《查理的书》作者:冬瓜茶仙人   文案:   枫林镇桐木街22号有一间店,店长查理见多识广,卖出过数不清的答案和希望。   年轻的公爵走下马车,傲慢地打量他。   “你不是能实现任何愿望吗?为什么不想办法解除自己身上的诅咒?”公爵问。   店长说:“因为我的诅咒很可爱,它使我快乐。”   ————————   大陆很广阔也很神秘,朝着目的奔跑的道路上,永远困难重重。但是不要紧,有恶龙就会有骑士,有女巫就会有笤帚,有精灵就会有宝石,有朋友就会有办法,有爱人就会有希望。   本书献给所有还记得童话的人,这是一本晚安书,祝大家好梦。   内容标签: 异世大陆 西幻 魔法幻情 亡灵异族   搜索关键字:主角:查理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公爵与兔头的魔法大陆游记   立意:优化睡眠质量 第一章   这是勒梅那历史上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棉絮般的大雪一夜之间笼罩了整个北方大陆,就连最耐寒的长尾狐都难以寻到踪迹。厚厚的积雪覆盖在屋顶和路灯上,让整个勒梅那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姜饼屋蛋糕。人们早早就堆起高高的柴垛,并决心将整个漫长的冬天都消磨在烧得旺旺的壁炉和温暖的蘑菇汤上。   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白兰堡和它周围没有一点儿积雪,仿佛有一只温柔的手把它上空飘落的雪花都拂掉了。在这座城堡的中央庭院里,一个巨大的温室暖意蒸腾。   “公爵阁下,精灵的魔法能够维持城堡里的气温稳定,但这些蔷薇还是一天比一天憔悴了。”两个花匠低着头,不敢直视他们的主人。   年轻的城堡主人德维特公爵站在温室里,低着头看着温室里无精打采的蔷薇。   “这是普莉西亚的花。”他低声说:“我要它们都活着。”   但他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他派最优秀的工匠维护温室,用最好的花匠照料花苗,在凛冬将至前请求精灵用魔法让白兰堡的气候停留在春天,但不管他做什么,这些花都在渐渐萎败。   “再想别的办法。”他对身边的管家说。   管家谨慎地说:“阁下,如果连精灵都没有办法……”   “又不是只有精灵才会魔法。”公爵漫不经心地说:“天使已经差不多三百年没有降世过了,那么恶魔呢?”   管家心里一抖。   “恶魔只会操控死灵,不擅长生命魔法。”还好他随即又否决了。   “还有什么办法呢?”公爵看向他的管家。   年轻的公爵还不到二十岁,拥有继承自母亲的白皙皮肤与出类拔萃的五官轮廓,让他有一种超出性别,令人移不开目光的美貌。虽然很少离开白兰堡,但诗人所赞颂他“无限接近天使”的外表已经广为流传。   只有管家知道他的主人性格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透明无辜。   他思考了一下,谨慎地说:“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公爵转过身看着他。   “传说在叹息湖的另一边的枫林镇,有一家店。”管家说:“我曾经听骑士们提起过,店主能在某种程度上满足客人的所有愿望。”   公爵嘲讽地扬起眉毛:“‘满足所有愿望’?”   除了创世神,还有谁能夸下这种海口?   管家不说话了。这种玩笑似的传闻原本是不应该在尊贵的公爵阁下面前提起的,但游历归来的书记官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说,那家神奇的店曾经满足了某个国王荒诞的愿望,获得了常人想象不到的丰厚赏赐,买下整个枫林镇都绰绰有余。   温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让骑士长过来,”公爵漫不经心地说:“我要他在雪停之前跑一趟。”   叹息湖只听名字,很像一个适合春季野餐,秋季散步的好地方——实际上它确实如此。只是它比一般的湖大很多,冬天的湖畔风光可也一点儿都不美丽,尤其今年这么寒冷,夹着雪沫的风无时无刻都在刮,僵死的黑色树杈直直伸向天空,像无数巫婆的手指。   将近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枫林镇的守门人阿托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他今天喝了很多酒,想早点儿上床睡觉,于是决定提前一点关门,反正这么冷的天,不会有什么人来的。   他抖抖索索地裹紧身上的狗皮大衣,刚迈出小屋就被晚风吹得酒醒了大半。   现在还不到深冬呢,这种温度简直是活见鬼。阿托才出门不到一分钟,手就被冻僵了,他努力伸长手臂,努力想要把大门上的风灯摘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马嘶从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阿托愣了一会儿,酒精让他的大脑停了两分钟才运转过来。   “这种鬼天气!”他粗声粗气地嘟囔着,尽管再不情愿,也还是凑近木窗,往外看去。   三匹高大的雪白骏马破开漆黑的夜色疾驰而来,阿托打了个寒颤,不灵活的手指抖索着打开大锁。   他看见了骏马拉着的马车上的金色公爵纹章。   一个全副武装的高大骑士低下头看着他。   “晚上好,看门人。”他说:“我的主人今晚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   枫林镇在严寒的冬夜里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治安官约翰两滚带爬地冲出门外,去迎接突如其来的公爵大人,他的老婆慌慌张张指挥女仆们更换床单,喷洒香水,临时打扫走廊,并毫无必要地把自己两个胖女儿都叫醒了,命令她们捧着水壶和面包,恭敬地在门边等候。   另一头的治安官忐忑地任由眼前高大的骑士上上下下打量自己。   “我为大人准备了最好的房间。”治安官殷勤地说:“炉子已经烧得很旺了,还准备了最好的莫力达岛葡萄酒。”   骑士长希弗士微微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两个随行的骑士上前拉开马车车门。   治安官虽然知道不应该,但还是忍不住偷偷抬了点儿头——以美貌闻名整个大陆的年轻公爵,大家都只在传说里听过,这样传说中的大人物居然来到了自己镇上,哪怕是修道院里最古板的老家伙在场,肯定也忍不住想要看一眼。   可惜他只瞥见了车厢里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在车门上叩了两下。   希弗士心领神会,板着脸说:“我们在叹息湖边遇到了梦魇般的怪兽,全靠光明神的庇佑才能安全抵达,我的主人想先去教堂祷告,祛除邪气,聆听指引。”   说完,也不管治安官呆若木鸡的表情,就翻身上了马。   治安官满腔的热情一下子被浇灭了,但总算还想起来不能怠慢公爵,连忙赶上前去,要亲自带路。   希弗士没有停下,一个娃娃脸年轻骑士笑容可掬地拦住他,低声嘱咐了两句话,也迅速跟着马车离开了。   治安官夫人在温暖的走廊里等了半天,没有等来俊美的年轻公爵,她心急如焚,一边指点女儿整理裙摆,一边忍不住伸长脖子去张望。   “亲爱的,”她终于看到了丈夫进来,连忙压低声音:“公爵大人……”   治安官让仆人全部退下之后,才说:“让莉莉和茜茜去睡觉吧,公爵大人没有停留。”   治安官夫人立刻睁大眼睛:“没有停留?那公爵大人要去哪里?”   治安官讷讷地说:“教堂。”   但说实话,任谁都听得出这是那位骑士长的敷衍之词,冬夜的教堂里连个火炉都没有,而且不是他自夸,治安官的府邸是镇上最好的,如果公爵大人连这里都看不上,那还能去哪里呢?   治安官夫人却在想另一个问题。   “难道公爵大人要去莫娜那里?”她拔高了声音:“那个下流的、肮脏的——”   “莫娜是谁?”   德维特公爵坐在马车里,即便经过一场漫长而寒冷的长途旅行,他的长袍也没有丝毫褶皱,映衬这他一向苍白的肤色,使他看起来像个装扮华丽的人形冰雕。   希弗士坐在马上,一张嘴就呼出一团白气:“人们都说她是银酒杯上的红玛瑙,仲夏夜的美梦——”   他透过马车窗瞥见主人冰冷的神色,立刻干巴巴地住了嘴:“镇上旅馆的老板娘,据说是个热情的美人。”   年轻的公爵垂下眼,漫不经心地摩挲银柄手杖顶端那颗苍翠的祖母绿,语气平淡得近乎嘲讽:“美人?”   希弗士觉得自己怪冤枉的。德维特家族向来以权势和美貌著称,说实话,要是自己也长了公爵阁下那张脸,每天光是照照镜子就很难对什么美人感兴趣了,更何况是这种乡下地方的风流寡妇——但他能怎么办呢?那个可怜的治安官绝对想不到,公爵大人是嫌他长得不好看才不愿下榻的。奥斯丁自己也从未来过枫林镇,搜肠刮肚才想起这么个以漂亮老板娘闻名的酒馆,结果不但没被采纳,还被主人嘲讽了一通。   夜色已经很深了,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黑色的铸铁灯柱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那点儿微弱的路灯光似乎也快要被冻僵了,朦胧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灭了。   而有高级魔法加持的华丽马车在这种严寒下反而由里及外散发出微微的热气,在寂静的街景中有一种荒诞的幽默感。   德维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到桐木街去。”   在灯光昏暗的酒馆私语中,风尘仆仆的游侠篝火旁,甚至吟游诗人的歌声中,这个地址和地址中神秘的小店,都时常出现。   枫林镇桐木街22号。   荣耀,财富,青春永驻   我也许不会满足你   在摇响门铃之前   许个愿吧,疲惫的旅人   你想得到什么   无论你想得到什么   午夜的长街道安静得可怕,积雪覆盖了大部分鹅卵石街道,华丽的贵族马车只到路口就无法再往前了——两旁的石头房子挤挤挨挨地朝上伸展,路面狭窄得最多只能两个人并肩通过。   昂贵的长靴踩在雪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严寒使得大多数人家都关紧了门窗,连一丁点儿的光亮都不愿意漏出,这更令街道尽头那若隐若现的灯光恍惚得像个虚幻的梦。   德维特在台阶前站住,漂亮的浅色瞳仁盯着立在门前一个穿着制服的小锡兵,还不等他靠近,原本静止不动的锡兵突然抽风似的原地弹了一下。   德维特:“……”   这是什么鬼?   锡兵:“客人!查理!查理!”   小锡兵尖细的声音在冬夜里异常响亮,还不等公爵与他的骑士长反应过来,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慢慢从里打开了。   “劳驾,”一个温和的男声从门里传来:“随手关门——今天可真的太冷了,是不是?”   半开的门里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门边就是一个长长的柜台,上面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身影半蹲在柜台后面,好像在修理什么东西,发出细碎的咣当声。   似乎被灌进门里的风惊动了,对方站起身来,冲他们喊道:“行行好,请别站在我家的台阶上发呆!”   德维特的眉头一跳,奥斯丁更是条件反射地把手放到了剑柄上。   站在柜台后的,是一只兔子。   确切地说,是一只有着正常男人的身体,脖子以上却是一只洛伊德田园兔的脑袋,毛茸茸,长耳朵,又圆又大的眼睛盯着两个被自己吓得不轻的访客,露出了不赞同的谴责神色。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   本古人穿越过来了。 第二章   德维特并不相信世上真有什么人能够满足一切愿望,如果传说是真的,那枫林镇早就被虔诚而狂热的信徒修成一座巨大的神殿了。   但这个神秘小店的传说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德维特倾向于店主也许是精于某种旁门左道的黑魔法,或者隐世的白魔法高手,或者只是个骗术精湛的江湖混混,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是……   不管是哪种传言,都没有提到过,这个许愿池似的小店,店长是只兔子。   “我不是兔子。”仿佛知道客人心里在想什么,兔头店长把手边一个叮当作响的古怪天平塞到柜台下面。“那么,诸位有何贵干?”   德维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傲慢地问了一句:“你是个什么?”   这个问题可有点过分。   希弗士有点不自在地拉上了门,把一直在门外蹦跶的小锡兵热切的目光挡在外面。   “我当然是人。”兔子理所当然似的说。   年轻的公爵抚摸着手杖顶端镶嵌的宝石,勉强没有把嘲讽的话说出口。   “假设你是个人,”德维特又看了一眼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的店长,对方那双毛茸茸的长耳朵正理直气壮地竖得老高。“就我看来你的传言都是名过于实。”   这种非人的外表无非就是使用魔法进行改造,不管是不是出于自愿,都不禁令人对这个家伙的能力产生质疑。   再怎么用魔法和金币武装马车和旅行设备,公爵大人都是个普通人,在这种天气下赶路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任性地把这都归咎到眼前这只古怪的兔子身上。   “噢,说说看。”店长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惬意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不定我名过于实的能力对你来说刚好够用。”   很好,这就开始了。希弗士面无表情地心想。   他的主人很早就继承了爵位,在领地里从来都是最尊贵、最说一不二的人,通常是决不允许有人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的。   更何况那听起来更像是以牙还牙的嘲讽。   德维特果然皱起了眉,在屋里的另外两个人都以为他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他却转头看了一眼窗外。   门廊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外面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他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一件事。   普莉西亚离开白兰堡的那天夜里,他站在城堡最高的塔楼上远眺,但大地一片漆黑,天上偶尔闪过的暗淡星光根本照不亮她离开时的路。   查理看到公爵抬起头,眼睛里不带丝毫情绪。   他长得可真漂亮,兔头店长不合时宜地想。   “我假设你沿用的是人类的生活习惯,”公爵大人慢慢说:“那至少能为客人泡点茶?”   就是性格不好,阴阳怪气的。   店长又在心里想道。   十分钟后,德维特已经挑挑剔剔地在一张黑胡桃木扶手椅上坐下了,希弗士也得到了一张拼接花棉布靠背椅——德维特只看了一眼就嫌恶得转开了视线,因为他坚信恶俗品味会通过空气传染。   但至少现在每个人都挺舒服的,连原本等在外面的两个随行骑士也得到了一个有壁炉的小起居室休息等候,查理还贴心地把两匹白马也牵到了自己温暖的马厩里。   查理煮了很大一壶牛奶,似乎决心表示自己不是只吃胡萝卜的兔子,还特意端上了杏仁蛋糕和黄油曲奇。   德维特没有去动黄油曲奇。   查理仿佛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介意他的傲慢,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希弗士拿出一个细长的绒面盒子,表面一点儿装饰都没有,纯金扣搭在被打开时发出悦耳的脆响。   一支淡粉色的蔷薇安静地躺在盒子里,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低调的盒子被附加了什么魔法,脆弱的花瓣上居然还挂着晨露。   这是一支新鲜娇艳,令人忍不住心生怜爱的花。   但查理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怎么?”德维特不动声色地问,他注意到对方那双轻佻的长耳朵不动了。   “令人遗憾,”查理轻声说:“它的生命力在迅速流失。”   他大概能猜到小公爵为什么会来桐木街了。   希弗士拿着盒子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他有点不敢置信,公爵大人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这只荒唐的兔子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吗?   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出奇,德维特看了一眼窗外,发现雪已经停了。   “我的母亲曾经跟我讲过普莉西亚出生时的事。”他轻声说。   他的姐姐普莉西亚,是公爵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她出生时也是冬天,但并不很冷,当她平安出生和赋税减免一起从城堡中传出时,领地里所有人都为公爵的仁慈与新生命的诞生欢呼,来自各地的礼物被源源不绝地运进城堡,林中仙女也亲自来给予祝福,并在公爵夫人的温室里种下一丛粉蔷薇,告诉她,她的女儿将拥有花儿一般娇嫩美丽的脸庞,如果她愿意微笑,即使是世界上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心伤害她一根手指。   那丛蔷薇跟着普莉西亚一起长大,等普莉西亚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占据了整个温室。   “蔷薇大多数时候都是生机勃勃的,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两次例外。”   德维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杖顶端的宝石,下垂的睫毛在他眼下笼罩出一片阴影。   第一次是他还很小的时候,普莉西亚生了一场重病,每天都有不同的医生在城堡里来来去去,公爵和公爵夫人都疲惫地守在女儿床前,但不允许德维特靠近姐姐的房间一步。   于是小小的德维特每天都到温室里去看“姐姐的蔷薇”,尽管女仆依旧精心照料,但蔷薇还是一天天萎靡下去,让既焦虑又任性的德维特发了好几次脾气。   他不记得是哪个医生治好了普莉西亚,但他记得当母亲允许他走进卧室远远地看普莉西亚一眼的那天,没精打采的蔷薇再次长出了新芽。   第二次,就是他们同时失去父母的时候。普莉西亚关在房间里哭了好几天,哭得蔷薇的花瓣纷纷落下,但它们最终还是振作了起来——在城堡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时,普莉西亚穿上最隆重的礼服走出房间,牵起德维特的手,宣布白兰堡要迎接史上最年轻的主人。   “恕我直言,你心里恐怕已经有了答案。”查理轻声说道。   德维特抬眼:“所以我在寻求解决的办法。”   不论是束手无策,还是坐以待毙,都不是他的风格。   “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查理问道。   嬉皮笑脸的兔子固然令人觉得古怪,但一本正经这种表情同样也不适合一只兔子。   德维特一边心不在焉地想,一边开口:“那要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那我能做到的事情恐怕比您想象的要多一些。”查理放松地坐在扶手椅里,惬意地咕嘟咕嘟喝下半杯牛奶:“在我的店里,这向来不是问题。”   “那问题是什么?”德维特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意思。   兔子店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才转头看向那位不可一世的公爵。   “价码。”   他说。   世上当然不存在勾勾手指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人,与其说是“实现愿望”,查理更愿意说他出售给顾客的是“解决问题的方向”。   普莉西亚十七岁就嫁到了遥远的南方大陆多伦,对方同样是个掌握权势与财富的贵族。双方处在这种地位和立场,在对方没有来函或邀请之前,德维特不能鲁莽地亲自踏上对方的领土。   且公爵不能只身前往任何陌生的地方,但如果带着武装力量,那么当他抵达目的地的那一刻,对方就能认定这是宣战行为。   狡黠的店长知道年轻的公爵最在乎的是什么。   “哪怕是最强大的魔法师,他的水晶球也不会时刻保持清晰,人的双眼很容易被蒙蔽。”查理说:“但星星不会说谎。”   “你会占星?”德维特盯着他,语气有点危险,大有“你敢承认就让你就地死亡”的气势。   占星是一种极其稀有的天赋,放眼几个大陆,能够读取星星的轨迹并解读未来的占星师不会超过五个——而这五个人不是被帝国掌控就是下落不明。   据德维特所知,有两个占星师分属不同帝国,还有一个虽然血统和能力纯正,但已经老得起不来床,约等于无。   其他的占星师,差不多就只活在传闻里了。   “我当然不会。”兔头店长耸了耸肩膀:“但我能给你结果。”   德维特半眯着眼睛盯了他片刻:“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随便胡扯几句骗我?”   “很简单。”店长说:“您可以不相信我,但不会有人怀疑占星师科特。”   占星师科特,现存的三大占星师之一,恰好就是德维特所知的“下落不明”的著名占星师。   “你知道科特在哪?”德维特立刻问。   如果是科特的占星结果,确实没什么可怀疑的,这比他花钱找一百个招摇撞骗的占卜师更来得有效。   查理摇摇手指:“我可以为你们安排一次约会。”   德维特看着对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知为何觉得有点不痛快。   但从小接受的贵族教育不会允许他情绪过于外露,于是他压下心里的不耐烦,淡淡地说:“成交。”   查理笑了一声:“现在还不行,公爵大人。”   德维特看向他。   “您漏了做生意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他轻声说:“我们还没还价呢。”   “你想要什么?”德维特不动声色地问,如果真的能请到占星师,那么普通的报酬恐怕不足以打动这只古怪的兔子。   查理长长地耳朵竖了起来,十分碍眼地摆了摆。   “两件事。”查理把茶杯放回托盘上,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惬意地靠回椅背上:“第一,我要一个承诺,以你德维特公爵的名义,当我向你要求时,你必须竭尽全力,毫不保留地满足我。我不会立刻向你兑现,在那之前,请您保重。”   希甫士不太友善地看了查理一眼,什么叫‘请您保重’?   这只兔子就差没说在他没兑换报酬前,你千万别死或者别失去爵位和财富了。   这叫什么话!   德维特暂时没有在意查理的挑衅,平静地示意他继续说。   “第二就是,”查理笑眯眯地拉长了语调:“你求我啊。” 第三章   希弗士用了不少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朝那只嚣张的兔子拔出剑来,但公爵大人在这时表现出了与他年纪不符的成熟。   谁也没想到这位总是仰着下巴的年轻公爵想也没想就站起身来,朝他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低声请求查理接受自己的委托。   这反而让原本期望对方总是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庞被气红的查理觉得怪没劲的——他其实就是突发奇想逗逗他,谁让他一出场就那么盛气凌人呢。   这事弄得,像在欺负孩子。   不过当事人其实并没有这么重的心理负担。   事后回忆起这件事,德维特平静地说,开口求人并不会令他觉得羞耻——实际上,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交换,哪怕让他穿上裙子跳脱衣舞也不是不可以。   占星术是世上最神秘的事情之一,因为绝大多数人都看不出每天都挂在天上的星星究竟意味着什么,更别提从中预测未来。   当占星术被垄断在屈指可数的几个占星师手中时,不是没有人试图破解他们的秘密,几百年来,不断有人从星云的图案、月亮的位置之间的联系获取灵感,但从未有人成功过。占星术,是真正的天授神职。   无法学习,无法传授,更无法伪造——从古至今,占星师们的预言从不落空。   而珍稀的占星师们显然不足以应对整个大陆的预言需求,所以他们都自有一套避世的方法。   但信心十足的兔子店长向公爵保证,只需要三天就能联络到传说中的占星师,并热情邀请他和骑士们在自己的店里落脚。   这一回不用德维特出声,希弗士就坚决拒绝了这个邀请。   如果不是因为普莉西亚小姐,他早就朝这只胆大包天的兔子扔出白手套了。   于是当年轻俊美的尊贵公爵来到枫林镇这个消息传开时,治安官夫人也得到了令她咬牙切齿的讯息——公爵果然住进了莫娜的旅馆!   她是枫林镇最有钱有势的女人,唯一令她品尝到挫败滋味的人就是漂亮的莫娜,毕竟再华丽的裙摆和首饰也比不上一张风情万种的脸庞更吸引男人的目光。   那个肮脏的小破旅馆居然请到了公爵大人,莫娜那个女人一定是想趁这个机会卖弄风骚,飞上枝头当凤凰。   治安官夫人觉得,如果当公爵大人的旅行结束后,离开时带着莫娜回到奢华的白兰堡的话,她一定会心脏病发的。   有这种想法的人远远不止她一个。   于是几乎半个镇子的人都赶到了树洞旅馆,想要趁机看一眼著名的德维特公爵是不是真的拥有天使般的美貌,莫娜是不是已经成为了公爵的情妇。   但令人遗憾的是,树洞旅馆大门紧闭。   连原本住在旅馆里过冬的旅人,都被请了出去,但显然公爵给了他们不少的补偿,足够令他们再找一个舒适的酒吧,把大把大把的金币换成啤酒。   其实老板娘莫娜也挺郁闷。   如果不是她向那个骑士长苦苦求情,离开树洞旅馆她无处可去,恐怕连她也要被请到别的地方。至于公爵大人一到就开始清场,她连那位尊贵的客人长什么样都没有看见。   因此当治安官夫人高声要求莫娜让开,“不要妨碍她为公爵布置这个肮脏的旅馆客厅,至少铺上地毯,以免弄脏大人的靴子”时,莫娜也爆发了。   要知道,莫娜且不提,治安官夫人也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贵族,也许她花了大价钱请家庭教师教导自己的两个女儿,但一旦被激怒,还是能毫不犹豫挽起袖子摘下耳环打上一架——真正的贵妇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步的。   德维特简直不敢相信,怎么会有成熟的女性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叫骂推搡,头发散乱,首饰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如果他的眼睛没有欺骗他,那两位已经在开始撕对方的裙子了!   天神在上,普莉西亚这辈子从来都没有用这种尖得可怕的声调说话过,能出现在白兰堡的女性,哪怕只是一个洗衣女仆,言行举止也是经过女官专门教育的。   “劳驾,希弗士。”他嘲讽地站在二楼走廊上,对自己的骑士长说:“能不能请你那位——”   他稍微斟酌了一下。   “‘银杯上的玛瑙,仲夏夜的美梦’小姐稍微冷静一点?她们的尖叫令我头疼。”   希弗士满脸的一言难尽,尽管他骁勇善战,但谁也没有教过他如何让两个发疯的女士冷静下来啊。   实际上,在场没有这种信心的男人不止他一个。治安官本人局促地站在一旁,试图想要劝架,但根本插不上话。   治安官夫人甚至能抽空大声警告他‘别想趁机摸这个□□一下’,而老板娘像是完全气疯了,尖声诅咒她是一头待宰的母驴。   “老天,这儿是怎么了?”   一个冷静的声音突兀地插进了两个女人的诅咒之间。   莫娜率先反应过来,看向门外。   有个男人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长相——但没关系,光看那两只耳朵就能知道来的人是谁。   是啊,除非这个镇上还有另一个长了一脸毛还沾沾自喜的怪胎。德维特居高临下地盯着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心想。   两个女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查理。”莫娜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噢!”   她的指尖掠过耳垂,上面被耳环划出的伤口泛起血丝。   “别动。”查理轻声说,抵着她的下颚偏头看了一会儿。   “我请求你回到房间,让翠西帮你处理一下耳朵好吗?”兔子店长的口气仍旧不紧不慢,但却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伤痕不适合你。”   莫娜提起裙角,看也不看治安官夫人,高傲地昂着下巴走了。   治安官夫人眼睛一竖,却看到查理变魔术似的从大衣里拿出一朵半开的大丽菊,彬彬有礼地询问是否能别到她的发髻上。   一场战争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迅速收场,治安官夫人离开时甚至还带着笑容。   站在二楼目睹了一切的公爵和骑士都觉得不可思议。   “说说看。”德维特说。   “说什么?”兔头店长走近公爵暂住的房间,惊奇地发现里面多了很多一眼就能看出根本不属于树洞旅馆的东西。   四柱大床是崭新的,配套的床边桌上有一套亮晶晶的、纯洁无垢的茶具,看起来更像是工艺品而非家具用品。   “你不会想知道砸了那个水晶杯要赔多少钱,放下。”德维特懒洋洋地坐回高背椅上。   查理悻悻地收回手。   “你是怎么做到对着她说出‘美丽的女人比花朵还要脆弱,碰掉哪怕一片花瓣都会令人心碎’的?”德维特毫不客气地说:“如果不是治安官站在一边,我会以为她是屠夫的妻子。”   “不过比起治安官,这个职业显然才是那个胖子的天职。”他随即又补充。   查理耸耸肩:“女人本来就比男人更柔弱易受伤,我的说法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我怀疑你的眼睛乃至审美都不正常,德维特心想。   不过公爵并不想把太多精力放在那两个令他大开眼界的女人身上,这只兔子出现在这里,只说明一件事。   “趁大雪刚停,我们今天就可以出发。”查理说。   希弗士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边还有一只手提包。   “我立刻安排。”骑士长说。   “不。”查理转头看向他。“您可以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希弗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店长说的‘我们’,居然不包括自己。   “公爵绝不可能独自前往任何地方!”希弗士立刻说。   “怎么会是独自前往?”查理诧异地说:“我也一起啊。”   德维特微微皱眉。   “这不一样。”希弗士按捺住心头的火气:“公爵身份高贵,出行需要安排妥当。我们这一次出行已经足够仓促,不可能再度精简人手。不光是我,所有的骑士都要同行。”   “我的大人,科特能作为一个远离人们视线的占星师不是没有理由的,你以为他会乐意我带着一队骑士浩浩荡荡地去抄他的老窝?”查理说。   再说了,他实在看不出他们这次出现究竟有什么‘仓促’之处,这间小镇旅馆的房间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连窗帘都换成了带着贵族纹章的天鹅绒,鬼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耿直的骑士长直言不讳:“就算关于科特占星师的事情是真的,你也不能保证我的主人路上的安全与舒适。”   查理眨巴眨巴眼睛:“舒适暂且不提,出一趟门会有什么不安全?这种天气连野狼都不会出现。”   “好了,希弗士。”德维特看好戏般欣赏了一会儿骑士长与兔头店长的针锋相对之后才开口道:“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们在这里等我。”   “公爵大人!”希弗士回头:“我们还不能完全信任他!”   “如果他是个骗子,就砍了他的脑袋挂在塔楼上。”德维特冷漠地说:“我希望你不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希弗士瞪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查理以为这个英俊的骑士要下定决心拔出剑来跟自己决一死战了。   但他没有。   “但总得有人驾驶马车。”希弗士说。   他和德维特一起看向查理。   查理的长耳朵微微动了动,然后——   “不行。公爵大人,要是再多一个人,我敢打包票谁摸不到科特的袍子角。”   希弗士的嘴角不易觉察地扬了扬:“那您恐怕需要换上更保暖的衣服。”   在这种天气骑马赶车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更何况他不认为这位体格修长却偏瘦的古怪店长体能可以跟训练有素的骑士相提并论。   “啊,不不不。”查理的长耳朵扬了扬:“我有更合适的人选。”   希弗士瞪着他:“你说过不能再多一个人——”   “没错。”查理斩钉截铁:“不会再多,但马车的问题我能妥善解决,请不用担心。”   半个小时后。   以长途旅行来说豪华得不像话的马车停在树洞旅馆门口,街边房子里好奇的孩子们使劲扒在窗前,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汤姆!汤姆!你说那个车窗子是金子做的吗?纯金吗?”   “你看到那个纹章了吗?比妈妈的耳环还要亮!托尼!”   几个高大的骑士站在门口,看着查理的眼神都不怎么友好。   查理仿佛毫无觉察,优雅地替公爵拉开车门,然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马车前室里,一个小锡兵快活地坐在车座上,屁股下垫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坐垫。   “准备好了吗?”它兴高采烈地喊道:“大声说再见吧!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第四章   那个烦人的小锡兵和他的主人一样,完全感觉不到气氛的尴尬,任凭俊美的公爵如何一路板着脸一语不发,他们俩都能把寒冬赶路当成早春野餐来对待。   如果不是拉车的骏马‘天南星’和‘午夜’只听从德维特的差遣,估计他们俩还想在阴冷的树林边停车休息——那只兔子甚至带了口风琴!   “别这么紧张。”查理说:“我们天黑前就能到达。”   “看来那个著名的占星师还是你的邻居。”德维特板着脸说。   “这倒没有。”查理从自己的手提箱里拿出一个漂亮的玻璃罐子,里面赫然是漂亮的红色果酱。   “我只是知道近路。”他一边说一遍又拿出几把精致的餐刀,动作迅速而优雅地把果酱涂在白面包上:“他就住在绿林里。”   德维特抬起眼睛,有些意外对方就这么毫不在意地把占星师的藏身之地大剌剌地说了出来。   查理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朝他挤了挤眼睛:“除了我,谁都没法儿顺利到达科特那儿,哪怕把地址精确到他的门廊台阶也一样。”   德维特毫不客气地盯着他看。   他发现查理虽然长了个兔子脑袋,但脖子以下的部分意外还算赏心悦目,虽然说话时常令人想把他关进水牢,但其实举止相当规范,肩线平直腰腹挺拔,腿也足够长,规规矩矩地按礼仪扎好衬衫穿起外套时,几乎就是个出色的绅士。   就是瘦了点。   常被人称赞“纤细得宛如天使”的德维特公爵毫无压力地想道。   “为什么?”他突然心情变好了点儿,罕见地给坐在对面那只得意洋洋的兔子捧了个场。   “因为他住在绿林里。”查理兴高采烈地说。   “所以呢?”德维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随即反应过来。   绿林。   这只是一个简称,实际上,那片森林一直没有一个官方的具体名字,因为那片广袤的树海是连精灵都不会涉足的地方。   时常有人在树海边缘迷失方向,把尸骨永远留在那里。谁也不知道进去的路在哪里,或许根本不存在。   至少近百年来绿林方圆十里都是人迹罕至的无人区。   占星师科特住在那里?   总是显得胸有成竹的年轻公爵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迷茫:“他是怎么进去的?”   查理把最后一口面包放进嘴里:“我带他进去的。”   德维特微微挺直了身板。   “现在你要带我进去。”他说:“秘密即将不是秘密了。”   兔子店长轻松地耸了耸肩:“对,‘我带你’进去。”   “很多人都想知道占星师的下落。”德维特意有所指地说。   “但从未有人成功过。”查理说:“科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我恰好知道他正在打包行李,我们还能赶在他离开前聊一会儿。”   像是响应他的话,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查理!查理!”小锡兵站在坐垫上:“前面的树林太密啦!”   公爵的豪华马车对上荆棘也毫无办法。   “没关系。”查理“啪嗒”一声扣上手提箱:“接下来我们要步行。”   他敏捷地跳下马车,转身伸手。   德维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用手杖在门框上敲了敲。   在咔咔的机括声中,一个脚凳自动放了下来。   查理:“……”   真是壕无人性。   马车只走到了绿林边缘就无法再前进了,他们离树海还有一段距离,但高耸的岩石挤挤挨挨组成了天然屏障,上面布满了发腻的苔藓,加上冬天的积雪,除非长了翅膀,否则做梦都别想翻过去。   德维特把毛皮斗篷裹紧,巨大的帽子几乎把他的眼睛都盖住了,浅金色的头发和睫毛都被覆盖在阴影里,只看得到他微微发红的挺翘鼻尖。   查理没有穿斗篷,而是穿了一件风骚的长大衣,高帮靴踩在雪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小锡兵跟在查理身后踩着他的脚印走,不时回头看他。   德维特傲慢地俯视他,一言不发。   “查理!”小锡兵的声音在雪地里有些模糊:“我的关节要被冻住了!”   “等一会儿,我敢肯定那群家伙会在下面剩下点儿油什么的。”店长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说。   “如果你打算绕着这些石林走上一圈,”德维特一张嘴就呼出一团白气:“最好早点儿说清楚。”   话音刚落,查理就站住了。   他面前矗立着一块高高的石头,上面一层薄薄的白雪。   德维特站住脚,看着那只兔子弯下腰,像是摸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脚下的地面发出轻微的颤动,间或夹杂着沉闷的哐当声。   等到颤动完全停止,巨石就凭空移开了,像是笨拙地转了个身,露出一个地洞,蒸腾的暖意正透过洞口争先恐后扑了上来。   查理转向德维特,做了个“请”的姿势。   小锡兵已经跳了进去。   “这是什么地方?”德维特放下斗篷帽子,边走下石阶边打量这个显然是人工开凿的空间。   “矮人废弃的矿洞。”查理走在他身后,声音在地下显得有些沉闷。   锡兵的帽子似乎被改造成了一盏风灯,踩着小碎步走在他们前面,不多不少能够照亮他们脚下的路。   “这个矿洞很大,至少被开采了两百年。”查理说:“最繁荣的时候,帝国三分之一的宝石都来自这里。”   不用他说,德维特也能看得出来,矮人身形不高,一般的矿洞绝不会有这种宽敞到空旷的规模。   “这个温度不对劲。”德维特说:“下面有什么?”   地洞确实会比地面暖和一些,但这里的温度也太宜人了。   查理有些意外。   这个传说中一直安坐在白兰堡里的公爵敏锐得出乎意料。   “地火。”查理没有卖关子:“这里原本只是个矿坑,越往下矿藏越丰富,还挖出了地火。两百年前几个矮人族在这里汇集,东边的富格米勒矮人开采,西边的赫多玛矮人冶炼,南边的梅金矮人将财富运往四面八方。”   那些勤快的矮人宛如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蚁,用了几百年时间修建了这个巨大的地下世界,各种复杂交错的矿道,依托地洞修建的公共大厅,冶炼厂,德维特甚至在某个交错的路口远远看到一个破烂的石头吧台。   从地底吹起的风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百年前矮人粗野的笑声、热闹的风琴声和日夜不停地敲打声仿佛还夹在风里,但很快就消散无踪。   “矮人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财富。”德维特突然说:“出了什么事?”   这个矿洞规模出人意料地大,但他估算了一下径深,觉得这个矿藏恐怕远远没有被发掘出应有的价值。   走在他身后的查理脚步顿了一下,在被前面的人发觉之前,他快走了两步。   “他们走得太远了。”查理轻描淡写地说:“地表浅层的宝石被开采殆尽后,他们开始扩大矿洞,越往地底走财富就越大,但需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多。‘火焰女王’是他们带出矿洞的最后一颗宝石。”   德维特眼神一动。   没有贵族不知道‘火焰女王’,世上现存最大、形状最美的红宝石,九十年前曾经被镶嵌在以美貌著名的娜缇王后的冠冕上,但不久就连同冠冕一起失窃,德维特也只是在娜缇王后的画像上见过那颗传奇宝石的风采。   在那之前,恰好是自航海时代后第二个奢饰珠宝交易的爆发期,很多留名青史、美艳绝伦的珠宝都是这个时期出现的。   “‘火焰女王’之后,这个矿洞就被矮人关闭了。”查理低声说:“入口和地图被当作最高机密。但总有不死心的矮人经受不住诱惑,独自偷偷进来,结果再也没能出去。矮人认为这是自然界对于他们开采矿洞两百年的惩罚,于是干脆远远迁走,不再回来。”   “在‘火焰女王’之前,这里发生了什么?”德维特问。   能使人停下伸向这种巨大财富的手,一定是遭遇了极端可怕的威胁。   “没有人知道。”查理说:“根据矮人的说法,矿洞深处的宝藏属于绿林,如果有谁胆敢再拿走哪怕一颗宝石,都会迷失在这个巨大的矿洞中,直到化为白骨。”   德维特微微偏过头,看了身后的兔子店长一眼。   迷失……   这里各种巨大的地下空间与矿道交错,确实很像一个巨大的迷宫。   眼看年轻的公爵不上当,查理耸耸肩:“矮人的传说与其说是恐吓,不如说是提醒。矿洞浅层已经被开采光了,我认为只是借个路不会有什么问题。”   “从这里出去,就是绿林。”德维特用的是肯定句。   “嗯哼。”   “你是怎么发现矮人的入口的?”   “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德维特此时终于对查理有所改观。   如果说一开始他认为查理只是个信口开河的啰嗦兔子,那么现在,这只兔子终于向他展示了那么一丁点儿、令他感兴趣的东西。   ……但仍旧非常可疑。   矜持的公爵没有再继续发问,他发现那个呱噪的小锡兵似乎并不具备同时处理两件事的能力,当它行使自己路灯的功能后,嘴巴就再也没张开过。   于是一行人沉默地穿过暗沉的矿道,当他的怀表转了一圈多一点的时候,小锡兵终于停下了。   查理走上前,背对着德维特不知道捣鼓了什么,小锡兵头上的灯灭了。   它也重新活泼起来。   “查理!我们到了!”   查理安抚地拍了拍小锡兵,弯腰拉开了一扇看起来极其沉重的门——这道门似乎一百年内都没人动过了,铁锈让它运作不良,查理只勉强拉开了一半就被卡住了。   德维特躬着身子走了出去。 第五章   一股浓郁的草木气息灌进德维特的鼻腔,映入眼帘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参天巨树,树与树之间都是低矮的灌木和长满青苔的石头,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天空,使这里看起来居然并不比矿洞里明亮多少。   他回头看了看,矿洞的出口就在一个不起眼的土坡下,黑铜色的小门几乎和泥土融为一体,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藤蔓植物和野花绕满了整扇小门,也就是刚才查理那么费力也没法完全把门打开的原因。   一只颜色鲜艳的甲虫忙碌地爬上德维特的靴子尖,又匆忙钻进他脚边的泥土里。   “这边走。”查理长腿一迈,轻松跨过一棵倒下的松木。   长长的绿色藤蔓从树上垂落,德维特皱着眉拉紧了斗篷。   ……他总觉得有无数粘乎乎的虫子隐藏在这些植物里,这令他浑身不自在。   以一座森林来说,绿林实在安静得有点过分。   熊吼狼嚎,鸟叫虫鸣都没有,连风吹树叶的摩挲声都几不可闻,相比之下,他们踩上柔软的落叶层发出声音在这里显得尤其突兀,这种气氛连小锡兵都本能地闭嘴了。   在这种极度安静的空间中,德维特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安静只是这个广袤树海的表象,树木正在对着他们几个不速之客发出窃窃私语,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他们脚下沉睡,偶尔吹过的微风能令人感知到它的呼吸——连树叶中漏下的星点阳光,都有一种奇异的律动声。   查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偏过头有趣地打量了一下年轻的公爵。   他俊美的脸庞重新罩在了斗篷帽子下,光洁的下巴轮廓利落得有点不近人情。   其实传闻多少和现实有点不同,查理并不觉得这位公爵和天使有什么相似之处,精致的五官并不能柔化他宛如利剑般随时要冲破刀鞘的尖锐气质。   但当他几乎以为对方是一座冷硬的水晶雕塑时,对方又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感知度——这种敏锐的感觉通常只会出现在精灵一类的生物上身上。   实在有点有趣。   遮天蔽日的大树使人无法辨别方向,德维特注意到自己随身携带的罗盘早就失去了作用,在这种情况下,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那只兔子究竟认不认识路。   虽然兔子向来都是森林中的一员,但天知道对方还保留有多少本能?   “我保证已经接近了。”查理轻声说。   “半个小时前我们走过的地方跟这里一模一样。”德维特冷淡地说。   如果不是他一直有锻炼体能的习惯,普通的贵族在矿洞那一步早就已经累得爬不起来了。   “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嘘。”查理的长耳朵敏捷地动了动,停下脚步。   德维特和小锡兵也跟着站住了。   一片寂静,什么动静都没有。   德维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就被查理抬手摁住了肩膀。   他条件反射地就要后退,对方就快他一步地朝前一指。   森林里不知什么时候弥漫起了浅浅的雾气,在一片白色的水气中,一个曼妙生灵的身影一晃而过。   德维特的瞳孔微微放大。   他的视力很好,虽然只是远远一眼,他也看清了。   那是一只漂亮得惊人的白色母鹿,如果它出现在绿林之外的任何地方,都足以在整个大陆的贵族之间掀起一片捕猎狂潮。   直到雾气消散,查理才放下手。   “那是绿林之心。”查理主动解释:“人类也管她叫做森林女神——有时候她会化成林中仙女,有时候是小鸟,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只母鹿。科特是经过她的许可才能住在绿林里。不能太深,远离绿林中心,但用来避开人类以及其他生物远远足够了……”   他们转过几棵茂盛的山毛榉,一片巨大的林中沼泽出现在他们眼前。   一艘树皮船安静地停在沼泽边。   坐在船头的小锡兵重新点起了灯,但这圈小小的光晕无法穿透这一片潮湿的水雾,德维特从稀疏的树干之间勉强看到,在不远的前方有一个巨大的黑影。   沼泽没有波浪,小船却能自动缓缓靠向那个影子。德维特脸上不动声色,斗篷下的手却悄悄握住了他从不离身的手杖。   但等他们离得足够近了,他才发现那个影子是一棵大得惊人的老树,上面歪歪斜斜架着一个树屋。似乎知道有客人来了,树屋外的观景台地板上一个活板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一个看起来不怎么结实的绳梯悠悠垂了下来。   从小养尊处优的公爵觉得这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他不得已做尽了所有形象全毁的事情:长时间步行、像老鼠似的在洞里钻了大半天、手脚并用爬这个该死的绳梯。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此刻连无数人做梦都想见上一面、大名鼎鼎的占星师科特都无法让他的怒气平息下来。   这位闻名遐迩的占星师看起来相当年轻,脸色是常年不见太阳的苍白,中等个子,看起来有些瘦弱,衬衫系得很规矩,令人感觉他是某个乡间别墅里的数学教师。   但科特却很高兴,严格来说,从看见德维特那一刻起,他脸上大得夸张的笑容就没有收敛起来过。   “我的老朋友!”他浮夸地拥抱了一下查理,并迅速评估了一下形式,知道这位俊美的公爵不太可能跟他有什么身体接触之后,仍旧笑容满面地把他们领进起居室。   是的,这个表面上摇摇欲坠的树屋不但有起居室,里面还有一个暖意蒸腾的壁炉。   即使用帝国最挑剔的贵族眼光来观察,这间树屋也不能说不舒适。光洁的墙壁上贴着考究的壁纸,完全没有因为潮湿的环境长出霉斑,脚下是柔软的地毯,很多精致的手工书籍随意散落在地板上,墙边的壁橱里摆满了闪闪发光、镶着宝石的银器,火炉边的桌子上铺着锦缎,上面摆满了火腿、葡萄酒和小甜馅饼。   “我要说,收到你的信吓了我一跳。”科特热情地说:“我还以为至少明年夏天前才会见到你。这里有些太安静了,偶尔收到点问候真好……就是阿尔法不太高兴,我想它不乐意在冬天送信。”   “事出突然。”查理说着,顺手接过德维特脱下的斗篷,把它挂在矮桌边上,这才解开大衣扣子,坐到椅子上:“这一路可真够呛,雪还在下。”   “我明白。”科特的眼睛又转向德维特:“查理信里跟我说了一些……啊,您想知道的事情。”   德维特矜持地朝他点了点下巴。   科特从矮桌的抽屉里抱出一卷纸,在桌上摊开来,上面布满了复杂的星图和轨迹。   德维特坐在他面前,看他终于收起了笑容,开始在草纸上写写画画,间或低声询问他几个问题,但并不抬头。   查理也坐在一边,自发倒了一杯葡萄酒,看来他不是第一次见过这个场景了。   老实说德维特以为占星师会——神秘莫测一些。从来没有人能系统地阐述占星术,亲眼看到过程的人少之又少,他原本以为对方会是穿着白色长袍,在午夜的星空下点燃某种神秘草药,念起咒语,再不济也要摆弄一些谁也看不懂的神秘仪器。   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再普通不过地坐在房间里,用草纸演算。   但科特算得相当专注,德维特盯着他手下的纸看了一会儿,发现对方使用的公式和符号都闻所未闻。   简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文明。   不知过了多久,科特才放下笔。   德维特始终坐得笔直的身体不由得动了动。   科特把手里的纸转了个向,朝着客人。   “月亮已经离开了应有的位置,普莉西亚小姐……夫人被凶星包围,她的精神日渐衰弱,rou体已经难以再支撑她的思想。”   德维特没说话,科特的笔尖落到一边:“面临选择,但每一步都使她进退两难,孤立无援。但在月亮回落时,她还有一次重生的机会。”   占星师靠回椅背上:“您的姐姐现在很危险。”   “星图是不是能告诉您,她的丈夫为什么没有保护她?”德维特冷冷地问。   “星星无法具象化到每个细节,我只能告诉您,她的身边有两个极端危险的人。”科特现在一点儿也不像个古板的乡村教师了。“这两个人会对她产生难以挽回的影响,包括生命。普莉西亚夫人独自嫁到远方,我只能通过星座的提示来进行最接近事实的推测。”   德维特原本就缺乏感情的瞳孔更冷了些。   一个远离家乡亲人的女人嫁到远方,身边除了丈夫,还能有什么人?   就连亲人也只剩下他了。   查理没有留在温暖的室内,他和科特离开了起居室,体贴地给公爵大人留下一个独处的空间。   他靠在观景台的护栏上,拿着一支精致的长烟管,张嘴吐出一个轻佻的烟圈。   “契约到今年春天为止。”查理问道:“积雪一化,绿林对你的庇护就会消失。”   “感谢提醒。”科特感叹道:“时间过得可太快了,是不是?我还记得推开你店门的那个下午,仿佛就在昨天。”   “是啊。”查理也咧嘴笑了,但带有沧桑感的笑容放在一张毛茸茸的兔子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踉踉跄跄,拖着大箱子,身上一个银币都没有,但却向我要求一个要求最严苛的藏身之地。”   “而且饿坏了。”科特摊开手:“一口气吃掉了你所有的苹果派。”   “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住下去。”查理突然说:“除了我,没有人能找到矮人的洞口。”   查理没说出口的是,即便矿洞暴露,不被绿林之心接纳的生物,在这片森林荒漠里也难寸步难行。眼下就算再跟他交易一次,他恐怕也拿不出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没关系。”科特低声说:“我能通过星星观察大陆,‘他们’也能通过星星找到我。对我而言并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占星师抬眼看着怡然抽烟的兔子,温和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担忧:“对你来说也一样。”   查理放下烟管,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通往观景台的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年轻的公爵站得笔直。   “我该走了。”他说。 第六章   但即使早早出发,这样……   回去的路程似乎总比来时要短——也可能是因为公爵的步伐加快了不少的缘故。   但即使早早出发,这样一来一回也已经消磨了大半天的时光,等他们走出矿洞时太阳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如果不加快速度,很有可能要将近午夜才能回到枫林镇。   两匹白马大概等得不耐烦了,一看到主人出现,就躁动起来。查理很喜欢这两匹高大漂亮的马,快走了两步,想要在出发前先给它们喂点东西。   但当他走近马车时,脚下的积雪突然一松,一股力量狠狠地扯了一下他的脚脖子,不等他叫出声,天地就突然倒了个个儿!   兔子店长眨了眨眼睛,努力直起脖子,想要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德维特停住脚步,看着查理像只修长的钟摆似的,在半空中微微晃荡,两只长耳朵可笑地往下垂。   这是设在马车旁的一个陷阱。   德维特没有理睬开始三百六十度转圈观察四周的查理,‘天南星’急切地打了个响鼻,三个高大的男人从岩石后跳了出来,在看到查理的样子后开始哈哈大笑。   “是谁说最好的猎手也拿这种鬼天气没办法?陶德,我们应该让那个酒糟鼻老头来看看,我们套住了一只兔子!”   “但他的身体是人——天神在上,这是什么东西?它的手脚也跟兔子一样长毛吗?”   其中一个人没笑。   “别管那只兔子了。”他打从一开始就盯着德维特看:“我们应该先料理一下和兔子在一起的肥羊。”   德维特任凭那几人放肆地打量自己,被斗篷帽子遮住了大半的脸转向虫子似的不停蠕动的查理。   “人迹罕至?”他嘲讽地说。   兔子店长嘿嘿笑了两声。   他不是第一次来绿林,他敢拿店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起誓,以前从来没在这附近看见过半个人影!   “也许是因为大人您的马车太耀眼了,上面的黄金装饰被雪一照就闪闪发光,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起了好奇心。”店长即使被倒吊着也不肯嘴上吃亏。   德维特冷笑一声。   不请自来的盗贼大概是第一次被忽视得这么彻底,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抽出一把刀来。   “把你的斗篷脱下来,小子。”他不怀好意地说:“让我们看看你里面还有什么,怀表?烟斗?腰带和靴子,只要你乖乖合作,我可以把我这件贵重的鼠皮大衣跟你来个交换……这种天气可真的是要把人冻成冰雕,对不对?”   “你识字吗?”德维特却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几个盗贼都一愣。   公爵似乎也没打算真的等他们回答,他抬手解开了斗篷的扣搭,昂贵的深绿色斗篷被他毫不惋惜地扔到了雪地上。   一个盗贼轻轻地哇了一声,他们显然都被德维特的脸惊艳了一把。还没有完全脱离少年期的公爵肤色苍白,长而翘的睫毛配上浅色的眼珠,再加上高挺的鼻梁和尖细的下巴,如果不是他有一头贵族女孩绝不会剪的短发,说不定对方要改口叫他‘小姐’了。   “对了,”为首的盗贼忍不住看了一眼斗篷上的纯金扣搭,回过神来,喉结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还有你的大衣,看起来真值钱……”   德维特当然没有再继续脱。   他手腕一转,赫然从黑色手杖中抽出一把细长的剑来。   “既然你们不认识贵族家徽,也不认识我刻在车辕上的名字缩写,”他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微笑:“那么就不会是训练有素的刺客或者别有用心的士兵。”   换句话说,不堪一击。   大概谁也没想到这个衣着华丽的贵族居然还携带精良的武器,他的长剑一出,立刻有人倒退了一步。   但完全做好了接手他一身华丽衣服的盗贼头子立刻被他轻蔑的语气激怒了,像头失控的棕熊躬身就朝他冲了过去。厚厚的积雪并没有对德维特造成阻碍,他侧身后退半步,避过对方的刀锋,并反应神速地伸手一刺,对方那件‘贵重的鼠皮大衣’就被利落地捅开了,他的力道出乎意料地大,一剑就几乎要击穿对方的皮肉。   盗贼头子大叫一声,顺着剑势往后滚了下去,心脏失控砰砰狂跳。在这种大雪天,他们能穿到身上的衣服当然是尽可能又厚又多,即使这样,也在对方看似轻描淡写地一剑刺穿——对方的武器比他们锋利太多了!   而且他的动作已经告诉大家,他跟一般脑满肠肥、离开随身护卫就宛如待宰羔羊的贵族不一样。   “陶德!”他急得大声叫道,但他的兄弟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而是以为他意外失手,作为团队的一分子,他即刻朝德维特扑了上去。   “等等——”另一个盗贼也觉察出了不对劲,想要阻止陶德,却只抓了一下对方的衣服下摆,而德维特已经反守为攻,单手刺击,直指陶德的喉咙!   那个没抓住陶德衣服的盗贼反应很快,一扬手狠狠朝他扔了个东西,他的力气很大,德维特来不及收剑,只能顺势俯身,那个沉重的暗器擦着他的头发飞过。   就在他动作停顿的时候,盗贼头子已经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和另一个人狠狠扯了一把陶德,大叫着朝远处狂奔。   德维特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确认周围不再有埋伏之后,才把剑插回手杖里。   被这一番动乱吓得躲到了马车下面的小锡兵慢慢探出脑袋,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德维特,既惊讶又崇敬。   已经完全被遗忘在一旁的店长抱怨:“我脑充血了。”   “他拿什么砸的你?”被倒吊了太久,被放下来的店长还是眼冒金星,只能左脚拌右脚地爬上马车。   小锡兵很积极地在雪地里找到了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也跟着带着上了马车。   “我的关节被冻住了。”小锡兵大惊小怪地说:“行动很不灵活。”   查理说:“我在矿洞里找到了油。”   德维特坐得离他们俩远远的,看上去很想就他们在自己的马车里上油这件事批判一番,但介于查理刚刚成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他勉强做了让步,假装根本没有看到这番令他洁癖发作、心烦意乱的一幕。   偏偏小锡兵不肯安静,上了油还是喋喋不休:“这是油还是水?我觉得很不对劲,查理!”   “如果你闭嘴等一会儿,情况会好很多。”查理耐心地说,顺手接过被小锡兵拿上车的那个黑家伙。   它看起来像个陶土水壶,上面什么花纹都没有,瓶身被摩挲得十分光滑。德维特只看了一眼嫌恶地移开了视线,并用责备的语气说:“你怎么什么东西都能用手碰?是打洞养成的习惯吗?”   查理说:“只是个水壶——喏。”   他刚一伸手,德维特立刻往后靠了靠,满脸警告的神色。   “你还戴着手套。”   “妖精手工织的手套,在帝国能换十个金币。”   “好吧好吧。”   “说真的,为什么要把这个垃圾捡上来?”   查理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地把水壶倒翻了个身再检查一遍:“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德维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水壶的壶底有一个小小的、不深不浅的浮雕,看起来像一只奇怪的鸟,却长着两个脑袋,一个高高仰起,另一个低着头,看起来像是在喝水。   “双头乌鸦?”德维特眉毛扬了起来:“魔女艾莲娜的纹章。”   后一句话是肯定句。   兔子店长有点意外:“我以为北方大陆的人民对南方的魔女不太熟悉。”   魔女和女魔法师不一样,虽然也精通魔法,但普遍被认为是误入歧途的女魔法师通过将人性献祭给恶魔后她们能交换到更强大而邪恶的力量,不管是在哪片大陆都是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但是真正通过邪恶的途径成功提纯强化自己力量的女魔法师并不多,魔女艾莲娜就是其中一个。但她从未踏足北方大陆,这是查理第一次在勒梅那听到有人说出她的名字。   查理仔细端详那个水壶,突然笑了起来:“科特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他果然是最好的占星师。”   德维特没有试图去理解他的自言自语,他在考虑更重要的事。   他此行是为了普莉西亚,现在从占星师那里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却随之为他带来了更大的难题。   他唯一的姐姐情况很不好。   眼下白兰堡的蔷薇已经不是他优先考虑的重点了,回枫林镇的路上德维特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直到能远远看到枫林镇的大门,他才出其不意地问道:“你从出生至今,一直住在枫林镇吗?”   “当然不是。”店长不假思索地说:“我在枫林镇出生,但很小就离开了。回到勒梅那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原本我还以为枫林镇的老宅已经没了呢,谢天谢地,省了我好大一笔钱。不过要我说,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你看……”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德维特一眼,意思是‘我的店至今招待了数不清的大人物,你也只是其中之一’。   德维特几乎已经习惯了兔头店长三不五时的语言冒犯,但这一次他没有用惯常的嘲讽强调反击,而是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   “我同意。”公爵说:“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   说不上为什么,在那一瞬间,那句几乎称得上轻声细语的话让查理后背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幸亏他没有尾巴,否则要是炸开了一定会很难看。 第七章   年轻而富有的公爵前后只在枫林镇停留了短短几天就离开了,但这并不妨碍他迅速成为一个活传说,因为他长得实在很英俊。   枫林镇虽然小,但也曾经见过高贵威严的国王仪仗,也见过有钱得十个指头都带满宝石戒指的异国商人,但谁也没有德维特公爵的热度高。   镇上最长寿的老人不厌其烦地告诉大家,他活了一百岁,从未见过比德维特公爵还要美丽的人。   “别听他的。”查理举着一杯粗啤酒大声说:“鲍勃叔叔没有一百岁,而且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玉米农庄,那儿能见过什么美人?顶多举办过稻草人选美比赛……”   众人哄笑起来,一个大胡子醉醺醺地说:“老鲍勃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我才不相信呢——一个男人用美丽来形容,像什么话!要我说,最美的人是莫娜,世上再也没有比老板娘更漂亮的人儿啦!”   吧台边的老板娘笑不出来,耳垂隐隐作痛。   治安官夫人本想积极促成女儿嫁入公爵城堡,但公爵本人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于是退而求其次想要和留守旅馆的骑士拉近关系,被莫娜拦了几次,双方都闹得很不愉快。   查理走到吧台边,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我请大家都喝杯酒,莫娜。”   莫娜转头吩咐酒保,接过查理递来的钱袋问:“赚了一笔?”   店长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公爵很大方。”按他们谈好的条件,其实公爵这次不必付给他任何报酬,但离开之前德维特还是给了他一笔可观的钱,并说明不会影响未来酬劳的兑现。   “但你也给太多了。”莫娜皱起眉,漂亮的黑眼睛看着手里的钱袋:“这里的钱足够让大家喝上三天三夜。”   查理说:“留在你这里,等西波克酒神节的时候再请大家喝几杯。”   西波克酒神节,春天来临后祈祷和预祝丰收的节日。   敏锐的老板娘迅速察觉到了对方话里的不对头:“为什么要预留在我这里?春天的时候你不在镇上吗?”   查理朝她挤挤眼睛:“可爱的女人不会追问男人的去向。别想太多,我只是刚做完一笔大生意,又喝醉了,这么糊涂的时候可不多,你要是不愿意,就把那些可爱的银币还给我。”   说着,他就伸手去拿。   莫娜把钱袋藏在身后:“他们今晚的酒钱还没付呢!”   查理靠在吧台上,笑着朝她吹个了长长的口哨,声音很响亮,一边的人开始“哦哦”地起哄——谁都知道漂亮的老板娘只有在对着查理的时候才会表现得像个小姑娘。   莫娜果然脸颊红了,大声骂道:“我真是昏了头才会担心你这个混蛋不对劲!今晚不花光身上最后一枚硬币,休想走出我的店!”   暗恋老板娘的大胡子立刻生气了,摇摇摆摆地举着酒杯掼到查理面前,鼻孔像公牛一样往外喷气。   “别惹莫娜!”他吼道。   一群看热闹的人迅速聚集过来。   “决斗!决斗!决斗!”   “喝!喝!喝!”   无聊冬夜里最刺激人心的事无疑就是斗酒,这一开始,不到午夜以后绝不会安静下来。   莫娜看了一眼高高挽起袖子,左右开弓的查理,突然觉得自己在冒傻气。   不过是一个酒鬼随口开了个玩笑,她居然认真地担心了一下。   酗酒的后果很直接,第二天男人们都起不来了。   冬天不用下地干活,但撒酒疯和宿醉还是很惹人厌的,女人们骂骂咧咧地聚在一起,一边数落自己男人一边交流煮什么东西更能安抚他们被酒精摧残的胃。   单身汉查理没有这种幸福的烦恼,当他的店直到隔天下午都没开过门时,还有人打赌他睡到半夜炉子熄灭才会被冻醒。   但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动静。   直到他的邻居在自家信箱里发现了一个信封,信封上查理漂亮的花体字写着他要出远门,请邻居在夏天帮忙照顾他的花园,大家才发觉不对劲。   信封里是他的花园钥匙。   莫娜的感觉是对的,查理不但是个混蛋,还是个骗子。   没有预告,没有道别,在一个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夜晚,兔头店长独自带着小锡兵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枫林镇。   差不多是人们发现查理离开镇子的第二天,众人口中‘以美貌著称’的德维特公爵就派来了使者。   跟上次全副武装,骑马佩剑的骑士不一样,这次来了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绅士,带着公爵的信来到了桐木街22号。   桐木街21号是个敦实的果农,从来没有跟贵族打过交道,结结巴巴地告诉客人,他要找的人出了远门。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果农约瑟夫站在自己房子前面,有点紧张:“查理有时候——可能是大多数时候,都挺神秘。”   “那么,查理先生有提过要去哪儿吗?”绅士若有所思。   “完全没有。”这个问题约瑟夫很熟练,这位大人不是第一个问他这件事的人。   实际上查理的不告而别让镇上不少女人都怪难过的,要他说,枫林镇的好小伙子这么多,天知道为什么偏偏是那个顶着兔子脑袋的查理最受欢迎。   确定自己再也问不出任何有用的讯息后,绅士连酒馆都没去,就匆匆离开了。   他的主人在等他。   “他好像早有打算。”管家把印着公爵家徽的信封原封不动地带回了德维特面前:“拜托邻居照顾花园,意味着至少夏天结束前他都不会再回家了,我站在花园外透过窗子看了看,里面的家具确实都盖上了软布。”   兔子果然都非常狡猾。   公爵把信放到火上点燃,火光映着他半边脸颊,使他看起来像是一幅未完工的肖像画。   “你带着马车回去。”信纸的灰烬落到车厢地板上,德维特公爵走下马车,扬声叫道:“希弗士。”   早就等在一旁的骑士长牵着天南星过来,服侍他的主人跨上骏马。   “你们都回去。”德维特骑在马上对管家说。   管家立刻拒绝:“公爵阁下,您绝不能只带着一个骑士就离开勒梅那,这样实在太危险了。”   “我不会只带着一个骑士。”德维特沉声说:“阿莉沙的丈夫并不是什么胸襟宽阔的男人,白兰堡的武装力量出现在他的领地里只会对阿莉沙不利。”   管家紧紧抿起了唇,他世代侍奉德维特家族,公爵一眼就能看出他并没有妥协。   “我的计划不会改变。”他说:“就算那家伙提前跑了也一样。我会带上足够的人手,德维特家没有贸然送死的莽夫。”   希弗士闻言和管家交换了一个眼神。   “至少再带上希洛。”管家退了一步,他身边的娃娃脸骑士立刻走上前来。   德维特看了希弗士一眼,骑士长板着脸走上前,在希洛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希洛的神情立刻亮了起来:“请阁下千万小心,祝您一路平安!”   管家:“……”   没一个听话的,日子没法过了。   无论如何,白兰堡的实际掌权人都是德维特公爵,进言无效的管家只能带着满腹担忧领队掉头回白兰堡。   希弗士骑着午夜,落后德维特半个马身。长途行军是骑士的必修课,但他的公爵虽然从小接受格斗和体术训练,但严格来说长途旅行的经验是没有的。   毕竟年纪实在太轻,就连希弗士自己也不敢说,他能够完全应付一路上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但德维特家的人向来不缺脑子,他相信公爵坚持精简队伍一定有他的道理。   “大人,我们要先去寻找查理店长吗?”希弗士问:“但整个镇子都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他知道刚才公爵提到过要充实人手,那么一开始就在计划内的查理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居然抢先一步跑得不见了踪影。   “那个人很狡猾。”德维特沉声说:“如果他想要秘密做什么事,就连告解室的烛台都不会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多余的话。而且他是在枫林镇出生的,就算有什么人知道他的去向,也不会诚实告诉我们。”   骑士长忍不住问:“那该怎么办呢?只要再下一场雪,路上连狐狸的脚印都不会留下,我们毫无方向。”   “有。”德维特说:“和我们一样,他在这个季节离开勒梅那的路只有一条。”   勒梅那是从潘尼格拉大陆延伸出去的半岛,三面都是海,在凛冬季节近海都冻得结上了冰。唯一一条陆路连接多伦大陆,如果查理的最终目的地不在潘尼格拉,那么他就对天南星和午夜的脚力有信心,除非对方预备靠冰橇横穿海洋,否则迟早会被他们赶上。   至于他匆忙离开枫林镇是因为预见德维特会再次找上他,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德维特想起查理在看到印有魔女艾莲娜纹章的水壶时的表情,那个魔女的势力范围就在多伦东部,并且十分凑巧——   德维特的眼睛暗了一下。   多伦东部,与普莉西亚离得很近。   查理对大众宣称自己只是个有点门路的杂货店店长,但在德维特看来,他从未真正表露过自己的身份。   能够结识只有上层贵族才有机会接触的占星师,但本人却住在枫林镇里,和果农做邻居;德维特跟他相处的几天里,查理从未展露出任何特殊的力量,但跟在他身边的小锡兵却是再明显不过的魔法产物;并且他还一眼就认出了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看一眼的魔女纹章。   更不提他那个显眼的、古怪的兔子脑袋。   但由于他本人对自己脖子上那个兔头的态度实在太过于坦然自若,甚至能对旁人造成‘八成是惹了什么麻烦才会造成这种后果,看起来是有点古怪,但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心理暗示。   以至于当德维特回想起来,才发现他不仅没看到枫林镇的居民都没人对查理区别对待,包括不懂事的孩子都习惯了他的存在,感觉不出有什么异常。   连德维特自己在跟他相处时,虽然觉得对方的脑袋看起来很刺眼,但也没有起过开口询问原因的念头。   一次都没有。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花了好几个月攒起来的存稿,只发几天就去了一大截,好可怕。 第八章   石墙旅馆的的老板巴利有两样引以为傲的东西,一是他天生浓密并且经过精心修剪,形状完美的胡子,二是他的老婆酿的苹果酒。   毫不夸张地说,石墙旅馆能够成为坎马耳城最大的店,巴利的美酒功不可没。   但昨天来到店里的客人却差点毁了他的招牌。   事情已经过去了24小时,但城里的人还在议论纷纷——两个旅人住进了石墙旅馆,还带着一件神奇的宝物!   就连当时根本不在场的人也乐意向所有人描述当时的画面:两个顶风冒雪的人进了巴利的店,开口就要最好的房间。   当然啦,接着巴利就开始他老一套的推销:没有尝过他的苹果酒的人,就不算来过坎马耳城!   但这一回那两个陌生人说他们随身携带了好酒。巴利立刻说要比一比,谁知道那两个人拿出了一个神奇的壶,里面的酒足够给店里每个人都倒上一杯,倒完以后壶里还是满满的!   倒霉的老巴利当然知道他的声望受到了挑战,但让他生气的是,他的老婆完全不介意,还特别殷勤地给那两个人提供最好的床单。   天神在上,那两个家伙一直戴着兜帽,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那个肤浅的女人就为了他们的‘绅士举止’心花怒放,简直不可理喻。   因为心理极度不平衡,因此当几个一看就不怀好意的脸生家伙开始在店里蠢蠢欲动时,他没有去提醒那两个小白脸。   虽然谁都没见过那两个人长什么样,但巴利知道他们一定就是小白脸。   说不定还是某个贵族的侍从,偷了家里的好东西,不知天高地厚到处炫耀。   托那两个陌生人的福,这两天他店里的生意格外好,将近午夜才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但巴利一点都不高兴。他把最后一个干净的杯子放进橱柜里,感觉刚刚上床躺了半个钟头,就被几声尖利的大喊吵醒了。   “该死!”巴利咆哮着翻身下床,提起放在床边的钉锤,用力打开房门,朝大堂走去——作为老板,对半夜闹事的酒鬼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当他踏出房门,就看到一个相貌猥琐的瘦小男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巴利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几步跨下阶梯,手里还拿着一把短剑。   二楼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另一个男人从走廊翻身跳下,重重砸到一张方木桌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大盒子。昏暗的大堂里一片混乱,巴利傻乎乎地拿着钉锤,看着至少四五个男人在他的店里混战。   拿着剑的高大男人抢身上前,似乎想要争夺那个大盒子,这时楼上一道声音响起:“希弗士!”   随着那声预警,巴利看到高大男人的身后寒光一闪,随即“咣!”地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到了一起。   把一个小偷掀翻下楼的德维特看得很清楚,一个拿着双头斧的男人悄悄逼近了希弗士,他们在楼下有三个人,而希弗士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壶上——德维特只来得及大声警告,但有人动作比希弗士的反应更快,在德维特赶到楼下前,偷袭者的双头斧被一个长柄铜烛台稳稳地架住了。   希弗士不负他骑士长之名,如果说先前还对这些小偷留有顾忌,那这次不计后果的偷袭就彻底激怒了他。   他跟着回过神来的巴利和跳下楼的德维特一起,干净利落地把三个小偷——加上一个在店门附近等着接应他们的同伙捆了个结实。   那个替希弗士挡了一斧头的男人从地上捡起那个盒子递给德维特,盒子在激烈的打斗中已经不堪重负,他刚一撒手就散架了,德维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从盒子中滚出来的东西。   即使大堂里光线昏暗,巴利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是能源源不绝倒出酒来的宝壶!   那么,这两个年轻人,就是带着宝壶的旅人?巴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想承认他的老婆直觉是对的,那两人确实相貌出色得令人难忘,连身手都不凡,二打四都能大获全胜,撇开躲在暗处的偷袭者不谈,他们两人夺回宝物看起来都没费多少劲儿。   “劳驾,请来点儿光。”德维特一抛一接地把玩那个壶,眼睛却饶有兴致地看着地上被捆成一团的几个男人。   巴利把钉锤放下,顺手拿过刚才被当成武器的烛台,预备点上几支蜡烛。   “我看我还是先回房间的好。”原先拿着烛台的年轻人突然说:“你们看起来还有事要做。”   希弗士连忙说:“请等一等,先生。我刚没谢谢你刚才帮了我。”   也许是半夜起床的缘故,那个年轻人的声音有点嘶哑:“我只是听到动静出来看一看,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行啦。”巴利点了蜡烛,嘟囔着说:“这大半夜的真够呛,我去把壁炉点起来,再烧点儿水。”   他拿着烛台转过身,眼角又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站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为难地看着他,像是不太想待在大堂。但巴利心里想的却是:今晚究竟是见了什么鬼?先是那两个小子,现在这一个——   老巴利有点形容不上来。他和另外两个年轻人不一样,拿着短剑的那个一看就是个骑士,高大英俊,身手不凡,是时下少女最喜欢的类型;另一个倒是漂亮得有点跟性别无关了,不论男女,猛地一看到他的脸,都很容易被那过于精致的五官和傲慢的气质逼退几步。   面前这个人不论身材还是脸庞都没有另外两个人突出。他的眼睛形状和巴利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有点细长,眼角很尖,像半眯着眼睛的猫。金铜色的短发发尾微卷,鼻尖和嘴唇都很单薄,即使是在夜晚,也能看得出他的皮肤有种不常晒到太阳的病态苍白,巴利不像情书能写成一本诗集的贵族那么啰嗦,词汇量贫乏的他只觉得眼前的人看起来像来自远方的吸血鬼。   说不出哪儿特别好看,但令人好奇,忍不住想要再靠近一些,仔。御严细端详研究。   巴利不记得他在店里见过这样的人,但像在坎马耳这种几个大城之间担任中转站的城市,很多来来往往的旅人都不会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   这个年轻人显然是不乐意让人研究自己的脸的,他半退了一步,缩回烛光范围之外。   连行为都有点像吸血鬼。巴利心想。   但吸血鬼是非常罕见的,他们通常不愿出现在人类聚居的地方,而且这个年轻人除了肤色病态之外,言行举止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希弗士没巴利那么多心眼儿,他找了几个杯子,一定要请他喝一杯。   “我是格林。”希弗士热情地说:“刚才太感谢你了。”   “奥斯卡。”年轻人笑了笑:“怎么回事?遇着小偷了?”   答案显而易见。   德维特就着烛光端详了地上的人一会儿,突然说:“你换搭档了?”   被他从楼梯上掀翻的男人说:“我不认识他们——而且严格来说,你们才是小偷,我只是来拿回我的东西而已。”   希弗士没有跟着德维特进入绿林,自然也认不出说话的人就是那天在马车旁埋伏,并用这个水壶试图砸死德维特的男人。   “那个壶是我的!”他说:“上面还刻有我的名字!”   他倒是没把失去这个壶的过程喊出来。   德维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名字?”   壶底只有魔女爱莲娜的纹章,但也只是图案,跟名字没有半毛钱关系,更何况德维特看不出眼前这个脏兮兮,胡子拉碴的男人跟传说中的魔女有什么相似之处。   “把手那儿。”他没好气地说:“把手下面刻了个字母“E”。那是我的名字,尤金(Eugene)”   德维特、希弗士、奥斯卡和巴利都凑进了看,果然在把手下有几道歪歪扭扭的刻痕,但如果他不说,谁也认不出这是个字母。   而且……   “你自己刻上去的吧?”希弗士说:“手工真不怎么样。”   “至少能证明我不是小偷。”尤金说:“可以放开我了吧?”   “半夜潜入我的房间,试图拿走不属于你的东西,不是小偷是什么?”德维特冷冷地说。   “那就是我的东西!是我从——从拉夫提提一个商人那里买来的!”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德维特转了转手上的壶:“魔女爱莲娜做的东西,你花了多少个金币从她手里买来的?”   话音未落,房间里的大多数人就露出了惊悚的表情,就连地上几个被绑着的小偷,看上去也恨不得就这么昏死过去。   “魔女?”尤金愣了。   奥斯卡轻咳了一声:“所以说,这些先生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偷的是什么?”   巴利干巴巴地说:“如果不知道是魔女的酒壶,而是能变出取之不尽美酒的宝壶,我想还会有更多人来偷的。”   “不得不说我运气不错。”德维特轻笑了一声:“第一天晚上就等来了想找的人。”   除了希弗士,大堂里所有的人都在瞪着他看。   德维特随手把水壶放在身边的桌上,巴利不由得站得离那个壶更远些。   尤金似乎明白了什么,抬起头,视线正好和德维特相对。   “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德维特轻声说:“欢迎你,你这个喜欢趁火打劫、以多欺少的下三滥。”   希弗士同情地看了一眼尤金。 第九章   在勒梅那魔女的存在是非常不详的——包括和魔女有关的一切事物。   在一些极端的村庄小镇,还时常发生被怀疑与魔女有染的人被活活焚烧致死的事件,绝大多数人听到了,只会庆幸主神保佑,让当地人避免了一次可怕的祸端。   因此德维特这次钓鱼的方式可谓相当硬核,他们手上的宝贝其实是魔女的产物这件事曝光后,石墙旅馆的客人一天内流失了大半,连最乐于谈论那个神奇宝壶的人都闭上了嘴巴。   于是老巴利痛快地把他们扫地出门了。   公爵和骑士长并没有损失——他们本来的目标也只是找出尤金,事情办妥后兜帽一盖,再不会有人认识他们。   就是希弗士有点不安,因为他的救命恩人也不见了踪影,他总觉得自己没有认真报答对方。   如果亮出白兰堡骑士长希弗士的身份,他大可给予对方金币或宝石做为谢礼,但当他只是旅人格林的时候,拿出丰厚的财物就是很不明智的选择。   德维特对此没有发表意见,他不像希弗士那样天生正直坦荡,多疑的性格让他不相信任何巧合,因此对那个突然出现帮了他们一把的男人,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其实一直在暗中观望。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男人对所有人都有所隐瞒,如果不是身在坎马耳,他手边没有可用之人,以白兰公爵的惯常做法,会派人暗中跟着奥斯卡,直到查清他家里的宠物叫什么名字,或确定他不会再‘碰巧’出现在他面前为止。   只可惜出门在外,只能一切从简。   天生擅长有罪推定的阴暗公爵不再理会他的骑士长,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他旅行团的新成员身上。   尤金被强迫着在大冬天洗了个澡,希弗士亲自盯着烧水的小工用刷锅的力气给尤金搓泥,直到把尤金搓成一只可以随时下刀的白公猪才住了手。他板结杂乱的头发也被理了个干净,这个时候的尤金看起来像模像样了,倒是他激烈反抗刮掉他的大胡子,一番讨价还价后双方各退一步,剪短之后修剪成清爽的样子,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这个下流的盗贼看起来简直堪称英俊了。   只有尤金不太满意,失去了大胡子让他十分没有安全感,自卑地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简直比德维特和希弗士更害怕暴露身份。   希弗士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尤金的身世摸得干干净净。偏远村庄出身,父母生了很多孩子却养不活。自从八岁的尤金发现即使打败了所有兄弟姐妹,抢到的燕麦糊也不能让他吃饱之后就毅然离家出走了。   不到十岁的孩子离开家独自长大,当然什么肮脏的手段和事情都经历过,但不得不说尤金是个人才,他对‘求生’这件事上有着超出常人的敏锐直觉,这也是德维特看上他的原因。   在马车抢劫事件中尤金是唯一一个没有被财物冲昏头脑,准确预判形式并逃生的人,虽然当时情形混乱,但德维特还是一眼就把他和另外两个没用脑子的蠢货区分了开来。   而尤金对自己情急之下扔掉的魔壶念念不忘乃至回头来偷更让德维特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卑鄙且怕死,精明且低调,最重要的是穷。   一个破壶就能把他勾得念念不忘,有钱的公爵十分有把握自己能对他为所欲为。   知道那是魔女的东西之后,尤金倒是彻底对‘他的’宝贝断了念想,甚至想离它越远越好。   大陆上对魔女的传言很多,其中一个就是每个魔女的纹章都是她的眼睛,她能透过这些散布在各处的纹章看到一切她想看到的东西。   尤金当然不想出现在魔女的视线范围内。但这个壶是他能拥有唯一值钱的东西,损失重大的尤金本来一蹶不振,这时德维特提出的丰厚报酬让尤金十分没节操地当场献身了——尤金至今还记得绿林边那辆奢侈到夸张的马车。   三人离开石墙旅馆后没有立刻出城,而是和尤金分开行动。尤金披着旧斗蓬,顺着人群迅速隐没到小巷子里,并在天黑之前就带回了德维特想要的消息。   “确实有人见过一个戴着高顶礼帽的兔头人。”尤金向德维特报告:“他并没有刻意掩饰行踪,打听起来很容易。前天晚上他在鬣狗巷的一家小酒馆里喝酒,大家都以为他是马戏团的人,因为他即兴表演了几个纸牌魔术。”   正如同尤金所说,以一个外表不同寻常的人来说,查理的行踪并不低调,他带着小锡兵在坎马耳待了两天,购物,喝酒,看戏,甚至在酒馆里打牌赢走了一头健壮的驴。   这个消息给了德维特灵感,在他们离开坎马耳城的时候,尤金也得到了一头小驴做为交通工具。哪怕是和普通的马相比,德维特与希弗士骑着的天南星和午夜也是十分出类拔萃的,尤金望着他们的骏马,甜言蜜语地向德维特进言。   “大人,咱们是要长途旅行的。像您这样身份高贵的人,这样的行李可太过简陋了,万一没有找到能够过夜的地方,怎么说也要带上帐篷、锅子和枕头啊,保暖的衣服也要多带点儿,没有一辆马车可有点难办。”   “我们沿着大路走,直到下一个城市为止都会有村庄。如果驾驶马车,遇到松林和溪流反而很不方便。”希弗士当然知道尤金在打什么主意。“给你买一头驴子驮行李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要知道在我们领地那儿,随从都是要步行的。”   尤金衡量了一下希弗士的武力值,虽然不服气,但还是不吭气了。冬季里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再往下只会一天比一天暖和,但托德维特的福,尤金还是穿上了他有生以来最考究的内衣、长袍、呢子外套和风雪帽,甚至穿上了长靴子,确实也再没什么可抱怨的。   要让希弗士说,反而是他的公爵大人表现出了惊人的适应力,要知道在白兰堡,公爵的房间就是连床上的靠枕不够柔软都足够令他烦躁的,但打从出发之后,他居然一直没有就环境问题诸多挑剔,这令希弗士极度愧疚。虽然他们最大限度保证了旅途的舒适度,但这颠三倒四的生活也绝对无法和白兰堡相比的,并且根据魔女的酒壶来看,路上从不缺乏不怀好意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尤金的存在就相当有必要了,因为他也属于会对别人的财物‘不怀好意’的人之一,队伍里有这样一个角色,确实更容易觉察到不少贵族出身的德维特与希弗士容易忽略掉的危险。   尤金是个天生的流浪专家,他说服德维特与希弗士在不偏离大路方向的情况下绕道走小路。   通常情况下,比起石头铺成的大路,破碎不堪的小路当然更难行走,尤其是碰上雨季,会泥泞得连高大的骏马一脚踩下去就拔不出来。   但冬天的情况会好一些,而且除非是人多势众的车队,否则有经验的旅人确实很少有大摇大摆走大路的。每条大路上都会有难以预测的盗贼和抢匪,时常令没有武装力量的人走得提心吊胆。德维特和希弗士倒是不害怕战斗,但他们猜测,那个只带着一个小锡兵的店长绝不会蠢到大摇大摆地诱惑劫路者,走小路赶上他的几率会更大一些。   从前盗贼尤金的口中说出来的理由确实很有说服力,他经验丰富,能从树干上的青苔和水洼的形状判断有没有偏离方向,有一两次他甚至发现了几处不起眼的脚印。   “这一定是驴子的脚印。”他很肯定地说:“看起来和我的凯瑟琳踩出的脚印一模一样。”   希弗士想策马上前仔细看一看,午夜和天南星却开始焦躁起来,在潮湿的土地上踩出一个个小坑。   蹲在地上的尤金反应很快,立刻爬上他的凯瑟琳,警惕地向四周察看。   “怎么了?”希弗士也觉察到了,压低声音问道。   “狼。”尤金从嘴角挤出一个词。   在他们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了几个灰乎乎的东西,分别藏匿在树和石头后面,只露出一小块轮廓。如果是夜晚,它们绿幽幽的眼睛会更加显眼,但现在太阳远远还没有落山,这些狡猾的畜生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像一群不详的影子。   “我们继续往前走。”尤金突然说,声音很响亮:“天黑之前就能找到村子。”   然后他又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现在不能跑,一跑狼群会立刻追上来,在树林里马跑不快。我们往前走,走到开阔的平原地带就快跑,进了村子它们就没办法了。”   这并不是希弗士第一次遇到狼群,但大多数情况下他都率领着骑士小队,几只饥肠辘辘的灰狼并不能威胁到他。但现在他必须以保护公爵为先,凡事就不得不加倍谨慎了。他下意识并没有把德维特划分到战斗力里——如果有他在场,还需要公爵亲自挥剑战斗,那才叫他无地自容呢。   据说狼群能嗅出人的恐惧,尤金知道狼群会耐心等待时机,于是他一边走一边故意高声谈笑,喋喋不休地把他在山贼窝里一打二的壮举吹嘘了好几遍。   希弗士漫不经心地附和他的话,暗地里警惕狼群的动向。大概是尤金的虚张声势起了作用,狼群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等到他们走出树林的时候,已经渐渐看不到狼的踪迹了。   森林狼是出了名的狡猾猎手,谁都不会以为它们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他们正准备加快速度,在日落前赶到村子时,突然听到身后的树林里传来喧闹声。   “什么声音?”尤金困惑地问。   “狼群!”希弗士脸色变了,他听到了狼嚎。   但随着狼嚎声,在他们身后跑出树林的却是一匹白马,上面趴伏着一个少女,穿着胭脂红的斗篷,长长的金发从帽子里垂落,手里紧紧攥着缰绳,她显然已经失去了对白马的控制,但并没有呼救,很有可能已经昏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少女的红斗篷设定源自格林兄弟童话《小红帽》 第十章   受惊的马冲出树林,马背上的少女随着马身颠簸起伏,看起来随时都要翻身滚落。   三人催马去追,四只灰影也蹿出树林紧追不舍。希弗士想要赶上白马,但疯狂的白马速度实在太快,虎视眈眈的灰狼不断企图插进他们的行进路线,想要冲散马队。   尤金的凯瑟琳胆量和应变能力都远远不如天南星和午夜,正面遭遇灰狼使它吓坏了,尤金差点被它甩掉,只得牢牢抱住它,根本分不出手来帮忙。   跑在前面的白马慌不择路,一头冲进前方不远处一阵浓雾里,德维特放慢速度,发现前面弥漫开来的并不是水雾,而是木柴燃烧所产生的浓烟,相当呛人,以至于天南星放慢了速度,不太愿意往前跑了。   不止马和人类对这阵突如其来的烟雾感到困惑,连一直穷追不舍的狼群也停下了步伐,它们大概摸不清这阵古怪的烟是什么,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后,竟然迅速退回了树林。   希弗士让尤金跟着德维特原地等待,自己准备一探究竟。越往前走烟雾越浓,他避开风口一看,前面不远处只有两个火堆,积雪下找到的木头根本烧不旺,但现在是风季,只冒烟不起火的火堆被风一吹,大量烟雾就顺着风弥漫开来,骑士长坐在马上,一眼就看到其中一个火堆旁还有个忙碌的小身影,正拿着一把扇子活泼地扇风,即使是白烟里,它那身红蓝相间的制服也格外显眼。   那是兔子店长身边的小锡兵。   “我很早以前就想问了。”希弗士困惑地说:“你也是魔法物品吗?”   小锡兵一副受了冒犯的样子。   “我当然是人。”它严肃地说:“你真没礼貌。”   公爵骑着天南星穿过渐渐散开的浓烟走来,正好听到这一句,这种理直气壮的口吻让他扬起眉毛:“你是人?那那只兔子呢?”   小锡兵说:“查理也不是兔子!”   “随你的便吧。”德维特漫不经心地说:“所以他人呢?英雄救美去了?”   小锡兵显然觉得他跟希弗士一样没礼貌,不愿意再说话了。德维特也不以为意,等了差不多不到一个钟头,大家就看到那匹冷静下来的白马回来了,查理牵着它的缰绳,毛茸茸的兔子脑袋上戴着一顶考究的丝质高顶礼帽。   马背上的少女果然晕过去了。   众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先带着她往前走,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现在正是猎物匮乏的季节,谁也不能保证那几只饥肠辘辘的灰狼会不会重新跟上来,况且大家也不想在这种天气里露宿野外。   兔头店长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会在这里遇上德维特与希弗士,双方(主要是德维特和希弗士)都有话要说,但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机,此时他们离预定落脚的波波米亚村实际距离比地图上的标注要还要远一些,为了赶在日落前到达目的地,大家都沉默地专心赶路。   即便每个人都有坐骑,但恶劣的路况和时刻要警惕野狼的追击,以及防备盗贼的觊觎也让所有人都身心俱疲,等尤金终于看到一丝摇摇摆摆的炊烟和低矮的篱笆时,立刻精神一振,骑着驴子上前问路。   一个矮墩墩的妇人正在篱笆后面喂鸡,她给尤金倒了一杯牛奶,并指点他们绕过山坡,那里有宽敞的教堂,会对路过的旅人免费提供干燥的木柴。   深褐色的石砖小路绕着山脚一路蜿蜒,路边不时能看到还残留星星点点白色积雪的农田。   零星散布的低矮农舍边偶尔会有穿得像个圆球的孩子和小狗小羊一起玩耍,看到陌生人经过就会害羞地跑回房子里,让小狗英勇地朝他们狂吠,紧接着引来大人的呵斥声。   这里的民居看起来和白兰堡属地差不多,一旦来到人群聚集的地方,野狼就很少会靠近了,于是大家都放慢了速度,闲适地走在乡间小道上,不时对其中一个小窗飘来的香味评价一番,猜想里面正在做的究竟是水果塔还是苹果派。   农妇说的教堂在村子东边,坐落在一大块看起来像是日常集会的大空地边上。   和德维特去过的大教堂那种到处是精致浮雕彩色玻璃窗和手绘天花板的气派不同,这个小巧的教堂看起来也就比一路经过的农家讲究一点儿,平整的石墙刷成了白色,上面挂着干枯的珊瑚藤,一直长到最高的尖顶上,令人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它夏天爬满绿叶和红色花朵的样子。   教堂里没有壁炉,只有一个老式的铁炉子,上面还摆着一个巨大的铁壶,壶底满是铁锈。   院子角落还有一个防风雪的棚子,里面堆满了木柴。   眼下波波米亚村的客人只有他们几个,当他们推开厚重的木门时,见风扬起的灰尘立刻让德维特皱眉后退了好几步。   严冬季节显然并没有人定期打理教堂,长椅上落满了灰尘,空气中有一股腐朽木头的味道,众人不得不爬上高处,先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   查理和希弗士把木柴抱了进来,炉膛里的灰也很久没清理了,他们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把火生了起来。   雇佣尤金是个极致英明的选择,连德维特都没有看出他盗贼之外的才能——在希弗士升起火的时候,他已经利落地用教堂里的长椅搭成了几张简易的便床,铺好了毯子,又检查了一遍门窗。   查理还在教堂后面找到一口水井,于是就在炉子上架起一个大铁锅,煮了一锅热腾腾的洋葱汤。   大概是洋葱汤的香味起了作用,一直昏睡的少女终于醒了。   她被希弗士放在一张长椅上,在她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睛之前,肚子就发出了咕噜噜的响声,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正准备吃晚饭的人们一时间都安静下来,看着穿红斗篷的少女慢慢坐起来,跟他们面面相觑。   她有一头长长的金色卷发和一双和勿忘我一样蓝的漂亮眼睛,令德维特想起普莉西亚房间里那些手工制造的精致人偶。   漂亮女性是所有单身汉荷尔蒙的催化剂,尤金几乎是本能地开始大献殷勤,他压低了声音,自以为低沉性感地说:“你醒了?到这儿来(烤烤火)。”   少女立刻惊恐地睁大眼睛,手脚并用地想要逃走,却没发现自己只是躺在一张窄窄的长椅上,又被身上的斗篷一拌,立刻结结实实地摔倒了地上,那声闷响令所有听到的人都不禁感到一阵疼痛。   尤金连忙上前想去扶她起来,却被她一把撞开,顺势躲到翻倒的椅子后。   德维特看够了热闹,才慢吞吞地说:“劳驾,有谁去提醒一下那个蠢货,他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变态?”   他们这一行人全都是男性,其中:两个带着兜帽的男人、一个流里流气的大胡子,一个长着兔子脑袋的怪人——即使把小锡兵忽略不计,也是十足古怪的群体。   任谁一觉醒来看到这么一群人——而且其中那个一看就是流氓的家伙第一句话就是威胁(?)她主动献身,都得害怕。   查理充耳不闻地低下头,嘶~地喝了一口洋葱汤。   希弗士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他对落难的女性视而不见,他揉了揉额角:“尤金,别靠她太近,你要害这位小姐要抖得晕过去第二次了。”   他的语气很沉稳可靠,那个少女闻言把目光转向他。   可靠的骑士长并没有犯下尤金这种低级错误,他摘下帽子,冲少女露出和熙的微笑。   “我们没有恶意。”希弗士用安抚人心的口吻说:“只是过路的商人,把你独自留在郊外太过危险,才决定带着你一起落脚。你是愿意,随时都能离开。”   少女看上去稍微冷静了一会儿,但还是警惕地看着尤金。   希弗士觉得头很痛:“尤金,没有哪个淑女愿意让陌生男人靠自己那么近。”   尤金看向少女。   少女毫不客气地点头。   大受打击的尤金回到火炉旁,不但自信受到挫败,还要接受来自雇主毫不留情的嘲笑。   查理拍拍小锡兵,派它给少女送过去一碗汤,德维特看了他一眼。   虽然能动的锡兵也很诡异,但它可爱明亮的外形大大降低了威胁感,总之少女没有拒绝它。   在能力范围能救下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算是基本道德,不过德维特和希弗士骨子里都带着贵族特有的冷漠与利己主义。尤其是希弗士,在与职责和信仰没有冲突的情况下,他通常很乐意给予女性更多的温柔和照顾,但在有德维特在的时候,公爵的安全与愿望是他心里无可动摇的顺位第一,他并不打算在旅途中横生不必要的枝节,因此没有分给少女多少注意力。   德维特了解自己的骑士长,不过查理的态度就很值得耐人寻味了,用浓烟驱散狼群,控制住惊马救下少女的人是他,但除此之外,兔头店长的态度几乎称得上疏离——但不失礼貌。   要知道查理可是能面不改色亲吻治安官夫人的胖手背,形容她是‘脆弱的花瓣’的男人,这家伙没理由在真正脆弱的少女面前反而这么冷静。   可惜真正愿意关心美女的尤金却被外表拖了后腿,只得坐在火堆旁把干面包烤得软一些,同时尽量竖起耳朵听小锡兵和少女叽叽咕咕的小声对话。   他们离得有些远,尤金什么都听不到。   “我老早就想问你了,‘它’是什么?”挑食的公爵并没吃下多少东西,并决心也不让他身边的人专心吃饭。   查理放下碗,看到德维特偏头看着坐在少女身边的小锡兵。   “你说哥伦布?他是人类。”查理回答。   德维特嗤笑了一声。   查理有些无奈:“你希望我回答什么呢——他确实是人类,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遇到了一点意外。”   尤金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了:“什么样的意外能让人变成锡兵?”他知道火灾和车祸都能使人受伤变形,但变成另外一种非生命体就实在太过离奇了。   “如果是魔法的影响,那也一定是十分高明的魔法师才能办到这一点。神职院里的大部分魔法师通常只能通过药水改变人头发和皮肤的颜色。”希弗士压低声音:“把人类变形的魔法是十分邪恶并被严令禁止的,谁这么胆大妄为?” 第十一章   变形魔法并不是不能实现,但其中的原理十分复杂,不但在操作过程中容易出现可怕的意外,还涉及到邪恶的动机与伦理问题,不管在哪片大陆、哪个国家都是禁忌,循规蹈矩的魔法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这方面的信息。   查理随手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木柴,火光映着他又大又圆的眼睛,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情绪。   “不一定需要正经的魔法,诅咒也可以办到。”他轻声说。   希弗士沉默了。   能实现这么高深的魔法的魔法师十分稀少,但如果是诅咒,范围就相对变大了不少。   谁都知道,魔法和诅咒在本质上有很大的区别——不管是什么类型的魔法,全部来自魔法师本人的魔力支撑,因此才会产生根据天赋高低和魔力多少来划分等级的魔法师分级制度。   而诅咒的门槛则更低一些,虽然也需要一定的魔法力量,但诅咒更多是借助各种邪恶的力量来实现的,成果更多是取决于借助了谁的力量来实现——让来自深渊的恶魔与迷途的幽灵完成同一个诅咒呈现的结果完全天差地别。   “我遇到哥伦布的时候,他已经维持这个样子三十年了。事情发生时他还很年轻,很多细节他已经忘记了,我希望你们不要当面追问,虽然他性格开朗,但其实一直很缺乏安全感。”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我以为他是个孩子?”希弗士迟疑地说。   大概是可爱逗趣的外表先给人一种童真的印象,其次他性格也格外活泼——说实话,有点活泼得过了头,总是一副精力无限的样子,就像一个横冲直撞的小火车头。   “他以人类的身份生活的最后一天是他的十五岁生日。”兔头店长看着跳跃的火苗出神:“严格来说,确实也还是个孩子,和其他同龄人一样,每天到处奔跑闯祸,总也吃不饱,每天夜里躺在床上,最期待的都是明天的早餐会是什么。”   紧接着,这样生动饱满的生活戛然而止,哥伦布的灵魂被放进了这个色彩鲜艳、冷冰冰的锡兵壳子里,时间永远停在了很多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午后。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尤金忍不住问道。   “这可能就要问问你的老朋友了。”兔头店长古怪地笑了一声。   尤金一脸莫名其妙。   “魔女艾莲娜。”德维特低声说。   “锡兵的身体不会疼痛也不会老去,但时间对哥伦布灵魂的磨损一年比一年明显,他的记忆也在逐渐消散。”查理说:“过去的很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包括变成锡兵的原因。”   公爵看着他:“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查理的长耳朵抖了一下,对方这种敏锐得几乎不近人情的思考方式是他最不擅长对付的。   他想了想,慢吞吞地说:“我和哥伦布的相遇纯属意外。如果你要问我怎么认识哥伦布,还不如问问我……”   查理停顿了一下,恶劣地看了一眼全神贯注的尤金:“是怎么和艾莲娜认识的。”   尤金喝了一半的洋葱汤全洒到了胸前的衣服里,希弗士震惊地抬起头,条件反射地把手放到了剑柄上。   兔子店长无辜地举起双手:“冷静点,我可没说我和艾莲娜是好朋友。”   德维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跃跃欲试想要研究新玩具的口吻说道:“我似乎猜到你的脑袋是怎么回事了。”   查理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那时候我也只有十五岁,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兔子店长用一种很有感情的语气回忆道:“长相优越,头脑聪明。从十一岁进入蒙特利埃学院——别露出那副表情,那是在多伦大陆非常、非常有名的学校,很多历史名人都出自那里。”   “我想大家质疑的只是‘长相优越,头脑聪明’那一部分。”德维特拖着长腔说。   查理没有理睬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因为我实在太优秀,每个学科的老师都希望亲自教导我,所以我是当年唯一选择了所有课程的学生,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记录,我想到现在都没有人能打破……重点是,其中当然包括了魔法课。”   虽然市面上合格的魔法师并不多,但学习魔法的门槛其实比众人想象的要低一些。   所谓魔法并不仅仅是众人熟知的变形、飞行以及召唤各种闪电风雪之类视觉效果十分华丽的技能,其实里面还包含了很多细小的分支,包括催眠、炼制魔法药水、预言——包括魔法理论也属于魔法学科的一种。   其实人类生来基本都带着魔法天赋,只是大多数人这部分天赋少得几乎可以忽略,又没有机会进行系统的挖掘和学习,这才是魔法师和普通人之间区别的真相。   不管怎么说,魔法这回事听起来都是很酷炫的,谁不想呼风唤雨,谁不想飞呢?   所以最初各种学校开设魔法学科时,学生选课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但经过几代人的检验,大多数学生终于发现有些人几乎不用翻开课本就能自己掌握指挥乌鸦的方法,但有些人抱着魔法课本苦苦研究几年,最终的成果也不过是勉强能让羽毛笔在桌上艰难地翻个身之后,人们才逐渐接受了天赋强求不来,理性选择职业的事实。   不过当年的小查理并不是抱着想要成为呼风唤雨的大魔法师才学的魔法课,他只是对所有课程都有纯粹的好奇心而已。在他看来,哪怕不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研究魔法理论和历史也是蛮有趣的。   “艾莲娜和我不一样,她很有天赋,也早早就明确了目标。事实上,她是那时候老师最寄予厚望的学生之一。”查理说:“她在我十五岁那年入学,很快就被我迷人的风度吸引,时常向我热烈表达她的爱慕,即使我毕业了也一样。因为我一直拒绝她,于是她因爱生恨,把我变成了个兔头。”   他爽快地下了结语:“这就是我和魔女艾莲娜的过去。”   众人:“……”   “恕我直言,这个诅咒也太过别开生面了一些。”希弗士迟疑地说:“既然要诅咒,为什么不干脆把你变成一只完整的兔子?”   他理智地跳过了因爱生恨那一段,因为查理看起来一副很想继续就他风花雪月的故事长篇大论的样子。   “因为她实在太喜欢我了。”查理斩钉截铁地说:“因此在诅咒我的最后关头,还在恳求我,如果我愿意和她在一起,那就收回诅咒。这种狠毒的法术是需要坚定的信念和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彻底成功的,可惜她一看到我英俊的脸就忍不住动摇,所以诅咒只完成了一半。”   众人再次沉默了。   虽然每个人都迫切想知道更多的前因后果和细节,但每个人都默契地不想再给他搭建舞台了。   偏偏此时兔头明显情绪高涨了起来。   “实际上,艾莲娜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忘掉我,只要我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里,她都会穷追不舍。这样的生活实在太沉重了,为了躲开她,我这才离开了多伦。”   “听说艾莲娜是个妖冶的美女,还做过某个国王的情妇。”德维特若有所思:“你为什么一直拒绝她?”   查理理直气壮:“她第一次向我表白的时候才十二岁,胸\部都没发\育呢。至于后来……”   他突然停顿了一会儿。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说实话,查理此刻才发现,自己对过去的事记忆也有点模糊了。   自己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艾莲娜产生过半点爱意呢?他甚至不太记得当艾莲娜还没有成为魔女,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抱着课本的模样了,因为到后期两人反目时,艾莲娜偏激的行事作风在查理心中产生的印象比起她的脸要深刻得多。   “难道你会爱上一个能随时把你变成兔子的女人?”他反问道。“艾莲娜是个天才,也愿意付出努力,但在追求卓越时受到诱惑,误入歧途。她有成为大魔法师的潜力,却宁愿选择布满荆棘的捷径。”   查理没有说出口的是,艾莲娜为了得到魔女的力量其实也付出了常人想象不到的代价。很多不明就里的人以为出卖灵魂是一件很简单、不劳而获的事情,但其实获得的邪恶力量越多,就会经历越恐怖痛苦的事。而最可怕的是堕落根本没有退路,只要轻轻勾住恶魔从黑暗中伸出的一个小拇指,就永远都无法再放开。   “我比她早毕业几年,那段时期我四处游历,等我再次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了某种邪恶力量的继承人。她继承了不属于她的强大力量、仇恨和城堡,哥伦布就来自那里。”   “我们共同的导师曾经调查过艾莲娜究竟在哪里受到了蛊惑,老师认为她获得的力量来自历史上某个邪恶的女王。传说那个女王为了得到永生草菅人命,用人血浇筑了自己的领地,并在死后将力量和精神寄生在某个不会消散的东西上。有人猜想她成功把自己剥离出人类的躯壳,成为了邪灵,用民间通俗的话来称呼,就是恶魔。那个女王不断在人类中寻找继承人,通过灵魂共享的方式继续作恶,哥伦布应该是艾莲娜上一个继承人的‘作品’。”   查理终于说累了,他放松地伸直了长腿,夜幕不知不觉地降临了,教堂外面十分安静,一旦他们停止说话,空气中就只有木头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令人忍不住就犯起困来。 第十二章   “上一个继承人?我还以为魔女都不会死呢。”尤金嘟囔道。   “除了创世神,世上不存在任何永生。不管是天使还是恶魔都有消亡的时候,只是它们的生命实在太过漫长,几乎等于永恒。魔女并不是恶魔,她们也许能通过魔法延长寿命,但依旧会衰老虚弱,不可能永远支持魔力的消耗。”希弗士说:“我们的教士曾经跟我说过,魔法不是万能的,在魔力充沛的时候能用很多手段维持青春的外表,但一旦力量衰竭无法继续维持,□□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到它应有的年纪——大多数都是老的不成样子,又皱又干,跟枯树干也差不多。”   大家都沉默了,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只是沉默看着炉火,间或有跳动的火星蹦出来,又很快熄灭。   大概是说起了少年时代的事情,这天夜里查理难得梦到了过去的事。   梦里的他脸上没有这层容貌,也没有兔子全方位的敏锐视角和软乎乎的长耳朵。   他躺在喷泉边的草坪上,枕着一本厚厚的大书睡午觉,微风吹到他脸上,让他有点想打喷嚏。   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感觉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伸手轻轻拿掉了他脸上的细草。   他正想睁开眼,却感觉对方的手指顺着他的脸颊轻轻往下,微凉的指尖令他的皮肤微微颤栗起来。微凉的指尖划过他的脖子,顺着一种奇怪的、不自然的轨迹——   那是他的颈动脉!   查理猛地睁开眼,几乎是原地弹了起来,身上的毯子因为他的动作滑落到地上。   下一秒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自己是在做梦,于是深深吸了口气,把喘息重重压回胸膛里。   炉火还在燃烧。查理看了一眼火苗,转头就看到另一边的小公爵坐在自己的长椅上,目光炯炯地正在看着他。   查理吓得差点再蹦起来一次。   深呼吸。他暗中提醒自己,过了一会儿,顺了气的店长才对上德维特的眼睛。   不知道是深夜的气氛还是炉火光线的关系,公爵的神情并没有他一贯的傲慢,反而相当全神贯注,甚至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好奇。   脾气再好的人也不喜欢半夜本人无故盯着看,为了不惊动沉睡着的其他人,兔头店长没好气地朝他做了个口型。   “干嘛?”他问。   德维特朝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查理顺着看过去,发现原本躺着红斗篷少女的长椅上现在只有一个睡得正香的小锡兵。他一个激灵,拉开毯子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   长椅已经空了,少女不知去向。长椅上的毯子还是温热的,躺在上面的人刚离开不久。   连院子里的马厩门是开着的。当查理和德维特进去时,天南星和午夜也醒着,警惕地看着来人。   “白马不见了。”查理把一盏手提马灯放在干料槽上,仔细观察地上的脚印。   “就算她被马颠傻了也不会步行离开,除非她和野狼是一起长大的。”德维特用惯常的嘲讽语气说:“更何况她不傻。我确定她是认为所有人都睡着了才偷偷溜走的。”   查理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你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你没睡着?”   德维特克制住想耸肩的冲动,斜倚在马厩的柱子上,漂亮的眼睛平静地和他对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在长椅上睡过觉,谢谢。”   店长忧郁地看着他:“公爵大人,假设我的猜想没错,您是要去找普莉西亚小姐。”   德维特优雅颔首。   “普莉西亚小姐嫁到了南方大陆,离勒梅那非常遥远。”   “嗯哼。”   “这段旅途会很长,您预备一路上都不睡觉吗?”   “我当然会睡觉,但必须睡在床上。”德维特傲慢得十分理所当然:“这是底线。”   查理觉得自己的兔头很痛:“你一定会从马上摔下来的。”   德维特理直气壮地说:“一个晚上不睡觉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再说了,要是那女人刚才想要照着我们的心窝子每人捅上一刀,你会感谢我没有睡着的。”   店长心塞地看了他一眼。   根据行程来看,波波米亚的下一站希里城的距离可不是忍耐‘一个晚上’就能到达的。   公爵大人也许在城堡书房里对勒梅那大陆的地图了如指掌,但当他真正启程上路时会发现,如果不向简陋的环境妥协,那么恶劣的路况和天气完全有可能让他在路上消磨掉所有的意志力。   不过看到对方的脸色,店长还是决定就此事闭嘴为妙。   夜风从马厩屋顶上灌了进来,他被吹得缩了缩脖子,伸手去解自己的驴子。   德维特伸出手,力道不轻不重地摁住了他:“你要干什么?”   “追上去。”查理毫不犹豫地说:“晚上离开村子不安全,狼群很有可能守在附近。”   德维特没有抽回手:“我有事问你。”   “等天亮再——”   “不行。”向来就不知道迁就为何物的公爵毫不退让:“你是不是要去找魔女艾莲娜?”   查理顿了顿,终于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公爵身上。   他并没有回答,但德维特从他的眼神里已经看到了答案。   “如你所说,她给你下了咒,并且依旧不打算和解,为什么还要去?我以为你更愿意一直待在枫林镇,离她远远的。”   店长犹豫了一下,他原本认为对方其实并不需要他回答,自关心自身利益,这是贵族的通病。   “因为那个小锡兵,哥伦布?”德维特继续说。   查理这下是真的吃了一惊,他知道这个公爵感觉十分敏锐,但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居然缜密到这个地步,能在现有的贫乏条件下迅速推理出最可能接近真相的答案。   “哥伦布身上的诅咒,比我更复杂一些。”店长深吸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因为这具身体而获得永生,除了灵魂的损耗之外,他的行动也会随着年龄逐渐受限,最后变成一个真正的锡兵。上一次去矿洞的时候,他的行动已经不灵活了,这不是在关节上上油就能解决的问题。”   如果可以,查理并不想面对艾莲娜,但他更不想让哥伦布以锡兵的身份走向死亡。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和艾莲娜谈判,让她解除哥伦布的诅咒。要是失败了,至少把哥伦布送回他的家乡,多伦东边温暖的乡下农庄。”   “那倒不错。”德维特慢慢说:“不知道我跟你提过没有,我恰巧也要去多伦大陆。”   查理冲他虚伪地笑了一下。   公爵没有继续说话,而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两人一时间僵持住了。   店长本来就觉得应付贵族足够麻烦了,但这个小公爵比普通的贵族还要麻烦十倍。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结伴旅行。”五分钟后,店长投降了。   公爵终于满意了,顺便客套一下:“我也这么想。真高兴我们能迅速达成这么愉快的共识。”   “谈完了就走吧。”查理继续解缰绳:“今晚没有月亮,马走不快。现在赶紧追上去还来得及……”   虽然耽搁了十分钟,但郊外的夜路很难走,这点时间应该不会耽误多少事。   “不,查理先生,我建议我们都回去睡觉。”德维特理所当然地说:“我们为什么要半夜去追一个陌生人?”   “因为不安全。”查理耐下性子说:“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企图,但我们不应该坐视一个年轻人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德维特奇怪地看着他,虽然没有开口,但查理发誓他在对方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句话:为什么不应该?   “我觉得她心怀不轨。”德维特说:“所以用不着管她。”   “您有没有想过可能只是害怕,并不一定心怀不轨——”   “她偷了我们的东西。”德维特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查理一愣。   “她偷偷拿走了艾莲娜的魔壶。”德维特牵起嘴角:“单纯的迷途少女不会去翻别人的行李。尤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第十三章   尤金和石墙旅馆那几个小偷没见过世面,拿浮   说实话,德维特本人挺意外艾莲娜的魔壶居然这么抢手。   尤金和石墙旅馆那几个小偷没见过世面,拿个破壶当宝贝就算了,路上随便遇到的一个可疑女人也把那个壶偷走了,实在令他嗤之以鼻。   魔法是有时间限制的,天知道那把壶上的魔力能维持多久,说不定再过两天就和一个普通的陶壶没什么两样了——退一万步说,就算魔法用不消散,也就是个能无限倒酒的壶而已,又不是能倒金子,哪里值得争破头?   领地里有三个大酒庄的富裕公爵想不明白,因此他眼睁睁地看着金发少女蹑手蹑脚拿走了魔壶,完全懒得出声。   “就算他是个小偷,我也要追上去。”查理没有停下动作,但他并没有要求公爵跟他一起,被迫半夜加班的驴子不太情愿,但还是跟着他走出马厩。   德维特皱眉:“有这个必要吗?”   查理翻身上驴,一双又大又圆的兔子眼睛温和地看着公爵。   “说起来可能您不会相信,但我的人生一秒钟都没有顺遂过。虽然大多数时候很艰难,但它仍旧教会了我很多重要的事,其中之一就是尊重所有生命。”   “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被尊重。”年轻的公爵说:“她可能有同伙在村子外面接应,如果你独自追上去,掉进狼窝的人说不准会是谁。”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不过德维特从查理身上看到了很多特质,他不认为能独自在枫林镇开起一个神秘的小店,并拥有很多令他好奇的背景故事的人这么鲁莽和圣光普照。   查理似乎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既然有办法让你们摆脱狼群,就也有办法避开它们。我不会一个人闯进树林,只是至少——”   至少确认一下那个漂亮的小偷不至于傻得一头撞进狼群里。   五分钟后,板着脸的公爵和天南星与查理一起拐上了石砖小路。   我绝不出手,只是要确保这只脑子有坑的兔子不会为了个莫名其妙的小偷被狼群撕碎,他还没有抵达多伦大陆,这兔子还有用。公爵在心里告诉自己。   其实更让他不高兴的是查理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跟着他一起出来。   “要是她自己犯蠢,连累了我们怎么办?”德维特不甘心自己被轻易拉下水,一路喋喋不休地抱怨。   “遇到能力范围之外的情况,第一选择当然是逃走。”查理说:“我可不是骑士,没有那么高尚的献身精神——如果一定要在我和他之间选择一个,我更愿意自己活着。”   这还像句人话。   但公爵还是对他的圣父行为不太满意,正准备再挑剔两句,天南星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村子外缘,兔子耳朵显然要比人类的要灵敏,查理也停了下来,微微偏过头,疑惑地问:“前面是什么声音?”   波波米亚是个环着山脚的半弧形村庄,山上与平原都是树林,所以大多数村民的房子都有很结实的石头围墙用来抵御野兽。白天他们还没有正式进到村子里时就在外缘看到了一些防御围栏,现在他们总算知道村民们把防御圈放大那么多的原因了。   在寂静的夜里,饿狼嚎叫的声音传得格外远。   “狼群。是白天那群吗?”德维特半眯着眼睛,试图在远处的一片漆黑中找到那些绿森森的光点。   “不一定。”查理的驴子也害怕了,他不得不费尽安慰了一下:“看来我们没必要走太远,脑子正常的人这个时候不会往树林的方向走。”   “山上也不可能。如果我是她……”德维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会就近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先藏起来,等凌晨狼群散去,‘我们’还没睡醒之前赶紧离开。”   但问题是波波米亚村范围不小,别说路灯了,他们一路走来,连门檐下的防风灯都没见过一盏,全凭天南星出色的路感和经验才能走得那么平顺,否则很容易失蹄摔倒。   在这种没有星星的夜晚,一个纤细的少女只要随便藏到哪家的干草堆里,再来十个人都很难找得到她。   “啊,这个没问题。”查理说:“只要距离足够近,很容易就能找到。”   德维特偏过头,看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   “我刚才在毯子上找到一根掉落的金发。”查理得意地说:“你不会以为我毫无准备吧?”   “抱歉,我不明白。”公爵作出一副虚假而彬彬有礼的样子,礼貌提问:“我们能用一根头发做什么?”   他刻意加重了‘一根’这个词的语气。德维特公爵每年秋天都会到乡间别墅度假打猎,他很清楚,哪怕是血统最优良的小猎犬也很难凭区区一根头发追踪气味,更何况他们现在只有兔子,没有猎犬。   而且根据观察,查理除了空有兔子的外表之外并没有多出什么非人类的天赋来,比如说只吃草就能活下去什么的。   查理没理会他的话,而是脱下手套,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用那张纸和一根小树枝叠出了一个小巧可爱的风车来,那根金发被缠到了风车把手上。   “看。”他献宝似的说。   “我已经过了需要玩具的年龄了,先生。”公爵不打算捧场。   “这是寻人风车。”查理耐心地说:“我是蒙特利埃学院的全优毕业生,这个名誉可不是靠连续三年获得最受欢迎男学生代表赢来的。”   寻人魔法,德维特并不陌生,但这类魔法的正统操作应该是“通过罗盘、沙子或清水为媒介,并根据操作人的魔力深浅直接影响准确度和有效时间长短”,出自《魔法起源与基本原理.第一部 》(赫西.格鲁金斯奇著)——没错,虽然并没有学习魔法的意愿,但从小接受高强度教育,堪称博览群书的德维特公爵各方面的理论基础都打得相当扎实。   他确定在看过的书里,即便是衍生魔法也没有用风车来操作的。   查理仿佛没有感觉到公爵大人对自己的野路子魔法的鄙视,他轻快地把风车插到身下大驴的挽具上,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小风车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这种魔法效力无法维持太久。”这回换查理走到前面带路:“只要方向正确,风车就不会停止转动,所以我们只需要参考风车随时调整……哎哟。”   他摸了摸脑袋,转头瞪着公爵。对方手里一上一下地抛着一个小松塔,显然刚才就是拿这玩意砸他的。   “既然你也会魔法,为什么不想办法解除诅咒?”德维特问。   完全没有学习过魔法的人对待魔法就跟神迹差不多,无法理解也无法施展,更无法抵御,只有系统地学习过的人才能理解其中的运转原理。   不过绝大多数普通人也没有这种学习机会,甚至能识字的人都很少——文化传承永远是掌握在特权阶级手中的。   “哥伦布身上的诅咒本来就很复杂,时间又过了很久,残留下来的痕迹已经被磨损得差不多了。”店长对他怒目而视:“要解开一个魔法公式至少要满足几个基本的已知条件,光凭哥伦布身上的一点线索很难反推出来。而艾莲娜得到了这种力量的传承,只要她愿意,就能很快解开诅咒。”   “那你自己的呢?”德维特慢吞吞地问:“我记得你的脑袋是艾莲娜的杰作,严格来说,你不是她的学长吗?”   言下之意就是查理解不开艾莲娜的诅咒=被后辈反超得很惨=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查理愣了一会儿,才不太情愿地说:“我的算术一向不太好。”   “我以为‘全优’的意思是包括所有的学科。”   “确实包括!我说的不太好意思是至少也在水准线以上。实际上我其他的……”   “那么艾莲娜至少是大大超过了水准线了吧?包括实践操作这一科?”   店长被堵得有点生气,觉得这孩子十分得理不饶人,还不爱给人面子。   幸好这时他的小风车开始善解人意转得越来越快,为了不让马蹄声惊动目标,两人都下了马,没有带上灯,悄悄摸黑往前走。   他们穿过一片小麦田,地上还有一些没有划开的残雪,走起来有点费劲。田地尽头的小坡下是一个低矮的小谷仓,如果地头远远看,只能看到一个浅浅的稻草屋顶,很容易就被忽略掉了。   谷仓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修理,一些木板歪歪斜斜地掉了一半,透过缝隙能看到里面有一些农具和一匹白马。   但并没有人在里面。   “我就说,他的马和斗篷在夜里显眼得跟路灯差不多,一定会藏起来。”德维特嗤笑道。   “嘘。”查理捅了他一下,示意他安静听。   不远处的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在往里走。他们没有点灯,而是尽可能不出声地跟了上去。   脚步声很快就停住了,接着就是斗篷摩擦的声音。   因为熬夜而脾气逐渐暴躁的公爵显然已经厌倦这个捉迷藏游戏了,他快步上前,还不等查理制止他,就打响了火石,点亮了手里的马灯——   长长的金卷发柔顺地垂落到背上,原本品红色的大斗篷显然是翻了个面穿,现在是跟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天鹅绒,斗篷的主人正背对着他们站在一丛枯萎的罗勒前,被公爵的动静惊得转过头,大大的蓝眼睛被马灯的光闪了一下,不得不闭上眼睛。   而他攥着xx的手甚至忘了收回去。   作为一个因为洁癖而私生活出奇干净的贵族被眼前离奇的一幕惊到了,甚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他身后的查理走上前,透过公爵的肩膀观察了一下此时此刻的形式。   “我们好像有点没礼貌。”兔头含蓄地点评道:“都被吓回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红帽站着尿尿。 第十四章   德维特板着脸骑着天南星走在前面,一言不发。   查理同情地看了一眼被捆了个结实横放在白马上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向来待人亲切的兔子店长问。   “西西。”对方没精打采地回答:“他干嘛这么生气?是因为我偷了他的东西,还是因为我比他大?”   红斗篷少女——现在应该叫少年的西西现在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楚楚可怜了,大概是觉得自己逃不掉了,干脆开始疯狂挑衅起来。   查理认真想了想,觉得以他的了解,德维特生气的原因应该是觉得自己被西西愚弄了。   至于尺寸这个问题,他不认为在那种情形下公爵的注意力会放到“比大小”上面。   况且外表纤细的美人儿那里不一定纤细,西西就是现成的有力证明。   “你是什么时候盯上我们的?”查理聪明地没有回答他关于德维特的问题,而是转了个话题:“坎贝尔城?”   “石墙旅馆。”西西说:“你们的宝壶名声很大,我知道有很多人打它的主意,但都没有成功。”   “所以你就想了个办法混进队伍。”查理明白了。   他们会防备店里的陌生人,会防备路上的盗贼,但大概不会防备一个意外遇上的落难少女,尤其是那个少女长相美丽而柔弱——西西是对的,这是大多数男人的通病。   事实上他也几乎要成功了,如果不是他们当中有一个嫌弃长椅太硬宁可整夜睁着眼睛不睡觉的公主病公爵的话。   偷窃失败逃逸未遂的西西让第二天醒来的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其中最受打击的就是哥伦布和尤金,直到大家吃了早饭重新上路,他们俩都没缓过来,不时回过头偷偷看一眼西西,长吁短叹一番。   “你们那个壶值多少钱?我双倍赔偿。”西西跟(看起来)最和气的兔子店长商量:“放了我嘛。”   查理和熙地说:“真正女性的撒娇对我才有用。”   西西脸色一正:“放了我吧。”   “既然你有钱赔偿,为什么要做小偷呢?”店长问:“你的斗篷很精致,不像是普通的窃贼。”   他没说出口的是,即使不看衣着,这个少年也不像是三餐不继的小偷,白皙细腻的脸颊和明亮的蓝眼睛,像少女一样光滑的皮肤,浓密有光泽的金色长发,这些都是需要用金子堆砌出来的,别说小偷,普通的殷实农家少女都没法长成他这样。娇生惯养的生活印记已经体现到了他的外表上,就如同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傲慢公爵。   当然,德维特那种“天使般的外貌”所需要的底子和日常维护明显比西西还高了几级。   “我只是觉得那个壶很有趣。”西西实话实说:“而在坎马耳你们又放话说这个宝壶绝对不卖,所以我才——”借助自己的美貌搞事。   他偷偷瞄了一眼连背影都透着一股“我不高兴”的公爵一眼。   虽然不卖,但人家也没把那个壶当回事。查理越发同情这个少年了,如果不是自己多管闲事,西西现在已经抱着那个壶快乐回家了——毕竟昨晚公爵大人是看着他把壶偷偷拿走的,但连屁股都没打算挪一下。   所以命运的齿轮就是这么严谨,不服不行。   不管怎么说,严重缺乏睡眠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影响了德维特的心情,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看谁都不高兴,其中西西最令他不高兴。   于是前一天还很受绅士们照顾的西西整整一天都被挂在驴子背上(根据公爵的说法他的马也很可疑,不能给他们串通的机会),手腕还被捆得异常紧,如果不是查理坚持在绳子下面垫上一层毛巾,就这么跋涉一整天也足够让他白皙的手腕充血肿胀,至少也要被磨破一层皮了。   倒是尤金很快就从崩坏的世界观里振作起来,他终于骑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高头大马,一路爱不释手地跟西西的白马叽叽咕咕说话,并很自作多情地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白马王子的形象,等抵达了下一个落脚城镇,一定会遇到春心萌动的淳朴少女,站在自家的矮墙边请他放慢脚步,喝一杯自己做的柠檬水,脸颊因为羞涩而红扑扑,虽然说不出口,眼神却在乞求他留下……   走在他身边的希弗士说:“啊,那种可能性其实不大。乡下的女孩儿会害羞得根本不敢和搭话,而越是繁华的城市女性就越热情,我曾经遇到过从窗户抛下东西,然后让女佣出来请你把东西送上去的事。”   尤金猛地从白日梦中惊醒,警惕地打量了一会儿希弗士,高大的英俊骑士长莫名其妙地和他对视。   “那种事情有时候也会发生。”前半生都在和生存奋斗的尤金勉强使自己参与到那个受人欢迎的男士圈子中:“她们还会编造一些可爱的谎言,比如在窗边梳头,不小心把梳子滑落了下去……”   “梳子?”希弗士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或者手绢,扇子什么的。”尤金赶紧说。   查理轻笑了一声,没有参与到这场谈话里,倒是西西怪腔怪调地“哦——”了一声。   走在最前面的公爵突然凉凉地开口:“都不是。是吊带袜。你是不是以为女人请他上楼是想跟他讨论最近流行的新发型?”   尤金:“!”   希弗士温和地说:“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我大多数都有事在身,所以在赴约和推托之间难以抉择,但你说得不错,她们都很可爱。”   尤金环顾四周。   希弗士:女人对我一见钟情,不顾矜持抛下吊带袜作为借口请我走进她的卧室。这没什么,很常见。   公爵:只有处\\男才会猜出梳子手绢这种可笑的答案,当然是吊带袜,真男人都会懂,这没什么,很常见。   查理:笑而不语,这没什么,很常见。   他明明是在场年纪最大,最有经验的男人,但为什么却被身边的人当成了毛头小子?   查理看出尤金的不服气,安慰他说:“其实这很正常,骑士永远是最接近爱情故事的人群,尤其是英俊的骑士,只要有他们在的地方,哪怕是修道院都能变得浪漫起来。”   这算是一个小小的社会阶级定律。从上往下数,国王、公爵一类的大贵族所处的位置固然不会让他们缺少香艳的夜生活,但往往伴随而来的也是各种心怀鬼胎,利益交换的多方博弈。而普通平民商人注意力更多是放在为了生活糊口上,再加受限于文化水平,也不会有脍炙人口的情书情诗什么的流传出来,本质上缺乏传播性。只有骑士,通常不会身居高位,但至少也是衣食无忧的贵族阶级,还自带战争背景这种设定光环,不管是哪个阶级的女人都乐于跟骑士谱上那么一段风流韵事,只要短暂而隐秘——这甚至算不上道德问题。所以说在这方面别说骑士长大人,恐怕就白兰骑士队伍里那个半只脚都没踩过成年线,娃娃脸还长着几点雀斑的希洛得到的机会恐怕都比公爵大人多一些。   在这种时候是否要接受这类爱情故事就完全取决于个人了,希弗士算是底线相当高又很自律的人,因此他所带领的队伍因为风花雪月而闯祸的先例几乎没有,同时也严禁未成年的毛头小子在荷尔蒙大于理智地年龄去祸害女性。跟其他领地的骑士横向对比的话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以至于白兰骑士在外也得到了‘跟侍奉的公爵一样高洁’的美名。   而盗贼出身,之前头发胡子乱糟糟的尤金恐怕连看一眼贵妇人的机会都没有——连暗巷里的妓\\女恐怕也是要定下价钱才肯对他笑一笑的。   “也不完全是因为身份。”像猎物尸体似的横挂着的西西随着驴子的步伐晃晃荡荡,但这也阻挡不了他想要参与八卦的心。   “英俊的马夫永远比脑满肠肥的领主更能吸引女人。我的哥哥身上常常一个铜币都没有,但差不多每天都能在不同的女人卧室里醒来,她们愿意花大价钱给他做衣服,挎着他的手臂出门看戏。”   纯男士的场合就是这样,话题很容易就偏到旖旎的方向上。最令人吃惊的是西西不过才十五岁,却能把各种风流轶事说得栩栩如生,包括但不局限于坎马尔城,不但勒梅那大城市里著名的风流夫人传闻他如数家珍,连一些大小贵族家里隐晦的故事都了如指掌。希弗士和德维特都不是八卦的性格,但当话题牵扯到他们都认识甚至来往相当密切的人时,也会忍不住好奇地仔细听着。   而尤金则对一些粗俗的市井笑话更感兴趣,很快就听得入了迷,一个劲催他把那个‘以美艳的外表和妖娆的身段著称的夫人有一处秘密庄园,里面全是年轻的农夫,一个女人都没有。社交季过后总有几辆马车低调驶入庄园,传说中马车上全是要去庄园里度假的贵妇人’故事往下讲。   西西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那个庄园四面种满了玫瑰,只有认识路的马能正确避开尖刺顺利进去。那个夫人有一个神秘的大房间,里面全是能工巧匠打造的各种玩具,根据去过的贵妇形容,那里是个‘能让人流连忘返的博物馆’。”   尤金神情十分猥琐:“什么样的玩具?”   西西这时候却住了嘴:“我挂着很难受,没有力气讲故事了。”   查理适时插嘴:“西西,你认识去过那个庄园的夫人吗?”   西西想也不想:“我不认识,不过我的……”   他突然闭了嘴,漂亮的蓝眼睛眨巴了一下:“我不告诉你。”   倒是一直把他当做空气的公爵这时放慢了速度,走到跟他并排的位置,若有所思地问:“你,是不是姓福克斯?” 第十五章   西西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随即扑闪着大眼睛故作天真:“福克斯?不是呀。”   德维特冷笑了一下,扬声道:“希弗士,等我们进了希里城,就把他的斗篷翻过来,捆着随便扔到一家妓\\院门口,看会不会有人花钱把他赎回去。”   西西:“……你也太狠毒了吧!”   尤金一脸震惊:“你是福克斯家的人?”   王国争权、贵族秘辛离尤金的生活太过遥远,不管他们怎么讨论调笑,对他而言都只是传说罢了。   但福克斯家这个知识点,他知道。   不仅知道,还听说过很多。   自古以来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人群聚集的地方多少都有人们隐秘不言的潜规则存在。比如黑\\市,赌\\场,花\街,药房,甚至修道院。贵族阶层掌握所有明面上的权势,但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总会有人能在漫长时光中通过行业垄断逐渐累积财富,壮大家族,而爬升到最顶端的,有资格与贵族对话的几大家族,被称作“黑金家族”。它们的名字比一部分贵族家庭还要古老,经过几代经营,势力触角延伸到了潘尼格拉大陆所有能叫得上名字的大中型城市。   福克斯就是其中一个古老的黑金家族,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得到勋章和爵位,但他们积累的财富却丝毫不逊于贵族。如果说有什么不如贵族的地方,就是不能拥有合法的武装力量,从出生到死亡都是一场低调的旅行,不被允许光明正大地摆上台面。   ——这是尤金所能知道的所有关于福克斯这个姓的事。   但如果换成德维特,还能延伸出更多值得思考的事情。   由于近代帝国腐朽,这些地下已经渐渐渗透到了一部分贵族世家里,彼此相互利用制衡,谋取更多利益——这是很多上层阶级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真正过硬的老牌贵族是不屑于这么做的,并且傲慢地认为那些贵族是在自降身价,‘和阴沟里的老鼠握手没两样’——德维特家也属于这一派。   只不过看不上和漠不关心是两回事,出于祖传的小心眼和谨慎性格,每一代德维特都不曾放松过对这股势力的监控和警惕。   不过兔子店长倒也大致抓到了一些线索,他们之中只有哥伦布和尤金是真正的傻白甜,西西虽然心眼多,但毕竟年纪还小,多聊了几句自己露了马脚。   生活优渥,身为男性模仿起女孩来惟妙惟肖,还这么年轻就对各种闺中秘闻的了解比谁都多——查理几乎能想象出西西从小就生活在精致的幔帐里,周边都是莺声细语和脂粉香气的模样。   正经的贵族孩子不会过这样的生活,这种情形只会出现在高级花院里,而黑金家族中以情\\色起家的,就是福克斯家族。这并不是说所有花院都被福克斯垄断,福克斯家族通过这些脂粉事业所掌握的另一股力量才是值得注意的重点。   那就是情报。   不是勒梅那大陆上的每一家花院都姓福克斯,但有花院的地方总会有福克斯家族的人,能通过耳鬓厮磨交换而来的情报也只会掌握在福克斯家手里。   “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精心培养一个收养而来的孩子,你是福克斯家的直系继承人之一。”西西仿佛被雷劈中的表情证明了他的推理完全命中,睡眠不足的公爵心情终于变好了,恶劣地露出一个笑容:“我可以估算一下,老克里斯多夫愿意付出多少代价把你换回去。”   克里斯多夫,现任福克斯家族的掌权人,西西的爷爷。   又惊又急,又饿又累的美少年终于承受不住刺激,“啪叽”一下晕了过去。   欺负西西的快感只让德维特的愉悦维持了不到1个小时。   公爵很快就发现从潘尼格拉大陆到多伦大陆,在书房里只是鹅毛笔轻易划出的一道细线,但一旦放到广阔的旷野中,就会转化成令人抓狂的艰辛和疲惫。   狭窄而不成样子的小路根本容不下宽敞的马车通过,他们别无办法,只能依靠马匹移动,骑马时间过长使他从胯骨到脊背都酸痛难忍;食物也单一得令人难以接受,新鲜的水果和蔬菜根本无法保存携带,他们只有风干的腌肉和硬面包,在寒义犹存的残冬根本找不到野物;最可怕的是波波米亚的小教堂居然是他们接下来的几天所能找到最舒适的落脚处,随后不是不得不就地搭起防风帐篷,就是在路上遇到的农家过夜——大多数的农舍都称不上舒适,根本没有足够的房间安置他们一行人,就算他付再多的金币,都换不到一张勉强算是舒适的床。   这场惨烈的跋涉终于让白兰公爵意识到有钱还是无法为所欲为的。   偏偏除了娇生惯养的西西也被旅途折腾得半死不活之外,不管是查理还是希弗士都还能保持风度,尤金也一副这种旅行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连小锡兵哥伦布都精神奕奕,出于强烈的自尊心,德维特无法允许自己出口抱怨一个字,这无疑让他的心情更加恶劣。   早就预见到这个情况的查理放慢了速度,跟德维特走在队伍后面,跟众人拉开一点距离。希弗士觉察到他们大概有话要说,又往前快走了几步。   德维特用眼角看了兔头店长一眼,没吭声。   连续几天睡眠不足让他注意力很难集中,幸好天南星足够优秀,不需要他指挥也能稳妥前行。即使如此,公爵大人也不喜欢看到别人比自己更游刃有余的样子,因此他不打算跟查理说话。   店长并不在意他摆脸色。   “普莉西亚小姐离开的时候也是冬天吗?”他问。   公爵抿了抿唇。   “她走的不是这条路。”德维特生硬地说,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我猜也是。如果人手足够,从波波米亚横穿拉布拉达山谷直达希里才是最优路线,当时的车队一定很长。”   那是自然。   生来就身体柔弱的普莉西亚并没有像弟弟一样只凭外表就能得到无数赞颂,但她坚韧的性格与高贵的品格令她珍贵无比,比起命中注定的爵位继承人德维特,普莉西亚才是父母掌心里的天使,白兰堡真正的宝物。   所有人都以为德维特从小养尊处优,真正像天使一样不是人间烟火地长大,但实际上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德维特的童年没有一天不是在严格的自我要求与学习中度过,普莉西亚才是无忧无虑的那一个。   直到父母意外去世,谁都以为普莉西亚小姐会不堪打击伤心过度的时候,她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站得笔直,站到了年幼的弟弟身边,以出乎意料的强硬拒绝了所有不怀好意的探视和‘帮助’,亲手把他扶上爵位。   想起往事,德维特的心情更糟了。   如果他是带着整个骑士团出发,就可以不用顾忌强盗直穿大路。眼下他这个队伍……虽然人人都(哥伦布除外)算是有生力量,但如果真正对上一个略有规模的强盗集团还是会很危险,绕路完全是迫不得已。   店长继续惹他:“可惜我们人手不够,不得不走小路,还没有排场……”   公爵斜睨了他一下,警告他适可而止。   查理笑了:“您一定很爱她。”   德维特把视线收回:“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查理没有立刻回答,一时间只有呼呼的风声刮过德维特的耳朵,气氛的陡然变化几乎让公爵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但他又不愿意转头去看一看那张可笑的兔子脸上是什么表情。   弄得他好像多在乎似的。   好在令人尴尬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店长正了正戴在头上的高顶礼帽:“有的。”   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但公爵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我曾经有一个兄弟,非常聪明,很有天赋,是家族的希望。”查理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淡淡的怀念:“我们小时候生活在一起,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对他的记忆比哥伦布对家乡的记忆还要模糊。”   兄弟两个,只有一个是家族的希望,而且分离多年——   这多少有点不合逻辑,但德维特只是傲慢,并不傻,年代久远的大家族没有哪个没点家族秘辛的,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值得追究的问题。   至少现在不是。   德维特漫不经心地问:“那现在呢?你的兄弟在哪里?”   查理伤感道:“他不在了。”   德维特:“……”   店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德维特恶狠狠地瞪回去,他才大笑起来。   “我以为你会上当。”查理遗憾地说:“是的,他没死,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但应该活得不错。”   公爵看上去很想冲他的兔子脑袋上来一手杖,但他按捺住了。   “你姓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刚才兔头提到了‘家族’,结合他之前对自己的学生生涯自吹自擂,看来他并不是个无名无姓的人,至少平民及以下的阶层几乎不会有机会接受教育。   查理耸了耸肩。   “我没有姓氏。”他平静地说:“就跟兄弟一样,曾经有,现在没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规避风险,还是把可能违规的名词修改成【花院】,大家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行啦。 第十六章   查理的笑意还没有完全从脸上消失,语气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很久以前我就从族谱上被除名了,大概。”   “这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毕竟不是谁都能当上全优毕业生。”公爵朝他露出一个礼貌而虚假的笑容。   “是啊,一个重大的、不可挽回的损失。”查理严肃地说:“就像口袋破了一个洞,金币一旦掉了出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不过我猜您这种身份的贵族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对不对?城堡里一定有很多可爱的女佣随时等着帮你补口袋。”   他轻佻地眨了眨圆圆的兔子眼睛,轻快地催动自己的大驴,快步跟上了队伍。   德维特还未来得及就自己的衣服根本不会有被穿破的机会这个事实反唇相讥,心里就微微一动,把手伸进斗篷的口袋里。   厚重的冬季斗篷口袋敞开着,他的手指隔着手套碰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   公爵低下头,发现那是一个很小的圆型铁盒,盖得很紧,里面装着满满一盒茴香糖,他认得这种物美价廉的糖果,以前在每年秋天,普莉西亚会和城堡里的厨娘一起花很长的时间熬夜做茴香糖,然后在冬季来临之前分给领地里所有有孩子的家庭。   不过德维特从小就有专属的甜点师,对这种平民糖果没有兴趣,从来没有吃过。   这盒茴香糖是香草味的,一入口就仿佛能看到一个精心打理、郁郁葱葱地夏季庭院。   使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就平静了下来。   年轻的公爵这才意识到兔头店长跟他胡扯了一堆废话真正用意是什么,但被人用糖果哄的感觉又十分别扭。   他又不是小孩子。   小孩子当不了坐拥广阔领地的公爵。   德维特把盒子塞回口袋,也加快了速度。   长途跋涉同样不适合西西,这位少年早就已经被松绑了——在前后都没有人烟的旷野上他就是想跑也跑不过土狼。   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毫无形象地把裙子高高竖起,没精打采地趴在驴背上唉声叹气。   向福克斯家族索要赎金其实只是德维特随口吓唬他的,虽然不至于忌惮黑金家族之一的福克斯家,但此刻他有要事在身,并不想节外生枝。   于是在折腾西西两天后,其实已经变相要还他自由了,只是没有明确向他说明而已。   西西非常聪明,很快就从自己身份被道破的震惊中反应了过来:别人他不知道,但德维特光是斗篷上的扣子工艺就繁复无比,举手投足也明显是贵族做派,这样的人只要脑子清楚,绝不会故意给自己树敌。   自己只是偷了个魔术水壶,最多拍打两天就没事了,应该不会对他怎么样。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那个有趣的小锡兵虽然一副世界观崩塌的样子,但热情不改,别扭一会儿又开始跟他叽叽喳喳聊天了。   而兔头跟大个子一开始就对他挺客气,只有脸长得最好性格也最差的那位老是看他不顺眼。   确定自己平安无事之后西西就坐不住了,反正前后离城镇都很远,一路上实在无聊,就使劲想从希弗士嘴里打听他们旅行的的目的和方向。   骑士长虽然对女性和男性都一样耐心和有风度,但对德维特家的事向来守口如瓶,倒是哥伦布脑袋空空,不用人问也把自己的事情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几乎有点势力的家族或多或少都会和魔法师勾勾搭搭,即使西西对诅咒并不陌生,哥伦布这种案例也还是有点特殊。   热情的小锡兵不管对象是谁都会抢先释放善意,西西很喜欢他,主动提出想要帮忙,但当他知道这种诅咒来自魔女艾莲娜的时候就立刻闭嘴了。   远在多伦大陆一角的艾莲娜恶名都传到潘尼格拉来了,福克斯家当然不会陌生。   西西提出疑问:“艾莲娜会这么轻易满足你们的要求吗?”根据店长的说法,他们显然并不是朋友,如果事情能进展这么顺利,为什么他们会远离多伦大陆,在枫林镇里待了这么久?   哥伦布严肃思考了一下:“我猜她不会的。”   查理轻声道:“总要试一试,而且我的老师在那里,他是我见过最伟大的魔法师,我们可以去求他。”   哥伦布扭头看他:“查理,你确定吗?”   只有他感觉到,越靠近多伦大陆,这个人就会越紧张——而这种情绪,在查理身上是非常、非常少见的。   店长伸手摸了摸哥伦布的头:“你不用担心。”   西西看了查理一会儿,突然问:“你远离多伦大陆的原因是因为艾莲娜吗?”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见识可不少,他看得很清楚,在说起魔女艾莲娜的时候,兔子店长的眼睛里并没有一般人对魔女的忌惮和恐惧,他的口吻,平静得真的像是在说起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查理一怔,鬼使神差地看了慢腾腾走在后面的德维特一眼。   他似乎有点能理解德维特为什么不太喜欢西西了,这孩子身上有某种敏锐过头的特质,这种特质跟公爵大人其实有点像。   这样的人会比其他人更能迅速捕捉到线索和疑点,往往会是与他们交谈的人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是的。”查理温和地说:“哥伦布身上的诅咒不光是变形,还包括灵魂控制,离艾莲娜越远,她对哥伦布的影响力就越小。”   灵魂控制。   所有人听到这个词脸色都变了。如果说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事,那就是连灵魂都失去自由了。   人类史上最近一次发生与灵魂控制有关的大型事件距今也还不到一百年——那时潘尼格拉与多伦两个大陆七个王国都卷入了战争,其中一个国王在山穷水尽之时为了脱困,向自己的祖先祈求庇佑,却召唤出了邪魔,迅速完成战场上的逆转,将国土扩大了三分之一。   而当时魔鬼的方法就是控制住了敌方士兵的灵魂,结局可想而知,失去了灵魂的人向无辜的平民、同胞、甚至战友和亲人举起了武器,恐慌像瘟疫一样迅速覆盖了两片大陆,人们完全无法彼此信任。   即便后来其他六个国王联合起来消灭了魔鬼,这场战争给人类留下的阴影也从此无法消弭。   直到今天,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赌咒时还会说:“愿你的灵魂被魔鬼拖到阴沟里!”   “可是哥伦布意识是清醒的。”尤金狐疑地说:“我听说灵魂受到控制的人和木偶差不多。”   “哥伦布是个例外。”查理笑了:“从头到脚都是。”   小锡兵歪着头思考。   “有些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他说。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很多次。”兔子店长温和地说:“那是在秋天发生的事,对不对?”   小锡兵说:“好像是的。我感觉应该还有一个水车。”   “那是你的家,门口有一条小溪,上面是你父亲亲手装的水车。”店长说:“那一年天气很热,河很早就断流了,水车也不动了。”   “对!”哥伦布说:“我的小妹妹以为水车坏了,伤心地哭了好几天——”   他停住话头,若有所思:“这么说,我有一个妹妹。”   “你确实有一个妹妹,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查理问。   “记得,我的小巴尔达!”哥伦布又高兴起来:“查理,我没有忘记她!我想起来啦,妈妈在她的围裙上绣了很多小雏菊,所有人都喜欢她,可爱的巴尔达!”   “如果他都记得,那是不是说明诅咒是不成功的?”西西问。   “我也不确定。”店长迟疑了一会儿:“如果参照其他人,哥伦布身上的诅咒确实不……完整。”   “其他人?”德维特皱起眉:“还有人和他一起中了诅咒吗?”   “不仅如此,数量也许比你预估的还要多一些。”查理含蓄地说。   德维特心里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军队?”他说。   “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护卫队来得更贴切一些。”查理说:“我和你们说过,艾莲娜有一部分——实际上,是很大一部分力量是继承自上一个魔女,但对方的遗产还包括了一座城堡和一些附属品。”   “比如诅咒。”希弗士说。   “比如诅咒。”查理点头。   “那么,你究竟是为什么被诅咒了呢?”西西问哥伦布。   如果小锡兵脸上用颜料画出的五官能动的话,此时一定紧紧地皱到了一起。   “你对我说过,那天是你的十七岁生日。”店长低声说。   “对。”哥伦布恍然大悟:“我的生日是在秋天,我对母亲说,收割完后我就要到隔壁的小镇里找一份工作。”   “母亲不太情愿,但巴尔达年纪太小了,冬天时常生病,我们需要钱。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让我过了生日再去。她一大早就起床,要为我烤一个很大的果酱馅饼。”哥伦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天气太热了,整个村子的收成都不太好,大家的火气都很大。那天上午,相邻几个村子的村长突然都来了,他们召集了村子里所有的男人,带上猎狗,要穿过森林,去……”   他锡做的身体突然打了个冷颤。   “去狩猎魔女。”查理把他的话接了下去。   大家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尤金才轻声问:“那个时候,艾莲娜?”   “那个时候艾莲娜还没有出生。”查理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后来艾莲娜管她叫伊芙夫人。”   魔女狩猎不管在哪个大陆都算是一项经久不衰的活动,魔力分很多种,力量强弱也各有不同,虽然魔女能够随心所欲地迫害人类,但毕竟不是不老不死的恶魔,她们受到武器攻击也会受伤,会魔力衰退,因此双方长久以来都维持了一种此消彼长的古怪平衡。   轰轰烈烈的魔女狩猎行动使得一些魔力不纯或衰老无力地魔女被人类消灭,而能够在狩猎风潮中活下来的魔女数量稀少,但也因为力量强大,死在她们手里的人类更多。   哥伦布关于伊芙夫人的记忆几乎没有——他只能模糊回忆起他握着干草叉跟在队伍后面的时候,零星听到大人们的议论,有人说某个满月的夜晚看到伊芙夫人在森林里宴请魔鬼,空地上只有一个巨大的汤锅和魔女本人,但地上的影子却挤挤挨挨,千奇百怪,像是坐满了客人。在她往火堆里扔下古怪的香料时,汤锅里翻腾的热水中冒出了猫的头\\骨;也有人说她在森林深处建造了一座秘密城堡,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宝,还把附近所有的河流都截断,引到她的城堡下灌满护城河,并饲养了一群长着翅膀的丑陋野猪守卫她的财富,这样下去附近的庄稼全都会被太阳烧干,所有人都将渴死……   哥伦布的父亲几天前跌伤了腿,他要替父亲出征,但平时他连公羊都打不过,纯粹就是来凑数的。尽管如此,哥伦布也被忿忿不平的人群激励得心潮澎湃,决心为村子除掉这个祸害。   “谁也不知道伊芙夫人究竟活了多久,但哥伦布他们去讨伐她的时候,估计其实她本来就走到了寿命的尽头。”查理说。   哥伦布点点头:“森林里果然有一座城堡,但没有护城河,花园里是冬青丛修剪成的小迷宫,明明是秋天,草地上却开满了各种鲜花。我们没有看到伊芙夫人,那时候天已经块黑了,大家点起火把,决心把整个城堡都烧掉。但走进门厅之后,大家却发现城堡里全都是金子。”   “金子?”尤金急切地追问。   哥伦布茫然地点了点头。   “很多金子。金子做的长桌,上面是金盘子和金酒杯;落地烛台也是金子做的,楼梯的扶手也是金子,地毯上用金线绣着盛开的大丽菊。”   城堡里空无一人。   村民们从一楼找到塔顶,只发现了里面有无数令人眼热的好东西,衣柜里尽是华丽的裙子,上面镶嵌着珍珠;各种首饰随意扔在金箔包边的梳妆台上,都是大家从来没有见过的彩色宝石,还有很多昂贵而时髦的帽子和扇子;甚至有一个房间里除了堆成小山的金币之外什么都没有。   有人说这些都是魔女从人类手里偷来的财宝,让大家都带回家去,于是所有人都尽可能把各种金币装进口袋里。   当时的哥伦布连金币都没有摸过,还不能理解大家的狂热从何而来,但当村长递给他一个金杯子的时候,他却踌躇了。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多值钱,他只知道如果没有付出劳动就把金子带回家,母亲一定会生气的。   大家都把口袋和帽子装满了,只有哥伦布两手空空。所有人都劝他为家人带点儿什么回去。   “你的父亲受伤了,带上一口袋金币,能让他请最好的医生,还能买上一匹骏马。”   “你的母亲总是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旧裙子,把这件华丽的裙子送给她,还有配套的帽子。”   “你的小妹妹出生到现在一个玩具都没有,那里有精致的娃娃屋和八音盒,打开就会唱歌。”   人们七嘴八舌地给他建议,并为他没见过世面的短浅目光唉声叹气。   “如果你再不拿,我们就要回去了,魔女可能随时会回来,我们不能在森林里过夜。”大家对哥伦布说。   哥伦布被城堡里的宝贝弄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道该拿什么,大家都不等他了,簇拥着要回村子里去,于是哥伦布急急忙忙在草坪上摘了一朵开得正好的雏菊。   “我把它带回去,送给小巴尔达。”哥伦布喜滋滋地说。   “你真是个傻瓜,那么多金子在眼前,你却拿了一朵普通的花。”一个农夫责备他。   哥伦布说:“这不是普通的花,这是在秋天盛开的雏菊,在哪里也找不到这个宝贝呢。”   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只让他拿好火把,跟在队伍里不要迷路。   结果他们离开了城堡,却再也没能走出森林。   “我只记得我跟在大家身后走啊走啊,却怎么也走不到头。”小锡兵说:“我把雏菊放在外套口袋里,时不时低头去看它。等我最后一次去看,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查理。”   当查理遇到哥伦布的时候,城堡已经换了一任主人。当时被关在塔楼的店长还没有变成兔子脑袋,他用床单编了一个绳梯,轻巧地溜出塔楼,在爬出花园的破洞时,遇到了一脸茫然的小锡兵哥伦布。   “我原本是想绑架他。”查理说:“怕他大叫发出警报什么的——但他没有攻击我,反而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以为那些锡兵根本就不会说话。”   “‘那些’?”西西听得入了迷:“还有其他锡兵吗?”   店长的圆眼睛看向他:“有。和人类一样身材高大,不会说话,没有自己的意志,只会听从命令行事——那个城堡里,到处都是这种锡兵。”   “如果哥伦布的记忆没有出问题,”德维特沉声说:“那么那些正常尺寸的锡兵——”   店长把他的高顶礼帽往下压了压,盖住了他的眼睛。   “大概就是当年的村民了。”他说。 第017章   今天是二月的第一天,田野上的冰雪已经渐渐消融,进城的大道被早早扫除干净,希里城大门挂上了红色和白色相间的缎带,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城市仿佛突然睁开了眼睛,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一片热闹而忙碌的景象。   所有临街的居民都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清扫房子,修整花园,邻近的村镇也陆续有人打扮得光鲜亮丽,兴致勃勃地进城来——每年二月初,希里城都会举办持续三天三夜的庆典,庆祝寒冬即将过去,万物复苏。而这三天里,所有的工匠和商人都会拿出积陈了一个冬天的商品来贩卖,价格会比上一年入冬前要划算得多。就是为了这样难得的折扣,不少不住在希里城的人也要非来不可。   一些商店都在忙着清除大门上的铁锈,晒出花花绿绿的窗帘和桌布,准备迎接客人。   不过他们知道,真正懂行的人不会在庆典的第一天就开始大肆消费,后面两天才是重头戏。   城中所有能容纳三辆马车并排走过的大道两边都是商店,这些宽敞昂贵的店铺大多数是十分矜持的,只有太阳高高升起,光线照到它们二楼的玻璃窗上时才肯挂上门铃。但也有一些店铺例外,它们夹杂在那些高大的商店中间,看起来一样优雅气派,但橱窗里大多是一些不痛不痒的男式礼帽、样式新奇的墨水瓶之类的东西,会令真正有品位的人疑惑,这条大街上到处都是新颖的精品店,究竟有谁会认真走进这家店,买上一顶过了季的男帽呢?   实际上还真不少。   和一些明显还没有从冬季萧条的店铺相比,这家坐落在海风街28号,名叫胡子先生的礼品店显然有自己忠实的客户群,几乎是撤下休店的牌子后,就陆续有马车停在门前,由女佣搀扶着打扮考究的贵妇人走进店里,似乎要为家里的绅士紧急采购一些开启新年社交的礼物。   胡子先生的店长是一个傲慢的胖女士,她并不直接在门口招呼客人,而是坐在店里角落一张华丽的脚凳上,高声谴责女佣没有把成套的玻璃装饰摆放到合适的地方。如果有用扇子遮着半张脸的贵妇人走进店里来,她会立刻像灯塔似的上下扫视一般,判断出对方的手袋足够昂贵之后,才把自己脸上的肉高高堆起,用热情得过分的气音邀请她随自己到店子的后面的贵宾室看一看,那里才有真正值得一看的新品——因为“只有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才会把好东西放在橱窗里”。   但如果衣着朴实的路人无意间拉开门走进来,那就有好戏瞧了,胖女士会专心把自己原本就很尖的指甲磨得更尖,并用矮橱上的装饰品沙漏计时,如果沙漏走到底而对方还不打算买东西的话,她就会支使女佣把客人哄出去,用她的话说,店里到处都是华美精致的艺术品,要是那些粗手粗脚的纺织女工碰坏了怎么办?   因此当她看到一个灰不溜秋的女孩钻进店里时,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尖叫。她热爱庆典,会给她带来更多的生意,但讨厌的一面是有很多乡下人要进城来,每天都会有那么几个,害得她要一刻不停地把落在货柜上的灰尘拂掉,仿佛动手的是她本人,而不是那个长着雀斑、一刻也不得闲的可怜女孩儿似的。   “海文娜!海文娜!”她喊道,她不愿意从脚凳上起身亲自驱赶那个乡下女孩,但海文娜还在店后面,她需要赶紧让那个脏兮兮的小鬼出去——   “别嚷嚷了,挪开点儿。”罩着黑色斗篷的女孩嘟囔道:“把门打开,我要去‘伊甸园’。”   胖女士停下了动作,狐疑地打量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眼珠在耷拉的眼皮下转动。   女孩嗤笑了一声,伸出手来,胖女士瞪大眼睛,看到对方白皙的手腕上的纹身,又不可思议地看向对方的脸。   虽然连日赶路让原本娇嫩的脸庞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是那头闪亮的金发和漂亮的蓝眼睛却不会因为风尘仆仆而褪色,西西哑着声音说:“开门。”   胖女士连忙滚下脚凳,摸出一大串奇形怪状的钥匙,两人消失在店铺的后门里。   几分钟后,一个满脸雀斑的女孩抱着一堆斗篷匆匆走出胡子先生,拐过街角。   “我们为什么要打扮成这个样子?”尤金粗声粗气地说着,十分不习惯地裹紧了身上的女式斗篷,跟着众人快步穿过街道。   “低调。”查理用嘴角发出声音,他们几人除了哥伦布,都是正常的男性身材,尤其是希弗士和尤金,裹上女士斗篷反而使他们更引人注目。   还好他们离胡子先生并不远,海文娜紧张地领着他们穿过店铺,并注意不要让少见多怪的小锡兵去摸他们脆弱的陈列品。   “少爷在等你们。”海文娜轻声说,尤金显然令她精神紧张,她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连指尖都在颤抖。   “麻烦你了。”查理说。从后面出来的过道灯光昏暗,在这种环境下,他绸缎般平滑的音色很能安抚人心,海文娜很快把门打开了。   门后还是很昏暗,但空间出乎意料地大,他们似乎走进了一个圆形沙龙,一排柔软的沙发安静地靠放在角落,对面有一条同样昏暗的走廊,那里似乎有两个女人被他们吓了一跳,飞快地闪身进了走廊里的一个房间。   胖女士从环形楼梯上匆匆走下来,举着一个金色的烛台:“你到店里去,海文娜。”她吩咐道。   二楼同样是圆形沙龙和走廊,但光线更加明亮,装潢也更加高级,一个枝形吊灯悬挂在天花板上,暗红色的窗帘垂到地上,一丝阳光也照不进来,空气中有一股很淡的熏香味,尤金用力吸了吸鼻子。   走廊尽头的房间似乎是最大的,胖女士弯着腰请他们进去。尤金踌躇了一下——房间的地板上铺着最高级的手工地毯,看起来可不是他跋山涉水的靴子应该踩上去的。   公爵大人就完全没有这个顾虑了,他毫不客气地率先踩上柔软的地毯,并开始朝房间里的西西发号施令:“我要洗澡。”   西西笑嘻嘻地说:“浴室在楼下。”   “别拿花院那套对付我。”德维特嫌恶地说:“这个房间的浴室在哪里?”   花院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尤金和哥伦布猛地转头看向西西。   西西耸了耸肩,笑嘻嘻地给他指了个方向。   并不是只有公爵会感到疲惫,实际上连续几天的急行军让所有人都困倦不已,但大家不得不等着德维特用完浴室才能清洗自己——天神在上,白兰公爵洗个澡需要花整整2个小时!   就这样他还能找到抱怨的理由:没有细心的女佣,什么都需要他自己动手,香波实在太过廉价,他花了一段时间做好心理建设才勉强说服自己把那玩意儿涂到自己皮肤上。   总之就是洗得很不愉快。   但他还亲自指定了‘那个雀斑女孩’给他洗衣服。   不管怎么说,一通忙乱后,长期睡眠不足的公爵终于能如愿睡到了床上,西西的家族势力显然不小,在胡子先生楼上的大房间虽然不能说足以接待国王,但也能让公爵勉强下榻了。德维特一挨上柔软的枕头就完全忘了自己的贵族生活准则,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房间里的灯已经全熄了,昏暗的空间里呼吸声此起彼伏。   他皱了皱眉,从床上坐起身来,被子一角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床,被某人反应灵敏地一把拉住,整张扯到到地上。   即使都洗过澡,几个大男人挤在一个房间里的气味也不会令人愉悦,公爵扫了一眼地上睡得横七竖八的尤金和长椅上的西西和哥伦布,翻身下床。   兔头不在。   卧室里浑浊的空气告诉德维特他们至少睡了6个小时以上,他走出起居室,看到窗边的窗帘没有拉好,透出一点亮光来。   查理坐在阳台上,两条长腿交叠着,衬衫袖子松松挽到小臂,一个长烟管斜斜靠着他的手腕上。   有那么一瞬间,对方令德维特感到有一丝陌生的熟悉感——他几乎看到的不是那只毛茸茸的兔子脑袋,而是一张正常的、轮廓优越的男人侧脸。   但是幻觉显然不会持续太久,兔子店长转过头,似乎被他吓了一跳。   “你需要一点热鸡汤。”查理敲了敲烟管,笑着说:“骑士长大人看到您现在的脸色一定会崩溃的。”   德维特不以为意地走到阳台里,这个房间的隔音意外地好,出来了才知道大街上十分热闹,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仍旧有灯光和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不时有粗野的笑声和风笛声传来,空气中弥漫着麦酒和烤肉的味道。   “不愧是潘尼格拉大陆边界上的主城,这里比坎马耳热闹多了。”查理慢慢吐出一个烟圈,大概是充足的睡眠和食物令他感到餍足,此刻店长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平和。   “也是最后一个落脚点。”德维特眯着眼睛,看着楼下一个正在和路人调笑的街头女郎。那个女人在影影绰绰的火光下看不出年龄,查理和德维特只能看得出她脸上夸张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站在福克斯家的产业门前吗?”白兰公爵嘲讽道。   “她知道。”店长又吸了一口烟:“但她并不会妨碍到胡子先生的生意。”   他对上公爵探究的眼神,突然暧昧地笑了。   “一楼还有几个沙龙,有漂亮的年轻绅士在不同的房间里交谈,抽烟,阅读,打牌,洗澡。”店长的声音暧昧地低了下去:“每个沙龙都有暗窗,连接到各个房间,从房间里能充分欣赏到年轻人们活动的各个角度,如果他们令你心跳加速,就摇动铃铛,女佣会把被选中的罗密欧领到走廊两侧的小房间里,一小袋金币就能换来一场浪漫约会。” 第十八章   ……   换句话说,胡子先生不管是客户性别还是层次,都和楼下那位街头女郎没有重合之处,不存在业务冲突。   贵族之间的各种阴私自古就层出不穷,但这种新奇的经营模式还是令德维特震惊了几秒钟,面无表情地狠狠把手里的茶杯放到茶几上:“离开希里,就进入多伦边界,我的地图并不完全精确,需要重新规划路线。”   白兰公爵公事公办的语气很冷静,但他耳朵却不合时宜地变得通红,并且查理能确定公爵大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有一双意志力这么不坚定的耳朵。   兔子店长终于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穿裙子的西西很神奇地看起来不那么少女了,还在发育的瘦削少年骨架穿上时下最时髦的家常衬衫,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富家少爷。   “西西,你不和我们一起旅行吗?”哥伦布坐在沙发扶手上,鲜艳的手绘五官看起来居然有点黯淡。   西西没有立即回答,店长摸了摸哥伦布的红色帽子:“哥伦布,我们的旅行可能会很危险。现在的多伦还很不稳定,只要一跨过边境,随时都有可能遇上战争。”   希弗士笑了笑没说话。   实际上店长的说法还是过于含蓄了,要他说,他的故乡潘尼格拉和多伦完全不是一个世界。两个大陆都有一个中央帝国作为统治政\\权,而大陆形势是否平稳完全取决于帝国皇帝的手段和能力。潘尼格拉的中央帝国康坦丁已经统治整个大□□百年,历代皇帝从未有一刻放松过手中的权杖,各个属国允许有自己的王国军队,但每个人口规模达到一定数量的主城都会有帝国驻军。虽然这种强硬的中央集权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各个王国的力量,但也因此让潘尼格拉得到了长达几百年的政治与军事稳定期,期间虽然偶有动乱,但都会很快被镇压下来,这也是不喜欢战争的精灵大多数都集中长住在潘尼格拉的原因。   虽然德维特认为这种环境多少导致了普通民众过于天真,而被弹压已久的各大国王与领主野心被压抑得日益变态,但总体来说潘尼格拉的大环境是要比多伦稳定得多。   一旦踏出潘尼格拉大陆,康坦丁帝国军的力量就不再庇护属民,多伦目前有几个野心勃勃的大王国都在盯着帝国,但彼此又互相制衡,大家都想把对手都干掉再登基,导致各种规模的战火常年纷飞,反而是没有能力一手镇压的帝国存在感不是很强。   一旦河水变混,里面有什么鱼就很难令人看清了。   比起连白魔法师数量都不是很多的潘尼格拉,多伦是真正的鱼龙混杂,魔女艾莲娜只是其中一例,各种黑魔法在多伦都得到了蓬勃发展,几大黑金家族的据点超过一半都设立在多伦,甚至偶尔会有传说几个世纪前落败的恶魔还有漏网之鱼,并没有被打入深渊陷入沉睡,而是一直隐藏在多伦的某个角落。   这也是普莉西亚的蔷薇出现变化之后,德维特就决定亲自前往多伦的原因。那里形式太过复杂,哪怕他把勒梅那的所有骑士集结成军队过去,恐怕还没有到目的地就被卷入各种纷争了,还不如化整为零,几个人轻装潜入多伦不容易引人注目。   其实公爵从一开始就不赞成让姐姐远嫁多伦,那里太远太乱,是他的势力所不能触及的地方。   如果留在潘尼格拉,即使不凭借白兰公爵的势力,温柔的普莉西亚也能找到一个好丈夫,而德维特也随时能够给予姐姐有力的支持。   可惜普莉西亚的婚事并不能由当时的德维特公爵做决定。   俊美的白兰公爵垂下眼睛,把自己冰冷的情绪隐藏起来。   希弗士看了一眼沉默的主人,转移话题:“是啊,哥伦布。我们可不是去郊游的,听说魔女的心胸都很狭窄,尤其讨厌比她更美丽的女人,要是她嫉妒西西的美丽可就糟糕了。”   小锡兵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艾莲娜是个坏女人。”   西西撇了撇嘴:“我才不是害怕魔女才不去的,而且我是个男人,穿裙子只是我的兴趣而已。”   “我不能去多伦是因为我的姐姐在那里,她比艾莲娜还要可怕。”西西说:“在我还没有成年之前,我宁愿不要见到她。”   “为什么是成年之前呢?”哥伦布问。   “这是黑金家族约定俗成的规矩,直系血统的家族成员在成年之前都不得参与家族事务,相对的,不管家族之间有什么恩怨,都不得牵涉到未成年成员身上。”希弗士从小和公爵一起上课,对这些事情相当了解。   西西点点头:“这算是为彼此都留一条后路,几个家族间喊打喊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哪怕成年人都死光了,只要还有直系血统的孩子在,家族总有一天会复活。”   “可是幸存的孩子长大之后不是会复仇吗?”尤金问:“斩草要除根嘛,何必给自己添麻烦呢?”   西西冲他翻了个白眼:“这些都是写在契约里的,聪明人。”   尤金明白了:“就是那个……写进血和骨头里,违反了就会死的仪式?”   “那叫血誓。”希弗士说:“启用的条件有点复杂,但一旦结成不可违逆……怪不得这条规矩仅限于‘直系血统’,看来是强制执行的。”如果要追溯,大概可能是初代家主们达成一致,使用了这种古老的契约魔法。   “‘血’的力量是谁都不能否定的。”西西说:“虽然有契约保护,但也不能凭借这个契约胡作非为,所以在成年前我不能随便动用来自家族的力量,不然我干嘛亲自装可怜去偷……咳。”   德维特对这种写在贵族教科书里的事没什么兴趣,比起这个,兔头的表情更容易让他关注。他发现说到‘契约’的时候,查理那张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毛脸突然僵硬了一下,这个变化非常细微,连正在西西说话的希弗士都没有发觉——在这个房间里恐怕只有德维特注意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开口:“那个壶送你了。”   那个壶对公爵来说只是用来钓兔子的,虽然阴差阳错钓上了尤金这个二流子,但从长远来看,尤金常年在底层打拼的经验也许能在形势混乱的多伦派上意想不到的用场。   现在兔子和流氓都已经抓住,公爵就想清仓了。   “哎呀,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西西喜滋滋地说:“其实我很想跟你们一起去,可是安娜那个臭女人——”   他猛地住了嘴。   “总之祝你们一路顺风。”少年生硬地转了话头,有点焉巴巴地戳了戳小锡兵。   虽然他们认识的起点和过程都算不上美好,但不知道为什么,西西还是喜欢跟他们在一起。   他心怀鬼胎地伪装落难少女接近他们,虽然事迹败露,但哥伦布一行人并没有对他动过粗,连预想中的咒骂都没有,连当做俘虏放在马背上也更像是走个形式。一路上他们吃什么西西就吃什么,路程后半段干脆连绑都懒得绑了,虽然用德维特的话说是“他没有食物,就算放他走也只能死”,但其实大家对待他的态度和对待队伍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托这张脸的福,只要西西愿意,他能很轻易让自己看起来天真无辜,楚楚可怜。但生来姓福克斯,又从小在‘那种’环境下长大,他七岁开始就跟天真这个词没什么关系了,究竟是心怀鬼胎还是坦然磊落,他凭本能就能分辨出来。   小锡兵握住他的手:“我会永远记得你,我的朋友。无论我的归宿是故乡的泥土还是魔女的焚化炉,你都会和我所有的记忆一起留到最后。”   西西的脸顿时一垮。   “好了。”店长息事宁人地说:“我不会让艾莲娜把你扔进焚化炉的,哥伦布。”   小锡兵说:“我知道,可是查理,我很可能再也不能回枫林镇,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尤金用力吸了吸鼻子。   “不管用什么办法,”尤金说:“我会帮你的,哥伦布。我可以潜入魔女的城堡——不是我吹牛,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打不开的锁!我可以把她在乎的所有东西都偷走,非得让她乖乖为你解开诅咒不可!”   “尤金!你不要再令我更感动了!”小锡兵喊:“如果把我惹哭了,眼泪会让我的关节生锈的!”   西西说:“可是你根本不会流眼泪啊,你的脑袋里面是空的。”   “这可说不准。”哥伦布严肃地说:“我能感觉到我的感情非常丰富,它一定足够填满我的锡脑袋。”   德维特嫌恶地看着他们抱成一团,觉得手里的茶都变酸了。   虽然西西不能跟着大家一起启程,但他还是尽可能提供了帮助。   托他的福,所有人都在胡子先生的顶楼房间得到了足够的休息和调养。出发前的两天,白兰公爵狠狠地泡了好几次热水澡,仿佛这样就能多预支几天后面旅程的清洁。希弗士比他的主人好伺候得多,他只是专心地把所有的武器都擦拭保养了一番,又让尤金尽可能把行李再填充得妥当些。   从潘尼格拉进入多伦就有平坦的大路可走了,于是西西为他们准备了一辆大车轮的两轮货车,正好让查理和尤金的驴子拉着走。此外,他们又额外买了一辆四轮马车(附带两匹马)——因为公爵认为他的天南星和午夜绝不能用来拉马车,格调太低。海文娜帮着尤金在集市上买了很多东西,包括几打干净的内衣、成套的袜子、包好的咸面包、火腿、茶叶、香料和烟草,还有一小筐品相很好的苹果。   查理通过西西的关系拿到了福克斯家能掌握的最新地图,上面详细标准了最近三年多伦的各个王国领地变化和道路网,就算是在黑市上也不会找到比这个更详尽的地图了,白兰公爵也凭借这张地图对普莉西亚现在的处境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第十九章   ……   “南方领主莱斯罗普。”查理的手指在精细的手绘地图上虚虚一划:“二十年前这里的主人可不是他。”   此刻马车里只有他和公爵,德维特抬眼瞥了他一下,毫不客气地问:“你究竟几岁了?”   张口闭口二十年前,还是已经成名的魔女艾莲娜的学院同学,德维特认为自己很有理由怀疑眼前的浴盐读.加兔头其实已经五十岁了。   “艾莲娜也不过二十多岁而已。”查理一摊手:“你以为我几岁?”   “谁知道呢。”德维特狐疑地说:“反正兔子老了毛也不会变白。”   店长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我今年二十六岁。”店长严肃地说:“即使以多伦大陆一百岁的平均年龄来看,我也正值青春年少。”这个数据是被多伦不稳定的局势拉低的,要是以潘尼格拉最宜居的地方来计算,能活到一百五十岁的人也不少,当然,和精灵仙女那一类生物不能比,但卓有成就的大魔法师活个两百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二十六岁。”今年夏天才满十八岁的德维特公爵嗤笑了一声,难得宽宏大量地不打算就‘青春年少’这个议题跟对方辩论下去。他曲起手指敲了敲马车窗边立起的桌板:“莱斯罗普。”   “虽然我在多伦上学的时候他还没有上位,但这位领主大人从来就不是个无名小卒,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差错的话,他应该是某位国王的兄弟——”   “莫克文王国的王子之一。”德维特沉着脸说:“这是他求娶普莉西亚时的身份。”   查理笑了笑,没有深究德维特的说法。   “现任国王提法并不是当时的首位继承人,老国王有十一个儿子,最中意的是第五子拉尔莫,但在他去世前的几次意外带走了拉尔莫在内的八个儿子,最终只剩下了现任国王提法、巴洛耳公爵和莱斯罗普伯爵。有意思的是,莱斯罗普的封号不如巴洛耳,但他的领地与自治权却超过巴洛耳。”查理想了想:“除非大型战争或灾难,不然短短两年内连死八个王子的意外是十分说不通的,但西西能提供的情报也到此为止了。”   “王室的秘密不会轻易对外贩售。”德维特优雅地把玩手里的酒杯:“不过这就足够了。”   十一个人一口气死了八个,剩下的三个哪怕把“无辜”这个词刺到脸上,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们。不过这并没有关系,生在王室,本来就是要不择手段地争取权柄,如果普莉西亚嫁的是个天真无邪的贵族德维特恐怕还要更操心呢——十一分之三总比十一分之八来得好,不然哪天莫名其妙就成了寡妇岂不是更麻烦?   “你的权势确实足够庞大,但那是建立在潘尼格拉帝国力量的前提下的——但这份力量无法覆盖到多伦大陆。你有没有想过找到你姐姐之后,如果她确实生活不如意你要怎么办?”查理问道。   “带她回潘尼格拉。”德维特毫不迟疑地说。   “她是莱斯罗普的合法妻子,哪怕你没有付诸行动,光凭这句话,他就有理由光明正大地把你杀了。”店长说:“你别忘了,自己脚下所站的土地叫什么名字。”   “我有脑子。”德维特不耐烦地说:“如果我像个乡野屠夫只会硬碰硬,那你以为我为什么只带了希弗士和你来到罗伦?”   查理:“……请注意,我和你的雇佣关系已经结束了,确切地说,你还欠我一次报酬。这一次旅程你能携带的只包括——”   他比了比外面正在驾驶马车的希弗士和跟在马车后面,和小锡兵一起驾驶货车的尤金。   “他们两个。我和哥伦布不包括在内。”   “我能雇佣你一次,就能雇佣第二次。”公爵理所当然地说:“我注意到艾莲娜的势力范围也在南方,从地理上说,我们的目的地是重合的。”   “我要尽快确认普莉西亚的情况,如果她一切都好,那么我会尽力帮你达成目的。”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离开多伦大陆这么久,对艾莲娜现在的势力很难有精准的判断,哪怕你再狂妄,也不会以为单靠自己一个人就能赢得了南方魔女吧?”   “哥伦布也和我一起。”查理纠正他。   “他只是个锡兵,你预备怎么使用他?在艾莲娜操纵火焰要烧死你的时候把他当做个铅球扔出去砸晕她?”   ……真刻薄。   查理说:“好吧,假设我需要人手,你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够帮我,我记得占星的结果。”为了照顾公爵的情绪,店长一直没有就那个不详的占星结果发表意见,但在诚实的内心深处,他觉得普莉西亚‘一切都好’的概率比他们长出翅膀直接飞到目的地的概率差不多。   德维特发现兔头很少有脑子不清醒的时候,要占他的便宜真是不容易。   “至少我们可以达成一个互助的协议。”公爵说:“如果普莉西亚需要帮助,那么我能动用的人手一定越多越好,你也一样。”   “艾莲娜的城堡和莱斯罗普领地很接近。”店长说:“在可行的情况下,我会帮助你。但哥伦布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普莉西亚小姐的麻烦不能很快解决……”   “你就以他为优先。”德维特毫不犹豫地说:“我还能分出人手协助你。”   查理闻言看了他一眼。   所谓人手,眼下公爵手上也只有希弗士和尤金而已。   除非他在多伦大陆上另有安排,如果是这样,那么小公爵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一些。而对方愿意向他透露这个讯息,也算是首先表露出了合作的诚意。   在这种时候再拿乔就有点过分了。   “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会路过莱斯罗普的地盘,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会尽力帮助你。但我不能在那里停留太久。”   “我明白。”德维特颔首:“你来到罗伦的目的就是要解开锡兵身上来自魔女的诅咒。”   “不错。”查理道:“其实难度不小——艾莲娜也并不一定会一直待在城堡里。”   “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德维特挑起眉毛:“锡兵身上的诅咒并不完全出自艾莲娜之手,如果我没有猜错,城堡才是诅咒的关键所在。”   白兰公爵再次展现了他敏锐的推断能力,和令人不快地直言不讳的本领。   想摆个高姿态却惨遭失败的查理确实暗搓搓地希望自己能在艾莲娜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闯个空门,也许顺便还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什么的,但这种意图多少有些见不得光。   不过比白兰公爵多长的几年他也不是白活的,既然被人拆穿了,兔头泰然自若地微笑点头:“不错。严格来说哥伦布的诅咒是伊芙夫人遗留下来的产物,如果我猜得不错,在她已经死去多年的情况下还能存在的诅咒,应该是通过某种媒介而保存下来的,我个人倾向于那个媒介就在城堡里。”   “如果找到那个东西,你就能解除诅咒?”德维特挑起一边眉毛。这个表情多少有些不屑和质疑,但是托他清亮得过分的眼睛的福,大大削弱了这种无礼感,反而生出一种近乎天真的疑问来。   这真是一张无论如何都令人讨厌不起来的脸。   查理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只是没有参加魔法师认证考试而已,并不代表我在学校里学的东西都变成春天里的积雪化得一干二净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比艾莲娜还要早上两年学呢。”   公爵上上下下地扫了他一遍,质疑之意非常明显。   “既然如此,”公爵慢吞吞地说:“你为什么不首先解决自己的问题?”   “什么问题?”查理反问道。   德维特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杖,抬眼看了看对方那对招摇的长耳朵。   “你的脑袋总不见得是伊芙夫人的手笔吧?”德维特说。   “啊,这倒不是。”店长说:“艾莲娜干的。要我说,她这活儿干得可不算漂亮,拖泥带水。如果足够利落的话,我应该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用四条腿走路才对。”   “但即便那样,你也有办法恢复原样?”   “但即便那样,我也有办法恢复原样。”   马车里突然沉默了下来,公爵看着车窗外不断向后退的景色,这个时节各种草木都已经开始复苏,偶尔也能在不远处的土块后面看到一两只出来觅食的野鼠或兔子,但地皮上大多数还是干枯的褐色或黄色,如果周围足够安静,还能听到不远处溪流破冰的轻快水声。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两人静静地看着一幅幅早春田园风光飞快从窗外掠过,过了挺久,德维特才开口问道:“那为什么不解决它?”   这话有点没头没尾,但查理总是能很神奇地立刻接上这位任性妄为的公爵的思路。   兔头店长微微笑了起来,在座位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因为,我从来不觉得它是个问题啊。”   他轻声说道。   从八岁起,老公爵就带着儿子进入各种贵族社交场合,十二岁以后来自各地的淑女画像就几乎要堆满白兰堡的几个房间,德维特自认见识过各种审美形式,但也不得不承认像查理这种长了个兔头还沾沾自喜的奇葩也是平生罕见。   他合理怀疑这家伙长着人脑袋的时候是个绝世丑八怪——相比之下连兔头都看起来比较英俊的那种丑。   但究竟丑成什么样呢?   天生颜霸,连头发都有人专门写了一系列赞美诗的白兰公爵陷入了深思。   查理不用猜就知道公爵在想什么,不满地说:“我不解除这个诅咒可不是因为我原本的样子难看,只是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德维特:“恕我直言,能觉得兔子脑袋也不错的只有老鼠脑袋了。”   “我说过,我原本的样子英俊迷人,风度翩翩。实际上,我在蒙特利埃学院曾经连续三年蝉联‘最想和他一起熬夜观星的男生’第一名。”兔头店长优雅地抻了抻自己的衣领:“不过这个兔子脑袋并没有遮挡住我的智慧之光,在不受外表的限制之后,我的人格魅力反而更加突出,于是作为一个有内涵的男人,我决定维持现状。”   闻言,德维特难得正眼端详了他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他这句话中究竟是“智慧之光”还是“人格魅力”更令他难以忍受,但当他看到那张大毛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向来不喜欢动物的公爵最终选择了闭嘴。 第二十章   莱西娅每天晚上都要用蜂蜜和橄榄油混合的油膏涂抹她的头发,这是一个老家的老嬷嬷教会她的秘方,油膏会使她的头发颜色变深——不是红棕色那种深,而是金黄色。   在重要场合里,她那头漂亮长发总是能得到很多赞美——虽然贵族血统并不以发色区分,但她顺滑的头发看起来确实有些接近那些连一把蕾丝伞都提不动的贵族小姐。可是今天晚上女佣光顾着去玩弹子游戏,忘了替她准备热水,使她洗澡的时间拖延了很久,气得她尖声叫骂了一场,又狠狠打了她好几下。直到上床睡觉的时候,她仍然觉得很生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恼火的原因,莱西娅睡得很不安稳。在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了断断续续的音乐声,很像是某种乡下民谣,听起来很令人怀念。   莱西娅很难得梦到了自己小时候的事,她的母亲在厨房里烤面包,她和妹妹躺在床上,等着面包的香味传出来,抚慰她们饿扁了的肚子。   莱西娅渐渐睡着了,却又很快醒来。她不舒服地动了动,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无法舒展开来——这肯定很不寻常,因为她的床是完全足够伸展的。   莱西娅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不在床上,而是躺在一只大箱子里,手脚蜷曲,被柔软的毛毯包裹着。   难道她在做梦?莱西娅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撑开箱子盖,发现箱子被放在一间华美的卧室里,一张大床的床脚边。   床上铺着名贵的丝绸,简直像水一样柔顺垂到地毯上,叫人不由得担心躺上去只要翻个身,就会不小心滑落到地上。精致的帷幔上用金线绣着无花果和月桂,床头柜上摆着她从未见过的美丽水果,巨大的窗户叫人用长长的窗帘遮住了光,但角落里被镶嵌在家具上的各种宝石还是熠熠生辉。   莱西娅从箱子里爬出来,看到床上放着一套象牙色的睡裙,正是她的尺寸。   看到这里,莱西娅就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有人暗中倾慕自己,所以才在夜色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带来幽会。虽然她的爱慕者不少,但这么新奇而大费周章的追求手段也是头一次遇到,而且看这个奢侈的房间,对方一定是位高贵的公爵或国王,这一切都令她的心脏怦怦直跳。   果然不出她所料,在她换上那件精致的睡裙后,房间里的灯就全被吹灭了,丰腴美丽的金发女郎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等来了她多金的情郎。   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在天色破晓前,莱西娅又钻进了那口大箱子里,她觉得疲倦极了,虽然很想知道自己究竟被送到了哪座城堡里,但当叮叮当当的琴声响起,她就很快又睡着了。   德维特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睡眠困境。他下巴微微抬起:“我不会在那样的床单上躺下。”   “公爵阁下,如果您再继续否定每一间我们能找到的旅馆,那恐怕今夜我们只能在墙角的稻草上过夜了。”查理无奈地说。   希弗士肯定已经习惯了自己主人挑剔的坏习惯,习以为常地领着马车穿过莫勃利繁华的中央大街。   “我有合理的证据怀疑那家店的床单里有虱子。”德维特振振有词。   “你不能因为店长不刮胡子——”   “他的胡子里肯定也有虱子。”德维特嫌恶地说。   兔头店长闭嘴了。   叫他说,公爵根本不是长途旅行的料,从颠簸的道路到旅馆的床单,这一路走来他从来没见过德维特对什么东西满意过,恐怕最尊贵的皇后陛下也不见得能找到这么多可挑剔的地方。问题是他自己挑剔不要紧,还要强迫所有人陪着他一起任性,搞得大家(除了哥伦布)都疲惫不堪。   对此希弗士感觉很内疚。   “如果管家也一起来就不会这样了。”骑士长说:“他总有办法。”面对盗贼和刺客他无所畏惧,但这类生活琐事他就很不擅长了,毕竟在勒梅那,总有随从会为他办妥一切事务。   尤金说:“我不明白,刚才的店一个晚上要三个银币——恐怕国王本人来了也是住那样昂贵的房间,大人究竟什么地方不满意?”   在潘尼格拉那会儿,尤金最阔气的时候一次性拥有的财产也从来没有超过一个银币。天神在上,一个银币足够让他在酒馆里喝上十天的酒,想喝多少喝多少!   希弗士说:“要住最好的地方。”   尤金想了想:“给我一个银币,我就能办妥。”   骑士长也不想花上一整天在城里一家一家地找落脚点,于是就给了尤金一个银币,让他和小锡兵去打听了。   虽然尤金没有来过多伦大陆,但普通人的生活总是互通的。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回来了,果然领着大家找到了一家只有十三个房间的旅馆。这是一间很体面的石头大宅子,每个房间都有浴室和壁炉,如果不是尤金带路,他们肯定会以为是城里某个官员的宅邸。   据说这个旅馆是某个酷爱旅行的大贵族的产业,原本只供家族成员使用,但大贵族死后他的败家子继承人陆续把产业全都输光了,这间宅子也被一个商人买了下来,改成了大旅馆,在社交季承办一些商人和落魄贵族的舞会和沙龙。   作为独家别墅或者行宫,这里肯定上不得台面,但作为旅馆却是少见地奢侈了——每个房间都配有专门的仆人,当他们决定入住的时候,老板还送了赠送了一个礼物篮子,里面是各种手工饼干和肥皂。   大概是看在礼物篮子的份儿上,白兰公爵没有再挑三拣四。但当晚上九点钟,大家都梳洗完毕,坐在长桌边吃饭的时候,他就开始问尤金,是怎么找到这家旅馆的。   小锡兵虽然不吃饭,但也坐在椅子上,快活地说:“我们只是买了报纸。尤金给了小贩一个崭新的打火匣子,他就为我们指了路!”   于是在整个晚餐中,公爵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埋头读起了报纸。   直到饭后最后一道布丁上桌,他才收起报纸,脸上没什么表情。   “报纸上写了什么?”查理问。   “没什么。”德维特淡淡地说:“一些广告和哗众取宠的案子,一个珠宝商的情妇家里失了窃,在威尔肯的什么地方死了一个□□……”   兔头店长伸手拿过报纸,小锡兵和尤金立刻凑了上去,他们都不认识字,但是男人对香艳传闻的追逐简直就是与生俱来,他们热烈要求店长为他们读一遍报纸。   德维特对他们的低级趣味嗤之以鼻,但当希弗士要求店家再把大堂里的火炉点旺些,大家聚在一起听报纸的时候他倒是没有独自离开,而是挑了一个远离众人的角落写信。   这并不是中央帝国萨帕里统一发行的报纸,本地印制粗糙的时报,看日期也并不是最新的——概是看在那个打火匣的面子上,小贩把手上有的几份报纸都给了尤金。   查理大略翻了翻,挑了一些标题耸动的新闻念,但实际内容并没有什么令人浮想联翩的地方,就如同德维特所说,一个高级妓\\女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尸体早上才被人发现。店长倒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消息,东边三个小王国联合起来发动了一场消耗战,对手似乎相对富裕,但城池也修建得不错,围城持续了一个月都没有分出胜负。   希弗士对战报更有兴趣,他仔细阅读了每一版报纸上的此类信息。   “冈其、拉米亚、塞西斯里亚。”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从未听过这些王国的名字,倒是被围攻的巴坦恩王国有点印象。”   “巴坦恩有一座著名的城池,三面峭壁,唯一的入口很险峻。”查理说:“城里有水井和足够的农田,估计这个冬天周边的小国需要填充金库,才会联合攻打这个相对富足的邻居。”   希弗士把报纸接过去,看了看上面的日期:“看来他们雪还没化就动手了。”   哥伦布坐在希弗士沙发的扶手上,央求他再多念几条新闻。查理转头看了靠近壁炉的公爵一眼,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浅金色的长发束成的细长马尾。他知道对方在寻找什么,这几份报纸上没有任何版面提到莫克文王国,但他还是花了一顿晚饭的时间仔细读完了所有内容,这完全是受他们此刻情报匮乏的窘境所迫。   相对于潘尼格拉,他们对多伦实在太陌生了,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如预期,那么情报匮乏很有可能会对他们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白兰公爵的爵位是由潘尼格拉大陆的莫丁康帝国封的,两片大陆自古就互不干涉,在潘尼格拉再有权势,来到多伦也不过是个有钱的异乡人而已。公爵大人?你要能再次踏上潘尼格拉的土地才能算数。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至少希弗士和兔头店长都能感觉到公爵的焦躁,哪怕入住了有四脚浴缸的旅馆也不能让他完全放松下来。不过这次落脚并不是毫无收获,他们发现多伦混乱的局势不可避免地造成各方信息落差,在这种情况下非官方的情报网蓬勃发展,除去福克斯这样的情报机构,混迹在街头巷尾的线索商人,还有丰富多彩的地方小报。因此公爵认为,虽然因为缺乏监管和受众偏下层,但过滤掉哗众取宠的假消息和乡野艳闻后,能提炼出来的信息相当值得一看。   *   作者有话要说:   莱西娅部分会飞的箱子设定源于安徒生童话《飞箱》和《打火匣》。 第二十一章   德维特尽管天性傲慢,但绝不是傻瓜。在莫勃利得到足够的旅途补给之后,他给了哥伦布一个精致的钱包,钱包上有长长的带子,方便小锡兵挂在脖子上。钱包里面装满了叮当作响的铜币,他任命哥伦布为财务署长,专门负责把一路上他所能看到的所有报纸都买下来,由尤金负责熨烫后交给公爵大人阅读。   尤金对哥伦布掌握了财政权这一任命极为不满,强烈要求由他保管钱包。哥伦布还是第一次获得这么正式的工作,自然也不愿意被夺权,两人在马车上吵吵嚷嚷,弄得希弗士不堪其扰地驾马快步走在前面,不愿意掺和到他们的争吵中。   查理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要被马车颠散了,实在不能理解小公爵为什么在经过这么漫长又艰辛的旅途后还能在马车里坐得笔直,他怀疑对方可能拥有一副钢铁脊椎。   “哥伦布脖子上那个……”查理搔搔自己的下巴,春天快到了,他有点掉毛。“是女式手包吧?”   虽然看起来挺贵的,但男式手提包根本不会有那么长的带子,亏他能哄得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傻瓜吵了大半天。   德维特拿着一本软皮笔记本,正在用蘸水钢笔在上面写写划划,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查理说了什么。他手边矮桌上的墨水瓶没有盖上,马车一个颠簸,墨水瓶跳了一下,斜斜地往桌边滑去,被查理眼疾手快地伸手拿了起来。   “你写什么呢?”他伸长脖子去看。   德维特“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看了他一眼。   贵族是绝不能当面窥探他人隐私的,男性作出这种婆妈的行为,更是他所受的教育中属于排名前三的大忌。   但兔头接受的教育显然和他不太一样。   “写什么呢?”他又问了一遍:“那么专心。”   ……他恐怕永远不能指望这只兔子的言行举止拥有足够的风度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在面对女性的时候倒好像都挺绅士的。德维特讽刺地想着,冷冷地看着查理。   “除去中途休憩补给的时间,大约要花费五天踏入莫克文的国土,如果直穿过王都,再走两天就能到莱斯罗普的领地。如果绕过王都则需要多花两天时间,但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查理慢条斯理地把墨水瓶盖旋好,放到隔板上,德维特发现对方靠得太近了,近得他都能看清那双长耳朵上的绒毛。   “我们可以进入王都。”过了一会儿公爵才说:“除了巴坦恩的战报,一路上并没有遇到成规模的争斗,说明凛冬刚过,多伦大部分地区都相对稳定,王都的戒备不至于太过紧张。而且——”   这也是他执意不许白兰骑士跟随他出发的原因,如果他带着一队人马,哪怕伪装成赤手空拳的商队,在战争频发的多伦也不会有多少个心大的城主愿意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莱斯罗普是莫克文国王的王弟,必定与王都来往密切,在直接闯进他的领地之前,王都是他们一个缓冲和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我,希弗士,一只兔子,一个小偷,一只会说话的玩具。”公爵用惯有的嘲讽语气说:“我们人手单薄,不会引起多少注意和戒备。”   莫克文王都西里亚科奇   下午三点钟   “喂,你听说了吗?”   “啊,城门那件事?”   “什么什么?有个精灵来了?”   “我听说是个女扮男装的异国公主。”   “不对!是精灵,二组那个叫勒姆的小子据说只看了一眼就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精灵有这么漂亮吗?”   “精灵就是很漂亮啊,但他们不是都住在森林里吗?”   “究竟多漂亮啊?我听说书记官也晕过去了?”   “他们在哪儿?还在城门吗?”   西里亚科奇的城门闹哄哄的,守城的卫兵都在交头接耳,工作也滞后了,还在城门外排队等着进城的人民焦虑地互相打探,于是还不到傍晚:“有一个美丽得令群星都失了颜色的精灵族公主来到了莫克文王国,她穿着用各种宝石做成的裙子坐在马车里,宝石的光芒在她绝伦的美貌下都显得无比黯淡”这个传言就像打翻在草纸上的墨水一般迅速渲染了开来,并惊动了莫克文几个负责城门的下层官员,并分别呈报了自己的上级。   一直胸有成竹的公爵终于失了算,他不得不放弃了马车,戴上斗篷帽子,把领口尽可能拉得高高地,带着希弗士和小锡兵转为步行混进人群最多的街道中。   众人不兵分两路,让兔子店长和尤金带着马车和行李分别找地方落脚。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兔子头走到哪里都是个显眼的坐标。   而护城守军的威廉子爵也在晚餐时得到了这个线报,当他的小舅子向他汇报这个情况时,他正在享用一只烤孔雀。当他听说有一位前所未闻的美丽精灵隐姓埋名地来到莫克文的时候,吃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下意识玩弄起他肥厚手指上几个硕大的宝石戒指。   “按你这么说,维克多,那位柔弱的女性现在在哪儿?”   “子爵大人,麻烦就在这里——她过了城门之后,就失去了踪迹。”维克多弯下腰轻声说,他又瘦又高,精心修剪的小胡子像是用尺子比着整理的,左右完全对称。   “荒唐!一位柔弱的女性风尘仆仆地跋涉而来,你们却让她独自离开,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风度,应该向她提供保护啊。”威廉子爵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精灵——如果真的是精灵,那可真是一个耸动的新闻,要知道精灵已经远迁潘尼格拉,避世近百年了。就算不避世,这个族群原本就是远离人类的,它们天生就是森林的宠儿,在人群聚居的地方极少出现精灵的踪迹,只有天真纯洁的孩子或者少女才会在偏僻的地方偶尔目击到这种神秘的存在,至少威廉子爵就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个神秘的种族。   但这一切并不妨碍人们从各种诗歌和画作上了解精灵出类拔萃的平均颜值,威廉子爵焦急难耐地踱起步来,守门的士兵简直是一群蠢货,这样的人居然让她从指缝中溜走了,现在已经初春,每天进出的人都很多,他能够动用的只有一小支护城军而已,王城里的贵族何其多,万一其他人抢先的话……   维克多看着自己脑满肠肥的姐夫简直要把“急色”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只能按捺下心里的不耐烦,上前劝道:“子爵大人,那位精灵的容貌比传说还要美丽,进城时引起了很大一阵骚动,恐怕现在已经很多人都听到传闻了。”   “那怎么办?要是布里和提姆那几个家伙知道了……”   维克多心里有些不耐烦。美丽又怎么样?拥有那样惊人容貌的人,哪怕是你先遇到的,难道就能神不知鬼不觉把对方藏到子爵府里吗?精灵可从来不是任由人类搓圆揉扁的种族。而且对方的自我意志暂且不论,这里并不是威廉子爵的领地,而是莫克文王城,别说国王陛下,哪怕是一个伯爵来要人,你也得乖乖送出去。维克多觉得这个脑袋长到裤\\裆里的姐夫实在不是可以议事之人。可惜维克多的父亲只是个从男爵,这个头衔非但不能世袭,连家族产业也在逐渐没落。如果不是生了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儿侥幸搭上了子爵,恐怕不出十年整个家族都要彻底没落下去。   这个姐夫虽然好色又愚蠢,但却十分有钱,还在军队中有一定的话语权。维克多就是靠着威廉子爵才得到了一个体面的军队文职,只要他尽可能挤进上流圈子,就不愁没有机会获得赐爵,而在那之前,他只能尽可能让自己唯一的靠山稳固一些。   维克多委婉地说:“大人,精灵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在人群中了,如果那个人真的是精灵的话,那么稀罕的人物,陛下一定想要见一见的。提法陛下是我们最英明伟大的国王,如果那位柔弱的精灵女性有什么诉求的话,国王陛下一定也能帮得上忙。如今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对方可能也被吓到了,如果我们能先一步找到她,为她引荐国王陛下,那么她一定会感谢我们的。”然后国王也会因此而高兴,给予他们奖赏。   维克多这么一提醒,威廉也慢慢从脑充血的状态下冷静下来了。虽然精灵很少出现,但历史上他们与人类的接触,差不多都是直接与人类的高等贵族对话的,区区一个子爵想要获得精灵的欢心进而收伏对方确实不太可能,而且精灵族也不是他威廉惹得起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维克多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如今的国王提法也是个好色之徒,从王子时期到至今拥有过的情妇数量恐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如果真有一位标致的美人儿出现,那么在这个王城之中,有哪个贵族能凌驾于国王之上得到她呢?   如果他威廉能将美人献给陛下,如果她真如传言中那么美丽,那后冠说不准还要换个人戴呢,到时他威廉岂不是能得到丰厚的赏赐?既然美人注定得不到,那么至少他还能朝爵位和权势上努力。   威廉打定主意,对维克多说:“把见过那位女性的人都叫过来,清点出人手,我们要赶在不法之徒前面将她保护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要没有了。 第二十二章   容貌出众的白兰公爵并不知道有关自己的谣言已经越传越离谱,但有一件事他能够确定,就是自己“人手单薄,不会引起多少注意和戒备”的计划已经全面落空了。   其实这并不能完全归咎于公爵错估形式,完全是因为两个大陆之间的差异比他预想的还要大。   潘尼格拉的中央集权已经臻于成熟,虽然王国之间偶有摩擦,但基本不会出现大规模战乱。   而在复杂的形式下,多伦的各个王国即使是在非战争时期,对流动人口的盘查也比他们预估的严格很多。   德维特一路上都非常低调,除了吃住之外并不讲究排场,离开马车的场合也会用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谁都没想到西里亚科奇每个城门都会有士兵详细盘问和登记,并不得蒙面进入王城,防止间谍混入。在他不得已揭下兜帽后,那个小兵居然直接看呆了,异常的举止吸引了他的同僚,虽然他迅速拉上了帽子,店长和希弗士都尽可能快速地签完所有文书,但直到他们的马车穿过城门,还能看到不少闻讯挤过来想要看热闹的人。   另一方面,自己的脸会引起那么大的骚动这一点连德维特本人都没料到。作为衔着银汤匙出生的贵族世家继承人,其实他出现在普通民众视线里的时间非常少,哪怕是巡视自己的领地,大部分人也不敢抬头直视他的脸。至于在贵族间流传的、他从小就听厌了的赞美,公爵一直认为多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贵族间浮夸的吹捧风气。换句话说,他知道自己长得好,但没想到会好到这个程度。   眼看形势开始混乱,进了城后希弗士当机立断,把两辆马车和大部分行李都留给了店长,自己和全副武装的公爵离开队伍,混入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中。   昏暗的汽灯周围不断有飞虫打着旋飞来飞去,被熏得发黑的木头梁柱上几只蜘蛛匆匆爬过,正下方几个壮硕的男人围在一张方桌旁玩牌,他们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汗味,和两个伏在桌旁围观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空气中弥漫的劣质麦芽酒、煎鱼和奶酪的气味混在一起,会令任何一个稍微体面的贵妇人拒绝走进这家小酒馆一步。   但店里的其他顾客显然毫不在意,他们三三两两坐在角落里或者低声交谈,或者也凑了一桌赌局,现在还不到晚上8点钟,虽然天已经黑了,但还有不少人刚刚熄了淬炼铁器的炉火,关上谷仓的门,匆匆走上街头,寻找一个消磨时间的所在。   一个穿着灰扑扑斗篷的男人也被酒馆正中的粗野赌局吸引了,他的通用语不太流利,但玩牌的技术却不错,只花了五个铜板就大赢了一笔。块头最大的铁匠尼特今晚却输惨了。   “你是哪儿来的?外乡人。”尼特狠狠地盯着对方洗牌的动作,只要让他发现——哪怕一点点儿出千的苗头,他发誓,一定要把这家伙的脖子像拧鸡子一样拧断。   外乡人耸了耸肩,用蹩脚的通用语说了一个地名,尼特从来没有听说过。   “啊,是不是‘佛那比’?”一个围观的女人根据他的发音猜测:“我有一个远方姑妈就嫁到了那里,非常非常远。”   外乡人点点头,冲她一笑。   说句实在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大,有一双褐色的眼睛,身材也不错,胡子并不像其他人一样乱糟糟的,身上也没有尼特他们那种汗臭味儿,手气更好,赚了不少。   如果不是个外地人,缇娜更想做他的生意。   可惜……尼特这群人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家伙。   他似乎是个玩牌的高手,接下来又赢了两局。聚集在桌边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丰满的女人一屁股坐到这个外乡人身边,紧紧贴着他的胳膊。她的年纪不小了——至少要比缇娜大个五六岁,虽然妆足够浓,但在酒馆昏暗的灯光下还是掩饰不住她眼角的疲惫。   “缇娜,你的对头又来了。”一个男人起哄:“玛婷达,早点睡吧,今晚缇娜在这里呢,我看她的指甲修剪得很锋利!”   缇娜掀了掀眼皮,没搭腔。   玛婷达也许受欢迎过,但女人的青春从来都是既短暂又残酷的,现在有她缇娜在的地方,谁会多看玛婷达一眼呢?   几个认识她们的男人都嗬嗬笑了起来。   这个女人八成越来越混不下去了,才会连底细不明的外乡人都顾不上,急不可耐地想要勾引一把。可笑,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里已经不是她该待的地方了?   缇娜涂得很艳丽的嘴唇撇了撇,剜了马婷达一眼,而对方也不甘示弱地回蹬她——缇娜恶意地想,她应该等在门外,看看午夜之前能不能交上好运,骗到一个神志不清的醉鬼。   外乡人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推开玛婷达,但也没有顺势搂过她的腰,他的注意力似乎全在自己手里的牌上——他又赢了。   “看来我身边,有胜利女神。”他的语速很慢。   缇娜心里一动,咯咯笑道:“你的手气怎么这么好,是不是出千了?”   空气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凝固了,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外乡人困惑地眨了眨眼,好像缇娜语速太快,他没听明白。   “别胡说。”一个个头特别高的男人恶声恶气地说,但眼睛却盯着那个外乡人。   玛婷达挑衅地看了一眼缇娜,心里却有点紧张,但她身边的外乡人一直坐得很稳。她听懂了“胜利女神”这个词,这表明对方并不反对自己坐在这里。   可惜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外乡人的手气却有好有坏,在尼特以为他会一鼓作气把外乡人手里的钱全部赢回来的时候,对方却罢手了。   接着,他做了一件出乎人意料的事。   他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表示要请在场所有的男人喝麦芽酒,女士喝一杯葡萄酒,并特别说明要给他的‘胜利女神’玛婷达额外一份浓汤和面包。   因为他很实在地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出来,大家都知道这个家伙身上确实没有钱了——而他的衣服确实也没有什么值钱的配饰,只得爽快地放他离开赌桌。   玛婷达似乎很喜欢他,低声问他要不要去散步,那个男人却指了指赌桌,表示他想继续看下去。   尼特的手气似乎被外乡人还回来了,他开始赢钱,酒馆里的人也越来越多,连野狗和一个看起来像流浪儿的孩子都混了进来,仗着自己的个头小不会引起注意,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运气好的话就能捡到掉落在地上的面包碎片。   但好运通常很难持久,很快就会有女士尖叫起来,大声谴责他弄脏了自己的裙摆。肌肉虬结的酒馆老板气势汹汹地从吧台后出来,毫不客气地连人带狗都推搡了出去,还顺带踹了几脚。有个瘦巴巴的孩子似乎被踹到了肚子,忍不住蹲在门外大声咳嗽起来,但酒馆里没有一个人朝他多看一眼,除了那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外乡人。他看了一眼那个孩子,似乎有点不忍心,吃力地从拥挤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往外走。   反正他的口袋已经被掏空,尼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赌桌上。倒是玛婷达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说了一句那些小崽子都是装的,不值得同情之类的话。谁也不知道外乡人有没有听懂,总之他还是走了。   缇娜嗤笑了一声。   “提起你的裙摆追上去怎么样?反正他买的面包也足够让你陪上一整夜了吧?”   玛婷达眼睛一竖,厉声说:“少管闲事,缇娜。”   “哦,抱歉,是我估计错误了,应该是三个晚上?毕竟你从三年前起就贬值得厉害了。”   周围的人都放声大笑,玛婷达的脸涨得通红,丰满的胸脯气得一起一伏。   但她没有起身离开。   如果是平常,缇娜懒得针对玛婷达,但今天晚上不一样。   缇娜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了,大概是面对明显落魄的玛婷达,那个男人并没有表现出像尼特他们那样放肆嘲笑的态度,甚至稍微维护了她,这种尊重女士的态度几乎有了点上等人的风度——但在某个隐秘的角落里,缇娜也为对方没有多看自己一眼,而是对玛婷达如此亲切而感到不悦。   女人就是如此复杂而矛盾的生物,但总的来说,缇娜还是不希望这个奇怪的外乡人死的,所以才在他不断赢钱的时候提示了他一把。如果他再继续高调下去,那么等他独自离开酒馆的时候,尼特他们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拖到暗巷里,直到明天早上,才会有早起的送水人发现西里亚科奇的角落里又出现了一具谁也不认识的尸体。   真是个傻男人。   缇娜心想,大概年纪还很轻,心肠太软。不过提早离场也好,被那些和野狗为伍的小瘪三骗一把,至少性命是无忧的——谁都知道西里亚科奇里每一个看起来无家可归的孩子都有可能来自一个肮脏的骗子组织,他们会利用自己年幼的体型和外貌优势专做一些坑蒙拐骗的坏事,但来自外地的人可不知道。   所以这些傻瓜活该上当。 第023章   杰弗里跪在冰冷的鹅卵石街道上,咳得整张小脸都变了形,当他看到一双脚走到自己面前时,可怜兮兮地抬起头。   “先生,”他喘着气说:“我吵到您了……?”   “你没事吧?”外乡人把他扶起来,还很替他拍掉了身上的浮土。   “我只是很饿。”杰弗里怯声怯气地说。   “你很饿吗?”外乡人褐色的眼睛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   成了。杰弗里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笑出声来,可是下一秒他就听到对方说:“可是你从我身上摸走的钱袋里的钱足够你买好几个面包了吧?”   杰弗里脸色一变,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牢牢地握在对方手里。   “我刚才搜了一下,钱袋不在你身上。”外乡人懒懒地说:“绑在小狗身上了吗?”   杰弗里不敢抬头:“先生,您在说什么?”   “不承认也没有关系。”那个男人的语气并不凶狠,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杰弗里胆战心惊:“你的小搭档这么听话,它一定很爱你。要是在约好的地方等不到你,它一定会来找你吧?毕竟狗的鼻子最灵了。你看,杀人需要一点心理准备,可是杀狗就完全不需要了,天气还冷着呢,你听说过狗肉要怎么煮才好吃吗?我可能需要去买一点薄荷……”   “别!”毕竟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杰弗里赶忙求饶:“请您原谅……我把东西还给您,请您原谅!”   “我可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外乡人笑了一声:“只是你不该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杰弗里被他牢牢地抓着,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得乖乖地领着这个男人往前走。这一片旧城区像腐败不堪的蜘蛛网,只往里走了两条街就不再有路灯照明,只要杰弗里能挣脱五秒钟随便钻进哪条巷子里,就凭借复杂的路况和黑暗程度,谁都不会再找到他——可是那个男人的手抓得很紧,他找不到一点机会。离他的小窝点越来越近的时候,杰弗里刻意把脚步放慢,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的男人突然把他往后一拉。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在黑漆漆的小巷中间站住了,杰弗里正要开口,嘴巴却被一把捂住了。他被迫靠到冰冷潮湿的墙面上,本能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被紧紧地勒住了,单薄的身板根本无法和一个成年男子抗衡,他只能无力地任由对方半拎半抱地带着自己慢慢向前挪动——这种几乎是如临大敌的举动来得十分突然,但杰弗里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并不是针对自己。   因为还没走出这条巷子,他就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淡淡的,湿漉漉的血腥味,混合着外乡人掌心的残酒味,跟着夜风一起钻进了他的鼻子里。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普通人的眼睛在缺少光线的情况下几乎看不见多少东西,相对的其他感官会变得出奇敏感。   比如声音和气味,   杰弗里听到一些破碎的说话声,他几乎能确定是从离他们差不多只有三十步左右的柳条巷传来的,因为那里只离他的私人根据地隔了一个拐角。   但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柳条巷是一条死胡同,它只是一个由相邻两排高低不平的宅子形成的夹角,之所以能有个名字,是上一任长官为了解决醉汉在这个夹角里随便便溺和居民乱扔垃圾的问题,但这只是个中途夭折的计划,现在只留下一排奇窄无比的雨棚,即使是白天,那里也差不多是个最阴暗的角落。   是谁在那里?   杰弗里的心脏怦怦狂跳,前面的血腥味显然比这里浓厚多了,正在他努力想分辨那些人在说什么的时候,外乡人一把把他摁进了自己的外套里,原本就细碎的说话声彻底被隔绝了。   “为什么我不能下去?”哥伦布坐在窗边,落寞地透过窗户看着楼下的报童:“一定是出了大新闻……啊,那个人是不是尤金?”   在大街的一个转角,卖报纸的少年被不少人团团围住,挤在最前面的都是穿着体面的绅士,还有几个为主人买报纸的侍从,一个穿着羊毛披肩的男人正在大声对身边的人说:“那个女人被发现的时候肚子都被剖开了——有可能是野兽……”   “城里怎么会有野兽?”他身边的男人忍不住跟他争辩起来:“依我看,最近不太平,还是不要让女人天黑后出门。”   尤金用一条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低调地掩盖了自己与本地人相比偏深棕色的皮肤,但当他顺利买到一份报纸的时候,一颗从天而降的石头不偏不倚地重重砸到了他的头巾上,还是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在大街对边二楼的一扇窗户后看到了小锡兵熟悉的鲜艳色彩。   “难道画出来的眼睛能看得特别远吗?”尤金粗声粗气地嘟囔着,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把头巾解了下来,重重地出了口气:“我还以为是只什么鸟掉到了我耳朵头上……”   “尤金!”给他开门的小锡兵兴高采烈:“是我发现了你!但石头是希弗士扔的!”   高大的骑士长笑着示意哥伦布关上门:“怎么说?大白天的在街上乱逛?”   尤金偷偷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卧室,‘被全称通缉的大美人儿可不是我’这句话到底没敢说出口。   不知道哪个贵族脑子被传言哄得发热,自从白兰公爵进了城之后,这家旅馆已经遇到了两次士兵排查,这两天眼下别说取道出城了,如果不把脸遮掩住,德维特连走出房间都很困难,这也让公爵大人的火气烧得很旺。   “尤金!查理呢?”哥伦布围着尤金转了一圈,仿佛店长藏进了尤金的袍子里。   “我们在狗尾巴巷里一间叫‘满月’的店里开了两个房间。”尤金一口气快速说着:“店长叫我晚上到城里到处逛一逛,顺便找你们。眼下离魔女的势力范围越来越近,他想尽可能低调一些。”   来到多伦大陆后,查理确实大大收敛了自己异常风骚的行事风格,很少离开马车车厢——哥伦布也一样。看来嘴上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他对艾莲娜还是相当忌惮的,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行踪。   不过叫尤金看来,连房间门都不出,食物都是由旅馆的仆人放到门口也未免太过低调了。   但这句话尤金也没敢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兔头店长的态度一直称得上和蔼可亲,对比没有一刻不在挑剔和发脾气的公爵大人来说简直温柔不只一倍,但尤金还是对他有一种说不上的敬畏感,当查理用态度温和但却不容拒绝的口吻替他安排了该做的事时,他连质疑的念头都没来得及产生,下意识就照办了。   希弗士却很认同店长的做法。实际上,在白兰公爵被困在旅店动弹不得的时候,他也和尤金一眼,担任了打探消息的角色,不过出于生活背景的差异,他的打探场所和方法和尤金有很大的不同,同时也受了不少限制。   不过有些消息是不用过于深入人群也能打听到的。   “虽然计划稍微偏离了预定的轨道,但此行并非没有意义。”高大的骑士长说:“事实上幸好我们取道王都,因为这里所有人都在讨论,从十字大街到王宫那一带已经开始戒严,预备迎接来到王都的权贵们。”   哥伦布说:“因为国王的生日!所有贵族们都会来到王都,带着美酒、宝石、珍贵的丝绸和最高级的矮人工艺品——这是国王提法登基后第三个生日,听说前两次都非常、非常地热闹。”   小锡兵用颜料画出的五官上一脸憧憬,仿佛已经看到了过去鲜花铺满街道,华丽的车队络绎不绝地从十字大街驶向王宫,美丽的少女们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载歌载舞,空气中弥漫着贵妇人们的香粉和异域香料的味道。   尤金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终于找了一张高背木椅坐下。“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所以店长希望我尽快找到你们,如果顺利的话,我们能节省下不少路程和精力,他担心你们为了躲避盘查的士兵,被困在某个角落动弹不得。”   “一个守城官并没有这么大的权力,虽然这里的老板确实遭遇过盘问,但是说起对王都的掌控,谁都越不过国王。”希弗士冷静地说:“只要我们低调行事就不会有问题。”   实际上德维特本人并没有把那可笑的“通缉”行为放在眼里,如果是国王本人下令搜查,说不定还能给他带来实质上的麻烦,但一个守城官,时值国王提法的生日,对方在打什么主意公爵和骑士长用鼻子都能猜测得到。   “那么我们就暂且决定在王都停留。”希弗士说:“等到——”   他顿了顿,注意到在他说出停留这个字眼时,尤金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怎么了?”希弗士问。   如果在过去,在勒梅那,以希弗士的身份地位,是断不可能和尤金这样一个下九流的盗贼有什么交集的,更不提这样仔细观察对方的举止和反应。   但自从尤金加入他们远行的队伍,德维特公爵虽然对他惯常冷嘲热讽,但这位青春期还没过的大人对谁都冷嘲热讽,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尤金和对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不是把尤金当成一个奴隶或者下脚的低等仆从看待。虽然这个家伙目不识丁,贪心粗俗,但并不是完全没有优点,比如一根筋,很讲义气,还时常有点儿犯傻——但总的来说,并不算是坏人。   所以希弗士不自觉地也慢慢把尤金当成了同伴之一,说不定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到自己一路走来的变化。   尤金犹豫了一下。   小锡兵也觉察到了什么,跑到他身前:“尤金,发生了什么事?”   “关于这件事,店长希望我亲自向公爵大人说明。”尤金低下头,把表情收到了几天没修理,乱糟糟的胡子下面。 第024章   ……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的那个夜晚说起,这也是令尤金心有余悸,又本能被报童当街大声念出的内容吸引过去的原因。   “店长想要尽量避免白天出门,让我打探消息也都是挑选在日落之后,但是两天前我遇到了一件事,他希望能从其他角度了解那件事情。所以我才赶在早上第一批报纸印刷出来的时候……”尤金双手握着茶杯,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   终于纡尊降贵,愿意离开房间的德维特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单人沙发上,架势十足地翘着腿:“‘那件事情’?”   希弗士把熨烫好的报纸递给公爵,他一目三行地快速浏览了一遍,随手把报纸扔到一边,抬眼看向神情有些不自然的尤金,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尤金深深吸了口气。   “我看到了。”他说:“我看到了那个报纸上写的女人死去的过程。”   严格来说,他并没有完全‘看见’,但他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这件传遍了街头巷尾的凶杀案。   当时的尤金冒着午夜的寒意离开小酒馆,追着那个偷他钱包的小鬼出去的时候,真的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在虫鼠乱传的小黑巷里遇到一起命案。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和那个小鬼所处的位置非常微妙,离那个现场近得几乎听得到那些凶手语焉不详的对话,却又处在那伙人的视觉盲区,甚至在那些人所携带的手持风灯照映下,尤金能看到他们映在自己斜对面砖墙上的轮廓。   那只偷钱包的小老鼠自以为见多识广,但实际上就是个不经事的小鬼,闻到一点血腥味就以为自己的狗出了事,差点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于是尤金不得不死死地钳住他——他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和阴谋与危险打交道,至今还能毫发无损地坐着喝茶的原因就在于对于危机的嗅觉,谁都不会比他更敏锐。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空气中那种黏腻的腥味绝不会是一条狗能产生的,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如果对象是个人,那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活路了。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几乎是每隔一分钟就更浓郁一分,仿佛结成固体的凝滞空气里还断断续续传来了粗粝的低语,尤金在不产生大幅度动作,不让影子晃动出界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靠在墙上,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他能感觉得到被他抓住的小鬼全身都在发抖。   他辨认不太清楚那些低语,但跟本地方言有所区别,语速很快,断句很短,更偏向北方高山区的风格,几乎光凭那些压在喉咙里、近乎咕噜咕噜的交谈声,就能看到至少两个身材高大的壮硕男人正站在那里,只要被他们发现,就算只是一只路过的乌鸦也会被徒手拧断脑袋。   一大一小两个真.路人汗毛直竖地贴墙站了几乎一个小时,直到他确信与他一墙之隔的人已经切实离开,不会再回头时,他才松开了那个小鬼的手。   然后他又做了第二件正确的事。   他制止了小鬼想要绕过去一看究竟的行为,用极端严厉的语言命令他在原地等着,而自己慢慢探出头去一看究竟。   即使是很多年以后,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甚至亲身经历过战场的尤金回想起暗巷里自己看见的那一幕,还会不自觉地瑟缩一下。   那个时候,令他害怕的已经不再是那个肢体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看不出容貌,即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到的肉\\块、鲜血和他不认识的组织散落一地的情景,而是那副情景给他带来的恐怖、震撼、和悲惨的感觉。   不是打斗造成的伤亡,也不是一刀致命的谋杀,而是彻彻底底,以凌虐为目的的人间炼狱。   那种感觉令他终身难忘。   “好吧,一个女人在巷子里被杀死了。”公爵听完尤金的阐述后慢慢说:“所以兔头要你来特别告诉我一声,希望我们能向护城官告发这场惨案?”   在多伦眼下这种王国乱战的情况下,被各种情况夺取生命的案例简直数不胜数,事情已经发生,身为偷渡者的他们根本不可能为那个女人做什么。   公爵大人的反应完全在兔头店长的意料之中。   尤金很难强迫自己再次深入回忆当天晚上的惨状,虽然这几天他一闭上眼睛就不得不接受这种令人难过的记忆反刍。   “那个女人的肚子被剖开了。”尤金说:“我曾经以为凶手是以折磨女人为乐,但店长猜想他们或许有别的目的。”   德维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根据……的凌乱程度,‘他们’简直像是想在那个女人的尸体里找到什么东西。”   一个女人的肚子被剖开了。   如果不是她曾经吞下过什么不属于她的东西的话,人的腹腔里还能藏着什么?   只能是未成形的生命——那也是人。   希弗士深深皱起眉头,哥伦布已经听呆了。在报纸上看到命案与身边的人实际围观命案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尤金的讲述让他汗毛都要炸起来了——如果他有汗毛的话。   还不等公爵思索完毕,尤金又说:“还有一个问题。”   现在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哥伦布坐在扶手椅里,胳膊撑在小膝盖上,紧张得不行。   “那些人说话的口音很特别。”尤金顿了顿,张嘴说了一句有些生涩的话。   长期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锻炼出了不少实用技能,学会方言是混进当地底层人群最好也是最快的方法,尤金对此略有天赋,只要是他听过的语种,都能大致模仿出来——不是真正马上学会,而是通过语调、语速和断句的分解来模仿,达到乍一听非常相似的效果。   听到这个语调,德维特和希弗士的脸色几乎是同时变了,公爵是若有所思,而骑士长则是冷下了脸。   “是狮子的人。”希弗士有些嫌恶地说。   哥伦布:“???什么什么?”   但是没有人理他。   德维特说:“那只兔头呢?让他来见我。”   尤金几乎要被查理的神机妙算给折服了,他对公爵大人的反应几乎是一猜一个准!   “店长他说如果找到了你们,就把这个给您。”尤金费了不少劲才从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卷得很紧的纸筒。   “这是什么?”希弗士接过来,莫名其妙地问。   “这是如果被人发现,你立刻就会被砍掉脑袋的东西。”尤金脑海里立刻回想起兔头店长把这个交给他时说的话——要命的是,对方的表情非常非常认真。   “我不知道。”尤金沮丧地说,他根本没敢打开。   要知道在他的老地盘铎古斯,谁没有听过短刀尤金的名头?他自认为是个见多识广的狠角色,但那也不过是曾经短暂混过底层□□,后来又成了到处为家的自由盗贼,黑吃黑的场面他也见识过不少,但比起逞凶斗狠,德维特公爵和兔头店长在面对凶杀和死亡威胁时那种云淡风轻、但又绝不是在开玩笑的态度更令他觉得恐惧。   自己是不是莫名其妙爬上了一艘不得了的贼船?   尤金最近时常忍不住这么想。   希弗士把纸筒展开,上面墨迹弯折,还不等完全打开,任谁都已经能看出这是一副手绘地图。   “这是……”希弗士不敢置信地说:“王宫地图?他从哪儿拿到的?”   德维特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地图尽可能简练的笔触画出了宫殿各个进出口、房间和庭院位置,如果再加上守卫力量说明的话,这简直算是军事级地图了。   在王宫西北角落的一个小房间里,有一个特别用红墨水画出来的图案,虽然很小很小,但胜在简单,那对长耳朵和高顶礼帽的轮廓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   对方的意思很明白了:我在这里等你。   年轻的公爵脸上没有显露出什么表情,但其实脑海里已经掀起了风暴。   他知道我的打算。   他知道如果普莉西亚跟着丈夫来到王都,我会潜入提法的宫殿找她。   虽然从逻辑的角度考虑,这个做法确实最有效率,兔头能猜到也并不奇怪,但一想到对方切实研究过自己的行为模式,公爵还是觉得有些不得劲。   这已经是相当温和的想法了,这个时候的上位者,讲究的都是尊贵优雅,高深莫测,尤其是掌握实权的贵族,轻易展露自己的性格特点,进而让对手推测出行事风格是非常忌讳的。   但出于某些古怪的原因,公爵现在首要追究的并不是那只兔子擅自推导自己行为这个罪行,他更多的关注点放在了:那只兔子好像一直在观察他、了解他。相对的,对于公爵本人来说,查理身上尚且有很多令人捉摸不透的谜团,甚至他的每一次行动,都很容易令人摸不着头脑。   比起被研究揣摩,这种不对等的形式更能令公爵生气,尽管他并不知道这种怒气从何而来。 第二十五章   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听起来那么难。   不管是哪个大陆,贵族之间浮夸又虚荣的行事作风都是相通的!   潜入王宫。   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听起来那么难。   不管是哪个大陆,贵族之间浮夸又虚荣的行事作风都是相通的,这就导致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时常会为了排场而动用很多莫名其妙的人力物力。   德维特亲眼看过一个贵妇为了博眼球,参加一次宫廷舞会时穿了一件裙摆长得需要四个女仆同时拖着走的礼服——目测至少有二十英尺长,还要有两个女仆专门盯着她身边的人,防止自己的夫人转身时被他们踩到华贵的裙摆上。   而莫克文现任国王提法无疑是个中翘楚,他提前两个月就派人擦拭王宫摆设器物,铺设草皮,修剪绿篱,并毫无必要地在通往王宫的十字大街两边的无花果树上铺满了各色彩锻。   当然,这些设在公共场所的华丽装饰总是会在无人看守的夜里离奇丢失,令负责宫外装饰的官员们疲于奔命填补,哪怕额外安排守夜人也无济于事——但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莫克文的王宫从两个月前开始,就有各式工匠和仆役进进出出,即使是最优秀的守卫,也不可能无时无刻都紧盯着一张眼生的面孔。   他们也不屑于记住平民百姓的脸。   对于任何在王宫当差的人来说,只有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记住每一张自己得罪不起的贵族的脸和家徽,才是才能的体现。   书记官洛佩斯就是这么一个有才能的人。   在他年纪还很小的时候,这种过目不忘的本领就令他在父亲一众私生子中脱颖而出,不但破格被保荐进了元老院做一名下级记录员,还能得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机会。   比如像在国王的生日庆典上,守在王宫门口迎接每一位不长住王都的贵族。   虽然这是一份相当体面的工作,但连续好几天杵在王宫门口迎接贵族,也是够令人疲惫的。   洛佩斯努力不去想自己已经肿得发痛的脚,尽力使自己在马车驶进大门时看起来精神抖擞。   “伯爵大人。”洛佩斯在仆人放下脚凳的时候迎了上去:“英明的国王陛下说他的臂膀会在第一缕晨光中远道归来,派我在此——”   大概是他的鞠躬礼实在太过标准,在他的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原本应该安安稳稳待在鼻梁上的眼镜居然随着他的动作突然滑落了下去,正好掉到了马车下面。   现场安静极了,和他一起站岗,老眼昏花的礼仪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洛佩斯僵立在原地,连直起身体都忘记了。   大概过了半世纪这么久,一个轻柔的女声说:“我没有见过这个颜色的眼镜,是王都最新流行的吗?”   洛佩斯回过神来,连忙说:“从东边来了一伙手艺人,他们有一种浅茶色的玻璃,说是比普通的眼镜更能看清楚。”   “你的眼睛很美丽,我不希望有什么东西遮住了它。”伯爵的声音从洛佩斯的头顶传来,似乎对此不以为意。   “我只是问一问。免得晚宴时在别的夫人面前……”那个女声一边说着,一边径直越过洛佩斯,和伯爵一起走进宫门,等在后面的侍从连忙跟了上去。   洛佩斯直起身体,他知道自己犯了个错,如果那位大人追究的话,自己明天就要去砌城墙了也有可能。   但是他身边那位年轻的夫人明明毫无必要,还是替他解了围。   多么温柔、善解人意的夫人……   洛佩斯大着胆子回头看去,却只看到了消失在转角的高大男子背影,和他身边一抹浅金色的长发。   眼下距离国王的生日还有十天,但陆续到达的贵族已经点亮了王都里的各大府邸,上层的社交晚宴请柬也开始络绎不绝地传递到所有掌握权势的贵族手中,夫人小姐们在礼服和珠宝上费尽了心思,绅士们隐晦地交换各种资讯和传言,每天都有的桃色新闻充斥小报所有的版面……简直就像社交季提前到来了似的。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热衷于此。   “我的夫人,您的脸色可不太好。”一个领口开得极低,好完整地显示出挂在胸脯上那一串繁复精美的蛋白石项链的贵妇关切地看向她身边的女人:“是不是这里太过闷热了?”   不小心看着桌上的烛光发了一会儿呆的女人回过神来,笑着摇头。“这里比南方冷一点儿,不过我还没有那么娇弱。我只是看外面的月桂树枝似乎在动,今晚的风可太大了。”   几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全都默契地发出咯咯咯地笑声,如果有男士在场,一定会误以为自己走进了洒满香水的养鸡场。   “我看不是风太大,而是有人想借着月桂的遮挡,检查一下自己的衬裙。”一个梳着高发髻的妇人漫不经心地抚着自己的裙摆上的花边:“据我所知,今晚王城里一半的男人都在莫里子爵那里,那么外面的人是谁呢?”   “哎唷,我可不知道,不过我刚才注意到有一个英俊的马车夫……”有人促狭地拉长了音调接话,但只说了一半。   但有半句话就足够了。不知道究竟是‘英俊’还是‘马车夫’戳中了这群贵妇人的笑点,几个人又不约而同地笑得花枝乱颤。   宴会的花园本来就是约定俗成的偷情场所,几人哄笑过后话题很快转向了几个魔法师进入王宫的新闻。   “并不完全是魔法师,至少有三个年轻人是学徒。”一位长住王都的夫人压低了声音:“而且我听说……他们并不是为了庆祝国王陛下的生日才来的。”   她戏剧性压低的嗓门果然引起了身边人的注意,这个八卦小圈子又凑得更紧密了些。   “王宫里发生了难以解释的怪事。”那位夫人用手扇遮住了半边脸:“陛下借着过生日的名义,找了几个魔法师替他调查清楚。”   “玛丽夫人,王宫里能有什么怪事?”袒露着大半胸脯的夫人不以为意地问。   玛丽夫人又把扇子往上抬了抬:“传说国王有了新情妇。”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在一片音乐和谈笑声中,这个小角落突如其来的沉默明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   最开始在发呆的年轻夫人柔声开口道:“王后陛下的美丽令天上的星星都羞于闪烁,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谁都知道这只是挽尊的场面话,王后只有一个,但国王的情妇数量可向来是没有上限的。一定要说的话,眼下这个墙边长沙发的聊天小团体里多多少少也有那么几个人曾经跟国王有过暧昧关系——这都算不上新闻了。   那位夫人的目的也只是打破沉默而已,她明亮的眼睛看向玛丽夫人,显然是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玛丽夫人似乎对众人的不捧场有些恼怒,但如果她是个有脑子的女人,就不会在这种场合公开讨论国王的隐私了。   于是她不服气道:“我是王后陛下的表妹,难道会信口胡说?本来有一、两个情妇并没什么,但古怪的是谁也不知道那些女人是从哪儿来的——陛下的卧室时常发现陌生的长发和不同的香水味道,但连睡在国王卧室门口的仆人都没有发现有谁能越过他去和国王相会。夜里明明宫里每一条走廊上都有卫兵,没人见过谁走进了国王的房间,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房间里却会传出调笑欢愉的声音。”   “王后调查了王宫里所有的女佣,但一无所获。宫里没有外人进出,但国王的卧室里却时常发现不同寻常的痕迹,这简直……”   简直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化作妖娆动人的模样,乘着月光潜入国王的窗棂,却每天消失在第一缕晨曦中一般。   国王的桃色传说只能在光线暧昧地沙龙角落隐晦讨论,但托好强的玛丽夫人的福,只要稍加引导,她就会忍不住提供更多的细节。   比如说国王的卧室其实有一个隔间,就在他那张金碧辉煌的大床后面,用金色颜料画着常春藤的浅绿色壁纸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只要用手仔细抚摸,就能感觉到上面细微的纹路,那就是秘密隔间的开关,从隔间走出来的人,一伸手就能掀起国王的幔帐。   再比如说那个隔间只有一个标准的衣帽间那么大,唯一的家具是一张米尼琪雅的手工羊绒地毯——以确保走在上面不会发出丁点儿声响。另一个出口则通向一道隐秘的楼梯,王宫里知道这个楼梯的人总共不会超过三个人……   陈旧而安静的角楼坐落王宫西侧,虽然眼下整个王宫都在张灯结彩,但这个角楼即使洗刷掉了表面的青苔,换上崭新的壁烛,里面仍旧阴暗破败。她轻轻走上有些潮湿的台阶,一些细密得像小鸟绒毛的青苔从方形的石头墙壁缝隙中顽强地冒出来,在昏暗的空气里仿佛闪着绿莹莹的光。   四下里空无一人,安静得仿佛破晓前的大地。她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但胸膛里的心脏跳动声却一刻不肯停歇地刺激着脑神经。   五十七、五十八……她谨慎地数着自己的步子,并注意不让手上的风灯摇晃。被宝石锦缎围绕的贵族女性很少需要这样步行攀爬,没过一会儿她就感觉身上的束腰要把自己的内脏给挤出来了。她原地站住,等待脑中那一拨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过去,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向上走去。   一百六十四。   石阶上出现了一个转角,还有一扇没有任何装饰的松木门。   她停下脚步,仔细聆听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于是她伸手推开松木门,一股室内独有的暖意和香气向她迎面扑来,稍微放松了一下她紧绷的面部表情。   松木门后面果然有一个小房间,而地上果然铺着一张很大的米尼琪雅手工地毯,这样奢侈的图案和颜色哪怕是在帝国也不多见。   唯一和传言稍微有些不同的是,除了地毯,房间里还有一个木头箱子,上面雕刻着精美的纹路,但并没有上锁。   她把照明的风灯放在地上,轻轻把手搭到木箱上,只是稍稍一用力,盖子就被抬起了一条细缝。   一阵低缓的、悠扬的索尔特里琴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第二十六章   锵!   一声突兀的刮擦声中断了乐器的演奏,只见坐在软垫上的琴师尖叫起来,膝盖上的风琴被她掀落在地,原本矜持的表情扭曲了起来,毫无仪态地原地蹦跳。   不管是舞池中还是沙发上的人目光都被发生骚乱的角落看去,都感觉莫名其妙。但很快又有女人尖叫起来——从那堆精美的软垫下面,又钻出了两只慌慌张张的老鼠。   “老鼠!怎么会有老鼠?”   “啊——我的裙子!”   “崔西娜娜,别……噢!”   “天哪!什么东西跑过去了?!”   那几个突如其来的老鼠所到之处无不激起一片惊叫,因为它们速度太快,常年养尊处优的贵族们根本不可能躲得开,惊慌之下不少人甚至挡到了老鼠面前,几乎要被那个肮脏的身影吓出心脏病,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有一两个身体虚弱的贵妇昏厥了过去。   群体骚乱以一种难以控制的速度开始蔓延——理论上老鼠这种生物向来无孔不入,哪怕是王宫里的厨房也不能免俗,但有资格出席王家舞会的贵族们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进厨房一步的,当然也不会知道仆役们日常为了不让这种丑陋的生物出现在主人视线里需要花费多少功夫。   舞池里衣着华丽的女性们纷纷提起裙摆,连不得已露出了衬裙都无暇顾及,只为了能拼命跺脚,远离骚乱中心。而大厅里明亮的灯火也给那几只习惯在黑暗中活动的小动物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它们慌不择路四下逃窜,偶尔爬过一两只被擦得锃亮的鞋子,就会立即引发更强力的尖叫和怒吼——这个时候绅士们倒是可以拔出花剑来和这些小畜生决一死战,拯救惊恐的女士,可这里是宴会,并不是角斗场,他们衣服下的剑鞘实际上只不过是肚子空空的华丽装饰品,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惊慌失措的仆从们提着扫帚匆匆跑进来,试图捉住那几只捣乱的老鼠。天知道他们把宴会厅打扫了多少次!所有桌布和窗帘都是新的,谁都不可能找出比这里更干净的地方了,这些老鼠简直像被人施了魔法,凭空出现的。   慌乱的人群互相推搡,弄得衣着考究的女士们都颇为狼狈——高大的伯爵一把拦住自己差点被毛手毛脚的仆人推倒的妻子,快步把她带离舞池。她的裙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用葡萄酒泼湿了,原本漂亮而梦幻的天蓝色缎面晕开了一片紫色的水渍。   “我先回去换衣服。”伯爵夫人挽着丈夫,轻轻抚了抚胸口。   “今晚陛下不会来了。”伯爵沉声道:“你不必再过来。”   “可是……”她不安地往舞池那里看了看,反应过来的侍卫们已经把大部分老鼠驱逐了出去,人群也逐渐镇定了下来。   “没关系。”伯爵把妻子松散到颊边的头发轻轻挽了上去,亲自把她送到宴会厅的门口。   伯爵夫人仰起脸,朝自己的丈夫露出一个甜甜的天真微笑。   “我会等您。”   伯爵也笑了:“不用等我,我今晚会和陛下在一起。我更希望我的妻子能多休息一会儿。”   伯爵夫人点了点头,在女仆的搀扶下离开了。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来,伯爵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丈夫。   高贵,富有,威严,成熟,细心,体贴。   在这种清理下,他甚至能考虑到贵族女性的礼服无论穿脱都非常费时,如果真的让妻子重新打扮再匆匆返回,只会浪费时间和体力。   让人几乎挑不出任何缺点。   几乎。   伯爵夫人脸上那无懈可击的高贵而谦和的表情维持到了最后一秒钟。   直到几个女仆为她解开束腰,换上常服,低眉顺目地离开了房间,她维持了一整个晚上的面具才垮了下来。   安静等待了十分钟后,门外已经没有动静了。年轻的伯爵夫人穿着软底鞋,悄悄打开门,侧身来到走廊里。   她对王宫的布局并不熟悉,但出色的记忆力使她对只看过一次的平面图了然于心,她尽可能快而又不发出声音地匆匆穿过走廊,感谢天神,今天晚上大多数人的精力都放在宴会上,连主要的侍卫力量都被抽调过去很多,路上除了一两个路过的女仆,她并没有遇到什么障碍。   由于身份高贵,她被安排在宫里的住所距离她的目的地并不远,惊险地避开两次巡逻的侍卫后,她终于进入一道宽大的走廊,尽头的大房间门关着,门口也并没有人等待传唤,这说明房间里面应该没有人。   她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胸膛了,只得使劲深呼吸了几下,这才走到门前,刚伸出手要握住门把手,身后突然无声无息地伸出一双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伯爵夫人那一瞬间几乎要被惊吓得晕死过去,甚至完全忘了挣扎,任由身后的人一把把她半抱半拖着进了紧邻大房间左边的门。   什么人敢在王宫里挟持伯爵夫人?她的脑子里刚刚蹦出这个念头,又听到没关紧的门外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滚开!”   虽然只听到了一个单词,但伯爵夫人还是立即认出了说话的人是谁。   现任王后克莉丝汀。   王后?   伯爵夫人眼睛看向没有被关紧的房门,如果她能发出一些信号——   “嘘。”从背后卡住她的男人似乎觉察出了她的想法,低下头,靠近她的耳朵。   伯爵夫人瞬间睁大了眼睛。   “是我,姐姐。”   紧紧捂住她嘴巴的手终于松开了,伯爵夫人全身发着抖,竟然有些不敢转过身去。   “怎么会……”她几乎发不出完成的音节,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纷纷掉落,但她对此却一无所觉。   少年公爵把手放到她单薄的肩膀上,轻轻把她转了过来。   虽然已经分离几年,但眼前的少年那双继承自他们母亲的漂亮眼睛的头发依旧和她梦里的样子一模一样,过于白皙的皮肤和令人无法无视的容貌在她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能与之匹敌的人。   伯爵夫人连睫毛都在颤抖:“你怎么……”   “我担心你,普莉西亚。”德维特的表情和姐姐相比简直算得上冷漠,但如果尤金他们此刻在场,一定会被他简直堪称温柔的语气吓一跳。   “我……”伯爵夫人刚想说什么,就被弟弟制止住了。   公爵示意她注意外面。   这个房间的门是德维特故意没有完全关紧的,此刻露出的一条缝很容易被外面经过的人忽略掉。   他们听到克莉丝汀斥责了身边的女仆,命令她们走开,然后独自进入走廊。   普莉西亚靠近门缝,只看到一片裙角闪过,然后走廊尽头的大房间门被打开了,王后走了进去。   “那是提法的房间?”德维特压低了声音。   普莉西亚迟疑了一会儿:“嗯。”   公爵没有追问刚才她为什么要独自到国王的房间去,但伯爵夫人了解自己的兄弟,他没有问出口,不代表他不在意。   眼下她应该解释,但她却没有想好妥当的说辞。在德维特公爵面前,除了确切的事实外,任何临时编造的谎言都是个笑话。   不过德维特并没有叫她为难。   “我不是来指点你的生活的。”年轻的公爵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的话让普莉西亚的心软了一片,但从小接受的教育令她立即敏感地注意到了一件事。多年的礼仪训练与敏锐的政治嗅觉使得她收起脆弱的表情,下巴微微抬起。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她就从一个意外看到亲人的孤独远嫁少女变回了那个把父母去世的伤心藏在房间里,严谨自制的贵族小姐普莉西亚。   “我没有听说你要来。”她看向德维特,慢慢皱起眉来:“但这不应该……”   以德维特公爵的身份,如果是通过正常手续远道而来,别说莫克文王宫,在他刚进入多伦大陆的时候,普莉西亚就应该知道了。   但她对此却毫不知情,这只代表了一件事。   “你是怎么来的?”普莉西亚变了脸色:“公文呢?骑士团呢?希弗士呢?”   说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她的声调已经不受控制地扬高了。   “我是私下来的。”公爵坦然地说。   “你?你!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普莉西亚的胸脯剧烈起伏:“你是德维特的家主!你怎么敢不顾自己的安危——”   “我长大了,姐姐。”德维特耐心地说:“我不会有事。”   普莉西亚瞪着他,闭上了嘴。   这是一贯温柔的她表达愤怒的最高形式。   德维特继续说:“我并不打算见他。我来是为了这个。”   他拿出了那个黑色的绒面盒子,离开了土壤和阳光,又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跋涉,里面的蔷薇居然没有枯萎,但是和上一次兔头店长看到时的状态相比,又萎靡了不少。   盒子里的魔法出自精灵之手,即使远离故土,盒子里的蔷薇生命也与遥远的勒梅那紧密相连。   普莉西亚伸手捂住了嘴。 第二十七章   从看到那支蔷薇的那一刻起,普莉西亚就明白了。   她高贵的,原本应该端坐在白兰堡里享受财富和权势的兄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遥远的大陆另一端,潜入王宫,身边甚至连一个侍卫都没有。   白兰堡里的粉蔷薇生命力在流失,他担心她。   普莉西亚深深吸了口气。   “听我说。”她说:“我的身体很健康。城堡里的蔷薇为我而生,为我绽放,既然我已经离开了勒梅那,那它自然会随着时间的流失逐渐枯萎,这并不代表我也会这样。我现在的生活没什么可抱怨的,你应该立即返回勒梅那,至少要离开多伦。”   德维特看着她,普莉西亚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担忧情绪绝无可能作假。   “这里和勒梅那不一样。和……潘尼格拉不一样。”普莉西亚低声说:“如果我知道,是绝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今夜的宫廷舞会在午夜之后结束,在那之前请您离开,德维特公爵。”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普莉西亚的语气几乎已经算得上严厉。   德维特正想开口,却突然警觉地停住了。他仿佛一只觉察到危险的敏锐猎犬,迅速靠近房门。   两个女仆合力捧着一个很大的银制托盘由远及近,似乎预备要替国王铺床。   德维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们不知道王后还在房间里?如果国王和王后正在谈话,那么仆人怎么能随便进入房间呢?还是说……王后的行为,并不是公开的?   两个女仆并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在透过门缝观察自己,她们轻快地小声讨论今夜舞会上发生的闹剧,把银托盘放到地上,推开了走廊尽头大房间的门。   “啊啊啊啊——!!!”   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凄厉尖叫在夜里显得特别具有穿透力,普莉西亚被吓得差点跌坐到地上。德维特托了她一把,眼睛迅速扫射房间,想寻找别的出口。   贵族,尤其是国王,在城堡宫殿里私下建设密室和通道是很常见的,但几率并不是百分百。   就算他们此刻身处的房间里确实有密道,也很难被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公爵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   “出了什么事?”普莉西亚想靠近房门,却被德维特制止了。两个女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唤,走廊上已经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   “房间里一定出事了。”德维特迅速打量了一下普莉西亚的装束。“现在先别出去。等来的人再多一点,装作被惊动混入人群。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房间里,不会发觉你是从隔壁出来的。”   普莉西亚惊疑不定:“那你呢?我们就在这里躲着,等待……”   “不行。”在尖叫声响起之后,年轻的公爵已经在心里迅速推演了几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和应对方案。“如果是恶□□件,那么有经验的武官会在第一时间检查以事发地点为中心的周边,这个房间首当其冲。”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两个尖叫的女仆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人们从各个方向聚集了过来,原本宽敞的走廊几乎要站不住脚——娇小的普莉西亚趁乱从门里钻出来的时候,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人群里还有几个闻声而来的贵妇人,普莉西亚很顺利地和她们站到了一起。   “怎么——怎么回事?”她说。   国王的房间门口已经站满了人,她们几乎不可能挤进去。   “王后!王后死了!”站在最前面的人惊恐地喊。   人群还来不及骚动,又有人大喊:“王后还活着!还有一个女人——”   “快去找陛下!”   “陛下不在房间里?”   “找陛下!”   卫兵费了很大的力气疏散人群,普莉西亚牵挂自己的兄弟,磨磨蹭蹭不肯离开,一个卫兵走到她身前,她赶紧先发制人地说:“在我确定国王及我的丈夫平安之前不会离开。我不会妨碍你们,但你们必须告诉我——”   她的后半句话顿住了,伯爵夫人愕然地看着眼前高大的卫兵,莫克文王宫守卫独有的制式头盔下,是一张她熟悉至极,阳光英俊的脸。   普莉西亚迅速反应过来,往后退了几步:“我不会往前挤,就远远看着,可以吧?”   似乎伯爵夫人的让步说服了他,卫兵也退开了。   普莉西亚的心脏怦怦狂跳,她看着那个卫兵若无其事地背靠着白兰公爵藏身的房间门,抓住时机闪身走了进去,不久后,出来的人变成了两个卫兵。   “旁边的房间里没有人——”那个高大的卫兵对其他人说:“再搜查一下其他的房间!”   普莉西亚终于松了口气。   莫克文王宫彻夜灯火通明,王宫里突如其来的命案让国王提法召集了王弟巴洛耳公爵、莱斯罗普伯爵及元老院在下半夜齐聚在一起,紧急商议。   会议厅重兵把守,外面的人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王后克莉丝汀终于被医生唤醒,却矢口否认自己和死在国王房间里的女人有关,自己是被身份不明的人迷晕在房间里的。   话是这么说。   本文件由QQ:①群754983281②群620436884 ③群628789125整理!   非盈利仅供交流!售卖或恶意传播,自行负责!   国王陛下的花心滥情并不是秘密,早在王后从莱比斯公国加入莫克文之前,他那艳名远播的情妇就已经公开炫耀过自己与国王的关系,当时元老院无人不担心莫克文会迎来首个交际花王后,甚至有性格偏激的大臣打算以死劝谏,建议提法放逐那位过于热情开放,裸体写生被炒到天价的杜丽夫人。   但是感情生活放浪形骸的提法在政治上却相当清醒,他接手了原本属于他的王兄拉莫尔的婚事——在他失足从马车上跌落,被卷入混乱的战马蹄下,连完整的尸体都拼凑不出来之后。   莱比斯公国国土面积不大,但矿产丰富,国境又有天险阻隔外界窥伺财富的目光,是莫克文王国的有力盟友。而当初提法与克莉丝汀的结合,也是他带上国王冠冕的一大原因之一。   这样的王后,无论提法对她的实际感情如何,基于莱比斯公国这个强大的立场,也不可能轻易放弃她。   “哪怕她在国王的房间里杀死了丈夫的情妇?”穿着莫克文王国守卫制服的希弗士背靠着墙,这个角落来往的人很少,但他还是分心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   德维特顿了一下。   “杀人凶手……还不一定。”他说:“现在真相不明。如果众人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那么作为王后,她也完全有资格处置丈夫的不正当关系。唯一的问题就是死在她身边的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种说法看起来多少有点残酷和不公平,但其实非常客观。   如果死去的女人是个贵族,那么如果莫克文王室想要保全克莉丝汀(可能性很大),那势必要对那个女人背后的家族作一些补偿和妥协,哪怕只是表面功夫,王后也要面临一些责罚。但如果那女人的身份是平民或者以下,那么死了也是白死,事后人们只会议论对这种女人,王后一定是气得失心疯了才会亲自动手。   “那么,我们要离开吗?”希弗士问:“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大部分守备力量都集中在国王身边,如果想脱身,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无论真凶是谁,都跟他们没有关系,眼下公爵已经达到了目的,亲眼确认了普莉西亚的情况,那么接下来迅速离开王宫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一旦王后被认定无罪,提法开始追查真凶的话,那么王宫必然要戒严,他们就像混进一堆麦子中的石粒,只要有人严格检查,那么他们迟早都要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   公爵沉默了一下。   其实这个夜晚还有很多令他想不明白的疑点,比如普莉西亚为什么要独自前往提法的房间,作为伯爵夫人,这种行为一旦被人看见,不伦的传言第二天就能传遍王都,撇开提法与普莉西亚的关系不谈,德维特也并不认为自己的姐姐连这点都想不到。再比如,如果普莉西亚没有被拦下,那么她就会在克莉丝汀之前进入房间,那么和尸体躺在一起,最后做为嫌疑人被软禁在房间里的对象是不是就会从王后变成伯爵夫人?   普莉西亚和克莉丝汀不约而同地决定独自前往案发地点,究竟是巧合,还是……受到了某些指引?   德维特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情绪。   还有一点。   查理。   那只疯疯癫癫,行事诡秘的兔子,交给他的地图经过抽样验证,大致上都能和实际情况相吻合,是一副真地图。   但是在他做了标记,要和他碰头的地方,距离提法的房间直线距离不超过二十步。这也是他能在普莉西亚进入提法的房间之间拦下她的原因之一。   作为一群暗地潜入王宫的可疑分子,只要脑子清楚,谁会把接头地点设在王宫里最核心的地方附近呢?   更重要的是,查理本人并没有出现。   直到现在,不论是希弗士还是他,都没有看到那个兔头的影子。 第二十八章   阴谋。   除了这个词, 德维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形容眼下这个混乱的局面。而阴谋的背后指向的,究竟是普莉西亚,提法,罗普莱斯, 还是……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他自己, 白兰公爵?   普莉西亚说, 这里和勒梅那不一样。   粉蔷薇虽然在慢慢枯萎,但站予.Yankee在他面前的姐姐脸庞依然柔美,皮肤和头发也如记忆中一般有光泽, 除了偶尔会不自觉流露出来淡淡的忧郁和不安, 看着他的眼神也一如既往地关切和温柔。   真的只是因为她离开了勒梅那, 蔷薇才会逐渐死去吗?   不论普莉西亚现在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 至少他完成了此行的目的, 亲眼确认了她的健康。而且他相信自己的姐姐并不是毫无头脑的女人,她知道在错综复杂的权力交错与斗争中保全自己的办法。   普莉西亚说,你必须立刻离开。   德维特突然伸手, 用力揉了一下自己紧紧纠结在一起的眉心。   “你说的对。”他低声自言自语:“我应该现在就离开。”   普莉西亚坐在房间里, 竭力不使自己过于心烦意乱,让女仆们看出什么端倪。自从出了命案,莱斯罗普就一直在忙,但他邀请了一位子爵夫人来陪伴她,尽管普莉西亚觉得那位夫人就像一条冰冷的水蛇紧紧缠着自己,令她喘不过气来, 但她不能拒绝丈夫的好意。   好意……   她垂下眼睛,看着梳妆台上一把精致的象牙梳子出神。   现在她最关心的不是这个, 而是她的兄弟是否已经安全离开王宫。在国王生日前发生了疑似王后在寝宫杀死国王情妇的事件, 这件事简直能足够邻国的贵族暗地里嘲笑一整年。哪怕是出于面子, 提法也会严查凶手。要是全城戒严,那么德维特要如何出城呢?虽然来自另一片大陆,但其实白兰公爵的名声传得比大家想的都要远……   普莉西亚不自觉绞紧了裙边,但又很快松开了。   她和子爵夫人并不熟悉,眼下也实在打不起精神跟她虚以委蛇,于是干脆装出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想要早早上床睡觉,借以打发她走开。   子爵夫人还想纠缠,却被一个慌慌张张闯进房间的女官打断了。女官屏退了所有女仆,这才扑到普莉西亚的膝盖前:“夫人,陛下和伯爵大人争吵起来了,吵得很厉害!”   普莉西亚的表情严肃起来,看了一眼子爵夫人。   就算再不识趣,事情关系到国王,子爵夫人也明白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只得行礼离开。   按理来说,国王与贵族、元老院之间的政事是和女眷无关的,但放在提法、莱斯罗普和普莉西亚之间,就有些微妙。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提法对自己的嫂子、莱斯罗普伯爵的妻子普莉西亚一直礼遇有加——这是客气的说法,事实上,提法对普莉西亚的态度一直显得特别宽容,有时候还会显露出一点过度关心,这从普莉西亚第一次作为伯爵夫人觐见国王的时候大家就已经看在眼里了。但这并不是什么难以解释的问题,因为很多上了年纪的贵族都说,普莉西亚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提法的姐姐——原莫克文王国大公主莱莉的影子,而这位还来不及出嫁就意外身亡的公主生前就与提法感情特别深厚。   这种映射行为其实连皇家秘辛都算不上,而且普莉西亚相当自制,并没有因为国王的青睐而作出什么不得宜的行为,因此国王对她那份另类的温柔也一直维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可是现在这个女官居然因为国王和她丈夫之间的争执而把她请过去,不论是谁下的命令,背后的隐喻就多少有点耐人寻味了。   “那是你的王后。”莱斯罗普站在房间中央,盯着坐在上首的国王:“羞辱她并不会为您带来什么好处,陛下。”   房间里除了他们兄弟俩已经没有外人,提法一直维持的威严表情也变成了全然的淡漠。   “你也知道,那是‘我的’王后。”国王面无表情地说:“我让她住在哪里,吃什么,穿什么,见什么人,都由我的意志决定,你为什么这么在意?”   “我在意的是您的名声。”莱斯罗普沉声说:“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您就给自己的妻子以杀人犯的待遇,这要是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叩门声打断了伯爵的话,他转过身,却看见自己的妻子走了进来。   “普莉西亚?”莱斯罗普皱眉:“你来干什么?”   年轻的伯爵夫人没有立即说话。   “是我叫她来的。”提法转动自己手上的戒指:“提醒你真正应该关心的女人是谁。”   高大的伯爵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王兄,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冷冷地说。   提法轻笑了一声。   “我能对你有什么误会?”   两兄弟直视着对方,仿佛两头姿势慵懒,注意力却全在对手身上的公狮子,谁也不肯先移开目光。   还是普莉西亚打断了这场蓄势待发的对峙。   “陛下,今晚形势混乱,大家都很疲惫。虽然我没有什么见识,但也知道疲劳的人容易做出不理智的决定。”她轻声说:“王后陛下也受到了惊吓,能不能让我去看看她呢?即使不能带给她多少安慰,至少也想告诉她,陛下和几位大人都想办法证明她的清白,请她不要担心。”   莱斯罗普挑起一边眉毛,像是相当意外她会说出这番话。   倒是提法又笑了一声,尽管笑意只停留在嘴角,并没有到达他的眼里。   “那么,你去看一看克莉丝汀吧。”提法说。   普莉西亚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这才提起裙角行了个礼。   莱斯罗普脸色阴沉,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和普莉西亚一起离开了房间。   “那么,我去看看王后陛下现在如何了。”普莉西亚站在走廊里说,虽然事发突然,但她的妆容和衣着仍旧整齐,粉色的脸颊在走廊的灯光下仿佛泛着一层薄薄的光。   莱斯罗普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不要停留太久,王宫里并不像看起来这么安全。”   普莉西亚点点头,她蓬松的浅金色头发用细辫子挽成一个漂亮的发髻,毕竟还年轻,即使已经嫁作人妇,模样也跟几年前独自离开家乡嫁到远方的那个少女相差无几。   莱斯罗普摸了摸她的脸颊,目送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克莉丝汀其实并没有收到严苛的对待。实际上,只要莱比斯公国还存在一天,提法就不可能绕过公国处置克莉丝汀。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即便被所有人指责成在自己的丈夫卧室行凶杀人的魔女,克莉丝汀也没有失去身为王后的仪态和冷静。   她甚至对普莉西亚的到来没有表示出意外,也没有试图向普莉西亚申述自己的清白无辜。   “该说的话我已经向国王以及元老院说清楚了,接下来唯有等待。”克莉丝汀说:“谢谢你来看我,普莉西亚。”   普莉西亚颔首。她们都是接受最好的教育长大的贵族之女,即使心知肚明彼此都对对方没有半分好感,场面上的礼节也一点都不会少。   “伯爵大人认为国王陛下的决定太过仓促,现在看来,这个小房间也确实太委屈您了。”普莉西亚轻声说:“希望他们能早日查获真凶。”   克莉丝汀看着她,突然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来。   “你真可爱,普莉西亚。”她低声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怪不得他这么喜欢你。”   普莉西亚脸色不变,温和地说道:“国王陛下也很爱您。您是莫克文唯一的王后,现在形势复杂,但唯有这一点请您不用担心。不论是谁策划了这场阴谋,都注定会失败的。”   王后看着她,没有说话。   克莉丝汀比普莉西亚大上三岁,但却没有子嗣,提法拥有众多情\\妇几乎是公开的秘密,随着时间流逝,元老院和国王对她的不满也日益累积,她不认为这件事会很快平息下去。   那个人在这种时候禁止了所有人跟自己接触,唯独把普莉西亚放了进来……这是一种提醒,还是警告?   克莉丝汀突然没来由得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厌倦席卷而来,眼前这位年轻的伯爵夫人天真而娇嫩的脸庞也使她感到恶心,令她产生了一股冲动,想要不顾形象地扔掉手里的杯子,尖声大喊,命令谁也不许进入房间,谁也不许同她说话——   “王后陛下?”普莉西亚疑惑偏头,灯光映在她的眼睛里,随着她的动作跳动了一下。   克莉丝汀惊醒过来。   “我不会有事。”克莉丝汀说,其实伯爵夫人的探视对她一点帮助都没有,但她还是耐心地把对方劝了回去,只是当普莉西亚即将离开房间时,她迟疑了一下。   “普莉西亚?”她说。   普莉西亚回过头。   “我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王后站在原地,神色有些憔悴,但脊背挺得很直。   “只是一个小忙,不会妨碍到任何人。” 第二十九章   虽然为了庆祝国王的生日, 莫克文王宫对于贵族来说差不多成了一个半开放的场所,但元老院的重点还是首先放到了追查死者的身份以及进入王宫的渠道上。   但吊诡之处在于国王的寝室不比宴会厅,除非提法在里面,否则在无人状态下, 通常差不多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有女仆进去整理床铺, 更换熏香和调整摆设。国王本人的说法是, 他最后一次离开房间时里面并没有人。   那位死去的女性虽然没有人能叫得出她的名字,但脂粉下满鼻子的雀斑和高高的颧骨也差不多能确定她不是莫克文本地人,事发之后女官和侍卫的口供也能证明无人见过她。   她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在国王的房间里, 然后向怒气腾腾的王后(本人矢口否认这一点)递上了那把插进自己胸口的尖刀。   普莉西亚其实并不是很关心克莉丝汀的处境, 她想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不是德维特, 那么此刻被软禁在房间里的人, 会不会就变成了自己?这种想法令她坐立不安, 她必须想办法证实。   因此她冒着被人怀疑的危险,离开克莉丝汀的房间之后并没有回到丈夫身边,而是拐了个弯。   “伯爵夫人?!”一个女官匆匆走出, 差点迎面撞上普莉西亚:“夫人, 请快离开,前面发现了混进王宫的歹徒,卫兵们已经过去了!”   普莉西亚下意识以为她说的是德维特,脸色青白,抓住她的手腕:“什么——什么歹徒?”   “他们发现了身份不明的男人,请快离开……哎呀!”女官突然一个踉跄, 一个男人从她身后跑出,手肘带起的冲势差点让女官往前扑倒在地, 普莉西亚抬眼, 正好看到那个男人回身提了女官一把, 他的罩袍下露出一点点深色短发——不是她的弟弟。普莉西亚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迎上了那个男人和半眯着眼睛的猫一样,弧度微妙的眼睛。   普莉西亚吸了口气:“……锡兰?!”   那位男子对她脱口而出的名字并没有反应,但看到她的表情后,生生停止了奔跑的动作,由于他回身的动作太大,原本就只是半挂在头上的兜帽终于滑了下来,金铜色的头发在王宫华丽的壁灯下光泽异常耀眼。   他身后的卫兵也在这时追了上来,为首的士兵举起手里的剑:“放开那些女士!你这——”   那个士兵猛地对上男子的脸,不由得卡了一下。   “……奥斯卡?!”   在用母姓格林行走江湖,原本是勒梅那白兰骑士团团长希弗士,眼下是莫克文王宫侍卫队第九小队队员托米的男子完全没想到会遇到那个在另一片大陆的酒馆里萍水相逢、并肩打小偷的的朋友,在他怔愣的时候,他身后的侍卫队其他成员也赶了上来。   在那!我看到他们了!”   “站住!”   “弓箭手呢?”   “不能用弓箭!伯爵夫人在他们手上——”   还来不及整理眼下的情况,希弗士就莫名其妙变成了领跑的人,在他身后跟着的是‘被挟持’的伯爵夫人普莉西亚,跑在最后的,则是披着女式罩袍的奥斯卡。   ……严格来说,只有奥斯卡是身后那群卫兵眼里的可疑人物。   好在虽然时间短暂,但希弗士在第九小队并没有白混,普莉西亚的刻意配合下,当他们和藏匿起来的德维特会和时,已经暂时摆脱了追兵。   “所以说,”公爵慢条斯理地打量了奥斯卡一通:“现在整个王宫的目光都放在你们身上了。”   在这种敏感时刻非法出现在王宫里的可疑人物,还挟持了伯爵夫人,简直就等同于向元老院自首‘凶手就是我’。   “是整个王宫的目光都放在‘我们’身上了。”奥斯卡坦然自若地接话,好像一点儿都没受到他嘲讽语气的影响。“大门肯定关上了,接下来人员恐怕只进不出,只要他们在王宫里进行地毯式排查,不出三天我们就会被找到。”   德维特微微皱了皱眉。   普莉西亚的反应却比他大得多,她突然伸手拉下奥斯卡的罩袍,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看。   就算对方是个秀美温柔,保养得宜的贵族女性,被这么盯着看上半天也足够令任何一个教养良好的年轻男子感到不自在了,奥斯卡不好和她对视,只得垂下眼睛:“呃……夫人?”   普莉西亚置若罔闻,几乎想从他的毛孔里找到什么线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收回目光。   “您恐怕是认错人了。”奥斯卡柔声说,不着痕迹地整理了一下被拉歪的罩袍。   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出伯爵夫人的失望之情,但现在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再过两个小时,天就完全亮了。”希弗士很实际地说:“我们最好赶紧想想办法,特别是……”特别是普莉西亚在这里。   无论事实如何,对王宫的人而言,他们绑架犯的身份已经是既成事实,除非德维特亮出真实身份——可是另一个大陆的公爵秘密潜入别国王宫,这个罪名也不见得比绑架伯爵夫人好多少。   普莉西亚深吸了口气,看了希弗士和奥斯卡一眼。   希弗士差不多是跟着这对姐弟一起长大,虽然普莉西亚远嫁几年,但从小积累的默契从未消失过,他立刻明白了这位贵夫人的意思,拉着奥斯卡退了几步,为他们腾出一点空间。   虽然这个空间有限得很。   德维特来到姐姐面前,当年普莉西亚出嫁时他才十三岁,遗传自母亲的精致轮廓与五官让他和姐姐站在一起时几乎像是一对姐妹。几年后他们再次相遇,仍旧处于成长期的公爵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但相对的,他的身高犹如雨后拔节的青竹,普莉西亚即使仰头想要像旧时摸一摸弟弟的头也够不到了。   德维特倾下身体,让普莉西亚在自己的额头浅浅印下一吻。   普莉西亚伸出手抱着弟弟的脖子,在他耳边用近乎呢喃的音量说:“我不会有事,你尽快想办法逃走。你必须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轻易离开潘尼格拉。”   德维特低低嗯了一声,其实他现在并没有能在封锁王宫,士兵搜寻的情况下安全离开的办法,但他并没有表现出焦虑来,至少在普莉西亚面前不行。   普莉西亚没有抬头,但似乎猜到了他的心事。   “你会安全离开,这是我最重要的事。”她在弟弟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听完后年轻的公爵神色终于变了。   但情绪失控只是一刹那的事,从希弗士和奥斯卡的角度,只能看到德维特直起身体,紧紧地抱住了普莉西亚,他箍得很紧,不超过三个呼吸之间,纤细的伯爵夫人就软倒到了他怀里。   德维特抬起头,表情已经恢复了冷静。   “我们走。”他说。   希弗士对形式的判断十分正确,莫克文是一个延续了四代以上的古老王国,王宫经过几次修整和扩建,就像一座高大的老房子,自然会有使用率高、勤于维护的起居室和厨房,但也有常年只有老鼠和臭虫出没的阁楼。这一次的命案与伯爵夫人的绑架案事出突然,即便是紧急从宫外抽取人手,也需要整合和调配指挥的时间——这个时间差很短,因此德维特与普莉西亚当机立断,趁着夜色掩护在黑夜的花园中疾行,又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一个小队看到他们的踪迹后,便于放下昏迷的普莉西亚。   士兵不能直接触碰伯爵夫人,于是不得不暂时放弃对他们的追击叫来女官,三人的身手都堪称敏捷,到底还是有惊无险地撬开一扇锁扣坏了的雕花彩窗,重新翻回了提法的寝宫里。   虽然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这一次他们无疑又走近了死胡同。   “不行。”希弗士靠在门后,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守卫太多了。”   德维特微微蹙起眉。   勉强潜入寝宫差不多是他们的极限了,这里离提法本人的卧室还有不短的距离——根据惯例,这个房间也并不安全,随时会有卫兵闯入搜查。   此刻他们已经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你出去,”他下巴朝一直没做声的奥斯卡一抬:“把士兵引开。”   希弗士:“……”   他的主人总是会在适宜的时候犯病。   奥斯卡侧过头:“对不起?我看起来像傻子吗?为什么要出去替你们送死?”   公爵冷笑一声:“那你一路跟着我们干什么?”   因为伯爵夫人只把出去的密道告诉了你,而且她的声音太小,无论如何竖起耳朵都听不见——这种大实话现在肯定是不能说的。   奥斯卡干笑一声:“我们可以想想其他办法。”   德维特没有说话,在奥斯卡以为对方在权衡利弊的时候,公爵突然大步上前,狠狠地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希弗士眼皮一跳,但却没有动作。   其实在德维特欺身上前之时,奥斯卡就已经反应过来,他甚至伸手做了格挡的动作,但他没有料到这个清瘦的少年却有一股与他矜贵的外表完全不符的蛮力,只是一个抓取的动作,居然仿佛出闸的老虎,以完全不容抵抗的气势摁住了眼前的羚羊。   白兰公爵惯常永傲慢和排场来掩饰他骨子里的蛮横,此刻他似乎终于不打算恪守那套“绅士最激烈的反抗就是沉默”的贵族守则,他几乎把奥斯卡反折了起来,摁在一张珐琅鎏银圆桌上,边缘镶嵌的珠母贝狠狠地撞上了奥斯卡的后腰。   “比起那些,我更想知道你是谁。”德维特的声音并没有多余的起伏,只有手背上的青筋才能让人知道他究竟使出了多少力气。   他不认为奥斯卡的出现是个意外——也许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但横跨大陆的巧合不会这么容易就发生。希弗士不会没有注意到奥斯卡的可疑之处,但出于良好的教养和奥斯卡曾经对他的帮助,只要这个男人没有表示出敌对的立场,希弗士都不会把他当做敌人。   但白兰公爵认为自己不需要这种风度。   奥斯卡用力地喘了一下,突然出人意料地笑了一声。   “我是个初级魔法师。”他的喉咙被公爵卡住了,勉强发出的气音几乎令人很难听清:“我有有出去的办法。”   魔法师是个很有趣的职业,魔法的效果就完全取决于天赋,如果说一个初级魔法师的职业天花板是巡回马戏团的焰火师的话,中级魔法师则已经可以作为战力在正规军队里拥有一席之地了。   差距就是这么大。   初级魔法师……   公爵的脸上看不出息怒,照他的身份和地位,哪怕是高级魔法师,也不是都有资格跟他说上话的,更别提跟小丑地位不相上下的初级魔法师了。   但眼下这种情况,哪怕能施展几个不入流的幻术,也确实能够稍微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   掐住他脖子的手终于松开了,奥斯卡原本充血的脸庞迅速褪色,本能地用力喘了起来,原本白皙的肤色泛起一层不健康的铁青。   “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即使差点被掐死,奥斯卡也并没有表现出愠怒,而是理智地谈判:“带上我一起走,我有办法引开士兵的注意力。”   就像猜测的一样,提法的寝宫是重点排查场所之一,卫兵按小队在每一条走廊上来回巡逻,同时还有人专门检查每一个房间,确保每一个能够藏人的地方都不备落下。   在这种检查密度下,所有人都认为入侵者马上就会被揪出来——哪怕那几个人会飞,先前被邀请进宫的几个魔法师也做好了监测天空的准备。   但谁也没有想到,火灾会来得这么悄无声息。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指挥官就收到了四五个失火的报告,更衣室、走廊地毯、落地窗帘……火苗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窜起来的,等到人们七手八脚地要救火时,才发现这么多零碎的火场很轻易就把他们的人手分了个干净。   搜查网被措手不及地烧出了缺口。   “那是什么?”等他们终于把几个落单的守卫拖进房间,重新换上他们的制服,混进疾走的人群里摸到提法的房间里后,希弗士才忍不住问道。   “我的杰作,可以随身携带的小火鸡。”奥斯卡一脸得意地说:“防火蛋壳,绝不会把你的口袋烧出一个洞——在需要的时候把蛋壳打破,火焰小鸡就能自己跑到任何你希望它去的地方,有效燃烧时间最长能达到三分钟。”   骑士长和白兰公爵都看着他。   奥斯卡仍旧沾沾自喜:“不管是户外旅行还是家庭烹饪,都是最省心的小帮手。”   希弗士礼貌地搭话:“听起来很有趣。”   奥斯卡似乎一下子振作起了精神:“你要买吗?我还有几个。”   骑士长咳了一声。   因为德维特正在用无限嫌恶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个,仿佛正在看两条人形鼻涕虫。   “寻找密室。”他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你不知道密室在哪?”奥斯卡反问。   德维特连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普莉西亚告诉他,整个莫克文王宫里,能够不受监视进出的密道只有一条,就藏在国王的房间里。   但这也算是王国的最高机密,入口一定十分隐蔽,连国王的枕边人都不会察觉。   被掐住脖子都没有惊恐的奥斯卡终于有些露出了一点焦虑的神色,他拉出一个怀表看了看时间,转身向他们宣布:“我们还有五分钟。”他说:“如果五分钟内找不到就没戏了。”   德维特眼睛一眯。   希弗士皱起眉:“为什么?难道通道会按时关闭?”   奥斯卡干笑了一声:“我不确定,但差不多。”   他知道身后的公爵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也知道自己每多说一个字,他在德维特心里的可疑程度就会更加重一分。   但他没有选择。   小火鸡的能力有限,制造不了真正的大火灾,他们只是暂时以量取胜,而根据他的推算,提法房间里的秘密,的确是受到时间限制的。   国王的房间理所当然地极尽奢华,三个人哪怕想要在五分钟内打开所有的抽屉都有点人手紧张,奥斯卡的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四分钟。   “没有。”希弗士放下最后一个烛台,开始趴到地上去摸地毯。   三分钟。   奥斯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毫无章法地去掀每一幅挂在墙上的画。   两分钟。   德维特细长的手指划过床头的墙纸,指尖突然停了下来。   “都住手。”公爵说。   趴在墙上的希弗士和踮脚去够壁画的奥斯卡同时向他看了过去。   “嘘。”白兰公爵侧过脸,靠近墙壁。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几个断断续续的、低缓的音节从墙的另一端传了过来。 第三十章   睁开眼吧, 我的美人   你看野花绽放,鸟儿歌唱   草尖的嫩芽,甜美芬芳   睁开眼吧,我的爱人   寒冬已去, 万物复苏   我要用玫瑰装点你的裙裾   用香草编织你的软床   再用所有最美丽的花儿啊   做成你秀发上的花束   ——《安眠曲.第 五 章》   “你的腿——”德维特语带威胁地低声说。   “行行好, 这个箱子就这么大, 我们都不是什么娇小玲珑的人。”奥斯卡在黑暗中艰辛地挪了一下。   “总有办法的。”希弗士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说,小心谨慎地伸手顶了顶箱盖。   “能不能把那玩意儿关掉?”公爵有点恼火:“见鬼,它硌到我了。”   箱子一角似乎有一个八音盒, 悦耳的音乐声充斥这个小小的密闭空间——也正是托了音乐声的福, 他们才确定了密室入口的位置, 在箱盖自动合上之前全部挤了进来。   “最好不要。”奥斯卡说:“我认为它应该是这个搬运魔法的一部分。而且, 这音乐还怪好听的。”   希弗士说:“搬运魔法……难道外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搬动这个箱子?!”   虽然黑暗中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语气说明了一切,骑士长觉得这件事情非常荒谬。   “精灵,老鹰, 或者这只箱子本来就自己会飞。”德维特厌倦地说:“比起这个, 我更在意提法的密室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莫克文首任国王是骑兵出身,长久以来尚武厌魔,提法身边并没有魔法师。”   而这只箱子很显然是个魔法造物。   希弗士咳了一声。   奥斯卡:“哦嚯。”   一阵突兀的沉默,黑暗中三人的呼吸声变得明显了起来。   “你们两个,有话就说。”公爵有点恼火道。   “我猜这是个恋爱魔法。”希弗士说:“那个离奇死在房间里的女人……不是说从未有人在王宫里见过她?”   提法的情妇是个魔法师?   这不是一个能够站得住脚的猜测, 王后克里斯汀并不是一个强壮的女人,如果对方是个可以造出飞箱的魔法师, 那不至于会无声无息地死在一个贵族女性的手里。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 在箱子里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但细微的晃动能让他们感觉得到箱子并不是静止状态。   “我还是想把那个八音盒关掉。”最擅长抱怨的公爵再次打破了宁静:“这种软绵绵的音乐使我犯困。”   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奥斯卡听到这话,突然猛地弹动了一下,狭窄的空间使他的脑袋不知道撞中了谁——   “哎呀!”   “你究竟有什么毛病?!”德维特骂了一声。   奥斯卡顾不上说话,用力抽出手,掏出怀表。   “从我们进入这个箱子,已经过了九分钟。”奥斯卡眯着眼睛,感觉虽然有荧光剂涂在表盘上,自己居然还是有点看不清怀表上的数字。   “那又怎么样?”希弗士的声音越来越低。   “该死!”德维特也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用力蹬了一下箱子,明显悬空的箱子危险地晃动了一下。   “嘿!”奥斯卡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把——那玩意儿——关掉。”公爵的语调终于有点不稳了:“它有催眠作用。”   骑士长立刻睁开眼睛,感觉自己的眼皮确实沉重得不同寻常,他伸出手摸向声源,悦耳的琴声令他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很快就找到目标。   一个木制的,小小的八音盒,表面光滑,没有雕刻任何花纹。   奥斯卡还来不及发表意见,就听到一声“啪”。   八音盒的盖子被狠狠合上,琴声戛然而止。   箱子的晃动突然变得不规律起来,德维特仰着头,伸手去摸索箱壁。   虽然没怎么多想就关掉了音乐,但希弗士突然想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如果这是一只会飞的箱子,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在半空中?”   后面的问题骑士长没有问出口。   如果这个八音盒的音乐确实是操控飞箱的钥匙,那么音乐声停掉之后,箱子还能飞吗?   虽然他没有把问题问完,但箱子里的其他人也立刻想到了这一点,心里都猛地一沉。   箱子再次不祥地剧烈晃动起来,仿佛外面有一个高大的巨人,正在疑惑地把手里的箱子翻来覆去地端详。   然后……出于某种原因,巨人决定突然把这只箱子扔掉。   即使箱子里铺着柔软的毯子,三个男人还是感觉到了事态正在往不妙的方向变化。   “啊哦。”奥斯卡轻声说。   话音刚落,一阵恐怖的失重感就让他半个字也说不上来了——箱子正在急速下坠!这下连德维特都有些难以把持住淡定的表情,如果真的从高空坠落,那他很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死得最难看的一个德维特!   希弗士失声喊道:“阁下——”   他们下坠的速度很快,甚至来不及让希弗士把话说完,一阵冲击就害他的脑袋狠狠撞上了箱壁。   奥斯卡的脸颊被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擦过,火辣辣的感觉让他从眩晕中清醒过来。   “……软着陆?”他喘着气说。   希弗士不愧是训练有素的骑士长,他强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理智,然后用力顶开了箱盖。   箱子又晃动了一下,但这次希弗士看清楚了。   “谢天谢地。”他伸手把德维特扶起来,让公爵看清他们眼下的处境。   这里似乎是一个公共泉眼,用巨大的石块堆砌出一个水池的形状,还有一条不算宽阔的水道,是平时供平民妇女洗衣服用的。   奥斯卡费劲地从箱子里爬起身来,跟着希弗士和德维特一起翻出箱子,眼下天还没有亮,但他们还是勉强看清了这只大箱子的外观。   如果没有魔法,那这只箱子和其他千千万万个木箱子一样,丝毫没有特别之处,连一点装饰都没有。   水池里的水堪堪没过腰间,冰凉得要命。德维特原本想立刻往池边走去,但又鬼使神差地回头抓住那只木箱子。   奥斯卡似乎也对这只箱子很感兴趣,伸手去摸箱子里的毯子。   “波尔的罗的高级羊绒毯子。”他颇感兴趣地说:“手工染色,是高级货。”   德维特也伸手在箱子里摸了一圈,把一个小东西扔给希弗士,希弗士拿在手里一看,正是一只小八音盒。   公爵回过头,看到奥斯卡把毯子拽了一半出来,凑得很近,仿佛想看清那上面的花纹。   “除非你是狼人,否则这种亮度即使有血迹,你也看不见。”德维特淡淡地说。   奥斯卡讪笑,放开了毯子:“我只是想——”   “确认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死在提法的房间?”   奥斯卡耸了耸肩。   “先生们,这里并不是推理的好地点。”骑士长插进话头:“我们应该还在王城,如果再逗留一会儿,说不定会遇到巡夜人。”   尤其是今晚王宫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至少在近一个月内,王城的治安都是议事厅的首要议题。   他的建议很合理,三人达成一致,离开水池,匆匆拐进不起眼的街道中。   “我们这是在哪儿?”奥斯卡皱起眉,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北。”希弗士辨认了一下周围的建筑,“再往前走就出城了,跟王宫差不多是对角的位置。”   “北片是贸易区,也是检查外来人口的重点区域。”奥斯卡迅速说:“西边是王宫和贵族聚集区,南边是军队,往东走。”东边是居民生活区,恰好德维特他们选住的旅店也在那个方向。   希弗士忍不住看了奥斯卡一眼。   过了拂晓后天空已经微微透出一点白光,奥斯卡快步走在前面,金桐色的短发随着他略显急促的步伐一跳一跳,像跃动的草尖。   公爵大步走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影看。这个男人的身材很好,即使套着罩袍,也能看得出背直肩平,腰细腿长,哪怕有些就焦虑,他的步伐也没有因此显得慌乱潦草,一举一动都能轻易看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手投足间几乎没有多余的小动作……   几乎。   奥斯卡并不是没有察觉到德维特一直在背后盯着自己,说实在的,那种锋芒在背的视线感在这个时候很令人分心。   “你在急什么?”公爵快走两步,跟他并排穿过黎明前空无一人的街道,莫克文王城依山而建,地势起伏很大,虽然没有河流,但城里也时常用桥梁连接各种落差,如果不熟悉路线,外乡人很容易迷失在各种交错的道路和桥梁上。但奥斯卡似乎并没有认路的烦恼,他走上一座宽阔的石桥,对面是一片沉寂的住宅区,眼下除了街角的昏黄路灯之外,街道尽头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公爵注意到他手里捏着那只小小的金色怀表,每走出一小段距离,都要分神看一眼时间。   “我的时间不多。”奥斯卡笑了笑,把怀表塞进衣服里:“今天晚上发生了很多事,我有点迟到了。”   “迟到?”   “实不相瞒,我今天还有一个约会。”奥斯卡若无其事地加快脚步:“但没想到今天晚上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他话音未落,就猛地一个顿步,生生止住了前进的动作,就在同时,德维特的手就擦着他的前臂抓了个空。   奥斯卡往后退了两步,看着他。   因为共同的生命威胁而临时组建的小小同盟既脆弱又虚伪,一旦危机解除,彼此之间的戒备和算计就会迫不及待地重新浮上水面。   “想跑?”白兰公爵勾起唇角,露出今晚第一个微笑。   照他的长相,笑起来应当是很令人怦然心动的,但奥斯卡看着,只打了个寒颤。   “我赶时间。”奥斯卡难得示弱了一次:“下次有机会再……”   德维特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奥斯卡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个高大的骑士长已经默默堵到了他的身后。   忠诚在骑士心里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   奥斯卡叹了口气,把手伸进口袋里。   “你看,”他试图跟德维特商量:“我什么都没做,大家一起从王宫逃出来,不算朋友至少也是半个同伴了,何必突然翻脸打架呢?”   “既然你什么都没做,那究竟在心虚什么?”德维特偷袭不成,似乎也并不打算再动武,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问:“你可以慢慢解释,我不赶时间。”   ……良好的教养让奥斯卡忍住脱口而出的脏话。   “我必须要离开。”他似乎总是在笑的眼睛终于半眯了起来:“公爵大人,我可以保证我对你毫无恶意——”   “这种事情向来是由我说了算。”德维特打断了他的话,他站在石桥上,身后的天幕中挂着一个明亮的启明星,那是黎明即将到来的前兆。寂静的城市也开始有了动静,路边民居里闪动着微弱的灯火,远处甚至传来了车轮碾过砖石路上的小石头发出的迸撞声。   其实德维特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有底气,他不会忘记   那个贪婪愚蠢又极度好色的子爵还在对他的容貌虎视眈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即使摆脱了王宫那场闹剧的嫌疑,他德维特在这座王城里也算不上个自由人。   但他就是毫无理由地想要为难眼前这个男人,他不喜欢对方那种漫不经心又游刃有余的态度,也不喜欢他虽然习惯性翘着嘴角,但笑意却从未真正蔓延到眼里的表情,仿佛这么做,就没有人能看穿他的虚伪和冷漠似的。   以上一切都令他不高兴。   奥斯卡后退了一步,靠在石墙栏杆上,他拥有比平常人更丰富得多的倒霉经验,被人找茬也是常有的事情,很容易能看出公爵并不打算跟他维持表面的虚伪和平,好奇也好,怀疑也好,眼前这个傲慢的贵族今天如果不从自己身上榨出所有他想知道的东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哪怕不算武力差值,二对一也是很令人棘手的情况。   “看来您是打定主意要找我的不痛快了。”奥斯卡冷冷地说。   德维特彬彬有礼地颔首:“是的。”   “很遗憾,我没有时间配合你。”奥斯卡笑了笑,抬手反撑住护栏,双脚猛地一蹬,身体瞬间腾空而起,翻过了护栏!   德维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虽然下面就是街道,但如果脑袋着地——   希弗士几乎是下一秒就立刻向前,徒劳地想去抓住他,但他很快直起身体,转头看向他的主人。   德维特也迅速靠向护栏,这时他也看到了,一辆很小的平板马车从桥洞下幽灵似的冒了出来,上面是成捆的干稻草,为跳桥的奥斯卡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着陆点。马车的蹄子似乎用布包了起来,踩在砖石路上只发出轻微的闷响。   看来他早有准备。   德维特说不准自己究竟应该感觉受到了愚弄还是应该松一口气,他阴沉着脸转过身,正对上自己骑士长的脸。   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天神在上,”希弗士目瞪口呆:“您看到了吗,那辆马车上没有车夫……”   如果没有车夫,那马车是怎么如此精准地接住奥斯卡的?难道这只是一个巧合?还是说那匹马其实也是用魔法变的?   当然不是。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大误会。   奥斯卡确实会使用魔法,但他的水平还远远不到这种水平。   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最深沉的黑暗,永远是走在黎明之前。骑士长被夜色蛊惑了,没有看到这辆马车其实是有车夫的。   一个穿着低调,但性格高调的小小车夫。   “刚才可真是千钧一发!”马车跑出了一段距离后,小巧的锡兵站在座板上,回头看去:“但我知道我们能成功!我一看到你靠近围栏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了,默契无价!对不对?”   他身后的的稻草在刚才的冲击中变得有些凌乱,从桥上跳下的人费了点劲儿才把自己从那身华丽的宫廷罩袍中解放出来,一双毛茸茸的长耳朵在凌晨的微风中轻轻摆了摆。   “你说得对,”他趴在稻草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顶黑色的圆顶礼帽扣到自己的兔子脑袋上,朝小锡兵笑了笑:“默契无价,友谊万岁。” 第三十一章   哥伦布在他……   在打开门之前, 查理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件事情可能没那么容易就能对付过去。   哥伦布在他身边踮起脚,企图从钥匙眼中看到房间里的景象。   查理看着他那副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垂手摸了摸小锡兵的脑袋, 低声说:“你现在外面等我。没事的。”   他是桐木街22号的主人, 在他短暂又精彩的前半生中,比这更令人煎熬的场面数不胜数,去面对一个任性但正直(虽然本人可能不太乐意承认)的贵族又算什么呢?   而且这个贵族还长得好看。   兔头店长收回手, 握住黄铜门把, 一口气打开了门。   虽然切实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当他看到坐在房间正中央, 看似散漫地翘着腿, 垂着眼睛把玩手杖的公爵时,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副很不好哄的样子。   尤金和希弗士都不见踪影,连个可以缓冲的人都没有。   查理走进房间, 顺手轻轻带上门。   德维特没有抬眼看他, 指尖轻轻滑过手杖顶端的绿宝石,这个动作令查理稍微有些分心——即使在算不上明亮的房间里,那颗宝石的色泽也依旧清澈苍翠,更不提罕见的大小和工艺,这是连帝国宝库都难以找到第二颗能与之匹敌的宝石的成色,冷静, 优雅,高不可攀。   查理收回目光, 摘下礼帽朝公爵躬了躬身:“我听说了王宫里发生的事情, 看到您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摩挲宝石的指尖停住了, 德维特抬起眼睛,嘲讽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店长解开外套纽扣,顺手拉过一张白桦木高背椅,在公爵对面坐了下来。   这个举动似乎令公爵更不高兴了。他微微扬起下巴,握着手杖的指节滑动了一下——这玩意里可是藏着一把长剑的。查理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无奈地说:“好吧,我知道发生了意外,我事先确实调查不足……”   “哦,我倒认为你调查得相当充分,”德维特强压住心里的火气说:“所以你知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冒险。”   “不,我不知道。”查理平静地说:“我并不知道国王的房间里会发生那样的事故,也不知道王宫会因此戒严导致你们行踪暴露。莫克文从初代国王福烈里一世逝世以后继任者一代不如一代,王城的体制早已如同沼泽里的浮木一般腐朽不堪,严密的防卫只是摆在墙头上的样子货。以现有掌权者的无能程度,只要拿到正确的地图,进出王宫对您和骑士长大人而言算不上难题。”   德维特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那张毛茸茸的兔脸看,浅得近乎透明的瞳孔里正酝酿一场风暴。   “已经发生的意外我无法弥补,但我尽可能做了补救。”查理把手搭在扶手上,身体微微向前倾了倾:“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这次提法和他的王后实际上——”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盛怒的公爵猛地站了起来,以快得令人反应不及的速度逼近了他,双手撑到桦木椅的两边扶手上,靠背椅被他推得猛地往后一仰,两只椅子腿立即离开地板,椅背与地面形成一个危险的倾斜角度。他们两人的距离靠得这么近,以至于都能够感觉到对方彼此的呼吸。   “谁问你这个?”公爵的话像是从喉咙里一个单词一个单词挤出来的。   店长被他困在靠背椅里动弹不得,一方面要拼命催动自己的大脑转动:公爵大人似乎并不是因为那场为他造成了大麻烦的命案而恼火的,那么激怒他的另有其事,可究竟是什么事呢?安抚他需要对症下药,可这家伙的怒点实在太低了,任何一个可笑的细节都能使这个惯于吹毛求疵的小混蛋不高兴……   而另一方面,对方逼近他的脸令他精神恍惚了一会儿,因为这种长相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都精美得令人心旷神怡,尤其是放大一看更具有冲击力,见过白兰公爵的人都说他拥有一张近乎天使或精灵的脸庞,但叫他说,天使和精灵才不会长这样呢,不如称作恶魔的面孔更贴切一些,因为顶着这样一张脸,不管做出什么事情都很容易令人原谅。   虽然走神只有一刹那,但也足够进一步激怒德维特了,他身手拎起对方的衣襟,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整个人从椅子里提起来。   “我问的是提法吗?”德维特一字一句地问:“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查理楞了一下。   昨天晚上他其实也参与了那场荒谬的逃命之旅,如果不是哥伦布的配合,那么在朝阳初升的时候,公爵大人就能够在那座石桥上亲眼验证这件事了。   不过店长现在还并不打算把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小秘密公之于众,他似乎找到了德维特大为光火的原因,对方似乎是因为自己没有和他们一起行动而恼火?虽然知道公爵一向任性,但至少一直以来都表现出了‘老子天下第一,你们这群杂鱼滚远点别碍手碍脚’的态度,这样的人居然现在一副“你怎么能不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你这个叛徒”的样子,简直就是在不分青红皂白地闹脾气。   而且对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举动看起来有多孩子气。   搞清这一点的店长差点笑出声来,但他及时克制住了自己。   “那个……您事先并没有说明这是一次集体行动。”   德维特一怔,在查理以为他会恼羞成怒的时候公爵却不怒反笑。   “‘说明’?你不是一向很会自作主张吗?我还以为任何意见在你眼里都毫无意义呢,怎么?需要冒险的时候你就需要指导了是吗?”   很好,在别人身上找原因才是公爵大人的一向作风,查理面无表情地想。   “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店长一向很识时务:“是我的错。”   道歉来得太过干脆,德维特反而顿了一下。   “其实我并非没有尝试过,但您也知道,我的外表对各种潜入行动都有很大的局限性,这里离艾莲娜的魔力辐射范围已经很接近了,我必须小心行事。”   他看到公爵的脸色稍有缓和,又立刻补充道:“但我确实在尽力弥补了,天黑后尤金会带回新的消息,还有普莉西亚小姐,您昨天晚上遇到她了。”   德维特并不意外他用的是陈述句,虽然王室里的新闻并不会在大街上流传,但王后卷入命案,伯爵夫人被歹徒挟持一事一夜之间就能在上流社会之间传个遍,就像早春溪流表面破碎的薄冰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水纹还会让裂纹不断扩大。情报渠道是查理的拿手好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到内幕并不是稀奇的事情。但说到这个,公爵原本有所放松的手又提了起来。   “谈到情报,现在我对你的工作能力有所怀疑。”德维特冷冷地说:“关于普莉西亚。”   “您指的是科特的预言?是哪一部分让您产生了这种想法?”查理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询问姿态。   公爵又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放开了他的衣领,重新坐回椅子上。   “普莉西亚看起来很好。”他说:“我看不出占星师所预言的危险。”   查理眨了眨眼睛:“有些危险是无法用双眼看到的。”   德维特阴沉着了脸不说话。   “即使您不相信科特,也应该相信那支蔷薇,对不对?”查理又说道。   尽管自从离开潘尼格拉之后查理就再也没看见过那个天鹅绒盒子,但根据上一次的情况来看,如果蔷薇真的与普莉西亚的生命相连,那么现在估计花瓣已经脱落了不少。   “你说的对。这也是我没有立即掐死你的理由。”德维特讽刺地说。   占星师的话他一字不漏地全部记得,‘精神日益衰落,□□已经难以再支撑她的思想’……不能说语焉不详,但从不同的方向解读,确实可以有不同的理解。   在短暂的会面中,普莉西亚并没有出现德维特预料中的病态或者萎靡,虽然有所消瘦,但并没有达到影响健康的程度,头脑也很清晰,两相对比,占星师的语言简直有些危言耸听,如果不是那支蔷薇仍旧日益衰败,那么公爵几乎可以断定那个所谓的占星师不过是个愚弄他千里迢迢跨越大陆的江湖骗子。   善解人意的店长很快就弄清了公爵的纠结之处,他断定对方认为自己没有参与王宫大冒险这件事已经揭过去了,肩膀也不由得放松了下来,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倒了杯茶。   “科特的占星术从不出错。”店长看着茶杯中袅袅冒出的白烟轻声而坚定地说:“但我认为没有必要狭隘地认为普莉西亚小姐遭遇了什么病痛创伤,就从预言的字面上理解,也许我们应该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她的精神上。精神上的衰落有时候比□□打击更为致命,尤其是对敏感的女性而言。”   换句话说,也许恰好是那支蔷薇误导了德维特。   德维特皱起眉头:“那表示普莉西亚对现有的生活表示不满?”   查理说:“也许她发现生活的真相和她原本想象的不一样……但话说回来,生活的本质本来就很难令人满意。”   德维特嗤之以鼻:“她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普莉西亚是任性、向往自由、一心只想为所欲为的天真贵族小姐,那么一开始就不会同意远嫁莫克文。   德维特愿意为了确认姐姐的安全不顾危险,放下身段潜入另一个大陆,只为了确认她安全无虞,但却不会因为她感觉生活苦闷而劝说她放弃婚姻,甚至带她回勒梅那。退一步说,即使他愿意,普莉西亚也不会接受这种提案。   在德维特姐弟俩从小所接受的教育中,尊严有时候确实是高于一切的。普莉西亚虽然远离家乡,但她的婚姻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她的家族势力,让失去掌权人的白兰堡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动荡期,这是各方权衡博弈的结果,也是完全出于她本人意愿的抉择。现在她的丈夫高贵富有,她是拥有无数珠宝和仆从的伯爵夫人,生活中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她弯下腰。在小型战乱不断,奴隶和平民朝不保夕的环境下,这已经是大多数女性难以想象的优越生活,任何一位理智清醒的贵族夫人都不会因为丈夫的不体贴或是冷落而做出不体面的抱怨姿态——贵族的婚姻本来就绝少是因爱结合的,不对彼此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才是符合当下社会常规的做法。   查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完全明白德维特的意思,把人性里尖锐而复杂的棱角反复打磨直至光滑而刻板是贵族教育里一贯的做法,虽然看起来很冷漠,但这是存留至今的古老家族在风云诡谲的漫长岁月中总结出来的生存智慧,他……无从置喙。   他看着俊美的公爵坐在椅子上,即使肩负的压力再大也永远笔直的肩背依然挺得宛如礼仪教科书,但在此时此刻看起来却有些僵硬。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穿过,空气里的灰尘在细长的光束里缓慢打着旋,查理的眼神逐渐开始有些迷茫。透过年轻的公爵,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也是这样一个铺着长毛地毯的房间,他和一个小男孩一起坐在书桌后,一边龇牙咧嘴地写着永远看不到头的诗歌鉴赏,一边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一旦听到鞋跟敲在走廊地板上的声音,就会立刻挺直背脊,否则那个古板的女人就会厉声谴责他们‘绅士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仪态!只有下流的混混才会这样坐在椅子上——’坐在他对面的小男孩板着小脸,只有家庭教师转过身去的时候才会迅速和他交换一个眼神,虽然彼此没有出声,但无需语言,他们一向最了解彼此。   兔子店长收回目光,手里的茶杯已经渐渐凉了,他突然笑了笑,一口气把杯子里的冷茶一饮而尽。 第三十二章   “事情可真有点儿奇怪!是吧?”哥伦布坐在单人沙发上, 两条小短腿快活地翘起来。“那个死掉的女人一定是用那只飞箱出入王宫,她是谁?国王的情\\妇吗?”   希弗士蹙眉:“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在大多数婚姻都出于利益结合的情况下,已婚贵族男人所谓的“爱”通常会倾注在其他女人身上。说实在的, 大多数国王都有几个著名的情妇, 王后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那个女人恐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情妇, 否则箱子里不会放着那个催眠的八音盒。”希弗士皱着眉头:“我猜测是为了隐瞒飞箱的目的地或是提法的身份。”   “在现有的线索里推敲死者的身份比较难,我们可以从别处入手。”查理温和地说:“毕竟能带着人飞的箱子可不是天天能见到的。”   “死的人是谁关我什么事?只要她不是普莉西亚杀的,我就对她毫无兴趣。”德维特傲慢地说:“比起来——”   他更在意普莉西亚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 在那种情况下……   锡兰。   但他住了口, 假装自己什么话都没说过。   “我只是认为眼下我们能知道的线索越多越好, 毕竟我们现在实在太被动了。再说, 我并不认为王宫里发生的事情跟普莉西亚小姐毫无关系。”查理仿佛没有看到公爵严厉的目光, 自顾自地往下说:“据我所知,王后克莉丝汀在嫁给国王之前,与伯爵之间有过一段真挚的爱恋, 但现在——”   伯爵莱斯罗普的妻子却是普莉西亚。   光凭这段过往, 就足够让人脑补很多东西了。   “那你想怎么样?”德维特不悦地问。   “尽可能掌握更多事实。”查理突然笑了起来:“要我说,公爵大人真是招徕了个不错的人才。”   哥伦布兴高采烈地在椅子上蹦了一下:“你说的是尤金!他要回来了吗?”   “大概还不行。”查理想了想,看向骑士长:“他可能会需要一点额外的帮助。”   希弗士:“?”   王都西里亚科奇毫无疑问是莫克文王国最繁华的城市,但如同光之下永远依附着黑影,衣香鬓影的背面也同样滋生着堕落、贫穷和饥饿。下层阶级自然而然是远离城市中心的,但它们同时也是这个城市的重要组成部分, 仿佛一只黑色的蜘蛛,一刻不停地悄悄编制着自己的生活网, 并逐年蔓延, 偶尔有不长眼的飞虫闯入, 往往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断了生机。   只有同样见不得光的生物才能在这种地方得以生存。   低矮而密集的房子把小路挤压地喘不过气来,市政的排水系统在这种地方仿佛也失灵了,长时间的积水让地板和墙面都长满了斑驳的霉菌,间或长出一些不知名的植物,也大多数歪歪扭扭,垂头丧气。   这里的居民似乎都不喜欢阳光,不是胡乱披挂着围巾斗篷,就是把头垂得很低很低,希弗士拉紧了衣襟,眯着眼睛仔细辨认几乎和污浊的墙面融为一体的门牌号。   13……16……56……肯定不对。   这里的小路简直能让人神经错乱,他有些焦躁地转过身,想要从另一头碰碰运气,却差点踩到了身边一个老太太——那个佝偻的女人只有他一半高,头发稀疏,尖叫着扑倒在他身上,一把抓住他的小腿。   希弗士几乎是下意识就想把对方一脚踹出去,但立刻抑制住了冲动。他一把拉起老太太的手臂想试着帮她站起来,对方却像一株毒蔓藤死死抓住了他,喉咙里还在嘶哑地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谴责,这个动静在湿冷的石壁上嗡嗡回响,简直要刺穿他的耳膜。   骑士长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女人,他接触得最多的年长女性是贵妇身边的女性管家,哪怕性格再冰冷刻薄,相处起来至少也是彬彬有礼的,绝不会这样不讲道理地叫唤个没完。他的性格又绝不允许对女性动粗,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一个东西凌空飞来,不偏不倚地砸到了那个老太太的背上。   那是一个结实的粗麦面包,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老太太立刻放开了他的手臂,扑过去捡。希弗士抬起头,正好看到一个男人几乎是贴着墙壁滑过老太太身边,一把抓住希弗士低声喝道:“走!”   这里窄得两个男人并排走都显得局促,希弗士被领着东穿西拐,很快就离开了那个刚才那条巷子。   “尤——尤金?”   穿着本地平民常穿的细麻外套的男人回头冲他挤了挤眼睛。   “先别说话。”他压低声音说。   骑士长只得跟着他匆匆沿着湿滑的石子路往更深处走去,这里的门牌号似乎根本没有逻辑可言,在紧挨着一堵挂满葡萄藤的矮石墙边,他们停了下来。   希弗士注意到葡萄叶后面隐约露出一点黑铁的痕迹,拨开一看,一张摇摇欲坠的门牌号果然挂在那里。   落叶巷   24号   “这里就是——”希弗士看向尤金,尤金左右张望了一下,轻轻推开了墙边的木门,但他只打开了一条缝,勉强足够让他俩侧身挤进去。   “这扇门太老了,一打开就会响,动静太大了。”尤金解释道:“在这个鬼地方,我们最好别吵醒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   “这里是哪儿?”希弗士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得惊人的天井里,一栋暗沉沉的2层小石头房子无声无息地坐落在他们身前。   “进去再说。”尤金催促他。   希弗士看着尤金像回自己家似的开了门,走进一间比马厩大不了多少的客厅——没有门厅,没有壁炉,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堆满了东西,雨伞、烟斗、男式靴子、藤编旅行箱,它们被主人随意地堆在墙边,看上去全都布满灰尘,残破不堪。   “玛婷达的房子。”尤金拉过一把有点跛的柳木椅让他坐下:“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   “玛婷达是谁?”希弗士问。   玛婷达是个妓\\女。   在她还年轻的时候,曾经一度非常风光——那时候她甚至还能雇两个女佣来服侍自己,每天不到下午三点钟绝不起床,五点钟就会有马车停在她的门口,等着接她去看戏。但奢侈的生活显然并没有持续很长久,否则她现在就不会住在连路灯都没有的落叶巷冷冰冰的石头小楼里。   不过玛婷达并不认为自己过得很悲惨,要知道,西里亚科奇的大部分妓\\女别说自己的房子了,连单独的房间都没有呢。   “尤金说他的朋友是个美男子,我还以为他在骗我。”玛婷达走下楼梯,在看到希弗士的脸庞时明显眼睛一亮。   “我可从来不说谎。”尤金笑嘻嘻地说。   玛婷达横了他一眼,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拨了拨。   希弗士站起身来,弯腰吻了吻她的手背。   玛婷达不受控制地咯咯笑了起来,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我是玛婷达,通常男人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名字。”她的眼神在高大的骑士长身上转了一圈:“但你们是为了‘狐狸’。”   希弗士看了一眼尤金,没说话。   尤金点头:“我们需要打听一点东西,大陆上赫赫有名的情报家族是最优选择。”   玛婷达点了点头:“福克斯家族在多伦大陆的“网”铺得并不大,但也足够用了,你们的运气很好,眼下西里亚科奇就有一位‘福克斯’在呢。”   希弗士立刻想起了他们在潘尼格拉遇到的漂亮孩子西西。不过不太可能,西西还是个孩子,多伦并不是福克斯家的盘踞范围,黑金家族不会让那么年轻的重要成员远离家族的庇护。   想到这里,骑士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是西西还好办,换一个成年且精明的‘福克斯’,公爵想要得到满意的情报,还不知道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们要怎样才能见到他?”尤金问。   玛婷达又看了希弗士一眼,迟疑道:“也许你们并不需要见到他。福克斯的情报分级制度十分严密,你们可以先试着找一下西里亚科奇的管理人,他手上的解密权限应该足够满足大多数客人的需求。”   “我们的问题有点复杂。”希弗士温和地说。   “好吧。”如果是尤金,玛婷达还会迟疑一会儿,但希弗士与生俱来的贵族气势和这种温和又不失坚定的态度反而令她明白再讨价还价只会是浪费时间。   “如果你们坚持,那我知道最近有一个晚宴,你们可以去那里试一试。”玛婷达妥协了。   尤金插嘴道:“西里亚科奇这会儿每天都有晚宴。”贵族永远是忙碌也是最闲的一群人,在潘尼格拉民间还有一个笑话,只要让两个姓氏不同的贵族凑在一起,他们发明的聚会名头就能写满一整张桌布。眼下王城也是如此,虽然不是社交季,但既然借着国王生日的由头齐聚在此,大大小小的贵族们可不会满足于宫廷宴会,事实上,有名望的大贵族很有可能在同一天内就能收到好几个圈子的宴会邀请。   “我们来自异乡。”希弗士也提出了疑问:“要混进本地贵族的圈子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要进入任何一个上流社交圈,有钱有势那是最基本的条件,但最重要的还是需要一个领路人。简单地说,如果引荐的人本身牌子够硬,哪怕随手从乡下羊圈里提溜出一个小姑娘,包装成某个被政治迫害的不知名小国公主带着走几圈,第二年羊圈姑娘也能成为小贵族们趋之若鹜的社交名媛——理论上是如此,不过出于对血统的迷信和傲慢,也没哪个体面的大贵族会这么闲就是了。   “哦,不,这个晚宴比较特别。”玛婷达又咯咯笑了起来:“因为不需要邀请函,只要这位大人,”她直勾勾地看着希弗士:“打扮得漂亮一点儿就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骑士长要营业了。 第三十三章   “这不公平。”尤金说:“难道我长得就不英俊吗?”   玛婷达挽着他的手臂, 丰\\满的胸部紧紧挨着他:“亲爱的,你当然很英俊。”   “那为什么我只能是马夫?”尤金不满地问。   他和玛婷达俩人站在一个宅子的后门边,一刻钟前,全身正装的希弗士被一个胖乎乎的女人领了进去, 而他和玛婷达显然是连进去在厨房的炉子边烤烤火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缩在马车后面等着。   玛婷达的胸部有一大半都袒露在夜风里, 但她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霍莉夫人更喜欢绅士一点儿的小伙子,最好是发音优美,会用咏叹调为她念诗的那种。”   绅士?尤金心想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希弗士徒手揍翻野狼的场面——那家伙的腹肌比面包房里烘烤出的方面包还要整齐……不过他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 任何一个贵妇人在面对希弗士那张宛如太阳神降临般的俊美面孔时都会动心, 他倒不至于真的傻得要跟希弗士在颜值这个问题上较劲。   玛婷达其实只是为化名格林的希弗士争取到了“面试”的机会, 但骑士长显然毫无疑问地顺利通过了考验, 一个小时内就有人通知尤金, 他得到了今晚的马车夫工作。   感谢一路来他的老板和同伴都尽是些高高在上的家伙,这场不长不短的旅行把他培养成了半个职业车夫、报童、门房、伙夫……也感谢公爵大人是如此富有,只要条件允许就一定要挥金如土, 否则换成几个月前的他, 光是这种高级的马车门应该怎么打开都能让他研究一整个晚上。   希弗士花了点儿时间才从后门出来跟他们会合,玛婷达只能跟到这里,但她还是很高兴地为尤金整理了衣领,虽然从她的神情看来,她可能更想为希弗士提供这项服务。   霍莉夫人和她的养女从前门离开,尤金只能驾驶这辆低调但昂贵的马车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聚会的地点在到达前都是个秘密, 因为晚宴只是表面上的说法,实际上在男人们聚在沙龙抽雪茄的时候, 女人们有的是办法为自己找点乐子。这种以贵族女性为主、秘而不宣的派对在潘尼格拉也有, 只不过希弗士确实没想过自己居然也会有被作为“男伴”带着参加的一天。   莫克文以骑兵立国, 因为在战争中占据几个丰富和铁矿和规模不小的稀有金属矿山而迅速崛起,虽然近代已经完全摒弃了当年那种粗野豪放的游牧生活方式,但跟大陆上其他盘踞了几百年的古老王室和贵族大家相比。   他们对于生活的审美方式仍旧处于贵就是好,金光闪闪就是高级的阶段——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恨不得连马桶都镶上金子的暴发户”。这是白兰公爵的原话,这也是他对自己唯一的姐夫并不亲近的原因之一。   不信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种土大款的气质三代以内基本没救,也就是靠着姐姐的努力,说不定好好教育下一代的话还能挽回一点儿——只有一点点。   大概因为莫克文王国这种有钱还不太会花的大环境,所以国内不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不约而同地对“文艺气质”有种不同寻常的追求,这一点也理所当然地体现在了他们对异性的喜好上。   这种喜好给来自富饶平原地带的希弗士打开了方便之门,他不过是编造了个小国落魄贵族在大\□□处游历,恰好算得上一个小说家和音乐家的经历,霍莉夫人就立刻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虽然她原本已经差不多要决定带一个‘远房亲戚’参加这个宴会了。霍莉夫人‘资助’那个可爱的年轻画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想想看,高级沙龙里有的是可以让音乐家发挥魅力的各种乐器,但画家可没法当场就画出一幅华丽的作品来——就算真的可以,音乐听起来也更浪漫一些。   “‘音乐家’。”尤金嘟囔着回头问:“你会乐器吗?”   骑士长端坐在马车里,含蓄一笑。   尤金识相地把脑袋转了回去。贵族——尤其是勒梅那那种富饶之地的贵族,不管是才艺还是那副穷讲究的派头都不是莫克文这样的王国可比的。骑士长不理会尤金那种微妙的嫉妒心理,他的注意力从来都只专注在问题核心上。   “‘福克斯’的高级成员会出现在这种场合有点奇怪,玛婷达小姐的权限却又不足以知道究竟是哪一位来到了莫克文,我总觉得事情有诈。”希弗士说。   福克斯虽然是个庞大的家族,但并不是被这个家族庇佑的所有人都有资格姓福克斯,包括绝大部分中层以下的管理者,都只能说自己属于福克斯,但不能说自己姓福克斯。连尤金都知道,只有现任掌权的家主直系血亲才有资格叫这个名字——而这些人,都是这个黑金家族里绝对的掌权者,这条原则在其他几个黑金家族同样适用。因此,虽然福克斯家以色\\情业和情报见长,但谁也不会傻得认为姓‘福克斯’的人需要自己贩卖灵肉获取什么东西。在他们这些金字塔尖端之下,有的是大量宛如工蚁一般微不足道,却又支撑起这些沉重而巨大的马车不断前行的人,玛婷达就是其中之一。要是根据家族内森严的等级制度来看,玛婷达这样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资格亲眼看西西一眼。正因如此,如果真如玛婷达所说,在麾下美人无数的情况下,一位‘福克斯’却亲自以男伴的身份混进了王国贵妇圈子,背后的原因就相当值得推敲了。   虽然身份有所变化,但不论是派对还是女士都算是骑士长所擅长的领域,尤其是当他恰到好处地用‘如诗般的语言’赞美了显然是聚会中心的贵妇后,他身边很快就聚集了不少人,宛如砂糖周边的蚂蚁,人人都想从他口中再听两句甜蜜的话儿。霍莉夫人对此倒是乐见其成,首先这本来就是炫富的场合,再没有什么比其他女人艳羡的目光更令她身心愉悦的事情了,其次不论眼下有多少人在搭话的同时趁机往格林的胸肌上抚摸,今晚他仍然要搭上马车回到自己的宅邸,到时她可以要求对方用整整一个晚上弥补自己。更何况,这位温柔的情人即使身处脂粉漩涡里,也完全没有忽略自己。   希弗士为霍莉夫人取了一小块杏仁饼,自然地领着她稍微远离了人群,挑了一张角落里的小沙发坐下,礼貌而又稍微苦恼地向她抱怨了一下聚会的规模比他预想的要大一些,虽然自己竭力想维持礼貌,但很快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希望不要令霍莉夫人感到丢脸。   霍莉夫人开心极了,用手拍了拍他的臂膀:“别担心,亲爱的,大家都很喜欢你。即使是往常的社交季,也不一定能聚齐这么多人,连我都有些迷糊呢——看托米莱斯家的小姐,老天保佑,我差不多三年没有见过她了。”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几乎不用希弗士多加诱导,霍莉夫人就开始喋喋不休地为他一一讲解起众宾客的来历,事实证明马婷达的门路十分靠谱,如果说有谁能如此对莫克文的上流阶级背景八卦了如指掌同时又倾诉欲旺盛的话,非霍莉夫人莫属,她连大部分夫人带来的男伴身份都能大致说上两句。   “那伯爵大人……”希弗士恰到好处地把她拉回自己的思路上。他口中的伯爵,是莫克文唯一一位女伯爵唐娜,也是今夜聚会的主人。在尊崇力量,以男性主导的莫克文王国,唐娜能以女性的身份袭爵,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毕竟现今绝大多数贵族女性的地位与封号都来源于父亲或者丈夫。再加上独特的人格魅力,唐娜伯爵在莫克文的贵妇交际圈里地位很高。她年逾四十但未婚未育,据说这是她和王室之间的协议,以确保女伯爵的尊荣只能到她为止。不过婚姻和子嗣未必就是她所需要的,尊贵的社会地位和挥之不尽的财富足够令她挥霍一生了。像今夜这种在知情人嘴里‘荒\\淫放肆、闻所未闻’的聚会也是唐娜伯爵首创。但偏偏是她,今夜身边居然没有一个伴侣。   霍莉夫人意识到希弗士在问什么,咯咯笑起来:“哦,大概是她的猫还没有起床吧?”在她回到王都的第一天就听说了,唐娜伯爵新近收养了一个漂亮得惊人,名字叫伊茨法的小伙子,但脾气似乎不怎么好,连唐娜伯爵都只能哄着。   希弗士几乎立刻就能确定这个伊茨法就是马婷达所说的福克斯。他还没想出个如何不着痕迹地接近唐娜伯爵,再次确定伊茨法是否会出席今夜的聚会的办法时,暧昧的弦乐声突然突兀地打了个滑,像是有什么人把正在拨弦的手拉了一下,以至于整段乐章都凝滞了一下。   不过眼下并没有人在意这个。正对着门口的霍莉夫人用折扇半遮住自己的脸,发出低低的喟叹声。“就是他?这可真是……”   她的下半句话被隐藏在折扇上镶嵌着的蓬松羽毛里。希弗士转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一个男人正踩着懒散的步子进入今夜聚会的地点——女伯爵精心布置的温暖花厅。这是唐娜相当引以为傲的冬日奇迹,她奢侈地花了很多人力物力令这个巨大的花房一年四季都维持适宜的温度,里面栽种了各种来自异国的艳丽花朵,据说光是专职维护这些娇嫩植物的园丁就有十五位之多。   但不论无视季节规律肆意盛放的花朵多么美丽,在那位男子走进来的那一刻似乎都暗淡了几分。他的身材修长,皮肤是莫克文王国里少见的象牙白色,比在场所有女性都要光洁无暇,精细得像是画师无数次斟酌才下笔的五官简直挑不出一丝错处,纤长的睫毛与挺直的鼻尖令他看起来有一股介于女性与少年之间的中性气质,令人一看到他就忍不住要怔忪一下。   不过更吸引希弗士注意力的是对方灿金色的头发与大而圆的眼睛,虽然不完全相似,但这样的特征,他曾经在一个喜欢穿裙子的男孩身上见过。   希弗士大概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为这个男性的外貌动容的人,实际上他几乎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冷静地把手里装着杏仁饼的小瓷碟放回矮几上。   不会错。   他绝对就是是自己要找的福克斯。 第三十四章   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下人是没资格进到贵族别墅里的,也不能到主人的马车里避风,只能蜷缩在马厩的角落里跟……   尤金快被冻死了。   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下人是没资格进到贵族别墅里的, 也不能到主人的马车里避风,只能蜷缩在马厩的角落里跟畜生取暖。但他们来得太迟,好地方已经被其他家伙占据了,他不想惹麻烦, 干脆离开马厩到花园里溜达溜达——反正宴会结束后霍莉夫人还会不会放希弗士回这辆马车还不一定呢。   被称为冬夜奇迹的花房是用玻璃搭成的, 这早期是在潘尼格拉的权贵城堡里颇为流行, 这几年也开始在多伦推广开了。花房外的花园没那么花房里的暖意蒸腾,大多数花草都已经被低温冻得毫无生机,只有充作装饰隔离带的忍冬丛还有些许绿意。   尤金跺着脚绕过几簇只剩杆子的月季, 正要伸展一下腰骨, 一抬头却看见一条腿在前方不远处晃荡。   尤金揉了揉:“??”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一个人挂在二楼外墙上, 再仔细一看, 那分明是应该在沙发边陪贵妇说笑的骑士长。   希弗士竭力抠住外墙的雕花, 企图让自己保持平衡——他忘了深夜的露水会让这些石墙比平时光滑十倍,而他今天的衣服完全不适合做这种爬墙跳窗的事。   “你在干什么?”尤金走得足够近了才压低了声音问。   “劳驾搭把手。”希弗士咬着牙说。他的运气还不算坏,尤金再晚来五分钟, 他可能就要把脚腕给摔折了。   也幸亏寒冷的夜里没什么人会在外面晃悠, 不然眼下这种情况实在难以解释。   感谢贵妇们一贯的浮夸审美,让她们连外墙都毫无必要地雕满了繁复的图案,几分钟后,希弗士终于安全在他的目标阳台上落了地。   他回身朝楼下的尤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儿。   尤金朝他不出声地比划:“你——在——干——嘛?”   希弗士用手在自己脑袋上比了对耳朵:“狐狸——在——里面——”   那个叫伊茨法的小伙子果然很娇纵,在花房里从出现到离开总共不到十五分钟, 叫希弗士想私下跟他说两句话都找不到机会。只露个脸就离场无疑是很没礼貌的行为,但连唐娜伯爵都拿他毫无办法。   于是骑士长决定用非常规的办法跟对方打个招呼。谁知道带着露水青苔的石墙差点坏了他的事。他打手势让尤金回马车那儿去, 这才转过身, 打量阳台里的落地窗。   锁应该是从里面上的, 隔着一层窗帘,他撬锁的动静应该不会惊动到里面的人。   但希弗士刚把手放到窗框上,里面的窗帘突然“刷”地一声就被拉开了,一张漂亮的脸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骑士长错愕的眼睛。   伊茨法穿着柔软的绸缎睡衣,一只雪白的长毛猫卧在他脚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希弗士。   骑士长不是第一次搞夜袭了,只不过以往他爬的都是玫瑰露台,房间里等着他的人通常也不会是个表情似笑非笑的男人。   这令他他有点尴尬。   不过伊茨法本人好像并不在意,他从容地打开落地窗把骑士长放进室内,温暖的空气让希弗士打了个颤。   “您的朋友还在楼下,”伊茨法彬彬有礼地问:“需要再泡一杯茶吗?外面冷得很呢。”   好极了,连尤金他都看到了。   骑士长回身朝还等在楼下的尤金示意,让他先回去取暖。   伊茨法踩着地毯坐回床沿,希弗士打量了一下这个充满女性气息的精致卧室,决定单刀直入。   “我叫格林,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问候。”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方形的信封,用墨绿色的火漆封好,中间是一个花体的大写D。   字母纹章,贵族的证明,但没有镶边图腾,不属于王室。光是一个纹章不能完全透露信封主人的身份,在两片古老大陆上以字母D开头的家族不说数不胜数,但也着实不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彻底暴露自己的身份和诉求,这是所有贵族自诩为含蓄的毛病。   伊茨法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希弗士这番爬窗台的举动,看来玛婷达肯定通过内部渠道向他汇报过关于希弗士的事儿,这也大概是他在面对一个非法入侵者时毫不动摇的原因。   不过他好像也并不关心希弗士以及他身后主人的身份,接过信封时,他的眼神甚至没有在火漆印章上多停留一秒,而是飞快地拆开了信封。   下一秒他的一边眉毛往上挑了挑,轻轻吹了声口哨。   “‘治愈之果’,这是精灵森林才有的东西。”伊茨法看着从信封滑落到他手掌心,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小巧果实。虽然离开了枝叶,但只有一个指节大小的,色泽如宝石般艳丽的红色果实并没有因此变得灰暗,光滑的表皮下是饱满而充满水分的果肉,果实底部独有的十字型纹路让人一眼就能辨别出它的特殊。   “可以直接服用,也挤出果汁后加进药剂里,能治愈一切肉眼看得到的伤口,但是对魔法与诅咒无效。”希弗士说:“即使找遍整个多伦的药房,恐怕也找不到五个这样的东西。我的主人不喜欢讨价还价,他希望这能证明我们的诚意。”   把如此稀少而昂贵的东西放进普通的信封里当做酬金递出去,这种态度多少有些傲慢,但包括希弗士在内,谁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黑金家族也许势力庞大,但明面上真正掌握权柄的贵族却也不需要对他们放低姿态——哪怕如今需要低调行事也不行,公爵大人的自尊心很坚持这一点。   伊茨法把治愈之果放回信封,用脚尖踢了踢昏昏欲睡的白猫,猫咪很不情愿地起身,扭着肥胖的屁股朝门口走去。   “唐娜至少还有半个小时才会回来。”伊茨法的嘴角天生有一点点上翘的弧度,这使他看起来总是在笑:“那么,你们想知道什么?”   “提法房间里死去的女人背景,以及莫克文王室主要成员之间的关系。”   伊茨法笑出了声:“我原本觉得你们出手足够大方,现在又觉得你们十分吝啬了。”   言下之意,一颗精灵种的果实不值那么多。   希弗士不动声色地微笑:“砝码自然可以再往上叠加。”   “好吧。”伊茨法眼睛转了转,手指在骨瓷杯上摸了摸:“那个女人是个妓\\女,但不是本地人,——也不是福克斯家的。”他对上希弗士的目光,耸了耸肩:“别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归我们管。”   “金发,褐色眼睛,皮肤细嫩。这是只有王城或者贸易中转的大城市才会有的高级妓\\女,如果不是西里亚科奇的人,那么至少是从邻国或是更远的地方来的——没有在西里亚科奇生活的痕迹,依靠魔法或者巫术在两地之间来去,但施法者另有其人。”   “证据是?”希弗士问。   伊茨法眨了眨眼睛:“我猜的。”   骑士长:“……”   他没有被对方看似戏谑的态度激怒——实际上他甚至有点吃惊。因为伊茨法的推断完全命中了:眼下知道那个飞箱存在的除了提法和施法者之外,恐怕只有公爵他们几人,伊茨法这种凭借贫瘠的已知线索就能把事实推导得差不多的能力,他只在公爵身上见过。   伊茨法看他不说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开玩笑的,福克斯家不会贩卖拿不准的情报。我们的消息渠道不能透露,但那个女人确实是凭借某种不太光彩的法术出现在王宫里的。人人都说凶手是克莉丝汀王后,但没有直接证据,长老院不能定她的罪。而提法自己也很清楚,他的王后并不是个杀人魔王。”   “提法有很多情妇?”希弗士立刻注意到伊茨法话里的隐藏信息。   伊茨法做了个弹指的手势:“据我所知,这是第三个。”   随着他的话音,原本阴冷的夜空突然毫无预兆地划过一道闪电,把他漂亮而面无表情的脸照得雪白。   “那不是提法第一个被杀掉的情妇。”德维特坐在扶手椅里,看着突然降下的狂乱雨滴使劲敲在窗玻璃上,噼啪响成一片。   而兔头店长饶有兴致地看着希弗士:“所以说,你是怎么回来的?”   眼下天还没亮,他原本以为以霍莉夫人的作风,希弗士不花个三五天根本无法脱身,没想到骑士长的效率如此之高,完成与福克斯的会面后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他与‘金主’的联系。   尤金哈哈大笑,希弗士略微尴尬地说:“因为我着急回来,用了些手段……霍莉夫人恐怕不太高兴。”   德维特毫不关心他们在女伯爵别府里的桃色遭遇,他不耐烦地瞪了查理一眼,以谴责他拉偏了话题。   查理咳了一声:“如果伊茨法的消息准确,那么在莫克文,做‘国王的情妇’可真是一件有风险的工作。问题是,为什么?”   “同样的事情不止在莫克文发生过。”年轻的公爵神色冷漠:“她的死其实早就算不上新闻了。”   ‘新闻’这个词莫名地刺动了一下查理的神经,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   不久前,某个靠近边境的小城,在熊熊燃烧的壁炉旁,温暖的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饭后甜点的香味,所有人在经过长途跋涉之后都疲惫无比,昏昏欲睡地听他念哥伦布与尤金买回来的报纸。   当时报纸写了什么?一个富有的妓\\女死在了什么地方,报纸花了不少篇幅详细描写了那个□□的美貌,她的入幕之宾都为这个丰腴妖娆的金发女郎所倾倒……   “威尔肯。”查理低声说:“那天的报纸上说,威尔肯的一个妓\\女离奇死在了自己房间里。”   希弗士原本就坐得板直的脊背立刻又挺了几分,他飞快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距离西里亚科奇可不近。”   “那则新闻的离奇之处在于她的女佣亲自替她吹熄了蜡烛,关上门,但第二天早上却发现她死在了房间里。”查理说。   “死在房间里,而不是死在床上。”希弗士沉吟了一下:“如果使用那口飞箱,一夜之间横跨大陆都是可能的。”   “即使凶手不是提法本人,这件事也和他脱不了关系。任何脑子清楚的人在发现自己的卧室里莫名出现一个陌生人的反应都是惊吓,而不是与她调情。”希弗士说:“根据伊茨法的说法,提法四处留情,冷落克莉斯汀的说法是成为国王之后才出现的。当他还是七王子提法时,他的注意力大多放在学术上,据说他在文学与绘画上颇有天分,当时对女孩子倒是不太亲近。”   “这样的孩子听起来可不是老国王的最爱。”查理若有所思。   莫克文尚武的传统众所周知,前任国王一生都在为王国开拓疆土这件事上狂热不已,他所属意的继承人即使不是最像他的,至少应该也是最骁勇善战的。   很多人都知道当时国王属意的继承人是他最喜欢的五王子拉莫尔,连克莉斯汀原本也是拉莫尔的未婚妻。   但比起全身心投入军队的未婚夫,少女克莉斯汀却更喜欢体贴有风度的三王子莱斯罗普,俩人曾经私下幽会了一段时间。恰巧在这时候,边境战乱,老国王与拉莫尔王子在战争中意外身亡。原本凭借克莉斯汀身后的王国支持,莱斯罗普是可以取代拉莫尔的,但最后克莉斯汀却嫁给了在王室中有些边缘化的七王子提法,提法因此一举登基。   福克斯家族的渗透能力十分可怕,因为这类王室秘闻向来被禁止讨论,并不是出于杜绝八卦的意图,而是有心人能从这些事情里推敲出很多东西。伊茨法却能坦然自若地把这些信息转手卖给希弗士,至少说明福克斯对莫克文的渗透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远。   “在不少人看来提法的王位不正,莱斯罗普的存在对他而言是个威胁,所以他登基后,还是个孩子的九王子巴洛耳得封公爵,但莱斯罗普只是伯爵。”德维特沉声说:“他虽然和克莉丝汀结婚,但却不信任她。”   一个是自己的兄弟,一个是自己的妻子。提法出于什么理由,对这两人如此不信任?   远方的天空渐渐雾蒙蒙地开始有了亮光,白兰公爵望着破晓的天色,浅色的瞳仁比寒冬的坚冰还要冷漠。   *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其实很有钱,做高级公关是出于兴趣。   骑士长没有这种兴趣,但工作需要偶尔会跨界。 第三十五章   克莉丝汀和莱斯罗普的旧情确实是提法忌惮他们两人的绝佳理由, 但伊兹法还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更隐秘的细节。   “死去的那个女人怀孕了。”希弗士沉声说。   这件事极度隐秘,连莫克文元老院成员都不见得知道,但提法肯定很清楚。也正因为如此,希弗士直觉此事非常蹊跷, 这才不惜得罪霍莉夫人, 也要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向德维特报告。   希弗士这话一出, 果然立刻吸引了德维特的注意力。   “有意思。”白兰公爵低低笑了一声,但在场的人谁也不会认为他是在真心感到愉悦。   “提法在筹划什么?”德维特像是在问希弗士,更多却像是在自己问自己。   国王有情妇不奇怪, 情妇被暗杀也不奇怪, 甚至情妇是□□也不奇怪。   但身为娼\\妓的情妇能够怀孕这件事, 十分离奇。   再昏庸的君主都不会愿意让自己的继承人被身份如此低下的女人孕育出生, 不论什么情况下, 正室所出的子女才是身份最硬的,哪怕老婆是自己的仇人也一样。如果妻子因故不育,以提法的身份想要孩子, 即使排除克莉丝汀, 也应该是从莫克文贵族女性里选取对象才是,不可能让一个妓\\女怀上王嗣——哪怕提法真的失心疯,元老院那一关也绝对过不了。尤其是在提法认为自己王位不稳的情况下,如果想要争取力量支持,更应该转而谋求足够与克莉丝汀的家族力量所匹敌的女性才对。   “伊兹法说他的消息只能到此为止。”希弗士回答道:“但他并没有否认提法别有用心这个说法。我曾提出增加价码,但被他拒绝了。”   不论提法究竟在干什么, 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也是所有上位者会干的事:他在试图巩固自己的王权。问题是,他究竟打算采用什么手段?那个死去的女人身份已经被查清, 因此联姻不可能, 培养继承人也不可能。虽说集权的手段本来就没多少是可以见光的, 但鬼鬼祟祟的半夜幽会,来路不明的飞箱魔法,妓\\女和鲜血,还有夭折的胎儿,几乎每一个元素都在向邪恶的黑魔法靠拢——克尚武的莫克文原应排斥魔法。   伊兹法显然还知道些什么但隐瞒下来了。一般情况下只要能够出得起价钱,福克斯家可以出售任何秘密。但在黑金家族的阶层制度下,情报出售还涉及到权限的问题。   例如玛婷达这样的底层,给她五个金币,她能告诉你霍莉夫人隐秘的喜好是什么,而到了伊兹法这样的高层成员,用稀有的精灵植物可以交换到连元老院都不知道的王家秘辛。   正因为如此,如果伊兹法明确表示即使再花大价钱也不能再出卖消息的话,原因只有一个:以他的身份只能透露到这里,要是再往下调查,恐怕只有伊兹法之上的人才能回答他们的问题。   伊茨法会出现在莫克文王国本身已经是小概率事件,他们不可能再在短时间内偶遇另一个福克斯家族的重要人物。   提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值得连福克斯家族都要谨慎对待?要知道这样一个领土与经济都算不上大的王国,连角逐帝国的第一梯队都挤不进去。   德维特坐在沙发里,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原本做的最坏打算也不过是普莉西亚生了难以治愈的重病,但当他看到精神状态堪称饱满的姐姐后,却又看到了比疾病更莫测的诡谲阴谋。   莱斯罗普是否处于阴谋中心?更重要的是,他又把自己的妻子放到了哪个位置?   查理坐在露台边往下看,现在天已经大亮,他们的旅馆位于平民区与商业区的交界处,眼下已经有很多人收拾停当出了门赶早市,吆喝声和面包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听起来宁静得不可思议。   王宫里的血案和他们毫无关系,人民其实更关心今天的牛奶是不是涨了价。   兔头店长的高级礼帽被掸得一尘不染,大概是因为要全力追拿凶手的关系,寻找“美丽的精灵女性”这件事自然不了了之了。这正巧也让天生丽质的公爵能够稍微松一口气——虽然他本来也不怎么出门,整天坐在房间里,用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沉思,然后朝所有人发脾气。   查理并不怀疑德维特的能力,这位公爵的脑袋实际上比他的外表还要有攻击性,所以才逼得他一路上不得不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但就像在雨中奔跑一样,就算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完全避开细密的雨丝,跑得再快,也难免让雨点在帽子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店长叹了口气,连抽烟的劲头都提不起来。   小锡兵坐在他身边,也学着他往下看。   “这里和枫林镇不一样,大家都匆匆忙忙。”哥伦布扒着围栏说,他的个头太矮,只能把脑袋从围栏之间挤出去,如果有人从下往上看,大概会被他吓一跳。   查理没有说话。   小锡兵缩回脑袋,有点担忧地看着他。   “我很喜欢枫林镇。”哥伦布突然说:“要是没有来这里就好了。”   查理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小锡兵的帽子。虽然天气正在变暖,但早上的露水还是令他鲜艳的脑袋湿漉漉的。   “别说傻话,这里是你的家乡。”查理含糊地说:“我并不是完全因为你才离开枫林镇的,无论如何……我也要回来一趟。”   “不。”小锡兵认真地说:“你和我不一样,你的灵魂是完整的。”   灵魂完整……兔头店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叹了口气:“这种事,谁知道呢?”   即使在桐木街23号生活的那段日子,他们俩也很少认真谈过这件事。远离多伦大陆让哥伦布能够拥有一段表面上自由的生活,但他的灵魂一直在被邪恶的诅咒侵蚀,身体越来越僵硬。   店长可以为他不断替换锡做的身体,但却无法修复他的灵魂。实际上就算灵魂可以恢复如新,哥伦布也只能永远以锡兵的形式活下去,看着他身边的人逐渐被长长的岁月带走,只有他被留在原地。这对一个曾经勤快活泼,热爱阳光和朋友的少年来说是否足够幸福,查理从来没有问过。   查理低声说:“你的灵魂也是完整的。”   若不是哥伦布奇迹般在诅咒下依旧能够维持自己的神志,他也不可能从那一群傀儡般的锡兵那里把他带走。   哥伦布没有反驳他的话,惆怅的神情放在可爱的锡兵脸上显得有些滑稽:“可是我渐渐忘记了很多事情。”   “那大概是因为你老了。”查理笑了:“上了年纪的人都一样,曾经有人告诉我,记忆是生命的行李,从诞生那一刻起就不断累积,老去时又要不断抛弃,直到死去。”   哥伦布若有所思:“我不希望忘记一切。我希望死去时还能记得你,记得我家的麦田,还有我的妹妹,我有一个妹妹,对不对?”   “对,你的小巴尔达。”店长说:“艾莲娜的领地就在莫克文以东不远,在那之前,你希望回到老家看一看吗?说不定巴尔达还在那里。”   这其实是乐观过头的想法,像那种贫瘠的村庄,一口气因为得罪魔女而失去一半以上的劳动力,带来的打击只会是毁灭性的,尤其是只剩下女人和孩子的家庭。几十年过去,哥伦布的父母恐怕已经不在人世,巴尔达如果没有沦为孤儿悲惨死去的话,一个姑娘也不可能独自留在老家生活的,大概已经离开家乡嫁做人妇了。   失散了这么多年,即使是查理的寻人魔法也很难再帮哥伦布找到她。   哥伦布其实也很明白这一点。   “那查理你呢?”小锡兵问他:“你会见艾莲娜吗?”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知道查理其实完全不介意顶着个兔子脑袋一直生活下去。   店长眨眨眼睛:“你知道,有时候我感觉我的前世就是一只兔子。”   “大概是我听错了,还是你真的对这点还挺骄傲的?”   一道熟悉的嘲讽腔调在他们身后响起,查理和哥伦布转头,看到公爵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起居室里,他没有靠近露台,皱着眉避开早晨照进窗子的阳光。   一夜不眠让他的脸色比平时还要更苍白些,看起来简直像个睡眠不足的吸血鬼。   “早上好,公爵大人。”兔头店长抬了抬帽子,朝他示意。   “你们在谈论艾莲娜。”德维特没有走上前。   “哥伦布身上的诅咒之力越来越强,我们觉得还是早点解决为好。”查理看到公爵的脸色,又补了一句:“如果您也同意的话。”   “你有办法出城?”德维特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   在今天之前,那个神奇的飞箱毫无疑问是个能避开卫兵与城墙自由进出西里亚科奇的好办法,但撇开操纵方法不谈,那玩意儿也在坠落之后失去了魔力,即使带回来修复也没用。   而如今的王城已经戒严,所有贵族短时间内都回不了封地,城门更是戒备森严,他们这一行人中有‘仿佛踏着晨光而来的美貌精灵’(威廉子爵的描述),有兔头人身的怪人,还有会说话会走路的玩具锡兵,能够顺利混出城去才有鬼。   “当然有办法,店长查理无所不能。”兔头店长骄傲自大地说。   “啊,你说得对。我记得兔子是会打洞的。”公爵面无表情地说:“这么说,你预备在墙根下挖个地洞钻出去?”   即使公爵大人再怎么能屈能伸,也觉得这一招实在是太过分了。   查理倒气:“当然不是!请容许我提醒您,我是蒙特利埃学院的——”   “全优毕业生,是啊。”公爵说:“所以,你也能做个飞箱带我们出去?”   “‘我们’?您也要走?”查理楞了一下。   德维特没回答,而是用“你在说什么傻话”的表情瞪他。   “普莉西亚夫人还在城里,我以为您会先留下。”店长诚实地说,他原本以为公爵大人会为了姐姐留下跟莫克文王室那堆糟乱的阴谋死磕来着。   “普莉西亚暂时应该没事。”德维特疲倦地说:“她向我保证她的身体很健康。”   眼下西里亚科奇,乃至整个莫克文王国的局面都诡谲不明,不是久留之地,普莉西亚也强烈要求他必须离开——这不仅仅是出于对弟弟的关切,也是因为以他公爵的身份留在这种是非之地确实极度不明智。   德维特脑子很清醒,只有自己安然无恙,才有力量支持普莉西亚,无论她如今正在面临什么。   他并不打算就此返回潘尼格拉,但也不能随便令自己身处险境,在他还没有足以继承姓名和权力的子嗣的前提下,这是对德维特家族乃至整个勒梅那的不负责任。   见过普莉西亚后,德维特潜入多伦大陆的目的就暂告一段落,普莉西亚的蔷薇已经凋零得只剩三分之一的花瓣还勉强存活,公爵需要重新制定自己的目标和计划。   “我们可以重新签订一个合同。”德维特浅色的瞳仁盯着兔头店长:“在我返回潘尼格拉之前,我们之间的雇佣关系不会解除,至于报酬,你可以向我提两个权限内的要求。”   查理斟酌了一下才开口:“对我来说,报酬并不是优先项,您知道的,我和哥伦布在多伦有事要做。”   “我们的目的不会冲突。”德维特冷静地说。他知道哥伦布和查理身上的诅咒是兔头来到多伦的主要原因,现在他们两个应该是要直奔艾莲娜而去,但这不要紧。   反正他还需要时间查清一些事情……在那之前,他没有既定的行程。   兔头店长看着他,公爵也回以直视,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店长妥协了。   “那我可能需要重新计划一下。”查理诚实地说:“在那之前来个小调查:公爵阁下,黑暗和寒冷,您更能接受哪一个?” 第三十六章   虽然和霍莉夫人闹得有点不愉快, 但那位夫人对希弗士的怒火并没有蔓延到玛婷达身上,因此玛婷达很爽快地把自己的房子暂时借了出来,并看在优渥报酬的份上上,大方地表示他们可以自由使用自己房子里的东西。   “说实在的, 你是怎么得罪了霍莉夫人?”查理高高挽起袖子, 蹲在地上仔细端详一把旧长柄伞。   希弗士咳了一声, 尤金站在一旁嘎嘎怪笑。   简单地说,就是骑士长大人当场就绿了霍莉夫人,还‘不小心’被霍莉夫人当场撞破了。   本来上流阶层的宴会有一半都是用作偷\\情的幌子, 借着烛光或者花园的阴影来一段露水姻缘并不奇怪, 恰好当天晚上对希弗士有兴趣的女士不少, 骑士长大人就有点不厚道地利用了其中一位女士, 在调情正火热的时候让霍莉夫人发现, 顺理成章地在两个女人的战火中狼狈逃离现场。   霍莉夫人和希弗士还没相处出什么感情,她的愤怒更多集中在居然有人挖她墙角这件事上,对希弗士这个自荐上门的‘落魄贵族’反而一时顾不上追究。   骑士长并不觉得这种玩弄人心的手段是值得拿出来讨论的事情, 只得随手拉过一张高低不平的椅子转移话题:“这个能用吗?”   兔头店长看了看:“可以, 再拿几张。”   德维特坐在希弗士为他布置的凉棚下,闲闲地看着他们几人在查理的指挥下,从玛婷达那堪称废品工厂的房子里不断拖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再用更匪夷所思的方式组合在一起。   幸好几个男人手脚都很灵活,还不到傍晚,他们就把活儿干得差不多了。   “这样就行了。”查理把最后一颗螺丝钉栓紧, 很有成就感地站起身来,后退几步, 好仔细欣赏自己的杰作。   五张靠背椅排成一排被紧紧捆在一起, 两把长柄伞被拆分成四片, 保留支撑伞面的伞骨,分别装到了椅子两边,最前面一把椅子的椅背上钉着一个老式柳条篮,里面放了一个矿灯,最后一把椅子则是加了一把短小的扫帚,‘好保持平衡’——店长说。   “这是什么?”德维特看着院子里那个拼凑出来的,他简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这玩意儿,废物组合体?   “这是个龙形飞行器。”查理对自己干的活挺满意:“那个飞箱给我的灵感。一点傀儡药水,一个计算能量转换的魔法阵,就能把捕捉到的附近鸟类灵魂暂时转移到这个小家伙身上。我什么都装上了,它有头,有翅膀,有尾巴,还有身体——五人座儿的。”   公爵的注意力却不在座位数量上:“你管这玩意叫做龙?”   “不是传统的龙,我参考了一种更古老的品种,更灵活,飞得更快,在历史上出现的时间很短,很多学者坚信它们并没有灭绝,而是集体迁徙到了远东,它们的飞行能力让遥不可及的距离变得有可能……”   “我拒绝。”公爵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店长的科普:“我不会乘坐这玩意儿,一秒钟都不行。”   “为什么?”查理错愕地问:“这是离开的最好办法!等夜晚到来,我们飞得高一点,高得瞭望塔也观察不到,越过城墙就是轻而易举的事。傀儡药水的药力也许比不上那只飞箱,但我确定可以支持我们拉开一个安全距离!”   “因为这个东西太丑了!”德维特也有点错愕:“你怎么会认为我会同意坐上去?”   如果是在勒梅那,光是让他的眼睛看到这么一个丑八怪,就足以定下一个侮辱罪!   说实在的,德维特觉得兔头以为自己会搭乘这个丑陋的‘飞行器’的想法本身对他就是一种冒犯了。   查理难得没有保持风度,他瞪了公爵一会儿,转头去看更明事理的希弗士。   希弗士有点为难,他其实觉得查理的点子不错,用飞的总比试图挑战莫克文王城的守备力量要好,但出于对公爵的忠诚和了解,他也知道自己的主人一定会打从心底抗拒任何他认为没有美感的东西。   要知道,白兰公爵可是一个连自己领地上农奴的统一服饰都会挑剔款式的讲究人——一般的贵族压根不会多看奴隶两眼,更别提考虑他们究竟是穿破布还是裸\\奔,只要能干活就行。   骑士长是不可能拂德维特的面子的,但他也知道逃离西里亚科奇的技术掌握在店长手里,最好不要把他得罪得太狠。于是他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这个东西……不防水吧?万一今晚下雨或者下雪怎么办?”人家飞箱好歹是有盖儿的,虽然憋屈了一点,但里面还有毛毯和音乐,要一个养尊处优的公爵坐在硬邦邦的靠背椅上飞两个小时,冷风乱刮,还有可能被淋成个落汤鸡,   这确实有点太强人所难了。   退一步说,哥伦布也不宜淋雨,要生锈的。   查理楞了一下,转头去看他的飞行器。   他也知道仓促之下做出来的东西舒适度肯定不高,但令他恼火的其实是德维特那种毫不犹豫地否定自己审美的态度——这个飞行器怎么丑了?他觉得这个造型就挺朋克的!   但希弗士提出了实际问题,他就会重新考虑,店长是很讲道理的人。   虽然下雨或下雪的几率一半一半,但现在这种季节确实是有可能的。如果在这个基础上加个挡风的帐篷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又会大大增加飞行的阻力。魔法不是查理最擅长的科目,比起能一夜之间穿越国家的飞箱,他的飞行器其实只是通过药物麻醉和魔法传导,将鸟类的灵魂暂时转移到飞行器上而已,不但有时间限制,力量也有限,增加阻力后会对飞行速度和高度造成很大的影响——这也是他组装时尽量选用结构简洁而轻巧的材料的原因。   正在查理为难的时候,德维特皱着眉头:“我记得你还有另一个选项。”   ‘黑暗’和‘寒冷’,德维特估计这个指的就是寒冷。   那么黑暗呢?   如果能维持最基本的体面的话,公爵觉得自己要选黑暗。毕竟他不怕黑,但是对丑过敏。   店长愣了愣,有点不情愿地动了动耳朵。   毕竟飞行器都做好了,不用有点可惜啊。   而且……   “那个方法的成本比较高。”店长明示。   德维特不耐烦地挥挥手,骑士长会意,附在店长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店长立刻眉开眼笑:“那么,我们穿上斗篷就出发吧——尤金,向玛婷达道个别,我们真应该好好谢谢她。”   随着他的话,天空开始淅淅索索地落下雨滴,真的下雨了。   这下查理彻底放弃了自己花了好几个小时才组装好的飞行器,毕竟真正花钱的药水还没用上,这堆东西也不过是玛婷达的杂货而已。   但玛婷达却不在家。   她把房子借给他们使用之后,就出门了,尤金说她晚上通常会到下城区的酒馆里‘上班’。   “玛婷达说把门锁好就行,她今晚不会回来。”哥伦布也围上了自己的迷你斗篷,漂亮的红底镶蓝边,还有时髦的口袋,是心灵手巧的店长在枫林镇为他做的冬装系列单品之一。   尤金惊讶道:“她告诉你的?”   哥伦布不明所以地点头:“你们干活的时候她就离开了,走前跟我说的。她要我把钥匙藏到门框往上数第二块砖缝里。”   尤金有点失望:“我还以为她喜欢我。”毕竟玛婷达这阵子对他一直很亲热。   希弗士说:“我觉得她确实喜欢你。”   尤金把斗篷领子都扣起来,半张脸都藏了进去,声音含糊不清地说:“那是错觉,女人不是应该在心爱的男人离开时哭泣拥抱吗?至少也要留个手帕什么的?”   希弗士:“……”   查理提着一盏风灯越过他,笑着摇摇头。   哥伦布迈着大步紧紧跟在店长身后,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插不上话。   公爵矜持地走过他身边,扔下一句:“幼稚。”   尤金莫名其妙地被鄙视了个遍,他独自站在狭窄的院子里,突然回头看了看。   两层石头小楼不知道是初建时就粗心还是经过岁月腐蚀,看起来有点歪斜,灰色的墙面上零星爬着一些耐寒的苔藓,二楼走廊上晾着一顶粉色的、已经退流行的女式礼帽。   在两人独处时玛婷达曾经有点骄傲地对他说过,自己在最受欢迎的时候没有像其他女人一样把钱挥霍到珠宝、裙子和香水上,也没有满心计算着嫁给一个富有的商人,她一攒到钱,就立刻买下了这栋房子,还打算再次积蓄财富,开一个小小的面包作坊。可惜城里各种酒馆里永远不停地有年轻女人涌入,她的生意逐渐稀疏,后期虽然艰难,但总能维持生活。   尤金当时只觉得玛婷达对人生的规划意外地中规中矩,和她的外表截然不同,却不知道玛婷达为什么要跟他聊起这些。   其实他现在也还是不明白,只是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回头看了看这栋毫不起眼的石头房子。   查理站在门外等他,顺手把那块松动的24号门牌钉正了。他看着尤金走出来,锁好门。   “玛婷达是个好女人。”店长说。   尤金斗篷下的嘴咧开了。   “是啊。”他把钥匙藏进砖缝里,提起他们的行李。因为需要轻装简行,他们把牲畜马车都留给了玛婷达,也算是额外的报酬。   公爵和骑士长已经走出了落叶巷,不耐烦地回头看他们三个,雨滴落到他光滑的防水斗篷上,又窸窸窣窣地滚落到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店长加快两步上前,手里的风灯发出陈年的嘎吱声。   “所谓的‘黑暗’是什么意思?”年轻的公爵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天已经渐渐黑了,这一片老城区没有路灯,又下着雨,原本就习惯在角落里行走的居民更是少见,路上只有他们几人提着灯匆匆穿过街道,又很快消失到狭窄的转角里。   “您听过水怪的传说吗?”查理走在最前面,声音被雨声打得有些零碎。   “很多水源丰沛的地方都曾经出现过水怪的传闻,它们神出鬼没,身体巨大无比,有时候会被人撞见,光是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就庞大得不可思议,很多人推测如果水怪现身,能毫不费力地吞下一头牛。”   博闻强识的公爵显然知道这种传闻:“虽然目击的记录很多,但这种生物并没有被成功捕获过。事实上,它们是否存在还是个未知数,因为——”   “因为它们不可捕捉。”店长的声音有点狡黠:“水怪出现的地点不仅限于大河,宽大的湖泊偶尔也会被目击到。曾经有人为了捉到水怪奢侈地放干了一个湖泊的水,但除了普通的鱼什么都没抓到。”   他像是对西里亚科奇很熟悉,领着众人七拐八拐地穿过城区,来到一个像是废弃砖厂的地方,并在附近找到了一个水渠出口。   店长把风灯放在出口边的台阶上,轻轻扭上了风灯,光顿时熄灭了。   附近的房子笼罩在夜色里,几人的眼睛暂时没有适应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查理的声音继续说道:“但不可捕捉是错误的说法,是愚钝的人为了掩饰自己的一事无成找的借口。实际上那些水怪是一种珍兽,它们拥有一种很神奇的本领,就是能随意缩小自己的身体。哪怕原本的体型有一栋房子那么大,只要它们愿意,就能缩得比青蛙还小,不论是渔网还是排水口,都能轻而易举地逃脱。”   谁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动作,只有德维特和希弗士灵敏的耳朵听到他往水渠里倒了什么东西,那声音和雨声有些许区别。   “我曾经接待过一位客人,他自称是古国驯兽师后裔,作为报酬和我交换了一些有趣的技巧……”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众人清晰地听到有什么东西缓缓顺着水流而来,哗啦一声冒出水面。   “大陆辽阔不可想象,人类只开发探索了很小一部分,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多珍禽异兽,如果方法得当,它们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力量。”   德维特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但在深沉的夜色中,没有光源折射的水面仿佛一潭乌黑的墨水,他甚至看不到是什么东西从水里冒了头。但他和希弗士都没有感觉到危险。   “比如这种被称作水怪的达比思乌肚鱼,能够随意变化的体型令它在水中无往不利,同时还能携带比马车更多的货物……甚至生物。但它的食量很大,所以驱使一次要提供相当多的食物或者能量源。”   兔头店长拉下斗篷的帽子,朝公爵伸出手。   “不必担心,达比思乌肚鱼性格和绵羊一样温和。”   短暂的沉默后,一只手放到了查理手心,指尖有些发凉。   谁也看不到,店长那张毛茸茸的兔子脸露出了一个微笑。   “请小心脚下,大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挠头,公爵严格来说还没过青春期,而且结合所受的教育+过早成为顶梁柱让他和查理相比确实更幼稚和自私,店长比他大快十岁呢。   玛婷达很成熟,在与公爵骑士长同框的情况下她其实从来没有动摇过,但尤金傻。   总有一天大家都会长大的哈。 第三十七章   确实如查理所说的, 达比思乌鱼对吞了几个大活人的反应很平淡——严格来说并不是“吞”,根据兔头的说法,他们是待在大鱼的嘴里。   里面的空间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令人不适,正相反, 除了没有一丝光线之外没什么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大概这种鱼有独特的换气系统, 这个恰好能容纳乘客的空间并不显得窒息, 就是脚下和四壁那种带有弹性的触感有些古怪。   这种体验对德维特公爵而言十分新鲜,也令他忍不住想要分析起这种珍禽异兽的生存原理。随着他们进入鱼嘴,连乘客本身似乎也暂时拥有了改变体积的能力, 能够跟着这条大鱼穿过各种河道溪流甚至排水口。   如果事情顺利, 达比思乌鱼会顺着水道一路游出西里亚科奇, 在合适的地方把他们送上岸。   不过德维特并没有完全相信查理那种达比思乌鱼像绵羊一样温顺, 摸摸脑袋就愿意运载人类的营销说法, 要是这种连他都没有见过的珍兽如此单纯天真,绝不可能躲过人类的视线存活至今。   他口中的那个驯兽师必定向他传授了某种技巧,可惜黑夜为兔头做了最好的掩护, 德维特根本无法推断出他下水前做了什么。   “好黑啊。”哥伦布打破了沉寂, 大概是锡做的身体比人类要耐用一点儿,所以他对陌生环境的变化反应是最小的:“查理,我们在游动吗?”   “是的。达比思乌鱼的速度很快,但目的地由他来决定,所以我也不确定我们会游出多远。”店长温和地说。   尤金大大喘了口气:“这儿可真是……”   他嘟囔着说了一句方言,谁也没听懂, 但从语气上能判断大概不是感恩和赞美。   除了店长之外,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心情。   说实在的, 虽然查理向他们保证这趟旅途绝对安全, 但神明在上, 他们现在是在一条大鱼嘴里,谁知道这种闻所未闻的动物究竟是不是吃素呢?万一它游着游着,突然觉得有点饿了,意识到自己正好嘴里还有点心,那他们可真的是自寻死路。   失去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会使人本能焦虑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连希弗士都暗暗懊悔他们不假思索就上了这趟船的决定有点草率,早知道还不如坐着那个用椅子做的飞行器呢。虽然要是在半空中真出了什么事也没有挣扎的余地,但眼下这种又黑又安静的环境对人的身心更是一种考验,如果不是他的错觉,那么他是不是还听到了这条大鱼的心跳声……   多年的默契令德维特即使看不见,也能感觉到他的骑士长此刻有点紧张,这种难以把握的环境对自觉要背负公爵安全的希弗士而言压力确实很大,只是他不会像尤金一样轻易表露出自己的不安罢了。   德维特还是第一次“看”到希弗士这么压抑,看来这种完全密闭和黑暗的空间确实很容易对人造成影响,不过就他而言却觉得还好。   想到这里,德维特突然顿了顿。   他刚刚才发现,从踏进大鱼嘴里以后,兔头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大概是因为黑暗和寂静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以至于向来不喜欢非必要肢体接触的公爵忽略了这一点。终于反应过来的德维特以为自己会一把甩开那只手,但不知道为何身体却没有动弹。   大概是因为在这种环境下,他发现两人交握的手有一种神奇的支撑力量,那种肌肤相触后传达出 ‘自己不是独自一人’的感觉比起眼神、声音更有说服力。就像在风雪中跋涉之后全身发颤,终于把一杯热气腾腾的热可可捧到手里的感觉很像,就算没有真正喝下去,光凭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就能产生一种奇异的、能够抚慰人心的安定感。   “说说看,”德维特开口了:“那个驯兽师的事。”   “啊,那是在一个秋天。”查理立刻领会了公爵的意思,开始用之前给枫林镇的孩子讲故事的口吻说道:“邻居家的米琪太太摇响了我的门铃,向我抱怨街区神父的猫把她的药圃糟蹋光了,她想要向我讨一点芸香和荨麻。我向来很欢迎米琪太太的来访,因为她是个可爱的、热情的女人,从不空手上门,这天也一样。她烤了香喷喷的水果卷,那是她的拿手绝活,放到我家桌上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呢——香气甜蜜极了。她拿了药草,又很神秘地告诉我:‘查理,我猜你又有客人要上门了,你可以拿淡咖啡配上水果派来招待他。’   我说:‘谢谢您,米琪太太,我会煮上一壶咖啡的。但您为什么知道我有客人要上门呢?’   她说:‘啊,因为有一个外地男人,站在街角那儿半天啦。’   我说:‘可是,外地人不一定都会来找我呀?’   米琪太太狡黠一笑:‘查理先生,他一定是来找你的。因为我看到他的怀里,好像藏着一条龙。’”   说到这里,查理停顿了一下。果然,尤金首先按捺不住了:“龙?怎么可能?谁都知道它们都已经不存在了!”   查理低低笑了两声。他的声线很好听,发音准确悦耳,音色有少年人的明亮感,语调却又成熟沉稳,两者组合起来尤其动人,大大降低了密闭幽暗空间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别这么急着定论,尤金。无论如何,米琪太太说对了,那个外地男人确实是来找我的。出于某种原因,他直到夜幕低垂之后,路灯亮起之前走进我的店门,想要和我做一笔交易。”   “他告诉我,他是失落的古国[马其他]流落在外的驯兽师后裔,祖先世代服侍马其他皇室,拥有能够与各种珍禽异兽对话的能力。”   德维特立刻问道:“马其他……黄金之国?”   查理赞许地朝他看去——虽然此刻只能看到漆黑一片。“您真是博闻强识。”店长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地称赞道:“驯兽师说他在潘尼格拉大陆流浪了五十年,所有人都说他是个患有臆想症的疯子,因为从来没有人听说过这么一个国家。”   公爵抿了抿嘴,没说话。   “我也从未在任何一本史书和地图上看到过这个名字,但驯兽师说,这个国度不仅真实存在,它还……”   “盛产黄金,富饶得不可想象。”略带有金属质感的声音接着他的话语说道:“树上能结出宝石,河里流淌的是蜂蜜和牛奶,喝水的罐子是纯银做的,皇宫的屋顶是金子做的,在天气好的时候,那片灿烂的金光能反射到海的另一边。”说到这里,德维特顿了顿:“但这只是给孩子看的童话故事。”   早熟的公爵也是有童年的,没有哪个孩子天生会喜欢阅读晦涩难懂的诗歌和复杂的历史、高深的算术。他不能跟平民出身的孩子一起到处疯玩,也不能随便离开城堡。因此还未成为公爵的德维特曾经贿赂过一个下级管家,让对方偷渡了不少闲书进城堡供他消遣。那些儿童读物虽然也经过管家筛选,确认里面没有什么不该让下一任公爵继承人看到的、不体面的内容才会交到他手上,但很多异想天开的童话故事本身除了荒诞之外确实也没有什么不良内容。   托优越的记忆力所赐,长大后的公爵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迷恋过多少幼稚而疯狂的东西。   黄金之国马其他,就记载在偷渡进城堡里的某本闲书里,是一个三流作家东拼西凑起来的故事集里其中一个小章节,因为那本书工艺粗糙,内容也有些颠三倒四,肯定不在当时的畅销书之列,也不知道是如何通过城堡筛选送到他手上的。但当时的小德维特正处于被严厉教育监管的阶段,只要是课程之外的内容,哪怕是枯燥的食谱他都能看下去,也正因为如此,多年后的今天,一听到马其他这个名字,他就立刻回忆了起来。   “我相信传说和童话都有现实依据。”店长说:“而且我亲眼所见,那位客人确实拥有和动物沟通的能力……”   “查理,你还没有说到他的龙。”哥伦布急切地说。   “别急,马上就说到了。当时他的怀里确实抱着一个小不点,但那并不是龙,而是一种神奇的火蜥蜴,拥有寻找金矿的本领。他向我展示了他能和动物交流的本领,还向我传授了一些能使珍禽异兽变得温驯的小技巧作为报酬,达比思乌肚鱼就是其中之一。这孩子分布还算广泛,性格是对人类充满好奇、没有恶意的类型,方法得当的话,召唤并得到回应的概率很高。”   希弗士的注意力被他的故事吸引,也插嘴问:“如果那个黄金之国如果真实存在,会在哪片大陆呢?”   骑士长认为,比起稀奇古怪的动物,传说中这种遍地黄金的富饶景象要有吸引力得多。   查理轻笑了一声:“它之所以成为传说,就是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个国家在哪儿。就连驯兽师本人也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故乡,因为他的祖辈很早就外出游历。这样的地方如果真实存在,不是强大得足以统治大陆,就是注定要毁于战火之中,也许失落之国才是最适合它的命运。只是在它逐渐消失在历史长流中后,连一些早年流落在外的马其他人和珍兽都无法再探知故国的下落,就此沦为异乡人,终其一生都再也无法回家。”   所有人都沉默了。   德维特追问:“那么,你和那个驯兽师做了什么交易?他能把近乎虚幻的珍兽情报交到你手上,你至少给了他等价的回报。能让他坦白自己的身份和愿望,我猜你应该在他的返乡之路上推了一把。”   能够驯服珍兽,出身遍地宝石黄金的富饶之地,让这样的驯兽师视为有价值的东西,恐怕唯有寻找黄金之国的路线、地图或航向一类的东西了。   换言之,这个兔头岂不是知道已经消失的黄金之国真正的下落?   尤金傻乎乎地说:“说的对哦。”   “……这是商业机密,不值得拿出来讨论。”查理圆滑地说,强行转移了话题:“说实在的,这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召唤达比思乌肚鱼,在这之前我也是对这个小技巧将信将疑呢。”   我信你个鬼啊。   除了哥伦布之外,在场所有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浮现了这句话。   从相处的这段时间来看,兔头店长不但具备商人特有的巧舌如簧与强大的厚脸皮,对于其话语的真实性也要仔细辨别斟酌,不能完全相信他——要是毫不犹豫地一头栽进去,怎么被他坑都不知道。   这一点不说德维特和希弗士,就连智商略有不足的尤金也能凭借与生俱来的狡猾和谨慎感觉到了。   真正的傻白甜只有小锡兵哥伦布。   他向来对店长的话都是照单全收的:“第一次?那我们要怎么出去呢?查理!”   “啊,只要它认为——”   店长的话只说了一半,一路上平静无波的黑暗空间突然地震似的抖动起来,频率之大令所有人都失去控制,跌坐到乌肚鱼的口腔里。   公爵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他的脸色很难看,因为上一次他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一只会飞的箱子里!   “既然你是第一次召唤这玩意,那么你也不能保证我们要怎么离开它的嘴里了?”德维特很不客气地说:“它这是要把我们吐出去?”   尤金:“我有一个可能不太合适的猜想……”   虽然在黑暗中看不到,但是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还没来得及有人出声制止尤金,这家伙就一口气把他的猜测说了出来:“它不会要把我们从后面拉,不是,排出去吧?”   即是他及时换了一种稍微文雅的说法,迎接他的依旧一片死亡般的沉寂。   兔头店长见势不妙,连忙找补:“不至于不至于。”   就在他说完的这一瞬间,黑暗空间里的氧气似乎在一秒间被抽干了,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像是脱水般被压缩了起来,越压越紧,越压越紧……   兔头店长窒息地在一片黑暗中憋出了一句话。   “啊哦。”   *   作者有话要说:   通常每天更一次。 第三十八章   尤金之所以有这么黑暗的猜测, 完全是出于求生欲。   因为他不会游泳。如果他真的被大鱼跟下崽儿似的扔水里,那除了沉底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结局。   值得庆幸的是达比思乌肚鱼并没有毫无下限地邀请几个大活人来一回肠胃一日游,他们几人仿佛脱水的干鱼被压缩到极致之后,又嘭地一下子膨胀了——乌肚鱼把他们吐泡泡似的喷了出去。   但对尤金来说, 情况并没有好转, 因为乌肚鱼选择放下乘客的地方依旧是在水里, 而且是非常湍急的河流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哎嗷嗷——”尤金慌不择路地死死抓住离他最近的人,对方狂吼道:“冷静点!”   希弗士漂亮的金发被尤金像拽草绳似的拽得死紧,他着急想确认公爵的情况, 恨不得一拳把慌乱不已的尤金打昏了事, 但尤金这家伙在这种情况下爆发出了惊人的潜能, 死死攀住了平时一拳就能把他揍飞的骑士长, 把对方带得也开始往下沉。   不知道乌肚鱼是出于什么理由认为这是个绝佳卸货点, 在希弗士差点被尤金拖累得溺水的时候,德维特也一样被突如其来的湍急水流冲了个措手不及,但他的情况比希弗士好一些, 因为他身边的店长并不是个惊慌失措的猪队友。   查理似乎早就做好了乌肚鱼不会很贴心的心理准备, 短暂的调整之后他就冷静了下来,在水里辨认河岸的方向。他们挣扎着游了大概几里后,两人勉强游到了水势比较缓和的一个浅湾,等终于扒到河岸后,白兰公爵累得差点不顾形象地翻白眼。   兔头店长喘着气把德维特拖上岸,抬头看了一下夜空。天上的星星又冷又亮, 告诉他此刻多半是下半夜,不远处的灌木丛里连虫子鸣叫的声音都听不到。   “哥伦布——和希弗士……”店长一边咳一边在自己湿透的外套里摸索:“我在水里没有抓住他们。”   “希弗士很擅长游泳。”公爵没好气地说:“锡兵又不会淹死, 那个小瘪\\三才危险, 他是内陆长大的。”   查理突然笑了:“你担心尤金?”   德维特说:“我担心他拖累希弗士一起淹死。”   店长耸耸肩, 重新下河。   “你又犯什么病了?”公爵听到哗哗的淌水声,愕然朝他看去——这个兔头居然又往水里走!   查理似乎想在水里找什么东西。他手里渐渐亮起一个小小的光晕,从背后看像是提着一个迷你风灯往水面照,但除了一截泡得黑乎乎的木头外,就也没看到有什么东西顺水而下。   德维特的斗篷是防水的,但被冲到水里后里面的衣物也全都湿透了,挂在身上又沉又冷,他正要火大地朝兔头嚷嚷,叫他别白费力气企图在河里捞人时,微凉的夜风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拂过他耳边。   五感都相当敏锐的公爵顿时竖起耳朵:“?!”   夜晚的树林本来就不安静,只要集中精神,啮齿动物觅食的窸窣声,草叶上蟋蟀、纺织娘和不知名虫子的叫声,甚至蛇类慢慢滑过地上草叶的声音都能被捕捉到。但在这些细碎的声响里,他似乎还听到了一点不和谐的刮擦声。   听起来很像铁器或木器碰撞的脆响——那是来自人类造物的声音。在他本能地绷紧身体再去听时,又没有了。   公爵转过头,恼火地发现那个兔子脑袋还站在那儿张望。   “别找了。”德维特压低声音。   查理一愣,手里的光顿时熄灭了。   还不算蠢得无药可救。   德维特的火气稍微降了一点儿,冲重新走近他的兔头店长做了个手势。   查理侧过脸听了听,长耳朵摇了摇:“我什么都没听到。”   “看来真是不能指望你。”德维特冷笑了一声:“所以说耳朵再大有什么用?”   “耳朵再大我也是人。”店长耐心地说。为了不惊动树林里的——不管是什么人,他们都尽可能地靠近对方,压低了声音说话,身体几乎都要贴到一起了。此时要是有人在边上看到,在月光和水流声的衬托下,他们简直像是趁着夜色私奔的情侣正在窃窃私语。   德维特也意识到气氛有些古怪,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谁会在半夜跑到树林里来?”   查理很想抖个机灵说:“我们不就是吗?”但他能感觉到此刻白兰公爵的心情很糟糕,要是这会儿再乱开玩笑对方很可能就要当场抽出他手杖里的长剑就地处刑了。   “只有两类人喜欢月夜和树林。”店长一本正经地和公爵悄悄走进树林:“狼人和魔女,您觉得是哪一种?”   这话听起来虽然口气不太正经,但德维特知道这个兔头是认真的。   在潘尼格拉几乎已经没有野生的狼人了,这个容易失去理智且不好管控的种族自从上个世纪开始就处于半驱逐状态,他们被联军逼退到草原的无人区深处,划分了领地,给了他们名义上的自治权,但实际上也把他们和其他种族隔离了开来。查理不好评价这种一刀切的政策是否正确,但它的确扼制住了单体武力较为弱小的种族沦为狼人爪下猎物的情况,给潘尼格拉的非暴\\力发展摞上一个相对稳定的筹码。   可他们此刻身处多伦大陆,在这片大陆上可没有一个强有力的联邦管控和□□,根据一些跨越大陆的游侠的说法,多伦大陆上甚至有些王国会因为狼人的体能和攻击力将他们编入军队,成为他们角逐帝国权柄的战力之一。不管是被驱逐还是被收编,有一件事是无可置疑的,就是狼人这种生物,极度危险。   倒不是说魔女就不危险了,魔女差不多都很疯狂,但她们至少没有野兽般巨大的身躯、尖牙和爪子。不仅如此,关于魔女和树林的传说大多数都还有点嘿嘿嘿……最普遍的说法是,魔女会根据月相在树林里摆设魔法阵,生起篝火熬煮魔药召唤恶魔。各种恶魔会借助篝火的火光来到人间,和魔女肆意交\\合,如果期间有迷途的人误闯这种邪恶的仪式,就会被他们吸引加入,等太阳升起后,魔女和恶魔都会离开现场,只留下熬干的坩埚、未燃尽的木柴、各种蜥蜴皮、猫头骨和X尽人亡的倒霉路人遗体。   同样身为男人,德维特当然明白兔头是什么意思——再可怕的色\\情传说也是色字摆在前面,这是不分地域种族,所有雄性生物共有的臭德性。不过这两个选项只有差和更差的差别,在全身湿透且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就连公爵也无法大义凛然地说出:“是男人当然要直面凶兽,为了荣耀与之战斗直至死亡”这种漂亮的屁话来。   但这也不代表他乐意在黑漆漆的树林里围观魔女和魔鬼乱\\搞,前凸后翘的性\\感魔女多半都是世人意\\淫的,就他看过的魔女纪实事件来看,长期的离群索居和古怪的炼金实验使得不少魔女外表比恶魔还要奇形怪状。能用魔力使自己保持青春和美貌的,都是已经闯出名号的大魔女,那种地位的魔女说不定比有领地的贵族都还阔绰,犯不上跑小树林里用肉\\体向低等恶魔献祭……总之能把那种传说当真的人肯定个傻瓜。   兔头店长的听力有点违反生理常识地弱,倒是被他腹诽(比精灵少女还要敏感)的白兰公爵能够抓住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动静,慢慢领着他往声源前进。越往树林里走,就越能发觉不对劲——隐隐绰绰的灯光穿过或疏或密的树干透了过来,两人在离光源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安静地聆听动静。   肯定不是狼人。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让拥有野兽嗅觉的狼人发现他们了。   至于魔女……好像也不是。他们没有闻到燃烧药物的味道,反而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融进空气中。   “盗贼?”德维特皱起眉头。   在没有城镇管辖,贵族统治的山林野地里,遇到盗贼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也是不论哪个大陆平民流动率都很低的主要原因,落单或看起来弱势的旅人与商队在偏离大路时就很容易被盗贼盯上,横死异乡。这种劫道的家伙最常的做法就是杀人谋财之后把尸体扔进沼泽或山崖下,讲究一点儿的也会挖个坑埋了。树林里的动静听起来就有点像是在挖掘泥土,但没有交谈声,确实很像趁着月黑风高毁尸灭迹的盗贼手笔。   如果是盗贼的话倒没什么好怕的了,因为这个‘行业’的入职门槛并不高,饿得面黄肌瘦的农夫到了晚上举起锄头也能上岗——在石墙旅馆里偷鸡摸狗的尤金如果没有遇到查理这一行人,以后的人生走向多半也是和别的小贼一起组成个盗贼团伙。如果是这类货色,外表高洁拳头凶残的德维特公爵认为自己一个打五个不成问题。   话虽如此,节外生枝也不是德维特的行事风格,他正考虑是否应该在惊动对方前悄悄退走,却看到身边的兔头唯恐天下不乱似的伸长个脖子往前凑。   这家伙究竟有什么毛病?挖坑埋尸体的勾当有什么好观察的?   德维特气恼地想道。   似乎察觉到公爵的情绪变化,查理转过头,从树枝之间漏下的那丁点月光似乎都掉进了他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   “看。”店长的声音低极了,即使离这么近,公爵也只听了个模模糊糊。   他们又往前凑了凑,在树枝和灌木之间仔细观察。   对方大概有两、三个人,都穿着深色衣服,如果不是在一棵半枯的山楂树上挂了一盏马灯,恐怕连猫头鹰都不容易发现他们。眼下他们从林木之间的一小块空地挖出了一个方形浅坑,一个身形瘦小的家伙开始从一辆驴车上往下拖面粉口袋似的东西。   查理的眼皮忍不住一跳。   那种形状和分量,分明是裹|尸袋。   一个。   两个。   三个……   马灯被夜风吹得不住摇晃,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郁,伏低在灌木丛后面的查理和德维特看着他们的动作,呼吸渐渐凝滞了。   这些尸体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盗贼的水平,如果不是偶尔掺杂在夜风里粗野的低喃和暗夜也掩饰不了的猥琐举止,他们一定会以为眼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佣兵集团。   但这几人已经快被查理和德维特摸到跟前了,还丝毫没有察觉,大概是觉得深夜的树林除了猫头鹰之外什么都不会有,他们甚至一边填土一边开始交谈。   “又有这么多。”   “回去我得喝两口烈的,不然都要做噩梦。”   “得了吧,又不是第一次……”   “第几次也一样。主人究竟怎么想的?相信那种魔女的……”   魔女。   德维特下意识动了动,看向查理,却见那只毛茸茸的兔子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群人,似乎一点都没有为对话里的内容动摇。   反而是那人的同伙急了:“闭嘴!”   他低声呵斥:“你怎么敢——”   那个闯了祸的小个子顿了顿:“现在又没有其他人。”   另一个干瘦的男人填上最后两把土:“我听说她耳目众多。老鼠,树,乌鸦……都能偷听到我们说的话。”   “别说了。”小个子急急地说:“我只是害怕。再这样下去,我们已经来了几次这个树林了?还有那个老婆子,她究竟去哪儿找到这么多——”   “我们不被允许谈论这件事。”另一个男人息事宁人地说:“把你的铁锹装上,我们现在就要回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拉跟吐没什么区别,反正都要在水涮一回。   可是大家好像更想看拉出来,太坏啦。 第三十九章   查理似乎和他有一样的默契,不需要再做……   德维特只用了三秒钟做出决定, 跟着那些人走。   查理似乎和他有一样的默契,不需要再做交流,两人就偷偷跟着那辆吱吱嘎嘎的驴车,不声不响地穿出树林。   那辆驴车径直穿过一片葡萄田, 驶向山坡上一栋还有零星灯光的宅邸, 山脚下则是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庄园, 在寂静的夜晚中沉静地安睡。   “只要有人烟,希弗士就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公爵厌恶地把半干的斗篷脱了下来,并十分顺应本能地就要一手甩开——幸而他的理智提醒他, 此刻不是在衣服多得穿不完的白兰堡里, 照他这种淘汰速度, 不出一个星期就得裸奔了。   于是只得勉勉强强提在手里, 一脸嫌弃。   “面包房的香气也能给与迷途的尤金引导。”查理捏着自己也湿漉漉的礼帽, 笑了笑:“我们先考虑考虑自己吧,大人,我看到前面有磨坊。”   像多伦大陆这种战争不断的地方, 但凡有点能力圈地的领主都会尽可能让自己的领地形成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封闭循环圈, 最基本的田舍、酒厂、磨坊、林场、牧场、面包房乃至教堂和法庭。他们很容易就在磨坊不远处找到面包房,以及还有余火的炉膛。   德维特见过查理在枫林镇的房子,虽然算不上高大华美,但绝对温暖舒适。从他起居室里那整套的黄铜把手手工瓷茶具就能看出来,这个男人说不上奢侈,但绝对属于对生活细节要求很精致的类型, 就连餐风露宿的旅途中,他也会极尽可能地维持整洁与体面。根据他惯常的举止做派, 向任何人宣布他其实是个贵族也不会有人吃惊。   所以当他熟门熟路地重新吹起炉火, 用一把黑漆漆的大铁壶灌水坐火, 再用几根细棍支起一个临时的晾衣架用以烤干他们的衣服时,公爵大人有点惊讶了。他惊讶的并不是对方会做这些,而是他在动手时那副熟稔得毫无违和感的神情和动作,自然得仿佛他就是个在烤炉边的灰烬里打滚长大的孩子——这兔头甚至不用猜就能知道墙壁架子上放着的糖罐里是受潮且不纯的粗糖,细糖是隐秘地用纸包着挂在房梁上!   查理误会了公爵的表情,一边揭开壶盖查看滚水的情况一边解释:“这里的茶都是上贡给领主后遗落在角落的碎渣,你喝不习惯,加点儿糖会更好入口。”   德维特沉默了一下:“农舍的面包房里怎么会有茶叶?”哪怕只是碎渣,也不是普通的农户能够喝得起的。   兔头店长笑了笑:“不是给农\\奴喝的,而是要用来招待税官或者牧师,偶尔经过的老爷——其实也就是府邸里体面点儿的仆人。虽然数量不多,但农庄里一定会有。”   他随手拿过一个杯子用热水洗了洗,把这么珍贵的茶水倒进去,递给公爵。德维特皱起眉,炉火虽然不算明亮,但足够让他看清这个脏兮兮的杯子外壳还有一层久经风霜的硬垢。   “我们刚从河里爬上来,又吹了半天冷风,你必须喝点儿下去。”兔头店长不用抬眼就能感觉到公爵的纠结:“否则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都得病倒。”   德维特白了他一眼。   “这儿是私人庄园。你认为刚才那几个人说的‘魔女’,会跟艾莲娜有关系吗?”他说。   “很有可能。”也许是因为太过疲惫,查理已经提不起兴致跟德维特抬杠了,难得有问有答了起来:“虽然不明白达比思乌肚鱼的速度如何,但根据时间来推断,即使离开莫克文国境,也大致不会离开很远。这一片范围,能用‘魔女’这个称号的,首先就是艾莲娜。”   “那些尸体和她有关?这就是她所研习的黑魔法?”德维特的神情严肃起来。   魔女只是一个统称,但细分下来还是有所不同,其中的依据就是力量来源。   从大陆上已知的几类魔女来看,她们的力量来源大致分为几种:一是正经通过系统学习操控力量的方法,跟大部分魔法师一样能够获得世人承认,但最近的例子已经是三百年前了,因此这类光明属性的魔女极为稀少;二是通过传承获得力量,例如通过学徒的形式从老师那里继承力量,法力强大与否取决于上一代老师的底蕴以及自己是否能再进一步;三是与死灵、恶魔做交易的黑魔法——这也是令世人极度到忌讳和恐惧的方式。   在这个神迹消失已久的时代,天使、恶魔以及凤凰、龙这种能够轻易影响大陆局势的种族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销声匿迹,唯一传承得以保留的长生种族只有精灵——但在神魔大战之后精灵的力量也被大大削减,精灵王从半神的宝座跌落,沉睡至今。人族因此得以趁机发展壮大,原本在神魔大战中充当马前卒角色的法师地位水涨船高,与之相对的,在已经没有恶魔存在的大陆上,从骨骸和生灵中吸取力量的黑魔法就是现在人们已知最邪恶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魔女一词如此恶名昭彰,与亡灵法师一起被人所唾弃、厌恶和畏惧的主要原因。   “在我离开多伦的时候,艾莲娜的魔法仍旧传承自伊芙夫人,不过这也没比跟恶魔交易好多少也就是了。”   魔力来源是绝对公平的,除了自我修习之外,任何通过外力获得的力量都不会绝对可靠,不管是继承、赠与还是掠夺都如此。看似摆在眼前的捷径其实布满隐形的荆棘,会在你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刮掉所有的血肉和灵魂——这是所有大陆学院魔法入门教科书的导语,但遗憾的是,能够在魔法这一领域有所建树的人物仍旧是后者比前者要多。   大概不劳而获是人类永恒的惰性,艾莲娜也是如此。   出于种种原因,兔头店长很少回忆往事,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此刻他的表情比平常要来得更凝重。   德维特却观察到了,他不动声色地把杯子放到一旁:“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说得对。”查理承认:“如果树林里的尸体确实与她有关,那么我只能遗憾地说她在追求力量的道路上又迈出了错误的一大步。”   “这个庄园在河流下游,”公爵慢慢说:“无论希弗士与尤金,还有那个聒噪的玩具有没有会合,他们都会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也就是说,所有人在这个庄园凑齐的可能性在眼下来说是最大的。   “所以我们……”查理只说了几个字就突然顿住了,长耳朵动了动。   他听到外面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隔壁是个羊圈。”他说:“我们来时里面确实没人吧?”   德维特没说话。在这种黑灯瞎火的夜晚,兔头难道指望他摸进羊圈里检查是不是有人埋伏在里面?要是在勒梅那,他甚至都不允许让臭烘烘的山羊靠近他的马车。   查理站起身来,悄悄走到门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   门外静悄悄,只有风声不时顺着门缝灌进房子里,公爵坐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动作。兔子店长摸上门把手,吸了口气,猛地把门拉开!   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年轻男人顺着门板跌了进来,他刚才似乎完全伏趴在门板上,突然打开的门让他失去了平衡,差点一头就撞到了地上。   德维特垂下眼睛,朝着火炉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放到了他身边的手杖上,顶端的绿宝石在炉火的照映下闪着奢靡的光芒。   兔头店长似乎完全没发现公爵的动作,他弯下身去,双手撑在膝盖上,声音带着一点惊讶:“啊呀~你没事吧?先生,我没想到外面会有人。”   那个男人抬起头来,明显被吓了一跳:“兔兔兔子?”   “我不是兔子。”店长严肃地说:“我叫查理。”   “我……我叫汤姆。”那个男人下意识回答,又纠结地看着他。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兔子。   可是兔子为什么会说话呢?兔子怎么会穿着考究衣服,戴着礼帽呢?   汤姆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但更梦幻的事还有。   在壁炉边坐着一位……不可思议的大人,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要被那仿佛不属于人类的容貌夺取呼吸,汤姆贫瘠的词汇根本无法形容这样的美貌,他下意识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无论对方身份为何,都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直视的。   公爵的右手从手杖上移开了。他已经看出这个男人只是个普通的农夫,即使他不出手,兔头也能轻松制服。   “汤姆,你看上去很冷。”查理温和地一边问,一边把一杯热茶塞进他怀里。   外面的风很大,茶杯的温度似乎让汤姆的精神好了一点儿,他小声说:“对不起,大人,我不知道你们在这里。”   他只是无处可去,又看到磨坊有光,才走过来的。   大概是店长和公爵的态度太过于反客为主,从未出过庄园的汤姆一时间也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可疑之处,倒是查理笑容可掬地说:“汤姆,现在可不是出门的好时候。”   他的声音很动听,磁性且略微低沉,但微微跳跃的尾音又使他比一般故作姿态的贵族男性多了几分朝气,听起来很容易令人不知不觉放下防备。   虽然公爵对此的评价是:“用不入流的话术蛊惑人心”。但事实证明,查理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和他交谈的人通常会很快忽略掉他那颗不同寻常的、毛茸茸的兔子脑袋,被他话语里的内容所吸引。   明显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汤姆也不例外,他根本来不及把‘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村子的磨坊里’诸如此类的疑惑问出口,就十分诚实地有问有答:“因为我和父亲吵了一架,从家里跑了出来,夜里太冷了,想到马厩里和畜生挤一挤取暖。”   本地人。店长和公爵交换了一下视线。   “和家人吵架可不好。”查理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说:“有什么事是不能商量的呢?”   汤姆神情委顿:“我的未婚妻艾米丽,被选上去服侍主人,我希望卖了家里的驴子贿赂管家让艾米丽回来,但父亲不同意,其实……”   所有人都不同意。汤姆屈膝坐在地板上,把头埋进双腿之间:“他们不明白,艾米丽要是去了,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大家都为艾米丽获得了一份体面的好工作而高兴,只有汤姆心里惶恐不已,但父亲并不理解,他们在睡前大吵一架,所以他才愤而离家出走。   ……虽然只不过是‘出走’到了离家里不远的公共磨坊而已。   德维特皱了皱眉,想起几个小时前堆满了尸体的那辆驴车,还有驴车最后驶回的方向。   就是山坡上那栋气派的宅邸。   查理显然也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   “汤姆,再喝一口热茶。”他宽慰地说:“反正离天亮还早,我们可以在火炉边说说话。被主人看中不是一件好事吗?为什么你会觉得艾米丽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很多姑娘都没有再回来。”汤姆吸了吸鼻子,眼睛里有一丝恐惧:“我每周两天会去大宅照顾驴子,听到老汉克他们说起过……宅子里常常会大量招入新的女佣,但总是不知不觉就消失了,他们说主宅闹鬼,还说……”   接下来的话汤姆没有说出口,但查理和德维特能猜到他未竟的话语。谁会若无其事地在闹鬼的宅子里生活?除非宅子的主人也是鬼。就算再心无城府,再目光短浅,汤姆也不会这么直白地说出诽谤主人的话来,所以他干脆闭了嘴。   店长明白这不见得是他对宅子的主人有多忠心或者对他们这两个陌生的外乡人有所防备,而是这种世代在庄园里生活的农户,对主人的权威和胆怯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尤其是像汤姆这样的年轻人,本能使他们不敢说主人的任何坏话,哪怕是猜测也不行。   倒是他口中说的老汉克之流,八成是从外雇佣的老油子,在避人的时候对主家的生活说三道四简直是常规操作,这个汤姆一脸老实样,哪怕被他听到了他也不敢跟人告状,所以才会让他探听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事来。   通常这样的乡绅庄园,不算男性仆人,主宅里厨娘2-3个,杂物女仆6-8个,贴身女仆不超过3个,生活管家1个,这是标准配置。如果庄园主有爵位的话,按爵位可以依次往上添加,但总归不会超过20个人。主宅每一季都会有新的女佣进去,根据老汉克他们的说法,从来都是只进不出,这就很不合理了。   “照这种消耗,都足够养三个吸血鬼了。”——这是那些老家伙的讽刺说法。没人知道那些神秘失踪的女孩究竟去了哪里,他们这些干体力活的仆人连走进宅邸花园的资格都没有,只知道主宅像个古怪的、不知饱足的黑洞,一直在吸纳新的女孩进去工作。这些事情。只有在主宅里工作了足够长时间的人才会知道,在山脚庄园里耕作的农户们只关心明天的黑面包够不够一家人分,今年的冬天会不会把人冻死。   但汤姆知道,本来那些来当女佣的姑娘都是从外乡找来的,但上次大概是人数不够,他们开始从自己的庄园里招揽年龄合适的姑娘,并给出了相当不错的薪酬,艾米丽就是这个时候被她的哥哥主动报了名。由于艾米丽是个身体健康的未婚姑娘,很顺利就被选上了。   如果换个场合听到这种故事,不论是公爵还是店长都不会对这种情况给予过分关注,原因很简单,虽然很多位于社会上层的贵族或富商惯常喜欢装模作样,卖弄高雅,但关起门后的龌龊事儿可不少——尤其是一些以纯净血统高贵为荣、不愿与外人通婚的老家族,产下的后代很容易出现各种问题,其中痴呆和暴虐的比例相当高。如果山上宅邸的主人是个容易狂怒的暴徒,每年失控弄死一两个下人其实不算新闻,训练有素的管家会默默处理掉一切可能会引起治安官或教堂注意的线索。   但根据他们在树林里撞见的场景,这个损耗率即使放在一个暴君身上也高得出奇了,更别说只是个坐拥庄园的乡绅或是贵族。老汉克的嘲讽是对的,这种情况很不同寻常。   汤姆的直觉是对的,他的未婚妻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第四十章   “你在茶里加了什么东西?”德维特拢了拢终于被烘干的斗篷, 浅金色的头发在月光的照耀下晕出一层极浅的光晕,使他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尤其冷漠。   “一点可以暖身体的烈酒罢了。”兔头店长轻松地说:“有不错的安眠效果,正好适合哭累了的汤姆。”   在他们身后,磨坊里透出的光已经很微弱了, 熟睡的汤姆毫无所觉地蜷缩在炉膛边, 企图在炉火完全熄灭前再汲取一点温暖。   两人悄无声息地穿过沉寂的村庄, 低声交换彼此的意见。   “只有极度邪恶的黑魔法才会使用活人献\\祭,汤姆说这里离西里亚科奇至少140里,远离中央贵族权力中心, 附近也许有几个小城市, 所以能骗到寻找工作的乡下女孩, 但庄园里高度自治, 所以至今没有出过什么纰漏……”查理分析道:“即使是在多伦大陆, 黑魔法也是被世人所不容的,如果被治安官和教廷发现,庄园主绝不会有好下场。”   和潘尼格拉相对稳定的局势不同, 多伦大陆因为王国割据而常年战乱, 战争会滋生很多不详的种子,除了死亡和贫穷之外,它还是各种非法信仰的温床。在莫克文王城逗留的时候,兔头店长就注意到除了广泛的光明神教之外,市民中间的精神寄托相当纷杂,其中不乏一些被当权者判定为奉养邪神的教派, 而信徒们则称之为新教。在相对不那么富饶稳定的区域,这些麻痹人心的信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平民的救命稻草。   “这里的庄园主是新教教派吗?”德维特厌倦地说。“不管怎么样, 那也不关我们的事。”   比起奇怪的女性失踪案, 他更关心如何与自己的骑士长会合。公爵对自己的战力和生存能力很有信心, 但这并不表示他喜欢事必躬亲,尤其是现在身边仅剩的一个兔头,用起来还不顺手的情况下。   这其实并不表示查理是个不合格的伙伴,正相反,他惯于用事无巨细的体贴对待身边所有人,即使没有仆人,店长也能在有限的条件下将公爵从头到脚都安排得相当妥帖。但查理和骑士长有着最本质的区别,希弗士是全心全意,以自己的主人为优先的,但这个兔头——到现在德维特也不能说自己完全看透了这个家伙,他的兔子脑袋仿佛是个面具,隐藏在风度后面的东西深沉得看不透。   这是所有贵族都不喜欢的特质,他们更喜欢头脑简单的、一眼就能看的到底的愚蠢家伙,这样更方便他们压榨和管控对方,就像那个哭得鼻涕直流的汤姆一样……   “树林里的家伙提到了魔女。”查理没有觉察到德维特千回百转的心理,坦率地说:“这里离艾莲娜的势力范围很近,魔女是有领地意识的,如果艾莲娜还活着,应该不会容许有同类在她的门廊上窥探。”   “你认为那些尸体跟艾莲娜有关?”德维特皱眉:“如果是这样,她大概已经不是你认识的——”   公爵顿了顿,恶质地用一种甜腻的口吻说道:“同校小妹妹了。”   兔头店长抬了抬自己的礼帽,朝公爵笑笑:“大人,我明白她的危险之处,现在我们身单力薄,不管对方是不是艾莲娜,和一个魔女正面对上都是不理智的,但侧面探查一下不止会有充实情报的好处,还有助于和遗失的同伴会合。”   公爵抬眼看他,一副你继续放屁,我在听的样子。   “走失铁则第一条:不要乱走动,留在原地等待大人回来寻找。”兔头店长朝他挤了挤眼睛:“所以在和大家会合前,我们最好不要离开以失散地点为中心向外延伸15里的范围……”   “废话少说两句吧,你就是想知道那个宅子的真相。”德维特面无表情地说。从小到大的优越家庭环境并没有让白兰公爵成为温室花朵,正相反,如何在危险或者极端的环境下求生是德维特家族课程学习的必修课之一——仅限于继承人学习的那一部分。   因为就家族传承而言,除去自然更迭的情况以外,家主的存在永远是唯一且难以取代的,因此无论何时家主存活都是首要前提。在确定骑士长失散后,公爵就已经尽可能留下只有德维特家族骑士能够读取的暗号,如果希弗士没有偏离太远,迟早能够找过来。   “对。”查理活泼地说:“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情报会对我很有用。”   公爵双手抱胸,看不出喜怒地说:“好吧,假设你的直觉是对的,我们要如何‘侧面探查’?不管对方是□□还是魔女,都不可能毫无防范地任人窥伺。”   一刻钟后,两人借助最后的夜色和路边的灌木掩护,悄无声息地走上山坡,那栋大宅子没有亮灯,像一个黑色的大怪兽安静地蹲在半山腰上,沉默而危险地注视着靠近自己的一切生物。   查理没有选择大路,庄园主通常会把安保系统设置在距离宅邸外围,他不想冒险。   在距离宅邸外圈的仆役住处和马厩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两人停了下来,从外套里拿出一本很薄的便笺。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几乎不需要照亮就很快叠出了一只很漂亮的小鸟。   “我和一个朋友曾经在蒙特利埃专门研究过魔法阵的变形,在维持基础公式的原则上稍加改动,有不小概率能获得额外收获……我管这个变形公式叫灰色哨兵。”兔头店长一边得意洋洋地说着,一边抽出一支无水钢笔,在小鸟的翅膀上飞快地画上魔法阵。“不需要借贷和转换生命,没有攻击能力,但拥有很敏感的预警机制,可以在有限范围内代替主人进行探索,我的朋友喜欢用纸人的模样进行操作,但我觉得小动物的外形更丰满一些。”   德维特盯着他的动作没有说话,虽然兔头店长从未表现出魔力上有什么过人的天赋,但他在魔法上的思维模式以及理论运用无疑是相当出类拔萃的,德维特见过不少大魔法师,他们顽固地坚信魔法是神赐的礼物,任何出于怀疑的研究和尝试都是对神的亵渎,如果让那些老家伙看到兔头这么毫不在意地修改魔法阵,即使不是用在什么要紧的用途,也足够让他们血压上升,大喊异端……   查理没有发现公爵的些微走神,当他最后一笔完成的时候,纸制小鸟立刻轻轻拍了拍翅膀,活泼地在他的掌心蹦了一下。   “你的名字叫,”查理扫了一眼灌木丛:“‘浆果’。我需要你到上面那栋宅子里,为我……”   他话还没说完,那只小鸟突然神经质地抖了起来,仿佛查理的掌心正刮起一场无形的飓风——下一秒,它尖尖的鸟嘴大大张开,从翅膀尖蓬地冒出一团火焰,几乎是一眨眼间就把半个手掌大小的鸟儿吞没了。   “这是什么意思?”德维特皱眉:“自焚也是魔法的一部分吗?”   查理对着自己的手心残留的一点灰烬楞了半秒钟,突然一把猛地拉过德维特,飞快地往来时的方向跑去。他的礼帽在奔跑中危险地晃动,但查理完全没管它,而是一言不发地紧紧捏着德维特的手腕狂奔,仿佛那栋宅邸随时会暴起,把他们两人一口吞没。   不用他说明,德维特也立刻明白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他想回头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紧紧拉着他的查理却在他前方一个急转,把他拉到很小的凹坡里,然后强自压抑住剧烈的喘息。   公爵顺着他的视线往山脚看去,拂晓前的天空还是一片昏暗,农庄里的生灵都在沉睡,看起来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远处的大路上,影影绰绰出现了几撮像鬼火一样飘忽的光。   那些光点虽然微弱,但速度很快,几乎是几个呼吸之间就由小变大,等他们两人伏在一块背面长满湿滑青苔的大石头后时,视力出色的公爵已经能辨认出那是随着马车颠簸不断晃动的防风灯。   眼下还没有天亮,是谁会在破晓前拜访这个庄园?是主人回来了?德维特收回目光,看向一边的查理。兔头店长少见地急促喘气,正在从外套里拿出几个大小和形状都不一致的水晶药瓶,就着月光能看到有些瓶子里面是色泽奇异的液体,有些则明显是人工造物的结晶。不知道是因为深夜寒冷还是紧张,他的指尖难以觉察地微微发抖,但还是熟稔地按计量分别把药瓶里的东西倒进一个圆口大肚瓶里。在四周出奇安静的环境下,叮叮当当的药瓶碰撞声十分清脆,查理匆匆旋上大肚瓶的盖子,探出头看了一眼。   马车已经临近山脚。“我稍后——会解释。”兔头店长飞快地说着,用力晃了晃大肚瓶,又把盖子拧开,递给公爵。   “喝一口,就一小口。”他催促道:“快。”   “等……这是什么?”德维特几乎是本能地抗拒,身为德维特公爵,他绝不会在莫名其妙的场合喝下作用不明的药物。   “这是隐身药水。”店长更急了,几乎要把瓶口抵上公爵的唇边:“你不明白,我——我们不能被发现,绝不能被他们发现。”   ‘他们’毫无疑问就是那辆突如其来的马车,可是那只是一辆马车,兔头为什么会突然如临大敌?这么远的距离,他不可能知道马车上坐着什么人,而且一向游刃有余的他居然会紧张,这种突兀的转变是从……那只纸小鸟的预警?为什么要预警?他们来自潘尼格拉,多伦大陆的什么势力会对他们造成威胁?   德维特浅色的眼眸微微一缩,伸手接住了药瓶,但并没有立刻喝下去。   “马车上的是谁?”   他的手指碰到了同样握着药瓶的店长的指尖,触感和冬夜河流中央的坚冰一样寒冷。   兔头店长抽回了手,叹息般低声说道:   “它们是‘掌灯人’。” 第四十一章   尤金像一……   “那是什么?”希弗士半眯着眼睛, 竭力使自己看得更清楚一点:“灯光吗?”   尤金像一只被放空了气的气球,毫无生命力地瘫在他脚边,勉强抬眼看了一下:“哪里有光?我只看到了月亮。”   “快起来。”希弗士毫无同情心地把他半提了起来:“你的体力太差了,我队里年纪最小的见习骑士都比你强。”   尤金很不满:“被呛了个半死爬上岸后又走了大半夜, 我还能喘气就很了不起了——当个普通人有罪吗?”   “别啰嗦了,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们。”希弗士试着辨认了一下周围的景物, 想寻找一下是否有公爵留下的记号,但天实在太黑了,很难从树木和石块上看到什么蛛丝马迹。   这让骑士长有点焦虑, 虽然公爵本人战力不低, 但不在他眼前总是放心不下——再说了, 他的主人也不是遇到什么小杂碎就需要亲自动手的身份。眼下他只能祈祷至少查理跟公爵能在一起, 相互有个照应。想到这里, 他不由得吐了口气,有点粗鲁地推了一把尤金,催促他向远处那若隐若现的灯光方向迈步。   在大多数情况下希弗士都是愿意做个绅士的, 但如果对方是个不抽打就不动弹的懒猪, 他就只能拿出自己训练新手骑士的冷酷态度来。   “天亮了再走不行吗?”尤金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在水中死里逃生的疲惫令他只想闭上眼睛大睡一场。   “不行。我们不能失散太久。”希弗士简洁地说:“在黑夜中人会本能地往有光亮的地方走,天一亮就很难辨别那个方向了。”   过了好一会儿,尤金才反应过来骑士长在说什么,精神勉强一振:“真的是灯光?”他立刻联想到了田野上的农庄,沉重厚实的木板门把冷风挡在屋外, 屋里有温馨的汽灯、壁炉里松木燃烧的味道和晚餐时烤子鸡残留的香味,胖墩墩的女主人和善地把最靠近壁炉的位置让给迷路的旅人, 殷勤地端上面包和热牛奶……他突然觉得力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双腿里。   希弗士皱着眉头拖着他赶路, 没有立即回答他。最初是飘忽的、极小的光点, 移动速度相当快,应该是马车一类的车灯,后面变成了固定的一片光点,大概是停在了某个酒馆或者旅店之类的地方——早已睡下的人们为到来的马车点起了灯,重新烧旺了炉子,灯光才明亮得尤金也能看得见。这是相对合理的猜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有股隐隐不安的感觉,就如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下水道中,感觉有生物在黑暗中窥伺自己——虽然看不见,但是那种邪恶的气息能透过毛孔让他全身的戒备本能提升到极致。   他担心公爵会正面遭遇令人不快的恶意。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他本应在危险来临之前横剑防备,但此刻他却……   “他们应该没事。”尤金突然嘟囔了一句。   希弗士侧脸看向他。   “你的那位大人,打起架来狠得不像个人,在绿林那里一手杖就把骆马的鼻梁骨抽断了,骆马可是当过兵的。”尤金说:“所以不管他长得……反正谁都不敢小瞧他。”   尤金自认是个风流的地痞,如果换个场合看到德维特,虽然不能对人群簇拥的贵族老爷当场作出什么失礼的举动,但私下吹牛的时候还是能调侃一番的。但经过绿林边上的一场打斗,说句实话,尤金至今都不怎么敢直视这位满脸写着温室花朵实际拳头比自己硬得多的公爵。   希弗士怔了怔,发现对方似乎是觉察到自己的焦躁,正在出言安慰,突然笑了。   “你说得对,公爵很强。”骑士长的金发已经被风干了,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尤金刚松一口气,后颈衣领又被提了一把。   “但让主人劳心也是骑士的失职。”希弗士灿烂的笑脸转瞬即逝:“我们必须尽快赶到他身边进行支援,所以挪一挪你的懒屁股,我们不能让它们碰到他。”   “‘它们’?”注意到希弗士的用词,尤金莫名其妙,在这荒郊野岭,他不觉得除了田鼠和猫头鹰还会有什么生物存在。   “我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那些灯光后面的家伙,不是……”希弗士整理了一下措辞,谨慎地说:“人类。至少不是普通人类。”   “你说它们不是人类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影飞快滑下斜坡,破晓前草尖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下摆。   隐身药水没有让他们两个在真正意义上隐形,而是喝下后身上的气味与周遭环境完全融为一体,只要他们注意隐蔽,连训练有素的猎犬都难以发现他们的踪迹。   查理一路都没有回头,德维特感觉他连脸上的兔毛都僵硬得绷直了,整个人就像一直全身戒备的大刺猬。   “它们不是自然产物。是恶魔脚边长出的毒草,是坟墓里枯骨的化身,是不老不死的邪恶生物。”他声音中惯常存在,能够抚慰人心的游刃有余消失了,此刻冷硬得仿佛单词之间都能碰撞出清脆的敲击声:“极端不详,不可试探,不可直视,不可碰触。”   德维特看着他强硬的背影,心里有点怪异的感觉。   就仿佛是——原本摆在墙上的、某个精巧新奇、但毫无生气的摆件突然有了一点点温度,令人产生了一点仔细端详的兴趣。   他在害怕。德维特心想。   公爵像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甚至已经不太计较对方强迫自己喝下奇怪药水的无礼行径,反而借着北极星的微光仔细观察兔头店长的背影。   “所以,它们是魔物吗?”公爵慢吞吞地说。在这个神灵陨落恶魔绝迹的时代,仍旧会有邪恶的、非人非鬼的物质存在,有时候是当年恶魔游走大陆时留下的一点力量残余,有时候是黑魔法或炼金术的邪恶产物,存在的形式也各有不同,但可以被教廷和魔法师消灭,被世人统称魔物。   直到尽可能远离庄园,他们才停了下来。   “严格来说它们不是魔物,圣水和魔法很难对它们直接起作用。”查理喘着气说。此时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但他还是从外套口袋中掏出半个手掌大的袖珍打火器,就着火光略微观察了一下周围,又啪嗒一声关上了。   “它们是‘掌灯人’。”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随意找了块相对平整的地面坐了下来。“谁也不知道它们从何诞生,存在了多久。它们是不死不灭的灵,只为古老使命存在,外人不能驱使。”   “掌灯人……我记得在黑暗之神勒古拉斯的教典里有类似的家伙。”德维特慢吞吞地说:“我小时候曾经去过他们的星空大教堂,内部的壁画里就有托着烛台、身披斗篷的人物,弓着身体为神领路,名为奇米奇斯,古奇拉语里的意思是‘掘墓者’。”   天边逐渐染上了绯红的色彩,空气潮湿而清新。   查理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朝德维特抬了抬礼帽帽檐。“如今人们信奉的主神逐渐从黑暗、光明和生命三大之神转到了天空、大地、海洋之神,以及战争、丰收和财富之神身上,曾经神威滔天的三大主神随着时间推移变成了历史象征大于实际意义的侧神,连研究这些信仰的学者都已不再活跃。在这种情况下您还能准确对标出奇米奇斯,实在是博学多闻。”   “教廷对奇米奇斯的定义确实和掌灯人有相似之处,它也许是历史扭曲后由掌灯人改写而来的一个象征。从表面上看,‘掌灯’和‘掘墓’表达的确实是同一个意思,那就是‘探寻’,但是更深层的东西没有被发掘或表达出来……在黑暗之神的教义里,奇米奇斯的存在是为神明提灯照路的侍从,但掌灯人实际上并不是为主人点灯。它们提着灯光,穿过森林、沼泽和闹市,只要跟随它们的脚步,就能找到某个隐秘而禁止的存在。”   他只说到这里就闭嘴了,德维特显然还不满足,追问道:“什么存在?”   查理做了一个介于微笑和沮丧之间的古怪表情,似乎想让凝重的气氛轻松一些,但失败了:“那是个禁忌,知道的人不会轻易外传。就连掌灯人的一切,都是我通过表象推敲出来的,也许并不准确。”   看到德维特脸拉了下来,他又补充道:“但有一点我很明确,就是‘掌灯人’和瘟疫一样不吉利,它们没有感情和逻辑,也不会攻击人类,但人类一旦和它们产生接触,只会得到追悔莫及的下场,明智的做法就是尽可能远离它们,在诅咒发生之前。”   德维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副惯常的嘲讽神情明确表达出‘我知道你没有完全说实话’。但老式贵族的优点之一就是非常识趣,通常不会在对方不愿意的情况下做出刨根问底的难看行为来。   再说变成兔头前的店长脸皮就已经足够厚了,如今多了一层毛就更不在乎,若无其事地说:“所以我们最好不要靠近那个庄园,那个庄园主的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还大。”   “我们往河流下游走,沿河应该还有村庄,去买一辆马车……或者骏马。希弗士会追上来的。”德维特嫌恶地看了身上沾染了泥土和草屑的外套一眼,随着天色大亮,他越来越难以忍受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   查理有点意外公爵这么好说话,因为一般来说,‘兔子脑袋不乐意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做看’才是他的行为准则,不过一夜的颠沛流离大概对白兰公爵来说估计很难以忍受,对热水浴缸和干净床单的需求超过了喜欢找查理麻烦的习惯。   等公爵缓过来,估计还是要对掌灯人的事情追究下去,查理脑袋有点嗡嗡作响,早前他有预料到也许会在多伦大陆发现掌灯人的踪迹,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差点和他们正面遭遇,这简直是最糟的情况——只是远远看见,那种被剧毒爬行动物滑过脊背,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颤栗感依旧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必须尽快找到哥伦布,离开这片危险的区域。如果有必要,就再召唤一次达比思乌肚鱼……查理这么想着,回头朝那个庄园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摁了摁高顶礼帽的帽檐,跟着公爵一起匆匆踩着露水,顺着河流而去。 第四十二章   米露太太向来很早起床, 作为一个勤快的主妇,她要干的活儿实在太多了,生火,扫地, 喂鸡, 叫醒全家人, 煮上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燕麦粥,早餐后打发丈夫和孩子到田里去干活,她再到井边把水提回家里——这一天才算真正开始了。   但今天她的计划受到了一点小小的阻碍。   “先生, 我不确定……”她不安地瞄了一眼对方毛茸茸的兔子脑袋, 又很快低下头去。   神明在上, 兔子的脑袋怎么会长在人的身体上呢?这是不是牧师所说的恶魔?可是大家都说恶魔是不存在的, 而去对方好像很有礼貌……   “我们并不是有意打扰, 只是连夜赶路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河里,行李大部分都被冲走了,但仁慈的欧尔德大神依旧眷顾了我们, 还留下了一点随身的零钱, 我希望这些钱足够能向您这么善良的太太买一壶牛奶和一块面包。”   听到对方说出了战神欧尔德的尊名,米露太太立刻镇定了下来,这也是她的家庭所信仰的神。   能够称呼□□讳并向其祈祷的不会是邪恶之人,那么这个兔子脑袋可能是中了某种邪法……她没有立刻打开花园的木门,而是礼貌地请两位先生稍等一下,然后转身回屋里去叫醒自己的男人。   站在兔头店长身后一直不发一语的公爵慢条斯理地问:“你怎么知道她们家信仰的是战神?”   他承认这一招是蛮高明, 在基础教育不普及的乡村,人们对神明的崇拜几乎是盲目的, 这确实是博取信任的最快办法。   “昨天半夜的磨坊里有一把象征战神的木斧头。相同的信仰通常就像一块糖果, 会把周围的蚂蚁吸引到一起, 而蝗虫和蚯蚓就不会靠近。这个村庄离庄园不远,信仰大概率是相同的,我也只是下了个小赌注。”   然后赌对了。得意洋洋的兔头店长朝不喜欢跟生人打交道的公爵挤了挤眼睛。   德维特差点维持不住绅士风度翻了个白眼。   “戴夫!戴夫!”米露太太对他说:“有两个外乡人在咱们家的院子外面,想要进来休息一会儿。”   戴夫是个胡子浓密的红发男人,闻言下了床,穿上自己的短褂:“是什么人?有带着武器吗?”   “看着没有,也没骑马,听说昨晚掉进河里,行李都被冲走了。”米露太太跟在他身后:“他们穿得很体面,是很有礼貌的绅士。”   孩子们都还没醒,米露太太小声把那个搭话的男人长了个兔子脑袋的事情跟丈夫说了。   “信仰战神的都是磊落之人,那个可怜的人一定是中了什么诅咒,你别大惊小怪的,失了体面。”戴夫叮嘱妻子道。   戴夫年轻时在城里做过木匠学徒,见识比米露太太多,他这么一说米露太太心里就有了底,提着裙子出去把两人都迎了进来。等两位客人都进了屋,戴夫夫妇这才看清访客的模样——   虽然丈夫提醒过她,但米露太太还是忍不住抽了口气。不是因为那个兔子脑袋,而是跟在后面进门的先生长得实在太精致了,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好看得接近不真实的人!对方的五官、气质和神态似乎都化成了实质的冲击感,不止是米露太太,连戴夫都看呆了。   德维特扫了呆滞的戴夫夫妇一眼,神情冷漠。   “这是我侍奉的大人,夏维尔阁下,来自西里亚科奇。”查理赶在德维特发作前向戴夫夫妇介绍。   阁下——是位贵族大人!不,应该说当然是贵族,普通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长相和气度呢?戴夫作为一家之主首先回过神,立刻推搡了妻子一把,不敢再直视两位访客,弓着身子请他们入座,并仓促地擦了擦家里最周正的两把椅子。   说实在的,差点成为了木匠的戴夫算是村里相当有本事、富裕的人了,家具也是村里最多最体面的,但此刻在尊贵的大人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寒酸不堪,夫妇两人一时间惶恐不已,另一位先生那异于常人的兔子脑袋反而顾不上注意了。   好在那位先生非常和善,没有计较他们的失礼。戴夫给两位客人端上了家里最好的苹果酒和面包,米露太太尽可能安静地把孩子都唤醒,破天荒给他们吃了点粗面包打发他们出去了。   “我们从西里亚科奇出发,想要到圣城弗兰里探亲,结果向导带错了路遇到意外,好在战神对迷失了方向的信徒充满仁慈,指引我们沿着河流往下走,果然遇到了人烟,这个善良繁荣的村子叫什么名字?”查理问道。   “尊贵的阁下,这儿是羊角村,往南五十里就是罗帕帕斯城。”戴夫小心地说:“我曾经听城里的商人说过,从罗帕帕斯到王城骑最快的马也要五天,如果是马车则需要十天至十五天。”   他觉得落难的贵族老爷一定是想尽量回去。   兔头店长温和地说:“我们需要购买仆从和马车……也许村里有能够出售马车的工坊?”   戴夫摇摇头:“阁下,马车是老爷们用的,羊角村的人可没有这个福气。村里差不多的东西我们都能自己做,实在做不了的就到城里购买。”   店长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五十里的路程对身心疲惫的人来说可不算近,我还可以勉强,但我的主人是绝对不能再进行这种跋涉的。或许我们可以买两匹马?”   戴夫比店长还要为难。   和私人封地与庄园相比,羊角村虽然是行政管辖下相对自治的村落,但同时赋税也很重,没有哪个庄户人家是能阔绰到用马匹来干活的。   驴子倒是有,但就算他们肯卖,贵族老爷也不能骑着驴子赶路啊……   端着一盘煎鸡蛋进来的米露太太听到了,踌躇了一会儿,小声说道:“那么,到荆棘庄园那儿去买如何呢?那位老爷很有钱……”   戴夫闻言点头:“山丘另一边有一座庄园,庄园老爷很富有,听说马厩里的骏马有几十头,他一定愿意为尊贵的阁下伸出援手。”   查理注意到戴夫的称呼是‘老爷’。   “那位庄园主没有爵位吗?”查理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荆棘庄园原本是西里亚科奇一位子爵大人的财产,后面落魄了被现在的老爷买下,庄园一定很乐意为尊贵的大人提供帮助。”戴夫说:“也就是五年前的事儿,庄园不怎么跟周围的城镇来往,我们是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村子,但交情不上不下,但他们村子里的人还不错。”   米露太太和戴夫显然不是可以接触得到庄园主的阶层,绞尽脑汁也没能再说出一点儿荆棘庄园的事了,十分不好意思地搓手出去了,把光线最明亮的客厅留给他们‘享用’食物。   莫克文是典型的内陆王国,像羊角村这样的小村子用的还是加工手段落后的粗盐,本身还带着一股子涩味儿,米露太太大概是怕怠慢了贵客,还使劲放了不少,弄得炒鸡蛋又咸又苦,饶是已经习惯了野外露宿的公爵也还是难以下咽,倒是兔头店长什么都能吃得挺香,一点都看不出昨晚失态的模样。   “那么,要回到庄园哪儿去吗?”公爵故意问他:“只有那里有马车。”   店长瞪圆了眼睛:“我昨天晚上说的话都被您扔到花园里去了吗?我们-绝不能-靠近-掌灯人。虽然不知道那个荆棘庄园的主人是什么来路,但和掌灯人有关系的不会是什么好人。唔,这样一来,半夜拉着尸体到树林里掩埋的行为,还有天方夜谭般婢女无故失踪的传说倒是有了理论依据,那个庄园应该是在探索某种见不得光的仪式……但通常的邪法爱好者是没有门路,也没有本事接触到掌灯人的,只有掌握足够力量和权柄的群体才能接触到它们。”   “所以掌灯人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公爵追问。   从兔头店长的表现来看,他能感觉到那些不详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禁忌,但原因为何对方却死咬着不松口。   这反而使他更好奇。   “在潘尼格拉的贵族圈子里,也有黑暗之神的信徒,但德维特家族从未从他们口中听说过掌灯人。”德维特坐在杂乱拥挤的农家小房子里,神态却依旧像是端坐在华丽辉煌的厅堂里:“如果说他们都不是你所说的‘掌握足够力量和权柄的群体’,那么就只有黑金家族才符合你的描述。经过几百年的互相牵制和消磨,那些家族的版图此消彼长,莫非有人想要依靠邪神的力量重新进行势力洗牌?如果荆棘庄园的背后是某个黑金家族在操作,那么会是谁?”   白兰公爵侧过脸看向窗外,阳光在他的鼻尖上温柔地洒下一层金色,但他的轮廓却锋利得带有一丝冷硬:“是掌握情\\色与情报的狐狸?还是制作禁\\药与暴力的狮子?或者主持地下交易的猴子、没有理智的赌\\徒草原狼?”   米露太太在窗下种了一些驱虫的草药,芬芳的气味稍稍冲淡了屋子里的煎蛋味儿。   年轻的公爵无意识地屈指在木头桌面上敲了敲,若有所思:“这些下水道里的庞大怪物相互依存却彼此抵制,不论是哪一个想走旁门左道都很有可能。”   查理喝下最后一口酒,没有搭话。   这些在任何一个大陆的一个下城区里都宛如召唤恶魔的名字,被公爵用漫不经心、半嘲讽的口吻说出来,让他突然有种荒诞的不真实感。   庞大怪物……吗?他觉得这个形容真是再准确不过了。   “不论是谁,我们都没有必要跟他们扯上关系。”他冷静地指出:“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找到哥伦布他们,然后远离这些可疑的人和事,在任何时候节外生枝都是不明智的。”   公爵的思路中断了,有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但心里承认兔头的说法是正确的。   如果是在勒梅那,他有的是能任意支配的财富和权力,只要他感兴趣,皇帝的内裤颜色都能追查到底——当然,体面的贵族也绝不会做这种事。   但在势单力薄的多伦大陆,多余的好奇心很有可能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可笑,我们干嘛会跟他们扯上关系?”公爵哼了一声,说道:“让那个农妇把我的斗篷弄干净,再吃顿像样的晚饭,希弗士差不多就能跟记号找到我们了,至于那个锡兵,如果合掌祈祷和你那些寻人小魔术有效的话,他的安全也不成问题。我们很快就能低调地离开这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自己榨干,只为了一朵小红花。 第四十三章   “冲锋!冲锋!自由的灵魂不会屈服!”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高喊着, 众人循声看去,有人忍不住惊叫起来。   草垛前一只老山羊威严地站在最前面,身边是几只气势汹汹的大鹅和母鸡,在这些动物身后, 一对看起来很狼狈的年轻男女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 不住发抖。   “那不是约翰家的老山羊吗?为什么会说话?”胡子拉碴的农夫惊异地问。   “魔鬼!一定是魔鬼!它驱使畜生袭击人类!”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尖利地喊道:“把他们赶走!用草叉叉死!骨头也要烧掉!”   被农夫们围起来的两个年轻人抖得更厉害了。   这时那只老山羊又叫唤了:“他们不是魔鬼, 只是一对可怜的有情人罢了,只要你们让路——”   一个眼尖的人发现了什么:“草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请求你们。”两个年轻人里的姑娘开口哀求,她的鼻尖上有一点雀斑, 长长的棕色头发编成长辫子, 如果不是身上都是泥土和草屑, 看起来也是个可爱的姑娘。   “我们不是小偷, 只是路过——请求你们放我们离开, 向敬爱的欧尔德大人发誓,我们一根稻草也不会拿走。”   “你们不是羊角村的人,为什么会在我家的果园里?”站在最前面的拉渣胡子农夫大声说:“如果你们是好人家的年轻人, 为什么鬼鬼祟祟地躲藏起来?你们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两个年轻人互看了一眼, 都没有说话,那个一头棕发,身材干瘦的男孩谨慎地拉着姑娘的手后退了一步。   这下子,心里但凡有些明白的,都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对年轻男女一身狼狈地出现在异乡,十有八九都是私奔的情侣。   不过和吟游诗人唱的浪漫故事不同, 乡下的私奔可不同于高贵的小姐或少爷爱上身份低贱的平民而携手逃离家族这种过于梦幻的情节,而多半是年纪正好的女孩儿父母不满意男孩的家庭财产, 不愿意遵从女儿的心愿, 想要以此换取更多的利益。   “你们是背叛了父母和家庭逃出来的吗?”胡子农夫大声呵斥。   棕发男孩摇摇头, 鼓起勇气说:“我们并不想背叛家庭,但是我的未婚妻有生命危险,我们是为了活命才不得不连夜逃走,请求您打开围栏,我们立刻离开,不会给你们惹上任何麻烦。”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立刻有一个醉醺醺的老头蹦了起来:“你们是不是得罪了贵族老爷才逃到这里的?!这下好了,那些老爷的骑士马上就会来踩平我们的村子!你们这两个邪恶的、可恶的坏蛋!”   他的话像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农夫们握紧了草叉,愤怒得脸色发紫,为首的大胡子上前走了一步。   “高尚的灵魂不畏惧战争!”那个古怪的、情绪高亢的声音又叫喊了起来:“伙伴们!为了正义冲刺的时候到了!”   一个老妇人凄厉地尖叫起来——一只胖墩墩的母鸡朝她扑了过去,翅膀猛地盖到她的脸上,她吓得踩到了自己的围裙,一下子栽倒在地。   老山羊像骏马一样后腿直立起来,身边的几只大鹅张开翅膀,气势汹汹地朝众人扑去,农夫们又要去搀扶老人,又要抵御这些动物的攻击,心里又对这种反常的情景十分害怕,一时间竟然不能把它们都制服。   那个高喊冲锋的声音已经从老山羊的背上转移到了草垛上,在一片混乱中,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一个小锡兵趴在那里高声指挥:“莱福!他的弱点在左脚!注意!注意!他们的草叉很锋利!”   红发的姑娘先是被这个场景惊呆了,回过神来后她迅速弯腰捡起一个破了一角的旧水桶,狠狠地砸到了一个正在和白鹅缠斗的男人头上,那个男人晃了晃,踉跄着倒地了。那只鹅神气地踩到男人的胸膛上,伸长脖子叫了两声。   “艾米丽……”棕发男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艾米丽提起裙子,气势惊人地说:“别傻站着!难道你想害大家都在这里丢了性命吗?”   男孩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踩上草垛一把将小锡兵提了起来夹在胳膊下,一把推开一个想要抓住艾米丽手臂的妇人,拉着她跌跌撞撞地朝果园深处跑去。   小锡兵两条细腿在他的胳膊下乱晃:“冲啊!我们的灵魂永不屈服!”   查理的动作突然停住了,看向窗外。   刚才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奇怪。   外面是米露太太的小花园,两只小粉蝶在卷心菜地里飞舞,四周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异样。   他皱起眉头,收回视线,用一块很小的方形手帕把一块浮土从手杖柄上擦掉。公爵的随身之物当然是最考究的,但经过一段漫长的旅途后,没有专业女仆跟随的弊端就不可避免地显现出来了——手杖这种东西可不像衣服一样可以穿过就扔,更何况他们眼下连扔衣服的条件都没有了。   德维特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眼,满脸写着不高兴,不打算接话。   公爵此刻的心情很糟,因为他已经三天没换过衣服了。在白兰堡的时候,被德维特脱下的衣服通常是不会再次被穿回身上的,他的领地里有一个专为德维特家族成员服务的制衣坊,即使不计算每年向外采购的时新礼服,制衣坊的效率也能保证公爵每天换四套衣服一年内都不会重复。   但在这儿就没法这么讲究了,虽然资金充足,但相对非法的身份令公爵在大部分情况下都只能低调行事,甚至在经历了一系列逃亡后还不得不在充满油污和杂物的农户里暂时落脚,这让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痒。   “好啦。”查理把手杖竖起来看了看,满意地还给公爵,又仔仔细细地把手帕叠好放回口袋里:“别板着个脸,大人,我相信戴夫很快就能为我们买回合适的马匹了,从大道上走,运气好的话明天这个时候就能到达村民所说的镇子了,那儿会有您需要的浴缸和睡衣。”   德维特板着脸:“用丝绸以外的布料制作的只能称为土豆口袋,不叫睡衣。”   查理耸了耸肩。   羊角村的客观条件太过简陋,公爵阁下即使再怎么捏着鼻子也待不下去了,于是他们打算先到最近的城镇里落脚再做打算。   在失散的几人中,希弗士不管是用武力还是颜值都能保自己平安,尤金深谙各种在极端条件下存活的技巧,至于哥伦布,只要不把他扔进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炉里,即使遇上熊也不会对他造成生命威胁。   于是查理也同意公爵的方案,倒不是因为他也有洁癖,而是出于私心,他也希望能尽快远离出现了掌灯人的荆棘庄园,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于是俩人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借口长期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们无法再承受奔波,给了男主人戴夫一笔钱,委托他到荆棘庄园代为购买两匹马回来供他们使用。   因为酬劳可观,戴夫紧急找了几个可信任的人,上午就往荆棘庄园去了,并果然带回了两匹马。   白兰公爵出手一向大方,将买马剩下的钱都给戴夫留下,充当酬劳,把那个大块头农夫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一定要驾着牛车把他们送到大路边。   若是能从空中俯视羊角村,就能看到这个村子是个新月形的狭长村落,三面都是山坡,一面是水量充沛的河流,村民的作物都集中在相对平缓的洼地间,山坡上则种了很多果树,但寒冬刚过,枝头的新芽都很稀疏。   戴夫不敢和德维特对话,只能殷勤地跟在查理这一侧,试图向他介绍羊角村——但这个平凡的小村子实在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好在刚刚发生了一则新闻,勉强能当做一个新奇的事讲给老爷听。   “就在今天中午,隔壁的村子发生了件怪事儿。”戴夫说:“有一对私奔的情侣跑到一个果农的园子里去了,果园的主人气坏了。那个倒霉的家伙,我在波瓦节的时候见过,脾气很不好。总之,他去查看自己的果园,发现那对男女,要把他们赶出去,结果古怪的事情就发生了,一只老山羊开口说话,大声斥责他。”   公爵:“……”   兔头店长:“……”   如果不是他相信戴夫没有这种高超的情商,几乎都要以为这个男人是故意要在他这个兔子脑袋面前讲这个故事了。   戴夫果然没有发现两位老爷的异样,自以为找到了好话题,继续说道:“那个果农吓坏了,喊来了几个帮手,想要把那个邪恶的老山羊和它身边的鸡和狗都捆起来,结果那对男女和动物逃到果园深处去了。谁能比果农更了解自己的果园呢?他召集了更多的人,要把他们堵起来一网打尽。但您猜怎么着?”   兔头店长:“……老山羊变成了人?”   戴夫压低了声音:“老山羊还在那儿,但他们凭空冒出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同伙,几下子就把大家都打倒在地,然后就跑了——连山羊和母鸡、鹅都跑走了!”   ……行吧。虽然是个爱情故事,但眼下有点自顾不暇的店长和公爵对这种一半事实一半留言的传闻都提不起什么兴趣,习惯待人温柔的店长勉强捧了个场:“这果然是怪事,希望没有人受伤。”   他们已经快要走到乡间小道的尽头,戴夫有点意犹未尽,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说来也巧,我今天到荆棘庄园去,就听说宅邸里有个女佣逃走了,庄园里组织了几个好手去追呢,倒是没提到有什么男人跟着一起跑了。”   如果那个女孩是庄园的逃\\奴,这可就跟乡村青年自由恋爱的性质大大不同了,庄园里除了主人和管理阶层之外的人都是没有人身自由的,他们的一切都属于主人,擅自离开主人辖地的都算作逃奴,按照大部分国家的现行法律,主人是有权处置他们的生命的——惯例作法是抓捕他们,就地处决。   倒不是说少了一两个劳动力就会对主人造成什么损失,这种直接对主人权威的挑衅才是致命的关键。若是遇到不讲理的贵族,迁怒到他们藏身的村庄或城镇也是有可能的。   也正因为如此,戴夫不敢直接说出那对私奔的男女可能来自荆棘庄园的推测,生怕为隔壁村子甚至羊角村惹上什么麻烦。也就是他眼看着查理和德维特即将离开这里,也不会和荆棘庄园有联系,才大着胆子谈论了一下,这就是戴夫的小小狡猾之处。   正如戴夫所料,两位落难的老爷对别人家里的秘辛并不太感兴趣。查理完全没听出会说话的老山羊这种荒唐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显然他已经忘了自己本身从头到脚都挺荒唐的。   戴夫殷勤地把对方送上了大路,咂摸了一下这两位从天而降的贵客给自己带来的一笔额外财富,喜滋滋地掉头回家,很快就忘了隔壁村的果园,还有荆棘庄园那个叛逆女佣的故事。 第四十四章   他和希弗士约好正午时在这里会合,但眼下已尽   尤金叼着根草茎, 翘脚躺在一棵苹果树下发呆。   他和希弗士约好正午时在这里会合,但眼下已经超过正午两个小时了,对方却没有现身。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照在他身上,暖和得令人昏昏欲睡, 但尤金毫无睡意。   他们两人都没有贸然靠近山坡上那栋古怪的宅邸, 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办法探听到情报。   尤金依靠自己油滑且不入流的手段伪装成一个饥饿的流浪汉, 设法在山脚下的庄园外缘混了半壶牛奶。但那些庄稼汉比他预想的要谨慎得多,对于他这个外乡人守口如瓶,甚至还带着几分古怪的警惕和审视。   这就很有意思了。通常情况下, 即使是私人庄园, 下层的农夫也不会有这种一致得近乎诡异的排外气质, 反正主人的秘密不可能泄露到他们这个阶层, 除非生命和财产受到威胁——尤金感受到的隐隐敌意来得莫名其妙, 毫无道理。   虽然那些人什么都没有透露,但这个态度就足够分析出很多问题。   尤金坐起身来,用草棍在地上画了几道横线。这是他偷偷从公爵那里学到的办法, 把现有的线索一一列出, 寻找其中可能存在的关联逻辑,进而推敲出几种最接近真相的可能——尤金有时候会觉得公爵这个本领有点令人毛骨悚然(他相信兔头店长也有此感觉),但鉴于对方是掌握吃穿住行的大老板没敢表现出来罢了。   尤金不会写字,但他会画图。   他们一路走来,也遇到过私人庄园,根据经验, 像这种半封闭的循环系统的好处是与世无争且安全,坏处就是相当闭塞, 位置偏僻一点儿的庄园甚至会两三年都见不到一个生面孔, 因此能为他们带来新鲜消息和事物的外乡人总是很受欢迎的——带着武装的骑兵和强盗除外, 兔头店长甚至曾经用几个简单的小魔术把一个庄园的妇女儿童都迷得晕头转向,临走前还有小孩儿想偷偷爬上他们的马车跟着一起走,去“学魔法”。   相比之下,这个庄园的防备态度很有意思,尤金在横线上画下第一个圈。   “一个可能,这个庄园刚刚遭到袭击,或是遇上了什么与外乡人有关的倒霉事。”尤金自言自语,又画下第二个圈:“围墙完好,能看得到女人和小孩活动,排除袭击。外乡人……诈骗?盗窃?影响范围不大的单体事件不足以令整个庄园心生警惕。第二个可能,上级命令。主人为什么会下令加强防备?一定是宅邸近期有事发生,会跟那个发光的玩意儿有关吗?”   尤金和希弗士盯着看过,那些‘东西’进了宅邸后一个小时内就又离开了,天亮前另有一队人马也离开了庄园,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骑士长通过路上的马蹄印与朝向做出了准确判断。   他和希弗士最终决定兵分两路进行探听,尤金负责接近下层庄园,寻找公爵是否出现过的蛛丝马迹——那样显眼的容貌一旦现身,在这种乡下地方一定会造成舆论轰动。   而身手不凡的希弗士则是想办法秘密潜入宅邸四周,设法窃听到一些情报,两人约定无论是否有收获,都将在正午时分在这棵苹果树下会合,再做打算。   除此之外,希弗士还特别交代过他一些事。   通常私人庄园的武装力量都会集中在主宅周围,下层庄户是不会有多少战斗素质的,只要不起正面冲突,以尤金的本事至少不会受到生命威胁。   但探听宅邸就不一样,对方实力不清,希弗士单枪匹马潜入,不敢保证不会发生意外。因此他告诉尤金,如果超过了约定时间还没看到自己出现,就不要再回庄园,想办法找到最近的城镇——最低标准是旅馆提供热水浴缸,那是最有可能遇到没有被限制行动的公爵的地方。   其实用不着希弗士说明,尤金也会这么做的。一来连希弗士都搞不定的事情,他尤金再去也只是浪费生命,二来……他们毕竟也只是雇佣关系,尤金犯不上为了他搭上自己。   尤金呸掉草茎,犹犹豫豫地在地上又画了一个叉。“宅邸有事发生,提高警戒,靠近就倒霉。最近的村子是东南方向二十五里,城镇还要更远……”他盯着自己画的图发了好一会儿呆,最终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向,如果再不出发,就很难在天黑之前走到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了。   “我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小人物,就算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尤金安慰似的对自己说,然后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想了想,捡起一根跟手臂差不多长的树枝,深吸了一口气,大步朝前走。才走了没几步,一个幽幽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吓得他头发都要竖了起来。   “那儿是庄园的方向。”   尤金全身僵硬了片刻,猛地转过身,高大的骑士长含笑站在他身后,抱着手臂看他。   “希弗士!”尤金激动地大喊:“你没死!”   骑士长:“……”   “你以为我死了?”希弗士挑眉。   尤金真的松了口气:“是啊!”   希弗士没好气地说:“失望了吗?”   虽然被吓了一跳,但尤金还是非常高兴:“时间到了你没出现,所以我——”   希弗士一把搅住他脖子:“想去庄园查探情况?你比我想的还要够意思。”   尤金:“所以我想去为你报仇!”   希弗士:“……你吹牛的力气小一点,我刚才的感动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我还是很高兴,你虽然知道自己很没用,要是我失败了你去也是送死,但依旧决定去找我。”   这个称赞听起来可有点奇怪。   尤金有点不满又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的表情一时之间非常复杂:“你怎么迟到了?”   “耽误了一会儿。”希弗士严肃地说:“但不是毫无收获,那个庄园……”   骑士长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   “公爵大人不在那里。”他最终说道:“我们先离开。”   尤金的好奇心立刻被挑动起来,大声嚷嚷着要详细交换彼此的情报——希弗士生怕他没轻没重的嗓门招来不必要的视线,只得捂住他的嘴,告诉他必须边走边说。   在潜入庄园之前,希弗士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封闭、保守和排外的私家庄园,不过以德维特公爵与生俱来的贵族式圆滑(虚伪)和查理店长的八面玲珑,只要进入庄园,都有办法成为座上宾,但当他顺利进入庄园,并意识到公爵并不曾来过庄园时,却无意间窥探了到了这个庄园见不得光的邪恶秘密。   “萨尔曼医生。”   高大的门厅里只有左侧墙壁上的一个三枝烛台提供光源,这在黎明还未到来的时分显得有些不足,穿着挺括外套的高瘦男人摘下帽子,回过身去。   “福莱先生。”医生朝发出声音的男子微微躬身示意。他身边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抱着药箱退了一步,不阻隔两人的交谈视线。   “萨尔曼医生,我……”福莱先生有些急切又踌躇地迟疑了一下,“她的情况不太好,您最好还是再看一看。”   萨尔曼医生半边轮廓都隐藏在阴影里,他正要开口说什么,门厅后的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那是考究的女士便鞋敲击在地面的声音,被称为福莱先生的男子脸色一变,回头看去,再转过头时就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明天会再来一趟。”萨尔曼医生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现在请恕罪,昨晚出门太过匆忙,很多事情都来不及交代,连学徒也跟着一起来了,今天早上九点希伯尔爵士还有个预约……”   那个脚步声停住了。   “啊,那……”福莱先生结结巴巴地说:“好的,那我会在合适的时间派人去接您。”   萨尔曼医生点点头,此时一个男仆走上前。   “让阿奇送您过去。”福莱先生说:“因为我们遭遇了——你知道,一个——一个小偷,所以——”   萨尔曼医生轻声说:“适当的警惕是很有必要的。”   福莱先生松了口气:“是的。”   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防备。皮肤黝黑的男仆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医生离开宅邸,直奔马厩,途中没有一句交谈。萨尔曼医生并没有东张西望,但当他即将跨上马车时,突然一敲帽子,说自己的手杖忘在宅邸门厅里了,要求男仆替他取回来。   男仆看了看马厩里的马夫,向医生行了个礼,快步朝宅邸走去,等他把手杖拿回来的时候,萨尔曼医生和他的学徒已经稳稳坐在马车里了。   萨尔曼医生对福莱先生评价的“适当警惕”其实过于含蓄了,在驶出宅邸大门乃至离开庄园时,经过了不下三四次的盘查。   “……恨不得连诊疗箱都要打开检查。”学徒愤愤地说,此时马车已经离开了庄园,他才开口抱怨。   “昨天晚上的事情,跟谁都不可提起。”萨尔曼医生轻声说:“就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为什么?不过是一个流产的手术——”学徒疑惑道:“孩子已经保不住了,为什么我们明天还要来?医生您不是已经开了药吗?”   萨尔曼医生垂下眼睛:“我们明天不会来,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小学徒瞪大眼睛。   “而且,昨晚流掉的也不是什么‘孩子’。”一直表现得彬彬有礼的萨尔曼医生语气突然带上了嘲讽。   学徒被这句话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医生?”   “如果你想继续学习,我会给你一封信,你拿着信去拉贝尔城,那里有我的朋友。如果不愿意远行,也可以先回老家。”萨尔曼医生平静地说。   “等等,医生,为什么?我从刚才就觉得很奇怪了!您为什么说要明天再来,而且我们今天明明没有预约——”   “如果不这么说,我们今天无法活着离开庄园。”医生打断他。“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所以你必须马上离开,十年之内都不许再回到博南镇——最好连罗帕帕斯城都不要踏入。”   小学徒呆住了。   “可是,医生,为什么?”他无力地问。萨尔曼医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正相反,他谨慎和冷静的性格会让他每走一步都深思熟虑,小学徒知道这一定事出有因。“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你只要远离这里,他们不会对你穷追不舍,你昨晚一直等在门外,什么都没有看见。”萨尔曼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但我亲手处理掉了‘那个’东西,如果我的判断不出错,福莱先生和他的太太在那个时候就想把我和‘它’一起入殓埋葬了。”   学徒更吃惊了:“那不是福莱先生的孩子吗?”   萨尔曼医生摇了摇头:“那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他调整了一下措辞:“总之但万幸的是它没有活下来。不要再打听下去了,为了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   他严厉地截住了小学徒蠢蠢欲动的话头,此后再也没有说一句话。马车里一片安静,在终于走过颠簸的林间道路之后,拐上了通往城镇的大路。 第四十五章   小锡兵骑在一只老山羊的背上,……   “所以说, 他们被追得这么惨,不完全是因为私奔?”   小锡兵骑在一只老山羊的背上,插嘴:“不!因为他们撞见了更邪恶的秘密!”   随即他又担忧起来:“艾米丽很坚强,但汤姆可真的是很爱哭, 他们没事吧?他们会没事吧?”   “我给他们的钱都足够离开这个国家了。”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少年哼哼唧唧地说:“现在想想实在有点冲动……你究竟有没有把握找到你的老板?”   哥伦布看了他一眼:“没有。所以你走吧。”   “喂!我帮你们摆脱了那群农夫, 还贡献了一大笔钱——”少年喊道:“不然就凭你, 还有几只羊和狗,就能战胜那些人?”   哥伦布立刻不吭声了。   “不管怎么说,你都欠了我一笔钱。”少年用手指戳了戳小锡兵的脑袋:“在拿到钱之前别想甩开我。对了, 你说的邪恶秘密是什么?”   说起这个, 哥伦布精神就振奋了:“那个庄园——艾米丽逃走的庄园主人, 在玩弄黑魔法!”   少年:“……”   “嘁。”他不屑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呢, 黑魔法有什么好奇怪的?”   广义上的黑魔法不管在哪片大陆都是被严厉禁止的东西, 但黑魔法也是分等级的。   借助黑猫、乌鸦等物品以及死去的灵魂精神转换而来的是黑魔法,使用死亡躯干、生物献血甚至姓名以获得跟隐秘存在对话的也是黑魔法,但后者就连被大部分人所排斥的魔女都没有几个敢公然宣称自己研习。   要说区别的话, 前者只是不详, 后者却是纯粹的邪恶。不管是哪一种,明面上都是不允许信奉和研究的,尤其是被教廷庇佑的,信奉正面神明的国家,从有身份地位甚至爵位的都不可触碰黑暗,连谈论也不备允。   说是这么说, 但思想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最难控制和窥探的,所以偷偷摸摸想借助黑魔法达成心愿的人自古以来都会存在, 并屡禁不止, 甚至一些贵族阶层的人也不例外。   荆棘庄园的主人虽然没有爵位, 但有土地田产,就算再别处没有其他财产,在王国里也算是殷实的人家了。   这种人会寄望于黑魔法毫不奇怪,这类人财产累积到一定程度后都会本能地寻求阶级转变,谋求头衔和地位,但这偏偏是光靠努力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在一些保守封闭的国家,哪怕能从底层奋斗到富可敌国,倾尽所有也难以换来一个男爵头衔。   和没落贵族联姻也是一个办法,但走这种途径即使成功,也只是徒有虚名,很难被主流贵族圈子所接纳,约等于花钱买了个寂寞,连身份最低微的仆从心里也会觉得这种买来的身份和与生俱来的贵族有本质上的不同。   这种以正常的途径很难实现的愿望如果通过邪恶的黑魔法倒是有实现的可能,因为黑魔法在蛊惑这一点上的天赋出类拔萃,只要能够对当权者进行催眠,不只爵位,地位、财富和未来,任何想要的东西都会毫不费力地收入囊中,实际上,每个世纪都有某个家族得位不正的传言,这些传言就像灯罩里的火光,几百年来都吸引各种人如同献祭的飞蛾般不择手段地往上扑。   “那种黑魔法尤其邪恶。”哥伦布压低声音说道:“艾米丽说,荆棘庄园暗地里有很多可怕的传言,其中有一半是真的。”   尤其是近几年,宅邸里消失的人越来越多,但奇怪的是同时不停地有新人补充进来,都是年轻健康的少女。这种可怕的循环虽然不允许谈论,但总有蛛丝马迹是隐藏不住的。   正因为这一点,宅邸以前很少从庄园里抽调少女,因为那些都是世代侍奉主人的农奴,虽然没有拒绝的反抗的权力,但造成的人力缺口却不好弥补,因此所有失踪的几乎都是“外人”。   庄园有少部分能干的人会派到宅邸周边干活,他们也会暗示亲人,宅邸里发生的事情不可讨论与窥探。   艾米丽也是农奴出身,但今年不知为何也被提拔到了宅邸里。   她的兄长很不赞同,但父亲却有侥幸心理,认为庄园里的女孩和‘外面的’是不一样的,艾米丽是单纯地去干活,不一定会遭遇到不好的事情——再说了,他们本来也没有说不的余地。   艾米丽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她知道事实难以改变,但也不愿意坐以待毙。   宅邸的人大概也没想到庄园出身的艾米丽会有这种想法,本来就是外紧内松的情况下果然让她暗中查探到了庄园主夫妇利用年轻女孩尝试某种邪恶仪式的事实,但她的举动也遭到了警觉和怀疑,果断的女孩在主人没来得及对自己采取措施的时候拉上鼓起勇气来找她私奔的未婚夫逃走了——两个年轻人都是庄园长大,乱走乱撞的情况下碰巧救了挂在树桩中央的哥伦布,又遭遇了果园冲突事件,原本差点走投无路,却意外碰到了真.偷摘果子的娃娃脸。   脸嫩心黑的娃娃脸做贼心虚,以为果农是来抓自己的,阴差阳错揍趴了一片,几人顺利逃走后才知道自己才是被意外卷入的那个人。   不过揍都揍了,加上娃娃脸很欣赏艾米丽和汤姆为爱勇敢的精神,还大方为那对小情人提供了旅费(记哥伦布账上)。   “用年轻女孩做魔法仪式,这是要追求永生还是青春?”娃娃脸摸着下巴分析:“有些疯子相信年轻女孩的献血是回溯青春的钥匙,那个庄园主很老吗?话说回来,他们去哪儿找到那么多女孩子祸害,那只是个私人庄园,又不是法外之地,那么多自由民失踪,没道理不会引起怀疑。”   哥伦布说:“艾米丽说过,那些女孩是以工作的名义进入庄园的。”但按照荆棘庄园的规模,无论如何都不需要每年好几个年轻女佣,这种只进不出的模式十分失常,就连依附宅邸的庄园农奴也能轻易看得出蹊跷来。   娃娃脸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如果是这样,那么庄园主很有可能跟人\\贩子有关系。艾米丽这样的庄园农奴,他们弄死多少个都不会被判有罪,但弄死自由民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宁愿冒着这种风险也要从外面拐骗女孩子进去,说明庄园里的女孩远远不够他们的预计消耗。”娃娃脸想了想:“从外面购买新的女奴理论上也是可行的,但走雇佣合同和买断奴\\隶这两者的成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管出于什么考量,这种行为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需要很多女孩。可是什么样的渠道能这样源源不绝地朝这个庄园‘供应’?”   “我问了艾米丽,查理没有去过荆棘庄园。”哥伦布并没有想得这么深入,小锡兵没精打采地说:“查理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他一定能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你的老板叫查理?这名字可真够普通的。”   “你的名字有多好听?”哥伦布不高兴了。   娃娃脸挺了挺胸膛:“我叫希洛,在p……在我的家乡,是宝石的意思!”   “怪名字。”小锡兵扭过脸。   “这是我的主人替我取的名字,哪里古怪?哥伦布才是个怪名字呢,你的老板一定性格古怪,才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娃娃脸也不高兴了。   “不许你说查理的坏话!”哥伦布很生气:“他性格很好!是镇上最受欢迎的人!”   “得了吧,我的主人才是世界上最棒的人!长得最好看!剑术最强!脑袋最聪明!”   “查理才是最棒的!长得最好看!会很多法术!打败过很多大坏蛋!看过很多书!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他!”   两人像斗鸡似的对掐了半天,又突然一起沮丧起来。   “我的主人最讨厌旅行和野外,这种穷乡僻野要什么没什么,又没有女佣和男仆跟着,一定很不习惯。”希洛原本朝气蓬勃的蓬松卷发耷拉了下来,跟主人的表情一样没精打采。   “查理本来可以不用跑这么远的,都是因为我他才冒险……这么辛苦。”哥伦布低声说:“唉,现在他又迷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   “这个鬼地方也太穷了,”希洛很不满地甩开一根拦路的树枝:“走了这么久连个像样的镇子都没找着,如果不是因为人烟稀少,我也不会饿得去摘果子吃,根本就没熟透,还莫名其妙打了一架,现在更饿了。还是铁皮人好,不需要吃东西。”   哥伦布立刻反驳:“我是锡兵!不是铁皮人!虽然不需要吃东西,但也是要保养的呀,再不上油,我连脖子都要转不动了。”   他骑着的老山羊应和似的咩了一声。   受诅咒的影响,哥伦布的行动能力就日渐滞涩,需要兔头店长频繁上油保养关节。,自从被冲进河里之后情况就愈加糟糕,必须得借助老山羊的帮助才得以长时间行走。   “希望查理没事,我的油可不要被河水冲走了,”哥伦布忧心忡忡,“我总有种预感,距离我的家乡已经不远了,如果能找到巴尔达,我不能这副样子去见我的小妹妹。”一定要重新补好漆,抛好光,亮晶晶地去见她——他的记忆时常模糊,现在连巴尔达的年龄也不能确定了。   查理总是说时间会使人面目全非,但哥伦布知道,不管巴尔达是长成了一个勤快利落的家庭主妇,还是变成白头发的老奶奶,他都能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妹妹。啊,过了这么多年,她确实很有可能已经嫁人生子了,她的孩子见到自己会不会很高兴呢……   希洛老成地叹了口气:“我怎样都无所谓,只希望主人一切顺利,唉,他这么尊贵的身份,可不是应该露天席地的人呀,说不定连过夜的地方都没有,也没有食物,饥寒交迫地赶路……”他越说越感觉恐怖,牙齿都要打起颤来。   德维特看向窗外,此刻落日最后一点余晖还勉强挂在天际,这个处于莫克文王国西南侧的城市虽然也算得上繁华,但毕竟还是不能和王城相比,光是街灯的普及率就远远不如西里亚科奇,开灯的时间也晚,眼下外面光线已经不足,反衬得室内更加温暖明亮。   兔头店长仔细打量了一下两块颜色不同的手工皂,抬眼就看到公爵若有所思的眼神,咳了一声:“您对这种熏香还满意吗?”   德维特收回眼神,环视了一眼周围,换了三次的熏香、光滑的浴缸、恰到好处的水温、一杯旅馆里能提供的最高级的苹果酒、以及——   “没事。”他把刚才心里突然涌起的一丝古怪感觉按了下去,惬意地往后靠去,漫不经心地说:“你可以开始了。” 第四十六章   虽然知道贵族——尤……   查理衬衫的袖子高高挽起, 他盯着眼前那个惬意的后脑勺,心里还是忍不住有点窝火。   虽然知道贵族——尤其是像德维特这种世袭了将近三个世纪的老派贵族,‘羞耻心’和‘客气’这种品质基本上早就是已经被时间的筛子给漏掉了的,但当公爵理直气壮地命令他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浴室, 又理所当然地要求他洗头发的时候, 兔头店长的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把房间里的台灯往他那颗金光闪闪的脑袋上掼的冲动。   本着出钱的人是大爷的心态, 兔头店长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还是屈辱地挽起了袖子。就这公爵大人还不甚满意,因为人家表示“从出生起就没有让皮肤没有瑕疵,双手从不结茧的年轻女佣之外的人服侍洗澡过, 离开领地后先是希弗士这种粗手粗脚的男人, 现在还变成了个兔头, 连人类都算不上了, 爷爷和父亲要是还活着, 一定不会原谅他的堕落”。   查理面无表情地听德维特挑三拣四地大放厥词,心想神果然是公平的,给了这位大人足以当成利器的优越外貌的同时, 也把他性格里讨人喜欢的部分全部拿走了。   白兰公爵其实不用回头看, 也知道自己身后的兔头心情很不好,不过与其说他不懂得看人脸色(对德维特家族来说这个选项不存在),还不如说他就是故意的。   自从远远遭遇了那些古怪的掌灯人后,他发现兔头身上那种永远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气质发生了微小且微妙的转变,情绪的转变更直接、更外露、更容易掌控了,虽然只有一点点。   所以恶趣味的公爵开发了一种新玩法, 用各种方式试图让对方那个毛茸茸的假面具崩塌——不管是恐惧也好,担忧也好, 被激怒也好。   不过这家伙比他想象的能忍, 虽然能预料到他多半会同意服侍自己洗澡, 但用大言不惭的言语来试探他显然效果不佳。   不过没关系,即使这样,也能让公爵的心情足够好了。   无论如何,只要德维特闭上嘴,他的存在就是一幅很容易令人移不开视线的画。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打理的浅金色头发长长了一些,被水打湿后呈现出与主人完全不同的柔顺来。   查理用手指勾过一个水晶瓶,熟稔地倒出里面的药粉,用香油调好后倒在头发上,开始揉搓。   不论心理活动如何,兔头店长的动作都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他似乎在按揉头皮这件事上很有心得,指节施力的时候带给皮肤乃至神经的愉悦从德维特的尾椎骨一路蹿到了头顶,几乎要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公爵睁开眼,那颗毛茸茸的兔子脑袋在浴缸斜对面的彩色玻璃窗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倒影。   这么熟练的样子。   德维特毫无来由地突然想起从枫林镇乃至刚才入住这家旅店,只要被兔头搭上话的女性都会被逗得咯咯直笑的样子,从鼻腔浅浅地哼了一声。   查理心里觉得对方十分莫名其妙,但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而且做出一副礼貌而困惑的模样。   “干得不错。”德维特出乎意料地夸奖他:“你那个杂货店的女性人气,就是靠这一手积攒起来的吗?”   不管哪片大陆,依靠手腕和风情经商的现象都不罕见,但普遍并不表示众人会减少这种经营手法的轻视。   桐木街22号肯定不是靠着取悦女性的手段获得名气的,但凭着这个兔头脑袋上不过几寸长的兔毛,除了在女性的长发上得到了足够的练习,公爵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啊,这倒不是。”兔头店长轻快地说:“我的邻居弗兰先生养了好几只长毛犬,忙不过来的时候都是我帮着洗澡。”   直到第二天的午餐时间,公爵都拒绝和他说话。   不被人搭理查理也不是很在意,毕竟公爵大人一开口除了奚落就是使唤,只有希弗士那样的斯德哥尔摩患者才会甘之如饴。   兔头店长跟店老板要了几份报纸和一杯浓茶,独自坐在房间里对眼下的处境和计划复盘。   乡野的农夫和养尊处优的贵族也许能凭借心情无忧无虑地过一天是一天,但对于要步步谨慎才能从无处陷阱中艰难寻找道路的人来说,头脑清楚避开每一个可能会犯的错误才是生存的关键技巧。   失散的哥伦布他其实不是很担心,因为严格来说这里才是哥伦布的老家。   虽然与生俱来的乐天和活泼有时候会让小锡兵看起来有点冒失,但和兔头店长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他该有的心眼和经验并不会别人少上多少。只要行动不受限制,多年的默契就能让他们找到彼此。   相比之下艾莲娜的不知所踪才是更另兔头店长焦虑的事情,哥伦布身上的诅咒已经渐渐压制不住,这并不意味着魔女的力量突然变强,恰恰相反,是诅咒的力量随着时间逐渐减弱了。   可是减弱不代表消失,小锡兵像是一个违反自然法则被创造出来的灵魂容器,锡兵的身体使他从此远离病痛和伤害,甚至拥有了额外的寿命,诅咒的力量就是维持这一切的粘合剂。   但是和生命体一样,人工产物也是有寿命的,当连接各个部件的粘合剂逐渐失效时,这个容器也会随之崩塌瓦解。   即使已经走到这一步,店长也还没有想出良好的应对之策。   且不说艾莲娜对自己的怨恨之心有没有稍微消散,愿意配合,就算艾莲娜突然情形大变唯查理是瞻又能如何呢?解除诅咒?可神明也无法凭空再为哥伦布创造一个肉\\体。   在现有诅咒上加固或是改进?这种事查理自己就能办到,不然哥伦布也无法在远离魔女的潘尼格拉平安无事生活了这么多年。可是如果地基已经摇摇欲坠,再怎么补强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自己动手和让艾莲娜出手无非就是将崩塌的期限从三个月延长到六个月这样的区别而已。查理下意识把玩着茶杯,深刻的疲惫感让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离开潘尼格拉来到多伦对他而言是极端危险的,哥伦布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对此很愧疚……查理决定先清空这部分思绪,换了个雇主思路,试图把这一路旅途中的线索串起来。   莫克文王室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混乱,国王和伯爵两对夫妇面和心不和的事实简直已经挂到了城墙上,偏偏其中的主角之一就是德维特公爵的姐姐,如果不把内情摸个差不多估计那位任性的大人是不会有打道回府的打算的。   但就这么漫无目的的在周边等待也不是公爵的风格,即使已经极力隐藏身份,但多留一天就是多一分危险,一个合格的掌权者不会随便让自己置身险境,所以德维特一定有其他打算和后手,但他不会跟查理交底——这也很正常,查理自己也对他有所隐瞒,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相互利用关系实在是又膈应又便利……   兔头店长再次长长叹气。   他已经离开多伦大陆很久了,为了安全起见,当年并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如果尽量不想打扰老朋友们,只靠自己的力量行动的话,充裕的资金是必不可少的。   不说别的,可靠和隐蔽的情报在哪个地方都不便宜,如果是可爱的西西跟着他们一起来,倒是能凭借他的身份多少抱一下福克斯家的大腿……但福克斯家族显然脑袋很清楚,不会放那样傻白甜的孩子到这种地方来乱跑,所以他们只能跟那个同样漂亮但却多张了一个脑子和三个胃口的伊兹法打交道。   那样的人,只有财大气粗的德维特公爵才能面不改色地与之交涉,兔头店长经营多年虽然不能说拮据,但也没法像他这样毫不在意地用钱开路。   他收回思绪,把注意力重新转回莫克文王室上。   国王寝室里那位离奇死亡的女性、尤金在暗巷里遭遇的凶杀、荆棘庄园里的女佣、还有——不同地方的私办小报。查理又大又圆的兔子眼睛盯着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杯,陷入深思。   这显然很不对劲。在动荡的局势中死亡一直是如影随形的阴影,但这一路走来遇到的事情依旧很不正常,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的概率太高了。   要知道女人和孩子不管是和平年代还是战争时期都是珍贵的人口资源,小到家庭村庄,大到王国联盟,这两类人都是远离纷争和战火的保护对象。   因此周期如此短、涉及范围如此广的女性死亡事件就宛如白糖里掉落的煤渣,刺眼无比……   不、不对!查理猛地坐直了身体。   因为缺少一个如同潘尼格拉大陆一样有力的帝国联盟,多伦大陆各个王国和地区的消息是闭塞且难以流通的,像他们这种没有合法身份且目标明确,在短时间内途径多个地方的旅队并不是多数,一般的佣兵团和盗贼也不会留意地方小报和桃色新闻!   这说明一切既不是巧合也不是意外,而是暂时没有被人留意!但为什么?死去的女性不是娼\\妓就是乡下农庄女孩,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只有身份低下,年纪都很轻,国王的情妇倒是怀了孕,但是莫克文王室传承悠久成员冗杂,哪怕换一个皇后也不会让身份低微的私生子继承王位。   查理揉了揉脸,试图挖掘心头那份不安的预感来源。   尤金目睹的凶杀案死状尤其残忍,刨开肚子的做法也具有怀孕的隐喻……所以那些女性的共同点是不是都是显性或隐性的孕妇?   荆棘庄园招募的年轻女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育龄少女……想到树林里那辆拉着裹尸袋的马车,查理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钢笔。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国庆快乐~ 第四十七章   说是城市, 但罗帕帕斯无论是和枫林镇还是王城附近的其他市镇都完全没得比,地方官似乎奉行封关自给的政策,不但主城罗帕帕斯城门戒备森严,连它辐射的几个卫星镇之间人口流通都相当滞涩。   不过以公爵和店长的本事避过几个守门士兵混进城里还是相当容易的, 只是像这种乡下地方不论是那只毛茸茸的兔子脑袋还是白兰公爵的祖传美貌都很容易引人注目并造成大新闻, 为此两人又不得不重新套上了长长的灰色斗篷——大概是因为斗篷不好看, 除非必要,德维特连旅馆房间的门都不愿意踏出一步。   闭塞在大多数时候都直接指向贫穷。   没有货物货币和人口流动的带动,整个城邦宛如一个滞涩的水坑懒洋洋地毫无活力, 除了上城区, 城里几条干道边的房子都大多低矮陈旧, 拉车的牛马骨瘦如柴, 路边摊贩的吆喝声听起来有气无力。   查理在与人打交道这方面自有一套办法, 就算脑袋被裹得严严实实也丝毫没有影响他发挥。他随意花了几个铜子买了个手工小陶壶,一边和老板聊天一边观察来往行人。   重税和闭塞让罗帕帕斯的普通路人看起来大多脸色灰败阴沉,勒梅那随便一个老羊倌看起来都比他们快乐得多。   这样一来, 荆棘庄园为什么能轻易招募到那么多年轻女孩也就可以解释了, 连罗帕帕斯都是这种景况,更别说周边的小镇了,在肚子都填不饱的情况下谁能拒绝一份能够解决温饱的工作呢?   如果能吃上没有掺杂树枝和石头的粗面包,谁又会在乎雇主是否可疑而危险呢?   查理离开大路,又买了一些毛巾和换洗外套、打火石和烟草(公爵报账)后,刻意多绕了两圈, 凭借经验摸到龙蛇混杂的下城区,盯上一个卖黑魔法物品的小贩。   如果是尤金的话, 他会有更好的办法很快融进当地环境里, 不过对付一个落魄的贩子兔头店长也有把握。   墙边的小贩脏兮兮的长发板结纠缠在一起, 破旧的长大衣上挂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项链吊坠之类的玩意儿,手上还拎着一些黑不溜秋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向路人兜售他的诅咒原料。   只是现在才刚开春,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大部分人手里都没有多余的粮食和钱可以用来交易,再加上他看起来实在是肮脏邋遢,好半天都没有人停下脚步看他一眼。   因此当查理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是,他欣喜若狂地立刻挺直了身子。   “先生,日安。”他用粗粝的声音说:“没什么烦心事儿吧?”   查理压低了声音:“你有什么好货色?”他用的是莫克文通用语,但有点生涩。   小贩听出外地口音,眼珠子转了转,引着他走进巷子深处阳光难以照射到的地方,预备狠狠宰这只陌生的肥羊一笔。   但只交谈了几句他就立刻觉察到了不对劲,眼前这个家伙可不是魔法的门外汉,不但一眼就看穿了他身上挂着的都是骗人的玩意,还抓住了他几个关于诅咒魔法的错误。   天神在上,他只是个普通的二手贩子,虽然号称能搞到最厉害的黑魔法物品,但实际上他对魔法一窍不通——没钱没势的人别说学魔法了,连文字书写都不可能学习,哪怕看起来上不了台面的黑魔法,背后也是需要强大的势力和财力才能支持研究的,哪是他这种人能够接触到的呢?   对方如果是个魔法师,那就不是个能惹得起的人物……小贩心里有点后悔,但对方在他露出马脚后也仿佛失去了兴趣,转身就要走。   如果是别的时候,他绝不会多说一句话,但眼下他已经两天没有面包下肚了,今晚回去连烧热水的木柴都没有,疯狂的饥饿令他不顾一些地嘶哑着嗓子喊道:“请等一等!”   一直没有揭开斗篷帽子的查理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我可以带您去找‘疯狂的凯尔’。”小贩飞快地说:“他是我的老板……他手里有真东西——真正的有魔力的好东西。如果连他都没有您需要的物品,我敢打包票,整个罗帕帕斯都不会令您满意了。”   鱼咬钩了。虽然没人看得见,但查理还是把满意的表情按捺住,微微侧过头:“我只要最好的。”   “一个销声匿迹了几年的魔女,也能称得上‘最好的’?”德维特皱着眉头看桌上的一只乌鸦头骨,嫌恶地说。   “这至少表示我的旅程方向正确。”查理说:“到目前为止。”   他刚才在那个卖黑魔法物品的‘店’里看过了,真正蕴含魔力的东西不多,其中就有这个乌鸦头骨,上面的一点魔力残留确实是艾莲娜的气息。   与圈地自治的贵族一样,魔法师之间也是有势力范围的。   信奉光明神灵的教廷治下的白魔法师通常为权力机关所掌握,因此能获得财富与影响力的支持,查理与艾莲娜少年时代所就读的学院就属于这类权力分支。   这种制度能有效将他们的势力范围蔓延到各大主要城市,但相对也会受到皇权制约。   黑魔法实际上在法术研习上更自由不受限,可以涉足教廷严令禁止的各类禁忌魔法,但也会因此被教廷打上邪恶的烙印,极其容易引来各方讨伐,因此会避开教廷以求自保。   黑魔法就像白魔法的影子,不会直接交集,但会在暗处共存。但和白魔法不同的是黑魔法师各自为政,极少出现抱团现象,相当有领地意识,虽然隐蔽,但他们也会留下各种痕迹以此警告同类不要靠近自己的活动范围。   如果是像西里亚科奇这样的王城,是很难找到黑魔法残留的,但换成罗帕帕斯就相当顺利,这个乌鸦头骨就能说明一切。   德维特对魔女不感兴趣,但罗帕帕斯属于莫克文,莫克文虽然不禁魔,但也不像其他崇尚魔法的国家一样推崇教廷,那么大个王宫连两个像样的魔法师都找不出来,更别说国王以下的贵族了。   在这种环境里与魔法师私联搞事情倒是不难,如果王室成员——哪怕只是私下与教廷有交情,那身为魔女的艾莲娜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图腾之一留在罗帕帕斯。   对普通人来说王城很遥远,要骑好几天快马那么远,但对于掌握魔法的人来说,这不是个难以及时反应的距离,再联想到王宫里那场诡异的凶杀案,德维特又不自觉板起脸。   无论是南方领主莱斯罗普与他的兄弟提法的距离,还是普莉西亚与莫克文王权的距离,都太近了,这令他心生不详。   他了解自己的姐姐,普莉西亚不是那种只会带着女仆打理城堡和庄园的女人,德维特家族的人对权力的掌握欲与生俱来,尤其是见过颓势和低谷后的普莉西亚,她绝不可能对自己身边的形势毫不掌握,闭着眼睛只会跟在丈夫身后。   勒梅那和莫克文距离遥远,但也会有固定信使往来,可自己从未收到来自姐姐的任何求助甚至暗示,如果不是普莉西亚的蔷薇开始凋谢,他根本不会觉察到任何问题。   哪怕他现在已经来到这里,普莉西亚也仍旧不肯透露一字,只要求他立即离开。   立即。   这一点也很反常。德维特公爵没有经过外交途径‘偷渡’进多伦大陆这种事虽然不好公开,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操作空间。   突然看到分别几年的弟弟,按常理普莉西亚会先惊讶再稍作责备,然后把他带回领地彼此交换分别后的生活细节,让他好好休整一番后加派人手送回潘尼格拉,而不是仓促地让好不容易从另一片大陆远道而来的弟弟赶紧回家。   之前她的应对只说明了一件事,普莉西亚眼下的权力不足,所以她迅速做出判断,弟弟立刻回到德维特家族的势力范围才是最安全的——在她自顾不暇的时候弟弟的不请自来会让局势更加混乱。   其实虽然只是匆匆见了一面,但德维特对于占星师科林的话并没有真的产生怀疑——那只是他向查理发作的借口罢了。   他和普莉西亚一母同胞,从小感情就很好,就如同普莉西亚立刻就做出决定让弟弟离开莫克文才是最优解一样,德维特也马上察觉到了普莉西亚的处境绝不像她说的那样轻松。   出于谨慎,他本人近期不会再靠近西里亚科奇或姐夫莱斯罗普的领地,但也不会完全不做任何行动。   德维特靠回椅背,无意识地转了一下中指上的银质戒指。   离开潘尼格拉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安排,除了形影不离的希弗士,骑士队和管家那边会有另一拨人暗中潜入多伦以便策应。   如果一切顺利,希弗士已经把他的口信传过去了,虽然此时两人暂时失散,但兔头勉强能当半个希弗士使用,所以日子还不算太难熬。   想到这里,德维特抬头朝书桌前看去。查理正在仔仔细细把那个乌鸦头骨包起来,预备天黑后随便往哪个野狗聚集的角落里扔了,结果不经意抬头看到小公爵正在盯着他,后脑勺的毛不由自主地有点炸。   经过这段时间的密切相处,本来就很善解人意的店长已经逐渐破解了白兰公爵的表情密码,眼下这个神情他很熟悉,表示公爵大人莫名其妙又开始不爽了,想搞点事情折腾他一下。   可是老天在上,他就没见过这位公爵大人有哪天是心情好的!   以前有希弗士这个大坝在感觉还不明显,现在俩人独处的时间多了店长才真切觉察到公爵比他看起来的还要不好伺候。   德维特一看他那张兔子脸的表情就知道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一定在腹谤自己。他哼了一声,还没开口说话,房间门就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不差钱的公爵大人把旅店顶层的两个大套间都包了下来,只为了不被其他住客打扰,所以会敲门的只会是旅馆里的侍从。   查理在心里松了口气,主动起身拿起斗篷,穿过起居室去开门,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有点拘谨地站在走廊上,鼻尖还有点汗,看起来像跑了不少路。   查理没有完全把门打开,把半个身体都挡在门后,跟他低声交谈了两句,又关上门回到书房——说是书房,其实不过是起居室与卧室之间一个半走廊半凸窗的空间,旅馆把空间利用到了极致,借着明亮的大窗户放置了相对精致的书桌和单人沙发,还有一个很小的矮书柜。公爵坐在书桌后,头也不抬。   “那个小家伙说已经按您的吩咐登记了广告,并感谢您的慷慨。”查理若有所思地说。   每个基本规模以上的城市都会按制设有议事大厅、大教堂或者广场,公爵吩咐旅店的一个小伙计为他跑了一趟腿,在罗帕帕斯的广场公告栏上张贴了一张告示(内容只是平平无奇的寻人启事或者讣告),只有希弗士或者白兰堡的人到达这个城市,才能通过上面的信息提炼出公爵的位置。   打发走那个少年后,查理心想既然已经穿上了斗篷,不如就出趟门把乌鸦头骨处理掉,也正好和闹脾气的年轻公爵离远点儿。   自从开了那个长毛犬的玩笑后,公爵好像就真的变成了一只龇牙咧嘴的小狗,瞅准时机就想照着他啃上一口。这回他好像是真的有点生气,无论说什么好话都拒绝和好那种……   查理一边心不在焉地盘算一边下楼,临出门前还反射性地想向进入大堂的陌生绅士抬一抬礼帽,抬起手才反应过来自己罩着厚斗篷,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走出旅馆大门,走进阳光正好的,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如果可能,他还是尽量不想跟艾莲娜正面遭遇。   那个魔女对他的仇恨已经难以化解,哪怕已经过了这么些年,查理也不觉得对方的怒火会被时间浇息,因此当然也不会那么好心爽快地为哥伦布解除诅咒。   最好的办法是在不惊动魔女的情况下偷偷潜入她的住所,只要能她的笔记或者魔药配方,他就有信心解析出她的魔法程式……   查理一边想着,一边快步钻进一个光线昏暗而潮湿的小巷子里,伸手掏出装着乌鸦头骨的纸包,预备直接把它烧掉。   如果让他的神秘学老师看到,一定又会很生气地揪他耳朵,大声告诉他处理任何魔法物品都要谨慎地按照“霍尔奇三原则”,避免发生任何意外。   可惜查理从来就不是个听话的学生,总是能在实验操作的时候突发奇思妙想毁掉老师的涵养。想到这里,他的兔子脸上出现一丝怀念的神情,伸出右手打了个响指,一簇很小的亮蓝色火焰从他指节间跳了出来。   “我不会诵念你的名。”查理低声说道,调皮地用手指拨了拨火苗,火焰攀上小纸包,慢慢蔓延开来。“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找到我——” 他话音未落,火焰突然“蓬”地一声蹿起了半人高,颜色也由蓝色变成了紫色,火焰里映出了一张惊慌的脸。   查理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但脚下厚厚的青苔使他趔趄了一下,没等他站稳,火焰突然猛地朝他扑了过来,不到一秒钟就把他完全吞没,然后迅速熄灭,巷子里顿时恢复昏暗,那个烧了一半的纸包骨碌碌地滚到了角落里。 第四十八章   爱丽丝看着凭空燃起的火焰, 尖叫一声扔掉了手里的小玻璃瓶。   瓶子跌落到她脚边滚动了几圈,里面的液体一下子就流空了——但她无暇顾及,因为一个又高又瘦的黑影从火里跨了出来!   虽然无数次设想过这样的场景,但当真实看到的时候, 爱丽丝还是既震惊又害怕, 脑子里残存的一丝理智在告诉她自己, 仪式魔法成功了。   居然成功了。   她成功了。   全身不住战栗的少女脑中一片空白,先前的所有心理预设都在极度恐怖中化为泡影,她甚至不敢抬头, 只能僵硬地就着跪坐的姿势, 低低地垂下了头, 露出柔弱而纤细的后颈。   这是完全放弃抵抗的臣服姿态。   “你是何人?”从火中走出的“人”低声问道。   爱丽丝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又更深地把头低了下去。   “我叫爱丽丝。”   “为何召唤我?”   “我……恳求您借予我力量。”爱丽丝是个果决的女孩, 虽然这个声音明显属于男性,跟她召唤魔女的初衷南辕北辙,但她听说魔女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外貌, 那么改变性别也许也不是难事。更何况她早已有了觉悟, 虽然控制不住感到害怕,但无论召唤出来的是什么,她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人影没有出声,爱丽丝收回思绪,强打起勇气继续说:“我和妹妹被囚禁了起来,迎接我们的未来只有无尽的屈辱和折磨。我向黑暗和未知寻求协助, 只要妹妹能得到安全和自由,我愿意供奉自己的一切寻求您的帮助, 包括血\\肉的灵魂……恳求您。”   虽然她的胃里一片冰凉, 全身僵硬得动弹不得, 但良好的出身和教养还是令她成功把对话延续了下去。仪式产生的火焰已经熄灭,她感觉对方在黑暗中朝她靠近了一点,她感觉自己额头开始疼痛了起来,晕眩的感觉越来越——   “呼吸。”那个声音提醒道。   爱丽丝楞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紧张得忘了喘气。   但更让她意外的事情还在后面。   “——爱丽丝小姐,其实你心里也清楚,这种半吊子的魔法阵是无法达成你的心愿的吧?”   查理蹲下身子,虽然身处黑暗之中,但他还是让自己尽可能平视这位一直无法停止颤抖的少女:“很遗憾,你召唤而来的只是一位无辜的路人。”   爱丽丝抬起头,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刚才的对话似乎已经把她仅存的力气耗尽了,让她一时之间无法发出声音。   被莫名其妙的魔火召唤而来的兔头店长四下里看了看,他和少女好像身处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里,四周空空荡荡,昏暗的光线能让他看到地上凌乱散落着一些石头(或许是盐的结晶),还在缓慢燃烧的鼠尾草和薄荷,还有形状奇怪的、不知道是蜥蜴还是壁虎的干尸。   一个即使没有被他踩乱也不成系统的召唤魔法,说不定连咒语也是东拼西凑而来,毫无效果。   这种乱七八糟的“魔法”在民间其实并不少见,但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有什么效果就对了。说实在的,这个女孩一看就知道她对魔法一无所知,仪式和程序也错漏百出,居然还能把他从罗帕帕斯的小巷弄来,这才是叫人奇怪的事情呢。   “您……不是魔女?”爱丽丝缓慢地消化了查理话里的意思,骤然被巨大的绝望笼罩住了:“可是您……”   长了个兔子脑袋。   看起来也不像人啊。   查理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只能遗憾地耸耸肩:“我可不是自愿变成这个样子的,这只是一个邪恶的诅咒。我很愿意在阳光下跟您详细讲述我的故事,但现在劳驾让一让,小姐。你不介意我把门打开吧?不好意思,我对箱子有点过敏……”   他摸到了一个类似门缝的东西,正要往外推开,爱丽丝猛地回过神来,阻止了他的动作。   “不行![他们]也许正好在外面。”   查理从善如流地举起双手,虽然不想多管闲事,但他也做不到面对一个惶恐少女的眼泪还能无动于衷。   “外面有什么人?”他压低声音问。   “‘妈妈’的人。”爱丽丝看着他,甚至没有对眼前的兔子脑袋表现出惊讶和恐惧,喃喃地说:“她绝不允许女孩逃走,我也并不是要逃走,只是想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召唤……”   查理及时制止了她。   “霍尔奇原则第二条:不论你想找谁,都不用轻易在魔法物品周围诵念它们的名。”他沉声说:“信仰会使它们的名字与魔法波动产生共振,如果没有做好准备,交易就会变成献祭。”   爱丽丝茫然地看着他毛茸茸的、长耳朵还特别明显的脑袋轮廓,没有说话。   “向未知祈求的行为跟往油锅里倒水没什么区别,小姐,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爱丽丝的灵魂像是被他的疑问拉回了现实,她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后低声抽泣了起来。   正如同查理看到的,她对魔法一无所知,但她接受过系统教育,能够诵读一些艰涩的古文,所以才能勉强把咒语的音节对付下来,完成仪式。   换做三个月前,爱丽丝自己也绝不会预料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用这种荒谬的方式求助。她和妹妹莉莉是一个乡绅的女儿——不是最体面的贵族,但也算是生活富裕,无忧无虑。   五个月前她和妹妹跟着家庭教师到南方度假,在郊区遇到了劫匪,马夫和家庭教师都被杀死了,只有她和妹妹、还有一个贴身女仆被带到了一个封闭的城堡,里面还有很多和她们同病相怜的女孩。   她们告诉爱丽丝,这里的主人是个名叫黛西夫人的女人,她自称是所有女孩的妈妈。   城堡在每个有月亮的晚上都会举行秘密舞会,每当舞会开始,女孩们就会被要求梳好头发,穿上长裙和舞鞋,陪所有参加舞会的客人一起跳舞。这些年轻的少女在黛西夫人手里,跟长桌上的培根和香槟没有任何区别。   一旦音乐停止,灯光熄灭,客人们离开城堡,她们就如同被短暂放牧的绵羊一般困在这座城堡里,完全没有自由,反抗的女孩会被饿个半死,或者真的被饿死。   因为爱丽丝和妹妹莉莉接受过教育,会弹琴和朗读诗歌,妈妈会向她们提供绣花女袍,把她们介绍给更挑剔的客人。   莉莉身体一直不好,她们会离家度假也是为了让她在温暖的地方过冬,缓解她的咳嗽。之前因为冬天寒冷,城堡里已经很久没有举办过舞会了,姑娘们也因此得到了休息的时间,但最近莉莉一直反复发烧,黛西夫人对她的耐心也越来越少,爱丽丝毫无办法,只好凭借自己以前乱翻闲书的记忆求助黑魔法,希望至少莉莉能够得救。   查理在黑暗中皱起眉头。这种完全强迫的手法不是福克斯家的作风,自立门户的小作坊也做不到这种规模——说实话,这样的事情即使是在那些秩序混乱的地下城也是罕见的。   他体贴地没有靠近还在发抖的瘦弱少女,她口中的城堡管理人似乎是个暴戾的女人,要是被她发现女孩们有要逃走或者反抗的意图,会毫不容情地在大家面前折磨她,直到恐怖的尖叫和挣扎深深刻进所有人的脑子里。   时间一长,几乎所有人都放弃了反抗。如果不是妹妹,爱丽丝也没有勇气尽可能收集仪式用品,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溜出房间,慌里慌张地举行召唤魔法。   可惜魔法并没有成功。   兔头店长虽然自认很有本事,但他并不是爱丽丝所期待的,魔力高强,能后召唤雷电和冰雪,把这座丑陋城堡夷为平地的魔物。   但店长有店长的办法。   他说服了陷入悲伤情绪难以自拔的爱丽丝冷静下来,为了安抚她,他同意帮助这位无助的小姐调查这座古怪的城堡,如果有可能,也会替她们向外界寻求帮助。   “你会帮助我……?”爱丽丝茫然地看着他,眼泪使她视线模糊。   “虽然我不是魔女,但我也许有你感兴趣的东西,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兔头店长说。   爱丽丝费了一点劲儿才从悲伤的情绪中挣脱,有点不确定地说:“你能把我从这里救出去?”   “不,我也不是雇佣兵,还是最好不要和坏人发生正面冲突。”查理蛊惑般压低了声音:“但我也许帮助你达成愿望。”   爱丽丝的愿望显而易见,她想要带着妹妹离开这里。   不过混乱的情绪并没有完全混淆她的判断力,她吸了吸鼻子:“交易……你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现在除了灵魂一无所有。”   “都说了我不是魔女啊。”查理叹了口气,递给她一条干净的素色手帕:“我是正经的商人,你这样的情形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放心吧,我不会利用交易达成任何邪恶的目的,至于报酬,我们可以等事情结束了再谈。”   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心里知道这笔交易已经敲定了。在没有什么比希望本身更能动摇身处绝境的人,况且这个少女已经有献祭灵魂的决心。   而根据桐木街22号的规矩,客人是不是真的一无所有这种事,向来都是由店长判断。   在姑娘们眼里,这个封闭式城堡和戒备森严的监狱差不多,但在连王宫都有办法混进去的兔头店长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灵活的身手加上一点基本的障眼法,按时在走廊上巡逻的人几乎没有机会发现他,要是他想离开,甚至不需要等到天黑。   查理半蹲在一个华丽立柜的阴影里,搓了搓手指。   就算他没有跟爱丽丝达成交易,一位绅士也不可能对少女惊恐绝望的眼泪视而不见。真.妇女之友.搞事王.查理决定在暂时离开前做一点前期调查工作——完全是出于正义,并不是想把公爵扔在旅馆里晾一晾。   爱丽丝神不守舍地回到狭窄的房间,迎接她的是室友达芙妮的尖叫,谴责她偷走了自己的发带。   城堡是绝对不允许女孩单独住一间房的,每个房间至少要三个女孩以上,好让她们彼此监视,如果向监视者报告室友的不忠想法,就可以得到一些奖励。   达芙妮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要是在平时,爱丽丝一定会跟她吵起来,但眼下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叫查理的兔头人跟她说的话,混乱得几乎听不见达芙妮在嚷嚷什么。   达芙妮没有得到回应更生气了,上前推了她一把:“把我的发带还来!”   爱丽丝被推得后退了一步,突然猛地抬起头来,盯着达芙妮。性格一向跋扈的达芙妮被她盯得一愣,这才发现爱丽丝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她知道因为莉莉的事,爱丽丝压力一直很大,但……   爱丽丝像是没看到达芙妮的迟疑,她上前一步,依旧紧盯着达芙妮的眼睛里跳动着一种反常的、狂热的神采。   “我要离开这里。”她说。   达芙妮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第049章   身薄   “逃走”是城堡的禁忌, 别说付诸行动,哪怕只是说了一个发音相近的词,都会有很可怕的下场。   身边的人都不可信任,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被谁告发到黛西夫人那里——如果可能, 他们甚至会在这个念头出现在任何人脑袋里的第一秒钟, 就会施以严厉的处罚。   达芙妮来到黑城堡的时间比爱丽丝还要久, 对规矩的熟知和畏惧也比她更深。   她知道,如果自己把刚才爱丽丝说了什么话告诉黛西夫人,那么眼前的室友很有可能会消失——像她之前的室友希瑟一样, 或许成了玫瑰花园里的花肥, 或许被马车拉走, 扔到某个鬣狗出没的郊外……总之, 她们不会再回来。   爱丽丝肯定也知道这一点。   达芙妮不知道她是不是疯了, 她好像完全不后悔自己说出了那句话——她看起来甚至并不害怕。在达芙妮怀疑的目光下,她只是神经质地、过于激动地发抖,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她。   “你不想走吗?”爱丽丝又问。   达芙妮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 差点原地跳了起来。   “你疯了。”她飞快地说:“你住嘴。”   爱丽丝又逼近了一步。   “我没有疯。我要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带着莉莉一起。如果可能,所有人都一起离开。”   达芙妮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她突然变成了一只火龙。这个趾高气昂的女孩一下子没有了往日欺负人的嚣张样子,她慌乱地说:“我要去告发你,对,我要告诉妈妈,你会倒大霉的。”   爱丽丝不再靠近她, 她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达芙妮。   “你不会的。”维诺安娜说:“因为你也想走。你不记得希瑟了吗?告诉你, 我有办法——”   “别说了!”达芙妮猛地打断她的话, 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胡乱拿起一只手套,撞开爱丽丝,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房间。   达芙妮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走廊上,爱丽丝就脱力坐到了地上。   这个城堡并不是严格意义上、贵族居住的城堡,没有护城河与瞭望塔,只有被沉重的窗帘遮挡住的大落地窗和走廊上年代久远的地毯。   下午五点钟,是所有姑娘吃饭的时间。她们被安排在两张长长的桌子两边,每人有一块粗面包和一份冷豌豆汤。   黛西夫人不会一直待在城堡里,但无论她有没有进城,都会有两个高大沉默的男人脸色阴沉地在门口监视,他们是厨房的帮工,在必要的时候也是黛西夫人的打手。   爱丽丝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慢慢吃完了自己的面包。晚饭结束后,一直没有跟她视线相对的达芙妮在走廊赶上了她。   “又给你的小妹妹带吃的?”她语带挑衅地问。   她知道爱丽丝已经连续几天偷偷省下自己的汤,用一截蜡烛头加热给妹妹吃。   爱丽丝一直有些害怕性格强硬的达芙妮,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内心深处对妹妹的担心和累积的愤怒令她不再谨慎,而是冷冷地说:“是啊。”   达芙妮狐疑地看着她,好像在确认爱丽丝有没有发疯:“你……”   这时人流已经渐渐从阶梯分流开,看守的人离她们有一段距离,达芙妮像是下定了决心,咬牙低声问道:“你说你有办法?”   爱丽丝原地站住,看起来很冷静。   “是啊。”她说。   这个城堡守卫力量出乎预料地薄弱,出于某种理由,城堡的主人似乎认为不需要在城堡的安全上多下功夫,兔头店长只稍微多花了一点儿力气就摸清了大致地形结构,还有一些姑娘们无法触及到的‘秘密’。   所谓的‘管理者’们中没有正经的佣兵,能够充当武力的男人不超过五人,而厨娘和马夫更是不堪一击。   这其实是很矛盾的,姑娘们虽然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身心折磨显得虚弱,但根据爱丽丝的说法,三十多个女孩如果有决心和勇气团结到一起,还是有反抗成功的可能性的。   但在这之前,似乎从未有人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这很能说明问题——能使用非暴力手段控制这么多人,要么黛西夫人是个催眠大师,要么就是借助了魔法的力量。   兔头店长意外在侦查(顺便找点面包填肚子)的时候发现了答案。   他在厨房一个香料橱里发现一张手写配方,上面列了不少有致幻作用的植物,再加上一两味基础魔法材料,照着这个配方动手,任何识字的人都能根据配方熬出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魔药。   看来姑娘们每天吃的食物里有问题。   这种低级魔药也许效果不会很强烈,然天长日久地累积起来,放弃斗志,意志被软化是必然的结果,如果情况再糟一点,就是完全被驯服,发自内心扼杀一切叛逆的想法。   查理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下巴。这么看来,那个浑身发抖的女孩爱丽丝,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挣扎自救,甚至暗中观察情况收集情报,要么就是聪明得把食物都倒掉了,要么就是超出寻常地勇敢,再不然就是两者都有。   ‘舞会’是城堡的核心秘密,黛西夫人曾经向女孩们炫耀过,只有经过挑选的客人才被邀请参加舞会。   他们会使用特殊的邀请函通过城堡大门,看到在月光下如同花朵般娇艳的女孩们。   “如果有人不请自来,只会看到冰冷的石墙、黑色的天鹅绒幔帐和沉默的家具。”爱丽丝对查理说。   在有限的时间里,这位姑娘尽可能向这位陌生人提供了一切她能得到的信息。趁着这个时候黛西夫人不在城堡,兔头店长顺着长长的螺旋石梯往上走,找到了位于城堡最顶层的书房。   跟那些扛起锄头就不过是个普通农夫的看守人们不同,最高层的书房门口设置了不同寻常的守卫——一头高大脊背挺直,眼神凶恶的博鲁格猎犬。   兔头店长刚踏上最后一截台阶,那头狗就警觉地竖起耳朵,发出低低的吼吠声——这使他立刻把脚缩了回去。   有点麻烦。   这种狗身材高大,行动敏捷,最重要的是性格极其凶残好斗,原本是用作狩猎场的培育品种,但因为性格过于好斗,近年在某些地下赌场的斗兽场里常常能看到它们的身影。这种狗嗅觉、听觉和视力相当超群,反应速度也很快,几乎令人无法在不惊动它的情况下从它与墙壁的缝隙之间溜过去,哪怕已经能看到它身后那扇深色的胡桃木大门。   女孩们也许对大狗没辙——这么可怕的东西,甚至不用黛西夫人吩咐,她们只要远远听到狗吠声,就能恐惧地远离最高层的走廊。   不巧的是,对付狗正是兔子的拿手好戏。   博鲁格猎犬的身体素质很好,但注意力不集中这个缺点至今还难以改进。   查理侧身藏在楼梯口转角的阴影里,一边仔细听着书房那边的动静,一边悄悄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只发条怀表。   表盘上显示眼下已经接近午夜了,因为使用频繁,怀表在烛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十分惹眼。   他把表壳拆了下来,手指在齿轮上拨弄了一会儿,椭圆形的怀表两边蹦出了四条弹簧做的、带着小吸盘、细瘦伶仃的小脚来——这是他游历大陆时在靠近边境的小城一家快要倒闭的小店里买的,那家店全是各种稀奇古怪、主要依靠机械做动力的小玩意儿,共同点是用途古怪且产能不高,十分精致。   当地人都把这家店当做恶作剧专卖店,并不太捧场,但兔头店长觉得这些东西并不比魔法产物差,当时谈了个不错的价钱给买下了。   长出了腿的怀表像一只金光灿灿的大蜘蛛,被查理放到地上后飞快地冲了出去,五秒后,响亮的闹铃声响起,几乎是同时,狗吠声大声了起来。   查理紧紧贴着墙壁,确认大狗的脚步声已经追着怀表朝另一个楼梯道跑去后,闪身进了走廊,扭开了门上的把手。   黛西夫人的书房和他想象的差不多,深紫色的壁纸一直贴到天花板上,墙上挂着很多装饰盘子,大多数都画着繁复的花纹。   书房里有好几套胡桃木写字桌和柜子,也不讲究搭配,胡乱摆放在书房各处,有一张没有椅子的单人书桌上只摆了一本黑色的硬皮大书,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茶壶和闹钟,只有一张看起来像有在正常使用的书桌,摆着墨水瓶和羽毛笔,这些桌子全都铺着带蕾丝的布。   进门后查理就明白为什么那条猎犬没有在他站在楼梯上时就第一时间发现了,因为房间里壁炉的火是熄的,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很浓的香气,像是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浓烈得几乎有些呛鼻。   这种熏香几乎不能被大门隔绝,以至于书房门口几步的范围里都是这股香味,长期在这种地方工作,不管多优秀的狗都会嗅觉失灵。   查理迅速把门关上了,大概是主人对那条狗非常自信,书房里大多数抽屉都没有上锁,他随手拉开一个,里面大多数是各种样式的信封,还有少数几个放着一些文件和报纸。   兔头店长没有坐到任何一张椅子上,而是站在书桌边,打量桌面上一张已经写好了的信笺。   桌上的墨水瓶盖是关着的,羽毛笔也插在笔筒里,他倾下身去读信。   尊敬的弗莱茨先生:   您为女校的捐款已收到。此款项将用于校舍天花板修缮和女生外出的外出服采购。   作为感谢,我诚挚邀请您,在本月第三个星期五参加我的茶会,并讨论举办春季外出服采购具体事宜。   您忠诚的 黛西米勒   信笺旁边并没有备用的空白信封,也没有任何看起来像是邀请函的信物。   兔头店长沉思了一会儿,把信笺放回桌上,目光转向了写字桌旁的柜子上。   这个柜子最上层的抽屉把手明显比下面的要光滑,查理轻手轻脚地翻动各种文件,总算在怀表把大狗遛回来之前找到了有用的东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   怀表的弹簧小腿虽然细,但跑得飞快——它几乎像一只真正的蜘蛛,飞快地从地毯上滑过,每当大狗几乎要失去它的踪迹时,就会恰到好处地响起短促而清脆的铃声。   狩猎本能使那只黑色大狗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守卫职责,兴奋地跟着怀表跑了好几圈,当它一无所获、气喘吁吁地回到书房门口时,兔头店长已经在楼梯口一把捞起发条即将转尽的怀表,塞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书房里那些信件和文件提供的信息比爱丽丝详尽得多,他已经大致摸清了这个城堡的真正面目——黛西夫人利用恐怖政策控制了女孩们,强迫她们留在这个城堡里,跟长桌上的牛肉三明治与白葡萄酒一样,成为了她招待客人的工具。   与此同时,她通过建立女子学校的说法掩人耳目,以自己不忍心让失去家人的年轻女孩们到修道院过苦修的日子为理由创办了这所寄宿制学校,再用学校校长的身份与城里的头面人物来往,获取捐款和投资。   好在这个恶毒的女人似乎生性多疑,连城堡里为她办事的‘管理员’们都没有踏入最高层走廊的权限——她只信任那条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大狗,也许是坚信只有动物才能真正为她守住秘密。   可惜她遇到了兔头店长。   向来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查理觉得今晚的目的已经差不多达成了。   他扶了扶脑袋上的高顶礼帽,翻过冰凉的围墙,在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在夜色中黑乎乎的城堡一眼。   兔头店长按了按大衣口袋里的半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抄了半张纸,全都是黛丝‘校长’下一次茶会宾客名单。   只有这些人的手上,才有参加派对的邀请函。 第五十章   “‘调查这些人的身份’——那只兔子脑袋究竟有什么毛病?他以为我是谁, 莫克文国王吗?”公爵坐在窗边,皱着眉说道。   一只灰蓝色的鸽子活泼地在窗台上蹦来蹦去,圆圆的眼睛一直期待地看着他——查理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手段,让这只鸽子昏了头充当信使。   不明所以的德维特也看着它, 一人一鸟对峙了好半天, 他身后的人终于看不下去, 给鸽子喂了一小块面包屑。   “店长其实很有分寸,我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希弗士客观地说。   骑士长很明白自己的主人其实很难伺候,因此在意外走散的时候, 他一度很担心没有人在一旁打理, 公爵会因为过度烦躁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为此他不得不为了尽早会和, 一路押着尤金疯狂赶路, 以至于一到罗帕帕斯接上头, 筋疲力尽的尤金就睡死了过去。   当希弗士看到公爵虽然挑挑拣拣,但确实稳妥地在旅店里安顿了下来,甚至兔头店长给了老板一笔钱雇佣老板的小儿子为公爵跑腿, 令他不用出门也能过得相当舒适后, 出于感谢忍不住为店长说了两句好话。   “而且那个女人实在太过分了。”骑士长又补充说。   过人的身体素质使一路的强行军并没有在他脸色留下疲惫的痕迹,他很理智地分析道:“她的行为肯定是非法的,单凭一个人的力量也无法完成这种事,宾客里一定不乏有头有脸的人为她护航。高级贵族以下的阶层没有能力像莫克文国王一样使用飞箱那个级别的魔法物品暗中来往,所以宾客所在的城镇不会离城堡太远——店长已经拿到了名字和地址,调查起来不会很困难。”   “哦, 你想去帮他?”德维特慢吞吞地说:“三个小时前冲进来跪在我脚边,发誓‘今后绝不离开您身边半步’的人是谁?”。……我这么说, 也是因为‘他们’终于到了。”   德维特撩起眼皮看了有点尴尬的骑士长一眼。   其实以希弗士的性格, 遇到这种事还能按捺住没有立刻冲出去帮着兔头一起把城堡踩平, 救出那群无辜的姑娘已经算是极度克制了。   “没有什么他们。”公爵纠正他:“两天前艾利卡的信送到,你的小弟弟早就迷路了,至今还不知道在哪里,其他人都各有用处。”   希弗士闻言更尴尬了。   “让艾利卡过去吧。”公爵漫不经心地说:“兔头会感谢我的。”   骑士长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心情又有点复杂。   又是艾利卡……优秀的艾利卡。   这就是当时离开勒梅那的条件,只带一名骑士的旅途实在令人放心不下,于是公爵答应了老管家的要求,让骑士长随行保护公爵,另派人手分头潜入多伦大陆,暗中接应。   当时定下的领队人选就是希弗士手下的骑士和希弗士的一生之敌,管家的孩子艾利卡。   所有人都说希弗士英俊得宛如灿烂烈阳,一举一动的风度令人心折,但艾利卡身材挺拔,容貌俊美,剑术高超,在文学和艺术上也颇有见地,希弗士一直很自信自己的努力不会输给任何人,但艾利卡的存在总是让他有一点点压迫感——在更年少的时候,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公爵可能会更属意让艾利卡成为自己的骑士长。   但他很快把这点微不足道的别扭压了下去,拧开墨水瓶给艾利卡写信。   和公爵这一行人不同,艾利卡的队伍是以行商的身份走官方途径进入多伦大陆的,这不仅意味着繁杂的手续、说明和文件,也意味着艾利卡行事比他们要方便得多。   他们不会面对面会合,但艾利卡会尽可能给他们一切支援——用金钱的力量。   至于某个走失了的笨蛋,糟心的希弗士暂时不想提到他。   他的骑士团每个成员都是强打手,扔到什么地方都死不了,但不能跟艾利卡一起提供后援就是渎职,原本就暗自一直和艾利卡较劲希弗士感觉自己背后被捅了一刀,写信的时候都有点控制不住表情。   大概是因为希弗士纠结的表情太明显,用面包棒欺负了一会儿鸽子的公爵像是才突然想起来似的说:“还有几个骑士也跟着艾利卡一起来了,让他们留在西里亚科奇。”   希弗士会意:“因为普莉西亚小姐?”   眼下没有外人,希弗士以及白兰堡相关人员在私下都更愿意沿用旧时的称呼‘小姐’,而不是‘夫人’——大概是出于某种娘家心理,大家对让小姐远嫁的男方多少都有点意见,而一直很讲究礼仪的公爵也从未因此责怪他们。   经过他们擅闯王宫事件后,莫克文王宫的守备可以预见会提高两个等级,这个时候往里面安排眼线的难度太高,而且普莉西亚也不会长住王宫,但经营一个临时据点时刻关注王宫与伯爵府的动静仍旧很有必要,有同样熟悉普莉西亚的白兰骑士执行这个任务,艾利卡暂时抽身也不要紧。   不过有一件事一直令公爵很在意,就是提法的情妇死因太过眼熟。   不管是尤金在暗巷里目睹的惨案,还是荆棘庄园的古怪,共同点都强烈得令人无法忽视。   受害者都是怀有身孕的女性。   公爵随手把整个面包棒扔给还在窗沿蹦跶的鸽子,几乎跟自己个头一样大的面包令那只鸽子乐坏了,狠狠啄了上去。   这两天的短暂修整,让他终于有时间将进入多伦大陆后遇到的时间串联起来。   作为爵位继承人,他看过很多关于魔法的书籍文献,但提到‘孕育’的部分却不多。   严格来说,是提到需要人类‘孕育’的内容不多。   魔法虽然神奇,但不能凭空捏造,从某种角度来说也要遵循自然定律。   就像人和野兽天然存在生殖隔离一样,不管从古至今有多少疯狂的炼金术师想要提炼人类与其他种族的要素创造新生命,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虽然外表上也许有相似之处,但人类与天使、恶魔、人鱼和精灵血缘都是无法相融的,不同种族的混血生命只会在幻想故事中存在,即使是最邪恶的黑魔法也只能夺取生命或改变生命形态,无法凭空创造。   这已经侵犯了神的领域,注定不会成功。   异想天开的疯子当然有,但德维特不相信会有那么多人同时犯同一种疯病。   如果那些可怜惨死的孕妇不是魔法造物的试验品,那会是什么?   他没有忘记那天晚上意外撞见的非人生物,兔头说它们是‘掌灯人’——如果它们确实是因为聆听了恶魔的低语而来,究竟所求为何?伊茨法的现身是否说明福克斯家也在追查……或者跟进这件事?   如果福克斯不是以情报收集者而是事件参与者的身份出现,那么其他黑金家族也脱不了干系。   没有人比高层贵族更了解地下帝国里这几大家族互相倾轧牵制的情况多严重,这也是他们难以推翻现有争权夺取光明权柄的原因——力量太过均衡,却又没有共同的信仰的黑暗家族就像各自为政的鬣狗。   目前缺失的情报太多,人手又严重不足令公爵多少有些被动,不过一旦艾利卡出现,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跟近战近乎无敌的骑士希弗士不一样,艾利卡的优点其实在于圆滑的处事风格和强悍的调度统筹能力。   哪怕从勒梅那出发时只带了十枚金币,艾利卡也有办法在主人需要自己出现的时候,带着一整个商队或雇佣兵团——或者两者兼有。   希弗士总是对艾利卡保持不必要的微妙敌意,但其实德维特很清楚两者擅长的领域其实并不冲突。   “在我们失散的河流下游不远,有一个封闭庄园。”德维特说:“有农庄,磨坊和葡萄田,山上还有——”他看到骑士长越睁越大的眼睛,顿住了。   “山上还有一幢宅邸。”希弗士接了下去:“原本我和尤金以为您会在哪儿!想在那里等着会合,但是……”   德维特扬起一边眉毛,没有说话。   “但是当靠近之后,那片区域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我判断您不会在那样的地方落脚。在离开之前,我们看到了……”希弗士顿了一下,好像在烦恼用什么措施更加妥当:“奇怪的东西。无法看清它们的面目,但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描述太过苍白,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的直觉告诉自己不能靠近它们,您身上的配饰都有光明神的祝福,会跟黑暗生物相斥,感觉应该也跟我一样。”   在这一点上希弗士确实天赋异禀。   也许是因为性格太过爽朗磊落,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展现过不错的神职人员天赋,如果不是他自己身体素质相当强悍,自己更愿意加入骑士团,那现在他常握在手中的就不是长剑,而是圣水了。   不过即使没有深入学习,希弗士对于黑暗力量的敏锐感觉仍旧远超一般人,这也是他打败众多竞争对手稳稳占据德维特公爵身后第一人的位置原因之一。   在很多时候,骑士长就是个人形预警器,恶意的黑魔法还在街边拐角还没探头的时候,他的汗毛就会跟野猫一样根根倒竖起来。   “那个庄园很古怪。”德维特平静地说:“我相信你的直觉,也相信我自己的。我认为那个庄园埋藏的秘密,跟我们所追求的答案有所联系。” 第五十一章   查理坐在十字路口中央一个陈旧的喷水池边缘, 有些无聊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接近边境的城镇有一个好处,就是鱼龙混杂。   在他闲坐着的一个钟头里,已经看到几个在中央城市很难看到的边缘种族了:比如身高八英尺以上、头脑简单的石人族,这种力大无穷的少数民族因为脾气暴躁容易失控造成事故, 在很多讲究规矩的地区都禁止他们进入;又比如查理也不认识、但皮肤是暗绿色的小个子, 声音又急又细, 身上一股水腥味儿;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个牵着半大狮子走过广场的侏儒,路人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在这种环境下,不穿斗篷的兔子脑袋没有得到过多关注, 大部分人最多只是多看他一眼就漠不关心地移开了视线——不得不说, 这种感觉还是挺轻松的, 仿佛回到了松林镇, 没有人把他当成异类看待。   虽然他确实是个异类, 从各种程度上来说都是。   漫无目的地等待很无聊,兔头店长随手拔了几根草编小鸟,他的手很灵巧, 三两下一只绿色的鸟儿就在他的掌心成型了。   几个路过的当地小孩被他迷住了, 也不管他有个古怪的兔子头,大胆地用带口音的通用语央求他多编几个。   查理的兴致也起来了,装模作样地吹了两口气,草编小鸟就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虽然飞得并不高也不远,但已经足够让孩子们激动的了。   等他回过神来, 他已经表演了好几个魔法与魔术掺杂的小技巧,周围也围起了一圈人, 而体面的礼帽也倒放在地上, 里面还放了不少硬币。   ……他可不是来卖艺的啊。   兔头店长一边尴尬地想, 一边又起劲地表演了一个小型火球术,引得大家都鼓掌叫好,纷纷扔下硬币——甚至有人扔了一枚金币进去,在一小堆锡币和铜币之间格外显眼,一个拉着鼻涕的孩子“哇”了一声。   查理朝人群鞠了个躬,拿起礼帽把硬币都倒进自己的钱袋里,这就是表演结束的意思了。   虽然不少人意犹未尽,但很显然这个兔子头魔术师已经赚够了他需要的钱,再围着他也不会有节目可看了。   等人群全部散去,查理才掸了掸帽子上的灰尘戴上,侧脸看着一个还站在原地的年轻人,亮晶晶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刚才帽子里唯一一枚金币就来自于这个人。   “让您久等了。”年轻人长得很高,容貌英挺,穿着和举止都十分低调,脸色的表情略带歉意:“我是艾利卡。”   其实艾利卡半个小时前就到了,但没有贸然上前打算查理的即兴街头卖艺,而是耐心地在原地等待——直到演出告一段落,才同大家一起喝彩投币。   兔头店长礼貌地行了个礼,看到不远处已经有一辆双轮马车在等待,于是两人都很有默契地走到马车前,查理习惯性地伸出手,却看到艾利卡愣了一下。   查理:“?”   艾利卡看到他的兔子脑袋歪了歪,露出不解的神色,于是笑着说:“您是第一个第一次见面就把我当成女士对待的人。”   查理也愣了愣,收回手。   “是我冒昧了。”店长真心实意地说。   他满以为艾利卡的男装打扮是为了方便在异乡行走的缘故,常年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在上下马车的时候谦让和照顾女性,但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让他自我反省这种谦让是不是对方真正需要的东西。   “不,我很高兴,您是位真正的绅士。”艾利卡爽快地说,利落地踩上脚踏上车:“母亲说我长得跟年轻时的父亲一模一样,因为这个缘故,骑士团的家伙只会看到我就嚷嚷着要决斗。哪怕我把头发留长卷起来并穿上裙子,也不能看到他们的风度。”   查理也上了车,看到艾利卡已经拉起了缰绳,就没有伸手。   公爵给他的回信十分简短,关于艾利卡的描述也不多,只说是可以信任的人。   但只相处了短短二十分钟,这个年轻人就令查理刮目相看——她不但在走完繁琐官方程序后追上了他们的行程,还沿路安排下了数量不多但有切实有效的接应人手,在使用白兰堡秘密通讯手段络上公爵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难怪在拥有一整个骑士兵团的情况下,德维特还会安排她作为接应暗线的领头人,在多伦大陆期间,她对勒梅那的力量调度权限仅次于德维特本人,与希弗士持平。   “我三个小时前才到的博南镇,原本应该第一时间到碰头地点提前等您,但意外得到了一个也许有用的线索,所以迟到了。”艾利卡低声说着,马车轻快驶过街道——作为一个刚进城的外乡人,她对自己要走的方向异常熟练。   不过比这更令他惊异的是对方已经拿到了切实有效的线索——离开城堡后他比艾利卡还要更早一点儿进城,也并不是没有独自着手探听,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够迅速找到本地情报源、过滤虚实信息、支付报酬,这可不是什么简单得两个小时就能办到的事。   像是从那双微微睁大的兔子眼睛里看到了诧异,艾利卡解释道:“出发前我让落脚点的人联系了城里的情报商,报了一个很高的价格收购情报——关于名单上的人所有情报都收,是否有效由我判断。”   兔头店长无言以对。   好吧,这份成功不但来自于艾利卡出色的执行能力,还来自无所不能的金钱的力量。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马车已经驶过了闹市,路边的景物由各种商店和小摊贩逐渐变成了挤挤挨挨的、联排的房子,道路也变得狭窄起来。   “这里是格栅大街,包括往下两条街都是罗帕帕斯中产阶级聚居的街区,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艾利卡说:“我收集到的线索就住在这里,他叫达比克,是一位药剂师。”   严格来说,达比克还没有完全住进格栅大街。   这位胖墩墩的中年男子刚刚签署了租约,当艾利卡和查理的马车停下的时候,还能看到他租下的格栅大街15号门口堆着两张破旧的木椅和一套花床单——这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垃圾,还没来得及清理运走。   艾利卡像是天天到格栅大街散步似的,自然地上前敲门。   兔头店长站在后面,看着她一脸正经地低声告诉那位药剂师,自己最近在床\\上有些“力不从心”,难以应付任性的情人时,表情有些复杂。   倒不是人人都有兔头店长的好眼力,达比克立刻相信了艾利卡是个风流浪子,也采信了难以启齿的病情自述,并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似乎认为这样的美男子拥有好几个情人,来找药剂师的行为很合理,没多想就开门让他们进去了。   查理的兔子脑袋倒是让药剂师有些在意,他一边把他们往起居室领一边回头看了好几遍,还差点被横在地上的、乱糟糟的箱子绊倒。   但他没有开口询问。   “我这里有好几种东西,你要哪一种?”达比克推开一个大皮箱,拖过一张高脚椅给他们坐。   “你都有什么?”艾利卡不动声色地问。   达比克嘿嘿笑了起来:“看你想得到什么效果了。药效猛一些儿的话,西岸雨林的树蛙毒汁和火蜥蜴灰烬我都有,会有点儿后遗症,但价格便宜,也够劲。”   艾利卡脸色平淡:“这些都不算什么好东西。”   达比克看了她一眼。   看得出来这位药剂师正忙着搬家,原本看艾利卡虽然长相俊美但衣着朴实,觉得对方不是肥羊,决定用市面上的大路货打发走。   但当艾利卡一摆出嫌弃的模样,这个油滑的药剂师就觉得对方也许是条大鱼,语气也更耐心了:“高级货我当然也有,潘尼格拉走\\私过来的黄金草,先生,我敢保证您出了这扇门,整个博南镇都找不出第二家能拿出这个的东西。”   艾利卡的神色还是淡淡的:“别拿这些东西糊弄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听说你给潘森斯男爵弄了点好东西,这才过来的,你摆在男爵面前的也是两根草?”   达比克脸色变了几变——大概是想追问谁多嘴把他的私下交易给宣传了出去,随即又想到自己最近赚了好几笔,天天去酒馆喝酒炫耀,也许就是自己喝多了漏出去的,一时间脸色又青又红,十分精彩。   艾利卡像是没看到他的迟疑和窘迫,又说道:“怎么,你担心我付不起钱?”一边说着,一边转动自己手指上一个红宝石戒指(查理敢肯定这个戒指刚才在驾驶马车的时候还不在她手上)。   “没这回事,先生。”达比克苦着脸说:“我不知道是哪个大嘴巴——咳,反正不是那么回事。”   他看到艾利卡的表情,赶紧补充道:“男爵大人确实跟我买了些补充精力的药剂,但那是给上了年纪的男人用的,不适合先生您。而且,”他迟疑了一下,说:“那是我认识的医生调配的,之前是他一直为男爵服务。现在他要出城了,我盘下了他手头上的药剂,男爵大人这才找的我——那些药剂是专为男爵大人制作的,现有的药用完了之后我也要重新为他调配,您还年轻,身体也算健康,用了别人的要反而不好呀。”   也是因为客户转手的原因,这才让他发了笔小财,直接从下街两个房间且共用盥洗室的公寓搬到了格栅大街,这个后续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医生?”艾利卡挑眉。   “就是萨尔曼医生,他是城里最好的外科医生,大多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喜欢找他看病——上个星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说要去南方度假,手头上的客户都分给了我们几个长期跟他有合作的人。”   “萨尔曼医生?我知道他。”艾利卡一副吃惊的样子:“他要走了?这个时候度假?”   “嗨,我们也纳闷呢,已经快要到春天了,这个时候他突然要去哪里度假?不过萨尔曼医生本来就不爱交朋友,问了他也不会多说,好在我去得早,他的大部分药剂都被我买下了。”达比克拍了拍胸脯。   “他很少自己动手配药,不过男爵大人是贵族,即使是萨尔曼医生也难以拒绝。”达比克耸了耸肩:“所以,还是黄金草?”他试图把对话重点拉回自己的生意上,可惜两位客人的关注点已经飘远了。   兔头店长只关心他说的一句话:城里的大人物都习惯找萨尔曼医生。   但萨尔曼医生要走了。   进门后就一直一言不发的查理突然开口道:“萨尔曼医生还在博南吗?”   达比克警觉地看他,但下一刻艾利卡就说要买下他的黄金草,他立刻又眉开眼笑了起来。   “萨尔曼医生还没出城吧?”查理继续问:“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去跟他见一面比较好。如果他能为男爵大人专门调配药剂,也能为我们专门调配。”   达比克的眼珠转了转,这种话他通常不爱接。   不过眼下萨尔曼医生确实说过过两天就要离开,而且医生很少专门为什么人配药——不然怎会跟他达比克长期合作呢?反正黄金草的生意也做成了,还不如让这两人去碰个闭门羹,到时候还不是要回头找他?   想到这里,达比克一反常态地殷勤告诉了他们萨尔曼医生的地址,还絮絮叨叨地说了两句‘他是最好的医生,我是最好的药剂师,他走了之后我该去哪里找搭档’之类的废话。   “是啊。”查理附和说:“他医生高超,我们都需要他,为什么要执意离开?”   达比克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嘿,说起来他好像是到城外出了一趟急诊之后回来就开始清仓了,出发前还急急忙忙找我拿了一些药呢。他手上都是大客户,别是去给哪家情\\妇看病搞出什么风流韵事了吧?那些有地位的人可不好得罪……”说到一半,他看到艾利卡掏出钱袋,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   艾利卡漫不经心地一边数银币一边问:“哦,出急诊?什么病这么紧急?别是有人受伤了吧?”   达比克一边看着他的动作一边说:“肯定不是普通的外伤,他补充了不少麻醉剂和止血药,一定是动了什么手术,我也问过他,但他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查理和艾利卡对视了一眼。 第五十二章   外科医生无论在哪片大陆、哪个国度都是门槛相当高的职业, 如果技术足够精湛,甚至还能被聘为皇家医生,直接为王室服务。   在潘尼格拉就不乏靠服侍帝国崛起的勋贵——当然,获得爵位后就不需要再拎着药箱到皇宫里出诊了, 但这种发家方式跟护卫骑士兵团一样是体面。   不过坊间传言萨尔曼医生似乎志不在此, 不但一直安心待在这个边陲城镇, 还不逢迎贵族,在平民阶层的评价很高。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要离开博南的消息被刻意压制了下来, 知道这件事的, 也只有接手他一些无法带走的药材仪器的老合伙人。   像达比克这类人根本不会在交易完成后给萨尔曼举行欢送会, 根本无法确定他还在不在城里。   但艾利卡的慷慨使他的嘴巴像个漏了底的水壶, 让两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萨尔曼医生的住处。   他住在条件比栅格大街档次更高一级的街区, 大多数是独栋房子,还附带一个很小的门前花园和独立信箱。   药剂师给的地址是一栋很窄的两层半小楼,铁栅阳台上空空荡荡的, 连一根晒衣杆都没有, 门廊的门是关着的,信箱也上了锁——通常住在这种街区的人经济实力都很不错,按惯例会有专门的门童或者兼职守在门厅的女佣,但眼下显得既安静又空旷。   “看起来医生已经不在了?”艾利卡站在门廊前,若有所思地看着门锁。   “看起来是这样。”查理表示赞同。   “那我们该怎么办?”艾利卡又问。   “以女士的意愿优先。”查理向她抬了抬礼帽。   艾利卡笑了:“我觉得即使医生出城了,也有可能在房子里留下了线索。”   查理赞同:“严格来说, 在租客离开而下一任还未签约的空档期,我们进去也不算闯空门。”   两人都不打算把门锁放在眼里——这时候查理才知道, 艾利卡跟他一样, 算是个未备案的魔法师。   按规定所有修习魔法的学生在完成学业后都应该提出申请, 通过集中考试后会在大陆魔法师名录里备案,这才算拥有‘合法’使用魔法的资格。   不在名录里的人不得以魔法师的身份进行牟利,甚至在公共场合展示魔法都是非法的。   不过艾利卡的情况和查理有所不同。   艾利卡是德维特家族的仆从,从各类学科的学习和使用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主人效力——而自古以来大多数仆从终身都不会踏出主人的领地一步,更不提以此牟利,因此也没有备案的必要。   更何况在很多时候魔法跟戏法之间的界限有些模糊,很多未备案的魔法师借此打擦边球借魔术师的身份行事,也有魔术师用变戏法的伎俩冒充魔法师,再加上光明正大搞事情的黑魔法师和魔女,因此在魔法师的身份监管一直有很大的漏洞,市面上黑户横行,魔法师协会差不多只能算是个君子协定。   艾利卡的学习体系也和院校出身的查理不同,因为勒梅那对魔法并不热衷,因此她在自身天赋的基础上只专修了一些基础的元素魔法。   只见她伸手握住门锁,由掌心向外逐渐变红,皮肤表面腾起一层浅浅的火焰,像是戴了一只半透明的红色手套。不一会儿,铁制门锁就肉眼可见地慢慢变形熔断——在外面经过的路人看来,她只是伸手推了一会儿,门就打开了。   “很漂亮的火魔法。”查理跟着她走进门厅,称赞道。   “我的天赋有限,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艾利卡谦逊地说:“算不上是真正的魔法师。”   查理笑了笑,没有和她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他的注意力已经放在这间房子上了。   屋子里跟外面一样安静,一些零碎的家具例如书本、茶壶和烟斗都不见踪迹,不好挪动的钢琴和书架都罩上了防尘布,连空气都很干燥,仿佛厨房里的龙头已经很久都没打开过了。   任谁进来看到这番景象都会觉得房子的主人已经出了远门。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呼吸和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查看了一楼的吸烟室、盥洗室和厨房,又抬脚往二楼走去。   二楼只有两件卧室和一间书房,还有一间被改成实验室的储藏室,里面还有一些没有被收拾带走的玻璃器皿。   哪个房间都没有萨尔曼医生的行踪。   兔头店长站在卧室中央,看着盖上了布的床和单人沙发陷入沉思。   “房子都收拾好了,他走得并不匆忙。”艾利卡低声说:“您觉得他已经出城了吗?”   “不一定。”查理也低声回答:“如果是我惹了什么麻烦,第一反应也会收拾房子,但不一定立刻跑路。如果对方足够警醒,很有可能在城门或者路口堵我,我可不愿意自投罗网——但肯定也不能在家里守株待兔。”   他在地板上走了两步,慢慢说:“在布置好现场后,我大概会先躲起来观察情况再行动。或者乔装打扮找个不起眼的酒吧,或者暂时去足够信任的朋友那里……”   他沉思了起来。   艾利卡像是在打量什么有趣的事物似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所以您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被人堵在家里,会下意识往哪儿躲。”他慢吞吞地说着,突然伸手一撩,把盖着整张大床的布掀了起来。   四柱木床没有了防尘布的掩护,床上整整齐齐的枕头和被子都露了出来,查理蹲下去,伸手推开了床底一个藤编箱子。   “日安,萨尔曼医生。我叫查理。”他朝躺在床底的男人说。   萨尔曼医生花了点力气才从床底爬出来,看得出他并不习惯做这种事情,姿势有些狼狈。   “我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他一边擦着自己的水晶眼镜片一边说,脸上带着有点窘迫的神情:“你是怎么——”   兔头店长善解人意地把话接下去:“其实您做得不错,一楼收拾得很整齐,那会儿我真以为您一定离开了。”   “但后来我看到您的实验室还没有被完全清空。下意识把最常用的东西留到最后装箱,所有人都会这么干的。”查理伸手把单人沙发上的布掀了起来:“很抱歉粗暴地闯进您的房子,但我向您保证,我们没有恶意。”   这句话其实没什么说服力,他们这种闯空门的行为本身就已经足够恶劣,萨尔曼医生至今还能维持风度和他们说话算是十分难得,不过这位温文尔雅的先生脾气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好。   “没关系。”萨尔曼轻声说:“我假设你们并不是受福莱先生的委托来找我……”   兔头店长立刻举起一只手,做了个发誓的动作。   “那我们最好坐下来。啊……。”他环顾四周,发现房间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椅子,艾利卡和查理连忙把单人沙发让给主人,自己坐到了重新铺上布的床沿上。   年轻的外科医生重新把水晶眼镜带回脸上,黑色的头发在颈后扎成一束马尾,搭配他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有一种说不出的典雅气质。   对于收拾行李跑路一事十分经验丰富的兔头店长为了消除他的顾虑,主动把寻找他的原因一一说明。   黛西夫人列出的名单中,生活在罗帕帕斯城的有四人,博南镇两人,其中不乏家境殷实的商人,还有一位地位最高的男爵。   像他们这样的外乡人很难接触到男爵这种贵族,而跟贵族有所联系的普通人只有外科医生。萨尔曼医生医术精湛,即使不住在城里,男爵也愿意时常请他去看诊——如果不是那位胖墩墩的药剂师不分轻重地在酒吧里炫耀自己跟搭上了大客户,他们也不会着急火燎地把这位斯文的医生堵到自己的床底下。   萨尔曼医生听他们说完了前因后果,就忘了对面两人强行进入房子的强盗行为,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竟然有这样的事情。”他的眉心皱得很紧,又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两人,神色有些迟疑。   查理和艾利卡很有默契地安静等待。   萨尔曼沉默了几分钟,才重新开口道:“平民无权议论贵族的私生活,我和男爵先生的合约内容仅限于协助日渐衰弱的他恢复一些健康和精力,不论是男爵先生本人或是他的家人都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城外舞会的事情。但我听说过那所女子学校,据说校长是位终身没有结婚的小姐,因为品德高尚,自愿用自己的资产创办女子学校庇护无处可去的女孩——这其实不是个秘密,两年前她获得了一笔市政厅拨的一笔款子,作为回馈,她为济世院捐赠了一个月的蔬菜浓汤,这件事还曾经上过报纸。”   艾利卡和查理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样一个迫害少女的魔鬼居然在城里摇身一变成了个慈善家,这实在是太讽刺了。   不用想也知道,她还能以‘学校’里都是年轻女孩,需要严密保护为借口拒绝外界的探视,甚至能以保护之名限制女孩的行动也不会引起太多怀疑,只会以为这所学校行事低调。   “只有持有邀请函的人才能参加舞会。”兔头店长说:“既然我们已经掌握了舞会时间和嘉宾名单……”   “接着只需要弄到邀请函。”艾利卡心领神会,她朝萨尔曼医生颔首:“既然您对此事一无所知,那我们就不再打扰了。实在很抱歉弄坏了您的门锁,我会赔偿一个新的。”   “你们这就要走了?”萨尔曼医生有点意外。   “时间不等人。”兔头店长答道:“我答应过爱丽丝小姐会回去帮助她,如果想要事情进展顺利,还得提前做些准备。”   “比如男爵先生的马车夫模样和马车常走的路线?”萨尔曼医生说。   兔头店长歪头看着他。   “我们无意将您卷进这件麻烦事。”艾利卡含蓄地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萨尔曼医生有自己的问题要处理。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向他寻求帮助未免有些苛刻,因此在萨尔曼标明自己与男爵私交并没有他们预想的深入后,两人都没有向他做进一步请求。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医生从单人沙发上站了起来。   “假设你们说的都是真的,任何人听到了这种事都不可能置身事外。我不敢说自己多么高尚,但也做不出把你们客气送走,关上门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的无耻行为。”高瘦的医生平静地问:“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第五十三章   虽然寒冬已经结束, 但离真正春暖花开还有好一阵子,在城外的料峭春风里,查理终于忍不住用手帕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艾利卡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这种天气待在城外, 寒风利得能穿透毛皮大衣, 而且为了行动方便, 他们都没有穿得太过臃肿。   好在他们挑了个又能看到路口又能稍微避风的隐蔽处,身边的树干多少能抵挡一些寒意,还能靠着各自的马匹取暖。   “你说, 医生会用什么办法监视男爵?”艾利卡的脸色被风吹得有些苍白, 利落的短发被吹得有些蓬乱。   “我不知道。”查理思忖了一会儿, 诚实地说道:“萨尔曼医生……说不好。他很神秘, 虽然看得出他是个正直的、勇敢的好人, 但我也认为他没有完全跟我们说实话。”   艾利卡点了点头。   她也能感觉到萨尔曼的正义感发自内心,但在几次交谈中,都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事情有所保留, 但这并不能说明对方生性多疑, 只能说他是个足够理智的人,毕竟谁会对两个只认识了一、两天的陌生人完全打开心扉呢?   艾利卡甚至有所怀疑,如果是萨尔曼医生自己发现了黛西夫人的事,他更愿意独立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跟他们达成合作关系。   可是一个变卖了家当准备离城、向来独来独往的单身汉,要用什么力量撬动和权贵勾结的黛西夫人呢?   莫非萨尔曼医生是个隐形富豪?   用金钱兑换力量这一点艾利卡(和公爵一样)很有自信, 但萨尔曼医生说他有更好的办法,能不着痕迹地进入男爵府邸寻找线索和证据, 顺便监视嫌疑人们的行踪。   使用魔法做到这一步需要相当高超的魔力, 这可不是艾利卡这种未登记的魔法师能办到的, 但萨尔曼医生明确表示自己完全不通魔法。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外科医生如何办得到这一切,兔头店长和艾利卡都很好奇。   但他们都不是没有分寸的人,萨尔曼医生显然不想多谈自己的本领,于是他们愿意把情报工作交给他,转而守在城外埋伏,决定跟着赴宴的客人到城堡里去。   萨尔曼医生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半个小时后,两人听到马蹄声由远而近,查理从树干后探出半个兔子脑袋,看到萨尔曼穿着灰色斗篷骑马赶了过来,连忙和艾利卡迎了出去。   “布料商人会第一个出城。”萨尔曼微微有些喘气:“然后每隔一刻钟,银行行长和剧院老板分别出发,最后才是男爵,使用银行租借的马车,没有纹章。”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不知道是因为奔波疲劳引起的,还是这几人的行动果然验证了查理和艾利卡所说的话。   “他们的行动连家人也有所隐瞒,使用的就是女子学校的慈善借口。伺候他们的随从都很老练,先把他们送到剧院老板在城里开的会员制沙龙,再从后门搭乘不同的马车离开,十五分钟后,第一辆马车就会驶出城郊。”   “我们最好等到最后一辆马车——也就是男爵再跟上去。”艾利卡立刻说:“查理先生曾经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进出城堡,也就是说那里的戒备比不上王宫和银行,我们没有必要分散力量分头混进去。”   两人都表示同意。   但这种天气在树林里等待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几人不得不在原地裹着斗篷不停跺脚,但根本无法暖和起来——因为不能生火煮茶,烟气会暴露他们的位置。   于是艾利卡从马背的挂包里拿出一小瓶酒,背对大路的方向盘腿坐下来。   “喝一点儿酒吧,能让身体暖和起来。”她说:“我们最好找点事做转移注意力——每人讲个故事怎么样?”   萨尔曼医生和查理的体格都算不上强壮,两人都被吹得脑袋发晕,于是都答应了。   兔头店长率先喝了一口酒,想了想。   “枫林镇有个年纪很大的木匠,家里一本书都没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有一年秋天,我用一条熏鱼跟他换了一个三兄弟的故事。”兔头店长摸索了一下烟杆,但没有把它点起来,斜靠在树干说:   “从前,有三兄弟家里很穷,每天都吃不饱。他们不甘心过这样贫穷的生活,决心要成为世上最强大、最富有人。于是他们一起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寻找出路。他们翻过很多座山,淌过很多条河,中途来到一个城镇,镇上有个杂货铺,老板没有孩子,对他们说:‘我年纪大了,想要一个继承人,如果你们留下来,可以做我的儿子。’所以大哥留了下来,继承老板的财产。二哥和三弟认为虽然在城里吃喝不愁,但他们原本的志向更为远大,决定离开。他们继续往前走,路上遇到一片森林,里面有一位漂亮姑娘的马踩到了猎人的陷阱,他们救起姑娘,才知道她是一位公主,二哥把公主送回王宫,国王为了感谢他,把公主嫁给了他。国王还有一位没出嫁的小女儿,但三弟认为,虽然娶了公主会获得财富和地位,但他原本的志向更为远大,于是独自离开了。他在旅行时不慎失手滚下山谷,在谷底遇到了被封印的魔鬼。魔鬼向他承诺,只要为它解除封印,魔鬼愿意当他三十年的仆人,任凭他差遣。但三弟并不相信魔鬼,他说‘你的力量如此强大,一旦让你自由,你随时可以杀了我,你拿什么保证会听我差遣呢?’魔鬼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的心剖了一半给他,说‘你把我的心吃下去,从此以后我必须每个月都要喝一杯你的血,如果你死了,喝不到你的血我将陷入沉睡。’三弟说:‘那你让我回去考虑一下。’魔鬼在山谷里等了很久,才等到他回来,同意帮它解除封印。魔鬼重获自由后抓住三弟,得意地说:‘如果我吃了你,那半颗心也会回到我身上,不必当你的仆人。’三弟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反悔,那颗心我并没有吃下,如果你杀了我,就永远找不到那半颗心的下落。’魔鬼上了当,只能遵从约定当他的仆人。它不知道,三弟回去跟国王的小女儿结了婚,生下了一个孩子,那半颗心是让他的孩子吃下去了。三兄弟齐心合力把孩子藏到了魔鬼找不到的地方,从此控制住了魔鬼,得到了数不清的财宝和军队,真正实现了自己远大的志向。”   兔头店长有一把好嗓子,只要他愿意,酒馆里的菜单也能被他念得很动人,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这个故事有点长,两人都听得很认真,如果不是艾利卡足够警醒,说不定会错过讲故事途中经过的两辆马车。   萨尔曼医生听完故事,掏出一只怀表看了看时间。   “现在剧院老板随时会出现。”他说着扶了扶眼镜:“我们还要继续讲故事吗?时间可能会有点来不及。”   艾利卡若有所思地说:“至少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呢——我们离大路很近,一旦听到男爵的马车靠近,立刻停下话头也来得及,反正我们也是要跟在他后面。”   “艾利卡说得有道理。”兔头店长温和地说:“我也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萨尔曼医生想了想:“好吧,那我也说一个故事。”   他扶了扶眼镜,接过酒壶:“这个故事也很长,我不一定能讲完。从前,有一对贫苦的夫妇生了一个儿子,但那年遭遇了天灾,一颗粮食也没有收成。于是无法可想的夫妇把儿子放进一个木盆,顺着河水漂走了。木盆漂到森林里,被四个森林仙女救了起来。她们的生活十分寂寞无聊,于是收养了这个孤儿,在森林里教他绘画,写诗和骑马。十几年后,孤儿长大成为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几个仙女竟然都爱上了他。但少年不知道仙女的爱慕,他爱上了一位到森林里采蘑菇的孤儿少女,两人迅速坠入爱河,想要结婚,然后出发环游世界。在结婚之前,青年邀请少女进入森林,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养母们,并一起告别。四位仙女看到青年把爱人带到她们面前,都大吃一惊。几个仙女表面上为他们感到高兴,实际上都妒火中烧。青年请求养母们祝福自己的爱情,年纪最大的仙女不得已,只好祝愿他和女孩永远相爱,即使被时间空间阻隔,只要看到对方都会立刻爱上彼此。仙女们为准备了美酒和佳肴,极力劝说他们不要外出旅行,森林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女孩敏锐地感觉到仙女们并不喜欢自己,并没有喝下仙女们的酒。当天晚上,青年因为喝了酒睡的很沉,少女却没有睡着,在在月亮挂上树梢时推醒了青年,说她有不好的预感,如果今晚不走,他们将永远走不出森林。青年告诉她仙女们都是美丽而慈爱的,两人走出房间,听到客厅里正在激烈争吵。大仙女因为送给他们真爱祝福,被其余生气的仙女关了起来,她们还策划了一个杀死女孩的阴谋,企图用法术使青年永远忘记少女。”   他说到这里,暂时停了下来想喝酒,眼下太阳已经落山了,周围变得更冷了。   这时兔头店长却突然站直了,朝他们比了个“嘘”的手势。   “我一直数着呢,最后一辆马车来了。”他压低声音说道。   虽然故事只听了一半,但三人还是迅速系好斗篷,翻身上了马。   萨尔曼医生握着缰绳,看到查理与艾利卡的表情都还有些遗憾,温和地笑了笑,说:“这不是个结局美好的故事,不值得你们露出这样的表情。如果实在想听,我保证会找时间为你们讲完,但现在不是时候,男爵的马车已经过去了。”   艾利卡点了点头:“是的,比起听故事,还有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现在就走吧,小心些,在抵达城堡前,我们最好不要被他们发现。”   *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不是在凑字数噢 第五十四章   ……   男爵的马车在月光下不快不慢地沿着路往前行驶, 车轮碾过地上的小石头和细碎的树枝发出令人不快的嘎吱声。   马夫对夜晚的树林很熟悉,几乎不需要挂在前面的风灯照路,他也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男爵还在马车里休息。   这位大人冬天的时候身体情况就一直不太好,连这一次的舞会都是看了医生以后勉强打起精神才来的。   他总是对马夫说:“那个贪婪的女人从我这里拿走了那么多钱, 如果我不去, 岂不是白白让那些钱打水漂啦?”   不过马夫其实不太理解男爵在说什么, 因为每一次他都只能在前门把大人放下,看打扮得衣冠楚楚的大人走进门厅——听说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城堡中央的温室里就会举行热闹的舞会, 那里不分季节盛开各种美丽的花朵, 铃兰、大丽菊、红玫瑰、风信子, 还有知书达理的小姐一整晚都坐在钢琴前演奏音乐, 客人们尽情跳舞, 享受最好的烟熏火腿和香槟。   当然啦,这是男爵大人告诉他的。   可是当他跟其他马夫在侧房等待的时候,从来没有听到那些美妙的声音传出来过, 没有闻到过一丝花香, 灯光自然也看不见。   如果他朝门厅那里张望,只能看到城堡黑峻峻的,连窗帘的颜色都很暗沉,看起来跟热闹非凡实在搭不上边。   他猜测也许那个温室有很厚的窗帘,隔绝了一切声音,因为每次第二天男爵大人要回家时, 确实是精疲力尽但又很尽兴,正是狂欢了一夜的样子。   一个银行家的马夫曾经很有把握地对他说, 黛西夫人是个魔女, 他猜测城堡里根本没有举行什么舞会, 那个可怕的女人在茶和酒里下了迷魂药,让从各地赶来赴宴的大人们以为自己参加了一场绝妙的狂欢,但实际上在他们昏睡的时候,那个魔女就忙着翻他们的口袋,把贵重的金怀表和宝石戒指都给偷走了。   但稍微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城堡名义上还是一所女子学校,不管怎么说,都是在市政厅里登记过的,每座城市的议政厅大门都有魔法师安装的真理之镜,任何与黑魔法有关的人和物品都会在镜子前显出原型,而那位夫人还曾经在市政厅里接受过男爵大人的捐款呢。   不过无论如何,都不关他这种下人的事。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来不会参与这些八卦的集会,也正因为如此男爵大人特别中意他,每次都会雇佣他来驾驶马车——不管那位夫人上过多少次报纸,知道内幕的人还是明白她其实为人不太正派,城里那些体面的老爷每次都是背地参加聚会,不会使用家里的马夫。   这对他来说再幸运不过了,因为男爵大人出手特别大方,先前一整个冬天都没有出门,马夫损失了大部分收入,日子也紧巴巴的,正盼着有这么一单子生意呢。   心里很高兴的马夫熟门熟路地穿过树林,他知道再拐过一个弯就能看见那个阴沉、安静的城堡——就在这时,一个车轮突然猛烈地倾斜了一下,也把马吓了一跳,他连忙勒住马,回头张望。   “出了什么事?”男爵在马车里询问,这种租车行的制式马车没有前窗,只有两个装饰用的侧窗,他在车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马夫嘟囔了一句:“没事,大人,碾到石子了,我这就看看。”   眼下天已经黑了,在夜晚的树林里停留可不是什么美差,但他也害怕马车被弄坏了——这可不是他的财产,如果在工作时有所损坏,吝啬的老板可是要让他赔钱的。   他理了理呢帽,摘了风灯跳下车,弯着腰仔细查看后车轮。   车轮看起来好像没有问题,地上也没有障碍物,刚才为什么那么猛烈地顿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人用木棍朝正在前进的车轮狠狠捅了一把似的……马夫狐疑地想着,刚要直起身,后脖子就感觉到一股猛烈的凉气,紧接着,后脑勺传来沉重地敲击声,他往前晃了晃,但到底没有把握好平衡,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怎么回事?”也许是耽搁的时间太久,不耐烦的男爵又在车厢里厉声问了一次。   他希望不是马车坏掉了,眼下虽然离城堡距离不远,但像他这样有地位的绅士是绝不可能步行过去的,路上的野草和荆棘会刮破他的丝绸长裤。   但他也绝不愿意让马车夫跑着去通知城堡另派马车过来接他,要是白天还好,眼下天都黑了,他可不能独自一个人待在林子里等待。   出发前意气风发的男爵现在有点后悔了,他应该多带一个男仆过来的……但是那个傲慢的女人坚持限制进入城堡的人数,连他也不能例外。   真是可笑,不过是一个曾经服侍过什么大人物的侍女罢了,竟然也敢在他面前自称夫人!   如果不是她在城堡里布置的戏法足够隐蔽和巧妙,又确实能够收集到那么多姿态各异、容貌昳丽的少女,他才懒得纡尊降贵地跑到这种荒郊野岭呢……他正出神地想着心事的时候,听到马车壁上传来叩叩两声轻响。   “有点麻烦,大人。”大概是天气太冷了,马夫的声音被冻得有点不对劲,他原本不想搭理,但眼下除了马夫他一时间也找不到可用的人,只好一肚子火地打开车门:“怎么——啊?”   他吓得尾音都抖了起来,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一把雪亮的中型匕首就递上了他的喉咙。   一个穿着斗篷、围着头巾,看不清容貌的青年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抵着马车门。   “晚上好,男爵大人。”对方从容不迫地说着,不等他回应,就猛地把他一推,自己轻快地钻进了车厢里,并关上了门,动作流畅得仿佛每天都要来上这么一遍似的。   男爵不是第一次遇到绑架,但还是第一次在手无寸铁、没有侍卫的情况下遇到歹徒,他的年纪已经不轻了,正是害怕死亡的时候,恐惧使他的牙齿咯咯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我是……潘森斯男爵……”   艾利卡在围巾里不出声地嗤笑了一声。   同样是贵族,这一位跟白兰公爵简直不像是同一个物种,公爵就绝不会有在这种情况下光凭头衔就能把心怀不轨的吓退的愚蠢想法。   这个瘦弱的男人被她逼在车厢角落里瑟瑟发抖,让见惯了希弗士那群能单手扛酒桶的骑士兵团的艾利卡觉得,这样的男人她一拳打死三个。   她只用了一只手就把科尔森男爵摁到马车壁上,这个养尊处优的男人竟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任由她穿着长马靴的脚踩着他的坐垫,匕首尖抵住了他的喉咙。   “别紧张。”艾利卡轻声说道:“只要诚实问题,我保证不伤害您一根手指。”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马车微微晃了晃,又开始慢慢动了起来,再次向城堡驶去。   等候在门厅前的每次都是同一个女人。   又高又瘦、穿着束领格子长裙,不苟言笑,表情比下雪时的屋顶还要冰冷,活像个严厉的家庭教师,遇到不守规矩的人,就会伸手给他来一鞭子。   男爵的马车一停下,她就深深皱起了眉头,因为发现今天驾驶马车的是个从未见过的男人。   车夫跳下马车,摘下半旧的软呢帽,有点局促地看着她。   “你是谁?”她厉声问道。   “阿托斯.格鲁姆,太太。”车夫说:“我的叔叔腰痛得厉害,要我替他干一天的活儿,太太。男爵大人在车里。”   女人上下打量着他,发现他的头发跟去年的车夫是一样暗淡的红棕色,唇边到下颚的胡子也同样浓密,于是点点头:“往左边走,有一排马厩和干草,你可以在后面的木屋里休息,明天男爵先生要离开的时候会有人通知你。”   说完,她就不再看他,走到马车门前,却听到那个新来的家伙瑟缩着说:“夫人,我不知道地方。”   “你——”她猛地转过脸要数落他,马车门就打开了,露出男爵有些苍白的脸。   “请你给他带带路,小姐。”男爵疲倦地说:“我知道地方在哪儿,可以自己进去,有人陪着我。”   “大人,黛西夫人希望控制宾客人数。”女人紧紧皱着眉头。   “我跟夫人提过,今年我的肺部出了点问题,总是喘不过气来——她知道。”男爵强硬地说:“请你给我的马夫带带路。”   达芙妮穿上着洋红色的蕾丝长裙,领口开到了肩膀,露出她天鹅般洁白优美的颈部和肩膀,宽松的袖子在手肘收紧,手腕上系着一朵跟裙子颜色一样明艳的月季,两双手因为有些紧张微微颤抖,因此藏到了蓬松的裙摆里。   爱丽丝就在她左边不远处,坐在一张高背椅上,陪一位客人喝茶,悄声细语地说话——那位坐在她身边,留着考究八字胡的男人决计想不到,眼前的姑娘正在酝酿一个疯狂的计划。   不,是眼前的姑娘们正在酝酿一个疯狂的计划。   从两天前起,绝大多数女孩就偷偷把冷汤藏在口袋里,带出餐厅以后倒掉。   那种可恶的汤果然会消磨她们的意志,把她们变成一群温顺的待\\宰羔羊。   爱丽丝看着手里的细瓷茶杯,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为了让腰肢尽可能纤细,少女们不但日常得不到充足的食物,在舞会来临时还要被坚硬的束腰累得几乎要断气,不得不每隔几秒钟就深呼吸一次,也不能剧烈运动,否则很容易因为缺氧而昏厥过去。   黛西夫人和参加舞会的客人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营养不良带来的弱不禁风使她们看起来多么像花园里美丽而脆弱的花朵啊,那些在风中摇曳的、无法承受风雨冲击的、娇艳的郁金香、铃兰和鸢尾花!   这些变态。爱丽丝厌恶地想。   她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脑袋又开始涨了起来——她的束腰实在是太紧了。   这时正好达芙妮提着裙摆走过来,轻轻坐到她身边,把她几乎要拿不住的茶壶接了过去,两人都没有目光接触。   爱丽丝松了口气,站起身屈膝行了个礼。细声说自己需要一点新鲜空气,并婉拒了客人陪同的要求。   达芙妮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于是客人并不坚持,这让她的离场没受到什么阻碍,她尽可能自然地穿过几个天鹅绒长沙发,靠着垂下拖地窗帘的墙边走——她特意穿了一件和窗帘颜色相近的深绿色长裙,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   舞会开放期间是女孩们行动最不受拘束的时候,因为没有哪位客人喜欢神态惊恐僵硬,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人形娃娃,连日常监视她们“守规矩”的人都不在他们平常待的位置上,原因也显而易见,那些有头有脸的客人们厌恶一切窥探的视线。   她一边用力呼吸一边快速离开温室,并小心避开了两个补充饮料的侍从,闪身钻进了半人高的冬青丛里。   *   作者有话要说:   预研.杜佳 第五十五章   在上一次离开城堡之前,他们他敲定了一个可靠的碰头地点,就在厨房浮   兔头店长跟爱丽丝做过约定。   在上一次离开城堡之前, 他们他敲定了一个可靠的碰头地点,就在厨房附近的菜园边,那是厨娘的地盘,等爱丽丝赶到时, 已经看到那颗洛伊德田园兔脑袋半遮半掩地从草垛边探了一半出来, 在光线不足的月色下看起来简直像一只真正的兔子。   爱丽丝不顾灌木会划破衣服, 也不怕草汁把裙摆染脏,毫不犹豫地也挤到草垛后面。   “听着,”爱丽丝简直要喘不过气来:“妈妈到前厅去了——去跟男爵大人说话。她熟悉每一个姑娘, 我不能消失太久。”   兔头店长用他安抚人心的声音说道:“我找到了帮手, 有一位很优秀的医生, 他为我们搞到了特效药, 效果很强, 只要放一点融进液体里,就能让一头野牛昏睡三个小时。”   他们预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黛西夫人、城堡的牧羊犬们和客人常常被药物控制的滋味, 但当查理重回城堡时, 发现这个计划要实施起来有点困难。   “厨房里人太多了。”他压低声音说:“眼下正是备餐的时候,总有人来来去去,不好混进去——我倒是可以等待空档,但恐怕拖得太久后舞会已经不需要食物了。”   爱丽丝焦急地绞着手指。   她原本以为查理会找到一个秘密通道什么的,好让她们把客人都灌醉以后偷偷溜走,因为查理总是表现出一副游刃有余、很有把握的样子, 他对魔法的造诣也令爱丽丝认定他是个见过世面,很有办法的人。   “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查理用一种突然想起来的口吻说:“你说舞会是在城堡中央的温室里举行, 对吗?”   爱丽丝点了点头。   查理仔细端详她的表情, 语气多了一点严肃:“但有趣的是, 刚才我们混进来的时候,也在角落远远看过那个温室,你猜怎么着?那里只有一个半圆形的玻璃暖房,四周围着厚厚的窗帘,跟它外面的花圃和草地一样没有灯光、音乐和人影。”   爱丽丝睁大了眼睛:“那不可能——我们都在那儿。姑娘们,黛西夫人和所有客人,有铺着白布的长桌,上面放着烤羊羔和苹果派,有钢琴和长笛,还有一盏巨大的吊灯,我告诉你,我刚刚从那里跑出来!”   “我绝对相信你。”查理毫不迟疑地说:“所以我认为这个城堡的问题比我想的还要大一点,但也没有大到令人绝望。”他看到爱丽丝的表情,连忙补充道。   “就如同你所说的,‘只有持有邀请函的客人才能参加舞会’,这可能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它的实际含义是:除了原本就在城堡里的人,外面的人如果没有邀请函,就会被隔绝在那个神秘的舞会之外,哪怕把舞会里的香槟塞到‘外人’的鼻子下面,他也看不见。”   这一点是查理和艾利卡几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出于稳妥,他们只拦截了男爵的马车,在没有人会使用易容魔法的情况下,由艾利卡挟持男爵,作为随行人员试着挤进舞会里,萨尔曼医生只能借用马车夫的身份进入仆人的区域,而查理店长,则是个躲在马车下,彻头彻尾的偷渡者。   如果计划顺利,他们能潜入厨房在宴会食物里下药,或者潜入舞会,找机会冲击最高管理者黛西夫人,但发现了邀请函的限制后,可用的人手与机会大大受限了。   爱丽丝已经快哭出来了:“那怎么办?我一定要、一定要带着莉莉离开,所有姑娘都想离开,我们都偷偷说好了……”   查理截住她的话头:“什么叫说好了?其他姑娘也知道了计划?”   爱丽丝有点不知所措:“一开始只是达芙妮……她其实胆子很大,我觉得她一定会同意这个计划,她果然也同意了。后来她又告诉了几个值得信赖的女孩,因为她认为你们行动的时候肯定需要足够的内应,但后来我们发现,停止喝汤之后,所有的姑娘都想立刻离开城堡。”   她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兔头店长,不知道自己是否办坏了事,走漏风声使得对方不高兴了,毕竟上一次他明确说过,为了安全起见,这件事最好秘密进行。   “我们没有大肆讨论此事。”爱丽丝不安地补充:“我们不被允许交头接耳,大多数是通过暗语和手势交谈,‘他们’绝对没有抓到任何证据。”   查理看了看她,笑了起来。   “你以为我生气了?不不不,我怎么会因为你们的勇气而责怪你们?实际上,我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爱丽丝看着他。   “我们没有邀请函,只有一个同伴可能和男爵一起进入了舞会,她会尽可能帮助你们,但也许作用有限。”查理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一个水晶药瓶,里面豌豆大小的药丸在月光下晶莹剔透。   “但你们不需要邀请函。你说所有的姑娘都同意这个计划吧?”   爱丽丝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   “没有气味,两秒钟就能溶解,半个小时后起效,一小颗就能让一头野牛昏睡三个小时。”查理低声说,把药瓶托在自己手心里:“你们知道舞会的规矩,你们了解客人们,你们知道如何取得成功。”   爱丽丝迟疑了一下,眼神落在那个药瓶上,又抬眼看向查理。   那双圆圆的兔子眼睛正在温和地看着她。   “不要管他们怎么看待你,爱丽丝。”查理说:“你们不是温室里的花朵,而是为自由战斗的勇士,我十分确定这一点。”   系着蕾丝发带的少女也看着她,眼睛里涌出了水光。   她猛地伸出手,抓住了药瓶。   黛西夫人大为光火。   她对这次早春第一场舞会期望很高。   在经过一个漫长的、毫无进项的冬天后,她亟需那些既傲慢又富有的客人为她报销账单——跟那愚蠢的《三岔河日报》上写的完全相反,她可不是一个“慈眉善目、因为多年无私而慷慨的付出内心平静”的善良女人。   光是维持这座城堡的运转就要是一大笔开销:日常清洁、花园整理、厨房管理和洗涤都需要人手,更别提要额外雇佣人看管那些不知感恩的女孩们。   除此之外,她还在罗帕帕斯南边的一个小城市买了一间花园别墅,离这里不是很远也不是很近,在没有舞会的时候,她可以住在别墅里,在阳光下喝茶,参加城里贵妇人们的聚会——那种真正高雅的聚会,戴着手套喝茶,讨论诗歌和时下最流行的帽子。   她没有丈夫和孩子,也没有亲人和朋友,是城堡唯一的最高掌权者。   那些臭烘烘的园丁和浆洗女佣都以为她三楼的房间是世上最奢华舒适的地方,但实际上黛西夫人并不喜欢这里,所以才花了一大笔钱去另外置产。   为了这个她筹备了很久,极力缩减城堡开支,以便能够买下那栋前任主人是子爵夫人的别墅。   黛西夫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阶级跨越,在那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城市里,她是一位富有而举止高雅的寡妇,没有人知道她的财富从何而来。   如果让她找到机会跟当地贵族牵上线,说不定能捐一笔钱买一个头衔,或者嫁给一个年迈的老贵族也不是不可以。   她越是对策划的生活满意,就越是对城堡不耐烦,但城堡是她会下蛋的金母鸡,又没有人能替她抱着它——黛西夫人没有信任的人,连走廊上那条猎狗都不被允许进入她的任何一个房间。   眼下她还是得把主要精力放在城堡上,至少现在还不能离开城堡太久,因为她手下的家伙们太过愚蠢,没有人管理就会一刻不停地出乱子:路上有些地方因为融雪变得坑坑洼洼,送水车在路上耽搁了一个多小时,厨房为此鸡飞狗跳,差点让舞会长桌没有菜肴可上;接着就是有路人来到城堡附近讨水喝,一个多事的仆人居然把他们放进厨房,结果外乡人好奇心太过强烈,一直东张西望……虽然没有邀请函的外人无法接触到舞会,但他们也很难解释一个安静冷清的城堡的厨房为什么这么忙碌地制作大量烤羊羔、水果派和香肠,于是黛西夫人命令她手下最严厉的明思女士去处理此事。   不止路人令她心烦,最大的客人男爵先生也是如此。   他没有到南边过冬,这使他的身体比去年还要虚弱一些。这使得他通常独自赴宴的习惯发生了改变,这一次居然坚持要求他的表侄子陪同:那个年轻人据说正在读医学院,能随时照顾他的情况。   黛西夫人向来很坚持一张邀请函一个客人的原则,但鉴于男爵先生是今晚身份最高的客人,平时出手也很大方,于是她只好不情不愿地破了例(如果不是男爵先生暗示表侄子对舞会也有兴趣,今后很有可能也成为独立客人的话)。   黛西夫人放下笔,看着名单上她新写下的男爵先生表侄子的名字,艾利卡。   这是城堡最核心的秘密之一——参加舞会的关键其实并不是邀请函,而是她在这本黑色硬壳书上写下的宾客名单。   任谁也不会知道,这本不需要使用魔力也能操控的、让整个城堡都变成秘境的神奇之书,才是‘真正’进入城堡的钥匙。   这是一种奇特的契约仪式,在舞会期间,只要把名字写上去,就会被这本书的守则接纳,进入这本书所能影响的领域中。   作为主人,她不应该离开舞会太久。   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裙摆,正要离开房间时,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正对着书房大门的一张窗帘没有拉好——但如果有人从城堡外围观察,就会发现那个位置是没有窗户的。   她走过去,伸手握住窗帘一角。   一声悠悠的、怨恨的叹息从窗帘后传了出来。   黛西夫人冷冷地说:“闭嘴吧,你这个臭女人。”   叹息声停了。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窗帘后面又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仿佛有一个调皮的少女正躲在后面,跟她开玩笑。   黛西夫人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嫌恶地把窗帘重新拉得严严实实,把那个声音隔绝到了窗帘后。   她关上书房的门,那头被她亲手养大的猎犬腾地站起来。   “为我守着这扇门,小乖乖。”她低声说:“别让任何人进来。”   猎犬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又伏趴回门口的脚垫上。   黛西夫人提着裙子下楼,手持烛台的明思女士正在等她。   “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明思女士跟在她身后低声汇报:“下午的时候一个脏兮兮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古怪的玩具,没有走正门……连这里属于那个城市都不知道,想要打听进城的路,彼得让他们在菜园里喝水,正巧面包出炉,他们闻到面包香味后恳求也让他们吃一点,这才纠缠了一会儿,错过了关门的时间。”   黛西夫人侧过脸:“没有给他们吃吧?”   “一块面包渣都没有给。”明思夫人坚定地说:“我大声斥责了他们,让彼得在舞会前把他们关在地窖里。” 第五十六章   也许是冷清了一个冬天的缘故,大家都玩得很尽兴。   ……   还不到午夜时分, 舞会的气氛就达到了高\\潮。   也许是冷清了一个冬天的缘故,大家都玩得很尽兴。   少女们踮着脚尖跳舞,轻盈得像草叶上的蝴蝶,月光从温室顶棚上照下来, 使得她们鼻尖上的微小汗珠都在闪闪发光。   没有人会不为这副美丽的景色迷醉, 欢快的风琴声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 旋转的裙摆和灯光使人眼花缭乱,如果不是身边有一个歹徒时刻紧跟着自己,就连男爵先生都会忍不住沉浸在这场狂欢中。   他不知道这几个大胆拦劫他的男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但那个和他寸步不离的年轻人手里有一把很锋利的匕首, 除非有强力保镖能救出他, 不然即使时间回溯到二十岁也不擅长格斗的男爵绝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他假意屈从他们, 向城堡谎称自己带了个表侄子来, 实际上一直想找机会给黛西夫人或是随便一个小姑娘一点暗号,希望她们能足够聪明领会他的意思,把身边这个心怀不轨的男人制服。   可惜计划很不顺利, 黛西夫人一如既往只关心自己会“捐赠”多少钱。   至于那些天真的女孩们更是只知道跳舞和喝酒, 虽然在内心暗暗为自己的生命感到焦虑,但心不在焉的男爵依旧被劝得喝下了好几杯酸苹果酒。   爱丽丝一边微微喘着气一边偷偷看向靠在长沙发上的黛西夫人,心里砰砰直跳。   她知道黛西夫人在这里不止是作为主人陪同她所谓‘地位高贵的客人们’,同时也是为了监视她们。她定下过很严格的规矩,在舞会上姑娘们不能单独交流,也不得私自向客人提供不必要的信息——其实就是任何信息。   曾经有客人为城堡里的一个女孩神魂颠倒, 独自相处时赌咒发誓过要满足女孩的一切愿望,女孩就请求他把自己带走, 哪怕只做一个永远住在乡下的小情\\妇。   客人确实为此去跟黛西夫人交涉, 没人知道他们在城堡三楼的书房里谈了什么, 但从此那个客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作为“不听话”的典型,那个女孩被赶出了房间,给浆洗女佣做帮手,冬天也只能睡在没有门的阁楼里,不到两个月就病死了。   即便如此,黛西夫人还是极端严厉地调查了此事,并认为这是几个不老实的女孩常常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导致的结果,从此只要在她和几个管教夫人的视线范围里,女孩们都不被允许低声交谈。   但她们并不需要交谈。   爱丽丝挽着舞伴的臂膀,跟一个穿粉裙子的女孩错身而过,她朝爱丽丝眨了眨眼睛,翩翩然提着裙摆走了,爱丽丝看到最常跟她跳舞的那个中年男子正拿着一杯葡萄酒,侧着头和黛西夫人说话。   少女的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她身边的舞伴在十五分钟前也喝下了她亲手递给他的肉桂茶。   查理告诉她,提供迷药的医生非常优秀,给出的预计时间会很准确,所以她要在半个小时候完成所有计划,在此期间,他会和同伴把前往厨房补充食物的侍者都关在厨房里,不让闲杂人等进来破坏。   虽然有达芙妮帮她把药分了出去,但她并不知道大家是否能在不交谈的情况下领会计划内容:每个客人都至少会有一位比较——用他们的话来说,“情投意合”的女孩,爱丽丝和达芙妮借助宽大的裙摆和手帕,把药全都分到了女孩们手上,由她们放松客人的警惕,劝他们多喝几杯饮料。   当第一位客人伏在小圆桌上打起呼噜时,她就知道计划成功了。   黛西夫人一开始还以为索罗先生喝了太多葡萄酒,正要寻找一个力气大的园丁把他扛到城堡房间里时,却发现原本兴致高昂的客人们像传染了瘟疫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了,无论怎么摇都摇不醒——连男爵大人也软倒在了绒布沙发上。   负责维持舞会秩序的卡利亚女士围在一个谢顶的、富有的银行家身边,无论如何也摇不醒他,绞着手指不知所措。   她们擅长大声责骂、用鞭子抽打不听话的人,但并不擅长急救。   “去!把车夫、园丁都叫来!”黛西夫人厉声吩咐卡利亚女士,等她提着裙子匆匆忙忙离开温室,她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头。   这样的情况看着很像食物中毒,可城堡里的厨房就算不说能够服务国王,但也比一般的农庄更讲究,尤其是客人里有贵族的时候。   烹饪使用的材料与酒水都是经过检查的,否则可不能安抚那些有钱人的挑剔舌头,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像这样的情况。   而且……倒下的全都是客人。   作为舞伴的少女们吃了同样的饼干,喝了同样的酒和茶,为什么所有的女孩都还能站着?   黛西夫人缓慢地直起腰来,注视着那群穿着华服,脸上的红晕因为跳舞而还未消退的女孩们,她们也同样冷冷地注视着她。   “姑娘们,”她轻声细语地、和蔼可亲地问:“是不是有人干了什么坏事?”   如果不是她眼睛里闪动着恶毒的光,看起来几乎像是个每次都会去教堂帮忙发圣餐,看到羊羔会怜悯哭泣的善良女人。   可惜所有女孩都偷偷倒掉了自己的汤,没有了魔药的影响。   她们看着黛西夫人只会想起每一次她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向她们训话,身边还站着两个手拿鞭子的女人的情形,就连一向很勇敢的达芙妮,这时也还是打了个冷颤,还有好几个女孩控制不住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她得意地笑了起来,用诱哄的语气说:“我明白,一定是有人打什么坏主意……你们把领头煽动你们的人告诉我,我就不惩罚被蛊惑受骗的人。”   她朝沉默着不自觉站成一团的女孩们走近了一步,像一条向猎物逼近、嘶嘶吐着信子的大毒蛇。   “是我。”一个声音响起,尾音微微有些发抖。   爱丽丝手脚冰冷,但脸颊很红,她声音很小,但又说了一遍:“是我。”   黛西夫人收起笑容,眼睛里闪动着恶毒的光芒:“是你呀。你想干什么?嗯?自以为很聪明,想要通过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反抗我,你这卑鄙的、下流的……”   “卑鄙的人是你!”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达芙妮一把推开站在她身前的爱丽丝,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你才是个下流卑鄙的女人,把我们关在这里,利用我们榨取财富,如果神的目光转向这里,你一定会被雷电劈死!”   “你怎么敢诅咒我!”黛西夫人大叫:“不知感恩!我收留你们,给你们食物的衣服,你们就用陷害我的客人和诅咒来回报我!”   爱丽丝的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你撒谎!你把我们关在这里!我要带着莉莉回家!”   ‘回家’这个词一出口,就仿佛在已经烧热的锅里倒下了一杯凉水,瞬间爆发的情绪让所有女孩都紧握双拳,仇恨地看着她。   “我要回家!”   “我们要自由!要回家!”   还有一个女孩忍不住痛哭失声:“我要回去,我的母亲一定很思念我,日夜哭泣。”   “你害得我们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却妄想我们感恩?”爱丽丝眼睛奇异地明亮:“投降吧,不会有人来帮你,你必须立刻打开城堡大门,让我们走!”   爱丽丝知道,为了绝对保密,每次举办舞会,在宾客到场后黛西夫人都会吩咐人把城堡的各个出口锁得严严实实,直到客人要离场才会重新打开,因为大部分客人都不希望他们在此逗留期间被不速之客窥探,这样会对他们的名声不利。   虽然少女们都瘦弱无比,但长久以来的压抑和委屈、痛苦仿佛使她们爆发出无穷的力量,手里握着餐叉和小刀,围成半圆逼近黛西夫人。   黛西夫人被她们的气势惊到,不自觉地往后退,同时眼睛滴溜溜到处乱转,想知道早就应该赶到的马夫和园丁究竟去了哪里,结果一不留神踩到垂到地上的长桌布,还没等她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长桌布就猛地被人从她脚下抽走,扯得她脚下一滑,狠狠地跌坐在地上,长桌上的酒杯和碟子都滚进了她怀里,身上顿时一片狼藉。   “啊呀,真是抱歉。”一个没什么诚意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艾利卡一手拽着桌布,另一只手一上一下地抛接一个青苹果:“夫人,您没事吧?”   “你是男爵先生的侄子!”黛西夫人惊恐地说:“你还醒着?”   艾利卡笑出一口白牙:“我可不是他侄子,我们是来解救这群勇敢的小姐的——顺便一提,如果您在期待园丁和洗碗工能举着笤帚冲进来的话可能要失望了,我的朋友应该已经解决掉了他们。”   虽然形势混乱,但艾利卡笑起来的样子还是惹得几个女孩交换了眼神,一副兴奋得想要窃窃私语的模样。   黛西夫人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眼下她再也不能维持那副虚假的风度了:“你们是谁?究竟要干什么?”   “他们是我雇佣来的帮手。”爱丽丝又上前了一步,声音大了很多:“你最好立即交出城堡大门的钥匙,放我们离开,否则、否则——”   达芙妮气势汹汹地补充:“否则我们就把你倒吊在角楼上,叫你冻死。”   爱丽丝和其他姑娘连忙一起点头。   黛西夫人铁青着脸不说话。事到如今,她已经看明白自己掉进了早就设计好的陷阱,这些姑娘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联系上的城堡外面的人,不但达成了解救她们的协议,还要把来城堡寻欢作乐的客人一网打印。   昏睡在这里的都是罗帕帕斯以及附近城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年来她一直致力于与他们保持友好关系,这让她得到了许多好处,但相对的,如果这些人在她的城堡里出了事,后果同样难以承受……   等等。   这里是[她的]城堡。   “好吧,”她冷静下来,拍掉挂在她衣襟上的一只长梗樱桃,动作狼狈地扶着桌子站起来,眼睛里闪动着诡异的光。   “好吧。”她又重复了一次。   “你们赢了。”黛西夫人慢吞吞地说:“既然这样,就如你们所愿……但钥匙不在我身上。”   “钥匙放在什么地方?”艾利卡问。   “在三楼的书房里,书柜的最上面,但我必须亲自去拿。”她说:“那里有一条狗,对我忠心耿耿,没有看到我它是绝不会走开的。” 第五十七章   达芙妮和爱丽丝用长桌布绞成绳子把卡利亚女士牢牢地绑在桌脚上, 又把黛西夫人的手给紧紧捆到一起,防止她再动什么歪脑筋。   艾利卡让姑娘们在原地等候,她要亲自押着黛西夫人去拿钥匙。   虽然那些客人全都因为萨尔曼医生的药而陷入沉睡,但让少女们单独跟他们待在一起还是令人放心不下, 于是艾利卡预备去找钥匙之前绕路到马厩, 请萨尔曼医生过来暂时陪伴那些姑娘。   大概是因为职业的缘故, 萨尔曼医生举手投足都有一股温和而智慧的气质,很容易令人安下心来——但前提是他与查理确实撂倒了城堡里的有效战力。   但说实在的,几个干杂活的粗使工人不算什么难缠的对手, 但从他们潜入城堡到成功捉拿黛西夫人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兔头店长和萨尔曼医生至今没有进入温室这一点令她心生警惕, 否则她一定会把这个恶毒的女人捆在原地, 自己去书房拿钥匙, 作为白兰堡骑士团的公敌,她可不怕区区一条狗。   不过关于这个问题的疑惑在她走出温室时就得到了解答。   查理正坐在一个修剪成圆球形状的冬青丛上抽烟,白色的雾气从长烟斗里缓缓上升, 使得他那颗兔子脑袋在月色下看起来有点儿不真实。   艾利卡一看到对方又戴上了那顶高礼帽, 就知道战斗一定结束了,顿时放下心来。   兔头店长见她们出来,放下烟斗,听艾利卡三言两语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那些姑娘确实非常勇敢,我几乎没有动手,她们自己搞定了一切。”艾利卡真心实意地说:“跟你说的一样。”   “‘医生’到厨房去了, 他想要研究他们使用的魔药。”查理说:“我早就在这里等着了——没有邀请函,我只能看到一个黑洞洞的大玻璃房。”   说这话的时候, 查理的眼睛一直盯着黛西夫人。   眼前这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女人很明显并不是魔法师, 身上也没有任何配饰带有魔力波动, 如果不是那些麻痹人意志的汤和这个古怪的邀请函制度,任谁都不会把她同神秘力量联系起来。   艾利卡也想到了这一点,她皱起眉头,回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魔法师,怎么能做出这样的范围性规则限定?”   黛西夫人掀了掀眼皮,不情愿地说:“不是我,是这座城堡。在我出生前它就这样了——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你能进入舞会,说明你已经通过某种途径获得了邀请函。”查理朝艾利卡微微点了点头:“所以由我去和她取钥匙,你回去安慰那些姑娘们。”   没有别的办法,艾利卡只得把黛西夫人移交给查理,她正想开口提醒他狗的事,却看到他朝自己隐秘地挤了挤眼睛,顿时心领神会,转身回了温室。   “你刚才在说谎。”直到离开花园回到城堡阴暗的石头大厅里时,查理才轻声说。   黛西夫人没有说话。   “你能熟练地利用城堡规则诱\\拐女性,蛊惑宾客,这不能用一句‘不知道’来解释。这样的范围魔法通常都是由最初的土地拥有人设置,这座城堡已经很老旧了,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吧?所以你能跳过创始人,以主人的身份接收规则管理权。你和城堡的前主人是什么关系?”   这段话使得黛西夫人踉跄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真麻烦,兔头店长心想。   如果是公爵在这儿,一定比他更早就能洞悉这起古怪事件的逻辑链,并用最刻薄的方式刺激得黛西夫人自己把一切都抖出来。   可惜人家不在这儿,而且这件事严格来说跟他并没有任何关系,能派艾利卡来帮他已经算是出乎意料了。   他假装不在意黛西夫人的沉默,自顾自地边走边说:“那些女孩儿,都这么年轻,却被你禁\\锢在这里,当做敛财的工具。你也曾经是个女孩,也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为什么能对她们做出这样的事?你不怕——如果你有孩子,不怕有人也会这样对待他们吗?”   黛西夫人冷笑了一声:“我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也没有孩子。”   “可是你有父母。”查理温和地说:“你知道父母对孩子的爱和期待,他们宁愿付出生命也有保护自己的孩子。我相信你的父母绝不会让你遭遇这样的事情,可是你却对别人的孩子犯下了这样的罪恶……”   大概是空无一人的走廊令黛西夫人不像在温室里那么情绪紧绷,也有可能是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捏在对方手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我说过,我可没有她们的运气。我不知道你听她们说了什么疯话,但我不让她们干活,为她们提供食物和床铺,还有华丽的裙子——都是每年最流行的款式,还有各种耳环和手镯,你知道那些要花多少钱吗?我在她们这个年纪,只有一件被洗得硬邦邦的厚裙子,不管春夏秋冬都得穿着,为了照顾壁炉的活计跟人抢破头,只因为那里暖和一点儿。父母的保护?哼,我早就没有父母了。”   “因为这样,所以你才决定放弃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吗?”查理出其不意地问。   黛西夫人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亲情是最可笑的事。”她说:“告诉你吧,城堡里的女孩儿们——你以为他们的父母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上哪儿去了吗?只要雇佣凶恶的门卫,或者端起贵族的傲慢姿态扔给他们一笔钱,就能让他们轻易畏惧,不敢靠近,转身回到家里装模作样地哭泣几天,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也当自己的孩子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他们沿着阶梯走上三楼最后一级台阶,黛西夫人继续说:“你知道吗?所有的女孩儿都有一张价格表,我会根据她们的出身、长相和年龄标价,如果她的家人有本事找到这里,就告诉他们,他们的孩子曾经来过这里,但已经病死了,我很遗憾,再给他们一笔钱——钱能解决一切问题。所以不要妄想用亲情来说服我、打动我,不管有没有我的忏悔,你们都赢了。”   “所以你一切都是为了钱?”查理若有所思:“因为曾经被贫穷折磨,所以你要抓住一切机会追逐财富吗?”   他们走过走廊,那头猎犬看到查理立刻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兔子脑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查理低笑一声,收紧了一直握在他手里的、绑着黛西夫人双手的长巾。   黛西夫人低声说:“小乖乖,一边去。”   她连着吩咐了两遍,那条狗才磨磨蹭蹭地挪开,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查理。   艾利卡把温室的大门敞开,正在哄劝女孩们走出来,感受一下自由的月光。   “外面没有酒和雪茄的味道,月亮把地上照得很亮,我们应该……”庆祝一下胜利。   她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几个人影匆匆朝温室跑来,艾利卡警觉地把走在最前面的达芙妮推了回去,握住袖子里的匕首迎上前去。   直到走得近了她看看清楚几个来人的脸:“萨尔曼医生……希洛?!”   那个圆脸少年看起来跟她一样吃惊:“艾利卡?!”   萨尔曼医生:“你们认识?”   艾利卡放松下来,顺手照着希洛的脑袋拍了一下——力道大得让他的头都歪过了一边:“你究竟迷路迷到哪儿去了?我派了那么多探子都没找到你,你这大路痴!”   希洛很不服气,但他目前还打不过艾利卡——艾利卡力气见鬼的大,全身简直没一个地方像女人。   “我好歹也是骑士团成员,潜行是必修课,普通的探子怎么可能轻易抓到我的行踪?”他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所以你是打算依靠自己的方向感跟我会合吗?”艾利卡冷笑,这时她注意到,希洛身边还有一个……锡兵?   不到半人高的小锡兵一直没有机会插进这个故人重逢的场合,见艾利卡总算注意到自己,才高兴地说:“你好!艾利卡,我是哥伦布!萨尔曼医生说他的兔子朋友去解救小姐们了,是不是查理?是不是查理?”   艾利卡笑着点点头:“原来你是店长的朋友,你好,我是艾利卡,是这个迷糊家伙的上司,他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希洛大声说:“希弗士才是我的上司!”   艾利卡没理他。   萨尔曼医生听到这里,终于确定大家都是意外会合的自己人,这才想起匆忙赶来的目的,连忙低声问道:“艾利卡,你有没有吃舞会上的食物?”   艾利卡看到萨尔曼医生的严肃表情,知道这件事情一定很严重,也收敛了轻松的态度,同样压低声音说:“没有。在这种场合我不会随便吃东西。”   “那有没有喝茶?酒?和其他饮料?”萨尔曼医生急切地追问。   “我们的计划就是通过饮料实行的,所以我一滴也没有碰。”艾利卡肯定地说。   萨尔曼医生看起来松了口气,但又有点悲伤。   “我有话要跟你说。”他特意看了一眼艾利卡身后的温室大门,有几个姑娘在门边小心地探头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概猜到了萨尔曼几人不是黛西夫人的手下,但一时间还不敢贸然过来。   他收回视线,深深地叹了口气。   “厨房里有个年纪很大的伙夫,在城堡里干了二十年的活,胆子很小,我和查理先生没费什么力气就让他束手就擒了。希洛和哥伦布被关在地窖里的事,也是查理离开后被我审出来的,关键是他还透露了一些城堡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个城堡里的东西除了水,什么食物都不能吃——哪怕只是轻嘬了口葡萄酒或者吃了一颗面包上的葡萄干,都会被城堡主人的意志束缚,如果得不到允许,永远都无法再离开。”   艾利卡猛地回过头,正好看到爱丽丝站在门边,扶着门框朝他们看,视线里是一无所知、全然的喜悦。 第五十八章   ……   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蔓延开来, 艾利卡深吸了口气:“希洛,哥伦布,你们有没有……?”   希洛也是一脸凝重:“他们不肯给我们食物,因为我饿了, (强硬)请求他们至少给我们一罐牛奶或者粗面包。一个新来的洗碗工不知道这件事, 加上我们的价码开得很高, 所以他放我们进来,预备去厨房找点东西打发我们。不过被一个女人看见了,大喊大嚷骂了他们一顿, 还叫人把我们推进地窖。”   本来以希洛的战斗力, 不至于让他们扔进地窖里, 但他不安好心地计划着既然合法买卖行不通, 那他就等晚餐结束厨房没人后再偷偷溜出去偷点儿东西——那个地窖门板都要被老鼠咬空了, 他一拳能砸穿一个。   只是没想到这个城堡看起来阴暗凋敝,厨房的规模却不小,他和哥伦布生生地窖里蹲了两个小时, 还能听到头上来来回回的忙碌脚步, 两人等得都累了,忍不住稍微打了个盹。   等到他被哥伦布摇醒的时候,厨房已经安静了下来——照把他们拉出地窖的萨尔曼医生的说法,那些厨工和厨娘、马夫和园丁,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他们药倒了,一个摞一个地堆在厨房地板上。   那时候他还喜出望外, 猴急地找了个盘子想尝尝路子上还在冒热气的洋葱汤,才被萨尔曼医生严肃制止了。   “这逻辑不对。”艾利卡冷静地说:“如果是这样, 为什么持有邀请函的客人能长久来往城堡?舞会上的食物都是同一个厨房供应的。”   萨尔曼医生说:“我也想到了这个疑点, 但是那个人的表情看起来不想说谎, 他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在为了筹备舞会大量囤积食物的情况下,他们宁愿冒着被陌生人撞破秘密的危险也不愿意给希洛和哥伦布一口奶酪,反而花费更多的力气关到地窖里,我猜他们是打算舞会结束,送走客人后再把他们俩赶出去,黛西夫人肯定不希望两个与她的生意无关的路人被长久束缚在城堡里。”   “也许吃下城堡的食物并不是唯一的条件。”艾利卡想了想,突然皱起眉:“如果那些姑娘注定无法离开城堡,为什么黛西夫人还要假意投降,领着查理先生去拿钥匙?”   希洛脸色一整:“书房的位置在哪儿?”   小锡兵跳起来:“我要去找查理!”   哥伦布虽然性格单纯,但并不傻。   在跟着查理生活在枫林镇的岁月里,他受到影响跟着学习了不少东西,因为不需要睡觉也不需要眨眼睛,小锡兵的阅读量其实比一般学校的学生还要多。   再加上他自己就是诅咒魔法的受害者,在魔法这一领域有本能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根据萨尔曼医生和艾利卡提供的线索,他很快就能判断出这是一个领域魔法。   结合黛西夫人本人并不是魔法师这一点,这个城堡里恐怕还另有一个魔法物品作为中枢。黛西夫人应该不是这个带有强制性魔法产物的第一任主人,但魔法物品之所以在各个大陆既价格昂贵又使人忌惮的原因就在于:一旦制作成功,操控的门槛就几乎不存在,任何有自主意识和行动能力的人都可以使用它们。   像脚下这个城堡的案例,领域魔法设置成功后,[规则]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掌握了[规则]的人,几乎可以说是这一片范围里的伪神。   黛西夫人能够以铁腕政策操控那么多少女,并周旋于众多掌握财富与地位的客人之间,本身绝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这样的女人,在自己的领域里会这么轻易地投降吗?   小锡兵的腿迈得飞快,几乎是一蹦就跳上两个台阶。   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彼此作为朋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查理。   他确实是蒙特利埃学院的全优生,查理没有说谎。   但他对自己的表现有所隐瞒,他并不是表面上的,理论高于实操的天赋欠缺型魔法师,而是恰恰相反。心高气傲、以魔法闻名的魔女爱莲娜,是不会爱上一个只会翻典籍的书呆子的。   他日常更偏向使用各种几乎不需要魔力驱动的小魔法和辅助道具,诚然有一部分是需要低调行事,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兔头店长其实很厌恶魔法。   更准确地说,他厌恶非自然的力量。   希洛大步跟在他身后,两人刚在楼梯上冒头,就听到一阵狗吠声响起。   希洛脸色一肃,反手从他破破烂烂的半身斗篷里抽出一把短剑,一个大跨步抢在哥伦布身前,正好拦在向他们疾冲而来的大狗与小锡兵之间。   哥伦布被吓得差点滚下楼梯,希洛毫不迟疑抬肘就是一剑,大狗的冲势立刻被打断,大叫了一声转了半圈,脚爪把地毯抓得翻卷了起来,脖颈一侧被划出的伤口冒了血。   此时的希洛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哥伦布所熟悉的、嘻嘻哈哈小乞丐的样子了。   这种狗天性是暴躁多于理智的,攻击不成反受伤使它眼睛发红,伏下脖子紧紧盯着希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咆哮声,这是要发起攻势的动作。   希洛没有眨眼睛,而是用嘴角说:“它一扑过来,你就往左边冲,我会拦住它,你去打开书房的门。”   小锡兵答应了一声,那狗果然按捺不住,直直朝希洛的脖子扑了过去,哥伦布弯下身子,闷头冲了出去——希洛说到做到,没有让那条大狗回头。   走廊上那么激烈的动静也没有惊动书房里的人,哥伦布试图扭动门把手,发现它从里面被锁上了。   “查理!查理!”哥伦布大声喊道。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嗓门大,还是这扇胡桃木门的隔音不太好,里面的兔头店长居然回应了他。   “哥伦布?”   “你在里面!怎么了?”小锡兵对着门把手上的锁眼问道。   “我没事。”胡桃木门的另一边,兔头店长回答,声音听起来很平和。   如果哥伦布看得到书房里的情形,就知道店长其实在撒谎。   书房的样子还是跟上次查理潜入的样子一样,挤了好几套书桌,鼓鼓囊囊的靠垫被扔在地毯上,还有在香炉里不间断燃烧的、气味浓烈的异国香薰。   黛西夫人站在查理身前,那本厚厚的黑色硬皮大书已经合了起来,被她举在手里。   查理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他们其实已经听到了大狗的吠声,但谁也没有分心去管。   “你在害怕什么?”黛西夫人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又恢复了她那虚假的、轻声细语地口吻:“你不是要帮助女孩儿们得到自由吗?只要烧掉这本书,这座城堡的一切秘密都会被毁掉,再没有什么能束缚她们。这不正是你的目的吗?”她紧紧靠在壁炉边上,作势要把大书扔进还在燃烧着的炉火。   兔头店长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说:“我希望女孩儿们能得到自由,并不希望毁掉一切,包括你。”你的罪恶应该另由神来审判。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黛西夫人冷冷地看着他。   “贫苦出身的你不可能生来就拥有这座城堡。”查理叹了口气,维持双手举起的姿势:“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在度过了清扫壁炉灰的童年,或者少年时代后,你应该有在这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但并不是以主人的身份。”   “你也是城堡的一份子,你曾经和她们一样。是不是,黛西?”兔头店长说:“所有的女孩儿都会使用花朵的名字,包括你和卡利亚女士——”   “闭嘴!”黛西夫人立刻说道:“闭嘴!闭嘴!”   “为什么?”查理圆圆的兔子眼睛里满是悲悯:“你知道那种痛苦,你经历过那种痛苦,岁月已经使你遗忘一切,心安理得把同样的伤害加诸在那些无辜的女孩儿身上?”   “你懂什么!”黛西夫人的胸膛剧烈起伏:“亲情和友情都是最虚假的东西,在你真正绝望之前,神就会把所有保护你的东西全部收回,除了自己努力根本毫无办法。我的父亲从太阳升起前干活到日落,却挣不到一杯老爷的酒钱;我的母亲从出生到死去,都没有穿过一件完整的、没有补丁的裙子——但我不抱怨!不抱怨!就这样我还不了解死亡的时候神也还是带走了他们,我只能像牲畜一样被人买来卖去,那时候你怎么没有像今天一样跳出来主持正义?你说的不错,我也曾经住在楼下的房间里,曾经像奴隶一样用尽力气只为取悦有伤害我力量的人,只为了不在城堡角落里凄惨地死去。我干得不错,获得了主人的信任,但那个操控一切的老东西突然自我爆炸了,她留下的一切都是我的,我应得的。”   她停下来喘了喘气。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查理说着,像是手举着太酸,垂放到了身侧。“控制你的人死了,你自由了。”   黛西夫人诡异地笑了:“因为没有人能离开。你真的以为,把我打倒,把我杀死,那些人就能回到家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生活?别犯傻了。这本书和这座城堡一样,是那个老东西的财产,[记录了名字,就能抵达花园,吃下了食物,就能获得永生。如果毁掉一切,就只能灰飞烟灭。]这是她写在书里的第一句话,我一直严格执行。”   “‘她’是城堡的前任主人?”查理忍不住问道:“她是谁?”   “你可以自己问问她。”黛西夫人不怀好意地说。她小心地一手紧紧握着那本大书,一手朝伸手摸索,然后猛地拉开了遮住墙壁的沉重天鹅绒窗帘。   一股陈腐的、难闻的气味从窗帘后面飘了出来,但比这更恐怖的是,原来窗帘后面,是一睹雪白的石膏墙,在墙的正中间镶嵌着一个跟石膏墙融为一体,只有半身的女人,枯瘦如同朽木,眼球极其凸出,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激得五官紧缩,面目扭曲。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注意到包括反派的名字都是花朵吗? 第五十九章   即使是查理, 见到这副场景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这副恐怖的景象意味着什么,但从未亲眼看见过。   魔力反噬。   这是大魔法师致力于吸收有天赋的孩子进入学校系统学习魔法的重要原因之一,魔力是一种珍贵的天赋, 但如果魔力充沛却没有控制的力量, 就如同递给三岁孩子一把锋利的尖刀, 在它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手里的力量究竟意味着什么之前更有可能因此受到伤害。   当这些天赋者进入学校以后,他们还会从书上学习到另一种可能会导致魔力反噬的行为——强行探索禁忌魔法。   很多不愿受王国和教廷管控的魔法师被称为魔女或者黑巫师的原因就在于此,魔法师协会将魔法进行很细致的分类, 并依照魔力等级严格限制了魔法学生所能接触到的学习范围。   这不止是因为真正强大而珍惜的魔法必须掌握在皇权手里, 还因为如果跨级尝试自己能力范围外的东西, 很有可能也会造成魔力反噬。   在蒙特利埃学院的图书馆魔法分类架上, 几乎每一本书的前五页都是关于这些禁忌的警告内容, 上面印着各种千奇百怪的失控结果,有人全身长出了触角和眼睛;有人融成了一摊还有自我意识的肉泥——可以装进一个罐子里;还有人长出了比自身面积多几倍的皮肤,总之没有任何一个人还能维持正常人类的样子, 而可怕的是他们不会因此立即死亡, 而是暂时清醒地接受这一切。如果没有人替他们结束生命,那么他们只能在以非人的姿态活着,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失去记忆和理智,成为一个真正的怪物。   眼前这个女人很显然就是多年前魔法师魔力失控后的产物,她看起来像一个灰败的石膏像,散发一种类似腐败的气味, 这也许正是房间里总是点着浓烈熏香的原因。   她的肉\\体受损程度比精神要严重,脖子以下的部位都无法动弹, 但眼珠还能在眼眶里滴溜溜地疯狂转动, 看起来令人作呕。   “哈!你这个不知感恩、满口谎言的小畜生!”她嘶哑地说:“遭到报应了?”   她恶毒地盯着黛西夫人, 颠三倒四地说:“今天是星期几?把我的衣橱整理好,伯爵下午要来,你得把我鞋子上的珍珠缝缝好,最好别想着偷懒,否则我会让波波抓烂你的手背。你这个不知感恩、满口谎言的小畜生,我本应该把你扔进壁炉里烧成灰烬,肮脏、无耻、下流的杂碎——”   兔头店长已经明白了一切。   黛西夫人果然跟爱丽丝、达芙妮她们一样,曾经被这个女人当做奴\\隶,受尽苦难不得自由。   作为魔法师(很有可能是不被协会承认的魔女),这个女人对城堡的掌控和压迫估计比黛西夫人还要严苛得多,以至于她失控嵌入墙里之后,黛西夫人并没有杀了她,而是让她不得不以这样的姿态继续活了这么久——被遮盖在窗帘和浓烈香薰味之下。   这对黛西夫人来说无疑也是一种折磨,但是……   “你曾经服侍过这个魔法师。”兔头店长看着黛西夫人说:“你知道她对这座城堡施展了什么魔法,也知道即使没有魔力,利用那本书也能继续维持这个魔法运作。”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对这种强大的魔法师而言,黛西夫人,以及当时城堡里的仆人在她眼里与一只蚂蚁毫无区别,哪怕把那本魔法之书送到黛西夫人手里,在真正的主人面前也不会发挥作用。   如果不是对方自己魔力失控,很有可能直到今天黛西夫人还只是城堡里一个普通女工。   墙里的女人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黛西夫人冷眼看着她,一言不发,眼里满是仇恨。   也许是这股仇恨使她保留了这个女人的生命,想亲眼看着她逐渐失去理智变成一个没有自由的疯狂怪物,也许更是因为那本掌控城堡的魔法书出自这个失去理智的魔法师之手,虽然她已经无法再操控任何东西,但她残留在身体里的魔力能最大限度拉长这个魔法物品的有效期限。   此时,原本暂时沉静下来的门外又开始一阵砰砰敲门的响声,大概是希洛已经解决掉了那条大狗,试图弄清楚紧锁的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原本以为,这种邪恶的舞会制度也是你继承的财产,看来并不是。”兔头店长轻声说,脸色已经没有了一贯的轻松和温和,声音也罕见的冷硬:“这个女人当年利用少女干了更邪恶的事。”   黛西夫人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你也是个魔法师?”   兔头店长没理她,径自走到墙中女人面前,打量她扭曲的身体:“她在自我毁灭前做了什么?或者应该说——她是因为想完成什么魔法而造成魔力失控?”   “所以我说,那都是些不知感恩、满口谎言的小畜生。”黛西夫人冷笑一声。   “如果她们在这个女人手下,熬不过一年都会统统死去。十年前的城堡跟现在可不一样,没有爵位的人休想踏进来一步,她的客人甚至还有好几个国王,带着亲卫兵秘密前来,身后是装满黄金和宝石的马车。”   查理像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又问了一遍:“她是因为想完成什么魔法而造成魔力失控?”   黛西夫人看得出来,这个古怪的兔头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自己身上了,她略微放松了一些,不屑地说:“她总是在做各种古怪的实验,让女孩喝下她的药剂,然后逼迫她们怀孕——”   查理的瞳孔猛地一缩。   黛西夫人看不到背对着她的查理的表情,径自说下去:“她希望女孩们能生下个什么特别的东西,我记不清了,她只会在心情很好的时候提起这件事——如果成功了,她会成为几个大陆最强大的人。她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上面,但这个实验从来没有成功过。每一次失败,她都会愤怒地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打碎,到最后她忍无可忍,决定自己试一试,结果……”   她痛快地笑了起来:“她也失败了,自我爆炸了,一切都结束了。”   生下个什么特别的东西。兔头店长看着那个前魔法师鼓起的肚子,只觉得自己仿佛站在雪地里,被冻得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她想生下什么?”查理听到自己追问的声音。   黛西夫人撇嘴:“我不知道。她从来不让人靠近自己的药剂室,只有国王才有资格单独和她会谈。”大概是很多年没有回忆起这些事情,她突然顿了顿。   “我曾经端茶进去。”她突然说:“她与一个不知道什么国家的国王讨论过这件事。她说,她必须得到‘圣杯’,但所有的女孩都是没用的垃圾……”   黛西夫人闭上了嘴,因为兔头店长猛地转过身来,脸色的表情十分可怕。   “我明白了。”查理冷冷地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我明白了。”   这才是那个魔法师隐藏城堡,并设下领域魔法的真正目的——她不是在尝试禁忌,而是试图创造禁忌。   她口中的‘圣杯’拥有操控大陆的力量,但只能通过母体诞生。   可是人类连婴儿的性别都无法左右,又怎么可能轻易创造出拥有这样禁忌力量的……东西?   因此她受到了神和自然规则的惩罚,魔力完全失控,这个邪恶的实验也因此中断。   她的仆人黛西夫人一直跟在她身边,虽然隐隐约约偷听到一些信息,但由于不是魔法师,因此并不真正明白她这些行为背后的意义为何。   因此无知的黛西夫人只利用她的遗产,模仿她的手段重复当年利用女孩换取财富,对其真正的谋求却没有继承下来——也没有能力继承。   但查理从黛西夫人的话里提炼了更为关键的信息:当年这个魔法师跟[国王]谋求合作,而且不止一个。也就是说,这种邪恶的魔法虽然没有在这个城堡重现,但极有可能已经流传了出去,各方势力已经得到了这个魔法师的“实验笔记”,并且或光明正大、或隐晦地试图继续探索下去,试图让‘圣杯’降世。   “把那本书给我。”兔头店长朝黛西夫人说,并朝她迈了一步:“这个城堡不能再留着——至少不能再以这种形式留着。她已经死了,但她生前的尝试十分危险,当年和她有来往的人同样危险,留着这些魔法物品,他们很有可能还会再次找上门来。”   “不行!”黛西夫人尖叫道:“我宁愿烧了它也不会给你。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上面,所有人都吃了城堡的食物,如果这本书毁了,大家都会死!”   “这只是领域魔法的附带作用,跟诅咒一样,可以想办法解除。”兔头店长尽可能耐心地说:“把书给我,让我看一看……”   “谁也别想拿走这本书。”黛西夫人像是没有听到门外的叫嚷声,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它是我的。这个城堡也是我的。我付出了一切,它必须给我回报。如果什么想从我手中夺走这一切,”她顿了一下,突然弯腰从燃烧着的壁炉里抽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木柴对着查理:“我就杀了他!”   查理不得不举起双手,像黛西夫人这样的女人,打起架来绝不是他的对手,与其担心带着火焰的木柴戳到自己身上,还不如担心她胡乱挥动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冷静点!”兔头店长大声警告她:“你的书房里到处都是纸和木头,最好不要碰火。”   但黛西夫人完全听不进去,她握着木柴,像是看出查理对这根木柴的忌惮,于是仿佛握着一柄长剑,浑身充满的力量,满脸都是不自然的狂热表情,看起来有点疯癫地朝查理挥动:“滚出我的城堡!”   查理连忙伸手格挡,同时后退几步:“别这样,看着点儿火!”   他想在尽可能保护自己的情况下制住黛西夫人,免得她手里的木柴一把戳到书架上的书里,但激动的黛西夫人动作狂乱,只挥舞了几下就把墙边的窗帘给点着了。   查理扑过去想要把火焰踩熄,但又被黛西夫人逼退——她所经之处又多了几处火苗,更要命的那些书信燃烧得很快,火势一下子就变大起来,烟雾逐渐弥漫了整个书房。   “把门撞开!”查理再顾不得许多,高声喊道:“里面着火了!”   哥伦布他们一直在留神注意房里的动静,此时也看到门缝下居然冒出几缕烟,希洛把小锡兵提到身后,摁了摁门板,试探厚度后开始砰砰踹门。   “别再——烧了!”查理被烟呛得有些难受:“把你的书扔掉!”   “不!它是我的!谁也不许把它从我这里夺走!”黛西夫人面孔扭曲,像是真的疯了——也许她早就疯了。   这时墙里的女人又开始咯咯笑起来,她朝那个女人喊道:“你也闭嘴!”那个女人才不管她呢,自顾自边笑边唱起古怪的歌,像是很高兴看到这间书房里到处都是火焰的景象。   不知道黛西夫人挥舞着燃烧的木柴在狭小的书房里追赶了查理多久,希洛终于把门踹开了,铺面而来的热浪和烟雾冲得他后退了两步——大概是空气大量涌入,火势反而一下子变得更猛了。   查理的眼睛被熏得几乎睁不开,勉强辨认出门口的位置,迈开长腿几步冲了过去。   黛西夫人原本在追赶他,看到书房门被打开后突然又站住了,回头张望墙中女人的方向。   “把书扔下!”查理嘶哑着朝她喊:“到这边来!”   他不喊还好,一喊黛西夫人反而神经质地抱紧了手里的大书。查理不在房里后她就不再动了,抱着那本书站在书房中央一动不动,这时她脚边的地毯也着起火来。   萨尔曼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门外,门是他帮着希洛一起踹开的,希洛一边喘气一边把查理拉得远离门边,免得他被里面的热气燎伤:“别管她了,三楼没有水,这种火势控制不住——反正这个邪恶的女人死有余辜,我们把门关上,让她抱着那本魔法书下地狱去吧。”   哥伦布也义愤填膺:“希洛说的对!她做了那么多坏事,应该下地狱去!”   这是书房里的火已经很大了,烟雾使得里面的景象一片模糊,查理他们一让开,哥伦布就挤到前面,探头探脑地想去看那个可怕的女人长什么样。   黛西夫人站在地毯上,身上的裙子也被烧着了。   她的发髻散乱,神情痴迷,只低头看着手里的书,根本不打算从房里逃出去——火势太大,几分钟后她也逃不出去了。   萨尔曼医生看哥伦布一直想往门口去,不得不伸手去拉他,免得他被火焰的热气弄得全身发烫,但他拉不动。   小锡兵站在书房门口,呆呆地看着火焰中的女人。   “巴尔达?”他轻声喊出了一个名字。 第六十章   除了离哥伦布最近的萨尔曼医生, 谁也没有听见哥伦布这句话。   所有人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小锡兵就抬腿冲了进去——萨尔曼医生下意识伸手去拉他,但对方的速度太快,指尖只勉强擦到了他头上的帽子。   萨尔曼心里猛地一沉, 还来不及多做思考, 身体就比脑子反应更快地再次伸手——这一次, 他用力拦住了也要往前冲的兔头店长。   希洛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书房里到处都是浓烟和火,眼下连书房门口都无法靠近了, 他本能地上前帮萨尔曼箍住查理:“你疯了!现在进去走不动五步就会被烧死了, 看看你满脸的毛!”   希洛看起来年纪小小, 但力气却奇大无比, 一拉就把兔头店长拉远了好几步, 问道:“怎么回事?!”   “锡兵冲进去了。”萨尔曼医生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成了火海的书房内部,又担忧地看了看查理,查理试图挣扎:“我要去把哥伦布拉出来。”   “你别去。”萨尔曼突然说:“锡兵不需要呼吸, 里面已经没有路了, 让我进去找他。”   听到他这么说,查理反而不动了。   房间里火势很大,普通人进去必定会受伤。   他立刻伸手拉住萨尔曼的胳膊说:“别——”下一秒,他的手陡然一空,萨尔曼医生居然原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比平常体型大上两倍的深灰色鸽子,肚腹上长着棕黄色的毛, 明亮而温暖的眼睛扫了一圈众人,然后拍翅朝书房里飞去。   希洛看呆了:“我的个神啊……这是什么?”   查理也楞了。   萨尔曼医生变成鸽子的冲击反而使他从哥伦布跑进火海的冲击里稍微冷静了下来, 沉默地和希洛一起看着书房里浓烟蒸腾。   他们一开始只能看到那团影子在里面快速闪过, 后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只鸽子才从火场里冲了出来,翅膀上还带着点点火星,显然是被烟雾燎得看不清方向,差点一头撞到走廊石墙上,还是希洛眼明手快把它拦了下来。   鸽子是独自飞出来的。   它原地转了一圈,又变回了那个高高瘦瘦,文质彬彬的医生。   他的眼睛被熏得不停流泪,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伸手紧紧地抓着兔头店长:“他……他不肯出来。”   以小锡兵的体型和重量,抓着鸽子的脚完全能离开火场,但他没有这么做。   等萨尔曼医生稍微恢复了一点儿力气,才断断续续地说他最后看到的场景。   因为高温,小锡兵身上的颜料已经开始剥落,五官都变得不太完整了——他也站在书房的地毯上,一言不发,紧紧地抱着黛西夫人,到最后也没有回应萨尔曼医生的救援。   黛西夫人已经被浓烟呛得昏死了过去,很难说她最后有没有看到从门外冲进去的小锡兵,但萨尔曼医生进去的时候,她手里那本大书已经掉落在地板上,开始燃烧。   萨尔曼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判断已经无法挽回后回身朝门口飞去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火焰和高温让室内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因此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仿佛看到黛西夫人另一只手也抱住了小锡兵。   这种古旧的城堡一旦着火,除了让它自然熄灭毫无办法。   几人模样狼狈地坐在花圃里,看着城堡顶层的房间冒出的滚滚黑烟,很久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希洛毕竟还未成年,也是几人中除了查理跟哥伦布相处最久的人,心里的震惊和难过让他眼眶发红。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在一切即将解决的时候,小锡兵要自己跑去送死。   这个问题除了查理没有人能回答他,但也没有人敢开口问查理。   查理的礼帽和烟斗都被放在地上,他沉默地坐着,一言不发。   年轻的骑士憋闷得无处发泄,恨恨地踢了用碎石堆砌的花圃几脚。   萨尔曼医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开口说一些劝慰大家的话,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也跟着一起沉默了。   艾利卡的脸色很不好看,一直看着温室的方向。   在所有人都到书房那里支援的时候,只有她没有离开,一直陪伴和安抚女孩们。   她坐在温室里,身边围着既激动又兴奋的少女,即使受到了那么多欺骗、伤害和痛苦,她们也没有显示出多少仇恨难平的样子来。   正相反,姑娘们几乎态度都非常积极,她们双颊绯红,性格活泼的会问她叫什么名字,有没有订婚;比较沉稳的,会开始担忧查理他们有没有顺利拿到钥匙,她们会不会只能步行离开城堡;还有一部分比较沉默,只会抿着嘴温柔娴静地看着同伴激动说笑。   艾利卡很擅长和这样的女性相处——说不定比整个白兰骑士团都要擅长。   她俊美又温柔,不厌其烦地回答每一个问题,绝不会因为沉默而忽略任何一个女孩。   她还记下了每一个女孩的地址,承诺会驾着马车把她们送回家。   还有爱丽丝,忐忑不安地小声向他打听,如果她身无分文,查理先生会不会愿意让她作为女佣服侍他作为报酬。   她们勇敢地战胜了坏人,满心以为会迎来自己的美好结局。   温室里谁都不知道在城堡书房里正在发生什么,但突然间,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像仿佛有人伸手把这些欢欣而柔美的声音掐断了。   就在艾利卡眼前,姑娘们一个接着一个凝固住了,然后在温室顶棚洒下的月光中,全部变成了花朵。   石楠、瑞香、鸢尾花、马蹄莲、大丽菊……一眨眼的功夫,活泼的少女们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不符合节令的沉默花儿,叶片微微摆动,艾利卡一个人站在花丛中,甚至来不及收起惊愕的表情。   等到最后火光最终熄灭,烟雾散尽,一直沉默的兔子店长才重新戴上高顶礼帽往城堡走去。   他拒绝了任何人陪同。   萨尔曼医生看到希洛和艾利卡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查理先生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在那之前,你们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他重新戴上因为伪装车夫而取下的眼镜,屈膝坐回地上,低声说:“我之前跟艾利卡讲了一半……希洛还没有听过,让我从头再讲一次。”   希洛虽然没有听故事的心情,但艾利卡摁着他的脑袋也坐下了,只好没精打采地用手撑着下巴,看着在清晨的微光中草尖上闪闪发亮的露珠。   “……青年爱上了少女,但仙女们很生气,想了一个邪恶的计划要破坏他们的爱情。青年被仙女们抚养长大,对她们有很深的感情,但听到她们的密谋后,立即带着少女连夜逃走。可是在森林里,每一只猫头鹰都是仙女的哨兵,它们向仙女告了密。仙女们被爱情的妒火烧成了女巫,在森林里追赶他们。但青年也在森林里长大,老柳树和兔子狐狸都纷纷帮他阻拦追兵,二仙女奔跑着追不上他们,就诅咒青年变成鸽子;三仙女骑着母狼追不上他们,就诅咒青年永远不会死去;四仙女的猫也追不上他们,于是诅咒他们相爱的时间永远少于七天。最终他们逃出了森林,但少女的后背被四仙女的猫抓伤,高烧三天后就死去了。”   听到这里,希洛坐直了身体,诧异地看向萨尔曼,随即脑袋又被艾利卡狠狠地往下摁了摁。   萨尔曼医生继续说:“少女死后青年伤心欲绝,想要和爱人一起死去,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结束生命,同时他还拥有了变成鸽子的能力。于是他变成鸽子向东飞去,直到飞累了才落地。他做酒馆伙计,做街头画家,只要厌倦了就变成鸽子离开。二十年后,青年在镇上遇到一个卖花女,他知道这就是当年在森林里采蘑菇的女孩,因为两人再次一见钟情。他们相遇于星期一,星期四卖花女就死在了她嫉妒的未婚夫刀下。因为青年不会老也不会死去,只能在大陆上一个又一个城市旅行,就跟卖花女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后他总能遇到不同样貌、不同年龄和不同性别的爱人,而他总能认出她,总会再次爱上她。但相爱的时间永远很短暂,不超过七天,就必定会再次分离,每一次爱情结束后,他都会收拾行李到处旅行,没有人知道他的下一个目的地,但他知道当他再次停下脚步的地方,会有他久别重逢的爱人在等候。”   他的故事讲完了。   希洛的表情看起来更难过了,萨尔曼反而被他逗笑了,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没关系,不必这样。”他平和地说:“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故事了。”   他是发自内心地安慰这个年轻的骑士,因为在故事的开头,所有人都跟希洛一样精力充沛,充满希冀,包括萨尔曼自己。   所以他希望希洛能永远这样。   只可惜只有当故事走到尽头的时候,时间才会令所有人都感受到它真正的力量。   他不是第一次讲述这个故事,已经不会像听众一样感到感慨。   他只是……像个迷失在无边沼泽里的人,他的爱人则是脚下的一块浮木。   但每一块浮木都会很快消失,因此他无法停留,只能踩着浮木一路前行。   这段旅程已经太过漫长,漫长到他甚至不确定当下一块浮木出现的时候,自己还有没有勇气踩上去。   他不是人,也不是鸽子。   他不老不死,也死了千千万万次。 第六十一章   尤金双省   “查理先生独自去了被烧得精光的房间说要拿点东西, 然后我们就一起回来了。”希弗士低声说。   尤金双手狠狠地砸在厚木餐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的钱还放在哥伦布那儿……他总是拿着钱包。我说,如果弄丢一枚硬币,就叫他双倍还给我。”   这个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年轻人呜咽了一声:“他答应了的。”   “他拿回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 德维特才问。   希弗士顿了一下。   “什么都没拿。”他诚实地说。   当时兔子店长确实是空着手从城堡走出来的, 那个时候他的表情看上去已经平静了些, 至少不像等待大火熄灭的那几个小时里一样,所有人都不太敢同他说话。   实际上也只有萨尔曼医生能有余力安慰一下众人,因为大家都很难过。   魔法书被烧毁, 不只姑娘们无法再变回人形, 连常年来城堡取乐的客人们都不能幸免——但他们并没有变成花朵, 而是变成了有刺的荨麻。   艾利卡暂时留在那里, 虽然书房里那本魔法书和墙里的女人都被烧毁了, 但大家都一致认同这座城堡最好就此封闭起来,避免有人再去打扰那些可怜的姑娘们,使她们不得安息。   尤金昨天晚上已经哭了一场, 但一提到哥伦布还是忍不住, 捏着一张手帕用力擤了擤鼻子。   这一次难得公爵破天荒没有就他在餐桌边做出这种行为表示谴责,他的注意力在另一个房间里。   希弗士明白他的意思,吩咐希洛去看一看查理有没有起床。   希洛没精打采地站起身走出去,很快又回来了,他身后跟着的正是兔头店长。   所有人都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不过谁都很难从那张毛茸茸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只觉得店长好像在两天内又瘦了些。   但他原本就挺瘦了, 这是后还要更瘦,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光景, 他身上的脂肪好像就随着呼吸消耗掉了似的。   “早上好, ”他轻声说:“今天早上有什么——红肠?这个好。”他坐到为他空出的高背椅上, 拉过一盘冷掉的煎鸡蛋和红肠吃起来。   “早上好。”希弗士说,大家都有些忧虑地打量他的神色。   查理似乎对投射到自己神色的视线毫无感觉,整整吃下两大盘红肠之后,又吃了一个杏仁布丁,这才停下来,抬起头一副现在才发现的表情:“大家为什么都看着我?”   尤金和希弗士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   德维特身体略微往前倾:“所以,你把他留在城堡里?”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但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尤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公爵(不敢瞪他),对公爵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行为敢怒不敢言。   不过和尤金猜想的不一样,兔头店长并没有做出被踩到痛脚的激烈反应,正相反,他短暂地怔愣了一下之后才放下银勺,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认真思考了一下。   他很难解释自己此刻的心情。   大概是因为从出生开始就被迫不断面临分别和失去,查理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习惯自我催眠,不断说服自己提前做出心里准备,才能不至于在真正的冲击来临时不至于自我崩溃。   对他而言,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损失的,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他与哥伦布相互陪伴了很久,感情深厚,但当对方离开这个世界时,比起痛苦,他更多的感受是茫然和空虚。   因为在他回到火场后,没有人能比他更明晰体会到这个结果是哥伦布自己的选择——无比坚定的选择。   “我没有把他留在那里。”查理斟酌了一下才继续说:“城堡就是他的目的地,他提前到达了,就是这样。”   “我不明白。”尤金哑声说。   查理转头看向希弗士,骑士长摇了摇头:“我不想背着你讨论此事,所以……”   兔头店长了然地点点头。   “大火熄灭以后,我回到现场。哥伦布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他的锡兵身体在烈火中融成了一堆锡块——好了,尤金。”他善解人意地喊了一声,尤金又发出一声响亮的擤鼻涕声。   “你听我说完。神奇的是,在那堆锡块之上,有一朵小小的雏菊。不是那种深红色或者纯白色,花瓣丰盛的华丽品种,而是在早春山坡上的杂草里常常能看到的白色小雏菊,中间是明黄色的花芯。我们都听过哥伦布的故事,他当年从魔女那里带走的就是一朵小雏菊。我从未见过那朵雏菊,总是以为早就在我带着他离开多伦的时候遗失到半路了……那时候哥伦布的意识还不够清楚,等他完全恢复过来,已经记不清这种细节了,所以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当年带出来的雏菊就一直藏在他的身体里,从未凋谢。”   公爵垂下眼睛:“换句话说,他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妹妹。”   “以年龄来说,黛西夫人确实很符合条件。”兔头店长似乎刚起床就累了,少见地没有讲究风度,把头伏到桌面上,声音有些沉闷:“小巴尔达……哥伦布出事以后,整个村庄都受到了牵连。记得吗?哥伦布的父亲受了伤无法干活,如果受到魔女的迁怒不得不迁徙,那样的困苦家庭是无法承担举家出行的损耗的。受伤的父亲情况恶化得不到救治首先死去,紧接着带着小女儿的母亲不得不透支自己的劳力抚养女儿,又很快被生活拖垮,小女儿最后也成为了孤儿,被人当做牲畜一样到处贩卖。最后一次就到了那个魔法师,或者说魔女手上。如果父母去世前巴尔达已经懂事,那她很有可能记得,或者从父母口中听过自己遭遇不幸的可怜兄弟,也听过造成她家庭垮塌的罪魁祸首就是魔女,她必然会因此痛恨魔女,在城堡里遭受的虐待也使她的仇恨加深。当主人魔力失控的时候,她抓住了机会,一边利用前任主人留下的魔法试图弥补自己多年受的苦,一边保留了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把她关在不见天日的书房里遭受长久折磨,大概……她是把这当做一场漫长的复仇。”   “可是,我是说,哥伦布很多年没有回到多伦了不是吗?”尤金红着眼睛说:“他怎么就认定了那是他妹妹?”   这个问题连兔头店长都难以回答。   小锡兵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千疮百孔,有时候连妹妹的名字巴尔达都不记得。   假设黛西夫人真的就是小巴尔达,那她临死前站在书房里,头发散乱,皮肤松弛,眼神狂热的样子,也肯定和当年喜欢花朵的小女孩儿完全不一样了。   没有任何凭据,但哥伦布就是一眼认出了她。   小锡兵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但他并没有试图把黛西夫人拉出火场,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大家都说小锡兵头脑太过简单,但查理觉得在那一刻,哥伦布思考的东西比谁都要多。   他一定是清楚地认为城堡里大火熊熊燃烧的书房就是他和巴尔达的旅程终点,才会坚定地做出了这种选择。   没有人开口回答尤金的问题,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这样的气氛有些沉闷,查理推开自己的盘子,决定要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因为人口增加,财大气粗的公爵阁下把整个旅馆都包了下来,他们可以自由使用整栋旅馆。   查理走到最顶层,找了个最大的阳台,盘腿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看楼下大街上的行人来来去去。   刚进入多伦大陆的时候,他好像也曾经这样和哥伦布一边在阳台上看着陌生的街景和人群一边闲聊……他们聊了什么来着?啊,对了,一定聊到过小巴尔达,哥伦布很喜欢聊这个。   查理突然觉得有点没意思。   他伸手在裤袋里漫无目的地摸索了一会儿,直到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口袋里有洞?”   兔头店长停住动作转头看,年轻公爵靠在阳台落地窗边,手里一上一下地抛接个小东西,见他回头,扬手抛给了他。   兔头店长抬手接住一看,发现是个很精致的纯银圆盒,盒面嵌着一颗很大的蓝色宝石,看起来像个珠宝盒,但造型未免太过俭朴了些——他单手弹开搭扣,发现里面装着的不是珠宝,而是上好的烟丝。   他点起烟斗,惬意地吸了一口。   德维特也走到阳台上,但没有太靠近栏杆。   他对自己的精灵传言至今耿耿于怀,已经敏感到了有哪个陌生人胆敢多看他几眼,他都立刻疑神疑鬼想要暴揍对方一顿的地步。   “看在烟丝的份儿上,”兔头店长笑着说:“公爵大人想问什么?”   公爵罕见地迟疑了一下:“希弗士认为最好暂时不要问你任何问题。”   “那您为什么还是问了呢?在餐桌旁。”查理又吸了一口烟。   “你希望不问吗?”德维特反问。   在潘尼格拉他是地位尊崇的公爵,除了帝国皇帝,他几乎不需要在开口前考虑自己的问题是否妥当这件事。   他们一行人回来后查理径直睡了一天一夜,所有人都急切想知道当时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大家都认为这个时候不应该向店长询问任何问题。   只有公爵毫无凭据地认为,兔头并不像大家想的那么排斥回答问题,所以他开口问了。   这下连他的骑士长都觉得这个举动不太妥当。   所以他又跑来追问了——虽然他的实际意思是:我是因为觉得你没他们想的那么想回避这件事才开口的,并不是想特意刺激你,如果我猜错了,那就跟你说一下我没那个意思。   很神奇地,兔头店长居然很神奇地领会到了他的中心思想。   在他看来,公爵能提出这个反问句,就跟说出“对不起”差不多了。   意识到这一点倒是让他的心情轻松了些,当然,决不能让公爵知道自己被他逗乐了。   查理又吸了一口烟。   “没关系。”他缓声说:“哥伦布跟我说过,无论再过多少年,他都能一眼认出妹妹巴尔达,我相信他。这一次他比我更早到达了旅程的终点,作为朋友我不应该擅自替他感到遗憾。”   “至于问问题……为什么不要问?”兔头店长的视线转向阳台下的街景,轻声说道:“虽然不想这么说,但如果只有我记得他,那也未免太寂寞了。现在可能大家都很难受,但我其实不希望哥伦布被当做一个——一个禁忌,我希望他能时常被提起和被怀念,那才是使他真正留下的唯一办法。”   *   作者有话要说:   店长之前用同样的办法安慰过公爵。 第六十二章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 直射到皮肤上的光线也开始发烫,这时的阳台就不那么舒适了,公爵眯着眼看了看在树枝间跳跃的光斑,沉默了一会儿就打算回房间了。   倒是查理叫住了他。   德维特回过头, 很神奇地在兔头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奇异的纠结表情, 这是很少见的。   他一直认为对方是个相当内敛的人, 很少直接把情绪展露给旁人看,这也是德维特一直找他麻烦的原因之一:明明是个冷漠又界限感很强的人,偏偏要做出一副外放且平易近人的模样, 很容易使人产生一种和他的关系逐渐紧密的错觉, 而公爵讨厌这种错觉。   至于他在纠结什么, 德维特多少能够猜到一点。   兔头店长手指一拨, 细长的烟杆在他手指间转了两圈, 他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他不太擅长与人开展注定不愉快的谈话。   “那个女人在书房里跟你说了什么?”公爵难得善解人意地给了他个台阶。   查理收起长烟杆,疲倦地斜靠在阳台栏杆上:“还记得我们撞见过的‘掌灯人’吗?”   德维特表情立刻变得专注了一些, 他有预感, 查理接下来所说的话很重要——对他和查理都是。   “我也许明白本应该销声匿迹的‘掌灯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庄园了。”为了照顾查理的情绪,除了公爵,所有人都没有跟上楼,即便如此,查理还是本能地把声音压得近乎耳语:“有人在诱使它们现世。”   “哦,那你现在是不是愿意告诉我它们在寻找什么了?”公爵对这件事其实一直放在心上, 但这是连福克斯高层都不愿意贩卖的消息,而如果查理自己不愿意, 恐怕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强迫他开口。   但当对方真正愿意松口了, 他又及时克制住了自己的急迫, 表现出一贯的漫不经心模样,连语气都依旧不徐不疾。   查理短暂沉默了一会儿。   这原本是值得带进坟墓里的秘密,但托那个被镶嵌在墙壁里的女人所赐,恐怕已经是个被多伦不少权贵摸到的共享信息了,莫克文国王提法的诡异行动也因此明朗了不少。   普莉西亚小姐身为王室成员,除非德维特突然放弃一切行动打道回府,否则以他的能力迟早都能挖掘到这个秘密,但到时候难免被动。   他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它们不是在寻找什么,实事其实正相反,是人类一直在寻找它们。其实从它们的名字就能提取到关键线索,教典对它们的诠释是错误的,但结局是正确的。”   “我不明白。”公爵皱起眉来。   “‘它们容貌丑陋,却托着精美的烛台,只有它们能走在神的面前。’”查理一字不差地背出教典原文:“‘因为它们要为神照亮脚下的路。’这句话是错误的,除非改为:它们能为人类照亮成为神的道路。”   这句话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连德维特都无法再维持淡定的样子,他原本坐在藤椅里的身体扳直了些,睁大眼睛直视兔头店长。   查理毫不退缩地跟他对视。   “人怎么可能成为神?”公爵盯着他的眼睛看,仿佛要在他的眼睛里寻找已经失去理智、陷入疯狂的痕迹。   “人确实不可能成为神,你没必要这样看我。”兔头店长平静地说:“我只是复述那些诱使掌灯人降世的人的愿望。”他把黛西夫人书房里那个失控的魔法师生前的疯狂实验告诉了公爵。   “那个城堡在黛西夫人继承之前,曾经招待过不少王公贵族,她不仅自己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还把渎神的种子种到了其他人的心里。”   渎神……凡人妄想得到支配世界的力量,确实与渎神无异。   “教廷对各片大陆的统治已经延续了上千年。”德维特突然说:“经过长时间洗礼,敬畏神已经成为了人的本能。   这种渎神的想法不可能无中生有,那个女人肯定知道一些什么东西。”   他猛地抬头:“圣杯确实存在。”   公爵使用的是陈述句。   兔头店长闭上眼睛。   已知圣杯通过母体孕育而生,那么所谓圣杯其实就是一个人。   但他因何诞生、如何诞生、甚至诞生后如何成为操控世界的力量都是未知。   如同对神敬畏是人的本能一样,渴求力量一样是人的本能。   当凡人不经意窥视到成神之路——哪怕只是一点点支离破碎的线索,也能诱使圣人发狂。   因此即是那个试图创造圣杯的女人失控后,仍旧有人前赴后继踩上她的前路,妄想亲手制造奇迹。   掌灯人就是成神之路的门,只有它们能够辨认圣杯的真伪。   但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够驱使它们前去验证,由此可见这种渎神的实验在她死去的十年间从未终止,甚至取得了一些成效:他们在荆棘庄园就曾经见过掌灯人,意味着荆棘庄园当时至少完成了圣杯的半成品。   而更多的失败品则是跟他们不幸的母体一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各种离奇的地方新闻里。   甚至还不断有新势力闻风企图插进这个禁忌游戏里,他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无孔不入,尤金就不小心目睹过现场,如果不是他足够机警,等待他的就只有被灭口的下场。   “愚蠢。”听完查理的话,德维特立刻说道:“愚蠢至极。”   查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我不相信所谓的圣杯有操纵大陆的力量,也不相信人能成神。”白兰公爵皱着眉头:“但眼下的问题是提法那个蠢货究竟干了什么。他没有对自己的妻子下手还不算蠢到家,但相信这种东西足以说明他是个疯子,普莉西亚应该知道要跟他保持距离……”   他抬起头,发现兔头店长还在看他。   “怎么?”他抬起眉毛。   “如果传说是真的呢?”查理平静地说:“如果圣杯确实存在,并且确实拥有那股力量呢?”   “只有自我怀疑的人才会去追逐这种如同水中月一般虚幻的东西,我只相信切实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白兰公爵的表情逐渐变得危险起来:“不管你是在试探我还是在诱惑我,最好立刻停下,否则我都将视为藐视和挑衅。”   查理突然笑了,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松懈了下来。   “只有缺乏安全感的人才会追求超出自己界限的力量,您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说:“但提法是。”   这句话精准戳中了德维特的忧虑。   他们都还记得科特的预言。   普莉西亚身边有两个极端危险的人,就目前拆解到的线索而言,有很大可能就是国王与她的丈夫莱斯罗普。   福克斯提供的王家密辛虽然乍一看有点荒唐,但德维特给了足够丰厚的报酬,事关家族名誉,伊兹法不会兜售假消息。   提法与自己的王后不合,王后与莱斯罗普婚前有一段旧情,而普莉西亚的长相与提法死去的长姐相似,因此提法对她优待有加……好一个混乱的局面,这很贵族。   提法继承王位前呼声不高,处在他的立场上对权位有所忧虑是正常的,但他放弃了王后家族作为后盾转而选择寻求圣杯降生,恐怕一方面是他与王后确实没有什么感情,另一方面则是他的野心恐怕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要大得多。   普莉西亚居然嫁到了这样一个国家——年轻的公爵觉得头有点痛。   不,多伦大陆里的王国形势都差不多,莫克文还算富裕的,有些被战争掏空家底的国家还不如莫克文。   如果现在让她把莱斯罗普踹了回到潘尼格拉是否可行?   反正贵族女性(特别是有钱的)不愁嫁,他现在已经有能力让姐姐留在潘尼格拉结婚生子了,或许她愿意一辈子留在勒梅那也没有关系。   查理大致能猜到德维特在想什么。   作为另一片大陆的外来者,不管他在潘尼格拉多么权势滔天,一踏进多伦就只能处处受限,必须低调行事。   这不只是因为强龙难压地头蛇,还因为他的身份特殊,稍加不慎就容易引起两片大陆的政治冲突。   小公爵到底还是很年轻,兔头店长不得不委婉地提醒他:“您最好和普莉西亚小姐再谈一谈。”   德维特转头看他,浅色的瞳仁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兔头店长直觉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他不会爱听。   “关于圣杯的实验已经蔓延开来,提法几乎可以确定也是实验参与者之一,莱斯罗普伯爵作为提法的亲兄弟,很难断言他对此事是否知情。”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德维特已经听懂了。   莱斯罗普有没有可能,也是实验参与者之一?   公爵腾地站起身,脸色很不好看。   他转身快步穿过房间,靴子在石头阶梯上敲出怒气冲冲的节奏。   “希弗士!希弗士!”他扬声喊道。   在吸烟室和尤金说寓.研正离话的骑士长听到喊声走出门来,正好看到公爵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一脸不高兴。   和查理先生吵架了?   希弗士思忖着迎上去,正要开口,就听到公爵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   “马上联系艾利卡,让她立刻安排……不,我要她亲自确认一件事。”   德维特的下颚和嘴角弧度紧绷,眼神冷硬:“我要知道普莉西亚是不是怀孕了。” 第六十三章   艾利卡站在门廊上, 看着两个粗使仆人往领队马车上装烟叶和糖果,还有一种名叫‘白饼’的当地特产,是一种用大量的糖和苹果、面粉做成的干粮。   白饼吃起来既甜又硬,但用料奢侈且耐于贮存, 不少旅人都愿意往自己的行李里装上一些, 用以充饥和炫耀。   艾利卡当然没打算炫耀, 但作为有正式文件的商队,每到一个落脚点都会视情况采购当地货物并转手一些存货。   虽然这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但这这个商队靠着特产倒\\卖也能获得相当不错的利润。   但这个名为富吉的商队除了商品贸易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作用。   自从踏入多伦大陆之后, 艾利卡就有意识地在每一个曾经停留的城镇留下联络点, 这些联络点在这块阔大的版图上有如一根根蛛丝, 以一种极不起眼的方式相互联系了起来, 而蛛网的中心就钉在西里亚科奇——这是在公爵出发前由老管家, 也就是艾利卡的父亲亲自决定的。   勒梅那无意在多伦混乱的局势里插上一脚,他们最大的任务就是在公爵在异国得到最大的支援,而公爵此行的重点无疑就是莫克文王国。   莱斯罗普的领地与王都西里亚科奇有一段距离, 为了避嫌, 老管家最终决定把耳目安插在王都,事实证明老管家的判断很正确。   “你们准备得很充分。”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艾利卡转过身,看到萨尔曼医生穿着便于出行的收袖短袍和厚底长靴,半长的头发在颈后扎成一束。   艾利卡点点头:“一开始总会手忙脚乱,应付过来之后也习惯了。”   一个杂工想接过萨尔曼手里的提箱放到车上去, 被他委婉拒绝了。   看到艾利卡的眼神,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里面都是玻璃试剂瓶。”他解释道:“大部分东西都卖了, 还剩一些不好出手, 被人贸然使用也不安全, 我还是决定带着走。虽然说不好到了下一个地方我还会不会干回老本行。”   艾利卡没有笑。   她几乎和萨尔曼医生一样高,两人并肩站在门廊上的模样时常引起来往帮手的农妇注意,准确地说艾利卡得到的关注还要更多一些,尤其是当她神情严肃的时候看起来更有魅力,希洛的初恋都因此被她无情地摧毁过。   希洛作为联络手被送回公爵身边,城堡事件后是萨尔曼医生留下帮她一起善后的,因此艾利卡非常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拥有的才华与能力恐怕比他所表现的还要多得多。   但用无尽的孤独所换来的经验和能力是否合算有待商榷。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艾利卡问。   萨尔曼温和地回看她:“我的直觉从不出错,只要遵循想走的方向,总能遇到我的爱人。感谢您同意我搭一段路的顺风车,这为我的计划大大缩短了很多时间。”   艾利卡点点头,不再说话。   萨尔曼医生原本就有离开罗帕帕斯的念头,被意外卷入城堡事件才多停留了几天。他似乎在当地惹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现在正好借着商队的掩护出发。   其实她原本打算多停留几天,彻底消除掉城里突然失踪的几位大亨和一位男爵的后续影响,但由于前期她的精力都放在寻找和抚恤姑娘们的家人上面分身乏术,因此眼下城里也是流言四起,议论纷纷。   恰好公爵那边来了紧急信件,艾利卡只能再次分出人手驻留罗帕帕斯,自己立刻出发前往西里亚科奇提前准备,也因此能和萨尔曼医生同行一小段路程。   大概是共同经历过营救希瑟等人这件事,艾利卡和萨尔曼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不少。   萨尔曼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实际上已经走过大半个多伦大陆,经历过的险境和趣事数不胜数,年轻的艾利卡很喜欢听这些,常常在车队暂停修整的时候请他喝酒。   “我在罗帕帕斯住了十年。”萨尔曼医生靠在铺了软垫的马车背板上,姿态放松地说:“通常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十年,或者十五年是极限。因为我的容貌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衰老,超过这个期限很容易被人察觉到我与众不同的地方,误会我是吸血鬼或者黑魔法师什么的……虽然我不是,但有时候确实很难解释。”   艾利卡点点头:“我明白。您原本可以再待一阵子,是什么让您这么谨慎地着急离开?虽然力量有限,但如果您需要帮助的话请一定不要客气。”   萨尔曼摇摇头。大概是车队已经离开了罗帕帕斯的范围,他的态度也变得轻松不少。   “如果一个人活得太长,总能积攒下很多秘密。”他轻声说:“但我知道您和查理先生都来自另一个大陆,多伦也许比你们预计的要更危险,如果你们要继续在莫克文逗留的话,我觉得这件事还是让你们知道为好。”   “我在阿拉托当过三年的药剂师学徒,老药剂师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推荐我跟他的朋友,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学习。外科医生很容易获得优渥报酬和礼遇,但我不想引起权贵注意因此失去自由,十年前选择边缘的罗帕帕斯城落脚。这几年我积攒了不少人脉和声望,时常能接到富人和贵族的邀请,到他们的府邸或者城堡里看病。”   作为外科医生,出急诊是避免不了的事。   为此萨尔曼做了完全的准备,他有轮班的门房,有长期合作的马车(虽然有钱人通常会负责接送),还有用以应对各种情况的出诊箱,甚至培养了一个能够做基础清理、包扎、缝合与配药的学徒。   当那天晚上门被敲响时,他满以为不过又是一次普通的外出看诊。   虽然当时天已经黑了,又要出城,但因为那是一个有地位的老爷的庄园,又承诺了很丰厚的酬金,他没有多想就跟着走了。   病人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已经怀孕八个月了,肚子高高隆起,脸色苍白,已经晕过去了好几次,又不停地被唤醒。   萨尔曼一看就知道她一定是遭遇了意外导致孩子危险了,虽然月份很大,但时间耽搁太久,孩子有很大的几率保不住。   当他向主人表示只能尽全力保住夫人的性命时,意外遭遇了激烈反对。他们请他的目的其实是催产,无论如何都要在母体死亡前把孩子生下来。   这种要求是很反常的,至少在莫克文王国是如此。   哪怕是谷仓里的农夫都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选择孩子,萨尔曼心里非常诧异,但很明智地没有出言反驳——病人经不起耽搁,仗着房间里只有一个医生,他还是尽力抢救了那位夫人。   但仿佛奇迹般的,被产下的孩子并没有立即死亡,学徒被禁止踏入房间,萨尔曼只能一边抢救产妇一边照看婴儿,但他随即发现了那个新生儿有很多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没有哭。”萨尔曼低声说:“刚降生不会哭泣的例子很常见,我们通常会给予一点刺激,我用细针扎了那孩子的指尖他就哭了,但……我发现他的血是蓝色的。”   他从未见过人类的血液是这种颜色。   萨尔曼心里非常吃惊,但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隐蔽地擦干净了细针上沾到的血丝,也幸亏他这么做了——听到孩子的哭声后,就有好几个人不顾阻拦闯进了卧室,把孩子带走了。   他们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急切,甚至在还没有完全走出卧室的时候萨尔曼就听到有人压着嗓子问:“……看颜色……来了”   而在他们离开十分钟后,原本因为烧着壁炉而略微有些闷热的房间突然很奇怪地温度下降了,一股古怪的、令人窒息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房间,原本情况已经温度的产妇开始浑身发抖,但此时房间里除了萨尔曼之外已经没有人了。   那个脸色惨白的年轻女人半清醒半疯癫地紧紧抓着他的手,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杀了他……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萨尔曼以为她是癔症发作,想要喂她喝下镇静药剂,但她对药物的反应很大,一看到药剂瓶就疯狂挣扎,大喊大叫,说她不要这个,会生下怪物。   如果这个时候萨尔曼还不明白他被卷入了什么事,那他就算白活了这么多年了。   他冷静地强制让她镇静下来,不计成本地用珍贵药物维持住了她的生命——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小时后那个孩子又被抱回来了。   但这一次那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们说孩子已经夭折,让萨尔曼最后给他洗了个澡,就在房子的花园里匆匆埋葬了。   “在清洗的时候我动了点手脚,又再次刺破了那孩子的手指,当时他的血液还未凝固,但这一次指尖的血就变成了红色。”   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在意识模糊时的胡言乱语,他会真的以为第一次的蓝色血液是他的错觉。   “我尽力保住了她的生命,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我猜因为这个我才保住了自己和学徒的生命。”萨尔曼医生垂眼看着手里的酒杯,声音很低沉:“我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但那个孩子的诞生一定经过某种非自然的干预,这种行为不论在哪种教义里都是极端邪恶的,他们一定不会希望自己的秘密被泄露出去。但我成功救回了她的性命……在孩子已经夭折的情况下,只有产妇还活着,他们才能对这一次失败进行复盘和分析,如果她的情况恶化,说不定还需要用到我……我又搬出了男爵大人作为借口,这才顺利脱身。”   接下来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萨尔曼医生遣散了所有跟他有关系的人,退掉房子卖掉家具,如果艾利卡和查理再晚到两个钟头,他就已经出城了。   “我自己也算不上正常人类了,因此对魔法和诅咒的感觉相当敏感,我很确定孩子被抱走后房间里那一瞬间的温度下降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古怪的事。也正因此这件事,当我听说城堡里禁锢了很多少女后不由得警觉起来,这才要求跟你们一起去……自古以来生命魔法都是禁忌,如果你们在接下来的旅途中遇到这类事件的痕迹,请千万不要探究和触碰,尽早脱身。”萨尔曼看着神情认真的艾利卡,诚恳地说。   早春的田野开始化绿,大路比寒冬时节要好走很多,商队不必躲风避雪,行进速度很快。   艾利卡坐在自己的马车里,捏着一支玻璃钢笔陷入沉思。   随着她一路的足迹走来,白兰堡惯用的飞禽联络网也在多伦初步成型,但反应速度还略有欠缺。   还好设计精巧的魔法物品可以弥补这个缺憾,可惜造价高昂且使用次数有限,一般来说不到紧急情况不会用上,但眼下……   艾利卡蘸了蘸墨水,在信笺上写下第一个词。   尊敬的格林,我在前往西里亚科奇的马车上给你写这封回信。   驻留王都的人手都很可靠,他们第一时间给我报回了信息。   虽然此事需要我进一步核实,但我认为有必要先跟您讨论一下目前得到的线索,使大人能有一次初步判断。   伯爵府邸的厨娘每两天采购一次食物,她因为腰痛经常与一个药剂师的妻子交谈,二月十二日,她曾经抱怨府邸里倾倒了大量新鲜的芹菜,因为它使女主人感到恶心,但在此之前,预备芹菜和菊花、燕麦一直是惯例,主人的口味改变使她措手不及。   伯爵的医生在阿卡尔拉药房配齐了一份药方:燕麦粉、蒸馏水、玫瑰花瓣和三种动物骨头混合的药剂,这份药方在多伦东部通常用于治疗孕妇头疼 。   ……   马车碾过一颗埋在土里的尖锐小石头,使得车厢晃了一下,艾利卡的笔尖被晃得抖下一滴墨水,吧嗒一下掉落在信笺上,晕出一团铁锈色的墨迹。   艾利卡放下笔,盯着信笺出了一会儿神,伸手把这封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里。   几秒钟后,被捏成一个小球的信纸从里而外蓬地冒出一小簇火焰,安静地燃烧殆尽。   除了与王后那一段已经成为禁忌的前情外,伯爵莱斯罗普的私人生活和他的兄弟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除了一两个几乎与全国都有过暧昧传闻的社交明星,实际上没有多少可以深入挖掘的风流韵事,他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放在国\\境线冲突和几个与邻国有争端的矿脉上,在这一点上他的性格与老国王更为相似。   正因为如此,伯爵府邸在这个时间点不太可能还有另一位口味发生巨大变化、出现孕期头疼的女主人。   艾利卡不知道为什么公爵会突然关心这件事——按常理推断,普莉西亚小姐嫁给莱斯罗普伯爵已经几年了,有了子嗣对她和丈夫而言都是好事。   但不知道是不是萨尔曼讲述的经历让她神经过敏了,这封信她反复修改了好几次,迟迟没有写完。   直觉告诉她有哪里不太对劲。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再努把力,希望能拿下这个月的小红花。 第六十四章   两个专门负责浆洗床单桌布的女孩已经从院子里来回了好几趟, 每次都是为了偷偷瞄一眼门厅里的男人们。   在莫克文这种崇尚战力的国家,男性的主流审美一直是强壮的肌肉、浓密的胡子和烟草味,往来的诗人商队或者兵团大多不是风尘仆仆就是神神秘秘半遮半掩,偶尔出现几个长相英俊还干净清洁的男士简直就像煤堆里的雪花一样显眼。   几个本地的男性杂仆虽然承认几个包下了旅馆的富有绅士确实气度不凡, 但他们同样无法理解女人们为此疯疯癫癫, 找各种借口无数次路过不许任何人随便进入的宽敞门厅, 偷偷朝里张望——只因为有几个大人每天早上都在那儿练习剑术。   咣当。   尤金手里那把未开刃的短剑被打脱了手,斜飞出好几米外——这已经是今天早上第四次了。   在气温偏低的早春清晨,他全身发热, 脸部通红, 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气。   “等等!”他弯下腰一只手托住膝盖, 试图以此减轻一点运动过度造成的胃痛。   原本他对骑士长强制要求他刮干净胡子剪短头发颇有微词, 并认为自己的大部分男性魅力都来自于自己的短须, 但被这么操练了几天后,他反而觉得这是个英明的决定:剧烈运动总是会大量出汗,头发和胡子都会因此一塌糊涂, 如果胆敢以那种样子出现在公爵面前, 对方的眼神会让尤金觉得自己像是一块厨房壁炉上擦不掉的陈年污渍。   希洛轻巧地蹲在一张硬木靠背椅上,不满地说:“你的肩膀简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被我打脱短剑的原因——”   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左脚做支撑重心稳稳旋转了四十五度,单手做了个突刺的动作。   “我肯定说了有一百遍了,肩膀放松肩膀放松肩膀放松。”希洛一脸严肃:“你的体能也很差,轻装练剑都喘成这个样子, 如果穿上骑士铠甲,会连木剑都举不起来。”   “你说得倒容易。”尤金喘匀了气才去捡剑。   “希洛说的不错。”吃完早餐路过的希弗士插了一句:“希洛是重剑骑士, 只要有武器和马, 他能自己一人刺穿三十人以下的步兵团。”   尤金转过头, 不可思议地看着还蹲在椅子上的圆脸骑士。   希洛朝他龇牙一笑。   “这就是你老也吃不饱的原因?”尤金难以置信地打量少年还未完全长成的身材。   希洛个头挺高,但圆脸圆眼睛,并不胖也不壮,他甚至想象不出对方全副武装的样子——没别的原因,看起来太违和了。   “我还在长身体。”希洛跳下椅子:“等我成年后应该就能单手持剑了。好了好了,把你的懒胳膊抬起来,再来一次!”   尤金麻木地放弃了思考。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纯血底层前混混,尤金之前对格斗技的理解就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男人么,越高大越有肌肉就越强。   但当他被公爵收编后才发现,他或许是这群人里体重最大的,但战力却是(可悲的)最弱的,打群架时他也只会蛮打蛮撞,连衬衫永远要扣上最后一颗,看起来最瘦弱的兔头店长都能把他撂倒。   很不服气的尤金一有空就缠着骑士长想学剑术,在这方面希弗士倒是秉承了一贯的风度愿意教他,但入门才知道,光是剑术的起势就他#%¥的分了十多种!   他还以为希弗士在唬他,谁知道兔头店长跟公爵都一副这是常识的样子,因此光是拿剑前的姿势他就学了好久,骑士长还觉得他的姿势“不够正确优美”。   而半路插进来的希洛看到尤金居然让希弗士教他剑术就炸毛了:希弗士可是他们的骑士长,连正经的白兰骑士团成员都不好意思这样缠着他教这些小孩子都会的基本功呢,当下就跟希弗士拍胸脯,把这个差事揽了过来。   原本尤金以为希洛就是个小孩子,多半是靠出身得到的骑士身份,还叽叽咕咕希望还是希弗士教自己,但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在趁机报复他,变本加厉地抠他姿势的同时也上了实战对打,他每天早上都□□\练得嗷嗷叫。   结果今天听到希洛是个重剑骑士,那种剑一般人抬动都费劲,这家伙居然能在全副武装的同时使用重剑战斗,要知道骑士铠甲也沉得像个笑话……   他们不应该叫白兰骑士团,应该叫白兰怪物团。   再次被希洛一脚踹翻在地的尤金愤愤不平地想。   希洛为骑士长的分忧来得恰到好处,因为这两天他的主人有些焦虑,这令希弗士有些担心。   他与艾利卡一样,不太明白公爵突然在意起自己姐姐是否怀孕,但作为公爵直属护卫队队长,他与艾利卡一样拥有一种特质,那就是超乎寻常的直觉。   这种特质其实在德维特公爵身上最显著,连兔头店长都曾经暗地里认为他的敏锐甚至接近精灵。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本身拥有这种特殊才能,才下意识聚集了同类作为身边人,还是他们从小就作为德维特家主的后备力量在成长中逐渐被培养起来,就连希洛也有类似的特点,虽然他的思考模式更接近动物的野性直觉。   公爵的态度转变很明显是在与查理私谈后发生的,但事后两人都对当时他们的谈话内容避而不谈。   希弗士当然不可能去追问德维特,但一向平和的兔头店长在面对骑士长的委婉询问时也采取了回避的态度。这仿佛是个契机,他们两人摒弃众人密谈的次数也变得多了起来,这让希弗士的感觉有些微妙。   他多少能理解共同经历各种事(特别是冒险)确实是人与人之间的“同伴意识”催化剂,不止公爵与店长如此,他本身与尤金、哥伦布也同样如此,所以小锡兵的离开才会让所有人都感觉很悲伤。   但在此基础上,拥有共同的秘密也把他们的距离拉得比旁人更近了一些。   倒不是希弗士对查理有什么意见,虽然兔头店长全身都是谜团,但他的言谈行事都很磊落,直觉告诉他对方并非不怀好意的人。   只是他和公爵几乎是从会握笔写字的年纪开始就在一起了,与其说是主从更像是兄弟。   作为第一心腹,他一直觉得自己会是公爵最信任的人——实际上白兰堡的传统也确实如此,历任公爵无论经历过多少婚姻与爱情,拥有多少子嗣和从属,白兰骑士团团长始终是公爵握在手里的剑,是离他的力量和秘密最近的人。   希弗士其实能感觉到公爵对这个神秘的兔头店长有好奇和探究的成分存在,而兴趣往往是投入重心的敲门砖。   眼下公爵对查理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兴趣和信任,这让希弗士有点不安。   这种不安并不是担心自己失去公爵的宠信,因为他对公爵的忠诚自始至终都是单向的,完全不需要公爵的任何反馈与回报。   他的不确定感更多是针对查理。   对方也许不是个坏人,但不能因此断定他是个能够让公爵投注感情的好对象。   男人的神秘感造成的吸引力从来都不只对女人有效。   可是在秘密背后,兔头店长究竟是什么人?   他能够给予公爵同等的感情回报吗?   这样的男人漂泊感太强了,除了哥伦布让他短暂出现了动摇之外,希弗士从未见过他真情流露的样子。   查理就像个流浪商人,随身的包裹里有无数新奇的货物让人想一探究竟。   作为萍水相逢的朋友,他身上的秘密和故事很容易让人耳目一新,好奇地想要更靠近一点,但在一切结束后,最终公爵和他希弗士,还有尤金,希洛会不会只不过是他旅程中所收集的故事之一呢?   习惯了被众星捧月的公爵能预见到这一点,或者能接受这样的心理落差吗?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他能置噱的啊……   骑士长推开书房的门,在看到兔头店长也在里面,对面坐着公爵的那一刻心里更纠结了。   德维特抬头看到了希弗士和他手里的东西,眉头皱了皱。   那是艾利卡的信到了。   白兰堡并没有专属魔法师,作为补充储备的魔法物品很丰富,用作紧急传递信息的魔法石就是其中之一。   这种被称作“指南针”的魔法物品只能有高级魔法师制作,需要在两颗纯度完全一样的宝石上雕刻出传送魔法阵,使用时两颗宝石之间能形成一个短暂的共生空间,生效时两个魔法阵能实现即时共享的效果。   原理其实很简单,相当于把同一个祭台在物理上一分为二,但相互闭环,献\祭的起点即为终点 。   这是相当基础的魔法理论,但却凭着操作难度被划分到了高级魔法的范畴里。   因为光是同样纯度的宝石这一项,就能刷下一大批财力不足的魔法师,还要算上在体积不大的宝石上雕刻魔法阵过程中不慎失手的宝石损毁率——更为关键的是这种魔法是一次性的,宝石用后即毁,并且对传送的物品体积和重量都有所限制,几乎只能承担一份五页以内的公文互传,投入产出比低得可怕。   因此哪怕绝大部分魔法师都能默写出这个传送阵,这种通讯手法也依旧只有少部分贵族能负担得起。   因为希弗士与公爵向来形影不离,因此在离开勒梅那时对魔法石的安排就是艾利卡与希弗士各执一部分,用作暗线联络。   以艾利卡的行事风格,在接到希弗士来信的两天内就应该送出回信,但这一次却延后了将近两天时间,这使得德维特都不需要打开信封就能猜到艾利卡的信里写了什么。   正如公爵所料,主人不同寻常的态度让艾利卡加倍谨慎,惯常做法是除了自己的眼线报回的线索外,她会再寻求第三方也就是本地情报贩\子或者无所不知的福克斯做进一步确认。   但不知为何艾利卡直觉此事不宜大张旗鼓地调查,最好不要让任何人察觉到有谁对伯爵夫人的肚子感兴趣。   因此她额外花了点时间赶到西里亚科奇后做确认,才第一时间给希弗士写了回信。   而艾利卡的谨慎在这里也起到了积极作用——在不知道德维特等人曾经路过荆棘庄园的情况下,萨尔曼医生在那个庄园里的遭遇也作为情报之一被写进了信里   *   作者有话要说:   赶上了。 第六十五章   “即使普莉西亚小姐确实怀孕了, 也不能说明她被卷入了那个实验。”查理没有看信,但他从公爵的表情上看出他们那令人不快的猜测恐怕确实被证实了。   骑士长看了一眼端坐在椅子上的兔头店长,暂时把疑惑放在心里,没有出声。   德维特看完信, 习惯性抬手要把信纸递给希弗士销毁, 这是惯例。   但他中途似乎临时想到了什么, 手腕硬生生拐了弯,转向了查理。   这样看来简直是特地殷勤地亲自把信递给他似的——公爵抿了抿嘴,他绝不是有意的, 但这时再收手反悔无疑更不体面。   好在兔头店长在这段时间里多少跟他有了点默契, 没有让公爵的手在空中停留太久, 抬手就接了过来, 一目十行地把信给读完了。   普莉西亚的部分他们早有预料, 倒是萨尔曼医生的遭遇很有参考价值。   艾利卡对此事的描写相当详细,因此查理能从中推导出很多东西。   ‘圣杯’计划在十年前——或者更早就启动了,黛西夫人的前任主人很有可能是第一发起人, 或者之一。   她们笃信圣杯由人类女性孕育而生, 但并不知道需要满足什么同步条件,因此做了很多不同的尝试,全都失败了。   “黛西夫人从未提起过掌灯人的存在,说明当时的尝试进度不如现在的荆棘庄园。”查理把信还给希弗士,若有所思地说。   “蓝色的血。这是‘圣杯’独有的东西?”公爵放在光滑木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我从未在任何典籍里看过有生物的血液是蓝色的。人鱼的血是粉红色,精灵的血是绿色, 天使的血是金色……就连几个世纪前的深渊魔物,也是描述成‘没有血液和灵魂的存在’。”   “信中说那个新生儿的血在一个小时后就变成了红色。”查理提醒他:“也许这说明蓝色的血是非常态的。”   “所以他们的尝试失败了。”公爵毫不犹豫地说:“但蓝血也许就是召唤, 不, 吸引掌灯人前去的条件。我不认为掌灯人有自我意识和灵魂, 它们更有可能完全是圣杯的衍生物,是类似‘寻找圣杯’这种使命的具象化产品,严格来说它们并没有主人……这样的东西,怎么会顺应人类的召唤?”   不,它们有主人。   兔头店长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超出他的预计,为此他心怀疑虑。   他能预想到如果有一天公爵把所有秘密都掘出地表,到时一定会因为他的有所隐瞒而大发雷霆……但往积极的方向想,最好的结局无非是再让秘密掩埋上几百年,完全腐烂在地底。   但他办得到吗?   虽然不知道城堡书房里那个女人的想法从何而来,但欲望的种子无疑已经被播撒开来,她的死亡无法令那些罪恶的毒草枯萎,进入多伦后他们看到的众多无辜死去的女性就是证明。   为半斗小麦发愁的农民没有余力做统治世界的梦,能够看到圣杯背后虚荣假象的都是手握一定权势或财富之人,他们或许相互为敌,但共同目标都是一致的。   在这么庞大的一个权势集合体面前,任何人都是渺小的。   兔头店长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深吸了口气,感觉自己连维持仪态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德维特看了他一眼。   能为了小锡兵不顾自己和魔女的龃龉横穿大陆,任谁也不会怀疑他们之间的友情。   但正因为感情深厚,他迄今为止表现出来的冷静才更叫人(主要是尤金和希弗士)担心。   就连小锡兵也一样,在此之前他们就常常有‘如果我被魔女扔进焚化炉’‘艾莲娜或许会把我做成魔药材料,我不喜欢分解药水的味道’诸如此类的对话,旁人多半会这些当做他们没心没肺的玩笑,只有德维特每次听到都会觉得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上哪里不舒服。   而养尊处优的白兰公爵不习惯这种默默被膈应的不舒服,于是会变本加厉地用刻薄的态度折腾得所有人都不舒服。   直到哥伦布真正离开后,他才隐约明白原因。   大概是……他们在每一次谈及自己死亡的时候,都不是在开玩笑。   他们是在认真讨论,认真做好心理准备,认真和对方道别。   而公爵不高兴,大概是因为他每一次都察觉到了这一点。   “我有个疑惑。”查理眨巴着眼睛问:“白兰骑士团的甄选条件之一是不是必须受女人欢迎?”   他的视线落在楼下院子里的希洛身上,红发少年站在那里,茫然地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成摞的面包片、饼干和装在罐子里的果酱,而围在他身边的姑娘们还在往篮子里塞东西。   尤金也在场,手里同样抱着一大块熏鱼和用纸包起来的农家奶酪。   和希洛比起来他要局促得多,一方面是他很不习惯这种罕见的、被女性簇拥的情景,另一方面则是他们刚练习完剑术,自己满身大汗。   放在以前他不会觉得这算什么问题——他个人最辉煌的记录是一整个冬天都没有洗澡,而跟他一起挤在马厩的稻草上过冬的哥儿们都一样,大家还会互相抓虱子。   但自从被公爵纳入管理体系之后,任何一点点卫生问题在老板眼里都会被放大无数倍,如果他敢以眼下这种大汗淋漓的样子出现,公爵都不用开口,光是眼神就足以让他感觉自己是条会走路的臭鲱鱼。   被严格要求习惯了的尤金已经有了自己的汗味会冒犯到讲究的女士(和男士)的意识,有些不自在地想要和众人拉开距离,而这种含蓄的反应反而让他收获了更多的腌香肠。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希洛更受欢迎,旅馆雇佣的女工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已婚妇女,在她们眼里没有比红色头发、圆脸大眼睛还讲礼貌的少年更可爱的了。   知道这几位慷慨的客人已经有了离开的打算后,几个大胆的女人就主动给他们送了一些礼物,比不上旅馆准备的香水和白面包,但希洛从不拒绝食物。   骑士长也跟着看热闹:“这倒不是,希洛还是个孩子,被我禁止他在成年前谈恋爱。”   兔头店长意外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似乎知道对方在疑惑什么,希弗士解释道:“通常白兰骑士团不会吸纳未成年入团,希洛是个例外。他的天赋很高,是再往前数二十年都从未在预备役里出现过的天才。重剑骑士在战场上的一往无前是以自身天赋和刻苦练习拼出来的,对他而言在潜力最大的时候提升自己才是最正确的事,就算我不下禁令,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查理点点头。   不管在哪片大陆,人口都是基本盘,再昏庸的当权者都不会在这方面做多少限制。   因此除了一些宗教色彩浓重的国家或城市,大部分年轻人对于爱情的理解都是相当奔放的,这当然没什么错,只是如果想要在荷尔蒙最为活跃的年纪在某个专业领域有所成就的话,外力限制与自制力就必不可少。   “原来如此,只是看到你和希洛,我还以为想要加入白兰骑士团的必要条件是要有张好看的脸蛋儿。”兔头店长开玩笑说。   希弗士:“……”   骑士甄选确实是以实力为上,不过白兰骑士团是个统称,里面又细分为公爵直属护卫团和城堡兵团。顾名思义,直属护卫就是德维特的近身护卫,除了希弗士这样的从小定向培养对象之外,直属护卫团成员确实对外貌有所要求,只因为他们离公爵更近。   不过这一条规矩倒也不是德维特自己定的,而是白兰堡的传统。   按前前前任老公爵的话说,这与个人喜好无关,纯粹是为了德维特家的尊荣与体面——就如国王的马车必须配置四匹纯白骏马一样,如果连一个护卫团的端正骑士都凑不齐,谁还会相信这个家族的底蕴和品位呢?   所以白兰堡的颜控是祖传的。   看到骑士长的表情,查理在心里‘哦豁’了一声。   “看来我能期待一下,前来迎接公爵大人的骑士们了。”他笑着说。   这是德维特自己做的安排。   莫克文国王对圣杯的野心与普莉西亚怀孕的事情得到了证实,他需要更多情报以作进一步行动判断,因此再蛰伏罗帕帕斯就不是个好选择了——黛西夫人的城堡被毁,加上曾经接触荆棘庄园秘密的萨尔曼医生远走,只要背后操控这一切的人不是傻子,都不会对这些事情坐视不理。   白兰堡无意卷入圣杯相关,但普莉西亚与莫克文王国的关系无法撇清,一旦德维特家在多伦活动的痕迹被查出来事情就会复杂几倍。   因此不管是为了再次跟普莉西亚联络上还是为了转移落脚点,他们都非走不可。   当初老管家就公爵与骑士长单独潜入多伦一事松口的原因除了他们有计划收编尤金与查理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老管家让自己的女儿带出直属护卫团成员并头进入多伦,以便随时保护德维特家主。   因为低调行事,艾利卡只带了少数骑士,但政权混乱有政权混乱的好处,只要有钱,有的是私人武装供你差遣。   在进入多伦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合武装力量,经过这段时期的磨合后,除了必须留下两个骑士继续压场,其余骑士都会跟希洛一样集结到公爵身边,并且以骑士为主干带领一小部分雇佣而来的打手。   只要调配得当,到时候他们的战力可以应付一个私人领主的城堡守备力量——这就足够了,毕竟他们并不打算踏进多伦争权的战场中。   到那时候他们的人数会急剧增加,目前这种几人旅行团的模式就不合用了。   “艾利卡安排了房子——不在西里亚科奇,现在莫克文王都依旧属于半戒严状态,大批人马无法进入。在离西里亚科奇最近的城市,两个城门之间快马半天就可以到达,还有另一部分雇佣兵团会在那里待命。”   雇佣兵……兔头店长伸手摸了摸烟杆,但没有拿出来。   “尤金恐怕不太高兴。”像是没觉察到查理的沉默,希弗士平静地说:“上次在暗巷里的遭遇给他的阴影有点大。但艾利卡做事向来都是寻求成效最大化,莱恩家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066章   “别作声。”一只小手紧紧捂在他嘴上, 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对方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圆脸颊和又长又翘的睫毛——那睫毛还在微微抖动,暴露出了主人无处躲藏的紧张和害怕。   他不敢说话,于是也伸出手去, 捂住了对方的眼睛。不要看。   他在心里说, 看不见就不会害怕了。   两个小孩子紧紧挨在一起, 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很轻,四周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砰砰的心跳声。   初此之外,他们还听到平时极端严厉的老师用一种很陌生的谦卑语气一直在说恭维的话, 但大部分时间换来的都是沉默, 偶尔会有一两声低沉的, 听起来有点含糊的声音响起, 那是一种北方的语言, 他们刚刚要开始学习。   他们需要学习很多种语言,但今天听到的那种语言特别重要……为什么重要?   啊,他想起来了。   蜷缩在窄小空间里的孩子回忆起刚刚拿到那门语言课本那天, 有人曾经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告诫他们, 这种语言他们一定要用心掌握。   为什么?   他的兄弟扬起脸问。   因为个子太小,他们都得坐在软垫上才能够得着书桌。   因为啊,那是狮子的语言。   那个人轻声说:狮子是最凶暴,最残忍的动物,它们会毫不留情地撕碎出现在眼前的所有猎物,咬断脖\颈, 挖出心\脏……啊,你们别哭, 我是开玩笑的。   但你们真的必须认真学习, 因为在他们眼里, 非同类即猎物,没有任何例外。   年幼的他已经不记得那节课学的第一个单词是什么了,但教导者关于这门语言的描述每个字都记忆犹新。   为什么要认真学习?   因为啊,你肯定不希望当死神站在你面前时,你却认不出来吧?   咣地一声,查理的脑袋磕到了木板上,他茫然地睁开眼睛,有点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做梦。   他身边是堆得很高的一摞箱子,脚边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看凸起的形状里面好像装着某种表皮坚硬的蔬菜或者水果。   他正坐在这堆东西里,斜靠在一个半人高的箱子上睡着了,而行走的马车晃动的频率又使他脑袋向后滑去,撞到了车壁。   刚才果然是在做梦。   他重新坐直了身体,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手脚。   依旧是修长笔挺的成年男性身材,一点儿赘肉都没有,完全看不出肥嘟嘟的痕迹。   这辆马车跟他在勒梅那搭乘过的白兰堡制式马车没得比,即使是轻便的双人马车,德维特家也会用最考究最柔软的皮料包边,绝不会出现一晃撞出一个包的情况。   但出门在外的,即使是那个小公爵也没法挑剔更多:为了尽快离开罗帕帕斯,几乎是护卫团的骑士刚抵达城外,尤金就驾驶着他们的马车离开了旅馆,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七点多钟了,太阳已经落山,几位骑士领着一小队雇佣兵完全没有修整就立即掉头,连夜赶路。   在这个团队里自我定位为文职人员的兔头店长一点都没有跟着大家急行军的打算,而是厚着脸皮挤进装行李的马车上睡觉。   大概是临走前跟骑士长的一番对谈的影响,他罕见地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他都不确定梦里的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抑或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虚假记忆。   但关于狮子的部分应该是真的。   查理靠在马车壁上,用一根食指推开一点点车窗。   天还没亮,马车外都是仿佛大型萤火虫般的光点在照明,那是旅人惯用的防风灯。   城郊的路不比城市里平坦,也没有路灯,因此行进速度并不算很快,随行的雇佣兵们也很轻松,只要有驱寒的酒,熬个一两天的夜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有两个人离查理所在的马车很近,不时低声交谈——说的是多伦大陆的通用语。   内容有点无聊,不是在讨论昨晚的腌肉发了霉就是计算脚程什么时候能到达目的地。   查理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又把窗户合上了。   他们的通用语很流利,应该是常年生活在这一带的雇佣兵。   目前除了普莉西亚小姐,他们尚未被任何人发现真实身份,只需要防范普通的山贼和强盗,以这种安全等级来评估,艾利卡雇佣的应该不是真正姓莱恩的成员。   如果有真正的狮子反而令人伤脑筋……不,狮子也无所谓。   只要不是真正掌权的母狮子出现,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查理把自己的丝质礼帽往下拉了拉。   他以兔头人的身份在潘尼格拉生活了很久,所有人一提到桐木街22号都会联想到他的长耳朵。   但在多伦恰好相反,除了艾莲娜谁都没有真正见过他这副样子,而艾莲娜——   查理强迫自己停止发散思绪。   因为一想到艾莲娜,他就无法控制自己不联想到哥伦布。   早在枫林镇的时候,哥伦布就对自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有所预感:即使艾莲娜性情大变对查理言听计从,顺利解除诅咒,哥伦布的寿命其实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这一次冒险回到多伦,与其说是为了解除小锡兵的诅咒,倒不如说是为了让他和家人团聚最后努力一把,顺便……最后如果能作为人类死去就再好不过了。   现在哥伦布离开了,他已经不再有寻找艾莲娜的理由。   以艾莲娜身为魔女的傲慢,即使她仍旧没有放弃对他的搜寻,也不会大肆宣扬,假手他人。   所以只要不和艾莲娜对上,他在多伦大陆就不会出现破绽。   兔头店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口。   谁也不知道在他考究的套装下面究竟藏了多少隐匿行踪的小东西。   光是他自己设计的反跟踪吊坠就有两个,能藏匿魔法力量的胸针也戴着,能够混淆他人印象的高顶礼帽也从不离身。   哪怕艾莲娜此时出现在马车外,只要不打开马车门四目相对,就别想发现他……   查理安心地抱着双臂往后一靠,正打算再打个盹儿,发现马车突然停了。   ???   他睁开眼睛,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正要去推窗户,马车的门突然“砰”地一下从外面被打开了。   查理:?!?!   金发的骑士长还维持着开门的姿势,莫名其妙地看着在车厢里摆出防御姿势的兔头店长。   希弗士:“?你在干什么?”   兔头店长把手放下,手里是一张很小的掌心弩。   “没事。”查理清了清喉咙,把弩收起来。   希弗士看了他炸开的毛一眼,体贴地转了个话题:“东西不错。”就是太小,最多只能打打兔子。   “是啊。”兔头店长倒是真心实意地接受了这个恭维,这把掌心弩虽然小,但爆发力很强,刺穿大象的皮肤不成问题,他还在箭头上涂了自己调配的麻痹药水,能把人瞬间变成一块毫无知觉的石头。   “出什么事儿了?”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襟之后才问道。   “大人想请您过去看一看。”希弗士含蓄地说。   眼下他们身边已经不完全是自己人了,骑士长谨慎地换了一个称呼。   兔头店长按了按帽子,跟着他下车。   天才蒙蒙亮,仿佛连空气中都蕴含着冰冷的晨雾——这正是最冷的时候。   查理的皮靴踩在地上,都能感觉寒意穿透靴底浸到了脚底。   希弗士倒是和边上几个个头强壮的男人一样看起来一副完全不冷的样子,弄得查理也不好意思独自打冷颤,强撑着风度走过短短几步路后就一大步跨上了公爵所在的马车。   一进去他就感觉车厢里温暖的空气穿透了每一个毛孔,舒服得令他想更靠近热源——但行不通。   白兰公爵半坐在里面,右手边放着他那根从不离身的手杖,左手边是一本巴掌大的羊皮封面记事本,记事本被打开放在他的大腿上,正在源源不绝地朝外散发热气。   兔头店长自觉地在另一个软垫上坐下,多看了那本记事本一眼。   记事本看着很薄——查理怀疑它只有四页,分别对应春夏秋冬。   眼下摊开的那一页纸上一个字都没有,但纸面是耀眼的金黄色,虽然没有发光,但明显的热度使人感觉车厢里放了个小太阳。   好奢侈的魔法物品。   同样是书,那个女人是用来操控城堡的空间和生命,到公爵手里就是个温度调节器,看公爵那副毫不在意的态度,恐怕在白兰堡里也算不上什么珍贵货色。   虽然眼馋得要命,但兔头店长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不去过多关注土豪的宝贝,轻咳一声摆出一副从容的神色来。   德维特像是才回过神,示意希弗士下车关门之后,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从隔板下拉出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个查理有点眼熟的东西。   精灵的盒子,里面是普莉西亚的蔷薇。   兔头店长打开盒子,原本就在缓慢凋零的蔷薇仿佛在短短几天内生命迅速流失,不仅掉落了几片花瓣,还存留在花茎上的花瓣边缘也出现了不祥的焦黄色。   怪不得这么着急把他找过来。   兔头店长把盒子放回抽屉,沉默了一下。   “虽然可以提供参考和帮助,但我并不是万能的。”他轻声问:“您这一次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其实德维特第一次向他展示蔷薇的委托他已经完成了——带着他与占星师见了一面,告诉这背后的预兆。   而这一次呢?   德维特闻言看了他一眼,浅得宛若玻璃的瞳仁倒映出兔头店长的身影。   查理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近乎茫然的神色。   “我不知道。”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生理痛真是要命。   一边是“啊要死了真的要死了”一边是“还有最后几天就能得到小红花”…..   最近有点儿沉重,等过几天我好了,来点儿轻松的剧情。 第六十七章   年轻的公爵依旧端端正正地坐着, 虽然一直待在马车里且没有外出的打算,他还是严格遵循现在的时间穿了一件晨衣。   这是在罗帕帕斯临时采购的衣物之一,亮银色的软缎外套里是同色衬衫式睡衣——这是希弗士他们能找到的当地最考究的衣料,花钱请一个老裁缝赶工做的, 但兔头店长认为这个颜色不太适合由于长期没有接触阳光而肤色苍白的公爵。   德维特还在成长期, 最近骨骼过快抽长使得脂肪囤积的速度跟不上, 所以个头一直在长高,但人看起来比在枫林镇初次见面时还要瘦,很久没有修剪过的浅金色头发垂到肩膀上, 和晨衣一起映衬得他的脸庞毫无血色。   如果他的父亲还在, 看到他这个样子一定让人给他一面镜子, 严肃告诫他, 德维特家的人不能在人前露出这样迷惘的表情, 这会使他看起来不堪一击。   但前德维特公爵早就不在了。   唯一有可能这样教导他的普莉西亚危在旦夕。   “我不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   兔头店长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这辆马车虽然是临时准备的,但和那本魔法书一样, 该做的准备一样不少。   光是他随便扫的几眼, 就能肯定车厢里至少有两件魔法物品具有屏蔽声音的作用。   公爵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沉默了,他的状态不太对劲,看起来有点像发呆——兔头店长其实明白这个反应是怎么回事。   前任公爵过早去世让他不得不在自己根基不稳的时候接下家族权柄,紧接着为了不让自己的婚姻成为遥控弟弟的工具,普莉西亚毅然接受远在另一片大陆的贵族求婚,为他掌权清走最后一个障碍, 从此白兰堡的一切都为他所用。   早早就扶着权杖长大的一个人,无能为力这个词对他来说应该是极端陌生的。   他本能明白自己不被允许流露出软弱的一面, 于是连最亲近信任的亲随都不被允许进入这辆马车。   但大概也是因为太过茫然, 才会把查理叫过来, 也许是那首关于桐木街22号的歌谣最终还是给公爵留下了印象。   自古以来人类的行为模式从未改变过。   一旦发现自己或许真的无计可施,就会转头寻求另一种心理安慰——哪怕是神志清醒时嗤之以鼻的东西。   这样的德维特让查理感觉有点陌生,也有点不太舒服,虽然有点古怪,但他似乎更习惯看到对方趾高气昂,志在必得的模样。   其实公爵并没有再次开口询问他任何事,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之后,他就陷入了沉默。   兔子店长面无表情地坐在公爵对面,心里一边寻找措辞,一边没来由地又想起自己刚才做的那个梦。   那个令人厌恶的、心跳加速的噩梦。   你是一只兔子,查理。   兔头店长这样告诉自己,外面到处都是狮子,你有多大的能耐呢?你不应该冒险把脑袋探出洞口,这是极端不理智、冒险的行为——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伸出手去。   德维特低下头,看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事情不至于那么糟糕。”   他听到兔头店长说。   “把时间往后倒推,莫克文王室——国王得知‘圣杯’的存在至少是提法登基前,前任国王福烈里尚在的时候。老国王骁勇善战,不太像会寻求虚幻力量的人,但有些人到了暮年就会疯狂渴望重回巅峰,这一点暂时无可考证。有福烈里在,那个魔法师不太可能越过国王跟当时仍是七王子的提法直接交涉,因此很有可能有关圣杯的秘密,是作为国王的遗产被现存的几个王子所继承下来的。”查理用手指蘸了一点银杯里的热茶,在木质桌板上画下一个分岔图。   “根据福克斯的说法,巴洛耳公爵对艺术有超乎寻常的狂热,并不热衷权势倾轧。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提法早早把他排除出竞争对手的行列,并‘大方’地给了他高于莱斯罗普的爵位。”   “飞箱所在的房间包括装潢和密道都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到的事,提法尝试这件事应该时日不短。但王后克莉丝汀从未怀孕,这或许能说明在他眼里虽然都是孩子,但‘圣杯’和王嗣的意义是不同的。他是国王,目前所掌握的资源和进度至少在莫克文境内不会有人能超过他,因此他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也能代表莫克文王室——他和莱斯罗普的想法。”兔头店长在代表提法和莱斯罗普的两个圈中间画了一个等号。   德维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论是否整个莫克文王室都参与或预备参与这个疯狂的计划,在他们眼里,‘圣杯’的工具意义大于人格意义,很有可能他们并不承认那个可能存在的、顺应自己计划而生的孩子是自己的子嗣。   这就是提法用飞箱诱骗花院女孩的原因。   王后克莉丝汀出身高贵,身后是有另一个王国做靠山,如果她怀孕,生下的就会是王子。   而不是什么掌握力量的密钥。   如果莱斯罗普的想法跟提法一样,那么即使他有心在这个实验里插上一脚,对象也不会是自己求娶而来的,白兰公爵的亲姐姐。   公爵抿了抿嘴。   他开始有些后悔——这个情绪对他而言同样陌生。   他后悔自己来多伦大陆这个决定下得太晚。   克莉丝汀和普莉西亚不同,她的母国就在莫克文东边,两国因为这份联姻往来密切,提法不可能轻易动她。   把时间浪费在悔恨上不是德维特家的作风,德维特盯着桌板上已经半干的水渍看了一会儿,突然说:“荆棘庄园。”   兔头店长:“?”   “不管那个医生所说是否属实,我们都切实亲眼看见过掌灯人。”公爵抬起眼睛:“‘它们是不老不死的灵,外人不能驱使’。这样的存在,即使是在自己的王都西里亚科奇,提法也无法使它们藏在飞箱里掩人耳目。如果掌灯人曾经出现在王都,哪怕国王下令掩住每一个臣民的口目,也瞒不过不受任何一个王国管辖的黑金家族。但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听到过这类消息,这代表——”   查理的眉心一跳。   “这代表荆棘庄园的进展比王都还要超前!”   虽然离得远,但荆棘庄园属于罗帕帕斯城郊,远离王都——但离实验发源地,黛西夫人的城堡更近。   一个普通庄园的实力绝不会大于国王,如果提法进度落后于荆棘庄园,那么这个庄园的背后很有可能站着另一个大贵族。   德维特的思绪飞快转动。   他没花多少时间就确定了自己需要一双眼睛去探查荆棘庄园,需要一个能完全避免正面冲突,悄悄潜入,事后不留痕迹的一流间\\谍。   但他现在可用的人不多。   公爵忍不住想到兔头和艾利卡对那个‘萨尔曼医生’的描述,不论他背负的是诅咒还是祝福,那种变身成鸟类的能力真的十分实用。   如果不是没有正面遭遇,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把这样的人招至麾下……   可惜现在错过了。   艾利卡作为底牌,他不想让她太快暴露,城堡一事算是例外,他已经下了命令,除了他本人,艾利卡不必响应任何人号召,低调蛰伏,积蓄力量。   现在虽然已经有几个白兰骑士就位了,但并不是人人都能胜任这种任务。   譬如希洛,年纪太小且以力量见长,潜伏和突袭并不是他的长项。   尤金的潜伏能力倒是不错,但实战能力与见识还不够,现在单独派出去没什么把握他能四肢健全地回来,另外几个骑士战力很强,但在其他方面略有欠缺——公爵把手里的人数了一遍,只有两个人适合这一任务。   希弗士和兔头。   查理的滑不溜手毋庸置疑,骑士长心眼也够,只是天性正直使他在大部分时间看起来很磊落,但如果有需要他发挥得不会比尤金差多少。   希弗士跟从他的时间更长,也更能服从命令,忠诚毋庸置疑,把他留在身边是最明智的选择。   但德维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件事——在那个晚上兔头店长递给他一瓶隐身药水时,他的指尖比玻璃瓶身还要冰凉。   “你不明白,我绝不能被它们发现。”对方说。   公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回忆起那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天渐渐亮了,车里的两人都能感觉到行进速度快了不少。   查理莫名地看着德维特,从刚才开始对方就一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一言不发。   “请把希弗士叫过来。”年轻的公爵疲倦地说:“讨论到此为止。我要睡觉了。”   就着?这是变相叫自己滚蛋的意思?荆棘庄园呢?   话说半截要睡觉这是谁给他惯的臭毛病……哦,他是公爵,有一大片领地的臣民惯他。   兔头店长在心里啧啧两声,端详了一下对方的脸色:现在看起来确实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但最初那股难得的脆弱气质已经消失了——白兰公爵又很神奇地恢复成了那个生人勿近,全身梆硬的讨厌鬼。 第068章   两只胖乎乎的灰色小麻雀落在阳台上, 挤挤挨挨地蹲在一起,绿豆大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楼下几步外两个高大的男人。   其中一个头发短得几乎看得到头皮的灰发男人腰间挎着短刀,长了一张孩子不敢靠近的脸,脖子到肩膀之间有一道长长的疤, 隐没进宽松的外套领子里。   他一整个早上都在这里站着, 只有当同伴来换班时的短暂交谈才会使他紧绷的五官放松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老查克回去了。”同伴递给他一个手掌那么大的木头酒壶, 里面是高浓度火蚁酒。   其实这种酒跟蚂蚁没有关系,是高浓度麦酒混合了几种带有微毒的动物骨头酿的,每喝一口都能体会到一只火蚁从口腔一路爬到胃部的灼烧感, 才因此得名。   本地人喝不惯这种刺激性太强的酒, 只有麻痹了神经的酒鬼和像他们这样来自北方的雇佣兵才会喜欢, 一是能迅速驱寒, 二是非常提神。   灰发男人站了一夜的岗, 早春夜晚的气温还是很低,这个东西对他来说正合适。   他拔出瓶盖喝了一口,才感觉自己有点僵硬的内脏逐渐苏醒了过来。   “早该回去了, 他那条腿一到冬天就动不了。”他不以为意地说:“他几岁?四十?四十五?”   他们这个行业, 身体素质是最基本的,一旦受了伤不能完全治愈或者上了年纪,都不适合再继续留在队伍里。   “不知道。至少四十。”接班的同伴说:“其实也不算老,就是腿不行。如果他还在,这一次赶路就有可能会掉队。”   他们这次的雇主虽然出手还算大方,但也特别注重规矩, 头儿试探了两次,不是不懂行情的冤大头, 因此不可能对老查克额外照顾。   正好他们这次有人要回北方去, 老查克就跟着一起走了。   一起工作了几年, 同伴退休了,两人心里都有些唏嘘,难得多聊了一会儿——但他们很谨慎,私下聊天绝不会使用通用语,而且眼下天还没亮,周围也没什么人。   灰发点点头:“席娜会很高兴的。”   同伴哈哈笑了两声:“放屁,席娜会用铁锹把他揍出门——他回去能干什么?帮席娜种土豆?波尔早就长大能帮席娜干活了。而且种土豆能有几个钱,一年还不够他在这儿喝几顿好的。”   “那就让他替席娜干活,波尔出来跟着我们。”灰发不以为意地说:“波尔已经十七岁了吧?”   他自己就是这样的,父亲战死后他顶上了缺,从此再也没回过老家。   他们队里有一句话,要么痛饮美酒,要么躺着回家——老查克倒是没死就退团了,但在雇佣兵眼里,伤病退役跟死了也没两样,只有有家庭的人才会做出这种选择。   像灰发这两个少年光棍时期就出来闯荡的,战死或醉死才是最合理的归宿。   不过他们还年轻呢,想这些还太早。   同伴嗤了一声:“波尔不行,老查克抱怨过好多次他的大儿子性格懦弱,不能见血。不过我上次倒是听说了件好玩的事。”   他靠近了灰发一点,压低了声音说:“波尔的初恋惨烈失败了,因为他爱上了一头母狮子。”   灰发微微吃了一惊:“他怎么?”   同伴耸耸肩:“所以说他是个傻孩子……她们都很极端,喜欢的要么很能打,要么很好看,波尔两头不占,人家看都没正眼看过他。我还听说这一次又有新人要出来了,说不定波尔的初恋就是其中之一,那个没出过村子的傻小伙子就别妄想了。”   虽然理论上他们都是隶属莱恩家族的,但只有管理层干部才能冠以狮子之名。   而与莱恩家族雇佣兵团的凶悍作风一样出名的是他们全女性掌权阵容——跟草原上狮群的母系社会结构不同,莱恩家没有那一头“雄狮”,历代掌权者都是女性,由此往下推,中层以上的干部男性的比例也不会超过10%。   在他们北方,能够冠以狮子之名的女孩都是干部预备役,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跟一个种土豆的小伙子结婚的,而且母狮子可不是只会趴在窝里遥控的群体,她们更喜欢亲力亲为,游巡领地。   今年春天就正好赶上了一次年轻狮子的外出成人礼,家族里有资质且符合条件的成年女孩会被放出大陆,狩猎力量和异性。   在这个阶段家族给予的助力不会很多,但一旦通过试炼,就能直接在家族树上获得一席之地——现任家主艾德琳当年通过成年试炼后直接空降一个兵团团长,十年后接手家族最高权柄,这个记录至今还无人能破。   “这一次上头去‘白桥’也是因为新人?”灰发不由得联想到头儿跟他们提过一嘴的事。   “不一定吧,那是草原狼的地盘,新人试炼不会放在那里,应该另有要事。”同伴喝光最后一口火蚁酒,把瓶子递给灰发男人:“估计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大活动,他们就喜欢搞这个,反正也跟我们无关——酒瓶替我还给老D,他不太乐意借给我……”   喝下一小瓶酒后两个男人的身体都变得暖和起来,灰发男人活动了一下因为守夜而僵硬的身体,捏着酒瓶走了。   他们这一次的主顾相当有钱,也很讲排场,连房子门口都要安排人轮流站岗,他们私下都觉得这种不伦不类的做派很可笑,他们以为自己是王宫里的国王吗?需要士兵在门口守卫!   但不管心里怎么腹诽,拿了钱就要办事,表面上也没人表现出多少怨言就是了:反正他们平时保护商队也是要24小时看守货物的,执行起来并没什么区别,最多就是有些无聊。   德维特可不管自己的雇员心里怎么想。   把骑士长派遣出去后他又继续深居简出了起来,低调得连兔头店长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连最害羞的少女都愿意跟着朋友出门野餐呢,您实在没必要这么含蓄。”查理说:“还是因为希弗士不在,您就没有安全感了?”   年轻的公爵扫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放回报纸上。   这个习惯他一直延续了下来,只是现在替他买报纸的双人组从哥伦布和尤金变成了希洛和尤金。   希弗士是他的贴身护卫,但这不代表他离不开希弗士,更何况骑士长已经就几个白兰骑士做了妥善安排,力保不会再出现公爵身边无人保护的情况。   比如现在这个站在公爵左侧三步后一言不发的年轻人。   兔头店长觉得很有意思。   他曾经以为白兰骑士团是看脸甄选的,但实际接触了几个骑士之才发现,这些年轻人确实都五官端正,但除此之外各自鲜明的个性比他们的外表有趣多了。   “第一,我的安全感不来自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第二,海斯廷跟其他白兰骑士一样优秀,包括希弗士。”德维特慢吞吞地翻过一页报纸:“我不出门是因为没有必要像兔子一样到处打洞预备逃生路线。”   挑拨离间失败的查理干脆一屁股坐到公爵面前,自然地从对方手里抽了一张报纸,这个动作惹得海斯廷的眉心一跳,但因为看到公爵无动于衷,他也没有作声。   完全不知道自己一个动作就得罪了白兰骑士的兔头店长一边看一边继续喋喋不休:“得了吧,连吸血鬼至少都昼伏夜出呢,您自从进了这栋房子就再也没踏出大门一步,不觉得窒息吗?这里邻近王都也热闹得很呢,出去玩半天也不会耽误普莉西亚小姐那边的消息……嗯嗯?”   他坐直了身体,一目十行地阅读手中报纸几个手指头大的板块:“‘本年度三月兔市场将于第三个星期五开始举办,第一市场:农具与种子;第二市场:草药与杂货;第三市场:粮食与香料;第四市场:古董与珠宝,每个市场均设有询价台和公证处……第三个星期五,就是明天!”   德维特看到他的耳朵已经可笑地竖了起来——说明这家伙是真心对那个劳什子的交易市场感兴趣。   严格来说,是对草药与杂货那一栏感兴趣,或许勉强还能捎带上古董与珠宝。   关于这一点他早就发现了,兔头对一切乱七八糟的冷门物品都有一种超出寻常的狂热和收集爱好,还不是针对他平时惯用的‘四季之书’这种稀有魔法物品,而是一切在普通人看来稀奇古怪且毫无用处的物件。   从离开潘尼格拉开始他一直在所有落脚城镇见缝插针地买买买,连在希里城那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地方他都买了一顶戴上后能暂时改变发色的帽子(公爵认为那其实就是一顶附带丑陋帽子的假发)——然后转头跟自己哭穷,一路吃住睡都坚决不愿意掏钱。   不过由此可见兔头店长身上确实也有一些好东西,证据就是他采购了这么多东西,行李却不见因此增长,要知道能够储物的空间魔法极其昂贵,普通的贵族很少有买得起的。   “我不去。”德维特无情地说:“你想去就自己去好了”   兔头店长眨巴眼睛:“可是我想邀请您一起去。”   他的余光朝公爵身后看去,果然那个老是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眉头又是一抽。   太好玩了。   “叫尤金去。”公爵不为所动地又翻过一页报纸,然后恼火地发现他已经看完了全部内容,唯一一张没看过的在兔头手里。   “尤金带希洛逛街去了。”查理说:“据说这是学习剑术的报酬……希洛不敢独自出门,艾利卡威胁他胆敢再因为独自行动而迷路一次就要剃光他的头发。”   “那就带两个雇佣兵去。”   “自由市场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自——由——,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出现的话会毁掉一整天的生意!”   “反正我不去。”德维特干脆扔下报纸:“海斯廷,让厨房准备茶,我要在睡午觉之前再写一封信。”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了! 第六十九章   “你是不是预见到了会有这种事, 才无论如何都要来?”德维特抱着手站着,昨晚刚下过雨的路仍有泥泞,不少避让马车的人都往没有铺设石板的路边挤,这让不习惯人群的公爵感到压力很大。   他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 居然真的来了——虽然明知道兔头只是想蹭他的马车和骑士, 但对方的喋喋不休真的令人头昏脑涨, 不厌其烦的公爵在答应他的下一秒就立刻感到后悔,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您指什么?”兔头店长做出一副礼貌询问的表情。   公爵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看。   那是一个小巧的白色半脸面具,用薄银片做的, 工艺不算上乘, 也没有什么珠宝点缀, 只有在眼睛的部位用红色勾了边。   “我只是觉得它的造型很不错。”查理递给他:“今天天气很不错, 戴着斗篷可就太浪费了。而且您瞧, 大家都戴着面具。”   其实这是夸张的说法,他们正站在露天市场的入口,这里用秸秆扎了一个讲究的大拱门, 上面插着好些花朵和蔬菜做装饰, 大拱门两边已经有了两三家小摊贩,上面尽是这些东西:面具、头套和兜帽,主题只有一个,就是兔子。   不过这里穿戴这些东西的人不多,大概是一半一半。   “出类拔萃的容貌是上天的恩赐,不过现在情况特殊, 我们最好低调行事。瞧,海斯廷的份我也买了。”兔头店长又亮出一个东西, 不过不是面具, 还是装饰着两个长耳朵的帽子。   德维特瞪了那个帽子一会儿, 伸手拿过了面具。   那个工艺粗糙的面具诚然难以接受,但带耳朵的帽子更可笑。   查理没有胡说八道,现场确实有很多人带着兔子相关的装饰,一个遮挡容貌的面具确实很适合他。   虽然他觉得在化妆舞会之外的场合佩戴这类装饰很傻,但谁不愿意再重演一次精灵骚乱,这也是他一直避免出门的原因之一。   看着公爵居然真的戴上面具的海斯廷内心如遭雷劈,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微微后倾的身体诚实体现出了他对兔耳朵帽子的抗拒。   兔头店长仿佛没看出他的苦大仇深,喜气洋洋地把帽子塞给他:“给,这就好了——完美融入。”   虽然最近天气还是挺凉爽的,但因为频繁下雨,空气里总是一股滞涩黏腻的感觉,再穿着带兜帽的斗篷就会因为透气不好而很不舒服。   海斯廷没有需要遮掩容貌的烦恼,既然连公爵都接受了……逆来顺受的年轻骑士只好沉默地把帽子往自己脑袋上胡乱一扣。   他们当然不打算买什么农具和种子,如果是稀有的精灵作物种子倒是可以看一看,但这个市场的拱门就是个现成的菜单,基本上里面卖的种子都差不多能在上面的“样品”中体现出来,进入这个大拱门的人也大多是一些中老年农民,这部分群体很少穿戴有兔子装饰的东西。   第一市场是个露天大广场,在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的时候就已经挤满了各种小摊位,摊主为了使自己的地盘看起来更显眼想尽了各种办法,有些摊子用颜色鲜艳的布搭了个帐篷,有些则是用铁锹和草叉搭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高大假人,远远看去热闹非凡。   第二市场则位于广场正后方,是一栋宽敞的三层石头建筑,看起来像是个小修道院或学校。   建筑门口也有装饰拱门,是用木头钉成的一个方形拱门,上面有很多可以真的抽拉的小抽屉。   一个打扮得花花绿绿、哗众取宠的家伙站在拱门下面派发传单,语气热情到夸张。   这个市场使用兔子装饰的人明显就多了很多,就连查理的兔子脑袋在这里也变得不那么显眼了,顶多就是有人多看两眼,好奇这个头套的精湛工艺。   查理和海斯廷都领了一份传单(公爵看都没看那个小丑一眼),边走边看。   德维特不相信这种民间市场能有什么好东西,他承认这个集市的规模之大很少见,但也不足以激起他的兴趣,倒是查理手里的传单颜色让他注意了一下。   那是一张双色传单,一面明亮的黄色,另一面则是深紫色。潘尼格拉的染料大多是用矿物做原材料,紫色在那里很少见。   在这儿却能用来染人手一份的传单,也能算得上是一种稀有的土特产。   不过再稀有也不值得公爵倒卖,所以他只看了两眼就移开了目光。   传单的内容倒是令查理看得津津有味:三层建筑就自然划分了区域:第一层是不易搬动的大件器具杂物,第二层是手工产品,第三层才是香料市场。   被染成紫色的传单背面也写了一些东西,主要是促销手段:在这里买东西的主顾都能得到摊主给的价码签,根据这些签子返程时能在大门那儿兑换礼物——礼物就在那个木头拱门里,每一个小抽屉里都有东西,积累的消费额越高,礼物的位置和价值也越高。   传单上用很夸张的语气描写了一部分礼物,诸如稀有剧毒豪猪的一根刺、深海大珍珠磨成的粉之类的东西。   很多附近城镇的居民都集中在第一层,这里各个年龄层的人都有,卖主多是木匠,买主则很多是计划为房子添置家具的年轻夫妇。   三人避开这部分人群,抬脚往二楼走去:那是兔头店长的主要目的地。   查理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简直如鱼得水,如果不是公爵眼尖,十秒钟之内就能失去他的踪迹,没有购物目标的德维特只得快步跟在兴致勃勃的兔头身后。   反而是海斯廷要跟着公爵难度很大:不知道为什么,上了这一层楼之后注意他的人就变多了起来,才走了十来步就有几个姑娘和小伙子(?)故意跟他擦肩或者抛媚眼,还有人直接就拦住他打招呼。   海斯廷被弄得不厌其烦,仗着骑士长不在抛开了风度,板着脸谁也不搭理,大步跟上只剩一个后背的公爵——每到这种时候他都很敬佩自己的队长,只有他能在这种场合做到维持风度紧跟公爵两不误。   等查理终于在一个卖手工口琴的小摊子前停下来仔细端详的时候,海斯廷才松了口气——再耽搁一会儿,他就真的要跟丢他们了。   带着面具只露了一个下巴的公爵其实还是挺抢眼,但他身上生人勿近的气场太过强烈,也从不与任何人对视,受到的骚扰并不多。   兔头店长结了账回头看,发现长相斯文的海斯廷一副狼狈样,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他体贴地没有继续往前走,好让这个年轻人喘口气。   他们一停下情况就变得更麻烦了,一个大胆的棕发姑娘直接横到他面前,请海斯廷品尝她今天带来交易的果酱。   “不用了,谢谢。”海斯廷不停说着,想绕过她往公爵的方向走,可紧接着又有一个姑娘凑了过来。   虽然脸上带着微笑,但年轻的骑士已经快受不了了——他宁可围上来的是敌人,这样一拳一个根本就不会这么麻烦!   “好了好了,”看够了热闹的兔头店长轻轻拨开两个女孩的肩膀,一伸手就把海斯廷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   说来也奇怪,这个动作比海斯廷说多少句话都管用,女孩们瞪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居然都气呼呼地走了。   “说说看,”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公爵开口了:“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刚才还不明白,现在看到查理的举动,傻瓜也该多少感觉到不对劲了。   兔头店长忍着笑给海斯廷整理了一下衣襟,顺手把那顶帽子卷了卷塞进他斗篷的帽兜里。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查理装模作样地说:“只是大致猜测了一下……哎呀呀,别激动。”   德维特把右手放到了手杖上——这种情况很少,但每一次都代表公爵想亲自揍人了。   “我跟你们一样是第一次来,对这里的规矩确实不了解。”兔头店长看到海斯廷的样子终于觉得有点愧疚了,举起双手说道:“两位,你们知道三月兔是什么意思吗?”   公爵面具下的眉毛皱了起来,白兰骑士则是一脸懵。   “三月是兔子发Q的季节。”查理笑着说:“我也是来到这里之后才隐约察觉的,这里之所以叫三月兔市场,也许除了春季第一次大型交易之外,还蕴含了年轻人相亲的意思。”   天神在上,这次店长说的是实话。   在第一市场大门买下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确实是出于掩藏公爵容貌的意图才这么做的,而海斯廷,他是单纯觉得给这个老是板着脸的年轻人戴上这种帽子很可爱——反正只要公爵戴了,这个小骑士一定也会顺从。   隐约意识到兔子装饰可能有别的含义是一路走来之后才发现的。   其实三个人都有观察四周的意识,但公爵与海斯廷观察的目的是为了警戒是否有可疑的人事物,而查理的观察更多是观光,因此他注意到戴着兔子装饰物的人大多是年轻男女,还有少部分中年人,再结合三月兔这个名字就能推导出戴着装饰品=单身可撩。   只是他真没想到有希弗士和希洛这两个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的队友,海斯廷却原来这么老实,被几个热情姑娘围住之后就束手无策,这才出手解围。   至于他和公爵为什么没有遭遇这种窘境,完全是因为姑娘们看脸。   兔头店长完全看不出相貌就算了,还明显一副挽袖子血拼的模样,公爵则是遮了半张脸谁也不搭理,这两人哪有俊秀的海斯廷香呢。   遭受了无妄之灾的海斯廷不吭声了,心想队长是个骗子,兔头店长根本不是个好人。   这一层的货物虽然品种很繁杂,但真正工艺精湛的东西不多,带有魔法效果的物品更是稀少,而且价格非常昂贵,差不多只能用来当个宣传招牌,很有可能直到集会解散都不会有人询价。   以自己对兔头店长的观察,德维特满以为他会淘登一些新奇的、古怪的、出人意料的小玩意儿,但一圈走下来他买的东西却没有什么特别的——都是些哨子小喷壶之类的东西,零零碎碎装了一袋子。   反而是海斯廷有所收获,他在一个铁匠开的摊子上买了磨得很细的毒蜥蜴骨粉和一小罐颜色很特别的动物油脂用来保养武器。   虽然看不出那是从什么动物身上炼的油,但这个占地不大的摊子里所有诸如汤锅菜刀之类的东西品质都相当不错。   兔头店长本来也想买一点儿油脂,但很快意识到需要他经常上油的哥伦布兵已经不在了,又住了手。 第七十章   这一病   公爵对什么东西都不感兴趣, 因此当他们离开二楼,进入草药交易区后他暗地里大大松了口气。   这一层多少有些技术门槛,大部分是富人厨房里采购的厨娘,除此之外就是药剂师和魔法师, 这个群体不但数量稀少, 还一个赛一个的古怪——所有人都多少穿戴着能遮掩脸的东西, 但都不约而同地有一股子不合群、沉默而阴郁的气质,导致了即是他们带着兔子装饰品,也根本不会有人上前搭讪。   “我的草药学成绩很不错, 还在学校时就研发过很有效的生发剂, 赚了第一桶金。”兔头店长这么说。   他在这里补充了一些基础药粉和比较有当地特色的原材料, 虽然分开看都没什么特别, 但有些毫无魔力的材料在懂行的人手里经过配比和炮制后能产生不逊于魔法的效果, 这也是魔药在魔法学科里门槛最低的原因。   看到他兴致勃勃地蹲在地上挑拣晒干的药草,德维特有些不耐烦地环顾四周,突然看到一个老头儿面前的货物堆里好像有东西在反光。   那是个卖动物原料的摊子, 邋遢的老头似乎根本不关心生意, 面前一块看不出花色的旧布铺在地上,上面杂七杂八地堆着碎骨头、蜥蜴尾巴、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眼睛、蟑螂粉和蝙蝠干。   公爵走近了两步——他又看到了,在那堆黑乎乎的蝙蝠干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仿佛黑夜里反光的动物眼睛。   但这个摊子上的货物无疑都早已失去生命的东西。   海斯廷一直在注意公爵的举动,看到他的举动,也上前两步端详起来。   虽然他没看出这些东西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但还是遵循主人的意思,拨了拨那一小堆蝙蝠干, 然后看到公爵朝其中一个特别小的蝙蝠干指了指。   海斯廷:“……”   这是要买的意思了。   没有什么语言能形容出他此刻内心的翻涌, 要知道高傲的白兰公爵可是一个会因为厨师长得不够端正而拒绝食用任何经由他手烹饪的食物的人。   且不说这团缩在一起、干巴巴的动物尸体不好看, 光是这个邋遢得头发胡子都搅成一团的摊主,就很值得他熟知的公爵发好大一场脾气了。   德维特看海斯廷没动弹,又用手捅了捅他的胳膊催促。   海斯廷回过神来,用通用语跟老头询价。   摊主是个酒鬼,身上一股子刺鼻的宿醉味儿,老眼昏花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海斯廷指的是哪一个东西,只收了两个铜币就让他随便拿。   兔头店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看着海斯廷用一张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起一个蝙蝠干,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他们下楼离开后,兔头店长才问公爵是不是要熬魔药——普通药剂通常是使用处理好的粉末或提取液,魔药才需要完整的动物干\\尸。   “别说傻话。”德维特说:“我是觉得这东西有点古怪。”   查理用两根手指捏起蝙蝠干硬邦邦的小爪子,提起来看了看。   “我看不出什么出奇的地方。”他说。   德维特迟疑了一下。   在草药市场上这个蝙蝠干确实给了他类似‘眼神’的感觉,而且发生了两次,他不认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但这时候拿到太阳下仔细端详,兔头店长手里的确实是一只黑乎乎的、被晒干了的死蝙蝠。   “我说不上来。”公爵慢吞吞地说:“刚才我觉得它在看我。”   海斯廷惊异地和查理对视了一眼。   “那就收着。”查理果断地说:“拿回去泡个水试试。”   德维特略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原本他以为兔头会借此取笑他出现幻觉什么的。   查理在自己的购物袋里掏了掏,想找一张防水的牛皮纸给海斯廷把蝙蝠干包起来,结果抽出进门时拿到的那份双色传单,不由得“哎呀”了一声。   “我们忘了抽奖。”兔头店长单手拿着那张传单仔细对照:“那个木头拱门,记得吗?我们买了东西……唔,说不定能抽到一小瓶臭虫汁液。”   公爵警告他:“我们不会回头。”   眼下他们已经走了挺长一段路,离那栋建筑有些距离了,德维特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为了臭虫汁液再回去一趟。虽然面具比斗篷凉快多了,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现在正是最热的时候。   兔头店长眨了眨眼睛,只好妥协。   德维特还不消停: “一瓶臭虫汁,没必要摆出那副错失宝石的样子。”   “说到宝石,这里确实有那种东西。”查理突然想起来:“古董和珠宝交易市场。”   “在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公爵继续教育他:“不就是些乡下寡妇的遗产或者成色不好的首饰,劳驾收一收起你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是啊,您肯定见过很多好东西。”查理拖着长腔说:“但我们第一次来这儿,说不定会有些您也没见过的异国宝贝呢?”   “我是第一次来这儿,不代表我没有这里的东西。”三人走到马车集中停放处,一直在树荫里等待的马夫连忙上前接过他们的东西,堆到车厢后面的行李架上。   “希弗士的剑鞘原料就来自多伦,深海魔兽的皮,有自由伸缩的特性,做成剑鞘可以把长剑体积缩减到三分之一,拔剑复原。”公爵一上马车就把面具取了下来,表情有些苦大仇深。   “怪不得我时常好奇他的剑都藏在哪儿。”兔头店长若有所思。   潘尼格拉只有很小一部分领土衔接海域,而且位于大陆最西端,到勒梅那的直线距离确实比勒梅那到多伦的距离要远。   “还有冈提亚出产最纯净的水晶做成的全套药剂瓶,能在三十年内保持药性不被流失。”公爵懒洋洋地说:“出发时我穿的龙皮靴子也来自多伦。”   兔头店长终于略微诧异的看了公爵一眼。   诚然龙皮靴子并不是指真的用龙皮鞣制成的——几片大陆失去龙的踪迹已经两百年以上,就算那些庞然大物没有灭绝,也不是能让人类在它们身上扒皮的存在。   龙皮是皮革的通用标准,最上等的坚韧皮革都统称龙皮,大概是因为最讲究排场的贵族们不愿意把自己的靴子和手套称为‘波利山铁鳞四脚蛇皮手套’或者‘深海独眼鲨鱼皮靴’。   不管是哪一种,能称之为龙皮的皮革制品价格昂贵是最基础的,但更另查理意外的是公爵拥有的物品中原来真的有不少来自多伦。   他很确定在枫林镇之前,这位大人绝对从未踏出潘尼格拉大陆一步。   查理转头看向海斯廷。   抱着双臂坐在靠窗位置的骑士原本不想说话,但架不住兔头店长目不转睛地注视,只好看了一眼公爵。   德维特极轻地哼了一声。   “白兰堡和白桥有贵宾协议,每年的拍卖目录都会提前送到勒梅那。”海斯廷解释道。   听到‘白桥’这两个字,兔头店长顿了一下。   “别告诉我你没听说过它。”德维特挑眉。   查理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礼帽:“我当然知道,多伦有名的三不管地带,最大的销金窟。”   白桥并不是一座桥,而是城市——它甚至不能称作一座城,更贴切的说法应该叫三不管地带,在白桥里不能履行任何王权和规则,禁止任何武装力量进入,无论对方是谁:传说五十年前因为在白桥里出售过一个精灵奴隶,遭到那个精灵所在的族群军队围城,但却战火却如同浸入水里的蜡烛无声熄灭了。   那里有规模最大的毒场花院和银行,但更负盛名的是据说可以买到任何东西的拍卖会。   只要给一个乞丐足够的财富,他能从白桥买到一个王国,从此成为国王。   白兰公爵那些稀奇的东西应该就来自于白桥拍卖会。   因为那个区域的特殊性,白桥不接受任何帝国和势力管辖,黑金家族之一的伍尔夫正是借着拍卖会发迹,富可敌国。   唯利是图的伍尔夫臭名昭著,只要开出令他们满意的价格,没有什么是他们不能弄到手的。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能够交易,那就是伍尔夫家的拍卖会。   白桥是个名副其实的不夜城,大大小小的拍卖会全年无休,但真正统治了财宝流通的伍尔夫拍卖会一年只会举办一次,每次都能吸引很多人参加:只有那里才能一次性满足人类心底对珍宝和怪物最疯狂的想象。   德维特原本以为以查理的行事风格,他会对白桥拍卖会兴致勃勃——公爵甚至连拒绝他任性提议的说辞都准备好了。   但兔子店长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这下连海斯廷都感到有些意外。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海斯廷知道这个兔头店长身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他在杂货市场里表现出来的热情也说明了这一点。   骑士长曾经告诉过他,这位神秘的兔子先生“脑子里有数不清的古怪主意”。   这样的人听到也许是世上规模最大的拍卖会时居然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任谁都会觉得这很反常。   海斯廷想来有话直说,很干脆就把心理的疑问问出口了。   查理看了看海斯廷和德维特——两人都在看着自己。   “我不是不喜欢拍卖会,而是不喜欢伍尔夫这个名字。”他诚实地说。   “你和他们有过节?”公爵立刻问道。   “倒也算不上过节。”兔头店长耸了耸肩,表情有些漫不经心:“兔子不喜欢狼,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吗?” 第七十一章   希弗士轻巧地顺着小道飞快跑下山坡, 暗色披风在他身后扬起一面小小的旗帜。   虽然这个时候天色仍然很昏暗,但他毫不费力地避过了一些凸起的老树根和多刺的灌木,绕到一棵高大的橡树后,那里拴着他来时骑的马。   时间已经有点儿晚了。   他翻身上马, 又回头看了看那个树林, 在心里确认了一下挖掘的工具都已经切实销毁掉之后, 才骑着马跨过树篱,头也不回地朝城里赶去。   最近几天的奔波使他对道路情况已经非常熟悉了,虽然出发时间比预计的要晚, 但他还是在破晓前看到了城门——那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城市, 石壁依附山体盘旋而上, 每隔三十到四十步就有一道方形拱门, 但没有门板。   这种设计是为了方便战时御敌, 因为门体狭窄只能勉强两匹马并排通过,有紧急情况时可以放下成排的栅栏充作格挡,十分方便。   但由于山上的主城占地有限, 在大环境稳定后的一段时期内人口增加, 城里的人们纷纷向城外圈地迁移,这些门不但很少放下栅栏,还逐渐成为和平时期的麻烦:不但限制了农□□送货物的平板车宽度,还限制了有钱人的马车大小。   但这大大方便了一些另有所图的人,比如希弗士。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哪怕有少数早起的送水工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扒到石墙上往下张望, 也只能看见一道黑影如同闪电般飞快出现又消失,最后隐没到黑暗中。   香草大街还在晨曦中沉睡, 只有一两栋特别讲究的大房子隐隐有烛光闪动, 但动静很轻, 仿佛有一个沉默的幽灵在房子里游荡——那是早起的女佣正在轻手轻脚地照顾宠物,准备主人晨起所需要的一切东西。   希弗士把马牵进一栋二层小楼附带的马厩里,没有点灯,在黑暗中放了草料后从后门进了房子。   他雇佣的女佣房间在靠近门厅的地方,因此并没有惊动她。   等到那个胖墩墩的中年女人端着面包片敲响他房间门时,希弗士已经换上了晨衣,正是一副刚被叫醒的模样。   再过两个小时,他房东安排的杂工就要上门打扫了。   希弗士坐在一楼凸肚窗边喝茶,窗帘被拉得高高的,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把他的金发照得灿烂无比,简直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这幅景象最近成为了街区的热门话题——被一个早起采购的厨娘看见之后,骑士长经过渲染的美貌就像被打翻了的茶杯迅速四下渗透,几天后甚至一些贵妇和小姐装作下午外出命令马车绕过他的门前,但大部分只在午后才起床的女性都扑了空。   因为任谁也看不出来这个男人几乎每天都在郊野树林里晃荡,不停地掘土,挖坑和……验\\尸。   之前和尤金一起路过时,他曾经探听到那个庄园的罪恶行径,有不少无辜的人在那里失去生命,河边的树林就是抛\\尸地。   鉴于荆棘庄园的封闭性,短时间内想混进去可行性不高,于是他转而在城里租了房子掩人耳目,晚上跑到树林里,花了好几个晚上寻找埋尸地——他不是专业医生,但医学常识是基础学科,应付明显的死因判断和特征不成问题。   他把能找到的、没有埋得太深的尸\\体都掘了出来,正巧因为冬天掘土困难,加上低温使得腐化速度大大减缓,他差不多整理出了荆棘庄园受害者的大致共同点:都是女性,并且大部分是已生育过的。   骑士长垂着眼睛,看起来很像在认真阅读摊在桌上的晨报,实际上他正努力抵抗深夜工作带来的困意,试图再整理出一些有用的讯息,直到门铃被摇响,那是房东分派给他的清洁工来了。   他是以旅行家的身份租下了这栋房子,位于富人区边缘,房东是一位很有钱的商人。   他的妻子是个不谙世事的有钱女人,很轻易就答应把这栋闲置的房子暂时租借给他,大概是看在他漂亮的金发份儿上,还慷慨地拨了一个会做饭的女佣过来,令外还有一个专门打扫的杂工,按天数结算工钱。   这个配置略微有点寒酸,但希弗士给自己的设定是个没有爵位的旅行家,这样也还算合理,还能减少昼伏夜出被发觉的风险。   原本来帮忙的女佣是个圆脸蛋的棕发年轻女孩,但不知为何,两天后又换成了现在这个中年妇人。   女性的过分热心对希弗士来说见怪不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相当擅长利用这一份青睐——但他坚持认为自己跟一些专门出卖色相换取优渥生活的人不同,如果没有工作因素,他其实更愿意跟女性开展一段纯粹的罗曼蒂克之旅,无关利益。   但在非常时期就得使用非常手段。   女佣为他添了一小份盐味烤饼干,顺便把杂工带来的信交给他:来自他的房东太太。   这位慷慨的女性刚刚怀孕,情绪有些不稳定,时常需要朋友的安慰,因此几乎天天在宅子里开半正式的茶会,相当热闹。   她不厌其烦的丈夫找了个理由出城去了,把地盘留给那群叽叽喳喳的女性,使得这位太太变本加厉,这已经是希弗士第三次接到邀请函了。   在女性茶会邀请单身房客上门确实有那么一点不合适,但房东夫妇对此都不太在意。   拥有骑士爵位的希弗士倒也明白这是为什么——房东太太本质上还是一个天真的、满心追逐快乐的小女人,对漂亮房客的热情大概并不完全是因为动情,而是更接近一种收养了一只名贵宠物的心态,很想要给所有朋友都看一看。   再加上这种聚会有并不是只有希弗士一个男性在场,也会有几对夫妇宾客,因此即使希弗士凭借英俊的外表在他们的社交圈子里引起热议,房东先生并未对此发表意见。   只不过在茶会上男性宾客通常会在吸烟室打牌,而希弗士多半会被邀请到夫人们的茶桌边一起聊天。   这个安排多少有些不合规矩,但因为是私下非正式聚会,只要不大肆宣扬,也不会有人对此指手画脚。   作为绅士希弗士其实不介意陪几位贵妇聊天说话,和大部分男人不同,他并不认为频繁的茶会是一种毫无意义的铺张行为。   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男人对自己妻子和女儿的限制太多,不允许她们参与真正有意义的工作,最后反而回头指责她们的百无聊赖。   因为艾利卡的存在,希弗士很明白女性其实能站到什么高度,所以即使明白她们的态度不甚认真也不会因此生气,更何况他也是真心觉得女性很可爱,被当做打发时间的工具也不要紧。   反正跟某些没有廉耻心的,以此骗取女性财富的群体不一样。   希弗士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在某个宴会上看到的福克斯。   那个男人姿态之高简直令他大开眼界,他从未见过有人能把软饭吃得这么挑挑拣拣、盛气凌人。   并且让他的金主甘之如饴。   这让奉行骑士精神的希弗士有点儿不习惯。他更喜欢顺着她们说话,讲一些有趣的笑话逗她们开心……   “格林?”道格太太疑惑地开口。   希弗士回过神来,露出一个和熙的笑容。   “你在想什么?”道格太太用扇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手背。   “我在想这场雨下得有些突然,希望多丽夫人她们带了伞,不要被淋湿了。”他轻声说。   道格太太些许的不高兴立刻烟消云散,转而也看了看窗外:“是啊,一下雨又要变冷了……今天怎么尽出怪事,多丽和彼得平时从不迟到。”   这是格林第二次参加她们的茶会,但道格太太毫不意外他已经记住了自己所有朋友的名字——虽然没有爵位,经济也略显拮据,但这个讨人喜欢的房客是一位真正的绅士。   道格太太心里有点儿得意,她把自己家的房子都打理得很好,从不允许房子因为闲置而显得陈旧不堪,为此她的丈夫每年都要额外支付一笔草坪整理和室内清洁的费用,可是这很值得。   格林不正因如此才选中了她家的房子吗?   这位年轻的旅行家风度翩翩且见多识广,道格太太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要向自己所有的朋友炫耀这位英俊的房客,但平时特别出格,喜欢招蜂引蝶的除外,她可不希望她们在自己端庄的茶会上对男士做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让格林以为自己的朋友都是那一类货色。   “那是不是多丽家的马车?”另一位坐在窗边的贵妇突然说着,指向窗外。   道格家的住宅临街,因为男主人喜欢开阔的视野,前庭也没有什么遮挡视线的草木,众人闻声看去,果然看到一辆小巧的乌木马车从街角转出,正朝着边驶来。   “看来是的。我还以为因为下雨他们就不会来了。”那位率先发现马车的夫人说着,语气分不清是高兴还是遗憾。   “肯定是在半路遇到了下雨。”道格太太轻声说,吩咐自己的贴身女仆准备一壶热热的胡椒茶,以免自己的朋友在半路受了凉。   十五分钟后,女仆又上楼了,轻声跟女主人说彼得夫妇多带了一位客人。   道格太太有点意外:“她没有说要带人来——”   女仆解释道:“是个意外。多丽夫人在第三大街那儿遇到了那个可怜的男孩,他完全被雨淋湿了,冻得发抖……彼得先生把他救上马车直接过来了。”   “既然是这样,请你让管家给那个可怜人准备合适的衣服,再上一点儿葡萄酒和烤面包吧,他们会需要这个的。”道格太太说着,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客人们。   “我应该下楼去。”她说。   几位夫人连忙劝住她——如果是平时,女主人当然是要下楼迎接的,但她现在怀孕了,最好还是不要频繁挪动。多丽是她们的老朋友,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儿的。   再说……   “谁知道他们捡的流浪狗身上会不会带有跳蚤呢?”一位夫人用折扇掩嘴笑着说。   这话可有点儿刻薄,不过几位女性都咯咯笑成了一团。   不过在多丽夫人上楼的时候,大家都收敛了表情,连道格太太都没有表现得太过好奇。   多丽夫人是位个子小巧、嗓音尖细的女性,心情没有被突变的天气影响,快步穿过走廊来到房间。   一个容貌异常精致的男孩跟在他身后,灿金色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半垂在脸颊边,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比下雨的街道还要氤氲。   房间短暂地安静了半秒钟,大家突然变得热情起来,之前发表了‘跳蚤’言论的夫人急切地前倾身体,问道:“这是怎么了?”   多丽夫人忍不住看了一眼道格太太,脸上有几分得意之色:“这个可怜的孩子冻坏了,又无家可归,天神在上,我能怎么办呢?如果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我的良心实在过意不去。彼得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就把他带过来了。”   那个男孩似乎被这个场面吓到了,仔细一看还有些发抖——他不禁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在场唯一的一位男士身上。   希弗士的半口红茶全部吐回了杯子里。   因为这只可怜的、被冻坏了的小狗,正是伊兹法。 第七十二章   伊兹法无疑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道格太太吩咐管家临时找出的宽袖衬衫穿在他身上略有些松垮, 这使他看起来有点脆弱,令人心脏发紧。   希弗士无动于衷地看着夫人们叽叽喳喳,每个人都积极出谋划策,各种打扮伊兹法的方案五花八门。   如果不是对自己的记忆里很有自信, 骑士长也几乎要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不仅是因为伊兹法从进门至今都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曾经见过希弗士的模样, 还因为这个落难男孩跟上一次在莫克文王都的贵妇宴会里那个名贵波斯猫的气质判若两人。   即是外表没有什么显著变化, 有所不同的只是衣着和配饰,但给人的感觉真的完全不同,尤其是他完全看不出破绽的神态和举止, 如果换做是别人, 很有可能会转而质疑自己的判断力, 或者以为这其实是伊兹法失落的双胞胎什么的。   但希弗士从不迷信外表, 他坚信人的灵魂特质无法跟随外表改变而产生变化, 过于在意容貌特征反而会因此被干扰判断。   就好比无论身份如何,一如既然地喜欢凭借自己的脸蛋在女性堆里打滚的爱好就一点都没变。   希弗士冷淡地想(他倒是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在干同样的事儿)。   与此同时,他还对伊兹法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动机有所质疑。   虽然只见过一面, 但鉴于对方所表现出来的对奢靡生活与稀有宝物见怪不怪、理所当然的态度, 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突发奇想,跑到这个偏远山城来玩扮演流浪狗游戏。   否则哪个王国的王都没有闲得发慌的贵妇人?   境内拥有几条矿脉的西米斯王国富饶无比,手工艺极其发达,大陆最出色最奢华的装饰品大半出自那里;垄断运河的罗布那王国,是大陆行商的集散中心,各个地方最新鲜、最流行的玩意儿都能在那里看到;还有几所最顶尖的学院所在地拉福德齐, 拥有浓厚的学术氛围,是多伦无可争议的艺术圣地……凭伊兹法的本事, 在以上随便哪个大国都能混得如鱼得水。   但他偏偏来到这里, 跟自己一样。   这里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福克斯感兴趣?   除了荆棘庄园, 希弗士想不出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存在——但如果对方也是冲着荆棘庄园来的,那只能说明那个庄园问题确实很大。   希弗士不禁想到自己这几天连夜出城干的体力活,胳膊和大腿都在隐隐作痛。   伊兹法坐在一个天鹅绒脚凳上,因为消瘦而轮廓分明的下颚和肩颈让他看起来还是个未成年的男孩,道格太太特别为他上了一壶咸奶茶,众人齐心合力逼他热热地喝下去,好发汗。   他表现得有些腼腆,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让在场的女性都爱不释手,道格太太已经决定把为自己先生定制的礼服外套拿来给他试一试。   “那件外套的颜色跟你的头发很相配。”道格太太温柔地说:“我觉得这件衬衫还是有些单薄。”   希弗士还没想好自己要不要给他个暗示私下谈谈,就听到房门被敲响了,一个留着考究八字胡的男人跟着女佣走了进来。   “我跟他们说,等着瞧吧——她们才不管这么多呢,一定要把那个可怜的孩子用各种漂亮衣服打扮起来,再喂他吃糖,不把他当做一个洋娃娃玩个够决不罢休。”那个男人笑着说:“上来一看果然如此。女士们行行好,让他暖和暖和后下楼说说话吧。”   道格太太佯装生气,伶牙俐齿地反驳:“这是什么话?这孩子要冻僵了,当然要擦干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我们才没有把他当做洋娃娃。倒是你们要干什么?把他叫下去待在烟雾缭绕的吸烟室里听你们说话,然后咳出肺炎吗?”   这一番话显然十分解气,几位夫人都咯咯笑了起来,连男人的太太,多丽夫人也是如此。   彼得先生举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和多丽在马车上询问过他,他是来投亲的,姐姐好像在西城郊一个庄园干活儿——楼下卡尔先生去年想扩大葡萄酒庄的规模跟他们谈过,也许有些门路。”   听到这里,希弗士看了彼得先生一眼,并刻意不去看伊兹法此刻的表情。   “你感觉怎么样,亲爱的?”一位太太握着伊兹法的手,关切地问:“如果你还觉得冷,就别理他们。我们会照顾你的,等你好了再找姐姐也不迟。”   伊兹法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彼得先生。   “我好多了。”他轻声说。   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也都能理解想要寻找亲人的心情,于是就让彼得先生把他带下了楼。   道格家的吸烟室在一楼走廊尽头的书房边。   讲究的人家为了放松和保密,都会对这类房间的隔音与私密性特别改造过,如果不被邀请加入,即使现在找借口下楼在走廊徘徊,也很难探听到房间里的谈话。   彼得先生没有邀请希弗士——这一点骑士长毫不意外,他在同性眼里向来不怎么受欢迎。   不过此事也不是毫无办法可想。   伊兹法一走,夫人们顿时落寞了起来,这时候甚至不需要有人特意起话头,都能兴致勃勃地热烈讨论下去。   多丽夫人作为第一个接触伊兹法的人,自然就是话题中心,不过她对丈夫口中的生意也不太清楚。   “他在马车上说,姐姐给他带过口信,说可以给他在城里介绍一个工作。”多丽夫人说:“但那孩子没出过远门,也没什么钱,好不容易来到这儿,却发现姐姐已经不在之前所说的地址了。有人告诉他他的姐姐到城郊去了,但他又冷又饿,倒在了路边。”   这话又是引起一阵唏嘘,从小就生活优渥的太太们对多丽夫人描述的困境都感到十分同情,因为怀孕感情丰沛的道格太太还眼含泪花。   “多么可怜的孩子!”道格太太说:“那他现在岂不是无家可归了?”   多丽夫人说:“我和彼得会照顾他的,这不算什么。”   说这话时,多丽夫人的口吻漫不经心,但神情有些掩饰不住的骄傲——在这个闺蜜圈子里,她的先生家底算是比较殷实的,在讨论到经济话题的时候总是很难掩饰住优越感。   其实在场还有一两个人有点想要接手伊兹法,当然,是以‘慈善’的名义。   对她们而言,养伊兹法与养一匹名贵的纯种马没有区别,在此事上的花销在她们因此获得的赞誉对照下简直不值一提。   况且不论在哪个国家,美人都是受追捧的,伊兹法这样的外表说不定说不定十年都难以遇到一个,习惯了追逐享乐的人群第一反应就是应该占有,同时懊悔为什么捡到他的人不是自己。   但既然多丽夫人开口表态了,她们也不好意思开口抢夺,这样未免太过难看了。   遗憾之下又有人旧话重提,委婉地询问希弗士有没有多住一阵子的打算。   希弗士哭笑不得——他借口自己在冬天出行时生了病,这才暂时在这里停留一阵子休养,对方不是第一个委婉向他提出邀请的。   如果他真的在旅行,这样的建议倒不是不能考虑,只是眼下他有要事要办。   他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回伊兹法身上:“如果他只知道郊外的庄园,那么彼得先生他们如何知道具体是哪一个庄园呢?城外的庄园应该不止两三个吧?”   “噢,是这样的,刚才彼得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太清楚。”多丽夫人呷了一口茶:“虽然不知道她姐姐具体去了哪个庄园,但除了出海去的艾伯特先生一家,附近的庄园我们差不多都有人脉可以打听,要寻找一个干活的姑娘有点儿麻烦,但也不是不能办到。但彼得担心他姐姐在‘那个’庄园里。”   道格太太神色一动,用扇子掩着嘴笑道:“哎唷,‘那个’不是说的‘那个’吧?”   一个夫人好奇地问:“你们究竟是说的哪一个?”   “从不开门的那个。”另一个夫人很有把握地说:“有一年秋天理查德和几个表兄去猎狐狸,半路下起好大的雨,我告诉你们,当时他们完全湿透了。”   由于郊外他们难以找到避雨的地方,只能顺着河流走,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庄园,喜出望外的几人想要向宅邸主人借个方便,烘烤一下靴子和披风,但应门的仆人却连大门都没有让他们进去,哪怕他们愿意为此付钱也不行。   无计可施的理查德先生几人转而纡尊降贵想要到农庄里烤火,没想到那些农民跟他们的主人一样粗鲁不讲道理,看着他们的眼神仿佛在看一群小偷,只有一个贪财的中年女人用两块防水布打发了他们,作为代价,理查德他们给了那个女人一个做工很好的鼻烟壶和一只死狐狸。   顶着滂沱大雨和泥泞的理查德一行人好不容易才回到城里,立刻跟妻子抱怨了此事,说他此生从未遭受过这么无礼的对待。   更可恶的是长时间淋雨使他发起了高烧,错过了两次重要会议,经济和精力的损失难以计算。   “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我从来没听说过。”道格太太睁大眼睛。   “要我说都是一群怪人,没有必要和他们打交道。”那位太太下了个总结:“如果说要找工作,那儿也不是一个好选择,还不如到我家来整理帽子。”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荆棘庄园的女孩确实有很多下场极为凄惨。   不过伊兹法肯定没有那么一个姐姐在里面,希弗士不知道他为此具体编造了什么谎言,但经过这些交谈,他的目的确实已经非常明显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跟大家讲一下,这个月结束后,可能没办法像之前一样坚持一直日更,但至少也是隔日更,年底迎检多,视工作情况而定,不忙的时候还是日更噢。 第七十三章   希弗士和艾利卡的报告几乎是同时到的。   暂时接替了骑士长工作的海斯廷站在房门外沉思。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 由于卧室里都配有小型盥洗室,走廊上并没有点灯,年轻的骑士在原地站了足足五分钟,也没有下定决心行动。   直到有人来到走廊——   “嚯!”查理被吓了一跳, 抬手扶住自己的礼帽。   海斯廷安静地看着他。   兔头店长狐疑地前后看了看:“你在干什么呢?”   夜深人静的, 杵在走廊当雕像, 冷不丁吓人一跳。   海斯廷没吭声,看着查理咔哒一声拧亮了墙上的灯。   这里比博南镇乃至罗帕帕斯的条件好得多,只要经过报备就能使用这种无需点火就能亮的灯, 勒梅那一些经济条件好的地方路灯也是用的这种, 里面放着一种接触空气就能发出光亮的矿石, 能够通过阀门控制空气流动让它明灭, 亮度跟蜡烛差不多。   其实不需要点灯海斯廷也能看得到兔头店长, 他的夜视能力相当出色。   看到对方的视线落到自己怀里,兔头店长很大方地从中挑出一个手掌大的瓶子:“来一点?”   海斯廷摇摇头,虽然希弗士待人随和, 但对骑士团的纪律其实抓得很严, 非休假时间决不允许喝酒。   半夜溜达出去喝酒的兔头店长挠挠脸:“你在站岗吗?”   如果是在工作确实不该喝酒。   海斯廷摇摇头。   “我有事要向公爵报告。”他说。   “原来如此。”兔头店长点点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抱着一袋子酒和肉干往走廊尽头的楼梯走,要转弯上楼时,余光看到海斯廷居然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查理:“??”   海斯廷看着兔头店长又原路折回来。   “你不进去吗?”查理朝公爵的房门比了比。   海斯廷迟疑了一下。   “公爵已经睡下了。”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叫醒公爵是否妥当。   如果是希弗士或者老管家,一定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办,但因为不管是骑士长还是公爵本人都还很年轻,尚未产生培养接班人的概念, 因此临时接手的海斯廷有些不知所措。   兔头店长的眼皮有点儿重,但乐于助人的天性让他好奇地问:“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艾利卡的信。”海斯廷下意识回答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太过老实了。   下一秒, 他就眼睁睁眼看这个兔头敲响了房门——这个动作太过出乎意料, 海斯廷甚至来不及阻止。   “如果是这件事, 他会希望第一时间知道的。”兔头店长看到海斯廷的表情,补充道:“放心吧。”   海斯廷:“……你今晚喝了多少?”   兔头店长歪头想了想:“一点点。”   所以他现在是个看起来正常其实已经脑袋不清楚的醉鬼……海斯廷觉得认真跟对方说话的自己简直像个傻瓜。   现在只能祈祷公爵没被刚才的敲门声弄醒,海斯廷眼疾手快地阻止了兔头店长想要继续敲门的动作,还没等他说话,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德维特看着他们——海斯箍着查理两只手,查理摇头晃脑地想探出左手继续挠门。   “你们在干什么?”他冷冷地问。   海斯廷连忙松开兔头店长,这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信被捏皱了。   公爵也看到了那些信,还看到了在海斯廷身后挤眉弄眼,示意他注意信的查理。   “没人不让你说话。”他说。   兔头店长说:“海斯廷不让。”   海斯廷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不过就如同查理所说,公爵并没有追究他们半夜打扰的行为,从他一声不吭地接过信往卧室里走的样子看,兔头店长的判断是正确的。   可为什么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海斯廷疑惑了——他十四岁就入选白兰骑士团,一直是公爵的近身护卫,虽然不像骑士长那么形影不离,但怎么说也比他和公爵多相处了几年了。   莫非自己真的木讷至此?连一个刚与公爵接触半年的人都比不上?   年轻的骑士有点动摇。   下一秒更令他动摇的事情发生了。   海斯廷看到兔头店长左右看了看,居然也抬腿走进了公爵房间!   他怎么能在深夜还这样大摇大摆走进公爵房间?   ……好像哪里不对,公爵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女性,重点是不管几点钟,公爵的房间都不能像这样未经允许就随便进入!   德维特倒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骑士三观险些被震裂了。   如果还在白兰堡,他当然能对贵族礼仪与禁忌倒背三百条并第一时间对于形成冒犯的举动做出反应。   但拜托了,他已经离开了勒梅那好几个月。   在这几个月里,他睡过年久失修的漏风教堂,待过桌椅满是油腻的农舍,幕天席地在马车上过夜的次数更是记不清,饶是帝国最娇气的公主被这么一通折腾下来,也一定想不起前世诸如‘确保没有吃过气味浓烈的食物,两小时内没有进行剧烈运动,进门前要换下外套和软底鞋,等待室内回应后由侍女开门’的破烂规矩了。   海斯廷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查理进了门。   房间里的灯被打开了,德维特坐在硬质扶手椅上读信,脸色在读两封信时都是一样的紧绷。   兔头店长很自觉地坐在沙发上,还朝海斯廷拍了拍自己身边,示意他也过来做。   海斯廷不想理会这个酒鬼,径自走到公爵身后,保持一个能随时接应又不至于看得清信件内容的距离。   年纪轻轻就这么古板。   兔头店长耸了耸肩,随手把自己带回来的东西都堆到沙发前的矮桌上。   因为魔法石在希弗士与艾利卡身上,因此两人的信都是由信鸽传递,德维特并不是第一时间收到信件,但他们汇报的内容都足够重要。   “普莉西亚怀孕了。”德维特把信放下,脸上阴晴不定。   如果时间倒推几个月,那么他会很高兴坐在白兰堡里听到这个消息,并提前为外甥准备最新奇的礼物,即刻出发送往南方领地,由于路途遥远,说不定礼物正好能赶上孩子出生。   但偏偏是现在。   在他知道了多伦这儿有一大群脑子不正常的疯子试图制造‘圣杯’的时候,普莉西亚怀孕了。   一旦有了孩子,她跟德维特回到潘尼格拉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公爵不禁觉得有点儿头痛。   他不愿意假设自己的姐夫(虽然不太乐意这么称呼他)也是那个疯子群体的一员,但占星师的解答如同悬在普莉西亚头上的一柄利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而他一直看在眼里,却束手无策。   “您不必太过担心。”因为喝了酒,查理花了一点儿时间组织语言:“我们对此讨论过,莱斯罗普不像会做蠢事的傻瓜,不会拿自己的子嗣开玩笑。”   他在子嗣二字上下了重音,以此提醒他记得横死在国王房间的女性与虽然背上嫌疑但目前毫发无损的王后之间的区别。   “他最好这么聪明。”德维特冷淡地说:“如果他胆敢这么做,普莉西亚死了,他也别想活着。”   “冷静点儿。”查理明白这个仅存的亲人对年轻的公爵多么重要,忍不住安抚道:“就算事情走到最糟糕那一步,普莉西亚小姐也……”   没等他说完,德维特屈指一摊,一张对折起来的信笺就划过桌面,撞到了查理的手。   查理不明所以地把它打开,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谨此问候。   2月27日至3月1日,共掘出女性尸体7具,经骨骼变形程度与裹\\尸布血迹判断,均为生产不久后的妇女。   荆棘庄园一如既往封闭,很难通过外地人的渠道进去查看,而秘密潜入不与他们交流得到的消息很有限,因为除了防备心过强以外,庄园里的农民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与宅邸的联系并不频繁。   根据卖水人的说法,2月以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农庄对外界的排斥程度又加重了,日夜有人在宅邸周边巡逻,有一次我甚至在树林里险些与他们遭遇,那时候是半夜1点钟。   但那一次他们并不是去抛尸,更像是在确认那片树林无人探查……我处理好了痕迹,相信没有被人发现。   ……伊茨法也出现在城中,我能确定他的目标也是那个庄园。   他试图通过本地上层阶级的关系接触庄园,目前还不能得知他对哪一部分的秘密感兴趣,但他看起来势在必得。   信的后半部分是仅供参考的城内显贵名单,背面则是骑士长手绘的山城大致平面图与城市、庄园、河流的地图。   希弗士没有参与上一次德维特与查理的对话,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进入莫克文王国以来几桩离奇事件与这个庄园之间的微妙联系,因此尽可能地把一些他猜测的疑点都罗列了出来。   在兔头店长看来,他这一次的汇报中最令公爵看重的东西就在那些疑点猜测中。   骑士长认为,不论庄园出于什么目的迫害那些无辜的女性,无疑都失败了,而那些女性并没有其他外伤及中毒的痕迹,因此他推测,失败的结果只有死亡。 第七十四章   像是约好了似的, 艾利卡也没有带来好消息。   在返程之前德维特就决心立即安排与普莉西亚见一次面,当然,是私下见面,艾利卡正是为了亲自安排此事才赶回西里亚科奇。   但还是迟了一步, 当艾利卡抵达西里亚科奇的时候莱斯罗普伯爵已经启程离开了王都。   王后克莉丝汀的杀\\人嫌疑还未洗清, 而出了命案的王宫也不适宜大肆庆祝国王的生日, 一年一度的庆典活动潦草收场,表面上看与此事无关的王公贵族陆续离开王都也很合情合理。   但有趣的是,在这个时候离开王都的人其实并不多。   因为眼下已经是春天了, 按惯例莫克文的社交季马上就要开始, 直到酷热难耐的盛夏来临之前, 贵族们大多会集中在国内几个大城市里, 通过各种舞会、晚宴、比赛和音乐会来消磨这段温度适宜的美好时光。   伯爵府的理由是‘因为伯爵夫人身体不适’要回南方,   但根据艾利卡的调查,伯爵夫人怀孕一事府里私下并没有刻意遮掩,但官方反而采用这种语焉不详的说法这一点就很耐人寻味了。   不过艾利卡及时采取了措施——这也得益于贵族那不分国界的穷讲究做派, 按完整的规制出行(其中还有女眷)的话, 出行速度跟步行也差不了多少。   等艾利卡的车队赶到西里亚科奇的时候,莱斯罗普一行已经出城了三天,但实际上也只走了半天快马的脚程,很容易就让艾利卡捕捉到了,又花了两天等待时机,才顺利与普莉西亚通上了信。   虽然不知道当普莉西亚得知自己弟弟没有回潘尼格拉时是什么心情, 但她的回复看起来十分简洁,只有两个字。   白桥。   兔头店长瞪着那片手指大小的薄纸, 艾利卡把普莉西亚的回信完完整整送了回来, 上面娟秀的字体只写了这个词。   这算不算怕什么来什么?   他倒是不意外普莉西亚会去白桥, 说实在的,在这个时间点,任何人前往白桥都很正常,哪怕是一无所有的乞丐,在那个地方也能被榨取出可以充当筹码的价值,去搏一搏所有能够得到的欲望,更何况手握财富的贵族。   他毫不怀疑如果一直没有机会,公爵不会介意在白桥来一次姐弟相会。   问题是他一点儿都不想去。   白桥龙蛇混杂,变数太多,去参加白桥拍卖会跟在多伦大陆边缘游走完全是两个性质。   当机立断的兔头店长把艾利卡的信纸整齐叠好,推回德维特面前。   他说:“时间不早了,晚安。”   海斯廷狐疑地看着他,这一串动作装傻装得太过明显,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还没酒醒的醉鬼了。   如果查理知道海斯廷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反驳他:看到那个词儿,哪怕他喝了两大桶烈酒,也能炸毛爬起来,躲得远远的。   这差不多是条件反射了。   德维特没理会他的话,眼下已经过了午夜,他不想把时间耗费在毫无意义的讨价还价上,更何况他其实还没想好究竟要怎么办。   又还没人说要去,看他把耳朵竖得。   德维特最初的计划是,在王都里与普莉西亚秘密见一面,好弄清她对自己的处境了解多少,以便自己做下一步规划。   但她现在已经出了城,除非提前在他们预定的下一个落脚城市蹲点,否则在路上抽空会谈几乎不可能。   倒不是说伯爵车队守备会多么森严,这里毕竟还是王都势力覆盖范围,治安情况还算过得去。   主要是在旅途中,贵族女性通常不会离开马车,即使三不五时停下休息,也不会离开众人视线,即使是萨尔曼医生,也很难穿过众多仆从与普莉西亚面对面交谈。   查理现在不太想打断德维特的沉思,他一心只想逃离这个危险区域,趁着对方分心一骨碌站起来就要走。   德维特没拦他,倒是查理临走时多看了一眼对方手边一个随信而来的包裹。   那个包裹还未拆封,用防水牛皮纸包了两层,方方正正,看起来像一本硬装书。   不用问他也大概能猜到那是什么,八成是今年白桥拍卖会的目录。   艾利卡的细心程度由此可见,这本目录是跟着普莉西亚的回复一起送到德维特手上的。   这不是由伍尔夫家每年发往各大陆权贵的贵客定制目录,而是公开贩售的通用版,应该是艾利卡临时买下的。   拍卖目录也算是伍尔夫的家族特产之一,每年拍卖会都会定制专门的拍卖手册,以供潜在客户提前锁定自己的心意目标。   手工定制目录只会送给大陆有头有脸还有钱的对象,每一本的装帧都不一样,而通用目录面向所有人贩售,不管是否在伍尔夫客户名单上,想要只能掏钱买——但价格不菲。   因为拍卖会规模庞大,品类丰富且稀有,因此拍卖目录还有个别名叫奇珍词典,有收藏癖的人会把目录也视为有价值的物品买下珍藏——说实在的,光是这目录就很不便宜。   查理甚至听说有些拍卖会里竞拍的物品就有伍尔夫家族的拍卖目录,视年份和内容决定价格,制造目录所使用的材料和工艺反而无人在意。   艾利卡想得十分周到,为了预备德维特有意向也前往白桥,她连今年的目录都已经为主人弄到手了。   撇开白桥这个地方不提,有囤积癖的查理其实对那本目录挺感兴趣。   他们是真正的敛财高手,比起拍卖会,无孔不入的赚钱手段更像这个家族的招牌。   但眼下不是谈论这个的时机……   兔头店长一边盘算一边快步绕过沙发走人,连带回来的美酒都忘了拿,他不太想从公爵嘴里听到更多关于白桥的事。   大概是想得太入神,他一出门就被一个几乎是贴着门站立的身影吓了好大一跳。   “嚯!”今晚第二次。   对方往后退了一步,好让出位置让兔头店长走过。   “噢,是你呀。”查理含糊地说,心想又一个站在黑暗里不作声的白兰骑士。   显而易见地,海斯廷进门后就有一位骑士再次补位,等待公爵的事情处理完毕了。   如果是白天,兔头店长能毫不费力地叫出这位骑士的名字,但身体里的酒精还没有完全被分解,他稍微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准确回忆起这位不怎么出现在公爵身边的骑士。   “霍尔。”他抬了抬礼帽,反手合上门。   名叫霍尔的骑士有双温和带有笑意的眼睛,一头深棕色的短发,和与年龄有些不符的沉稳气质,使他看起来很可靠。   “查理先生。”霍尔微笑还礼,在心里对这个兔子脑袋的男人印象又深了几分。   与一般的贵族不同,他们的主人德维特公爵是个不喜欢走到哪儿都前呼后拥的人,除非必要,他(表面上)身边通常不会超过一个骑士跟随,一些老派家族抽根烟也要两个女佣随侍之类的习惯更是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   因此除了骑士长希弗士,其他白兰骑士其实很少一直出现在公爵身边,同理,这一次除了海斯廷暂时接替骑士长的工作跟跑腿的希洛之外,他和另外的骑士很少与众人有接触。   最初会合时短暂打了个照面,过了这么些天,他仍旧准确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兔头店长今晚罕见地有些反应迟钝,加上霍尔并未将心里的想法表现到脸上,他只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臂膀,真心实意地说了声‘辛苦了’,抬腿就走。   没想到他才走了两步,霍尔就叫住了他。   年轻的骑士上前,就着墙壁上的灯光看着兔头店长的眼睛。   “您喝醉了吗?先生。”他担忧地低声问道:“厨房的炉子彻夜不息,可以让女佣准备一份热汤,这样睡觉会舒服点儿。”   查理站在原地,一秒钟后才回答:“谢谢,我只喝了一点儿。不是什么好酒,但……”   他突然卡壳了,想不起来自己下一句要说的话是什么。   离开公爵的房间后,他的脑袋又开始有些迷糊。   “现在已经一点钟了。”霍尔说:“晚饭后7点您就出门了,这好几个钟头的时间,恐怕您喝得比一点儿还要多一点儿。”   他坚持摇铃叫来了一个男仆,请他陪兔头店长回房后再上一份热热的汤。   “我不能擅自离岗。”他略带歉意地说:“请注意脚下。”   兔头店长难以拒绝他的好意,更何况他确实安排周到——只好等到守夜的男仆过来,再上楼回房。   当他转身踏上楼梯时,仿佛像约好了一般,查理和霍尔脸上那股轻松的、亲切熟稔的表情就都消失了。   男仆一边看顾烛台,一边注意脚下,没有注意到兔头店长脸上的表情——话说回来,谁会在大晚上研究一只兔子脑袋上的表情呢?   但德维特公爵的骑士就这么干了。   查理回到房间,温顺地换了睡衣,等男仆离开后才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回忆刚才短暂的对话。   真是麻痹大意,他心想。   但凡他清醒一点儿,出门后的第一反应都不会是那副……暗中关注过公爵的骑士们的样子。   而且这位霍尔和海斯廷很不一样。   海斯廷虽然总是板着脸,但却很容易让人辨别出他的心理活动,霍尔恐怕完全相反,他惯于使用那种彬彬有礼且无懈可击的态度隐藏自己的真正想法,被叫出名字的那一瞬间,心里恐怕立刻警铃大作——但脸上一点儿都没叫人看出来。   查理伸手搓了搓自己的毛脸一把,深深叹了口气。   他今晚确实出去喝酒了,成年男人晚上独自出门,找个小酒馆打牌再正常不过了。   身上的酒气是真的,但这个过程是假的。   实际上他是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兜着斗篷独自喝了一夜的酒,等待自己恢复成兔子脑袋。   如果被公爵知道他管从人变成兔子的过程称为‘恢复’,一定又会觉得他脑袋有毛病。   查理整个人都钻进了被子里。   艾莲娜这个不完全的诅咒是有周期的,太阳真正落山后,诅咒偶尔会有短暂的失灵。   如果是在枫林镇,他其实不会像今晚一样神经过敏,恨不得像狼人一样跑到山上等待变身结束,但这里是多伦。   在这片大陆上,这张脸并不是独一无二的。 第七十五章   当海斯廷退出房间的时候, 已经过了半夜两点钟。   德维特还处于骨骼发育的年纪,按理来说需要补足睡眠,但希弗士和艾利卡的报告使他思绪混乱,唯一胆敢强劝他休息的老管家又远在潘尼格拉, 于是心烦意乱的公爵就任性地没有上\床睡觉。   老管家对艾利卡的教育很用心, 在这片陌生土地上, 这个姑娘在能力范围内为公爵安排了最好的环境——房间里的木质雕花书桌样式跟他在白兰堡使用的很接近,上面的摆设也按他的习惯设置了纸笔和水晶雕饰的照明灯,但额外多了一些他随手摆放的小东西:装着薄荷硬糖的托盘边紧挨着一个手掌那么大的玻璃药瓶, 里面用清水浸泡了一个小小的干蝙蝠, 看起来像个奇怪的标本。   瓶子是海斯廷找来的, 浸泡则是查理的主意:不管是烹饪还是制药, 泡发都是处理干货的第一步。   德维特对此不置可否, 但清水至少能起到除尘的作用,让它看起来不再那么脏兮兮。   目前这个瓶子里的清水是一天一换,但毫无作用, 那只小蝙蝠还是干巴巴地在清澈的液体里缩成一团, 完全没有被泡开的迹象。   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没法解释当日看到这个蝙蝠干时的古怪感觉,德维特坐在沙发上盯着那个瓶子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这玩意儿该不会就这么被泡烂了吧?   这种事不想还好,一发散就难以收拾——他知道生物在水里泡烂了会是什么样子,更不提随之而来的恶臭和微生物聚集,光是想象就能让公爵全身发毛。   他腾地站起身来, 下意识想叫海斯廷,又止住了, 看了一眼墙角的大立钟。   “做你的骑士也怪累的, 我从来没看到希弗士休息过。”兔头曾经对他这么说。   当时德维特对此嗤之以鼻。   德维特家族向来不在苛待地位不如自己的人这种事上谋求快感和满足感, 白兰堡对下人以宽厚著名。   他休息的时候希弗士自然也跟着休息,这有什么可质疑的?   除非有突发情况,否则……   想到这里,德维特突然有点儿明白兔头真正的意思了。   希弗士总能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出现,他相信海斯廷以及其他的白兰骑士也能办到这一点。   但如果不是从未松懈,时刻待命,他们又是怎么办到的呢?   德维特瞪了那个大钟一会儿,上前用两只手指捏起玻璃瓶,快步走到室内配套的小盥洗室把里面的水都控了出来。   但光是这样不行。   眼看着这蝙蝠干是泡不发了,但公爵相信自己的直觉,暂时还不打算把它当成没用的垃圾扔掉,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沙发前的矮桌上。   刚才是兔头坐在那里,他走得匆忙,连进门时带的东西都忘了拿走——有好几瓶不同包装的酒和一些肉干。   在酒精饮料这一点上,多伦大陆与潘尼格拉一样,中层以上阶级流行各种葡萄酒,麦酒和其他果酒则在下层人士间更受欢迎,查理带回来的两者皆有,德维特稍微翻找了一下,还找到一小瓶蒸馏酒。   在几个陶罐中,玻璃瓶身的蒸馏酒格外显眼,里面的液体相当澄澈,昭示了它的身价不凡。   这原本是精灵提纯花露的技术,被香料商推广后逐渐扩大到制药和酿酒领域。   因为有技术门槛售价也高,通常是小单位贩售,也就是在王都附近,换做罗帕帕斯城还不一定能找到这样的好货色。   那家伙一有机会就要占他便宜,自己喝酒倒是大方,看这样子是在城里没喝够,专门带回来自己兑着喝的。   德维特稍微研究了一下,单手顶开瓶盖,还不吝惜地把这一小瓶高纯度烈酒全部倒进了玻璃瓶。   这下至少不会被泡到发烂了。   处理完蝙蝠干,德维特想了想,又看向那几瓶静静摆在矮桌上的酒。   “抱歉,我会照价把那几瓶酒赔偿给您。”海斯廷板着脸对查理说。   兔头店长摆了摆手,一脸心痛:“没关系,几瓶酒而已,不值什么钱。”   他带回来的大多数只是几瓶随手买的麦酒,但其中有一瓶是太阳还没下山时,他在酒馆打牌赢的高浓度阿卡维泰酒,那可是真正的高级货,他都没来得及尝尝,谁能想到长了张精灵脸的小公爵这么爽快全给喝了!   话说回来,那家伙可真够能喝的。   他瞟了一眼若无其事看晨报的公爵,对方除了看起来有点睡眠不足之外毫无异常,完全看不出昨晚半夜一口气喝下了他原本准备慢慢喝一周的酒的模样。   特别是那瓶阿卡维泰酒,一般情况下是没人一口气喝下一整瓶的,通常是兑淡酒一起喝,为此他还专门买了口感温和的无花果酒和适配的农家干酪。   现在全没了。   海斯廷不知道他纠结什么:“这不是价值多少的问题,您弥补了我们的工作疏忽,您可以把这当做我们的谢礼。”   没有觉察到公爵烦闷到无法入睡,需要半夜喝酒助眠确实是他们的失职,海斯廷已经在考虑除了薄荷凉糖之外额外在房间里准备一些好入口的白葡萄酒了,当然,不会太多,他可不能让公爵对酒精形成依赖。   兔头店长眨了眨眼睛,觉得有点好玩——这句话八成出自霍尔之口,由海斯廷这么一板一眼地复述出来让他差点笑出声。   但他忍住了,昨晚的一时不察已经让那个骑士对他产生了戒心,最好还是不要再节外生枝。   不过在早餐时他还是找了个话头提醒公爵:“有一瓶阿卡维泰酒纯度很高,是不是让厨房端一份生西红柿来?”   虽然德维特看起来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但查理很明白贵族在维持体面这一点上的意志力多么强大,阿卡维泰那种烈酒不常见,如果一口气喝太多,即使酒量足够大能接受,也有可能会对喉管与胃袋造成烧灼感,生西红柿和牛奶都能缓解这些症状。   公爵闻言抬眼看他,兔头店长关切的表情无懈可击。   他懒洋洋地说:“我没喝那瓶酒。”   除了那瓶蒸馏酒,其他的他都开瓶尝了尝,但贪杯不是他的作风。   查理闻言一喜,对上德维特的目光又迅速收敛。   看来那酒真的很贵。   公爵放下叉子,转头对海斯廷说:“把那瓶阿卡维泰拿过来。”   海斯廷领命而去。   兔头店长没想到自己打牌的战利品居然还能失而复得(但他没表现到脸上),喜气洋洋地拉过一盘切火腿。   才吃到一半,海斯廷就回来了,神色古怪。   兔头店长殷切地抬起头,但年轻的骑士没有走到他面前,而是倾身跟公爵说了两句话。   德维特动作一顿,侧头看了看海斯廷手里托着的东西,半眯起眼睛。   查理不装了,放下叉子:“怎么了?”   德维特看了他一眼,示意海斯廷把东西摆到桌子上。   造型俭朴的玻璃瓶身没有任何雕花纹样,半瓶液体纯净透明,阳光从半人高的大玻璃窗照进来,使得浸泡在里面的物体一览无遗。   查理一愣:“这不是你在三月兔市场买的蝙蝠干吗?”   一听到三月兔这个词,被勾起不好回忆的海斯廷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用酒来浸泡……也不是不可以,阿卡维泰的纯度不低,有一定的杀菌作用,但高度最好能没过它。”查理伸手拿过玻璃瓶,对着光细细端详。   德维特说:“我昨晚确实用酒把瓶子灌满了。”   查理立刻抬头看他。   公爵面无表情:“没喝醉,没记错,千真万确。”   “那这是怎么回事?”希洛几乎半个身体都趴到了桌子上去看:“之前泡水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吗?换成酒就能吸收?”   “看着是膨胀了一点儿。”公爵也盯着瓶子看。   里面的蝙蝠干肉眼可见的饱满了一点点,没有之前那种又干又脆的戳人感了。   随后海斯廷把剩下的酒都补了进去,瓶子被放进墙边立柜的一个大抽屉里,他们一致决定再放置几个小时观察看看。   为了防止酒不够用,德维特又让尤金去把他在市面上能找到的阿卡维泰酒全都买回来。   眼下是大白天,根本没有酒馆会在这个时候开门,而这种高级酒也不会大量流入平民市场,这种活儿确实只有尤金干得来。   事实证明酒精对那个古怪的蝙蝠干确实有作用,而且是纯度越高越有效(尤金当天就把酒买回来了,还机灵地另买了一些不同种类的酒)。   进过一天一夜的浸泡,那个蝙蝠干——不,现在已经不能这么称呼它了,吸收了酒液后瓶中的物体渐渐膨胀丰满,已经能辨认的部分明显与蝙蝠有所不同:颈部比蝙蝠要长得多,还有两条后肢和一条勾形尾巴,这些部分之前都蜷缩成了一团,被跟蝙蝠相似的膜质翅膀包裹了起来。   它对酒的吸收简直称得上如饥似渴,满满一瓶阿卡维泰酒五到六个小时内就能全部吸尽,以至于希洛不得不搬来一个铸铁大盆,把它从瓶子转移到盆内。   “这……是个什么东西?”尤金喃喃地问。   现在它已经完全舒展开了,即使是他也看得出这不是一只蝙蝠——普通蝙蝠也不会用酒就能泡发。   德维特聚精会神地端详铁盆,没理会他。   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是差不多所有人都还聚集在起居室里。   兔头店长低声说:“现在还不能确定,但它很有可能是一种非常非常稀罕的生物。”   “我没见过这种东西。”希洛说着捅了捅海斯廷,后者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见过。   “这是一种类龙生物,名叫冥王枭,通俗的名字是双足飞龙。”查理解释道:“这种生物飞行速度极快,难以捕捉,而且繁衍困难,人类的书籍至少有五十年没有再更新过关于它们的记载了。”   海斯廷说:“是不是会在马车上雕刻的东西?”   查理点点头:“因为冥王枭速度很快,所以人类喜欢在交通工具的装饰上使用它的形象作为祝福,但因为捕捉难度太大和艺术加工,民间流传的样子跟它的真实模样会略有出入。”   希洛听到这里,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那这样泡着它能活吗?”   这么稀罕的东西,活的价值当然比标本大。   德维特的目光终于从铁盆上移开,看向众人。   “冥王枭从未有过人工驯养的记录,没人知道它们吃什么,甚至生命周期也不详。”他说:“有记载的成年体包括翼展5-8米,这个一定仍旧处于幼年期,肢体已经在开始恢复弹性。”   自从离开罗帕帕斯以后,查理还是第一次看到德维特的精神如此振奋,于是不由得也笑起来:“确实有这个可能,你的运气真不错。” 第七十六章   说不好是不是白兰公爵的运气确实异于常人, 在吸收了整整大半盆酒液后,黑色的冥王枭四肢舒展开来,确实有了几分生命复苏的迹象。   很难解释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不管是这种稀有的珍禽被混进被充当药材的蝙蝠干堆里被人廉价贩售还是违反常理吸收了比自身体积多了好几倍的酒后确实恢复弹性,都令人啧啧称奇。   如果买下它的不是德维特, 那么这个珍贵的动物下场多半就是跟其他蝙蝠一起下锅熬汤(很有可能还熬不开), 最后被当场废渣倒进水沟里。   不过话说回来, 连公爵本人都没料到自己的突发奇想能真的泡开这只干巴巴的小动物,而用高级酒给它泡澡这种大手笔也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在还不确定是否真的能唤醒这只冥王枭之前, 公爵砸下去的金币就已经令尤金感到肉痛了。   不管众人如何好奇, 铸铁大盆还是被搬到了公爵的房间里——谁也不知道这种生物会不会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产生刻印印象, 德维特决定不给它出错的机会。   在此期间, 除了海斯廷之外很少有人被允许进入他的房间, 但不知为何,兔头店长再次成了规矩之外的对象。   这一回连查理本人都觉得有点意外,因为德维特对冥王枭的兴趣和重视显而易见, 他还以为这个捡漏而来的宝贝至少能让对方在房间里安安生生孵上几天蛋, 所以当海斯廷来请他时,他难得复盘了一下自己最近是不是无意间干点儿什么事又戳到公爵腰眼上了。   结论是没有。   兔头店长不是个举棋不定的人,既然公爵来请,他也就大大方方地进门,并提前打好腹稿,劝他在慢腾腾的伯爵车队在沿路哪个城市歇脚时跟姐姐见上一面, 不要在形势复杂的三不管地带白桥那儿插一脚,不划算。   公爵多少也觉察到了他的想法, 并没有立即跟他谈起此事。   查理的多伦大陆之行理论上在哥伦布长眠于城堡里时就结束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个男人并没有在众人面前透露出自己有什么未竟的愿望或者目的地。   想想看, 他都能顶着个兔子脑袋生活好几年了,即使是德维特也暂时猜不出有什么价码能够诱惑这条咸鱼再努力动弹几把。   但经过多方面考虑,公爵现在也不想把他放回潘尼格拉,他曾就此与兔头店长达成协议,要求他在能力范围内协助自己解决普莉西亚的困境。   但能力范围这个界定有点暧昧,查理也不是尤金,很难用财富或者权威迫使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因此德维特这阵子已经总结出了心得:对付兔子不能采用太过直接的攻势,因为这种生物的视线范围太广,鲁莽伸手很有可能捞个空。   要迂回。   查理看着海斯廷仿佛一个管家似的规规矩矩摆上一个茶点桌,甚至还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苹果茶,这让他的后脑勺的毛有点儿警惕地竖了起来。   不过海斯廷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摆好东西以后他就退出了房间,趁这个间隙兔头店长瞄了瞄四周,发现装着冥王枭的大铁盆被放在一扇屏风后面,根据公爵的小心眼程度判断,说不定这家伙还在铁盆边上围了一圈婴儿幔帐。   “目前冥王枭没有苏醒的迹象。”似乎看出查理的想法,公爵放松地交叠双腿,摩挲了一下手杖顶端的宝石:“我猜除了酒精,它还需要别的催化剂。”   “您可以试着像魔法师协会咨询,或者综合学院里专门研究生物的老教授,他们通常都会有一些不向民众公开的心得。”查理顺口说:“或者可以请希弗士再问问伊茨法,虽然这是学术问题,但只要酬劳到位,我相信他们会想办法为您找到答案。”   公爵抬眼看了看他,没有搭理他这通废话。   难道他会想不到这些?   但冥王枭的踪迹已经失落几十年,用珍禽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这种生物的稀有,德维特不想在别人的地盘上漏出自己手握珍宝的风声,说实在的,他手上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我并不是要跟你讨论这件事。”公爵发现如果太过迂回,对方能把话题扯到第三片大陆尽头,于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册子递给他。   兔头店长狐疑地接过一看,发现这正是伍尔夫年度拍卖会的目录。   跟他猜想的差不多,这种专门面向权贵的拍卖会一切周边物品都不惜工本:边祯铸鎏金铜条,紫红色的封面上没有文字,而是覆盖着一致金箔拼接的狼头。   边缘整齐而锋利的羊皮纸毫无瑕疵,再加上里面对竞拍物品栩栩如生的插图,这种程度的手工艺品确实有让收藏家花大价钱买下的资格。   拿着这本目录,兔头店长古怪地看了公爵一眼。   他从未掩饰过对伍尔夫家族的排斥,以公爵的敏锐程度不可能没注意到——莫非他想用目录里的珍品诱惑他前往白桥?   这多少有点低估他的意志力了,再说伍尔夫拍卖会上的东西无一不是传世珍品,拍出天价那是基本操作,虽然他不能说自己没钱,但倾尽所有去买一个珍宝也不是他的作风。   嗯嗯?   他想到一个可能,查理的耳朵微微动弹了一下,但他很快扼制住了竖起耳朵的冲动。   公爵该不是想给他买单作为同行的报酬吧?   这可是伍尔夫拍卖会,里面随便一样东西的起拍价都是普通平民想都不敢想的数字,他对这么需要自己跟着去吗?   原本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会踏上草原狼地盘一步的兔头店长莫名其妙地动摇了一下。   这,给的实在有点多。   查理抬眼看了一下公爵,对方没察觉到这一分钟内他的思想活动起伏多么剧烈,而是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   于是他低头去翻目录。   因为拍卖会规模很大,目录只收取了每个类别中最具噱头的竞品放入,因此浏览起来不会很费劲,但查理翻动书页的动作还是越来越慢。   原因无他,这本目录的内容有点超出了他的接受底线。   出于避讳和排斥,他从未详细关注过久负盛名的伍尔夫拍卖会,对它的了解多半是出自众人的道听途说,比如哪一年某个国王私藏的魔法物品拍出了一个惊人的价格,但用途不过是一个床笫之间的玩具之类的八卦。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了解这个拍卖会,他发现在这个活动里,“生物”与“物品”之间的界限被模糊得很可怕。   除了珠宝魔药和魔法物品外,这个拍卖会对生命的漠视令查理感到心惊。   在[魔法]分类里潜在客户们能看到各种种族以供挑选——他翻页的动作停住了。   德维特放下茶杯,终于抬头正视他。   查理盯着他手里的目录页,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轻声问。   公爵的视线也落到被翻开的那一页上。   和他预想的一样,对方很难略过[魔法]那一部分,看完整本目录。   “昨天晚上。”公爵说:“我对竞品没什么兴趣,一直没拆封。太阳下山后冥王枭就不再继续吸收了,闲着无聊拿来打发时间,结果看到了你可能会感兴趣的内容。”   查理长长吸了口气。   他手上的目录被翻到三分之一的地方,那一页清清楚楚用花体字写着:   三大占星师 科特   精神状态良好无致命伤可恢复   配图是一副画,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坐在一张木质扶手椅上,穿着一件灰色袍子,脸颊瘦削,容貌普通,面无表情。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背景。   如果这张图不是出现在伍尔夫拍卖会的目录里,会有很多人哈哈一笑,随手把它扔到桌下:“这就是占星师科特?随便一个都城的书局都能抓到一打这个样子的男人。”   只有真正见过科特的人才知道那个传说中的占星师长什么样子,不巧的是这房间里的两个人都跟他见过面。   “我给你这个并不完全是因为普莉西亚,而是因为他。”公爵说。   说实在的,他第一次看到这一页时也吃了一惊,因为上一次这个男人还好好地待在入口隐蔽的绿林里,那个地方未经允许连一只鸟都进不去,他想不出伍尔夫有那个本事能冲进去生擒占星师。   “我以为绿林足够安全。”公爵说。   他没有向查理解释自己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占星师的所在,他相信对方不会在这一点上怀疑自己。   因为白兰公爵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果然,查理点了点头。   “绿林作为藏身地没有破绽,但那并不是人类被允许长久逗留的地方。”他说:“我和他的交易已经结束了,现在告诉你也不要紧——他向我寻求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期限只有三年,这也是我能向绿林之心争取的最长时间。我带着你拜访他的时候,正是三年里最后一个冬天。”   德维特盯着他没有说话。   有时候查理不经意的话里透露出来的讯息会让他忍不住反复琢磨。   在进入绿林之前,绿林之心在民间更像一种精神象征,谁都说不清那到底是个什么,包括身为勒梅那主人的德维特公爵也一样。   而兔头店长却能这样的存在沟通且做交易,这比他能跟占星师接上头更耐人寻味。   查理明白德维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但他并不打算深入解释。   他知道自己的生意在很多人眼里有些神神叨叨,但真正说穿了其实并不难理解。   除了神之外,不论什么生物,只要有自主意识,就总有欲\\望和力所不及之处,他其实不过是一个中介的角色,很多交易都借助了客人的力量,在这一点上绿林之心与科特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以他的能力,在和我的交易结束后应该能继续找到下一个隐蔽地点才是。”兔头店长低声说道,他的视线落到‘精神状态良好’那一行字上,有些不能容忍地合上书页。   那些注解并不是在形容科特的健康情况,而是在标注科特作为占星师的能力没有收到过多损耗——因为占星主要就要依靠他们的精神力来完成,精神状态越稳定,占星的结果就越接近真实。   在那一页纸上,‘科特’并不存在。   如果不是为了与现存的另外两个占星师做出区分,这个目录上甚至不会出现这个名字。   *   作者有话要说:   魔法指的是nu li,拍卖会里这一类的拍品竞价的是他们掌握的魔法或种族天赋。 第七十七章   查理自己也不知道和科特究竟算不算朋友。   在几年前那位占星师提着少得可怜的行李深夜拉响桐木街22号门铃之前, 他还从未见过真正的占星师。   科特以租期内每年一次占卜作为酬劳,向兔头店长寻求‘无人能轻易踏足’的安全居所。   他找对了人,潘尼格拉局势长期维持在一个较为稳定的状态,而查理恰好在避世这一方面相当有心得, 于是科特搬进绿林, 和兔头店长成为了不远不近的邻居。   这位传说中的占星师性格相当好, 除了占星术之外,他在建筑与经济等几个领域的探索其实也相当深入,是查理见过少数几个阅读量远大于自己的人。   他们来往不多, 不过每年第一场大雪降临前查理都会深入绿林一趟, 为他带去过冬的物资, 也顺便查看一下这位深居简出的房客是否一切安好。   他们会在树屋的阳台上一起抽烟, 然后科特会热情推荐自己写的色\\情小说——他使用笔名写小说已经有些年头了, 但不论哪个大陆愿意为此投资的书商不超过三个,查理曾经怀疑他生活拮据有一部分原因是在这个没前途的爱好上浪费了很多钱。   但总体来说还算谈得来,虽然原因大概是因为能感受到彼此内心深处都关着同一只随时唯恐被发现的惊弓之鸟。   兔头店长坐在屋顶上, 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飞快地消散在空气里。   公爵其实并未决定前往白桥, 因为对那个三不管地带有所忌惮的不只查理一人,身为一个德维特,他要顾忌的事情其实很多。   但他已经安排霍尔去追普莉西亚的车队,自己过不久就会跟上——在西里亚科奇与白桥之间要经过别的王国,虽然莱斯罗普也同行,但找个机会私下见面并不难, 真正令公爵迷惘的是他不知道该拿自己的姐姐怎么办。   普莉西亚对莫克文王室的暗中实验是否了解,抑或了解多少他们一无所知, 她不是个懵懂无知的贵族夫人, 德维特相信她不可能对丈夫及其亲戚们的动向一无所知。   德维特习惯做好完全的准备, 最坏可能就是普莉西亚被莱斯罗普当做圣杯的载体——普通的怀孕生子不至于会让母体持续流失生命,她的蔷薇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他对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没有什么感情,如果普莉西亚愿意配合及时放弃孩子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但了解姐姐的德维特又觉得此事不太可能。   兔头店长对此事一直保持积极态度,荆棘庄园那些无辜的女性死亡有一部分原因是庄园掌权者对孩子的重视程度远多于母亲,生产后的女性本来就出于极度虚弱的状态,如果疏于护理失去生命的几率确实很大。   但以普莉西亚贵妇人的身份,除非她先天就很孱弱,否则到时一定是有医生和女佣随侍,基本不会在生产时出现什么意外。   关心则乱,查理明白公爵如此不计成本和后果亲自跨越大陆的原因:人类是无法独自生存的,总要在爱人亲人或者朋友身上寄托一部分灵魂,如果能预先知道自己最后仅剩的灵魂寄托处即将消失,那么为了挽回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不值一提。   兔头店长吸了一口烟,惆怅地看着满是星星的夜空。   公爵还是如此年轻,本能知道自己不想承担失去普莉西亚的后果……如果换成是他在这个年纪失去小锡兵,八成比现在的公爵更茫然吧。   毕竟从很久以前开始,他身边就只有哥伦布了。   查理曲起一条腿,随手把烟斗放到一边。   哥伦布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不厌其烦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没有人能真正坦然准备好面对死亡,但其实真正可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在那一刻来临时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们都不要遗憾。”小锡兵曾经严肃地对他说:“我觉得枫林镇很好。晴天很好,雨天也很好,在家阅读很好,外出散步也很好,查理。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那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只要每一天都很努力,死亡就不会令我们感觉害怕。”   想到这里,兔头店长才肯承认自己还是有一点耿耿于怀:不是因为哥伦布冲进了火海,而是因为在那之前,哥伦布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没有告别的分离让他觉得自己被抛下了,但他又不愿意相信自己有这么孩子气的想法。   但他不该怀疑哥伦布,那孩子有时候有点糊涂,但其实从始至终都无比坚定——小锡兵早就用多年的陪伴给了他一场漫长的道别。   “你说得对,哥伦布。”查理低声说着,摘下自己的圆顶礼帽,放到身边,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挺括的弧形帽边:“友谊万岁。”   伊兹法坐在马车上,透过马车明亮的窗户向路边张望,恰好看到希弗士披着晨衣站在门廊里。   传递口信的马童个头矮小,大概是看他垫脚有点儿吃力,高大的金发男人微微倾身,侧着脸听他说话,那双碧绿的眼睛始终专注地看着对方,一时间令人分不清他的目光与此时微微发烫的晨曦哪一个更温柔。   怪不得那些女人一直乐此不疲地猜测他的背景与身份,几乎没有人相信这个男人真的只是个小有薄产的旅行家,他目前所寄住的地方,女主人甚至怀疑他是某个国王的私生子。   伊兹法收回目光,他知道跟表面的无害截然相反,对方其实训练有素,视线停留的时间一长就能引起对方警觉。   也就只有那群无所事事的夫人们真的以为他是个四处漂泊的罗密欧……据他所知,已经有不止一个夫人在谋划如何长期留下他了。   坐在他对面的多丽夫人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希弗士看,直到马童匆匆跑过草坪上了车,她才遗憾地转过头。   “可怜的格林,去年的寒冬使他的肺部出了点问题,到现在还不能长时间活动,愿神保佑他。”多丽夫人的声音又细又尖,像一只活泼地小鸟:“但我相信他已经好多了,至少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而且我们是去春游,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负担。”   伊兹法没有接话,只是点点头。   这位天真的女士对他寻找姐姐的故事深信不疑,但荆棘庄园并不是几个乡绅随意打探就能深入的地方,因此伊兹法毫不担心自己的身份会露出破绽,不如说如果他们真的能有办法进入荆棘庄园,那他随时可以弃用现在的身份,因为本地上层阶级对他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要花点儿功夫应付这些人……   伊兹法收回思绪,垂眼看向身边的多丽夫人,随着马车越走越远,对方的注意力又从那个英俊的旅行家转移到伊兹法身上了——他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能看透她们的思想轨迹,事情也因此显得十分无趣。   比以往还要无趣几倍。   伊兹法抿了抿嘴。   他原本以为自己需要花点儿功夫取悦这个女人,以换取切入这个城市上层阶级的门票,但诙谐的是这一次看上他的不止多丽夫人,还有她的丈夫——那个男人看着他的眼神有时候□□得让他想笑出声来。   其实对方是男性还是女性对伊兹法来说没有什么区别,而且通常只要做出一副脆弱而难以承受惊吓的模样,最后谁是取悦者也说不定。   夫妇俩同时对他抱有异心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不过这种小城市风气跟各国王都相比还是保守了些,因为有了夫妻这一层身份,两人都不着痕迹地有所顾忌,互相牵制起来,反而让做好了准备的伊兹法有些无聊。   ……他还从未试过勾搭人这么长时间后,每天除了晚安俩字什么后续都没有呢。   简直纯洁得就差一个睡前故事和热牛奶了。   多丽夫人兴致很高:“莫里斯先生的度假别墅就在河谷附近,那儿离庄园也不远,我们可以邀请主人过来跟我们一起打门球和下棋,晚上一起跳舞,到时候就能打听你姐姐的下落。”   “听起来真有意思。”伊兹法说:“我还没有打过门球呢。”   “彼得会教你的。”多丽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背:“格林先生好像也是个门球好手,我听他说过,前年秋天他曾经在西里亚科奇打过比赛。要我说,四处旅行固然很好,但也实在很不安全,尤其是像他那样的单身汉,生病了身边连个可靠的女佣都没有。”   随后她夸张地渲染了一番四处漂泊的坏处和有可能发生的可怕后果,仿佛担心伊兹法什么时候也想要出城四处旅行似的——那可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翻遍整个城市都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么漂亮的男孩,多丽夫人对美人的价值非常清楚。   伊兹法温顺地听她说话,假装自己从小就在大陆之间到处晃荡的经历从未存在过。   多丽夫人还很年轻,长相也称得上端正,虽然性格有些八卦,但这一点在伊兹法这里反而是优点。   她的丈夫彼得外表也还过得去,父亲是个退休教师,母亲是男爵的孙女,因此他们家向来以上等人自居,虽然现在彼得在做清洁用品的生意,但依旧对外宣称自己是教育世家子弟。   大概受这一层‘身份’的限制,这对夫妇暂时维持着文化人的矜持,对待伊兹法就像真的救助了一个可怜的孤儿,慈悲地为他提供房子和三餐,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对待(虽然这对年轻的夫妇目前还没有孩子)。   这种荒谬的做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但在讲究体面的社交圈没人会把这种事拿到台面上来讨论,彼得夫妇也乐于就此装傻——很难说这对夫妻俩有没有就此事谈过,但伊兹法明白他们目前还没有达成一致,这样他也乐得轻松。   本来其实谁赢了都无所谓。   伊兹法想起多丽夫人不经意提起过,有人提起过如果不是道格太太怀孕了,一定不会放过那位英俊的房客,但稀奇的是不少人都认为格林先生是位高贵的绅士,不论房东太太怀孕与否,他都不会做出有违道义之事,真正有机会的只会是没有家庭的单身女性。   瞧瞧,明明是和自己干的是一样的事,但人家的形象就是能维持得如此光芒万丈。   伊兹法垂下眼,假装没有觉察到多丽太太放在他臂膀上的手。   因为他突然感觉一点儿兴致都没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份的小红花集齐了!   下一次更新是后天,3号上午9点噢。为了补偿不能日更,这个月不定期掉落短篇,客官来个作收呗? 第七十八章   如果可以, 艾利卡更希望公爵能停留在守备力量充足的城里,让她和骑士团为他完成一切调度和安排,因为身份高贵的主人不适合这样奔波与伤神。   但德维特家主的决定向来不容他们置噱。   她收起瞭望镜,风里裹挟着细碎的沙粒扑面而来, 但大部分都被全包裹的头巾挡住了。   莱斯罗普伯爵离开西里亚科奇后一路往白桥而去, 由于路途遥远, 贵族车驾又向来没什么速度可言,想要追赶上来几乎不需要花费多少力气。   莫克文王国临近大陆边缘,气候干燥且全年缺水, 但跟它的邻居相比又优越了不少。   离开莫克文后车驾进入拉巴巴塔王国, 这个小国境内六成领土都是沙丘地貌, 王国内基本没有多少自然资源, 是个纯粹的贸易中转国。   得益于多伦大陆西南中转点的地理位置, 这个王国进出管理相对轻松,艾利卡一行人昨天就到了王城,而比她们先出发的莱斯罗普车队却还未能到达。   艾利卡略有疑虑地走下台阶, 几个佣兵在小楼下的阴影里歇凉, 看到雇主下楼连忙都站起身来——艾利卡冷淡地点点头,没有计较他们坐没坐相的松散模样。   一是对待雇佣兵不能以骑士团的标准要求他们,二是这一带的天气实在过于干燥炎热,眼下还是春天,上午的日头就猛烈得使人头晕目眩,不是本地人很难迅速适应这种气候。   高温和燥闷使人昏沉, 只要不擅自离岗,艾利卡不打算在他们的日常举止上下功夫调\\教,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租住的民房离城墙很近, 往东二十步就是远近闻名的香料大街, 是一百多年前由各个香料小贩汇聚成的,后来港口和码头建起来后逐渐形成一条贸易大街,是很多行商来到拉巴巴塔的第一站,以商队的名头行走大陆的艾利卡自然不能免俗,在等待的间隙做一些例行采购。   这个季节并不是香料交易的高峰,很多店铺的存货都是去年囤下来的,可选择的范围不算多,因此这条著名的街道此时还显得有些空旷。   这种情况至少要持续到夏季雨量变大,当运河的水涨起来以后,商船们就会如同被糖水吸引的蚂蚁不知疲倦地在码头进进出出,进入初秋后这里就会人满为患,想要像现在一样牵着骆驼这种大型牲畜逛街根本不可能。   艾利卡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街对面的少女,在普遍长袍头巾的环境里,她小巧的鼻尖上还有几点雀斑,高高扎起的蓬松马尾,青春明艳的脸庞与少见的短衫打扮无一不显眼——随着她的动作露出的蜜糖色皮肤十分漂亮,是这条刚度过冬天还未来得及苏醒的大街上少见的鲜活色彩。   这样的女孩在内陆王都可能不会引起过分注意,但在这种民风保守的小王国就很容易招惹麻烦,艾利卡只大略看了看,就发现至少有两拨人一直在盯着那个女孩。   但她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旁人的视线,悠闲地买了不少椰枣和果仁,还有一些常见的香料,全都搭在身边那匹漂亮的小骆驼身上。   艾利卡没有多看,直接拐进了一家破败的手工地毯店。   这家店像是已经倒闭了好几年,橱窗里空无一物,木门上的颜色陈旧斑驳,使得原本应该色彩绚烂的图案像被蛀空了的树叶,透露出一股子无法挽救的颓唐气息来。   理所当然的,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木头柜台后面的架子似乎从来没有打扫过,几卷地毯潦草地搭在上面,跟店里其他陈设一样灰蒙蒙的,分不清究竟是原本编织物的颜色就是这么灰还是因为真的有一层灰土覆盖在上面。   一个瘦巴巴的店员坐在柜台后面,厚厚的眼镜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尖细的下巴和他被镜片放大的眼睛使他看起来像一只怪异的人形螳螂。   艾利卡走上前:“来杯火蚁酒。”   “这儿是地毯店,不是酒馆。”店员厌倦地回答。   “没关系,我自己带了杯子。”艾利卡答非所问地说着,往柜台上放了一枚亮晶晶的银币,朝上的那面是一个妖精图案的浮雕,崭新得像第一天铸出来的,衬得木头台面显得更脏了。   这不是拉巴巴塔自己的货币,但这个图案在多伦哪个国家都是硬通货:只有强盛的国家才有能力铸造妖精货币,在这片大陆的每一个国家汇率都不错。   店员撩起眼皮看她。   艾利卡又拿出一枚银币,这一次数字面朝上,半叠在第一枚银币上。   “噢,好吧。”这个干瘪的店员咕哝着说,把这两枚银币随意地扫到柜台下的一个抽屉里,接着挪出柜台,把店门关上了,经管艾利卡怀疑是否有这个必要,那扇破门关不关都漏风,店里这么重的灰尘有一多半都是从门外的大街飘进门缝的。   “这边。”店员举着一个银质烛台,领着艾利卡穿过另一扇小门,门后是很长一段向下走道,狭窄得只能一个人通过,尽头又是一道门。   但这道门看起来比店门结实多了。   店员敲了敲门,低声说了两句话,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进去吧。”他转头对艾利卡说,冲她露出一个恶意的笑。   艾利卡没有在意,而是把脖子上的围巾拉了起来,罩住了半张脸——再加上原本就包裹头发的头巾,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店员不笑了,恶狠狠地瞪了她一样,径自贴着墙走了回去。   艾利卡倾身走进那扇门,门后是一个只到她腰部那么高的侏儒,粗声催促她动作快,然后重重把门锁上。   在外面绝对想不到门后的空间这么大,看起来仿佛把地毯店周围的都挖空了做了一个巨大的房间,一群男人或坐或站在房间四周,只有最中央的空地上方有一盏大灯,亮得十分晃眼。   但灯光范围之外却异常昏暗。   艾利卡没有像个新人一样到处打量,而是随意找了个角落靠墙站着,并不主动和周围的人搭话。   跟上方破败的地毯店不同,这下面的人们衣着打扮都跟窘迫毫无关联,甚至还有两个男人穿着很考究的笔挺外套,看起来像某个王家学院的老师。   不过大多数人跟艾利卡一样穿着适合抵御高温与风沙的本地长袍,他们五官深邃,眉毛几乎与眼眶压到一起,是很典型的拉巴巴塔本地长相。   尽管艾利卡的打扮与他们差不多,但还是有人很快发觉到她的存在。   “新来的?”一个大鼻子男人口音浓重地问她,他没有遮挡自己的脸,看起来相当面善。   艾利卡点点头,用通用语回答:“一个老朋友告诉我这里有刺激的把戏可看。”   “你是商人?”对方一脸恍然大悟:“还没到雨季呢,现在来可有点早。”   “第一次来,路程估计错误……别说这个了,今晚有什么节目?如果只是无聊的舞女,那我就要走人了。”艾利卡一副目中无人的傲慢口吻。   大鼻子男人哈哈一笑:“谁把你带来,又不告诉你这儿是干什么的?”   “他让我自己来看。”   “一个惊喜。”男人点点头:“时间也差不多了,告诉你吧,这儿可不是跟舞嬛调情的地方,严格来说,这儿一个女人都不会有,她们见不得这些东西。”   艾利卡稍微站直了些,语调略微上扬:“斗兽?”   说起男人的地下娱乐,斗兽无疑是最流行、最刺激感官的活动,但很多王国都禁止玩这个。   但禁止有什么用呢,不管是有钱的纨绔还是不得志的底层民众都喜欢这种血\\腥得令人热血沸腾的表演,一旦堕落成瘾,再严苛的律法也无法将这些东西完全根除。   男人嘿嘿一笑,心里再次确定了艾利卡就是一个闲的发慌的年轻公子哥儿。   艾利卡也笑,但笑意没有到达眼底。   她其实知道这儿是干什么的,跟斗兽一样残酷,却比斗兽更挑战观众心理底线的人类死亡格斗。   艾利卡不但知道这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还对这种场合的规矩毫不陌生:因为白兰骑士团里一位现役骑士小时候就来自这种地方。   也正因为如此,白兰骑士和艾利卡只要有机会遇上,都会进来看看,他们的力量不足以摧毁现有的规则,深陷其中的成年人也很难被拉回来,但如果里面有还未长成的孩子,是可以通过交易带走的。   能站上格斗台为观众‘表演’的,至少力量和技巧都比一般人强,不少有钱人除了来寻求刺激,也会刻意在这种地方发掘有潜力的孩子,带回去自己培养——仅限还未长成的孩子,价格很高。   “时间差不多了,你等着看就明白……舞嬛……嘿嘿,根本不会有女人来这儿!从来没——呃!”大鼻子的语调可笑地拐了个弯急刹住了,活像有人生生往他喉咙里塞了个椰枣。   他鼓着一双牛眼,瞪着入口的方向呆住了。   艾利卡抬起眼睛,看到入口站着一个女孩。   原本嘈杂的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全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看着她。   那女孩跟在大街上时一样,毫不在意地挤过人群,站到了离舞台最近的地方。   是那个牵着骆驼的少女。   “迷路了吗?宝贝儿。”大概是隔绝了阳光,这里的男人比大街上放肆得多,立刻就有两三个人色眯眯地围了上去:“这儿可不是小姑娘该来的地方……”   “哦,可是店长把我放进来了。”那女孩说:“他可没这么说。”   “那是因为他不关心你。”一个戴着头巾的男人眼睛简直要黏在她的胸脯上,伸手搭上她的肩膀:“你走错地方了,我带你出去。”   女孩可爱地皱了皱鼻子,表情甚至还有一点无辜,可在那只手碰到她身体的瞬间,她突然半转过身,后退半步,一拳狠狠地砸到对方的脸上!   那男人连叫都没叫一声就往后仰倒了,重重地跌到地上,原本围上去的人们瞬间给他让出了一个圈。   艾利卡眉毛一跳。   在场的男人也许喜欢血腥的刺激表演,但并不代表他们自己能打,实际上越是孱弱的人越是喜欢在这种事情上寄托自己的妄想,被人一拳撂倒并不奇怪。   真正令她在意的是那个女孩的拳路,正中面中,瞬间昏厥,鼻梁骨大概率碎了。   如果不打算闹出人命,又想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这是最有效率的做法,但这种简单粗暴的格斗思路很明显来自地下——   也就是成百上千个城市角落里,和此刻她身处的房间里长年上演的生死搏斗。 第七十九章   瘫在地上的男人被骂骂咧咧的侏儒抗走了, 哪怕‘节目’正式开始后,都没有人再靠近那女孩两步之内。   一开始气氛冷凝得有些诡异,但当两场热身搏斗结束后,场子又渐渐热络起来, 女孩一直站在离场地最近的前排, 和房间里的气氛形成了微妙的温差。   但表面上好像没人在乎这一点。   艾利卡没有挤在最前面, 但那个一开始跟他搭话的大鼻子男人还是找到了她,神秘兮兮地问要不要下注——这才是地下格斗收入的大头,但对方把艾利卡当做了不懂行情的肥羊, 一直口沫横飞地劝她买一个叫‘死神艾利克斯’的家伙赢, 自己有门路拿到特别高的赔率。   大鼻子话术相当缠人, 艾利卡不得不花了一点时间应付他, 正在纠缠不清的时候, 前面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在小声叫骂,但更多的人则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为什么不行?”一直很引人注目的女孩下巴微扬, 没有理会其他人的窃窃私语, 直直盯着站在她面前的中年男人:“我要他。”   中年男人身后站着一个半张脸都是青紫的男孩,看起来不超过十三岁,乱七八糟的黑色短发上被汗水和血痂弄得一绺一绺,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站得很直。   “啊呀,客人, 他还没有训练完成,今天只是来试赛。”中年男人一脸为难地摊手:“这孩子天赋很高……我是绝不会出手的。”   “再好的宝石在拙劣的工匠手里也磨不出光芒, ”女孩毫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想压在手里, 最好趁早放弃这个念头, 他的骨骼已经开始变形了。”   中年男人脸色有点儿难看。   富人在地下格斗场搜罗好手是常有的事,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得罪出价的人——但这女孩说话也太不客气了。   虽然她说的是事情,这男孩现在已经能和十六、七岁的对手过招不落下风了,他确实舍不得这么早把他出手,等到十五岁的时候差不多就能打出名气了,到时候不怕竞不出个高价。   “怎么样?”女孩指尖勾着一个钱袋,在灯光下晃了晃:“我出十二枚金币,足够你再买下两个一样年纪的男孩。”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小姐,这个价钱能买到猎犬,却买不到野狼。”   “我出十五枚金币。”一个声音横插了进来。   女孩猛地转头,看到一个包着头巾的青年正在看着他们。   中年男人脸上一喜,他之所以一直扯皮,不完全是因为价格没有达到他的心理预期,也是因为只有一个人,溢价空间太小,但如果这两个人能把金币抬上去,春天出手还是秋天出手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身后的男孩没什么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引起了这几人的争执。   “十八枚金币。”女孩眯着眼睛,仿佛想用视线把对方的围巾看透——这个人恰好站在明暗交界处,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更衬托出另外半张脸上的那只眼睛亮得吓人。   “二十枚。”艾利卡扬声说。   那女孩看起来很不高兴。   但这种场下竞价是常事,能进来的人都知道这个规矩,她没有发作的理由。   倒是一直在跟艾利卡搭话的大鼻子男人一脸扼腕,他知道那个家伙肯定是个有钱的小少爷,但没想到出手豪爽到这个地步。   “二十五枚。”女孩盯着艾利卡,一字一顿地说。   这已经超过涨水期人流最大的繁荣期均价。   她又看了一眼中年男人身后的男孩,随即把视线移到了要中途截流的家伙身上。   看起来很年轻,衣着没有任何纹饰,也不是稀罕的布料,喊价很干脆。   豪爽又谨慎,有点儿棘手。   艾利卡完全走到灯光下,她的身材比那个中年男人和男孩都要高,随着位置的移动,两人几乎都被罩到了她的阴影中。   二十五枚金币差不多已经逼近女孩的底价了,竞拍本质上就是心理游戏,而艾利卡能看得出来对手并不擅长。   “二十七枚。”艾利卡说。   女孩愠怒地盯着艾利卡:“二十九枚。”   中年男人的笑容几乎要掩饰不住——天神在上,他一点儿都想不到这个养不熟的崽子在枯水期的热身赛里能叫上这个价!   这下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几分钟前自己还在心里如何给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下了多少恶毒诅咒,只竭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太得意的表情。   艾利卡看都没看中年男人一眼,正要开口,就被女孩打断了。   “我还能再出价。”她说:“但没有必要——”   她朝那个男人偏了偏头,意思很明白。   再这样叫下去,只会便宜他。   “要怎么做你才愿意放弃?”她问。   艾利卡没有被她的态度激怒,反而用堪称温和的语气反问:“如果我想请你放弃呢?”   如果今天上场的没有孩子就算了,既然有,艾利卡就决意不空手而归。   女孩上下打量了一下艾利卡,突然笑了。   艾利卡看着她伸手解下脖子上一串黑曜石项链,随手塞进口袋里。   “我们打一场,谁输谁退出。”女孩说。   周围短暂安静了一会儿,又突然爆发出一阵嗡嗡议论声。   “没有这样的事!”一个戴着白色头巾男人大声说:“从来没有——”   “哎呀呀,这也蛮有趣的么。”另外一个男人色\\眯\\眯地看着女孩光\\裸的脖子。   “别开玩笑,并不是人人都这么野蛮,用拳头说话……”   “你才别开玩笑,不喜欢拳头来这儿做什么?”   “不一定,那个小伙子个子很高。”   “但看不出结不结实……”   “一拳就吓破了你的胆?那毕竟是个女人……”   话题中心的两人对周围的嘈杂声都置若罔闻。   “如何?”女孩的个头只到艾利卡的肩膀,为了保持平视,她一直抬着下巴,看起来既倔强又可爱。   但艾利卡明白一旦被这层表象迷惑,下场绝不会像她的外表这么美好。   “好啊。”艾利卡说。   她最后一个字的音都还没有完全发完,一阵猛烈的拳风就到了眼前。   房间里的大部分人都没预料到她居然说打就打,一群人哄然而散,周围立刻空出了一个大圈。   艾利卡退了半步,往后倾身堪堪躲过那一拳,但只见对方骤然收力,矮身单手撑地,右腿横扫踢击艾利卡的膝盖!   女孩看起来身形细长,但这一踢却生生在室内挟起一股利风,一旦对手被踢中倒地,就能迅速补刀——这是很简单也很实用的典型近身徒步格杀技,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对这个套路都不陌生,但被第一拳的假动作骗到后反应速度很难及时跟上,女孩也是凭借这一招直穿入大陆至今没有失败过。   但今天第一次扫了个空。   她瞪大眼睛,看自己的对手顺着后倒的姿势凌空翻了个身,在落地的瞬间一条长腿也朝她直踢了过来,用的正是跟她一模一样的招式!   她来不及起身也来不及后退,穿着靴子的小腿猛地一痛,视线顿时一晃,过于强烈的灯光立刻刺激得她本能眯了一下眼睛,就在这两秒内,就被反摁到了地上,脖颈和胯部都被死死摁住了。   艾利卡垂着头看她:“那我们就此达成一致了?”   有些人看得出来艾利卡没有使出全力。   在女孩倒地的时候,艾利卡原本能让她反趴在地,用膝盖摁住她的腰骨,这时候一旦用手卡住咽喉反向用力,女孩的椎骨当场被折断也不是没有可能。   女孩也明白这一点。   她没有挣扎,只尽力使自己的眼睛习惯光线。   虽然心里怒火越烧越旺,但她脸上却异常平静。   因为脖子被钳制住了,所以抬手做了个‘同意’的手势。   艾利卡慢慢松开手,但并没有立刻站起身来——她的判断是正确的,几乎是双手刚离开女孩脖子,对方就猛地抬手朝她脸上扬去!   但这并不是艾利卡以为的拳头,所以她躲了个空,朝后的动作反而让对方拉扯她围巾的行为更顺利了。   艾利卡哭笑不得地站起身,看着女孩神气活现地捏着自己的围巾,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的脸看。   “你叫什么名字?”她目光炯炯地问。   艾利卡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伸出手。   这一回就没有突然袭击了,女孩借力站了起来,依旧借着灯光仔细端详对方的脸,越看越觉得满意。   这是她至今为止见过最好看的男人,身材挺拔五官漂亮,既没有过于精致而令人不耐烦的脂粉气,也没有过于粗放跟肉食动物似的粗糙感,一切都搭配得刚刚好。   身手还足够强悍,就是有点儿过于心软。   其实她对于落败并没有什么意见,对手是她自己选择的,而且战场上向来以实力说话,技不如人很正常,难以接受结果还因此乱吠才是真正丢人的事。   不甘心和被防水的屈辱感当然还是有,但很奇妙的是在看到对方的脸之后她心里的恼怒和挫败突然间就消除了大半,连偶然遇到的可塑之才都被抛诸脑后了。   还好她一心想看看打败了自己的人长什么样子。   她握着手里的围巾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莎莎。”   艾利卡点点头:“艾利卡。”   莎莎扭头朝还在观望的中年男人示意:“二十七枚金币,把人带过来。”   这场打斗开始和结束都很突然,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倒是中年男人的商人脾性让他警觉地问:“可是你出到了二十九枚。”   “我输了,人归他。”莎莎非常干脆地说:“他上一次出价是二十七,少废话。”   虽然莎莎输了,但这不代表她不可怕——众人可还记得开场前她一拳撂倒一个男人的壮举。   中年男子心如刀绞,觉得自己损失了两枚甚至更多的金币,但他眼下也不敢提出异议,因为这俩人实在太能打了。   他混迹地下格斗将近二十年,别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这两人刚才用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杀人技,不管是动作还是力道都很惊人,他从未在拉巴巴塔这个格斗场见过能跟他们比肩的人。   相比起来,他手里那个‘天赋惊人’的崽子好像也算不了什么了,二十七枚金币已经算是个难得的高价,况且这俩人他谁都惹不起。   艾利卡不愿意节外生枝,领着男孩就往外走,莎莎重新把项链挂上,也跟着他们穿过矮门。   男孩沉默地跟在艾利卡身后,但僵直的脊背昭示出他并没有表面这么镇静,只是不知道这份防备针对的是买下他的艾利卡还是跟在身后的莎莎。   那个螳螂似的店员还在柜台后打盹,艾利卡叫醒他,买下了一张素色的毯子让那个满脸青肿的孩子暂时裹着,这回使用的是铜币。   店员那双凸眼睛因此一直仇恨地瞪着他们。   莎莎的骆驼还在门外,艾利卡朝她点点头就要走,但被叫住了。   “你要去哪儿?”她问。   艾利卡的长相一点儿本地男性的特征都没有,很容易就判断出他只是拉巴巴塔的过客。   艾利卡笑了笑:“再见。”   莎莎不是都城里那些语气重一点儿就要晕倒的贵族妇女,在这种环境下艾利卡也不想让她产生什么错觉……但这种婉拒显然没什么用。   “三万枚金币。”牵着骆驼的女孩突然说。   这无疑是个庞大的数字——在多伦大陆的任何一个王国都能跟落魄贵族买下一部分领地和庄园,过上上等人的生活:如果是糜烂一点的王室,甚至能买一个爵位。   但艾利卡只是挑了挑眉。   “什么?”   “我给你三万枚金币。”莎莎看着她说:“你跟我走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洛:公爵居然把那只鸟泡活了,我要写信告诉队长!   海斯廷:那不是鸟吧,不是冥王枭吗?   尤金:不是龙吗?但我看着像只黑蜥蜴。   霍尔:冥王枭是类龙,天神在上,你们究竟有没有看过书?那东西很稀罕的,一定非常值钱……   希洛:重点不是公爵居然能养活小动物吗?   霍尔:毕竟冥王枭不是一般的动物,变成干尸了还能泡发呢。公爵那点儿问题根本不算什么。   尤金:嗯嗯?公爵有什么问题?   希洛:他从小就没养活过任何动物和植物,以前的宠物是队长发现得早,转移到普莉西亚小姐那里救回来的,后来他就什么都不养了。   海斯廷:毕竟是龙。   众人:龙果然不一样。   查理:他们私下说你是鬼见愁,养什么死什么。   德维特(微笑):全都扣工资。   下一次更新是6号,不是早上9点就是晚上9点噢。 第八十章   “猎艳是莱恩家的传统项目。”兔头店长翘着脚坐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 用一把小刀修整一支长笛:“如果对她没意思,干脆拒绝是正确的……但这个家族的人不会轻易放弃,艾利卡可能要有麻烦了。”   海斯廷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在离他们二十步以外的地方, 那群雇佣兵正在呼呼喝喝地聚拢柴火, 架起汤锅, 尤金也混在其中,正拿着一只风干的鸭子比划着什么,于是身边的人一阵哄然大笑。   “被听到也不要紧, 这些事在大陆上不算什么秘密。”查理头也不抬地说:“应该说她们喜欢美男子的名气跟过人的战力一样响亮, 还有不少人以被莱恩家的人看中而闻名, 他们认为这算一种赞美。”   海斯廷摇摇头, 没有澄清兔头店长的误解。   他看的其实是尤金。   这个男人在语言方面有出乎人意料的天赋, 时间才不过两周,尤金就把佣兵们的山地语学了个六七成,虽然语法还不算很正确, 但口音却能模仿得相当神似, 凭借这门说得蹩脚的语言,他在众人发觉之前就默默跟佣兵们拉进了关系,像现在这样行路中途的午休时刻,他们甚至能接纳他加入在一个锅子里吃饭——虽然多少也有尤金自带的各种香肠麦酒的原因,可佣兵团向来是很排外的,能做到这个地步连公爵都有些意外。   查理没有听到海斯廷的回应, 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看到尤金正在模仿佣兵里一个声音特别沙哑的男人说话, 一群人推推搡搡, 吵得周围的野兔都不敢冒头。   如果海斯廷知道尤金曾经目睹西里亚科奇暗巷里那一起凶\\杀案, 理解他实际上内心深藏着对这些家伙的恐惧,会对尤金更为刮目相看。   因为其实不管是德维特还是查理,都不曾要求他勉强自己接近那些佣兵们。   “还以为他只是个小混混。”海斯廷收回目光,低声说:“是我目光短浅了。”   兔头店长笑了笑:“你的主人这么挑剔,普通的小混混他可看不上。”   尤金有自己的本事,这一群人中只有尤金能自然地靠近佣兵们,这一点连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希洛都办不到。   佣兵们虽然不会对希洛过多防备,但也不会和他拉进距离,查理认为这多少是因为出身所带的痕迹。   骑士团的成员们其实大多都不是会摆架子的人(只有公爵擅长这个),但希洛的举手投足还是能透露出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影子,习惯在底层摸爬的人会本能对此产生排斥和戒备心理。   按理来说尤金也属于后者,但他却很神奇地在不知不觉中融进了新集体,哪怕是最开始以那么狼狈的姿态被公爵强制‘雇佣’的时候,他也没有摆出下位者对上位者惯用的卑躬屈膝姿态来。   查理相信如果一开始尤金采用的是那种态度,后来哥伦布与希弗士乃至希洛都不会那么自然地接纳他。   很难说尤金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目前为止在判断在何种对象面前该采取何种态度一事上他还从未出错过。   海斯廷还是不太习惯查理语言上对公爵的惯性冒犯,但如果连公爵都没有对此表示异议……他决定保持沉默,看着兔头店长收起小刀,吹了吹手上的木屑,站起身来。   “希洛怎么没出来?”他问道。   霍尔向来不出现在人前,但希洛活像只关不住的小狗,这会儿茶都煮沸了还不下车,不禁令他感到稀奇。   “在车上。”海斯廷踩熄了大部分明火,只留下一点儿给茶壶保温,这是公爵的习惯,午睡以后要喝一杯浓茶才能完全清醒过来。   希洛正在长个子,有时候半夜都能被疼醒,最近实在是睡眠不足,连尤金的剑术课时间都被缩短了,正在抓紧一切碎片时间补觉。   查理回他们的马车上看了一眼,希洛用被子卷成了个蚕茧,睡得周身都在冒着热气。   他想了想,下车关上门,正好一只黄褐色的纸人晃晃悠悠地贴着地皮走过来,在他脚边停了一会儿后,又沿着车轴往上爬。   查理弯下腰把纸人拈起来,刚直起腰,就看到海斯廷端着一大壶茶过来了。   “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动?”年轻的骑士皱起了眉头。   在他走过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他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朝这辆马车跑了过来。   “我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过来……大概是被惊醒的田鼠?”兔头店长耸耸肩:“他醒了?”   “是的,十五分钟以后出发。”他简洁地说完,把茶壶递给查理,自己钻进马车里,毫不留情地把希洛从被子里抽了出来。   兔头店长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跟海斯廷扭打的希洛,想了想拎着茶壶往车队里最大的马车走去。   德维特的头有点儿痛。   最近他总是睡不好,尤其是白天,身处不熟悉的地方让他始终不能完全放心入眠,时间一长起床对他来说就变成了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查理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到被人赞颂美貌宛若精灵的白兰公爵一脸晦气地瞪着车壁上挂着的一把装饰短剑,一副要把它生吞下肚的表情。   海斯廷在桌案上给他摆的浓茶还在冒着热气,但德维特没有碰它,而是缓缓扭过头,看兔头店长关上马车门。   “你应该下车走走。”查理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晒晒太阳对你有好处。”   刚睡醒也坚持坐得身板笔直的公爵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查理辨认了一下,好像是说“不喜欢那群粗鲁的家伙”。   高鼻深目,须发旺盛的佣兵们确实不太符合德维特的美学,他的白兰骑士团向来要求令行禁止,仪态优美,在这方面希弗士尤为出色,勒梅那曾有人评价过他战斗的姿态‘比舞蹈更令人着迷’。   直到喝完一整杯浓茶后,公爵沉重的脑袋才渐渐清醒过来,这个时候兔头店长已经把一整盘小脆饼吃光了,边吃还边抱怨海斯廷煮的茶太苦,没有茶点实在很难喝下去。   公爵不为所动地给自己斟了第二杯茶。   如果普莉西亚在场,一定会对他这个举动大惊小怪——说实在的,在离开勒梅那之前,他从来没有亲自摸过任何一把茶壶的把手,这段旅途的目的目前尚未达成,但倒茶更衣洗漱之类的自我突破倒是完成了不少。   毕竟希弗士再能干,也没法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完全替代几十个各司其职的女仆工作。   也正因为如此,德维特才意识到自己十多年的顺遂生活居然是构建在数量如此庞大的人力上的,对此他有些吃惊,并预备不向任何人承认这一点。   尤其是兔头。   “尤金呢?”他略有些疲倦地问,没有理会对方动员他在旷野里散步的话。   查理抽出一张丝质手帕,慢条斯理地把手指擦干净,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跟春天郊外的田埂颜色差不多的小纸人来。   “内部会议时无法靠近,但无关紧要的闲聊和吃喝已经没有问题了。”他说:“这是今天早上他带过去的……时间差不多了。”   这个纸人是他的小魔法“灰色哨兵”的变种,来自他学生时代一位朋友的创意,能够低调地窃听一些不愿意让别人听到的秘密。   小纸人叉腰站在桌板上,查理朝它低声念了一句什么,纸人脑袋部分就自动裂开了一个小口子,一开一合地开始复述它听到的对话。   尤金还没有完全掌握那门语言,尤其是一部分人方言口音相当浓重,语速一快就容易一头雾水,因此他把这个小小的间谍藏在自己的外袍口袋里,让它代替自己记住所有讯息。   德维特和查理都精通高地语,辨认起来并不费什么力气,小纸人无法过滤信息,只能机械复述,两人花了不少时间才从里面提取到一些勉强算得上有用的东西。   这个佣兵团在莱恩家族里处于中下层,长年在多伦大陆西南游走,离北方的权力大本营很远,很多家族消息都是通过其他兵团得来的,他们也相当谨慎,在尤金这个外人面前只会谈到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但这些边角料在有心人眼里并非全然没有价值。   “莱恩现任家主不到四十岁,处于盛年期,但今年进入大陆接受成人试炼的年轻人数量比以往都要多,艾利卡遇到的女孩应该就是其中之一。”德维特沉思了一会儿:“如果不是她快死了,就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使她不满现状,急于提拔心血为她进一步扩张势力打基础。”   兔头店长想了想,把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快死了也不是不可能’这句话按了回去。   他倒不是出于对狮子的厌恶而诅咒对方早死,而是因为莱恩家的另一块招牌。   这个家族的人大多生来身体强健,再加上极寒高地的居住环境,使他们心肺功能和肌肉厚度比一般人更为优越,在这个基础上,莱恩家一直从未放弃过对极致肉\\体强度的追求,经过数代人的专研实践,不但总结出了对常人来说称得上残酷的训练手段,还在增幅力量的药物研究上走得比任何人都要远,这也是他们的打手集团几乎要垄断市场的原因。   尤其是历代莱恩家主,向来都是最强悍的存在,但过高强度的锻炼与药物辅助总是会有后遗症的,历史上因为用力过猛而早夭的头狮并不少。   虽然这是客观分析,但哪怕仅是出于教养查理也无法对一位素未谋面的女性说出这种话,于是干脆闭嘴。   公爵浅色的眼睛看着他,即使查理一言不发,他也明白对方没有说出口的话大概是什么。   “我不认为她的身体出了问题,艾德琳.莱恩野心勃勃,不是空有肌肉的搏斗机器。”他平静地说:“希弗士那里有福克斯,艾利卡则是遇到了莱恩,如果有计划外的情况使我们去了白桥,在那里的就是伍尔夫,这个家族还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兄弟,蛊惑人心的投机者,长臂猿吉本。”   “这几个家族今年的活跃程度比边境的那几座活火山还要夸张,我不认为这是个巧合。”   查理也看着他,两人在摇晃的马车厢里看着彼此,情绪不明。   过了好久,兔头店长投降似的举起双手:“好吧,你赢了。”   “我也不相信任何巧合。”他说:“经过百年蛰伏,这些家族大概已经不耐烦伏趴在黑暗里了,他们也想像你们一样,光明正大地掌握住权柄和财富,还能名正言顺地得到王权的许可与民众的祝福。”   “他们做梦。”德维特毫不迟疑地说。   “换以前当然是做梦,不管生意与势力多大,都不会有任何一个王国真正承认他们,在民众心里,他们只会是黑暗的代名词。”兔头店长承认道:“但现在情况不一样。”   “可能出世的‘圣杯’给了他们足够广阔的幻想空间,如果世界不承认他们,那么就夺取力量,推翻一切秩序再建一个大陆,到那个时候,他们自然会成为真正的新王。”   *   作者有话要说:   蛊惑人心的投机者,高\\利\\贷和赌\\博。   下次更新是周一。 第八十一章   新王。   这个词让公爵的眼睛猛地眯了起来。   这大概能解释莫克文以及其他王国明明已经将王旗插遍了多伦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却还是如饥似渴地追逐那宛如水中倒影的圣杯的原因。   因为黑暗中的巨兽已经蓄势待发,一旦露出颓势,就有被活噬的可能,而这是任何已经坐上尊位的人都无法忍受的。   如果黑金家族厌倦阴影想要倾覆现有秩序这种话放在一百年前, 像德维特这样的世代贵族都会觉得是一个笑话——不, 在帝国统治目前仍然稳固的潘尼格拉也很难将之变为现实。   但如果是在多伦就不好说了, 经过几个世代更迭,黑金家族宛如一块不断在吸收脏水和杂质的海绵,也许在某些人眼里依旧绵软, 但不能否认它们已经膨胀得难以忽视。   肮脏, 但巨大的存在。   查理观察德维特的表情, 十分钟前那个表情纠结眼神空洞的公爵已经完全消失了, 周身的气质看起来甚至比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还要锋利。   那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挑衅本能感到冒犯和警惕的神情。   虽然是两片相互独立的大陆, 但其实一直互有交流,潘尼格拉想要完全无视这个势头,置身事外是不现实的, 而且一个总是关起门来兄弟互殴的邻居要比一个邪恶的、不讲人情的堕\\落集团好得多。   公爵的紧绷不止来自于权威被挑战的愠怒, 还来自他所处的背景、位置及教育所为他敲响的警钟。   不管是哪一个黑金家族,都绝不能被允许真正蔓延到阳光下,它们用以维生和发展的手段对各个阶层的人群都是一种极具迷惑性的剧毒,极致快乐和刺激背后伴随的永远是无可挽回的堕落,因此把它们牢牢摁在黑暗里是现有权利集团的共同默契。   这也是最耽于享乐的贵族群体在明面上一直跟黑金家族划清界限的原因,家里有那么几个纨绔子弟沉迷于他们提供的堕落游戏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正儿八经的家族继承人和支撑起他们奢靡生活的劳动者不触碰那些能够腐蚀意志的东西就行。   每个能够成功在权势更迭中长存的贵族世家都缺少不了头脑清醒的掌舵人, 他们比谁更明白这一点。   德维特自然也不例外。   虽然这使他感觉很不愉快,但他还是在摇晃的马车厢里稍微想象了一下最坏的可能。   一旦那些豺狼真的探出了头, 大部分意志力薄弱的普通人根本无法抵挡那些原本非\\法的交易与堕落的生活方式, 然后虚弱、暴发、穷困、争斗和疯狂会如同瘟疫般飞快席卷大陆, 吞噬一切视线所及的生物。   到那个时候,所谓的新秩序,就是没有秩序。   “‘圣杯’绝不能存在。”想明白了这一点,公爵下意识抚摸着手杖顶端的宝石:“无论它的传说是真是假。”   兔头店长垂眼看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指,语气非常平静:“圣杯本来就不存在。它只是贪得无厌的人类对神域的疯狂臆想。”   “是吗?”德维特直视他的脸,面无表情地问。   查理的心突然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对。”他坚定地轻声说:“神不会允许这样的东西降生,人类也不会让它现世,你不是也这么想的吗?”   车厢里的气氛莫名冷了下来,德维特有很多事情亟待解决,包括立刻写信向帝国报告此时多伦大陆暗中酝酿的野心……   但他依旧坐着没有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反问了查理一句话。   “你呢?你是这么想的吗?”   查理抬起头来,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情绪极其复杂。   “我的想法不重要。”他说。   他的表情让德维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他突然产生一种想法,希望他们的对话能倒退回几分钟前。   德维特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思考了一会儿。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碰巧遇到了‘圣杯’,你会怎么做?”   查理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没有得到回答的德维特停下摩挲手杖的动作,身体往前倾,横在两人之间,原本配合车厢设计的桌板就不大,被他这么一靠距离就变得很近。   近得彼此都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在对方眼睛里的倒影。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在和同伴失散的时候,查理亲自动手给他洗头发也不是一次两次。   但查理是第一次产生了后退的回避念头,因为他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但德维特的态度在这种时候会格外强硬。   “你会怎么做?”他又问了一次。   [——如果圣杯真的现世的话怎么办?   ——当然是夺取它。   掌控它。   杀了它。   埋葬它。   ——可是如果办不到呢?   ——那它会主动走向灭亡。   ——你确定吗?   ——我保证。]   查理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会杀了他。”他低声说:“——大概吧。”   “你撒谎。”德维特依旧盯着他的眼睛,表情极度专注,像是在研究一份高深的论文。   他有几次能偶尔摸到兔头那毫不在乎的表象下隐藏的真实情绪,但次数并不频繁,更多时候对方表现得确实什么都不在乎。   只有这一次,公爵非常肯定自己切实抓住了他虚假的一面。   但查理并没有让他观察太久,而是略显无奈地举起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好吧,我不喜欢剥夺生命。”兔头店长说:“就算你把圣杯五花大绑摆在餐桌上,我大概也下不了手。”   公爵的睫毛终于颤动了一下,缓缓坐回原位。   “你说生命?”他重复了一遍。   德维特终于知道自己心里隐约存在的违和感是什么了。   自从知道了圣杯的存在后,他一直本能把它当做颠覆与亵渎的符号——在这一点上各国王室与黑金家族恐怕也是如此。   但兔头店长的话让他突然意识到,通过人类母体孕育诞生,那不就意味着无论外形性别如何,圣杯实际上都是一个生命。   甚至是一个人。   想通了这一点,他抬起头直直瞪着对面的查理。   “你一直在撒谎。圣杯是存在的,是不是?”德维特低声说。   查理的长耳朵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德维特心情有些复杂——兔头长久以来对这个话题的回避和隐瞒终于在今天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对圣杯的态度和各国王室、黑金家族乃至德维特自己都是有所矛盾的。   圣杯像一柄锋利的长剑,有人想握住它的剑柄得到力量,有人想折断它的剑锋以免造成伤亡,但查理却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站到了利刃之前。   “你……”德维特难得有些迟疑。   对方的反应足够让他觉察到很多事,明明是上位者的隐秘行为,为什么另一片大陆小镇上的兔头能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如此了解,而所谓魔女艾莲娜的恩怨过往恐怕只是这个男人应对外界打探的借口。   他知道圣杯的存在,甚至有可能见过——或者接触过圣杯。   查理也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但并没有喝。   “你一直在隐瞒真相,是觉得我会干什么?跟那些毫无底线的野兽一样,通过寻求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来改变命运?”德维特面无表情地说:“还是我会赶在所有人面前找到圣杯,砍掉他的脑袋?”   还不等查理回答,他又继续说道:“你不喜欢剥夺生命,但觉得我喜欢?”   查理依旧没有说话。   德维特疲惫地摁了一下眉心。   一旦意识到这件事,他就忍不住继续发散起来……如果圣杯真的诞生,除了血液的问题之外跟普通的孩子毫无二致,会有姓名,有思想,有脾气有梦想,当这样的存在站在人前,真的能纯粹地把他当做权势的踏板或亟需排除的不稳定因素吗?   “使其不存在的办法不止是抹杀这一种。”最后公爵说,但他没有看向查理,仿佛在自言自语,而他心里的后半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如果‘他’拥有独立的、不参与权力角逐的意志,那么‘他’的存在就不是原罪。   至少德维特认为如此。   希洛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仿佛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就错过了很多事。   “他们怎么了?”希洛挨着海斯廷说悄悄话:“互相不说话就算了,连座位都离得那么远,真是稀奇。”   海斯廷板着脸把他毛茸茸的脑袋推开——且不说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算知道,他也不能随意将公爵的事当做市井八卦来讨论。   真不知道希洛这个毛病是跟谁学的,明明是个骑士,行为却跟无所事事的街头混混一样,到处探头探脑,打探消息。   虽然海斯廷心里也在暗暗称奇。   公爵和兔头店长之间缺失的距离感会让第一次看到的人很吃惊,就连跟随公爵多年的骑士长在与公爵相处的时候,也很难达到他们之间那种堪称轻松随意的状态,原因大半要归功于兔头店长对公爵身份的无视和日常挑衅,而公爵对此表现出的超高容忍度也很少见。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们突然开始冷战时,两人之间的无形壁垒简直明显得让人难以忽视。   兔头店长坐在火堆边,正在若无其事地烤一个苹果。   为了压缩时间,他们在下午4点钟的时候离开了原定落脚的城镇,今晚只能在郊外过夜。   好在他们马车不少,现在的气温虽然还有点低,但只要有篝火和酒,习惯了幕天席地的佣兵们也不会抱怨什么。   查理不是不知道希洛和尤金一直在叽叽咕咕,猜测他和公爵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想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因为严格来说实际上也什么都没发生。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讨论严肃的话题,但因为公爵太过坚持要触碰他不愿表露的内心想法,让他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但兔头店长是绝不承认自己因此闹脾气的,他只是暂时不太想跟公爵说话。   另一方面,他多少有点担心自己会因为公爵的咄咄逼人暴露出更多不该公之于众的事情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能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的人或事了。   “真是个危险人物。”他低声嘟囔了一句。   公爵坐在远离火堆的一张折叠木椅上,高高竖起的领口和兜帽遮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在马车上晃了一天以后他也终于忍不住要下车休息一会儿了。   佣兵们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另外点起了两个火堆,偶尔会有人好奇地朝这里张望,想知道极少露面的神秘老板究竟长什么样子,但总有人在他身旁,角度正好挡住了他们的目光。   佣兵团长倒是知道那位大人不喜欢被人窥视,不过对方身边的两个年轻人都相当厉害,一直防守得很严密,因此也并没有特意约束他们的好奇心。   因为是在郊外,为了防止野兽突袭和其他意外,海斯廷一直待在公爵身边三步内,希洛则承担了跑腿的工作,但因为平时很爱搞事的兔头店长突然不往公爵身边凑了,让他们的工作量突然少了很多,当海斯廷朝希洛示意的时候,正在偷偷盘算也去拿一个苹果来烤的少年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海斯廷压抑住想揍他的心情,打发他去拿信——一直暗中跟随的霍尔传来了讯息,有信来了。   大概是因为距离不断拉近,艾利卡来消息的频率比希弗士要高一些,今夜也是如此。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应该是10号,我尽量在白天完成!   另:因为剧情需要反面角色(的工作)不太光彩,我尽量用和谐的办法表达,也希望大家能和谐讨论,携手共建和谐社会。 第八十二章   莱斯罗普伯爵遇袭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回了莫克文王国, 等国王提法派出一队骑兵前去支援时,德维特一行人已经加速赶到了他们停驻的拉巴巴塔王国。   但在德维特收到艾利卡的报告时,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拉巴巴塔虽然相对富有,但并没有足够的军事力量, 王都周边长年被几个邻近大国驻兵把守, 表面上是协助保护, 实际上谁都知道这只是几只狮子一时之间对这块肥肉的所有权无法争出胜负的权宜之计。   莫克文倒是也有一小股力量驻扎在那里,但反应相当迟缓,差不多是伯爵车驾脱险后狼狈赶到城墙下才前来迎接, 甚至有传言说伯爵夫人受惊一病不起, 莱斯罗普因此大发雷霆。   因为车队已经进入拉巴巴塔境内, 因此当地王室安排了一位王子亲自将他们安排在自己的别宫内, 几天内王都里所有著名的医生流水般不停进进出出, 名贵的药材一车接着一车被送了进去。   很难说提法是不是真心营救自己的兄弟,因为当骑兵姗姗来迟的时候,伯爵夫人的病情都已经稳定了下来。   莱斯罗普伯爵对此颇有微词, 最明显的佐证就是他并没有让这股骑兵进入王城, 而是把他们安置到了驻兵点。   这一举动让很多人议论纷纷——宁愿接受拉巴巴塔王子的保护也不要本国王都骑兵,无异于是在告诉全世界他不信任自己的兄弟,现任莫克文国王。   至少在公爵看来,这两兄弟算是明面上撕破脸了。   艾利卡很快跟普莉西亚恢复了联系,并从她那里得到了更多的内部消息。   很多人都不知道,莱斯罗普伯爵暗中离开了拉巴巴塔, 但并不是继续前往白桥,而是赶回莫克文。   “这不合理。”尤金不明白:“哪有男人放下生病的老婆不管自己回家的?而且还偷偷摸摸的……”   他和希洛蹲在一堵矮墙上啃甜瓜, 脚下瓜子吐了一地。   “你知道什么, 说不定袭击他们的人就是从莫克文来的, 这时候折回去杀他们个出其不意,这才解气。”希洛啃掉最后一口瓜肉:“普莉西亚小姐没事,艾利卡说的。倒是大人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好担心。”   尤金大大咧咧地说:“那两个人能有什么事儿,王宫都能进去——嗷!”   话还没说完,希洛就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差点把他惯到地上。   “你小声点儿。”红发少年瞪他:“要是被人听见……”   “他们离得很远。”虽然这么说,但尤金还是压低了声音:“我问过了,每天晚上两个人轮值,都在门口。”   希洛忧愁地看着尤金,他才不担心那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佣兵,他担心的是神出鬼没的霍尔,要是被那家伙抓到自己私下议论公爵,一定又要罚款。   但他还是想八卦。   “他们俩真奇怪。”希洛的声音比他还要小:“互相不说话,居然还能一起行动,这么别扭,还不如带上我去呢。”   难道这就是复杂的大人世界?   搞不懂。   尤金倒是懂,但被公爵暴揍过的阴影还在,又本能知道公爵不会乐意他对这种事情大放厥词,于是转了转眼睛转移话题:“因为店长有很多神奇的好东西,比你有用。”   “什么东西能比我有用?”希洛立刻不服气了。   “我也不知道他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东西……但今晚他应该带上了最近刚做的催眠口琴。”尤金挠了挠脸,搓下一只长腿蚊,满不在乎地随手弹开:“说是上一次飞箱里的八音盒给了他灵感,于是照着做了个催眠的小玩意儿,拿我做过实验——告诉你吧,我还来不及分辨自己听到的是什么歌,就睡着了,直到晚饭时间才醒来。”   尤金没有见过多少正经的魔法师,虽然兔头店长一直说自己不过是用一些基础魔法耍小聪明,但尤金觉得再厉害的魔法师也不见得有店长脑子灵活,大家从未见过他施展类似火球术或者冰锥雨这种常见的魔法,但他取之不尽的各种小道具总能恰到好处按他的想法完成任务,光凭这一点已经足以说明他的能力。   不过尤金没好意思告诉希洛的是兔头店长也试图教过他魔法,但他不认识字,靠记忆硬背下咒语的效果微乎其微,更别提理解那些仿佛天书般的转换公式和法阵。   真正想要学习魔法还是得先恶补文化课,但尤金在这方面毅力和决心都有所欠缺,他更愿意花更多时间跟希洛学习剑术和体术,于是查理也就由他去了。   “这倒是。”希洛挠了挠头,他挺喜欢兔头店长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虽然对方年纪比他大,但却完全没有年长者讨人厌的说教习惯,不但见多识广还总是能做出各种有趣的玩意儿,简直不要太受小朋友欢迎。   他刚想详细问问尤金提到的催眠口琴原理是什么,就看到门厅亮起了灯,那是海斯廷下楼了。   红发少年精神一振,几分钟后,他们就看到值夜的两个佣兵搓着手匆匆穿过门厅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那是公爵归来的信号——   希洛捅了捅尤金,同时跳下矮墙,猫着腰跑上二楼,刚到阳台上就正好看到两个穿着深色斗篷的人从侧门无声地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人步伐迈得很大,几步就跨过转廊上了楼梯。   几乎不到两分钟,佣兵们就从厨房出来了,嘴里都叼着面包,怀里抱着一看就很沉重的锡壶。   尤金和希洛都松了口气,抢着往二楼的起居室跑去。   起居室只有查理一人,斗篷被他随意搭在长沙发扶手上,听到动静就转头向门口看去,看到一脸急切的希洛和尤金后,朝他们眨了眨眼睛。   “晚上好。”他说。   尤金左右张望:“公爵大人呢?”   查理耸了耸肩,倒是希洛很了解自己的老板:“一定是换衣服去了,外出的衣服绝不能进入日常使用的房间——什么东西,好香!”   “海斯廷好像准备了宵夜。”兔头店长善解人意地比了比矮桌上的几个大盘子,上面用银罩倒扣着,天知道希洛是怎么闻到味儿的。   虽然馋,但希洛是决计不会先于公爵之前动手吃东西的,他兴致高昂地一屁股做到查理对面:“普莉西亚小姐平安吗?精神好吗?那个别宫守备怎么样?没发生意外吧?呃——艾利卡没跟来吧?”   最后一个问题他的语气做贼似的低沉了下来。   查理被他逗乐了:“这么害怕艾利卡?”   “怕她?我才不怕她呢。”希洛板着脸说:“我只是习惯不跟女性计较。”   如果希弗士在场,一定会笑着戳穿他的老底:“打输了就是不跟女性计较,打赢了就是全力以赴才是对对手的尊重,赢总是比输少证明我们希洛确实很有绅士风度。”   但仗着能揭穿他的人不在,希洛就开始大言不惭:“艾利卡只是长得高而已,力气和技巧都一般,还总喜欢找骑士团比划,有时候我都不好意思下手太重,怕伤到她,万一她哭了大家肯定要说:哎呀,希洛,你怎么能跟女性认真动手呢?”   查理眨了眨眼睛:“艾利卡,是这样吗?”   这句话立刻打断了希洛自我陶醉的发言,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整个人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猛地转头朝门口看去。   正好推门而入的海斯廷一脸莫名其妙,尤金笑得从椅子上滚了下来。   “都小声点儿。”海斯廷身后的公爵不耐烦地说:“是想把楼下一屋子的佣兵都吵醒,告诉他们我们在办深夜宴会吗?”   希洛朝兔头店长做了个鬼脸,谄媚地上前替公爵拉开椅子。   “今天晚上还算顺利。”兔头店长喝了一杯无花果酒,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就是夜里有点儿凉,骑马真是被风吹得够呛。”   因为莱斯罗普不在,再加上普莉西亚内线配合,他们潜入别宫的难度降低了不少,只是那位小姐对弟弟任性的举动相当不满,一开始花了不少时间就他不肯立即离开多伦的行为严肃批评,弄得外人查理有些尴尬。   不过当德维特将他们查到有关圣杯的事情说出来后,普莉西亚就冷静了不少。   跟公爵猜测的一样,普莉西亚并没有因为远离家乡就成为只能依附丈夫的菟丝花,结婚后不久,她就发觉了莱斯罗普对这段婚姻的心不在焉。   这本来也没什么,婚姻对于大部分贵族来说更像是一个合作项目,只要双方利益一致,爱情是否存在并不是很重要。   但这不代表普莉西亚愿意被当成一个傻瓜来愚弄——如果莱斯罗普是在乡下供养几个情\\妇,或者在城里跟某个交际花暧昧不清,她根本不会在意丈夫是否分心。   但如果对方是王后克莉丝汀就另当别论。   随着时间流逝,普莉西亚很顺利进入莫克文上层交际圈,自然也听到了关于丈夫与王后的婚前绯闻,如果他们能够保持体面不作出任何有损家族名誉的事,普莉西亚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她发现,她需要防备的根本不是莱斯罗普与克莉丝汀的重温旧梦,因为两人的爱火从未熄灭。   他们甚至策划让克莉丝汀生下莱斯罗普的孩子!   这才是克莉丝汀与提法婚后几年都没有生育的原因:王后买通了医生,使提法相信她不容易怀孕,好有机会暗中实行这个卑鄙的计划,但不知道是不是天神也在唾弃这对男女的行为,他们花了几年的时间都没有成功。   “莱斯罗普一直对老国王选中提法耿耿于怀,克莉丝汀的母国国力强盛,联姻的对象只会考虑未来的国王,在这一点上她本人的话语权并没有外界想的那么大。”普莉西亚坐在软凳上,柔和的灯光照在她浅金色的长发上映照出温柔的光晕来。   她的五官不如弟弟那么夺人心魄,但也堪称秀丽,举手投足透露的优雅气质也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   “莱斯罗普和克莉丝汀想暗度陈仓,占据第一个王嗣的位置,如果他们成功了,提法永远不会知道大王子是莱斯罗普的儿子……克莉丝汀会全力扶持他登上王位。”这也是莱斯罗普提法继位后对明显不公平的爵位上隐忍不发的原因,他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报复提法。   这是普莉西亚绝不能允许发生的事情,跟个人感情无关。   如果对象是普通情\\妇,多少个私生子都难以撼动普莉西亚的地位,但对方是克莉丝汀就另当别论了,如果他们的孩子被扶上王位,那时提法想必已经被他们顺利排除了,届时普莉西亚就会成为一个比提法更没有用处,白白被浪费几十年生命的笑话。   “你没必要牵扯到这笔乱账里。”德维特说:“提法显然对圣杯别有用心,我不认为莱斯罗普在这件事上清白无辜。”   “是啊。”普莉西亚冷冷地说:“这也是我失去第一个孩子的原因。”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都快一百章了!   感觉自己真的作死,临近年底开连载,短篇不香吗……   下一更是12号,不是上午9点就是下午6点噢。 第八十三章   那个时候她正好开始丁   普莉西亚体质有点儿弱, 但总的来说还算健康,结婚两年后就曾经怀过一次孕。   那个时候她正好开始对莱斯罗普与克莉丝汀之间的关系有所怀疑,出于对自己子嗣未来地位的担忧,她很快决定着手深入调查此事, 但莫克文毕竟不是勒梅那, 普莉西亚能动用的人手不多, 只能先从莱斯罗普的行踪查起。   讽刺的是,此前普莉西亚对莱斯罗普一直表现出了相当的信任,因此在这方面莱斯罗普并没有真正花心思防备她。   即使他知道自己的婚前绯闻总有一天会传到妻子耳朵里, 但哪个贵族没有一点儿花边新闻呢?   普莉西亚接受的教育再传统不过, 只要婚后表现足够良好, 她就不会拿没有证据的事情跟他发作——更何况结婚几年, 普莉西亚在伯爵夫人这个位置上一直做得非常优秀:勤勉、温柔、矜持和大方, 在那个时候,她的一言一行几乎是整个莫克文贵族阶层的标准模板。   “我原本以为那个庄园是他们幽会的秘密地点。荆棘庄园是莱斯罗普母亲留给他的产业,离王都有点远, 位置偏僻, 正好避人耳目。”   “我没有贸然直接打探,而是派了一个名叫克莱尔的侍女混了进去,她相貌平常,但对我非常忠诚。两个月后,她才第一次从庄园里向我传递了信息,说她不知道这个庄园里的人在干什么, 但感觉非常令人害怕。”   回忆起往事,普莉西亚的神色相当平静, 但正因为如此, 反而让人忍不住揣度她当时究竟经历了多少内心的惊涛骇浪。   知道那并不是个贵族用来寻欢作乐的普通庄园后, 普莉西亚让克莱尔服用了一种微毒的草药使自己脸上长满红色斑疹,假装自己得了棘手的传染病以此脱身。   但令她们感到意外的是即便看起来像是得了传染病,庄园也没有放人,而是在她发烧昏迷的时候把她拉到了树林里活埋——幸好普莉西亚一直盯着动静,前后脚又把她挖了出来救治。   清醒过来的侍女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伯爵偶尔会来,但王后并没有来过那个庄园。   她没有资格进入主宅干活,但即使在洗衣房里,也能观察到庄园里有好几个怀了孕的女人,全都被限制了自由,宛如被圈养的牲口般除了待产无事可做。   但更古怪的是每当有一个孩子诞生,所有仆人都会窃窃私语,并根据主人的脸色判断“这一次是否成功”。   那些孩子一部分出生后就跟着母亲死去了,一部□□体健康的会被秘密送出庄园,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庄园并不需要他们。   这种行为十分矛盾,普莉西亚惊疑不定,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丈夫不为人知的那一面也许比她预判的还要危险得多。   “莫克文毕竟不是勒梅那,我能动用的时间和人手不多,如果做得太明显很容易被人察觉,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锡兰’?”德维特说。   他一直记得这个名字,直到现在才终于问了出来。   普莉西亚不会隐瞒弟弟,点了点头。   “克莱尔被活埋后,想立刻把她挖掘出来的不止我,还有早已暗中等待的锡兰。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对方是庄园设下的回马枪,还起了冲突,但最后也是锡兰告诉我莱斯罗普在庄园里搞的把戏。”   年轻的伯爵夫人脸庞柔美,语气却十分冰冷:“如果没有克莉丝汀,我可以欺骗自己他还有底线,不会用自己的子嗣去填补那些疯狂的欲\\望。但一想到他们决心通过克莉丝汀把提法的王位抢夺过来,我就不敢下注赌这一场。”   德维特的脸色比她的语气还要冷,但他伸手握住了普莉西亚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没有明说,但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   在不能确定莱斯罗普是否把的妻子也当做试验品的情况下,普莉西亚自己放弃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普莉西亚看着弟弟:“我是个坏女人吗?”   大概是几年来第一次和亲人倾吐这些,原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的她终于还是带上了颤音。   这个问题她一直不敢问自己,如果这世界上还有谁能让她能直面过去的那几年生活,直面自己是个主动放弃孩子的母亲这个事实的……也只有亲弟弟德维特了。   “你当然不是。”德维特忍着巨大的怒火握紧了她的手:“莱斯罗普不可信任,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做了正确的判断。”   “我永远不会质疑你,普莉西亚。”他抬手将一缕垂落的浅金色长发拨到她耳后:“所以请你也不要质疑自己。”   普莉西亚想笑一笑,但最后却只是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兔头店长一直抱着双臂站在一边,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底——以普莉西亚独自默默忍受这种处境几年的性格来说,不可能在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吐露心声,唯一的解释是她完全信任弟弟,因此也信任在这种时候跟随弟弟一起来见她的人。   他们之间的感情确实值得公爵为了一个预兆横跨大陆,跋涉而来。   查理无意插入姐弟俩之间,他另有烦恼。   与公爵一样,他并没有忘记在莫克文王宫里,普莉西亚对着他的脸脱口而出的那声‘锡兰’。   他担忧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虽然不认识叫锡兰的人,但和他共用同一张脸的人他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   毕竟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   查理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兄弟的音讯了。   虽然很高兴知道他还活着,但一想到对方不但与伯爵夫人这样的人有所牵扯,原因还是因为调查莱斯罗普的庄园,他就觉得牙齿发酸。   他正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想办法探听一下‘锡兰’的事时,就被公爵与普莉西亚略高的争执声拉回了神。   “这种时候,回去才是真正安全的,我已经可以保护你。”德维特耐心地说:“占星师的语言应在莱斯罗普身上,但还有另一人,我怀疑——”   他的视线落在普莉西亚已经显怀的肚子上。   “这不是莱斯罗普的孩子。”普莉西亚果断地说。   同样的错误她不会犯第二次,和德维特一样,普莉西亚同样认为因为一个传说而用这种有悖人伦的方式追求力量十分可笑。   还是单身的德维特语塞了两秒后,果断放弃追问姐姐这是交了哪个男朋友,说实在的,即使是亲人,他们对彼此的感情生活也不会积极过问。   就多少有点尴尬。   普莉西亚当然知道弟弟在想什么,终于笑了出来:“你不用担心我,莱斯罗普不知道这一切。我知道你长大了,但叫我回到勒梅那,假装这一切愚弄都没有发生过,我办不到。”   她轻声说:“我也是一个德维特。”   公爵板着脸不说话。   虽然普莉西亚很温柔,但从小就很固执,已经决定好的事极少会改变心意。   当年一意孤行决定远嫁时也是如此。   “你打算怎么做?”他问道。   普莉西亚知道,问出这句话并不代表德维特对她的决定作出妥协,而是打算根据自己的回答调整计划,固执是德维特家族遗传的毛病。   “我想去白桥一趟。”普莉西亚说:“国内来信,荆棘庄园出了事,他必须亲自回去一趟。我一直表现得很懂事,莱斯罗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相当信任我……我主动提出,如果他赶不及,我可以替他拍下与‘占星师’见一次面的机会。”   正因为如此,才会出现伯爵留下怀孕的妻子独自回国的怪事。   德维特和查理闻言不约而同挑起了眉。   “在圣杯计划中,莱斯罗普和提法都进行得不算顺利,我猜他需要一个新方向,在这一点上恐怕只有占星师的预言才能办到。”普莉西亚心情已经慢慢平复了下来,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伯爵夫人:“占星师是值得倾尽国力争取的珍贵对象,莱斯罗普想要拍下他并不现实,这是退而求其次的做法。”   “你也想见占星师吗?”公爵没有提起兔头店长与占星师的渊源。   普莉西亚摇摇头。   “我不喜欢过于依赖无法掌控的神秘力量。”她高傲地说:“自己的能力所及永远是最可靠的,我去白桥,是因为孩子的父亲在那里。”   德维特微微皱起眉,突然有点儿不想听到姐姐接下来的话。   “我们需要见一面,他有权力知道孩子的存在——然后再讨论孩子的归属权。”普莉西亚没有理会弟弟的神情,神态自若地说了下去。   德维特再次语塞了两秒。   “归属权?”他不满地说:“什么意思?你们以后不打算结婚?”   问出口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姐姐现在还是伯爵夫人,又哽住了。   普莉西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他不是个适合结婚的对象。如果他想要孩子,我们可以共同抚养——或者暂时让他抚养,莱斯罗普和提法的冲突日益尖锐,我判断离他们决出胜负的日子不远了,那时候我可能难以分出精力照顾幼儿。”   她没有明确说出口,但其中隐晦的夺权意味还是让兔头店长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德维特对他怒目而视。   “那也是德维特家的孩子,如果你有事要办,我可以照顾他。”德维特勉强说。   普莉西亚果断地说:“如果他不要孩子,那就由你把孩子带回勒梅那,那里更安全。等我准备好了之后,再把他接回来。”   德维特的表情有点儿一言难尽。   当然不反对自己姐姐踹了莱斯罗普坐上伯爵之位甚至更高,但她言谈中那副男人只会妨碍我的口吻还是让他有点儿震惊。   就很不像当年坐在花房里写诗的公爵千金。   他甚至有点儿怀疑自己也被她归在‘碍事的男人’一类里,只不过在她眼里自己永远是小弟弟,还因为自己特意跑这么远来保护她而感动不已,因此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如果只是告知,我可以替你完成这件事。”最后公爵只好这么说道:“反正你也没打算跟他继续在一起,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在路上跋涉。”   贵族妇女和劳动者因为运动量不同体质差异很大,怀着孕的普莉西亚是无论如何都不该这样奔波。   普莉西亚愉悦地笑了。   “傻孩子,我亲自去是因为我想见他啊。”她温柔地拍了拍德维特的手背:“听起来有点儿矛盾,但以后你会明白的。” 第八十四章   公爵和兔头店长都没有把这次谈话的具体细节告诉众人, 只传达了主要的中心思想:莱斯罗普是个满脑子不切实际幻想的疯子,他不只想要推翻现在的莫克文王室,还妄想通过邪\\教掌控大陆。   差不多所有人都对所谓的圣杯传说感觉难以置信:他们相信神无所不能,但不相信有人能创造出神。   而且不论以何种手段倾覆政权, 战火和血泪都是不可避免的, 康坦丁在几百年前统一潘尼格拉也是经历了长年战争和牺牲乃至磨合才换来如今的稳定, 哪怕只是透过历史书籍触摸那个时期,也不禁让人对那段过往唏嘘不已。   而多伦——孱弱的帝国早就难以掌控大陆,几个强国虎视眈眈, 只等着时机一到群起而攻之, 这恐怕也是以莫克文为代表的王室想要借助圣杯之力的原因。   不过就算莱斯罗普他们所坚信的圣杯当真拥有统治几片大陆的力量, 现在坐在权位上的人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战火一旦蔓延, 世上再无净土。   “我曾经以为,黑金家族在潘尼格拉式微原因是帝国逐年收紧的政令……但看来被蒙蔽的是我们。”公爵冷冷地说:“它们并没有走上逐渐消亡的道路,而是不约而同地把重心转向了多伦。”   多伦向来是无序者的天堂, 连魔女和未注册的魔法师数量都潘尼格拉多上不少, 更何况游走在黑白边缘的黑金家族。   远在公爵出生前,几大家族的分布相对很散。   福克斯自潘尼格拉东部崛起,势力蔓延最广,据说连被毒瘴隔绝了将近两个世纪的兽人大陆、两大主航线上的岛屿与神秘的远东都有狐狸的踪迹;莱恩则盘踞潘尼格拉与多伦交界处的高山深处,除了游走各处的佣兵团以外,大多数有名字的高层干部都行踪低调, 难以寻觅;只有伍尔夫和吉本两个家族一直在多伦境内的无法则地带白桥相生相依,但又彼此倾轧——比起无处不在的福克斯和永远伴随混乱与暴\\动出现的莱恩, 它们更像两朵不断散发出诱惑香味的食人花, 诱使人群与财富朝它们聚拢。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不得不说多年的和平与安逸让康坦丁帝国有所松懈, 如果不是德维特亲自潜入多伦,恐怕还不能如此直观地意识到这几个家族的活跃重心早已发生了偏移。   “福克斯恐怕早就知道了。”兔头店长和声说:“早在西里亚科奇的时候伊茨法就对提法毫无逻辑的偷\\情行为语焉不详,现在更是亲自出现在荆棘庄园附近,我愿意相信,在圣杯一事上,福克斯是知道最多,或者走得最远的家族。”   “希弗士会盯住伊茨法,但很有可能他只是福克斯明面上的人物。”公爵垂下眼睛,盯着桌上镶金边的白瓷餐碟,像是在欣赏上面的花纹:“西西曾经无意中提到过还有一个福克斯在多伦。”   尤金:“??有吗?”   他只记得西西教了两首歌词不太正经的民谣给他和哥伦布,并被无意中听到的希弗士禁止再哼而已。   兔头店长恍然:“他的姐姐,安娜。”   西西说过因为古老的家族契约,他不能参与正经的事务,因此不能出现在‘安娜’面前——以此倒推,大本营在潘尼格拉的福克斯,重要成员要处理的事务却远在多伦,西西因此不得踏入多伦。   代表家族下一代的有生力量被勒令留在潘尼格拉,换句话说就是在他们要在多伦办的事很有可能相当危险。   但自从进入多伦以来,不论是他们主动接触还是侧面打探,代表福克斯出面的都是伊茨法,被西西提过不止一次的‘安娜’却不见踪迹。   公爵和兔头店长的记忆力都相当惊人,而且因为某些原因,他们都对几个月前短暂偶遇的少年西西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留心倾听。   在天真的哥伦布和尤金不想跟新朋友分别,冒昧邀请他一起上路的时候,西西曾经不小心提到过他严厉且能干的姐姐‘安娜’,并且和风流的哥哥(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就是伊茨法)相比,西西对安娜的事更警惕,由此可见安娜其人或者其在多伦的任务保密层级更高。   现在看来,肆意游走的伊茨法背后恐怕还有另一个权限更高的家族成员。   “海斯廷,给希弗士写信,告诉他莱斯罗普正在前往那个庄园的路上,还有尽可能想办法探听关于安娜——”他顿了顿,随即否决掉了:“不,伊茨法不是西西那个傻瓜,贸然试探会让狐狸立刻躲回洞里。”   公爵有点儿头痛。   艾利卡那儿还有两个骑士,但普莉西亚执意要前往白桥,兔头也要去白桥救占星师,庄园那儿希弗士一个人力量有限——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外人员分散相当危险,但现实却是哪哪儿都需要人手,白兰公爵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捉襟见肘的感觉。   “间\\谍工作不是打群架,并不是人手越多越好,而且成年的福克斯确实如同狐狸一般狡猾,不够谨慎很容易打草惊蛇。”兔头店长想了想:“普莉西亚小姐那儿有伯爵卫兵,基本安全可以保障,如果要补强,艾利卡小姐就很合适。”   他说得有些含蓄,实际上如果单就安全而论,有伯爵车队的普莉西亚在进入白桥前都不会遭遇什么危险,哪怕是在拉巴巴塔境内遇袭也是靠卫兵脱险的。   伯爵夫人受到惊吓更多是个托词,用来给提法觉察莱斯罗普秘密返程一个缓冲的时间。   同时而一旦兄弟反目,普莉西亚待在国内反而危险,这时候待在不能履行王权的白桥,她和孩子会更安全。   莱斯罗普有这方面的考量,普莉西亚则是顺水推舟,做足了一个为丈夫分忧的贤良妻子,假装对国内的狼烟四起一无所知。   更不提姐弟俩的目的地一致,两拨人马的距离自然会暗中保持在可以随时照应的范围内,兔头店长所说的补强,主要是针对普莉西亚野心勃勃的计划。   艾利卡可以信任,谨慎又有魄力,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   公爵点了点头,还是没有看兔头店长。   所有人都只得对他们俩坚持不看对方却一直对话的古怪行为假装视而不见。   “艾利卡和她身边的白兰骑士跟着普莉西亚进入伯爵车队。”公爵说:“尤金去支应希弗士,但暂时不要露面。”   尤金精神一振。   公爵这么安排其实有迹可循,不论是因为被冲入河水分散还是在西里亚科奇,尤金与希弗士的配合都相当不错。   诚然尤金目前还无法像希弗士一样在衣香鬓影的上流阶层里谈笑风生,但他能像一道影子飞快融入各种中下层环境,并在最短的时间内三教九流中找到一条最适合的路。   由他策应,万一希弗士行动失败身份暴露,尤金是最能帮助他藏匿以及潜逃的人选。   这位以前跟牲畜抢稻草睡觉的前盗贼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有独当一面的地方——他甚至不觉得在这片陌生的大路脱离团队独自一人穿过王国潜入陌生的城市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要是放在一年前,他完全不敢想象自己胆敢一口应下这样的差事,这种自信让他既陌生又激动,恨不得立刻起身骑马出城!   倒是查理拉住了热血沸腾的尤金,连夜出城倒不是不可以,但总要做足的准备才好。   公爵从来都出手大方,给了他地图、足够的旅费和一头健壮的骡子(倒不是舍不得给马,形单影只的旅人骑着好马很容易被当成盗贼和匪徒的目标),希洛给了他一柄小臂那么长的锋利短剑,用考究的皮套装着,系在腰上十分稳当。   海斯廷给了他一包烟草,让他赶路解乏用,连霍尔都给了他一个防水打火匣。   最后查理给了他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几种不需要魔力也能使用,方便脱身的小玩意儿:几个圆形烟火似的东西,点燃后能散发极其呛人浓烈烟气;一小瓶隐身药水,并不能真正隐匿身形,而是能消除作为“生物”的气味和压制外散的体温,短暂变成跟草木石头一样的存在,对付生物和魔法追踪有奇效。   “这些东西,最好不要在魔法师面前使用。”最后,兔头店长叮嘱他。   “为什么?”尤金奇怪地问。   “因为这些东西本质上来说都是魔法造物。”兔头店长温和地说:“虽然并不限制使用者,但创造时使用的公式风格是有迹可循的,如果是有所交集的魔法师,能很容易辨认出制作者的身份……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在多伦大陆我还有个对头?”   魔女艾莲娜,尤金都差点儿忘了这个人。   “艾莲娜被魔法协会驱逐,但我相信她跟白魔法师还是有所往来,毕竟她不是生来就是个魔女。我不确定这么多年过去后,她对我的憎恨是否还是多于理智,但谨慎一点总没错,如果被她知道你使用了我的东西,恐怕会将怒火偏转到你身上。”   “噢,那倒正好。”尤金摸了摸腰间的短剑,粗声说:“如果她找上门来,也省下了我寻找她的功夫——她对我的朋友做的那些混账事也使我满腔怒火呢,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叫她好看。”   兔头店长不假思索地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别干蠢事。艾莲娜发起狠来,半个佣兵团都不是她的对手。”   随即他又忍不住笑了,圆圆的眼睛眯起来:“我和她之间的麻烦早晚都要解决,如果打不过她,到时候再请朋友们帮忙。”   *   作者有话要说:   前十万字单机存稿很放飞,发文后才顾虑到黑暗面的描写和谐问题(没想到我也有今天),尽可能委婉又担心太意识流大家看不明白,如果有疑惑的请评论指出,我尽量解释。   另:也是存稿的毛病,时间太长有些名字换来换去,发文的时候偶尔会没替换干净,如果发现这种情况请别客气评论指出~   下一次更新是16号,依旧是早上9点或者下午6点。 第八十五章   “所以?”希洛抱着手臂, 俯视站在他身前的男孩。   这孩子看个头不超过12岁,乱蓬蓬的黑色头发半长不短地遮住了眼睛,只露出还带着血痂和青紫的下半张脸,嘴角和下颚弧度既倔强又桀骜。   “所以这孩子要跟着我们。”兔头店长温和地说:“因为艾利卡另有工作。”   希洛绕着那孩子转了一圈, 假装没有觉察到他略微僵直的背脊:“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不吭声。   “看来是没有名字, 也不会说话。”希洛点了点头:“这样来路不明的孩子, 就让他待在厨房里好了。正好最近那里人手不足。”   兔头店长眨了眨眼睛,正想说什么,被海斯廷以眼神制止了, 于是没有动作。   希洛大大咧咧地去拉男孩的胳膊:“我带你去认识波波大婶, 她的土豆浓汤可真是绝了, 希望你快点学会——”   他话只说了半句, 就闪电般撤回了手, 一道银光闪过他身侧,快得像是错觉。   红发少年骑士只退了半步,半转身避过那道光, 顺势抬手格挡住男孩的右手, 毕竟年龄和体格都有差距,这一下把他震得有些站不稳,但希洛可不会给他踉跄的时间,还没等他抬手格挡,希洛就已经单手揽住他的脖颈,被死死箍住的窒息感使男孩眼球突出, 青筋也浮了起来。   站在房间里的另外两个成年男人海斯廷和查理都没有动作,看着希洛像惯土豆袋子似的把男孩整个压在地上。   海斯廷看了一眼他已经无法呼吸脸色发青却还不愿意放开匕首的右手, 摇了摇头。   希洛略微抬起手, 让出一点空间使得空气得以灌入男孩鼻腔, 但没有把他放开。   男孩像溺水的鱼一般猛烈地吸了几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很不熟练的通用语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   “不去……厨房。”   希洛笑嘻嘻地凑近他(同时又把重量压了回去):“唔?”   “我要见大人。”男孩的声音像个破风箱一样刺耳,还带着毛刺:“艾利卡……说的。”   兔头店长蹲下\\身子:“那位大人对艾利卡很重要,带着武器去见他可不太礼貌。”   男孩又用力喘了几口气,才慢慢松开了手。   开过刃的短匕首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希洛这才放开了他。   “我再问你一遍,你叫什么名字?”他说。   圆脸圆眼睛的希洛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居然有点吓人——此时的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被艾利卡敲头和跟尤金勾肩搭背的半大少年了。   海斯廷倒是仿佛很习惯希洛这个样子,从始至终都没有插手。   “没有名字。如果大人要我,就有名字。”男孩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再看那把匕首一眼。   他的表达有些磕巴,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这孩子过去也许有名字,但当他离开的那一刻起,那个名字就被留在了过去。   而无论艾利卡是以何种方式得到这孩子,处置权都在公爵手上,德维特公爵的赐名才是他能留下的唯一方式。   希洛用鼻腔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好了,没必要这么剑拔弩张。”兔头店长温和地说:“他是希洛,身后是海斯廷,我是查理。如果你要见那位大人,眼下这个样子恐怕还不太行。”   “我会变更强。”男孩倔强地说。   兔头店长努力憋住笑:“我不是那个意思,艾利卡走得太匆忙可能没来得及告诉你,要见那位大人,你得先换身衣服。”   穿着一身拉巴巴塔传统麻布灰袍的男孩闻言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总之,查理和海斯廷废了一点儿功夫才让他相信艾利卡不是让他来给某个大人当打手的——他年纪还太小。   既困惑又不服气的男孩很快发现房子里这几个男人身手都不错,从小习惯拳头才是话语权的环境使他态度配合了一些,但也还是称不上顺从。   艾利卡显然是让他好好清洗过了,不过那头那乱蓬蓬的头发、瘦小的体格和五颜六色的淤青让他看起来还是有点儿狼狈。   “我们的主人身份高贵。”海斯廷说:“艾利卡没有和你提起过这一点吗?”   男孩没吭声。   艾利卡很强,比那个把他当做一头斗犬的肥猪强得多,这才是他毫不反抗跟着艾利卡走的主要原因。   不管对方买下他的理由是什么都没关系,他能战斗,而且一直在进步,如果是跟着艾利卡,他相信自己能变得更强。   可是艾利卡却说买下自己的另有其人,是一位身份高贵的贵族……在他们这些‘下等人’的印象里,贵族多半都是些脑满肠肥、贪图享乐的废物,这个安排让他不太甘心。   不过那位大人物的手下出乎意料地也很强,他没有接受过像样的教育,但在势力悬殊的情况下低头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陌生男人说他不够格觐见艾利卡的主人,男孩还以为是嫌自己个头太矮,肌肉太薄,打不过那个红发小子……   没想到却是因为自己穿着不够体面。   这种规矩倒是很贵族。   不过他也有点儿想知道能让艾利卡以及那个力气大的不像话的小子如此忠诚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沉默地坐在一张四脚凳上,脖子系上好大一块围布,每当锋利的剪刀喀嚓声在他的颈边响起时,都要极力控制住自己一跃而起的本能。   兔头店长的手艺很不错,希洛托着腮坐在一旁,惊叹地看着不到半个小时,那小鬼蓬乱打结的头发就被理顺剪短了,露出一张又肿又变形的大花脸。   查理也是把他头发剪短之后才发现这孩子的受的伤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他强行捏着两腮检查了口腔内部,万幸牙齿还算完好,面部骨骼也没有出现大问题)。   对于这孩子的来历艾利卡对公爵做了详细的汇报,但无论是希洛还是查理都没有看到她的信,此刻光是看到他淤青集中的部位和宁死也不放下武器的倔强劲儿,也大致能猜到他之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尤其是希洛,虽然因为年纪小希弗士从来不让他接近地下角斗场,但其他队友以及艾利卡会偶尔从那些地方救出未成年的孩子的事他是知道的。   只是从那儿被带出来的孩子大多都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最后多半是养好伤后就送到乡下过普通的生活了。   因此在某位现役白兰骑士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孩子被带到他们面前。   于是希洛不再就他无理的态度生气了,歪着头看兔头店长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套尺寸合适的衣服叫他换上。   “脸肿成这样。”希洛老成地叹了口气,公爵可不一定愿意见他。   因公负伤倒不要紧,白兰骑士团的抚恤和福利一向很好。   但如果是日常切磋(斗殴)肿成猪头,公爵是真的会以伤眼为由不许近身的。   挂钟刚敲过九下,海斯廷就下楼来了。   “大人在楼上。”他对被收拾得焕然一新的男孩说。   原本并不紧张的孩子被红毛和长了个兔子脑袋的男人忧虑(?)的眼神看了半个小时候也变得拘谨了,因为刚被红毛暴揍过,他转头看向兔头。   兔头店长:“去吧,没事的。他……”   他卡了半秒,发现巧舌如簧如自己也没法违心说出那个狗脾气公爵很亲切这种鬼话来,于是看向希洛。   希洛立刻脚底抹油溜了——开玩笑,他才不要陪着去见公爵呢,谁会有事没事去找领导啊,还是脾气不好的领导!   海斯廷板着脸:“还有十六分钟。”   就到公爵的睡觉时间了。   查理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和德维特还处于古怪的冷战状态,诚然是他自己先发起的,不过公爵显然也不是个甘愿受气的,发觉后立刻用更强硬的态度回击,简直十分幼稚。   所以目前除了公事之外的场合,他俩还是谁都不理谁。   “走吧。”他对依旧一脸懵逼的男孩又说了一次:“没事的。”   听到敲门声后,德维特把一块浅色绒布随手扔到一旁的椅背上,翘起一条腿欣赏原本被绒布盖着的一个大玻璃瓶。   这个尺寸的圆锥玻璃敞口瓶相当罕见,更不提上面精致的花纹,出于个人喜好,瓶盖上还镶嵌了一颗绿色仿佛深山琥珀的宝石。   里面则泡着他的冥王枭。   这家伙在吸收了一定量的酒后就不再膨胀了,但也并没有苏醒,他只能继续把它泡在高纯度的酒液里,并每天观察。   他敢以德维特家族的名誉发誓,有好几次都能看到它翅膀下的肚子轻微的起伏了好几下!   但就是没有睁开眼睛。   门又被敲响了。   “进来。”他语气略带不耐烦地说,余光看到兔头领着艾利卡说的男孩进了门。   公爵的视线依旧放在玻璃瓶上,没有说话。   兔头店长冷眼看着他,一时间也没有开口。   黑发男孩站在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地毯上,发现自己被动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气氛中,他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率先开口说话。   主要是自己现在声音怪难听的,除非必要他也不想开口……   他又看向态度一直很温和的兔头男人,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极其细微的依赖感。   偏偏查理特别擅长捕捉这种细微得很容易令人忽略的情绪,无论对象是谁。   只好在再次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是艾利卡所说的孩子,公爵阁下。”他终于率先开口了。   如果放在以前,不需要别人招呼,兔头店长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自己找个座儿坐下,再看看有什么茶点。   但如果还有个孩子等着被公爵召上前,他就没法只顾自己了。   看到兔头(迫于形势)率先开口,还少见地规规矩矩站在自己面前,德维特的心情终于好转了,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样子抬起睫毛,扫了站着的小孩一眼。   艾利卡曾经对他说过,这是个格斗经验与年龄不符的孩子,也看得出有天分,连莱恩家的小丫头都想要他。   德维特倒没有收集战斗天才的爱好,说实在的,即使不提白兰骑士团的骑士们,光是现在的预备役存量就很富裕了,主要是艾利卡把人从狮子爪下抢过来的行为令他比较愉悦,再加上兔头先低头了,白兰公爵觉得自己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   于是也愿意用比较宽容的态度来审视这个小孩。   “几岁?”他不紧不慢地问。   男孩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被称作“公爵阁下”的大人给了他一种无形的压力,使他感觉未经允许哪怕是抬头直视对方都是无理的,只能本能地微低着头。   “13岁。”他低声说。   如果是艾利卡或者红毛问他,他一定会说15岁,反正他也不确定自己究竟几岁。   “抬头。”德维特又说。   男孩抬起头来。   过长的头发被剪掉后,惨不忍睹的肿脸就一览无遗,但心情不错的公爵没有计较这些。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男孩的红色眼睛,这种配色可不多见。   黑发红眼,这是很多教典里愿意用来描绘恶魔的形象。   查理沉默了一下,上前半步,把手放在那孩子的肩膀上,决心如果那家伙随便说出“那你的名字就叫路西法”之类的混账话来,就直接把人走。   德维特挑衅地看了他一眼。   “以后你就叫‘琥珀’。”他慢吞吞地说:“等翡翠睁眼后,你就负责照顾它,正好很相配。”   还没等男孩应声,兔头店长就皱眉问道:“不好意思,翡翠是谁?”   他怎么不知道这房子里多了个叫翡翠的家伙?   公爵下巴一撇,对面的男孩和兔头店长都看向那只大玻璃瓶,已经变得相当饱满的冥王枭静静地浮在金黄色的液体中。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琥珀。   查理:虽然琥珀听起来像女孩儿的名字,但还好,我还担心你取个路西法之类的名字……   德维特:路西法?好像有点贴切,要不改了吧。   查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关于翡翠。   查理:你怎么就确定那只类龙的眼睛一定是绿色的?民间雕塑和画册里可是什么颜色都有。   德维特:扒它眼皮看的。(理所当然)   查理:我就当你没说过这句话。   下一次更新是18号,上午九点或下午六点,这两天放个小短篇。 第八十六章   莫名其妙就得到了一个跟宠物配对的名字和差事的琥珀又莫名其妙被打发出了房间, 迎面看到海斯廷站在走廊里等他。   这个不苟言笑的年轻骑士用询问的眼神看他,琥珀踌躇了一会儿,才把房间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听到公爵给了他名字,海斯廷罕见地露出一个含蓄的笑来。   “跟我来。”海斯廷对他说。   他们在拉巴巴塔的住处不算奢华, 但还算宽敞干净, 琥珀原本以为海斯廷会把他带到厨房后或者马厩之类的地方, 但没想到海斯廷没有把他领下楼,而是来到二楼走廊尽头,那里有个小小的房间。   直到海斯廷把他轻轻往房里推了一把, 他才回过神来, 有点不知所措地倒退了一步。   这还是他今天晚上第一次露出这样茫然的神情。   房间的是典型的拉巴巴塔风装饰, 家具摆设并不多, 颜色艳丽的手工地毯铺满整个房间, 几个小巧的绸缎抱枕和毯子,一个藤编柜子和矮桌,上面是一套细嘴茶具。   “我们都是暂时落脚, 没有准备太多东西。”海斯廷见他不动, 又解释道:“除了公爵,大家的房间都一样。”   琥珀小心地确认了一遍:“我住这里?”   “这是你的房间。”海斯廷以为自己没说清楚:“我们停留在拉巴巴塔的时候你都住在这里。”   “我一个人?”琥珀又问。   海斯廷奇怪地看着他,想了想:“你害怕一个人睡?”   小孩子好像确实都不喜欢独自过夜,但他需要随时应伺公爵,霍尔不方便,有余裕的只有希洛。   “不是。”琥珀抿了抿嘴。   他只是没有想到那个‘公爵’会阔绰到这个地步——居然愿意给他一个单独的房间, 这是他出生以来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奢侈待遇。   “那就好。”海斯廷虽然表情不多,但很愿意给孩子额外的耐心:“有事找厨房的多娜, 她会照顾你, 对了……”   他顿了顿:“你可以交朋友没关系, 但不要向今晚见过的人之外的对象谈论起我们的事,也不要在人前称呼大人为公爵。”   琥珀点点头,尽管他根本不明白‘公爵’是个什么层次的贵族。   “所以公爵,就是那位大人,”看到海斯廷的眼神,琥珀又立刻换了一个称呼:“就是我的主人了?那艾利卡呢?”   他始终记得是艾利卡给那头阴险的猪满满一袋子金币,牵着他走到香料大街的阳光下的。   “他也是艾利卡的主人。”海斯廷像是明白琥珀的顾虑,和声说:“你现在还不需要想太多,以后总会明白的。”   “他是所有人的主人吗?包括那个兔子头先生?”因为穿上了体面的新衣服,又站在这么漂亮的房间里,琥珀竭力使自己的用词文雅一点儿。   海斯廷顿了顿:“他……不算。”   理论上来说查理算是公爵的雇员,但这种雇佣关系又不像海斯廷他们一样主从关系明显,这让个性相当一板一眼的骑士至今还是有点不习惯。   琥珀嘀咕:“我看也不像。”   那个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的公爵用‘没事就快走’的态度把他打发出来了,但兔子头先生却没这么听话,最终老实离开的只有他一个人。   是因为他们还有事要谈?   琥珀还有更多好奇的地方——虽然只待了一小会儿,但公爵的房间真是他生平仅见的考究华丽,而且还有很多神秘的、他闻所未闻的东西。   包括‘翡翠’。   那是龙吗?   琥珀没有放肆地多看几眼那个玻璃瓶,但他把公爵的话记在了心里,像这样的大人物应该不会跟卖了他的那头肥猪一样把承诺当做放屁,他以后要照顾一头龙?   简直再没有比这更酷的工作了!   海斯廷没有久留,但离开之前给他放了一个烛台,上面是一支洁白得像雪一样的蜡烛,又直又长,一看就知道还能烧很久。   跟他以前小心翼翼攒的黑色蜡烛头完全不一样。   琥珀用毯子把自己卷起来,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不时跳动的烛光。   金币,公爵,龙和兔子……他一点儿也不困,但却好像在做一场光怪陆奇的梦。   他想把这场梦做得再长一点儿。   “那孩子的父母应该用驴车拉到市政厅接收鞭刑。”一大早,负责伙食的多娜就气呼呼地向兔头店长告状:“他好像什么东西都没吃过——你当时应该去厨房看看,什么样的孩子会连牛奶都不认识!”   查理用他安抚人心的声线平息了多娜的怒火,并赋予了她这个‘拯救营养不良的小孩儿于水火’的光荣任务,这才让她安静了下来。   全然不知道自己差点成为了一场风暴中心的琥珀在吃饱后已经主动跑到天井去搬水去了。   因为在翡翠苏醒前,他的所谓职务也不过是个虚衔——在这时候别说琥珀,谁都不被允许接近那只沉睡的冥王枭。   谁知道这种生物会不会对第一眼看到的人产生刻印效应呢?   德维特完全不打算冒这个险。   “你没告诉琥珀再过两天就要出发了吗?”兔头店长问海斯廷:“现在再怎么积极帮着重建后院没什么意义。”   海斯廷还没说话,希洛就笑嘻嘻地凑过来:“让他干点儿活吧,不然他会担心自己吃得太多,结算的时候付不起钱。”   兔头店长:“哈?”   红发少年耸耸肩:“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以前待的不是什么好地方,环境变换太突然容易生病,让他忙一点儿反而能安心。”   多娜其实还是有点夸大了,琥珀虽然瘦小,但也不至于营养不良,毕竟他混的是体力和耐力至上的地下格斗场,把他饿成一只干瘪的猴子并没好处。   但想要讲究吃穿也是不可能的,常年只为补充体力的单一食谱让琥珀离强壮这个词距离有点远不说,甚至还影响了他的牙齿和胃,很多日常的食物他确实也从未尝试过,在早餐时间太过热情大方的多娜让琥珀受宠若惊。   “有一位骑士小时候被带回白兰堡之后生了一场大病。”海斯廷解释道:“因为不习惯。”   “我不知道勒梅那也有地下格斗场。”兔头店长说。   坐在餐桌另一头的公爵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但视线没有从早报中移开。   他已经有点习惯早上总是这么吵吵闹闹的了。   早在离开白兰堡之后,就很难再维持他习惯独处的安静早晨了,公爵的底线已经被动降低到只要睁眼醒来听不到驴和马之类畜生躁动的声音就能算是个平和的早晨——这种可怕的想法他至今都不敢跟普莉西亚提起。   普莉西亚的车队今天出发,莱斯罗普回国带走的一部分人手需要填充,艾利卡会趁着这个机会成为其中的一员,至此她手下的佣兵会转移到德维特这里,整合完毕后也一同出发前往白桥。   因此正好有了一段相对空闲的修整时间,查理趁着这时候把拉巴巴塔的几个主要街道都逛了个遍——要德维特来说,一般人长了个兔子脑袋藏都来不及,只有他觉得这是件多光荣的事似的,两个大陆都不够他到处晃荡显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与众不同。   不仅自己到处跑,还要带上琥珀。   这个孩子向来自认足够成熟稳重,但在希洛和查理面前实在很难深沉得起来,尤其是查理,他脑袋里有无数的故事和点子,在他面前再平凡无奇的大街经他之口都能变成冒险圣地,琥珀要极力克制自己,才能不跟着他外出跑上一整天。   因为他要留下来工作,琥珀一本正经地想。   “别在我面前像只虫子一样扭来扭去。”德维特冷冷地说:“实在等不及就去门廊上等着。”   希洛哈哈大笑,琥珀的脸有点儿发红,心里有点不服气。   因为查理说会带回很多礼物——每个人都有。   他觉得公爵大人也在等。   但机会难得,琥珀也更愿意到门口去等查理:他迫不及待想看一看自己生平第一次收到的礼物会是什么东西。   不过等他出门后发现,门廊下面站着两个个头很高的佣兵,眼睛的颜色浅得像雪山上的坚冰。   公爵大人的眼珠颜色也很浅,但给人的感觉跟佣兵们不一样——不会有那种把人当成一块生肉研究如何宰割的毛骨悚然感。   琥珀本能地不喜欢他们,佣兵们也没把他当回事,只看了他一眼后就移开了视线,也没有制止他走到街道上的行为。   查理没有让他等太久,差不多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视力极佳的琥珀就远远看到查理出现在视野中,并且跟他想象的一模一样,带着很多很多东西——高高摞起的盒子几乎要比他本人还高,只能看到他的高顶礼帽从边缘探出一部分来,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如何看到眼前的路的。   查理的行走路线看起来比骑着独轮车走钢丝的小丑还要手忙脚乱——一个长长的盒子在最上面危险的晃荡了一下,又很快被扶住了。   他从侧面歪出头:“谢谢……啊,是你呀,琥珀。”   琥珀接过堆在最上面的几个盒子,陪他慢慢走过街道:“您看起来很开心。”   查理透过盒子的缝隙小心观察脚下的路:“我看起来很开心吗?”   黑发男孩点点头。   兔头店长停下脚步,正要开口说话,耳朵突然动了动。   不明所以跟着停步的琥珀比他更快感觉到了不对劲,猛地往马路方向弹开一大步,动作只比查理伸手推他快了点点。   在离查理的手不到几寸的地方,还有另一只手,指尖细长,手腕上串着好几只漂亮的手镯。   虽然没有顺利扯住琥珀的后衣领,但那只手的主人并没有马上下一个动作,而是无视了兔头店长,转身看向紧紧抱着怀里盒子的琥珀。   “找到你了。”跟那天在地下格斗场相比肤色变得更深了一点儿的莎莎露出一个带着侵略意味的笑容来。   “艾利卡在哪儿?”个头比他高了不少的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琥珀问。   琥珀警惕地看着她,但没说话。   他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人在说话时特意隐瞒他,因此他知道艾利卡此时应该已经加入了某个贵族的队伍,离开拉巴巴塔王都了。   但即使艾利卡没有特意要求他对自己的去向保密,他也不打算对这个一直穷追不舍的女人有问必答。   见他不回答,莎莎缺乏耐心地上前一步,伸手握向琥珀的肩膀,这个动作被人半路截住了。   查理依旧狼狈地抱着一大堆东西,实在腾不出手来,干脆连人带货一起横在少女和男孩中间,完全挡住了琥珀。   “找这孩子有什么事吗?小姐。”他彬彬有礼地问。   听到查理开口,莎莎很有兴致地多看了他几眼,眼神在他剪裁很合身的腰侧和双腿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睁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的脑袋,仿佛想凭借目光穿透外面那一层毛皮,看看里面是不是还藏着一个人类脑袋。 第087章   “兽人……不对, 诅咒?”莎莎说:“你可能是个美男子,真可惜。”   她没有试图越过查理直面琥珀,而是盯着查理的眼睛问:“你和艾利卡是什么关系?这孩子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   “我是个布料商人,和艾利卡的商队偶尔合作。”查理从容地回答, 并不因为她咄咄逼人的态度和试探感到恼怒:“这孩子是受人之托。你知道的, 四处奔波的商队生活不利于孩子健康成长。”   “你们交情很好?”   “这几年有过几次交易。”   “他把这孩子交给你了?”   “直到成年。”   琥珀抱着几个并不重的盒子, 仰头看着兔头先生的背影。   他其实并不害怕,即使知道莎莎很强。   因为放任恐惧是无法在地下格斗场那种地方存活下来的,从有记忆起, 他所接受的一切都告诉他不可畏惧, 不可退缩, 不可躲避, 只有悍不畏死, 强势迎战才有生机!   可这个人为什么要站在他身前?   他很强吗?不,红毛和那个板着脸的人应该比他更强。   琥珀一时间有些困惑,直到差点被兔头店长后退的动作撞到, 才回过神来。   “我没有必要骗你。”查理的声音依旧很平和:“我不愿意冒昧邀请一位女士回家, 但如果只有亲眼所见才能使你安心……”   他又后退了几步,走过大街转角,正好能看到另一头他们现在租住的房子。   门前的佣兵立刻发现了他们,原本半斜倚的两人站直了身体。   大概是因为不愿意跟佣兵们发生冲突,莎莎的视线在他们之间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多做纠缠, 转身走了。   查理松了口气,领着琥珀往回走。   两个佣兵已经走到街道上准备接应, 看到他们回来后并没有开口询问, 而是又站回原来的位置。   大部分佣兵已经做好出行的准备, 而海斯廷还在忙着跟厨房及管家交接事项,没有出现在礼物大会上。   兔头店长信守承诺,给所有人都买了自认为最合适的东西:海斯廷是一卷柔软的皮料;给希洛的是一大袋还留有热气、本地特有的焦糖奶油蛋卷,上面撒满了烤苹果脆片;霍尔拿到一个小巧的黄铜望远镜;琥珀则是进口的一套合身的猎装,跟拉巴巴塔传统的袍服不同,袖口和腰身都收得很紧,很方便行动,还附赠一顶风帽和一双硬底短靴。   琥珀第一次见到这么考究的衣服,笨手笨脚地找不到系腰带的要领,被叼着蛋卷的希洛拉到一旁帮他系上,结果不小心用力过猛,差点把他勒得喘不上气来。   但除了这些,真正让他大受欢迎的还是好几个大袋子装着的手工焰火——在不少国家焰火师是直接受雇于王家的,只有在重大节日或庆典才会在定点燃放,民间不允许私开作坊,而焰火的灿烂特性也使得它很难私下发展流通。   拉巴巴塔是少数允许民间研发贩卖焰火的国家,这还是查理看到几个焰火专卖店才知道的,于是把所有他感兴趣的种类都买了下来,这才抱了个满怀回来,几乎走不动路。   希洛高兴得像个野人,哦哦哦哦地拉着琥珀跑去找海斯廷和霍尔到院子里放焰火。   德维特没有去碰礼物堆,而是坐着看兔头店长把一个细长的盒子推到他面前。   光是这个精致的牛皮盒子就相当值钱了,公爵看他献宝似的把金绿相间的缎带拉开:“瞧!不需要蘸水的古董羽毛笔,冬天还能自动加热,绝不会堵墨,我在一个卖草药的店里发现的,讲价花了不少功夫呢。”   暂且不提草药店里为什么会贩卖文具这种怪事,兔头店长确实很识货。   虽然魔法物品的便利性很强,但愿意在这种日常事务上下功夫的魔法师并不多,所以即使是白兰公爵也是第一次见到不需要配置墨水瓶的羽毛笔。   纵使以他挑剔的眼光来看,也不能说这是件坏礼物。   不过德维特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而是微微偏过头看他。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窗外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起居室里的壁灯已经被点亮了。   兔头店长靠在椅背上,沉思了一会儿,没有立即回答。   他是在想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有什么细微的、与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否则德维特不会突然发问。   虽然已经有点习惯对方这种突如其来得让人措手不及的敏锐,但兔头店长还是忍不住反思自己是否还是不够沉得住气——结论是没有,他应该没有露出过什么破绽,证据就是琥珀的反应依旧很正常。   大概是天赋+长时间的搏斗经验使得琥珀现在宛如一头幼兽般充满野性直觉,在很多时候他们都能感觉得到琥珀虽然话和表情都不多,但对成人对待他的微妙态度能精准地区分出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使他感受到这座房子里的人是真心接纳了他,那个孩子其实不会表现得跟现在一样顺从无害。   艾利卡在他面前大概也是如此。   但今天琥珀就没有觉察到什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位豌豆公爵读取空气和人心的本领越来越过分了。   “遇到了一头狮子,还没成年,但爪子已经打磨锋利。”查理决定实话实话:“我——不太喜欢那个家族的人。”   这是含蓄的说法,其实在遇到莎莎后,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排斥,莎莎和琥珀不会知道他花费了多少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立即转身逃离。   这大概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公爵仔细地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专注得像个外科医生——时间持续太长,长得查理有些不自在地抖了抖耳朵。   “你怕她?”公爵精准地用了女性代词,兔头店长毫不怀疑他已经推算到对方正是让艾利卡有点头疼的少女。   “……大概吧。”查理低声说。   如果有人从懂事起就一直在你耳边说,有那么一群职业杀手,一旦有机会就很有可能毫不留情地把你撕成碎片的话,任谁都会有心理阴影的。   德维特其实不太理解查理的恐惧,在他看来,兔头虽然活得荒腔走板,乱七八糟,但他并不是一个软弱无力的人——正相反,他手里掌握着很多人穷极一生都攒不到的眼界和生存技巧,这并不比纯粹的武力弱势多少。   偏偏正是在这一点上,他极其矛盾地既自满又自卑。   “和莱恩相比,你谈起艾莲娜的表情简直像在说一个隔壁邻居。”公爵终于收回视线:“伸出手来。”   兔头店长:“??”   要干嘛?   见他没有动弹,德维特又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伸出手来——有什么好怕的?”   查理不确定他这句话是说的是害怕莱恩家还是别的什么,不过还是依言伸过右手,手心朝上。   他直觉觉得公爵是想给他点儿什么东西,也许是茴香糖或者薄荷糖?   总不至于是因为他坦承吐露恐惧而要打他手心。   他的手指修长平滑,连掌纹都很少,因为前伸的动作露出一节手腕上青蓝色血管蜿蜒,像冬天藏在雪堆下的松枝。   公爵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想过兔头的原本面目是什么了。   还在潘尼格拉那会儿,他也曾经暗自好奇揣测过这个男人究竟长什么样子,是英俊还是丑陋,为什么情愿顶着个异于常人的兔子脑袋生活,毫无一丝排斥感,但随着时间推移习惯了之后,就很少再想起这件事了,只会在很偶然的时候会在脑子里没来由地闪过一个念头,例如如果变回原状,他那些诸如抖耳朵或者竖毛的可笑小动作会如何消化,或者若是天生严肃的长相跟偶尔会略微轻佻的表情是否很难相容。   就像现在。   他垂眼看着面前的手腕,会突然想到兔头脖子以下的部分其实都相当优越,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主人的脸应该不会难看。   兔头店长莫名其妙地看着公爵发呆,这不是他的错觉,这一位最近说话说着说着就走神的次数实在有点多。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看到对方没有回神,才忍不住动了动手指。   公爵这才伸出手,拿过礼盒里的那支羽毛笔。   其实现在的下层阶级已经很少使用不能耐久的羽毛笔了,玻璃和金属笔尖更能承受长期摩擦,也更能在笔杆上做诸如雕花或镂空之类的花样造型,而下层阶级根本不会接触到书写和阅读这种奢侈的活动,因此大部分羽毛笔比起书写收藏价值还要更高一些。   德维特自己也不习惯用羽毛笔,因为不喜欢太过华丽浮夸的羽毛,那会让他联想到充满香粉和咯咯尖笑的宫廷舞会。   兔头买的这支笔并没有常见的大羽毛,暗色的羽毛被修剪成锋利的形状,看起来像鹰隼类,笔尖也很锋利。   因此当他抬笔在查理的手心落下一笔的时候,对方下意识往后缩了一点儿,随即被他用手腕摁住了。   查理看着公爵低头在自己手心写下第一个字母D,两人的腕关节因为书写的动作叠在一起,只要放缓呼吸,就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频率。   德维特一笔一笔写下自己的名字,黑色的墨迹在手心形成一道墨线,看起来像一道夸张且奇异的掌纹。   “这是给桐木街22号的报酬。”公爵的睫毛被昏暗的室内光线晕染成一片模糊的阴影:“勒梅那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   他抬手收笔,抬眼看向查理,平静地说:“你毋需担心狮群的利爪。”   “天完全黑了!大人……”希洛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拱进起居室,看到公爵和查理都转头看向他,后知后觉地停住脚步。   虽然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但古怪的气氛让兴奋过头的希洛谨慎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公爵大人刚才在议事吗?是不是被自己打断了?   可是除了集体会议,公爵通常不会在起居室这样的地方谈论要事啊。   理智上他不觉得自己干了什么错事,但莫名其妙的尴尬感却让他的脚趾有些不自在。   还是兔头店长缓解了他的窘境:“要放焰火了吗?”   希洛眨巴眼睛:“啊,是的!连佣兵们都在楼下看,海斯廷说在三楼露台准备了椅子和饮料,请公爵上去……”   “他们已经开始了。”公爵坐在长桌旁的椅子上,撑头看着窗外——这时候天其实还没黑透,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颗红色烟火就已经陡然划过窗玻璃,随后嘭地一声炸开,像下了一场转瞬即逝的金箔雨,照亮了房间里所有人的侧脸。   德维特看着跟随红色烟火接二连三在夜空中爆开的绚丽焰火:“我不上去了,你们下去玩吧。”   你郁颜们?   希洛觉得有点儿微妙,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微妙,转头看到一旁的兔头店长用左手拿起帽架上的礼帽,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查理先生也到楼下去吗?”   “是啊。”查理揽过红发少年的肩膀:“走吧。最后一夜当然要好好狂欢——毕竟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又要出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是22号噢。 第088章   俊美的金发青年面带忧虑地坐在窗边, 半个身体被大玻璃窗框成了一副赏心悦目的油画。   坐下不到一个小时,就收到了借由侍者之手送来的几方手帕,无一例外都带着馥郁香气,挑逗无比。   就连在柜台后擦拭杯子的中年男侍应都觉得这位先生如此忧郁, 除了为爱情伤神不作他想。   而总所周知的是想要忘掉一段不成功的恋情, 最快的方法就是投入另一段热爱中去, 因此他也乐于帮助那些作风足够大胆的女孩们一把,充当传递讯息的丘比特。   一方面他会感叹容貌俊美的男人绝不会失恋太久,另一方面丰厚的小费又使他希望对方在店里再多坐一会儿, 再叹上一个小时的气, 他就能买那条心仪已久的新领结了。   虽事情原因跟罗曼蒂克毫无关系。   公爵一行人要前往白桥, 这才是他忧虑的原因。   身为骑士长, 他绝对信任自己的骑士每一个都足够优秀, 并且忠诚得足够愿意为公爵献上一切,但这份信任实在难以缓解他不能亲自护卫公爵的焦灼感。   毕竟那是白桥,有名的三不管地带, 是即使他切实守在公爵身边也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戒备的存在。   更何况这一次连普莉西亚小姐也一起。   希弗士简直想不顾形象地深深叹一口气。   德维特家族虽然势大, 但与之相对的是人丁相当寥落,公爵与普莉西亚小姐已经是仅存的血脉,如果这两人在多伦大陆遭遇什么意外,那么他也不用没有再回勒梅那的必要了——他的家族世代效忠公爵,所有的荣光与责任都与白兰堡息息相关,万一在他这儿出了什么差错, 不需要家族责备,他都能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希弗士喝下最后一口辣椒茶, 被那极富攻击性的口感刺激了一下, 最近一直熬夜导致的眩晕症状顿时消退了很多, 怪不得很多人都把它当做药茶来使用。他抬了抬手,示意侍者过来换茶,正好这时一个有些单薄的身影映在店门边的大玻璃窗上,下一秒就推门而入,门上的铃铛轻巧地响了起来。   眼下这家茶馆里客人并不多,大部分都是花枝招展的妙龄女郎结伴低声聊天,这与它不论是菜单还是装潢都更偏向女性化有关,不过难得的是希弗士一个男人在这种环境里居然很神奇地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   推门的伊茨法心情不太好。   他很少在这个时候起床,更别提出门了,而这家店的大玻璃窗设计令阳光肆无忌惮地充满整个空间,让他觉得刺眼。   希弗士抬头和他对上视线,但伊茨法没有立刻动弹,漂亮的猫眼扫视了一圈,果然看到角落里一个系着发带的栗发女孩不时瞟向希弗士的目光——还有他手边那一叠带花边的手帕。   嚯——   伊茨法摘下自己用来遮蔽阳光和坏表情的围巾,这才走过去,并毫不客气地一屁股挨着他坐下。   希弗士有点莫名,但并没有推开他,侍者适时过来换上了一壶新茶,并自以为隐蔽地看了一眼伊茨法,随即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伊茨法抬眼看向他,冷冷的目光盯得对方落荒而逃。   希弗士:“你干嘛要吓唬他?”   伊茨法转过脸,又变回一派天真:“我没有。”   希弗士:“……”   倒也不必这么睁眼说瞎话。   正因此如此他才不太想跟伊茨法打交道——这家伙绝对是他见过最阴晴不定、最变化多端的人,很难用普通逻辑推理他的行为模式,而希弗士喜欢按计划行事,任何跳脱规则的事物都会让他觉得伤脑筋。   不过他并没有把困扰摆在脸上,而是主动伸手为伊茨法斟了一杯茶。   正如同希弗士所料,当地富绅试探荆棘庄园并不顺利。   那个庄园上下都对伊茨法所谓的‘姐姐进入庄园工作’的说法不买账,管事人更是用一种近乎无礼的态度拒绝了所有人的拜访,这让彼得夫妇大失面子,也让伊茨法对他们失去了耐心。   福克斯家永远会做两手准备,当发现用常规手段难以突破后,伊兹法很快把视线转向了意外出现在这里的希弗士。   上一次短暂交易后,他不是没有尝试探查这个出手大方的神秘客户究竟是什么身份。   但从现有的渠道都没有追踪到他们在多伦的官方通行记录,这说明他们如果不是从另一片大陆偷渡而来的话,就是多伦某个王国势力特意隐瞒身份正在私下活动。   实在要追溯也不是不可以,但这要动用到一部分权限和人力,还要归纳进年度报告,习惯八卦但讨厌麻烦的伊兹法当时没多做思考,就决定把这笔生意当做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很快就抛诸脑后。   结果没想到不久后在这个边城再次意外重逢了。   伊兹法对此特意重新审视了希弗士及其背后势力,判断出无论对方是谁,都比以彼得夫妇为代表的当地乡绅靠谱多了——他大概知道那群只知道吃喝玩乐自以为上流的家伙没用,但没想到废到这种程度,自身也毫无魅力可言,用来打发时间都嫌不够格。   “合作?”希弗士微微皱起眉:“什么意思?”   “带我进入庄园,代价是信息共享。”伊兹法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不能从正门走,那就使用非常规手段。”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希弗士必须倾过身仔细凝神才能分辨他的吐字,这让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有些过分。   希弗士有点好笑地看向他:“你为什么觉得我就能进去?”   那个庄园对外防备的姿态一天比一天重,虽然不知道伊兹法对彼得夫妇施加了什么压力,但能用上的办法这阵子应该已经全用过了,所以伊兹法才会转而谋求更有力的合作伙伴。   但骑士长不觉得自己跟他合作的必要。   说实在的,如果是希弗士独自潜入庄园,还能灵活应对有可能出现的突发危险情况,但要是带上个战力不明的大活人,除了碍手碍脚他想不出别的可能。   “因为你曾经进去过啊。”伊兹法也笑了,眼尾微微翘成一个小钩子。   这句话顿时希弗士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脸色没有变化,而是做出一副时机恰好的困惑表情。   伊兹法几乎半个身体都靠在希弗士身上,动作暧昧极了,但附在他脸侧说出的话口气却异常冷静:“我知道你在等待时机,合作的报酬是信息共享,我手上可能会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希弗士神色不变。   “庄园的主人要回来了。”伊兹法的手搭在他肩膀上,下巴半靠着他,像是笃定即使以这种懒洋洋的姿态猎物也一定会上钩:“平衡很快就会被打破。”   “我们的利益并不冲突,暂时结成同盟不会有什么坏处。”他继续诱惑。   “哦,你的利益是什么?”伊兹法刚刚抛出的情报让他分了一下神,不过希弗士并不是会轻易动摇的人,反而抓住了核心问题。   伊兹法歪头看窗外:“这个问题真过分,我可不是这么随便的人。”   言下之意是不合作就别问。   希弗士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一辆考究的双人马车从街对面驶来,缓缓停在路边。   “怎么样?”伊兹法眨巴眼睛。   希弗士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着下了马车的彼得先生推开茶馆的门,清脆的铃铛声又响了起来,一个侍者立即上前,想招待这位留着小胡子,身穿考究藏青色正装的绅士,却被对方抬手打断。   “伊兹法,啊,还好你没有走远……”彼得先生匆匆走过来:“多丽很伤心,想当面跟你谈一谈。”   伊兹法腾地站起身来,动作之大让店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他身上,也令彼得先生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我无意成为你们的负担。”他的嗓音清亮,这也使得语气中的哽咽十分明显:“我不是不知廉耻的人,赖在救命恩人家里不愿意离开。您的太太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如果因为我使得你们夫妻离心,这样的罪过会让我日夜难安。”   彼得先生猛地截住他的话头:“不是的!你误会了!”   可惜已经晚了,希弗士看到还没走远的侍者满脸“哦哦哦哦”的表情,不用回头也能知道茶馆里为数不多的客人们也多半跟他一样。   毕竟刚才伊兹法的声音真是挺大的。   “请您回去吧!”伊兹法义正词严地说:“我可以自食其力,请不要再为了我烦恼,格林先生——”   他回过身来,用与纤细身形不符的力道一把把自以为在看戏的骑士长拉了起来。   “刚刚慷慨地给我提供了一份工作!”   希弗士:“???”   “如果您真的为我好,就请让我离开,好给我机会证明我不是彼得家的寄生虫。”他大大的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盈满了眼泪,很神奇地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彼得先生看上去既困惑又震惊,还有些被人围观的不知所措。   “不是的,你误会了。”他无力地重复这句话:“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我已经和格林先生谈过了,他一直在借用房东的女佣,正好需要人手帮忙。”伊兹法的眼角和鼻尖通红,越发衬托出他的皮肤白得像雪,让人不由得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伤害到他。   大概是围观人员眼里的谴责刺痛了彼得先生,他只得狼狈匆匆留下一句‘这是误会’就走了。   希弗士站在原地,低头看挽着他的胳膊,几乎半个人都挂在自己身上的伊兹法,感到一阵无语。   “我‘提供了一份工作给你’。”希弗士说:“我们什么时候讨论过这个?”   不止彼得先生,被动成为热闹中心的希弗士也感到很不自在,放下两个银币就要离开。   伊兹法倔强地挂在他身上让他拖着走:“我会努力工作的!”   所有人目送着他们以奇异的姿势挪出店外,希弗士毫无办法,只得伸手把他薅起来强迫他站直:“你究竟对彼得夫妇做了什么?”   伊兹法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身后:“不是我对他做了什么,是他想对我做什么,不幸被夫人撞见,结果吵得很厉害。”   希弗士闻言站住了,因为太过突然,伊兹法直直撞到了他的背,这下鼻尖是真的撞红了。   “彼得先生强迫你?”希弗士转过身,皱眉看他。   伊兹法眨巴眼睛还没说话,就看到希弗士伸手轻轻捏住他的脸颊,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又检查了他外露的脖颈和双手,动作虽然轻柔,却没有半分旖旎,更像医生翻来覆去检查小动物的手法——直到确定没有什么可疑痕迹之后才松手。   “如果我说是,你就会收留我吗?”伊兹法问。   希弗士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伊兹法几乎要以为对方已经在脑内描摹自己惨遭衣冠禽\\兽欺负的画面时,他突然伸出手来,弹了一下伊兹法的额头:“不要随便撒谎。”   结果因为那一声‘咣’太过响亮,两人都愣了。   希弗士:“……抱歉。”   他一时忘了伊兹法不是希洛,应该收一收力道。   “没关系,你是雇主,我只是个无处可去被你收留的可怜男佣,你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别再说这个了——关于合作的事我们下次再谈。”   伊兹法虚弱地捂着额头:“啊我头晕。可能刚才被打伤了,要立刻到你家里躺下休息才能恢复。”   希弗士:“……”   “刚才那么大一声响,脑子会不会已经被敲碎了?视线好像有点儿模糊了。”   希弗士:“……”   他简直毫无办法。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是24号噢。 第八十九章   “庄园的主人是谁?”这是希弗士最在意的点——荆棘庄园并没有登记在市政厅里, 这说明那是子爵以上的贵族私产,可庄园外围没有任何一个莫克文贵族的家徽,少数曾经进出庄园的人对此不是毫无头绪就是守口如瓶,在这种情况下, 伊茨法却说庄园的主人要回来了。   希弗士已经从公爵那里得知荆棘庄园属于南方领主莱斯罗普, 也知道对方已经离开自己的妻子独自回国, 但伊茨法显然知道更多内情。   伊茨法半躺在一张矮榻上,膝盖铺着一张绒毛毯,正在不紧不慢地吹开手上茶杯冒出的热气。   这不是他成心装模作样, 而是真的觉得冷。   虽然现在已经是春天, 但密集的小雨天气仍旧让人感觉骨头冰凉, 再加上山城建筑大部分是石头搭的, 寒气更是紧紧攀附在各处墙面、地板和屋顶上, 叫人看一眼都忍不住要发抖。   彼得家有女主人和数量充足的女佣,壁炉从冬天到春天都烧得旺旺的,不但室内干燥温暖, 还到处铺着地毯, 连桌面都有女佣精心绣成的蕾丝桌布。   不像这里。   不过鉴于只有希弗士一个人在这里住,单身男人思虑不周也很正常。   伊茨法喝了一口茶,才说道:“从有记录起,莱斯罗普伯爵每年都会秘密来庄园两次,今年是第五年。但有一次他被人跟踪了,对方在城里留下眼线……从去年冬天到现在, 王都西里亚科奇至少收到了两次报告,频率高出以往。”   他并没有卖关子, 而是很爽快地道出了与公爵一行人掌握得相差无几的情报, 因为庄园而在城里停留的间谍, 远远不止希弗士和伊茨法两人,伊茨法话里的指向很明显是提法。   骑士长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加上对丈夫起了疑心的普莉西亚和因此结缘的孩子父亲,至少有五拨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个小城市里——这可真不是一般地混乱。   这恐怕也是伊茨法如此迅速摒弃本地势力转而向希弗士谋求合作的原因,如果多方势力都直接插手进来,那么别说彼得夫妇之流,就算是市政官本人在这件事上恐怕也没有多少知情权和话语权,完全没必要在这上面白费力气。   很难说福克斯是否掌握了伯爵夫人也在盯梢自己丈夫这件事,如果他们只抓住了国王提法的动静,那黑金家族是绝无可能跟在位王权直接合作……伊茨法这个提议,除了想谋求助力之外,也有借此试探希弗士这一方的意思在。   骑士长看着伊茨法又开始喝茶,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对方喝茶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儿别扭,没有公爵日常品茶的优雅从容,也没有骑士团用凉茶当水解渴的吨吨吨,而是一小口一小口接连不断地喝,既没有仪态也没有效率。   仿佛只是单纯为了取暖。   但人家也不是白兰骑士,不归他管。   骑士长移开视线。   “你的意思是,莱斯罗普回国后会直奔庄园?”他说:“那么所谓的时机是在他到来之前还是之后?”   伊茨法想了想:“我认为我们最好能跟着伯爵大人一起进去。”   希弗士等他解释。   “国王没有全力去拉巴巴塔营救他,这对王室兄弟的矛盾已经被摆上台面,引发武装冲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我相信伯爵匆匆返程,不回自己的领地而是直奔庄园,是因为他认为这里比领地更重要。”   实际上之所以南方领主的名号比伯爵更响,是因为他的封地不但物产丰饶,因为种植甜菜而发展起来的制糖产业还垄断王国市场,辐射周围几个国家——这应该算是提法封爵之际,为了稍微平衡过低的头衔所做让步。   但这一切在莱斯罗普眼中都不及这个封闭的庄园,这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如果他们一定会起纷争,地点很有可能就在这里?”希弗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武装力量面前,紧闭的大门和沉默握着草叉的农夫都不值一提,在决出胜利者之前,宅邸很有可能是混乱且失控的。”   但这并不代表坐观虎斗的人就此高枕无忧,如何穿过剑光避开马蹄并不被杀红了眼的冲突者当做敌人也是一件需要技巧的事。   伊兹法觉得靠自己不行,要等人带飞。   但骑士长觉得他在开玩笑。   如果真的爆发局部战争,处在争端中心哪怕穿着重甲全副武装也很难保证能全身而退,而看伊兹法这个样子别说重甲,常规的锁子甲都能压得他跑不动。   更别提除了敏捷还需要一定的格斗技巧用以防身,这个一杯茶能喝半小时的人知道长剑的正确握法吗?   听着伊兹法所谓的‘他们打架,我们趁无人注意溜墙缝跑进去捡漏’作战计划,希弗士感到很窒息。   果然是隔行如隔山,如果是莱恩家的人,绝对不会一脸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至今为止伊兹法给他的印象是太过精明、任性、狡猾、玩弄人心、难以套话……只有在这个时候,这只毛皮漂亮的狐狸才第一次露出了和他那个憨弟弟西西如出一辙的鲁莽和天真来。   看那傻乎乎不自知的样子,确实是亲生兄弟没错了。   他只得详细科普了一番战场如何刀剑无眼,目前局部战争多以攻防为主,别说一个希弗士,就算再来两个,也很难在两方人马的争斗中斜插一脚,顺便还能把伊兹法拉扯进去。   伊兹法表示理解,但不接受他的推诿。   “那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伊兹法把毯子往上拉了拉:“只要切实可行,我会交付合适的酬劳——到时候说不定连提法都要嫉妒你呢。”   希弗士心里微微一动。   提法与莱斯罗普的争端除了王位之外,无疑就是‘圣杯’。伊兹法这么说,是否表示福克斯在此事上掌握的情报比莫克文国王还要多?   “一旦正式爆发冲突,贸然出现无异于赤手空拳闯入失控的野牛群,后果难以预料。”希弗士理性地说:“要么赶在莱斯罗普之前潜入庄园等待冲突爆发,要么在战后从残桓断壁间寻找破绽,两者皆有风险。”   战前布防通常是最紧张的时期,外来者的行踪很有可能会在调度与筛查时暴露,除非找到相对安全的死角蛰伏;战后形势混乱,人疲马乏,对周边环境的警惕心会下降一些,但清点战利品向来是排在第一位的,如果等到主力撤退后再潜入,很有可能根本剩不下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伊兹法安静听完,想了想:“那就赶在莱斯罗普前面。”   这正好和希弗士的分析不谋而合,风险向来是与机会并存的,一味保守很有可能最后一场空。   而伊兹法如此痛快接受他的建议也让他有点儿意外,他还以为对方会再任性一点儿,很多惯于待在高位的人都有刚愎自用的毛病。   但希弗士没有被这种和谐讨论的气氛带偏。   他舒适地靠回椅背上,双手交叠,语气平和地问:“假设我同意合作,出于安全考虑,彼此都要开诚布公才好。”   伊兹法无辜地看着他:“你指什么?”   “我需要荆棘庄园的秘密和证据。”希弗士率先说:“你呢?”   互相试探推拉在别的时候也许是有趣的感情游戏,放在严肃的工作里就很不合适,不管时间多么短暂,希弗士都不会将后背亮给不值得信任的对象,长得再好看都不行。   伊兹法垂下眼睛,想要再和一口茶,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于是自己动手,在倒茶的间隙里飞快盘算了一下。   和初印象一样,这个男人远比他的外表更难缠。   彬彬有礼,待人体贴,身手不凡,反应很快。   虽然没有直接诱惑过对方,但伊兹法在他面前曾无往不利的各种风情都像是掉进深潭里的石头,毫无半点回响,以至于他至今都拿不准应该以何种面目同他相处会对自己更有力一些。   出身应该相当良好,交涉手段抓不出什么破绽,性格坚定,一直没有被他带跑,但也没有严厉拒绝,始终保留有余地。   算是待人接物的态度取决于站在他身前是何种人的镜面人格。   伊兹法把杯子握在手里,直视他:“我的目的和你相同,但要更进一步。”   “如果提法与莱斯罗普其中一方取得胜利,我要在胜利者回过神前,夺取……或者毁掉他们为之争斗的东西。”   此时的伊兹法表情和语气都冰冷得看起来和希弗士之前见过的每一次都不同。   希弗士手指轻轻摁了一下自己手心,以此提醒自己控制表情。   “那是什么?”他轻声问。   伊兹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经过提法一事后希弗士能找来这里,不可能对源头一无所知——不过这在某个层面上已经不算秘密了。   “你听过‘圣杯’吗?”伊兹法问。   如他所料,希弗士点了点头。   “圣杯的传说一直都有,但大多数追寻他的人其实都不清楚背后的真实由来。”伊兹法声音低得几近耳语:“有人猜测圣杯自身拥有神力,能改天换日,有人则认为圣杯非人,是被封印了几个世纪的大恶魔借助人类血脉重回人间,但其实都不是。”   “圣杯是人。和你我一样,自身没有任何超凡力量,需要一日三餐,悉心教养才能长大的人子。”   希弗士皱起眉,但没有打断他。   如果没有超凡力量,为什么提法他们——以及几个黑金家族会对他争执不休?   伊兹法不用看也知道希弗士心里在想什么。   “圣杯本身没有力量,但他确实能唤醒某些力量。这个概念来自一个很老的传说,有人同恶魔做了交易,骗取吃下了恶魔的血肉,使它因为虚弱陷入沉睡,而那个人的血也因此得到了不可思议的力量:那种血液不但能唤醒深渊里的恶魔,还能以血为代价驱使它。”   “以血为代价?”希弗士不禁问道:“具体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圣杯的血液不仅是开启禁忌力量的钥匙,还是食粮,每十五天一杯鲜血,就能通过圣杯‘豢养’恶魔。”伊兹法说:“这才是圣杯的真正含义——他不是力量本身,而是祭品。”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希弗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能如此确定?”   如果诸如莫克文等王室都需要依靠模糊不清的传说自行摸索,伊兹法又是如何能知道这种密辛?是因为福克斯家的强大情报网吗?   伊兹法手里的杯子温度已经渐渐流失,握起来有些冰凉,但他没有松手。   “我说过如果知道我告诉了你什么,连提法都会嫉妒你。”伊兹法露出个嘲弄的笑容:“最早的圣杯,就来自某个黑金家族。”   手握光明权杖的贵族王室们只为臆想中的强大力量疯狂,却不知道血脉代代相传,即使有一天圣杯重新降世,也必然是来自黑金家族。 第九十章   希弗士赶在行动前将报告发到了公爵手上, 尽可能详细地复述了伊茨法所讲述的关于圣杯的历史和不少人无比渴求却遍寻不到的规则。   一、圣杯出自黑金家族。   二、圣杯更像一种隐性的遗传病,随着岁月流逝也许不少人继承了这种血统,但真正的觉醒的每次都仅有一人。   三、世上不会同时有两个圣杯存在——只要拥有那种禁忌血统的人觉醒,只要他没有停止呼吸, 就绝无可能会出现第二个圣杯。   四、只有掌灯人能验证圣杯的真伪, 但此物不可驱使。   也就是说, 不论是那个因为魔力反噬被嵌入墙里的城堡魔女,还是此时以莫克文王室为代表的多伦各国势力,他们为此所做的残忍努力都是徒劳的——只有黑金家族才会诞生圣杯, 但这几个势力蔓延大陆的家族几百年来却是贵族们不齿为伍的存在。   他们也许会垂涎黑金手里的财富, 甚至对他们的家族能力有所倚求, 但总的来说, 有尊严的贵族都不会容忍外界将黑金家族与自己扯上任何关系, 通婚一事更不可能。   这大概也算是出于本能警戒和防备所形成的默契,所有贵族不论头衔高地,都如同见到老鼠会皱眉躲避一样, 予.Yankee有志一同地关闭了几大黑金家族借助他们的姓氏获得高贵身份的通道。   所以伊茨法才高度嘲讽莫克文王室的作法, 德维特注意到,在他与希弗士谈话的后期,就已经轻蔑地直呼他们的名字了。   一个国王一个伯爵,他们生而高贵,并企图将这份荣耀与传说相结合,创造出一个既能对他们言听计从, 又能颠覆大陆的存在,并满以为自己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殊不知他们自以为傲的贵族血统正是导致他们永远不可能成功的绊脚石。   何其讽刺。   希弗士还写道:虽然世人常将黑金家族放在一起共同讨论, 但它们实际上还是相对独立的, 也许偶有来往,但绝不是传言中的天然盟友,甚至互有对立。   目前我们还无从得知其他黑金家族的立场,单就伊茨法而言,福克斯家族对圣杯一事的态度相当暧昧,他使用的词是[夺取或销毁],但这两种说法有些矛盾,我倾向于其中之一是伊茨法本人的意见。   德维特注意到,骑士长没有像以往一样就哪一个说法是伊茨法本人意见作出初步判断以供公爵参考,这说明伊茨法的言行使他难以判断。   同时,伊茨法说圣杯来自黑金家族,但并没有明确具体来自哪一个家族,这也许属于保密级别更高的情报,即使希弗士明确提出可以购买,他依旧回避了这个问题。   现存黑金家族有四个,福克斯、伍尔夫、吉本、莱恩,除了伍尔夫与吉本,另两个家族向来都与其他几位泾渭分明,互不干涉,家族根据地相互离得很远,几百年前是一家的说法站不住脚,而近两百年互相通婚的情况也少得可以忽略不计,不存在血脉共通。   所以希弗士更倾向于圣杯只会来自于其中一个或两个家族。   如果是一个,很有可能是向来带点儿避世意味,常住高山冰原的莱恩家族,如果是两个,那么来往相对频繁的伍尔夫和吉本的可能性就相当大。   “你认为是哪一个?”他问道。   兔头店长一脸严肃:“我认为骑士长很靠谱,本人同意他的一切意见。”   出于他意料的是这种明显的无赖态度并没有激怒公爵,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把视线放回信纸上。   这让反而让查理有些不自在。   不只是因为刚才的对答,还有从对答里反应出最近公爵的变化——白兰公爵的性格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很少再会被他有意或无意的撩拨激到,更多时候他就像刚才那样,不生气,但也没有其他情绪反应。   用合乎礼仪的贵族用语来形容,是宽容。   用兔头店长的话来说,是看傻子的眼神。   没有人会跟一个傻瓜计较。   令他不安的正是这一点,以公爵的性格来看,任何敷衍与隐瞒在他面前都不应该是如此容易被宽容的,唯一的解释是对方洞察到了他不愿参与圣杯相关讨论的原因。   也许他对自己的身份也已经多少起了怀疑。   所以德维特知道的越多,他就越不能轻易开口——这位年轻的公爵在推敲分析上的天赋实在令人难以防备,查理并不想试探他究竟猜到了多少。   如果可以,查理希望关于圣杯的一切被永远埋在地底,但总有人不断挖掘,探究的人多了,秘密总有一天会变得不是秘密。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经他之口暴露于人前,于是除了装傻他别无选择。   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公爵现在默许了他的装傻。   两个心思各异的人在此取得了一种短暂而微妙的诡异平衡。   “希弗士要带着伊兹法进入农庄。”德维特继续读信,眉头微微蹙起:“根据时间推算,莱斯罗普应该已经抵达。”   说不定都已经打起来了。   “你预备拿这个姐夫怎么办?”兔头店长故意小心眼地问,果然被公爵横了一眼。   在知道了诸多内情后,德维特愈加不喜欢姐夫这个称呼,他更愿意把对方称为“不识廉耻的贼”。   他摘走了原本应该娇艳绽放的勒梅那蔷薇,却没有给予相应的呵护,这让白兰堡上下都憋着一肚子火。   “提法的亲兵应该也到了,谁死了我都会开一瓶好酒。”德维特懒洋洋地说:“两个都死了,我就向莫克文请战。”   把这个王国打下来给普莉西亚用来抚养他的小外甥。   话是这么说,莱斯罗普亲战还有可能,但提法大概不会轻易离开王城——如果他如此好斗,王都也不会至今还有老国王更属意莱斯罗普继位的传言。   其实德维特对提法那个怂包是否真的有跟兄弟兵刃相向的魄力还保持怀疑态度,但无论是结局如何,总有人要元气大伤。   如果提法成功把莱斯罗普宰了,南方领主不复存在,他以莫丁康帝国之名施压,那一片富饶的领地决计不会落入旁人之手。   至于伯爵的头衔……哪怕普莉西亚不能立刻争取到,作为遗孀她也已经怀有身孕,如果运作得当,再进一步也不是不可能。   要是莱斯罗普能一鼓作气把提法宰了夺权更好,趁他战后元气大伤要了他的命,王室剩余那几个只会吃喝享乐的废物不值一提,以普莉西亚的本事,就此握住王国权柄并不难。   到时候由勒梅那暗中扶持莫克文蛰伏几年稳住局势,他有自信能和姐姐一起联手把外甥送进争夺多伦帝国的棋局中。   简直不能更美滋滋。   “提法不会踏入战场的。”兔头店长提醒他:“如果除非冲突扩大,莱斯罗普反攻王城……”   德维特抬眼看他,对上眼神后查理突然停住了。   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莱斯罗普赶回庄园,普莉西亚前往白桥——现在已经快抵达了,而提法在王城西里亚科奇,也许在等着收割并接手兄弟的野心。   他忽略了什么?   像是被兔头店长少见的困惑表情取悦了,公爵心情很好地提示道:“提法不需要亲临战场,但这不代表他能安全无虞。”   查理飞快在脑海里盘算起来,这对兄弟的争斗归根到底是因为多年不和与利益冲突,如果战局里还有第三人或第四人,一定也是利益相关方。   还有谁跟他们利益相关?公爵巴洛耳?不,他调查过此人,一年里有半年时间在床上养病,至今没有子嗣。   老国王的大部分儿子都死了,公主外嫁极少回国,不太可能在这次动荡中插手,还有谁?   德维特话语里的指代意味很明显,“他”针对的是提法,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跟莱斯罗普利益一致。   查理睁大眼睛,看向德维特,不太确定地说出一个名字:“克莉丝汀?”   提法的王后,莱斯罗普的情人。   她会在这个节骨眼在王城生事吗?   德维特没有说话,但表情微妙,查理盯着他那双浅色的眼瞳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   另一个野心勃勃的德维特,普莉西亚。   查理忘了,在拉巴巴塔那一次会面前,这位伯爵夫人是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弟弟,勒梅那公爵仍旧停留在多伦境内的。   也就是说她并未考虑过借助勒梅那的力量,当时查理以为她的自信来自于在莫克文几年的积累,足以保全自己。   现在想想,他大概小瞧了这位德维特。   “提法和克莉丝汀在婚前都各自心有所属,克莉丝汀不用说,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曾经和莱斯罗普有过来往,相比之下提法的绯闻则更隐晦、更不\\伦、也因此更为人津津乐道。”查理慢慢回忆着:“王宫有传言他喜欢伯爵夫人普莉西亚,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因为普莉西亚长得很像他已逝的亲姐姐莱莉公主。”   这种传闻,连初来乍到的他们都能听到,已经在莫克文生活了几年的普莉西亚不可能一无所知。   她也许知道更多,知道莱莉公主与自己具体的相似之处,或者是发色,或者是体型,或者是外表……   人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   克莉丝汀也许不爱提法,但处在王后的位置上,所有人都知道丈夫的心从头至尾都没有偏向过她这件事,依旧能使她感到屈辱。   普莉西亚知道莱斯罗普跟她暗通款曲,但她从未失态,尤其是在王城众人眼里,她一直是温柔、善良、被丈夫呵护得很幸福的伯爵夫人,国王的另眼相待也使她受宠若惊,但却天真地没有探究背后的原因。   她的幸福姿态能够轻易刺痛克莉丝汀,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注意力都被普莉西亚分走了——尤其是莱斯罗普,不论他们私下如何山盟海誓,在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个对妻子无微不至的体贴丈夫。   普莉西亚在她心里种下了一根刺。   在长久的互相试探中提法与莱斯罗普对彼此的容忍已经处在一个临界值,普莉西亚暗中探听到莱斯罗普借助高级佣兵之手杀死了好几个提法用以实验的女人,而提法的一味忍让使他越来越忘形失控,最后一次,杀手潜入了国王的卧室。   莱斯罗普越过了红线。   从这次失控中,普莉西亚判断这对兄弟马上就要翻脸了,恰好提法近期最中意的情\\妇成为了牺牲品,于是在离开西里亚科奇前,她将一个精心物色了很久,长相并不非常惊艳,但却比她还要像莱莉公主的女孩辗转送到了国王身边。   提法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但依旧任由长老院指控克莉丝汀,让她背上杀\\人嫌疑,而普莉西亚则称职地扮演了一个生活奢靡的贵族夫人,在不经意间跟丈夫提起,今年的伍尔夫拍卖会出现了很稀奇的占星师,传说他们能解读暗藏在星辰里的一切秘密,不知道是真是假。   莱斯罗普果然动心了,不顾王城议论纷纷执意离开,前往白桥。   偏偏此时一个与当年的莱莉公主有七分相似的女孩,被国王公然带进王宫,得到BY.了他全身心的关注,甚至连卧室里的谋\\杀案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一时间克莉丝汀仿佛被所有人遗忘了。   而木刺终于长成了荆棘。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是28号噢。 第九十一章   伊茨法跟他站在一个……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莱斯罗普会对提法动手?”希弗士压低声音问道。   伊茨法跟他站在一个横距三尺多的的木质立柜里,空间过于狭窄使得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个拳头大小,劣质的松木味道混合着陈年毛料的霉味让人鼻子发痒,需要很强的意志力才能忍住不打喷嚏。   听到对方发问, 伊茨法眨了眨眼睛, 突然伸手摸了摸希弗士的腹肌。   希弗士:“???”   如果不是空间过于狭窄, 而他还牢牢记得现在是在隐蔽的话,几乎就要条件反射暴起反制住对方了。   他的个头比伊茨法要高一些,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柔软的发顶和一个挺翘的鼻尖。   “身材不错。”伊茨法答非所问地说:“这是严格锻炼自己, 从未懈怠的证据。”   希弗士无奈地说:“什么意思?”   “莱斯罗普也是一样。”伊茨法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他今年二十七岁, 已经受封伯爵, 也结了婚, 莫克文近年边境没有大型战事。”   希弗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莱斯罗普不是国王, 拥有富饶的领地,温柔的妻子,至少在表面上已经安逸生活了很久, 但依旧身材挺拔, 精力充沛,眼神锐利,见过他的人都不会怀疑只要提剑上马,伯爵仍旧是多年前那个英勇善战的王子。   与他相比,那个坐在王位上的兄弟年纪虽然相差无几,但已经脸庞松弛浮肿, 国王冕服之下的身体总有一股不堪重负的感觉。   这固然跟他们的性格有关,早在老国王还在位时, 提法就不是一个好战分子, 学习马术和格斗除了遵循莫克文以武立国的传统, 更大的原因不过是争取老国王的青睐罢了。   所以莱斯罗普当年才最被看好,这样的人,美酒与床幔很难腐蚀他们的意志力,他们追求的只有权势和力量。   即使兄弟已经坐上王位,他也不曾懈怠,这只能说明他的目光从未从王宫中移开。   难怪提法一日比一日按捺不住,如今终于发难,长久以来被一个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对手注视,换做是谁都要忍无可忍。   “虽然圣杯的尝试还没有成功,但提法已经觉察到庄园的存在,并且几次试探……莱斯罗普向来就比提法强势,作为反击和警告,先后‘处理’掉了几个提法的情\\妇。”   与莱斯罗普更偏向正统贵族女性的喜好不同,提法作为近代莫克文开启浮夸华丽风格的第一人,在情人的选择上更偏向热情大胆,身份低微的女人,尤其是有了飞箱后,各地的美丽女性就更是任他挑选——能够以美貌闻名的人,除了上流圈子里的交际花外,多半都是艳名远播的妓\\女。   希弗士想起初入多伦那阵子,公爵在早报上偶尔会看到的桃色命案,还有尤金在西里亚科奇的暗巷里目睹的那起恶□□件来。   那些无辜死去的女性都已经怀有身孕……莱斯罗普是在有意筛选出已经成功受孕的情\\妇,用这种极为残忍的方式向国王挑衅。   所以提法终于忍无可忍,先是软禁传言与伯爵不清不楚的王后克莉丝汀,后在莱斯罗普与妻子前往白桥时向庄园发难,拉巴巴塔边境那一场袭击也很难说完全跟国王无关。   而不知道是克莉丝汀还是其他在王都安插的棋子起了作用,莱斯罗普半途得到了消息,秘密火速折返了回来。   即使跟这场王室倾轧没有关系,希弗士还是理解老国王为什么更喜欢莱斯罗普这个儿子,至今为止这场兄弟斗争里,除了继位一事,莱斯罗普几乎每一步都踩到了提法头上。   但也许正因为如此,老国王最终选择了提法而不是莱斯罗普。   在对待提法的女人这一点上,莱斯罗普表现出了毫无必要的残忍,冷酷也许是上位者必备的素质之一,但残忍不是。   “提法的军事意识不如莱斯罗普,继任后花了几年时间整合国王军,这才是他当年没有直接杀死莱斯罗普,只能以伯爵之位压制他的原因。”   “你觉得他现在准备好了吗?”伊茨法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准备好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这一点我不确定。”希弗士也用几不可闻的音量说:“但有件事可以确定,我还没准备好在一个橱柜里被男人摸这么久。”   伊茨法的手至今还搭在他的小腹上。   “啊,抱歉。”伊茨法低头看了看,毫无歉意地说。   希弗士明白作为一个福克斯,即使不需要如同下层工蚁一般奔波游走,对风月场也是见惯不惯的,甚至有传言这个家族里地位越高的人就越是掌握更多令人快乐的秘密,只是一般人无缘得见——对他们而言,肢体接触的界限也许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骑士长自认是个普通人,脑袋再清醒,身体也很容易产生误会。   于是他转移了话题:“提法不会亲自踏足战场,但一旦冲突爆发,他在王都里也绝不安全。”   莱斯罗普不会任由他远离战火,坐在王宫里遥控这一切,不如说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一定也会在王都有所布置。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模糊的动静,两人顿时停止说话,很有默契地放缓了呼吸。   他们提前挑选的地方,是农庄里一处存放无用杂物,但一般农户也无权使用的仓房,里面多半是一些过期长霉的细面粉,主人几年前打猎的行装之类的东西,对宅邸的人来说跟垃圾差不多,但对农庄来说不可轻易触碰。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很少有人涉足的仓房。   战斗应该会发生在农庄外围,妇孺会集中在磨坊之类有食水储备的地方,劳力与战力会前往一线,农庄里会短暂出现几个真空地点。   希弗士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并没有传到这间仓房里,更像是在隔壁——那是存放公共铁器的地方,杂乱的脚步和呼喝声此起彼伏。   他精神不由得一振。   自从藏进这个橱柜后,时间概念就变得异常模糊,他们没有其他接应,也很难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因此他特意在几个备选地点里挑中了这个仓房,原因就是因为隔壁的铁质农具。   庄园是由一小股武装力量的,莱斯罗普的回驰也会带着士兵,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需要打开铁器仓库,那就意味着庄园里的普通农民也要配备武器上阵了。   战斗规模比庄园预判的要大,而且……已经开始了。   他碰了碰伊茨法,两人屏息等着外面的动静逐渐平息后,才轻轻推开柜门,移开作为掩护的几个半人高木架。   这是预先计划好的,仓房在冲突初期是视觉死角,几乎不会有人来,但随着局势变化,难保不会有人趁乱来薅“大人老爷”的羊毛——在庄园农夫眼里,这个仓房里也许会有很多他们见都没见过的宝贝,到那时藏身于此就有暴露的风险。   伊茨法把略有些松垮的腰带系得更紧些,这身衣服都不是他的,而是希弗士不知道从哪弄来做以伪装的破烂,虽然提前清洗过,但他还是觉得上面有一股发臭的奶酪味儿。   希弗士穿得比他还破,还把那头灿烂的金发染成了不起眼的深褐色,再弓起腰背改变体态,看起来就和让城里太太们热烈讨论的俊美旅行家完全不一样了。   “这颜色真难看。”伊茨法挑剔地说:“用什么染料弄的?能洗掉吗?”   希弗士理了理发皱变形的衣服下摆,混进人群里这种活儿尤金相当擅长,希弗士之前曾经向他学习了不少诀窍。   “我们直接开门出去。”他没有理会伊茨法对他头发颜色的评论,飞快地说:“没有必要躲着人群走,在形势混乱的时候越往人堆里凑越不起眼,确定目标后脚步要快,一路不能停,表情绝不能心虚,如果被人怀疑叫住,就先发制人把他大骂一通。”   伊茨法点点头。   虽然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严肃对待。   “拿着这个。”希弗士从仓房里翻出一个大篮子,往里面堆了几张不知道是毛毯还是披肩的东西,高高地摞成一叠,抱在胸前正好能遮住下半张脸,又不至于过分阻碍视线。   “紧紧跟在我身后——如果被人叫住,对方穿着体面的话就说是宅邸的大人好心派我们给躲在磨坊的女人小孩送毯子,如果穿得跟我们差不多,就说大人命令我们把仓房里的东西送到宅邸里。”希弗士也扛起一个藤箱,确认门外已经没有多少动静之后,轻轻把门推开:“走吧。”   农庄头一次这么混乱。   眼下月亮已经升到半空,谷仓四周和水槽边点起了熊熊火把,一些妇人紧紧拉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孩子往集中的地点跑去,更多人在平常宁静的小道上来回奔走,大声吆喝,火光照得他们的脸庞异常发红。   大部分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庄园遭受袭击,大人率领士兵在外围防守,农庄里平时略有威望的老人指挥他们分散隐蔽,哑着嗓子告诉大家不会有事,男人们很快就能把歹徒打退。   只要极少数的、一两个曾经外出过的大胆家伙暗地里嘀咕,外面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远远看去连盾牌都是一模一样的闪闪发光,看起来根本不是老人们说的乌合之众。   更像是什么地方的正规军。   可他们只是安分守己的农民,大多数人一声都没有出过农庄,没有进过城,正规军怎么会来攻打这里呢?   虽然不敢将这个疑问问出口,但不少人还是偷偷看向半山坡上那栋威严的宅邸,又很快收回视线。   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根本没有机会知道宅邸里的大人是什么身份。   直到今天突然遭遇危机,很多人才猛然发现,自己的父辈乃至下一代,从出生到死亡都属于农庄,却对这个家园知之甚少。   直到有人打上门来,他们都不知道原因为何。   这种困惑加重了大家的恐惧,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往自己亲人朋友所在的集中避难点跑,除了带着武器的人,几乎没有多少人踏上上山的路,那条路通向宅邸,曾经是很多年轻人向往的未来方向。   这大大方便了希弗士和伊茨法,从未遭遇过战争的平民一旦恐慌起来,根本不会注意到周围有谁跟他们的前进方向不同,他们几乎没有受到多少盘问,就来到宅邸外围。   但这里的防守就比农庄森严很多,所有门窗都被从里面关得严严实实,高高架起的瞭望塔上火光熊熊,照得连一只狐狸都休想通过灌木丛靠近宅邸。   希弗士和伊茨法在阴影里扔掉篮子和伪装,远远观察他们的动静。   “正门左右各一个,后门一个。”骑士长说:“我们从后门进。”   伊茨法比了比后门边瞭望塔上的两个弓箭手。“要怎么进?”   “把他们打下来就行了。”希弗士言简意赅地说,全神贯注地看着塔上的两人。   瞭望台上有防护措施,从地上朝他们攻击不但视线收到阻碍,弓箭的强度也难以做到——超出弓箭手的视线范围,箭矢根本射不到,如果要迁就箭矢射程,那在放箭前就会被塔上两个人发现,变成刺猬。   虽然觉得这么认真的神情挺帅,但伊茨法还是觉得他的发言算废话。   但下一秒他就看到对方变戏法似的从衣服各个地方抽出几个古怪的零件,开始就地拼装。   “这是什么?”伊茨法蹲地上看着他动作。   “□□。”希弗士头也不抬,很快把部件装到了合适的地方:“是一个朋友做的……拆装都很方便,射程和威力都比上面的强。”   装完之后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伊茨法说:“他还做了一种比这个更小的掌心弩,不需要使用者力气很大,那个挺适合你。”   伊茨法长长地“哦——”了一声,又看着他掏出一个古怪的灰白色小圆球。   “我猜,这也是你那个朋友做的?”他说。   希弗士没有回答,而是朝他咧嘴一笑,随后借着树篱阴影站直身体,猛地一扬手臂,远处草丛里顿时噗地一声响,顿时冒出一阵显眼的烟雾来。   但希弗士没有理会那个方向,伊茨法顺着希弗士的视线抬头,看到两个弓箭手都抬起弓箭,靠到瞭望塔的围栏上,半个身体探了出来。   希弗士抬起□□,精准锁定了他们的身影。   “晚上好,先生们。”他神色轻快地说。   *   作者有话要说:   查理:骑士团里有等级区别吗?   希洛:除了队长,大家都一样。   查理:那为什么希弗士出差,接替他工作的是海斯廷,而不是霍尔或者其他骑士呢?   希洛:我没想过这个诶……大概是因为海斯廷最像队长?   尤金:??哪里像?他们外表性格待人接物不同   希洛:战斗时会不由自主兴奋到有点变态这一点很像。   海斯廷:等等,我什么时候变态了?   霍尔:原来你不知道自己的外号吗?   海斯廷:什么外号?!!   希洛:队长平时很绅士,一打架就变得像坏男人,你平时没表情,一打架就笑,落差大到只有变态能形容。   查理:咦,真想知道他们战斗时究竟有多变态。   霍尔:海斯廷放心吧,只有敌人才会看到你们变态的样子,不影响女性评价。   海斯廷:你们能不能不要再重复变态这个词? 第九十二章   ……   在一般情况下, 豪华宅邸会比使用裸石的城堡更为精致、舒适和温馨,但这条定律在这里并不适用。   第一次进入农庄靠近此地的希弗士当时出于谨慎,并没有选择进入宅邸内部,直到现在真正深入, 才发现这栋大宅子仿佛从内部被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以中线为轴, 右边是带有挂毯、枝形吊灯和红、绿、蓝三色玫瑰花窗的常规建筑,希弗士相信如果顺着木质桃尖拱顶走廊一路向前走,能看到考究的前廊大厅、色调温暖的红木壁橱和扶手, 装潢考究的起居室、吸烟室和餐厅, 说不定还配有一个带屏风的小小舞台, 以供宴会时乐队演奏使用。   但另一边风格却相当冷硬, 黑色的金属大门镶嵌在石壁上, 楼道和走廊上有各种石雕守护兽,看上去既潮湿又冰冷。   作为见不得光的入侵者,他们没怎么思考和商量就一致选择了左边, 在这样一个庄园里出现这种过于俭朴不透光的内部装饰是非常不同寻常的, 全石壁和几乎没有装饰的空间令伊兹法和希弗士想到了同一件事:这里完全不想民宅,更像一个隐秘的、不对大众开放的修道院。   这种过于禁\\欲的建筑风格在潘尼格拉不太常见,但并不是完全绝迹:它们通常建在远离繁华人烟的偏远乡间,用以供给那些狂热的隐修者,又或者在有传染病爆发的时候,也会被征用做隔离病人使用。   跟嘈杂纷乱的农庄不同, 还未发觉一个瞭望塔失守的宅邸里依旧井然有序,下面的慌张情绪完全没有渗入厚厚的石墙感染到室内的人, 在连接各个空间的回廊与楼梯上, 穿着统一深色布裙的女佣不时三两走过, 并不相互交谈,脸上也没有多少焦虑的神色,倒是偶尔会有男仆神色严肃地匆匆过走廊,手上或报或捧着一些被包起来的东西。   希弗士眉心一跳,按下想探头去看他们拿着什么东西的伊兹法。   穿得过于破烂的他们在农庄里没有引起多少注意,但在宅邸里就非常显眼了,好在室内的守备力量比他预计的要少一些。   伊兹法被他揽住无法出声,但还是奋力探出手去比划,希弗士没有理会他,而是耐心地等了一阵子,直到两个推着小车的男仆出现在视线里,才再次扬手,不知道扔出了个什么,只听到轻微地一声响,走廊上唯一用作照明的灯瞬间熄了。   一切发生得很快。   伊茨法的眼睛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适应黑暗,怀里就被塞了一团胡乱卷在一起的衣服。   ……大概是那两个推车的倒霉鬼其中之一的。   这个人的动作真的很快——他根本搞不懂在几分钟内的黑暗中究竟是如何完成撂倒两人、剥下衣服、把人如同衣服一样卷一卷塞进推车里这几个即使是在大白天他难以完成的步骤的。   “推车里是什么?”伊茨法一边试图在伸手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区分出衣服的正反面一边好奇地小声问。   希弗士没吭声,飞快套上衣服以后又一把拉过伊茨法,快手快脚地把他身上的破烂短袍给拆了下来。   “哎呀呀。”伊茨法说:“你干什么?现在可不是摸回来的好时机……”   骑士长把他的脑袋塞进领口,像对待学龄前的孩子一般手把手飞快把衣服套上去。   等到灯光再次亮起,两人已经勉强换了衣服,几乎只相隔不到三十秒钟,一个女佣就提着裙子出现在走廊尽头——刚刚重新被点燃的灯亮度还不够,她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脚下,只矜持地放下捏着裙边的手,对礼貌给她让出空间通行的两个男人微微点头,侧身越过他们走了。   仿佛在印证他们的猜测,越往前走构造就越接近苦修院,一个长走廊两边分别有三扇只容一人过的门,有些微微敞开,有些则被锁上了。   “只有这些桌布。”希弗士把门轻轻掩上,虽然他极力小心不发出动静,但带有铁锈的金属门还是发出了几声轻微的吱呀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尤为清晰。   他们随机挑了一个左边中间微敞一条缝的门推开,里面冰冷的空气向造访者表明此处没有人活动的迹象,于是希弗士和伊兹法把被装着两个被打昏的男仆的推车也推了进来——再加上他们俩,几乎已经站满了这个不大的房间。   伊茨法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希弗士刚才是在回答自己几分钟前推车装着什么的提问。   不得不说时机真是巧妙,原本只有一个框架的推车在盖上桌布后正巧能遮掩住两个不幸被打晕的男仆,顺利瞒了过去,如果他们动作再慢一点儿,他恐怕就不得不粗鲁对待后面出现的女性了。   伊茨法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打火匣,点亮了他手边一小片范围,希弗士看着他飞快地单手抖开桌布,仔细查看了每一块在自己看来都平平无奇的青草色绣花边桌布,又看了看推车角落里几个银盘。   为了防止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伊茨法很快又咔地一声熄灭了光。   “莱斯罗普确实回来了。”他在黑暗里说。   赶在提法的卫兵与南方领主到来之前,他们就躲进了农庄的仓房里,只能从慌里慌张的农夫那里猜测庄园外围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此刻,伊茨法才确定庄园真正的主人,莱斯罗普确定已经抵达。   “怎么说?”希弗士问。   “桌布都很干净,没有污渍。”伊茨法稍微总结了一下:“那位昏迷不醒的先生脚边还有两只水果银盘、一只带盖甜点盘,大致上完好无损,只是边缘的珐琅色略有磨损,不仔细看不容易被发现。”   这是任何一个受过训练的管家都会在主人归来时做的基本准备工作,跟家主本人是否挑剔无关。   这也跟他们选择的路线有关,在更适宜居住生活的右边,眼下估计已经乱成一团,女佣们必须跟着管家把所有餐具、摆设、床单都整理一遍,男仆则负责检查吊灯、拆装窗帘,以及把淘汰下来的家具处理掉——他们俩正是赶上了两个运送桌布的倒霉鬼,大概是想偷懒往人少的地方走,结果被人敲了闷棍。   希弗士挑了挑眉,有点意外伊茨法居然说的有点道理,他不愿意以貌取人,但之前伊茨法确实总是表现出一副乐于在脂粉堆里打滚就是不干正事的样子,在这种时候没有添乱,还能准确分析形势,不由得让他对伊茨法的看法有所转变。   “这里不像是常年有人居住的样子,更像是软禁……禁闭室。”伊茨法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大致分辨处狭窄室内的简单陈设:一张单人便床、一个木质床头柜,上面放着个什么东西——也许是个烛台,还有一张几乎称不上椅子的四脚凳。   “这种环境不适合孕妇居住。”希弗士分析道:“为了胎儿,宅邸也会妥善照顾她们。这里应该是用来惩罚洗脑不愿配合的人,或者安置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人。”   他不愿意用牢房来称呼它,不仅是因为在居所里修建这种类似地牢的地方实在是有些突破下线,也因为亲身站在这个窄小方正的空间里,更能感受到这种几年来被庄园裹挟利用乃至失去生命的无辜人们曾经遭受过的苦难。   莱斯罗普回来肯定不是为了检验床单和餐具的,只不过宅邸在半山坡,离山脚农庄略有距离,难以实时得知外围发生了什么事,这才是恐慌情绪没有在宅邸周围蔓延开来的原因。   “以莱斯罗普的性格,开战时亲临一线的可能性是多少?”伊兹法突然问道。   “过半。”希弗士保守地说:“庄园不是城堡,攻防战不会持续太久。”   “日常生活区在右边,禁闭室在左边……”伊兹法沉思了片刻。   按常理推断,人会把重视的贵重物品放在具有一定私密性的视线范围内,例如卧室、书房暗格之类的地方,这样看来他们也许应该往右边走。   但这个宅邸的区域划分相当极端,起居会客(除了医生等少数必要访客外几乎没有)功能都聚集在右边,左边则是冰冷的苦修院设置,不难看出这一头才是更不愿意被人窥探的部分。   他们的时间不多,即使箭头上的药水能让瞭望塔上的两个士兵一动不动僵直到天亮,轮岗与巡逻的人也会发现不对,还有那两个失踪的男仆,无论再如何隐蔽小心,一路行进总有痕迹,容不得他们花费过多时间去分析。   “这条走廊一眼就能看到底。”伊兹法说:“只有六个房间和尽头的四扇大门,门上没有插栓和锁,大概是个公共盥洗室。趁这个区域人不多快速查看一遍,没有收获就想办法混进右边,进入书房或者卧室。”   这是相对稳妥的办法。   但他的同伙不太赞成。   “这样效率不高。”希弗士说:“我们时间有限,没有多少试错的机会,莱斯罗普只会暂时被战局转移注意力,一旦他的视线放回宅邸,以他的身份和掌控力,我们会像两只窝里被灌了水的田鼠,不得不自己冒头。”   伊兹法抬眼看他,房间里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仅有从门缝下漏出的、原本也不甚明亮的走廊壁灯,他只能看到那个男人站在房间中央的一个模糊轮廓,但出奇的是他的眼睛却在这种环境里异常明亮——亮得简直像在冬夜里的篝火。   有点儿不太对劲。   伊兹法仔细观察了一下,确认他没有发生什么怪事,比如在这个阴冷的地方被某个古老怨灵附身之类的,但仔细一想,早在潜入宅邸前,他的某些举动就已经令他感觉有些陌生了。   比如藏在仓房时会回应自己带颜色的撩拨举动,瞄准塔上两个弓箭手时的兴奋,和此刻与平时温柔谨慎形象不同的精神状态,都让他觉得自己像是第一天才认识这个男人。   ……多么有趣。   伊兹法眨了眨眼睛:“那你预备怎么办?”   “除了莱斯罗普,庄园里总要有人在他缺位时代理庄园事务,直接问他。”希弗士不假思索地说,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的表情兴奋大于严肃。   他所说的问,自然不是礼貌敲门后,和对方面对面坐在茶桌两旁轻声细语的交流,看来他是预备要暴力绑架了。   庄园的二号或三号人物跟推车运送桌布的男仆可不同,身边总不会缺乏人手,但骑士长不觉得这会是个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在他去动手前要找个地方把伊兹法这个即使不动手也会被自己撞到石壁碰到家具锐角自己受伤的人藏藏好。   “那我们……”伊兹法刚开口,就突然被捂住了嘴。   希弗士迅速把他往边上一带,两人紧贴在门边的墙壁上,小心避开影子的角度,防止走廊上的人发现他们的形迹。   伊兹法睁大眼睛,完全没注意到外面有人来了。   每个房间的金属门上都有个不大的活页窗板,看起来像是递放食物或小件用品的,两人贴着墙壁缓缓下蹲,希弗士用另一只手挑起一道缝隙,正好能看到最后一个人从门前走过的鞋跟。   他们侧耳倾听,他们左右两边都没有活页扭动或门锁被打开的动静,看来是直直进入了尽头的大房间里。   但从这个宅邸的外部结构来看,身处左翼的这条走廊尽头房间已经是房子的最边缘了,除非来人就在那个房间里无声地秘密开会,否则就是通过那个房间中转到了别处。   密室。   希弗士脑海里闪过一个词。   就在这时,手心突然传来一阵又热又轻痒的动静,希弗士低头一看,他的右手还捂在伊兹法嘴上,对方就着这个姿势在他手心里说了一句什么,于是连忙把手放下。   “不用选了。”伊兹法好像一点都不介意自己被捂了半天嘴,转过头去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眼睛笑得半眯起来,这个表情如果放在另一张稍微逊色一点儿的脸上看起来就会有些不怀好意,但由伊兹法做出来,却有点恶作剧得逞的狡黠感,叫人生不起气来。 第九十三章   伊兹法曾经就圣杯的存在做过说明, 但他的解释越是详细,就越是使得黑金家族血脉之外的人所做的尝试既徒劳又匪夷所思。   黑金家族长久以来对外空前一致的守口如瓶是人之常情,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无论使用何种严厉手段禁止外传, 在时间的拷打下秘密终究还是如同表面上坚固矗立的石墙, 慢慢被侵蚀殆尽。   希弗士明白一旦圣杯的存在公诸于世, 范围就绝不会仅限于多伦大陆西南部几个王国,拥有传说血脉的家族也会被当做几个大陆的共同猎物抬上祭台,除非他们率先自己完成莱斯罗普等人的野心。   但历史上并没有过相关记载, 加上伊兹法的暧昧态度, 希弗士觉得至少能说明即使是在几个家族内部, 对圣杯的立场是不一致的, 也许是这种牵制才使得这个秘密平安沉睡了百年, 直到近代才被外人偶然窥探到了一角。   荆棘庄园也许只是多伦大陆上各方试图复制传说的缩影,但一想到他们探索的每一步都由骸骨徒劳堆积而成,就不由得令人感觉无比愤怒。   如同他们所想的, 尽头的房间确实是一个公用盥洗室, 整块的石板堆砌到天花板上,正对门口的墙壁上用三种彩色玻璃拼出一扇玫瑰花窗,但实际上并不能真正起到通风和采光的作用,似乎除了装饰之外毫无存在必要。   这间盥洗室并不大,长方形的空间被刻板划分成两排,五个小淋浴间都掩着门, 逐间检查过后,确定室内已经空无一人。   但人声确实是在这里消失的。   白兰堡作为历史悠久的德维特家住宅, 经过历代休憩后本身隐秘的机关和暗室也不少, 希弗士更确信这件盥洗室就是宅邸的秘密中转站。   可惜艾利卡不在这里, 就连几代德维特家主恐怕也不能说自己比管家更清楚白兰堡的所有空间秘密,而作为管家之女,她在建筑学的领域走得比骑士团内任何一个人都远,跟真正的古堡相比,这个宅邸的机关不会太难,关键是他们缺乏可以仔细探索的时间。   伊兹法不喜欢这种阴暗潮湿的环境,也不擅长在不感兴趣的领域动脑筋,但也不好意思太过理所当然地只让同伴仔细摸索水龙头和砖缝,于是也溜溜达达地转了一圈——原本只是想做出个‘我也在努力’的姿态,但还真发现了一些令他觉得有意思的事情。   “走廊上那两排房间是有门锁的吧?”他突然小声问道。   希弗士正在专心查看墙上一排滴水兽,没留神伊兹法在说什么:“嗯?”   他回过身,看到伊兹法微微轻着身体观察靠墙的一排隔间,每一间都安着一扇活页门,他们刚才都粗略看过,里面除了马桶之外什么都没有,但被伊兹法这么一说,希弗士就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从大门到里面的隔间,所有的门都没有安装门锁。   伊兹法站直身体,吐了口气,对上希弗士略带疑惑的目光,轻声说:“这是在防范魔女。”   他知道希弗士出身良好,对此事可能了解不多,细声细气地解释道:“这是乡野流传的说法,通常正经的贵族人家不会有这种布置——人们相信魔女会在夜晚全身涂抹精油滑过锁孔和窗缝外出,使用邪法害人,防范小偷的手段对她们无效。”   “不装门锁有两种可能……一是可能与某个魔女有所来往,这是在示好;二是为了防范魔女,不设置门锁和窗户,但会在窗台与门槛涂抹驱邪圣水或者摆放圣器。”   希弗士微微皱眉:“这跟我听说的魔女不太一样。”   真正的魔女大概不会依靠涂油的办法穿锁孔的,不说传闻中的艾莲娜之辈,就是黛西夫人城堡里的那一位,凭借强大的空间魔法,别说门锁,连门在她眼前都是多余的存在。   “所以说是乡间传说,很多普通女孩因为各种荒诞的理论被判定为魔女,这跟正统掌握魔法的真魔女是两回事。”伊兹法沉思了一会儿:“莱斯罗普出身王族,不至于会偏信这种传言,如果这是为了表示致敬,庄园里的研究源头多半和魔女有关,密室入口的机关说不定也有所关联,与魔女有关的图腾很多,猫,乌鸦,老鼠都有可能,但这里装潢太少,没有类似的东西。”   话音刚落,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集中到了那扇玫瑰花窗上。   那是房间里唯一的装饰物。   希弗士若有所思。   图腾……   他没有向伊兹法提起过黛西夫人的城堡的事,如果这件盥洗室确实与那位被嵌入墙体的魔法师有关——   伊兹法看着希弗士走向花窗,伸手拨了一下上面的彩色玻璃片——那果然是可以活动的,他动作很快,两分钟后,颜色相对较少的蓝色玻璃片被他推到中央,慢慢成型:那是一本书的形状。   最后一片碎片归位后,两人屏住呼吸,但预想中的机括声并没有响起。   伊兹法挺失望:“不是它?”   “不。”希弗士伸手把他拨得原地转了半个圈,让他往后看:他们身后的门边,一个黝黑的圆拱形大洞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石壁上。   “数量太多了。”一个嗓子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我认为没有必要。”   “那是主人的意愿。”另一个声音打断他,听起来比前一个要年轻些,但语气更严厉。   “好了,只是以防万一。”走在最后的男人息事宁人地说:“只是清点一下,主人会赢的。”   “没错,那些疲惫的骑兵根本不会想到我们预先埋下了那么多铁荆棘,等着瞧吧……”   “前几天的小崽子呢?”   “送到埃尔威克去了,不过年纪太小,不知道能不能活。”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几个男人摸黑走进一个很小的房间,那里小得几个成年人几乎站不下,最前面的男人摸索着掏出一大串钥匙,打开了一扇门,门后的光亮顿时倾泻而出,照亮了他们所处的地方,看起来像一个很小的门厅,地上甚至还有一张圆形的手编地毯。   跟黑暗狭长的走道相比,门后简直像另一个世界——圆形房间里好几盏灯都亮着,光滑的木板墙壁前是高高搭起的书架,上面摆着的不是书,而是各种造型的玻璃瓶罐,还有一些提炼草药香料的精致工具,一张考究的镶边木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写字台,颜色配套的贝壳椅上搭着一块毛毯,几个落地烛台被擦得铮亮,墙角靠着一把特鲁琴。   任凭谁第一次看到这个房间,都准会以为它属于一个中型以上城市的书记官,或者哪个学院的教授——长卷发,鼻梁上夹着水晶眼镜,说话咬文嚼字的那一种。   但站在桌旁的高大男人完全不是这个类型,看到他在房间里,几个男人都瞠目结舌,不敢做声。   “主,主人。”领头的棕发男人壮着胆子朝他行礼:“福莱先生命令我们下来清点药瓶。”和装箱。   他弓着身体,不知道为什么没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仿佛一旦说出口,就是在诅咒对方一定会失败然后打包跑路似的。   不太吉利。   男人鹰隼般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了一圈,很冷淡地“嗯”了一声。   几人如获大赦,头也不敢抬地维持鞠躬姿势让到了书架旁的隔间里。   不管看几次,这些仆从缩头缩脑的模样都令莱斯罗普感到不快。   作为莫克文伯爵,他在南方的住宅里不论卫兵还是侍从无一不是形容整肃,令行禁止,素质比这个偏远山城里的庄园仆从高了不止一个等级。   这不仅是因为在此地他必须行事低调,不好大张旗鼓地培养人手,还因为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产业,而他的母族早已式微。   如果不是因为这里离罗帕帕斯城——离那个城堡足够近,他也不至于要把研究重心摆在这里,不但离封地太远,还里王都太近。   想到王都,莱斯罗普的脸色又阴沉了两分。   他和提法之间早有眼线相互渗透,但以他对兄弟性格的把握,这场冲突不应该来得太早,眼下时机也很不凑巧,令他有些烦躁。   提法本来就一直在这附近探头探脑,估计是冬天时掌灯人的出现惊动了他,让他以为这里真的成功孕育出了圣杯,所以终于坐不住了。   莱斯罗普知道提法原本预备趁生日所有贵族齐聚王都时朝他发难软禁甚至杀死他,所以先下手为强宰掉了他最近很宠爱的两个女人,结果成功制造骚乱后克莉丝汀又意外被卷入了,一连串计划外的突发事件让他觉察到国王的杀心,但庄园这里又遇到了瓶颈……   他做到贝壳椅上,连夜赶路的疲惫并没有影响他的脑子,手指一搭一搭敲在扶手上。   他知道提法在害怕什么。   其实不说提法,连他自己都以为要成功了:因为据他所知,距离上一次掌灯人出现还是二十多年前,这些幽灵一般的不死物能略过沼泽和密林,无视空间阻隔,追寻圣杯而来,但谁又能想到这居然是一次假警报呢?!   虽然最终掌灯人还是消失了,那孩子也没能成功活下来,但莱斯罗普坚信自己找到了正确改良那个疯女人药剂的方向,不认为需要继续依靠那个已经失去自我意识的前魔女了。   作为伯爵,他对那个疯女人的女佣占据主人遗产后玩的小花招不感兴趣,南方领主不需要一个半真实半虚幻的城堡,那些看起来娇艳但实际上已经被幻境侵蚀的少女也不符合他的条件,所以他有意识地忽略了那个研究发源地——但当他收到城堡坍塌的报告后,还是感觉有些不太舒服。   他抬眼看向书架上的原料的仪器,这些都是原封不动从那个疯女人的城堡里搬来的,那个失控的空间魔法并不会影响没有生命的物质,他确信自己完整接手了那个魔女关于圣杯的研究并将其推进了一大步,但还是太慢了。   他等不及,提法也等不及,所以国王终于毫无理由地发兵讨伐庄园,预备夺取自己假想中能够掌握世界权柄的秘钥。   简直可笑之极!   即使圣杯真的成功降世,主动握住提法的手,那个软弱的废物也只会面对帝国铁蹄时瑟瑟发抖,他不配带上王冠,更不配当世界之主。   莱斯罗普已经做了完全准备,但福莱是个胆小且谨慎的人,战战兢兢为他代理庄园这么多年,看到战争将起立刻想着转移宅邸里真正财产也是情有可源……   莱斯罗普摒弃仆从自己单独下来查看多少也有点确认自己贵重之物是否安全的原因在,既然福莱已经安排了人手,那么他也该到前线去了。   莱斯罗普站起身走到门前,突然门厅后那条石头阶梯,拐弯处似乎有一点光斑一闪而过,快得像是错觉。   他站住了,回头看了看几个男仆所在的药剂室,眯起眼睛。   虽然曾与魔女合作,但他并不迷信魔法,也不曾在宅邸里借助魔法师的力量设置任何监控与警报系统,因为他相信敏锐的觉察力与强硬实力才能帮助他更切实有效地掌控形式。   比如现在,他不就立刻发现了被粗心下人开门放进来的老鼠吗? 第九十四章   那几个男人进入房间后就很难再听到什么动静了,但如……   希弗士贴着石壁慢慢前进, 呼吸放得很慢。   那几个男人进入房间后就很难再听到什么动静了,但如果只是男仆或者普通卫兵,小心一点也不是不能解决……   半掩的门内透出温暖的黄色光晕,在湿冷的石头阶梯与墙壁的映衬下显得尤为动人, 仿佛暗夜里散发热光吸引蛾虫的烛光。   从门缝里无法窥探整个房间是否有人, 但希弗士看到正对着大门的室内墙上还有另外的门框。   那些男人通过这里进入了别的房间?   希弗士站在门前, 正预备伸手,那扇深红色的胡桃木门却突然从里面被一把拉开!   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还不等他脚跟落地, 一道狠厉的剑风就从上方直劈而下——如果躲闪不及, 头盖骨很有可能都会被劈开一道裂缝。   这是身材高大或者骑兵惯用的招式, 恰好希弗士手下就拥有一整个骑兵团, 他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侧身微蹲,抬起手肘格开了这大刀阔斧的一劈, 干脆的木器断裂声响起。   迎头交手的两人都眯起眼睛。   莱斯罗普是意外这个偷偷潜入的小贼居然有这种身手, 看起来不像提法那个废物能养出来的斥候,而希弗士则是对莱斯罗普居然出现在这里毫无防备。   人的血肉无法抗衡钢铁利器,刚才让他顺利挡开那一击的是完成使命后又重新被拆卸绑在小臂上的弓\\弩部件,也幸亏他习惯做事有条有理,如果没有那个小零件,发出脆响的也许就是他的小臂骨了。   莱斯罗普一剑落空, 只停顿了一秒,又提剑上刺, 但希弗士的动作比他更快, 用一个奇异的角度朝前弹去, 手里的银光竟是比莱斯罗普的剑尖早一步到达身前,逼得对方不得不也侧身一躲,结果那个动作却只是虚晃一枪,闪身从他让出的空隙中挤进门去。   莱斯罗普心中顿时一凛,他是预备对那个不长眼的入侵者一击必杀的,但没想到被顺利躲过,还让他钻到了室内,这下形势顿时逆转——因为房间里的东西没有被转移,无论是珍贵的草药香料还是附魔的玻璃器皿都很脆弱,令他投鼠忌器。   希弗士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还不等莱斯罗普也回到室内,就一脚踹翻了一个书架,上面的东西顿时叮咣掉了一地,气味古怪的粉末从破来裂口的瓶子里被倾倒出来,洒得到处都是。   莱斯罗普像一头鬃毛怒张的狮子扑了过来,朝他挥剑刺去,恰好这时另一个房间里的男人听到动静开门探头查看,结果被墙边的希弗士一把拉过,像扔铅球一般把他朝莱斯罗普掼了过去,男仆哪见过这么长的利剑,吓得脚都软得站不稳,踉跄跪倒,结果正好躲过了莱斯罗普的剑,但耳朵却被削掉了一小块,顿时疼得大叫起来。   希弗士手里只有一把匕首,正面对上长剑几乎没有胜算,但他的目标也并不是正面迎战,眼见又有两个男仆打扮的人从套间里跑出来,他干脆地不再恋战,一闪身又往门外冲了出去,莱斯罗普的身材比他高壮不少,敏捷度有所逊色,直觉伸手去拦,却扑了个空,不由大怒,提剑追了出去。   狭窄的石头阶梯原本是为了隐秘设计,此刻却对惯用长剑的莱斯罗普限制不小,出于谨慎他武器从不离身,但在这种空间里他惯用的长剑根本施展不开,几个男仆反应过来后也跟在他身后追了出来,在黑暗的走道里挤成一团。   希弗士三步并做两步跃上台阶,莱斯罗普紧随其后——虽然身材异常高大,但这位伯爵的速度不慢,加上他更为熟悉地形,希弗士一时难以把他甩开。   环形阶梯一路向上,希弗士像一头飞快跑过田野的瘦削野狼,速度之快使得刮过他脸颊边的空气被带成了呼啸的风,刺破了盥洗室安静而滞涩的空气。   一旦离开狭窄的空间,莱斯罗普的长剑就能大大缩减他们之间的距离,希弗士不等莱斯罗普冲出走道,就头也不回地抛出一个圆形小东西,正好滚到迈出第一步的莱斯罗普脚下,对方立即警觉起来,朝边上侧跨了一大步避开。   但预想中的爆裂声并没有响起,那个古怪的小球人畜无害地静静躺在地上,一人一球静默了半秒后,突然嘭地一声冒出浓郁的白色烟雾来,刺人的呛鼻气温顿时弥漫了密道的出口,莱斯罗普意识到这只是个拖延时间的把戏,立刻屏住呼吸冲过白雾——希弗士已经跑出那段石头走廊了,如果他选择不进入另一边主宅,很有可能直接从后门逃进灌木林里。   不过莱斯罗普很快发现幸运女神还是站在他这边,大概是因为对地形不熟悉慌不择路,对方选择了宅邸的另一边,冲散了几个端着托盘的女佣,引起一阵骚乱。   他一边追一边冲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女佣厉喝:“把莫里——不,让福莱找人抓住他!”   他的近卫团长莫里斯武艺高强,但怒火上头的同时莱斯罗普还保有一丝理智:莫里斯还在前线,对手是国王军,他不应该在此时因为一只老鼠让那个可靠的副手离开他的位置。   他不会让一个代理人真正掌握能产生任何威胁的武装力量,但对方已经往二楼去了,只要关起门来,平日维护庄园的打手聚集围攻抓住他也只是时间问题……不,他要亲手掐死这个胆敢窥探他秘密的小贼,就当做杀死提法之前的一次预演。   此时的莱斯罗普已经跟在王都时那个对妻子关怀备至、待人有礼的富有伯爵完全不同了,希弗士在二楼被三个男仆拦住去路,停下脚步往回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莱斯罗普通红的眼睛。   那副可怕的表情没有吓到希弗士,却把希弗士对面的男仆震到了,最中间的男人慌张把视线从希弗士身后移开,却被眼前的男人一个又重又快的直拳砸翻在地,挣扎着爬不起来。   他身边两人同时朝希弗士扑去,但一个被希弗士矮身一扫,像是被铁棍狠狠敲到腿骨上,痛得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另一个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即疼得大叫起来,捂住自己的脸,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流出,看起来十分可怕。   此时的希弗士表现出了与外表不符的力量来——他提起被横扫在地的那个男人甩下铺着镶边地毯的楼梯,一路滚到莱斯罗普脚下。   莱斯罗普停下脚步,看都没看那人一眼,一双眼睛冷冷盯着希弗士。   “你是谁?”他问道。   如果对方不是以敌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他甚至愿意为他的鲁莽、胆识和嚣张给他留一个全尸。   可惜,这样的男人应该在战场上跟他正面厮杀,而不是做一个贼,鬼鬼祟祟地潜入宅邸。   希弗士朝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那就是你的秘密吗?莱斯罗普。”希弗士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你始终不肯放下手中的剑,却长久躲在见不得光的实验室里,企图依靠柔弱无辜的人为你争取不属于你的力量。”   “住口。”   “你如此自负,不信任任何人,忤逆你或没有达成你期望的人会毫不留情地被拧断脖子,但你又只有透过她们才能触摸到自己脆弱无力的野心……”   “我叫你住口!”   莱斯罗普喝止了他,胸膛剧烈起伏。   庄园代理人福莱带着一队穿着统一制服的卫兵赶来,却被莱斯罗普抬手制止上前的动作,自己一步一步踏上阶梯。   “我本想给你留下一具完整的尸体,这是为你独自潜入宅邸的奖赏,但因为你出言不逊,我改变主意了。”莱斯罗普一字一顿地说:“你打听了这么多事情,其中包含如何处理激怒我的人的方法吗?我会将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插到长矛上,让血把木杆染得通红。”   他盯着不闪不避,站在楼梯上的男人,企图从他的表情上分析到点什么,但对方的表情没有害怕,反而随着自己逼近越显亢奋。   他熟悉这种表情,是为战斗而生的人会露出的表情,他在自己死去的父亲脸上见过。   但这个男人不如他的父亲聪明,自己选择了一条死路。   如果还在密室里,他的体格和武器会因为空间大受限制,无法发挥出真正的力量,相对胜算也会变少,但他自己跑到了更为宽敞的主宅里,即使福莱没有带来帮手,他也不可能凭借一把匕首抵抗自己的长剑。   “愚蠢。”莱斯罗普说着,抬手挥剑——在相对空旷的地方,他的速度会变得更快,但希弗士早有准备,侧身避开剑锋,身边的木制楼梯扶手被劈出火星,迸出几块碎片。   武器的长度劣势无法立刻弥补,但希弗士悍不畏死,不退反进,抓住剑身劈进扶手卡出的半秒时间差大步向前,横肘挥去,莱斯罗普不得不后仰闪躲,即便如此,过于锋利的刀尖还是在他下颚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只差几寸,这道伤口就会出现在他的喉咙上。   “愚蠢的人是你。”希弗士的仿佛根本看不到他攻势凌厉的动作,笑容愈大:“谁说我是一个人来的?”   莱斯罗普动作一顿。   “我就觉得有点儿奇怪。”希弗士恶意地压低声音:“你不是很宝贝密室里的东西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有人连滚带爬冲了进来:“在冒烟!石室深处有火!走道里全是烟——”   莱斯罗普脸色大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做了决定:“福莱!”   像是一直在等待命令,那个胖墩墩的中年男子率领卫兵和在场的男仆冲了上去,而莱斯罗普则是飞跨下楼梯,十分干脆地放弃了希弗士。   在他心里,无论侵入者再如何可恨,都不能能他多年倾注心血的密室相提并论。   见他转身,希弗士也毫不恋战,转身就跑,大概是为了在伯爵面前立功,众人追得十分卖力,一个男仆甚至越过了卫兵冲到了前面,朝希弗士伸出手去。   福莱一喜:“抓住他!”   话音刚落,这个中年男人就看到希弗士头也不回地伸出手,一把拉住那个男仆往前一带,速度又提快了一截,飞快穿过走廊,尽头就是二楼露台。   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发情况搞懵了,另一个也追在前面的男仆有些不确定地回头问了一句:“这不是刚才发出警报的人吗?”   他们庄园里,有这个人吗?   “他们是同伙!”福莱气急败坏地喊:“通知弓箭手——”   已经晚了。   为了美观,露台不会做任何煞风景的防御布置是大陆共识,瞭望塔分别在宅邸两侧,他们在室内的叫嚷根本无法及时传到塔上,等众人也冲到露台上,惊动瞭望塔发射出弓箭时,露台下只剩下了一截被箭矢带的风碰得晃晃悠悠的绳索。   *   作者有话要说:   希弗士用的小道具有没有眼熟。   更新晚了不好意思,年底检查太多,不太容易固定更新时间,但我会保持至少隔日更。 第九十五章   伊茨法此生从未这么卖力奔跑过, 风灌进他的鼻腔进入肺部,疼痛得无法呼吸,但希弗士紧紧箍着他的手腕几乎是半拖半拽地一路狂奔,恰好又一路都是下坡路, 在拉力和惯性下两人的速度都快得叫他承受不住, 每一秒钟都觉得自己要一头栽倒在地。   但不能停下来。   身后的嘈杂声叫他明白宅邸一定有人追出来了, 他甚至不能回头看一看身后的风声里是不是夹杂着利箭破空的声音,此刻也无暇去想自己会不会就此死在这里——跑!只能迈开腿跑!   虽然娇生惯养,但伊茨法的体力比本人和希弗士预想的都还要好, 希弗士将近半个月的深夜踩点也在此时发挥了重要效用, 他们完全绕开了农庄, 虽然多跑了一点路, 但在黑暗的掩护下两人顺利跑进已经开始抽新芽的树林, 但身后的火把光亮一直紧追不舍,不管是不是出于莱斯罗普的意志,宅邸的人似乎决心今夜一定不能放过这两个胆大包天的男人。   伊茨法的喉咙已经干燥得说不出话来, 好几次想出声喊停, 说自己已经跑不动了,但希弗士至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背影在月光下甚至有些过于强硬的冷酷感。   但那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希弗士就善心大发地放慢了速度,等他终于回头时,就被伊茨法过于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这位几天前还被城里的夫人们当做瓷娃娃用蕾丝和丝绸打扮起来, 每天除了喝下午茶没什么正经事要干的漂亮男人此刻看起来狼狈极了,像一条濒死的金鱼大口喘气。   希弗士知道他肯定不习惯这样奔跑, 但……   “还不能停下来。”他伸手帮伊茨法顺气:“我们并没有甩开追兵, 这里还是莱斯罗普的势力范围。”   伊茨法推开他, 弯腰撑着膝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但不需要我们自己跑了。”希弗士恢复了往日温和的语气,带着安抚意味拉着他走:“我们骑马。”   马在哪儿?   伊茨法拒绝动弹,口腔和喉咙太过干燥使得他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双大眼睛谴责地看着他。   “就在前面,不远。”希弗士劝哄般说:“我们真的不能停下。带着火把的只是一小部分人。我们跑进树林,他们有猎狗,我们跑到河边,他们会有骑兵。只有骑上马尽快离开这里——远离庄园和城市,才真正安全了。”   大概是发现伊茨法确实已经跑不动了,希弗士干脆把他一条手臂横搭到自己肩上,半抱半拖地带着他走,速度居然还不慢——他没有说谎,穿行了不到十分钟后,他们转出树林,眼前是个小山坡,一匹栗色的骏马安静地被栓在一颗苹果树下,周围一片寂静,一个人影都没有。   伊茨法像是听到希弗士笑了一声,但还来不及细听,就被希弗士抱上马,这个大闹宅邸后又狂奔了这么久的男人看起来居然不见多少疲态,抖开缰绳,调转马头跑进了浓浓夜色里。   “你这么得意洋洋,是因为教会了那家伙不少东西吗?”公爵坐在一张手编藤椅上,看着码头上忙碌的工人和仆从像工蚁一样忙碌不休,兔头店长站在他身旁,依靠着船舷抽烟。   同砸吧着嘴把自己整个人都笼罩在白雾里的老烟鬼不同,他抽烟的姿势很优雅,偶尔吐出口烟,只有过于圆润的烟圈形状显得有些调皮,暴露了他心情不错的事实。   “你得承认,尤金干得不错。”兔头店长转过身背对船舷,一只手往后搭在上面,看了公爵一眼:“你是在绿林外的矿洞口狂揍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策应天分,才把他派去支援希弗士的吗?”   德维特没有理会他的调侃,慢慢把手里的信纸叠起来。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心里是同意尤金这一次确实发挥得相当出色的。   起初那个目不识丁的小强盗除了有眼色之外似乎没别的优点,勉强能当个脚夫用用,但随着他们深入多伦,他对环境的适应性、语言天赋和能周密判断形势的特点就越发凸显。   除了本人的天赋外,低微的出身和多年底层生活其实也造就了如今的他,连兔头都说,他不知道尤金能把自己的临行赠礼有效利用到这个程度。   在城里仅有的一次短暂会面中,大致知道希弗士计划的尤金把他认为能用得上的可拆卸弓\\弩、脱身烟雾弹、使人僵硬的药水都给了骑士长,事后证明这些东西确实都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但比这种分析和反应力更可贵的是他在旅程中与众人培养出来的默契:根据希弗士的描述,他们事前只约定好尤金准备好脱身的船只,在月亮升起来后在城外河边一处隐秘地点会合,一起逃离那里。   在来不及知道伊茨法也会加入这次行动的情况下,尤金为希弗士上了个双保险——就是那匹栗色骏马。   他们从未就此进行讨论,无论是马还是栓马的地点,但奇异是在没有多少机会沟通的情况下,尤金准确判断出了希弗士可能会需要那匹马,而希弗士也没来由地觉得尤金会替他准备好马,甚至连拴马的那棵苹果树都是两人默契下的产物。   而希弗士也正是靠那匹马才能及时带着已经全身脱力的伊茨法甩开追兵,赶到河边,三人成功会合一路顺流而下,如果事情顺利,在公爵收到报告的时候,他们差不多已经在接近莫克文王国边境,即将取道拉巴巴塔赶来和他们会合的路上了。   在先他们一步到达的报告上希弗士还提到一个细节:在船上他们三人曾经深入交流,伊茨法说由于时间有限,在莱斯罗普等人被希弗士引开后他只来得及大致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那个圆形书房里确实有些有价值的东西,包括早期庄园与制药魔女来往记录和一部分书信,但涉及到魔药配方的部分均已被人为销毁,不能确认宅邸更深处是否还有更安全隐蔽的密室。   这部分资料伊茨法没有交给希弗士,而是要带回福克斯家进一步研究,但他同意让希弗士誊抄一遍带走。   这位福克斯的胆子比所有人预想的都大,他是真的在那几个房间里放了一把大火,连滚带爬冲过去大喊的内容并非谎言,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他在贼喊捉贼。   而这个举动也进一步证实了先前众人对福克斯家的猜想,即使在黑金家族内部,他们对于圣杯的立场恐怕也是不统一的,否则伊茨法的首要目标应该是尽可能获取更多情报,而不是把宝贵的侦查时间花在点火上。   仅凭这一点,希弗士就认为至少伊茨法本人是不乐见圣杯降世的,至于原因,可能伊茨法也觉得圣杯是渎神者,不容于世;也可能福克斯家族的血脉孕育不出圣杯,出于竞争平衡,他们不愿意让别的家族顺利获得圣杯;或者以上两者皆有。   “制药的魔女……”德维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词,两只手指摁着信纸边角一划,光滑的棱角出现,一只小小的纸乌龟渐渐在他手里成型。   从宅邸深处的装潢与他们带出来的情报来看,莱斯罗普以及提法众人复制圣杯的手段无非就是从魔法师那里获得的魔药配方,无论他们坚信的基础理论是什么,这种手法和思路应该都是统一的。   查理明白他重点关注这个词的原因。   魔药和普通药剂有所区别的不仅是原料和售价,还有性状。   带有魔法的药剂是无法掩饰这一点的,它们或者味道奇特,或者颜色古怪,高级魔药还有各种引人注目的外表,会变色、闪烁发光甚至发出声音都不稀奇,想要神不知鬼不觉诱导人误服难度很大。   所以想知道莱斯罗普是否也在自己身上尝试了这个实验,只要向普莉西亚本人确认怀孕前是否服下过魔法药剂就能得到一个初步判断了。   “普莉西亚很早以前就对伯爵有所怀疑和提防,我认为她不会主动服食由丈夫送来的任何汤剂,孩子没有受到影响的可能性很大。”   “最好如此。”德维特厌恶地说:“提法最好振作一点,省得我亲自去找他算账。”   “啊,关于这个。”查理像是刚想起来似的眨了眨眼睛:“我认为国王大概率会成功的,因为伯爵受伤了。”   德维特转头看他。   查理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蘸水钢笔,因为另一只手还拿着烟斗,只能就着德维特的掌心单手在纸乌龟上画了一个简单的魔法阵,又促狭地涂上两只胡椒粒大小的眼睛,然后收起笔,拿起纸乌龟抛下船舷,两人看着它遇到水就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扭了扭身体,很快潜入水下不见了。   这是兔头店长即兴自创的魔法 ‘深海邮差’,属于灰色哨兵的变种,专长是潜水,在信纸被浸泡解体前会都一直不知疲倦向水的最深处游去,如果被生物触碰(例如被大鱼吞掉)就会迅速融化,不留痕迹。   换句话说基本上除了销赃没什么用。   等做完这一切,查理才轻松地说:“希弗士划伤了莱斯罗普,他很确定对方见血了,他使用的短剑是尤金临行时希洛给的,我们在上面做了一点儿,加工。”   “毒药?”德维特有点感兴趣地稍微扳直了身体。   查理摆手:“毒药哪儿是这么容易调配的,厉害的毒药原料多半都需要剧毒生物来加工,成本太高了,我做不起。”   大概是公爵鄙夷的视线太过烧人,兔头店长又连忙找补道:“而且下毒对贵族来说不是什么好主意,尤其是王族,从小都会用微量毒素培养耐毒体质吧?”   这倒是真的,直到成年前都一直在接受这方面培训的公爵勉强接受了他的挽尊:“所以你们干了什么?”   “我也在剑身上涂了一点儿药,跟弓\\弩上的麻痹药水差不多,但在效果上有所改进。”   兔头店长是个思路很开阔的人,从不满足与单一的研究成果。   就像灰色哨兵一样,不管是魔法还是药剂都喜欢不断改造弄出一个系列,麻痹药水也是如此。   弓\\弩上涂的麻痹药水是瞬间起效,持续时间3-5个小时,恢复后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短剑上的药水则是在这个基础上有所改动,麻痹不会立刻起效,而是随机——6个小时内随机起效后会自动恢复,然后再次生效。   比起简单粗暴的瞬间麻痹,后者的作用要更心机一些:当生效后又自动恢复,会让人造成这是耐毒体质自我净化的效果,然后在短时间内毫无防备地迎来再次麻痹。   更重要的是兔头店长坚持只做药剂不做毒药,因此麻痹药水不会真正对人体造成损害,同理对各种解毒剂免疫,中招的人只能接受,不可治愈。   兔头店长阐述完自己的制药理念后,公爵看着他,他也看着公爵。   “莱斯罗普回去,是因为提法的军队要围剿庄园。”德维特说:“受到暗算后可能会暂时在后方休整指挥,但一旦他觉得自己有所恢复,必定会到最前线。”   原因无他,对手是提法。   多年的隐忍和不服会让莱斯罗普在这个时候无法忍受自己没有亲手打败提法的军队,除非第二次被人从后方掏了老窝,否则他必定会上战场。   而刀剑无眼,战斗形式瞬息万变,一秒钟的走神都有可能丧命,更何况突如其来的全身僵直?   德维特突然觉得心情很好,从藤椅上站起身来。   他一向觉得兔头的研究大多玩笑多余实际用,难得这一次正儿八经地发挥了作用,预想效果十分令人满意。   兔头店长看着公爵靠近他——伸手抬高自己还拿着烟斗的手,然后低头就着烟斗吸了一口。   他居然会抽烟?   查理有点恍惚地想,然后又接着看到对方转过头,朝他吐出了个烟圈,形状跟他不久前做的一样圆。   那个烟圈并没有像寻欢客一样轻佻地冲他的脸颊而来,而是晃晃悠悠地飘向他——的耳朵,像是碰到了一点儿耳朵上的毛,又像是没碰到,紧接着就消散在空气中。   “干得不错。”德维特对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德维特:你那个‘灰色哨兵’……   查理:厉害吧?神不知鬼不觉。   德维特:能借用生物特征化形这个想法挺有意思,但还有改进空间,折个老鹰或者猎豹不行吗?   查理:哎呀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玩的,我最大的愿望是世界和平!不喜欢小鸟吗?那我教你别的,小乌龟小老鼠怎么样?   德维特:…… 第九十六章   码头的早晨是从日出之前就开始苏醒的, 建成之初白色的石砖路经过几十上百年的踩踏后变成了黑色,而且永远是湿漉漉的,带着一股鱼腥味儿。   福星市的港口不仅是几条内陆运河的中转站之一,还是走水路前往白桥之前最后一站, 但很多本地市民从出生到死亡都没有去过那个充满美酒和金币的诱惑之地一次, 但前赴后继前往那里的有钱老爷们都会在福星修整补给, 这个原本只是个小渔村的地方只用了不到一个世纪就成长为一个中型城市,周边很多在地里种不出口粮的农民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这个城市,只要他们愿意, 总能在这里找到一口吃的。   勒梅那深居内陆, 不冻湖倒是有几个, 但运河是没有的, 海岸更是远在天边。   因此这里很多景象都是德维特见所未见的——离天亮还有好一阵子, 码头通往市区的大道两旁的商铺就已经陆续有人卸下门板,摆上各种商品,大多是各种廉价面包、用卷心菜和洋葱混合杂碎煮成的肉汤或者燕麦粥, 都被装在又圆又深的大桶里, 桶沿冒着热气,在还带着寒意的早上十分具有诱惑力。   看到德维特盯着那些圆桶看,查理低笑了两声:“你不会喜欢那个的,码头工人的早餐是最廉价的食物,食材也好不到哪里去,汤里时常会有腐烂的卷心菜和硬得嚼不动的豆子, 吃到嘴里才发现又酸又苦。”   德维特本来也没想吃,不难发现这个时候开张的店铺贩卖的都算不上好东西, 稍微贵价的奶酪、酒和水果一概没有, 店面也既小又窄, 基本没有可供客人坐下食用和休息的桌椅,倒是不时有身材壮实工人打扮的男人停下买一块面包蘸汤,站在一边大口大口吃完。   “又酸又苦?”德维特又问了一句。   至少视线所及范围里的人都吃得挺香。   “确实又酸又苦。”查理和他一起慢慢走,露水很重,两人都戴了帽子,衣着考究,不少人都愿意多看他们两眼,但没有人靠近或上前搭话。   现在时间还太早,扒手和地痞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只有迫切需要在太阳下山前给家里带回一块面包的苦力才会出门。   “即使又酸又苦,也不会有人吐出来的。”他压低声音说,视线并没有在吃早餐的人身上停留:“他们需要补充热量才有体力完成今天的劳动,而且汤和面包都花了钱——世上没有比这更贵重的东西。”   德维特沉默了。   他并不是对底层生活的困苦毫无概念的人,只是勒梅那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土地丰沃,即使放在潘尼格拉也算得上是富裕的地区,以公爵的身份来说,只要在赋税上不过于苛刻就足以让领地里的人感恩了,直至今日他站在这条大街上,距离那些衣着单薄的劳力距离最近不超过十五尺,真切看到那些汤锅里的热气,他才仿佛穿过一直与之隔绝的屏障,切实触摸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而他身旁的兔头,穿着黑色及膝长外套,两排白蝶贝纽扣在清晨微暗的光线中熠熠发光,靴子和礼帽一样一尘不染,只要再配上一根合适的手杖,这身打扮不论是走进市政厅还是参加某个宴会都不能说不合适。   虽然时常哭穷,但所有人都知道桐木街22号经营至今肯定积攒了一定数量的财富,甚至有店长比小国国王更富有的传言,在短暂与众人分散的时期,他和骑士长一样熟悉公爵的日常生活标准。   这样的人,却站在码头大街上用如此自然而又轻描淡写的口吻描述出流淌进苦力喉咙里早餐的味道,他没有刻意修饰或强调什么,但公爵不认为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能对这样的生活细节信手拈来。   公爵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他本想问“你怎么会知道那种汤的味道”,但又不太确定。   不确定兔头是否会说实话,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听到实话。   索性不问。   他们沿着长长的大道一路朝前走,随着时间流逝气温升得很快,晨雾也逐渐变得稀薄,越来越多沿街的房子门窗被打开,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走动声传到了大街上。   “日出后会有更多店开门,如果运气好,可以买到上好的杜松子酒和高级火腿,还有一些精品店——”查理的话被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敲断了,紧接着就看到两匹马从尽头出现,上面坐着两个穿着枣红色制服的人,头上带着黑色毛毡帽。   他们拐进了前方路口左边里面,马蹄声在如此安静的早晨十分明显,早餐店里有人探头探脑地看,甚至还有人直接就跟着过去看热闹。   “那是治安官?”德维特眯着眼睛问,他是根据那身制服的样式判断的,袖口和腰线都收得很紧,裤腿收到马靴里,腰带上别着短刀,但没有佩戴护甲,证明不是某个领主麾下的骑兵,更像有一定规模的城市里的武\\装队。   “应该是。”查理不太积极地建议:“过去看看?”   这个时候全副武装出现在街头,估计是出了什么事。   德维特假装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情不愿,抬脚就朝那个路口走去。   他已经发现一路行来,距离白桥越近查理就越是低调,这一点在此时尤为明显,这幅不愿惹事的模样别说三月兔集市时相比,就是在拉巴巴塔时恨不得逛遍所有商业街的作风也天差地别。   如果不是德维特特意要求,今天早上查理更愿意在温暖的船舱里睡觉,而不是趁这个珍贵的停靠机会上岸走一走。   但他又否认福星市对他有潜在威胁,所以德维特认为他反常的退缩更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心理影响。   兔头店长看起来比谁脾气都好,总是笑眯眯很好说话,但嘴巴却意外地硬,不愿意透露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他那里撬出半个字,缠着追问不是公爵的风格,于是他预备自己观察。   出事地点比他们预想的更近一些,路口不远处已经聚集起了一小撮人,两个穿制服的治安官把马栓在一跟铸铁路灯上,一个站着,一个半蹲着,和围观路人一起观察躺在地上的男人。   其中大概有人是医生或医生助手,知道一些医学常识,正在大声驱散众人,让‘这个可怜人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还活着。”当查理和德维特走近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半蹲着的中年治安官把手从躺倒的人脖子上移开,那个人头发稀疏,脸色青紫,几乎看不到胸膛起伏,如果不是治安官的话,大部分人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尸体。   有趣的是,一旦被证实这不是一起街头暴毙的恶□□件,围观的人就主动三三两两散开了——一大早的,大家都有活儿要干呢,既然治安官已经来了,就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喝了劣质酒的醉汉或突然急病发作的人浪费时间了。   只有那个疏散众人的路人在治安官的要求下留了下来,他没有把倒在地上的男人扶起来,而是用力搓动他的双手的胸脯让他暖和起来。   查理两人并没有因为人群散开就凑近,而是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试图唤醒还在昏迷的男人。   德维特的视线落在几人脚边的一个布包上,大概是倒下得很突然,包里的东西又很零碎,散落了不少到地上,包括一面手镜、一个简易烫发器和一把梳子,布袋里还露出一截丝带,底部被濡湿了一部分,散发出一股玫瑰水的味道,看来是玻璃容器被撞碎了。   这是女性梳妆的东西,包里大概还有一些铅粉、胭脂和牙刷之类的东西。   普莉西亚还未出嫁时在卧室隔壁就有一个梳妆间,里面都是这样的东西,在每年冬天德维特也会签发一项梳妆费,作为城堡里女性来年开春时置办梳妆的开销,明细里也会有这些。   但一般市民或者更底层的女性显然没有公爵千金以及城堡女佣的条件,普通的女性劳动者别说梳妆,连置办一件新裙子都是奢侈的事,就算布包里散落的东西都不是高级品,她们也多半不会使用。   所以这个男人应该是为职业特殊的女性服务的手艺人——花院里等级不高、没有女仆伺候的女人或者剧院的女演员经常会雇佣这样的人为自己服务。   多半是附近哪个剧场昨晚有大型节目,手艺人跟着忙活到后半夜,散场后又为大家卸妆梳头发,直到天蒙蒙亮才下班,但却倒在了回家的路上。   “心跳渐渐变强了,”一直在摩擦对方胸膛的男人苦恼地说:“但没有醒来。”   “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另一个治安官开口道,直到出声,众人才发现这是一位女性,她似乎也有一点医学知识,正在脱手套,一边脱一边说:“看看他的眼睛。”   大概被她的话启发到,那个男人伸手去撩他紧闭的眼皮,结果刚动手,就吓得大叫一声,飞快撒了手。   “怎么了?”治安官紧张地问。   “瞳孔是白色的!”男人倒退了两步:“他中了邪法,或、或者是被什么附身——”   但来不及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喉咙就“咕咕”响了两声,眼睛翻白,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怎么了?”那个女治安官一把抽出短刀,但不确定该怎么做,那个人唯一的攻击对象是他自己。   听到瞳孔是白色的时,查理的耳朵就不由自主抖了一下,还不等他出声预警,那个好心帮忙的路人就发生了怪事。   “别靠近他!”查理扬声喊道,把手伸进外套前襟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东西,朝那个男人扔了过去,不偏不倚砸到了他的额头上,发出‘咚’地一声响。   随即那个人的双手就放开了,像是被砸晕了过去似的往后倒去,但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随着他倒下的动作,一个黑色的东西从他身体里挺立起来,像是有什么人把他的影子从身体里硬生生拽了出来——那个影子甚至也穿着那个男人的衣服和帽子,只是露出的脸和手脚部分是一片模糊的黑色,动作迟缓且诡异地站了起来,原地晃了两下,转向查理的方向,像是在端详他。   但在它完全站稳之前查理就已经一把拉过德维特的手转身跑了,他用另一只手摁住自己的高顶礼帽,边跑边回头看,结果不出所料,那个影子像是个新生儿,以飞快的速度适应了肢体,从一开始的跌跌撞撞变得动作越来越流畅——很明显地直奔他而来。   “黑魔法?”德维特也回头看,脚下不停:“你扔了什么东西过去?”   “一个木片而已,但上面有我写的驱魔文。”查理越跑越快:“我今天早上就有不详的预感,原来是因为这个!”   德维特摩挲了一下手杖:“所以它就冲着你来了?”   他所熟知的黑魔法在没有施法人在场的情况下通常是无差别攻击的,什么时候进化到能精准识别出把它从人体里驱逐出来的对象了?   那两个比他们离得更近的治安官根本没事,回头还看到他们俩一脸惊吓地看着那个影子,连逃走都忘了。   查理紧紧抓着德维特的手,几乎是拉着他跑过大街:“魔法都是有痕迹的,它追上来不是因为驱魔文,而是写下驱魔文的人是我。”   这话说得好像查理和那种魔法互相认识似的……德维特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略微顿了一下,诧异问道:“艾莲娜?”   *   作者有话要说:   都已经要一百章了,还是能每天看到“我奶奶关注的作者居然发新文啦”这样的话,哈哈哈哈哈。 第九十七章   魔女艾莲娜, 德维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但不太明白查理为什么要像见了鬼似的逃命。   “你打不过她?”两人小跑穿过街道,露水已经被阳光晒干了,镶嵌着鹅卵石的地面闪闪发光。   “她是个难缠的家伙, 但那个不是本人。”查理的外套下摆被风吹得不住翻飞:“她眼下不在这儿——但如果被后面的影子触碰到, 就会被沾染到气味, 从此无论躲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能被她轻易追踪到,相信我,那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   跟普通市民闻魔女色变的畏惧厌恶不同, 查理对艾莲娜的态度更倾向于避之唯恐不及, 当他敏锐觉察到德维特想抽剑硬刚的时候, 不得不出言解释和制止他, 虽然打斗起来那个低级的附魔傀儡绝对不是德维特的对手, 但能预见的纠缠不休后遗症才是最不好解决的。   德维特刚才确实打算把那玩意斩个稀碎:在魔力一途异于常人的天赋和发展是有代价的,多数魔法师的身体素质都不怎么样,如果失去魔法, 可能一个未成年的街头小混混都能轻易撂倒两个成年魔法师。   这也是虽然魔女传说极端恐怖, 但民间猎\\杀魔女的活动依然盛行的原因,玩弄黑魔法的人多数是古怪乖张且避世,很少集体行动,所以身强力壮的农夫采用人海战术战胜魔女的先例并不是没有,前提是能接受前期不可避免地造成人员损伤。   而身手异常灵活的兔头店长恐怕是个异类。   因为天已经亮了,大街上往来的人已经逐渐变多, 随着他们的前进,身后不断传来惊讶夹杂恐惧的喊声, 好在那个东西的目标一直很明确, 否则一旦对路人造成威胁, 查理很难扔下无辜的人一跑了之。   他们的船停在港口,在那之前必须想个办法,至少不能让它跟到船上……兔头店长还在心里盘算,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喂!”   兔头店长和公爵齐齐停下脚步,一个皮肤黝黑的漂亮少女站在他们面前。   是莎莎。   这孩子跟在拉巴巴塔时一样看起来是个纯粹的观光客,从头到尾穿了一身本地女性常穿的高腰线灯笼长裤,身上挂满各种叮呤咣啷的廉价首饰,手里抱着一大盆福星市特产蔬菜浓汤——是码头工人简陋早餐的豪华版,里面有猪肉、羊肉、咸牛肉和当季水果,上面戳着一只木勺,令人不禁怀疑她预备豪放地边走边吃。   “是你啊,那个小鬼头呢?”莎莎远远就看到了查理那个风格独特的兔子脑袋,虽然上次碰了个软钉子,但她还是行动先于思考叫住了他。   如果麻烦有生命,一定是可以无限繁殖的孢子形态——兔头店长回头看了一眼因为行人变多(且受惊混乱)而速度慢下来的影子,无奈地抬了抬高顶礼帽:“小姐,又见面了。”   莎莎狐疑地看着他:“干嘛走那么快?你们——”   她看向一旁的公爵,眼睛一下蹭地变得又大又亮。   “这是谁?”她问,心想怪不得大家都要在大陆上四处历练一番,在今天之前,她满以为艾利卡已经是最好看的男人了。   莎莎不是没见过漂亮的男人,但眼前这位和那些眉毛都恨不得比照尺子修剪,铅粉上得比女性还厚的娘娘腔不同,虽然单薄了一些,但肩宽和腿长都不错,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双绝非弱者的眼睛。   无需交流或过招,仅凭眼神就能感觉得到对方的强大意志。在莎莎所受的教育中,哪怕是个病入膏肓、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拥有这种眼神,都应该得到强者应有的重视和尊敬。   公爵对她的回应是没有回应。   即使知道现在不是这位热情少女泡男人的好时机,但不习惯看到女性尴尬的兔头店长还是出声解围:“我们有点急事。”   出乎意料的是莎莎并没有因为公爵的冷眼而恼怒,这时后面的惊叫与喧哗也越来越近了,她踮起脚尖蹦了一下,越过查理的肩膀看去:“那是什么?它是冲着你们来的?”   她朝德维特呲牙一笑:“我替你们把它打碎,作为交换告诉我你的名字怎么样?”   德维特没做声,而是抬起手杖,动作既快又狠地朝莎莎一抽,莎莎心里顿时一惊,对方速度太快,她完全是凭身体本能反应朝左边闪去,但预想中的劲风并没有到来——在手杖完全横出前德维特就收了回去,这是个假动作,迫使莎莎不得不让开路来,紧接着他顺着动势,大步越过她朝前走,临过时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查理完全没预料到德维特会突然出手,虽然目的只是吓唬莎莎让开路来,但艾莲娜的魔法紧随其后,他十分短暂地权衡了一下就跟了上去,临过时歉意地朝莎莎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你会突然动手。”兔头店长看着公爵线条愈加清晰的侧脸轮廓说。   公爵不为所动:“莱恩家的。”   他只说了一个词,查理就明白了他如此冷硬的态度从何而来:身为帝国历史最悠久的高位家族之一,维护家族地位与荣光是每一位德维特家主的本能,自从知道黑金家族有借圣杯一事颠覆大陆后,他对几个家族的态度就从原本的不屑一顾变成了警惕和戒备,不论莎莎长得再可爱,在他眼里恐怕也跟讨人喜欢毫无关系。   再加上白兰公爵本来就是傲慢和任性的代名词,虽然被前十几年优渥生活所放任肆意生长的棱角在远离故土的这段旅程里有所磨平,使得兔头店长差点忘了刚见面时他是个多么自以为是、毫不考虑别人的家伙,刚才那冷不防的一手杖又让他想起来了。   “以莎莎的年龄,未必能参与那种核心计划。”兔头店长只好说。   “所以我没有真的动手。”公爵说:“动作快点,我们回船上去。”   我替你们把它打碎,作为交换告诉我你的名字怎么样——说得好像他需要一个小姑娘替自己解围似的!   “不能让它跟着上船。”兔头店长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离港口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霍尔已经过去了。”公爵不耐烦地说:“你怕什么?”   兔头店长下意识想辩驳一句他并不是害怕,但话到嘴边转了两圈还是堵回去了。   这好像不是公爵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上一次对方好像还做了个很不得了的举动——说他可以保护他。   这是在兑现承诺?   尴尬、不好意思和感动交杂的情绪过于复杂,让兔头店长罕见地没做好表情管理,神情一时间非常复杂,他轻咳了一声,假装自己依旧淡定:“你预备怎么办?”   不知道为什么,白兰堡拥有很多昂贵稀有的魔法物品,但却一个正经的魔法师都没有(艾利卡不算),他回想了一下,船上有留守的海斯廷和琥珀,再加上几个合同已经快到期的佣兵,都不像拥有多少魔力的样子。   公爵没有多作解释,当他们视线里出现乘坐的船高高的桅杆时,他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你知道为什么希弗士会制定海斯廷暂时接替他的位置吗?”他突然冒出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随着他的话语,兔头店长看到拥有一头深色短发,脸庞俊秀但不苟言笑的年轻骑士高高地站在船舷上,正在安静地看着他们,手里握着一张半人高的弓。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那个附魔傀儡还在身后并且越靠越近,但兔头店长因为各种意外而焦躁的情绪还是不可思议地平复了下来,甚至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他轻声问。   虽然距离还很远,但在此时海斯廷恰好也举起了弓并拉满了弦——简直像是在隔空回答他的问题似的。   那个年轻人眼神坚定,视线一刻也不曾在自己的主人身上停留,而是越过他们身后,锁定了那个动作已经和人类无异,移动速度还相当快的黑色影子。   一道破空声从兔头店长与公爵两人之间穿过,公爵没有回头看,而是继续抬步朝前走:“因为海斯廷是禁魔体质,只要有他在,任何非自然的阴谋都无法在他周围生效。”   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骑士长希弗士马术和剑术超绝,骑士团成员也无一不是百里挑一、骁勇善战的精英,但海斯廷依旧是白兰骑士团在潘尼格拉所向披靡的核心秘密之一。   查理在蒙特利埃学院的第一堂魔法课上就学过,其实绝大部分人都有魔法潜力,只有多和少的区别。   天赋异禀的魔法师不但能操控自然元素,还能混淆空间和生死,左右战局,影响大陆版图,而大部分人的魔力虽然存在于体内,但十分微薄,没有经过系统学习和开发很难意识到它的存在,充其量也只足够做一次预知梦什么的,时间间隔很长,十年起步,约等于无那种。   但绝大多数的意思,就是会有例外。   拥有禁魔体质的人是比大魔法师更稀有的存在,他们体内毫无魔法波动,无法响应各种自然元素,哪怕把所有魔法书吃进肚子里也不会成为魔法师——但相对的,无论何种魔法都不会在他们身上生效,根据体质强弱,他们还能影响周围,成为一个行动自如的抗魔结界。   这种人即使放眼两个大陆都数不出五个来,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就是康坦丁现任皇帝。   海斯廷擅长的武器是刀,但弓箭的准头显然也不错,箭矢像是挟着一道阳光飞快穿过黑影,又“叮”地一声打在石头街道上,溅出几颗火花。   黑影如同林间晨雾一般被阳光蒸发,周围路人惊疑不定地看向利箭射出的方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骑士垂下手臂,从船舷上一跃而起,在一片惊呼中轻巧落在码头上,在他身后,一块踏板也从船上降了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莎莎:艾利卡who?   脑子已经被挤干,下一次更新应该是10号了。 第九十八章   琥珀和希洛一起趴在船舷上, 看海斯廷稳稳落地后,脸上露出了一点点惊叹和向往,这样有点孩子气的表情在他脸上很少出现,让希洛觉得很惊奇, 拱了拱他。   “很帅吧?下次让海斯廷教你拉弓。”希洛说:“他的哥哥是我们弓箭团团长, 是大陆有名的神射手。”还是帝国军一直想要挖角的对象, 为此公爵明里暗里还跟皇帝怼了好几次。   希洛一直是骑士团里最小的成员,在勒梅那时就常常跑到预备役里去刷存在感当老大,自从离开潘尼格拉后谁都能揉他卷毛, 令他十分郁闷, 所以虽然他对于琥珀的出现一直装得高贵冷艳, 但其实心里雀跃无比。   琥珀的视线还一直追着海斯廷不放, 闻言却还是摇了摇头。   虽然相处时间很短暂, 但他始终记得把自己带出远离阳光和新鲜空气的是艾利卡,在上次分别前,艾利卡只交代了两件事:一是效忠主人, 二是休养身体, 暂时不要过度训练。   第一点在那天被希洛放倒之后琥珀其实就已经服气了,不论‘大人’的真实身份和实力如何,光是能令艾利卡与希洛这样的人臣服,就足够说明他的身份不一般。   至于第二点,是因为他不够健康。   地下格斗论是老板还是看客眼里都只有一件事,要么赢, 要么死。   琥珀凭借天生的敏捷与狠劲在同龄拳手中脱颖而出,并不代表他能因此获得什么好处, 最大的优待不过是为了维持胜利, 不会再让他饿肚子而已——即便这样, 也不会给他多少精细的食物,而是能够迅速提高能量的各种茎块与动物内脏,毫无口味可言。   回想过去,琥珀差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每天把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塞进肚子里的。   脱离那种日子后,琥珀每天的生活都像做梦一样,他不但拥有了名字,还得到了单独的房间和床铺,每天能吃四顿饭,菜谱尽是他从未见过也不敢想象的东西,衣服和鞋子也很奢侈,因为太过崭新和干净,第一次穿上时他僵硬了一整天,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它们弄脏。   但最让他感到不适应的是,每个人都对他很好。   不是对他另眼相待,把他当做什么特别人物的那种好,而是从大人到希洛,甚至包括只在外围警戒,很少跟他们接触的佣兵团,大家都把他当做一个‘孩子’来对待的那种好,这种感觉才是最令琥珀无所适从的。   他已经做了十二年的孩子,但从有记忆以来,直到最近半个月才第一次享受到了孩子的待遇。   琥珀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健康,艾利卡的话是对的,虽然比任何人都渴望力量,但不顾地基腐朽强行建起房子的后果只有坍塌的道理他明白。   海斯廷在空闲的时候曾经仔细帮他检查过,除了营养不良之外,还断定他的肺部有毛病,骨头的情况也不理想——他不止一根指骨有断裂又重新长好的痕迹。   当时他倔强地反驳骨头都长好了,也不疼了,不会影响联系格斗和握剑时,一向寡言的海斯廷罕见地发表了一通《论骨头对战士的重要性》的讲话。   “市井混混喜欢炫耀伤痛,他们觉得能在这些失败中汲取经验,变得更强。”海斯廷这么说:“但顶级战士不会这么想。他们重视自己的每一颗牙齿,每一块骨头,是否都健康稳固,待在该待的地方。脊椎歪斜影响平衡,不但姿态难看,还影响在马背上的战斗发挥,手指和手臂的骨头有毛病,原本能发挥出十分威力的武器无论如何卖力也只能发挥出七分。这些事情街头打手不明白也不在乎,你呢?你也不在乎吗?”   琥珀被海斯廷说服了,不过看到希洛和海斯廷大展身手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有些失落。   海斯廷不知道两个小的正看着自己背影嘀嘀咕咕,等公爵与兔头店长走上踏板后,他走上前,捡起地上的箭,箭头因为刺穿过魔法造物而颜色有些异样,而那个影子已经完全消失,除了地上被箭头刺刮的白点外,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只要重新打磨,不会影响再次使用。”他把那支箭放在桌上,平静地说。   希洛吹了一声口哨,拿起来仔细端详,对海斯廷与霍尔的眼神视而不见,希弗士对孩子一向要求很严格,如果他在这里,希洛是决计不敢这么态度轻佻的。   “你射箭的姿势真帅,琥珀崇拜死你了。”红发少年笑嘻嘻地说:“怪不得你哥哥迷住了那么多——”   霍尔伸手捏住了他的嘴巴,强行把后半句话捏回去了。“少说废话,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希洛的嘴被他捏得像只鸭子,含糊不清道:“当然没$@$#啦。”   海斯廷说:“顺利把暗号留下了,今晚午夜后艾利卡会来码头会合,还好赶上了。”   他指的是霍尔返回通知他影子附魔一事。   路痴希洛无法在完全陌生的地方独自行动,否则会把自己丢到另一个城市,今天早上恰好是海斯廷跟他一起下船跟艾利卡留下的眼线接头,没有跟着一起去散步。   所以当看到公爵与店长都没有出手解决那个模范,反而往码头走霍尔就明白了,抢先一步回来通知海斯廷。话说回来,如果他俩的任务互换,公爵两人根本不必如此匆忙赶回船上,只能说谁也没料到一场临时起意的悠闲散步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队长快回来了,再那之前不应该再发生意外。”霍尔神情严肃:“船还会停靠几天,我们应该下船调查一下此事吗?”   希洛说:“我觉得目前最重要的是海斯廷不能再离开大人身边。”   他并非退缩避事的性格,但他们是白兰骑士,公爵安全永远是首要任务。   霍尔还想再说什么,门突然被敲响了,三位骑士顿时安静了下来,最小的希洛被差遣去开门。   “琥珀?我说了等午饭后……”他拉开门,眼前站着的却是兔头店长。   “打扰你们了?”他温和地说。   “噢,没有。”希洛回头看去,见霍尔点点头,又把门开大了一点,把他让进房间里。   “难得看到海斯廷没有跟着德维特,我想你们可能在处理刚才的事。”查理进门后诚恳地道歉:“这次都是因为我。”   霍尔替查理拉开一张椅子:“我都告诉他们了,其实这是一场意外,您不必太过介怀。”   作为全程目睹经过的人,霍尔是发自内心说出这句话的,诚然他对查理的身份一直心存戒备,也并不像希弗士或者希洛一样跟他混得那么熟稔,但如果不是查理为那个无辜路人驱了魔,那个东西不会舍弃就近的两个治安官去追逐他们,善良不应该被当做指责的理由。   相反如果查理是为了避免麻烦直接掉头走开,霍尔会对他更有意见,在这一点上希洛和海斯廷跟他看法一致。   “既然你来了,正好可以确认一下。”霍尔说:“能确定是艾莲娜吗?这是否意味着她就在附近?”   兔头店长观察了一下,箭矢上已经没有魔力残留的痕迹了,除了箭头略微奇怪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确实是艾莲娜,我并不是个声名远扬的魔法师,也多年没有踏足多伦大陆,会对我的魔力做出反应的只有她。”他平静地说。   如果哥伦布还在,知道距离如此相近查理可能会顺势反追踪哥伦布的下落,但小锡兵走了,他们就没有了再见面的理由……至少他认为如此。   “不过魔力是意志的延续,影子追赶我并不代表艾莲娜当时就在附近,你们可以理解为那个举动是它的本能行为,魔法不会思考,也不会在消失后向主人打报告,如果可能的话,你们毋需花费精力处理此事。”   霍尔几人对视了一下,他们早知道兔头店长很聪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时时跟上公爵的思考节奏还能有来有往的,被对方猜到他们私下商量是否要处理魔女之事也不算太意外。   只是……   “你确定吗?”希洛忍不住问:“我是说,她就在附近,我们人多,要抓住她想来不是难事,趁这个机会解除诅咒不好吗?”   “对我来说,需要解除的诅咒只有哥伦布身上那一个。”查理温和地说:“变形魔法和心灵魔法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人类的灵魂很复杂,所以我不能随意出手干涉哥伦布身上的诅咒,以免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来。至于我……”   他顿了顿。   “艾莲娜把我的脑袋还是身体变成兔子都不要紧,我依旧保持人类的理智,对魔法理论的学习也不比她少,只要愿意花费时间,再复杂的绳结也能解开。”   那你为什么不解开?   还不等希洛问出这个问题,霍尔就开口了。   “查理先生,”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您知道我是一直跟随公爵大人的吧?”   查理点点头:“多亏您及时返回,通知了海斯廷。”   “我是公爵近卫的另一个影子,通常不会出现在公爵视线里……这代表我需要跟你们保持一定的距离。”霍尔其实拿不准是否该在这个时候说出此事,但从早上盘踞至今的疑惑令他还是继续道:“今天清晨……您走在大街上,我看到有人曾想叫住您。”   清晨的码头大街还有一层稀薄的雾,混合两边各种大锅里冒出的热气,叫人往远处看影影绰绰,不太分明。   霍尔担心在这种天气下跟丢,所以特意拉近了与公爵的距离,在他们还没有跟着治安官走进拐角的时候,霍尔注意到在不远处有人跟他一样,视线一直跟着前面的两人移动。   他本能警觉起来,凝神仔细听他们在低声交谈什么。   “那……是不是……”   “叫住他。”   “等等……”   恰好这个时候,兔头店长和公爵拐弯露出了侧脸,让他们停住了快步跟上前的动作。   “怎么是只兔子?”一个男人嘟囔道:“我们看错了。”   “不可能。”另一个声音更低的男人说:“背影一模一样——那肩膀和腿,还有走路的姿势,不是他是谁?见鬼!那是什么?”   他也看到了店长的兔子脑袋。   “如果再晚一步,他们就会叫喊出声,但看到您的脸之后,他们就走开了。”霍尔说:“虽然只看到了背影,但他们还提到了走路的姿态,语气十分肯定认识您,但您说过已经多年没有踏足多伦大陆。假设他们认错了人,那么……您是不是有个和你很相似的兄弟?”   ‘相似’这个词是霍尔委婉了,他也有兄弟。也许长相有相似之处,但年龄和性格甚至成长轨迹的差异让他们的姿态与神情差别很大,结合店长一直对自己的兔子脑袋的态度,令霍尔觉得,不处理诅咒并不是他所说的外貌无所谓之类的鬼话,真正的原因是他想隐藏自己的脸。   但如果不是大陆通缉犯或者达官显要,有什么必要宁可保持非人的外表呢?   兔头店长似乎并不意外霍尔说的这番话,但并没有作声。   “因为他们最终没有跟上去,所以您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霍尔说:“在他们的对话里,似乎把您错认成了另一个人,名为路易。”   *   作者有话要说:   查理兄弟:我只是花花世界里的一只花花蝴蝶~ 第九十九章   霍尔观察着兔头店长的表情, 但对方并没有显露出吃惊或心虚的样子,实际上他镇定得几乎叫霍尔要转而怀疑自己是否想太多。   希洛和海斯廷好奇地看着他们,至今为止店长从未跟他们提起过自己的家族,更别说兄弟——也许跟公爵提过, 但这俩人时常若无旁人单独叽叽咕咕, 碍于身份骑士们也不能随便凑上去听, 所以难得听到这件事,两人都目光炯炯。   如果不是刻意为之,其实查理的兔子脑袋不容易分辨出各种表情, 他没有被霍尔的话问住, 却被希洛和海斯廷的神态逗笑了。   “我确实有一个兄弟, 在很久以前。”他说:“并不是要故意隐瞒什么的——但那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小时候我们确实长得很像, 不过在成年前就分开了, 至今没有联系。”   现在轮到兔头店长观察三个年轻人的表情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白兰骑士团成员都要求出身良好,但显然他熟知的几个都是家境优渥,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 探听他人不愿启齿的秘密是不符合绅士行为的。   而越是历史悠久、社会地位高的家族就越容易有些阴\\私之事, 在他隐晦表达出一点为难的情绪之后,就连霍尔都有些坐立不安。   大家都很能干,可惜还是太年轻了。   很有心机的兔头店长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坏心眼的大人,甚至想过就这么把事情哄过去就算了——但一想到还未抵达白桥,就在福星市遇到了这种事,今后难免还会发生类似的情况, 而且普莉西亚小姐那里的‘锡兰’也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要被戳穿的谎言没有编织的必要。   “但多年前我们还在一起生活的时候, 他并不是那个名字。”查理斟词酌句地说:“当然, 过了这么久, 他可能已经改名,这一点我不能确定。我也不能确定今天清晨你遇到的那两个男人是不是指的就是他,或者是其他跟我体型相似的人,毕竟大陆这么大,对不对?”   虽然隐约感觉到兔头店长委婉的回避态度,但霍尔一时间想不出对应的话来,查理预想的很对,虽然不像希弗士是子爵继承人,但他的家族在勒梅那也是排得上号的,不依不饶地揭人疮疤这种事着实有点儿难为他了。   “我不明白。”希洛眨巴眼睛:“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兄弟就应该在一起不是吗?”   希洛心眼没有霍尔多,他只是从自己的人生经验出发,单纯觉得家族团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兔头店长目前为止都是一副‘我有个很久不见的兄弟,可能在这里也可能不在,但我没兴趣知道’的样子,令这个娃娃脸少年觉得难以理解。   查理有趣地歪头看他们:“这是很好的想法,你们一定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可爱家庭。希洛你们也有兄弟姐妹吗?”   这句话让霍尔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想要开口阻止,但希洛已经嘴快地回答:“是啊,海斯廷就有个哥哥,我则有两个——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不过霍尔就都是姐姐。”   查理点点头:“听起来很热闹。”   海斯廷比希洛更快觉察到兔头店长看似有点儿离题的反问意味着什么,疑惑地转头看了一眼霍尔。   霍尔表情复杂。   接着他们听到兔头店长平静地说:“我的家庭可能比大家都要特殊一点儿——直系亲属已经没几个了,而我的兄弟,在重返多伦大陆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相比他对我也是如此。”   “这种状态可能是最适合我们的,如果说我们之间有什么理想结局,那恐怕是直至死亡都不再相见。”   这番出人意料的发言让三个年轻骑士一时间都沉默了,然后希洛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有什么过节吗?”   “倒也不是。”查理说:“这跟我的家族有关,我们是不被祝福的孩子,真正关心我们的亲人为了保护我们做了很多努力,远离彼此各自生活是他们能做的最好安排,这与我俩之间的感情无关,毕竟平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希洛张了张嘴巴,突然有点儿后悔开启这个话题,这种沉重的走向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他不是没想到兔头店长原来是个私生子,说实在的,有钱有势的家族里私生子的存在很常见,以前潘尼格拉甚至流行过以私生子的数目与成就相互攀比的风潮,源头是某个伯爵放置一旁不闻不问二十年的孩子发明了一种药剂,对前任皇帝的头痛症很有效,获得了表彰,伯爵为此兴师动众地把他写进家谱,还在那一年的社交季为他求娶到了地位不错的妻子,一时间大陆的风流男人们纷纷回头翻找那些不受重视的‘意外’们,企图在里面找出几个能让他们大出风头的好苗子来。   不过兔头店长最后半句话更为关键:‘平安活着’。   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好像比长期被父母无视,不被疼爱严重多了啊,希洛心想,莫非是父亲\\母亲的伴侣很强势,对他们的存在深恶痛绝?   海斯廷和霍尔想得比希洛更深远些,尤其是海斯廷,因为一直近身服侍公爵,两人之间的对话他其实听到过不少,只是从未向同伴提起过。   “我们的老家离这里不远,今后说不准会遇到一些当年的远亲,他们是绝不愿意见到我的。”查理郑重地说:“艾莲娜对我来说,不过是个翻了脸的老熟人,即使遇到了也不要紧。但那些亲戚可是恨不得一见到就要了我的命,所以如果你们愿意替我保守秘密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午夜。   云层有点厚,月亮被遮了一大半,好在码头大街的路灯还亮着,但因为有些陈旧,亮度不太高,只能勉强在灯柱下画出一个圆圆的光圈,几步之外依旧很暗。   不过路边还零星亮着两三盏灯,那是还在开门做生意的店——为了争取时间,通宵装卸货物是常有的事,他们做的正是那些在寒冷夜晚里卖力干活后,热出一身汗饥肠辘辘的工人,如果主家足够大方,完工后很有可能会买下所有存货犒赏他们。   艾利卡没有骑马,而是徒步沿着街灯走向码头,脚步不疾不徐,如果不是时间不对,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悠闲散步的游客。   在半个小时前,她目送几个骑兵在伯爵夫人的命令下骑马离开,如果一路顺利,一个星期后他们就能抵达莫克文境内。   随着时间推移,普莉西亚小姐的孕期不良症状越来越严重,难以适应水上航行,所以在停靠福星市港口后立刻下船休息,与此同时国内传来消息,莫克文国王与南方领主公然开战,远在福星市的普莉西亚已经收到了两人都在战场上受了伤的消息,但伯爵伤势恶化得很快,加上不知何时提法争取到了国内几大贵族的支持,纷纷发兵——不是拱卫王都,而是剑指南方。   这时候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知道国王用以贿赂帮手的筹码是什么,如果南方领主谋反的罪名被落实,那么因为老国王的偏爱与提法的心虚落在他头上的那片丰饶土地就会如同一块上好的肥肉被鬣狗们瓜分殆尽。   虽然巴不得莱斯罗普在战场上被人一箭射死,但事关领地和财产,普莉西亚在思考过后,还是提笔写了一封信,但不是发往荆棘庄园或是南方,而是西里亚科奇。   这位外表柔弱的夫人对艾利卡说:“现在莫克文一定舆论四起,提法性格软弱容易被人拿捏,只要不能拿出莱斯罗普谋反的铁证,他说不定会因为做贼心虚自乱阵脚,甚至有可能在临门一脚前退缩,就像当初即位时没有发落莱斯罗普,反而在领地与财富上给他优待一样。我要给国王写一封信,说服斯巴里队长替我送回国。”   在离开拉巴巴塔前,莱斯罗普给普莉西亚留下了自己的心腹之一护送她前往白桥,这个人对伯爵忠心耿耿,是他少数信任的对象。   “伯爵给他的命令是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您,他未必会听从。”艾利卡说。   因为普莉西亚身份不一般,为了避嫌,艾利卡以女性医生的身份留在伯爵夫人的车队里,因为她行事妥当公允,又获得夫人的青睐,得以顺理成章地贴身照顾她。   “那你就告诉他,这封信或许能保住伯爵的姓名和爵位。”普莉西亚说:“莱斯罗普刚愎自用,过于傲慢,多年来除了国王几大贵族一直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也许他从未想过蚂蚁聚在一起也能咬死大象。我要写两封信,一封给国王,就说我的丈夫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但我已经怀孕,孩子是无辜的,请求他看在侄子的份上,留下他一条性命。”   “另一封信呢?”艾利卡问道。   “另一封信内容一样,但要在确定伯爵战败后再发——上面有伯爵家徽和我的签名,王都的报纸印刷厂会为了这个出大价钱买下它。”普莉西亚垂眸沉思:“他可以杀了莱斯罗普,但不能杀了我和腹中的孩子——至少不能公开这么做。只要伯爵夫人怀孕一事广为人知,就算最后国王会削爵,南方的封地也不会轻易落入旁人之手。”   前提是她和孩子能够平安回国。   先前她之所以顺从莱斯罗普,甚至主动提出要为他继续前往白桥办事的原因就在这里,普莉西亚判断出提法与莱斯罗普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她毕竟来到莫克文的时间不长,根基不稳,一旦发生意外很难保住孩子,所以才想到借助孩子生父的力量让她平安生产并回国。   可没想到的是她的弟弟并没有离开多伦,反而从勒梅那调来了人手——跟着艾利卡混进车队的,还有两个白兰骑士。   普莉西亚不得不承认,即使结了婚,有了丈夫和情人,但最能令自己感到安心的人还是勒梅那,只能来自勒梅那。 第一百章   “普莉西亚小姐的判断没有错, 事关伯爵性命,斯巴里队长已经启程回国,希望他能带回好消息。”艾利卡简明扼要地说道。   德维特皱起眉,对他们来说所谓的好消息肯定不是莱斯罗普安然无恙大获全胜, 实际上差不多所有人都希望他早点死掉算了, 只不过如果真如他们所愿, 那提法的矛头会直接转向普莉西亚——肚子里的孩子。   “姐姐身体如何?”他问。   “除了原本的头痛之外,饮食禁忌也在变多,时常骨头酸痛, 难以行动。”艾利卡想了想, 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忧虑之色。   怀孕对任何一个女性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更何况娇生惯养体弱多病的贵族夫人, 即使现在助产士这个行业已经相当成熟, 生产对于她们来说仍旧是一次事关生死的挑战。   普莉西亚的挑战从怀孕初期就开始了,随着身体日益沉重,大船航行这种相对平坦的旅行对她而言也是一种不小的负担, 因此才不得不在福星市停留休养。   但战争不等人。   国内的消息一传来, 普莉西亚就开始着手准备动身继续前往白桥了。   并不是说那里就会多安全,但至少提法的军队或杀手在那里会被大大削弱。   “你们预备什么时候出发?”德维特问:“我们一起。”   随着拍卖会时间临近,福星市现在异常热闹,很多豪华大船都选择在这里停靠,其中一、两艘偶然同行不会引起注意。   艾利卡迟疑了一下。   “在出发前,普莉西亚小姐想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事。   当普莉西亚发现频繁的头痛和眩晕已经很难让她长时间保持清醒和理智后, 就做了两手准备,德维特家的人不会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别人的良心上, 尤其对方是与莱斯罗普宿怨已久的国王, 出于母性本能, 她必须用尽一切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   “‘锡兰’?”公爵眼神一动。   “是的。普莉西亚小姐说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关注到伯爵私下进行的疯狂实验。”   “他身份为何?”   “他并未完全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但曾经告诉普莉西亚小姐,能在福星市或者白桥找到他——所以小姐推测,他很有可能是吉本或伍尔夫之中的一员。”   虽然早有预料,但公爵还是狠狠地哽了一下。   怪不得普莉西亚说她不会跟孩子的父亲结婚。   怪不得笃定孩子会由普莉西亚自己抚养。   不与黑金家族通婚是两个大陆贵族的共识,他们的关系没有曝光的可能,而由公爵千金产下的伯爵长子和黑金家族成员的私生子——傻子都知道哪一边对孩子的未来更好。   而且据他所知,吉本和伍尔夫的现任家主都是年近五十的长者,普莉西亚就算被莱斯罗普刺激疯了也不会跟他们产生火花。从历代成员伴侣和白兰骑士团就能看出来,德维特家的颜控基因是祖传的。   所以对方不但是见不得光的黑金家族成员,并且还不是地位最高的那一个。   德维特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这些事情普莉西亚想必比他更早考虑过。   他偏过头,示意海斯廷上前把自己的亲笔信交给艾利卡,上面详细写明了希弗士在莱斯罗普的庄园发现的一切,以及叮嘱普莉西亚对照自己之前是否有喝下过可疑的魔药,如果不曾入口,那么大概率孩子是平安且健康的。   “希弗士即将归来。”德维特对她说:“福星市有魔女活动的痕迹,从今夜开始,恢复你们之间的联系,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不能再离开普莉西亚一步。”   ***   兔头店长双手插着口袋,漫不经心地走在曾经熟悉无比的码头大街上。   他虽然没有完全对那几个年轻而正直的骑士说实话,但也没有胡说八道,福星市确实离他的老家不远,虽然离开多伦这么久了,他依旧记得这个城市的风车型主干道结构,记得自山上吹拂而下的风的味道和本地人说话时微妙上扬的尾音和与其他地区略为不同的停顿习惯。   因为他曾经住在这里好几年,和‘路易’一起。   和码头大街呈对角的街区是一片高级住宅区,整个城市最奢侈的功能都集中在那里:一个面积相当大的中央花园、城里规模最大的剧院、外表堂皇却缺乏人手维护的图书馆和几个昂贵的餐厅。   理所当然地,住在那里的人非富即贵,即使没有明确划分地盘的围墙,普通市民乃至穷人也会自觉避开那里,以免遭到巡逻者的呵斥与驱逐。   那个住宅区无疑是舒适的,但他当年并不怎么喜欢,因为那圈围墙不但把穷人从外面隔开了,也把他的视线挡在了里面。   所以当年个头还没围墙高的兔头店长每天都在策划要怎么瞒过佣人和老师的眼睛偷偷翻墙跑出去,往人群最多最杂乱的地方钻,他天生喜欢人群——生存这件事给人们带来的苦痛和喜悦让他有一种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的错觉,能够短暂忘记围墙里那宛如精致易碎宛如手工艺品的生活。   一个穿戴整齐的小孩子在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很容易遇到麻烦,所以这种行为是被明令禁止的,后来他找了一个据点,每次都在那里换上劳动者惯穿的衣服款式,并请求那个据点的好心朋友替他保守秘密。   这令那个朋友十分为难。   “路易啊路易。”每当看到他出现,那个朋友总是先叹一口气,用很无奈的口气这么说,然后把他迎进门,随手抓一把柜台上的薄荷糖,让他坐进最角落的桌子里。   “你不能再这么干了。喝完牛奶就回家,否则我会告状的。”他每一次都这么说:“真的会告状——你会被罚抄写,一整夜睡不了觉。”   兔头店长一边回想,一边凭借记忆拐过大街,走到尽头再右拐,就能看到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招牌,晃晃荡荡地挂在路边,螺丝掉了一颗,起风的时候上下翻动,看得经过下面的路人胆颤心惊……   他停下脚步,抬手扶了扶礼帽,让自己的视线更开阔一些。   前方是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两旁是联排别墅——但不全是民宅,大多都是一些规模不大的侦探公司或保洁公司之类,尽头是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门面,二楼是一个锈红色的招牌横挂出人行道,上面用花体字写着:布鲁克和迪。   这块桥形招牌有些年头了,边缘的手绘花纹已经有些模糊,上面只用一颗螺丝挂着,另一头危险地下垂,看起来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要掉下来。   下面的橱窗不大,摆着几篮手工面包,看起来既甜蜜又松软,推开门,就能听到清脆的风铃声响起,室内温暖的空气混合面包香气扑鼻而来。   查理环视店内一圈,发现里面既没有顾客也没有店员,柜台后的一面墙是一个巨大的货架,上面全是各种瓶装酒,而另一面墙则是面包架,品种比橱窗里的还要多。   即是面包坊也是酒馆,这家店的店长风格相当大胆。   又或者是终于明白每天醉醺醺地守株待兔,等待酒客上门已经不能维持生活了,只好拓展新的业务。   兔头店长微微一笑,微微倾身研究货架上的果酱面包。   还没等他弄明白那种晶莹得近乎透明的果酱来自什么水果,连接后厨的门帘就被掀开了,一个粗粒得像是被砂轮打磨过的声音嘟囔着:“不会掉下来的,我会修理——有客人呢!”   他朝里面大喊一声,转头看到查理,先是一愣,然后立即堆出一个笑脸来:“先生,买面包吗?”   兔头店长神情古怪地看着他,这个男人脸上有一道自下颚延伸到脖子的长疤,大鼻子肿泡眼,偏偏脸颊轮廓硬得像刀削过一般,这副长相和魁梧的身材与他这种做作的亲切笑容实在不搭,看起来十分不怀好意,像极了意图诱哄水手放下跳板好上船劫掠的蹩脚海\\盗。   但笑出声显然很不礼貌。兔头店长点点头,随手指了一个圆鼓鼓的奶油小面包。   老板立刻利索地抽出一个盘子,夹出面包装上,又摆上一只小叉子:“需要饮料吗?香草茶?还是酒?”   兔头店长歪头看他,老板压低声音,示意他看向柜台后的那面墙:“我的酒都很不错,不是我自夸,只要尝过的人都会变成常客……”   “我不喝酒,有牛奶吗?”查理问道。   听到他开口说话,老板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路易?”他睁大了眼睛:“路易!你是路易!”   老板差点把手里的盘子扔掉——但随即又按捺住了,因为对方朝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不是路易。”兔头店长说:“我叫查理。”   一脸疑惑的老板看起来更凶了,但他很快就放弃了思考,强行摁着他坐下,但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睁大眼睛打量他,像是想透过他的兔子脑袋找到一点人脸的痕迹。   但失败了。   “随你怎么说。”他最后咕哝道:“但你是路易。”   兔头店长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上——那恰好是离他刚才观察面包货架最近的位置,圆形的木头桌面重新上过漆,看起来还很新,但铁丝绞花的靠背椅已经有些不稳了,而且比他记忆中的要小,坐在上面膝盖几乎都要顶到桌子。   他笑眯眯地看着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老板,对方跟十几年前看起来差不多,只是头发有些花白了。   “路易啊路易。”他叹气的声音跟当年一模一样,但眼睛里带着笑:“我的酒馆可不卖牛奶,你这小淘气。” 第一百零一章   “说实在的, 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老板也坐在靠背椅上,全然不顾它发出危险的嘎吱声:“说说看,你的脑袋怎么了?”   “跟别人起了点小矛盾。”兔头店长简洁地说。   老板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路易。如果什么人跟你一起卷进麻烦, 吃亏的人绝不会是你。”   兔头店长无奈地一摊手:“我正要跟你说这个, 最近有听到什么消息吗?”   “你指什么?”   “魔女艾莲娜。”   听到这个名字, 身材魁梧的老板并没有像大部分人一样露出惊恐或厌恶的神色,反而坐直身体,意味深长地又从头到尾打量了查理一番。   “你真是长大了。”他促狭地说:“魔女。我要提醒你, 那些婆娘可不好惹。”   “停止你的想象, 我跟她不是那么回事。不过你既然会这么说, 就代表你没见过她。”兔头店长若有所思:“还是你的店真的要倒闭了, 已经没有半个客人会上门了?”   “去你的!你别想激我——每次拍卖会临近都会有牛鬼蛇神上岸, 一个魔女算什么?不过她高调得古怪,刚刚在码头大街闹了一通,害得晚上的巡逻力量加强, 老酒鬼也不敢半夜出门买酒了。”一脸横肉的老板挑眉:“你是想抓住她?解除诅咒还是报复?我有门路……”   “不, 我只是想提醒你最近小心些。”兔头店长笑着说:“有了家庭就别像以前那么浪了,谢天谢地,小时候我是真心觉得你长得这么凶,一定不会有女人敢嫁给你,只能当一辈子老光棍,还偷偷帮你攒了一点儿养老钱呢, 就藏在东南边铁门左边第三拍第一块红砖后面。”   老板眉毛一竖:“你这小鬼——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结婚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烤面包了?”   两人对视两秒, 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且你连招牌都改了, 傻子才看不出来, 布鲁克。”   十多年前那个邋里邋遢的单身汉连酒馆的名字都懒得想,直接把自己的大名焊了上去。后来业务拓展,老板娘的名字也被他亲手加了上去。   “她是个好女人。”说起妻子时的老板很神奇地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凶了:“她在面包房里,你等一等,我把她叫出来见你。”   查理摇摇头:“不用了。”   “我的老朋友,她应该见一见。”布鲁克固执地说:“而且你现在是个兔子头,怕什么?”   “除了兔子头呢?”查理平静地反问他:“声音、身材和体态呢?已经有人在大街上错认我了,他也常来福星市吧?她见过他吗?”   老板沉默了。   “偶尔来。”他闷着声音说:“通常是去老宅子里待着……有时也会来店里看一眼。”   布鲁克抬眼看他:“每一次我都看着他,想象你的样子,每一次,路易。”   所以刚才虽然难以置信,但他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访者的身份了。   “他才是路易。”兔头店长再次纠正他:“我是查理。”   “好吧好吧,如果你这么坚持……虽然现在你满脸都是毛,但除了这个,真是一模一样,我敢说别的双胞胎都没有你们那么像。”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几乎像是耳语:“上一次我看到他别上了胸针。”   兔头店长闻言微微抬起脸:“你在哪里——”   “就在这里。”老板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大咧咧地一摆手:“我可不会去白桥,去了也进不去那些场合。是有一次他大概是刚从什么宴会上赶回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路过这儿顺手进来买了个面包。”   每个黑金家族在正式场合供以外界识别身份高底的具体方法都不同,但总的来说差不多都是以装束和首饰来区分。   老板继续说:“我不明白,你们小时候对家族深恶痛绝,可现在一个跑得远远的十年都不冒一次头,另一个却回到家族里,地位还一年比一年高,你们究竟打算干什么?”   不等查理说话,他又自顾自说下去:“不过你们想干嘛也不用告诉我,我就是很高兴你能进来看我一眼。”   他看着兔头店长,终于换了称呼:“真的,查理。路易偶尔也会来,每一次我都很高兴。”   布鲁克今天没有喝酒,但感慨的情绪使他整张脸像喝醉了似的红得发亮。   除了围墙里深处那栋老宅里的几个人,恐怕整个福星市只有他知道那里曾经住着两个小男孩,明明拥有不同的灵魂,却只能使用同一张脸和同一个名字,甚至连这个不完整的身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战战兢兢、受人鄙夷的。   布鲁克是穷苦水手出身,不知道大家族内部的弯弯绕绕,但他知道没爹没妈的孩子不会幸福。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家族的孩子,但如果收到重视和喜爱的话,在那么有钱有势的背景下,为什么会把一对说话还奶声奶气的孩子独自丢在福星市,完全由佣人照顾,一个亲戚都没有?   所以哪怕他们住在围墙里,拥有外面的人梦想的大房子和佣人,当年的小路易还是愿意翻过围墙,跑到码头边看工人来来回回卸货,一看就是大半天。   布鲁克没有问过他枯燥的码头卸货有什么好看的,因为令这孩子看得入迷的不是工人和货箱,而是那些来自远方的船。他知道路易迟早会走。老宅那每个季度都从白桥而来、精美的丝绸衣服、书籍和玩具对他而言不过是沉重而无用的锚。   后来他果然走了,但另一个孩子留了下来。在那之后,布鲁克才第一次见到了另一个路易。他果然和自己的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但更沉默,对码头工人不感兴趣,也不爱吃薄荷糖。   但这些都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   布鲁克认为他们最大的区别是这个路易从来不会提起自己的兄弟——虽然之前那个路易也很少提起这件事,但偶尔也会说出“真想让他也尝尝这个,老师不让我们吃外面的东西”这种话来,然后迅速装可怜,请求布鲁克替他保守有关兄弟和糖果的秘密。   而后来的路易拒绝承认自己有兄弟,或者曾经有过兄弟。   “路易从来只有一个。”他这么对老板说:“布鲁克,你应该戒酒了,整天醉醺醺的,记忆都被弄乱了……我还是我,只是长大了就不喜欢吃薄荷糖了而已。”   不止他这么说,其他人也是如此。   “原来伍尔夫家曾经有个孩子放在福星市?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那么大的家族……”   “你当然不知道,那是个私生子,是一个天真的大小姐被男人欺骗了,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跑了,她却怀孕了,只得偷偷躲在外面生孩子。”   “不可能吧,伍尔夫家那么有钱。”   “当然有钱,你看看,明明是家族的耻辱,还给一栋那么大的房子。每年都有好几次,从港口运两大车的东西进去呢。”   “那个男人为什么要逃跑?哪个傻瓜会干出这样的蠢事?”   “因为大小姐怀孕的时候已经跟另一个家族的公子订婚了,他当然要跑,否则一定会被他们把肉剔下来喂鬣狗。”   “那孩子就是……”   “嘘,他现在可不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了,看到上次他坐的马车了吗?车门上有伍尔夫家的纹章,说明他得到了[姓]。”   “哇……”   “他是不是才十四岁就被认回去了?究竟干了什么才能从福星市回到本家?”   “他改名了吗?毕竟原本的出身不太光彩。”   “改了吗?没有吧,听说没有改名。”   “我能确定没有改,就叫路易。”   “还是叫做路易。”   这些风言风语从伍尔夫家的大船罕见停靠在福星市,并接走了一个男孩之后就再也没有在街头巷尾停息过。   俗话说连国王的床底都藏着三只老鼠,能够窥探到他最宠爱的情妇穿着哪种款式的拖鞋,更何况那些历史悠久的家族。   福星市虽然鱼龙混杂,但本地很少出现什么大人物,所以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还是有人以能认出从这儿被接到白桥去的路易为荣,并且不厌其烦地(自以为)隐秘告诉身边的人:“看看,那就是伍尔夫家的路易。”   身为八卦当事人面对这种背地指点不厌烦恼火是不可能的,但又不能把这样说的人狠狠揍一顿扔到水里喂鱼——理论上他已经拥有了这么做的力量,而且治安官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但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暴君潜质。   更不用说是明明干的都是吸血吮髓的勾当,但越是这样的家族就越在乎自己的名声,很愿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和气亲切的一面来,对年轻家族子弟约束都很严格,不会允许公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所以路易这两年连马车都是另行定制的,就是被路人八卦八烦了。   反正随着时间流逝,他地位越加稳固,已经过了需要排场和气势虚张声势的时期,也不再干那种特意在闹市彰显自己地位的傻事了。   直到离开码头大街,一路行人逐渐稀少后,他才让侍从吩咐马夫停下。   “我去买东西,不用等我。”他说完,已经跟随他几年的侍从习以为常地点点头,为他戴上帽子。   眼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路灯还没打开,这个时候在街上走一会儿估计也不会太过引人注意。   路易穿了一件不太正式的披肩外套,如果再提着个行李箱,看起来就像个刚刚下船,正准备找地方落脚的游客。   他熟稔地拐过街角,一阵风迎面吹来,前面不远处一家店缺了颗螺丝的招牌危险地晃来晃去,下面门缝里漏出一片温暖的橘色灯光,照得那一小片地板都显得有更有温度,诱惑路人伸手推门。   但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那块还在晃荡的招牌。   不知道为什么,路易心里没来由地浮现出一种古怪的情绪,分不清是喜是悲,只知道这股情绪来得如此强烈,令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推门。   欢快的风铃声响起,听到动静,正在收拾桌子的老板布鲁克站直身体回过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路易,愣住了。   青年微卷的金铜色头发在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晕,眼睛形状略长,皮肤苍白,五官都不算十分引人注目,但放在他脸上却有一种出奇的神秘感,使他看起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出现在描述什么遥远古国的书籍插图上。   布鲁克第一反应就是朝他身后张望,但店门已经被重新关上了,他什么都看不到。   路易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了?”   “噢,路易,是你呀。”老板上前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却又想起自己手上还托着一个小瓷碟,慌忙把东西放下:“没什么。”   然后他十分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又重复了一次:“什么都没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是18号噢。 第一百零二章   布鲁克不想让他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空盘子看,随手把盘子连带杯子丁   “刚下船不久。”路易说。   布鲁克不想让他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空盘子看, 随手把盘子连带杯子都推到柜台后面,直起身来:“老样子?一个肉桂苹果卷?”   “……不了。”路易四下看了看,这家店看起来跟上一次进来没什么不同,应该从这种十年如一日不换装潢的作风也能看得出店主性格多么怀旧——也可以说是固执。   他顿了一下, 视线落到面包架上,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转变一下心情:“奶油小面包看起来不错。”   布鲁克在心里大声怒吼了一句天神你TM开什么玩笑, 极力维持脸上的平静表情给他装好,又平静地送他出门——直到关门的风铃声渐渐平复下来听不到,路易才迈步朝老宅走去。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说不上来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或许只是因为普莉西亚此刻也身在福星市的缘故, 让他有点儿神经过敏。   路灯已经全都亮了起来, 他提着布鲁克家的纸袋慢慢走过长街, 偶尔看一眼路旁的橱窗,一些营业时间长的店还开着门,一旦路人稍有驻足, 店员就会怀着希望朝他们张望。   平时他没有逛街的习惯, 但当他路过一家精品女装店的时候,还是稍微停顿了一会儿。   这个地段的商品大多时髦而昂贵,为了配得起价格,店家市场在展示橱窗上下很大功夫:一双银色的高跟女鞋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在橱窗灯的照映下发出近乎液体的反射光芒,纤细的鞋头和鞋跟设计十分少见, 想来是刚到货的新品,大概是为了噱头, 这双鞋的下方还摆了一双小得出奇的、可爱的婴儿软鞋, 是跟高跟鞋一模一样的银色, 鞋面上用彩色丝线绣了一对小巧的蝴蝶。   那双鞋实在是太精致、太引人注意了:如果被人放在手掌心,占的位置不会比一颗苹果更多,简直令人禁不住想象穿着它的孩子会可爱到什么地步。   路易看了一会儿,里面的店员也在悄悄打量他:这位俊秀的年轻人刚停下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虽然会驻足在女装店外的男性多半已有伴侣这件事很扫兴,但对方的外套和手杖一看就是高级货,肯定有钱。职业素养令她强自打起精神,正准备出门招呼他进店看一看,却遗憾地看到他收回视线,抬脚走了。   “不买吗?”店员喃喃自语,不死心地侧身去看,却在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那一瞬间眼角一花,仿佛有一个黑色的东西动了一下。   ???那是什么?路灯的影子?   可是路灯又不是蜡烛,影子怎么会动?   店员呆愣愣地伸头看了片刻,又默默缩了回去。   路易没有看到身后的动静,路上的行人很少,他不紧不慢地沿着围墙走了一会儿后,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如果刚才是因为心事太多而单纯的神经过敏,那现在就是他确实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脚下,路灯不算亮也不算暗,深黑色的影子从他脚边折射到围墙上,而在影子上方,还有另一个影子正在靠近。   路易握着手杖回头,身后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但墙上的影子确实存在,并且还在移动。   路易朝路灯的方向走了两步,将自己的影子拉离围墙,一阵夜风吹过,墙顶上的爬藤叶都被吹得纷纷抖了起来,活像一群蠢蠢欲动的老鼠。那个还在墙面上缓慢移动的影子如同潜伏在水下的鱼,穿过那片爬藤叶在墙顶冒出头来,变成了一只羽毛油亮的大乌鸦,两只脑袋朝不同方向偏着,眼睛都盯住路易,一动不动。   “魔女?”路易眯了眯眼睛,确定它确实拥有两个脑袋,而不是天黑眼花产生的错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围墙沿路的前后路灯都熄灭了,只有路易所站的那个位置路灯还亮着,圆形光晕把他笼罩在里面,像无尽黑暗里的一座孤岛。   这只双头乌鸦是魔女艾莲娜的标志之一,路易垂眸思忖,但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招惹过这么一位声名赫赫的魔女,最近拍卖会在即,家族成员通常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引发矛盾。   那只大乌鸦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抖抖翅膀仰脖大叫一声,声音和普通乌鸦不太一样,粗哑中还带着上气不接下气的窒息感,仿佛曾经有人捏着它的脖子灌下了一大壶辣椒水。   一道银光挟着风声闪过,叫声戛然而止,墙头的大乌鸦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瞬间瘪成了一张黑色面皮,软软地滑下墙,又变成了爬藤叶下的一个影子,一把精致的小银刀钉进乌鸦原本站立的位置,小刀下几根黑色羽毛悠悠荡到空中。   “你吓到它了。”一个女性的声音突然想起,带着抱怨的口吻:“这样可有点儿没风度。”   路易转过头,果然看到一个女人站在不远处。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魔女,形象跟民间所流传的出入很大:对方既没有穿着紧身高开叉的黑色长袍,也没有涂着鲜艳如火大大红唇,甚至长相也跟妖艳扯不上关系。   她长得不美丽,但也不丑。一定要说的话,她更像是某个中介公司的普通前台,领着不高也不低的薪水,偶尔换个不那么中规中矩的口红颜色就担心同事私下议论自己过于招摇。   “艾莲娜?”路易没有因为对方无害的外表就放松警惕——任何正常人晚上被魔女独自堵在路上都不会觉得这只是个意外。   “我一直在找你。”艾莲娜上前一步,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路易的脸:“找了你好多年……你跑哪儿去了?如果你不喜欢兔子为什么不说?我不会生气的。”   兔子?什么兔子?   路易皱起眉头,觉得这女人多少有点儿精神不正常:“你找我干什么?”   “还是你在生我的气?因为弗莱娅?还是佩吉?可那是她先主动招惹我的,一直查理查理查理说个不停,还说你送了她一把伞……所以把她的头发烧掉了。”此时艾莲娜越走越近,近得路易能看得清她眼里的狂热:“那是惩罚,谁让她说谎呢?对不对?”   她说的话路易一个字都没听懂,但不妨碍他迅速判断出究竟发生了什么——魔女把他错认成了另一个人。   一般来说,面对疯子的时候最好顺着说话,不要做任何可能会激怒她们的行为,因为艾莲娜不是一般的疯子,还是个成名已久的魔女。   但路易却嘲讽地掀起嘴角。   “我不赞同。”他说:“你最好别再跟着我,艾莲娜。”   艾莲娜死死地瞪着他片刻,突然又展开一个笑颜:“你又想骗我,我不会生你的气。”   她柔情蜜意地说:“跟我走吧,我不再生气了,也不计较你过去犯的错,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路易站在原地,抱着双臂看艾莲娜朝他越走越近——然后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干了什么?”她冷冷地说:“那不是你的魔法……你身上戴了什么东西?”   路易脚下原本边缘模糊的灯光现在变得清晰无比,外缘黑色的影子不安地涌动,宛如实体。   艾莲娜已经不能再上前一步。   “一点小安保措施。”路易平静地说:“毕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发生意外,总要有所准备。”   他话音刚落,艾莲娜闪身避开几道宛如闪电般的银芒——那是同射伤她的乌鸦一样的银器,路易身上有防止邪法的魔法物品,她的傀儡不能靠近,反而随着他的动作匆忙避开。   “阿尔芒!”艾莲娜尖叫一声,振翅声响起,那只乌鸦动作无比迅捷地扑向路易,锋利的爪子在他抬起格挡的手杖上划敲出脆响。   围墙上的爬藤宛如获得了生命般高高竖起,脱离墙体,以一种令人汗毛直竖的姿态和动作飞快爬向路易,他飞快扔开手里的纸袋,单手弹开一个打火器,几乎是在爬藤即将攀上他的前一秒,一个火球从他手心掉落,轰地一声在爬藤叶上迅速蔓延开来。   艾莲娜瞪着他的动作——路易的一连串行动间完全没有停顿,仿佛在她出现的第一秒就已经策划好了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这个男人丝毫不理会脚下的火焰,朝她直冲而来。   “所谓魔女,”路易细长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盯着她,欺身上前:“需要依靠魔法和契约实现力量转换,更擅长在暗处偷袭,或制造自己不可侵犯的领域,守株待兔……”   这句话出自每一个曾经研习或选修魔法的学生都会翻阅过的《魔法起源与衍生类别.第二部 》(赫西.格鲁金斯奇著),路易并没有展现出一丁点儿魔法力量,却一字不差地复述出了教科书里的内容。   随着他低喃似的话语,冰冷的手杖带着寒气朝她的脖颈刺去:“在有所防护的情况下,强攻可破。”   艾莲娜睁大眼睛,清楚地在看到了从未在对方身上出现过的、陌生而毫不掩饰的杀意。   兜头而来的冰冷让她全身一颤,差一点没有躲过那一击,栗色的长发被看似钝头的手杖削下了一片,只差两寸,就能划破她的脸和脖子。   这个人不是查理。   艾莲娜脑中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虽然和少年时代略有变化,但这张脸……   莫非是幻术?不仅她的傀儡和阿尔芒,连自己都被混淆了耳目?   最可怕的是,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脑海里,对方的眼神也变得更为冰冷,仿佛他才是个魔女,潜伏在自己脑子里,完全洞悉了她的每一个想法。   艾莲娜确实不擅长近身格斗,转身就跑,在她身后被烧了一大片的爬藤像一个忠实的守护兽扑向路易,随即又被火光穿透。   火焰熄灭处,路灯由近到远逐盏亮起,浓稠的黑暗退去,近处的虫鸣和远处的车马人声也逐渐又能听到了。   路易没有继续追击,而是看着魔女消失的方向,神色复杂。   *   作者有话要说:   艾莲娜是个stalker,所以查理一直躲着她。   但查理从未杀过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艾莲娜与路易都没有防备,所以第一次交锋谁也没赢。   下一次更新是20号噢。 第一百零三章   福星市出现了魔女的踪迹。   此事在接连出现了三个受害者之后市政厅终于无法再继续掩盖, 怀疑和愤怒宛如瘟\\疫般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治安队加派了巡逻和警戒。原本对普通市民来说,魔女虽然可怕,但她们更像是一种传说, 只会骑着笤帚在午夜的旷野上飞, 要么就是在沼泽和密林里偷偷摸摸熬煮汤药, 篝火边全是邪恶的妖精和亡灵。   很少有人提起魔女会出现在人流密集的闹市,即使在福星市露出了马脚,受害者也多半是深夜落单的家伙, 日出而作日落而熄的劳动人民虽然讨论得热火朝天, 但实际上并没有太过恐慌:福星市是有魔法协会的, 治安官们也很努力, 只有少部分人受到了这件事的影响。   白桥拍卖会前永远是福星市地下交易最繁荣的时候, 在各种不能在明面上流动的物品神不知鬼不觉运往白桥时,总会有一些不成规模或品质略低的东西零散流入民间市场,没有充足财力的大部分人会通过这些地下交易互通有无, 并期待能交上好运, 捡个大漏。   这些来路不明(很有可能渠道不合法)的货物交易自然也是不交税的,因此避人耳目相当重要,除了地点隐晦之外时间也多半设在午夜之后,再加上黑魔法造物占了相当一部分比重,谁也不敢打包票魔女会不会看上他们的货物突然出现在交易市场,或者在集会结束回家的路上迎面遭遇, 自己也随之成为隔天报纸上的受害人D。   种种顾虑使得夜晚的福星市难得沉寂了下来,连下街区到处晃荡的流浪汉和醉鬼都变少了, 从这头看来治安队的压力反而减轻了很多。   不过单边的利益被触犯总是会引起反弹, 从第一起受害案例出现后不超过两天, 黑市里关于魔女艾莲娜的悬赏就多了起来,连码头的商船上也下了一些看起来不太好惹的人,但大多看起来并不像正经的雇佣兵,更像被高额悬赏临时捆绑到一起的赏金猎人。   “不管怎么说,猎杀魔女这种事单打独斗是不成的。”希洛趴在船舷上,看着又一艘船缓缓驶入港口:“艾莲娜成名很久了,就算人多,最后分一分应该也有不少。”   兔头店长跟他一起趴着看:“事情传播得比我想的要快。”   这有些不太合常理。因为名声不好,随意显露踪迹很容易激发猎巫行为,再强大的魔女也熬不过地毯式搜索和车轮战,艾莲娜虽然很偏执,但查理并不觉得她这么傻——包括那一天凌晨遭遇到的、为女性梳妆的手艺人也是被傀儡魔法附身,直到被他和公爵撞破逃脱,艾莲娜都没有现身,说明当时她只是驱使魔法,并不在附近。   治安官也没有认出那是艾莲娜的魔法,从那天到现在这短短几天时间里,城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掌权者注意到了艾莲娜的存在,并决心将之驱逐或抹杀。   这两天一直待在船上的兔头店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公爵知道。   因为除了路痴希洛,连琥珀都得到了在港口附近逛一逛的权利,这表示虽然没有下船,但公爵的视线并未移开福星市内。   这其中固然有普莉西亚就在城里的原因,还有另一部分……   查理不太想承认。   他和德维特又陷入了一种奇怪而尴尬的境地,跟上一次的冷战不同,表面上他们和以往并没有不同,但私下却开始回避彼此行动。   譬如查理绕过德维特向几个骑士谈起有关路易的事,其实有什么区别呢?海斯廷或者霍尔总归会向公爵汇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再譬如他明知道在短暂靠岸期间,德维特一定会跟城里的普莉西亚建立联系并且监控城里的动向(特别是正面遭遇魔女的魔法之后),并且对局势有所掌握,但他愣是一个字都没跟查理提起。   虽然德维特肯定知道查理能够猜到他在干什么。   德维特看穿了他的软弱之处。   意识到这一点让查理感觉很不自在,他不习惯这样。   人类是种很矛盾的生物,虽然觉得长年孤独很辛苦,但又会被时间磋磨得依赖孤独。   在这一点上,他和琥珀没什么两样,但琥珀又比他强一点。   兔头店长转头,正好看到琥珀换了个位置,追着夕阳的余晖在认字,这孩子做什么都很认真,把公爵随口说的‘照顾翡翠’当成了事业,为了研读所有他能找到的、提到冥王枭的书籍,一有时间就捧着练习本学读写。   看到小朋友这么认真,兔头店长突然冒出一个忧郁的念头:我是不是老了?   几乎不记得自己上次这么充满干劲是什么时候……他下意识伸手去掏烟斗,刚碰到那略带冰凉的触感又立即冷静下来:跟年龄无关,他好像就从来没在正事上这么有干劲过。   那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老了?   他低头看着烟斗沉思。   大概是……因为他发现有一个比他小了将近十岁的人,正站在他面前,准备保护他。   那个人才十八岁,不喜欢跟人过度接触,不耐烦半推半就的试探,年轻得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在成人的世界里通常用做暧昧推拉,但却成熟得知道适可而止。   他不再试图询问有关他来历和背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抽丝剥茧的公爵关于他的问题只剩下一个。   你怕什么?   查理从未给他答案。   于是公爵伸出了手,不是牵住他,而是要捂住他的耳朵和眼睛。   害怕就不要听。   害怕就不要看。   不用思考也没关系。   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当成一个吓坏了的小孩子来哄这件事让向来自认为脸皮足够厚的兔头店长有点撑不住,他向来更习惯做个保护者而不是被保护者,这样立场对调的窘迫让他甚至不太敢深入思考这件事,否则会害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一头跳下船扎进水里再也不浮上来……   希洛原地起跳。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查理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惊,动作快过思考地一把薅住他,这小子动作幅度之大差点连同他一起带得蹦起来,就这还不消停,被查理箍住还不停扭动,像只兴奋过度的小狗。   “干什么?”兔头店长把他往后扯了扯:“看到肉骨头了?”   希洛眼睛亮得要命:“队长!”   他顺着看去,果然看到刚才停靠的船正在卸客,两个提着行李的男人还在排队——都围着头巾,还留了胡子,距离这么远,查理都不太敢认那是谁,天知道希洛是怎么看到他们的。   连海斯廷都出来了,跟甲板上的两个佣兵低声交谈了几句,大概是在安排待会给希弗士和尤金放行上船。   兔头店长简直服了,这些骑士一个个的这么老远就闻到了队长的味儿么?连船舱里的海斯廷都能做到精准迎接?   人形肉骨头希弗士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他和尤金轻装简行一路急赶,总算是在预定时间内抵达福星市,从庄园逃亡开始就从未安心喘过一口气,强壮如他也多少有点顶不住,倒是尤金对这种奔波适应良好。   兔头店长的变色药水有时间限制,虽然并未清洗,但希弗士的发色也逐渐褪回原本的模样,加上长相多少有些打眼,因此两人都穿了拉巴巴塔式带头巾的袍子,还留起胡子,混在二等舱里也不算太引人注意。   比他们惹眼的另有人在,这一船乘客里有个气质沉郁的家伙,一看就是手上带了人命的,身边围了几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小弟,嗓门又大,为了不节外生枝,一般人都绕着他们走。   如果不是提到了魔女艾莲娜,希弗士和尤金也打算离他们远远的。   但跟班之一嘴巴又碎又虚荣,老是呱啦呱啦地大声讨论他们预备如何狩猎魔女,用以收获旁人惊惧和敬畏的目光。   托他的福,船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城里出现了魔女艾莲娜的踪迹,似乎还惹上了一个什么人,赏金飞跃到了很诱人的数字,招揽到了邻近的猎人注意,这几人也是其中之一。   不管魔女的事情是真是假,这些好斗的家伙一股脑涌进福星市,肯定有一段时间要搞得鸡飞狗跳,还有人被这个传闻下得连船都不下,直接又买了前往下一个城市的船票。   别人不知道,但希弗士和尤金可是明白查理和艾莲娜的恩怨不小,且不说‘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艾莲娜追求不得因爱生恨’的那段回忆录真实性有多少,店长至今还顶着的那个兔子脑袋可是实打实的。   如果魔女真的在城里,那么她和兔头店长碰上的几率就很高了,再加上普莉西亚小姐也在城里,简直叫人头疼。   那个聒噪的赏金猎人团体比他们早一步下了船,尤金给希弗士递了个眼色,也快走两步,宛如一条滑入山涧的小鱼,很快就消失在了大街上。   赏金猎人并非他们的目标,尤金是想要借着他们试着能不能挖一挖悬赏背后的缘故,因为他和希弗士都觉得艾莲娜这一波悬赏金额高得有些过于反常。   不过这一次尤金只能单独行动了,公爵就在这里,希弗士必须尽快归位。   他避开大股人\\流,沿着码头一路走,眯着眼睛辨认停靠在港口的众多风格各异的船头以及船身上刷涂的标识,还没等他看到目标船,就被远远看到一艘船上不停蹦跶招手的身影,一头活泼的红色卷发在余晖中格外耀眼。   不是希洛还是谁。   希洛看到希弗士注意到自己了,一把薅过好奇凑近的琥珀指给他看:“看到没有?那是我们老大,我归他管,以后你也是。”   琥珀只看到一个灰扑扑戴着头巾的男人,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看海斯廷。   自从海斯廷上次射了一箭后,琥珀就对他敬佩得不得了,倒不是说希洛不强,第一次见面希洛就能单手吊打他,但在少年心里真男人就应该像海斯廷一样,人狠话不多。   他一直以为除了那位‘大人’之外,海斯廷就是老大。   海斯廷注意到琥珀的目光,像是知道琥珀在想什么,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来。   希洛顿时大惊小怪:“海斯廷你居然笑了?”   年轻的骑士立刻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的老大回来了。”   兔头店长哈哈大笑:“我们都很高兴——海斯廷,你告诉他了吗?”   海斯廷回头看了一眼船舱,点点头。   “早就在等了。”他轻声说。   *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十年如一日地不会写感情戏,但我永远喜欢霸总。   下一次更新是22号噢。   关于艾莲娜和兔头:   艾莲娜曾经诅咒查理变成兔子,但那并不是很复杂的诅咒,查理有能力解开。   她知道查理浪,但也没想查理能浪到顶着个兔子头生活好几年,所以下意识就把路易当成查理了。 第一百零四章   魔女能够随心所欲改变自己及他人外貌, 也能通过邪法附身于他人瞳孔之中,用以监视和窥探他人生活。   精神失常者不可信。   说谎者不可信。   冷酷者不可信。   若她入侵闹市,便所有人都不可信。   “大部分女性都减少了外出,迫不得已的人会穿上红色围裙或头巾, 试图证明自己不是魔女, 或并未被魔女附身。”尤金把自己在城里的最新见闻都说了出来:“据说魔女不会流泪也不会流血, 神剥夺了她作为人的权利,因此她们不可穿红。”   “这是坊间谣言。”兔头店长轻声说。   他没有多少魔女朋友,但游走在灰色地带研究黑魔法的人曾经认识一些, 这种外行人编出来的安慰剂能传遍整个大陆, 也与魔女乐得混淆世人视线, 她们好方便脱身有关。   尤金摸摸下巴, 逃亡期间不修边幅习惯了, 现在这种光滑的触感让他有点儿不自在。“其实不分男女,现在大部分平民都尽可能在日落前回家关门……同时赏金猎人和佣兵的数量增加,几乎每一家酒馆都在讨论魔女艾莲娜, 因为竞争者众多, 因为兜售假消息而产生的纷争到处都能听到。如果再抓不到魔女,治安队可能会出手维\\稳,遣返一部分赏金猎人。”   “换句话说,这场猎杀魔女的运动并不是市政厅挑起的。”兔头店长若有所思:“那就是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使得艾莲娜突然成了个活靶子。”   说实在的,艾莲娜在读书那会儿就已经十分特立独行, 也有自己一套思维模式,同时又具有很强的防备心和攻击性, 旁人很难理解她的想法和做法。   后期钻牛角尖继承了魔女的力量后就更偏执了, 很多时候都处于难以正常沟通的状态, 一直离群索居还好,一旦与人群产生接触就一定会出事。   “关于这一点,我花了点钱从一个本地人买了些消息。”尤金说:“魔女通常都不会亲自干坏事,而是驱使动物或魔法害人,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几天晚上她在丁香大街上公然袭击了一个什么人,后来又逃走了。”   丁香大街。   熟悉的名字让兔头店长眼皮一跳,但没有说话。   “所以是那个人干的?”希洛若有所思:“能面对魔女不落下风甚至赶走她,不会是普通人。要么有背景,要么有钱,或者两者皆有,魔女一击不成引火烧身,才造成了现在这个结果。”   尤金摇摇头:“不完全对。”   一直没有作声的公爵摸索了一下手杖顶端的绿宝石,突然开口:“那个人传出了消息。”   还想稍微卖个关子的尤金顿时一脸‘卧槽你咋知道’的表情。   针对魔女的狩猎运动确实不是遇袭的人发起的,但他是‘魔女艾莲娜现身福星市’的动荡源头。   艾莲娜现身—人心惶惶—黑市受影响甚至关闭,影响到福星市地下交易的获利者,这才发布了高额悬赏。   “……如果地位不凡,那么即使刻意隐藏消息也迟早会被人探听到,不如直接放出消息,制造恐慌,把矛盾引到另一批人身上。”公爵哼了一声:“那人是谁?”   尤金想了想:“伍尔夫家的一个年轻干部,势力不小,名字叫路易。”   这句话一出,除了希弗士之外,在场的人都微妙地看了一眼兔头店长,公爵和年纪最小的希洛视线更是明显地停在他长耳朵上好几秒。   虽然没人说话,但查理几乎能听到众人的心声,譬如:   哦~~~~~~   原来是这样~~~~~~~   狼窝里跳出只大兔子~~~~~~   莫非是因为不吃肉只吃草才离家出走的吗~~~~~~~   不管。   不熟人设不能崩,况且他们现在确实也不熟。   兔头店长面不改色:“既然如此,狩猎魔女的主力应该不是伍尔夫家,而是吉本。”   根据尤金的说法,艾莲娜受到围剿是在地下交易被冲击之后的事,那么出手的多半是无所不运、无所不卖的吉本家。   “虽然声势浩大,但我相信大部分人并不敢直面魔女。虽然福星市本来就是个中转站,但这几天的外来人口流动还是过大,加上传言,城里已经不再安全。”希弗士也说:“艾利卡传来消息,普莉西亚小姐已经决定登船,时间是今天日落前。”   公爵坐在长桌尽头,抬起眼睛看希弗士,神情有些冷淡。   “然后呢?”   虽然用词委婉,但普莉西亚拒绝让他与‘锡兰’见面,说是不想节外生枝,德维特不太高兴。   不过孕妇的情绪最大,公爵最后还是没干出派人去听自己姐姐墙角的事来,既然已经成功接头,那么说明白桥那一头也会派人护送普莉西亚,至少能从这一点上知道锡兰的姓氏,或者真名。   “会有两艘小型舰船和一艘三层客船随行,客船是从拿比波湾经停的‘杜鹃号’,是伍尔夫家的船,两艘装配火炮的舰船则是来自吉本家的船队,因为他们的航线上有海盗盘踞,所以火力配得很猛。”希弗士回忆了一下艾利卡的说法:“普莉西亚小姐以莱斯罗普伯爵的名义征用了这几条船,杜鹃号在昨天已经卸客完毕,专门陪航。”   公爵板着脸不说话了。   看来伍尔夫和吉本的关系果然密切,连这种事情都能一起干,这样他还是不能知道勾搭了普莉西亚的究竟是狼还是猴子。   哪一个他都不喜欢。   “我在想,艾莲娜为什么会出现在福星市?”就在公爵思忖今天要不要在码头蹲点套麻袋的时候,兔头店长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们和魔女的遭遇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概率是偶然,如果不是因为科特,他可能此生都不会再走这条回头路,而艾莲娜的据点则是在莫克文以南那一带,就如同哥伦布所回忆的一样,魔女通常都离群索居,不会过多接触人群,艾莲娜会在拍卖会即将开始的时候来到这个中转站,本身就不合常理。   “我的反追踪手段依旧有效,她应该不是追寻我的踪迹而来。”虽然最后意外遭遇,还是被她抓到了一点点线索,不过矛盾都转移到了路易身上。   这巧合实在令人笑不出来,他前脚躲到船上路易后脚就在这里逛大街,艾莲娜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一定一出手就把路易得罪光了,两人不打起来才叫奇怪。   虽然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但路易的性格查理多少还是清楚的——那孩子从小就记仇,还喜欢暗搓搓给人下套报复回来,借用吉本家的力量搞艾莲娜确实像他会干的事。   而且福星市勉强能算进白桥势力辐射范围,在这种地方,除非艾莲娜另有同伴,否则她不可能是路易的对手。如果她坚持认定路易就是查理继续纠缠不休,这一把很有可能就要命丢在这儿了。   兔头店长觉得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能用“失控”这个词来形容了,各种意外和巧合把他前半生辛辛苦苦缝补出来的保护罩戳得到处漏风,堵得了这头堵不了这头。   他倒不是圣母到不忍心看艾莲娜遇险,且不提他们的同校情谊早就在之前那些鸡飞狗跳的纠缠中磨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哥伦布以及这些年受到魔女伤害的人,艾莲娜的下场如何他并不很想知道,也没兴趣围观,更何况他现在都有点儿自身难保。   只是如果艾莲娜一死,他身上的诅咒也会随之解除……如果他在福星市甚至白桥恢复原状,别说被那些人发现,哪怕是路易看到了,都得拿四十米长刀追杀他。   查理忧郁地想,最好还是尽量避免这种可怕的结果。   “可能魔女也想参加拍卖会?”尤金异想天开地说:“捣鼓黑魔法也需要道具和原料吧?魔法书和人骨头什么的,白桥那种地方管你是妖精还是人鱼,只要能掏钱就做你生意。”   “如果她能藏匿好自己的身份的话。”希弗士实际地说:“你说的也不是不可能,但概率很小。   在那个地方,魔女被当成拍卖品的概率比当买家大得多,你以为能成为人人喊打的魔女,她一路干了多少坏事,结了多少仇怨?光看她的悬赏金额就知道……多的是人愿意花钱买她的性命。”   “我倾向于她来这里是赴约。”查理伸展了一下因为固定坐姿而酸痛的腰背,慢慢说:“魔女并不是完全与世隔绝的,看有多少人暗中收藏或使用魔女制作的物品,还有莫克文王室至今还不肯放弃的疯狂实验,她们也会与人交易。”   “如果是物品交易,远程交换或傀儡代劳就可以,但她出现在这里,说明有人要雇佣她。”德维特也想通了这一点:“在这个地方雇佣魔女,八成是黑金家族。”   因为白桥的关系,虽然福星市隶属王国,也设置市政厅和治安队,但经济和军事力量两大命脉多半还是掌握在黑金家族手里的,看伍尔夫和吉本在这里高调的行事作风就能窥见一二。   福星市几乎等于白桥的花园,在他们的眼睛和利爪下,不会有贵族伸手搅动风云——至少不会在这个地方动手。   “但伍尔夫和吉本都参与了魔女的围剿。”希洛说:“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查理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   德维特看了他一眼。   “路易一人不能代表伍尔夫家。”他说:“即便使用同一个姓氏,也有内部倾轧的可能性,越是古老的家族形势越是复杂,但我们没有必要分析那么多。只要艾莲娜死了,不管她背后有什么交易都无需再理会……”   如果不是在场的人实在太多,查理简直想放任自己的耳朵竖起来,冲公爵大喊艾莲娜现在不能死!   她要是死了兔头就没有了,除非再把一个面具焊在脸上,否则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办法能四肢健全地离开多伦,回到枫林镇继续做生意。   大概是虽然耳朵没竖起来,他的炸毛还是有点儿明显,德维特微妙地停顿了几秒,才继续说道:“除非她的来意也是‘圣杯’。如果是这样,那与之交易的人不会轻易坐视她被杀,等普莉西亚安全上船……我们还可以再把这趟水搅浑一些。”   浑水才好摸鱼。   *   作者有话要说:   德维特:昨晚做了个噩梦。   查理:哦?什么梦?   德维特:梦到你是个丑八怪,丑到吓人。   查理:???   德维特:根据你的骨骼和皮肤状态分析应该不会丑,但凡事总有万一,你到底丑不丑?   查理:早说了我英俊潇洒,我只是马甲穿得厚,你不要胡思乱想。   德维特:呵呵,睡不着了。   下一次更新是24号噢。 第一百零五章   “这场见埂   雨滴很有节奏地打在玻璃窗上, 但由于厚重窗帘的阻隔,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使人昏昏欲睡。   “这场见鬼的雨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停靠在港口的一艘中型客船上,一个坐在餐厅里消磨午间时光的游客抱怨道:“光线变得昏暗, 空气很粘稠, 也不方便下船了。”   “我也劝你最好不要下船。”他的同伴说:“刚才船长发来通知, 一个小时后会有一位尊贵的女士抵达港口,届时跳板会被收起,清出一块范围来。”   贵族清场的事情在哪个王国都是惯例, 尤其拍卖会期间白桥更是身份显赫之人随处可见, 这种程度的限制还不至于造成困扰, 只是这天气实在叫人烦躁。   那个游客拉开窗帘, 透过雨幕看着码头上来来回回的人影, 因为乌云浓厚,不过下午两点钟天就昏暗得不像话,码头上的照明灯已经提前打开, 以供码头工人看清自己脚下的路——但其实作用不大, 就算把沿岸所有灯塔的光都聚焦于此,细密的雨滴也不停打在人脸上,除了不停眨眼毫无办法。   “这样的天气,女士的裙子会被打湿的。”坐在温暖餐厅里的男士们关心的重点并不在眼前苦力的光脚板上,反而隐晦地讨论起是哪里的夫人和小姐要在这种天气下登船,会不会被这几天的魔女传言吓坏了, 慌乱想要离开这座城市。   和城里的居民不同,短暂停留在港口的旅客对魔女艾莲娜的消息抱持一半一半的态度, 有人对此深信不疑, 慌慌张张委托船员代为下船购买足量的驱魔水与祈福圣器, 并毫无必要地把面积不大的客舱摆得满满当当,夸张一点儿的连房间都不愿意出了,宁愿多掏一点儿小费使唤小工为他跑腿送饭及浆洗衣物、修理靴子;有人则认为这是一场蓄意散播谣言的阴谋,旨在制造不必要的恐慌给即将开始的拍卖会添堵,首要可疑分子除了福克斯家与莱恩家不作他想,说实在的,福星市有魔法师协会坐镇,港口更是由伍尔夫和吉本两大家族共同把持,能够在多伦大陆划出一个三不管地带超过百年的实力不容小觑。   不过这种事跟他们普通旅客没什么关系,魔女总不见得要冒着大雨潜入一艘普通客船上到处祸害吧?   虽然对客船的防护有一定的信心,但过于阴沉的天气和雨幕很难叫人放下心来,码头上的监工头戴毡帽,压力前所未有的大:尊贵的伯爵夫人预定上船的时间越来越近,但他们的准备工作还没有完成。   意料之外的雨大大阻碍了工作效率,中午甚至还有工人因为太过湿滑摔了一跤,腰臀伤得很重,恐怕短时间内都不能工作,为此兄弟会至少跟他扯皮了一个小时,为那个工人敲诈了不少补偿金额,还趁机加塞了一个人进来顶替受伤工人才肯罢休。   交涉期间双方都憋着气,等他回头巡视时滞后的进度更令他焦虑无比,更不提负责交接伯爵夫人具体事宜的那个山羊胡,对天气马车路线以及一切看得到的事物吹毛求疵,偏偏他又得罪不起——那是伍尔夫家指派来接待贵客的人,一句话就能把他从码头监工贬成苦力。   “把布拉好!动作快点!”他几乎是嘶吼般催促,指挥劳工把一人高的柠檬树搬上船,几乎是仇视般瞪着他们踩出的泥脚印,好在下一刻就会被绵绵不绝的雨点冲刷个差不多。   除了异想天开的工作量外,他还另有担心的事。埋头干活的人不会注意到,但从上午开始,他就看到山羊胡安排了好几个人围守在这个三号码头周围,他敢打包票其中至少有一个人是魔法师,如果留心,能偷偷从防水斗篷的下摆缝隙里瞥见一点很像制式魔法袍颜色的布料。   为什么要特地安排魔法师?莫非城里沸沸扬扬的魔女传言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种天气简直是魔女最佳出场背景——没有阳光、阴暗、潮湿、到处是黏答答的蛞蝓。   “拉里!”   监工耳朵一跳,张望了一会儿才发现山羊胡在喊他。   “让他们都避开,车队很快抵达。”在雨天也毫无必要穿着礼服的山羊胡裤腿湿了一小半,倔强地冲着监工拿腔拿调:“无关人等不可出现在夫人的视线范围内。”   监工只得憋屈地照做,这下进度又要被延误了,但还好他动作足够快,几乎是所有工人终于都钻进大棚子里喘口气后,一队马车就从雨幕中驶来,早已预备好的杜鹃号放下跳板,并撑起长长的遮雨华盖。   监工也被远远清开,只能从簇拥的人群缝隙里看到华盖下还有人撑着伞,至于传说中的贵妇人,连一片裙摆都见不着。   “什么人排场这么大?”他嘟囔着探头看,身边一个工人殷勤地给他递上一杯加了姜片的热茶,那是码头上独有的配方,专门在寒冷的天气用以御寒,通常监工是不会喝这种廉价的东西的——但今天实在是工作太久了,穿得再多也难免被飘雨渗透,再加上注意力都在从马车上下来的人群上,等他漫不经心地接过杯子,就立刻被上面透出的暖意征服了,也不嫌弃里面根本没有放适口的糖或甘草,咕咚喝了两大口,喉咙和胃部顿时温暖了起来,十分惬意。   “今天倒是机灵。”他善心大发地转头夸奖那个工人,却发现自己身边空荡荡的,那个递茶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退下了。   监工耸耸肩,又喝了一口。   大概是被恶劣的天气衬托,这茶的效果简直比得上烈酒了,自喉咙蔓延而下的暖意越来越明显,简直像有一团火在肚子里燃烧……   他僵硬地拿着杯子站在原地,身体轻微颤抖,这时候如果有人仔细端详他,会以为他是冷得发抖——但如果绕到他面前,会发现他的瞳孔颜色越来越淡。   这里没有镜子,监工显然无法发现自己脸上的变化,他停止了哆嗦,又端起杯子,把剩余的茶一饮而尽,又重新看向杜鹃号的方向。   车队上的人似乎已经登船完毕了,印有伯爵纹章的马车已经开始掉头驶离,只剩下一辆全黑色的马车还停留在原地。   不知道工匠用的是什么漆,那种黑色即使被水打湿了也毫不反光,被涂得通体漆黑的车身只有车门和轮轴上刷了细细的金漆,叫人从此处细节觉察到它的工艺和造价。   整个福星市的人都认得这种马车,伍尔夫成员的专属车驾。   那辆马车跟着伯爵车队一起到来,但直到所有人都上了船,车上的人也未曾下车露面。   杯子被扔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但被雨声一冲就变得模糊不清。   雨势已经有所减小,也许很快就要开工了。   一群码头工人都挤在大棚里抓紧时间用力绞干身上的衣物,压低声音传递热茶,谁也没有注意外面的动静。监工把毡帽往脑袋上摁了摁,脚步有些打滑地朝山羊胡走去。   “先生,要让弗雷他们现在上船吗?”身形瘦削的山羊胡——帕米比克单手撑了一把黑伞,毕恭毕敬地询问。   他离马车还有四五步的距离,但在门窗紧闭的情况下车内的人还是听到了他的询问,车窗被敲了两下,帕米比克要仔细聆听,才不至于在雨中错过任何动静。   两下,那是‘同意’的意思。   伍尔夫家崛起已超过百年,虽然从未获得进入神殿或任何王宫的资格,但早早积累下的财富和隐性地位使他们一代又一代朝正统贵族的做派上靠拢,这些繁琐的规矩虽然确实既体面又骄矜,但对下人来说只代表麻烦和不好应付。   如果遇上严厉的上司,难度还要翻倍,比如正坐在马车里的这位,‘路易’。   伍尔夫与莱恩那样全凭能力上位的家族不同,除了头狼外,掌握权力的椅子数量从第一代起就是固定的五张,能坐上去除了自身能力、亲族支持之外还要有所成就,这不是投个好胎就能完成的事。   现在这个路易,正占据了其中一张椅子,从年龄上来说其实过于年轻,但正因为如此才令族内尤其忌惮。   年轻的公狼爪牙向来更为尖利。   帕米比克得到回应后,即使谁都看不见,他也恭敬地倒退离开出一段距离,然后才吩咐人去通知那位一直值守的魔法师跟着上船——虽然伯爵夫人那一边肯定也有这类安保措施,但这是伍尔夫家的诚意,半点也马虎不得。   帕米比克摇摇头,他听说了莫克文王国内战的事,在这个节骨眼伯爵夫人远离战火的行动相当明智,在一般情况下白桥算不上避难好选择,但如果有黑金家族的门路事情就会完全不同。   虽然还身陷战争,但南方领主相当有人脉,居然同时请动了伍尔夫和吉本两个家族护航,这个待遇要说可以接待小国国王也不为过,毕竟有些服务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希望这位有钱得足以请动两大家族护航的夫人到了白桥也能稳定发挥,一掷千金。   路易并未打算与伯爵夫人同行,他透过车窗看着跳板被收起后,垂下眼沉思了一会儿。   普莉西亚的状况不太好。   虽然有医生一路同行调养,但其实现在怀孕对她的身体来说仍旧有些勉强,再加上心理压力——   想到被送到他书房里关于莱斯罗普的报告,路易有些厌恶地皱了一下眉。   莱斯罗普对圣杯的疯狂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早在几年前他着手追查究竟是谁把这个内部传说外流出去时就查到了莫克文王室,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与普莉西亚相遇。   现在的普莉西亚虽然身体虚弱,但精神状态比当时好太多——普通女人知道自己道貌岸然的丈夫不但是个疯子,还因为发疯残害了许多人命时,没有因为恐惧和后悔也变得疯狂已经算她足够坚强了。   他们之所以产生纠葛,是当时以锡兰之名出现的路易是唯一能理解她害怕与愤怒根源的人,而锡兰认为也只有普莉西亚是唯一一个完全与他的过去和未来无关的人——他曾经这么想。   然而普莉西亚告诉他,自己怀孕了。   路易往后靠在座椅软垫上,看着自己的手指出神。   关于这个孩子,他不会反对普莉西亚的任何决定,莱斯罗普已经是一个女人能遇到的最糟糕的噩梦,他不想也不应该……   一阵细微的动静打破了他的沉思,他坐直身体,侧脸看去,有人正在朝马车靠近,但不是帕米比克。   那个人中等个头,肚子略微发福,戴着一顶遮耳毡帽,动作和脚步都很轻,在细雨中看不清脸孔和表情。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是26号噢。 第一百零六章   普莉西亚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她的身体日益沉重,几乎每个夜晚都难以入眠,这大大加剧了她的精神损耗。好在艾利卡十分能干,替她挡下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 即便如此, 她的疲惫与虚弱也十分明显。   “锡兰先生就在码头上, 您……”虽然艾利卡知道普莉西亚和路易的关系及其隐秘,尤其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任何可能动摇孩子是否是莱斯罗普的风波, 但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句。   普莉西亚摇摇头。   “我们最好维持现在的雇佣关系, 我是个富有的伯爵夫人, 他是伍尔夫家的接待者。”   可是您想见他不是吗。   艾利卡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她完全继承了父亲察言观色的本事, 知道如果主人打定主意,多劝无用,于是过去把窗帘拉开了一点儿, 外面雨势正在减小。   如果这场雨真的在日落前止住, 那么她们本可以不那么仓促,不过最近城里不太平静,黑金家族认为会对普莉西亚造成影响,强烈建议她尽早登船。   “雨停了吗?”普莉西亚没有听到雨声,也偏头问道。   “雨小了。”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变暗,艾利卡把窗拉得更大了一些, 让躺在软椅上的普莉西亚也能看到窗外的景色。不详的黑魔法通常会避开阳光,在太阳下山后窗帘就必须完全拉上, 隔绝任何承藏在黑暗中的窥探。   提法和莱斯罗普的斗争差不多也要水落石出了, 普莉西亚必须提防来自莫克文的追查……或者暗杀。   但她没有表现得太紧张。   “谢谢你, 艾利卡。”普莉西亚轻声说:“你不知道我多么庆幸有你在。”也许是顺利上船和知道弟弟就在附近令她感到安心,说话的语气虽然一如既往地温和,但其中的轻快感很难得。   觉察到这一点,艾利卡轻手轻脚为她倒了温温的药茶,让她捧在手里,和声说:“您不用这么说。这几年大家都很惦记您,大人要动身的时候竞争激烈,如果不是腰痛发作,父亲肯定要把我留下,亲自来确认您健不健康呢。”   普莉西亚果然笑了:“医生早就说过一旦受凉就会发作,城堡毕竟不比宅邸暖和,请他没有公务的时候穿得随意些,德维特不会有意见的。”   前公爵夫妇过早离世,管家差不多是把姐弟俩当自己的孩子照顾,普莉西亚对他感情尤其深,听到艾利卡提起,普莉西亚想起过去,果然精神了一点儿,甚至健谈了起来。   “我小的时候曾经听厨房闲聊,说你父亲年轻时是个风流浪子。当时我很不相信。自我有记忆以来他就在白兰堡,既稳重又慈祥,永远穿着整齐的长外套,是德维特家最可靠的左膀右臂,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他风流的过往,直到我的现在见到你,才觉得她们说的可能是真的的。”   普莉西亚比她大两岁,出嫁时还是个小姑娘,更别提还没长开的艾利卡了,重逢后普莉西亚还惊艳了一会儿,因为当年艾利卡还在跟着骑士团学格斗(出于兴趣),每天晒得通红,个子也很矮小,叫人完全没法预判到她会出落到如今这俊美的模样。   “父亲年纪大了,大人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随行,这才安排了我。”艾利卡说:“我也很担心您。”   在公爵离开白兰堡时,原曾经生机勃勃的温室里已经一片萎靡,花墙软软地勉强挂在上面,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使它们振作起来,不止德维特,白兰堡上下都为他们远方的小姐担心不已。   “蔷薇是林中仙女给予德维特家的祝福,我想,它所联系的不止是我的身体,还有我的思想。”普莉西亚有些出神地看着手里的茶杯:“无论我的生活在他人看来如何顺遂……我都在思念勒梅那,无时无刻。”   这些话她还从未向人透露过,不论是莱斯罗普还是锡兰。   “我思念馥郁芬芳的温室,思念从角楼上朝远处能看到的黄金麦浪,思念林中的雾霭和瀑布,还有你们所有人。也许这份思念强烈得让蔷薇认为我从未远走。”   因为怀孕造成的虚弱固然是蔷薇萎败的主要原因,但根据德维特的说法,这些征兆其实出现得更早一些。差不多是她决定不再软弱,打算取代莱斯罗普占据南方领地的时候。   蔷薇比她更早看到了自己的决心。   艾利卡担忧地看着她。   “您不再回去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勒梅那的……   “蔷薇不会凋谢。”普莉西亚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无论结局如何,孩子都会同你们一起回到白兰堡,他继承了我的意志。有他在,蔷薇会再次绽放。”   这话让艾利卡更紧张了起来,这无疑是在为日后生产交代了:无论艾利卡多么能干,生育一事都是她的能力盲区。   而女性——尤其是身体不够强壮的女性在其中面临的风险难以预料 ,这不是足够有钱或身份高贵就能解决的事。   近期普莉西亚精神不济,艾利卡一直避免往坏处想,但普莉西亚本人却相当豁达。   “孩子跟我们回去,您确定吗?”艾利卡决定绕过那个不详的话题:“毕竟孩子的父亲在这里。 ”   虽然他们之间的地下情不能曝光,但孩子在莫克文总比远在另一片大陆近得多,一旦被带走,下次再见就很难说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之间已经结束,孩子对他来说更像一个意外。”普莉西亚柔声说道:“他很温柔,只要我要求,他一定会用生命保护这个孩子。”   会保护他,但不一定会爱护他。   艾利卡皱起眉:“我不明白。”   这个语气,简直是在说对方根本不欢迎这个孩子似的,世界上怎么会有父亲拒绝自己的孩子呢?   而且看他们双方的态度,分明还是在意彼此的,普莉西亚自不用说,此次行程锡兰不但安排得相当周到,还都能亲自陪同。哪怕两人私下接触并不多,艾利卡也能感受到对方的重视程度,这并不是冷漠无情的表现。   普莉西亚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她:“艾利卡,你有喜欢上过什么人吗?”   艾利卡下意识想说没有,但话到嘴边却迟疑了一下。   “我随便猜一猜,是骑士团里的人吗?”普莉西亚逗她。   艾利卡并不是羞涩扭捏的性格,闻言一笑:“不是。”   大概是她性格爽快,既有俊美的外表和强悍,又兼具了事无巨细的体贴和风度,使她受欢迎的程度不亚于骑士团,很多人都说过喜欢她,但和那几个打架第一爱情第二的骑士不同,艾利卡还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恋人。   “那就是对方现在不在你身边,你们可能也并没有真正在一起?”普西莉亚说:“这是要真正相处之后才会明白的事。锡兰他……”   她想了一下措辞:“他并不爱我。”   艾利卡脸色立刻一变,普莉西亚又扑哧笑了起来:“好了,听我说完。他并不爱我,但在他能力的范围内已经给了我最多呵护和尊重。这段关系是我主动开始的,而我相信如果继续提出要求,他也一定不会离开我。”   “这……”艾利卡神色复杂。   这和她预想的不拒绝不主动的渣男剧本不太吻合,怎么听起来她的小姐才是玩弄感情的那一方?   普莉西亚解释道:“他不是不想爱我,而是不知道如何才能爱上我。锡兰他……他也不爱自己。有时候他会给我一种感觉,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他更在乎自己一点。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相处的时间还是不够多,我无法看清他的全部。 ”   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如果锡兰不爱自己,也不爱普莉西亚,那么对于由双方结合诞生的孩子 ,他也无从产生爱这种情绪。   他愿意负担起责任和义务,但普莉西亚想要更多一点。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被众人爱着的环境下长大 。   也许这有点自私 ,但只有白兰堡会无条件达成她这个愿望,所以普莉西亚早早计划了一切。   艾利卡见过锡兰,伍尔夫干部的身份确实有些上不了台面,但在更多汲汲求生的普通人眼里,他年轻且英俊,早早掌握了权势,受人仰望。   这样的存在,普莉西亚说他不爱自己,也不会爱任何人。   多么古怪的说法。   “其实他的身份是什么我并不在乎,莫克文也不是我们之间的真正阻碍。是我发现自己无法填补他内心的空虚后,就决定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否则再继续下去,我会越来越依赖这份感情,相对的,他会被我抓得越来越紧。”   普莉西亚看着窗外,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她低下头喝了一小口茶,把叹息藏在水里。   锡兰的人生已经太过沉重,普莉西亚不想再成为他的枷锁之一。   艾利卡也注意到天要黑了,于是起身朝窗边走去,预备拉上窗帘。   就在这时,女仆突然敲响了房门。   “夫人,‘那边的‘魔法师有急事找您。”她在门前低声说。   ’那边的‘指的是伍尔夫家安排的随行魔法师,虽然实际受雇于黑金家族,但确实是正儿八经魔法协会的成员,因此艾利卡同意了他们一起上船。   “什么事 ?”艾利卡问。   “据说码头上出现了魔女的踪迹,工人已经被疏散。为了防止魔女上船,他们想要在走廊做一些防护。”   艾利卡皱眉,探身朝下看去,但因为角度问题,无法看到码头停车的地方。   “是否有人遇袭?”普莉西亚坐直身体。   “这个不清楚……魔法师说上级委派给他的任务是保护您,无需考虑他人。”   艾利卡对上普莉西亚的眼神。她们都知道锡兰一路护送而来,在杜鹃号起航之前,对方大概率还不会离开,很有可能就在码头上。   “只是一个魔女,怎么会造成骚乱?”普莉西亚外表柔弱,但一旦严肃起来气质就会变得有些冷利:“转达我的命令,让他下船帮忙。船上有艾利卡和其他人,不会有任何黑暗生物能伤害我。 第一百零七章   “拉里?你疯了吗!”帕米比克双手横握长伞, 卡住监工掐向他脖颈的双手,这个中年工头已经很久没有从事过体力劳动,此时力量却大得惊人,帕米比克被他压得不住后仰, 腰背反向弓到了极限, 伞骨发出要折断的不详声响。   拉里现在看起来十分不对劲, 虽然朝前扑的动作帕米比克挡住了,但还是竭力想越过他往马车那里靠,路易坐在马车上, 冷漠地注视着他们。   在他发现这个监工突然擅自靠近马车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了, 路易没有立即下车避开, 而是坐在车里挽袖子——挽到一半帕米比克就回来了, 并立即发现了监工有问题, 赶在只离马车不到十步的距离挡住了他。   那个疯疯癫癫的魔女显然是认错人了,但平心而论,在被这么多人当成目标的时候能隐匿行踪, 甚至精准定位到了他这里, 也算是有本事。   只是……   想到艾莲娜平凡无奇的外表和偏执的行为,路易眉头就皱得很紧。   那家伙的审美差到了这个地步吗?居然跟这样的女人纠缠不清。   普莉西亚已经上了船,杜鹃号的防护不会被轻易突破,而港口上的其他船因为礼让伯爵夫人已经早早收起跳板,歪打正着避开了魔女登船的可能,眼下说不定正有无聊好事的游客趴在窗上张望码头上发生了什么事。   路易理好袖子, 穿上防水斗篷,从另一侧推门下了马车, 反手从车门内侧抽出了一把看手柄像是装饰用的轻剑, 银黑两色的剑身和马车庄重素雅的风格很相称。   帕米比克已经快要支撑不住。拉里的手把黑色长柄伞绞得变形, 在将断未断之际,他突然抬头看去——虽然被马车遮蔽了视线,但拉里仍旧像嗅到了路易的气味似的,伸长脖子,脸上露出一副古怪的渴望神情。   此时云层散开了一点儿,帕米比克近距离看到了拉里发灰的瞳孔,联想到近日城里沸沸扬扬的传闻,心里不由得低咒一声晦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他上衣前襟的装饰领夹就附带驱邪魔法,但今天降温,他在外面套了一件厚实的呢大衣,出于礼仪还把所有扣子都规规矩矩扣好了,此时只能感觉到大衣下那附近正在发出微微暖意,却对丧失理智的拉里发挥不了一点儿作用。   “闪开。”他身后传来路易的声音,帕米比克虽然上了年纪,但反应还是很快,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撒开手往蹲去,拉里因为惯性一下子朝前栽倒,差点儿整个人扑到帕米比克身上时,被路易一个横踢冲得滚到一边,又很快重新站起身来。   不用路易吩咐,帕米比克就发出警报——近年来路易渐渐不喜欢走到哪都一群人前呼后拥的摆排场,但不代表他真的会毫无防备地独自在公共场所待这么久。   拉里偏头看着路易,大概是忌惮他手里的剑,脑袋还不时抖动一下,那动作很奇异地不像人类,更像一只全神贯注的大鸟。   路易手握的轻剑上有魔法师刻印的驱魔阵,对付吸血鬼和黑魔法生物都有效,在帕米比克身后,几个一身黑色装束的人正在朝这边赶,还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拉里没有再靠近,但好像也不在乎逐渐聚拢而来的人,他别扭地动了动脖子,像是想要更好辨认清路易的脸,然后在帕米比克惊异的目光下大着舌头开口了,声音滞涩:“……理……在哪里?”   路易眉头一动,在他重复第二遍之前跨步上前,锐利的刀锋虽然被拉里格挡的动作带偏了一些,但仍旧刺穿了他的左肩,留下一个血洞,血水混合着稀稀落落的雨水汩汩流出,一转眼就染红了半个身体。   但拉里的惨叫声并不是因为那个被刺穿的洞,而是剑身在他的皮肉上留下了类似火焰炙烤的焦痕,那是驱魔阵留下的印记。   伍尔夫家的人比治安官更早赶到,摁住了在地上不断挺动挣扎的拉里,路易把轻剑扔给帕米比克,低声吩咐了他一句话,就转身朝杜鹃号走去。   ***   “港口出事了。”希弗士站在船舷边,放下望远镜,细碎的雨滴打湿了他的金发,又顺耳廓流进脖子里,把衣领浸染了一大片。   尤金没有望远镜,闻言缩了缩脖子:“我进去告诉他们。”   他正要转身回去,却看到兔头店长和公爵也走了出来,霍尔站在公爵身后,撑着一把大伞,伞骨隐隐反射出金属光泽,看起来尤其结实。   “普莉西亚上船了吗?”公爵眯着眼睛看向码头。   “二十分钟前杜鹃号就已经收起跳板。”希弗士说:“但码头上起了骚乱,有人突然疯了,袭击了一辆马车。”和马车上的人。   兔头店长扭开一个袖珍单筒望远镜,也对准码头:“工人都被疏散了——应该是因为伯爵夫人要登船,上面比平时空荡很多,马车……啊。”   他看到了独属于伍尔夫家的黑色马车,再联系上普莉西亚刚刚登船,那辆马车主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公爵拿过希弗士的望远镜,把倍数扭到最大,因为镜片工艺有限,镜头里的事物稍微扭曲,但还是能清楚看到有两人冒着雨扭打在一起,僵持不下。   那种僵硬古怪的动作多少有点熟悉感。公爵放下望远镜,伸手曲指在兔头店长的望远镜筒上弹了一下。   这个动作像是把兔头店长惊醒了,他抬起头,神色居然有点茫然。   “附魔傀儡。”公爵简洁地说:“是艾莲娜?”   “大概是的。”兔头店长把望远镜递给早就伸长了脖子的尤金,思忖了片刻:“我还是下船的好。”   “海斯廷在下面。”公爵皱眉。   这是徳维特为姐姐安排的双保险,让一个白兰骑士暗中潜伏在码头附近以便应对突发情况。   之所以现在真的发生骚乱后却不出手,是因为海斯廷的任务只是为普莉西亚护航,而不是维护码头治安。   只要有海斯廷在,再来两个艾莲娜都无法登船,不论是杜鹃号还是他们所处的这一艘。   兔头店长摇摇头:“不,我担心路易。”   公爵挑眉:“担心他不是魔女的对手?愚蠢无能的家伙坐不上伍尔夫家的椅子。”   兔头店长看着他,没说话。   他并不是担心路易不能对付艾莲娜,而是正相反。   哪怕路易本人很有自信,伍尔夫家族也不会放任一个高级干部身处险境,在距离码头不远的地方一定还有伍尔夫的人,大概是因为雨天屏蔽了视线和声音,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意外并赶到,袭击不会维持很久。   艾莲娜这个从不知道放弃为何物的魔女这一次很有可能就在附近,如果她确认路易就是查理,那么这一次绝不是一个傀儡附魔就能解决的简单事件,查理对此有种不好的预感。   棘手的是如果随意踏入艾莲娜的力量领域,一旦被她盯上的不脱半层皮没法脱身。   但就这么放任这个向来独来独往的魔女继续挑衅伍尔夫家,她很有可能会就此死在群狼爪下,所有经她之手的诅咒都会如同阳光下的晨露消失无踪。   不行。   他宁可裸奔都不能在这里变回原来的样子,尤其是路易也在这儿。   公爵不太明白兔头店长下了什么决心,但这一脸悲壮的样子实在叫人搞不明白 。   “你要去就去好了。”德维特无语道:“何必这副表情,艾莲娜又不会杀你。”   如果她真的如同兔头店长所说的那么迷恋他,多半还是要抓活的。   最多口味重一点要把他做成不会再逃跑的标本,但也肯定不会立刻动手。   “艾莲娜不会,路易可不一定。”查理低声嘟囔了一句,但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清 。   “哪一个才是查理先生的兄弟?”尤金还在急切地张望:“看不太清楚……老的肯定不是,另一个,啧,怎么穿了斗篷!”   希洛不敢抢公爵和骑士长的望远镜,只好去纠缠尤金:“是你视力太差,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哪一个?”   兔头店长:“……我怎么感觉大家都不是很相信我的自我描述?”   只要知道他英俊逼人就可以了,何必这么刨根问底去看路易的脸。   下船的跳板已经被搭了起来,没有望远镜的希洛不死心:“要不要我一起去帮你?虽然我不像海斯廷一样抗魔,但纯打架我很有自信。”   兔头店长很忧郁:“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并不想打架。”   尤金眼睛一刻不离码头:“他们体型确实很像,但风格差很多,哇,你弟弟下手真黑。”   尤金单方面觉得路易的动作看起来比总是一派稳重的兔头店长活泼一点,一定是更年轻的弟弟。   说话间他正好看到路易一个侧踢把监工给踹开,那一脚的动作干净利落毫不含糊,离得这么远都让尤金感觉肋骨有种隐隐作痛的错觉。   公爵没有兴趣看他们打架,但对传说中跟查理长得很像的路易倒是很好奇,被尤金勾得原本已经放下的望远镜又举到眼前。   正如尤金所说,路易大半张脸都被斗篷帽子遮住了,随着袭击者被制服,他也不再有什么大幅度的动作,德维特百无聊赖地朝周围看了一圈,没看到疑似魔女的踪迹,却看到码头上的几人肢体动作都突然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尤金也发现了不对劲:“他们在看什么?”   公爵的手捏紧了望远镜。他看到码头台阶边缘突然出现了不停涌动的黑色波浪——但那一边是码头大街,不是水边。   希弗士拿过尤金的望远镜一看:“那是老鼠?怎么会有这么多老鼠?”   那些远远看去不停翻滚的黑色波浪,正是聚集起一大群的老鼠!   这下连希洛都不敢自大了,对手是人还好,这么多体型小巧动作敏捷的生物一哄而上,就算穿着铠甲也难以全身而退,蚂蚁咬死大象的俗语可不是吓唬人的。   那么一大群老鼠的出现让船上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尤金不经意抬头,发现靠近码头的上空不知不觉聚集了好多乌鸦,但都一改往日的聒噪一声不吭,仿佛很多小巧的黑色雕塑,被钉在高高的船杆上。   但奇异的是,远远近近的船上它们都站满了,却唯独避开了公爵几人所在的船,以及邻近的两三艘客船,仿佛他们这一带有一个看不见的保护罩,把乌鸦都隔绝了开来。   这份莫名其妙的幸运并没有让大家心情变得轻松一点。   “这些老鼠和乌鸦也是艾莲娜的魔法?”希弗士转头看向查理。   魔女喜欢驱使这些生物众所周知,但能一口气操控这么密密麻麻的一大群简直是骇人听闻。   “她的研究领域一向比较偏门,我们毕竟很多年没见了,她进步很大。”兔头店长苦笑:“这可不是一般的魔女能搞出来的规模,她这次是认真的。”   魔法并不是凭空产出的无尽动能,除了借力诅咒相对消耗较小之外,施展魔法和制作魔法物品都会消耗一定的精力,魔女也是人,驱使这么多生物已经大大超出了正常范围——即使服用下增幅药水或使用相应道具,这种程度也很容易让施法者力竭昏迷,甚至死亡。   所以这个动作之大出乎所有人意料,连查理都开始自我怀疑,艾莲娜对他的追逐有这么不死不休吗?会不会这个动静根本不是冲着他查理来的,而是另有目的?   “如果不下水或者上船,码头上的人会死。”骑士长脸色不太好看。   其他客船和商船都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放人上船,除了原本就属于伍尔夫家的杜鹃号。   而普莉西亚也在那上面。   哪怕是一个无辜的陌生人求助,她都很难袖手旁观,更何况那是她孩子的父亲。   公爵吸了口气:“通知海斯廷。”   *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这几天实在太忙啦。 第一百零八章   路易停下脚步, 看码头大街方向窸窸窣窣涌来的黑色浪潮。   他本想吩咐杜鹃号提前起航,但从这满天的乌鸦来看,水上也不怎么安全。   一个伍尔夫家的年轻保镖脱下黑色长外套扬手一抛,落地燃起一圈小腿高的火焰墙, 冲天而起的火光瞬间照亮了码头, 也止住了老鼠群前进步伐, 但它们并未因此退缩,而是挤挤挨挨前顾后盼,仿佛是在商量该怎么办。   另一个保镖转身打量了一下码头边的船。   “恐怕不行。”他对同伴说。   兽类都怕火, 但被人操纵的老鼠是没有本能和理智可言的, 一旦它们冲过来, 完全可以靠数量把火墙压灭。   “留心那些乌鸦。”帕米比克也喊:“如果魔女的目标是我们, 不管强行登上哪艘船都有可能把乌鸦引上去。”   “杜鹃号还有一个魔法师, 可以让他挡住乌鸦,我们登船。”脱掉了外套的男人对路易建议,仿佛是在呼应他的话, 杜鹃号的跳板门也在这时打开了, 沉重的雕花阶梯跳板发出机括运转的声音。   路易脸色沉郁:“逃到船上能避开老鼠和乌鸦,但避不开魔女。”   几个小时前他亲自下了命令,杜鹃号万事以普莉西亚的安全为先,按理来说不可能在码头出现骚乱的时候放下跳板,唯一的解释是普莉西亚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吩咐他们让被困在码头上的人登船。   “躲不是办法。”另一个男人也赞同路易的话:“查尔斯会带人从码头大街那一边过来, 阿尔曼省着点魔力开路,我们可以往东边撤。”   东边是另一条通向码头大街的岔路, 只要他们能绕开这群老鼠的包围, 就能与大队人马会合, 魔女既然已经现身,城里多的是想要取她性命的赏金猎人,届时猎物的身份自然会对调。   被叫做阿尔曼的男人正是用外套拉起火墙的人,他也是个魔法师,但魔力不如艾莲娜此刻展现出的那样充沛,想要刚魔力胜算不大。   此时火墙外的老鼠已经聚集到了一个光看一眼就令人感到恐怖的数量,本就不高的火线被它们衬托得有些摇摇欲坠——也许是真的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几个西瓜大小的火球从天而降,落到了老鼠堆里,顿时仿佛几滴冷水掉进油锅,鼠群混乱起来,开始慌不择路到处乱蹿,好几处火墙被它们压得几乎都要熄灭。   几人抬头看去,正是杜鹃号上护卫普莉西亚的魔法师,此时正站在船舷上,不停朝鼠堆里投掷火球。   “叫他收起跳板,我们不上船!”阿尔曼朝同伴喊道:“别浪费魔力激怒老鼠……啊。”   他们的预警发得有点晚,鼠群被接连不断的火球砸得暴动起来,本能暂时占了上风,不顾死活地踩踏着同伴的尸体越过火墙,难以为继的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面对成千上万的老鼠,几人只能夺路而逃。   路易跑在最前面,三两步攀上码头边一堆被摞得整整齐齐的木箱,上面还盖着防雨的布罩,是还来不及装船的货物。   艾莲娜必定就在附近,这个规模的骚乱远程操控是不现实的。但码头早已被清场,她会躲在哪儿?某条船上?还是就在码头上,可现在除了满眼的老鼠之外就只有躺在马车旁的监工……   监工。   路易睁大眼睛,看着那个仍旧躺在原地,人事不省的中年男人,宛如洪水的鼠流不停从他身边跑过,他半身的血迹和下身那条棕绿相间条纹裤在一片黑色中尤其显眼。   被带有驱魔阵的轻剑刺穿后,傀儡附魔就从伤口处流走了,但受了如此严重的伤,除了最初的惨叫后残存的力气只足够他小声□□,发现老鼠过境后所有人都只顾着逃命,根本没人想起要带上他,如果不是此时回头,路易会以为他早就被老鼠啃成一副骨架了。   老鼠为什么偏偏避开他?   阿尔曼几人此时也攀了上来,老鼠已经追到脚下,几人拆了几只木箱做成简易火把,在阿尔曼的配合下不断挥动打退也想爬上货物堆的鼠群,但人手终究有限,不断有特别灵活的老鼠突破防线蹿到他们身上,抓住机会就咬,帕米比克不巧被一只老鼠扑到肩膀上咬住了耳垂,痛得大叫出声,不断后退,如果没有被同伴及时拉住就跌入水里了。   路易踢翻边缘一只已经爬上好几只老鼠的木箱,箱子砸回地上崩了个碎,露出里面填充缝隙的稻草和酒桶。   唯一会魔法的阿尔曼手忙脚乱,路易把轻剑塞给另一个年轻男人。   “上面有驱魔阵。”他简洁地说:“掷过去——我怀疑艾莲娜就在那里。”   他视线落在那个仍旧躺着一动不动的监工身上。   男人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也朝那边看去,随即露出个苦笑:“这个距离,您也太看得起我   了。”   所谓轻剑是相对的叫法,这种简洁利落的款式最早是为身处混乱局势的文官防身设计的,在近距离能突破轻装刺客的防护——比起骑士的重剑或一般武者的大剑,它削减了不少体积和重量,但仍旧是钢铁铸成的武器,保留了应有的杀伤力,真的把它当飞镖或匕首使多少有点异想天开。   路易冷冷看了一眼,就他们说了一句话的功夫,前赴后继的鼠群已经把沉重的货物堆挤得有些动摇,男人被他看得一激灵,再也顾不上其他,深吸了一口气,朝马车的方向摆了个投掷标枪的姿势,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一投,带着冷芒的剑身刺破了细细绵绵的雨幕,在半空划出一道银芒直指监工!   然而距离实在太远了。   几人看着那柄剑在半空逐渐减速,在距离监工还有二十余尺的时候画了个弧,扎到了地上,所附带的驱魔阵倒是起了效果,在黑压压的鼠群里清出了一大块圆形范围。   路易:“……”   知道自己搞砸了的男人差点被他看跪了,刚想替自己辩解一把,就听到清晰无比的破空声,一支长箭闪电般从另一头穿风而过,精准地刺向监工的脑袋。   几乎是同时,看似昏迷的监工抽搐了一下,原地一滚,差点没有避开箭矢——他的肩膀还是被擦到了。   监工附近的老鼠顿时像炸了锅般扑向他,一眨眼的功夫就覆盖了他整个人,远远看去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人形轮廓。   “小心!”阿尔曼叫了一声,注意力被那只箭吸引的众人低头一看,这群老鼠始终没有放弃攀爬,原本稳固的货物堆被它们挤得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倒塌。   “下水。”路易当机立断,后退了两步,率先跳入冰冷的运河水中。   阿尔曼几人也已经支持不住,随后跟着也从货箱跃下,扑通几声都下了水。   没有了火把驱赶,鼠群顺利涌上货物堆,雨布和木箱在它们的啃噬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阿尔曼是火系魔法师,天生跟水不太对付,只能让同伴半拉半托地带着他游——岸上都是老鼠,但此时伍尔夫家的后援已经赶到,码头上爆发出冲天火光,一看就跟刚才阿尔曼星星点点的火势不一样。   帕米比克游到路易身边:“船马上就来了,先生……”   一句话没说完,路易就猛地伸手,把他摁进了水里,拉着下潜——帕米比克在水中惊恐地看到离自己不远处,一只乌鸦也跟着扎进水里,尖尖的鸟喙朝下,一下子扎了半米深。   如果他们刚才动作再慢一点,帕米比克身上恐怕又要多出一个血洞,这种天气流着血浸在河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此时事情也出现了转机,陆续有乌鸦接二连三掉入水面,他们抓紧空隙出水换气时,看到岸边不断有箭矢射出,原本停在船杆上的乌鸦被惊得满天乱飞,遮蔽了一大片天空。   几艘带着伍尔夫家纹章的轻便战船朝他们驶来,那是援军的接应。   “让他们注意乌鸦。”路易抬头看了一眼依旧昏沉的天空,突然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扎回水里。   帕米比克:“先生?!”   路易没有理会几个手下的叫唤,他的童年是在这个港口城市度过的,虽然不混码头,但水性相当好——他凭借记忆在水下朝码头方向游去,速度越来越快。   伍尔夫家的人来了,一直追逐艾莲娜的赏金猎人们也很快会赶到,他大可以直接上船,坐着看那个让他陷入如此狼狈境地的魔女如何被烧死。   但前提是她得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一想到傀儡附魔那句干涩的“查理在哪儿”,路易的太阳穴就抽得疼。   查理……   原来他现在叫这个名字,或者曾经用过这个名字。   他多年不见的同胞兄弟。   虽然招惹了艾莲娜这个疯女人,但对方行事风格一向滑不溜手,叫人抓不住尾巴,估计因为这样艾莲娜才会一看到自己的脸就紧追不放,或许是觉得他们联系密切,或者是想通过自己逼迫查理现身。   路易不在乎艾莲娜的死活,应该说这种莫名其妙打上门的女人死了最好——但他不能叫这个魔女在人前乱说话。   之前还好傀儡附魔还没有完全和监工融合,发音有些含混不清,离得最近的帕米比克应该没有听出端倪,但此时伍尔夫家的人手已经到位,如果她在人前说出诸如“路易和查理是什么关系”或“让路易把查理交出来”之类的话,随之而来的麻烦的猜忌就很难再处理了。   路易浮出水面换了口气,确认了一下艾莲娜的位置,悄无声息地避开停泊在岸边的大船,游向一半在水下,一半在水面的石头阶梯。   艾莲娜站在马车旁,伪装褪下后的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个与乌鸦老鼠为伍的魔女:她穿了一身朴素的葡萄色长裙,脸色有些蜡黄,鼻尖上有几点雀斑,脸色阴鸷,仇恨地瞪着远远站着的年轻男人,正是先前一箭刺破她伪装的海斯廷。   海斯廷面无表情地任由她打量,他手上还握着弓,心里正在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   一箭射死她显然不行——查理先生一定要闹。   就这么放过她也不行——这女人对查理先生有种不死不休的执念,现在又牵扯到了路易,他身为伍尔夫家的人,不可能像查理一样隐姓埋名到处跑,只要他还顶着那张脸活动,在艾莲娜眼里就是个闪耀无比的活靶子。   这一次的工作好麻烦。   海斯廷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朝魔女举起了弓。   整个码头上的老鼠都竖起了头,朝向海斯廷,这一幕足以让普通人吓破胆。   但海斯廷毫不动摇,抬弓便射,这一箭瞄准了艾莲娜的左腿。   下一秒,鼠群自发聚集涌起,仿佛一个不断喷发的半人高黑色泉眼挡在了艾莲娜面前,但海斯廷的箭仿佛带有某种锋利结界,毫不费力地刺穿了它们的防护,艾莲娜急速后退,不敢置信地看着长箭只差一寸就钉住自己的脚尖。   “我诅咒你!”她怒不可遏地尖叫:“无论你是谁,我诅咒你长出油腻的羽毛,此生都只能吃蚯蚓和甲虫!”   海斯廷置若罔闻,再次搭箭。   艾莲娜的诅咒对他无效,而码头大街的方向来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魔法师,在艾莲娜眼中各色杂乱的魔力反应使得海斯廷身后光影缭乱。   即使是帝国那几个老不死的大魔法师在现场,恐怕也拿海斯廷毫无办法。   领悟到这一点的艾莲娜无可奈何,挥动双臂倒退着躲避海斯廷的箭,一路退到了水边。   这也正是海斯廷一直没有瞄准她要害的原因,既然不能杀,那就把她逼走——在身后那一波赏金猎人过来之前。   艾莲娜回头看了一眼河面,她的乌鸦正在和远处的弓箭手周旋,路易已经不见踪影,今天是无论如何都只能以失败告终。   她不甘心地盯着海斯廷的脸,似乎要把对方的长相深深刻印进脑海中,紫色的裙边渐渐变成黑色,又向上蔓延,一小群乌鸦朝她飞来。   就在这时,水中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海斯廷瞳孔一缩,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就看到对方把一柄短刀的刀锋送进了艾莲娜的后心。   几乎是同时,有人松开了吊着自己的一只大气球,从天而降,落到了离他们最近的一艘双层客船甲板上,刚落地就伸手扶住了脑袋上的高顶礼帽。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是31号~ 第一百零九章   路易闻声抬头, 却看到来人毫不犹豫再次跃下,一切发生得太快,离他们最近的海斯廷只来得及看到路易身后的水中陡然冒出一个大黑洞,把扑成一团的三人都吞噬了进去, 瞬间消失无踪。   黑暗覆盖了所有人的视线, 路易闭了一下眼睛, 确认自己并非眼睛突然出了问题,而是进入了一个奇怪而干燥的空间,他腰间的冰冷河水和港口有些腥弦的空气也不见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他下意识把手伸进外套口袋, 想要拿出打火匣, 一个声音却在黑暗中响起:“别动。”   路易顿了一下。这个声音他确定自己从未听过, 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让他莫名其妙绷紧了身体。   “是我, 路易。”兔头店长仿佛看到了他的动作,继续说:“别点火——这是达比思乌肚鱼,有东西在它肚子里发热会刺激到它。等一下……”   又是一阵窸窣声, 对方似乎正在找什么东西, 路易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   “查理?”   “嗯?你怎么知道?哦哦,艾莲娜一定很啰嗦,离开福星市之后我确实用了很久这个名字。”兔头店长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是他自己做的一个小矿石灯,用发光的萤石做的,只要揭开遮光的盖子就能发亮, 不会产生热度刺激到乌肚鱼,是他早前专门为乌肚鱼这种特殊的生物研究的。   至于为什么没有在公爵他们第一次搭乘时拿出这个——基本上兔头店长是故意的, 因为物种太过珍稀, 他不会随便带人乘坐, 所以达比思乌肚鱼工作次数不多,欣赏乘客在黑暗里的表现算是他的爱好之一。   只是这一次最好弄亮堂些,好检查一下艾莲娜的情况。   刚才形势紧张,查理只看到路易直接捅了艾莲娜一刀,而赶往码头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干脆把俩人都一起推到乌肚鱼嘴里,先离开案发现场再说,海斯廷可能看到了,不过那孩子老实,查理相信他不会大嘴巴。   路易抿嘴,还不确定自己此刻是否真的想看到跟他一起来到世界上,曾经最亲密无间的人的脸——虽然那张脸跟他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容不得他迟疑多久,就听到咔哒一声,像有什么东西被拨开了,一股光亮顿时盈满了空间,路易半是不适应光线半是不想面对现实地半眯起眼睛。   “路易?”查理又叫了一声。   路易在心里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去。   一张毛茸茸耳朵兔子脸猛然出现在他面前。   路易:“?!?!”   “哎哎。”查理看路易抬手,知道那是他下意识准备攻击的动作——那把雪亮的匕首还握着呢,立刻知道自己的长相吓了他一跳:“是我。”   他没有去看匕首,而是伸出没有拿灯的另一只手,无比熟稔地拉过路易的左手,只牵住了对方从食指到无名指的三根手指。   根据照顾他们兄弟的人说,这几乎是他们出生后就有的小习惯,他的动作太过流利,路易甚至在看到他的手伸过来之前,身体就比他更早一步回忆起了那三根手指被圈住的质感。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拉他的手,他也只允许一个人这么做。   路易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沉默了。   他不是没想象过有一天再次遇到对方的情景,也设想过很多种自己会采取的行动,但当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又混乱的时候,路易发现那些设想他一个都回忆不起来。   因为不管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他太了解眼前这个人了,包括他的思想和行动。   不管自己做出什么反应,对方大概都会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定要牵着他或者靠着他,直到他无可奈何,表示不再追究。   ***   不过他们分开的年月实在太久,路易的预判也出现了一点偏差,因为查理很快就放开了他,转而把矿灯塞进他手里:“照着点儿,我看看艾莲娜怎么样了。”   路易这才发现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躺在他们脚边,不是那个玩老鼠的魔女还是谁。   他嫌恶地退开了半步,惹得查理又叫起来:“靠近一点儿,我看不到伤口。”   路易这才发现自己兄弟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古(nao)怪(can)。   他不会是想救这个魔女吧?   这女人可是一直在找他,那副神经兮兮的样子小孩看到了半夜都要做噩梦!   更别提现在仇恨还蔓延到了他这儿。   查理不用抬头就知道路易现在是什么表情,只好耐心解释:“你看看我的脑袋——原本的品种是洛伊德田园兔,是长毛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检查到艾莲娜还有脉搏,松了口气,开始从兜里掏出瓶瓶罐罐,在脚下摆了一堆。   路易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不出来。所以这是什么特别值得仔细欣赏的珍贵品种吗?”   “不是,只是一种在南部随处可见的兔子,我是说它们的绒毛通常是很长的,但现在变短了。”   查理动作飞快地艾莲娜后背伤口的周围清洗干净:“这是艾莲娜的诅咒——在她虚弱的情况下力量会减弱,如果她死了,魔力就会彻底消失。”   所以每当艾莲娜受伤或失控,魔力陡然减弱的时候他都要找地方藏起来,等待她恢复状态,好在这种情况并不算频繁。   路易终于蹲下\\身来:“所以她诅咒了你。”   “没错。”查理打了个响指:“帮帮忙,把她放平一点儿,我好止血。你下手可真够狠的,直冲要害,还好她还没傻到底,知道做一点防护。”   艾莲娜身上那件看似普通的长裙其实也是一件魔法物品,应该是她自己做的,但作用不是防护,而是转换。   查理小心翼翼地翻开伤口附近的衣料,里面一层果然印满了魔法阵。   应该说他们不愧是同一所学校出来的,这件魔法物品的设计思路跟查理之前捣鼓的龙形飞行器一样,只不过查理是把鸟类的灵魂转移到几把椅子上,而艾莲娜则是把鸟类的灵魂转移一部分到穿着这件衣服的人身上——那个人会因此体重变轻,被乌鸦视为同类,甚至能被大群乌鸦带着飞翔,应该是她脱身的手段之一。   虽然原理相同,但直接把魔法作用到人体上一直是非法的,换成查理绝不会这么做。   看来艾莲娜毫无顾忌,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怪不得臭名远扬。   “这个魔法暂时改变了她的体内结构,你没有刺穿她的心脏,还好。”查理变魔术似的又掏出一瓶绿乎乎的药,粘稠得像鼻涕,一股脑全部糊到了艾莲娜的伤口上,发出有点刺鼻的气味:“只要心脏没坏就行。”   他动作轻快地弄完这一切后抬头,正好对上路易怀疑的眼神。   这种眼神他可太熟悉了,小时候他每次撒谎或吹牛的时候路易都是这个脸。   查理:“??”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原本想表现得冷酷一点儿的路易最终还是没忍住。   “很多年前在一个学校上学,不过当时她没这么,”查理顿了一下:“固执。”   在亲兄弟面前,查理就不再放自己曾经多么英俊优秀颠倒众生的闲屁了,说了路易也不会买账。   “艾莲娜的天赋很强,但性格很敏感,容易放大别人的态度,反应过激,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   这是比较保守的说法,艾莲娜行事极端,讨厌和喜欢都表达得很强烈,刚入学的时候因为年纪小,环境又陌生,没怎么表现出来。   查理第一次听到艾莲娜的名字,是同学课间闲聊时不经意说起来的低年级八卦,说有个新生把同学的床烧掉了,而一年级教的是魔法理论,实践是二年级的课程,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小姑娘之间的矛盾怎么会闹得这么厉害,两人都受到了处分,并重新分配了不同的寝室。   当时查理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件事的原委也是过了很久才明白:艾莲娜沉默寡言,长相不突出,也不会主动和人交朋友,刚入学的时候一直形单影只,跟大部分喜欢结伴而行的女孩不太一样。   后来她终于交了一个朋友,是个性格开朗的小姑娘,两人一度形影不离,一起上课,一起去盥洗室,一起吃饭,所有人都以为她们感情很好,结果两人毫无征兆地争吵闹翻,艾莲娜魔力更强,把那孩子的床烧了个精光。   那个被烧了床的姑娘后来才对朋友说,她愿意和艾莲娜做朋友,但没法达成她的期望——艾莲娜希望她们一直在一块儿,干什么都不分开。但那女孩除了艾莲娜还有其他朋友,需要有自己的空间,艾莲娜的亦步亦趋的占有欲使她越来越窒息,这段无法对等的关系最终只能惨淡收场,两人反目成仇。   “哦。”路易拖着长调说:“这么说,你是第二个小姑娘。”   一个一年级新生惹出那么大的风波,性格又算不上讨喜,其他同学多半因为怕麻烦对她敬而远之。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年长的,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学长,用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态度温柔对待她,毫不计较她的坏名声,包容她不够圆滑的行事手段,因此沦陷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唯一的问题是这完全是性格使然,学长对所有人都很温柔。   查理举起双手,无奈地说:“那是学院传统,由高年级一对一指导年级完成第一次实践课,安排完全随机。”   分到艾莲娜是个巧合,而查理确实不会因为传言就对低年级的女孩子冷脸相对,或刻意疏远,实际上,他连续几年获得学院里最受欢迎的男学生代表也是因此而来——谁不喜欢长相和性格都很好的优等生呢?   当时已经是高年级的查理在学校很受欢迎,艾莲娜与其他喜欢查理的学生都觉得查理对另一方的关照毫无必要,甚至讨厌。   但和一年级时一样,艾莲娜会用太过偏激的手段把情绪表现出来,好在查理比她更早毕业,在校生不能随意离开学校,查理一度以为他和艾莲娜的纠缠到此为止。不过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好设想,实际上随着艾莲娜长大,对查理的心理依赖只会越来越严重,甚至因为有了查理,她眼里再看不到其他人。   “她一毕业就来找我了,但我没法回应她的期待。她在学校里研究的魔法就很边缘,大概老师们也不想多管闲事,没怎么约束她就让她毕业了。总之几年的时间并没有让她更成熟冷静,遭到拒绝后的反应甚至比小时候更激烈。”查理蹲累了,干脆直接坐下,伸直长腿,半张脸隐进黑暗:“毕竟是照顾过的孩子,我有所顾忌,结果没防备她给我下了诅咒。”   其实他的反应很快,躲开了大部分诅咒,所以才只变成兔头。   其他人可能不理解,但路易明白,艾莲娜这一下反而算是帮了查理一个忙。   人体变形的魔法是不被允许的,临时改变外形的魔法道具又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玩具,最多能换个头发颜色什么的,所以这个诅咒对离开了学校那个象牙塔的查理来说简直是恰到好处,几乎没怎么挣扎,他就愉快地接受了兔头人的设定,包袱一卷越跑越远,一直跑到了潘尼格拉大陆。 第一百一十章   查理说完,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艾莲娜身边的小矿灯是这片纯黑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兄弟俩都就地坐在黑暗里看着它。   “多久了?”路易突然问。   他的问题没头没脑,不过查理听懂了。   路易想知道他顶着这样“半人”的外表生活了多久。   “五六年吧——其实也没多久。”查理说。   艾莲娜一毕业就到处去找他, 不过因为身份的特殊性加上刻意往偏僻的地方跑, 也还是花了些时间。   查理在学校留下的身份是假的, 但求学几年遇到的老师和朋友培养出的感情是真的,艾莲娜清醒的时候其实很细心,靠着查理寄出的几张节日贺卡定位到了当时他所在的北方小镇。   也正是因为这个, 查理后来斩断了一切上学期间的人情关系, 倒不完全是因为忌惮艾莲娜。一直以来他在人前对这个后来变成魔女的姑娘表现出的躲避和戒备, 主要是用来哄像尤金和希洛这样单纯又大咧咧的人玩儿的, 他这么做更多对自己兔子脑袋存在以及深居简出合理化。   只是被艾莲娜找到行踪这件事令他猛然清醒, 半推半就的隐居是行不通的,只要与人有所联结,有心人就能通过他的社会活动顺藤摸瓜找到他, 这种所谓低调生活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海市蜃楼, 他需要更深更彻底地放弃一切,改头换面真正隐藏起来。   所以艾莲娜的兔头诅咒给了他第二次机会,查理借此摒弃了自己的过往,跨越大陆,最后在谁也没有见过他真正面目的枫林镇落了脚。   “你一定表现得不错,如果不是种种意外, 艾莲娜应该是多伦大陆最后一个寻找查理的人——我本应干得彻底一点儿,把查理这个名字也改掉, 不过……”   双生子的默契并未因为多年不见有所减少, 路易轻易猜到了他没有说完的话语。   “是他给你取的?这个名字。”路易问:“是个普通名字 , 码头大街上至少有三个卖羊肉饼的人叫查理。”   “当时我以为他是特意起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名字,好让我的生活更简单一点儿。后来想想恐怕只是单纯懒得想取罢了。”查理看向他。:“那才符合他的性格……法希姆还好吗?”   “死了。”路易平静地说:“四年前的冬天死在柳林别墅里,病得太重,死前一个月谁也没能见到他一面。”   “包括你?”   “包括我。如果是你也许能进去,我不行。”   “我也进不去。法希姆更喜欢你吧。”   “如果更喜欢我,那他怎么没有牵着我的手送我上学?”   查理终于笑起来:“你这是终于承认觉得舅舅更喜欢我,所以自己闹别扭了吗?”   路易说:“自己做的选择,没什么好别扭的。”   查理绕过艾莲娜的脚,挤到他身边:“你不会以为白狼法希姆真的会牵着什么人的手送到学校报名吧,还是刚才河水太冷,把你泡得发起了高烧?”   路易往边上挪了挪,查理又挤过去。   “如果你想离开,我可以留下。”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查理还是真心实意地说。   路易不能以两个人的形式存在,但在由谁来做路易这个问题上永远有商榷的余地。他们不但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外表,还有出生后仿佛照镜子般相依为命的生活经历,即使性格不同,想要扮演对方也不是难事。   查理这番话的意思,无疑就是在说如果路易后悔留在伍尔夫家,现在换过来也可以。   又是一阵沉默,路易扭头看了看查理的兔子头,突然伸脚拨了一下小矿灯的开关,只听到咔哒一声,他们周围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你离开才是正确的。”路易在黑暗中说。   在伍尔夫家以被诅咒的圣杯这种身份诞生,无论走上各种道路都注定是充满艰辛的,他们从降生那一刻就在欺骗这个世界并将一直骗下去,直至死亡。   查理想了想,用手肘捅捅他:“说真的,反正法希姆已经死了,我们发的誓应该不作数了吧?”   路易没吭声。   “怎么这么认真——要么我们不透露那一次谈话的具体内容,只对照一下法希姆跟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件事如何?”查理继续怂恿。   “把那个女人扔出去,我就和你讨论这件事。”路易冷冷地说。   长久绷紧神经的生活让他本能不信任他人,即使艾莲娜此刻失去了意识,路易也不愿意在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触碰这个危险的话题。   “好吧,我只是好奇。”查理悻悻地说:“你别生气。”   他又去拉路易的手,两人坐在黑暗里,虽然没有出声交谈,但彼此都明白对方想的一定是同一件事。   十五年前,他们的舅舅法希姆分别见了他们,进行一场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内容的谈话,那也是双胞胎第一次拥有了兄弟不知道的秘密,因为法希姆要求他们用生命起誓,绝不把这一次谈话的内容透露给任何人。   和路易不同,早早就独自离开福星市的查理记忆里只有舅舅年轻时的样子,虽然众所周知白狼法希姆的先天疾病无法治愈,注定早逝,但在他的童年里,对方永远是   那副年轻、精力充沛、总是想捉弄他们的模样。   即使放眼整个家族,法希姆都是十分特殊的存在,不论是他的外貌还是性格。   据说他出生时就被医生断言,这个皮肤和毛发都白得惊人的孩子活不过一个星期,因为他虚弱得就如同早春被遗忘的一捧残雪,随时有可能融化殆尽。   但他却在连父母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活过来,并用自己出色的天赋和超出年龄的狠厉手段不断打脸所有曾经对他发出嘲弄和挑衅的家伙,在他成年的时候,甚至有人私下偷偷传言,如果不是现任家主正直壮年而法希姆寿命注定不长,他将是下一任狼王最有力的竞争者。   但不管怎么说,法希姆都是家族的荣耀,尤其是有一个那样的姐姐做对照。   法希姆的母亲身体不好,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而他的父亲虽然风流,但也只有一个情人顺利为他生下一个比法希姆大几个月大女儿,因为人口稀少,夫人性格温顺,因此虽然是个私生女,但那个女孩儿也被接进宅邸和法希姆一起抚养,并对她赋予了很高的家族期望,还未成年就为她订了婚。   结果订婚不到两个月,她隆起的肚子就显示订婚前就已经怀孕,已彼时她的未婚夫还在外出的商船上。   这一次丑闻让她的父亲颜面扫地,在无尽的争吵和眼泪中,拒绝透露孩子父亲的女儿被家族秘密除名,对外只当没有过这个家庭成员,婚事自然也作废,还因为婚约一事给了未婚夫一家不少产业作为赔偿。   虽然是情\妇的女儿,但毕竟一起长大,法希姆和姐姐的感情还算不错,也是他私下安排了人手照顾被放逐秘密待产的姐姐(按他们父亲的意思,原本是要流掉那个不荣誉的孩子),家族里也只有他一人见证了外甥的诞生——这算是所有不幸中的万幸,当两个掌灯人出现在那个小城的时候,除了产妇,法希姆是唯一在场的知情人。   谁也不知道年轻的法希姆是如何蒙蔽了掌灯人的追踪使它们无功而返,但这种不死生物的出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瞒过四个黑金家族的眼睛,而少见的数量也昭示出它们需要在两个血脉几乎没有区别的新生儿中辨别出这一代的圣杯,除了双生子不会有别的可能。   在包括自己的姓氏在内的黑金家族闻风而动之前,法希姆就已经准备好了另一对夭折的孩子——也许是他杀掉的,也许是他买下的,总之,法希姆确保了一件事,他只有一个外甥,名为路易。   不纯粹的圣杯虽然能引来掌灯人,但难以存活是常识。那两个没有在城里长久停留的掌灯人也使几大家族确信这又是一次失败的巧合。查理和路易这对兄弟瞒天过海偷偷长大,并在几年后被舅舅接到福星市,甚至最后还让路易重新回到了家族树上,接过了他经营多年的地位和势力。   他甚至差点把这对双生子中谁才是真正的圣杯这个秘密带进了坟墓里:只有带着血腥气的新生儿才会被掌灯人第一时间觉察到,而圣杯的蓝色血液在两个小时内就会转化成与常人无异的颜色。换句话说,除了孩子的母亲和当时在场的法希姆,连这对兄弟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是圣杯。   直到在他们九岁那年,法希姆才在一个夜晚突然来到福星市,那时正是雨季,暴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还伴随震耳欲聋的闪电。   他先后把两个外甥叫到书房里密谈,告诉他们虽然年龄增长,两人共用一个身份会出现越来越多难以描补的破绽,只要有人怀疑起九年前那个小城里的可疑之处,他们就随时会招来杀身之祸,就是从此成为深渊恶魔的养分,用生命为黑金家族供养一头可以随意驱使的猛兽。   他们必须分开了。   法希姆给了他们选择权,作为参考,那天晚上在雷电轰鸣之间,这个总是让查理捉摸不通的舅舅告诉了他究竟谁才是出生时拥有蓝色血液的那一个。   “你的兄弟是能带来颠覆大陆之力的圣杯。我按照出生顺序扎破你们的指尖,先出生的孩子血液是红色的。”查理至今记得法希姆坐在那张宽大书桌上,平静地对他说出这句话的表情:“那么,你的选择是?”   *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既冷酷又果决,是很典型的伍尔夫,但他是真的死了,不会诈尸 。 第一百一十一章   九岁的查理坐在一张扶手椅上, 脚尖要微微踮起才能踩到地毯,但脊背挺得很直,这样一本正经的姿势放在孩子身上有点滑稽,但书房里的一大一小态度都很认真。   听到舅舅的话, 他心里并没有很震惊, 毕竟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他们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总有人要背负这个命运。   查理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   “早就知道我是哥哥。”他心里有点儿小得意,因为两人都是“路易”, 法希姆又一直严禁任何人探究他们出生的任何细节, 因此谁才是双胞胎里的哥哥一直没有定论, 也是最常点燃兄弟打架的导火索。   “我应该保护弟弟。”小查理没忍住颠了一下脚:“请您告诉他, 我才是圣杯, 让他留下吧——他搭乘马车和船会不舒服呢。”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有一天双胞胎的身份曝光,追寻圣杯的人目光聚焦在他们兄弟俩身上, 那么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 远远逃走的那一个才是害怕被捕获的圣杯。   由他吸引走那些怀疑的视线,弟弟至少能在舅舅的庇护下平稳生活。因为母亲的关系,他们一直不被家族承认,但法希姆很能干,地位和威望隐隐有超过爷爷的趋势——在这种情况下,福星市的生活虽然寂寞而平淡, 但物质条件向来都是很优渥的。   回想起这些,查理眨眨眼睛, 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路易的脸颊。这也是以前的习惯, 小时候路易身体不太好, 冷了热了都容易半夜发烧,当时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对方的脸烫不烫。   码头上的骚动平息时天已经快黑了,达比思乌肚鱼游动时又完全不会颠簸,这里的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路易在河里泡了半天,又没换衣服,离得近了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凉意。   路易拍掉他的手:“我十岁以后就不会在晚上发烧了。”   查理悻悻收回手,心想那是因为没有人和你一起睡觉,发烧了自己也不会知道。   “这种天气掉到河里,你不要逞强。”查理说:“哥哥是关心你。”   路易淡淡地说:“发烧的人是你,我才是哥哥。”   查理:“??我是哥哥啊,法希姆亲口说的。”   原本闭目养神的路易突然睁开眼睛。   “法希姆说我才是哥哥。”他说:“我记得很清楚。”   两人都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查理轻声说:“你在开玩笑。”   “我很确定。”路易斩钉截铁。   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在他的记忆里清晰无比,法希姆坐在书桌后安静地看着他,直到小路易有点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才开口说话。   “你的兄弟注定要背负比你沉重得多的命运。”他问:“你是先出生的那个孩子,血液是红色的。”   小路易看着他,没说话。   “你本应拥有一个普通的人生,但命运选择了你的同胞弟弟,而现在轮到你为他做出选择了。”   路易不记得九岁的自己思考了多长时间,也许很久,也许很快,总之他还是做出了回答。   “让他走吧。”小路易双手撑着膝盖说:“我留在这里——他总是跑出去看船。”   他倒是没有想太多,双生子是彼此的镜子,路易看得到兄弟眼睛里对福星市之外的世界的向往,把这样的人长久留在宅邸里不会快乐。况且要是一辈子在这里低调生活,不受重视一生碌碌无为还好,万一有一天身份暴露,已经时间消磨了意志的他想要逃走可能都找不到方向,还不如趁早习惯脱离家族的生活。   “你确定吗?”法希姆问:“留下也许很危险,但外面也不见得更好——你们甚至没有见过港口外的世界,雏鸟贸然离巢,大概率会早夭。”   路易板着脸:“您会把他扔到肮脏的马厩里自生自灭吗?”   要是法希姆敢说是,他就——   就今天晚上在梦里向死去的母亲告状。   法希姆笑了:“当然不会。但我的庇护无法蔓延到整个大陆,一旦离开我的视线,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可预料。”   而且既然要送走,自然是要远远放到伍尔夫乃至其他黑金家族的视线范围外,这表示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白狼法希姆的力量同样无法第一时间深入解决。   “那就行了,在成年之前您要保护他。”虽然用的是敬语,但路易的语气却很强势。他眼睛很亮,像一只跟亲兽求投喂的幼崽,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会听从安排——把我当做圣杯也可以。”   反正其实他不是,就算真被人当做圣杯把血放干也唤不醒任何东西,到时弟弟早不知道在世界哪个角落里生活了,谁也找不到他——这波不亏,路易在心里盘算。   “你的决定自始至终都没有动摇。”法希姆笑了:“我会把留下的人带回伍尔夫家。”   法希姆轻声说:“也许明天,也许一年后,也许十年后,但这件事必然会实现。你让他离开,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或者被人带回来,以圣杯的身份,到时你该怎么办?”   路易想了想。   “那我就杀了他,赶在所有人之前。”肉\\体和精神,至少有一个能得到自由。   他说。   “很好。”法希姆说。   那是当夜法希姆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当他离开书房回到卧室的时候,查理已经不在了。   但枕头还是两个,脚凳上的睡衣还是两套,灯光微弱的小夜灯依旧一边一盏。   路易在床上躺了一夜,直到天亮,卧室门也没有再被人打开过。   第二天查理也没有回来,第三天也是。   法希姆没有解释,房子里所有人也不再提起,仿佛路易本来就是路易。   再没有其他人。   ***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意外重逢,查理和路易才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们的舅舅真的圣杯这个秘密带进了坟墓里,如果兄弟俩确实此生不再见面,世上不会再有人知道他还是撒谎了。   “这倒是他一贯的风格。”过了好半天,查理才说。   法希姆是个很奇怪的人,路易今天在家族里的地位有很大部分继承自他——而法希姆是毋庸置疑的开拓者。   他们的爷爷在这方面毫无才能,如果不是法希姆,查理和路易的母亲极有可能连最低限度的生活都无法保障,一方面是恼怒她的作为,另一方面则是家族振兴的一半希望原本背负在她身上,在白桥那种挥金如土的地方如果不会理财,破产的例子随处可见,单方面毁掉婚约的赔偿使事情更加糟糕,最后还是当时未成年的法希姆接过了掌家大权,等双胞胎被接回福星市的时候财务状况已经大大好转,这对不受重视的私生子在物质生活上从未匮乏。   作为利益既得者,查理和路易对他的印象一直是奇怪又能干,作为舅舅他并没有对这两个外甥投注多少温情,但切实担起了身为长辈保护和教育的责任,不应该再要求更多。但在外人眼里他的形象就复杂多了,一方面白狼法希姆在待人接物方面极有风度,甚至称得上温文尔雅,谁都没有见过他发火和失态的模样,另一方面当年为了上位他亲手毁掉的竞争者和对手名单长得能拖到地上,其中很多手段光是听就令人心惊肉跳,类似‘没有血泪的魔鬼’‘地狱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这样的诅咒他简直已经听得耳朵长茧。   有趣的是如今路易渐露头角,伍尔夫内部偶尔也会对他的一些作为有所不满,“果然流着和那头白狼一样冰冷的血”这种评价也不是没有,但路易不打算提这个。   “在这件事上他一直足够谨慎。”路易嗯了一声,有些疲惫地伸直原本曲起的双腿。   法希姆本来就不是会给年幼的外甥讲童话故事的性格,正相反,他一直把圣杯这个存在所代表的意义以及被人识破身份后最糟糕的结果会是什么样,这对小朋友而言实在过于□□残酷,以至于成年后查理依旧对莱恩家族极为忌惮——他们不信任也不接受来自其他事物施舍的力量,也不希望其他家族拥有,因此长久以来,圣杯都在他们猎杀名单的最顶端。   “我其实无所谓。”查理说:“法希姆死了,但我们也长大了。”只是听到舅舅死去的消息还是令他有点儿难过,除了彼此,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愿意伸手庇护他们的亲人。   “如果你长大了,就应该知道不该回来。”路易毫不留情地指出。   和乐观派查理不同,路易习惯凡事都往糟糕的方向预设,虽然这个意料之外的兔子脑袋确实能掩人耳目,但依靠魔女这个前提实在很叫人头疼。   没有人确保自己的力量一直稳定,包括魔法师和魔女,这一次他差点刺杀艾莲娜,蠢蠢欲动要变回原形的脑袋也证明了这点。   被他这么一说,查理才想起来,摸了摸自己的毛脸和长耳朵,发现掉毛(?)的情况已经没有了,现在摸起来依旧干燥蓬松,手感好极了。   “看来艾莲娜没事。”他伸手摸索了一阵,重新点亮小矿灯,去观察艾莲娜的情况。这个年轻的魔女脸上毫无血色,双目紧闭,如果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她看起来简直像一具憔悴的尸|体。   因为情况紧急,查理给她用的药虽然难看难闻,但确实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他一直随身带着救命,没想到结果用到了对头身上。   “你预备把她怎么办?养着?”路易抬眼看了一下,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她看起来比死人也没好多少,路易那一刀虽然没有立即要了她的命,但也让她陷入了深度昏迷。   放生那是不可能的,她对查理的执着很古怪也很激烈,要是把她放走了,等伤好之后八成还是要继续作妖,而且这一回路易暴露在她眼前,谁知道她会不会因为这张和查理如出一辙的脸再搞出什么事来。   但既然因为诅咒而留她性命,那至少要找个稳妥的地方限制她的行动,直白地说就是囚禁起来,这才比较保险。但艾莲娜不是个普通女人,给一栋房子两个女佣就能在乡下安静生活,别说女佣,一般二般的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想困住她,要划拨人手,做好详尽的规划——大半辈子都在流亡的查理估计办不到这一点,路易倒是有能力完成,但他现在是伍尔夫的干部,一举一动都在家族视线内,一个不察很有可能被人顺藤摸瓜。   查理也觉得麻烦。   艾莲娜魔力很强,哪怕配备两个魔法师专门看护也不一定保险,而且登记在册的正经魔法师都是要向协会报备的,再加上诸如魔法大会和定期考核这种集体活动,‘看守魔女艾莲娜’这种事怎么看都不是能公之于众的工作。   他确实曾经认识不少后来成为了魔法师的同学和朋友,还有一些魔力足够强大的、可以完全信任的导师,但自己多年来人间蒸发,突然冒头就是请求他们为自己解决棘手难题,纵使脸皮厚如查理都觉得开不了口。   “如果是在潘尼格拉,我可以把她寄放在绿林里。”查理发愁地说:“没有得到允许她肯定不能随意离开,外人也不能轻易进入,那里是个巨大的天然迷宫。”   “多伦没有这样的地方吗?”路易说:“两片大陆同样广阔,未经探索的神秘之地还有很多。”如果实在不行,他可以委托第三方在拍卖会上物色合适的地点和人手。   “我相信多伦也有,只是这里不是我的地盘,能够限制进入,还要我足够了解,可以掌控的地方根本……”查理突然止住了话头。   多伦也有这样的地方,只是他一直不太愿意去回想起来。   不能轻易进入,也不能随意离开,还能正常生活——曾经有人在那里居住了很多年,而他的朋友在那里融成了一堆锡块。   黛西的城堡。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孩子,只要现任圣杯活着,就不会诞生新的圣杯。   普莉西亚是意外怀孕(主观上她不想要莱斯罗普的娃,路易不是她的丈夫,她也肯定不会主动为他生娃),既然已经怀了路易是否允许也不重要了。   上一章很多人都猜到了,舅舅还是玩了他们一把,算是为保守秘密做的最后一道保险措施,因为他注定早夭,谁也不能保证小时候相依为命的兄弟长大后会不会离心离德,就是这么多疑。 第一百一十二章   “艾利卡和萨尔曼医生动了一点手脚, 使城里的人相信一场泥石流毁掉了通向城堡的路。”查理说:“那些无故失踪的银行家以及商人的亲属一开始并没有放弃寻找,但‘钥匙’已经被毁了,任谁来看这里都是一座摇摇欲坠、爬满藤蔓和野花的城堡。”   原本漂亮的温室已经被各种爬藤覆盖,远远看去像一个巨大的绿色乌龟, 各种花朵在花圃里肆意生长, 因为没有人修剪整理, 反而多了一种野性的蓬勃生命力。   他们俩花了一点力气把昏迷的艾莲娜抬出喷泉,万幸的是这个池子引的是活水,这么长时间无人维护也未干涸, 否则达比思乌肚鱼只能在离城堡最近的河道里放下他们, 让他们徒步穿过被艾利卡刻意损毁了大半的道路。   路易回头看了一眼水池, 里面只有月亮的倒影, 那条神奇的鱼已经不见了。   “这样的东西, ”他若有所思:“是幻兽?”   “珍兽。”总算到了户外的查理坐在喷泉边沿抽烟,晃晃悠悠的烟圈在月色下有些朦胧:“你还记得那个黄金之国的故事吗?”   “记得。那本宛如梦中遭遇的离奇游记,作者被称为‘撒谎的阿佳沙’。”路易平静地说:“你很喜欢这一类故事。”   查理点点头:“这孩子大概是大陆最后一条达比思乌肚鱼, 如果它的前主人已经顺利返回家乡了的话。”   他大致把自己在潘尼格拉的小生意向路易描述了一下, 包括他重返多伦的理由,严格来说,科特对普莉西亚的预言说不定也与路易有关。   自从普莉西亚在莫克文王宫看到他的脸后脱口喊出‘锡兰’这个陌生名字时,查理心里就一直有不好的预感,毕竟和他长相相似的人屈指可数,但在公爵面前, 他也不好说出“我怀疑你姐姐和我兄弟有点儿不对劲”这种话。   科特说普莉西亚被凶星围绕,有两个极端危险的人会威胁她的安全。   莱斯罗普肯定算一个, 而路易从某种程度上也算不上安全。   路易点点头:“伍尔夫这个名字, 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威胁。” 包括未出世的孩子, 他和普莉西亚头脑都很清醒,孩子与黑金家族扯上关系有弊无利,他们保持距离是最正确的选择。   查理有点儿发愁——路易从小就是个悲观主义者,又被法希姆领回白桥,在群狼环伺的环境下成长,这种情绪好像更严重了。   “先不提这个。”查理果断地转移话题:“帮我把她弄进城堡,我看看能不能把这个魔法给修复起来。”   夜深了,城堡里漆黑一片,大概是来寻人的治安官查探过,很多房间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倒是因为道路不通的关系,那些华贵但体积大的家具得以保留,上面的鎏金装饰和镶嵌的宝石在从窗外透下的月光中熠熠生辉,依稀能看到当时宾客满堂的样子。   楼上的书房已经被烧得一塌糊涂,包括那本大书,但这个范围里的魔法依旧存在,相当于钥匙被毁大门还在,只是限制进出的魔法因为没有大书控制暂时失效了。   客观地说,那个嵌在墙上的女人比艾莲娜厉害多了,她把整座城堡都做成了一个魔法物品,诚然制造者死后魔力会不断流失最终失效,但这个过程通常不会很快,那一场真正夺取她性命的大火才熄灭不久,再加上事后似乎没有魔法师来过这儿,因此她遗留下的魔力还算完整,查理还能感觉到在空气中流动的魔法元素。   查理快速把整个城堡检查了一遍,由于无人居住,连城堡内部都破败得很快,厚厚的垂地窗帘上挂满了灰,简直叫人看一眼都忍不住咳嗽,曾经光可鉴人的地板也变脏了,靠墙的角落还有一些老鼠留下的痕迹;至于楼梯扶手,查理觉得至少需要十把鸡毛掸子才能把它弄干净。   “我需要花一点儿时间研究她的公式。”查理得出结论:“你先回福星市去,顺便帮我带个口信。”   路易皱眉:“你一个人能控制那个魔女?”   “重伤的魔女。”查理纠正他。“艾莲娜没那么快清醒,精力恢复更需要时间……不过说实话,她最好不要恢复。”   他看了一眼被他们暂时安置在一张灰扑扑的长沙发上的艾莲娜,光是在福星市她的傀儡魔法和动物骚乱造成了很多损失,也切实威胁到了一般市民的安全,更不必提长久以来她给多少人制造了痛苦和毁灭,小锡兵哥伦布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没有一个魔女的名声是靠做好人好事积累出来的,如果认真审判的话,艾莲娜要受到的刑罚不会太轻。   既然在机缘巧合下要由他来处置艾莲娜,那查理也不打算为她打造一个度假山庄,最重要的是要切实保证她无法轻易逃脱此处。   路易不太同意查理要单独善后的计划,但对方向他保证自己的魔力不在艾莲娜之下,重启一个原本就由魔法建成的城堡不是难事,而体力对魔法师的魔力限制很大,一个昏迷不醒的魔女决计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差不多拉锯了半个钟头,路易才勉强点头了,他对魔法没有研究,坚持留下可作用也不大,失踪的时间太长反而可能引发伍尔夫以及吉本两个家族的反应,把事情影响扩大化——拍卖会在即,很多事情都变得敏感。   查理倒是趁机跟他提了一下科特的事。   以占星师的稀少和珍贵,让路易做主放了科特不太可能,拍卖目录上的所有人和物都算是伍尔夫家的公产,哪怕是家主也不能随意处置。但在权限范围内给予科特一些优待是可以办到的,至少改善一下他的生活条件,查理觉得以科特的身板儿,真的用奴隶标准来养他,熬不到拍卖会开始就得生病倒下了。   “如果这次拍卖会你的目标是占星师,难度很大。”路易皱眉:“他算是今年备受瞩目的热门‘拍卖品’,差不多所有人都会盯着他。不过我可以让他待得舒服一点儿,很多拍卖品都需要小心维护,‘仓库’的环境其实不差。”   “你预备竞拍占星师?”路易问:“他不过是你的一个房客。”   严格来说连房客都不算,查理差不多只是个中介。想要救朋友可以理解,但想也知道,全世界只有三个的占星师会被拍出什么天文数字,路易和查理现在都不缺钱,但也不觉得力压其他狂热的竞拍者,有钱这种事,向来是没有上限的。   “你不用费心这个,照顾好普莉西亚小姐。达比思乌肚鱼会把你送回离码头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别让人发现它。”查理说。   他知道没有了法希姆,路易在家族内部不会走得太容易。指望他们那个只会吃喝玩乐又爱面子的爷爷是不可能的,老头儿没有才能且目光短浅,光是认下路易就让他老大不乐意。   如果不是法希姆和路易都足够争气,他们这一支绝对会败在他手上——很有可能最后连居住在权力中心的白桥里都办不到,只能退守周边城市,靠典当祖先留下的首饰和家具勉强度日。   现在路易差不多是全家仅有的希望,在外人看来可能是少年得意风头正盛,实际上他一路比谁都要谨慎,不到万不得已,查理不希望他还要为自己的问题伤脑筋,连推带拽把他领回喷泉池边,几乎是一把把他推进了鱼嘴里。   ***   就像雪天林中潜行的刺客会清扫自己身后的足迹,查理也花了很多力气将自己与过去分割开来,别看他在公爵一行人面前滔滔不绝自己当年在蒙特利埃学院的光辉历史,实际上自从踏上多伦大陆的土地,他就极少真正施展魔法,更多是依靠各种媒介间接发挥魔力。   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和长相一样,魔法也因人而异,查理无需通过纹章,光是蕴含的魔力就能认出艾莲娜经手的魔法物品或残留的魔法痕迹,反过来艾莲娜也能根据这些认出他——包括他少年时期一起上课玩闹的同学,还有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师。   大概是因为语气浮夸,听他说起过去时大家都以为他在吹牛,但实际上查理确实曾经是蒙特利埃的骄傲,如果不是因为身份敏感,他会比艾莲娜更早闻名大陆,以更名誉的方式。而不是整天捣鼓隐身药水、龙形飞行器以及灰色哨兵这类会让那些执教的老头儿痛心疾首的‘歪门邪道’。   回想起当年最喜欢他的老师既矜持又急切地旁敲侧击,希望他毕业后留下跟他继续钻研魔法的样子,查理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   如果说切断与同学朋友的一切联系使他遗憾,那么对悉心教导过自己的老师们,查理唯有歉疚。   他收敛笑容,抬手摘下头上的高顶礼帽,挂到大厅角落一个帽架上。   在帽子接触到挂钩的那一瞬间,原本仿佛凝滞不动的空间突然醒了。   像是有人往寂静深潭里投入了一枚石子,那个帽架就是石子落水的原点,以它为圆心荡开圈圈涟漪,所过之处三条腿的琴凳重新接上了,吊灯上的蜘蛛网消失了,餐桌上的瓷质茶具重新闪闪发亮,脚下的地毯也重新恢复如新——查理像是个钟表匠,伸手轻轻一拨,就把城堡里的时间指针拨回了即将举行隆重舞会的那个夜晚,如果用力吸一下鼻子,甚至还能闻到远远从厨房里飘来的、诱人的烤面包香味。   他现在看起来既不像桐木街22号里那个擅长泡茶的店长,也不像艾利卡初见时在十字路口给孩子变魔术的卖艺人了,空气在他身边聚成了风,由从他脚下四散开来,外套下摆被带得翻飞不止,他闭着眼睛,站在一楼大厅的地毯上,虽然双手都插在袋子里,但他四散的魔力却像是在用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一寸寸地摸过城堡,寻找里面存在的各种机关卡扣,又耐心地一一将其解开。   如果艾莲娜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就能从这个兔头人身上看到让她追逐了十多年的、曾经在学院里人人羡慕和向往的少年的影子。   与生俱来的天赋并未被时间抹去,只是变得更质朴沉静,查理的魔力以一种几乎是温柔的姿态强势蔓延开来,慢慢覆盖了几个构成空间魔法的核心区域。   他并不打算重塑这个魔法,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修复——顺便做一些改动。   原本的绝对核心书房已经被毁,他干脆封闭了整条走廊,艾莲娜的诅咒让哥伦布漫长的生命里没享受过几年正常的时光,黛西夫人的悲剧也由猎杀魔女的行动开启,如果要把艾莲娜封印在此地,他希望能把他们完全分隔开来。   大厅。   楼梯。   走廊。   储物间。   洗衣房……   每到一处,他都根据空间用途留下一个魔法阵,每一个魔法阵的核心部分都融进艾莲娜的一根头发,这表示动力源则是由那个墙中女人遗留的魔力改成了艾莲娜。   这个操作带有很强烈的惩罚意味,算是游走在魔法和诅咒之间的灰色地带,性格特别正直的魔法师通常不会使用这种方法,不过查理动手时基本没怎么犹豫。   只要艾莲娜活着,这个空间就会一刻不停地汲取她的魔力,用以维持城堡,厨房里炉子会自动添柴燃烧,汤锅里勺子也会自己搅拌浓汤,大大小小的灯具不会再熄灭,在天气好的时候,床单和窗帘甚至会排队把自己泡进洗衣池。   无需动手就能在这里活下去,但这种看似省力的环境对谁来说都堪称舒适,除了艾莲娜。   城堡里大大小小的魔法阵会让她无论躲到哪个房间都不能避免被汲取魔力,就像永远无法停下脚步的登山人。强烈的疲倦感和发力感长久伴随,除非她死去,否则这个吸血的牢笼会永久困住她。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是7号噢。 第一百一十三章   谁也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一群人人站在码头上, 凝视还在荡漾的水面——那里除了还未完全平息的波纹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得知魔女现身的消息后已经第一时间赶来,但哪怕是跑在最前头的人也只来得及看到高高溅起的水花。等他们想起来询问当时离魔女最近的人时,海斯廷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身狼狈的帕米比克和几名管家焦灼地站在岸边, 看着一拨又一拨的船员和码头工接连下水打捞, 他们对所谓魔女不感兴趣, 但路易是近年很被看重的新生力量,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相关责任者一个都跑不掉。   因此即便眼下依旧满天都是乌鸦(老鼠倒是如退潮般消失无踪), 一旦有人下水就从高处俯冲而下袭击, 但伍尔夫的船队和弓箭手已经就位, 只要它们靠近水面——帕米比克紧盯着因为又一队人下水而振翅飞起的乌鸦, 他身边的队长正要举手示意放箭, 突然所有人都剧烈耳鸣了   起来,这股疼痛来得既突然又毫无道理,简直像是有什么生物发出了人类无法听到的咆哮。   而突然骚动起来, 方寸大乱的乌鸦们也证实了这一点, 它们硬生生止住了朝水面而去的冲势,大部分黑色大鸟都紧急掉头,拼命拍打翅膀要往更高处飞去。   可惜它们的速度不够快。   只有少数视力超群的人能依稀看到,港口上空突然多了一道若隐若现的、仿佛没有实质的闪电,它移动的速度快得只能叫人勉强捕捉到残影,但可以明确的是闪电所到之处, 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刀扫过大片乌鸦,那些可憎的鸟甚至来不及粗哑地哀叫出声, 就失去了生命。   趁着混乱, 海斯廷早已回到客船附近, 甚至没有使用跳板,就攀着船舷垂下的铁索爬了上去,一路不忘防备那些失去理性的乌鸦突然袭击,但他预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应该说,自从乌鸦群出现开始,他们身处的这艘船周边就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真空地带,包括邻近他们的几艘船,船杆的瞭望台上半只乌鸦都没有。   希洛在上面接应他,海斯廷双脚刚落到甲板上,红发少年就给他递上了一副毛茸茸的……   “耳套?”海斯廷的耳膜还一鼓一鼓地疼。   他的抗魔体质刚才没有发挥作用,说明那股突如其来的疼痛与魔法无关,由此判断应该更类似声波。   海斯廷没有戴上耳套,而是拿在手里,希洛见他不戴,就示意进船舱里说话。   “路易从水下潜伏而出,刺杀了艾莲娜。”海斯廷先把自己所见之事一五一十说出:“但他的刀还未来得及拔出,查理先生就从船上跳下,连同两人一起扑到水里,然后,”他微微皱起眉,似乎是在想更准确的措辞:“水中突然出现一个黑洞,把他们都吞了下去,至此消失。”   他用的词不是失踪,而是消失。   因为他是第一个赶到水边的,那里算是浅水区,更不提还有个码头阶梯,水面无风,码头下也没有暗流,这么短的时间差内绝不可能把人一瞬间冲到远处,但海斯廷发誓他们入了水后就立即消失了,连个气泡都没有冒上来。   更叫他意外的事,从未离开过船舱的公爵听到描述后,就点点头,仿佛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   连尤金也是。   “如果艾莲娜死了,他估计要顺势跑到天涯海角。”德维特看着海斯廷:“你能确定那个魔女一刀毙命了吗?”   海斯廷摇摇头。   路易是伍尔夫家族出身,这种人家和正经贵族不同,从不把时间浪费在切磋礼仪和讲究形体姿势的决斗法,他们从小学习的都是真正的杀人技,即使事出突然,海斯廷也能清楚看到那一刀是整整捅进了心窝的位置。   如果是普通人挨上那么一刀,不到十分钟就要死透了。   但对方毕竟是魔女,而且力量强大,虽然不擅长近身格斗,但多少都会做些防护补齐自己的短板。   “我看到那把刀刺进她的心脏,但那个时候艾莲娜预备逃走,正在变形。”海斯廷虽然不学魔法,但基础理论是懂的,当时的魔女多半是要依靠乌鸦拟态遁走,只是路易的动作比她更快一步。   如果当时她正在施展魔法,就确实不能以正常人的逻辑判断那一刀对她而言是否致命。   德维特皱起眉头。   前几次对话和微妙的反应让德维特明白,查理其实需要艾莲娜的诅咒作为身份伪装,尤其是进入伍尔夫家族的势力范围后他的状态就尤为紧绷,说明他的原本面目对这个家族而言是个禁忌的存在——但同时,和他长相相似的路易却在其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说明此种禁忌与利益冲突的仇敌无关,而是源自他的‘存在’本身。   除了圣杯,还会有什么人的存在会刺激到黑金家族?   如果真是如此,他和路易应该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每代圣杯应该都仅有一人,会是他们其中哪一个?   无论是谁,这对双胞胎都不会松口承认此事,而且照查理这么费劲心力维持自己的兔子脑袋来看,恐怕在人前他们都不会轻易承认彼此的存在。   换句话说,禁忌的关键并不单独在于查理或路易,而在于“双胞胎”这个事实。   “不可轻易谈论路易。”德维特说:“就当此人与我们毫无关系。”   除了隐约觉察到什么的希弗士,海斯廷几人都不明白公爵这个命令从何而来,虽然心里疑惑,但还是遵循了吩咐,尤其是霍尔,不动声色地打消了私下调查兔头店长与白桥两大黑金家族之间关系的计划。   德维特视线扫了房间内众人一圈,垂眼沉思。   路易这个人,从各种方面来说都是麻烦,以查理来说,路易的存在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虽然这个威胁是双方的,但仍旧是威胁。对普莉西亚来说同样危险,一旦有人将他和莫克文伯爵夫人联系起来,进而怀疑起她未出世的孩子血统是否纯正,那么迄今为止的计划就岌岌可危。   偏偏又不能干脆弄死他。   普莉西亚就不说了,看查理顶着个兔头还美不滋的模样,恐怕对这个兄弟的感情还很深。   那么为了隐瞒身份,以公爵对兔头的了解,只要当时艾莲娜还活着,他一定会出手抢救。能瞬间把几个大活人从水里带走的应该是达比思乌肚鱼,那种珍兽能随意改变体型,速度也很惊人,短时间内顺着水道进入某个邻近城市找个医生不会很难。   但问题是,那条鱼游到了哪儿?   路易是一定会回来的,普莉西亚的船还停在港口,拍卖会即将开始,作为伍尔夫高层他不会轻易缺席。   至于查理,科特还在白桥,他多半也会回来,问题是,什么时候或者以什么形式……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德维特的思路,他抬起眼,看希洛快步过去开门,在门口低声说了两句话,回头看着他。   表情有些古怪。   “琥珀说,翡翠回来了。”   当公爵走上甲板时,原本数量惊人的乌鸦几乎都已经消失殆尽——除了那些了无生机浮在水面上的尸\体。很多穿着制式服装的船员正在划船把它们一一捞出,不断有人入水摸索,试图寻找路易和魔女的踪迹。   眼看一场风波明显平息,港口停泊的其他船只也渐渐有大胆的人拉开窗帘朝外张望,但码头暂时还未恢复运转,天已经黑透了,岸边亮起大灯,和打捞船上的船灯相互辉映,光源外的范围暗得什么都看不清。   他们并没有打开甲板上的大灯,因此也就无人注意到站在船舷上,正在甩尾巴的冥王枭。琥珀站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一副很想靠近的样子。   “翡翠。”公爵站在离它五步远的地方:“记得你的名字吗?”   冥王枭扭头看他,那双之前一直紧闭的眼睛此刻又圆又亮,并且如同公爵所说,是澄澈的碧绿色。   但它没有动弹。   公爵回头看去,早已和他有了默契的骑士长此时正好端了一个大银碗出来,这本来是船上餐厅盛水果用的,此时里面装满了透明的液体,随着骑士长走动一路散发出醇厚的酒香。   希弗士小心地把这一大碗酒放到公爵手上:“最好的尼克斯蒸馏酒,价值和它等重的金币,传说矮人族长曾经用一座铁矿交换了配方。”   公爵嗯了一声,拿着碗又朝前走了两步,这种酒的香味实在是霸道,还没到可以随意饮酒的年龄的希洛忍不住吸溜了一下。   还是三重奏。   尤金和希洛面面相觑,又看向明显也对那只大银碗很感兴趣的冥王枭。   但公爵并没有把碗递过去。   “翡翠。”他又喊了一声,一人一兽在夜风中静静对峙了很久,直到尤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依旧全身漆黑的冥王枭才扭了扭身体,面朝公爵的方向。   它其实认得这个人的味道,虽然之前一直在沉眠,但是身体对外部还是有些细微的感知,能够分辨得出对方对自己没有恶意。   否则它也不会冲散那些乌鸦之后又掉头飞回来。   尤金几人屏住呼吸,看公爵稳稳地拿着那只沉重的银碗——黑色的冥王枭终于拍了拍翅膀,几乎没人能看清它的轨迹,下一秒它就扑到了大银碗的边缘,开始吨吨吨地大口喝起酒来。   公爵挑眉:“果然,它是因为进食而苏醒的。”   它的食谱大概是各种鸟类,虽然之前一直沉睡,但艾莲娜的乌鸦群恐怕早早就感应到了这种血脉压制的威胁,自发离它远远的,但并没有什么用。   那么大规模的一群乌鸦,对不知道休眠了多久,渴望能量的冥王枭来说无疑是一顿大餐,本能最重催促它睁开了眼睛,冲破窗户,三下五除二吃了个肚子滚圆。   吃多了自然就会口渴,公爵之前用来浸泡(?)它的都是昂贵的好酒,这一点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吃饱后凭借着记忆,它没有直冲云霄,而是落回了这艘船上。   它喝得很急切,一点儿都没有觉察到端着大碗的手一直在移动,直到酒液见底,它打了个嗝抬起头来,才发现之前一直把它吹得很舒服的夜风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有点沉腻的室内空气,还有一个奇怪的大笼子。   碗在它在的冥王枭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它傻乎乎地看着唯一能够进出的门被那个给他酒喝的人无情地关了起来。   公爵把钥匙随手交给一旁的琥珀,吩咐:“先由我投食一阵子,等喂熟了再由你接手。”   琥珀点点头,和其他人一起同情地看着传说中“速度奇快,不可捕捉”的翡翠。   书上可没说这种动物这么傻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发现自己上当了的翡翠有点懵, 下意识就扑到笼子上——去啃条栏。   只可惜这个大笼子是确认它身份后公爵就着手定制好了的,并且不嫌麻烦地一路带着,证明它的实用性完全对得起昂贵的造价,毕竟纵观历史, 人类别说驯养, 连成功捕捉冥王枭的例子都屈指可数, 公爵习惯做好万全准备。   多伦大陆是魔法协会所在地,购买和定制魔法物品都比潘尼格拉更便利一些,翡翠不理解公爵为这个奇怪的大笼子花了多少钱, 只发现不管自己换什么姿势都不太啃得动那些亮晶晶的金属条, 一时间又愤怒又泄气。   其实公爵并没有低估它。传说中成年冥王枭翼展有一个成人身高那么长, 一口细尖呀能轻易嚼碎动物头骨, 淬炼不精的钢刀也有被它啃断的可能, 再加上逆天的飞行速度,如果能被驯养用于战斗,无疑会是一大助力。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明明捕捉困难, 还是有人世世代代想要追逐这种传说中的生物的原因。   只是那是在“已成年”的状态下。   之前假死状态下的翡翠又干又瘪, 能混进半只巴掌大的蝙蝠堆里毫无破绽,这说明它离成年还早得很。即便后来被公爵用酒给泡发了一些,也无非就是从蝙蝠大小到鸽子大小的区别,严格来说,刚才那漫天的大乌鸦个头还要比它大一点儿,所以虽然鸟群大乱, 但其实它真正吃掉的乌鸦没多少,其余时间都是本能驱使它确认自己在食物链里的地位而已。   换句话说, 主要是玩。   个头小又贪玩还傻, 怎么看都不是只常规的冥王枭。以体积比例和这么没见识的表现来看, 翡翠说不准还只是个长了牙的幼兽。   孩子总比成兽要好对付多了——公爵冷眼看它啃了半天,渐渐忘了自己的原本目的开始专心跟笼子较劲之后,示意琥珀取来一块厚重的深紫色天鹅绒,盖住了笼子。   这种厚度的天鹅绒遮光度不错,几人听着原本啃得嘎吱作响的动静逐渐慢了下来,再过一会儿,基本上就停止了。   ……八成是睡着了。   在场的人心想。   吃饱了就睡,很好,是个有前途的宝宝。   看到翡翠安静下来了,希弗士很有眼色地让海斯廷打发琥珀去睡觉,另一个未成年希洛因为战斗力够强拥有列席成人会议的资格,但没有发言权。   不过希洛不在乎这个,一是他脑袋确实转得不如公爵他们快,而是因为年纪小早就习惯了听从安排,二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兔头店长有一种古怪的人设滤镜,总觉得没有什么事能难倒那个男人,哪怕是跟一个在大陆臭名昭著的魔女一同消失了也一样。   在这一点上尤金跟他半斤八两,盲目乐观德认为兔头店长很快就会把魔女弄死(?)然后回来和众人合体,说不定还会带回一个用魔女的骨头做成的奇异魔法物品——比如能够给食物永久保鲜的坩埚什么的。   但现在的问题是,谁也不知道他带着个魔女跑哪儿去了,更不知道回归的具体时间,他对公爵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路易很记仇,艾莲娜可能要糟,我得去看看能不能捞她一把。”   然后就吹起一个大气球像风筝一样飘过去凑热闹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注意到了翡翠对乌鸦群的震慑作用,这个过程居然没有哪只鸟看到那只五彩斑斓的大气球之后过去叨一口,让他提前落水。   如果兔头店长在这儿,一定又会得意洋洋地发表一通诸如“鸟类都喜欢用鲜艳夸张的形状和颜色虚张声势,恐吓对手”,我完全是参照自然规律凭借实力获得实验成功之类的废话。   公爵没有把自己对于查理和路易这对兄弟的身份猜测向众人说明,倒不是不信任白兰骑士们,既然继承了德维特之名,就表示他愿意将自己的性命安全托付于他们之手,包括希洛在内。而原本邋里邋遢的小盗贼尤金在这场旅途中也证明了自己是忠诚可信的,只是这件事影响重大,把知情人的范围控制得越小越好才是明确的做法,德维特已经做了决定,哪怕对方是普莉西亚,也不能轻易透露半个字。   “我觉得查理先生肯定会回来,只是时间不确切。”希弗士中肯地说:“毕竟拍卖会很快就要举行了。”   谁都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占星师科特,兔头店长是一百个不乐意前往白桥的。   “我们要等吗?”希洛问。   杜鹃号原本预定傍晚起航,但因为码头上突然起了骚乱,到现在还有很多人借助大灯的照明连夜善后,再怎么着急离开,恐怕也只能等到明天天明之后。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跟着杜鹃号一起走的。   “按计划起航。”公爵考虑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我们只等杜鹃号。他的归期不定,空等没有意义。”   只要目的地一样,不久就会重逢。   海斯廷对魔女艾莲娜有点耿耿于怀,虽然拥有抗魔体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藐视一切魔法师,但海斯廷从来不会因此低估魔女的杀伤力——查理先生大概也是个魔法师,但至今为止他从未表现出过一丁点儿有攻击能力的魔法,反而尽是些窥探、跟踪、隐形甚至恶作剧的小技巧,感觉连艾丽卡的半吊子火球术都打不过的样子。   要是单纯体术格斗还算过得去,可对方是拥有老鼠军团的艾莲娜啊。   还有一点,就是海斯廷总觉得公爵对店长的态度有点特别,除了“信任”之外,还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重视”,至少以前除了骑士长之外,公爵身边绝少有这么一个朝夕相处还没什么距离感的人。之所以大家都对此表现得很平静,是因为海斯廷与霍尔都不是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的人,而除开原则问题,骑士长更是不会对公爵的言行多嘴,实际上如果换成白兰堡其他人看到他们堪称亲近的相处模式,传言早就在勒梅那的每一寸土地上炸开了。   领主的威严?在秘密八卦时不存在的。   正因为如此,公爵如此干脆“放弃”兔头店长,多等一天都不愿意的决定才让海斯廷一点困惑,但这个困惑几个小时后就马上被解开了。   三更半夜的访客让轮值的雇佣兵如临大敌——毕竟虽然没有下船,但差不多所有人都听说了下午码头上那一场混乱,当福星市的背后势力黑金家族来访时,他们还紧张地以为是不是魔女的一部分力量渗透到了船上。   结果人家是来赔礼的。   搞不懂大户人家那一套礼仪的佣兵无语地看着大半夜依旧穿得像要赴宴的男人,他连头发缝儿都分得一丝不苟,连他身后两个捧着礼物的伙计衣服都整整齐齐,表情恭谨。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觉得对方脑子有病,但既然善意的姿态做得这么明显,佣兵也不好太无礼(再说对方还特意另塞了一份礼物给他),只得刮肠搜肚地半文半白应对了两句,然后通报给海斯廷。   海斯廷虽然寡言,但应对这种场面比佣兵熟练得多,他看都没看那个男人身后的礼物和伙计一眼,平静地对这场不合时宜的慰问表示感谢,并请他留下了喝一杯热茶。   那个男人不太明显地打量了海斯廷一番,在心里做了一趟评估后,这才转身随手从两堆堪称小山的礼物中挑出一个点心篮子给他,又把管理不周让贵客受惊那类套话说了一遍,这才走了。   别说喝茶,多余的话都没说一句。   海斯廷不会像佣兵一样觉得这是在没事找事,略一思忖,就提着篮子去找骑士长。   “赔礼?这个时候?”希弗士倚在门边,挑眉看向海斯廷。   海斯廷点头。   不能说整个福星市都是黑金家族都归黑金家族管,但至少码头一带的范围实际掌权者确实同属伍尔夫和吉本,再加上这个时候大多数在福星市暂时停靠的船都是前往白桥的,从这个角度上把他们当作是东道主为今天下午的骚乱对客人进行慰问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这个时间点有些古怪,没有让轮值的佣兵代为接待坚持等到看起来比较像“管事的”的海斯廷出面更古怪,于是海斯廷把对方专门挑出来的点心篮子送了过来。   在得知对方自称是路易先生的代表后,希弗士提着篮子敲响了公爵的房门。   “你也一起来。”他对海斯廷说。   公爵的房间里只留了一盏光线柔和的小灯,翡翠的大笼子被安置在书桌脚边,里面隐约传出断断续续的呼噜声。   德维特刚睡着不久,眼下有点恼火,板着脸听完海斯廷的汇报后瞪着那个篮子看了一分钟,希弗士顺手又扭亮了一盏灯。   在海斯廷以为公爵下一秒又要倒回床上的时候,对方突然扭头对他说:“站远些。”   海斯廷听话地退开五步,眼睛还盯着那个篮子。   让他避开,公爵是觉得那个篮子有魔法?   “现在几点?”他突然问。   骑士长看了一眼落地立钟:“四点一刻。”   “看来路易回来了。”公爵慢慢清醒过来:“如果他没现身,那群狼会通宵泡在水里试图捞他,不会有闲心干这个。”   而特意表露是以路易之名上门,除了向所有有意无意观察码头的人宣告魔女艾莲娜并没有对伍尔夫家造成损失之外,另一个用意就是向特定对象传话。   比如普莉西亚,出于立场和身份她不能贸然打听这些事,这个半夜访客至少能让她安下心来。   再比如这儿,路易安全回来了,代表和他一起的查理也没事,礼物都是点心鲜花之类的东西也表明了这一点,至于那个篮子……   公爵没有亲自上手拆缎带,而是看着骑士长把精美的礼物篮子拆开之后,拿出一篮子松软的小甜馅饼,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被装在玻璃碗里的手工巧克力蛋。   那个巧克力蛋很显然是个魔法物品——拆掉包装遇到空气后,就自动加热融掉了,不到半分钟就化成了一碗巧克力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有人都看着那一碗不停翻滚冒泡的巧克力浆,公爵现在才渐渐清醒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向端着玻璃碗的希弗士:“他这是什么意思?”   骑士长也懵逼——他问谁去?   但老板看着自己,没话也要找点词来凑。   “查理先生和路易一起……”他试图理性分析,结果第一个词刚说出口,巧克力浆就“扑”地鼓起半根手指的高度。   ……看起来居然有点兴奋。   骑士长迟疑地看了一眼公爵,试探地又说了一句:“查理?”   巧克力浆又鼓起另一个包,在他们的视线里渐渐变形成一个圆头火柴棍儿与一个分岔小树枝的形状。   火柴棍儿跟树枝原本挨得很近,下一秒树枝就固涌到了玻璃碗边缘,火柴棍儿停了一会儿,也朝另一个方向固涌,等它停下,树枝才调头重新靠过去,等它们的距离再次靠得很近之后,又“扑”地一下重新融回了碗里。   公爵有点头疼,不知道是因为这种像是开玩笑的传讯方式,而是因为自己居然看懂了这玩意。   分岔的小树枝大概是两个长耳朵,火柴棍儿是他,两坨巧克力简单生动地演绎了一个主题:你先走,我跟上。   本来也没打算等你。公爵面无表情的重新倒回去,顺手拉高被子,盖住了自己半张脸。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不明白, 您为什么要那么强硬地拒绝普利玛小姐的好意。”有一头深棕色短发的青年半跪在地毯上,正在调整姿势,试图把一大卷棉纱布都缠到路易裸\\露的半边身体上。   室内的火炉烧得很旺——在这种天气似乎有些没必要,但他的老板确实还在发烧, 在这种半裸的情况下要是再着凉就恐怕真的要小病变大病了。   路易躺在一张华丽的长沙发上, 额头还敷着冷毛巾, 闻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亚历山大。”言下之意是多管什么闲事。   “瞧你说的,我只是仗义执言, 一个可爱的小姐不应该受到那么冷酷的对待。”亚历山大最后决定放弃他光裸胸腹, 把重点放在靠近衣领和袖口, 只要努努力就能被别人看见的部位, 然后把珍贵的洁白纱布毫不吝啬地卷了上去。   “她只是担心你。毕竟半个福星市的人都知道你被魔女拉到水里去了——消息一个小时内就传回白桥, 我敢打赌天亮前您再不回来,她说不定就要亲自过来呢。”青年嘴上絮絮叨叨,动作却很利落, 在最短的时间内弄好后立刻替他拉上了保暖的睡袍, 还顺手又给毛巾翻了个面。   还有些话亚历山大没说出口,那位单纯可爱的姑娘属意路易这件事在伍尔夫的核心圈子里并不是新闻,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倾国倾城(这个年纪的少女总是娇艳可爱的,更何况她确实漂亮),而是因为她的身份相当微妙——她的父亲是伍尔夫的最高掌权者,现任狼王哈利夫。   狼群是不讲世袭制的, 向来是谁有本事谁上位,因此虽然哈利夫自己就有六个儿子, 但只狼王之下, 象征家族权势的五把长老之椅却没有一把属于他们, 从哈利夫到最底层的码头工都觉得理所当然:这个家族不需要无能懦弱的头狼,包括哈利夫自己也是名正言顺地干掉了前任,才戴上权戒。   这个不苟言笑的强大家主对儿子的鞭策无疑是严厉的,对女儿却相当温和,每年相当于王国社交季的时候,白桥内也会有类似的活动,他会为每个女儿早早物色家族里的青年才俊,结果最小的女儿普利玛12岁第一次进入社交圈就看上了路易。   那时候比她大4岁的路易自己都没成年,虽然法希姆早早就放手让他接触各种事物,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大多数人还把他当做法希姆的尾巴,只有普利玛小姐一眼就认定了这个男孩,十年都未改口过。   可惜路易和她一样坚定,从未给她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两人都一样固执。   “如果是和她爸爸一起来,我就见她。”路易懒洋洋地说。   发烧并没有让他的脑子糊涂,身体越是发烫路易反而越是冷静,他不太耐烦亚历山大的话题一直围着绯闻打转,但对方下一句话就让他稍微打起来精神。   “哈利夫大人也很关心您,这是普利玛小姐最后传达的口信。”亚历山大说。“所以,您是怎么想的?”   作为家族高层,路易遇袭这件事确实在最短时间内在白桥传开了,所有人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以及路易有没有丧命。   毕竟整整失联了七个小时,而成功那五把椅子之一坐下时的路易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得已经过了好几年,仍旧有人认为他德不配位。   其实如果路易愿意,在普利玛小姐用昂贵的魔法石通讯时亲自安抚她,表示自己虽然受伤但没有生命危险,会很快动身回白桥,就能浇熄一大半正在沸腾的阴谋。   但他连表面功夫的温柔都不愿意做,而是委托贴身助手亚历山大代为应答,这才连亚历山大都看不下去了。   不过他也只是随口念叨两句,实际上路易对大部分女性都很温柔,如果不是她的身份,跟一个漂亮姑娘来一场恋爱并不是什么难题。   倒不是路易假清高,谁都知道虽然伍尔夫家无法直接继承权利,但有长辈铺路和草根奋斗的结果是截然不同的,就连路易自己也是法希姆一手托上来的,如果他松口和普利玛小姐结婚,哈利夫至少会花更大力气栽培他——如果他的能力和野心都在线,就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狼王。   但这只是大众的看法,路易不觉得哈利夫会因为宠爱女儿就亲手扶植自己的敌人。   是的,敌人。   年老让贤都是糊弄人的屁话,在权位上坐久了,谁舍得拱手让出一切?   特别是哈利夫,这个男人看似威严公平,但作为离他最近的高层干部之一,路易能感觉到他一年比一年紧绷的状态,对外掩饰得再好也没用。   哈利夫老了。   路易心想。   对衰老的恐惧会化成无处不在的防备,不管他跟谁说起路易不错,希望普利玛心想事成,都始终没有动用地位强行要求路易在这件事上低头。   哈利夫在警惕任何被人称作自己接班人的对象。   既然如此,路易也就没有要求自己花费心思和普利玛相处:那个女孩是真的单纯,她恐怕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相信自己和路易交往不顺利的原因是因为对诗歌的不同喜好、繁重的工作和变幻多端的天气的人了。   “你指的是什么?”路易看了一眼内室里的大床,此刻他皮肤酸痛,不太想挪动。   亚历山大皱眉:“回去之后的说辞。正常人不可能在水里泡好几个小时不往上浮,更别说还有那么多人在捞你,结果半夜突然自己冒出来就算了,还‘受了伤’。”他比了比手里还剩一截的纱布:“其实你身上一点儿伤痕都没有。如果那一位问起,你也要向他讲述那个与魔女缠斗时被水流冲走,血腥引来大鱼一番缠斗后挣扎上岸步行归来的离奇故事吗?还有那些礼物篮子……我们什么时候因为这些小事就要向客人道歉了?更何况有些都不是我们的客人。”   这一次护卫伯爵夫人的工作来得仓促,亚历山大被留在白桥进行工作扫尾,晚路易一步抵达福星市,但就是在这儿,他发现自己的老板行为越来越反常。   希望不是迟来的叛逆期,路易在家族里可不是人见人爱的万人迷,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对他虎视眈眈呢,太过放飞很容易露出破绽,在白桥那种地方,开小差时常就意味着死亡。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路易。   “他不会问的。”路易说:“如果还有人追问,你就再编些细节进去,打开想象力。”   亚历山大举手:“好吧好吧——你如果实在很困,需要我抱你上\\床吗?”他其实已经注意到了路易不时会瞟一眼内室的眼神,眼下已经是后半夜了,路易还在发烧,不管有什么事,都确实不适宜再继续讨论下去。   路易闭上眼睛:“把灯关上就行了。”   “床上会舒服些——”亚历山大还想继续劝说,就看到他老板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背对自己。   这是要他闭嘴的意思。   亚历山大只好妥协,临到门口又转了回来,从内室拿了一床被子,鼓鼓囊囊地堆在路易身上。“我一个小时候再来看看退烧了没有。”   路易一动不动。   直到听见亚历山大轻轻把门带上的声音,他才重新睁开眼睛。   家族里很多人都以为法希姆给了路易一切,名字、身份、财富和事业前景,但其实路易从舅舅那里继承的有用东西并没有他们想象的多,亚历山大就是其中之一。   即使没有法希姆,亚历山大也在和他一起成长的过程中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可信,不过路易并没有因此向他透露自己的秘密。   所以亚历山大时常会对老板的言行感到迷惑:说他不思进取吧,从少年时期开始路易就一直在拼命向上爬,长老之椅和胸针可不是法希姆送给他的;说他上进吧,他对当权者态度很微妙,常年游离在家族核心权利边缘,普利玛小姐只是其中一个例子。   包括今晚,其实他能感觉到亚历山大过量的絮叨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因为他没有向他解释和魔女落水后的事,亚历山大自认是全心全力辅佐路易的,对路易失联的关切和焦虑也是发自内心,但路易却向对待其他人一样,对他闭口不提。   路易知道自己的助手在想什么,但只要事关查理,他就无法向任何人开口。   他在伍尔夫家族里争夺权利和地位并保持下去,并不是因为他想当狼王,应该说,他对这个腐朽阴暗的巨大家族一直厌倦无比。   他只是为了查理,和自己。   法希姆的谎言让他坚信查理就是圣杯,而作为历史上少数出现过圣杯的家族之一,伍尔夫是四个家族里掌握线索最多的,就连多年前那个死去的占星师关于‘双子星之一陨落西南,点燃地狱业火’的预言,也是由当时的伍尔夫家主而来。   所以如果有什么人定位到了查理的身份,并追寻他的身影,那个人大概率也是出自伍尔夫。   如果自己不争气,在福星市的围墙老宅里庸碌一生,那么很有可能当他的兄弟被家族带回,并点燃生命用以唤醒恶魔的时候,他还一无所知。   这种恐怖的设想让路易一路不曾停下脚步。   他要往上走,到家主身边,坐在重重把守的书房里,聆听他们讨论最隐晦的秘密。   在所有人发觉之前把危险的火焰掐熄,如果事情超出掌控,就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亲自终止那个不详的预言。   他为此而活。   *   作者有话要说:   上次忘了讲,下次更新是13号。 第一百一十六章   魔女艾莲娜的出现像一阵无人预料到的飓风, 刮倒一大片留下一地狼藉之后又迅速消散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但这种未知反而加深了众人的不安。   杜鹃号上是某王国权贵,获得两大家族协护前往白桥的事在福星市并不算秘密,因此有不少船都把目光投了过去, 预备跟着它一起出港, 这样多少能增加几分安全感。   唯一失落和不甘的大概就是闻讯赶来的各路猎人, 他们不太愿意相信魔女就这么死\\失踪了,只有少数人的注意力放在原本应该深居简出的魔女为什么会在拍卖会前夕出现在福星市。   治安厅的调查报告或光明正大,或隐晦神秘地被复制了几份, 摆在了不同的人桌上。   “最初的记录是一个梳妆匠人, 他和城中剧院签订了短期合同, 已经连续三天在那个时间收工徒步回家了——剧院即将上一场新节目, 他和另一个伙伴为二十七位女演员试装彩排。工作时间从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五点。当天他的另一个伙伴和剧院一个女演员约会, 没有和他一起离开。”结果不久之后他被人发现倒在街头。   报告内容亚历山大都提前看过,他略去了上面繁复的细节,把重点提炼了出来:“治安官在救治过程中发现他被黑魔法附身, 两个路人为他驱了魔, 但由于力量不足反而被追得满大街跑——后来在码头上被另一个路人用弓箭完全驱逐。”   这份报告写得十分详尽,字迹娟秀,看得出下了功夫调查,很多细节都来自目击者的描述,如果不是因为当时天色尚早,亚历山大觉得这份报告厚度还能再翻倍。   与之相比, 艾莲娜真正现身的码头骚乱报告倒是简洁不少,原因显而易见, 除了当事人工头、帕米比克和路易之外几乎没有多少全程目击者, 就连最后逼退艾莲娜的人都……   等等。   路易把第一份报告从亚历山大手中抽了出来, 飞快浏览了一遍,视线停在最后几行字上。   [用弓箭完全驱逐]。   他还记得把艾莲娜逼退之人,对方是个弓箭手,也许也是个魔法师,仿佛天灾般的鼠群在他面前毫无作用,魔女也对他束手无策,如果他再晚一分钟,说不定艾莲娜就要逃走了。不过因为天色昏暗,他的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魔女身份,没有仔细观察那个人——当时路易以为对方只是追逐赏金的猎人之一。   路易觉得这应该不是巧合,两个弓箭手为同一人的嫌疑很大。   两份报告都没有关于此人的更多记录,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极度低调或不宜公开身份,每一次完成目的后都迅速隐匿退走,治安队无法追踪到他;二是虽然大致定位到了目标,但对方不是福星市人,只是个过客——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治安厅对非本地户籍人口的权限并不大。   至于报告上对查理那个兔子脑袋一笔带过的描述,路易决定还是暂且先不要太神经过敏。   “把我在当街遇袭的事适当透露给他们。”路易说:“把案子转过来,艾莲娜已经死了,他们不需要继续调查。”   现在比起艾莲娜,他更在意的是那个神秘的弓箭手。   亚历山大明白他是要接手这桩矛盾了,把魔女现身的原因放到自己身上,虽然这么做确实可以暂时把此次的一系列骚乱摁下去,不过这样一来就很难再顺着这些线索深——如果艾莲娜不是出于自我意志,而是被人召唤才出现在福星市……   但路易已经做了决定。   亚历山大点头:“另外,杜鹃号已经做好准备,随时起航。”   ***   福星港到白桥的航线已经很成熟,距离也不算远,商业航行体系相当完备。高级客船的装潢往往十分豪华,不但配备餐厅、棋牌室和花园,还有音乐厅和话剧表演,杜鹃号又是新船,如果不是普莉西亚身体不适,这次航行差不多都能称得上轻松愉快。   公爵所在的西风号也随后跟着出港,与杜鹃号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因为航速不快,就连晕船的希洛都能在待在甲板上吹风晒太阳,顺便教琥珀认字。   琥珀学得很认真,至今已经掌握了两百多个常用字,已经能独立阅读报纸上篇幅不长的讣告和交易信息,还有一些浅显的笑话了。   翡翠因为被关起来而发脾气,已经绝食了十七个小时——这个时间看似不长,往大了说也不过就是两顿饭,但对翡翠来说就很严重,大概是不知道沉眠了多少年的缘故,这只小冥王枭胃口很好,睡了一觉醒来后肚子就一直咕咕叫,吵得公爵都没法在书房里写信,只得也到甲板上来。   琥珀觉得翡翠很可怜,饿肚子的滋味他最了解,但却没法喂它,他不是不懂事的孩子,知道驯兽是互相拉锯的过程,现在正是关键时刻。   不过还是觉得翡翠很可怜。   冷酷的公爵对琥珀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视而不见,正在低声和希弗士商议着什么。   兔头店长私下说公爵自信得近乎自负(实际上他的日常表现也确实如此),但自从魔女艾莲娜在福星市现身后,他就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让他有些焦躁,但又找不到源头。   这种焦虑甚至和艾莲娜本人无关,魔女现身这件事更像是一把撬刀,抵在了一个明知道里面是臭烘烘的、难以抵抗的腐烂罐头上一样,叫人对此感到心惊肉跳。   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兔头对前往白桥这件事的抗拒感,就连他都焦虑至此,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客服这种情绪,若无其事地跟着大家上船一路前行。   ……要不干脆别来了。   如果不是确实不知道他带着艾莲娜跑到了哪里,公爵都有点想对他这么说。   作为继承圣杯血统的伍尔夫家族,内部对这个宛如天方夜谭的传说肯定更为熟知,也不知道是否存在除了掌灯人之外鉴别身份的手段,他们对力量的渴求肯定比贵族更为迫切,公爵从不低估在欲\\望面前人类能展现出多丑陋的嘴脸,就算不害怕,也恶心。   更何况查理肯定是害怕的,不然也不会对艾莲娜的安危如此上心。   可惜只要科特在白桥,对方多半还是会赶来的,至于到时要如何救出那位占星师,就连公爵也猜不到店长的计划。   买是不可能花钱买的,先不说占星师这个年度噱头会被炒出个什么样的天价,就算买得起,差不多也要用两三艘船来运送等值的货款,以他们这几个偷渡客的身份基本上难以办到,就连领地富饶的南方领主莱斯罗普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向占星师谋求预言的机会。   “提法获得国内几位王公支持,本来就占了上风,王后的娘家为了在卧室谋\杀案一事上洗清克莉丝汀的嫌疑,这一次也有所表示,莱斯罗普虽然作风强硬,但不得人心,双拳难敌四手。”希弗士低声说道:“再加上他已经手上,锐气受挫。”   他含蓄地没有把“莱斯罗普即将失败”这个结论说出口,但眼下除非发生奇迹,否则这位一度风头压过国王的伯爵很快就要因为战败被定性为国家逆贼了。   “克莉丝汀会劝说他做出仁慈王者的姿态,将兄弟软禁起来,保留爵位和领土,‘用仁慈和爱感化他’。”   作为其他王公支持国王的利益交换,领地很有可能会因此被削减,此时普莉西亚的求情信会适时点起舆论,在莱斯罗普已经落败的情况下,如果提法冷酷驱逐一个虚弱的、带着新生儿的产妇,那之前的仁慈嘴脸就会被自己打得啪啪响。   而普莉西亚的多年经营就会在此时派上用场——无论是作为领地女主人还是伯爵夫人,她的表现都一直无可挑剔,整个王国都找不出第二个像她一样对待任何人都如此温柔体贴的贵妇,她甚至把一些勒梅那的传统延续过来,说服丈夫为一部分过于穷困的人民减免赋税,每逢重大节日还会参与平民庆典,因此在南方她的声望相当高。   很难说她是否从一开始就在为今天铺垫,但她从未有一天松懈的努力总会得到回报。   “让艾利卡给管家写信,以帝国的名义让我进入多伦。”公爵说。   莫克文在多伦还进不了帝位角逐圈,提法遇事犹豫不决,魄力不足,一旦国内舆论形成,代表潘尼格拉帝国的白兰公爵又亲自来探望生产后的姐姐,此事必成。   前提是普莉西亚和孩子都要平安。   一阵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吹过,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看着尤金坐在船头,低低吹响一根手工短笛,呜呜咽咽的,听起来不成调子,更像是什么动物在哭。   但很奇异的是包括抱着双臂斜靠在一旁的海斯廷,甲板上的人都没有制止他。   “尤金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希弗士轻声说。   公爵没有说话。   其实担心兔头店长的人不止尤金。   虽然他嘴硬又不正经,但毕竟朝夕相处这么久,再好的演员也难以在这种距离下长时间完全掩饰真实的自己,更何况店长并不虚伪。他从来都是坦荡地把“我有秘密,很多秘密”挂在身上,面对好奇和质询不会正面回答,但从不为此说谎。   正因为如此才更叫尤金他们担心——查理总是一副凡事总有办法解决的模样,傻瓜都知道能让这样的店长沉默不言的秘密与无足轻重的荣耀、自尊或财富无关。   随着时间推移,众人仿佛越来越接近店长的过去,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希洛都逐渐用沉默取代了兴致勃勃。   包括这一次,只有琥珀开口询问兔头先生去了哪里,怎么没有继续和他们一起旅行。   公爵拈起一颗松子在指尖把玩。   有关圣杯的猜测他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并不是希弗士和普莉西亚不可信任,而是这种秘密知道人总是越少越好。   不过就如同魔女艾莲娜一样,公爵不认为这是不可解决的难题。如果问题的根结在于黑金家族,准确地说是伍尔夫的渎神野心,那就解决伍尔夫,让传说永远只是传说。   其他三个家族里总有不乐见狼群独自壮大的人,至少从伊兹法在荆棘庄园的表现看来,它们不希望四个家族的百年平衡轻易被打破。   “白桥的头狼如今是谁?”公爵突然问。   希弗士愣了一下,勒梅那与伍尔夫并没有过官方来往,他们以往关注的也都是拍卖会本身,骑士长犹豫了一下才回答:“上一次狼王交替的时候,是一个叫哈利夫的男人赢了,但那是我还是个孩子时候的事。”   “那就去查。”公爵说着,扬手一扔,饱满的松子精准地越过琥珀和希洛,砸到尤金脑门上,笛声止住了。   “告诉他们兔头没事。”公爵站起身来,决定回去看看翡翠是不是饿傻了。“所以别那么没出息——除非打定主意要用沾满了眼泪的手绢拯救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我高估自己了,因为不能日更,想用隔壁的小短篇溜溜缝,结果一直加班根本做不到,对不起(但金子是完稿不会坑)   查理对谁都很好,所以他的朋友其实比自己知道的要多。   德维特很年轻呢,谁中二时期没点王子病,但他已经逐渐意识到查理多重视朋友以及他的乐天是个奇迹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博纳底河在多伦大陆东部拐了个弯后汇入大海, 白桥正巧处于弯口,另有一条运河贯通东西,大多数客船和商船都经由运河进入白桥。   而对白桥的印象完全取决于走的是哪扇‘门’进入它。   亚历山大在拉上窗帘前看了一眼,虽然航速不快, 但远处那一大片灰白色已经看不到了——外人可能把那片白误认为是岸边钙化的礁石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那些是一大片密密麻麻, 遮光蔽日的低矮屋顶。   用屋顶来形容可能不完全恰当,毕竟大部分建筑都是歪歪斜斜搭起来的棚子,年久失修, 要是不巧有几条野狗在附近打架冲撞, 不小心碰到腐朽潮湿用以支撑的细木头, 就很有可能让整个棚子轰然倒塌, 把躺在里面饥饿得连□□的力气都没有的老人压死。   然后等待个三五天, 会有人把那堆废墟连同尸体一起拖走,由另一个‘家庭’在原地搭起棚子,等待二十年(或者十年)后再次重演历史。   “你不是刚回去过吗?‘天堂岛’。路易站在书桌边, 低头仔细戴好一只手套, 那手套做工很精细,但更为出奇的是它的材质——不但又轻又软又薄,还极其有弹性,需要费力一点一点把它完全拉扯开才能戴上,完成后会贴合得仿佛手上第二层皮肤,把阻碍行动的不适感降到最低。   亚历山大检查好窗帘后才过来帮他, 闻言抿了一下唇。   大陆对白桥的印象无一不是灯红酒绿的销金窟,无法无天的罪恶地带, 能满足所有幻想的神奇之国, 但很奇异的是, 来过白桥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忽略了白桥的另一面:拥挤、肮脏、贫穷、苦难和疯狂。   这些名词同样来自白桥,数不清的穷人仿佛永不疲倦的工蚁,在这个一掷千金的地方攒起了一个越来越大的蚁巢,就是刚才亚历山大目光所视的地方。   那个贫民窟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天堂岛。   那里并不真的是个岛,而是一大片破烂拥挤的棚户区,是白桥的重要组成部分,一切被它身边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所遗弃的垃圾和一切没有资格踏入那个世界的人事物都能在天堂岛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它的边界很明显,甚至没有围墙将两个世界做出区隔,但这种泾渭分明的共存模式差不多从白桥成型的那一天就已经存在了。   天堂岛这个名字是第一代居民取的,至今还依稀能感觉到他们放置于此地,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积极意志,但随着时间流逝却变成了整个白桥疾病、贫穷、困难的集中地,不过天堂岛的居民依旧愿意这么称呼它。   亚历山大就来自那里。   “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亚历山大轻轻拉直一只手套指管,好让路易的指尖完全触碰到顶端:“那里变化太快,我已经不认得进去的路了。”   而且天堂岛也不会欢迎亚历山大这样的人。   岛民们有一种本能的嗅觉,能敏锐判断出每一个来客的身份,他们也许表面恭敬畏惧,但会从灵魂深处发出‘这是个外来者人’的警告,哪怕亚历山大曾经也是他们的一份子也一样。   “法希姆告诉过你。”路易不以为意地说,拿起第二只手套。   作为路易的助手,亚历山大绝少能享受到什么假期,少数空档都来自路易要回福星市的时候,亚历山大通常会因为扫尾工作比他晚半天到一天出发,其间偶尔会有几个小时到空档,就会去看一眼天堂岛。   法希姆把他从白桥领走的那一天,曾经站在路口对他说:“再看一眼你的老家,你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当时的亚历山大的脑子还不如一个桃核大,根本不知道法希姆在说什么,但他还是听话地回头看了一眼,他那些散发汗臭味的邻居们也都远远看着他,眼神都是不舍。亚历山大觉得法希姆不懂,他的亲人和朋友都在这里,等自己有出息了,他们一定会激动欢欣地穿行巷尾,大声转告,然后一起用他带回来的面包和火腿开宴会庆祝——但后来事实证明法希姆是对的。   当他穿上体面的衬衫,剪掉头发,学习使用餐具和读写的时候,他身上流淌的血液也因此被不断冲刷,等到他站路易身后,有能力平静看待所有威胁的时候,他身上所存在的天堂岛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   他的烂赌鬼父亲在他离开的第二年失踪,大家都认为他被债主扔进了博纳底河,而他母亲神智不清,根本分不清自己有几个孩子,更别提认出亚历山大是谁——现在即便他带上最好的酒和肉,那个故乡也不会再认同和接纳他。   “是啊。”亚历山大为路易理了理领口,一片白色很心机的若隐若现:那是他很努力包到脖子上的纱布。   在白桥里示弱是很罕见的行为,亚历山大不太确定路易想要通过伪装受伤获得什么,不过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助手,他没有对老板的决定提出异议。   他们时间预估得很准,差不多完全准备好后,就有侍从来报告船已入港,还有……   “普利玛小姐在港口等您。”那个侍从说。   这可不是一个未婚小姐该高调做的事儿,看来她是真的很担心。亚历山大这么想着,拿着路易的手杖和帽子,瞥了一眼对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后脑勺,觉得自己老板真算不上是个好男人。   这差不多就是真正的贵族与狼群的区别,宁可用生命捍卫尊严的思想固然死板且腐朽,但逼格是真的高,换做普莉西亚就绝不会这么做。   普利玛不会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会引起风言风语和诸如倒贴之类的嘲讽,但她是哈利夫的女儿,谁敢当面这么说呢——只要没有传到她耳朵里,这些不痛不痒的行为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路易倒不至于因为处在被追求者的位置上就拿乔,但也没有因为这个消息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只要进入白桥的领域,就多的是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普利玛只是其中少见出自善意的之一罢了。   他从亚历山大手中接过手杖,目不斜视地直接上了等待在码头上的马车,在不远的地方就是杜鹃号,为伯爵夫人准备的车队已经就位,但因为行李繁琐,只有侍从在来回对接一切细节。   普利玛的马车是白色的,漆着金色细边,精致的车顶和细节装饰看起来很梦幻——但从码头开始,视线所及之处极尽奢华,造价不菲的马车比比皆是,对比之下伍尔夫家反而显得很低调。   普利玛没有下车,而是等路易上车后一起并肩行驶,看来这位小姐并没有完全放弃矜持,直到抵达路易在内城的宅邸后,她才轻巧地下了马车,明亮的棕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路易。   “路易,亚历山大说你受了伤。”她差不多也能算是路易的青梅竹马,很自然地上前,担心地打量他:“你的脸色很不好……是魔女干的吗?”   “谢谢你来接我,普利玛。”路易朝她点点头:“我们别站着说话,亚历山大,让厨房准备肉桂茶和薄荷糖,我们到起居室去。”   这是普利玛的口味,但她不是为了下午茶来的,确认路易行动自如后她稍微快活了一点儿,声调也高扬了起来。   “那些讨厌的家伙不愿意把实话告诉我,所以我来找你,路易,真的有魔女吗?是她让你受伤了吗?”   “哦?那他们说了什么?”路易摘下帽子,随手递给一旁的女仆。   “哦,七点钟的时候有消息传说你失踪了。”普利玛轻快地说:“说是魔女袭击了码头,你正好在那儿,被魔女带走了。”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路易在河里消失正是太阳刚下山的时候,一个小时内距离福星市三天两夜的白桥就得到了不能说完全错误的消息,而且明显不是出自路易这一方,说明一直有人在密切监视路易。   普利玛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这在伍尔夫乃至吉本家都是正常现象,只要手握权力就总有人虎视眈眈,等待时机取而代之,哪怕像她这样的小姐也随时被关注,她只是听说了消息,并不是监视者之一,即使路易反感这种约定俗成的情况,怒火和怨怼也蔓延不到她身上。   路易确实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反而平和地大致跟她描述了艾莲娜的事,当然,是亚历山大翻白眼的那个版本。   普利玛被父亲保护得很好,这种刺激的事很容易就让她听得入迷,当路易说魔女已死的时候,她可爱地松了口气,并得体地表示自己只是过来看看他,不应该打扰太久,耽误他航行归来的休息。   路易没有挽留她,转头吩咐亚历山大送她上马车。   虽然早有预料,但普利玛还是因为路易过于工整客气的接待感到沮丧,如果不是亚历山大在一边,她都想立刻扭头问身边的女仆玛丽,觉得对方是否注意到自己换了一个新颖的发型,并搭配了最合适它的裙子。   亚历山大把她送出前庭,轻声称赞道:“您今天很漂亮,普利玛小姐。”   普利玛眼睛亮了:“是吗?”   亚历山大笑着让侍者打开车门:“这是没有见过的款式,看起来很精致。”   “手工刺绣,图案是我设计的——哥哥找了个作坊,那里的人手艺很好。”普利玛说。   亚历山大和路易一向形影不离,被当作路易的影子,被他称赞普利玛觉得差不多等于路易也注意到了,心情也好转了起来,甚至猜测是不是路易因为性格内敛,借由亚历山大之口夸赞自己。   她不知道亚历山大会注意到这个,其实是因为他的母亲年轻时就是制衣坊的女工之一,甚至不是刺绣这种技术工种,而是负责染色与浆洗,在她还没有丧失理智的时候,亚历山大曾经听她和年纪稍大的女儿用梦幻的口吻谈起那个建立在肮脏天堂岛里的制衣坊能出产多么高贵美丽、精致无暇的裙子,供内城的小姐们穿,那样一条裙子的造价,可以让她们家建起一间体面的小房子,不用担心雨季。亚历山大甚至记得那个全家都只是勉强吃了个半饱的晚上,那对母女俩热烈的、毫无必要的‘如果神给你选择,你要裙子还是房子’的讨论。   普利玛不会知道这个。制衣坊对她而言只是个名词,她甚至可能并不清楚自己的裙子能卖多少钱。   亚历山大双手垂立,在原地目送那辆小巧的双人马车远去后,垂眼看向自己身上同样做工考究,挺括的长外套。   天堂岛的居民觉得自己身处天堂,并竭尽全力从滚烫的地狱岩浆里捞取赖以生存的一切,而‘真正的白桥’居民从不正眼看天堂岛,因为那里鼠蚁横行,污秽不堪,与人间地狱无异。   就在一刻,亚历山大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路易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把普利玛拒之门外,但愿意在白桥之外的地方与其他女性建立相对亲密的关系的原因。   不是因为路易憎恶这个家族、憎恶哈利夫而普利玛是哈利夫的女儿,而是因为在路易和其他人不同,在他眼里,天堂岛和内城的界限并不存在。   既然如此,为什么在羽翼丰满后依旧选择留下?法希姆为路易留下了可观的财富和前途,也相当于给了他选择权。   现在他坐上长老之椅,就已经是家族当之无愧的掌舵人,能如果他想退出权力圈,到随便一个远方城市隐退,昏庸无能(原谅他的用词)的亲戚中再无人能反对他,而伍尔夫家族里有的是人等着谁让出位置。   亚历山大之前一直觉得,路易的野心在白桥顶端,游移不定的作风只是叫对手捉摸不透的手段之一,但现在他开始不确定,他的老板究竟在想什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有点抑制不住工人阶级的DNA。   亚历山大番外预定。   普莉西亚和普利玛的名字是巧合,摆在一起才注意到有点相似。   普利玛是个善良的姑娘,不过路易喜欢更成熟的类型,兄弟俩在这一点正相反。 第一百一十八章   琥珀睁大了眼睛, 看着两个穿着整齐的侍从躬身迎接他们,身后是一片碧绿的草坪——面积不大,但修剪得异常整齐,颜色鲜艳明亮, 更映衬得有些阴沉的天空看起来灰蒙蒙的。   中间是一条整洁的、可容一辆双人马车通过的走道, 通向前面结构紧凑但功能完整的夏季别墅。   外面环形柱廊上每隔五步就有一根细柱, 上面雕着和正门一样繁复的玫瑰枝蔓图案,最顶端是一盏内嵌气灯,眼下还是下午, 但还是在发光(尤金怀疑那些灯不论白天黑夜都开着)。   虽然没有大理石水池和喷泉, 但有一座精巧的高塔和后花园, 不管怎么看, 能算是一路奔波下来见过最完整舒适的落脚点了。   而这只是白桥内城专供客人入住的房子之一, 有六间卧室和七个盥洗室,随处可见精雕细琢的浮雕柱与鎏金镶宝石家具,但所有能显示身份诸如纹章挂毯之类事物一应没有, 仿佛一个奢华无比的空首饰盒。   每栋房子都配有厨娘、洗衣妇、花匠和车夫, 还有四个粗使工,而负责安保的佣兵们被安排在与仓储房相邻的独栋木屋里,后面是尖顶马厩,里面堆着高及屋顶的干草。   琥珀和尤金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考究的房子,局促得有些迈不开步子:几乎整个会客厅都铺上了一张巨大的地毯,棕底蓝边, 上面是带有些许异域风情的图案。跟随公爵走过这么多城市,尤金大概能知道这么大的手工地毯应该是非常值钱的, 而他与希弗士日夜不停地赶路以和众人在福星港会合, 期间又马不停蹄地一直探寻情报, 他的羊皮靴子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崭新干净了——上面还残留着在罗伊伏里山脚下不慎踩进泥水坑的痕迹。   海斯廷和希弗士的关注点和他们不同,第一时间快速把房子上上下下都排查了一遍,每个柜子的门都被打开了,还特别注意了整栋房子的所有出入口位置。   公爵站在能看到后花园的大彩绘窗边,看着上面一尘不染的玻璃,轻微皱眉。   下楼后的希弗士看到他所站的位置,立即明白他也发现了自己有些在意的事。   “确实没有祈福物。”骑士长说:“我们查看了大门,窗棂,楼梯,屋檐和通风口,什么都没有。”   琥珀站在地毯边缘,听到他们的对话,抬头问尤金:“祈福物是什么?护身符吗?”   尤金奇怪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那个——那是防止魔女或者邪灵进入房子的符咒,再简陋的房子都要配置。俗话说得好:再破的房子也要有炉子和雏菊环。”   琥珀没吭声。   他不到五岁就被卖掉了,并没有保留多少关于“家”的记忆,从那以后就一直别人手中辗转,别说像样的房子,就连一张正经的床都没睡过。   希弗士听到他们说话,冲琥珀招了招手,让他们过去。   “祈福物算是大陆约定俗成的习惯,不特定是什么形态,只要能起到驱赶邪崇、防止恶灵侵害的作用就行。在很久之前黑魔法盛行,墓地和沼泽里不新鲜的骸骨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就会有人驱使极端邪恶的事物从门板下、窗缝间挤进房子里,于是各种各样的防护手段应运而生。尤金说的雏菊环是最常见的一种,不需要多少钱,只要在建房时在四面墙上各选一块砖雕上雏菊环,就能迷惑住邪物。”   他和声说:“还有门后悬挂木制驱魔符,玻璃窗上镶嵌一片涂银的玻璃,手法各有不同,但总归是要有的,完全没有这些布置的房子很稀有。”   尤金用手指蘸了水,在墙壁上画出几个圆圈套圆圈的图案给他看:“呶,这个就是雏菊环。我在铎古斯时常常睡在牲口棚里,如果主人家没有放置祈福物,我们就用木头的灰烬在墙上画这个——需要我在外面画上吗?这个很简单,只要给我五分钟……”   希弗士摇摇头:“我让霍尔和希洛去观察一下附近的房子是否也一样,但其实祈福物的安慰意义大于实际作用,现在魔女和黑魔法都被严格禁止,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城市,邪灵基本不敢现身。”   而且他们有海斯廷,一个会走动的人形祈福物,再没有比他更强劲的了。   “有趣。”德维特轻声说了一句,转身拿着手杖上楼,希弗士见状也跟了上去。   他们的随身行李已经被放到卧室里,公爵自然占据了面积最大的一间。作为隐瞒实际身份的客人,他们进入白桥之后也保持了低调的作风,并没有租下最好的房子,自然也没有得到多少特殊优待,即便如此,这里的条件还是优越得出乎意料。   “这些家族……至少是伍尔夫和吉本,财力确实雄厚。”希弗士看着床上的毛皮说。   多伦因为王国割据,并没有十分严格的消费法令,这也使得富有的平民的自由度相当高,像床上这块柔软雪白的兔子毛皮就是有力佐证,这是高档品,通常在船上都是和香料一起放在最里面货舱的东西,售价昂贵。   要是在潘尼格拉,只有骑士以上阶层的人才能穿着丝绸衣物,子爵以上才可穿着毛皮大衣或镶边的袍子。   “他们就是干这个的。”德维特说:“两年一次的拍卖会,会有数不清的船运载蜂蜜、酒水、香料和丝绸汇聚于此,黄金水道名不虚传。”   “这样的地方,如果没有强力的手段,很容易滋生盗窃、抢劫和冲突。”希弗士分析道:“但目前为止一路看来环境堪称平和,住宅甚至不设置祈福物,是什么给了伍尔夫这样的自信?”   “人员分流。”德维特想也不想:“在这里没有贵族,只有金币,他们以财富划分阶级。”   他们进入白桥时租了别墅,被安排的区域附近应该都是展现出差不多实力的客人,如果有如同普莉西亚一样的富有贵族莅临,估计住的地方还要再上一个档次,但多半会和这里一样,没有任何能够彰显身份的纹章饰物。   “但世上不会有纯粹欢愉的理想国。这里应该有另一片城区,盗窃、抢劫的滋生物……会被集中在那里。”德维特垂下眼睛:“只要确保边界清晰,大规模冲突不会发生,而‘这一头’的个体冲突可控。”   “我们并没有看到那样的存在。”希弗士说。   他们下船后就有马车迎接,但由于没有女眷而选择了更为明亮透气的无窗款式,一路眼见的风景看起来很像一个紧凑的小国王都,到处灯红酒绿,仿佛一只熟透的诱人大桃子,散发出一股糜烂的香甜气味。   “入口不止一个。”德维特垂眼。   伍尔夫与吉本在这里划地而治,在德维特看来是相当不可思议又矛盾的情况,两股相当的实力被圈在同一个范围里相安无事,怎么看都怎么古怪。   要么互有把柄,要么这种平衡只存在于表面,实际上很微妙。   可惜正如同贵族有志一同拒绝与黑金家族通婚,黑金家族内部也相当紧密,外人难以轻易涉入。   勒梅那就算在潘尼格拉也是个相对独立的半岛,在此之前与白桥没有任何商业行为之外的接触,这使得他对这里的了解十分单薄。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突破口,比如路易。   不过德维特尚且不知道这个人实际立场如何,他与查理身份太过敏感,加上普莉西亚生产在即,公爵思忖片刻,暂且决定换一个角度。   在这样繁荣且井然有序的内城里,伍尔夫和吉本应该是地头蛇一般的存在,占据优势资源。   平民或身份更低下的人口应该集中在下等街区或者郊区,两大家族或许会管理,但绝不会是那个人群的主要组成部分。   ***   尤金缩着肩膀走在路上,天空下着毛毛雨,虽然穿着防水的斗篷,但细密的雨滴还是被风吹得斜斜扑到脸上,不一会儿就在眉毛和头发丝结出细微的水珠。   白桥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夜城。   他特意在凌晨十一点钟出门,又花了一个小时步行到繁华的商业区边界,虽然空气中不再弥漫着女士香水和香甜的奶油气味,但还是很诱人——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浓烈的烤肉香气,到处是半开放或露天的摊子,明亮的灯光照得四周如同白天一样亮堂,人们就地砌起巨大的烤炉,源源不断地从里面铲除堆着猪肉、牛肉和鸡蛋的烤面饼,边上还有各种烧烤架,叉着牛腿和小羊羔,不停有油脂和肉汁滑下,低落在下面的碗里,然后用来制造另一道有名的佳肴肉汁洋葱。   尤金站在街角,像一个被香味勾引得走不动,正在犹豫不决选择哪一家店铺坐下的客人,或忙碌或大快朵颐的人们对这幅景象习以为常,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但他其实观察的是别的事。   对这些生意火爆的街区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厌倦了内城中心靠近各种拍卖楼和独场餐厅的老饕会选择到这一代觅食,三五成群,勾肩搭背,身后跟着两个仆从。偶尔会有一些流莺经过,朝已经坐下的食客抛两个媚眼。   尤金绕过这些灯火通明的店铺,踩着地上的积水往深处走,这里街区的设计大同小异,光鲜的店铺后面通常是杂乱的排水渠,竹竿上挑着老旧的马灯,几个衣着破烂的女人在灯下清洗前方换下的餐具,还有两个男人蹲在地上,面前摆着几个水桶,里面是堆积成山的辣椒和洋葱,而他还在动作飞快地把手上的根茎植物切成小块。   不时有人从前面过来,提走削好的马铃薯,或蹲或坐的人头也不抬,没有交谈,双方似乎都把彼此当成空气。   灯光实在太过昏暗,不过尤金还是勉强看到他们黝黑的侧脸和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袍子,有时候一些多足的虫子从阴影里蹿出,甚至爬过她们垂到地上的袍子一角,也不过是麻木地动了动身体,手上动作不停。   公爵说得没错,如此奢靡的白桥背后必然是由无数廉价劳动支撑而来,尤其是那一片供“外人”租住的别墅区,每天都会产生大量需求,换洗衣物、精致的食物、无聊且繁琐的家务茶和房子日常维护,这不是光凭配置的那几个佣人就能消化掉的。   把视线放到街道和商店上更是明显,尤其是饮食这种会产生大量繁琐且肮脏工作的行业……   尤金很熟悉这些,诚然他从小就是个混子,很少像对方一样如此投入地工作,但盗贼尤金跟他们一样,和他鬼混的朋友总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其中会有人这样日复一日地干着薪水微薄的工作,努力一天的报酬连糊口都勉强。   正因为如此,和酒馆里醉醺醺的大嘴巴不同,他们的戒心都很强,多半不会对尤金这个陌生人多说半个字。   尤金想了想,没有贸然上前,而是走开了——他在前面点了一只烤得焦黄的子鸡,配着葡萄酒喝到了下半夜。   直到天色暗沉,客人逐渐散去,差不多的店都在清洁桌椅时,他才拢紧了袖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扔了一把硬币在桌上就要走。   身后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笑,他知道自己被当作把钱输光的穷光蛋了,但并不在意。   就像所有神智不清的醉汉,他先在路灯下扶趴了一会儿,又磨磨蹭蹭地朝前走,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他差不多一半是凭借运气才没有跟丢那两个刚才在后巷削土豆的男人。   好在他们毫无戒心,或是笃定自己太过穷困不会引来任何觊觎,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尾随他们穿行了好几个街区,回到“家”。   尤金站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看着其中一个男人直接钻进路边一根棍子支起来的布帐篷里,似乎在里面掉了个头躺下了,一双脚板伸出外面,十分自由。   他的同伴则是绕过帐篷,走进了——   尤金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地方。   无数棚子、帐篷和木头房子凌乱地挤在一起,各种材质和颜色的屋顶之间似乎毫无缝隙,各种形状奇怪的窗户和边角在黑夜里显得更突兀,从他那个距离看过去,那里仿佛一个巨大无比、五颜六色的垃圾山。   而那个衣衫褴褛的切菜工就如同一只灵活的老鼠,无需路灯或月亮照明,熟稔地钻了进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是星期三噢。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个家伙告诉我, 这里有白桥最便宜的房子。”尤金靠在一个被摩擦得油光发亮的木头货柜上,用通用语说。   半人高的货柜后面是一个小得只能塞进一把椅子的空间,一个干瘦的老头盘着双膝坐在上面,如果来人不够高大, 就要踮起脚探头才能看到里面还有个人。   他身下的椅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上面铺了很多层手工缝制的布垫子, 中间被他坐得凹出一个大坑,身旁的墙上全是随手乱涂的草稿,既像人名又像数字。   老头的眼皮又厚又重, 闻言吃力地抬起来看他, 那动作像极了即将寿终正寝的大象。   “10个铜币。”他也用通用语说:“房钱一天一结。如果你不回来了, 留在房间里的东西就归我所有。”   尤金付了钱, 他数了两边之后, 才爬身来,身上一阵叮当作响——那是他左手腕上一个大铁环,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钥匙, 随着他的动作互相碰撞。   尤金猜想这栋楼大概是他爷爷的爷爷建起来的, 房子的年纪看起来这个走一步咳嗽一声的老头要大得多,经过几代人的胡乱扩建最终完成这个结构紧凑古怪的房子,走过的每一截楼梯、看到的每一扇门颜色材质都不一样,眼下天还没有完全亮,但有好几扇门后已经传出了咳嗽和走动的动静。   老头没有带烛台,摸黑带他爬了两层楼, 试了好几把钥匙之后才把楼梯口的一扇门打开,示意他进去。   里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 逼仄得像个抽屉, 地上铺着一张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草席, 还有一团用破布卷起来的东西——尤金猜测那是个枕头。   墙上钉着一块木板,上面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木牌,上面雕着一个象形文字。   是祈福物。   干瘦老头给了他一把钥匙就走了,这个房间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门一被关上,就完全陷入了黑暗中。   混迹底层获取情报算是尤金的拿手好戏,但此刻他盘腿坐在房间里,却感觉这里同他以往“混”过的地方都不太一样。   当他跟随几个厨工来到这里时,心里已经做好预案,如果这个明显专属于穷人的地带对外来者太过排斥,就马上退出,找机会买通两个落单的原住民做线人牵头再次潜入。   结果刚才一路走进来异常顺利。   这并不是天还没亮,无人在外走动的缘故,而是这片区域是完全开放的:边界无人值守,甚至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门”,只要能在棚屋之间找到缝隙,就能进入,不会遇到任何阻拦。   这里面甚至什么都有——就跟所有城市一样,有彻夜贩卖简陋食物的小摊,有虽然狭窄但四通八达的道路,还有正儿八经的旅馆。   这个旅馆就坐落在离尤金进来的大路不远处,在黑夜中看不清小楼全貌,但在绝大多数门窗都紧闭的情况下,那扇仅容一人通过的门里透出的灯光仿佛穿透海面的灯塔光亮,叫人本能地朝它走去,尤金确实也这么做了。   门里只有货柜和一个打盹的老头,如果不是老旧的木门上写着‘旅馆’俩字,尤金也不会敲货柜把他叫醒。   不需要身份证明,房钱一天一结,尤金敢打赌,哪怕画着自己肖像的悬赏令就贴在那扇门上,只要能付房钱,老头也会把钥匙交给他。   虽然客观条件天差地别,但这种唯金钱论的气质确实证明这个地方也是白桥的一分子。   ***   “%&*%¥?”一个围着头巾的女人冲他说了一句话。   尤金没听懂,于是脚步不停地越过她朝深处走去,后面一个男人大笑,用的是通用语,但口音很重,他隐约猜测其中一个短句的意思是“大白天的!”   他在洗衣房里跟佣兵换了一件防水斗篷,但天亮后就把它留在房间里了——他从窗户里往外张望了一下,发现原住民们都大多穿得很随意,裸露着大片皮肤,大多数人晒得黝黑,说话就咧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   这里没有排水沟,狭窄的走道通常会被污水占据一半,尤金花了半天在这个巨大的迷宫里越走越深,在第一百次被死胡同和胡乱搭建的杂物堵得掉头后,他终于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几个只穿裤子的小孩在他身边呼喝跑过,尤金随手捞过一个,用通用语问他到哪儿买水喝。   “我付钱。”他说。   也不知道那孩子听懂了没有,像一条离水的鱼不住在他手上扑腾,一把他放下就甩着鼻涕飞快跑走了。   不过不要紧,尤金并不真的指望让孩子解决他的问题,他是说给附近的人听的——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人在附近,但他知道一路走来总有不少视线盯着自己。   “嘿,”果然立刻有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跟他搭讪:“你要买水?”   他没什么口音,吐字清晰,穿得比前一天晚上出去干活的洗碗工干净体面一些。   尤金点点头。   “我卖给你。”那个男人说:“你是外地人吧——找不着路了?”   没有得到回应,但他毫不在意,很自来熟地介绍自己叫普普,就住在附近,家里有干净的水可以给他喝。   尤金跟着他拐了好几个弯,最后停在一个不到一人高的窝棚前,如果这玩意不是用薄木板和其他东西搭起来的,尤金更愿意管他叫帐篷。   但普普说这儿是他家,熟门熟路地掀开挂在进出口的门帘,弯腰钻了进去。   尤金站在原地等待的时候,注意到这个窝棚上的门帘右下角画着几个不太显眼的雏菊环。   等普普再次钻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干水瓢,里面盛着一半水。   其实尤金早已饥肠辘辘,当他伸出手,普普却往后缩了一下,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你看,我的水也是要花钱买的。”他说:“剩下不多了呀。”   “你要多少?”尤金很干脆地问。   普普反而因此愣了一下,试探地开口:“2个铜币。”   尤金看了一眼那瓢水,算不上清澈,水瓢还豁了个口子。   “好,2个铜币。”尤金说。   还不等普普露出笑脸,他紧接着又说:“不要水。2个铜币,你带路。”   出乎意料的是普普看起来更高兴了,他小心翼翼钻回去放下水,像是怕尤金跑了似的很快又出来了:“没有问题——我在天堂岛长大,再没有比我更熟悉路的人了,你是要找谁?”   天堂岛。   尤金暗暗记下这个名字。   “我来找工作。”尤金说:“第一天来——租了一个房间,不认识回去的路。”   普普点点头,毫不在意地赤脚踩进污水里,绕到他身前:“你租的房间在哪儿?”   “那家店没有名字。”尤金说。   “这儿的店都没有名字。”普普说:“你得知道老板是谁。比如杰尼的洗衣工厂,白胡子的面包房……”   “大门门上写着旅馆两个字。”尤金补充道。   “啊,我知道。”普普倒着走,看着尤金说:“他那儿可不便宜,你可以住我家,每天只收你5个铜币。”   尤金没吭声,普普显然不想放过他,一边走一边积极游说:“你是来找工作的吧?还有积蓄吗?那儿最便宜的房间也要10个铜币,一个月下来可就是300个铜币,就算运气好立刻找到工作,一天的工钱也就只有你付房租的,根本吃不起饭……”   “工钱这么低?”尤金皱眉。   普普哈哈大笑。   “不然呢?这里可是天堂岛。你不会是从内城来的吧?如果是就不稀奇了——那儿的老鼠都比我们有钱,不能比较。”   他这个司空见惯的口吻说明这个叫‘天堂岛’的地方与内城并不是完全隔绝的,人员互有流通。   内城虽然繁华热闹,但一切都建立在金钱上,如果在独场或者拍卖会上破产的话,一夜之间沦为乞丐,只得进入天堂岛苟延残喘的先例恐怕不少见。   与之相对的,要从天堂岛进入内城可能性大概要小得多,更多孩子长大后都只会成为普普,或者在后门通宵洗碗的粗工……   尤金正想向他打听是否有进入内城工作的可能性,走在前面的普普却突然停住脚步,还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撞进尤金怀里。   尤金越过他的肩头看去,不远处好几个人围在一起说话,一个中年胖女人坐在地上哭,她前面摆着一个很大的木条箱。   “我们绕个路。”普普面无表情地说。   尤金耸耸肩,快步跟在他身后,低声问:“那里怎么了?”   “有人死了呗。”普普说:“看那个箱子……里面是她的孩子。”   尤金看着普普的后脑勺,突然福至心灵:“从内城送过来的?”   普普脚步不停:“对。‘他们’偶尔会从这里把人挑走,从这里出去的孩子,要么再也不会回来,要么就被装进箱子里,如果家人还在原地,就能因此得到一笔钱。”   “‘他们’是指伍尔夫还是吉……”尤金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普普气急败坏地止住了。   “不要——提他们的名字。”这个年轻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词:“别干这种蠢事。”   “为什么?他们会听到吗?”尤金从善如流地改口。   “‘他们’无处不在。”普普张望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没有人在注意他们,大概因为是他在带路,确实没有多少人花费多余的精力注意尤金。   “不要谈论,不要引起注意,不要反抗。”普普说:“如果你想在这儿待下去,最好按我说的做。”   尤金愣了。   除了最后一条,刚才普普说的守则在大陆也适用,但约定俗成是防备魔女和黑魔法师的。   在这儿却……   他似乎找到在天堂岛里不管是旅馆房间还是简陋帐篷都一个不漏设置祈福物的原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是周五噢。 第一百二十章   “你真的不租我的房子?”普普不愿意放弃, 但尤金已经能看到昨天晚上那个旅馆了——当时夜深,天上没有月亮,他对那栋小楼的所有印象就只有一扇亮着灯的门和上面用绿色颜料写的‘旅馆’两个字。   现在在阳光下看,才知道它确实是拼凑而成的, 搭建这栋房子的人似乎不在乎安全或者美观, 只一股脑儿往能扩建的地方叠加, 弄得楼层越来越高而形状奇怪,如果仔细研究,会令人疑惑最底层那副破烂模样是如何坚持到今天还不倒塌的。   大概还是托了邻居家的福, 这些挤挤挨挨的房子差不多承担起来梁柱的作用, 使得这家旅馆被夹得很结实, 想倒塌都没有多余的空间。   “离大路比较近。”尤金嘟囔了一声, 做出一副不太甘心的样子。   普普了然:“你还是想回到内城去。”   他似乎已经认定尤金就是个揣着钱来白桥享受人生的家伙, 不幸把所有身家挥霍一空后不得已流落到天堂岛,说实在的,这样的人在天堂岛很不少。   流程也差不多一样, 一开始都各种看不上这里的脏乱差, 还想用仅存的钱稍微保留一点儿体面和尊严,并认为这种落魄只是一时失手,等到攒够翻盘的本钱就能重新回到那个令人目眩神迷的世界,所谓天堂岛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但通常结局都只有两个,一是果然走了出去,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这种情况通常都是死了;二是入不敷出,渐渐从要住旅馆吃燕麦粥让步到吃黑面包, 花更少的钱在原住民家里租一小块能挡雨的地板睡觉, 最后完全放弃一切, 躺在臭水沟旁等待奇迹的施舍与死亡哪一个先找上门来。   倒也有人能够破釜沉舟在这里站住脚跟,从此成为天堂岛的一份子,但也不过是跟他普普一样有个又脏又臭的落脚点,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罢了。   他坚信尤金迟早会经历和原住民合租的第二阶段,只希望到时他的钱还没被嚯嚯光,还能让自己赚到最后一点儿。毕竟他的房子确实离大路比较远,初来乍到的人很少能转悠过去,这里多的是想要从新人手里榨出油水的人,自己总不能天天守在旅馆门口等着尤金走投无路。   更何况尤金还挺大方,不过是带个路就能给2个铜币。   于是他主动提出可以帮尤金介绍工作,如果成了,他要拿走尤金前三天的工钱,如果不成,只收5个铜币。   尤金等的就是这个。   他知道普普看起来既年轻又开朗,但其实防备心很重,说的话半真半假,表现出来的热情不过是把自己当成只肥羊。   但不要紧。   兔头店长曾经说过,明码标价的交易比虚情假意的人情更为可信,如果陌生人表现出对你毫无所图,但又过分热情,那时你才需要担心他实际想要的代价你可能根本付不起。   “天堂岛里工作机会很多——干嘛这种表情,是真的。我敢说这里的人工作时间比内城人要长得多。几个规模最大的面包房洗衣厂都在这里,在另一边。还有去内城清理下水道的工作也长期招人。”普普说:“你运气好极了,遇到我。杰森的工作也许工钱低一点儿,但安全。”   杰森算是一个兄弟会的会长,是少数能和‘内城来的人’直接打交道的人之一,因为性格豪爽又讲义气,十年前被推选为会长,为原住民争取了不少权益。   很多城市都有这样的工\\会组织,领头人通常威望很高,确实相对比较可信。   普普拿钱办事,答应替尤金给杰森牵个线。   在等待普普回音的时候尤金也没闲着,他试图用脚步丈量描绘出天堂岛的大致形状,却发现这片区域几乎等同一个巨大迷宫,每天都有棚子倒塌,同样每天都有新的“房子”被搭建起来,昨天刚走过的小路今天可能就被人用一排栽着番茄的木桶拦住了去路。   哪怕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人,恐怕也无法描绘出一张足够准确的地图,只能凭记忆分辨大致方向然后一直走——岔路再多,只要方向不出错就总能到达目的地。   尤金以为自己至少要过一个星期才可能见到杰森,结果三天后普普就来找他了。   这个外向的年轻人似乎很羡慕尤金所住的这栋‘旅馆’的主人,在他看来,这栋祖产简直就像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每天只要坐着等房客结钱就行了,多么轻松和富有!   天堂岛里也有阶级,那个活像只老象的店主明显属于上层。   以地位来说杰森也属于上层,但要穷得多,当尤金见到他时,这个健硕的男人正蹲在地上,试图修补一个已经四分五裂的木桶,身上的短褂已经烂成条,块块分明的肌肉在破布流苏下显得格外滑稽。   “你叫什么名字?”杰森头也不抬,拿着一根弯曲的铁钉在木板上比划。   “尤金。”出于直觉,尤金决定说实话——这个男人虽然看着狼狈,但光看气势就和普普不是一个量级的,蹩脚的糊弄很有可能弄巧成拙。   “普普说你识字。”杰森一榔头下去,木板没穿透,铁钉被砸成了一团。   尤金:“……”   他算识字吗?只是在空闲时跟着店长希洛学了些常用字,认得的数量都没有琥珀多,还不能独立阅读报纸。   就很心虚。   见他不说话,杰森抬起头,他不过三十岁左右,高鼻深目,皮肤粗糙,眼神明亮。   “认识一些通用字。”尤金说:“但算数不太行,如果要记账什么的——”   “不是记账。”杰森说:“我们需要老师。”   “噢,给孩子上课?”尤金明白了,盲目自信起来:“简单的数字和词语没有问题!”   杰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天堂岛不可能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教导孩子,你的学生是我,以及其他兄弟。”   他报了一个相当高的价钱,普普眼红不已,但当杰森说普普也可以一起上课的时候他又立刻溜走了。   杰森看着粗旷,其实很细心,要求尤金免费单独给他试讲一课再决定交易。   尤金想了想,和他盘腿坐在地上,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出一到十。   这个肌肉虬结的大汉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些字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看来你不是个骗子。”他说。   杰森算是半个工头,在内城需要大量劳动力的时候通常由他召集人手。   “船身和货箱会有数字作为几号,我自学了一点。”杰森说:“但不知道对不对。”   “那为什么不问呢?”尤金奇怪道:“向人验证一下。”   “因为穷人没有资格学习。”杰森说:“尤其是天堂岛的人。”   粗鄙之人不配接触文学、音乐和历史,这是白桥两大家族的共识。   大概是跟在公爵身边久了,尤金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笑。   自己都还没成功削尖脑袋挤进贵族圈里呢,就端起架子来鄙视穷人了。   他不知道对杰森来说,自己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伍尔夫和吉本不但完全垄断了白桥的经济命脉,也连同通过教育离开天堂岛这个上升渠道也掐到手里,有资格成为教师的人是不被允许也不会主动踏入天堂岛的,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天堂岛居民不能习字,但如果没有教导着,谁又能天生拥有识文断字这种本领呢?   只有尤金这种白桥之外的人沦落天堂岛,又偶然认得一些文字,这里的居民才能窥见那一点微乎其微的文明之火。   这也是明明大多数居民都是文盲,社区里却依然随处可见诸如“旅馆”、“冷食”之类的招牌文字,很多人虽然不会说通用语,却能歪歪扭扭地拼出自己的名字。   传承从未完整,但也并无真正断绝过。   诚然不管在哪片大陆能接受教育的都是条件相对优越的人群,但尤金即使是在目不识丁的盗贼时期也不觉得认字有什么用,他能记住常用数字和词语一半是因为兔头店长诱哄,一半是因为琥珀及其好学刺激到他的鲶鱼效应。   即便他后来开始能磕磕巴巴的阅读,也没干什么正事,反而花了不少钱在暗巷小贩手里买色\情小说上,店长和公爵他们对他的要求似乎只是保持进步就行,并不指望他做出什么学术成就。   所以当杰森坦率地对他的读写表示尊敬和向往的时候,向来不求上进的尤金难得有点脸红。   “你想学我教你就是了。”尤金又在地上写下‘天堂岛’这个词:“不用叫我老师。”   纵使脸皮再厚他也不好意思接受这个称呼——他自己都没这么叫过店长和希洛呢。   “你不明白。”杰森也盘腿坐在地上,表情平静:“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有双手双腿和头脑,但在上等人面前跟猴子没什么两样,因为即使把阴谋诡计摆在面前,我们也看不见。破烂的天堂岛是我们建起来的,精美的内城同样出自我们的双手。很多人被克扣蒙骗,只能求到我面前,可是我比他们想的要无能得多。”   “普普说你是最可靠的人。”尤金下意识说道。   “那是因为大家需要我这么一个人在‘他们’面前看起来不至于——”杰森突然止住话头,不说话了。   尤金了然:“你是指‘他们’。普普说过。”   杰森眉头皱得很紧,似乎对普普的口无遮拦有点生气,但随即意识到尤金是‘老师’,于是又松开了。   ”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不值一提的工蚁,可以随手碾死,也可以任意处置。”杰森说:“我们不说这个。”   接下来无论尤金如何旁敲侧击,杰森都不再透露相关信息,但天堂岛与内城的对立已经毋庸置疑。   杰森并没有完全信任尤金,一方面是出于谨慎,另一方面则是身处弱势的一方,他们的悲惨历史并不是什么值得反复讲述的事。   但他也不认为尤金是伍尔夫或吉本派来潜入天堂岛的间谍,原因很简单,在内城眼里这种事毫无必要。   他们掌握财富武装力量,如果不是需要依靠大量廉价劳动力维持城内运转,两大家族想必很乐意把整个天堂岛推进河里,在原地建起另一个不夜城。   杰森知道普普以及很多年轻人都有点儿崇拜自己,认为他是最有魄力、最能干的人,所以他也不习惯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软弱之处。   杰森没有让尤金做白工太久,尽管如饥似渴,但在他记下三个词组后就结束了试讲课,谈下了双方都满意的价格,约定明天晚上正式上课——在此之前他要召集所有和他一样想要学习识字的兄弟们。   直到月上中天,杰森才通知完几个兄弟会的核心成员,此时除了一些昼夜不停的工坊,天堂岛大部分地方以及陷入沉睡。   杰森不想摸黑在过于窄小的走道里穿行,他块头大,走夜路容易碰到胡乱放置的杂物,于是特意绕了个大圈从河边走。   今晚没有下雨,月亮很亮,杰森看着倒映在水里的影子,脚步越来越慢。   他想起阿尔被送回来的事。   那是个比普普年纪还要小的小伙子,长得很高,因为长相端正被选走,说是要培养成在内城为客人点烟的侍从。   然后那个高高的小伙子今天被放在那个木箱里抬了回来,吉本家甚至没有亲自派人送回来,而是雇佣了两个人把箱子抬进来,连同一袋子钱币。   杰森去安慰了阿尔的母亲,没人看出他其实很慌乱,   因为他的兄弟跟阿尔一样,因为长得白皙漂亮被挑走了。   至今没有回来。   杰森既希望他回来,又害怕他回来,作为兄弟会的会长,他不能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焦虑,但当只有月亮在看着他的时候,杰森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别担心,哥哥。”他的弟弟离开前这么说:“我会努力。我只是去内城,距离这么近……当你看到月亮变圆的时候,我也能看到它变圆。”   杰森看着月亮的倒影,深吸了口气。   他不相信祈祷,因为天堂岛从未被眷顾。   但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能够聆听愿望,那么能不能给他一个征兆,让他知道自己的兄弟平安无事?   就在他凝视水面的时候,原本平静的月亮倒影突然晃动了一下。   杰森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立刻倒退了一步,离水面远一些。   河面诡异地凭空卷起漩涡,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大鱼在水下打转——但这里的水很浅,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大鱼。   就在他瞪着水面,考虑要不要扯开嗓子喊人的时候,只听“哗啦”一声,一个影子破水而出。   月亮的影子碎成很多片。   *   作者有话要说:   杰森:神啊,请给我的预兆。   预兆:谁啊这么没素质半夜点外卖?   有人还记得科特写色情小说的副业吗?   卖得不太好,但加减也有人买,比如尤金这种口味奇怪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所以说, 内城除了两个家族之外,还有其他人来自天堂岛,而且比例不低。”   尤金嗯了一声,双手插在口袋里, 这条街道的路灯大多破旧不堪, 根本没有几盏能正常工作, 游手好闲的家伙随处可见,还有人不管不顾躺在路边,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 如果不是走近了看还能发现有呼吸起伏, 看起来就跟尸体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是在冬天, 就这样冻僵在街头的情况也很常见。   希弗士穿着深灰色毛呢外套, 灿烂的金发被兜帽完全遮盖住, 只露出形状优美的下巴,但这种只有穷鬼出没的区域就连流\莺也不会过来,没有谁会注意的两个无所事事的痞子长相如何。   “大多数是年轻人, 老人和孩子不要。”尤金说:“他们管外出工作的人分两种, 一种是不接触外人的脏累活儿,例如趁着天黑掏水沟、清理垃圾或者在后厨外面打下手什么的,像我们这样的客人几乎意识不到他们存在,工作完成后依旧回到天堂岛。另一种是出去了要么不再回去,要么就是家属收到死亡通知——据说送回尸体算是顶仁慈的做法,如果还能得到一笔钱, 那就是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好运气。”   正因为如此,大部分原住民如果有亲人离开进入内城后都会当他已经死了, 因为早晚都要为此伤心一次, 一直牵肠挂肚只会在他们本就艰难的生活上横加一项负担。   所以当尤金第一天跟着普普穿行在房屋之间看到有人被装在木箱里被送回来时, 除了失去孩子的母亲以外周围其余的人都没有多少悲伤的神色。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得太多了,但基于整个天堂岛庞大的人口,这些“木箱子”又宛如被投进池塘里的小石头,扑通一声之后就会很快平息。   希弗士低声说道:“你要小心,一切以安全为上。”   拍卖会三天后举行,全程持续七天,第一天和最后一天主要是各种宴会和助兴节目,在各路客人逐渐被气氛炒得越来越狂热的时候,暴虐、兴奋、仇恨、狂喜、不甘和屈辱等等极端情绪会被无限放大,首当其冲承受这一切的群体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尤金点点头。他并非全然不知世事的乡巴佬,正相反,尤金对危险和不安的嗅觉相当敏感,随着拍卖会临近,天堂岛内空气也越来越紧绷,小范围暴力冲突也时有发生。   连杰森也说过大部分在内城工作的人命运发生改变的峰值就在拍卖会后,极少数人会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得到丰厚赏赐或甚至被人带离白桥,但更多人会在那些疯狂的气氛中一不小心就惹火烧身,难以挣脱。   “天堂岛和其他下城有不同之处,不利于藏匿和逃脱。”尤金据实以告:“如果要搞事情,可能还得从其他地方入手。”   尤金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他没有骑士团的单人武力值,没用兔头店长复杂的阅历和能力,更没有公爵地位和财富所带来的眼界与决断力,因此他优先考虑的永远都是事先规划好退路保全自己和同伴,这项工作之前他也一直完成得相当出色。   只是跟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下城区都不同,这里几乎不拒绝任何人,但也不会真正接纳外来者,身处其中的尤金能感觉到这种矛盾感——大概是因为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小块天地间,原住民之间的联系比其他城镇的局面要紧密得多。   ***   亚历山大坐在硕大的书桌后,高高堆起的各种文件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埋了起来。   拍卖会是伍尔夫的招牌,也是家族内部付诸最多心力的盛事,与之相对的庞大工作量也能把人逼疯——况且他的老板自从在福星港跟魔女打了一架后就开始装病,最近外人只有在例行会议上才能看到他,而且永远一副苍白贫血的病怏怏模样,仿佛多说两句话都能让他呼吸困难。   这是非常非常罕见的,路易在作风上差不多完全继承了白狼法希姆的特色,从来都是温和与强势并行,哪怕在家主面前也很少低头,只有瞎了眼的傻瓜才会把他们的彬彬有礼当真。   而这一次的魔女风波调查还未结束,路易也难得向外人展示出自己力不从心的一面,不管有没有人相信,他都凭借这个模样推掉了不少应酬,并且把工作都转移到了可怜的助手头上,亚历山大因此已经三天没回家睡觉了,全靠不断加大剂量的药草茶来提神。   “这是什么?”他神色疲倦地瞪着手里的东西。   穿着斜纹呢外套的助理小心地说:“阿兹曼家的招待方案,他们想出了个新点子,在拍卖会结束后安排几艘游船离岸狂欢,将最后一天的欢送宴延长到三天。”   离岸狂欢,这明显是要钻空子——不论是伍尔夫还是吉本都要通过航线讨生活,但大本营又是在陆地上,时日久了水里和岸上的规矩就因为实际操作有所不同,比如说一些不能在白桥范围里做的事,上船离岸之后就会得到允许,但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阿兹曼家惯会弄这些,他们当家正是五长老之一,对吃喝玩乐最为擅长,伍尔夫家玩乐性质的招待差不多都是出自他们之手,而负责治安的路易一向跟他不对盘,因为人解放天性差不多就等于失控,平时很多额外工作都是因为阿兹曼的“新鲜东西”弄出来的。   偏偏身为同侪,完全杜绝往来又绝不可能,这一次阿兹曼也给路易递交了邀请函,作为维持表面交情的手段,也是例行公事在这里备个案。   但他们惯常的玩法太疯,路易不喜欢……亚历山大板着脸加速翻完手里的东西,脸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才把方案扔进贴着“已处理”的藤框里。   “这种东西下次直接给我——别直接放到他面前。”助理离开前亚历山大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人问起,就是先生身体还没恢复,行程不定。”   路易并不是为了偷懒才压榨亚历山大,实际上他的工作量并没有减掉多少,他还年轻,手下可用的人不多。   装病似乎并没有让哈利夫少关注他一点儿,幸好普莉西亚是以莫克文伯爵夫人的名义与伍尔夫家交易,否则路易想要找几个可靠的医生都要花费不少精力才能避人耳目。   “水上狂欢夜。”他轻声念出烫银邀请函上写的噱头,曲指一弹,硬挺的卡片就斜飞了出去,亚历山大看着它跌落到地毯上,没有去捡。   “他们希望不要安排过多人手,‘以免客人放不开’,如果可以,由我们负责每条大船周围安排两艘长船,如果没有意外就在外围护卫。”亚历山大用公事公办的口味说,果不其然看到路易的脸拉了下来,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有把具体方案带进来,要是让他看到上面写的各种荒唐游戏,下次见到阿兹曼时一定会抑制不住全程白眼。   “按惯例,不服就去找家主。”路易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表情:“客人放不开。我看他们是放得太开了,巴不得扯开领结回树林里裸/奔,当名副其实的野兽……预算通过了?”   “伯格勒那一边应该会有所削减,但阿兹曼和‘那一边’关系密切,听说又从海上弄回了一些违禁品。”   亚历山大看着路易的表情随着自己的回答逐渐从“看到一只蟑螂在书桌上爬”变成“看到蟑螂和屎壳郎举行结婚仪式”。   “……以我的名义警告阿兹曼,不要太过分。”过了好一会儿路易才说道:“关于天堂岛的死亡报告比往年都要多,他应该有所收敛。家主的放任不是免死金牌,天堂岛也不是他的兔子养殖场。”   亚历山大沉默了。   路易是白桥秩序的主要维护者,没有谁比他更清楚经过整理的天堂岛死亡人员统计数据已经叠加到了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地步,其中很大一部分并不是自然死亡。   但是除了他,似乎谁也没有正视过这个问题,长久以来路易坚持对有证可查的死亡人员发放抚恤金一事反而成为其他几家干部的话柄,认为这种多余的慈悲除了浪费资金之外毫无益处。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在福星市生活的经历让路易的想法与众不同,他有一个乐意混迹市井的兄弟,每一次偷跑被抓回来后,他都要被连累一起罚抄写,为了哄他(或者查理天生分享欲旺盛),对方都会事无巨细地跟他讲自己的所有见闻。   码头上的底层劳动者基本没有接受正统教育的权利,但这不代表他们真的如同猴子般愚蠢,正相反,查理认为那些每天绞尽脑汁好让自己存活下来的穷人比靠着祖荫吃得脑满肠肥的上等人更聪明。   他们其实很团结,知道个体力量微薄后会自动抱团组成兄弟会,其中威望最高被推选为头儿,由他做代表为码头工争取各种权益——如果是一个苦力提要求是笑话的话,那成百上千个苦力共同提要求就是谈判,他们会精密计算成本,将条件卡得恰到好处,并大多数时候都能获得成功。   当时曾经目睹过一次大谈判的查理回来后曾经偷偷对他说,他觉得兄弟会其实还是过于保守了。   “他们只要求取消不合理的克扣制度和基本工时,就这样还拉锯了好多天。”小查理的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亮:“甚至没有要求涨薪——我觉得如果提了能成的。”   “商船和港口签了协议,如果事情闹大,治安队会加入镇压。”小路易说:“他们没有武器,会流血。”   “少数人流血。”小查理纠正他:“你没有看到那个场景,他们的人太多了,码头大街站满了人,治安队人数不到他们二十分之一。刀剑的数量有限,而武器其实无处不在,箱子,镐头和草叉都能战斗,码头会被兄弟会占领。如果有人告诉他们——”   “然后呢?商船再也不进来了,他们也因此失去工作。”小路易很困,一心只想让他闭嘴。   小查理确实也闭嘴了,但他知道对方心里还在盘算——不过谁会去听一个小孩儿的意见呢?兄弟会的谈判已经结束,明天又会一切如常。   而多年后的现在,路易觉得查理是对的。   如果有人告诉他们。   *   作者有话要说:   店长从小就会来事儿。 第一百二十二章   希洛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小心,因为脚下的地毯品质相当不错,绝大部分脚步声都能沉稳地吸收殆尽。   但当他注意到有人迎面而来时还是惊了一下,看到来人是骑士长, 立刻松了口气。   希弗士挑眉看他:“干什么去了?”   希洛视线游移:“就在外面随便走了走……白桥嘛, 第一次来。”   “哦。”希弗士轻声说:“可是我没有听到马车的声音。”   内城功能区划分很清晰, 拍卖场、读场、歌剧院及俱乐部都集中在中心部分,以它为圆心向外辐射出五个区域,分别是来宾区、饮食购物区、交通物流区以及分别由伍尔夫和吉本盘踞的两大管理区。   他们所在的来宾区为了闹中取静, 与其他区域的距离是最远的, 需要依靠马车或其他交通工具移动——就算距离不远, 基本上会入住白桥来宾区的人也多半不会纡尊降贵地步行。   希洛本来对扯谎瞒过队长这件事也不报多少希望, 很干脆地放弃抵抗:“我只是想跟他们聊一会儿。”   他们指的是自从进入福星市以来就一直无所事事吃空饷的佣兵们。   托了杜鹃号领航的福, 他们一路平安无事,其实就算真的不幸遇到航行强盗,几个骑士也有自信能保护公爵的安全, 佣兵们用来壮大声势就可以了。   不过从公爵到佣兵都不觉得这比交易是赔本买卖, 就如同成功的商人大多喜欢通过浮夸的住宅和珠宝炫耀财力一样,安保力量是体现阶级的名片之一,艾利卡甚至额外给他们提供了统一的战斗服以充门面。   希洛不至于像没见过市面的毛头小子般被佣兵的杀气和粗野做派吸引,他只是对这些人冒险经历和一些内部消息感兴趣而已——在白桥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外来者,但佣兵们可不是,年限长的佣兵团类似的任务多少都有经验, 同行之间有时也会互通情报,他们知道的东西意外的多。   但他们不肯分享。   希洛一向无往不利的讨喜特质在这些感情比一般人淡漠的佣兵们身上碰了壁, 他们愿意跟尤金打交道, 甚至对海斯廷也有点心悦诚服的尊敬意味, 对希洛却只有无视,每回他们聚在一起低声谈论,偶尔发出意味不明的集体哄笑声时,希洛的现身就会让热络的气氛戛然而止,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融不进去的挫败感还是其次,主要是这种明显抗拒的态度怪伤人的。   希洛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家境优渥自身素质也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嫌弃过,被队长这么一问,不服气的想法就显到了脸上。   希弗士笑了,伸手把他的嘴捏得更扁:“他们回避你是因为别的原因。”   希罗的圆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的疑惑更大。   “这里有很多活动少儿不宜。”希弗士说:“他们只是觉得你还是个孩子。”   虽然长得高,但希洛身上少年独有的蓬勃气息非常明显。   “白桥有些活动不太合适当睡前故事。”希弗士松开希洛的嘴:“我们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希洛懂了:“是那些节目单?”   除了拍卖手册外,这儿每天都有很多宣传单,比王都正经的报纸还要准时,除了一些供初次到来的客人参考的游览内容,还有一些邀请函,上面用黑话写着各种助兴节目跟价位表。   那些节目绝大多数都写得云里雾里,谁也看不懂——叫人意外的是佣兵团倒是隐约知道一些意思,海斯廷曾经拿着去请教过他们。   佣兵对海斯廷很客气,再加上毕竟是雇主,这些东西跟他们的交易毫无关系,于是没怎么保留给他‘翻译’了个大概。   一句话总结就是极尽下流和猎奇。   反正知道那些黑话是什么意思之后的公爵看邀请函的眼神就像在看病毒,希弗士也觉得过于……难以描述。   贵族,特别是历史悠久的贵族圈子里污糟之事并不少见,希洛不是傻瓜,反应过来之后无声的做了个“哇”的嘴形。   “大人已经睡下了,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希弗士说。   小吃货翡翠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有骨气,自从乌鸦自助餐之后就再也没吃到东西过,但也不肯屈服,入住后公爵就在卧室和它整天整天地熬,偏偏刚苏醒的翡翠精力极其旺盛,几天下来双方都很累,脾气也很大。   “查理先生怎么还不回来?”希洛有点沮丧,在多伦大陆这段时期公爵性格变了好多,他差点忘了自己主人之前是个多么傲慢、洁癖、天天板着脸阴阳怪气的家伙。   结果这几天公爵用实际行动让大家都重温了自己不痛快的公爵在让周围的人一起不痛快的高超本领。   其实希洛没多想,只是单纯觉得兔头店长在的时候公爵脾气更好,叫人放松不少。   世界上就是有一种人,跟周围的人相处起来像微风一样和煦,又像溪水一样柔和,这些特质与外貌地位无关,只有相处之后才能真切感受到。   希洛不敢讲,但有时候他会偷偷觉得在待人接物这件事上,店长和公爵简直是两个极端。   希弗士当然知道希洛肯定在腹诽公爵,他曲起手指想给这个不省心的家伙一个脑瓜蹦,希洛立刻捂住自己乱糟糟的卷发覆盖的额头。   “我只是担心他。”希洛辩解道:“什么都没说—”   “如果你实在无聊,就替我守着大人一会儿。”希弗士叹了口气,垂下手。   希洛不会拒绝工作,但很好奇:“你又要出门吗?”   “我要跟艾利卡联络。”希弗士回答:“这里不是莫克文,要见面会容易安排得多。”   ***   德维特想见普莉西亚的原因一方面是要亲眼确定她的身体情况如何,另一方面是想尽早为拍卖会做些打算。   他们在西里亚科奇留了耳目,但信息略有延迟,反而是伊兹法那边的情报会来得更及时一些——但最后一次向他们出售消息是在福星市,进入白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遇到过福克斯家的人或下线。   这大概是出于家族的领地意识,虽然福克斯的情报网号称无所不至,但为了维持平衡,他们表面上还是为白桥留出了一片真空地带。   但最后一次听到来自莫克文的消息,是莱斯罗普受伤相当严重,军队士气因此受到影响,几战几退,战败只是时间问题。   越是这种时候,普莉西亚的安全就越是重要,德维特始终对科特的预言耿耿于怀,想借着这个机会,和普莉西亚一起获得与他见面的机会,并询问姐姐的命运轨迹是否如自己所愿已经偏离原本的方向。   是的,偏离。   这是第一次见面时科特对他说过的话。   “预言并不是万能的,更不是百分百会兑现,未来在真正到来之前永远有千万种不同面目,占星师只是通过计算提取出其中最有可能的一种。”那个身材单薄的青年这么说:“这是目前最有可能发生的命运,就如同一辆沿着固定路线行驶的马车,我能告诉你它的例行目的地,但如果途中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有人半途拦下了它,也有可能一颗小石头卡进轮轴,总之,路线会因此偏离。”   所以德维特拒绝了周遭所有人稳妥为上的建议,立刻亲自启程,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如果按正常程序申请与莫克文交流,他的信至少要半年才能送到普莉西亚手中,再等待回信后做出反应,恐怕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查理的目标也是科特,如果能通过路易的关系以伯爵夫人想要提前交易的名义先见到占星师,至少能了解到本应避世的科特身上发生了什么,有本人的配合,无论查理想通过何种手段把朋友捞出来,成功率都会更高一些。   白桥是个无视身份阶级只认钱的地方,伍尔夫和吉本很注重客户隐私,所以会有真正进入白桥才被他们的花样玩法毁掉三观的感觉,当事人自然不会宣扬自己在这里多么放浪形骸,这么多年以来这些隐秘未曾经由黑金家族这一方泄露出去足以证明他们的保密功夫。   所以德维特姐弟这一次的见面安排变得容易很多。   白兰堡已经很久没有女主人了,他们的母亲去世时不管是德维特还是普莉西亚都还是孩子,白兰公爵其实和成年女性接触的经验很少,因此当他看到姐姐大得惊人的肚子时,很是被吓了一跳。   弟弟不经意流露出的惊畏神情扒普莉西亚逗笑了,她没有起身,依旧斜躺在长软椅上,靠着几个软垫,示意他过去。   艾利卡和希弗士都退出了房间,让他们单独说话。   德维特罕见地词穷,他其实有很多问题,例如所有的孕妇肚子都会这么大吗?还是因为普莉西亚身形瘦小才显得特别大?又或者这么大的肚子里面会是双胞胎吗?还是不止两个?人类最多能有几胞胎?看起来很危险……   但他又不确定这些问题是不是只是生育界的常识,即使对方是亲姐姐他也不能贸然问出口,丢脸还是其次,万一带得连普莉西亚跟着恐慌就不好了。   倒是普莉西亚心情很好,任谁身体沉重附带各种衍生小毛病,行动不便只能天天躺着发呆的时候看到亲人来陪伴自己都会变得高兴起来。   再加上她已经知道莱斯罗普必败,长久以来盘踞心头一口气松了大半,连肚子都好像没那么沉重了。   她没有急着说话,而是拉起弟弟的手轻轻搭在自己肚子上,德维特的指尖有些发凉,一动不动。   “他有时候会动。”普莉西亚弯着眼睛说:“等等看。”   其实他有更严肃的事情想跟普莉西亚讨论,但他不敢挪开手,而且又想问傻问题了,比如婴儿没出生为什么会动。   他不想犯傻,即使对方是普莉西亚也不行。   “……重吗?”最后德维特问。   “重啊。”普莉西亚眨眨眼睛,虽然四肢浮肿,但她的面庞并没有变形得太严重,眼神依旧明亮:“艾利卡每天陪我散散步,但我感觉越来越辛苦。”   “那就躺着。”德维特毫不犹豫地说。   普莉西亚咯咯笑起来,跟他解释了一下每天活动的重要性。   “这里安排了三位医生。”普莉西亚见弟弟紧张,反而安慰他:“我从莫克文带来一个,锡兰加了两个。”   “你是说路易。”德维特抿嘴,这是他心情变差的表现。   普莉西亚装作没看见:“他和你一样,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有点紧张过头。”   “如果他足够紧张,你就不会怀孕。”德维特生硬地说。   普莉西亚说:“我的身体很不舒服,请做个好舅舅,别让我在这个时候花精力哄你。”   德维特:“……”   “你怎么不说让他做个好父亲?”他说:“两个医生……”   “我们已经分开了。”普莉西亚拍拍他手背:“而且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你还可以更生气一点:我觉得他这么做很浪漫。”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迟了不好意思!   怕你们看不出来,我要在作话里打补丁。   查理和路易路线不同,但都很招异性喜欢。 第一百二十三章   德维特对姐姐的恋爱心得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 但孕妇是最不能得罪的群体,他转移话题,问:“既然他是伍尔夫的人,占星师的会面是否能安排?”   “恐怕有些困难。”说起正事, 普莉西亚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莱斯罗普与提法的斗争差不多已经传遍大陆, 在无法保证结果的情况下他们不会像之前那么殷勤, 所有人都在观望。”   德维特眉心一紧,但很快又松开。   莱斯罗普委托普莉西亚代为求见占星师,又是在白桥这样一掷千金的地方, 至少说明他的财富此刻是有相当一部分掌握在妻子手上的, 而更重要的是普莉西亚从来就不是需要依仗丈夫才能立足的人, 出嫁前她的身份就是潘尼格拉公爵之女, 来到莫克文是无可置疑的下嫁。   莫丁康帝国爵位的含金量不是到处是小国割据的多伦能比的, 哪怕远在另一片大陆,白兰公爵这四个字也足够让普莉西亚在这里获得贵宾待遇。   “现在保持低调是好事。”普莉西亚作为当事人,比德维特更早能感觉到风向变化, 真心实意地宽慰弟弟:“我不希望有太多人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而且对这一次拍卖会, 我有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并不是来自她自身,甚至不是来自莫克文王国,而是白桥——拍卖会并不是每年都有,每一次都是一场黄金盛会,内城里气氛越来越浓厚,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奢华的味道, 但普莉西亚却从路易有些不同寻常的紧张举动中感觉到了不稳定的意味。   “福克斯和莱恩总会有代表前来,我认为莫克文王室对圣杯的尝试不是个例, 东边和北边一定也有同样暗藏野心之人, 圣杯一旦降世, 伍尔夫就是直接受益者——或许能加上吉本,如此以来,四个黑金家族的平衡会就此打破。你是为此感到紧张吗?”德维特从未将姐姐当做只会在高塔上种玫瑰花的公主,正相反,在他尚且年幼的时候,是普莉西亚在卧室里轻声为他分析帝国局势,家族未来以及身为一个德维特可能会面临的考验,因此除了对查理兄弟与圣杯关系的猜测之外,他向来不吝于跟普莉西亚分享自己的预判和安排。   “……或许吧。”普莉西亚说:“我原本有很多想法,想亲自报复莱斯罗普,想要扩张南方领土,想要在提法和克莉丝汀岌岌可危的关系上撬动一二,但随着时间临近,这些想法变化了很多,现在我最大的祈求是孩子能够健康平安。”   “我变软弱了。”她低声说。   德维特并不这么认为,他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手心突然传来的触感惊了一下。   “啊,动了。”普莉西亚也感觉到了:“是知道舅舅来了吗?”   还在母亲肚子里的小生命自然听不到她说话,也不知道自己的举动让总是板着脸的白兰公爵吓了一大跳,刚才突如其来的举动仿佛只是翻了个身,很快又趋于沉寂。   德维特不太擅长安慰情绪低落的孕妇,又不知道如何评价第一次遭遇胎动的感受(他其实惊吓多于喜悦,生怕说多错多),只好握住她的手,普莉西亚难得看到弟弟为难的样子,终于又笑起来。   “好啦,别拉着脸,锡兰都没有这个待遇呢。”她问:“别总是针对他,在如何做一个好男人这件事上,他要比你聪明一点。”   “如果你是指请医生使人感觉浪漫这件事——”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姐弟俩对视了片刻,一时间谁也不退让。   “别看那么多文法书,那些诗歌并不会真正让人学会恋爱技巧。”普莉西亚委婉地说。   其实她更担心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能让弟弟喜欢的人,天神在上,她实在很难想象德维特对什么人温柔体贴的样子。自己恐怕已经是这世上和他感情最深、最亲近的人了,相处起来都还时常被他顶撞得想要拧一拧他的耳朵。   “这个就不劳费心。”德维特淡淡地说:“我更倾向亲身表达。”   普莉西亚以为自己听错了。   表达什么?   向谁表达?   这句话是惯性抬杠还是认真的?   普莉西亚忍不住坐直身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但没问出口。   虽然德维特肯定也不会回答。   他若无其事地再次把话题转回去:“我确实需要一次会面。如果科特不能安排?那么至少路易可以吧?”   出于各种理由,他觉得自己应该见一见对方。   普莉西亚思考了一会儿,最终答应了。   ***   “距离拍卖会开始只有不到三天时间,路易先生的工作已经安排得足够多了。”亚历山大轻声说:“再加上不久前受了伤,医生要求他暂时禁止摄入酒精,连提神饮料都被禁止,实在难以安排。”   他的姿态很恭敬,但口吻却不容拒绝,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留着两撇精致的八字胡,眼睛滴溜溜乱转,瞟了好几眼这间会客室。   亚历山大按捺住心里的吐槽,脸上就挂着纹丝不动的微笑。   眼见事情实在难以进展,访客终于起身告辞,亚历山大暗自松了口气,让负责招待的安妮把他送出门外。   另一个瘦削青年等待已久,终于来到亚历山大身前:“艾伯拉姆先生三天内第二次发来邀请了。”   “推掉,就说先生昨天还在发烧。”亚历山大说:“不,让安妮准备礼物,我今天晚上亲自送过去……还有普利玛小姐那里,从上周先生从福星市带回来的东西里挑,别去‘金星’的店里买。”   他想了想,又回身抽出一张便笺,在上面刷刷列了好几行公关礼物和对象,确定没有遗漏后才交给青年,要求他最迟今晚办妥。   每次拍卖会之前都跟打仗差不了多少。   睡眠不足的亚历山大偷了个懒,没有立刻回办公室,而是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抽烟提神。   五大长老在这个时候都是最忙的,数不清的人想要跟他们见面,目的和心思各有不同,例如想试着把伯爵夫人这种大客户挖走,或者拍卖会期间想搞些不合规矩的事希望路易在巡防的时候抬抬手,再或者不停想确认路易是否真的受伤,是不是病残得无法履职,趁机取而代之——路易不公开路面,只得由他处理这些事情,这几天光是假笑就笑得他脸都僵了。   再加上狐狸和狮子要来了,按规矩由高层接待,以往路易是推不掉这个的,狮子还好,狐狸向来特别狡猾,跟他们打交道十分耗费精力,还要特别安排人手防止福克斯这个专业做间谍的家族趁机在白桥里安钉子……   亚历山大狠狠吸了一口烟,正在吞云吐雾,刚才送客的安妮又回来了。   还带着一封信。   白桥里哪怕是写信也不兴在封口漆上烙家徽以免落人口实,但光秃秃的不好看,于是各种除了漂亮毫无意义的图案就应运而生,亚历山大一看到上面的杜鹃图案,就知道来自他们的贵客,莫克文的伯爵夫人。   于是他随手熄了烟,换了件外套后才把信拿上楼给路易。   路易似乎也在写信,听到亚历山大的开门声才抬起头来。   “怎么?”   他当然没有受伤,之前受凉的症状也完全消失了,但一直加班也使他看起来跟伤患差不多,眼底一圈跟亚历山大一模一样的青黑。   “伯爵夫人的信。”亚历山大一本正经地说。   他见过一两次伯爵夫人,是个温柔优雅的年轻女性,虽然是金钱交易,但她在路易这儿被列为优先级——亚历山大偷偷觉得两人多少有点暧昧,但他没有证据。   也许手里的信就是证据,可惜他不能看。   路易不知道自己助理正在脑内八卦,随手展开信纸,眉心随着内容慢慢皱了起来。   普莉西亚的弟弟,也在白桥?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差错,对方应该是莫丁康帝国的公爵,但近半年他可没听说潘尼格拉有这个级别的贵族出使多伦。   除非这位年轻的公爵是非法偷渡——从他不声不响就混进白桥看来,很有可能。   要求和他见面,对半也是为了普莉西亚,由此可知德维特家对莱斯罗普的所作所为应该已经知道了不少。能为此暗自横跨大陆,看来白兰公爵相当重视这个姐姐。   正统贵族对黑金家族的歧视众所周知,路易不觉得在另一片大陆这种情况就会有所不同,公爵要求和他见面,要么就是对他实在看不顺眼预备当面出气,要么就是想审视一下拐骗自己姐姐的家伙纠结有几斤几两……一句话,来者不善。   路易看着手边另一份非正式的邀请函,跟白兰公爵一样难以拒绝,来自伍尔夫现任家主哈利夫。   真是祸不单行。   拍卖会还没开始就已经身心俱疲的路易把信折了起来,塞进桌上一个敞口墨水瓶里,信纸一触碰到里面的锈褐色墨水,边缘就迅速焦枯卷折起来,不到三个呼吸的时间整封信就完全燃烧殆尽,连灰烬都完全掉落进“墨水”里,有那么一瞬间原本深色的液体变成了耀眼的橙红色。   他注视着那个表面无害的墨水瓶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说:“后天下午。”   “普利玛小姐会上门答谢您的礼物。”亚历山大立刻说:“晚上要与哈利夫大人见面。”   “那就中午。”路易说:“礼物?普利玛的生日是六月份。”   “明天是她的‘粉红鸢尾’开店一周年纪念日,会有一次小型庆祝会,大多是她的朋友们参加。”亚历山大流利地说。   路易点点头,知道亚历山大肯定替他推掉了。   “让安妮准备礼物,别在这儿买,去船上拿。”路易说。   “知道,我特别吩咐过不可触碰那些猴子的产业。”亚历山大说。   白桥由伍尔夫与吉本共同管理,因为对方擅长各种非法贸易,因此内城一半以上的购物商店都由吉本把控,以招牌上烫印的一小颗金色星星为标识。   路易向来不喜欢他们,但这个要求并不全然出自个人感情,而是因为吉本的货源实在太过隐秘可疑,他们的走\私渠道并不仅仅是开黑船这么简单——四大家族里,吉本是最痴迷黑魔法的一个,哪怕是与他们比邻而居的伍尔夫也摸不清他们究竟深入到了哪一步,尤其是拍卖会前夕,更是大量来历不明的货物涌入,凡事就怕万一,亚历山大也清楚这一点。   他把路易手边的茶换成新的,又把处理完毕的藤编文件筐提了起来,这才退了出去。   等门被完全关上以后,路易才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拨开束好的窗帘,果然在窗沿上看到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见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立刻激动得原地蹦哒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路易还不知道查理跟公爵是一伙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尤金站在一片空旷的河滩上, 身后是一个用各种颜色的布拼接而成的遮阳棚,但因为体积有限,形成的阴影只能堪堪遮住架在里面的一大块木头门板。   这块浅绿色门板是杰森一个表亲提供的,他干的是清理河道垃圾的工作, 自称掘金者, 人生格言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垃圾——就连顺着河道漂流而下的死\尸都有可能在外套口袋里装着银币呢, 这块门板也是他的工作福利之一,听说杰森需要这个,就很慷慨地贡献了出来。   这块门板经过长时间风吹日晒, 绿漆已经很旧了, 尤金用手指蘸水在上面划出几个字母, 再由盘腿坐在前面的杰森在地上依葫芦画瓢地照抄。   虽然大家都很努力, 但毕竟不是能够不考虑食物和生存, 可以花费一整天时间坐在书房里学习的孩子,尤金教了几天,差不多只有杰森是天天准时报道的, 他的学习能力确实也很强, 已经记住了五十位数字和自己名字的写法,现在正在学习港口几艘最大的船的名字。   他的学习态度无可指摘,但在天堂岛想要安静学习实在是太难了,迄今为止,没有哪一堂课能顺利地从头上到尾,尤金已经习惯几个大汉在笨拙地抄写字母时从一旁突然跳出一个人, 大声嚷嚷着出事了——然后所有人都轰隆隆地立刻跑走,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今天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况, 等事件平息后那些“学生”们也大多各忙各的去了, 只有杰森还记得尤金, 又找了回来,继续抄写字母。   时常打断课堂的突发事件差不多都是有人在码头闯祸啦,谁谁谁的工钱被眛下以后想不开要去跟老爷拼命啦,再或者岛内几个势力火拼,很多人因此受伤等等。   也正是因为如此,尤金才渐渐了解到天堂岛并不是铁板一块,它与内城界限分明,自身内部也被分裂成了几块:最先借助各种手工行业累积起第一桶金,扩大规模后成功垄断市场的商会,虽然商会老板们在内城眼里依旧肮脏上不了台面,但在天堂岛内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成功人士,他们几乎涉及所有领域,例如洗衣工坊、烘焙车间和炼油作坊,这些作坊所生产的低端商品也许进不了内城大道两旁的精品店,但却养活了半个天堂岛;其次就是以杰森为首的兄弟会,虽然不富裕但绝大多数是体力劳动者,力气和拳头都很大,最后还有教会派——组成人员最多最复杂,但他们信仰的神尤金从未听说过。   冲突通常是商会和兄弟会之间产生,双方脾气都很火爆,口角和械斗差不多每天都会发生一次,大多数时候能及时安抚下去,但尤金曾经目睹过一次失控的暴力冲撞现场,那情形可怕极了,仿佛一群野牛疯狂踏过平原,所到之处尽是废墟,还殃及了很多无辜的人,事后杰森放了尤金一天假,因为死去的人和受伤的人太多,他必须处理各种善后事宜。   尤金特别注意到,每一次冲突过后,教会派的人口就会壮大一点点,原因无非就是总有人趁机传\教,宣扬他们以内心宁静为主的教义,总有被流血事件伤透了心的人会牵起他们的手,信仰他们的神。   但商会和兄弟会都不相信他们。   尤其是杰森,在尤金面前会毫不避讳地说他们的领导者阿奎那只是个好吃懒做的骗子。   “那家伙不是天堂岛的人,而是十年前从内城出来的,大概是在堵桌上输光了所有的钱,连回家的船票都买不起了,只能到天堂岛骗吃骗喝。”他恨铁不成钢地说:“偏偏很多人就吃他那一套,自愿成为他的教徒,用辛苦赚来的钱无偿供奉他,他大概是尝到了好处,就这样赖着不走了。我曾经想把他赶出去,但他的信众太多了,一定要动手会两败俱伤。”   “他们信的是什么神?”尤金假装好奇地问。   “审判之神。”杰森说:“名字我不说。”   虽然他不相信阿奎那,但普通人依旧对神灵本能畏惧,即使有七成把握觉得那个□□讳是阿奎那编的,他依旧不敢直呼其名。   阿奎那编了一套话术,说审判之神是掌管公正的神,在冥界会惩罚作恶的坏人,补偿受委屈的好人。这部分听起来没什么不对头,但他以自己能沟通冥界为由,收了信徒很多供奉,声称自己只是这些财物的代管人,信徒上交的所有东西都会在由他在来生重新交还给主人。   “天堂岛没有神。”杰森说:“神只存在在外面的高大教堂里,存在在有钱人的经书里,不会出现在穷困潦倒的天堂岛。如果这里真有神迹,也只会是不怀好意的邪神……”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尤金。   “你来自外面,见多识广。”他低声说。   尤金觉得这句夸奖比说他博闻强记好多了,在兔头店长和公爵这两个人形图书馆面前,哪怕是学院教授都不敢说自己知识渊博,杰森对他“学识”的称赞常常令他脸红。   他咳了一声,强摁住得意的情绪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还好,只是比普通人多走了几个地方而已。”   “除了正神之外,你对邪神了解多少?”杰森问。   尤金想了想:“你是说阿奎那说的那个审判之神?我没有听过这样的存在,但类似的有,公正女神弗洛蒂娜,雕像通常会立在王都广场或者议事厅大门前,是正神。”   “不,我不是指阿奎那胡编乱造的故事。”杰森迟疑了一下,又转头看了看四周。   这里相当空旷,平时到处乱钻的小鬼头们也因为各种斗殴事件频繁发生而被母亲拘束在家里,此时不见踪影。   “魅惑人心的邪神,通常是什么形象?”他问。   尤金:“?”   杰森挠挠头,想不出要如何委婉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就是……会迷惑人类,骗取灵魂的那种恶魔,在书里是个什么样子?”   “恶魔吗?它们的外形各种各样。”尤金也不太确定:“传得最多的是美艳女郎吧,胸大屁股翘的那种,男人看一眼就被勾走了魂儿,情愿把自己的心肝剜出来送给她,或者是蛊惑恶毒小人的半羊人——”   杰森立刻精神了起来:“半羊人?”   “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羊,或者全身上下跟人没什么区别,长相俊美,但脑袋上长了羊角。”尤金点头。   “只会是羊吗?别的动物呢?可能吗?邪神是不是都是半兽的形象?”杰森急切地追问:“穿着人类的衣服,说话咬文嚼字半听不懂,声称能实现你所有愿望的那种?”   尤金被他问得越来越糊涂:“没有,通常都是羊……吧?”   杰森有些失望:“你确定吗?”   尤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见尤金确实不知道,杰森坐回原位,潦草地挥了挥手:“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闻言尤金的表情更加古怪了,都具体到了衣着和语言风格,简直像他亲眼见过这样的存在似的,这个态度可一点儿都不像‘随便问问’。   不论尤金如何好奇,杰森都不肯再说了,况且他也不想随便对人说‘我好像遇到了邪灵’这种话。   要知道他杰森之所以能成为兄弟会的老大,除了打架厉害讲义气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没有信仰,并且坚定这一点,这么多年无论阿奎纳如何威逼利诱都从未动摇过,天堂岛里人人知道这一点。   这样的杰森突然慌里慌张地向人倾诉:“我好像遇到了恶魔,他还试图引诱我!”的话,他的威信一定会受到动摇……拍卖会是白桥的大事,也是最容易动荡的时期,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想到这里,他嘱咐尤金:“这阵子最好不要到处走,虽然你看着比较安全,但还是小心为好。”   尤金:“?什么意思?”   杰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从内城出来的游客吗?不知道拍卖会即将开始了吗?”   “我当然知道——拍卖会不是在内城吗?什么叫我看着比较安全?”尤金又懵了。   “你现在在天堂岛。”杰森耐心地说:“每一次拍卖会内城都需要人手,大量的人手。他们会从天堂岛选人。”   “所以?”尤金直觉杰森接下来的话自己可能不爱听。   “所以年轻漂亮的孩子很容易被带走,拥有特殊才华的人也一样。”杰森干脆地说:“你的年纪和长相没什么问题,但这里受过教育的人很少,如果不想被挑选带走就少走动。”   尤金想了想:“内城的报酬应该会比较高。”如果有人想脱离这里,这应该是大好机会。   “……你以为被他们带走意味着什么?”杰森悲悯地看着他:“成为他们签合同发薪水的雇员吗?五岁的孩子都不会这么天真。告诉你吧——这个时候被带走的人会遇到什么事情无法想象,如果有人要求你跪下来接他吐的痰,没有人会帮你,只会挑剔你跪的姿势够不够优美。”   尤金被他的话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伍尔——我是说,你怎么知道他们这么变态的?”   “因为我们的兄弟姐妹,父亲母亲都被带走过。”杰森说:“一部分人在第七天拍卖会结束的时候像吃剩的鱼骨头一样被丢回垃圾堆——也就是天堂岛,另一部分就此消失。”   “其中就有我的弟弟吉姆。”杰森说:“他就是再也没回来过的那部分。我愿意付出一切向神祈求他平安,但神从未眷顾天堂岛。”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章提到的教派,灵感来源于看到一条各种纸扎祭品很精美的微博,网友们脑洞大开想要提前烧给自己预存,讨论活人能不能开户死了再领的评论,没有影射任何现实宗教的意思。(删掉了大几百字的鞋教内容,我尽力积极!)   有朋友发现了,这几章虽然没有明写,但兔头无处不在。   他马上要回归了,容我想想怎么搞。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杰森说内城之于天堂岛, 是比地狱还要险恶的未知存在。   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当尤金扶着半人高的石墙朝前走时,就恰好目睹了一场杰森口中所说的“选拔”。   当时他正被频繁的强烈腹泻折磨得奄奄一息,刚刚花了半天时间守在离旅店最近的一个公共厕所里——所谓的公共厕所也只是几堵潦草堆砌起来的方形隔间,没有屋顶也没有门, 下方是一个巨大的粪坑, 几块摇摇欲坠的木板搭在上面, 要是有人喝醉或者脚麻的话,有一定几率在站起来提裤子的时候一头栽进去。   一对母子就在离公共厕所不远的地方说话,周围还有几个人在听, 尤金拉得眼冒金星, 好一会儿才辨认出他们在说什么。   “拉里, 请你不要离开我。”那个皮肤黝黑的母亲恳求道:“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连你也要走, 我该怎么办?”   “我只是去打扫走道,又不是进入内城。”名叫拉里的年轻男子有点儿不耐烦,大概是因为边上还有同伴在等候的缘故。   “妈妈, 你以为那个地方谁都能进去吗?我们没有接受过培训, 只能去做最下等的体力活儿,拍卖会结束了就回来了。”他说。   “可是……”   “是啊,姐姐,他们不会有事。”一个中年男人油腔滑调地说:“从昨天开始就有很多重要客人抵达,他们的人手肯定不够,我还巴不得挑中我呢。你看……因为母亲长得漂亮, 所以儿子也特别英俊帅气,如果不是这样好看的小伙子而是其他什么人, 我的老板可是不愿意雇用。”   尤金花了一点儿力气才对准焦距, 那个瘦小的母亲跟漂亮这个词毫无关联, 拉里也只是个勉强算五官端正的年轻人,倒是他身边的朋友长得更标致,皮肤更白一点,只是这里的居民长期在烈日寒风中劳动,再白也有限。   那个沉默的朋友冷眼看着拉里母子拉扯,一声不吭。   最后还是拉里投降,跟那个中年男子说了什么,男子从怀里拿出一个钱袋,塞到女人怀里。   “这是预付的工钱。”他大声说:“这样不合规矩……不过既然你担心儿子嘛,先给你好啦。”   那个女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似的乍跳起来,本能把钱袋深深塞进衣服里,又惊惶地四处看,仿佛周围看热闹的人里有潜藏的盗匪。   但在这之后她就不再反对了,拉里没有拿什么行李,两手空空地转身离开。   看热闹的人还在原地闲聊,尤金一瘸一拐地凑过去(脚仍在麻痹),好奇地问:“他要去哪儿?”   拉里的母亲没搭理他,飞快拐进一旁的小路很快就不见踪影,有个年近五十的老妇人刚才一直扒在自家的窗户上,见她走了还高声喊:“把你的钱藏藏好,别让人半夜摸到你的被子里——”   大家都哄笑起来。   “拉里身边那个是不是老福家的小子?叫什么名字来着?”有人问。   “不知道,他家孩子七八个,走了也好。”   “万一是去船上……”   “不可能,他们没那么漂亮。”   “一定是去港口清扫道路。”一个男人煞有介事地说:“我的弟弟在干活时听到有客人说,福克斯家和莱恩家都是今天下午抵达。”   “福克斯,嘻嘻,是那个福克斯吗?”   “你别做梦了,他们的女人跟苏珊她们可不一样……”   尤金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跟这些人站在一起也不算特别违和,没有人避讳他,话题开始往低俗的方向去。   他原地听了一会儿,确认不会再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如果是还在潘尼格拉那会儿,他也许还会闲着无聊加入他们,但自从在西里亚科奇目睹ji女死亡,又认识仗义的玛婷达之后,他就不太乐意对那些做皮肉生意的人说三道四了。   恰巧当他回到旅店时又遇到了拉里,那个中年男人大概是个掮客,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又说服了一个年轻人跟他走。   注意到尤金在看自己,中年男人甚至也打量了一下尤金,大概是看到他脸色发青,双脚打颤的模样,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只能说昨天晚上吃的炸鱼实在坏事,否则眼下说不定有机会加入他们——但后悔也没用,等他回到暂住的小房间后,尤金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堂岛的物资其实并不匮乏,只要能付钱,内场提供的服务这里都有——低配版的。   为了融入环境,尤金着实过了几天苦日子,每天只吃最常见的黑面饼和清水,直到昨天实在受不了买了一份稍微奢侈的炸鱼,结果直接把半个人都拉没了。   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板上,心想该怎么办。   他有和希弗士联络的办法和地点,甚至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回到内城当一个“客人”,但前提是他能活着走出天堂岛。在心知肚明腹泻是因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的情况下他除了喝水不敢再进食,所以一旦躺下就全身无力,想再下楼都不知道要攒多久的力气了。   福克斯和莱恩今天抵达白桥。   不知道派来的代表会是谁,但尤金觉得公爵他们需要知道这个,只是他动弹不得……嗯嗯?   尤金睁大眼睛,盯着突然从门缝里挤进来的一个小毛团,这个房间是没有窗的,等它完全自由之后,原本蓬松的羽毛已经被挤得乱七八糟。   它看起来和其他普通的灰麻雀差不多,但尤金认得那圆滚滚的腹部呈v形分布的浅色绒毛,曾经有人说这是他的签名——那个图案看起来很像男式礼服的领口。   “设计概念是讲礼貌的情报工作者。”对方说:“一只可能看不出来,但如果数量多了组成一个兵团方阵就特别帅气。”   店长的灰色哨兵!   尤金体内突然凭空生出一股力气,坐起身来,试探地开口:“查理先生?”   小麻雀歪头用黑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朝前蹦了几步。   ***   亚历山大用余光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又很快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男人身上。   对方很英俊,但吸引人的并不完全是因为他出挑的外貌,而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矜持和贵气,偶尔会让早已习惯各种接待的亚历山大感到有些局促不安。   “格林先生,您是习惯加糖还是加蜜?”亚历山大没让安妮过来,而是亲自倒茶,他的手悬在茶壶上方,询问地看向对方。   格林先生哈哈一笑:“都可以,不过我更喜欢在里面加一点儿陈年烈酒。”   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亚历山大熟稔地给他倒茶,也笑着说:“我马上让他们准备。”   “开玩笑的,这只是我的个人习惯,并没有鼓励谁在工作时间喝酒的意思。”格林说:“红茶就够好的了,这个香气很特别,是海外的茶叶?”   亚历山大的动作一顿,随即点点头:“您……”   他话还没说完,内室就传来一声闷响,两人都转头看去。   “刚才是?”格林皱眉,亚历山大已经站起身,快步走了过去,差点直接伸手推门,在最后一秒才硬生生止住,转为敲门。   “先生?”亚历山大喊道。   里面一片寂静。   刚才的声音并不大,但只要稍微上档次的会客室和书房都会铺地毯,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声音传出来——   没有得到回应的亚历山大心一横,直接扭动门把手,一把推开了门。   然后就看到他的老板和那个漂亮得惊人的客人两人挤在一张单人沙发里,揪着彼此的衣服,脸靠得很近。   如果不是另一张单人沙发被掀翻在地上,他们肢体纠缠的动作甚至还有点儿暧昧,虽然两人的表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先生?”亚历山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老板在书房跟客人打架的情况,有点懵。   谁都没有转头看他,路易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可……”亚历山大还想说话,他抓着把手的手突然被覆上另一只手。   是不知何时离开了自己座位的格林先生。   他温和却不容抵抗地握着亚历山大的手,连同把手一起往后收,沉重的木门缓慢合拢,最后发出咔哒一声。   亚历山大:“他们!”   格林松手,做了个“嘘”的动作。   “刚才说到哪儿了?”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走回座位旁:“对了,红茶。这是对外出售的商品吗?”   亚历山大:“……”   格林先生应该是里面那位的随从吧?他不担心吗?   虽然亚历山大不觉得路易会吃亏,应该说在打架这方面路易从不吃亏,刚被法希姆带回白桥那会儿几乎所有人都被他看似瘦弱的身形和斯文气质骗了,以为法希姆决定培养一个文职接班人。   没想到路易是彻头彻尾的武斗派,是出了名的心硬手黑,最后把白桥的外防内治攥进了自己手里。   有路易做先例,亚历山大觉得书房里面那位身形修长的客人八成也是走这个路线的——因为路易从小学的可从来都不是什么格斗搏击,而是正经的杀人技,讲究快速制敌,虽然姿态不好看,但能跟他纠缠起来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善茬。   说起来,这才刚进去一会儿就掐上了,伯爵夫人引见的究竟是什么人物?专门来找茬的吗?亚历山大想到这里,连带看着格林的眼神也古怪起来。   格林似乎知道亚历山大在想什么,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说:“别担心,他们没事的。”   亚历山大:“……”   虽然格林先生风度翩翩,但却总能让亚历山大无言以对。   见眼前的年轻助理实在难以平静,格林又开口道:“亚历山大先生,我昨天在一家店里看到了个有趣的东西。”   亚历山大勉强打起精神:“哦?”   “是一个漂亮的头冠,但上面附着诅咒,看得出力量很强,店主不得不用一个封闭的玻璃罩把它封印起来。”格林先生声音微微压低了些:“如果我没看错,那应该是两个世纪前莎伦的头冠,是大陆一级违禁品。”   莎伦是艾莲娜的大前辈,她甚至已经脱离了魔女的范畴,是无比邪恶的黑魔法师,曾经造成三十年内两片大陆共同恐慌,由好几个大魔法师牺牲了一切才将她彻底杀死——她所有遗物都属于一级违禁品,即禁公开记录,禁买卖,更禁使用。   这样的东西,却堂而皇之地摆在橱窗里,作为镇店之宝招徕客人。   “那应该是吉本的产业。”亚历山大似乎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疑问了:“他们有些……纪念品确实比较敏感。”   这无疑是将伍尔夫与吉本做了切割,为了打消格林的疑虑,亚历山大补充道:“请放心,您和——都是我们的客人,伍尔夫家族过去和未来都是黑魔法没有兴趣,也没有联系。”   他谨慎的没有说出伯爵夫人。   格林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问下去。   吉本或许沉迷黑魔法,但圣杯的存在不可否认,伍尔夫在这一点上肯定不是亚历山大撇的那么清白。   不过在外部形象上确实如亚历山大所说,伍尔夫家从未出过魔法师,不论是黑魔法还是白魔法,他们更愿意以雇佣的形式为自己家族建立魔法屏障,这其中肯定是出自家主授意,至于这个政策是为了避嫌还是即使在家族内部也要将圣杯的秘密拢在少部分人手中有待商榷。   而吉本四处搜罗珍惜贵重的商品,带有强力诅咒的东西照卖不误,说明他们有封印和运送的能力,这是家族招牌事业,确实不可能像伍尔夫一样外包出去。   “我只是随便问问。”他说:“那些东西都很有趣。”   他的表情实在很真诚,亚历山大信以为真,笑着说:“其实真正的好东西他们不会放在橱窗里。您如果有兴趣,第二天和第四天的拍卖会货源百分之七十五都来自吉本,稍后我给您一些内部使用的手册,上面细分的条目会更明确。”   如果你老板和我老板待会出来没有彻底翻脸的话。   格林根本不担心这个问题,他笃定刚才开门看到的情景只是两人在友好交流,只是气氛热烈了一点,完全无伤大雅。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一个小时后,书房门再次被打开,这一回两人都好好地坐在沙发上,衣着整齐,表情自然,路易甚至亲自把人送了出去。   亚历山大满腹疑问还来不及出口,就看到他喜怒无常的老板扭头又进了书房,吩咐谁也不许进去打扰。”   “但是下午普利玛小姐——”   “就说我又发烧了。”   “可是晚上——”   “晚上我会准时出门。”最近行为一直很反常的路易坚决把亚历山大挡在了门外,不顾助理担忧的神色,坚定地合上了门。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好!!! 第一百二十六章   哈利夫有点头疼。   他有很多孩子, 但普利玛是他最喜欢的情妇唯一的女儿,又恰巧是在他担任狼王那一年出生,所以尤其疼爱她,只要她想, 哈利夫可以把一切都捧到女儿面前——实际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普利玛成年之后, 每年生日哈利夫都会为她在内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开一家店,时至今日年轻的普利玛自己就是个小富婆,再加上她长相柔美性格平和, 在伍尔夫内部一直众星捧月, 按理来说应该没有什么不顺心了才是。   除了姻缘。   普利玛和路易的纠缠哈利夫是一路看过来的, 只能说两人都是一模一样地倔, 女儿不肯松手, 路易不肯退让,如果路易是随便一个家族里碌碌无为的青年就算了,哈利夫完全可以把他打包送给女儿作为成人礼物。可惜路易的家族在伍尔夫里也算得上历史悠久, 在他羽翼未丰的时候有白狼法希姆护航, 等白狼死了,路易又自己长成了第二个白狼,别说拿捏他的婚事,就是想在他的职权里稍微探个手都要千万谨慎,否则很有可能遭到反咬。   这种事哈利夫不会拿出来跟女儿说,而普利玛也很懂事, 清楚如果用身份逼迫路易只会适得其反,所以除非委屈得忍不住, 否则一般不会对哈利夫表露出伤心的样子。   她的生日宴会没有现身就已经够让人看笑话了, 隔天普利玛亲自去看他还吃了个闭门羹——下午称病不见, 却没有取消晚上和自己父亲的会面,路易的态度十分明显。   哈利夫从普利玛的住所出来后,脸色很沉郁,但上了马车后,见到车里等候的人又立刻缓和了下来。   “怎么样?”车里的女人问他。   “普利玛很伤心。”哈利夫说:“路易……哼。”   在车上等他的是哈利夫最近很喜欢的女人香耶,容貌和身材都极其艳丽惹火,哈利夫为她破了很多例,连工作时间也一直带在身边,因此还引来不少风言风语,说他前半生的英明都被一个女人毁了。   不过哈利夫不在乎,他是伍尔夫的王,谁也没有权利对他指手画脚。   “我倒认为他是对的,早早让普利玛死心,她能看到更多选择。”香耶咯咯笑起来:“英俊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   “哦,你也觉得路易英俊?”哈利夫淡淡地问。   香耶怎么会觉察不出他话语里的不满,男人都是这样,即使年纪外貌与手段都不可避免地在走下坡路,也不愿意承认有人比自己更强。   “是您的女儿这么认为。”香耶说着,涂着大红颜色指甲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哈利夫的胸膛:“别吃醋,哈利夫大人比那些毛头小子强壮多了,阅历更是不能比——”   这种对付毛头小子的恋爱手段按理来说不应该用在哈利夫这个年纪的人身上,哈利夫自己也明白,但还是挺受用,不再纠结普利玛的爱情故事。   他对路易的在意从来就不是因为普利玛。虽然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但他知道早在几年前就有人私下议论路易是下一任狼王的头号竞争人选,一切只看哈利夫什么时候从这个位子上退下来。   如果伍尔夫真的如同原始狼群一样以狼王为尊就算了,但伍尔夫这个庞大的家族在数百年的时间内能衍生众多分枝并不断壮大,首领和长□□同议事制度居功甚伟。   目前哈利夫理智尚存,知道路易及其他几个长老的存在是必须的,尤其是路易……   想到这里,哈利夫的心情又烦躁了起来。   白狼法希姆早在路易上位前就为他清扫了同期的竞争者,而日后路易地位稳固后也对所有可能取代自己的人毫不留情,其实这是所有掌权者的本能,哈利夫对路易也是如此,只是在这一点上哈利夫的顾忌要比路易更多,因为他已经在家主的位子上坐了几十年,按历史规律来说差不多也该是替换新主的时候了——长老可以年迈,但家主必须强健。   狼王已老——这差不多已经成为了哈利夫五年来的一块心病,而年轻的路易就是提醒他这个病灶的最大阴影。为此他不但尝试了各种年轻时曾嗤之以鼻的能够保持容貌与体力的办法,还在对女人的品味上越来越向性感逼人的类型靠拢,仿佛把和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大的香耶随时放在身边,也会带得自己也如同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起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一直没松口让普利玛嫁给路易,其实两个年轻人自主意愿不算什么,只要不涉及职务和权限,他开口路易多半还是要低头,他只是不愿意为已经隐隐成势的路易加重筹码罢了。   香耶感觉哈利夫的气息有些紊乱,随手从马车座位旁精致的暗格里拉出一个小抽屉,里面有一打精致的玻璃瓶,每个只有半个手掌高,装着亮红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哈利夫扫了一眼:“精力药水?我感觉效果已经越来越不明显。”   “莱恩家的礼物,还没有投入市场。”香耶说:“你忘了?我让他们在马车上准备一点儿。”   哈利夫来了点兴趣:“我没注意他们的礼单,找人试过了吗?”   香耶半靠在他身上:“试过了,效果和吉本的魔法药水不同,更刺激一些。”   哈利夫单手拿起一支小玻璃瓶端详,他依赖精力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他不会承认这一点),随着剂量逐年加大,目前为止现有的精力剂药效已经不能维持很久,药剂师只会说一些耐药性不可逆之类的屁话,一点帮助也没有。   吉本毕竟要依靠魔法配方才能制药,莱恩在这一点上经验和配方都不是吉本能比的,既然已经有人试过这个新药,哈利夫就单手拨开瓶塞,爽快地一饮而尽,辛辣的药水如同熔浆一般滑过喉咙,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这正是他想要的,活着的证明。   ***   澄黄色的灯光均匀地铺满整个厅堂,一张乌木长桌边缘包裹兽皮,上面用以装饰的铜钉油光发亮,看着像是有些年头了。   立在角落的自鸣钟已经敲了七下,最上首的主位依旧空无一人,坐在路易身旁的一个男子“啧”了一声,露出不满的神色。   哈利夫从前很在乎时间,在这座矗立于内城最深处的大宅中随处可见各种钟表,每一个伍尔夫都清楚家主憎恶不守时之人,但现在反而是他迟到了。   “阿丹。”他们对面一个年过四旬的碧眼男人说:“也许有什么事情路上耽搁了。”   被称作阿丹的人年纪看起来三十左右,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束马尾,是时下最受夫人小姐欢迎的诗人打扮,而他浓密的眉毛和深邃的眼窝也为他平添了几分典雅气质。   在座五人中除了路易阿丹是最年轻的,头脑相当灵活,总有新奇的赚钱点子,拍卖会差不多由他一肩挑——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因为这种无效浪费的时间感到焦虑,这都什么时候了!   “还能有什么事。”除了路易之外的人都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阿丹说:“还不是吉本那个女人……”   “好了。”另一个跟路易一样始终一言不发的红发男人制止了他。   不会再有谁比在场的五人更能体会到那个叫香耶的女人对哈利夫的影响,她艳俗、贪图享乐且不知深浅,连带得哈利夫像是回忆起消失多年的叛逆期了似的,越来越放纵,以往的克己和自制如同初春的残雪一样飞快消融。   这都不算什么,毕竟那个男人不爱美女呢,如果香耶的姓氏不是吉本的话。   虽然保持了长期共存的关系,但两个家族其实没有外界想的那么联系紧密,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吉本向来喜欢走旁门左道,探究捷径,毫无限制地滥用魔法——他们倒是不拘黑魔法还是白魔法,但让伍尔夫的人看来姓吉本的多少有些神神叨叨的毛病。   他能理解阿丹的不满,拍卖会明天就要开始了,他们下面几人为了这一次拍卖会已经连轴转加班了不知多久,结果身为家主的哈利夫却只顾跟女人吃喝玩乐,懈怠至此实在叫人很难服气,不过这里毕竟是哈利夫的地盘,明晃晃地说主人坏话是很不明智的一件事。   似乎只有路易不在乎哈利夫迟到了,他漫不经心地垂眼摆弄自己的袖扣,那袖扣工艺很讲究,用深红色的琥珀做成了甲虫形状,看起来惟妙惟肖。   睫毛完全掩盖了路易的神情,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一个俊秀的轮廓。   阿丹往后靠到椅背上,扯了扯自己的缎带领结,这种样式不太正式,但看起来有几分风流的意味,他最近很喜欢。   “说起来,路易。”阿丹像是随口找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的伤怎么样了?我听说你跟魔女干了一架?”   他这话一出,空气顿时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只有一点点。   路易掀起眼皮:“我以为你们都知道了。”   红发男人轻笑了一声:“隐约听到一点传闻,现在看着你精神还不错。”   “魔法师不擅长近战。”路易说。   “所以你把她杀了?魔女艾莲娜?”阿丹很有兴致地问:“她长什么样?他们只说你一刀捅进了她心窝,但天黑了看不清楚……”   “魔女还能长什么样。”那个一开始息事宁人的碧眼男子似乎也按捺不住了,从鼻腔里喷出一句话:“我们都见过。”   他明显是在影射香耶也是个未登记的魔女,不过路易想起艾莲娜那张公司职员的脸,又觉得他们误会很深。   不过他没有解开误会的义务,路易终于抬头环视了其他四人一圈,想在他们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没有结果。   艾莲娜大概确实和他们无关。   那么是吉本?听说他们内部培养了不少魔法师,但这种人才至少需要一代人的培养时间,对外发展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阿丹还想追问下去,但此时哈利夫到了——他的脸颊有些不自然的红色,眼神浑浊,在座的都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不难联想到刚才他是在跟香耶纠缠才把他们晾在这里空等。   白桥维持了这么多年的平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伍尔夫和吉本各有领域,相互制衡,哈利夫这回史无前例地跟来自吉本的情妇打得火热,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伍尔夫家的掌舵人,要把船头调向魔法那一边了?   莫非这个男人以为魔法能使时光倒流,让他重回巅峰?   哈利夫座下五人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个想法,但谁也没有把讽刺的神情表现出来,而是站起身,朝已经端正坐下的哈利夫行了个礼。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很想剧透,比你们还要等不及。 第一百二十七章   拍卖会前夕的核心例会是伍尔夫家族的传统, 也是为了确定五个高层各自分管的领域运转是否正常,换句话说,该干的活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临时再有什么改动也来不及, 大家碰头的形式大于内容。   但哈利夫这回不这么想。   “目录四个月前已经定制完毕分送到大陆各个角落, 现在调整拍卖品来不及。”阿丹低声说道, 路易余光撇见他原本在膝头交握的双手拧到了一起。   “而且这会影响到伍尔夫的——   “那是自然。”哈利夫漫不经心地打断他:“你弄错了我的意思。我是说在主场拍卖间隙增设几个副场,把一些……啊,不方便摆在明面上的拍品清掉。”   阿丹几乎想大笑, 白桥的拍卖会会有什么不方便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他们连生命都拿来卖卖了!他知道哈利夫的意思, 所谓‘不方便’并不是单纯的违禁品或者违反伦理的东西, 而是不符合伍尔夫的利益, 除了扩大吉本家的拍卖会份额, 还有什么更能侵犯伍尔夫家的利益?   “你的头脑一向很灵活,所以才让你负责交易事宜。”哈利夫沉声说:“在七天里穿插两、三场小型交易,对我们的生意不会有影响。”   阿丹强行按捺住怒火:“可是如果是违禁品, 需要时间提前筹备才能避免意外发生。”他转头看向路易:“我们的精力和人手不足。”   就像“莎伦的头冠”一样, 白桥里很多商品拿到大陆上都能轻易掀起腥风血雨,别的不说,那个头冠在进入吉本的橱窗前,为了封印它就死了两个搬运工人和一个符咒刻画师,更不提在此之前因为触碰到它而消亡的生命——白桥拍卖会之所以名声如此显赫,除了几乎垄断大陆的货源、物品集散流通效率外, 就是坚不可摧的安保措施,以上几点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而是需要长年累月的经验与试错代价, 还有足够谨慎的事前布置。   路易猛地皱起眉, 阿丹很少看到这个冷漠的同侪在例会上做出如此明显流露情绪的表情,先是一愣,随即立即反应过来,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他不该这么说!   但哈利夫不可能昏庸至此……   哈利夫目光炯炯:“亚瑟和路易,你们觉得呢?”   红发的亚瑟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路易负责人防,他负责涉及魔法的安保事宜,五个长老中他们是合作最多的,眼下被一起点名也正常,但阿丹的冲动发言令他感到棘手,从路易的表情上来看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阿丹说的是事实,安防需要周密的事前准备,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来得及——但如果他们真的如此表态,他害怕哈利夫会顺势提出跟吉本合作。   这和割地让权没什么区别。   看哈利夫的表情,亚瑟觉得他可能真的就是这么见色忘本。   他们的头狼已经糊涂了,但即使年迈糊涂,尖牙也还在,而且很有可能因为这样会不顾体面地撕咬所有当面忤逆他的人。   亚瑟本人是个未注册的魔法师,长年专心研究业务,并不是个武斗派,在脑中飞速盘算了几圈后,决定卖队友。   “难度很大。”亚瑟说:“要看路易那边能不能抽出人手配合,大量的人手。”   他的话一出,会议室里一时间安静得叫人尴尬,连不喜欢路易的人都在心里卧槽一声亚瑟这一手推锅行为太过无耻,但又不得不承认如果立场换成自己,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   “配合不了。”路易果然立刻说。亚瑟和阿丹都暗自送了口气,如果五个长老中有谁会第一时间顶撞和反对哈利夫的,就只有路易了。   哈利夫脸色沉了下来。   “哦,为什么?”他轻声问。   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没有时间,没有人手。”路易像是没看到他的脸色,径自说:“在开设副场之前,阿兹曼今年增加了不少助兴节目,治安队的力量已经被削弱了一部分,余下的人要全力支撑主场拍卖。”   被点到名的阿兹曼脸色也不好看:“我说过不需要——”   “你的节目安排里很多东西来自吉本,黑魔法的不稳定性众所周知,你承担不起失控的后果。”路易毫不留情地直视他:“要么你和吉本切割,将那些晚会和节目交由吉本自己玩,要么别把场地定在白桥或者内河范围,否则我不会抽手,这不是为了你。”   路易没有明说,但几句话就把自己的立场放到了伍尔夫家族上,还就差指着阿兹曼的鼻子骂他没有大局观,骂吉本疯疯癫癫肯定要惹事,如果想象力大胆一点,还可以理解为他在隔空打哈利夫的脸。   哈利夫说:“够了!”   阿兹曼哼了一声。   “如果办不到,就找人协助你。”哈利夫冷冷地说:“别为自己的无能推三阻四。”   路易嗯了一声:“那就让阿兹曼出些人吧,反正窟窿也是他捅出来的。”   ?!?!   阿丹几户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路驭。艳。易是同意开设副场的建议?他在开什么玩笑——   其他几个长老的表情只有比阿丹更惊愕的,说好的刺头呢?   哈利夫本想发作,但路易提的是阿兹曼……   他还在思忖,亚瑟和阿丹就坐不住了。   “这样还是太仓促了!”   “从来没有这种先例,至少放在下一次再尝试。伍尔夫的利益……”   哈利夫似乎也没想到硬钉子路易摁下去了,其他人又要冒头,原本抑制的努力又冒了头,大声斥责他们没用。   不过几段对话,矛头就彻底偏移了。   路易毫不掩饰地冷笑了一声,安静地看着几人争执不下,自己不再参与讨论。   同一时间的天堂岛已经夜幕低垂,因为明天拍卖会就要开始了,还有很多工作需要通宵完成,所以不少人都还未回家——甚至有现在才出门的,而孩子都已经被母亲塞进被窝里,白天热闹无比的巷道此刻显得冷清起来。   这里的大部分居民不会浪费能源晚上点灯,如果当天没有月亮就会一片漆黑,连脚下是水沟还是碎石头都看不见。   尤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但道路不平坦还是让他走得很辛苦。   其实他的外套口袋里有打火匣和蜡烛,但原住民很少有奢侈得提灯或者点蜡烛赶路的行为,他不想因为特立独行而引起别人注意,只得一边努力辨认方向一边摸索着前进。   他并不知道确切目的地,查理的灰色哨兵只向他传递了一个简短的讯息,让他在半夜一个人前往天堂岛某个地方。   出于对兔头店长的信任,尤金并没有迟疑就按照指示行动了,腹泻后遗症和空腹的饥饿感也影响了他的思考能力,没有深入研究这个古怪的指示——店长既然已经赶到白桥,为什么不跟公爵他们会和,而是进入了天堂岛?   而且这个时候除了夜晚工作的人就只有猫头鹰还醒着了,身边的房子都黑洞洞的没有一丝灯光,路灯更是想都不要想,尤金花了不少力气修正了好几次方向,才大致摸到店长说的地方。   这里已经在天堂岛很深的内部,周围还弥漫着一股洋葱汤和煎鱼的味儿,好像附近刚刚结束了一场大型餐会。一栋相对结实而体面的房子里居然隐隐透着灯光,一楼的门敞开着,像是欢迎所有人随意进出。   尤金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在不远处观察了一会儿。托黑夜的福,他只随便往一个窝棚的角落一蹲就能完全融入背景,谁也不了他——而且因为营养不良,不少长住天堂岛的人都有夜盲症,又因为过于贫穷而没什么警惕心,谁也不会没事张望路边是不是藏了一个人。   在他观察的时候,陆续有人乘着月色前来,有些两三人结伴,有些则是一个人,穿着随意,行为也毫不迟疑,进门的动作自然得像要拜访自己的姑妈。   尤金想了想,趁双腿发麻之前站起身来,跟在两个瘦小的男人身后,若无其事地靠近那栋房子。   以天堂岛的环境而言,这个房子很出挑,虽然同样是用木条搭建的,但二层的方正结构看起来很讲究,而且除了门板之外都刷成了白色,看起来跟其他五颜六色的民居气质很不一样。   他已经做好了装傻充愣的准备,但没想到从进门到上楼居然没有人阻止他——应该说甚至没有人对他的出现感到好奇,就好像这里就该是让陌生人进来似的,走在他前面的干瘦男人觉察到身后有人跟着时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又把头扭了回去。   到时进门后看到一个穿着裹裙的妇女,见有人进来就冲他们笑了一笑。   “晚上好。”她柔声细语地说:“今天不安排提问,如果有疑惑明天再预约。”   尤金一肚子的问号,但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学着那两个男人双手合十回了一句晚上好。他还不知道自己没有引起怀疑的原因除了这里时常有新人加入之外,还因为他看起来和另外两个男人一样面黄肌瘦,一副贫乏虚弱的模样,只不过那两人是因为穷,而尤金是真的病了。   几人上了楼梯,转入走廊后看到整个二楼没有房间,而是完全打通了,做成一个小型礼堂的模样,地上铺着薄地毯,已经有很多人坐在上面,从走廊朝里看去尽是一片挤挤挨挨到后脑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这下尤金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被怀疑了:这里密密麻麻挤了得有一两百个人,不可能是同一个家族的也不可能互相都认识,身边坐着陌生人再寻常不过。   眼下室内已经差不多坐满了,后面来的人只能勉强挤到靠近后门边缘的位置,因为竞争意识不强,尤金还不得不勉强偏着半个身体才能坐下,半边屁股只能分到走廊上。   就这样还不停有人上楼,渐渐连走廊也被站满了,尤金也意识到这儿是干什么的了,当看到一个披挂着丝绸的老男人从暗门出来,所有人都举臂低呼的时候,只有尤金一脸懵:这不就是杰森说的那个鞋教吗?那个一脸高深的男人,十有八九就是阿奎那!   阿奎那身边还站着两个从头罩到尾,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起来像助手的人,捧着两个金盆站在他身后。阿奎那似乎已经习惯了大家的顶礼膜拜,他盘腿坐在台上,没有和众人打招呼,直接开始讲故事。   是的,讲故事。   尤金上课都没这么专注过——据他统计,阿奎那一个晚上就讲了五个故事,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某某地方某某人,生前犯了什么罪过,临死前看到审判之神降临,幡然醒悟,将所有财物作为贡品以求清洗自己的罪孽。阿奎那口才不错,把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尤其是在黄泉已赎罪之人和未赎罪之人生活的对照以及仍在人间的人如何倾家荡产为死去的亲人减轻折磨……剧情跌宕起伏语气活灵活现,比尤金偷偷买的瑟情小说文采好太多了。   讲完故事之后,阿奎那又总结了一套犯罪行为统计表,让参与集会的信徒们对照自身,算算活到这个年纪积攒了多少罪恶,换算成财物价值多少。这部分还算合情理,都是些“心怀恶意”、“偷窃”、“责骂他人”之类的不文明行为。   尤金没有跟其他人一起换算,而是盯着阿奎那,他来去都是通过台边的一扇暗门,从这栋房子的外墙结构来看,只可能通向一楼。   阿奎那一转身要立场,尤金就一骨碌地爬起来拼命朝楼梯挤,好在大家都忙着计算罪行,懒得跟他计较冲撞,他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跑下楼梯,穿过此时空无一人也不再点灯的接待厅,朝更里面的内室张望,阿奎那几人果然就在里面,他身边一个人穿着全身罩袍的人感觉很敏锐,尤金一探头就注意到了,立刻朝他走来。   尤金下意识想跑,但理智及时把他拉住了:他现在可是‘信徒’,见到偶像跪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转身就跑?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准备向朝他越走越近的人狂野大吼一声:我要见阿奎那大人!就见对方先声夺人:“尤金。”   尤金愣了。   这是兔头店长的声音。   那人一把薅过尤金胳膊,几步就把他拐进了很小的扫帚间里。   这栋房子各种设施在天堂岛里都堪称奢侈,一个装杂物的单间里居然还安着一个小壁灯,只见兔头店长在墙上摸索了一下,灯就亮了,几只小蜘蛛被光线一刺激,匆匆地从墙上往下爬。   尤金很高兴:“原来是您!”主要是没戴着高顶礼帽,不然即使穿着大罩袍他也有自信认出来。   查理正忙着把罩袍从脚下往上卷,然后奋力一掀——   尤金咧开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有着兔头店长的声音,但却没有兔子脑袋的男人冲他笑了笑,那略微有些细长的眼尾、过于白皙的肤色和微卷的金铜色短发虽然陌生,却不知为何有点似曾相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你是谁?”尤金警惕地问。   “我——”   “不许用这个声音跟我说话!”尤金打断他。   查理:“……”   这个要求有点无理, 他决定不采纳。   “我是查理。有警惕心是好事,但惊讶太久只会浪费时间。”查理说:“你可以验证我的身份。”   “怎么验证?”   “对点暗号,只有我们知道的事。”查理建议。   尤金觉得有道理。   可什么才是只有他们知道的事?尤金犯难了。   查理又建议:“比如你的脚很臭,希洛是个路痴, 海斯廷……”   “好了好了好了。”尤金有点相信了, 又仔细端详对方:“可是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查理又提示:“在潘尼格拉的石墙旅馆, 你偷窃未遂的那天晚上。”   尤金恍然大悟。   那个晚上一片混乱,尤金的注意力都在魔女之壶上,被他提起才勉强从记忆深处扒拉出一点印象来。   “那个人是你?”尤金终于相信了:“可是后来你怎么没有再以这个样子出现过?”   “这就说来话长了。”查理说:“现在不是解释的好时候。”   尤金觉得自己有一百个问题要问, 他斟酌了一下, 选择了最迫在眉睫的那个:“刚才是怎么回事?您怎么跟着……阿奎那传教?”   他及时把“疯老头”三个字咽回肚子里, 防止店长真的跟这个鞋教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你知道阿奎那?”查理没在意, 反而给了他个赞许的眼神:“他的理论很有趣, 但更有趣的是他的力量,这对我们很重要。”   尤金看不出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和那群难以形容的信徒有什么力量可言,今晚听了一晚上故事, 核心内容无非就是反复把他那套来世积福的理论灌输给众人, 他只觉得那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说了。   “他们能干什么呢?”尤金问:“我在天堂岛住了几天,像杰森那样有余力思考的人不多,绝大部分人都在为第二天的稀粥竭尽全力,如果说还有额外的精力,也大多是用来信奉骗子。”   其实尤金不讨厌贫穷, 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颠沛流离和穷困潦倒的体验仍旧占了绝大部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描述出来, 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虽然同样是穷人, 今天晚上坐在阿奎那下方的人们跟盗贼尤金是完全不同的。   查理看穿了一切。   “尤金, 你不相信他们拥有力量,是觉得自己比他们优越吗?”他问。   尤金下意识想反驳,但被查理的眼睛注视着,他居然莫名感到有些不安。   “我对天堂岛的认知来自阿奎那,你的感觉并不能算完全错误,阿奎那的教义说白了只是虚无的安慰剂,追随他的确实是最软弱最麻木的群体,对他们而言阿奎那能麻醉眼前的苦难,给他们继续坚持活着的力量。”查理说:“我不赞同阿奎那用谎言供养自身的做法,不过他因此积累的信众比你今晚看到的要多得多,信仰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如果阿奎那说付出生命能换来世的幸福,愿意自我了结的人恐怕不是少数。”   尤金隐约明白了什么:“所以您……?”   “我挟持了他。”查理平静地说。   当他安顿好艾莲娜后返回白桥那个夜晚,不巧目击了一切的倒霉路人被他吓得不轻,也正因此查理敏锐地意识到这里的生态和外部大陆完全不一样——过于困顿狭窄的视野使他们无法理解他与常人不同的部分。   按理说他只要绕过此处进入内城就可以了,白桥拍卖会本就为奇珍异宝而存在,诅咒和稀有种族更不算什么,跟所有开放的大陆城市一样,见多识广的内城看到他的兔子脑袋只会认为这是某次意外或仇恨的标志。   但世界闻名的销金窟里竟然存在这种地方——而且外界对此一无所知,这让查理产生了兴趣。他趁着夜色进入天堂岛,非常凑巧的撞见了上“晚课”的阿奎那。   然后倒霉的阿奎那就被查理捉住了。讲究以理服人的店长其实很少使用暴力,但精神领袖当得太久,阿奎那已经忘了他自身其实是十分弱小的——如果身边没有信徒的话。他一看到兔头店长,就把他当作了某种半人半兽的邪恶存在,并立即决定把他当作自己“神迹”的一部分,还不等查理开口就要动手。   结果反而被查理没费多少力气把他(和身边几个保镖)摆平了,当绝望的阿奎那以为他是敌对势力派来的刺客,自己即将小命不保的时候,为了保住性命发誓自己甘愿付出一切,查理也借他之口了解到天堂岛这个在大陆上长久“隐形”的存在,紧接着他意识到,阿奎那的声望在天堂岛是一种超出规则的存在,不知为何白桥的实际掌控者伍尔夫和吉本似乎对此一无所知,长久以来任他一直发展壮大,并未针对他采取过任何措施。   “我听说过杰森,他和阿奎那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但他们拥有力量很相似。”查理说:“你能认识他真是意外之喜。”   尤金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   “您的头是怎么回事?”他问:“这个诅咒解除了吗?艾莲娜死了?”   紧接着他福至心灵地加了一句:“公爵一定想看看你原本的样子。”   基本上不止公爵,所有人都对兔头店长的本来面目十分好奇,但被他这么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怪怪的。   查理朝他眨了眨眼睛:“艾莲娜当然没有死。至于公爵……”   尤金看到他的神情有些得意洋洋。   ***   几个小时前。   安妮敲响了亚历山大的门,告诉他客人的马车已经抵达。   这是伯爵夫人预约的客人,路易也特别交代过要小心接待,于是亚历山大亲自出去迎接,结果被来访者的容貌惊艳了一把,忍不住暗暗猜测对方是不是有精灵血统。   德维特早已习惯别人的注目,并没有多看亚历山大和安妮一眼,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即将到来的会面上。   路易不仅是普莉西亚的前情人,还是查理的双胞胎兄弟,这意味着……   他们的长相应该是一模一样。   德维特设想过路易的样子,他了解普莉西亚,知道对方的长相一定不会难看,说实在的,这一点光是看兔头的身材比例也能大致猜到。   但当他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时,还是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见过这张脸,不止一次!   在石墙旅馆和莫克文王宫——虽然隐隐有些感觉,但意识到兔头确实装模作样了这么久的时候,还是怒火腾腾冒了起来。   但教养和性格并没有让他当场发作,德维特握紧了手杖,看着对方站起身,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们封城了,一直在忙,这章差不多是间隙50个字50个字攒起来的。   太突然了,工作所迫无奈短小,真的不好意思。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入为主的情绪影响, 德维特觉得路易给他的感觉有一点点古怪。   这种感觉十分微弱,就跟爬上玻璃窗的甲虫一样微不足道,只要伸手轻轻一拂它就会飞走。   “德维特先生。”对方开口就叫出他的名字,温和有礼地请他入座。   古怪的感觉又多了一点点。   能知道自己的身份, 看来普莉西亚已经告诉了他一切——伯爵夫人出嫁前是潘尼格拉公爵之女这种事不是什么秘密, 但德维特公爵本人秘密进入多伦大陆却是高级机密, 普莉西亚很信任他。   德维特从善如流地坐到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点点头:“打扰您了。”   “没那回事。”路易温和地说:“我很期待这次见面。”   德维特松了松握着手杖的手指。   这个声音……如果闭上眼睛,他会以为是兔头在跟他说话。   双胞胎连声音也会如此相似吗?他并非没有见过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但他很少对不相干的人施以过多关注, 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确定。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注视着路易的脸问。   如果说石墙旅馆那一夜因为场面混乱光线昏暗有可能混淆记忆的话, 那么眼前这张脸, 这个神态, 他始终认为和他记忆中莫克文王宫遇到的人是完全重合的。   但不论是从动机还是时间来看,当时那个人应该是查理而不是路易,毕竟当时的普莉西亚亲眼确认过, 虽然长相相同, 但是他们并非同一个人。   “恐怕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路易的神情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我想……啊。”   他的话只说半截就顿住了——因为德维特突然从自己的沙发上腾地起身,用快得令人反应不及的速度跨过他们之中的矮几,一只手撑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的指尖摁上路易的领结上,这个动作像是为了不让他反弹起身,过于接近咽喉的距离也更像一种威胁。   路易不笑了。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德维特又问了一遍。   两人的脸靠得很近很近, 近得能研究他眼睛里自己的倒影,语气却是与这种暧昧距离完全无关的恶狠狠劲   如果不是严苛到近乎变态的贵族教育已经融进公爵的骨血里, 对方应该能通过这句话听到他磨牙的声音。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两人都沉默地注视对方, 突然,一声门锁扭开的咔哒声响刺破了眼下的沉寂,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路易那个文质彬彬的助理亚历山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先生?”   但没有人回头看他。   被压在沙发里的路易闷闷地吐出一个词:“出去。”   亚历山大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一脸一言难尽地表情退了出去,又重新把门关上了。   “您这样有些没风度了吧?”路易从喉咙里咕哝出一句抱怨。   他并非不能挣扎,只是两人的重量都差不多压在这个沙发上,只要他重心再倾斜一点,怕就要连人带沙发往后仰倒,滚成一团了。   德维特冷笑一声:“对装模作样的骗子来说,这已经足够客气了。”   “我怎么就是装模作样的骗子了?”   德维特的手往上收了收,抵着他下巴,双眼依旧盯着他的脸不放:“少犯蠢了,你不是路易。”   “你明明没有见过他。”   “我不需要见过他。”德维特屈起一条腿,膝盖抵住他,沙发顿时危险地倾斜了一点点:“你对自己的演技有什么误会?兔子头哪去了?”   他其实并没有确切证据证明眼前的人是查理而不是路易,但德维特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每次对方说话的时候,他几乎都有种透过这张脸看到那个兔子脑袋的错觉,这实在太反常了,如果不是自己中了混淆魔法或者突然精神错乱,就是眼前的人有问题。   “亚历山大就没看出来。”查理终于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能不能先放开我?我不喜欢用这种姿势说话。”   应该说没有哪个男人喜欢面临被人压制的情况。   但德维特的火气还很旺,闻言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这要视你的回答而定。”   “我只是开个玩笑。”查理诚恳地说:“真的。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你不想看看吗?   可惜这种诱哄的口气只对七岁以前的德维特有效。   “我再问你一次——”   “刚到不久艾莲娜没死路易答应配合真的有礼物。”查理一口气说完。   德维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趁他注意力被分散,查理伸手把他推开了一些,像一条鱼似的原地站到坐垫上,一屁股坐到椅背上,两人的姿势顿时调转了立场,变成他居高临下看着公爵。   “这个样子并不是为了戏弄你,而是难得控制住了艾莲娜之后,我立刻产生了一个天才般的点子。”查理大言不惭地自夸,紧接着向他详细阐述了自己是如何灵光一闪想到那个废弃的城堡,又如何魔力高超吃透了那里的魔法公式并对此加以改造。   “如果按黛西夫人的做法完全依赖城堡前主人创造的空间魔法,那效力在她死后总有一天会被消耗殆尽,如果能找到替代的魔法能量源就没问题。所以我——”   “所以你把艾莲娜当成了能量源。”德维特皱起眉,知道对方在说正事,终于放开了他。   德维特学习过魔法理论课程,这种做法按理来说是可行的,但正常人不会自愿成为维持壁炉燃烧的木柴,所以正经的魔法书不会提到这些内容。   这相当于把艾莲娜封印在城堡里,只要她活着一天,空间魔法就有效一天,如果她死了,那么空间魔法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没错。”查理说:“后来我又想到,光是修复别人的魔法有什么意思?最好还是能改进一下……你记得黛西夫人那本大书吗?”   那是城堡的钥匙,已经在那场火灾里被烧掉了,查理虽然能复制,但他不太喜欢书这种形式,于是在整个魔法布置完成后,他做了一把全新的钥匙。   德维特看着他朝自己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双环黄铜戒指,造型简朴。   “我把钥匙做成了这个,本来是大厅里帽架上的挂钩,在原本的基础上改进了功能,可以调整汲取魔力的大小。”   简单地说,是个魔法控制器——查理调试了几次之后基本上能确定诅咒具像化的临界点,只要魔力抽得多于临界点,就能保持原本的模样。   “所以你以这副样子出现在这里,是预备借用路易的身份?”德维特立刻明白了他这么做的原因。   “别这么说,我也曾经是‘路易’。”查理轻松地说着,拉过他的手朝上摊开,黄铜戒指滑落而下。   “呶,礼物。”查理说。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分其实我是预计在上一章写完,但工作太忙只好延后了。 第一百三十章   尤金有点恍惚。   “所以, 您为什么不干脆解除诅咒呢?”他问:“既然已经决定变回原本的样子了。”   “路易只能有一个。”查理简洁地说:“以后再解释这件事——总之,我要请求你保守这个秘密。”   改进空间魔法进而达到形态可控这个想法是灵光一闪,但连他自己都没料到这个改动立刻就派上了用场。   达比思乌肚鱼选择的落点很巧妙,正好是环着天堂岛的内河, 无论是无意间撞见他上岸的第一个路人还是后来的阿奎那, 都让他意识到在这个地方, 兔子头恐怕比路易的脸更容易引起骚动,所以他选择自己久违了本来面目。   在“扮演路易”这件事上,没有人比他更有优势和天分了, 至少在十几年前, 他也曾经是路易。双生子的默契让路易在收到他信使传达的简短消息后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才有了与公爵在路易的地盘上见面的机会。   但查理不会过分狂妄, 认为临时起意的扮演真的能顺利骗过和路易朝夕相处的亚历山大, 因此两人都刻意减少了与他近距离接触的次数,除了半开玩笑地以路易的身份试探公爵,查理并没有以此身份在其他人前高调现身过。   朝夕相处的童年时光毕竟已经过去太久, 两人后来的成长轨迹截然不同, 气质也有所差异,最重要的是白桥不是福星市,对他们而言,这恐怕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   尤其是因为拍卖会而聚齐了四大黑金家族的现在。   “我当然会保守秘密。”尤金干脆地说:“我发誓绝不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明天拍卖会就要开始了,我要去路易那里。”查理像是早就知道尤金会这么说,笑了笑:“但我需要有人盯着阿奎那和杰森。”   阿奎那尤金能理解, 但杰森?   “杰森品格高尚。”查理简明扼要地说:“他的人格魅力会像冬夜的路灯一样吸引众人向他聚拢,你对他了解多少?”   ***   “查理先生想干什么?”希弗士低声问道。   他和德维特坐在马车里, 透过车窗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宽敞的道路两旁尽是整齐高大的建筑, 沿街的橱窗被各种灯光装点得熠熠生辉,穿着丝绸长裙的女士挽着绅士的胳膊大方漫步,身后跟着两三个怀抱各种礼盒的随从,踉踉跄跄地努力想要跟上他们。   德维特收回目光,没有回答希弗士的问题,反而开口问道:“你去过很多繁华的城市,跟它们相比,有没有觉得这里缺少了什么?”   他们的马车停在街角,正好能把整条大街一眼望尽,希弗士认真观察了一会儿才说:“这里对女性更为开放包容。”   一般来说,有身份的小姐不是不能出来逛街,但通常都是家里——马车——剧院或店铺之间来回切换,路人能够一瞥她们面容的唯一机会就是上下马车的时候,但在这里女性们显然更自由主动,很多人并不搭乘马车,而是情愿踩着高跟鞋像在花园里散步一样走过长街,甚至有人愿意尝试一下路边的小吃,大家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没有人会因此说三道四。   “那是因为能来白桥的都不是普通女性。”德维特说:“要么是依附拍卖会客人而来的,要么自己本身就是客人。”例如普莉西亚。   但德维特要说的不是这个。   “这里没有福克斯。”他说。   这么一说,希弗士才意识到,通常大城市繁华街道华灯初上的时候,都会有浓妆艳抹的街头女郎招徕客人,还被很多风流诗人和作家当做城市里必不可少的亮丽风景线大加赞颂,可白桥里这些女性显然身份不是流莺可比的。   如果说因为君子协定福克斯没有进驻白桥,那没有携带女(男)伴的客人呢?希弗士不认为专程来玩乐的人会放弃对□□的追求,尤其是经过美食、酒精、豪赌的刺激后。   “说是黑金家族,但圈在白桥这个地方,伍尔夫和吉本的人数比起福克斯和莱恩更有限,不可能析出那么多家族成员承担这部分服务。”德维特说:“更何况白桥以疯狂著称,原本只是野兽的人在这里可能会变成魔鬼,他们不但需要大量底层劳动者维持这个繁荣乌托邦的运转,还要牺牲一部分人去迎合那些丧失理智的变态。”   希弗士被他说得有些毛骨悚然。   “您说的这些,跟查理先生的意图有关吗?”他问。   “一只牧羊犬就能圈住一群羊,伍尔夫和吉本就是少数的牧羊犬……我猜他找到了那群羊。”德维特说完,突然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你觉得查理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有些奇怪,但希弗士还是认真回答了:“他是个温柔又强大的人。”   德维特似乎不意外希弗士的评价:“你觉得他很强大?”   “是的。”希弗士说,他是真心觉得兔头店长很强。   这个评价并不是因为他总能用一派轻松的态度面对困境,也不是因为他那些仿佛开玩笑般的魔法小花招,更不是因为他的武力值——在这一点上,骑士长拥有绝对自信。   在他们面前查理从未展示过任何逆天的本领,甚至连强势的态度或者怒火也不曾有过,哪怕是意见相左或是跟公爵冷战,他也保持了足够的风度,但这些都不妨碍希弗士认定对方是个强者。   “那你认为强者会屈服于枷锁吗?”德维特又问。   希弗士愣了一下,隐约意识到了公爵这个问题的用意。   对兔头店长而言,枷锁显然指的是他不能见光的身份,可是在枫林镇开了那家不可思议的小店的兔头店长,进入顶级魔法学院的兔头店长,游历过那么多国度的兔头店长不可能甘愿被束缚呢?   “您觉得他想趁这个机会摆脱枷锁吗?”西弗士问。   德维特没有说话。   他的外套口袋里还躺着一枚小小的黄铜戒指,尽管隔着层层衣料,他似乎仍旧能感觉到那上面冰冷的温度。   长久以来他一直明白是否维持兔子脑袋的选择权一直在查理手上,他选择维持现状是因为那是他抹杀自己,保护路易的方式,所以在决定前往白桥之前,他对此一向是坚决避而不谈的。   现在他决定恢复本来面目,还把象征控制权的魔法戒指送给了他。   无需言语,查理用实际行动说明了他对德维特与众不同的信任——这其中甚至还有一点点及其隐晦的任性意味:我把我的弱点交给你,反正你也不会用它伤害我。   但在为这种全身心的托付感动前,德维特却预先感受到了一点不详的意味。   查理差不多是他见过最自信的人,哪怕他可能拥有世界上最危险的身份也一样。   这样的人这么干脆就把自己的弱点交出来,除了大手笔哄人玩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他决心把要弱点变得不再是弱点。   “他们的身份秘密掌握在伍尔夫家手里,而我们此刻都在伍尔夫的大本营。”见公爵不回话,希弗士自己分析了一下:“他是想对哈利夫动手?”   “或者取而代之。”德维特说。   希弗士几乎没有思考就说:“他不会想当狼王的。”   “他还有一个兄弟,站在狼王身后。”   希弗士顿了一下:“这里是白桥,如果他们真的想……太仓促也太危险了。”   危险,这是此刻德维特最不想听到的话。   “他们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一直背负危险,如果是你,活这么久而不变成疯子的可能性多大?”他低声问道。   但这句话声音太低,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到。   希弗士看着一个身穿时髦绸缎长裙的美艳金发女郎穿过车流——她的容貌与头发在路灯下更为耀眼,马车纷纷放缓了速度,为她留下通行的道路。   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出众的青年,鼻梁和下颌的形状优越无比,火红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差不多所有路人都在注视他们,但他们似乎也很习惯这样的目光,三人举手投足间有种浑然天成的魅惑感——这种感觉令骑士长有点熟悉。   “他们来了。”希弗士下意识说道。   公爵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那几人身上停留了两秒,随即又移开。   “每一次拍卖会四大家族都会出席,明天就是第一天,他们当然会来。”他若有所思地说:“说起来,你那只毛皮灿烂的狐狸怎么样了?”   骑士长花了一点时间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公爵的用词。   “我们的合作结束了,没有其他联络。”他说着,突然心里涌现出一股奇怪的心虚来,急忙转移话题:“明天拍卖会就开始了,但因为是第一天,大多以形式轻松的半娱乐项目为主,不同场地各有安排,我们……?”   公爵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去看歌剧。”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是想尽量更新。 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一天   德维特和希弗士正在一个圆形剧场里, 正在观看一场名为《我的奥尔德维莱》的歌剧。   在他看来这个剧本缺乏可陈,是所有吟游诗人和流浪歌手最喜爱的宫廷之恋题材,奥尔德维莱是一个美丽的城堡女主人,生活精致奢靡, 差不多每一小节都要换一个追求者(丈夫也同时在场), 所有剧情和布景都是为女主人服务, 而她的装扮和首饰确实也华丽得配得上一切赞美之词。   剧院深邃的圆形穹顶上垂挂着深色帷幕,不惜工本的灯光照明让舞台上的一切熠熠生辉——这也正是这场歌剧的真正用意:舞台上的所有珠宝首饰甚至部分布景都是真货可供拍卖的,观众可以边听歌剧边欣赏那些胸针、项链、耳环以及宝剑随着演员在舞台上的行止坐卧展现的光华。   如果仔细聆听那些追求者们夸张的咏叹调的话, 理解为那些珠宝古董的广告词也没有什么不对。   歌剧很老套, 但这种带货的形式却很新颖, 不少女性观众都看得如痴如醉, 德维特敢打赌, 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已经把自己代入了容貌美丽的女主角,并幻想把那些昂贵且熠熠生辉的首饰佩戴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效果了。   虽然男性不见得会沉醉在这种爱情喜剧的情节中,但德维特和希弗士确实认认真真地看完表演, 并为其中几个珠宝报了价。   他们的目标并不是在舞台上最耀眼的珍珠拖地大氅和项链, 而是锁定了少数几款皇冠和戒指,虽然灯光十分晃眼,但德维特依旧辨认出了剧中出现的品质最好的东西。   希弗士把垫着价标的硬皮本交给侍从,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其实不太想干这个——公爵又打算叫他出卖色相了。   有点讽刺的是,这出《我的奥尔德维莱》的剧情虽然浮夸,但确实多多少少有点跟他的经历贴合:年轻的奉剑骑士战后受伤经过一片广袤领地, 被善良的女主人留下,城堡, 喷泉, 森林, 竖琴和天鹅,美丽的贵妇和骑士之间含蓄而缠绵的相思,这种看似套路的故事其实不论在哪片大陆都在不断发生,正所谓艺术源于生活,之所以广为流传也是因为一些富有文采的诗人或骑士还会根据自己的经验创作,再由艺人演唱。   以前在浪漫至上的氛围里希弗士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猜想是直面伊兹法将这些行为摆上台面作为达成目的的筹码之后,骑士长就开始觉得这种行为有些对劲。   不过他坚持认为自己和伊兹法不一样,骑士对待每一位女性都是专一且认真的,但伊兹法的话他确实也无法反驳:骑士长不能保证自己的每一次浪漫举动都是出自纯粹的爱情喜悦,再温柔的低语都不能粉饰他的别有用心。   这种说法实在令希弗士不能接受,于是他本能做出了反击,说出了令他至今还有些后悔的话:“别把我当成一个福克斯!”   他后悔不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因为福克斯百年来确实就是倚靠软玉温香的手段达成各种目的,这是公开且明码实价的,令他后悔的其实是脱口而出后伊兹法的短暂沉默默。   所以上一次合作之后他们的分道扬镳其实并不愉快,尤金当下也许觉察到气氛有些古怪,但成年人的体面争吵是不会摆到无关之人面前的,只是……   “先生?”侍从的询问让他回神,希弗士垂眼看,发现因为停滞的时间太久,墨水从玻璃笔尖上滴落,在纸面原本该签上他名字的地方晕出一大团紫色的痕迹。   他抱歉地笑笑,把笔插回墨水瓶里,动作幅度很小地摇摇头。   这是放弃竞标的意思。   侍者会意,端着托盘退开了,过了不到十分钟,又送回一张带着香味的信笺。   “如琪小姐感谢您的慷慨。”年轻的侍从轻声说,对这种一来一回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希弗士瞪着那张信笺看了几秒钟,仿佛那张精致的纸片会咬掉他的手指似的。   公爵的眼光一向很好,精准抓住了这场拍卖里最有价值的皇冠,通过不断抬价引起对手注意,然后再展现风度成人之美——这种手段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如愿以偿钓上了他们的对象:同样眼光毒辣、品味高雅且富有的女性。   这样的人物在白桥的视野会比他们开阔得多,跟她们搭上关系更容易进入一些核心场合,但这会让希弗士觉得自己真的成为了一个福克斯。   “先生?”屡屡走神的希弗士让侍从奇怪地又低声唤了一声,他只好伸出手,拿起了信笺。   德维特没有把整场歌剧看完,而是中途离场了:这个举动多少有点不礼貌,不过剧场工作人员训练有素,整个过程并没有惊动或影响其他观众,等德维特跟着他的引导走出隐蔽的通道后,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太过低调反而是一种高调。   这种没有纹章和装饰的马车德维特曾经见过,他没怎么犹豫就踩上了脚踏,里面的空间比外面看着要大,一个身板挺拔的青年已经坐在里面等他了。   车门被人从外面关上,青年转过脸来,朝他点了点头。   “马车狭窄,请恕我失礼不能起身行礼,德维特公爵。”他说:“我是路易,很荣幸见到您。”   ……就应该这样才对。德维特面无表情地想,兔头想来是在他面前放肆惯了,上一次再怎么装模作样都做不到这个严谨的态度,他颔首,坐到了另一边的位子上,不知道外面的车夫是如何感知到乘客均已就坐的,下一秒他就感觉到车轮开始缓缓转动。   “这辆马车从车顶到车辕都有防护符咒,即使是大魔法师把耳朵贴在窗外也不能听到半个音节。”路易说:“即使是我和查理也能在这里放心交谈。”   德维特闻言看了他一眼,路易是在暗示这辆马车里没有秘密,同时也是在说……他知道查理什么都告诉自己了,这让他的心情莫名地稍微缓和了一点点,开口却是一个与此无关的话题:“普莉西亚怎么样了?”   “情绪不太稳定,医生说这会影响到孩子,但她不愿意使用镇定药物,害怕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路易说:“杜鹃号靠岸前我就安排了最出色的医生,但莫克文最近形势不太明朗,我认为是不安使她焦虑。”   德维特看着他的眼睛,相信对方没有说谎——但根据上一次见面普莉西亚的表现来看,他的姐姐显然选择把更脆弱的一面留给孩子的父亲。   “我会把普莉西亚的孩子带走。”他观察路易的神色:“多伦不适合他(她)——至少现在的多伦不适合。”   路易平静地点点头:“我赞同这个说法。不论莱斯罗普最终是死是活,普莉西亚都不会愿意自己的孩子称呼他为父亲,她早已和我谈过此事。”   德维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有些按捺不住:“你爱普莉西亚吗?”   如果普莉西亚在场,说不定会诧异弟弟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这个场合关注自己的感情生活,但他经过斟酌还是问出了这一句话。   路易也露出了稍微有些诧异的神色。   他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斟酌用词。   “我欣赏她。”路易最终说:“普莉西亚既聪明又坚强,我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有后代,但如果有,她是我理想中的孩子母亲的样子。”   “所以你不爱她。”德维特说。   路易沉默了,他有点拿不准自己该不该为这件事道歉,会在意感情和婚姻的联系的贵族其实很少,毕竟对方是普莉西亚的弟弟,如果他觉得自己是个玩弄女性感情的人渣当场跳起来给他鼻子来上一拳好像也不奇怪。   他以为德维特是少见的(恋爱脑)类型,但对方下一个问题随即打消了这个印象。   “她怀孕的事,事前和你沟通过吗?”德维特问。   路易:“……”   他真的不太想跟人讨论这种事,哪怕对方是普莉西亚的弟弟也一样。   但他的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德维特长长出了一口气,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这个孩子应该是一个蓄谋而来的意外:蓄谋是对普莉西亚,意外是对路易。   以查理路易兄弟俩的身份来看,无论如何他们都绝不是会主动留下后代延续自己血脉的人,但普莉西亚对此应该不知情,她想要个孩子,但不能来自疯狂的莱斯罗普,于是她也这么做了——德维特对自己姐姐的性格再熟悉不过,外表虽然看着柔弱,但其实偶尔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鲁莽之事。   当然他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批评自己姐姐,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之后,他闲适地换了个姿势。   “我的问题问完了。”他说:“轮到你了——你来找我,是因为查理终于决定自己要干什么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结尾我补充了一点点内容,是上次更新想写却赶不上写的,只有一点点,不回去看也不会很影响继续阅读。   刚做了几轮全员核酸,广西还没有完全清零,累得不成人形。   不过得到了很多帮助和关心,其他地区也不要再出现病例,疫情早点过去,谢谢大家等我=3=   德维特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主角中最任性的人其实是查理,一旦兔头做了决定,重视他的人除了协助之外难以有其他选择,在这一点上公爵和路易的立场是一致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天   在此次会面之前, 路易其实不明白查理为什么会对一个外人如此推心置腹——不论是普莉西亚还是亚历山大,他都不曾透露过半分自己的身世。   虽然查理说过白兰公爵敏锐过人,大部分事实都是他自己推导而来,但路易相信如果查理抗拒这一点, 德维特绝不会有不断深入挖掘的机会。   果然还是被美色迷惑了吧, 路易面无表情地想。普莉西亚曾经跟他说过自己的弟弟拥有天使般的容颜, 是帝国有名的美人——在此之前,德维特家族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人物。   天使不太可能,在可考据的历史中精灵至少有三百年没有跟异族通婚, 这位年轻公爵的容貌多少有点不合常理, 路易觉得在这一点上普莉西亚比她弟弟要正常得多。   路易完全信任查理, 但这份信任绝不会无缘无故蔓延到旁人身上, 查理再怎么打包票也不行, 那家伙从小就喜欢漂亮可爱的人和动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太可信,如果不是对方是普莉西亚的弟弟, 而他确实没有多余的时间踟蹰, 这次临时却不仓促的会面本不会被安排。   “圣杯的传说一直存在,但我曾设法查阅过家族历史,至今圣杯顺利诞生并为家族所用的先例,零星几个疑似圣杯的记录不是早夭就是权力倾轧故作迷阵——当然,如果成功的例子存在的话,以世界之龙的力量来看, 大陆不会依旧是如今的格局。”至少伍尔夫家不会依旧只是黑金家族之一   “世界之龙……是指圣杯牵引的魔鬼吗?是指巨龙族?”德维特有些意外路易如此开诚布公的态度,但他更为重视对方话语里的讯息——不论是查理还是希弗士在莱斯罗普的书房找到的材料, 都不曾探入过这么深的领域。   “世界之龙不是巨龙, 这个称呼只是少部分人给它的代号, 它没有名字,甚至不存在在任何正史里,掌灯人不过是它的奴仆。那是世上仅有的唯一一头极位真龙,能随意以人形或龙形存在,是当之无愧的恶魔之主——在它面前,巨龙族只是踉跄学步的三岁孩童。”路易说:“这些是伍尔夫家族古老禁书里的内容。和圣杯一样,大部分人都把它当做神话故事,毕竟谁也没有见过活着的圣杯,更别说世界之龙。只是掌灯人这种怪物的存在却又如同黑夜中永不肯熄灭的一丝微弱烛火,叫心存侥幸的人忍不住朝它投去渴望的目光。”   “哈利夫是心存侥幸的人之一。”德维特至此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十年来(甚至更早)这个秘密会溢出到莫克文王室与来历不明的魔法师手里:圣杯这种逆天的存在之所以如此神秘,是因为它并不是代代相传的,毫无规律和逻辑可循,在查理与路易之前,至少有三百年以上都不曾出现过疑似圣杯的人——传说中的宝藏再诱人,没有藏宝图也不过是梦里的倒影罢了。   结果二十多年前查理这对双生子的诞生让原本也约等于传说的掌灯人重新现世,让当时已在家主之位上的哈利夫注意到了这个一直存在但却虚无缥缈的传说,但他对圣杯的追查更多是出于证实家族传说的义务和防备未知力量的警惕心而已,而白狼法希姆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用各种手段遏制住了他的疑惑。   彼时的哈利夫刚上位成为家主,正要迈入盛年,对身外之力的渴求有限,因此双生子得以蒙混过关。但人终究会老,随着岁月流转,当哈利夫意识到自己正在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而每年都有那么多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环伺左右,危机感与日俱增的他开始谋求各种逆转的方法,其中拥有毁天灭世力量的世界之龙自然进入他的视野,沉淀在记忆之中的掌灯人异象也被重新正视起来。   “伍尔夫家族对圣杯的研究并不是从哈利夫开始的,但世代都没有什么进展,哈利夫等不了太久,于是有选择地把这个情报漏出给他认为有能力推进此事的人。”路易说:“因为法希姆当初干得很彻底,后来时隔多年,再如何追溯当年也没有多少用了。哈利夫如今的行事作风有些荒谬,但年轻时的他是不折不扣的务实派,所以他决定如果没有新的圣杯诞生,就自己造一个。”   但这些人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查理和路易还活着,不论他们之中谁才是真正的圣杯,在没有断气之前都不会有下一代圣杯诞生。退一万步说,哪怕他们立马死了,新的圣杯也不见得会立刻诞生——也许五分钟后,也许一年后,也许一百年后,一切都有可能。   “魔法师和莫克文老国王已死,提法没有驾驭恶魔的自信和魄力,他的目的始终是杀了莱斯罗普,以防他真的获得恶魔之力推翻自己的王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愿望即将达成。”德维特沉声说:“追逐圣杯的范围正在缩小。”   “从哈利夫将家族传说当作秘方往外贩卖谋求合作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注视他。”路易直言不讳:“为此我曾经亲自深入莫克文王国。”他与普莉西亚的联系也从此而始。   “即使杀了哈利夫,传说也不会因此被抹杀。”德维特沉声说:“但如果失败造成的后果可能比终身躲藏更麻烦,查理与你长久分离,如今重聚不过几天,就已经说服彼此达成一致了吗?”   路易说:“我们不需要说服彼此。”   德维特皱起眉,路易似乎浑然不觉,坦然地接受对方近乎审视的目光。   公爵握着手杖的手捏紧了一些,又很快松开,出人意表地露出一个近乎微笑的表情。   “恐怕我不这么认为。”他轻声说:“你为查理而活——这件事他同意了吗?”   空气一时间静默了下来,车厢里的两人冷冷地注视彼此,一直维持表面平和的会面终于在此时陷入了僵局。   ***   “杀了哈利夫?”希洛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兴奋地摩拳擦掌:“在群狼的老巢里干掉他们的首领,这才是传奇英雄该干的事!我们要怎么做?暗杀?突袭?”   说到这里,原本兴致勃勃的少年又迅速低落下来:“这是要给霍尔或者海斯廷的活儿吧?”   希洛是重剑骑士,擅长冲锋陷阵,但潜行和近身刺杀的成绩一向马马虎虎,不说别的,光是路痴这个缺点就容易让他把目标连同自己一起搞丢。   年长的队友则比他实际得多,海斯廷用食指顶开希洛毛茸茸的脑袋,冷静问道:“拍卖会期间伍尔夫和吉本众人瞩目,防备一定也比平时森严。”   “店长不是伍尔夫家的吗?他这次回来居然是要推翻自己家主,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深仇大恨。”希洛努力把自己挤进中间,目光炯炯地看着希弗士:“路易长什么样儿?性格跟店长像吗?他是不是说了很多小时候的悲惨过去?”   “我没有被邀请上马车。”希弗士严肃地说:“公爵不希望我们把注意力放在不必要的旁枝末节上,你们应该理解这些秘密背后代表的信任,除了我们几人,绝不可向旁人透露半个字。”   霍尔和海斯廷对视一眼,点点头,希洛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倒是没人质疑这个袭击伍尔夫家主这个提案的合理性——白兰骑士团对德维特公爵向来是绝对服从的,骑士长就代表了公爵的意志,经由他之口下达的指令没有人会反对。   “单凭我们成功性不高。”霍尔实事求是地说:“伍尔夫和莱恩很像,这两个家族都崇尚武力,区别无非是莱恩家族更纯粹,伍尔夫家更圆滑,但他们干部的战斗素养都不容小觑,我们人手太少,硬碰硬不是办法。”   “的确如此。”希弗士说:“不过路易先生提供了不少情报,随着年龄增长,哈利夫越来越刚愎自用,昔日的心腹五年前都被排出核心圈,他不信任任何人,只疯狂地想要恢复,或者说得到力量,人不可能逆转时间,因此他不断尝试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向,包括和吉本越走越近——因为吉本醉心黑魔法,他似乎相信有古老的法术能让时间倒流,令他恢复青春。”   “伍尔夫内部不会坐视他这样下去。”霍尔立刻说:“这不符合家族利益。黑金家族之所以能够发展长存,除了从不正面挑衅王权和神位之外,还在于他们相互依存的同时保持独立性,互不融合干涉是底线。”对共同依托白桥拍卖会的伍尔夫和吉本而言更是如此。   “没错,家族内部反对他的声势越来越大,高级干部几乎没有人不另存心思,哈利夫的统治已经松动,只能有人第一个出头撬开。”   “路易先生就是那第一个人吗?”希洛问:“加上我们一起,听说伍尔夫的武装力量一半在他手上,那是多少人手?群战的话我可以。”   “不,这样会过早暴露我们——实际上,我们的任务也不是打架,至少目前不是。”希弗士说:“他希望我们先到天堂岛去。”   “我举双手赞成!虽然不知道要去干嘛。”希洛又高兴起来:“我早就想去看看了,你们老说我在那里会找不到路——”   “所以,”这次换霍尔把他推开:“我们要去做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希弗士露了一个古怪中参杂些许困惑的表情。   “去做思想工作。”他说。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天   “唉哟, 这是在干什么?”一个略有些装腔作势的声音响起,阿文还来不及收手,手背就狠狠地挨了一下——那是一把做工精致的羊羔皮骨扇,是为了搭配华美繁复的女裙设计的, 但因为力道很重, 上面的铆钉和镶嵌的黄金装饰还是让他的手背迅速红肿了起来。   他有些惊慌地转头看去,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性正在瞪着他:“我说了要天鹅形状的餐巾,为什么你拿来的是兰花形状的?你这卑鄙的贼,如果不能用心工作的话就早点儿离开这里。”   “不不, 夫人, 是我的错。”阿文有些惶恐地拼命回忆这个时候自己该干什么——但天神在上, 眼下那些培训的内容他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长得很高, 但姿态却越来越佝偻,看起来有些畏缩,嘴里机械地重复:“我马上给您更换, 我会叠三种天鹅。”   “难道你以为我会用你反复触摸的餐巾擦拭嘴角吗?”那个女性提高了声音:“真叫人恶心!”   “西塔, 小声点儿。别人都看过来了。”她身边一个看起来很文静的女性轻声说:“别这样,不值得……为了他们这种人。”   被叫做西塔的女性盛气凌人地看了阿文一眼,还想说什么,余光却看到确实有人朝这边过来了,还是那个英俊的南方男人,心里顿时一喜, 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   “请给我一张餐巾。”那个男人温文尔雅地说:“那边的窗台被露水打湿了。”   阿文下意识就把托盘伸过去,但对方没要, 而是侧过脸, 微微倾身:“女士优先。”   西塔和她的女伴都有点心跳加快, 餐巾没有叠成天鹅形状已经不是重点了,重点是这个风度翩翩的男士跟她们说‘兰花正好和她们这样秀美优雅的女性很相配’。她们借着这个由头直接跟着对方去窗台那边了,谁也没有再多看阿文一眼。   阿文简直不敢相信危机就这样解除了,但他并不敢腾出手揉一揉自己热辣辣的手背,而是等到开始演奏舞曲的空隙再去拿一些餐巾叠天鹅——他不是第一次身处这种场合,知道那些喜怒无常的有钱人随时会为了各种莫名其妙的细节暴跳如雷,而像他这种出身的人,其实本该连承受这些怒火的资格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缓缓蹲了下来。   这里离宴会厅还有一点距离,他不必担心有客人会离开温暖的室内来到入夜后冷风阵阵的户外,阿文把装着餐巾的托盘放在台阶上,感觉眼眶热得有些控制不住。   希弗士站在走廊拐角,看着那个皮肤有些黝黑的年轻人坐在台阶上,总是惯性缩起的肩膀有些耸动,像是在哭。   他迟疑了一下才走过去。   “先生,呢没事吧?”他问。   然后他看到阿文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原地弹起来,差点打翻了手边的托盘。   “噢,对不起!”他的第一反应是道歉:“我马上把餐巾送过去……”   “我只是出来抽根烟。”希弗士和缓地说:“别紧张,你不需要为没犯的错误道歉。”   他平易近人的态度让阿文松了口气,随即又很惭愧:“我不该在此逗留,我也不是先生,请您别捉弄我。”   “我知道,你是今天晚上的餐巾官——我要求你陪我在这里站一会儿,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吧?”希弗士笑着说,假装没看到他红通通的眼睛,朝他递过一支卷烟。   阿文以为希弗士是要自己点火,连忙到处摸口袋,然后被他制止了。   “你不抽烟?”希弗士问。   “我不能逾矩,而且我不会也不会抽烟。”阿文诚实地回答。   “真是难得,在我的家乡,年轻人即使口袋空空,也会想尽办法卷上干草过瘾。”希弗士的神情从始至终都很温和,这让阿文不知不觉也没那么紧张了。   “你叫什么名字?”希弗士毫不在意自己还穿着做工考究的套装,解开外套纽扣后也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阿文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被他过于豪放的举动吓到了。   希弗士哈哈一笑:“别那么紧张,我不是里面那些挑剔的夫人和小姐,实际上我跟你差不多——可能还比你要差一点儿,我是贫民窟出身。”   阿文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虽然稍纵即逝:“那是不可能的,先生,世上没有哪个贫民窟会比我来的地方更穷困。”   不过如果他不说,阿文觉得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这个先生英俊逼人,又谦逊有礼,他没见过多少真正的贵族,但打从心里觉得贵族就应该是他这样的。   而不是那些浑身插满羽毛,捏着鼻子大叫“要天鹅不要兰花”的女人,他有些小心眼地想。但知道这位先生并不是如他所想生而高贵的那种人后,阿文确实更容易对他放下戒心,甚至敢于接过那支卷烟,但并没有点燃,而是小心地藏在托盘下。   “你可以放在口袋里。”希弗士耸肩,这个动作是尤金教他的,叫他做出来就没那么痞气,反而很潇洒。   “主管会检查我们的口袋,防止夹带宴会上的食物和餐具带回家。”阿文摇摇头:“如果被发现会被惩罚。”   “越有钱的人总是越吝啬。”希弗士赞同:“你看起来很难过,是因为刚才被几个小姐责备了吗?”   “怎么会呢,先生,服侍客人是我的工作,我笨手笨脚是我活该。”阿文说:“而且我确实走神了——今天晚上我一直想着一个朋友,这个活儿本来是他的,而我应该在厨房里搬酒桶。”   大概是因为那支卷烟给了阿文勇气,单纯的他认定希弗士是个好人,一股脑儿把困扰他的烦恼都说了出来:“我的朋友吉姆才是今天晚上的餐巾师,但他临时被主管换走了,谁也不肯告诉我他被带到哪里,我很担心他。”   “为什么要把他换走?”希弗士问。   阿文说:“因为吉姆长得英俊……我是说,他肯定不如您,但他从小就是我们那一片的漂亮孩子,很多女孩都不如他。在这种场合,我们下人是不应该抢主人或者客人的风头的,哪怕一点点都不行,所以吉姆被解雇了。他的工作被我抢走了,还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   即使不用阿文明说,希弗士也知道他的意思:像他们这样的下等人身份是绝不会有选择权的,像这种场合当个不起眼的侍从已经是很妥当的去处,如果因为长得好看被什么人带到卧室里,结果实在是令人不安。   “伍尔夫家总不会过于苛待家族成员。”希弗士安慰他:“就算不能冠姓,你们也是在家族庇护下的,就跟莱恩家下属的各个雇佣军团一样。”   “那怎么会一样?您一定是第一次来白桥。”阿文诧异地说:“这种话要是叫人听到了,您没事,我肯定要被一顿好打。我们不是伍尔夫的人,也不是吉本的人,如果说天堂岛有存在的意义,那就是作为他们的奴隶活下去。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如此。”   只不过大部分粗鄙肮脏、又老又弱小岛民会在里面自生自灭,而像阿文乃至吉姆这样外形和身体素质稍微体面的人会被挑进内城给他们干活儿,顺便额外提供玩乐价值,阿文担心吉姆会成为后者,但他却无能为力,所以心神不宁。   “为什么?”希弗士惊讶地问:“是谁规定你们是奴隶的?”   阿文被他问住了,他挠挠头:“没有谁规定,但一直是这样。”   希弗士问:“这是写在法典里的吗?刻在石头上?神降下圣語教士口口相传?——如果都不是,为什么你觉得这是正确的?”   阿文听得目瞪口呆。   “可是,可是。”他可是了半天,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同时内心深处也在小声赞同这个大逆不道的看法:是啊,谁说这就一定是正确的呢?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放弃寻找朋友。”希弗士站起身来:“你看,阿文,我正穿着丝绸长裤,别着宝石胸针跟你说话,但十年前我也曾经为了一块酸面包豁出性命,和牛羊睡在一起。如果当时有人跟我说:你注定就这样饥肠辘辘地死去,我肯定信以为真了。但你看看我现在!”   阿文看着他,这是个多么气宇轩昂的绅士,即使是在刚才那个衣香鬓影的宴会厅里,他也是最卓尔不凡的存在,有好几个女士的目光从未从他身上离开——可是他说他也曾穷困潦倒。   “你的朋友长什么样子?我这几天大概会参加很多这样的聚会,可以帮你留意一下。”希弗士又说。   “您真是太慷慨了!”阿文又惊又喜:“可以吗?”   “我只是个陪客。”希弗士说:“真正的有钱人是那些娇滴滴的夫人们……我也不能离场太久,差不多该回去了。”   千恩万谢的阿文自然跟上,语气急促,想尽可能在进入大厅前描述吉姆的特征,结果远远就看到有个穿着礼服的身影站在门边,他连忙下意识后退两步,又佝偻起肩背来。   好在那个女性的注意力也并不在他身上,如琪小姐远远看到希弗士就眼睛一亮,差点提着裙子就要迎上来,希弗士连忙快走两步。   “格林,哦,我还以为你不耐烦我们聊天,偷偷离开了。”如琪小姐说。她的长相并不算十分出色,但大概出身不低,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骄纵感。   “就算用死亡威胁我也不能使我做出这么失礼的事。”希弗士说:“我只是出去抽烟。”   “刚才有新朋友来了。”如琪小姐挽住他的臂膀:“你说不定有兴趣,他们……哦,都很有趣。但请你保证不要过度迷恋他们,不然我会很失落的。”   希弗士挑眉:“迷恋?”   “因为他们都是美人——从各种意义上。”如琪小姐也有一把骨扇,上面缀满了羽毛,她用扇子半掩住脸,吃吃笑起来:“体面的人不提他们的名字,但大陆没有哪个男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今晚也有人把他们带来了……我不该在这里透露这些,但那个公爵并没有在白桥隐藏身份的习惯。”   希弗士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如琪小姐已经侧过脸,让门童为他们推开沉重的宴会厅大门。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坐在最好的长沙发上,正在开怀大笑,在他身边坐着两个漂亮得惊人的年轻人——一男一女,脸颊像瓷器一样细腻无瑕,都有一头灿金色的头发,见有人推门而进,都转头看了过来。   然后跟希弗士对上了视线。   希弗士:“……”   上次他是怎么说来着?别把我和你们福克斯混为一谈——我永远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心玩弄他人的感情。   斜靠在沙发上的伊兹法眼神一转,十分刻意地、露骨地落到了如琪小姐挽着他的那只手上。   *   作者有话要说:   软饭cp来了。   阿文是最初为查理起的名字,后来觉得还是不够路人就改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第一天   “如果不是公爵, 你可很难在这里见到他们,那些‘福克斯’。”如琪小姐有些轻蔑又眼热地轻声说,她显然把那两人当成了依附公爵而来的陪客,不知道伊兹法其实是福克斯家族的高级成员, 作为黑金家族的高层, 伊兹法根本不需要依附任何客人进入白桥。   实际上, 如果不是希弗士跟他有过好几次交集,他也不能理解伊兹法明明是继承福克斯之名,可以坐享锦衣玉食的人, 为什么总是要亲自干这种惹人误会的活儿, 被如琪小姐这样的人暗自瞧不起就算了, 有钱有地位的人可不是好对付的, 不论伊兹法如何长袖善舞也难免要遇到尴尬和麻烦的时候——而他的小弟弟西西, 看他那粉雕玉琢一派天真的模样就知道没有经历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况且以他的本事和对密级消息的权限来看,他在福克斯家族内部的地位不低。   伊兹法不知道希弗士此刻脑内飞快转过的想法,上一次他与希弗士不欢而散, 现在也不想凑上去热脸贴冷屁股, 于是精准朝对方摆出一个嘲讽的表情后,就斜靠回沙发上,权当不认识他。   白桥实行宾客准入制度,通常能在宫廷舞会或者私人沙龙见到的艺术家与艺人都难以在这种场合出现,少数诸如伊兹法与他身边的少女这样的人都是跟着雇主而来,算是私人伴游, 偏偏他们美丽又风趣,还精通音乐与诗歌艺术, 谈吐优雅, 不过两支舞的时间, 不少暗搓搓以为他们是廉价应召女郎的人对他们的印象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公爵所在的沙发几乎成了整个舞会的中心。   这正中那个中年公爵的下怀,他显然很习惯享受这种关注度,在他的示意下成桶的蜂蜜酒和无花果白兰地被装进玻璃板里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被侍从端上来,希弗士作为被如琪小姐邀请的客人没有任性的立场,也被一杯接一杯地灌了一肚子酒,在感觉到自己即将因为饮酒过度失去神志之前,他勉强找了个借口绕过舞池穿出门到紧挨着宴会厅的小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   夜已经深了,冰冷的空气灌进鼻腔,把他身边萦绕不去的各种混合香水味吹散了大半,终于让希弗士振作了一点。   他站在一棵香樟树下,盯着旁边几丛月季看,考虑要不要通过催吐使自己再清醒些。   这种行为既狼狈又不体面,可他现在实在有些头重脚轻,除了一小块手指三明治和两块蜜饯桔子之外他基本上没吃什么东西,这也令他的胃翻腾得很厉害。   里面那些客人大半已经醉得差不多了,但其他侍从可没喝,希弗士想再找几分钟跟阿文谈论吉姆的事。   他的时间不多,不能像霍尔希洛他们一样以宗教为借口深入天堂岛向原住民灌输反叛精神,但以阿文为代表,那些被带进内城的人也至关重要,他如此好运气在第一个晚上就遇到了目标,如果能再巩固一下……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幽幽响起,因为酒精而有些迟钝的希弗士差点乍一跳,猛地回头——又因为扭头的力度太强引发一阵晕眩,不得不伸手扶住香樟树,用力眨了眨眼睛,勉强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凭借对方象牙色的缎面衬衫认出了他的身份。   “伊兹法?”他松了口气。   伊兹法没有上前,而是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端详他:“你喝醉了?”   希弗士想了想:“可能有一点。”   然后伊兹法就不作声了,等到气氛实在变得有些尴尬,他才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希弗士本能觉得不对劲——但他又无法立即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下意识就想拉住他,只是他的距离感也出了问题,伸手捞个个空就算了,还把自己绊了个踉跄。   “等等。”他只好出声留人,因为伊兹法走得毫不犹豫,再不叫住他就要走到窗边透出的灯光下了。   伊兹法原地转过身,抱着手看他。   “上次对不起。”希弗士说:“我不该说那种话,那不是我的本意。”   像是没料到会听到这个,伊兹法朝他走了两步,但还是没说话。   一旦开了个头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希弗士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他的身体和感觉都变得有点迟钝,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看不到伊兹法略有些复杂的眼神。   “你指什么?如果是说我依靠外表和蛊惑人心的手段玩弄别人感情,为自己谋求各种利益的话,你说的没错,福克斯以此为生,我就是这样的人。”他说。   “不是的!”希弗士有点着急,但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表达自己的意思:“你可以不必这样。”   “可我就是这样。”伊兹法表情沉郁。   希弗士原地站了一会儿,想等待这一阵晕眩过去,他是想说伊兹法不论是思考能力还是胆量见识都很出色,即使不依靠任何人也能获得成功,但他隐约感觉到对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道歉态度变得缓和一点,反而有些咄咄逼人的怒意,这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自己的发言,免得弄巧成拙。   “我想——”他刚说了两个字,就看到伊兹法身后的灯光变亮了,两人都朝光线处看去,一个高个子的棕发男人眯着眼睛看他们。   “你们在干什么?”他醉醺醺地问。刚才他注意到花园里有人影,跟两个也喝了酒的女士打赌有人在花丛里偷情,但女士认为这个花园太小,没有什么遮挡,不可能有人这么饥不择食,为了印证结论,他才探头出来看,结果只看到两个男人站着说话,彼此还离了几步远的距离。   希弗士还来不及回话,伊兹法就突然上前两步,很亲热地挽住他的手。   “格林先生想逃走。”他甜甜地说:“被我抓到了。”   “这是懦夫行为,先生!”那个男人立刻把自己“抓奸”的初衷忘了,朝他们吼了一声:“我们还有最好的葡萄酒——今晚谁也不许走!”   希弗士不想再喝酒了,他并不是喝不醉的体质,而且他更想跟伊兹法再说几句话,至少要把误会消除。   但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原谅他的失言,希弗士别无他法,被重新拉回宴会厅,苦笑着接过了伊兹法亲自递过来的酒杯。   ***   “当波尔布回到家时,看到他妻子、儿子和女儿都在家里等着他,炉子上煮着茶,锅子里留着他最喜欢的杂碎汤。”阿奎那用平和的声音说:“他战胜了邪恶和不公,他的冒险精神和勇气被神看到了,于是他得到了奖励,他的家庭像一面破碎的镜子被重新拼好——但上面一点裂痕都没有,崭新明亮,如同他的人生。”   一屋子虔诚的信徒都听得很认真,有人怯生生地问道:“可是,大人,如果波尔布没有冒险去刺杀领主,而是选择努力工作积存供奉,不也一样可以在死后与家人重新转生到一个更好的世界获得大圆满吗?”   “……是这样的。”久经考验的阿奎那忽悠经验丰富,几秒钟内就找到了合适的说法:“波尔布当然可以这么做,但这样他就要多承受很多年的痛苦。他的家人都已经被领主鞭挞死去,在他也去另一个世界和他们团圆之前,他必须每天孤独地回到家里,独自思念死去的亲人。”   他圆滑地说:“这是不同的选择。你是愿意立刻和亲人团聚,还是要多等上十年——或者十五年呢?”   这不是一道难题,哪怕在座的人都没学过计算也一样。   那个提问的人信服了,他身边的人也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今天的晚课就到这里。”阿奎那又拖着腔调说:“我昨晚在梦中听到神谕……”   此话一出,原本有些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站在阿奎那身后披着罩衫的希洛对此感觉有些毛骨悚然,因为他能透过罩衫的眼纱看到那些人眼里突然迸发的渴求的光,那种甚至说得上有些病态的专注和狂热比战场上拿着武器的对手还要可怕。   “神说命运的天平略有失衡,这是不公增加的先兆。”阿奎那说:“从今夜开始,我的助手会协助我深入你们的家里,听取你们的苦难和愿望,再由我收集,向神进献。”   说到这里,他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他身后另一个穿着罩衫的人从背后捅了阿奎那一下,阿奎那顿时龇牙咧嘴,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说:“这是神的恩典,也是祂赐予我的义务,信众们不必为此付出什么——你们所要做的只有诉说和聆听。”   这和阿奎那以往的风格有些许不一样,但这种做法无疑更受欢迎得多,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脸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崇敬与信服,看到这些阿奎那才稍许平衡了一些,反正也用不着他亲自去做这些古怪的事,威望反而因此提高不少,有利无害。   迄今为止,那个邪恶的魔法师倒是没有染指他的私产和地位,虽然迫于未知的诅咒让阿奎那不得不屈从于他人的指示,但在意识到对方的力量与自己有所差距之后,狡黠的阿奎那选择暂时俯首帖耳,反正他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而且他能隐约感觉自己的身份和信徒才是对方想要的东西,所以在可以看到的未来里他安全无虞,说不定还能得到额外的助力,就是他看不出这些古怪的人想要干什么。   阿奎那谨慎地顺着暗道离开,并自觉地远离被“他们”当作办公室使用的房间:他们都在那里,修改自己的教义,密谋古怪的行动。   他们对天堂岛的居民表现出了超乎寻找的兴趣。就连伍尔夫和吉本都懒得朝这里投注多余的目光(这也是他多年来得以经营壮大的重要原因),如果是外来的邪魔,它们又能从天堂岛汲取到什么?信仰?可这里差不多是世界上最贫穷、最没有希望的地方之一了,这些人的信仰,恐怕连今天开始的拍卖会里价格最低的一片纸都买不起……   阿奎那想不通。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二天   查理趁着第一缕阳光落下之前, 轻巧地跨过一条肮脏的水沟,侧身飞快穿过两栋很小的木板房子之间,一只小小的灰色麻雀飞在他前面,始终保持五步远的距离, 一人一鸟沉默地穿梭在破晓前宛如鬼影的各种奇怪建筑之间, 直到一条宽阔的大路横现眼前。   “灰色哨兵”成功地完成了任务, 打着旋飞回他头顶,扑腾了两下翅膀跳进他怀里——在触碰到他前襟的那一刻无声无息地重新化为一张轻巧的纸片。   查理脚步不停,抬手把那张被剪成小鸟形状的纸对折起来, 塞进口袋里, 天堂岛附近虽然也有人居住, 但路灯以及公共马车这类设施是一概没有的, 这个时候除了露宿街头的人之外也不会有其他活物出现, 查理闪身钻进一条小巷里,三两下就把身上褶皱变形的麻布罩衫扯下,团成几团随手塞进路边的垃圾堆里。   阿奎那那个老家伙虽然已经有了收买打手和奴隶(他管这叫圣职者)的意识, 但始终是个意外继承远亲遗产的暴发户, 并且在还来不及咂摸财富的情况下就被人带着迷上了读博,一头扎进白桥没两天就破产了,从此在天堂岛扎根。   他再怎么装神弄鬼眼界也有限,能给他们这几个突如其来的“助手”提供的罩袍跟垃圾没什么两样,倒是方便他们在里面走动,但一旦离开天堂岛就破烂得有些扎眼了。   再从小巷另一头走出来的时候, 查理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起得太早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薄薄的斜襟夹克和淡褐色长裤,同色窄边软呢帽被压得很低——这都是路易惯常会穿的低调色系。   等他步行穿过三条街的时候, 天边已经微微发亮了, 查理的后背有些发热, 他停住脚步,额外花了一点时间才从一堆还没有亮起的暗淡招牌中找到目标。   那是一家略有些老旧,叫黄油国王的书店,黑铁招牌比起它那些花枝招展的邻居来实在太过沉闷,店铺装潢的品味也一般,绿色的墙砖搭配深紫色的大门和橱窗,透过橱窗只能看到几本厚得叫人一眼就失去兴趣的大书——那甚至还不是精装的。   现在街上的店都还没有开门,黄油国王没有门铃,大门上那层薄薄的灰尘不仅叫人怀疑即使天色大亮也不会有人开门做生意,查理靠近橱窗往里看了看,清晨呼出的白气迅速在玻璃上凝成了一团朦胧的水汽,里面黑洞洞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片橱窗上还用彩纸贴着上一个节日促销装饰,因为时间有点长了边角有些脱落褪色,他伸手在几个花花绿绿的纸片字母上摸了摸,果然从一个亮晶晶的字母U里摸到了一根细长且扁的钥匙。   “真偷懒。”他自言自语地抱怨了一声,把藏在橱窗上的钥匙捅进门锁里扭了扭,果然听到咔哒一声响,大门被打开了。   他闪身走进店里,顺手关上门——壁灯就在门边,但他没有打开,而是摸黑往里走,但这家店里面也跟外面装潢一样马虎,他总是不时在地上踢到各种杂物,如果不是足够小心,在摸到楼梯前都不知道摔了几次了。   柜台后面的窄木梯看似连着阁楼,如果有客人站在店里往上看,只能看到那是个堆着各种箱子的仓库,查理用力在箱子中间推开一条通道,从另一头爬下去——这又是一个楼梯,但这一次带着扶手,坡度也没这么陡。   于是查理加快了动作,到最后几级阶梯的时候干脆松手往下跳,结果有人猝不及防地在黑暗中伸手托了他一把,吓他好大一跳,如果现在查理是兔子脑袋,肯定毛都炸开了。   “干什么?”公爵不耐烦的声音让他往后退的动作顿了一顿。   “为什么不点灯?”查理安抚似的拍拍自己胸膛。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又是啪嗒一声响,一小簇火光亮起,照亮了公爵的脸。   “……这个角度不太好。”查理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天使也扛不住这个光线,为什么不点灯?”他又问了一遍。   公爵不说话。   查理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迟疑地问:“你是不是……不会点灯?”   对方的回答是略有些粗暴地把打火匣塞到他手里。   看来是真的不会。   查理忍住笑,识时务地没有继续往下说——其实这很正常,因为各自为政和资源、技术发展不均的关系,比起莫丁康帝国,多伦大陆各个地方的灯具及用法那叫一个百花齐放,奢侈得使用魔法物品照明的有,先进地用可控汽灯的也有,落后的油灯蜡烛也不在少数,德维特身边向来不缺服侍的人,没有谁会真的让公爵亲自去点灯。   其实查理也不知道这家店里用的是哪种灯具,入口那个壁灯他碰都没碰。而且室内比外面要昏暗得多,他就着小小的火苗找了一会儿才在墙边找到一盏枝形大灯,衬着小巧的云母片,亮度倒是不差。   等室内的摆设被照亮了,查理和德维特才环顾了一圈,这是个布置得像迷你起居室一样的房间,有一套看起来很舒适的沙发和胡桃木橱柜,上面摆着一套品质很好的茶具。   大概是终于能确定环境足够干净了,德维特这才坐到沙发上。   “路易说这里东西很齐全,啊哈。”查理还在四处摸索:“这里有个隔间……是更衣室。”   基因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哪怕他们在成长期之前会分开了,此后的饮食与锻炼习惯不尽相同,但在漫长分离再次相遇后,兄弟俩的体型却仍旧十分接近,在福星市还有被人认错的情况发生。查理敢打赌,这间小小更衣室里的时候呢外套和长裤他穿起来都特别合适。   “这家店不在内城中心,更靠近天堂岛。”德维特虽然是走夜路过来的,但这不妨碍他大致评估出地理位置。“城里的产业都有两个家族的干部把持,从做生意的角度出发应该是离中心越近越好才对。”   “纠正一下,是高级干部把持。”查理一边把换下的亚麻衬衫搭在椅背上一边扬声说:“普通家族成员没有这个资格,比如我那个只会吃饭睡觉的爷爷。”   白桥再怎么繁华面积也有限,同莱恩和福克斯一样,他们其实有很多分支散布在外,算是家族的边缘成员,双子小时候生活的福星市也属于这个范畴,如果不是法希姆,长大后的路易想要进入白桥也只能以客人的身份,别说哈利夫,就是长老们也难得一见。   “所以他把店放在这里,就是为了有一天安置他无处可去的兄弟用的?”   “那倒不可能。”查理从一排衣服里挑了件白色塔夫绸衬衫,很自然地说:“他一定认为我宁可死在外面也不要在这里偷偷摸摸。”   德维特顿了一下。   查理这个轻松自然的态度让他一时间无话可说,而虽然与路易交集不多,但他觉得查理恐怕对路易的想法理解有些偏差——什么叫‘宁可死在外面’?   不过德维特不打算纠正他这个想法:“因为他觉得哈利夫太危险?”   “路易跟你说啦?对,哈利夫越老越偏激。”查理一边分神跟德维特说话,一边跟繁复的领结纠缠不清:“本来我想劝他跑路算了,但如果哈利夫再疯下去就差不多要把圣杯的配方登报悬赏了,到时候还不知道再养出多少个莱斯罗普害人,而且法希姆虽然扫尾干净但当年的老人还没死光呢,任其挖掘总是个隐患。再说现在伍尔夫内部分裂,值得捅一捅,我被他说服了。”   这奇怪的表述让德维特微微皱眉。   “仔细讲讲,哈利夫怎么样了?”   查理停下手里的动作,从门边探出头问他:“你不反对吗?”   虽然他特意说得很轻快,但哈利夫可不是山坡上的马蜂窝,可以捅了就跑,如果真的动手,双方必须不死不休。   “为什么反对?”德维特反问。其实他对这个想法确实曾经感到恼火,但因为那时候兔头还在天堂岛里浪,没有发泄对象的公爵平静下来后就开始本能地从最大利益的角度出发,发现宰了哈利夫确实是最能达成多方满意的方案(不包括哈利夫本人)。   哪怕是他,德维特公爵,也能在伍尔夫家元气大伤或就此埋葬圣杯传说中受利,他可是还记得传说中世界之龙的威名,如果多伦大陆真的为此沦陷,下一个对象除了奥斯丁帝国不作他想。   早些时候皇帝已经回应了他的汇报,帝国很重视此事。   “因为普莉西亚啊。”查理说:“她毕竟处于关键阶段……但我要求路易向你保证她的安全。”   他保证了个屁。   德维特越发确定路易在查理面前是个双面人了,公爵在心里判定这种心机深沉的家伙确实配不上普莉西亚,哪怕以后只是当个情夫也不行,不知道莱斯罗普咽气没有,感觉莫克文从王室往下都是一窝草包,干脆从奥斯丁找更优秀的对象过来……   查理没发觉德维特的思维已经开始过度发散了,他拆开再次走到死路的领结,走出更衣室:“你会不会弄这个?”   他虽然常穿礼服,但这件衬衫的领口样式有些奇怪,他换了几个打法都不对劲。   德维特扫了一眼,站起身来就着灯光看了看。   “这是以前的复古样式,现在很少有人使用了。”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擦过查理的脖子,顿时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贵族专用的?”查理垂着眼睛,看公爵动作有些生疏地把绸布绕在手指间。   “算擦边球吧,现在穿不算逾矩。”德维特说:“因为打法比较特别,现在很多城堡里的女仆恐怕也不会这个。”   其实德维特也没有自己打过这种领结,但他小时候曾经穿过一次这个样式的衬衫,因为手法特别,那个服侍他穿衣的人随口说了几句引起他的注意,现在从记忆中慢慢回溯,倒也能想起个差不多来,就是成品没有当年那个侍从系得那么好。   房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德维特盯着自己还在系领结的手,而查理摸了摸鼻子,两人都不知道,此刻他们不约而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刚才他们说到哪儿来着? 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二天   “普莉西亚。”德维特冷不丁地开口。   “哈?”   他依旧捏着已经系好的领结, 抬起头:“刚才说到普莉西亚。”   查理心想:我刚才不小心把自己的心声说出来了吗?   好像没有吧。   可是如果没有,为什么德维特会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   对方的手一直没有要松开领结的意思,但这个距离太近了,持续又太长, 使得气氛越来越令人坐立难安, 查理抬手轻轻拉了拉公爵手腕示意他可以放开了:“谢谢。”   但德维特没有松手的意思。   他的身高在这几个月间又往上蹿了不少, 乍一看都跟查理差不多齐平了,如果白兰堡的老管家看到他一定会吃一惊——刚刚成年的公爵严格来说还在成长期,长途跋涉似乎反而让他的身体骨骼和体能得到了长足的锻炼, 不过因为短时间长太快的关系, 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既脆弱又单薄。   跟他一贯强势的性格形成的反差大得简直有些讽刺。   因为背对着落地烛台, 光线在德维特的轮廓上蔓延出一圈近乎梦幻的光晕, 他盯着查理的脸说:“我之前在想, 如果你决心一辈子做一只兔子,那也不是不行。”   查理愣了一下。   德维特不是个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细无巨细尽数表达出来的人,但查理似乎总是能明白他每一句看上去没头没脑甚至语焉不详的话背后的含义。   “哦, 这可是新闻。”他说:“如果我没记错, 您不止一次对我兔子状态时的容貌和耳朵进行打击嘲讽,并得寸进尺地以此为媒介进一步侮辱我的人格。”   “有吗?我不记得。”德维特毫不在意地说。   好吧,指望什么也不能指望贵族的良心和脸皮。查理举起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所以您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是因为突然发现兔子脑袋看起来也挺顺眼吗?”   德维特认真纠正他:“我说的是‘如果你决心做一只兔子也没关系’。至于我从来没改过主意,如果你总是一脸毛,事情就不太好办。”   查理:“?什么事情不太好办?”   “比如我没法跟一只兔子接吻。”德维特轻声说。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查理静静地看着德维特, 过了好一会儿后才说:“你想跟我接吻吗?”   “第一次接吻要征询对方的意见,你同意吗?”德维特语调平静地问:“这是应有的礼仪, 你想清楚再回答, 机会只有一次。”   光听他的话可能觉察不出来, 但是年轻的公爵显然不会天天跟人说这种话,即使面无表情,查理也能从他有些僵硬的视线觉察出他的不自然来。   查理低低笑了一声,倾身靠了过去,有什么东西轻轻划过德维特的脸颊,他立刻觉察到了,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放轻了呼吸——两人站在昏暗的小房间里,无声地交换了秘密而绵长的吻。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明明两个人的鼻尖都有些发凉,但当他们分开之后,嘴唇却异常温暖。   “我需要考虑一下才能回答你。”查理放在德维特后颈的手没有立即收回,而是转动手指撩了一下他的头发,随即很假正经地宣布。   德维特也笑了起来,偏头躲开那只开始试图给他编小辫的手:“机会只有一次,你错过了。”   “你刚才明明说——”   “第一次需要征询意见,但那些矜持的淑女行为模式显然不能套在你身上。”德维特理所当然地说完,无情地伸手一推,查理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到沙发上。“而你不能指望以后每一次都要走这种无聊的程序。”他说。   “哦,我以为你刚才是指接吻的机会只有一次呢。”查理从沙发上爬起来,抓了抓自己头发。   德维特指出:“光是刚才我们就吻了不止一次。”   “都说了我会错意。”查理嘟囔着说,随即又不怀好意地挤到德维特身边:“你脸红了吗?”   这是什么蠢问题。   德维特虽然没有抗拒他孩子气般一定要贴很紧的动作,但脸上却面无表情地说:“睁开眼睛后突然想起这可能跟普莉西亚和路易在一起时看到脸一样,就没心情脸红了。”   查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看到对方这副难得一见的愚蠢表情,德维特心情更愉悦了,伸手捏了他的人耳朵一下,才说:“我是开玩笑的,这你也当真?”   查理说:“毕竟我和路易长得一模一样啊,这种说法太扎心了,你真是个天生的坏男人。”   “胡说,历代德维特都是帝国最受欢迎的婚恋对象之一。”   两人来回胡扯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远处大街上传来几声马嘶,才收手回归正题。   “路易说普莉西亚的状态不太好。”查理又从里间翻出马甲和外套:“他原本想要为她安排与科特的见面,但她这几天很不舒服,跟医生约得很频繁……”   “艾利卡传来消息,莱斯罗普输了,莫克文上下都因为这场兄弟间的斗争震荡不已,如果提法想要斩草除根,现在正是时候。”德维特沉思:“但他的势力探不进白桥,普莉西亚很清楚。”   “做了母亲的人总会担心自己的孩子。”查理很善解人意地说:“关于哈利夫的事,如果可能我不想暴露路易,他虽然总是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其实内心在乎的人很多。”比如怀着孕的普莉西亚,差不多是跟他一起长大的亚历山大,还有福星市长得过于粗犷的面包房老板布鲁克。   路易总是一副很冷酷的样子,但其实更愿意伤害自己而不是别人,查理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所以你的计划是什么?”德维特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杀了哈利夫。”查理说。   他和路易的长相都有些海外异域的神秘感,尤其是略微狭长上扬的眼形很容易给人以多情的印象,但当他们收敛起表情的时候却也格外严肃,尤其是查理——当他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简直找不出半点刚才的温柔。   真不错。不知为何反而因此有点兴奋的公爵默默心想,但他绝无可能把心声说出来让兔头平白得意,只是若无其事地说:“只杀一个哈利夫能解决所有问题吗?”   “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伍尔夫管理层在走下坡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近年过于昏聩的行事作风让他声望下跌,家主更迭的事情其实已经开始讨论,只是他不愿意接受而已,这才是引发圣杯混乱的根源——在此之前,真正把这个家族秘密深挖出来并将其立为目标的人不多。”   “伍尔夫家族有很多缺点,但其中从不包括迷信,其实从这一点看,哈利夫也已经失去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资格。”   “迷信?”德维特挑眉:“如果是指你们正在跟那个老骗子做的那个转生骗术——”   “不是。”查理难得严肃地说:“哈利夫不会注意到天堂岛在流行什么,而且恰恰相反,越来越急躁的他根本等不及来生。圣杯统治世界这个目标过于宏大而遥远,他眼下有更为迫切想解决的愿望。”   没错。   不论世界之龙的力量再怎么诱人,查理和路易这对真正召唤来掌灯人的双胞胎理论上早已死去,即使(并不存在的)下一代圣杯顺利被成功孕育出来也不是立即就能召唤恶魔的,想要把圣杯做成血肉足以长期支撑世界之龙的形态至少还要培养到十几岁,哈利夫已经接近五十岁,他已经没有时间。   “那他想干什么?”德维特问:“除了精灵那类长生种族之外,营养充足的人类再长寿也不过一百年,算上体能衰竭还要减半,这是自然规律。”   “路易跟我谈过这个,他认为哈利夫决心摒弃自然规律。”查理说:“十年前哈利夫就隐晦地尝试过各种药物,最后和圣杯一样,他将实现投向了非自然领域。”   “但正向的魔法很难延长寿命,否则大陆历史不会失去那么多圣人和天才……黑魔法倒是能从某种意义上实现这个目的,但要付出的代价与收获不均等,你预备告诉我哈利夫是个沉迷此道的傻子?”德维特问。   “他是个执迷不悟的疯子,一心只想返老还童。”查理有些烦躁地说:“通过不合法的途径延长寿命的无一例外都会面目全非,城堡里那个跟墙壁融为一体的女人就是个活例子,而且如果丧生了作为人的理智,寿命再长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想要自我诅咒吗?”   “我不知道。路易跟他的关系一般,而且哈利夫不信任任何人,众人只能隐约猜测吉本家在帮助他,但具体用什么办法没人明白,他的私宅已经十年没开过宴会了。”查理说:“我需要线索才能搞清楚他想做什么,这几天如果有机会,最好去他的房子里看一看。”   以路易的身份。   “至于科特……我原本是想等科特被某人拍下,离开白桥的时候拦路抢劫,但阿奎那给了我灵感。外力很难突破白桥的壁垒,但我们此刻就在白桥里,如果能补上力量不足这块短板,科特和哈利夫的问题有机会在内部都解决掉。”他坦诚地说。   德维特没有立刻表态,反而也一脸严肃。“你认为天堂岛里那些已经习惯被奴役的人有推翻统治政权的力量?”   “他们的体量比我预想的要大得多——我委托尤金大致计算过天堂岛的人口,而真正虚弱的老弱妇孺在那里其实是难以生存的,因此他们很大一部分是有劳力的青壮年,其中像兄弟会会长杰森那样明确有自我意识和反抗思想的人虽然不多,但他们只是缺少方向和提示,阿奎那的传教活动对我们很有利,他们就像堆积如山的干柴,只要有一小撮火苗就能热烈燃烧起来。”查理把这几天自己做的工作都细细摊开讲。   德维特终于清晰地看到查理短短几天排出并实行的思路,最重要的是,他看到这是可行的。   查理是天堂岛的人因为长久任劳任怨而遗忘了思考自己的力量,其实伍尔夫和吉本也因为盘踞白桥太久而忽略了这一点——这个数量的无领导人口放在任何一块领地或王国都值得当权者警惕,毕竟往往麻木的农民和挥舞锄头作为武器的士兵之间的界限并不清晰。   ***   希弗士很多年没有像今天一样身体沉重了,仿佛有人在他脑袋上放了一个沉甸甸的水壶,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完全是凭借多年的自律习惯和严谨的生物钟才睁开眼睛,并难得不顾仪态地翻身坐起来,等了好一会儿才让脑子里那阵嗡鸣声消散。   他昨晚喝得失去意识——这实在太糟糕了,希弗士漫不经心地想要掀开被子下床,却在发现自己□□的时候猛地瞪大眼睛,扭头朝身边看去。   那个位置空空如也,但枕头和床单的形状告诉他那里之前是有人的,而且随着记忆回笼,僵硬的骑士长想起了更多片段。   他和伊兹法两人。   像末日来临前失去理智的情侣一般在那上面抵死翻滚,简直要把彼此啃得伤痕累累——在今天之前,一向以绅士风度著称的希弗士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这么粗野,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甚至激烈到让他在震惊之前先担心起伊兹法有没有受伤的程度。   然而现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希弗士□□了一声,把脸埋进自己手里。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周末了!大家开心吗!   居然已经快五十万了,有点被这个字数吓到。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二天   “先生?您醒了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希弗士抬头,一个圆脸女佣端着推盘站在门外——原来房间的门并没有上锁。   “这是哪里?”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和一点儿,但从那个年轻女孩有些局促的反应来看似乎失败了,对方结结巴巴地说:“这里是绿荫别墅……昨天的晚宴厅就在楼下, 客人可以免费在房间里休息。您需要早餐吗?”   她抬了抬手里的托盘, 上面放着一个小巧的彩花瓷茶壶和一小碟油炸饼。   “谢谢, 我——”他话还没说完,那女孩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忙忙说:“请原谅,我应该再准备一些解酒食物, 您更喜欢奶油鸡蛋芹菜汁还是黄瓜鲱鱼卷?”   说实在的, 希弗士的头还在疼痛不已, 女佣略高的语调更让他耳朵嗡嗡作响, 为了不至于失礼, 他轻声说:“给我薄荷茶吧。”   不知为何压力似乎很大的圆脸女佣松了口气,把托盘放在矮几上就转身走了,在她走出房门几秒后, 走廊的方向传来了更为密集的嗡嗡声。   希弗士:“?”   还不等他仔细听清楚那是什么动静, 女佣又进来了——但不是刚才那个,而换成了一个卷发女孩,她脸蛋红红地放下一壶茶,没多说什么,扭扭捏捏地又出去了。   这一次意识逐渐清醒的希弗士在那片动静中听到了有用的讯息。   “看到了吗!”   “盖着被子…..”   “有多少…..”   “腹肌…..”   希弗士:“……”   他才意识到此刻自己是一丝 不挂坐在床上的,如果不是还有被子盖着下半身估计现在她们的讨论内容恐怕还要更劲爆一点。   可是他的衣服哪去了?   当他礼貌地对下一个进门(当然又是个生面孔)的女佣询问这个问题时, 她居然露出了有点遗憾的神情,但随即很快调整过来, 恢复专业告诉他衣服拿去熨烫了, 但有人给他安排了新的, 她这就去取过来。   大概是伊兹法。   但他这是什么意思?睡了就跑?以立场来说这种事他来做比较合理吧?虽然他并没有这个意思……   骑士长有些郁闷,但还是很利落地重新穿上衣服——他知道自己的身材很好,被人看几眼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肩背那些几乎算得上轻伤的痕迹差不多等于在昭告世界他昨晚干了多荒唐的事了,这让他难得感觉既羞愧又狼狈。   几个年轻的女佣在走廊一个半身雕像旁私语,她们大致已经轮了一圈进入房间观赏(?),虽然算不上遗憾,但希弗士这么快就回过神来要求穿衣梳洗还是让她们忍不住多讨论了几句,但当希弗士本人走出房间时,几个职责外的女佣却都不敢正眼看他,一哄而散,留下最初那个圆脸姑娘有些不安地朝他行了个礼。   她自己都觉得轮流去伺候的办法实在太明目张胆了,但苏珊娜她们强烈要求,性格软和的她实在难以拒绝,还好这位先生的修养跟他的相貌一样出色,居然没有因为她们唐突的行为生气,否则除了良心上的自我谴责之外,她可能还需要面临向上级投诉而丢了工作的风险。   希弗士看出这个女孩因为太过年轻而十足单纯,自己什么都没说就把羞愧表现到脸上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站在离女孩三步远的地方问。   “艾米。”圆脸女佣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别看她这么豪放地跟朋友去参观男性的睡姿,当她真正独自一人面对异性时其实非常胆小,保持距离正是消除压迫感的好办法。   “艾米,我是格林。”希弗士和缓地说:“我昨天晚上喝醉了,你知道我的同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或许还知道他去哪儿了?”   同伴?艾米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未婚的她还不能立即领会希弗士委婉的表达,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异常美丽的人。   对,美丽。   艾米知道不该用这个词形容男人,但那个人从身姿到神态都让艾米觉得再没有别的词语更适合他了。   “和您一起住的那位先生?”艾米脸有点红:“他天不亮就走了,并没有提到他去哪里,只吩咐我们准备衣服和早餐、醒酒的东西还有——”   她猛地住了口。   但来不及了,希弗士挑眉,朝她走近了一步。   “还有什么?”他漂亮的蓝眼睛直视艾米,诚恳地说:“我和他之间有一点误会,如果你愿意,他不管留下什么话都对我很有帮助。”   在跟女性沟通这一点上能赢过希弗士的恐怕只有兔头店长了,总之经过一番挣扎之后,艾米最终放弃挣扎,老老实实地说:“还有……他说等天亮了我们可以进房间叫醒你,顺便看看好东西。”   对着当事人说完这些,艾米窘得恨不能钻到脚下的地毯里。   希弗士:“……”   艾米小心翼翼偷眼看他,感觉对方看起来很有些忧郁,看来真的如同她们私下所猜测,他被那个美人甩了。   长这么帅都会失恋吗?艾米十分同情。   “您还好吗?”艾米轻声问:“如果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希弗士不好,但他不会跟艾米说,不过艾米的善解人意确实能帮上他的忙。   “艾米,你认识昨天晚上宴会上一个叫阿文的餐巾师吗?”   艾米眨了眨眼。   “个子高,深色皮肤,眼窝很深。”希弗士说。   “好像没有印象哎?”艾米认真想了想:“您找他有事吗?我可以跟管家询问。”   “他说自己临时顶替了朋友的工作——”看到艾米恍然的表情,希弗士顿了一下。   “噢,他呀。”艾米想起来了:“高高不爱说话那个,他的朋友帅小伙吉姆。”   好吧,这群姑娘是真的很关注长相了,这一点跟莱恩家的女孩有得一拼。   “他就住在后面的佣人房里,虽然是临时顶替,但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至少这几天不会有变动。”艾米说:“如果您有事找他,我立刻通知他来见您。”   希弗士想了想:“没必要兴师动众,请你把他住的地方告诉我。”   艾米还想说什么,希弗士对她做了个嘘的动作。   “我知道你们工作很辛苦——我只是想请阿文帮个忙,不想给他造成什么麻烦。”他说。   不管在哪片大陆哪个国度,管理阶级的治下手段都是十分严格——有时甚至称得上残酷的,通过昨晚和阿文的简短交谈,希弗士认为内城与天堂岛居民的关系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艾米这次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一时间感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您真是位高贵的绅士。”   希弗士并不意外她的共情,这个小女佣虽然看起来皮肤和神态都比阿文要好一些,但面对他这种“客人”时有些瑟缩的反应骗不了人。   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才应该谢谢你,艾米。说起来,你认识阿文的朋友吉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短小了,这章本来预计还有场景,但和前几次一样来不及写T T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二天   “哦, 我知道他,他原本是不用干这些活儿的。”艾米说:“吉姆挺有名,因为他一进内城很快做了某个大人物的贴身男仆,很受宠爱, 后来不知道怎么被下放了。”   艾米不是刻薄的性格, 所以没有明确说出其实大家都差不多认定吉姆是失宠了, 但这些确实也没什么好讨论的,这样的事情在内城差不多天天都会发生,原本很疼爱的小宠物长高啦相貌变化啦时间长厌倦啦什么的——选择权从来都不在他们这些人手上。   “那他去了哪儿你们知道吗?”希弗士问:“听说他原本是昨天这场晚宴的侍者, 临时缺席阿文才顶上的。”   在八卦新闻这件事上, 姑娘们通常都是超前于异性的, 再加上阿文那副内向而不善言辞的样子, 希弗士怀疑他在男仆中间可能也没交到什么朋友, 艾米(结伴围观裸男)的朋友不少,也许知道得比阿文多。   艾米果然犹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阿文在为这件事烦恼,但其实可能没必要这样……”   天堂岛之于内城, 或者之于白桥是个很矛盾的存在。   伍尔夫和吉本虽然是个大家族, 在漫长时光中衍生出了很多分支,但即便加上迄今没有资格继承这两个姓氏但仍旧被圈在家族范围内,不定居白桥内的人口,其实最多也不过一个小型城镇的量——而这些人大多数是不参与劳动的。   于是为了维持这个大陆不夜城的运转,他们需要更多劳动力,因此从不拒绝任何人的天堂岛因此而生。内城人将天堂岛视为一个混乱无序的垃圾场, 所有他们弃之如敝履的人和事物都往里塞,但同时又不得不从这个垃圾场中不断抽取人手完成各种繁重的体力工作。   所以这两片区域表面上的距离宛如天堑, 实际上联系相当紧密, 从内城跌落天堂岛的大有人在, 从天堂岛攀爬进内城甚至获得家族认可至此改变阶级的也不是没有,艾米他们原本以为吉姆也会是后者。   他和吉本某个实权家族里的少爷的关系不说人尽皆知,但在艾米这些出身相似的下级仆从里还是传得挺广的,时间再往前推一两年,吉姆还曾经是怀揣麻雀变凤凰这个目标的人的榜样。   艾米认为吉姆不会有事的原因是他其实脱离那个大人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虽然会比较辛苦但没听说被找什么麻烦,这一次说不定又被人想起了叫回去了也说不定。   但等希弗士找到阿文之后,这个拘谨的小伙子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阿文确实没什么朋友,因此吉姆的存在对他而言也尤为重要:他长相和性格都很一般,说话做事都不如其他灵巧的人讨喜,吉姆是他在内城唯一说得上话的人——因为他们是表亲,在天堂岛时住得也很近,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   “一开始命运确实会垂青长相更为优越的人,同样是进入内城工作,吉姆很快就被看中提拔走了,阿文却始终在叠餐巾洗杯子,即便这样他也很满足。吉姆偶尔会给他带食物,委托阿文带回天堂岛,不过他们的自由度不高,所以这样的机会不多,但带的都是好东西——因为吉姆‘恋爱’了。”希弗士说。   尤金和希洛几人面面相觑。   “吉本家的一个少爷据说很喜欢吉姆,形影不离,还叫他阅读和写诗。”希弗士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许是吉姆单方面认为这是恋爱,总之去年冬天的时候他们就分开了,但这不是重点。”   白兰骑士大部分出身都很优渥,而尤金即使没有跟公爵混那么久也大概知道所谓贵族都是些什么德行,此时几人都默契地没有对这部分发表意见。   “所以我们要帮助阿文寻找朋友吗?”霍尔微微皱眉:“我不想这么说,但现在的时间和精力——”   “这确实是一开始为了跟接近天堂岛出身的仆从找的话题,但阿文告诉我,吉姆有个哥哥,叫杰森,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尤金:“??”   杰森?是他知道的那个杰森吗?   “吉姆是杰森的弟弟?可杰森对内城一直有敌意,我想他应该不会赞同弟弟进入内城的。”尤金挠挠脑袋。   “也许正因为如此,吉姆和阿文都没有向他提起过这些事。”希弗士说:“绿荫别墅的仆从都不知道和吉姆关系匪浅的少爷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是吉本家的,如果可能,我希望海斯廷留意一下。”   海斯廷点点头。   他根据公爵的吩咐在白桥最大的堵场里泡了两个晚上,虽然技巧一般但出手大方,是一条不可多得的肥美傻鱼,根据他们猜测,也需要再过不久就有人下饵系想要钓他了。   原本因为海斯廷不苟言笑不够圆滑,希弗士想要让霍尔作为海斯廷的冤大头伙伴一起撒钱,但霍尔只去了一个晚上就觉得心脏受不住——这个人生格言是省下每一分钱的骑士一进入那种不把钱当钱的地方就要心脏病发作,最后只得换了未成年人希洛上阵,好在希洛虽然长得嫩,性格也有些跳,但办正事的时候还算绷得住,和海斯廷配合着把吉本旗下最大的堵场逛了个差不多,还偷渡回了一些东西。   “如果是吉本,我觉得阿文的担心是正确的。”希洛实事求是地说:“他们毫不掩饰对黑魔法的迷恋,在堵场里甚至能轻易买到添加了公共禁品的饮料和烟草,这一点连莱恩家都没他们这么疯。”   众所周知莱恩家靠暴力和禁药发家,但药物研究这种事一旦稍微走偏就极其容易陷入疯狂,因此历代莱恩家主其实都是武力值很高同时性格极其冷静理智的女性。   这与外界想象的鲁莽狂妄完全想法,但也正因为一直坚持这样的掌舵者,现有且已垄断市场的麻药和精力剂效果才一直处于可控状态,极少脱轨。   吉本就不同,虽然在堵场里海斯廷和希洛都没有碰那些东西,但吉本并没有丝毫掩饰他们使用各类高级禁品的意思,甚至隐隐有些引以为傲的——毕竟连制药闻名的莱恩家都做不到这个程度。   “他们的药物种类很杂,台面上可见的主要是精力类药物,据他们说是供给客人提神用,但内部菜单上写得要详细得多。”海斯廷说。   与其说是提神的精力剂,不如说是会造成精神紊乱的□□,副作用包括但不限于催情、亢奋、高烧和出现幻觉,根据服用次数和剂量不同的人吸收的程度和耐药性都会有所区别,他们还暗地带了一点样品回来,预备让公爵和兔头店长参考。   对外销售都这么明目张胆,吉姆那个“少爷”本身是否干净还很难说,而且长期依赖这些药剂的人都有喜怒无常暴躁易怒的共同点,比起被召回,吉姆留在绿荫别墅这样的地方跟阿文一起工作其实更安全一些。   “我们差不多能确定那些饮料里有魔法痕迹,如果艾利卡在这儿就好了,她能感知一下里面的魔法反应,这是最快的办法。”希洛说。他和海斯廷假意买了一些助兴饮料,但其实偷偷藏在衣服里带出来了:因为他们花(输)了很多钱,在堵场里待遇还不错,也顺利见到了后半夜堵鬼们差不多是群魔乱舞的疯狂状态——那是真正丑态百出的失控,普通的药绝无可能造成这种效果,有些人是失去意识被抬出去的,希洛怀疑肯定有人已经死了。   “如果是这样,我倒是对莱恩这次的到访动机感到好奇。”霍尔突然说:“他们向来是制药的老大,结果原本勉强称得上盟友的、同为四大家族的吉本插手他们的领域,还凭借不光彩的手段卖出了更刺激更立竿见影的产品,如果是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魔药也是魔法物品,成本远高于一般药剂,短时间内无法撼动莱恩家族。更何况你们提到公共禁品,这样的东西一旦带出白桥任何一支军队都有权利因此开火。不过如果狮子们清醒,现在已经足够让她们心生警惕了。”希弗士若有所思:“她们不见得是来算账的,有可能只是试探虚实……”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霍尔说:“就像福克斯一样,我们和莱恩并没有客观矛盾,何不找机会跟狮子们聊聊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公共禁品:各国律法和底线不同,而不论哪个国家哪片大陆都有共识禁止流通、贩卖和使用的高危物品为公共禁品,有销毁义务。 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二天   “我厌恶他们。”路易说:“因为理智上知道这是法希姆造成的心理阴影, 但即使长大成人后感情上也始终无法接受。”   他们的舅舅在恐吓教育这方面很有心得,大概出于让他们随时保持警惕的目的,有一阵子变着花样跟他们描述世界杀手莱恩家的残忍与冷酷,并预言如果有一天他们的身份被发现了, 即便侥幸逃离伍尔夫的利用, 也会被莱恩追杀到天涯海角——狮子也许能容忍狼群共存, 但绝不会允许狼群里出现一个变异怪兽反侵略到自己的领地。   “我也是。”查理耸肩:“还未长成的幼狮还好,如果让我突然直面瓦列里娅的话,估计会不由自主地僵硬两秒钟。”   “所以我不去。”路易无情地说:“就算去了他们也不会相信我——他们不信任任何一个伍尔夫。”   “别担心, 莱恩那边我有办法。”查理说:“阿奎那在天堂岛的经营远比我们预想的要深入, 大部分人对他的信任已经到了盲目的地步, 毫不费力就接受了他的新理论。这样的人对统治阶级而言无疑是很危险的, 为何他们一直放任他壮大至今?”   “因为伍尔夫和吉本从骨子里看不起天堂岛, 他们不会相信一个肮脏的老鬼会手握能撬动自己的杠杆。”路易垂眼,因为法希姆和亚历山大这层关系,其实他倒是比任何人都更早意识到了危险, 但谁在乎呢?他巴不得哪天白桥被一把火烧个精光那才叫好呢。   哈利夫的王国, 关他路易什么事。   “算他们没有愚蠢到底,还知道采取愚民政策,也正因为如此,才被阿奎那这种‘有思想’家伙钻了空子,日复一日地进行意识改造。”查理若有所思:“那他们也不是完全因为过于信任阿奎那才接受他,而是大多数人都没有自主思考的习惯, 很容易接受外界施加的观点……这样看来,杰森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路易也承认这一点, 在众人都闭眼酣睡的时候能保持清醒实在难能可贵, 如果这一次查理不来, 他也有让亚历山大暗中解除杰森的计划——天堂岛像一座表面沉寂的活火山,路易很早之前就想捅捅看了。   “他的弟弟吉姆被吉本的人带走了,你听说过这件事吗?”查理问。   路易皱起眉。   “我们通常不讨论这个。”他说:“内城的人会把天堂岛里容貌出众的人当做宠物,但不会以此为荣,这种事大多是隐秘、不值一提的。之前也有天堂岛的女性因为生下继承人而从此成为内城人的先例,但获得新身份的代价是断绝一切与过去的联系,这种做法别说内城,就连天堂岛都不再承认她的出身,亚历山大也是如此,他被法希姆带进内城后,就再也得不到家人的接纳了。”   亚历山大和路易年龄相仿,是法希姆为路易安排的帮手,因为伍尔夫和吉本的人都不可信任,白狼才特地从天堂岛里挑中了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差不多是跟路易一起长大的,他的人生轨迹里大部分都与路易相关,与之相对的是路易也比谁都了解这个青年。路易至今还记得亚历山大十五岁那年通过考验正式成为自己助手,有了固定薪资和福利之后,满心欢喜地向他请假,带着钱和礼物回天堂岛看望家人的表情——在那之前,亚历山大已经离开家五年了。   路易心里还隐隐有些羡慕亚历山大口中自己的成员众多的家庭,因为当时他除了一个跟温情绝缘的舅舅之外什么都没有,结果亚历山大只离开了两个小时就回来了,沉默不语,脸色十分难看,从此再也没有自己去过天堂岛。   路易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当时亚历山大只说了一句:“天堂岛已经不认识我了。”   几年后路易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他记忆中那个小棚屋已经被推平了,当他想找人打听的时候,所有人都把他当做内城来的少爷,不是畏惧不敢上前就是垂涎他手里的东西,眼神又贪婪又闪烁,甚至还有饥饿的女人不顾一切地伸手拉住他,声称自己‘和内城的假正经不一样,保证能给他带来不一样的快乐’,只要一块面包,地点时间随他高兴。   而亚历山大还来不及恼怒,就发现那个面黄肌瘦的女人是自己的姐姐。   她的脸颊凹陷得很惊人,眼睛凸出,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如果不是唇边的痣仍旧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亚历山大根本认不出她的身份来。   而她却是真的认不出眼前穿着体面的少年是自己的弟弟了,这几年亚历山大的变化和她一样大,不仅长高了很多,气质也明显和天堂岛其他人完全不同,连亚历山大叫出她的名字,她也只是混沌不清地看着他,执着地重复讨要食物。   少年亚历山大把带的东西都塞给了她,之后也通过中间人暗中照顾母亲和姐姐,但很难说她们知不知道(或关心)那些食物和钱是来自何人。   十五岁那年短暂会面的冲击总会平复,真正令亚历山大感受到法希姆那句‘你以后再也回不来了’话的,还是在他成年后,路易爬上伍尔夫长老之位,他终于有权限和能力把母姊安顿在内城时,他的亲人都拒绝了。   他们不愿离开天堂岛,甚至不愿承认亚历山大。   路易没有把亚历山大的经历向查理说得很详细,只语焉不详地总结了一下——虽然只要他愿意,亚历山大能事无巨细地写上一本厚厚的报告加上自我剖析,但他知道路易不会这样要求,路易也确实不会这么做。   查理也没有追问下去。   他在天堂岛待的时间不长,但确实能感受到那片区域独特的团结排外氛围,在这一点上也同样很矛盾,因为正如同内城需要天堂岛的劳动力维持运转,天堂岛也需要内城提供的一切才能得以生存。   两片区域在白桥共存,紧密关联却在灵魂深处彼此憎恶,一辈子没有被修剪过的怪柳都没这种关系畸形。   “你说科特的拍卖会被安排在第六天。”查理若有所思:“在那之前,我还需要点东西。”   路易看着他。   “吉本那边估计行不通——你能拿到近年伍尔夫从内城抽取的人手花名册吗?”   “五长老之一的卡梅伦,他负责内务。”路易不假思索地说:“但我们不需要通过他,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   “你真聪明!”查理高兴地摸摸他,但他的手随即就被路易一把拍掉了。   “你需要一个能点燃天堂岛的引子对不对?除了亚历山大这种个别例子之外,总的劳动调配由卡梅伦分管,但那是个只管杀不管埋的家伙,他也许有历年那些人流动的花名册,但死亡名单是没有的。”路易说:“那个东西,在我手上。”   这算是其他人眼里路易为数不多的把柄之一,对于那些不值一提的下贱之人,这个连哈利夫的账都不怎么买的冷峻年轻人一直有一种古怪而多余的怜悯之心:自从他上位后,就一直以抚恤的名义跟卡梅伦支取因工(或其他原因)死亡的天堂岛居民安葬费用,也就是尤金与普普曾今撞见过的,连同尸体一起被送回的那笔钱。   其他长老有一百个理由举例说明这是多此一举的行为:一是那笔钱其实多半不会被真的用于安葬,最常见的做法是往河里一扔就了事,最讲究的也不过是在河边挖个坑埋了;二是如果不这么做,那些走不出天堂岛的泥腿子一辈子本来就都不会知道自己的亲人死了;最后则是路易就算表现出了这种程度上的妇人之仁,也没有人会因此感谢他,因为他是一个伍尔夫。   长久以来卡梅伦一直想把这项开支给裁减掉,但因为普利玛对路易青睐有加,家族内也一直隐隐有推路易上位的势头,再加上他本人行事风格十分强势,才一直没有成功——反正跟真正因为战斗死亡或受伤的勇士的抚恤金比起来那个数额也不算多,卡梅伦虽然不太乐意,但也勉强把钱拨了过来。   “亚历山大做事很周全,每一笔都记录得相当清楚。”路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柜子前翻找了起来:因为查理在这儿,他不好叫亚历山大进来找,只好自己动手把那几本暗红色硬皮笔记本搬出来,查理随手抽出一本翻了翻,脸色随着阅读到的内容变得复杂起来,最后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的小助理,骨子里还是个天堂岛人。”他说。   路易一怔,也低头看了看那些登记材料——他的工作一直很忙,这还是第一次看这些:跟他们以为的普通抚恤名录不同,这几本笔记之所以这么厚重,除了历年积累而成之外,还因为亚历山大的记录。   姓名,性别,年龄,抚恤金额,死亡时间及……死亡原因。   异常详细的死亡原因。   [霍普,男,十七岁,在第三拍卖场工作,638年2月7日死亡。   死亡原因:隐瞒自己左耳失聪的事实,在工作时听不到客人召唤,主管拉比特收到投诉,当晚被鞭打致死。附注:抚恤金十银币,拉比特被罚五银币,合计十五银币。]   [拉西,男,二十岁,在‘火焰丘比特’工作,638年2月21日死亡。   死亡原因:2月15日因为工钱被抽取40%之事与‘火焰丘比特’经理争执,打伤经理后出走,2月16日被带回,砍掉右手,21日因为感染死亡。抚恤金]   ……   因为这是路易自己存档的,不用与其他部门流通,更不用公示,所以连他都不知道亚历山大做到了这个地步——在此之前,路易一直以为连死者家属都浑浑噩噩,连该不该仇恨,而具体仇恨对象是谁都不知道的时候,却有人默默替他们记下了一切。   *   作者有话要说:第 一百一十七 章:   法希姆把他从白桥领走的那一天,曾经站在路口对他说:“再看一眼你的老家,你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当时的亚历山大的脑子还不如一个桃核大,根本不知道法希姆在说什么,但他还是听话地回头看了一眼,他那些散发汗臭味的邻居们也都远远看着他,眼神都是不舍。   ————————————   就是说这阵子突然变很忙,更新很吃力字数变少的时候,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心想2600跟2800差不多,2800跟3000又差不多,比以前少了几百个字读者应该不会留意到的吧。   结果今天终于有点空档,我去订阅别的文时才想起来,大家确实可能不会特意去看章节字数,但订阅的时候点数是不一样的啊,一时间因为自己的智商羞愧无比。   之前都没有人提起字数的事,真的谢谢大家这么温柔。 第一百四十章 第三天   普利玛在高及天花板的穿衣镜前转了个圈, 飘逸的裙摆像一朵雪白的浪花在她身边绽开。   “好漂亮!”她的朋友在一旁真心实意地赞叹,现在已经是春天了,白桥的春秋两季特别短,轻薄的夏装很快就要上市, 她们总是习惯提前预备几件最时髦的新裙子。   普利玛有自己专用的裁缝, 但她们主要是给她做需要花费更多时间的各式手工礼服, 普利玛自己也喜欢逛街买成衣,这是她日常最耗时的消遣之一。   毕竟没有哪个女孩会嫌自己的衣柜里衣服太多了。   “这个白色是不是太刺眼了?显得我的皮肤有点暗。”她对着镜子不确定地说:“而且只能在室内穿,如果走到草坪上, 三分钟内下摆就会沾上青草汁, 那可就太扎眼了。”   “这件裙子更适合非正式场合, 女朋友们轻松随意的下午茶, 或者和绅士一起讨论音乐和诗歌。”店员笑容可掬地说。   绅士……   普利玛很自然地想到路易, 表情明显黯淡了一些。   她对自己其实有些不自信,而每年的拍卖会期间恰恰正是这种情绪被无限放大的时候,原因正是普利玛觉得自己不够美丽。   诚然有很多人一直夸赞她漂亮可爱, 但她很清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是哈利夫的女儿。   她当然长得不丑, 但也算不上大美人,她对此认知一向很清楚,主要是除了路易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疏离态度之外,还因为普利玛见过真正的美人。   以(不分性别的)外貌来说,福克斯家向来难以超越,也许每一次拍卖会前往白桥的代表不同, 但无一不是艳光四射叫人挪不开目光的类型,再往下数也轮不到伍尔夫和吉本, 莱恩家占尽人种和基因优势, 人高腿长气势惊人, 如果说福克斯是幽静深海魅惑人心的人鱼,那莱恩就是冷冽冰原高高在上的女王。   再加上从世界各地远道而来的女客人们,当中不乏相貌出众谈吐不凡者,普利玛时常会担心路易被那么多出色的人所吸引,也会忍不住唾弃自己这种想法,所以每一回拍卖会对白桥来说是盛事,对她而言却是烦恼最多的时候。   “普利玛,浅紫罗兰色怎么样?”她的朋友看中了另一条裙子:“啊呀,这种款式很少见呢,不愧是丝绒蝴蝶,你们的裙子总是最新潮的。”   丝绒蝴蝶这个坐落在十字街口的成衣店是白桥内规模最大的,店面有四层,一楼大厅是各种配饰和小玩意儿,二楼三楼则是最时兴的衣服,四楼只售卖特殊场合使用的礼服,普利玛已经逛到了三楼还是没有特别喜欢的,她不想空手而归,闻言走过去看,发现那确实是一种特别的款式,腰线掐得有些大胆,脖颈露出的部分也很多,不知为何令她想到了父亲最近的情人香耶来。   看起来是那个女人会穿的款式,女人味十足,还有些心照不宣的挑逗意味。   不过她的朋友和店员都极力推荐,普利玛推辞不过,还是答应进更衣室穿上让她们看一看——结果十分钟后当她走出更衣室,就看到朋友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   “艾丽,怎么了?”普利玛问。   艾丽靠近她,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嘘……香耶来了,就在那边。”   普利玛一愣,往前走了几步,果然发现那个妖艳的女人正站在两排裙子中间,身边还有一个神情肃穆的女性随从——普利玛认识她,在成年前,哈利夫曾经把她安排做自己的保镖。   香耶不认识艾丽,但她很快就注意到了普利玛,笑着走过来问候她。   普利玛不喜欢香耶,但在公共场合她不习惯给任何人难堪——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呢。   “真难得会在这里看到你,普利玛。”香耶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甜蜜,但普利玛总觉得她心怀不轨。   “我也是。”普利玛轻声说。   香耶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像是才发现了什么似的说:“我注意到你改变了风格,这可不像你,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试试看。”普利玛有些敷衍地说:“但这不太适合我。”   “真高兴你还保持清醒,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什么人的刺激决心改变形象呢……不过转念一想,路易也并没有表现出过喜欢性感女郎的意思。”香耶轻声细语地说,虽然语气依旧甜蜜,但还其中的恶意调侃几乎不加掩饰。   普利玛的脸立刻红了——窘迫和愤怒各占一半。   艾丽勇敢地挺身而出反驳她:“是我鼓励普利玛试试看的,跟别人没有关系。”   “噢。”香耶睁大眼睛:“如果是这样,那我建议先问问‘他’喜欢什么风格再来逛街,这样不是更有效率吗?不然时间可都白白浪费掉了。”   两个姑娘都意识到香耶是在嘲笑普利玛追求路易这么多年得不到回应是在浪费时间,但作为未婚女性她们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恶意,尤其是普利玛,大多数时候她遇到的人都是礼貌而友善的,有哈利夫在的场合她和香耶几乎从不交谈。   偏偏香耶两句话就戳中了她心里最大的一个疙瘩,她的脸涨得通红,感觉自己要不争气地哭了——但她发誓自己不想哭!   “对不起。”一个很轻的声音插入她们之间,几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位年轻的夫人站在她们不远处,浅金色的头发卷出温柔的弧度披在她身后,明亮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们。   “我无意打扰你们的谈话。”她继续轻声细语地说:“只是我一上楼就情不自禁注意到了这位小姐身上的裙子,真是漂亮极了。”   香耶轻轻噢了一声:“您这样觉得吗?”   普利玛和艾丽注意到这位夫人高高隆起的肚子,意识到这是一位孕妇,连忙吩咐店员取一个软凳来。   她们不约而同忽略了香耶那句话。   “是呀。”那位夫人坦荡的回视她:“我有一个妹妹和她身材差不多,所以我忍不住上前搭话,也想给妹妹带一条这样的裙子回去。”   说完,她转头问店员:“有缎带吗?米白色或者绿色都可以。”   店员早就觉察到气氛不对劲,此时忙不迭地点头,两分钟后取来一条白色缎带——看着像是临时从别的裙子或帽子上取下来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夫人的语调一直很轻,带得普利玛不由自主被影响得连呼吸也放轻了,生怕声音太大冲撞到对方。   “不介意,您……?”普利玛看着对方拿着缎带,在自己腰间绕了一圈,系成一个漂亮的结——这下连店员都哇了一声。   原本刻意收得过紧的腰线被这么一系,性感立刻被中和了不少,甚至还因为那个蝴蝶结而了几分纯洁可爱来。   “好漂亮呀,普利玛。”艾丽大声说。   “是你们挑得好。”夫人笑着说:“应该说年轻女孩穿什么都好看才对,如果说有什么人觉得不好看,那必定是品味有问题。”   这话听起来可有些微妙,普利玛和艾丽对视了一眼,她们不确定这位夫人听到多少她们的交谈。   可是就连香耶也难以在这种时候冷嘲热讽,因为加了这个巧妙的装饰后这条裙子确实看起来更适合普利玛了,三楼的店员都围了回来,赞不绝口。   “对,快走吧。”艾丽对着香耶离开的背影做了个嫌恶的表情。   “谢谢您。”普利玛真心实意地道谢。   “哎呀,我做了什么吗?”那位夫人说:“我才应该谢谢你,这张凳子很舒适。”   “您舒适才是最重要的,现在是关键时刻。”普利玛说:“即使有人跟在身边,也请您多加小心。”   “你说话和我身边的人一模一样。”这位夫人年纪其实和普利玛差不多,但也许是因为孕妇的身份,使得她的气质更成熟一些。   “离预计生产还有一点时间,医生建议我多走动一下,晒晒太阳,但我刚才看到这家店的招牌就忍不住进来了。”她温柔地说:“关于这条裙子,别管其他人怎么说——我是真的觉得你穿得很漂亮。”   她果然注意到了香耶的敌意,普利玛心想,于是对她更加感激了:“我叫普利玛,您是来参加拍卖会的客人吗?”   “看来你是本地人。”夫人笑着点头:“我叫普利西亚。”   因为普利西亚对外的称呼都是莱斯罗普夫人,因此普利玛并没有意识到对方正是今年家族重点关照的贵客之一,她只觉得这位夫人正是先前所说的,来到白桥里出色的人之一,自身气度不凡,待人却如同春风拂面,叫人很难不对她心生好感。   “我在隔壁大街也有几家店,卖饮料和手工点心。”普利玛很想跟她多说几句话,于是把自己几家店的名字都告诉了她:“如果您哪天有心情的话随时欢迎过去,只要跟店员说一声我就会过去,给您准备最好的红茶。”   不知道为什么,当普利西亚听到那几家店的名字后,露出了稍许有些惊讶的表情,但随即又笑了,看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年轻男人一眼后转头对她说:“如果我说现在就有空,你愿意接待我吗?”   普利玛求之不得,艾丽也和她一样,很喜欢这位气质出众的夫人,很想跟她再多聊一会儿。   更重要的是普利西亚是客人而不是伍尔夫或吉本家的人,普利玛心想自己说不定能向她请教一些令自己烦恼无比的问题,比如香耶,比如路易。   因为刚才普利西亚差不多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帮她解了围,香耶极少会这样吃亏,普利玛觉得自己很需跟一位这样有智慧且知心女性聊聊——当然,在不涉及家族秘密的前提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普利西亚:什么内容属于秘密是由我决定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三天   “我正好有点儿累了。”普莉西亚说:“你的店叫粉红鸢尾吗?真可爱。”更可爱的是普利玛的身份——早在下船第二天艾利卡就通过路易整理了白桥的势力地图, 还有掌权者的主要关系网,普利玛虽然并未在家族中担任职务,但她的身份能轻易接触到很多核心事物。   她邀请普利玛跟自己共乘——大概是怀孕的关系,普莉西亚没有使用常见的双人敞篷马车, 而选择更为平稳宽敞的大车,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俊美随从主动把空间腾给了小姐们, 自己坐到驾驶室去了,不过这个车厢并没有因此变成女性专属,因为普莉西亚身边还坐着一个叫做琥珀的半大男孩, 看着还不太习惯跟这么多女性相处, 有些拘谨地尽可能把自己缩进角落里。   “噢, 其实是为了能和朋友有个聊天的地方。”普利玛快活地说:“离这儿不远, 喏, 再走过一条街就到了。”   粉红鸢尾与其说是店铺,不如说是一个私人俱乐部。虽然也和周围一样有开放的大门和橱窗,但外地年轻小姐是没几个会特意跑来白桥喝茶的, 这些店的存在从来不是为了盈利, 而是供普利玛这样的年轻女孩有个合适的聚会场所。   琥珀虽然沉默寡言,但并不木讷,当车停稳后他第一个跳下马车,一脸紧张看着普莉西亚的一举一动,仿佛她一离开自己的视线就随时会摔跤。   普利玛和艾丽觉得他故作老成的样子很可爱,但普莉西亚现在确实不太灵活, 她身材偏瘦,越发显得肚子比一般孕妇要大一些, 在下马车和上台阶的时候连未婚的普利玛和艾丽都特别胆战心惊。   但普莉西亚自己并不在意, 也拒绝被搀扶, 高高兴兴跟普利玛和艾丽一起走进店里。   粉红鸢尾的店员都是普利玛亲自面试挑选的可爱女孩,头发柔顺脸颊红润,站在粉色调的店里十分赏心悦目。   “要是我早知道这里就好了。”普莉西亚感叹地说:“身边的人都把我当成一个定时炸弹,一步都不肯离开,仿佛我随时都会爆炸——想要出门逛一逛,大多数的店提供的饮料都是酒,不太适合我。”   普利玛一开始为她的形容吃了一惊,但看到琥珀绷得硬邦邦的小脸之后,又觉得很贴切:这孩子确实全程都很紧张,还想跟着几个姑娘进入内室,然后被另一个随从提着后衣领薅了回去。   “你得学会辨别男士止步的场合。”那个英俊的青年憋着笑说,琥珀的脸涨得通红,但一声不吭。   “随便你们喝点儿什么。”普利玛连忙解围:“姑娘们会安排妥当的,如果不喜欢甜食,隔壁的店的商品也可以让他们送过来。”   青年点点头,像拎猫一样把琥珀拎走了,普莉西亚做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对她们无声地说了一句:看。   就连开玩笑的模样都有种点到为止的克制,普利玛觉得普莉西亚这种举止气派一定是位贵族。   “啊,对了。”刚坐下普利玛就想起来,把一直拿在手里的一个礼盒递给普莉西亚:“这个给您,算是谢礼,请千万不要推辞。”   普莉西亚眨眨眼睛。   “刚才那条裙子。”普利玛解释道:“您不是说要给妹妹买吗,刚才您好像忘记了。”   “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拒绝礼物的。”普莉西亚说:“可是我没有妹妹呀。”   普利玛和艾丽:“???”   她们是真心以为普莉西亚是忘了,还把礼盒鬼鬼祟祟藏了一路想给她惊喜来着。   “我只有一个弟弟,浅紫色也跟他很般配,可惜他已经长大了,在时尚这方面决计不会再受我摆布。而我你们也看到了,我肯定赶不上这个季度的流行——哪怕我今天晚上就把孩子生出来,也还要好一阵子才能恢复以前的样子呢。”   普利玛这下确定她是专程为自己解围了,不禁感叹道:“原来是这样,您不知道我刚才还在嫉妒您的妹妹有个这么好的姐姐。”   “普利玛和艾丽是独生女吗?”   “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艾丽说:“普利玛有五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普莉西亚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被这个数字惊到了。   这两个女孩一看就出自衣食无忧的家庭,但中产以上阶级的女性在生育这方面其实一直相当艰难,在潘尼格拉还有一句俗语。   [我要生十二个儿子,六个为国王奋勇杀敌,三个给他修剪花圃,还有三个在地里,要把粮食堆到谷仓天花板上。]   意思是越是贫穷的人孩子就越多,而贵族的孩子却很精贵,到国王那个地位,只有一个独生子作为继承人。   这只是民间调侃的玩笑话,但它是有一定道理存在的:常年劳动不休的女性身体相对强健,而越是富有的千金小姐就越是娇贵,她们的身体其实被过于精细的食物和生活作息养得很柔弱,连一罐牛奶都提不起来,因此生产这件事对她们而言要困难得多,诞下的子嗣自然也稀少而珍贵。   普利玛看出普莉西亚的疑惑,解释道:“我的哥哥和姐姐分别来自不同的母亲,我是父亲最小的孩子。”   哈利夫此生并未缔结过婚姻,与他生育过孩子的女性甚至还有的是有夫之妇,正因为如此,普利玛的兄姐们彼此关系并不算亲厚,尤其是自负的哥哥们总认为自己接任家主的可能性比别人要大。   普利西亚看出这个话题让年轻的姑娘有些神色黯然,轻声说:“但是他很疼爱你,我看得出来。”   普利玛身上有一股与年龄无关、无忧无虑的天真气质。   “父亲会对喜欢的人很好。”普利玛说:“但他的注意力时常会被转移……我小时候曾经恳求他向我母亲求婚,这是他少有的坚定拒绝我的事之一。”   “跟谁结婚都好,只要不是那个讨厌的——”艾丽气鼓鼓地说,普利玛下意识戳了戳她的腰部,令她住了嘴。   不过已经晚了。   普利西亚笑眯眯地说:“这么说,你父亲身边现在有个讨厌鬼。”   “是刚才那个和你们交谈的女孩吗?”她很直接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普利玛总觉得很难对普利西亚说谎——按理来说她们今天之前完全是陌生人,这种因为仰慕对方风度而产生的信任感却异常强烈,令她不自觉放下了戒心。   普利玛握紧了手中的杯子:“是的,她不太喜欢我。”想的今天香耶明目张胆的挑衅和不加掩饰的恶意,她内心的怒火又升腾了起来,于是补充了一句:“我也不喜欢她。”   普利西亚了然:“所以你们在丝绒蝴蝶里争吵了起来。”   “是香耶凑上来的。”艾丽严肃地说:“我们没招惹她。她真讨厌,总是贼眉鼠眼地到处打量,像只随时准备偷你东西的猴子。”   普利玛被她的话逗笑了,吉本原本就有猿猴的意思,是四个家族里名字唯一不是肉食猛兽的,他们自身也一直有点在意这个。   “那女孩是吉本家的?”普莉西亚挑眉:“怪不得,我看到她的手镯和帽子都是魔法物品。”   “他们总是喜欢玩弄魔术,并引以为傲。”普利玛说:“但是说实在的,并没有多少个吉本得到魔法师协会的认证,黑魔法这个方向的成就也远不如大陆上其他已经创出名号来的魔女。”   她说这些意在提醒普莉西亚,毕竟现在她就身处白桥,这样高贵温柔的女士最好不好和吉本家有什么接触——普利玛偶尔听说的邪术很多都与婴儿有关。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忧心忡忡了起来,普莉西亚为了她得罪了香耶,那个女人不会记仇吧?吉本家的人向来毫无底线,诅咒一个孕妇就很像他们的一贯作风。   “但我听说他们有对外招募魔法师。”普莉西亚轻声说:“这是预备也在白桥里成立一个魔法学院吗?”   这句话立刻让普利玛想起了一个星期前那个苍白而冷漠,带伤归来的路易。他和魔女艾莲娜在福星市的冲突并不是个秘密,就算本人有心掩饰也没用,多的是人会私下调查清楚,她的父亲哈利夫也是其中之一。   “正经的魔法师不会回应他们,他们找到都是像——不好的人。”普利玛把艾莲娜的名字咽回去,虽然现在人人都在传说她被路易杀死了,但这些不详之人的名讳对一般人来说仍旧带有隐晦的禁忌束缚,不会被公开讨论。   普莉西亚喝了一小口茶,轻微地皱了皱眉,但又很快松开了。最近几天她的身体总是不太舒服,不论是食物还是饮料都让她感到负担。   “虽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计划,但听起来不是个好兆头。”她语气轻松,像是真正在聊天般说:“他们总是这么……哦,有野心吗?”   “他们不擅长战斗,最初与伍尔夫结盟也是想寻求安全保护,而他们的经济头脑也和伍尔夫互补。”普利玛说道,这些都不算秘密。   “但人总是会学习和进步的。”艾丽插嘴:“如今距离当初结盟已经几百年了,伍尔夫开辟了自己的航线,而吉本的魔法研究已经足以自保,我觉得两家现在已经没有捆绑的必要了。”   普莉西亚有些诧异艾丽能说出这番话来,说实在的,一般的纨绔子弟学习历史更多是为了应付家长,很多男性都不见得能像她一样思考长远。   “我们应当对吉本有所警惕。”艾丽继续说:“可是……”   她看了一眼普利玛,没有继续往下说。   哈利夫毕竟是她的父亲。   普利玛朝她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我同意你的看法,艾丽。”普利玛说:“黑魔法在我看来完全是魔鬼的实验,我听他们提起过一些东西,都是些诸如时光倒流横跨大陆之类的胡话,既疯狂又不切实际,但最可怕的居然有人认为这是可行的。”   时光倒流。   普莉西亚垂眼看手中的杯子,这跟路易所说哈利夫在追求已逝的青春对得上,那刚才和普利玛对峙的女孩香耶,就是吉本派出,为哈利夫推动此事的代表?   看来哈利夫在自己私宅里搞魔法实验的传言是真的,最宠爱的女儿都逐渐不愿意待在家里了。   圣杯的力量加上时间魔法……连他年轻的女儿都看到了父亲的疯狂,老狼王自己却看不清楚。   艾丽如此轻松地说出家主对现行政策的不满,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普莉西亚不是家族成员,而地点足够私密安全,但这个女孩能代表相当一部分伍尔夫的真实看法。   ***   当天夜里。   “这就是那个‘名单’?”一个眉骨和颧骨都很高,轮廓锋利的女人翘腿坐在沙发上,随手把一沓纸扔回桌上:“真实性呢?”   “一半一半。”伊兹法用同样的姿势坐在她对面,表情是和她如出一辙的客气和冷漠:“这些东西一传开我们就在收集了,但可能有所遗漏。”   “这些东西出现在天堂岛还不到12小时,看来你们安插的人手不少,当年的君子协定早已岌岌可危。”女人说:“不是福克斯做的?”   “如果是,我就不会拿着这些来找你了,瓦西里娅。”伊兹法难得表情严肃:“倒是你,今年居然亲自前往白桥……再加上猴子们捣鼓的魔药,这样看来,莱恩家的动机更合理不是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 第三天   瓦里西娅似笑非笑地看着伊兹法:“没必要试探我, 伊兹法,我不喜欢你们这种绕来绕去的说话方式。四个家族失衡的话福克斯也讨不了好,你不也因为这个原因才来搅这趟浑水的吗?”   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伊兹法稍微走神回味了一下某人堪称完美的比例和肌肉触感,露出一个含蓄的微笑来:“四大家族早就失衡了, 瓦里西娅。”   对方沉默了。   武装势力一直相对弱小的吉本家其实比谁都更有野心, 也因此比谁都能熟练操作那种辉煌触手可及的诱惑力, 之前他们一直足够谨慎,就连福克斯深埋在白桥多年的眼梢也是几年前才意识到了一点苗头:出于互不干涉的协议,他们的触手难以探入两个家族内部高层, 只能在外围观望。   所谓外围, 就是指从不拒绝任何事物的天堂岛。   “如果哈利夫不那么短视就好了, 他一定很羡慕你们福克斯。”瓦里西娅嘲讽地说。   跟莱恩与伍尔夫不同, 比起体力和精力, 福克斯要发展长远更多是需要经验足够老道、深谋远虑的当家人——现任家主就是伊兹法那已经超过了一百岁的亲爷爷。   “那只是外界误解,我们可不是那种唯血统论的蠢货。”伊兹法轻声说:“除非哈利夫现在继续生孩子,否则现有那几个扶不上墙的儿子就算废了。最初他只是想拖延几年挣扎一下扶持儿子, 结果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近期呼声很高的几个年轻人他又一个都看不上, 不过要我说,只要是比他强的他都看不上。”   “如此留恋权势又对威望下降的现实无能为力,他这十年间的行为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遵循传说试图制造圣杯,又和心怀不轨的邻居结盟专研时间魔法,总算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把所有正在磨牙的年轻公狼咬死。”伊兹法说。   “如果那样倒是会方便得多, 没有狼群冲锋在前那些猴子完全不堪一击。”瓦里西娅坦率地说:“虽然对白桥没兴趣,但如果有人自愿找死, 我们也不会客气。”   伍尔夫与吉本的结盟勉强算是得到另外两家的认可, 但这种认可是建立在彼此势力均衡的基础上。   哈利夫的野心看起来确实过度狂妄, 但一个狂妄的农夫和一个狂妄的领主杀伤力截然不同,因此老福克斯经过思虑后联络了莱恩家。   那位老得一天之内有一半时间都在睡觉的家主认为这一次莱恩不会拒绝福克斯的友谊之手——他甚至没有派出与瓦里西娅有私交的孙女,而是直接让附近的伊兹法过来办这件事,说明他对此确实很有把握。   伊兹法也确实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他把哈利夫与莫克文王国关于圣杯的交易免费告诉了瓦里西娅,还在今天给她递上了有人在天堂岛搞事情的情报,瓦里西娅不是傻瓜,能让福克斯摒弃眼前利益的事情肯定涉及到更大的利益,而对他们而言,又有什么是比家族根本更重要的呢?   莱恩家也是一样的。   虽然白桥是非武装区域,但这并不代表它无懈可击:这地方像个结结实实的大乌龟壳,虽然一时无从下嘴,但若有能力从外部切断一切资源的话还是可以耐心等待它慢慢失去生命力自我腐化。   “我们不擅长这种事。”瓦里西娅直接说:“不过在里面虽然人手不多,暗中杀几个人还是能办到的。”   其实瓦里西娅算是隐姓埋名偷渡进来的,莱恩家的代表团名单里并没有她,这其中固然有不想让莱恩家显得对吉本那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太过重视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样更方便暗杀还不会扯上家族——她这一趟可没打算空着手走。   既然现在伊兹法上门了,找机会宰了哈利夫也不是不行,虽然她原本的目标是吉本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太婆,不过既然有帮手,多弄死一个算一个。   “我们埋在天堂岛的钉子全部调动起来了,推波助澜一事毋需操心。至于你说的事……”伊兹法考虑了一下:“我想向你介绍一个人。”   瓦里西娅坐直身体。   “散出名单的人?”她朝沙发上那沓纸抬了抬下巴:“他是谁?你有把握?”   “十有八九。”伊兹法说:“他们的身份……应该哈利夫的实验受害者?我和他们在圣杯一事上曾经合作过。”   瓦里西娅注意到他后半句话用的是复数。   “我先说明,如果是只会发传单的肉脚就算了,我不需要会拖后腿的家伙。”她毫不客气地说。   “这你大可放心,战力和体力都很棒。”   “……”瓦里西娅有点怀疑伊兹法在突然开黄腔,但她没有证据。   ***   “你还好吧?”查理蹲在路边,扶着膝盖问德维特。   “现在别跟我说话。”兜帽下公爵的脸又青又白,一开口就抑制不住反胃的感觉,但他又绝不允许自己跟醉汉一样就在路边吐出来,于是这种一直要干呕却强行抑制住的状态持续了很久,久得查理都站累了。   “我们走着回去吧。”最后店长说:“吹吹风也许能好一些。不然上了马车你估计顶不住……或者随便找一家店借用盥洗室?”   说是这么说,但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在靠近天堂岛的区域基本上已经没有多少正在营业的生意了,德维特摆摆手,于是查理付了一笔钱把一直在等他们的马车退了,两人慢慢沿着没有灯光的墙根往内城走。   “你可以不用来的。”查理摸出一盒薄荷糖给他,同情地说:“我就说你肯定不习惯看到那些。”   “他们居然能在那种环境下活着。”德维特此刻有点庆幸他晚餐吃得不多,否则多大的毅力都忍不住:“那些家伙居然能活下去。”还形成了这么大规模的社区,这在今晚之前简直不可想象。   “穷人永远要比富人多啊。”   “勒梅那的穷人不会这样。”   这倒是。想到枫林镇上最穷的孤寡老人都能每天领免费的豆子汤喝,查理深以为然。   “你是个好领主呐。”他像是刚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但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只有两人之间能够听到。   德维特都懒得朝他翻白眼。   他或许不是个亲民的公爵,但德维特的家族作风历来对平民都是不错的,否则也不会有普莉西亚每年都和农家女性一起做点心过节的传统。在这种教育熏陶下他自然不是个刻薄的主人——也许在卫生和礼节上确实是过于严格了一点点,但那都是为他们好。   原本他们还担心只靠尤金几人不足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那些死亡名单传播出去,但这显然是低估了这种人口密度过于爆炸的社区信息传播力。这里的人根本没有什么隐私意识可言,在谁家晚餐多烤了一块肉味道都能辐射周边十户邻居的情况下,那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迅速像瘟疫一般蔓延开来,不过一个白天的功夫,那些相对闲散的老人和孩子就听说了个差不多,直到太阳下班后劳动力回到家中又是第二轮发酵,等到他们午夜离开时,还有不少人一反早早入睡的习惯到处串门讨论和求证,还有不少人家传出了震惊和痛苦的哭泣。   因为名单上的人跟亚历山大这类人不一样,他们都还属于天堂岛,虽然长久没有消息多少能让人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的噩耗传来时,不能接受的家属还是会怒吼捶墙,翻滚哀嚎。   直面这种场景让查理不安。   德维特觉察到了这一点:这就是他和查理的不同之处,他是从未真正融入民间过的公爵,但这个计划初具雏形时他就预见到了这种可能的未来,并接受了这个事实。   令他有所忧虑的是查理是否意识到能煽动数量庞大的底层人民所代表的痛苦和压抑爆发多么可怕,但他当时冷酷地没有提醒对方。   如果说了的话,这家伙有四成以上的可能会决定就此掉头,另谋他法,但时机和环境都不允许。   等那些肮脏腐臭的场景记忆被夜风吹散得差不多,他们也走过繁华的商业区,位于半山坡的房子近在眼前之后,德维特才轻咳了一声。   查理没有注意到。   他一直在走神,所以连这次漫长的散步过于沉默都没能让他警觉:虽然德维特因为反胃而不愿开口,但查理的演讲欲向来不以听众的参与度为转移。   眼看他们走上门廊,打开门即将分道扬镳各自回房,德维特干脆一把拉住往前走的查理,另一只手把门用力一关。   关门声让查理回过神来。   “你后悔了吗?看到他们。”德维特没有废话,单刀直入。   查理看着他不说话,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有些茫然的神情。   “我……不知道。”他说:“在今晚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正确的。”   伍尔夫和吉本都把天堂岛居民当成牲畜一样对待,现在哈利夫又疯了,他们的处境只会一天比一天艰难,结局不是沉默地走向消亡就是爆发,自己所做的只是加速这个进程。   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他今天晚上看到、听到的痛苦比前半生加起来的都要多,虽然理智上知道这些都是黑金家族造成的,但没有查理这群人,他们很有可能直到死亡都不用真正触碰这个坏消息。   “那你就是正确的。”   他听到德维特这么说。   “亲人死亡固然是他们的痛苦之一,但他们还有更多其他的痛苦。你因为看到了今晚的焦虑和眼泪,就忘了白天那里的破败和绝望了吗?”德维特说:“任何想给民众活路的当权者都不会这样对待子民,他们没有活路,早一天引爆就早一天有改变的机会,哪怕失败了,也是把未知的结局提前拉近,你又怎么知道这其中跳过了多少跟今晚重复的痛苦呢?”   “你现在所犹豫的事,我早就考虑过了。”德维特说:“你不必动摇,我们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查理:他们都说我看起来比较像哥哥,我决定以后不叫你路易了,叫弟弟!   查理:弟弟,你同意吗?   查理:弟弟,你叫声哥哥来听。   查理:弟弟弟弟弟弟。   路易: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是谁?亚历山大,不要随便把可疑人物放进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四天   哈利夫站在一面墙前, 欣赏挂在上面的一幅画。   那是一个不知名艺术家的作品,名字叫《希望》,但内容跟标题没什么关系——这位画家颠覆性地把天堂画进两道深深的海峡中间,天际隐隐透出一道光, 光线之后隐隐可见生着黑翼的魔鬼正往下窥伺。   把天堂和地狱地位相互置换, 这个主题很前卫, 如果放在由教会管理的城市,光是这幅画就足以给作者定个死罪。   “哎唷,这幅画看起来真可怕。”香耶细声细气地说, 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恐惧意味, 不过哈利夫就喜欢她这种明着装模作样的行为, 哈哈一笑。   “这是不是阿丹从你们那儿淘来的?”他甚至有心情开玩笑:“我记得去年这儿摆的是一尊白色大理石像。”   “我们可是很敬仰神的, 怎么会收集这样的画作呢?”香耶差不多是整个人都靠在哈利夫身上。“这可是……啊, 对神很不尊敬的行为。”   站在两人身后的一个干部脸色隐隐有些发青,感觉实在难以对两人矫揉造作的话题产生共鸣。   吉本喜爱黑魔法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但伍尔夫要求在供给客人的租赁别墅里全面撤下祈福物的命令却刚过去不久。   诚然一般情况下稍微讲究一点儿的人即使出门旅行也会携带基本的驱邪物品, 但如果真的有什么纨绔不把这种老传统当一回事, 那么他们所在的房子就真的是向各种未知存在敞开大门了。   作为伍尔夫家的一员,在工作场合他不能质疑和反抗家主的决定,但包括他在内的大部分人在自己的私人领域反而会因此做更多防护措施。   这不算阳奉阴违,哈利夫不至于□□到要干涉家族成员的私生活,正因为如此其实已经有不少高层其实以度假疗养之名把妻儿长期送出白桥生活,像他这种地位和财力都不足的, 也会严厉禁止家人入夜后随意走动。   哈利夫大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命令让多少人都胆颤心惊,生怕吉本那些越来越放肆的黑魔法因此波及到客人——他是说, 如果只是吞噬掉路边穷困潦倒的醉汉或者那个巨大垃圾场里的家伙也就罢了, 如果好死不死恰巧撞上了真正有钱有势的贵宾呢……   精致奢靡与安全保密的娱乐性一直是白桥立足大陆的根本, 一旦口碑崩塌的话,伍尔夫这个家族还能延续荣光吗?   还不等他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就被几个略微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思路,他只瞄了一眼,就低头退到一边,为来人让开位置。   “哈利夫大人。”浓眉大眼的阿丹朝哈利夫行了个礼,又朝香耶点点头:“香耶小姐。”   香耶原本娇嗔的神情冷淡了下来,一言不发,显然没有回礼的意思,不过阿丹并不在意,只上前一步,站到哈利夫身侧。   “目前已经有三位实力足够的客人对占星师表现出兴趣和诚意,想要在此之前见他一面的客人很多,但按您的吩咐我都没有答应,只等最后两天开放两个名额。”   哈利夫转向香耶:“那我们去见见他吧?”   香耶捏了捏他的臂膀:“可是我想单独见见占星师,你知道女人总有很多秘密的。”   “那可不行,我不会让你和任何男人单独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哈利夫说:“只有女人才会对占星师感兴趣,那个伯爵夫人也是如此。不过我不太相信那种云里雾里的预言,如果不是你感兴趣我都懒得跑这一趟——如果单单是为了看看我价格飙升最高的竞品是什么模样另当别论。”   “好吧。”香耶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们一起去。”   阿丹垂着眼睛,和其他人一样假装没看到这两人在对话的同时不停揉搓对方的动作。   虽然表现形式跟很多俱乐部里的热情表演差不多,但演员一个是大领导一个是妖女,把观众刺激得充血的部位只会是脑袋。   “占星师住在第五层,享受最高级别的保护措施。”阿丹把其他干部都留在原地,亲自走在前面引路。   “第五层不是仓库吗?”哈利夫不经意地问。   “是的。”阿丹脚步不停:“地下五层平时用来存放不能见风的古董和其他东西,在他抵达之前我们就开会讨论过,最后决定这是最保险的地方。”   只有门没有窗,还位于深深的地下,连空气都是滞涩的——他们认为这能最大限度遏制占星师的能力。   毕竟这是能从星星、风向和影子等等莫名起来的自然现象里寻摸到真理的专业人士,即使占星师本人看起来跟一个中学老师差不多,既文雅又孱弱,但主管拍卖会压力甚大的阿丹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   因为这是伍尔夫本年度最重要的商品。   哈利夫没有继续问下去,环形楼梯越往下走就越是昏暗,哪怕在墙壁上安了很多盏灯也驱散不开这种郁闷的氛围,哈利夫漫不经心地捏着香耶柔软的手,心里在盘算别的事。   对占星师不屑一顾是给外人看的,其实哈利夫也有事要想问,但他预备秘密独自与占星师见面。   有香耶在,很难随心所欲地谈话。哈利夫知道很多人都以为自己被香耶冲昏了头,真是笑话,表面上的予求予取不过是是因为眼下她确实是最得用的人。   另外他对香耶想要与占星师见面的契机很感兴趣,只要自己在场,不论她询问什么都不瞒不过去,如果恰好是吉本家死攥在手里的秘密线索就再好不过了——如果不是圣杯和时间回溯都涉及魔法领域且恰好是吉本的强项,哈利夫不可能将自己的核心愿望向第二个人敞开。   阿丹把自己的气息控制得很轻,几乎是数着步伐一步一步来到走道最尽头的,占星师科特就在那里。   原本这地下最底层并没有房间,他们将一个办公室临时改成了暂时可以住人的地方,并在重重安保下尽可能将其布置得舒适一点——说来讽刺,他们将占星师当成牛马货物一样贩卖,但骨子里却对这种神秘力量依旧心怀敬畏,不敢过于苛待对方。   当然占星师不一定会领这个情就是了。   阿丹将自己的手伸进铸铁大门边上一个雕成张嘴蝙蝠形状的小洞里,洞内机关被触动,一种细微而冰冷的痛感卷上他的手指,像是有什么食肉动物在舔舐他,阿丹脸色不变,只是在抽出手后立刻用手帕把还在渗血的手指擦干净了。   这扇门的‘锁’跟拍卖品仓库一样,只有哈利夫和阿丹的血能打开,作为哈利夫之下的拍卖会最高负责人阿丹不太喜欢这种开门方式,而且这似乎也会冒犯到里面那位占星师,因为上一次他打开这扇门的时候,对方就说过这么一句话:在空气不流通的地方,血腥气会残留很久都不散。   ……希望家主不要对占星师太粗鲁,那位看起来实在过于文弱,而且还是世上仅存的几个能读懂星星的人,感觉对他说话语气重一点儿都是罪过。   他推开看似沉重但实际上滑动很顺畅的大门,走近一个狭窄的门厅里后,才抬手在第二扇橡木门上敲了两下。   几秒钟后,一个声音略微迟疑地传出:“……请进?”   阿丹扭开门把手后才退后几步,侧身让给哈利夫和香耶进入。   “你在外面等。”哈利夫跟他擦肩而过时扔下这么一句话,随即领着香耶推开了门。   被世人赞颂并追逐的占星师就在里面。   哈利夫和香耶打量着坐在躺椅里的年轻男人,对方也在看着他们,然后露出个近乎友善的笑容来。   “你好。”科特说。   哈利夫觉得很有趣。   他不觉得占星师本人会不了解自己当下的处境,阿丹那家伙虽然头脑很灵活,但性格很有些过于绅士,总希望能跟所有人讲道理,即便自己就是绑架犯之一,也要坐下跟对方讲清楚——阿丹就是这样的人。   但这个男人看起来并不崩溃,在被抓到白桥关进不见天日的地下一阵子后,他看起来甚至还有几分从容。   见到哈利夫也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也没有预想中的高傲态度,毕竟占星师这个身份注定高贵,即使站在一位国王面前,他也有不必行礼的特权。   “你好。”哈利夫饶有兴致地说,香耶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问。   科特思索了一下:“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或许你是伍尔夫家的现任掌权人?”   哈利夫意有所指:“看来即使没有窗户,星星也有办法告诉你答案。”   “哦,也不是。”科特很自来熟地一摊手:“这是刻板印象——占星师并不是什么事都想计算出个答案的,只是简单推理罢了。阿丹先生说他是白桥拍卖会的负责人,能让他带路并外面等候的人地位肯定在他之上,那不是伍尔夫家主就是吉本家主了。”   而早就听说吉本家的掌权者老得只剩一口气吊着了,科特心想,倒是狼王看起来也不年轻那……   虽然长年离群索居让他的交际才能远远不及兔头店长,但坏话不能当面讲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因此对两个家族的老年歧视科特很明智地没有表现出来。   “我叫哈利夫。”哈利夫在他对面坐下:“请原谅,这阵子实在过于忙碌,没有及时来问候您。”   科特眨眨眼睛,一时间有点词穷。   人质跟绑架犯之间,该聊点什么好?他不知道啊。   可是他们好像都在等自己说点什么……要说什么?他是不是错过了撒泼打滚的时机了?或者义正词严地大声斥责他们这种罔顾本人意愿强行当做物品上架拍卖的行为?   但全世界对占星师都是这个态度,而且激情演讲肯定很累,讲完了对方也不会被感动得当场释放他,损人不利己。   他迟疑了一下,才说:“你们今天来,是想赶在有人买走我之前先自己算个命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囚禁对宅男来说是没有用的。   科特:你们要买书吗?附特签的那种。   星期五了!大家周末快乐!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四天   “很多人对占星术有误解, 以为星星什么都能解答——但星星并不是无时无刻都在注视人类的,这是一种很自大的想法。”科特接着说。   “我们还什么都没说呢,干嘛这么快就要拒绝。”香耶嘻嘻笑起来:“因为您在生气吗?”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四周。   这样一个美人坦荡地说话,在她的注视下很难有男性能坚持怪罪她, 更何况绑架占星师这件事本来也和她没有关系。   不过科特不太精通沟通艺术, 香耶显然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因此他一摊手:“没有人喜欢做阶下囚。”   他都懒得跟这两个不速之客理论把人当货物贩卖这种行为是否过于缺德了,但傻子是做不了占星师的,科特不至于被人卖了还要帮他们数钱, 甚至不乐意浪费时间虚与委蛇。   “我知道占星师的占卜是无价之宝, 所以不敢狂妄开价, 今天只是想看看传说中的占星师是什么模样, 您就当作是我任性的好奇心作祟。”香耶收起轻佻的口气, 这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略微不同了。   哈利夫看了她一眼。   这跟之前说的可不一样,哈利夫确定香耶肯定想从占星师这里知道些什么,但也不是不能理解香耶的临时退步, 毕竟除了限制人身自由, 他们还真没有多少行之有效的手段来强迫科特进行占卜。   占星师的存在太过珍贵,很难在他们非自愿的情况下从他们手中获得准确的情报,身体伤害或精神折磨等侵害手段会影响他们的理性,进而导致占卜结果偏离正轨。   这也是占星师这个群体很难拥有自由的原因之一:就算不能用正当理由让他们臣服,也最好能断绝占星师为自己以外的人服务的途径,否则谁知道你的敌人会不会从占星师那里得到什么致命启示呢?   “占星师除了较一般人更擅长计算之外没什么不同。”科特说:“毕竟我是个普通人类, 三百年前倒是有个精灵占星师,但那也不算什么稀有种族, 观赏性一般。”   香耶顿了一下, 抬眼打量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 不确定他是天性如此耿直还是确实暗藏嘲讽的意思。   哈利夫终于开口了:“她的家族向来敬畏各种神秘力量,也请您不必太过谦虚。我注意到壁炉没有点起来,阿丹真是越来越粗心,此间湿寒,请您一定要保持健康。”   科特也把视线投向安静的壁炉,里面还整整齐齐码着木柴。   “阿丹先生很周到,安排了一个很能干的人来帮忙,是我不喜欢太过燥热的环境。”   “您喜欢寒冷吗?北方或高处,跟魔法师一样?”   “自然元素丰富的地方方便开拓灵感。”科特一边观察哈利夫一边说。   他不是灵媒,不能看到人的气场,但哈利夫身上有一种……即使不需要灵视能力也能觉察到不对劲的感觉,他对此有点好奇。   哈利夫看了一眼香耶,香耶知道这个占星师恐怕不是那种会与人委婉周旋的类型,于是褪下一直挂在自己手腕上的小巧绸袋,放在桌上,并扯松了袋口。   那个外表看起来装饰大于实用意义的小东西显然带着空间魔法,因为香耶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足足有甜瓜那么大的东西。   那是一个水晶球,但与常规晶莹剔透的水晶球不同,里面悬空浮着一根紫红色的羽毛,羽毛周边仿佛褪色般晕染出丝丝深紫,使这个水晶球看起来像一块稀奇的琥珀。   科特坐直了身体,哈利夫也把视线紧紧焊在那个水晶球上——这显而易见是个封印,但即使透过那层厚厚的水晶球,他们也能感觉到里面的东西十分不同寻常。   “我知道无数国王贵族愿意为占星师敞开宝库,只要能换来一个准确预言。我们不敢与那些身份高贵的人相提并论,只能拿出家族藏品里最宝贵的东西,但凡您能多看一眼,我这一趟就不算白来了。”香耶说。   “你想知道什么?”科特收回了目光,心里有些奇怪:他之前感觉哈利夫才是有事想问的那个,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表现出要来跟他做生意的意思,倒是这个女人很多变,刚进门时那种不安分的妩媚模样几乎都没有了,变得……正经了很多。   “询问水晶球里的事物。”   科特哦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靠回椅背里,以一种近乎高傲的姿态漫不经心地说:“你预备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香耶和哈利夫都看着他——一说起这个,科特突然有了传说中占星师的模样,冷漠,傲慢,还有几分看不出情绪都喜怒无常。明明还是同一人,但初见时那个苍白近乎文弱的男人此时仿佛水蒸气一般消失无踪了。   “这个水晶球。”香耶毫不犹豫地说:“我可以代表家族将它献给您。”   科特难以置信。   “这就是你的诚意?”他反问:“想知道它是什么,解开封印是最快的办法。既然你们长久以来都没有撼动它,证明根本不具备解封和再次封印的能力。用这样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烫手山芋跟占星师交换,长久以来被我们拒之门外的国王恐怕都要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抗议。”   香耶有些难堪。这个水晶球并不像科特说的那般一文不值,实际上如果把它放到大陆上,会有无数魔法师和学者愿意付出高昂代价交换它甚至只为看它一眼,尤其是高阶魔法师。   因为哪怕被水晶球封印住了,里面那片羽毛也依旧透露出远古魔龙的气息——很有可能就来自世界之龙。   那是人类现今可知的,具有灭世力量最恐怖的存在,哪怕是它曾经存在过的分毫证据都是珍贵无比的。   香耶也只是想从科特这里得到一个证实而已,诚如他所言,吉本即使有解除封印的能力也无法再次将它封印一次,圣杯的血统自古只存在在伍尔夫家族里,哪怕途中吉本尝试与之同婚也没能将那种神奇血脉分离出一星半点,在这个前提下,除非能将伍尔夫吞并了,否则世界之龙对他们来说不是希望,反而是威胁。   被占星师拒绝也算意料之中,香耶没有多做纠缠,重新把水晶球放回那个绸袋里,那个袋子显然有第二层隔绝气息的封印作用,一收紧袋口,那股令在场的人脑袋隐隐作痛的躁动气息就消失了。   这儿是伍尔夫的地盘,香耶不想在哈利夫面前继续追问下去,也很难背着他继续加码,于是干脆地放弃了。   倒是哈利夫看着那个小袋子若有所思,这个占星师虽然不世故但也不单纯,几次交锋都没漏出多少有用的讯息,但不要紧,吉本一向谨慎小气,拿不出与占星师相匹配的酬劳很正常。   他预备晚上再单独来见这个占星师一次。   阿丹一直在走廊尽头等待,等送走哈利夫和香耶后,他才返身回去。   “现在是下午一点,您需要饮料和饼干吗?”他问。   还在发呆的科特回过神来:“啊……请给我一壶茶。”   刚才那场局促的见面里有几个地方令科特有点在意,但自从被带到白桥后他就再也没有动笔计算过任何东西——表面上他们安排了仆人定期为他打扫房间,但实际上恐怕连他掉落的一根头发都会被回收观察,何况是草稿纸。   不过没关系,没人知道他科特心算也一样成立,用笔不过是更快捷更有仪式感罢了。他也曾经想过恶作剧胡乱写一些东西挑衅伍尔夫,但那个被阿丹派来服侍他的年轻人挺善良乖巧的,做间谍使他肉眼可见的压力很大,自认为很善良的科特为了避免那孩子被迁怒,最后还是没有动笔。   不然要是换个心术不正的人过来更麻烦。   科特朝端着托盘走进房间的年轻人露出个笑容:“是肉桂茶吗?谢谢你,吉姆。”   ***   “阿文?我知道他。”杰森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虬结的肌肉还在冒着热气——现在是休息时间,大多数人还在三两句聚集边吃饭边交谈。   “他是个高个子有些拘谨寡言的人,据说跟你弟弟是朋友。”尤金说。   杰森看起来似乎要从石头上腾地站起来,但随即克制住了自己:“就是他!这么说,吉姆还活着?”   天神在上,他当然听说过那些死亡传言,其中很多已经被证实是真的,但谁也不知道那些名字是如何从内城流出,是否全都真实(而完整),已经很久没有弟弟音讯的杰森当然不希望在那些传言里听到吉姆的名字,但这样不上不下地也着实令人难受。   这真是混乱的两天里他听到的最好消息,天知道他最近被焦虑痛苦的人们拉着倾述了多少伤心事,没人知道他自己也听得快崩溃了。   情绪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会在人群中迅速蔓延且不断增幅,杰森隐约觉察到这种负面情绪再膨胀下去迟早会逼近爆发的临界点,但他却对此毫无头绪。   毕竟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那恐怕就只有至亲至爱之人的死亡了。   尤金连忙补充道:“放心吧,他大概率没事——拍卖会开始前他还是绿荫别墅的餐巾师呢。”   “然后他就失踪了。”杰森的眼神很凌厉:“被人带走了。可什么时候不换,偏偏是拍卖会期间,他一定是被要求接待‘外面’的客人!”   尤金不吭声了,这种时候那些空洞的假设安慰毫无用处,杰森虽然是天堂岛的人,但天堂岛也是白桥的一份子,他们比这几个异乡人更明白拍卖会期间可能会发生什么。   “你能接触到内城的人和事,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杰森突然一把抓住尤金:“我不该厚着脸皮这样要求,但吉姆是我仅剩的亲人,我想找到他。”   尤金说:“内城这么复杂,即使帮你混进去,你也难以找到吉姆啊。”   “我至少要见阿文一面。”杰森坚定地说:“我了解他,他不敢与人交谈,看到我他一定能想起更多线索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为什么安排吉姆而不是伍尔夫任何一人去接触科特。   首先但凡伍尔夫,都不具备服侍人的专业技能,穷死饿死都一样,同时这也是为了让科特降低戒心。   其次就是吉姆算跟少爷谈恋爱使他既熟知如何照顾上位者也学习了读写(这在下层人群里很少见),科特占星需要计算,他专业对口。   真怀念周五那个快乐的自己,痛经滚出拆那! 第一百四十五章 第四天   “我不会惹麻烦, 只要能知道吉姆还活着。”杰森说。   尤金叉腿坐在他对面,看着远处几个男人蹲在一起正热烈讨论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想把他劝回来吗?”   杰森沉默了。   如果能劝回来,那一开始吉姆就不会走。其实谁都知道内城是什么地方, 他们这种人在那里人格尊严都是不存在, 在两大家族眼里一个活人的价值远不如一只从商船上抱下来的宠物。   但即便对此心知肚明, 一旦他们释放出机会还是会有人不断离开——杰森知道这是为什么。   天堂岛实在太过贫瘠了。任何精力充盈、对未来有所期望的年轻人都不会选择踩上他们祖辈那个沉痛的脚印,重复这种饥饿困窘不见天日的生活。   杰森也有过那个时期,应该说即便是现在他也不曾安于现状, 只是他选择以天堂岛做自己起点, 哪怕进步微乎其微。他尊重弟弟的想法, 但听到那些世代传下来的恐怖故事是一回事, 亲眼体会曾经的同胞被有条有理地以各种死亡事故登记在册又是另一回事。   “我想要确认他平安。”杰森最后说:“只是不能为自己的事麻烦你, 我也没法支付委托别人替我做事的报酬。”   ***   “让他来吧。”听完尤金汇报的公爵如是说:“借他一身衣服好让他不被人赶出去——在这种时候即便你打包票帮他寻找弟弟,他也不会相信你真的会尽心。”   尤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   “天堂岛里已经有人在策划潜进内城了, 一部分是不相信那个名单的人, 一部分是愤怒得有些失去理智的人,如果杰森不在就不再有能压住他们的人了。”尤金谨慎地说:“如果天堂岛与内城起了冲突,形式可能会失控。”   他是在天堂岛待了最长时间的人,这两天岛内陡然一变的气氛也感受得最深,可以说原本制定的煽风点火行动几乎没怎么用上民怨就已经开始沸腾,连最逆来顺受, 把一切希望都寄托于阿奎那所描绘来世的那群温和派也被仇恨的情绪所感染言语之间逐渐偏激起来。   “那你最好做好战斗的准备。”霍尔斩钉截铁地说:“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你不会天真地以为天堂岛和内城最后会坐在谈判桌上计算赔款和分界线吧?他们现在还没有上桌的机会。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好受一点儿……”   霍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当作我们在帮助他们获得这个资格。”   希洛也想鼓励一下尤金, 毕竟自己教了他这么久的剑术, 一旦真的打开这可是第一次实战呢!师傅很期待!   但还没等他凑上去也拍一下肩膀, 门就从外面被打开了,希弗士走了进来,房里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还有朋友,队长。”霍尔明知故问地开口:“不过我们现在时间紧迫,儿女情长最好先——”   “不是你想的那样。”希弗士硬邦邦地打断他的调侃,把一封信呈到德维特面前。   公爵歪了歪头,没有立即去拿。   “这应该是给你的信。”他慢吞吞地说:“你确认过内容了吗?”   希弗士闻言有些窘迫,他可以用职权和拳头逼迫骑士们闭嘴,但连公爵也是如此,他毫无办法。   可谁叫他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无故外宿一整夜,还带了一身惊人的痕迹回来呢——这栋房子里一个女性都没有,白兰骑士团又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彼此之间根本藏不住多少秘密。   特别是年纪最小的希洛,足足有好几个小时一看到他就夸张地“哇”一次,如果不是都有正事要干他一定逃不过一顿修理,偏偏在这个时候,绿荫别墅的一个侍从上门送回了那天晚上赴宴时他所穿的马甲(当天早上情形混乱,他根本没注意到是否已经穿戴整齐),还附了一个口信。   于是他回去了一趟,却没有见到伊兹法,而是在他所提示的地方找到了一封信。   其实德维特也知道如果信里尽是风花雪月的调情之語希弗士绝不会这样呈上来,但骑士团都已经嗷嗷叫唤了这么久,他也想凑个热闹。   “这是福克斯的来信,信中隐晦提及他们于莱恩在白桥有所计划。”希弗士一板一眼地说:“从吉本在堵场兜售的药物看来,他们已经触及了莱恩的核心利益,也许他们这一次会有所行动,但能够进入白桥的人员有限,所以需要临时合作。我认为这样一来……”   他们在吉本那一头的盲区就得以补上了。   德维特眉毛一挑,终于伸手拆开了那个颜色骚包的信封——上面还有淡淡的熏香味,很典型的罗曼蒂克作风。   靠得近的几人都闻到了,连海斯廷都朝希弗士投以注目礼。   就这还说你们是清白的?   比起包装,信件内容相当简洁,想来更多内情需要面议。这种场合,八面玲珑精通各种黑话的兔头店长无疑是最适合的交涉人选,但此时他为了力求以假乱真的效果一直跟着路易熟悉他的各种言行举止(更重要的是补全多年的兄弟情谊by查理)不在这里,即使顶着路易的名号,与莱恩私下会面也可能会引来视线……   德维特敲了敲桌子:“我去见他们。希弗士跟着我,尤金接应杰森,海斯廷和希洛返回天堂岛之前跟艾利卡通个气,让她们低调行事——内城这几天可能不平静。”   “另外,特别注意阿奎那,他可能会跑。”像是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细节,德维特补充了一句:“那老家伙察言观色的本事有几分,估计已经从你们的行动中看出什么了——但他现在架也要把他架起来。”   希洛有些诧异地应了一声。他完全没注意到那个唯唯诺诺的老神棍有异心,但公爵的假设确实很像他会做的事,现在天堂岛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阿奎那惯会见风转舵,确实要再盯着点儿,如果这个“精神领袖”消失了,就很难再有人能把那些立志躺平的咸鱼调动起来了。   希弗士心情有点复杂,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在这种时候再见到伊兹法。那天早上自己确实迫切想要跟他谈谈,但随着时间流逝,冷静下来后他居然罕见地胆怯起来。见面了要说什么呢?为自己的失控和鲁莽道歉?伊兹法需要这个吗?如果他想听到这些话就不会天亮前自己离开了吧。   而且他虽然喝醉了,但没有完全失忆,在冷静下来后回忆那一夜,最初确实……是伊兹法主动的。   所以这叫什么事啊?希弗士十分纠结——他以为伊兹法是不怎么待见自己的,或者说虽然时常游走在上层社交圈里,但有时候对方时常会表露出对富裕的贵族的嫌弃来,这差不多就跟一直表现得对希弗士意见但却跟他过了一夜一样矛盾。   “想什么呢?”德维特终于开口了:“那个福克斯漂亮到让你一回想起来就表情扭曲吗?”   希弗士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公爵身边走神了。不对,公爵什么时候开始关心下属的八卦了?   “我以为你很习惯这种事。”他继续说:“但你这次很反常,是被甩的那一方吗?”   金发的骑士团长在勒梅那差不多就是少女偶像般的存在,即是在帝国里也算很受欢迎的,比起来,著名的白兰公爵虽然美貌惊人,但生人勿近的脾气也同样闻名,除了姐姐普莉西亚久没见过他给哪个女性好脸色过。   这种传闻其实有失偏颇,因为作为德维特公爵他从来都会对异性保持应有的风度,只是跟在他身边的希弗士太过温柔了,很容易衬托出他刻板而冰冷的礼貌来。这样的希弗士原来也会碰壁,德维特觉得怪新奇的。   “大人,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希弗士咳了一声:“比起这个,待会的会面更重要不是吗?”   德维特哼了一声。   跟黑金家族见面除了掉价之外他没有其他感想,如果不是情势所迫——   年轻的公爵一想到这个就来气,觉得兔头的朋友也跟兔头一样会找麻烦,如果不是他傻乎乎被狼叼回白桥的话……不过有世界之龙的威胁在,哈利夫还是该死。   前往白桥前他给帝国写了信,皇帝对这件事也很重视,来自康坦丁的支援已在路上,但总归来不及。拍卖会一结束,占星师就要被绑上船带走,这种家伙的存在也是能动摇大陆版图的,说不定在水上还会引发争夺战。   总之就是麻烦。   “兔头知道这件事了吗?”他问。路易的身份让他们知道很多伍尔夫内部的情报,相对的内城以外的消息就需要由他们来补齐,因此这两天来往两地之间的麻雀勤快了许多。   “我已经发出了信使,如果事情顺利,我们也许会在马车抵达前收到回信。”希弗士说:“说起这个,查理先生真是个天才,他的灰色哨兵在短距离内的联络速度快得惊人,如果是跟他本人对接,甚至能达到魔法石的即时效果,但造价却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他由衷地赞叹道:“这个发明已经足以让任何一个魔法师名声大噪,虽然他从未施展过元素魔法,还总是谦虚自己只是个喜欢玩小把戏的半吊子,但其实他比大多数人厉害得多。”   但这句话却让德维特的脸色沉了下来,转头看向车窗,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黑色的车窗上倒映出他形状优美的侧脸。   “是啊。”他冷冷地说。   这个语气让希弗士顿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也不说话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普莉西亚:温柔的希弗士,骑士团偶尔也换换岗怎么样?   希弗士:?   普莉西亚:因为我担心你一直跟着我的弟弟他会孤注生。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四天   路易在权限范围内给了德维特他们很多方便, 此刻乘坐的防窃听与防窥视的特制马车就是其一,不过缺点也显而易见,这种带有路易个人风格的东西在白桥内容易被人盯上,于是途中公爵和骑士长又换乘了一次交通工具, 从几栋联排建筑之间穿梭——甚至要从某个剧场的女子更衣室借道, 最后才到达了指定的见面地点。   两人经过摆满天平的柜台时, 希弗士回头看了一眼高高摞到天花板的柜子,虽然抽屉都是关着的,但空气里挥之不去的烟草气息还是叫人立刻明白这家店做的是什么生意。   “看来虽然有‘协议’在, 但大家彼此仍旧心怀戒备。”希弗士说了这么一句话, 但声音压得很低, 散落在被脚步挤得嘎吱作响的楼梯间里。   他们是从另一个暗道直接进入这家烟草店的, 虽然没有看到外面的招牌, 但能作为秘密会面地点,这家店显然不受伍尔夫或吉本控股,这样的存在在白桥里虽然不能说没有, 但数量肯定不多。这种带有间谍兴致的地方能在两个家族的注视下经营至今, 只能说不管背后是福克斯还是莱恩,都为此下了一番功夫。   德维特尽可能离贴着壁纸的墙面远一些。不知道是疏于打扫还是鲜少有人上楼的缘故,每走几步他就能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现颤颤巍巍的蜘蛛丝,墙缝间还有一些谨慎的小生物探头探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带着灰尘的空气也令他嗓子发痒。   若非这阵子的旅行让他多少习惯了人类生来本来就是需要跟各种生物共处这个事实, 他很难抑制要一把火烧了这个鬼地方的冲动。   “如果——”他盯着左边一块形状古怪的污渍刚要开口,原本沉闷滞涩的空气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了变化, 希弗士和德维特同时感受到了令人后脖颈发凉的杀气。   骑士长没有在这种昏暗的狭小空间里徒劳张望, 而是往前跨了一步, 迎着利刃破空声反手一挡,沉重的力量压迫感令他神情一肃,没有顺着那股力道侧身卸掉,反而强硬直前,生生把那股攻势顶了回去。   德维特站在他身后没有动,右手握上手杖,把注意力放在身后——但他们来时并未见到楼梯间有什么机关或埋伏,此时也没有动静自下面而来。这说明对方是独自一人?   希弗士盯着眼前的女人看。   对方的眉弓和颧骨都很高,鼻梁挺直,是典型的冰原人长相,此时逆光站在楼梯间里,一击不成就停住垂手站在原地,也在打量他们,尤其是希弗士。   “伊兹法比我想的靠谱一点儿。”她开口说:“如果他介绍的来的是只会玩花剑的弱鸡,那我们就没有交谈的必要了。”   希弗士没有放下短刀,依旧横在公爵身前,神情并没有因为她提到伊兹法而变得缓和多少。   “这就是你突袭的理由?”他冷冷地问。   “突袭?”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这只是打个招呼——请原谅。”   她让开道路,又说了一次:“请原谅,先生们。”   ……一言不发就砍人,砍完又如此爽快道歉,任是骑士长也没见过这种怪人,当下被她弄得有些发懵。   其实第一次攻击后那股杀意就迅速消散了,他们都能感觉到对方此刻已经没有恶意,但这并不能抵消刚才那个唐突的冒犯行为。   “好了,格林。”德维特在他身后开口了:“你们预备在这里罚站多久?”   这就算是把事情揭过去了,瓦里西娅对希弗士的身手印象深刻,可惜对方大概是个贵族——伊兹法特别对此说明过,否则她还挺想深入了解一下。   “你用剑的姿势很漂亮,力量也足够,没有十年以上不间断的苦练不会有这种成果。”瓦里西娅:“伊兹法没有骗我。”   希弗士环顾四周,这个略显逼仄的房间只有一扇门,没有窗子,连家具都最大幅度精简了,看上去有些萧条。   而伊兹法不在这儿。   “他没有对我们详细说明。”希弗士思忖了一下:“你是瓦里西娅?”   这种气势和身手跟莎莎那种小姑娘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希弗士认为这个人具有掌管北方佣兵的实力和资格,于是大胆猜测。   瓦里西娅没有否认,而是反问:“帝国什么时候对白桥感兴趣了?”伊兹法没有对瓦里西娅明确他们的身份,但给了几条线索——不是多伦大陆的人,疑似贵族,那只可能是来自康坦丁帝国的势力。   “和帝国无关。”希弗士平静地说:“我们的目标是占星师。”   瓦里西娅哦了一声,这倒是个足够令人信服的理由,今年伍尔夫俘获占星师的消息比春风还要更快更广地掠过多伦大陆,如果不是那老掉牙的黑金家族互不干涉协议还存在,其实瓦里西娅自己也想抢抢看来着。   “占星师是伍尔夫的压轴宝贝,哈利夫可不会随便让人坏了自己的好事。”她说。   “他的意志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希弗士说。   瓦里西娅一怔,随即用欣赏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圈。   “我通常很不耐烦这些贵族做派,觉得既虚伪又装模作样,但由你说出来却不好像不那么令人讨厌了。”瓦里西娅气势凌厉,但当她弯起眼睛笑的时候,却有种火焰燃烧般的勃勃生机,异常耀眼。   虽然五官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但她无疑很有吸引力。   “那就杀了他吧。”瓦里西娅轻声说:“我看出你们正是为此而来。”   “而你是为了什么?吉本?”希弗士问。   “史文那个老家伙……作为吉本的当家人已经十年没有在外人面前出现过了。”瓦里西娅说:“跟哈利夫比起来,他像个谨慎过头的老乌龟,除非深入吉本家,否则很难下手。”   “就算他现在突然搭着马车找上门来,把脖子凑到你刀下求死也不会改变多少东西,一个超过一百岁的老人不会事必躬亲,他死了自然吉本有的是继承人继续他们的‘事业。’”希弗士毫不客气地说:“他跟哈利夫不一样。”   哈利夫补全日渐缺失的权势安全感的作法是不断试图集权并干涉几位长老行使日常职责,如果不是吉本在另一头转移了他很多注意力而他又没有合意的心腹,相信他会更愿意把所有东西都拢在手里,现在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不过是因为几个长老都不是任人宰割的傻瓜。   但他的过度干涉和挑拨确实加剧了几个高层干部之间的矛盾,如果哈利夫死了而没有足够强势的继任者,在谁也不服谁的情况下伍尔夫内部很大概率会因此引发争权动乱。   “所以我跟你们一样,希望哈利夫去死啊。”瓦里西娅轻松地说:“他们躲在伍尔夫身后上蹿下跳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草原狼把他们围起来保护,作为回报,猴子献出了一半的劳动果实。”   如果狼群元气大伤无暇顾及他们的话,事情就回好办得多。   “哈利夫虽然已经开始精力衰退,但他的实力依旧……”希弗士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他注意到一直一言不发的公爵突然皱起了眉。   瓦里西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那个矜贵过头的漂亮男人终于动了动,抬眼看向她。   “这栋房子设置了什么东西?”他问。   “一些保密魔法和屏障魔法。”瓦里西娅挑眉:“怎么?你们不是还邀请了记者参加这场谋杀会议吧?”   “我的信使被挡住了。”德维特说:“把窗打开。”   圆滚滚的小麻雀警惕地盯着眼前紧闭的窗户,感觉到那上面有不能触碰的气息,但它没有等待太久,窗子就从里面被打开了。随着窗户开启,那股令人忌惮的气场也消失了,它能感觉到自己的目标就在里面,于是如同一个出膛的小炮弹一般猛地扎了进去。   差点把希弗士撞了个趔趄。   “好生动的通讯魔法。”一旁的瓦里西娅抱着双臂,眼睛盯着那只灰麻雀:“非常聪明……几可乱真。”   希弗士没有搭腔,小麻雀在他掌心活泼地原地蹦哒了一下后变回了一个鸟形纸块,小心拆开后就是一张完整的方形信笺。   希弗士刚把信笺递给公爵,房里的几人就都听到了楼下的摇铃声——那是当客人推门时发的声响,但这家店今晚根本没有对外营业。   “是我的人。”瓦里西娅倾听了一下上楼的脚步声,果断地说,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窗子。   “大人,波良肯大街发生骚乱,一群人把仓库点燃了,烧死了几个管理员,现在还在吵吵闹闹,整个区的人都被封锁了。”一个短发女孩一口气说道:“艾米丽她们今晚都在那儿,吉本嘴里说是疏散安置,实际上把所有人都关起来了,苏珊娜小姐让我、我请示您是否采取主动……”   瓦里西娅皱眉:“冷静点儿。什么人放的火?”   “不清楚,有人说是几个装卸工,有人说是跟着主人去点货的仆人,但都不能确定。”   “让她们别动。”瓦里西娅果断地说:“跟我们没关系,别贸然惹人生疑。”   “可是……”短发女孩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别人,猛地住了嘴。   “你先下去。”瓦里西娅不容拒绝地把她打发走,回身关上门,侧脸盯着他们看。   “装卸工?”她目光锐利地说。   “与我们无关。”德维特慢条斯理地说:“目前为止。现在劳驾,我们这边也有点事儿。”   对着瓦里西娅狐疑的目光,公爵让希弗士把来自查理的信笺递了过去。   上面是兔头店长惯常使用的、龙飞凤舞几行连体字:   今晚九点。   东三区5号别墅地下3层,与占星师单独会面。   句末画了个潦草的狼头,显然指代的就是哈利夫。   *   作者有话要说:   瓦里西娅是个魔战士。   字数居然超过50万了,吓我一跳。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四天   “外面刮了很大的风, 也许耽误了送货的马车,但这儿还有红茶,搭配黄油饼干也不错。”吉姆小声征求意见:“可以吗?”   科特不太在意这个:“没关系,外面起风了吗?”   吉姆嗯了一声, 看了一眼完全放松躺在摇椅上的科特, 一本地理游记被摊开扣在他脸上, 整个人一动不动。   十分坐没坐相。   但吉姆知道他是个大人物,说不定是个真正的贵族——富有的伍尔夫和吉本在白桥可以说是皇帝般的存在,但据说他们没有贵族头衔, 天堂岛一些不畏惧死亡的老人偶尔会说, 即便穿着礼服拿着手杖, 每天吃白面包喝红酒, 他们也只是披着人类外衣向往文明的豺狼, 人类世界根本不会接纳他们。   这话大多数人听不懂,但服侍了几天这位大人物的吉姆开始隐约领会到了这层意思,这个男人从未装模作样地用一整套银餐具吃饭, 也不会每隔一两小时就换一套衣服标榜自己考究, 但正是这种(过于)从容的气度反而令他与这里的人显得截然不同。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天就全黑了,但没有下雨,只刮风,街上到处都是乱飞的报纸,女士们都已经全部改为室内活动了。”吉姆知道被关久了,科特对一切有关外面的事情都感兴趣, 于是小心翼翼地挑拣自己认为无关紧要的事物跟他说,想让他快活一点儿:“刚下我听人说, 有个倔强的先生一定要带着宠物在这种天气散步, 结果他的小狗被大风吹到了二楼——还好那是露天大阳台, 很幸运地被人一把抓住了。”   “还好你不必和我一起一直待在地底,我还以为连你也不能出去放风呢。”科特说。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走廊另一头。”吉姆连忙说:“只有去取洗好的床单和衣服时才会上去,您随时可以找我。”   他动作麻利地灌好水壶,开始切一个拳头大小的甜瓜,预备搭配葡萄做一个果盘。   科特抬起书朝他那边看了一眼:“待会儿有谁要来吗?”   吉姆吓了一跳,小刀差点切到自己手指。   “你不用回答,我就问一问。”科特看出吉姆的为难,耸了耸肩,把那本书扔到身边。   他不喜欢吃水果,如果要准备宵夜的话几块饼干就够了,吉姆做这个八成是又有什么人要来了。   吉姆不敢回答——这本应该是由阿丹先生亲自告知的,于是他只能沉默地切完水果,再把饼干摆到一个小巧的银盘中。   “对不起。”做完这一切要离开时,吉姆低声说了一句。   已经好久没有理发的科特手动掀起自己过长的刘海,看了他一眼。   “别犯傻。”科特嘟囔了一句,危险地在摇椅上翻了个身:“出去吧,他们不喜欢有人和我说话太久。”   确切地说,是不喜欢无力支付任何钱财的人同他说话太久,毕竟占星师这种存在是可以按字数收钱的。   等听到吉姆把那扇沉重大铁门关上的声音,科特才爬下摇椅,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一边走一边用极小的声音念念有词。   他已经被关在这里两个星期又三天,现在是晚上八点一刻……   漫长的星历在科特脑中仿佛一本厚重大书,正在飞快地自动翻页,他看不到星星,但却熟知它们的日常轨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停下脚步,纳闷地挠挠头:“二次交叠?”   在这种鬼地方他一天内见到的活物屈指可数,也就今天多了些,除了吉姆和阿丹,还有今天的哈利夫和香耶。   他已经明确拒绝了香耶提出的交易,那么……待会儿的访客是哈利夫?   仿佛要印证他的心声似的,阿丹的敲门声适时响起了。   这一次阿丹也同样只是站在门前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把哈利夫让了进来。   哈利夫不知道几分钟前科特就预见了这次会面,看到对方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还以为这是占卜者惯常的卖深沉姿态。   “我们又见面了,占星师大人。”他说。   科特坐回摇椅上:“你也要和我交易吗?”   “我们把话说清楚,占星师不做免费交易,这是原则,哪怕你是牢头也一样。”为了避免对方提出不合理要求,科特抢先把话说清楚。   “我明白。”哈利夫沉声说:“我们可以先谈报酬。”   “你能给我什么?”科特厌倦地问:“我知道白桥很有钱。”   “自由怎么样?”哈利夫意味深长地说。   嗯嗯?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顿时让科特注意力集中了。   “你说‘自由’,是指放了我?”他问。   “没错。”哈利夫说:“只要我的问题得到解答,实现这个代价不是难事。”   科特对此表示怀疑,现在几个大陆都知道占星师科特上了白桥拍卖会的目录页,现在说放了他换谁都不能信。   “拍卖会的拍品并不是每一个都能卖出去,越贵重就越容易流拍。结束后我可以给你安排一艘船,你可以选择自行离开或让人来接。”哈利夫的表情不像作伪:“口头承诺没有约束力,我们可以立下血誓,事后你能离开白桥的势力范围,并且在一年之内不会遭到来自伍尔夫和吉本的追踪窥视。”   “大费周章后又愿意放了我,这倒是令我对你的问题感兴趣了。”科特那双藏在乱蓬蓬头发后的眼睛直盯哈利夫:“我要知道你想问什么,才能考虑交易是否成立。”   哈利夫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扫了一圈他们所在的房间:书架、书桌、纸笔一应俱全,墙上还挂着星图和海图,但到目前为止,科特连墨水瓶都没打开过一回。阿丹曾经让一个机灵的仆人尝试套话,但占星师显然对这类意图感觉十分灵敏,后来才换了个细心但没什么心眼的人来,这确实让他话多了不少,虽然基本上都是没什么价值的废话。   只有交易才能换取他的真正价值。   “我想知道,‘圣杯’是否真实存在,以及下一次出现的契机。”哈利夫沉声说。   “‘圣杯’?那是什么?”科特从未听说过这个东西。   “如果星星真的无所不知的话,它大概能告诉你。”哈利夫狡猾地说着,把一个东西放在茶几上的朝科特方向推了推。   那是一个很小的水晶盒,成色很好,透明得像天空,不用打开也能看到里面放着一小块布。   但那块看起来脏兮兮的布质地却很奇怪,边缘模糊不清,仔细观察的话它仿佛根本没有实体,更像是一片极薄的、有颜色的雾气。   “这是什么?”科特脸色顿时有些凝重:“非人非物,也不是怨灵……这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吗?”   “这是掌灯人的袍子一角。”哈利夫说:“二十五年前在一个小镇街角突起的石砖上被挂到的,离体后它本应立即风化,但那栋房子曾与隔壁的老教堂一起翻新,材料里混进了垫在圣坛下二十年的砖。”   “当时我们能找到的最优秀的魔法师也只能在破晓前把它封印进水晶盒里,实际上这确实并非实体。”   看到科特准确辨认出了这块碎布的本质,哈利夫这才将圣杯与掌灯人的传说讲述了一遍,但有意掩盖了世界之龙那部分。   “自那以后掌灯人也曾出现过两三次,但总会迅速消失。”哈利夫说:“我想知道原因,以及圣杯是否还有希望再现世?”   “这个传说挺有趣。”科特第一次在哈利夫面前笑了:“但你的代价不够。”   “有什么比自由更可贵吗?”哈利夫反问。   “自由之于我而言只是个相对概念,没有你和吉本,依旧有数不清的人等着俘获我。”科特耐心讲价:“你别紧张,财富对我而言意义不大,你只需要再加一点儿筹码,我们就能签合同了。”   “比如?”   “比如,你最不愿被人踏足的秘密所在地。”科特说:“是我说出这句话时,你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地点——血誓会知道你有没有说谎。”   哈利夫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但科特不为所动。   “这才叫等价交换。”占星师花言巧语地游说他:“而且有什么可怕的呢?我独自一人,手无缚鸡之力,即使知道了也不可能闯进去。”   空气沉默了很久,久到科特以为对方肯定要拒绝了的时候,却听到他说:“成交。”   ***   “他询问过你的生日?”阿丹问。   吉姆点头,他的皮肤是天堂岛少见的白皙,紧张的时候还会泛红,这让他看起来经常像是在害羞。   “然后呢?没说什么吗?”阿丹有点急切地问。   “没有。”吉姆说:“接着就问了今天的天气……他每天都很关心天气。”   天气……或许占星师不需要观测星象也能占卜?阿丹疑惑地想,但毫无头绪,因为这种天赋者实在太神秘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力量从何而来,如何使用。   “先生。”阿丹的助手莱斯利从门外走进来,看了一眼吉姆后说:“路易先生来了。”   路易?阿丹皱眉,那家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是因为哈利夫吗?   “哈利夫大人还在里面,我不能离开这个楼层。”阿丹说:请他过来。”   路易其实已经下来了,莱斯利只是通报一声,因此还不到两分钟,阿丹就看到穿着长靴的路易走进房间。   “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怎么这个时候过来?”阿丹露出一个笑容:“亚历山大呢?”   “你还不知道吗?”路易没有跟他客套:“你的仓库出事了,几个装卸工点着了整条街,有一个叫布拉维的家伙——是不是你的表弟?快被烧死了。”   阿丹的笑意顿时凝固在嘴角,而他身后的吉姆在听到装卸工几个字时,瞪大了眼睛。   *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害我,保存和发表俩键挨太近了!   s o r r y —— 第一百四十八章 第四天   “你说什么?”阿丹难得没有维持住风度, 表情都扭曲了——不止是因为路易报出的仓库事关紧要,更因为自己的地盘出了这种事他居然是从路易口中得知的,一时间又惊又怒的阿丹几乎要把这股怒火不管不顾地发在路易头上。   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   能够把白桥拍卖会攥在手里,阿丹绝不是个冲动的莽夫, 几乎不到一分钟他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哈利夫今晚来见占星师一事是秘密进行, 他早早在这里等待陪同, 无关人员不得入内,这肯定影响了手下汇报。再者治安维护是路易的工作范围,如果有重大突发事件确实应该第一时间掌控形式, 既然他来了, 说明波良肯大街的事件超过了阿丹下属的能力范围。   至于哈利维那个蠢货阿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不过是母亲那边一个一事无成的表弟而已, 一直打着阿丹的名号招摇过市, 如果不是路易初步判断是装卸工闹事,他都要怀疑是那个废物喝醉了点着自己的外套在仓库里打滚才闹出这件事来。   或许却是跟他有关,哈利维贯不会做人, 那些工人虽然低贱, 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具体是什么原因?仓库怎么样了?”他深吸了两口空气(但地下空气并不清新)追问。   “原因有待调查,闹事的人抓了几个,但你知道的,‘他们’没这个胆量和能耐。”路易耐人寻味地说:“至于仓库,或许你应该亲自去清点?里面好像有拍品,如果你不介意地话——”   “我会过去查。”阿丹毫不犹豫地说, 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疼得厉害。   路易说的没错,那个仓库深处确实有本次拍品, 本着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原则, 他习惯每次拍卖会都分不同仓库保存, 一想到这么重要的仓库可能要被毁掉,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无尽地加班协调更改拍卖节目并陪笑解释,他的怒火就忍不住蹭蹭往上冒。   而且他确实不放心自己以外的人去清点,能上拍卖会的东西都十分贵重,这是他阿丹的工作领域,即使是与他同级的长老也不能随便入侵,在这一点上路易给了他面子,他应该承情。   毕竟事发突然且紧急,如果路易以挽救损失或追查的名义进入仓库,即使是在哈利夫面前也说得过去。   “亚历山大在那儿等你。”路易说。   阿丹迟疑了一下,哈利夫还在走廊尽头。   “我在这儿等着汇报,这是我唯一出现在这儿的原因。”路易冷淡地说,表示自己不会在阿丹缺席的情况下越过雷池伸头去看传说中的占星师是不是比普通人多长一个脑袋还是一只眼睛。   “好吧。”阿丹最后说:“我现在过去,拜托你了。”   ***   吉姆心情很乱,其实他知道哥哥通常都是在码头干活,很少进入内城,但听到闹事的是装卸工时他没法让自己不担心,因为比起其他难以接近大人物的同乡来,吉姆比谁都清楚他们会如何处置那些触怒他们的“垃圾”。   特别是眼前这一位,即使他没有听说过冷酷无情的路易之名,也能从今晚这短暂的接触中感觉到对方的不近人情,他拒绝了所以人献的殷勤,也不跟任何人交谈——甚至不愿坐下,就这么沉默而挺直地站着,让与他同处一个空间的人感觉到无比的压力。   在这种令人如坐针毡的气氛下不知过了多久,哈利夫终于出来了,吉姆和其他人都不敢抬头看,躬着身退在角落等候吩咐。   “你怎么来了?”看到等候的是路易而非阿丹,哈利夫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熟知他脾性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不满的前兆。   路易假装没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把跟阿丹说的事又重复了一遍——这确实是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他能感觉到哈利夫暴戾的气息逐步削弱了不少。   但他依旧忌讳有人进入这里,直到往上走了几层阶梯后,他才回头看了路易一眼。   “拍品损失了多少?”   “阿丹正赶过去清点,我在事情失控前控制住了火势,仓库深处应该没有被波及。”而越重要的东西他们习惯藏得越深,例如此刻随着他们的脚步离得越来越远,装着占星师的房间。   路易能感觉得到哈利夫的情绪很高涨,这一点很不寻常,因为他向来不喜欢下属失序,今晚阿丹不在原地而路易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换成其他时候足够他发作好几回了,可这次他居然只是问了两句拍品,完全没有借题发挥。   这种古怪的好心情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从占星师那里得到了天大的好情报。   可科特会说了什么让哈利夫如此高兴而宽大?连重要的拍品受到威胁也心不在焉。   在哈利夫面前路易一向面无表情,因此哈利夫没有觉察这个下属此刻脑子正在疯狂转动,想找个突破口探听一下虚实——没等他想到个好理由,哈利夫就开口了。   “路易,你今年过生日了吗?”哈利夫用一种长辈拉家常的口气不经意问到:“我记得你的生日在普利玛后面,是几岁了?”   “下个月满27岁。”路易回答,并没有对这个突兀的问题表现出丝毫的额外情绪。   “原来如此。”哈利夫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跟在他后面的路易也停下,任他上下打量。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阶梯,再穿过走廊和门厅就能来到大街上,而哈利夫的马车和护卫正在等待。   哈利夫此刻心情出奇地好,对待路易的态度甚至说得上和蔼,但这本身就是个危险的信号。   像是在考虑什么矛盾的事,哈利夫原地想了一会儿,又抬脚朝前走去,直到出了走廊和前厅,他才挥退身后几个侍从,在马车前原地站住了。   “我要你去办一件事。”他声音有些古怪,像是在强行抑制什么令他狂喜的事,但哈利夫已经很多年没有抑制什么了,更没有什么狂喜时刻。   路易后颈的汗毛的竖了起来,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令他极其不舒服的不祥预感。   “明天早上之前,我要看到家族里所有二十五岁的人花名册。”哈利夫的尾音因为过度甚至有些颤抖,但他把这句话的音量压得极低,连离他最近的路易都要集中所有注意力才能辨认出他说了什么。   “所有。”哈利夫在上马车前又说了一遍,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只要活着,身上留着伍尔夫的血——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哪怕没有资格被赋予伍尔夫之姓,或者只是某个人一时享乐不小心弄出意外,被早早流放到远方的私生子,只要身上的血来自伍尔夫。   路易仿佛被一根长钉穿在原地,过了几秒钟,他才回答:“我明白。”   直到哈利夫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很久,他都没有回过神来,阿丹的下属们不敢催促他,但也不敢把他迎回地下——占星师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哈利夫亲自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探视。   好在路易并没有要回头的意思,他一直站在原地,但天上开始飘落雨滴,于是他挥手让一直等待的马车离开,自己慢慢沿着墙根走,越来越细密的雨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但他并不在意,注意力有些涣散的他直到身后的脚步声已经逼近到不可忽视的距离时,他才猛然醒过神。   但来不及了。   来人的动作极快,一把从后面箍住他脖子,并立即托住他想要下蹲解困的动作,一把把他生生拽进了路边的窄巷里。   此时天色已晚,大路上的路灯根本找不到这些死角,路易屏住呼吸抬手准备肘击,耳边却响起熟悉的声音:“走神了?”   高抬的手臂顿时停住了,对方放开手任由他转身。   即使穿着低调的暗色常服,公爵出众的美貌也使得他在这种环境下仍旧令人呼吸失常,他半退一步,正在仔细观察。   “噢,是你呀。”路易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这会有用。”公爵板着脸:“不许用他的语气说话。”   路易——或者说假扮路易的查理勉强打起精神:“你又发现了?连哈——他们都没注意到。”   “那是因为他们不认识一个因为以为自己还戴着帽子所以一直淋雨的傻瓜。”公爵没好气地说:“除此之外你干得还算及格。见到占星师了吗?”   占星师三个字像是触碰到了他某根神经,查理反射性惊跳了一下。   德维特终于确认他很不对劲:“怎么了?”   查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左右张望了一下,德维特知道他有话要说,干脆拉过他的手快步往巷子另一头走,希弗士和马车正等在那里。   “快去路易那儿。”查理上车第一句话就这么说:“马上——”   迎接他的是公爵生疏而又粗鲁地一顿薅头。   他从来没干过照顾人的活儿,并且对查理淋雨都不知道躲的行为有些生气,因此下手重了些,把原本就有些微卷的金铜色头发揉成了一个乱毛球。   查理被他搓得头昏脑胀,只得伸手按住他。   “我说真的。哈利夫刚才下了个命令。”   “什么命令这么重要?”德维特把毛巾扔到一边,抱起双臂。   “他要彻查所有二十五岁的伍尔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查理的眼睛因为情绪复杂而比往常睁得更大:“掌灯人……出现在母亲分娩的那个小镇,正是二十五年前。”   一直在一旁鼻观眼眼观心的希弗士顿时也顾不上其他了:“可是我记得你们的年龄不是—”   “法希姆给我们虚提了两岁,路易被他带到白桥——那个时期的孩子十一岁和十三岁的区别并不大,如果长期营养不良就更容易解释了。”查理看着他身边的德维特,刚才哽着的一口气像是终于散了,脱力般靠在马车壁上:“这是他为我们上的最后一重保险。”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其实挺偏爱舅舅的,以后有空给他来点番外。 第一百四十九章 第四天   “爸爸?”普利玛站在楼梯上, 看着哈利夫大步走进门,很稀奇地独自一人,香耶不在身边。   “普利玛。”哈利夫看到小女儿,脸上的愉悦之色更明显了:“你刚才外出了吗?”   普利玛已经换下了外出的裙子, 跟着哈利夫来到起居室, 女仆为他们点起熏香, 摆上热茶。   “我去看一个朋友。”普利玛轻声说着,坐到父亲身边。   因为年纪最小并且未婚,她是唯一一个还住在哈利夫宅子里的孩子, 哈利夫摸了摸她的长发:“下次别这么晚回来, 特别是这几天。”   拍卖会期间白桥永远是繁荣且混乱的, 这个周期内最忙的除了阿丹就是路易, 虽然他自信不会有人敢对他的子女动歪心思, 但普利玛毕竟是个不经世事的姑娘,哈利夫不希望她遇到什么意外。   “我的朋友身体不好,跟她多说了会儿话。”普利玛柔顺地说。   哈利夫看着她, 感慨道:“我总觉得你还是那个坐在地毯上靠着我的腿撒娇的小姑娘, 但看看你,其实已经长这么大了。”   这句话让普利玛心里有点委屈,家族事务分派到几个高级干部身上后哈利夫其实并没有那么忙碌,只是他的时间大部分总是被各种女人分走,父女俩确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单独说过话了。   她很珍惜当下。   于是普利玛主动开口找话题:“您刚才是去拍卖场了吗?”   “我只是去见了一个人。”哈利夫笑着说:“阿丹很能干,拍卖场不会有事, 没必要一直盯着看——不过今晚确实发生了点意外事故,有个仓库失火了。”   “有没有人受伤?”普利玛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   “不是什么大事情, 路易去处理了。”哈利夫不以为意:“那小子虽然不爱笑, 但反应还算快。”   “路易很能干。”普利玛不喜欢哈利夫批评路易的口吻, 立刻反驳。   哈利夫说:“但他不够主动啊,说真的,阿丹不比他好吗?”   “爸爸,阿丹已经结婚了。”普利玛无奈地说。   “我好几年前就看好他,那时候他还未婚呢,只是你不愿意。”哈利夫说:“族里其他的小伙子也不少……不过,”他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什么。   普利玛比路易小一岁半,今年刚过二十五岁生日。   “不过不着急,我还是希望你能再陪陪我。”他温和地说:“毕竟你的兄姊都已经长大成家了,只有我的小女儿还会对我撒娇。”   “咦?是谁几天前还在说‘我的普利玛呀,多看看身边的年轻小伙子吧,再下去就要变成老姑娘啦’的人是谁?”普利玛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哈利夫哈哈一笑。   “你还小,再过一两年也不着急。”他狡黠地说:“不过别再跟朋友逛街到深夜了,好姑娘不应该太放纵自己。”   “我没有逛街。有个朋友身体不太舒服,我去看她。有朋友一起说话能好受一点儿。”   “哦,是爱丽还是安妮?如果是患了会传染的红疹和伤风,你可不许太靠近。”   普利玛刚想说是一个怀了宝宝的朋友,但话到嘴边却迟疑了一下。   普莉西亚说她和孩子的父亲“问题亟待解决”,不愿意谈论太多,这好像是不便示人的伤心事,由她轻率地说出来似乎不妥当,即使对方是自己的父亲也一样。   而且父亲向来风流,万一对普莉西亚产生兴趣就不太好了——虽然普莉西亚是个孕妇,却依旧个温柔高贵,很吸引人的女性。通常情况下贵族也不会与黑金家族产生那方面联系,但无谓的应酬对此时的普莉西亚来说无疑也是一种额外的负担。   于是普利玛罕见地对父亲撒谎了:“不是,前两天在花园里待得太久了发热头痛,医生一直在观察呢。”她没有说出朋友的名字。   今晚的哈利夫心情好得有些心不在焉,闻言只是嗯了一声,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普利玛终于发现父亲今晚心情好得出奇:“您看起来很高兴,父亲,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哈利夫说:“我去见了占星师。”   普利玛睁大眼睛:“那一位占星师吗?”   白桥的拍卖目录传遍大陆,她自然知道那个传说中的人物此刻就在哈利夫的掌控之中。   “是的,我认为他确实名不虚传。”哈利夫摩挲自己的下巴:“今晚的会面给了我不小惊喜——如果不是时间太晚,普利玛,你应该陪我喝上两瓶葡萄酒。”   “我现在不困,可以喝葡萄酒。”普利玛点点头,吩咐女仆去酒窖拿酒。   “他给了你什么惊喜,父亲,他表演了一次占星术吗?”这个话题令普利玛兴致勃勃,女孩子对浪漫的算命总是有一种天生的好奇心。   “他的预言很贵,不过我和他达成了另一项交易。”一想到今天晚上在那个房间里的交谈结果,哈利夫就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比喝下一大碗生鹿血还要令他亢奋不安。   ***   “它为一个人而来。”哈利夫沉声说:“多年来我们一直想要证实那个人是否还在世间,或者……是否还会再次出现。”   常年离群索居的科特从未听过伍尔夫家族的古老传说,但他也不需要太多背景故事,应该说那些过于主观的阐述有时反而会蒙蔽双眼,引导人走到与目标完全相反的道路上。   他看着那片掌灯人的衣角沉默了很久,久到哈利夫差点失去耐心的时候才仿佛回过神般重新抬头。   “预言和定义历史是两码子事,价码也要另谈。”科特异常干脆地说。   哈利夫眉心一跳,注意到刚才短短一句话里这个看似年轻的占星师口气狂妄得实在有点过头。   定义历史?   恐怕圣人和先知也不敢夸下这种海口。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站在群星之下的占星师确实比先知更先知,如果说在这神魔均已销声匿迹的时代里还有什么是接近神的存在的话,就只有这些能解读星星的人了——他们的□□与凡人无异,但思想却与恒星共存,恐怕就连高傲的精灵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如果你觉得有什么比自由更可贵的话。”哈利夫谨慎地讨价还价。   “自由是无价的。”科特很干脆地说:“所以我不相信你支付得起这个代价。”   目前除了科特之外的占星师下场不是死就是被囚禁,也许另外两个活着的家伙愿意将他们的处境描述为“王者的座上宾”,但拜托了,在奢靡的生活和尊贵的头衔也不能掩盖人身不得自由的窘迫。   帝国皇帝都无法给出让占星师自由的承诺,一个黑金家族的族长又怎么给得起?   从读懂星星的那天起就从未停止过逃亡的科特见过的甜言蜜语、包藏祸心的诱惑和语焉不详的承诺比最受追捧的□□还要多,哈利夫自以为是的筹码对他没有任何作用。   哈利夫神色变换了好几次,他确实存着用语言漏洞与占星师交易的意思,退一步说即使他们今晚签了一份无懈可击的合同,哈利夫也能把占星师转移到别人手里,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只要不经他的手,血誓也无法判断他是否违约。   但占星师果然没那么容易上钩。   “你要什么?”哈利夫终于将主动权交了过去。   科特转了转眼睛,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我要一个地点。”他轻声细语地说:“假设有那么一个地方,你宁愿一辈子都被第二个人知晓和踏足,深藏你最深的悔恨或者最大希望的秘密之地。把它告诉我,我就给你想要的答案。”   ***   “秘密之地?”路易皱着眉,视线落在查理还稍微有些湿润的头发上。   “您是说占星师如果为哈利夫达成预言,会用这个交换?”希弗士有点难以理解:“仅仅是为了掌握客户的把柄吗?”   “世上恐怕只有我知道——不是为了什么把柄,这只是科特的习惯。”查理差不多喝下半壶掺了烈酒的茶之后才觉得身体的温度有所回升:“他的整个人生都在逃亡之中度过,寻找一个可靠的藏身之处几乎成了本能,所以科特很喜欢向走到自己面前的人索取这个。他不会信任绑架了自己的伍尔夫,无论他们向他描绘多少美好愿景,甚至承诺还他自由都不会采信,所以代价只可能是这个。”   能真正找到占星师的人并不多(查理是科特主动找上门的),达成一次以上交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因此之前没人能总结出这一点。   “我和他的境遇有相似之处,所以他愿意和我多说两句话。在他看来一个可靠的、不会有追兵或刺客靠近的地方比国王的宝库更珍贵,他也是因为筛选交换到的秘密之地才能成为世上唯一一个不受雇任何人的占星师。”   “哈利夫能交换的地点不见得适合藏匿。”德维特指出这一点。   “那就当作把柄。”查理说:“这对我们很有用。要想办法在他被买走之前见到他,哈利夫突然回头翻起旧帐,还如此精准地把范围圈到二十五年前,没有占星师的计算绝不可能做到。”   “既然如此,交易肯定达成了。”希弗士若有所思:“哈利夫完成了交换——血誓会限制他无法说谎。”   “我让亚历山大在天亮前整理出名单。”路易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   “可是如果他真的疯到把名单上的人都抓来放血以验证谁能召唤掌灯人呢?”希弗士觉得哈利夫做得出这种事。   “把他将受到弹劾。”德维特说:“不是所有的伍尔夫都是疯子。一个背负诅咒血统的新生儿和某人的儿子、兄弟、朋友不一样,这也是莱斯罗普之流一直在无辜的女性身上试验的原因。”   “没必要这么麻烦。”路易斩钉截铁地说:“只需要应付眼前就行,如果瓦里西娅不幸砸了自己招牌,就由我动手,总之哈利夫不能活到拍卖会结束。”   “是由‘我们’动手。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习惯改过来?”查理纠正他。   路易不理他。 第一百五十章 第五天   “我不关心前因后果, 只想知道仓库损失了多少。”阿丹板着脸越过众人,火已经完全被扑灭,燃烧过后的焦糊味与水汽融合在一起,被还在发烫的空气一蒸变得十分叫人难受。   被他一句话堵回去的人满腔愤闷, 但也不敢再说什么, 只得憋屈地跟在他身后, 早有人为他们清理出一条通道,但因为不敢擅自搬动货物,所以大多胡乱堆在两旁。   亚历山大带着十多个人也在这里——带着武装, 灭火的事另有人干, 他主要是代表路易在这里维持秩序, 以免那几个被抓起来的装卸工被哈利维家的人就地打死。   亚历山大没有进入仓库深处, 阿丹很承路易这个情, 看到他时脸色缓和了不少。   “抓到了四个纵火者,另有一人在混乱中跌倒在一堆杂物上当场昏死,尸体已经带走了。”亚历山大说:“先生封锁了整条街——事发时附近的人都被集中在前面大楼里, 例行问询完毕后会全部放走, 毕竟其中有不少被临时卷入的客人。”   阿丹点点头:“我会派人一起处理解释和致歉事宜,相应补偿走我的帐。”   理应如此。亚历山大虽然是路易的助手,但性格比他好相处得多,闻言露出一个笑来,同时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不远处聚集的一小撮人。   那是阿丹的表弟哈利维的人,哈利维本来就是个靠着阿丹的关系作威作福的废物, 看到有人闹事心血来潮想要耍威风主动弹压,但却因此引火上身, 在混乱中被殴打得不轻——情绪被煽动起来的人很多, 不好说里面有没有本来就看他不顺眼泄私愤的人。   这也是那撮人极度不满想要等待阿丹过来做主的原因, 哈利维伤得不轻已经被送到医生那里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忠心护主的狗腿子,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亚历山大居然只抓住了四个工人。   这在他们看来是荒唐而不可原谅的。说到底亚历山大是路易的人,他们把亚历山大这种不作为的态度理解成路易是要明着与阿丹对立,这简直是加倍憋屈。   阿丹显然也知道自己那个表弟的家族是个什么德行,如果不是母亲亲自开口要求,他根本不想给这种只会给他找麻烦的亲戚工作。   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哈利维怎么样了?”他一边看着下属清点物品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被火势波及到,但被躁动的人群打伤了,是被抬着上马车的。”亚历山大客观地说,但这又免不了引来几道仇视的目光。   “你说得倒轻巧。”一个头发很短的男人斜眼看他:“你有没有试过出那么多血的经验?”   “说不定这正是他意料中的事呢。”有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接着说。   阿丹皱眉。   亚历山大来自天堂岛的事不是秘密,毕竟他是法希姆带出来的人——有点年纪的人都曾或多或少在暗地里谈论过那头白狼,如果不是他生来带疾注定活不长,当时的家主落在谁头上也说不定。   亚历山大就是在他身体状况还未急剧恶化的时候领回来的,当时他是家族里最受瞩目的人之一,亚历山大的身世自然也瞒不住。   虽然也没有人想要隐瞒这一点。   现在这几人这么说,不知道是因为不满路易抓人太少迁怒还是真心觉得亚历山大确实跟那些装卸工有什么关系,总之这种苗头很危险。   “我必须留下清点仓库。”他果断对亚历山大说:“另外派几个人跟你去安抚大楼里的人,几个装卸工交给路易。”   亚历山大点头,这种带着歧视的恶意他很熟悉,还不至于因为两句风凉话就失了风度,此时正好路易也派人过来找他,于是顺水推舟告辞回办公室。   “那几个工人关在哪儿?”上了马车后亚历山大问。   “也在那栋大楼里,不过锁在地下室,已经问过一次了,没给水。”一个年轻人回答。   马车里有点摇晃,这几天一直在加班的亚历山大需要注意力很集中才能看清他们的初步书面报告,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那几个工人大概是豁出去了,在被抓住后并没有闭口不言,而是尽情朝问询人员发泄了无尽的愤恨,筛掉那些过于主观激烈的内容后,亚历山大发现这几人引起骚乱的原因都是“内城杀死了他们的亲人和爱人”,而且这还不是毫无来由的怒火,报告中提到的名字亚历山大确实有些大致印象。   因为那些档案都是经由他手整理的。   但登记在上面的名字都是领过抚恤金的,根据他的记忆模糊程度判断至少不是这一两年内发生的事,既然当时得到补偿的时候接受了,现在怎么会突然一起发作?   这没有理由啊。   亚历山大揉了揉酸涩的鼻梁,又重新看了一遍报告。亲人逝去已成过去,但这几人的怒火却是最近迸发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导火索——他心里一惊,脑海里闪过一个可能。   除非那些人知道了死因。如果是意外丧生还好,要是因为被那些无法无天的家伙折磨而死,要知道不少靠着祖荫每天只知道醉生梦死的纨绔在这方面的想象力和残忍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例如那个哈利维……   说起来,哈利维真的是碰巧被卷入的吗?   一分钟前亚历山大还笃定是那个不会看眼色的家伙过于无聊狂妄才惹下这个事的,但现在他却觉得说不定还另有一层原因了。   熟悉的四层建筑近在咫尺,亚历山大卷起那几张纸,神色复杂。他能打包票,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跟他一样有权限还主动留心收集那些档案,而能够直接调取那些东西的,除了顶头上司路易也不会再有别人。   真的是路易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为什么不告诉他?   从地位和职务上来讲路易当然不需要向亚历山大汇报任何事,但他们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心下无端忐忑的亚历山大敲响了路易办公室的门,但他不知道有人正在暗中注视他。   “你说路易会告诉他一切吗?”查理低声问。   德维特和希弗士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实在的,他们和路易接触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且虽然长相没什么区别,但这兄弟俩性格差异不是一般的大,路易相当内敛,德维特虽然有时能觉察到他不外露的情绪变化,但这远远称不上了解,更不提查理自带滤镜的各种“我的弟弟”演讲,除了误导他人毫无用处。   “他告诉你一切了吗?”德维特反问他。   查理说:“你一定这样伤害我吗?”查理是路易最亲近的人,但即便如此查理也不敢说他知道路易心里在想什么,迄今为止他差不多都是靠本能来感觉路易的意图,虽然大部分时候确实八九不离十,但被公爵一语道破还是令他觉得有点受伤。   “路易不是冷漠的孩子,他只是不喜欢让人担心他。”查理说。   虽然就杀死哈利夫一事达成一致,但路易始终不向他们公开哈利夫的守卫布置和日常行程,意图很明显,他想自己干。   但查理不打算顺他的意。   “如果亚历山大能让他变得坦率一点儿最好,如果不能,我也有办法。”查理挺自信:“哈利夫有直属护卫,以路易的性格多半会选择正面强攻,但他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家主,胜算不太好说。”   “你会比他更坦率吗?”德维特看着他的眼睛。   查理:“那当然。我是个和平主义者,更讲究策略。”   “比如?”   “比如先搞清楚科特从他那里挖到的秘密是什么。我有预感那很重要。”他一本正经地说:“另外,我想和普莉西亚见一面。”   德维特皱眉:“在这种时候?”艾利卡已经好几天都报告普莉西亚状态不稳定,从两天前起就建议她留在医生的视线范围内,但她月份明显不足,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不会越过路易说多余的话。普莉西亚很聪明,即使她不知道我们在密谋什么,也能感觉到自己是唯一一个被隐瞒的对象,这对健康也不见得有好处。”德维特姐弟俩在逻辑分析和敏锐感知可能是家族遗传,查理能理路易对自身血统的忌讳,但这种时候完全被蒙在鼓里的人反而更危险。   “至少等她……”德维特话只说了一半就住嘴了,他们都安静下来,听一阵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分钟后,路易办公室紧闭的大门被敲响了。   “路易先生!出事了!”他们喊。   差不多是同时,门从里面被打开,门后站着的是亚历山大,他的表情看上去跟白天一样平静,很难从上面找到线索推测刚才路易跟他谈话的内容是什么。   “你们看看那边的壁钟,三更半夜嚷嚷什么?”亚历山大说:“怎么回事?”   “阿丹先生遇袭!危在旦夕!”那个领头一路小跑进来的男人喘着气说:“我们刚刚得知——他们已经、已经去哈利夫大人那里汇报了。”   路易的脸出现在亚历山大身后,也许是因为熬夜的缘故,看起来比平时还要苍白一些。   “我马上过去。”他说:“阿丹是在哪里出事的?现在他人又在哪里?”   亚历山大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我也跟着去。”   路易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亚历山大反应过来,抿了抿唇。   “你另有任务。”路易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说希望醒来就能看到名单——再过十分钟他就要被叫醒,我们已经落后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疫情什么时候结束啊! 第一百五十一章 第五天   谁也不敢进入哈利夫的卧室向他汇报最新进展。   十多分钟前第一时间告诉他阿丹遇袭的心腹被他用一个铜制鹿头砸瘪了小半个脑袋, 鲜血顺着地毯蔓延出不详的形状,被抬出来时血迹从走廊流到楼梯上,所有人都胆战心惊。   他完全有理由暴怒,阿丹是拍卖会总负责人, 要是他死了, 所有计划都会被打乱, 哪怕召集其他人临时拼凑走完剩下三天流程,也会因为进行不完美而为伍尔夫的声誉蒙上一层阴影。   香耶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双目突出,喘气如牛青筋迸起的可怕模样, 尤其是那个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砸了个半死的下属惨状更是让人心有戚戚, 谁也不确定他现在是否还抱有足够的理智不迁怒每一个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人。   偏偏谁都能躲, 只有一直和他共处一室的香耶不行。她不是没有自保手段, 但哈利夫此时的气势十分可怕, 现在也还不到与他决裂的时候,于是香耶只能极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蜷在床上一言不发, 同时大脑疯狂转动, 试图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把他们都给我叫来!”哈利夫如同困兽般在床位来回踱步,咆哮如雷:“所有人!马上过来见我!”   守在门外的人都巴不得有借口远离风暴圈,闻言忙不迭去交代此事,不用问也知道哈利夫说的只会是几个长老。   几个几乎被吓得哭出来的女仆无论如何也不敢进去清理血迹,急怒交加的管家只得把她们拉到楼梯间训话,加上哈利夫弄出的动静, 差不多整栋房子的人都惊到了,普利玛醒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穿了件晨衣想过去察看, 却被家庭教师拦在走廊里。   “好人家的小姐不需要插手外面的事。”那个一板一眼的中年妇女说:“您还是待在房间里为好, 无论出了什么问题,您的父亲都会处理好的。”   普利玛有些焦急:“您听到了那个声音!父亲很少这样,万一出事了呢?万一——万一着火了呢?”   “失火会有人来通知我们的。”即使是凌晨两点钟也一丝不苟穿着女裙的妇女冷静地说:“如果您害怕,我可以陪您看一节克里斯的小说。”   “……不用了。”普利玛说:“对不起,打扰了您休息,我会待在房间里。”   说是家庭教师,这个女人其实还兼普利玛的半个女仆,为了就近照顾房间就在她右边,她看着普利玛乖乖回到房间后才转身进房。   但普利玛没有像她承诺的一样立刻上床睡觉,而是坐在脚凳上发呆。   她想起普莉西亚。这是普利玛第一次和外来人做朋友,在短短几天的相处中她几乎是不可自拔地被对方吸引——普莉西亚的年龄并没有比她大几岁,但她不但离乡远嫁,还在怀了孕的现在来到白桥,根据她的说法是“想来看看这个有名的拍卖会”。   这样独立且勇敢正是普利玛没有并一直为之向往的样子,之前她只是隐约感觉生活越来越不快乐,但在这种优渥的条件之下还这样抱怨很矫情,直到普莉西亚把她理想中的自己具象化之后才真正有了个概念。   这样的女人肯定不会因为家庭教师不合时宜的指点却步,普利玛其实也觉得总是被当成个十岁小女孩对待很憋屈,她坐着沉思了很久,然后果断把自己的卷发盘了起来。   她要出去看。   走廊两边都有楼梯,为了不惊动别人,她谨慎地从左边下楼,软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普利玛像只鬼鬼祟祟的小猫朝父亲所在的楼层去。   通常即使是半夜哈利夫房间附近也是有人值守的,但大概是他今晚勃发的怒气让所有人都不敢近前触霉头,或者可能他气得把人都打发得远远的,总之两层楼都空无一人。   普利玛本能想去看父亲是否安然无恙,但还没进到走廊时就听到了哈利夫的声音。   “你留在这里。”这是哈利夫的声音。   “我能帮你看看剂量是否准确。”这是香耶在说话。   “不用了。”哈利夫听起来很不耐烦:“又不是第一次。你回房间去。如果他们到了,让考斯特领他们到会议室等我。”   香耶不再说话,普利玛不想看见那个女人,于是站在楼梯间等待哈利夫,但过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到他下来,意识到他可能从另一头楼梯走了,于是提着裙子转身下楼。   哈利夫走得很快,普利玛直到下了连接起居室的走廊也没有看到他,但前往书房和会议厅的走廊漆黑一片,反而是通往地下室的走道壁灯被打开了。   为什么要往地下走?普利玛站在走道前困惑了两秒钟,今晚蓄谋已久的叛逆情绪让她没有过多思考,也跟着走过去。   哈利夫没有提灯,通往地下室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些会散发冷光的萤石,亮度不高,勉强能看清脚下一两级台阶。   她从未来过地下室。小时候是害怕黑暗的角落会有怪物,连靠近都不敢,长大后则是哈利夫告诉她“那里放着些危险的武器,不适合参观”。普利玛更喜欢在阳光下和朋友逛街聊天,因此很少认真考虑过这个她从未触及到盲区究竟是个什么存在。   思及此,她没有出声惊动哈利夫,而是尽量蹑手蹑脚地往下走,这里的阶梯没有铺地毯,石头上冰冷的寒意渗透软鞋鞋底,使她打从心底发颤,疑心自己是不是衣服穿得太少了。   不过一路墙壁上古怪的装饰转移了她大部分注意力:虽然没有安装壁灯,但墙上每隔几步就会有一个钟——各式各样的钟,不是通常放置在书房或宴会厅那种巨大精细的鎏金落地钟,而是更小巧、能挂在墙上的,样式大小都不一样,从新式自动上发条的壁钟到古董计时器都有,普利玛随意看了几个,发现这些钟根本就走不准,每一个时间都不一样,最夸张的是一个水滴型珐琅彩壳钟,上面的指针都不走了,时间停留在下午三点半。   墙上除了这些钟之外,还有不少装饰门,普利玛虽然没有下来过,但她知道自家地下室只有一层,只要顺着塔楼般的圆形楼梯走到最后。可现在墙上除了那些钟和萤石之外,还时不时会出现比时间混乱的钟更古怪的门,有的只是个又细又高,纯粹钉在墙壁上的柳木门框,连个把手都没有;有的在过于微弱的光线下猛一看很逼真,但伸手只能摸到石壁上的颜料;还有的则是装在脚边,只有一英寸那么高,她的朋友玛丽就在自家的卧室门上就做了这么一个小门以便她的宠物猫随意进出。   这些古怪的——暂且称之为装饰的东西跟品味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此不合常理的布置除了疯子会喜欢之外估计只有一个原因,它们跟魔法有关。   普利玛的脚步越来越慢。   是香耶这么做的吗?伍尔夫家一向务实,他们并非不重视魔法,但也不会特别追求,自从香耶出现后,哈利夫越来越倾向摆弄魔法,连不涉及家族事务的普利玛都隐隐担忧,眼下这股担忧终于被证实了。   哈利夫不但和吉本研究魔法,还过于投入地把场地都安在自家家的地板下,看这个布置,说不定时间已经不短了。   可是门和钟表,这是什么魔法?如果是常规的祭台、蝙蝠干和蛇什么的还能理解,这种看起来除了古怪没有其他功能的东西能起什么作用?还是说这只是通往黑魔法之路的单纯装饰品而已?   地下室只有一层,阶梯也不算长,就在普利玛差不多走到底,以为哈利夫就在尽头的房间里时,却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点亮光——那是从门缝下透出来的光。   门?   普利玛轻手轻脚地上前,发现那是一扇不超过四英尺高的木门,跟前面的装饰品不一样,它是真实、可以打开的,上面还有一个木头把手。   这扇门没有被关紧,漏出的光照亮了外面的台阶,她听到哈利夫在门里的动静,像是那种被掐住脖子后重新获得自由痛苦不堪、大口喘气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细碎的咒骂。   她突然不敢伸手推门了,无论哈利夫在里面干什么,都肯定是不允许他的女儿进来参观的,所以她只提着裙子,凑过去从门缝往里张望。   门里是个普通的房间,天花板也只有几英尺高,身材高大的哈利夫只有躬着身才能进入,但眼下也不需要站直,因为他正蜷缩在地上,背对着门口,白色的晨衣被滚得凌乱,露出他腰间挂着的一大串钥匙。   在他手边是个倾倒的水晶药瓶,里面的药水已经没有了,普利玛还想细看那上面是否贴有标签,就看到她的父亲突然很厉害的抽搐起来,皮肤也变成了可怕的紫红色。   普利玛当下就想不管不顾地推门进去扶起他,哪怕时候被责骂也无所谓,但还没等她动弹,哈利夫就痛苦地大吼一声,整个人越发蜷缩起来,浑然不知门外的普利玛惊恐地转过头,看到这扇木门边的一个小小挂钟开始铛铛作响,这声音在安宁的地下尤为清晰,随着钟声敲响,哈利夫原本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逐渐变得又黑又有光泽,因为上了年纪略微有些肿胀的身板也慢慢变薄,普利玛甚至能看到他裸露在晨衣之外的手青筋凸起,肌肉线条越来越明显——   普利玛捂住了嘴,但她已经知道父亲这是在干什么了,这如果不是时间魔法就是人体变形,不管是哪一种,千百年来都是魔法禁区——吉本可能以践踏禁忌为乐,可他是个伍尔夫!她仓皇地后退了一步,然后果断转身沿着来时的阶梯往上跑,身后那个木钟还在响,每一声都像铁锤重重敲在她心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墙壁上的萤石光比来时昏暗得多,普利玛慌得额头上沁了汗,只顾埋头往前跑,根本不管自己身在何方,就在她头昏脑胀之际,突然一个人猛地拉住了她。   她差点尖叫起来,以为是父亲从那个可怕的样子恢复过来抓住了自己。   来人好像也被她吓了一跳,马上松开了手。   “小心看路。”对方说:“怎么了?”   普利玛抬头,汗湿的刘海贴在她脸颊上,一个俊秀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穿着整齐,甚至还戴着手套,像是要参加什么正式的聚会。   “路易!”她小声叫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五天   “普利玛。”对方的视线落到她脸上, 看出她此刻的慌乱:“怎么了?”   普利玛想起刚才在楼梯上听到父亲的那句话‘如果他们到了,让考斯特领他们到会议室等我。’   他们,指的是路易?以及其他长老?可长老会通常是有要事协商才会开的,这种三更半夜的时候怎么会突然召集他们?   “你来开会吗?出了什么事?”普利玛急切地问。   路易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 像是在评估是否要告诉她。   “阿丹遭遇了刺客。”他说:“拍卖会可能有变。”   普利玛睁大眼睛:“可是——”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这几天尽量别外出。”路易显然不想多说, 打断了她:“你的父亲下楼了吗?我不想迟到。”   她猛然想起自己刚才偷窥到的可怕情景,脸色一时阴晴不定,但路易似乎也不指望她回答这个问题, 抬脚就想往会议厅方向走。   但当他和普利玛错身而过的时候, 这个一向挺矜持的姑娘突然一把拉住了他。   “路易, 请你……”她心烦意乱地停顿了一下:“小心他。”   “谁?”路易偏头看向她, 壁灯在他脸上投出一片阴影。   “我父亲。”她的语调几乎要哭出来:“他不对劲。我刚才看见……”   她的话被路易的动作止住了——他抬手蜻蜓点水般点了一下普利玛的嘴唇, 在她错愕噤声的时候又无比自然地划到她脸颊边,为她撩起掉落的一缕头发,挂到耳后。   虽然现在时机不对, 但普利玛的脸还是迅速涨红了, 路易极少对人做出这么亲昵的动作,尤其是一直喜欢自己的普利玛,向来都是客气有余,亲昵不足。   但还不等喜悦的心情喷涌而出,身后传来的声音立刻让她的脸血色尽失。   “普利玛?这个时候,淑女应该在床上睡觉。”哈利夫低沉地说。   路易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随即越过她颔首:“哈利夫大人,我来了。”   哈利夫从没有壁灯的走道过来, 没有理会路易, 而是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儿, 表情晦暗不清:“普利玛?”   普利玛深吸了口气,转过身:“父亲。”   “你为什么不在床上?”哈利夫又问了一遍。   “我——”普利玛一时语塞,正在拼命想借口的时候,站在她身后的路易轻轻捅了一下她的背,动作幅度很小,哈利夫没有看见。   她灵光一闪,回头看了路易一眼,又低下头:“因为路易来了,所以我……”   她语焉不详,但此刻脸上慌张和心虚的表情倒是很符合一个因为冲动想见心上人而做出鲁莽行为的女孩心理,呼吸不稳和略微出汗也能说明她是匆忙赶过来,想在会议开始前和路易说上两句话。   “你怎么知道路易来了?”哈利夫仍旧看着她。   “我让玛利亚替我留意,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告诉我,所以她把我叫醒了。”普利玛绞着裙摆,不抬头与哈利夫对视,趁机用裙子擦掉手心里的汗。   “你不该这样。”哈利夫的语气略微变化了一些,虽然还是指责的语气,但知道他接受了自己的借口,普利玛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   “对不起。”她柔顺地道歉。   路易一言不发地站在后面,表现得自己跟这父女俩的交谈毫无关系。   “到齐了吗?”哈利夫像是现在才看到路易一般,平淡地问。   路易的态度也不甚热络:“我刚抵达此处,大人。”   意思是他也不知道。   普利玛还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路易这是表示包括普利玛在内,两人都没有在这里待多久,都是刚碰上头。   哈利夫点点头:“过来吧。”   他率先朝会议厅走去,路易也跟上,临前对普利玛说:“你应该回去睡觉。”   普利玛看了一眼哈利夫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他比今晚见面是看起来挺拔了些。   “别担心。”路易又说了一次:“回去吧。”   普利玛别无他法,但路易对她说别担心,至少这表示哈利夫并没有听到他们之前的对话。   万幸。   她一直知道路易很可靠,而刚才的一系列表现也让她觉得……路易好像早就知道哈利夫有什么秘密,并及时掩护了自己,并没有哈利夫是她的父亲而划清立场。   这更坚定了她想要跟路易商量刚才所见场景的决心——不管哈利夫在里面计划什么,那种行为都是很反常的。偏偏作为伍尔夫家的掌舵人,他是最不被允许出问题的人。普利玛感情上不愿意承认哈利夫在触碰什么禁忌,但香耶的存在早已让她警觉了,只是一直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不过又是一桩风流韵事。   她和哥哥们不同,从未插手家族事务,也没有任何实职,路易是她少数可以信任且与家族核心有接触的人,因此她本能想要向对方倾诉。   可是要怎么私下跟路易谈呢?把他邀请到自己房间里是绝不可能的,哈利夫不会允许,她也做不出来。   普利玛心烦意乱地回到房间,毫无睡意。   ***   查理坐在左边第二个位子上,这是路易一贯会选的地方,能最大限度减少与哈利夫视线交汇的情况,哈利夫也很难透过坐在第一个位子身材健硕的长老观察路易的表情。   路易不太赞成他今晚冒险来参加会议,但查理很想见见哈利夫本人,毕竟他曾经也有50%的机会成为“路易”坐在这里。   他不想对满心追逐自己的男人一无所知。倒是刚才意外撞见的普利玛和路易形容的差不多,虽然很受哈利夫疼爱,但并没有遗传到哈利夫刚愎自用和过于贪婪的性格,还挺机灵。   查理一心二用,只花了一半的心思在这次会议上,好在汇报完当前阿丹的情况就没他什么事了,长老遇袭固然是大事,但眼下还有两天要走的拍卖会更为重要,没有了主持人,很多计划都会被打乱。   他没参与接替阿丹工作的竞争,一如往常,这么重要的事情哈利夫也不会交给一直有所忌惮的路易。他似乎想让几个长老暂时共同理事,但余下三人几乎是立刻就对各自分管的权限大小争执起来。   “占星师身份特殊,我有理由认为阿丹此事和他有关。”有人说:“能在我们的地盘突围袭击长老得手,没几个势力有这种能力,如果不先把这个隐患排除,换谁接手都等于继续承接风险。”   “那你认为这个隐患怎么排除?听你的说法,是有可疑的对象?”另一个长老追问,在利益矛盾下,大家似乎都没有往常那么礼貌了。   “这是路易的工作。”那个人开始推诿。   听到点名,查理没有立刻给出回应,事发突然,当阿丹的助手发现原本在通宵加班的老板倒在书房里,身下一片血泊的时候,阿丹已经失去意识了,自然无法指认凶手,而路易第一时间快速盘问了一遍的结果是当晚一起加班的人都因为过度疲惫有点精力涣散,谁都没有留意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   “根据出血量和伤口位置来看凶多吉少。”这是路易本尊的初步判断:“但没必要立刻告诉他们。”   他这么对查理说。   如果总是有所保留是他在长老会议上的一贯态度的话,也难怪哈利夫一直不太喜欢他,查理心想。   “现在有三个医生在抢救他。”查理语气平缓:“现场没有多少可疑的痕迹,阿丹不擅长格斗,因此连墨水瓶都没倒一个。但因为仓库失火事件当时有差不多几十人都在一栋建筑里工作,能瞒过那么多耳目迅速出击,对方显然很专业。”   “多么巧啊,眼下白桥确实有那么专业的人。”立刻有人说:“阿兹曼,你怎么说?”   “啊?”阿兹曼反应有点慢半拍。   “那些女人。”对方毫不客气地说:“莱恩家的人——你负责接待,别说你不知道她们晚上是在床上睡觉还是外出狩猎。”   “我负责让所有人宾至如归,这肯定不包括监视他们。”阿兹曼顶嘴道。   哈利夫严厉地看了他一眼,阿兹曼立刻怂了。   “我会调查她们今晚有没有离开房子……每个别墅都有我的人,虽然他们比较擅长别的领域。”他找补了一下:“但他们都足够警觉。”   “你应该在赶过来之前就准备好答案。”今晚的哈利夫似乎格外威严,阴沉的脸色让阿兹曼打了个寒颤。   “但讨论这些无事于补。我看出来了,指望你们合作不如培训一只猩猩学会跳舞。”哈利夫继续说:“请你们全力协助路易追查凶手。”   “那拍卖会……?”一个长老问。   “由我来亲自主持。”哈利夫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逐个打量坐在他下首的几人,这种怀疑的目光大家都不陌生,哈利夫也从未掩饰过这一点,就是他并不信任这几个称得上左膀右臂的男人。   一直如此。几个长老都不太赞同他这个决定,要知道每个长老的分工和权限是既定的,现在阿丹意外正好成了哈利夫收权的借口,谁知道拍卖会结束之后他还会不会放手?如果阿丹死了他决心不再提名新人,五长老变成四长老这不是个好兆头。   直接动摇了传承几百年的伍尔夫家族议事制度。   “那是否把人员和资料都调配过来?”那个长老不太死心:“但难保在搬动过程中泄密……”   “没有必要。”哈利夫收回目光:“我过去接手,但你,”   他直直看向路易的方向,夹在他俩中间的长老咳嗽一声,往后让了让。   “拍卖会最后一天的焰火升空之前,你要查出结果。”他厉声说:“凶手不管是狮子也好狐狸也罢,抑或是哪个觊觎白桥的王国势力,敢在这种时候挑衅我们的人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好。”查理神色不变,过于简洁的表态让哈利夫咬牙切齿的命令显得有些滑稽。   而他此刻心里想的是: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暴躁父亲离开老巢,正好方便他勾搭女儿——因为他对普利玛以及刚才未竟的话都很感兴趣。   *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广西疫情又开始四处漏风了。   希望大家注意安全,保持健康。 第一百五十三章 第五天   他惯常的怠慢态度显然让哈利夫很不满意, 于是顺理成章地被排除在哈利夫接手拍卖会的助手之外,除了他还有一个向来负责对外商贸的长老亚瑟。而负责公关的阿兹曼和内务的碧眼卡梅伦都得到了协助允许,会议结束后将和他一起动身去阿丹办公室紧急接手天亮后的所有安排(倒是没人提一嘴关心阿丹最新情况如何)。   查理根本不在乎这个安排——他相信路易肯定也对拍卖会没兴趣。如果一定要说,他反而更惊奇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以哈利夫为首的伍尔夫高层居然完全没有深入挖掘这两次异常事件的意思。   也许他们认为这是路易的职权范围, 总得由他负起责任, 与他们无关,但白桥拍卖会虽然不是几百年来风平浪静,但少数几次危机主要都是来自外部, 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直接动摇到高层的情况。   结果大半夜匆匆忙忙把管事的人找来开会, 连一向由阿丹直接招待的贵客安抚方案都有讨论到了, 唯独谁都没有提起那个点燃第一把火的装卸工。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 查理几乎要笑出声来——用平时公爵表达嘲讽的方式。   这是何等的傲慢, 他们一方面似乎认为只有莱恩家这样的体量(或者更大)的存在才配称得上对手,一方面又不愿直接掀桌子和莱恩派出的几个代表对峙,反而暗搓搓地说要与吉本通个气, 只差没直说最好能用个什么不留痕迹的蛊术毒咒把她们给解决了, 还不被人抓到把柄。   查理对莱恩家虽然心存阴影,但还算能客观分析她们高层的行事风格,如果瓦里西娅听到这些深夜私谋说不定会拍桌大笑,然后问伍尔夫家什么时候被吉本同化了?这种办法不是只有又老又怕死的缩头乌龟才会用吗?   哈利夫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在他每天挖空心思花式逃走逛大街的时期,法希姆不止一次向双胞胎说起这个雷厉风行的男人,当时白狼对他的评价是:“心胸狭窄, 虽然偶尔会热血上头做出鲁莽之举,但性格精明, 野心与实力并存。”这对自视甚高的法希姆来说算是罕见的赞扬了, 真不知道如果他还活着, 看到现在的哈利夫会是什么表情。   会议厅里灯火通明,查理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几眼哈利夫,感觉他并没有路易口中以及其他情报所说的精力体力大不如前的萎靡感,眼下已经是下半夜了,作为一个通宵工作的男人,他的专注度和精力比黑眼圈浓重的阿兹曼要好得多,这个惯于纵情声色的家伙已经悄悄吞掉了好几个哈欠,还自以为没人注意到,殊不知眼角的泪痕和耷拉的眼皮早已把他卖了个干净。   哈利夫对他的状态也很不满意,语气严厉地命令他“好好洗个脸再过去”,亚瑟和卡梅伦则已经拉开座椅,走出了会议厅。   阿兹曼还想对哈利夫说几句话,但被他不耐烦的手势挥走了,临行前表情古怪地看了依旧稳如泰山坐在原位的路易一眼,似乎在嘲笑他的没眼色。   查理看都没看他一眼,等到其余人都离开后,他才转头看向哈利夫,这是他第二次直面哈利夫,这个家族统治者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愠怒,表情堪称平静。   看来占星师的喜讯带来的头昏脑胀已经冷却了下来,查理心想。   “名单收集得如何?”他问。   “我的助手还在努力。”查理不卑不亢地说:“需要一点时间。”   “把名单上白桥之外的人全部召回。”哈利夫立刻说:“所有人。包括那些无名无姓的杂碎和被除名的叛徒,如果有人胆敢违抗,就打碎他的膝盖拖回来——但一定要活着。”   查理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但他没有让自己的情绪外露,而是轻轻颔首:“好的。”   “记住我的话,天亮之后把名单拿到那边去,我等着。”哈利夫声音低沉:“还有,袭击阿丹的刺客,无论是谁,都不应该活着离开白桥。”   说完,他往椅背上一靠,右手抚摸着左手食指上硕大的红宝石戒指,不再说话。   路易特别提到过这个动作,靠在椅背上代表哈利夫决定结束谈话,抚摸戒指——说明他面前的人应该立刻闭嘴,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要说,直接行礼退出房间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查理费了不少力气才说服路易让自己顶替他参加这次会议,因此不想节外生枝,遵循兄弟一贯的作法离开桌旁,正当他的手搭上门把时,哈利夫在他身后突然问了一句:“莫克文的伯爵夫人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突兀,查理抽回手,半转过身体看向他,脸上是些许疑惑的表情。   “她很好。”查理说:“一直按最高规格接待,据我所知,她的主要目的不是拍卖,而是想与占星师科特见面,关于此事我提交过报告。”   “我不认为她还需要占星师,如果这位尊贵的夫人有留意家乡的战报的话。”哈利夫晦暗不明地说:“我记得她怀了孕——这应该更小心谨慎些。”   查理这次没有应声,而是点了点头,看到哈利夫再次抚摸起戒指后,果断推开门走了出去。   会议厅的位置在宅邸一楼最深处,查理快步朝大门方向走时,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让他后脖子发痒,转头一看,香耶穿着晨衣站在楼梯上,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好,路易。”她的语气有点飘渺,像是还没从梦中醒来。   查理没作声,也没理他,重新迈步走出大门,此时外面只剩下他的黑色马车,几个长老都已经离开了。   上车前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二楼一个房间里有人猛地拉上了窗帘。   不知道是不是普利玛……查理思忖了一下,感觉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去找她为好——虽然刚才的交谈很短暂,普利玛的状态也不太对劲,但见多识广的店长还是捕捉到了看到自己的脸(或者说路易的脸)后对方的表情。   偶遇的惊喜混合下意识审视自己衣着的局促,这是只有看到心上人才会有的表情。   “花花公子。”查理低声笑了笑,走到马车前。   “先生,去办公室还是回去休息?”车夫恭敬地问他。   “去西区的十字大街。”查理不假思索地说。   那是内城离天堂岛最近的地方之一。   ***   杰森在一家已经关了灯的女鞋店前停下脚步。   这是他第二次经过这家店了,这几天他跟尤金学了一点常用字,恰好认得这家招牌上“纯白月亮”里月亮这个词,于是更加确定自己是走错了方向。   没办法,内城太大了,又分好几个区,如果没有马车纯步行的话很累人。这里也不像天堂岛有无数岔路和近道,再加上今天夜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地方被围起来戒严了,杰森不想惹事远远绕了走,结果失去了方向。   再这样下去他可能要花费更多时间白兜圈子,杰森一屁股坐在路边凸起的走道花砖上,还没喘两口气又像被野刺猬扎到似的跳起来——他身上的体面衣服是尤金借给他的,也是他行走内城不会被人当做流民驱赶的重要道具,可千万不能弄脏。   好在这儿的路灯很亮,他扭着半边身体想通过纯白月亮的巨大橱窗倒影看看裤子有没有沾上什么不可挽回的污渍,结果在反光里看到街对面有一个人影快速走过。   杰森猛地转过身,没多想就追了上去——在这个时候还在大街上步行的只可能是地位不高的劳动者,是很合适的问路对象。   “嘿!”杰森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追上了那个人,没想到他的声音中气十足把对方吓了一跳,手上的东西掉到了地上。   “抱歉抱歉。”杰森连忙蹲下捡起那个篮子,但里面的面包和苹果滚了出来,他眼疾手快捞住一个快滚到排水沟去的苹果,很是尴尬。   那人倒退了一步,有那么一秒像是要拔腿就跑,但大概是舍不得那些东西,只好沉默地留在原地。   “给你……”杰森尽量放轻语气:“我只是想问个路。这是哪儿?”   “博文顿街。”像是看出杰森不像歹徒,对方嘶哑着说。   杰森顿了顿,意识到知道大街名对他毫无用处,只好硬着头皮追问:“从哪个方向能去天堂岛?”   对方从他手中接过篮子,闻言打量了他几眼:“你要去天堂岛?”   杰森还没想好借口,对方又突然上前一步:“杰森?你是不是杰森?”   “你是谁?”杰森也打量对方:长脸宽鼻子,脸上有一长一短两道疤,特征很明显,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人。   “我是彼得!”那个男人急切的说,声音更哑了:“我还以为认错了人——你穿着这样的衣服!你怎么来了?快跟我来。”   杰森作为兄弟会的老大,至少认识五个彼得,没一个跟他对得上号,但他并没怎么挣扎,任由对方伸手拽着自己往另一条街上走,因为刚才借着路灯的光他看清了这个彼得的模样,对方虽然穿得干净朴素,脸上也没有那种长期缺乏营养的凹陷和蜡黄,但杰森还是感觉到了那股来自底层的气质,再加上能果断叫出自己的名字,他差不多能确定彼得也来自天堂岛。   就算他猜错了,高瘦的彼得再来两个也打不过杰森,所以他不慌。   彼得倒是慌里慌张,一路还偶尔神经质地回头看有没有人跟踪,在一条相对偏的街道上绕了两回,才领着他钻进一个联排别墅的院子里,小得出奇的花园里有一扇半凸出地面的门,很像平原地区习惯修建的防风窖,只是看起来还要更小一些,像个地下储藏室。   *   作者有话要说:   哈利夫问起普莉西亚,是因为他一直知道莱斯罗普的实验。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曾经谋求合作,但哈利夫隐瞒了最关键的血统条件,算是愚弄了莫克文王室,但他不想捅破此事因此树敌,所以普莉西亚一直没能见到科特。   病例一直在增加,我掐指一算,根据排班今年我农历生日(不是今天)在守路,公历生日(不是今天)在通宵守路,真是好惨一女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第五天   而在这个昏暗狭小空间里, 挤挤挨挨地装了五六个人,乍一开活像一窝突然被挖开老巢的田鼠。   “彼得,他是谁?”坐在最外面那个人警惕地眯着眼睛问,他们在这里面点了几根手指蜡烛——这种廉价产品主要是靠刮下烛台碎屑重新加热二次利用的, 不但杂质很多亮度不够, 还熏眼睛, 所以看不太清楚。   彼得把杰森推进去:“嘘——小声点儿,你看不出他是谁吗?这是杰森!”   这个答案顿时让几个男人都骚动起来,有人排过众人挤出来:“杰森?是杰森吗?我是鲁克啊, 制衣厂边蓝房子的鲁克。”   “是你, 鲁克。”杰森这下是真的吃了一惊, 他确实认识这个人, 因为他的手天生有些残疾不太灵活, 有时候一些派活儿干的人就不太想用他,鲁克几年前因为这个求过他,后来杰森亲自带了他一阵, 工头看到鲁克确实卖力, 也不再那么排斥他了。   “你怎么来这儿了?”杰森问:“莫非你后来在内城工作?”   鲁克摆了摆右手,上面几跟手指粘连在一起,看起来像个形状古怪的肉团,但他并不在意。   “他们?哈,他们不会给我这样的人工作呢。”鲁克说:“我偷了老卜利马的衣服,趁夜过来——我知道哈维他们工作的地方在哪儿, 仓库集中地离中央区有一段距离。”   他们给杰森让出了一块地方,这里的空气和光线一样浑浊, 最里面躺着一个人, 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仿佛一具死尸。   “他被那些人打破了头,刚开始还能说话,但现在……”一个极力蜷缩在角落的壮实男人似乎在看护他,忧虑地摇摇头。   杰森心里一沉。   “怎么回事?”他厉声问。   鲁克是这些人中口齿最清晰的,他原原本本把事情跟杰森讲了一遍。先前天堂岛里不知从何散播起死亡名册,都是近五年死去的人,大家对上面的人印象和感情都还很清晰。有些人不愿意接受这个噩耗到处求证,他们通过阿奎那的集会交换了情报,发现名单上的人确实已死,其中一部分还得到过来自伍尔夫家的抚恤金。   可问题是通常随着抚恤金而来的通知大多是简短而冰冷的,天堂岛外的人一秒钟都不愿意在这个污水横流的地方多待,常常是扔下钱后就冷酷走人,让措手不及的家属消化悲伤。他们不敢也没有资格多问一句自己的孩子、丈夫和姐妹是怎么死的,长年被当做沉默牲口的天堂岛人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提问的权利,直到几天前,他们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轻声的疑问突然得到了答案。   鲁克虽然残疾,但他有一个十分机灵的哥哥,从小就会学着大人的口吻甜言蜜语,长大后依靠这份口才成为了来往天堂岛和内城的中介之一,不少人在内城的工作都是通过他得到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没来过内城的鲁克对哥哥时常游走的区域与彼得这些通过哥哥进入内城的人都有所了解。   “四个月前他带着两个年轻人进来,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大家都说他被有钱的老板留下,在里面过上上等人的生活。”鲁克仇恨地说:“但其实他已经死了——有人告诉我,他根本没有做错事,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撞见了别人偷情的证据。为了防止自己的丑事败露,那对男女抓着他活活打死了!”   而鲁克一家别说抚恤金,他们甚至没有听到家人已经死去的消息,只因为那对野鸳鸯中有一人来自吉本,为了防止牵连到另一个家族,伍尔夫选择了沉默。   鲁克一直因为自身残疾而自卑,因此健全且机灵的哥哥一直是他的骄傲,也是全家的希望,听到哥哥死讯的他一夜难眠,在天亮前偷了一身衣服进来,恰好遇到被扫地出门的彼得几人。巧的是彼得也是通过鲁克的哥哥得到了装卸工的工作,他们一直都很谨慎努力,却只因为“口音难听”这种理由被偶尔来巡视一次的哈利维随口开除了。   本来就心有不甘的彼得几人听到鲁克的转述后更是热血上涌,一个冲动就伺机在仓库角落放了把火,初衷只是想让他们破点财,没想到火势蔓延起来不受控制,他们仓皇逃离时又被哈利维的狗腿子撞见了,两方推打起来,最后好不容易在救火队赶来前脱身了几个,但有两人却当场被抓住了,还有一个受了伤,现在奄奄一息。   他们不敢继续在内城逗留,但也不敢回天堂岛为家人带来麻烦,只好找了间闲置的空屋撬开地窖的锁暂且藏身。   杰森听完,脸上表情一阵青一阵红,真想不顾场合冲他们大吼你们究竟有没有脑子?但想到鲁克的哥哥和其他死去的人,又生生忍了下来。   鲁克像是知道杰森的想法,梗着脖子:“我知道这事太冲动了,可我不后悔,谁知道哈利维会不会就是那个自己偷情反而打死我兄弟的人呢?即使不是,他也不是个好东西。”   彼得他们虽然心里有些害怕和后悔,但说起这个也纷纷附和,他们对哈利维积怨很深,虽然来仓库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说趾高气昂,非把看到的人都折磨一遍才高兴,有一次莫名发火用鞋跟跺断了工人手指,还嫌他“叫声刺耳”最终还是解雇赶回了天堂岛。   “你们以为不回家就不会拖累其他人吗?”杰森耐心说:“他们总能查到——”   “他们可能查不到。”一直旁听的彼得突然插嘴:“我们都是通过鲁克的哥哥来工作的,他死了哈利维他们连我们叫什么都不清楚。”在仓库里,他们的名字除了“喂”,就是“那个”。   “我们计划过了,拍卖会结束后会有很多船离开,我们想办法去码头混上船,哪怕半路被发现扔进水里淹死,也比被哈利维抓到好。”   杰森此时已经忘了身上体面的衣服,一屁股坐在满是灰尘和碎屑的地板上,心里既震惊又难过。   “你们为什么……”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为什么宁可这样也不回去呢,天堂岛虽然穷,但努力总能活下去。”   “不,我们根本活不下去!”这几个人男人说:“现在差不多是我们最好的时候,年轻,有力气,没有难缠的疾病,但看看我们是个什么样子,哈利维的宠物狗日子都比我们快活!”   鲁克嘲讽地笑了一声:“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多得是人愿意趴在地上做他们的宠物。”有钱人养猫狗马腻了之后总会寻求更多刺激,比如改养猛兽或蛇,鲁克的哥哥曾经把这当奇闻向他说起过,说是有一个地位很高的人在自己家里建了两层楼专门养样貌美丽的人,那栋建筑里除了主人不存在其他人类,那些年轻男女没有衣服也不能直立行走,甚至不能开口说话,谁表现得越像动物就越受宠爱,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上了年纪”的宠物被驱逐出来,身上□□,连守门的人都已见怪不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到这些杰森心里很不是滋味,不为其他,只因为弟弟吉姆在失去联络前曾经告诉过杰森,有个少爷很喜欢他,不愿意他继续做辛苦的粗活,把他提拔成贴身男仆带在身边,虽然时间会变得不自由,但生活一下子宽裕不少。   他绝对相信吉姆不是会为了奢侈生活出卖灵魂的孩子,可内城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这种人往往是没有选择权的。   鲁克哥哥死去多时家人依旧一无所知的例子也让他由衷感到不安。   今天他顺利找到了绿荫别墅,也见到了吉姆的朋友,但对方是也说不清吉姆被调到哪儿去了,他看起来甚至比杰森还要不安担心,害得杰森反而宽慰了他一会儿。   不过杰森没有向尤金说谎,那个内向的大个子在面对吉姆的哥哥确实透露了更多信息:吉姆前一阵子的“失宠”是真的,那个少爷即将结婚,在和未婚妻培养感情的时候吉姆作为一个消耗了少爷过多精力的玩具被女方针对了,大概是因为相比之下婚姻更重要,所以吉姆被顺理成章地放弃了,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岗位上——那位大概还觉得自己足够宽宏大量,除了把人打发回去之外根本没有伤害吉姆,但他们对吉姆这样原本飞上枝头又被打回鸡窝里的人会遇到多少指指点点和冷嘲热讽甚至嫉恨的报复根本毫无概念,因此这阵子吉姆过得很不容易。   这时,躺在地上的男人发出一声微弱而混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随即担心地看向他,可他却不再出声,离他最近的人轻轻拍了拍他,可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要死了。”鲁克悲哀地说。   彼得的篮子里除了食物还有一块可以用于包扎的布,但这些东西对伤者根本毫无用处,哪怕他们现在是自由人,也根本不认识哪里有医生,更付不起高昂的诊金。   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外面似乎起风了,地窖门被吹得有些抖,但没有松动。手指蜡烛已经燃烧到了尽头,光线越来越暗。   就是这样一个陈旧、狭窄和满是灰尘的地窖,也比天堂岛内不少房子强,有些人甚至找不到木板和石头,只能用树叶和草搭棚子,运气好的话刮风或下雨只会垮掉一半,运气不好就会塌成一堆破烂。   如果吉姆不来内城,他们俩兄弟甚至难以同时在家里睡觉——杰森人高马大,吉米个子也不矮,两兄弟都在的话连平躺的空间都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呢?”彼得在一片昏暗中说,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到:“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才会作为这样的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如果神明真的无时无刻注视着大陆,他是怎么决定谁生来富有,谁注定穷困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地窖起义(不是) 第一百五十五章 第五天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杰森有很多话想说。譬如不论是伍尔夫还是吉本都不是吃素的, 那怕那两个被抓住的人扛住严刑拷打没有出卖他们,从哈利维和当时在场的人那里寻找线索也迟早能查出几人的身份;再譬如他们这次鲁莽的行为其实影响到的不止是自己,还有可能连累附近一个区的工人大换血,很多人会被迫因此失去工作;再譬如更现实一点, 眼下这个无人地窖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安全, 说不定还没等拍卖会结束码头开船, 他们就会突然被一阵砸门声惊得醒来,全副武装的人站在外面正等着把他们带走算账。   不,这一次伍尔夫家的成员受到伤害, 肇事者很有可能要偿命。   以这样的原因死去, 死亡名单都不会记录, 更不提什么抚恤金了, 总归就是白活一场。   但杰森没法说出口, 他不想让这几个人可怜的男人绝望。就像彼得几人明明正在逃亡,精神过敏的时候认出杰森会毫不犹豫把他领到藏身处并把前因后果全盘托出一样,杰森对他们也充满了同情和遗憾。   这是因为同为天堂岛的人天然产生的亲近感和信任感, 这种感情平时在岛内可能会掩盖在阿奎那的教派、杰森的兄弟会和几个生意人组成的商会矛盾下, 可一旦外部矛盾强于内部矛盾,惊人的团结感就会如同退潮的礁石得以完全显露出来。   “你们真的要离开白桥?”杰森问:“何不回天堂岛呢?那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也无法完全说清每一个岔路的存在,即使伍尔夫和吉本真的捏着鼻子进去搜寻,大家也会为你们打掩护的。”   “可他们会搜寻多久呢?”那个一直在照顾伤者的男人瓮声瓮气地说:“我们是见不得光的老鼠,但却不能像真的老鼠一样靠水沟里的残渣就能活下去。家里没有多余的粮食能供我们安心躲藏。”   杰森沉默了。   “我们这样的人无法在白桥生存。”鲁克悲哀地说:“其实这是早就注定的事,只是我们祖祖辈辈都宁愿半死不活地躺着, 也不愿意睁开眼睛承认这一点。我们也没资格批评他们,如果不是这次闯了祸……”   如果不是这次闯祸让长久以来自我麻木的幻想变成了叫人无处可逃的现实。   “你应该和我们一起走。”彼得说:“你是个有本事的男人, 杰森。你勇敢正直, 大家都敬佩你, 像你这种人应该成就一番事业。我们从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就生活在白桥,你不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   “我当然想过。”杰森承认:“可要是离开,我的弟弟和朋友呢?还有兄弟会的弟兄怎么办?诚然他们也可以一起走,有力气到哪都饿不死,可他们家里的老人、女人和孩子怎么办?”   作为某种意义上的领袖,杰森习惯思考得比其他人更长远,甚至连彼得刚才那个无人回答的问题他也曾独自思考过:最初的白桥是什么样的?也是一开始就分出了天堂岛和内城吗?可又是由谁来决定这两个区域分别属于谁的呢?   可惜穷人没有撰写和学习历史的权利,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命运,但话说回来,如果杰森真的甘心接受这一切,也不会请求尤金教他读写。   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是有所质疑的,如果有机会,即使是一点点也好,他也想用内城的视角看一看,这个世界是否和他们祖辈看到的相同。   “那我们可以先去寻找。”鲁克激动地说:“我们去寻找新的地方——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寻找水源,开垦土地,如果能站稳脚跟,就慢慢把大家都带出去。”   这显然不是突如其来的想法,因为所有人都在点头。   “等我们全都离开,就叫那些老爷们喝西北风去吧!让他们自己动手擦鞋子、倒牛奶和喂马!”他握紧拳头:“他们其实都是有钱的废物,连马车都不会驾驶,只靠自己根本没法活下去。”   在场的人只有杰森还算头脑清醒,在他们越想越远的时候及时把话题拉了回来:“你们还是先想想怎么躲到拍卖会结束吧,食物和水去哪来?就算决心强撑着饿几天,也不能保证期间这个地方不会被发现。”   彼得几人都沉默了。鲁克恳请杰森:“如果你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离开,那能不能帮我们望望风?彼得冒险出去拿了一些东西,但难保下次不会撞见别人。而且我们最好尽量别出去,我知道这种事件通常会由哈利夫手下那头很厉害的公狼负责,那个人一点线索都不会放过——两年前就是他根据一个破洞的酒桶查出了黑鹰号船长中饱私囊的事儿。”   杰森吃了一惊:“你确定吗?”   鲁克点头:“我哥哥当时和我说过,但不许我往外传——但你们当时都看到了,从船长到船医都被他挂到了桅杆上活生生饿死,被晒成了干尸才被放下来。”他们通常接触不到什么大人物,但每当内城出什么大事天堂岛总能有渠道八卦,更何况那次震慑意味浓重的事件,白桥没有一个人没听说过。   杰森常在港口干活,当然也知道那件事,从几具挂了很久的尸体让很多船员吓破了胆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少船长的脸色都病恹恹的。   “如果是他的话,确实不乐观。”杰森凝重地说:“你们不要再随意走动,我尽可能打探一下这件事。”这就算答应帮忙了,其实这样风险很大,一旦事发有可能杰森也会被成闹事的同伙,但骨子里的义气和保护欲还是让他无法对这几个人困境视而不见。   ***   亚历山大迟疑了一下才敲响路易的书房门,这种情况很少见,他们多年搭档,关系比其他人更紧密,但自从福星市回来后路易就有了些变化——并不是说他的外貌或言行有什么不对劲,而是他似乎正在谋划什么,而亚历山大完全被摒弃在这件事之外。   他肯定无权干涉路易行事,可自己向来是路易的第一副手,这么多年来都由他上传下达,如果连他都用不到……   这让亚历山大有种不好的预感。   路易正坐在书桌后等他,见亚历山大抱着一摞东西进来后,放下了手中的笔。   “弄好了?”他问。   亚历山大嗯了一声,小心地把它们堆到桌上:“时间有点急,可能会有所遗漏。”   这是没办法的事,伍尔夫家族内部等级森严,人口众多,长久以来从未有任何一任家主突发奇想做个花名册——各分支家族族谱倒是有,只是临时收集有些困难,而且伍尔夫要求把各种私生子囊括在内,也增加了很多工作量,亚历山大已经尽力了。   “这本不是我们的工作,你已经足够出色。”路易随手拿起一份名单翻看:“这些从哪来的?”   “我连夜骚扰卡梅伦先生的书记特里,央求他把相关年份的新生儿赐礼记录给我,还好他今晚要陪同开会,也没有睡觉。”亚历山大说:“没有记录在内的部分可能不全。”   新生儿赐礼是伍尔夫家族的传统,寓意是鼓励生育壮大家族和欢迎新生儿诞生,数目不多也不少,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一直由卡梅伦那里负责。   “缺失也没关系。”路易只是草草翻了一下,又把它放回去:“只是为了交差。”   亚历山大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哈利夫大人找这个是为了什么,先生?”   他知道以路易的性格,觉得他该知道的东西即使不问也会主动告知,自己擅自提问多少有些不会看眼色,但他已经不安了好几天,加上连续加班精神有些过于紧绷,   再不问个清楚他觉得自己就要憋炸了。   路易不意外亚历山大问出这个问题,圣杯在家族内部其实也不是秘密,但这个节骨眼哈利夫交办给他,除了一向迅速果决的行动力之外,还因为路易一向寡言,还是唯一一个不爱抱团的高层,那老家伙这么做显然不希望太多人把注意力放在这里。   “再过不久你就会知道了。”他说。   “可是——”你很不对劲。亚历山大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路易不等他组织语言继续追问,又向他拿仓库失火的进展和阿丹遇袭的报告。   亚历山大一口气没倒上来:“我刚从那堆赐礼名单里抬头就马上拿过来给你了,这些涉密的东西又不能交办其他人做,你以为我有三个脑袋吗?”   “哈利夫可不会像我这么纵容你。”路易说:“每一次见面他都像个讨债鬼。”   亚历山大决心假装没听到他这种明显不敬的言辞:“我待会去看看仓库那件事,但阿丹先生那边不是你去察看的吗?”   “我把察看结果告诉你了,你得给我书面报告。”路易冷酷无情地说。   亚历山大气笑了:“何必写报告,你自己不是说除了莱恩之外很少有人手法这么利落吗?”   “那只是一个推测。”路易说:“还有别的可能。”   “不怀好意的客人?概率不大但也不少没有可能。”亚历山大承认:“好吧,我会写上去。”   “只有客人吗?”路易反问。   亚历山大愣住了。“那你是指家族内部?keq这种指控没有证据的话……”   “不必写进去,我只是随口说说。”路易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忠心耿耿跟随他这些年的青年:“亚历山大,我记得法希姆给你安排了和我一样的课程。”   “是的,我不如你聪明,学习起步也晚,一直感觉很吃力。”亚历山大不知道路易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还是顺着回答了。   “但你一直很用功。”路易说:“有一门课程,曾经被几个老东西反对你学,但法希姆还是坚持,你私下还抱怨过难得可以少一门功课,你记得吗?”   “那是因为当时我年纪小,不知道请一个教师要花多少钱。”亚历山大说:“这我当然记得,他们说我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学习历史。”   “为什么?”   亚历山大皱眉:“为什么?其实不止历史,在他们眼里天堂岛的人什么都不配学习不是吗?”   “不。他们不反对你学计算,不反对你学文法,唯独不高兴看到你学历史。”路易看着他:“因为历史对他们不利。白桥本属于天堂岛,是伍尔夫和吉本抢走了它,他们不希望天堂岛重拾那段记忆。”   亚历山大这才明白路易在说什么,但他依旧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谈这个。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亚历山大说:“即使记忆传承也无济于事,天堂岛无力抵抗,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值大夜,现在就开始累了。   请大家认真防疫,健康可太重要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第五天   追溯历史的话, 几个黑金家族盘踞地都是入侵而来,但讽刺的是,只有公认的暴力集团莱恩是征服了原本人迹罕至的雪域落地扎根,其余几个家族的稳定繁盛的前提都是掠夺和压迫, 也许福克斯看起来最为温和无害, 可他们本质上依旧是依靠一套行之有效的吸血蛭系统运转的。   亚历山大最初学习的时候, 还未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文字与接触到的思想是多少天堂岛住民穷极一生都无法碰触的东西,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随之而来的痛苦玉岩。和不甘使他在一段时间里在内心深处都对路易抱有一点隐秘的怨恨在。   强盗。杀人者。骗子。内城里尽是这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家伙, 他们从远方不请自来, 为此处得天独厚的地利条件心动, 把他们的祖辈当做骡马一刻不停地建设起所谓的“家园”。   安排了他一切的法希姆很轻易就看穿了他, 那个极其理智且深思熟虑的男人并没有试图调节两个男孩之间若有似无的别扭气氛, 甚至没有阻止他偷偷跑回去探亲,然后直面这内城与天堂岛之间宛如天堑的隔阂——这隔阂甚至没有多少历史仇恨,双方只是本能地试图相互划清界限, 但同时又不得不谋求共生。   因此不用旁人多说什么, 少年亚历山大就自己退却了,他合上课本,逐渐训练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课程上,并获得了与努力相匹配的进步,在法希姆死后一直跟在路易身后,他不知道路易为什么现在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我曾经动摇过。”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坦诚道:“后来选择了你。”   当年亚历山大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相对复杂一点。一是法希姆和路易给了他之前完全不能想象的优渥生活, 亚历山大没法因为历史对他们真正怨恨起来,二是虽然内城从未真正接纳过他, 天堂岛的家也没有了自己的位置;第三则是……他觉得路易很强。   这种强与□□机能无关, 因为当时他的老板瘦巴巴白惨惨, 吹风会发烧淋雨会发烧运动过度会发烧,三天两头生病,又因为生病不舒服三天两头拉着脸不笑不说话,可这丝毫不影响路易在体能之外的各方面轻松碾压亚历山大。他既聪明又有悟性,各种学科对他来说似乎都不存在难度,法希姆对待他的态度像是在对待大人——聪明的大人,光是这就很不容易,因为法希姆总是公开说家族里“傻子太多”,所有在亚历山大看来叫人抓狂的困难在他那里总能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他知道外人关自己叫“万能秘书”,但其实他经手办的事很多都是路易预先给了可行的思路和方案,他只是个不打折扣的执行人而已。   大概慕强是人类的本能,直到今天亚历山大依旧发自内心敬服路易。他知道即使有法希姆带领,路易在白桥的人生也称不上顺遂,更何况法希姆英年早逝,亚历山大比谁都清楚路易为了能在失去长辈庇佑周遭群狼环伺的时候仍旧站稳脚跟并在哈利夫手下拥有一席之地付出了多少心血。   他希望路易更过得好,但却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   路易似乎也没法给亚历山大答案。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换了个话题:“那两个工人说了什么?”   亚历山大已经做好了承认自己一直按照关注天堂岛居民的情况还私下做了不少诸如抚恤金名册和给过于虚弱的孩子免费发放廉价豆子汤(他自己做账)之类的剖白,结果却等来这个,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   “他们辩驳火灾是一场意外,哈利维的重伤也是他们没想到那个少爷这么脆弱,还承认另有几人一起作案,但暂时拒绝提供名字,再问下去可能会坚持不住,所以我让他们先停止了。”亚历山大说:“哈利维还不到午夜就停止了呼吸……阿丹先生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耽误工作,不得已加班到深夜才出了事。”   虽然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沉溺酒色的哈利维是个不折不扣的饭桶,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但他是阿丹的亲戚,阿凡很难置身事外。   “所以说他们只是想捶一顿哈利维,结果没想到那只猪这么不经打。”路易试图回忆哈利维是谁,但在脑子搜寻了一阵毫无印象。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亚历山大说:“被抓到的小个子挺能扛,情况大多是从另一个人嘴里掏出来的,但他们没有事先策划,所以不知道同伙会逃到什么地方应该属实。”   “那就由我们去找。”路易看了一眼靠墙的橱柜,亚历山大会意,上前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手绘地图,让路易在上面圈出几个地点。   “港口和靠近港口的这两条街、位置边缘且有大量闲置房屋的西南上下街、另外零散工地聚集的这一带。”路易似乎没怎么思考就定下方向:“还有靠近岸边的船底舱,这些地点要拉网式检查。”   “我要去阿丹那里,这件事由你去办。”路易说。   ***   几个小时前的天堂岛。   阿奎那反手掩上门,一脑门子的汗都来不及擦,就匆匆走到床边,翻开好几层床垫看看自己藏在下面的财物是否还在。   凭借多年卖力弄鬼他确实在天堂岛混上了“人上人”的生活,但这只是相对而言,因为经济基础就在这里,哪怕有大把人愿意付出一切供养他,普遍穷困的居民们能拿出的东西也不多,必要的门面装点花费也不能少,因此阿奎那完全是靠积少成多。   他原本还在犹豫,舍不得自己多年的人望,指望那几个可怕的人在达成目的后放过自己(虽然他依旧不知道目的是什么),可随着事情发展他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今天那场近乎失控的冲突更是加深了这一点。   导火索并不算什么大事,原本在炼油厂上班的两个工人旷工来参加他的集会,被耽误生产赚钱的老板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除了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外还想动手,结果被几个知道内情的人推搡开来,等阿奎那听到动静的时候,几个人的冲突已经演变成了双边都有上百人壮胆的对峙,如果不是那个会下诅咒的男人抓着自己跟炼油厂老板几人私下谈了一场,分别出面安抚激动的人们,今晚估计不见血受不了场。   那两个工人原本不是阿奎那的信徒,因为炼油厂日夜不停火,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参加,只是最近传开的死亡名单里恰巧就有那两个工人的家人,而且死法非常委屈凄惨,他们感情上无法接受,于是在别人指点下来找阿奎那这个“连接幽冥和现世”的使者以求一点心理安慰。   天堂岛里不是没有冲突,但几方势力的领头人平时都会刻意约束收敛,次数虽然频繁但规模都在可控范围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聚集了这么多人阿奎那很少遇到,而双方那种高涨的气势和失去理智的模样使习惯了低眉顺眼的信徒的阿奎那胆战心惊。   他很清楚那几个男人正在利用自己飞快渗透大家的思想,但他并没有收到实质伤害,在信徒之间的地位也没有变化,原本他是想得过且过混下去的,可是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让他警觉了起来:谁都能感觉到现在天堂岛上空盘旋的低气压,大家一触即燃的情绪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雷区,阿奎那别的本事没有,趋利避凶的本能总强过一般人,虽然没有证据,但他隐隐感觉那几个绑架了自己的人正在等待一个沸点,之所以按下这次冲突是因为时机不对或者时候未到。   聪明人可不会掺和进这种事里,所以他预备跑路。   以他的积蓄在内城那种地方生活不了太久,更何况无所不在的各种烧钱诱惑,阿奎那对自己没有信心——毕竟他当年就是短短几天输掉了所有的钱才流落天堂岛的。   现在拍卖会再两天就结束了,他找了个有门路卖黑船票的家伙,瞅个空子谈妥了价钱,愿意给他一个位置带他到福星港换搭别的船离开。   他把一沓钱揣在怀里,刚走出门,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你去哪儿?”希洛狐疑地问。   他还穿着代表阿奎那助手的白色罩袍,眼下没有信徒,他嫌不透气把帽子扯开了,一头乱糟糟的红色卷发活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团。   阿奎那吓了一跳,有点结巴:“没、没去哪儿。”   希洛摸摸下巴,看阿奎那慢慢屏住呼吸。   “店长说你可能会逃走,让我多注意点儿。”他朝阿奎那露出一个朝气蓬勃的笑:“不是真的吧?”   “怎么会呢。”阿奎那也回以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那就回去休息吧,别乱走动。”希洛说这把他推搡回房间咯:“大部分人都散了,还有些不听劝的在纠缠呢,我才刚把他们劝走,累得要命,你行行好不要增加我的工作量。”   阿奎那毫无办法,只得被他推着走——拉扯间他看到希洛两只手上不明显的擦伤和明显变皱的罩袍,眼皮狠狠跳了几下。   如果那个总是巧舌如簧的“店长”是个邪恶的诅咒大师,那么其余几个就是心狠手辣的煞星,包括这个看起来还像个大孩子的少年,阿奎那曾经见过他一拳把个体重足有他两辈的闹事者横飞,带着血的牙齿落了一地,害他因此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我只是想出去散个步。”阿奎那虚弱地解释。   希洛想了想:“那我也去,顺便保护你,店长说你可是重要角色,在我们还需要你的时候要是丢了寄死了会很麻烦的。”   “不用了。”阿奎那气若游丝地说:“还是等天亮后再说吧,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希洛站在原地,看阿奎那有些狼狈地关上房门,这才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坐在原地吃了起来。   阿奎那隔着门板都能听到希洛嚼苹果香甜无比的咔嚓声,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内心一阵冰凉。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我:值大夜,不能补觉还长智齿发烧,头痛很想吐。   今天的我:咦怎么有站短?咦有出版社对我感兴趣?我又可以了快扶朕起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第六天   德维特刚刚抵达住处, 就恰好碰到了来更换名录的使者,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小礼物。   希弗士大致翻了一下,礼盒里装着成套的玻璃鼻烟壶和手工折叠便携式风灯,还有一小盒上等卷烟——价格不算十分高昂, 但胜在精致, 如果考虑到所有前往白桥的客人都能分到这么一个礼盒, 总花销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这么大手笔,只是要调整一点拍品和几个余兴节目?”希弗士有点疑惑地浏览礼盒上附的信笺,上面是漂亮的花体手写字, 开头和结尾都是一大段啰嗦的套话, 只有中间几行“满怀歉意”地说明本日拍卖会节目有所变动。   “阿丹的仓库虽然损失不大, 但在调查完毕前都要封锁起来, 原本安排在今天的货物都要全部更换, 把好东西留到后面是他们惯有的留客手段,临时调配其他等值的拍品不容易。”德维特也一目十行地浏览目录:“而且从半夜到现在只有几个小时,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路易先生那边的说法是狼王亲自接手, 看来他还没有老得太糊涂。”希弗士微微皱眉, 以他们的立场而言,巴不得哈利夫是个白发无牙走路都费劲的老头才好呢。   德维特摇摇头:“一半是那个被瓦里西娅挠个半死的阿丹的功劳。他虽然倒下了,但提前摸索出在意外情况来临时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案是这种大型活动策划人必不可少的功课,哈利夫的长处不在这种事上,否则最初就不会放权,至少最能赚的拍卖会不会。”   “路易也一样, 他不会完全把伍尔夫的武装力量交给自己以外的人,因此路易在晋升长老后始终找不到机会弄死他。”德维特沉思了一会儿:“拍卖会的负责人死了, 必然要有另一个足够分量的高层代替他面向大众, 哈利夫不会仓促再次分权, 只能自己亲自操盘,一旦注意力被转移,极容易露出破绽。”   而且德维特注意到,在今天的压轴节目里关于占星师科特的描述部分有所改变,同一些甚至有些接近浮夸的修辞强调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地位,肉麻得差不多要把他描述成天地间唯一一颗还在闪耀的星辰,他确认了一遍,除了删减和新增的拍品,被修改了表述的确实只有科特。   这恐怕是想要坐地起价,或者……哈利夫反悔了。   他发现占星师的价值比他预料的更高,至少要比卖出去可能获得的收益高。   这差不多能确定科特在和哈利夫第二次见面时给了他这种感觉,价值过于高昂的珍品流拍是偶尔会发生的事,哈利夫在为留下科特做铺垫。   问题是科特恐怕并不知道他的前房东查理和其兄弟就是哈利夫心心念念的圣杯,如果他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做出直指那两兄弟的预言——   德维特捏了捏眉心,努力想集中注意力,但一直隐约传来的闹腾声实在很难让人忽略。   “他们在吵什么?”他忍无可忍问道,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肚子火了:他刚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陪兔头到那个所谓的天堂岛去,天神作证,他知道普莉西亚以及骑士团时常在背后嘀咕自己有洁癖,但假设普莉西亚和他一样不得不深入那个巨大而充满各种复杂怪味的垃圾场,一定会被熏得当场晕过去。   他简直不能想象居然有人能在那种地方长期生活,如果不是是大半夜的照明条件有限看不到水沟里的蛆虫和老鼠,自己很有可能表现得跟普莉西亚一样脆弱。而兔头全程一半在安慰他一半在幸灾乐祸,以为天黑了没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这也令公爵尤其恼火,觉得自己正在不断被对方拉低下限,却又毫无办法。   这种精神折磨加上彻夜未眠的身体疲惫让他对噪音相当敏感。   “听着像是翡翠。”骑士长走到门边,跟门外的人谈了几句后回来说:“琥珀今天回来看它,结果吵起来了。”   翡翠大概因为还是个幼崽,并没有过于野性难驯,饿了几顿之后就接受了公爵的投喂,并发现这个人类的食物量大管饱还挺高级,而且还不用辛苦到处亲自抓鸟吃,一旦接受这个设定后每天就挺着个肚子等吃,十分美滋滋。   它吃饱了脾气也好了不少,也逐渐接受了公爵把琥珀带到面前——这孩子比公爵负责细致地多,真正地把翡翠当成个孩子照顾,十分耐心。   也正因为如此,当公爵暂时把琥珀调到普莉西亚身边给艾利卡帮忙(其实就是他们几个大人没空带孩子,打发他过去跑个腿传个话什么的,正因为如此,连铲屎时都要说好话哄的保姆突然不见了,喂养人公爵除了吃饭时间也不见踪影,小冥王枭感觉自己十分不受重视,正处于见人就撒泼的阶段。   “如果它实在闹得厉害,就让琥珀带到艾利卡那里放放风。”德维特头疼地说:“兔头给它做了个东西,扣在翅膀上能强势降低速度,飞远了也能追踪得到,因为还是个试验品,一直没给它。”   这只小冥王枭很聪明,差不多能理解人类的简单意图,诚然动物都是极其讨厌自由被限制的,但它确实也快被笼子关傻了,不知道琥珀用了什么办法跟它沟通商量,总之确实安静了下来后被放出笼子,高兴得满屋乱飞——速度变慢了很多很多,活像只奇形怪状的黑色风筝。   琥珀准备了一个大袋子预备把翡翠装着带走,但刚被放出来的冥王枭岂能答应,虽然飞不快但高度还能保持,满屋子扑腾不配合,以及学习了一阵子礼仪的琥珀不敢在公爵和骑士长面前爬高跳低,只好被遛着到处追,其间翡翠还要扑倒各种装饰摆设,动静比刚才吵架的时候还要热闹。   本想补个眠的德维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让希弗士拿上外套就走。   希弗士都已经吩咐女仆放好洗漱的热水,卧室也点上了催眠的熏香,看到公爵还要出门,担心他太过疲累影响身体,于是亲自出马把琥珀和翡翠赶下楼,劝主人休息一会儿。   虽然已经继承公爵头衔几年了,但德维特现在还在长身体呢——骨头抽节的重要阶段满大陆地跑早就让操心的骑士长感到不安了。   “先睡两个小时也来得及。”骑士长低声说:“阿奎那那边希洛看着,不会有事,只要那个老家伙、杰森和几个商会头头还在,天堂岛就在可控范围内。查理先生不是说了吗,普利玛小姐昨晚可能看到了什么,哈利夫那边有查理的名单暂时牵制,在晚上科特被带过去之前我们还有时间。”   这是他们的计划。   科特现在身处的地下三层差不多是伍尔夫家守备最森严的地方之一,科特所在的地方更是只有哈利夫与阿丹有权限开启,如今阿丹生死不明,只有哈利夫才能自主进出。那个地方的阶梯连路易都没有往下走过,因此事先他们甚至不知道从地上一层起每一层的入口都有可以看穿伪装和变形直视骨血的谎言之镜,如果不是查理和路易血脉几乎相同,恐怕那天查理假扮的“路易”刚靠近入口就穿帮了。   正因为如此,那天查理放弃了寻找机会溜进去和科特见面的想法,因为在重重防备下外面的同伴难以配合,他一个人无法周全应付哈利夫、香耶以及阿凡和他的手下们。   既然外力很难侵入,查理就预备等科特被带离那个舒适的牢笼后再伺机跟上马车找机会下手,如果护卫力量高出预期就等科特被拍走交接时稍纵即逝的缝隙抢人。   届时伍尔夫家族必定会因此做出反应,届时就是这几天查理希洛几人联合伊兹法的暗桩们架起阿奎那煽动天堂岛成果检验时刻——从昨晚开始天堂岛内部就开始秘密筹划罢工抗议:他们那些廉价产业和低贱杂活无法在短时间对内城造成影响,但内城流光溢彩的拍卖会是由他们更多优秀的兄弟姐妹挑起来的。   当那些只会吆喝抽打劳工的老爷们发现应该炫目的灯光无人维护暗淡下来,而原本应该流水一般源源不断传送出美味佳肴的厨房炉子被水浇熄了,灶膛一片冰凉,甚至那些数不清的、应该在岗位上随时等候的马夫、园丁、女仆和浆洗工都不干了,光是安抚愤怒和不满的客人就要耗费两个家族的很大一部分力量,更不要提他们本人对这些身份低贱的人依赖程度甚至比客人还要高。   武力震慑可能是恢复秩序的最好办法,但只要路易还在,哈利夫就会发现那些一直被他们瞧不起的天堂岛人会比平时遇到水匪还要更难缠一点,而他身边早已有几头狮子暗中虎视眈眈,等着他什么时候不经意亮出自己的脖子。   “我有不好的预感。”德维特的脸色确实不太好。   “目前一切都还在掌握中——”   不,他是觉得兔头可能会借助路易的身份用色相勾引普利玛说出一切,虽然即使不这么做那女孩也有很大概率会对他全盘托出,但那家伙简直是兔子头孔雀心,见了女性总要惯性开屏。   这话他不想跟希弗士说,而且他也不能确定这股不安的来源是不是真的怕查理浪过头坏事,或者是希洛那边场面失控,或者哈利夫其实已经从占星师口中知道了一切……因为这整个计划在他看来简直到处是雷点,随便迈出哪步都有爆炸的可能。   可希弗士坚持让他先躺一会儿,理由是查理先生一大早就去找普利玛小姐还算得上早餐约会,他们贸然加入除了突兀引人注意外还有可能让普利玛小姐有所迟疑,不敢说实话。   “确保琥珀知道翡翠身上那个附魔扣环的解法。”他最好妥协,但还是说:“见到普莉西亚后就不要再离开她一步,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而艾利卡抽不开身,就让翡翠通知我——用最快的速度。” 第一百五十八章 第六天   “怎么了?”普利玛紧张地绞着手指, 看路易突然侧过脸,像是在聆听什么。但眼下时间还早,四周堪称安静。   “没事。”路易——其实查理不好告诉她自己似乎听到了冥王枭极速飞行的破空声,他轻轻把一杯红茶放在普利玛身前, 劝她先喝几口, 因为这个女孩看起来很不安, 正需要一点温度安抚。   普利玛把杯子拿在手里,并没有喝,而是垂眼看着里面澄澈的液体:“……原来你在这里有一家店。”   这里正是路易名下那家叫做黄油国王的旧书店, 橱窗和大门依旧跟查理上次到来时一样布满灰尘, 但楼上的小空间还算干净, 家具也齐全, 勉强也能用来招待一位小姐。   普利玛其实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种事似乎跟艾丽那些闺蜜谈也不合适,而哥哥们……向来以父亲马首是瞻,她很害怕发现自己是家里唯一一个觉得父亲不正常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和路易见面时没有胡思乱想, 好在对方似乎很清楚她的纠结并没有出言催促, 而是静静等待。   这正是她喜欢路易的地方,在很多人看来这个男人有些不近人情,但其实他在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异常温柔。   她不知道查理其实挺挣扎,看着一个无辜的姑娘在自己面前惶恐不安还要装模作样一点都不符合他的作风,可他现在是路易,除了板着脸沉默查理想不出自己兄弟还能做出什么反应来。但他给自己设了个底线, 如果普利玛哭起来,他就非安慰她不可。   但好在普利玛最终没哭, 她原地纠结了许久, 终于磕磕绊绊地把自己昨晚看到的事情跟路易说了。   “爸爸他……不是在玩弄黑魔法吧?”普利玛说完后还是忍不住向路易求证这一点, 其实她知道路易从来没有在魔法领域表露出兴趣,但眼下她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   查理沉思了一会儿:“你看到他的样子发生了变化。”   “变年轻了很多。”普利玛说:“但刚开始皮肤的颜色很可怕,他看起来很痛苦,过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你说他变年轻了很多。”查理确认了一遍:“但进入会议厅后,在灯光下看起来变化有限,诚然确实比前几天更精力充沛了。”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普利玛急切地说:“变化是在那个房间里发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回到了小时候,因为我看到了十年前的父亲。”   十年前恰好是普利玛圆满生活的尾声,当时哈利夫还和她的母亲在一起,两人时常带着即将成年的女儿出席各种晚宴和音乐会,哈利夫会端坐在女服店里,和母亲一起为她挑选最时髦的款式做成人礼礼服,当然她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作为孩子总是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在一起爱自己,因此她对记忆中十年前那个声音洪亮、眼角和嘴边都没有皱纹的父亲格外印象深刻。   “那就是说,当他离开那个神奇的房间,魔法就消失了——但又没有完全消失,至少得到了一定的缓冲时间,力气和精力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使他看起来格外神采奕奕。”查理低声说:“如果你看到的关于外边的变化不是幻术的话,那么很遗憾,他确实很可能在试探禁忌,而且成功就在眼前。你能再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形吗?从进入地下开始。”   普利玛有些吃惊地看着路易从矮几下翻出了几张宣传单和一根装饰用的羽毛笔,他把传单翻过来,在空白的地方开始涂涂写写,一边写一边问她各种问题,有些细节她以为自己肯定想不起来,但经过对方引导之后,又断断续续回忆起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路易,你对魔法感兴趣吗?”普利玛有些敬佩地看着他用自己看不懂的文字写了半张纸,又开始列一些看起来像是公式的东西,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路易学习魔法或者雇佣魔法师为他工作,在白桥谁都知道路易不喜欢依赖魔法,除了必要的防窃听防窥视手段之外,他更愿意用计策和武力解决问题。   查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加快了动作,最后把那张稿纸转了个方向,递到普利玛面前,纸上最下面圈起一个潦草的图案。   “那些‘门’或者时钟上,有没有这个图案?”他问。   普利玛仔细看了看,有点迟疑。   “这是魔法纹章吗?门上好像没有,时钟……”她回想了一下,因为那些时钟各式各样,其中不乏模样特别精巧可爱的,当时确实惹她多看了两眼:“时钟上也没有。”   她很肯定地说。   “那门上是有锁的吧?我记得你提到了钥匙。”   “是的,父亲有一大串钥匙,什么样子的都有,应该和那些门分别配套。”   查理嗯了一声,把稿纸抽了回去,抬眼看她。   “普利玛。”他轻声叫她:“假设你的父亲确实在做可怕的事,你预备怎么办?”   普利玛怔了怔。   其实当看到那一切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长久以来有不少人明里暗里说过哈利夫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越来越不像以前的他,但对普利玛而言作为父亲他依旧是慈爱的,所以即便周遭风言风语,而远在德梅尔岛的母亲几次强烈要求她离开白桥和自己一起生活,她都自欺欺人地捂住了耳朵。   她并非是不能舍弃白桥里优渥的生活和与众不同的地位,一直坚持留下的原因除了路易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随着时间流逝,敢于顶撞违逆哈利夫的人越来越少,但离开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连原本围绕着他的众多子女都逐渐疏远了——普利玛不希望哈利夫每天睁开眼,视线所及之处找不到一个爱着他的人。   “他……在做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普利玛才轻声问道。   查理看着她:“除非实地察看,否则我不能确定他在使用什么魔法,但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可以大致推导一下他的动机和愿望。”   重现青春并不算多离奇的诉求,很少有人类能发自内心地接受并迎接死亡,而对一部分人来说,比死亡本身更叫人难受的是迎接死亡的过程。   在人生后半程的旅途中每一天都会比昨天衰弱、无力、牙齿松动头发脱落、失去弹性的皮肤只能无奈地在原地堆起令人难堪的皱纹,最残酷的是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挽回这一切。   “你的父亲很年轻的时候就占据高位,他一定跟你讲过当年他如何勇猛果敢,战胜多少敌人粉碎什么阴谋。”查理平和地说:“我猜他怀念当年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普利玛:“……他确实……可是,可是这能说明他在使用禁术吗?”   “怀念当然不能证明,但你看到的一切可以证明。”查理假装没发现普利玛的抗拒,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弄错,从那条通往地下的走道上铺的第一块石砖就已经开始蕴含魔力,墙上的时钟和门也是魔法具象化的产物,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这两件东西的象征意义,其实你已经接受现实,不然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和我见面。”   就像石头落入水里,青蛙能看到荡开的波纹一样,如果哈利夫是个魔法师的话,自己以外的人——譬如普利玛踏进那个领域的第一秒就能觉察到,可他并没有多少魔法天赋,全身心的精力都集中到自己的身上,这才叫普利玛偷偷闯入了禁地。   也只有被他疼爱的普利玛可以这么做,宅邸里没有人不害怕他,就连香耶也不敢挑战他的脾气,哈利夫的威严是那个地下通道的一把锁,他再想不到自己本应睡熟的女儿会这个时候跟了进来。   “时钟和门都没有魔法纹章,那么开启启动魔法的关键就在那串钥匙上。门的数量不是没有意义的,我猜这是探索时期不断失败而累积的痕迹。就像绘画一样,高明的画师可以在修正成果的同时掩盖掉痕迹,但门外汉很容易越涂越糟,索性把瑕疵都留在原地。”查理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蘸了一次墨水,在纸上写下一串符号。   “这个魔法的用途也不难推算,他能在门内重获青春。但禁忌魔法之所以被称为禁忌,不仅是因为它的能力渎神,更因为想实现目标越大,魔法构成就越难,付出的代价也越大——历史上研究禁忌魔法的人没有几个能在最后保持理智,可这些疯子不伤害的往往不只是自己。”   听到这里,普利玛的手开始发抖,她低头放下杯子,却因为抖得太厉害,杯底在瓷盘上碰出慌乱的响声。   “魔法从来都不是无中生有,它需要转换能量,而这世上没有什么物质能创造生命,除了生命本身。”查理说完这句话,觉得他对面的女孩看起来要崩溃了。   “要我停下来吗?”查理轻声问:“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让你比现在难受得多。”   普利玛身体剧烈起伏,但她的头埋得很低,查理只能看到她褐色的卷发在耳边束起一个好看的结,长发光滑柔顺。即使这么匆忙这么慌张,她的打扮依旧精致得体,脸上甚至还上了一层薄粉,打了胭脂。   她不说话,查理也没有催促她,即使心里其实有些焦灼。   他一直以为哈利夫这些年野心摧残的是那些为了不可能降生的圣杯牺牲的无辜女性和孩子,还有自己和路易的人生,可普利玛意外的讲述让他意识到哈利夫累积的罪恶比他想的更多更深。   而普利玛,无论哈利夫对外做了什么,至少他在女儿面前一直是慈爱的,如果这个女孩最终无法接受事实甚至临阵倒戈去向哈利夫告发……   查理在心里叹了口气,正在想要是谈崩了怎么说服路易接手收拾这个摊子时,普利玛抬头了。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像是决心不眨眼睛,而脸上是一种悲伤和后悔混杂的古怪表情。   “请告诉我,我的父亲究竟做了什么。”普利玛说,一行眼泪直直地从她面颊上滚落,没有停留。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最近都没有申榜,可收藏还是有增加,一定是大家好心帮我安利,太谢谢啦!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六天   每一个伍尔夫都知道圣杯的传说。   很久以前, 幼小的普利玛也曾经俯趴在母亲膝头,听她和女朋友们用闲聊的语气说起家族里一些古老的传闻,但这类空泛而虚幻的‘可以征服世界’的东西在她们眼里远不如一些隐秘的艳史来的有趣,不过是碍于未成年小朋友在场, 随口讲来哄一哄她。   可是小普利玛对征服世界也不感兴趣, 她更喜欢王子和公主的浪漫爱情故事, 总是听了一半就失去兴趣,央求她再详细讲讲“公主结婚后在王宫里的生活”。   因此听完路易说哈利夫一直以来都在试图捕获或者制造圣杯时,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可那不是神话故事吗?”普利玛语带祈求地问:“跟会唱歌的谷仓、永不干涸的青春泉和深海秘宝一样, 都是以前的人编出来的故事, 这世上怎么会存在世界之龙——圣杯以及其他东西呢?”   “我不知道世界之龙是否存在, 但圣杯和掌灯人的踪迹其实从未消失过。”查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 像是生怕打扰到身边什么正在沉睡的东西:“二十五年前……那时候你还很小, 对此不会有任何印象,其他人也不会特意告诉你,掌灯人在那年冬天出现在东面的一个小城里。”   伍尔夫家老仓库里登记在册可以追踪到掌灯人的老物件至少有三种, 就在那天, 看守库房的人发现了异常,一个小时内家主哈利夫和当时效忠于他的两个长老就得到了消息,并亲自动身赶过去。   但当时交通条件有限,等他们赶到时,大部分痕迹都消失了,诞下新生儿的房间里全都是血, 整座房子的人都死了,他们找不到新生儿的尸体, 也无法从那个血泊地狱里分离出那些鲜血来自婴儿。最重要的是掌灯人已经离开了, 有那么几年的时间里, 哈利夫曾经怀疑是那些不老不死的东西杀了所有人,抢走了圣杯。   因为掌灯人不受人类辖制,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追寻和侍奉自己的主人世界之龙,这也是哈利夫以及莱斯罗普等人要从纯洁无知的婴儿诞生开始尝试的原因,因为如果放任圣杯自由长大,‘它’会意识到自己其实在伍尔夫与掌灯人之间是有选择权的。   可当时伍尔夫家族等待数年后几片大陆都没有任何世界之龙复苏的迹象,哈利夫才由此判断当时的圣杯已经夭折,最终放弃追寻,转而寻求制造圣杯之路。在这期间五个长老位经历数次更迭,以路易为首的新一代高层崛起后曾经和哈利夫赶往小镇的左膀右臂也都死去,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他再也没有选择可以跟他分享这层秘密的心腹。   “制造圣杯。”普利玛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但眼泪仍旧透过指缝流到她的手腕上。   “为什么要这样称呼?圣杯是什么?那些不是孩子吗?经——经过孕育成长,还——还来不及睁开眼睛的孩子。”她哭得全身都颤抖不已:“他——他们杀了那么多孩子和女人……”   查理看着哭泣的普利玛,仿佛看到多年前和路易挤在床上,互相询问对方的自己。   我们是人类吗?我们长得跟其他人一样啊。   可是我们的血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的血能唤醒恶魔……   如果我们是人类,为什么要拥有这种血?   如果我们不是人类,为什么要给我们会说话的嘴,会凝视的眼,会聆听的耳朵,会恐惧的思想和会逃脱的手脚?   查理越过桌面,伸手轻轻把普利玛垂落的褐色长发拨回去。   “别哭,普利玛。”他低声说:“你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我亦如此。”   圣杯是哈利夫通往理想之路的门钥匙,但随着尝试不断失败而时间从未停止流逝,他猛然意识到那怕试验立即成功,圣杯平安出生,要将之抚养到rou体(血液)足够唤醒世界之龙并持续喂养祂的程度依旧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他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牙齿也有所松动,以往很轻松的高强度搏斗和无休止的工作对他而言变得越来越困难。   他需要更多时间,或者需要能与力量匹配的□□和精神。他或许尝试过不止一种办法,因为历史上跟他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改变自身存在形态,以更坚固的模样活下去,例如与坚硬的岩石、钢铁融为一体;或者追求魔女永葆青春的邪法,保持年轻面目不变;再或者不断转移灵魂,像一个恐怖租客一样不断物色理想的身体容器。   “这只是我个人猜测,真相只有他自己明白。但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世上没有存在真正永生的方法,改变自己放弃人类的身份固然可以多活一阵子,但一块石头即使长久呼吸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魔女看起来总是年轻美艳,可那不是幻术就是表面功夫,即使脸蛋宛如十六岁的少女般明媚,她们的关节和内脏也会衰老得无法表现出与外表相匹配的活力。”查理说:“最后他选择了你所看到的,时间魔法。也许吉本从中出了力,香耶的身份不止是一个情\妇那么简单,整个魔法设想都有她在一旁推动。”   普利玛哭得有些虚脱,无力地摇摇头,勉强喝了一大块加糖的冷茶。   “父亲从未信任吉本,即使他们眼下的联结前所未有地紧密,所以昨晚香耶并没有和他一起进入那些房间。”普利玛思绪不可避免地混乱,但有些东西她早已看清,无需过多思虑。   “假设传说是真的,那么能过——能够唤醒力量的血统只有可能出身伍尔夫,吉本没有理由这么无私地协助他。”普利玛不愿意再提圣杯两个字,她难得在“路易”面前不顾形象地擦了擦鼻子:“他们肯定有所谋求……”说到这里,普利玛突然睁大了眼睛。   她难以自制地联想到,香耶想要的该不会是一个拥有哈利夫血统的孩子吧?   以他们从父姓的传统来看,如果香耶怀孕,那无疑也是个“伍尔夫”。   普利玛打了个寒颤,此刻她不愿再深入探究香耶是想用自己的孩子做圣杯实验还是想借此打入伍尔夫内部,作为吉本渗入伍尔夫的一枚楔子,无论是哪个,都不妨碍她觉得那个女人是个疯子。   紧接着她又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的父亲和那种女疯子打得火热,这不正说明他也是个疯子?   还是个不知道践踏了多少无辜生命的疯子。   普利玛足足喝了大半壶茶,像是想一口气把眼泪都给补回来,最后把空杯子放回瓷碟上,因为用力过猛撞出清脆的响声,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你告诉我这些,路易。”她最终冷静了下来,才开始思考为什么路易会知道这么多。   “是因为你早就在调查这一切?我家里地下那个魔法……”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要面对现实还是有点困难,普利玛努力寻找合适的说法:“也是那么邪恶的东西吗?”   查理说:“时间魔法是魔法学里最高深的学问之一,据我所知现存的大魔法师里也只有两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成功完成过时间拨转的实验,但仅用于学术用途。我猜想吉本家接触不到也没有耐心遵循两位教授的实验原则,倒不如说他们正是为了破环原则而进行这项尝试。所有人都知道在魔法领域里试图走捷径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它?”普利玛脱口而出。   查理几不可察地挑眉,如果说普利玛的善良懂事和恬静是遗传自母亲,那这份勇气和果决无疑有着青年哈利夫的影子。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思了片刻。普利玛知道路易在评估自己,有些急切地往前倾了倾身体,表情是少有的严肃:“我是认真的,路易。父亲……无论如何,他做到了这个地步,任何劝诫对他而言都注定无效。况且、况且他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如果神不能让他醒悟,那阻止他继续变成恶魔是我作为女儿唯一能替他赎罪的方式。”   “我绝下不了杀了他,我也没有力量杀他。”普利玛又想哭了,但这次她拼命忍住:“但如果……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话。”   这已经是超乎查理意料之外的坚强承诺了。   查理第二次叹了口气:“那个地下室很关键,我需要那里的详细情况。但我迟疑并不是因为怀疑你的决心,而是担心你的安全。”   普利玛看着他。   “根据你的描述,我推测那个魔法实际上是时间回溯,能作用于限定空间,也能作用于人体。在时间中寻找裂隙进行跳跃的理论不算新颖,真正被严禁探索的是将魔法作用到生命体上,呈现的效果就是你看到的样子:他短暂地变回了十年前的自己。但这是不被自然法则所允许的,因此在魔法启动时他才会痛苦万分,需要服用强力药物才能麻痹感官硬熬过去,因为他的身体本能排斥这种变化。”   “如果说每扇门都有另一个或者多个生命进行支撑,那么恐怕对他排斥最轻的门,跟他的血缘越接近。这甚至不需要推理才能得出结论,魔法学对此有一整套完整可证的理论。”查理本不想说这么多,但普利玛的勇敢远超过他的预估,他觉得这个女孩有资格知道一切。   “你还记得自己有多少个兄弟姐妹吗?普利玛。现在还有多少个留在父亲身边?”查理终于向她问出了今天最残忍的一个问题。 第一百六十章 第六天   杰森谨慎地停住脚步, 看到几辆黑色马车横在街口,沿路站着很多人——他心里顿时一沉。   这条街被封锁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店主和顾客们都被堵在室内,但差不多没什么人抱怨,大概是因为那些进去搜索的男人看起来都阴沉着脸, 一副生人勿近不好惹的模样。   而且这片地区已经相当边缘, 最火爆的店和最有钱有势的客人都不会选择这里。路上已经没有多少闲杂人等, 偶尔有误入的倒霉鬼经过,就会被特别粗暴地叫住盘问一番,除了那些穿着跟马车颜色一样纯黑制服的男人之外, 还有一部分穿戴整齐的男人三三两两聚集站着, 手边挎着金光闪闪的佩剑, 一脸盛气凌人, 动不动就拔剑恐吓他们认定的“可疑人物”。   一定是在找彼得他们。   杰森差不多是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他不过是远远在长街另一头迟疑了一秒钟,那边就有人注意到他了,他强装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 好在还有一段距离, 他们未必——   “嘿!你!”一个男人朝他喊:“站住!”   杰森拔腿就跑。   彼得请求他帮忙望风是正确的,防风窖里的人们肯定想不到一夜过后就已经有人搜索到了附近,而且还是地毯式排查,这种情况下别说躲在地下,就是把自己埋在壁炉灰里都可能被扒出来。   可杰森毕竟对此处地形不太熟悉,他想尽可能避开彼得的藏身地, 可跑着跑着不知怎的又看到了他们躲藏的房子,屋顶上那个独特的鸽子风向标正被风吹得转来转去。   更糟的是有人追了上来, 而且他们比杰森更熟悉这一带, 很快就有人抄小路从另一头堵住了他。   “站住!你这个贼!”一个穿着绣花马甲的金发男人大吼:“如果不想死的话就束手就擒!”   杰森站在原地, 瞅了瞅他腰间的花剑,那玩意看起来更像个装饰品——   但他真的不能再跑了,如果自己嫌疑进一步加深从而激怒对方,他再怎么有力气也很难在一敌六的情况下脱身。   杰森举起双手,做出一副害怕的表情。   “先生,行行好,我可没干坏事啊。”他做出一副瑟缩的表情。   “那你跑什么?”气喘吁吁的几个男人看起来火气很大:“别妄想狡辩!”   杰森顿了一下,正想编个自己从天堂岛溜进内城,抢劫了一个醉汉的衣服预备拿去卖钱的故事,可还没等他开口,耳边就听到一声闷响,杰森不由自主地朝前趔趄了两步,钝痛从后脑传到四肢,让他心脏紧缩了起来。   “潘杰拉,我们还没问——”那个金发男人也愣了一下。   冷不丁抽了杰森脑袋一棍子的潘杰拉不以为意地晃了晃手腕:“他看起来就不太老实,先给他一点教训。”   他抽了抽袖口,正准备笑着第二次抬起棍子,杰森却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住他的腰,像惯沙袋一样把他重重惯到了地上。   他这个举动无疑是在宣战,另外几个站在一旁的男人立刻就被激怒了,在潘杰拉的痛叫声中宛如鬣狗一般把杰森围在中央,纷纷拿出了武器。   ***   亚历山大从一家卷烟店里出来,刚才他在里面遇到了点意外,被耽搁了不少时间——年过四旬的店主把这家卷烟店当作自己偷情的秘密基地,亚历山大带人闯进去的时候他还在和小情人黏黏糊求欢,被这么一吓脚都软了,还以为他们是吉本家查违禁品的,抖如筛糠地把自己挂羊头卖狗肉只做熟客生意的各种助兴药物(由吉本垄断)都供了出来。   除此之外店里倒是没第三个人。亚历山大朝也从隔壁走出来的人看了一眼,对方摇摇头,转身又去了下一家。   ……他本职是个秘书,为什么要干这种体力活儿?最讨厌出外勤的亚历山大叹了口气,正要抬腿,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们呢?”他问身边两个穿黑色制服的属下。   属下明白亚历山大问的是谁,立刻回答:“他们说看到个可疑人物,追过去了。”   可疑人物。亚历山大挑眉:“他们觉得谁不可疑?”   ‘他们’指的是阿丹母亲那边派的人,搜寻嫌犯本来是路易的工作,那位夫人硬是要插一脚,那个咽了气的表弟哈利维也是那边的人,他死了据说阿丹家族群情激愤,原本阿丹还能辖制,可连他都出事了,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路易没空理他们,说爱跟就让他们跟。   可那些油光水滑的家伙行事太过高调,一路呼呼喝喝就算了,还试图对路易这边指手画脚,刚才追击路人也一样,开口要求路易下属和他们一起行动被拒绝后,才集结了几个自己人跑了。   亚历山大本来不想理会,但那个家族闹腾的本领实在很强,做事又不讲章法不顾后果,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让两个人跟过去看——他们自己作威作福就算了,眼下硬蹭上来,要是被他们打着路易的旗号干蠢事就不好了。   结果还没等他检查完另一家店,下属就带回来让亚历山大吃了一惊的消息。   “什么?他们打死了谁?”亚历山大厉声问。   “一个据说是从天堂岛混进来的扒手,没有完全断气,但伤得很重。”黑衣下属也不赞成他们这种做法,口气有些鄙夷:“六个打一个,他们还都受伤了,现在正在叫嚣回去找人来。”   天堂岛。听到这个词,亚历山大的眉心跳了一下,这几天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都跟天堂岛有关,也许是他太过敏感,可……   “马上去找医生来,别让那个人死了。”亚历山大果断地说。   下属却顿了一下。   “他们把人抬走了,他们说这件事跟我们无关。”这是比较委婉的说法,实际上当时那几个挂了彩的家伙一肚子气,对跟过去的人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譬如“如果是路易开口就算了,他们可不会任由某些低贱的人差遣”。   亚历山大出身天堂岛不是秘密,他一直被自诩身份高人一等的伍尔夫家族看不起也不是第一天的事,亚历山大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个,路易也曾经说过,在自己圈的地盘里待久了容易变得盲目骄傲,自认为是上等人,殊不知黑金家族在真正的贵族面前一样上不了台面。   眼下路易不在场,他们确实没有必要听亚历山大的话,强行动手他们倒是抵抗不了,但这样也会激化矛盾,本来路易跟哈利夫的关系就不算融洽,现在又被排除出管理拍卖会的圈子,亚历山大担心自己太激进会给老板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等我回去再向先生汇报。”亚历山大只得说:“你们继续往前搜。”   只希望那几个家伙不要蠢到家,拿倒霉路人出气后知道遮掩一二,虽然这几天白桥跟历年拍卖会一样热闹非凡,阿丹的消息被盖下了下去,各种流程也没有收到很大影响,可站在中心的人都知道最近连续几个突发情况不太对劲,亚历山大隐隐感觉有人在背后搅风弄雨,而且路易似乎了解不少内情,可无论如何,眼下这份看似平静的局面已经经不起很多波折了。   可俗话说得好,白羊羔只会往脏水坑里跳,越是不好的预感就越容易成真。   在亚历山大诚心祈祷他们做事低调一点儿的时候,潘杰拉等人却一心谋划如何才能出一口恶气。   他们没想到随口叫住的一个人居然这么能打,如果不是对方赤手空拳而己方都有武器,今天的损失可能更大,即便如此,潘杰拉也觉得自己的脖子肯定歪了,而坐在他身边的瑞奇脸上都是血,他们还有两人一个断了腿,一个折了胳膊,没有一个人是完好的。   “我叫了他们来帮忙,但那些家伙却朝我翻白眼,一动不动。”瑞奇满嘴都是血,不停呸在马车地板上,恶狠狠地说:“一定是亚历山大的意思,他是个什么东西,狗杂碎,如果不是路易,我今天也要把他打死,再把他的肠子从他嘴里掏出来,看他还能不能装模作样地继续讲道理。”   潘杰拉等人都随声应和,他们一直看路易一派很不顺眼,因为从路易到底下的人永远都是一副看不起人的冷漠表情,跟他们搭话陪笑拉关系只好自取其辱。   但勉强还有人没被打坏脑子,说:“得了,现在我们自身难保,别再想着找路易麻烦,你忘了——”他压低了声音。   几人想起自己(家族)最大的依仗阿丹还在昏迷不醒,家族生意和地位正被其他长老虎视眈眈想要瓜分,眼下确实没有人能跟不动如山的路易抗衡,声讨亚历山大的想法也逐渐弱了。   “那我们就白被打成这样了?”潘杰拉愤愤说,他倒是忘了这完全是他们先挑事先动手的结果。   “这样吧,瑞奇和奎尔——你们几个看起来伤得最重的,去跟夫人汇报此事。”一个年纪最大的男人说:“就算眼下事务太忙夫人没有余力为我们讨回公道也不要紧,至少能给路易记上一笔,等阿丹先生醒来恢复了,也有个说法。”   “那他呢?”潘杰拉用鞋跟踢了踢被他们扔在马车地板上的杰森,之所以把人拿上来只是纯粹要跟亚历山大对着干而已,如果不是亚历山大的手下要人,他们很有可能直接把他往路边一扔就了事。   只是一个穷鬼,带回去反而会被责骂脏了家里的花园。   瑞奇俯身看了看:“他好像没有呼吸了。”   “那就把尸体扔出去。”潘杰拉嫌恶地收回脚。   “不。”那个年长男人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笑:“他不是说自己是从天堂岛来的吗,这里也离得不远,我们应该送他回家。” 第一百六十一章 第六天   杰玛正站在自家门前大哭, 因为她的小球被表兄们抢走了——那是在外面工作的哥哥偷偷带回家的珍贵玩具,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   可淘气的男孩根本不理解她心情,一看到就大呼小叫地抢走了,在狭窄的房子间隙互相抛掷, 杰玛才五岁, 小短腿根本追不上那群灵活的猴子, 哭得嗓子都哑了。   可眼下正是家里大人干活的时候,没有谁会来哄她。   杰玛哭累了,抽抽噎噎地朝表兄们跑走的方向走, 想要自己把小球拿回来, 可是她个子实在太矮, 又一直低着头抹眼泪, 没走几步就一头撞上了一个人, 还差点坐了个屁股墩。   好在那个人反应很快,一把捞住了她。   “你怎么了?”尤金看着单薄到可以单手提起的孩子。   他根据枯黄但还是绑了一个小辫的发型判断出是个女孩,于是放轻了动作把她扶正。   天堂岛的孩子无论年纪大小都穿得灰扑扑, 讲究点的父母会给他们缝上腰带, 不讲究的看起来跟裹着一团破布差不多,又都营养不良皮包骨头,分析外表需要一点小技巧。   杰玛没有防范陌生人的概念,哭哭啼啼地说‘阿鲁纳抢了我的球’,但方言口音加上含混不清的气声让尤金根本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知道这孩子一放到地上就闷头往前跑, 还没跑出三步就要一头栽到地上,赶紧上前一步又把她提起来。   “你慢慢走。”尤金的土话强调这几天已经有模有样了, 杰玛听懂了, 没有继续跑, 而是一把揪住了尤金的裤子。   ??这是要讹上自己的意思?   尤金怕用力挣脱会让这孩子骨折,只好顺着她一边往前走一边絮絮叨叨试图套话:“妈妈呢?阿布阿卡(奶奶爷爷)呢?你家里大人呢?”   他刚和希洛换下监视阿奎那的班,还想趁机打个小盹,不想把时间浪费到一个真.黄毛小丫头身上。   杰玛扶着大人的腿倒是走得稳当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尤金的问题,半个字都没有回答,而是拉着他差不多走到了大路上。   不远处的路边几个七八岁的男孩正在大声笑闹,互相投球——在天堂岛里面根本没有宽敞的空地可供他们玩耍,所以他们才聚集到大路边,这里还有不少游手好闲的懒汉趁着天气好横七竖八地躺着晒太阳,尤金看小姑娘直勾勾的眼神就明白了,她想要那个。   “那是你的?”尤金恍然大悟。   “杰玛的秋。”杰玛立刻说。   其实那并不是个真正的玩具,更像是装饰品,那些孩子太闹腾了,尤金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那是个去掉了其他装饰的十字圣球,八成是某个派对狂欢后残留的装饰品,这几天内城的垃圾桶里随处可见这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尤金正在考虑要不要节省时间直接跟那几个小崽子把小球暴力征收过来,就看到大路尽头驶来一辆四轮马车,拉车的马每一匹都膘肥体壮,看起来比路边的懒汉精神得多。   不过这里毕竟是大路,每天都会有马车来往,本来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如果它不在靠近天堂岛这一边停住的话。   马车夫戴着一顶软毡帽,探头确认了一下位置以后,跟车里的人说了两句话,然后跳下车来。   尤金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让自己的半个身体隐藏在因为乱搭乱建而奇形怪状的建筑阴影里。   杰玛也有些怕生(主要是怕‘来自外面且衣着华丽的’人),见尤金后退,也立刻不监视自己的球了,动作迅速地把自己藏在尤金身后往外张望。   那几个淘气的男孩反应也很迅速,还不等马车挺稳就一哄而散,像一群小田鼠一样分头钻进了田垄里。   “就像谁想碰他们一下似的。”瑞奇嗤笑,对那些如鸟兽散的小鬼不屑一顾。   潘杰拉倚靠在车窗边,看马车夫吃力地独自把杰森拖下车——但他身材比杰森要瘦小,折腾了很久才成功,最后实在没有力气了,就草草把他的身体推到路边,又朝几个躺在地上的人喝了两声。   “你们看一看这是谁。”马车夫虽然对车里的人卑躬屈膝,但对慢腾腾凑过来的人却很傲慢,还做出了夸张的后退几步动作,仿佛害怕那些家伙身上的虱子会跳到自己身上。“如果认识,就叫人拖进去,如果不认识,就放在这里发臭。”   杰森的半边脸肿得不成样子,乍一看很有些变形,几个凑热闹的家伙不是很确定,转头跟身边的人低声私语:“这看着像不像杰森?”   “但不可能……杰森很强壮。”   “他为什么被内城的马车送过来?”   “他死了吗?”   “发生了什么事?”   瑞奇他们本来想扔了就走,但潘杰拉首先注意到了事情有些奇怪:聚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围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交头接耳,还有几个人已经蹲下试图摇醒他。   “哟。”他坐直了身体:“你们看,那家伙可能是个人物呢。”   潘杰拉和其他几人探头出去看,正好和一个抬头的男人对上视线,那个人头发和胡子的乱糟糟,看起来和其他坐着等死的懒鬼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和潘杰拉眼神相碰的那一秒,却叫人平白打了个寒颤。   但他看到马车里的人探出头来就立刻把头低下去了,刚才那一秒的冰冷快得像是错觉。   本来他们是想把那个快断气的家伙扔下就走的,毕竟现在大家脸上差不多都挂了彩,出现在公共场所很不体面,而他们仓促出行的简装马车上又不像平常装着可以掩饰伤痕的香粉,因此谁都不想离开马车,可眼看人聚集起来,瑞奇他们就意识到这个脸都被打花脸了的男人似乎还挺有人望的——请问还有什么事情能比碾压权威更能展示权威的呢?   几个人立即不觉得骨头疼痛,也不管牙齿还在流血了,纷纷走下马车,围在一起的人下意识让了一块儿空地方。   但他们不想直接和这些杂碎说话。瑞奇给马车夫递了个眼神,对方立刻会意。   “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身份?”马车夫大声说。   出人意料的是没有谁回答他这个问题,倒是刚才和潘杰拉对上视线的男人依旧低着头,很小声地问了一句:“大人,他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惩罚?”   马车夫当然不清楚,他迟疑地转头看了一眼几个大人,瑞奇和潘杰拉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毫不意外地意识到这个问题连他们自己都回答不出来。诚然白桥里是有自己一套行之有效的律法的,但潘杰拉他们的义务和工作从来只有陪伴服务少爷一项,没几个人认真上过课,更不会背得出那个男人可能触犯的条例,如果他真的有触犯的话。   “你认识他?”瑞奇抬着下巴,仔细观察那个男人的肩膀以及虽然半蹲但脊背依旧笔直的姿态,如果力气足够,这倒是个做打手的苗子。   被他半托在怀里的男人几乎已经没有呼吸了,脸上一片红红紫紫,很难看出他原本线条硬朗,眼神明亮的模样,他低头翻了翻被磨损得破破烂烂的外套,里面是一件只有前襟完好没有补丁的衬衫,衬衫的后领上被人用蘸水笔写了一个笔划有些迟疑的词语:杰森。   这是尤金在第一堂课上教会他写的字,跟很多刚启蒙的孩子一样,这个壮汉需要通过反复练习来加深记忆,于是他在少数几件属于他的东西上都写了这个词。   “他叫杰森。”尤金说。   几声明显的抽气声传来,围在他身边的人们顿时骚动起来,杰森的兄弟会这个时候大多还在上工,但这个男人在天堂岛上的名声并不完全源自兄弟会,他与人和善,光明磊落,很多为人正直的居民都间接被他帮助过,就连顶着一副生面孔闯进来,曾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尤金也很快和他称兄道弟,愿意尽自己努力帮助他——譬如借给他一套体面的衣服,领着他混进内城,打听弟弟的消息。   尤金的膝盖硌在地上,细碎的石子嵌进肉里,但他很需要这种疼痛来保持冷静。   “哦,原来他有名字。”潘杰拉假笑着说:“这可真是遗憾,如果两个小时前他愿意跟我们告诉我们他叫什么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了。”   “发生了什么事?”   “他冒犯了我们。”潘杰拉厌烦地说:“这就是他犯的罪。你是他的兄弟吗?告诉你吧,我们已经足够手下留情。现在你跪着替他向我们道歉,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他是真心觉得自己足够宽宏大量,连瑞奇几人都向他投来不赞同的眼神,但潘杰拉对这个人有点感兴趣,他私下招募的跟班们总觉得力量还不足,需要持续补充新鲜血液。   尤金得到了答案就不再抬头看他们。   他当了好几年强盗,受过伤,也伤过别人,最严重的年景,也曾目睹把他带进行的老强盗被人活活打死——当时他的脸也跟现在的杰森一样,肿胀的地方颜色鲜艳,但嘴唇和脸颊却是灰白色的,即使牙齿紧紧咬着,也有血不断动嘴里渗出。   他知道这样的伤在身体里,只有内脏严重受损才会如此,杰森成了这幅模样,即使隐世的精灵王在现场,也很难让他再次复原。   “喂,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潘杰拉抬起手杖,敲了敲地面。   尤金不说话,围在他们边上的人也沉默下来。尤金一只手托着杰森的脖子,另一只手垂在身边,他腰间被旧外套挡住的地方,有一把比普通规制更长的匕首,甚至可以称为短剑,海斯廷教他如何把刀刃磨到最锋利,如果动作足够快,一刀就能放倒一个成年男人。   只要抬起手腕,把它抽……   噗啪。   一个奇怪的响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那是一个婴儿脑袋大小的、圆圆的金属球砸在潘杰拉身上又落地的声音,它骨碌碌地滚了好几圈,碰到瑞奇的脚就停住了。   那是一个十字圣球。一个瘦巴巴的、眼睛奇大的小男孩站在大人之间的缝隙里,小脸抬得高高的,脸上的表情跟他身边的几个兄弟一样,满是倔强和怒气。   *   作者有话要说:   十字圣球好像有好几个不同的叫法,就是中世纪画上跟权杖配套的那个圆球,杰玛这个是秃的,大人捡回来哄孩子。   我好喜欢搞一些可有可无的伏笔,没人注意到也不会影响剧情的那种,大部分都只是一笔带过,但常有细心的同学注意到,每次看到评论都会很高兴,哈哈。 第一百六十二章 第六天   那个落地的圣球像一个奇怪的开关, 给原本正常流转的世界摁下了加速键。   尤金抬头看去,周遭嘈杂的声音飞快流过他耳畔,他看着那几个行迹嚣张的男人怒气冲冲地上前想要提起惹祸的孩子,又看到有人伸手拦住他们的去路——就在这时, 他感觉怀里的杰森似乎抽搐了一下。   这个动作惊醒了他, 尤金把杰森拖起来, 身边不知道是谁也上手搭了一把,他们横穿过人群,抬着沉重的杰森往里走, 瘦小的杰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上前, 正在人圈外面探头, 看到尤金抬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挤出来, 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同时又忍不住好奇想去看。   但尤金顾不上她。他的嘴角紧紧绷成一条线,脸色十分难看,但不远处的争吵吼叫声越来越大, 她的一个猴子表兄被从中心被推搡出来, 因为力度过大使他原地滚了好几圈。   杰玛本能十分害怕,这种感觉就跟每一次暴雨来临,母亲紧紧抱着她祈祷自家小棚子不要被狂风掀翻,全家人不要被淹死一样——她前后张望了一下,迈开短腿跌跌撞撞地跟着尤金朝里走去。   尤金一直没有回头,杰玛离得那么远都能闻到蔓延开来的血腥味, 一阵风从后方吹过,尤金乱蓬蓬的头发被吹得竖起来, 一只灰色的小影子像是被风从他身上吹落, 但随即在空中停滞了一小会儿后又顺着大风往上飞。   杰玛睁大眼睛, 看到那是一只灰色的小鸟,很努力地扑腾翅膀,一下子就飞远了。   “杰玛!”   就在她踮脚想看小鸟朝哪儿飞的时候,一个女人尖叫着叫住了她,那是她的母亲,正赤着脚朝她跑来,一把抱起她:“你到哪儿去了?别往外走——”   像是故意要跟她作对似的,她身边无数挤挤挨挨的房子和窝棚正在不断有人冒头,或大声或焦虑地议论纷纷,更多人沿着杰玛来时的方向匆匆赶去。   “鸟。”杰玛想跟妈妈指出那个会乘风飞翔的可爱小动物,但神色惊惶的女人根本没注意到幼小的女儿在试图传达什么,她甚至没注意到在杰玛前面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钻进窄巷的尤金。   兔头店长在他们几人身上都放了一个灰色哨兵,用作紧急联络使用,尤金的信号刚发出去没多久,方向感最好的海斯廷就在哨兵的指引下赶来,这时尤金身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几乎不能很快穿过人群,因为所有人都想确认那是不是杰森。   尤其是兄弟会的成员,他们都穿着方便干活的短打,身上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听到消息临时从各处赶来,杰森这个名字的号召力比尤金想的还要大,他们七嘴八舌地提问,有人让出了自己稍微宽敞一点儿(其实是家徒四壁)的客厅,让尤金他们把杰森放在那里,已经有人去找医生了。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在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中,海斯廷拨开众人,但没有掀起自己的罩衫。   尤金认出他的声音和体型,给他让出一块地方,骑士团成员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在打斗伤这一块也勉强算得上专家,他蹲下 身大致检查了一遍。   “如果不是他体格强壮,早就没有呼吸的力气了。”海斯廷摇摇头,在他说话的时候,杰森的肌肉还在抽搐,但脸色灰败,再缺乏医学常识的人都能看出他快不行了。   “医生马上就到!”有人焦急对喊了一声。   海斯廷没有吭声,看了一眼尤金,尤金知道他的意思:杰森伤得太重,天堂岛里的医生大多是连初级药剂都凑不齐的三脚猫,平时给阿奎那这样“身份的人”治治牙疼什么的还行,在这种时候根本不可能救得了杰森。   “有没有其他办法?”尤金哑声问道,海斯廷没有立即回答,两人一齐转头,聚在这个破房子外的人很多,还在朝外走的人更多。   “去找狐狸。”海斯廷坚决地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他’曾经从家里带出精灵的礼物,后来用作交易给出去了,如果那东西还在……”   尤金立刻就想站起身,但被海斯廷摁住了。   “我去找。”他说:“这件事也需要马上汇报。”   公爵和兔头店长从未对杰森表现出特殊态度,但一开始就对杰森存在的必要性达成了一致,海斯廷认为跟他们混在一起搅天堂岛浑水的福克斯也明白这一点。   他甚至不需要特意去寻找,以福克斯无孔不入的特性来看,现在附近必然有他们的人——海斯廷虽然话少,却是骑士团里最擅长观察的人之一,在一群或愤怒或悲伤或不明就里的人中他很快锁定了目标,那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海斯廷一把拉离漩涡中心。   她身材相当瘦小,被这样紧紧钳住拖走几乎一点儿反抗的能力都没有,等反应过来本能就要叫喊,却被海斯廷摁在墙上,捂住了嘴。   海斯廷不等她挣扎,一把掀起罩衫,露出脸来,被他抓着的女人眼睛立刻亮了,动作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别乱嚷嚷。”海斯廷警告她,随即松手,没想到对方却顺着他的动作往前倒,要不是他反应快撑住她,就要被迫抱个满怀——即便如此,胸膛还是被假意站不稳摸了一把。   “干嘛这么粗暴?”女人朝他笑:“你只要露出这双眼睛看我一眼,就算地狱我也愿意跟你走一趟的。”   海斯廷被调戏的经验及其丰富,但却没有进化出应对方法,语气和表情一如既往地硬梆梆:“你是福克斯的人,我有事找你老板。”   “我叫苏珊,不叫福克斯。”女人的视线还在他的脸色逡巡,一副很想掀他这身罩袍的样子:“现在时间还早,不过我的房间离这儿很近。”   “去找找伊兹法,就说格林有急事。”海斯廷不为所动:“你认识杰森,伊兹法肯定希望他活着,把刚才发生的事立即告诉他。”   他往苏珊手里塞了一个黄澄澄的东西,苏珊本能地捏紧:那是一枚金币。   虽然这个费用很诱人,可苏珊还是怀疑地看着海斯廷,她确实为福克斯工作,也隐晦参与了这几天的舆论造势,知道高层有所计划,眼前这个漂亮的男人如此精准地说出眼下确实身处白桥的福克斯之名,这让她精神紧张。   “你无需怀疑,只要把话带到,他们自然会判断。”海斯廷知道苏珊在迟疑什么,补上一句。   他说的很有道理。苏珊飞快地评估了一下海斯廷的话还有金币的重量,伸手理了理裙子,转身飞快地走了,正好和带着阿奎那匆匆赶来的希洛擦肩而过。   “你的使命来了。”希洛推了阿奎那一把:“快进去祈福,替杰森跟你的神商量一下,折扣越大越好。”   阿奎那根本没有开口的空隙就被惊喜的人们拉进去了——杰森本人不相信阿奎那,但这个老神棍在这儿的群众化基础相当深厚,不少人像看到了救命稻草,自发为他让出一条通道去看杰森。   希洛跟海斯廷解释:“我不能让他离开视线,一个人也找不到路,只能把他带来。”   他压低声音:“杰森怎么了?”   “伍尔夫家的纨绔。”海斯廷这一回没有压低音量:“他们觉得杰森冒犯了自己,觉得惩罚他。”   “胡说,杰森不会冒犯任何人!”有人激动地插入他们的对话:“我绝不相信——”   “那些人还在吗?”希洛没理他,警觉地看着一直朝大路那边分流的人群:“这么多人,不会打起来吧?”   ***   外面确实打起来了,而且失控的速度快得惊人。   与生俱来的傲慢让潘杰拉几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与天堂岛这群低贱的人之间力量的悬殊:哪怕他们配置了最新式、杀伤力最大的武器,七个人和七十个人之间的胜负也是毫无悬念的。   可惜他们没有从哈利维的死亡里学到任何教训,直到第一个拳头高高扬起的前一秒,还打从心底觉得身份能逼退沸腾的愤怒声讨,而当他们意识到贱民的攻击也一样会使他们疼痛不堪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唯一一个有可能在那种时候稳控场面的人被潘杰拉他们亲自打了个半死,所以家族威严和神明也无法拯救他们,甚至不需要亲自互搏,人群的骚动、推搡和踩踏就让瑞奇和他身边伤了腿的同伴当场断了气。   潘杰拉和余下几人见势不妙爬上了马车,因为今天算是蹭亚历山大的“公差”,他们乘搭的是路易手下的制式马车,虽然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但都嵌有防护魔法,能在一定程度上防火防撞,如果将马车门关紧,普通的利器也很难轻易刺穿。   可失去了理智的人群并不会因为一辆结实的马车就冷静下来,与之相反的是瑞奇被踩踏变形的尸体给了他们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就是盛气凌人、娇生惯养的内城人跟他们没什么两样:受伤也会流血,受到冲撞骨头也会折断,挤压也会窒息——内城人原来不是神,他们也不是卑微的蝼蚁,在死亡面前,任何阶级壁垒都不值一提。   于是宽敞体面的马车被众人齐心协力推翻,几个本来就受了伤的人在车厢里狼狈地滚来滚去,脑袋重重地撞上壁板,耳边尽是激动疯狂的呼喊声,他们抱着头,终于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们都疯了。”潘杰拉绝望地说。   *   作者有话要说:   “治愈之果,这是精灵森林才有的东西。”伊兹法看着从信封里滑落到他掌心,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小巧果实。   ——第 三十四 章 第163章 在大门口等了很久的仆从终于看到熟悉的马车,快步迎上前去。 “少爷。“他们低声喊。 但最先下车的并不是他们正在等待的人,而是一个身形高大、沉默寡言的男人,他刀削般的脸庞上还带着未痊愈的伤口,叫人不由得猜测他衣服覆盖之处是否也同样伤痕累累。 但没有人敢问。 男人亲自拉开脚踏,盯着少爷的动作一一现在才刚入秋,但今年寒潮来得特别快,再加上额外耗费的心力,这一趟外出使他的主人又有开始咳嗽的迹象,这是所有人都极力避免的。 因为谁都知道那波利家的少爷身体不好,一旦在冬天前生病,那接下来整个冬天白桥的社交场合都离不开“法希姆能不能活到春天“这个议题。 当然,这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话,不过法希姆本人也不是很在意。 他走下马车,把手杖随手交给迎上来的仆人们。 “出了什么事?“他厌倦地问。 “老爷一直在等您。“他们只这么回答。 “马克西姆,你把我的东西带到别馆去。“他吩咐那个脸上有伤的男人:“整理好了再过来。” 马克西姆点头,但依旧站在原地,直到看到被众人簇拥的法希姆切实走进宅邸之后才转身重新上了马车。 法希姆不太喜欢老宅,不仅是因为这幢大宅子有一股无论如何香薰都不能去除的陈旧、腐朽味道,还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跟那些昂贵但没有半点用处的老式手工挂毯一样使他鼻子发痒,全身不舒服。 他管这叫蠢货过敏综合症。 “法希姆。“那波利现任家主拉特坐在与卧室相连的一间吸烟室里,看到儿子终于回来了,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法希姆站在门口没有立即进去,也没有回应父亲,而是斜倚在门框上,视线在吸烟室里扫了一圈。 他的父亲,爷爷,还有两个叔叔……那波利家的男人差不多都在场了。 “法希姆,我们正在等你。“他的叔叔关切地问:“你这一次出去怎么样?顺利吗?” “勉强对付下来了。“法希姆终于抬脚走进吸烟室,外面的仆人忙不迭把门关上了。 “阿莱医生呢?”拉特问:“你的脸色不太好。” 法希姆自己找了张单人椅坐下:“我的脸色向来如此。发生了什么事?” 以房间里唯一的晚辈身份来说,法希姆的言行实在称不上合格,他甚至不愿意掩饰自己对在场众 人的怠慢一一哪怕他们都是法希姆的血亲。 但其他人都默许了这一点,因为虽然那波利现任家主是拉特,但谁都知道法希姆才是这个家族的背后舵手,等明年4月法希姆成年,那波利家毫无疑问会转交到他手上。 拉特的脸又紧紧地绷了起来:“你的姐姐出事了。” 法希姆偏过头:“哦?” “她怀孕了。“法希姆的叔叔脸色也不好看:“而且福比萨家已经知悉此事。” 福比萨是拉特为女儿定下的夫家,现在这么说,意思就是孩子并不是她的未婚夫的了一一法希姆很有点意外。 因为他的姐姐生母是拉特的一个情妇,按理来说是不能使用那波利家的姓氏的,但法希姆的母亲身体不好不适宜继续生育,因此拉特将这个女儿领回了老宅,否则膝下只有法希姆一个孩子看起来实在太过凋敝了些。 因为出身有些不够光彩,这个姐姐在法希姆印象里一直过于安静而怯懦,他从小到大没见过她生气,也不会拒绝任何人,包括父亲直接为她订下了结婚对象,她也顺从地接受了。 倒是法希姆问过一嘴她对福比萨家印象如何,但她只是一言不发。 距离订婚宴才不过两个月就显怀了,说明她在怀孕前就已经有了亲密的人。 法希姆微微皱眉,看着又开始争执的父亲和叔叔。 “福比萨家已经知道了,婚事必定保不住。“拉特说:“必须把她送走一一那波利家没有这样的女儿。” “那是自然的。”拉特的兄弟说:“但福比萨家怎么办?他们必定不会忍气吞声。” 吸烟室短暂沉默了一下。 那波利家在法希姆的操作下重新抬头,但这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这点时间还不足以让一个家族晋升一个台阶,他们的实力严格来说比福比萨要弱一点,跟福比萨家联姻原本是他们重拾荣光的一个踏脚石,结果如今却变成了可能会导致沉船的重锚。 如果那波利家还有适龄的女孩子,倒是可以继续联姻,可是拉特只有这两个孩子,法希姆也未婚,但拉特再怎么愚蠢也清楚,只要法希姆能活下去,就必定能走得更远一一等再过几年,法希姆的结婚对象就不必在福比萨家这个档次里选择了。 法希姆看着一群男人为了姐姐怀孕的事情争来吵去,又开始觉得鼻子发痒。 “我去跟福比萨家谈。“他说。 拉特和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把法希姆紧急召回也是这个想法,但他们的脸皮还没厚到主动建议由未成年的法希姆出面平息此事。 法希姆用一个宝石矿把这件事压了下去。 他在换季时出远门正是为了那条宝石矿,那个位置有些模糊,另一个家族也在争夺,法希姆花了一番力气才把矿抓到了手里,结果还没捂热就作为赔礼换了出去,他本人还没说什么,拉特和其他人就心疼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福比萨家得了大实惠,没有将此事宣扬出去,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两家婚事突然吹了,总有人能打听出缘由。 因此拉特无论如何都要将女儿从家族除名,好像把族谱烧出一个洞这件丑事就跟他拉特和那波利家似的。 拉特安排那个“家族的耻辱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被秘密送出白桥,甚至没有一个亲人把她送到码头,她像个见不得光的错误,挺着肚子上了船。 这个冬天法希姆前所未有地忙。 失去宝石矿使他前期的准备和争夺中的损失都打了水漂,还要打起精神与福比萨家交易,虽然咳嗽没有复发,但他的皮肤和头发的颜色也更白了,在下雪的日子里,他走在路上,简直像个披上了大衣的雪人。 “这样的长相还挺神秘的。“在壁炉前的淑女们窃窃私语。 “都说他身体不好但那副身板有哪里不好?一定要比的话,我的未婚夫才像个需要炼油的病人。” “那你去邀请他。” “父亲会生气的,他们说法希姆活不过20岁。” “我小时候听说的版本是他活不过15岁。” “嘻嘻,如果是活不过40岁,那我可以嫁给他。” “他愿意吗?有人就被拒绝了。” “还真有要跟他结婚的啊?” “别装模作样了,看好他的人其实不少。” “我更关心谁被拒绝了……” 法希姆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沿街别墅二楼的窗帘被迅速拉上,但花园里停放的精致马车显示那里正在举办小姐们的聚会。 马克西姆调整了一下握伞的姿势,遮住还在下落的雪。 “你的伤怎么样?“法希姆收回目光。 马克西姆没有回答,上次外出他为了保护法希姆受了伤,还差点废了一只眼睛,因此法希姆把他放在别馆里养了一阵子,但马克西姆恢复得很快,这两天又复职了。 法希姆也不需要他回答,继续说:“安排今晚的船,我去看一看她。” 她的姐姐依旧像往常一样平静地接受了家族对她的“处置”,顺从地搬离家里。 那波利家在那个小城并没有产业,也没有熟人,因此“小姐被放逐的生活绝不会惬意到哪里去,等法希姆找到那栋两层石头小楼的时候,手套里的手指都要被冻僵了。 “怎么不多雇两个人?”法希姆和姐姐坐在起居室里,马克西姆沉默地摆弄壁炉,让火烧得旺一些。 她并非穷困至此。那波利家虽然没有派人跟着她过来,但是足以安顿生活的钱是有的,但她只雇佣了一个做饭浆洗的中年女仆,两个女人在寒冬中的生活实在有些窘迫。 “以防万一。”她姐姐轻声说,用披肩覆盖已经隆起的肚子。 “你怕什么?”法希姆皱眉:“我会安排好的。” “我知道。”她把一杯茶往法希姆手边推了推:“对不起,你已经够忙的了。” 法希姆对所有人都挺淡漠,但她知道对方还是把自己当成姐姐,即使被逐出家族,法希姆也会继续供给她的生活。但正如她所说的,法希姆实在是太忙了。 那波利家已经衰败了好几代,如果不是法希姆出生,说不定在他们这一代就会彻底没落下去。 拉特以及其他人都是没有什么本身,整个家族都压在法希姆一个人身上,他每天睁眼就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处理,天天记挂一个异母姐姐不现实,也没必要。 但法希姆是那波利家唯一一个还会在乎她的人,如果哪天法希姆忙得暂时忘了她,她的钱又花完了,那拉特以及其他人连一张纸都不会给她,这种不安感让她下意识苛待自己。 法希姆看了看她的肚子。 “家里只有我和莫莉,再招男仆人我不放心。”她解释道。 “至少再请两个女佣。”法希姆不置可否:“马克西姆,去介绍所一趟——带上钱。” 马克西姆推门出去了,法希姆对她说:“两个人太少了,万一突然临产,连跑腿找医生的人都没有。” 这句话很有说服力,她立即接受了。 “谢谢你来看我,也谢谢你让我留下孩子。”她知道家族把自己视为耻辱,一定是想把孩子打掉的。 法希姆说:“那是我的外甥。” 被退婚的时候她很平静,被赶出白桥她也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但听到法希姆这句话,她却忍不住哭了。 这时莫莉端着饼干进来,看到夫人泪流满面,一下子就慌了。 “夫人,夫人。”她低声说,用手帕给她擦拭眼泪。 “谢谢你。”她呜咽着说:“我——我是个没用的母亲。法希姆,你会保护他吗?” 法希姆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你想保护他吗?”他问。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木柴在火中烧出的噼啪声。 莫莉又出去了,她重新坐直身体。 法希姆静静地看着她。 外面又开始飘雪,法希姆坐在狭窄的起居室里,听姐姐说起孩子的父亲。 对方不是伍尔夫或吉本的人——他只是白桥的一个过客,相貌英俊、阅历丰富、幽默体贴,像一阵温柔的风,年轻的女孩儿根本无从抵抗。 她知道他会走,他也知道自己不会留下,所以时候无论家族如何愤怒,她都没有吐露对方的任何信息,因为这根本毫无意义。 风是抓不住的,她一开始就明白。 “我想要保护我的孩子。”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怎样都无所谓。” 她抬起头,意外看到法希姆居然笑了。 法希姆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话,海娜。” 海娜茫然地抬起头。 马克西姆的效率很快,他定下了两个帮佣,还在天黑之前修好了那扇哩吱作响的门,买了足够的木柴堆在闲置的马厩里。 海娜裹着披肩把法希姆送出大门,但马克西姆把她轻轻推了回去,不让她被夹着雪花的风吹到。 “一个月后我再过来。”法希姆对她说:“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他。” 第一百六十四章 第六天   天堂岛的人疯了。   这是消息传到内城时大家的第一反应。   因为职责所在, 路易是最先得到第一手消息的人,再加上亚历山大算是半个关系人,知道的情报最为准确。   “那几个人是跟哈利维一个圈子的,但基本上都没有担任什么正经职务, 倒是潘杰拉有一个叔叔是卡梅伦先生手下一个会计, 能力一般, 干了五六年都没有得到晋升。”亚历山大对这几人的背景不算陌生,因为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就主动强调了自己家族所有拿得出手的人,在这种时候倒是省下了背调的功夫。   “他们用了我们的马车?”路易快步穿过中庭:“还有几个人活着?”虽然从他的角度来说那些垃圾全死了也无所谓, 但在其他人眼里, 这件事的本质恐怕比表面上的几条人命要严重得多。   “马车被人群推倒了, 等阿尔法他们过去的时候, 潘杰拉和马车夫几人都已经被人从打碎的窗子里拖了出去, 倒是没有死,有人控制住了局面,后续可能要用他们来谈条件。”   有人控制住了局面?   路易的脚步一顿, 查理的那几个朋友一直有在天堂岛里埋伏, 多半是他们看到事态蔓延及时出手了,否则一时激愤把人都打死的话,赤手空拳承接接下来可能的报复会相当辛苦,热血上头的暴动者可能一时之间想不到这些,但‘那些人’当中有普莉西亚的弟弟,白兰公爵肯定会考虑到。   “是谁出来周旋?”路易问。   “没有直接露面, 只推了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出来,说可以谈。”亚历山大觉得事情演变成这样他也有一部分责任, 如果不是他消极应对潘杰拉这几个膏药并且对他们的行动不够上心的话, 说不定这件事的走向会完全不同。   “你到阿丹那儿去, 盯着他们——”路易想了想,改变主意:“你不合适。让其他人去,别让他们再干出什么蠢事。”   亚历山大正想应下,就看到安娜提着裙子匆匆跑来,脸上因为剧烈运动泛起红晕。   “先生,莫里斯夫人的助手在前厅,强烈要求见您一面。”安娜呼吸不稳地说:“我们尽力安抚了,但他很激动。”   “谁?”路易看向亚历山大。   “阿丹先生的母亲。”亚历山大说。   “她要干什么?”路易继续往外走——但并不是前厅,而是停着马车的侧门,亚历山大和安妮都只得快步跟着他。   “她说、她说要调配人手,处理掉她们家里心怀不轨的家伙……”   亚历山大眉心一跳,路易才刚刚说到这个,莫利斯太太就用实际践行了何谓“蠢事”,但转念一想,如果这位夫人不是这种风格,也不会纵容出哈利维和潘杰拉这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了。   即便如此,能这样理直气壮地派人来使唤路易给她做打手,这份自大也实在很惊人,她是把身为长老的路易当成自家的私兵头子了吗?以前怎么没听过阿丹先生家里的人这么……离奇?   或者本来就是一家子奇葩,全靠唯一正常且身处高位的阿丹约束,才一直得以保留形象?   路易停下脚步,看了安妮一眼。   安妮:“?”   她最害怕看到老板这副要笑不笑的表情了,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亚历山大不禁在心里暗叹一声生出了精明的阿丹先生的女人竟会如此鲁莽和短视,主动开口:“我立即去劝她,也安排一些人手防止……”   “不。”路易表情奇异地又重复了一次:“不。”   “他乐意待在这里就待好了,别管他。”路易说:“至于他家里发生的任何事,也与我们无关,谁问都这么回答。”   亚历山大定睛看了路易一会儿,似乎想通过观察判断他是不是正在发高烧说胡话。   “莫里斯夫人说的清理,恐怕是指她视线范围内所有天堂岛出身的人。”虽然觉得路易不像是突然失智,但亚历山大出于职业道德还是忍不住提醒她:“潘杰拉他们和杰森的冲突还未平息,如果再发生因此针对天堂岛的事件,矛盾恐怕难以愈合。”   路易已经走到马车前,踏上脚凳动作利落地上了马车,拒绝了车夫的服务,亲自伸手关上车门,只留下一句话给原地懵逼的亚历山大和安妮。   “那就不要愈合,撕裂它。”   安妮目瞪口呆,直到马车驶出弯道,她才转头看向亚历山大:“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路易一向叛逆,绝少顺从什么人(除了家主哈利夫),但这好像也太过叛逆了吧?连她都看得出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关乎莫里斯夫人的家族尊严还是人命债了,要是天堂岛因此和内城决裂,那恐怕大半个城都要因此瘫痪的!   虽然内城人掌握了绝大部分发财富和权力,但那些被埋没在角落里一刻不停努力工作的低等工人是白桥的主要动力,特别是四方来客的拍卖会期间,哪怕只是断了两个小时的热水提供都会收到无数投诉,惯于养尊处优的人们早已习惯仆人代劳一切,如果低眉顺目的奴仆突然间消失了,那他们别说驾驶马车或者烹调食物了,恐怕连独自解开鞋带或者束胸都办不到。   亚历山大没有作声,安妮及其不情愿回去面对那个难缠的管家老头,又跟他搭话:“先生这是要去哪?跟哈利夫大人汇报吗?为什么不带你?”   要知道一般情况下路易干什么都带着亚历山大的。   亚历山大摇摇头,突然摘下眼镜仔细放进衬衫口袋里,抓了抓原本整整齐齐的头发。   “你别管这些。按先生的指示做就行了。”亚历山大说:“只有一点,别让任何人越过前厅触碰先生的办公区域,哪怕一片纸都不能让外人看到。如果访客不听你的,就找几个长得凶的家伙堵门。”   安妮冲他的背影喊:“那你去哪儿?”   亚历山大自然没有回答。他和路易一起生活工作了这许多年,早已培养出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直觉路易肯定不是去找哈利夫,甚至乘搭马车出去的目的恐怕也和本职工作无关。   路易一定是去办他想办的事了,同时没有给亚历山大任何任务,也没有交代他替自己主持工作,意思就是……亚历山大也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他想做的事。   很奇异的是亚历山大对此并没有多少吃惊的情绪,他脚步轻快地来到马厩,牵出一匹棕马,想了想,又脱掉外套,随手扯下不知哪位马夫干活时挂在墙上的短袍穿上了。   他要去天堂岛。   ***   从花园直通门口的路铺着颜色一致的花岗岩石板,每一块都被精心打磨过,车轮碾过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黑色的马车如同一个白天的幽灵轻巧地停在门前,沉默的车夫放下脚踏,让路易下车。   本来在门廊上打盹的男仆从花园门被打开的时候就醒了,远远认出路易那辨识度很高的黑色马车,连忙召唤了一个女佣传信,自己则站得笔直等待。   “路易先生。”男仆毕恭毕敬地问好,身板弯得很低。   路易颔首,没有回应他,目光放在匆匆而来的女仆身上。   “伯爵夫人在吗?”他彬彬有礼地问。   “夫人在阅读室写诗,请您到偏厅稍等。”女仆是个有点年纪的女人,不苟言笑,但姿态很好。   路易点点头,把手杖递给一旁的男仆,跟着女仆走到偏厅坐下,并未催促。   期间一个男孩儿进来倒茶,路易的目光从他的小腿以及肩膀移到脸上,从脖颈到下颚有好几道乱七八糟的抓伤,考虑到男孩的年龄,这不像情人的礼物,更像是养了只脾气很坏的宠物猫。   “琥珀?”他低声问。   男孩闻言抬头,(自以为)足够自然地看向路易,但毕竟年纪不大,忍不住多观察了两眼路易的脸。   真的跟查理先生一模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又很奇异地完全不同。   “我是琥珀。”他有点局促,心想早知道就不要抢倒茶的活儿来看本人长什么样了——双胞胎果然就是共用一张脸。   不过路易似乎只是打个招呼,没有拉着他说话,琥珀毕竟和他不熟,一紧张连通用语都有点忘了怎么说,普莉西亚也很快下楼了,琥珀最后偷偷瞥了一眼路易,贴着墙根出去了。   “锡兰。”普莉西亚制止了路易想起身扶她的动作,自己慢慢坐到沙发上:“我不能太依赖别人,医生说我可能体力不够好。”   “我不是别人。”路易说。   普莉西亚眨眨眼睛,笑了:“你当然不是。今天怎么突然来了?还好我起床很早……刚才露娜说我在干什么?”   “在阅读室写诗。”   “啊,我其实是在吃淋了三倍糖浆的馅饼。”普莉西亚轻快地说:“不过露娜希望我能保持形象。”   “你的身体怎么样?”路易仔细端详她的脸色。   “医生不许我再出门了。”普莉西亚看到路易严肃的表情,也认真说:“他们都建议我在卧室里待着。”   “那你觉得,能承受一次搬家吗?”路易斟酌了一下:“距离不算很远,但比这里更稳妥。”   “什么意思?”   “这里是你作为莫克文王国伯爵夫人登记租住的地址。”路易坦白地说:“哈利夫知道这一点。这两天城里可能有事发生,我不太放心。”   “是天堂岛的事?”普莉西亚问。   路易看向她。   “这种时候,我更希望你能听听音乐什么的。”他轻声说:“不过你手下的人很能干,消息很快。”   “你觉得事态会扩大吗?矛盾会影响到内城?”普莉西亚蹙眉:“我也注意到了,内城里来自天堂岛的人数很多,他们占据了大多数繁重的基础工作,如果收到外部影响——”   “他们可能也会在内部做出反应。”路易替她把话说完:“我在五条街外有一个闲置的地方,表面是一笔租不出去的坏账,但其实内部有定期维护,把信得过的人带去,可以直接住下。”   “这栋房子很不错,但如果出了什么事就太显眼——”他话还没说完,偏厅雕花玻璃门外的挂铃就轻轻响了几声,得到许可后,外面的琥珀推门进来。   “夫人,又有一个客人找您。”琥珀谨慎地参照请示语法说,吐字因为不习惯而有些别扭。   普莉西亚扬起眉毛。   “我今天怎么如此受欢迎。”她转头看琥珀:“第二位客人是谁?”   “是普利玛小姐。她看起来有点狼狈,好像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应该是163章的内容,发到164了啊咋办用存稿箱写更新好麻烦啊啊啊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第六天   “谢谢你, 琥珀。”普利玛竭力保持镇定,朝男孩点点头,结果抬眼看到他的脸又吓了一跳:“你的脖子怎么了?”   她朝琥珀靠近了一点,仔细端详他脖子和脸上的伤痕, 其实都抓得不深, 但因为长度不短看起来很严重——琥珀自己觉得没什么, 跟他以前□□拳时受的伤相比不值一提,但对女孩子而言脸上有这么长的伤口确实很骇人。   普利玛的动作让琥珀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男孩有些僵硬, 他见过普利玛两次, 知道对方纯粹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看待, 但他还是有一点不自在, 只好语气僵硬地说:“只是一只失控的猫, 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不能告诉她是因为这里关着一只因为被限速心情很坏的冥王枭,见谁龇谁,自己每次给它投喂都要搏斗一场。   普利玛下意识想说家里有不会留疤的药膏, 可以派个人去拿, 随即想起今天路易跟她说的话和回家后的遭遇,脸色又白了两分,但她不想让琥珀多心,于是嘱咐了他两句注意饮食伤口不要碰水的话。   琥珀不太擅长跟女性相处,更不擅长应对来自异性的关心,只得借口去找普莉西亚溜之大吉。   “普利玛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路易有点意外:“她知道你的身份了吗?”   “什么身份?”普莉西亚反问:“莫克文伯爵夫人还是你孩子的母亲?”   路易:“……”   “你知道我的意思。”路易说:“如果你不高兴, 我可以去跟普利玛谈谈。”   普莉西亚其实差不多知道路易和普利玛的过往——路易没有提过,但那个单纯的姑娘把普莉西亚当成温柔又投缘的姐妹倾吐过自己的恋爱烦恼, 实际上, 普莉西亚也挺喜欢普利玛。   只是她怀着孕, 心情总是不太稳定,忍不住想要发一点小脾气。   普莉西亚垂眼:“我当然会告诉她我的身份,不然她怎么会知道这里的地址?怎么说我都算是伍尔夫家今年的贵宾。”   “至于你,”她勾了勾嘴角:“还是不要过去了,我上次陪她一起使劲说了你很多坏话,场面会很尴尬的。”   她说的是实话,批评男人向来是女孩儿们迅速拉进感情的好办法,而在得不到路易感情回应的这一点上,普莉西亚觉得自己的立场跟普利玛有些微妙相似,当时批判的共鸣相当真情实感。   路易点点头,他向来不介意别人谈论自己,倒是这次他大致能猜出普利玛慌乱的缘由,查理跟他说过会借用自己身份跟普利玛谈谈哈利夫在家里的小秘密,虽然不知道查理跟她说到什么程度,但作为父亲的乖女儿,陡然看到温室之外的乌烟瘴气一时慌乱很正常。   “如果你愿意,我留下几个人帮你搬家。”路易没有再提普利玛,只向她确认自己今天过来的目的:“最好在太阳下山之前办妥。”   普莉西亚沉默了一会儿,关于天堂岛与内城摩擦之事她还想再询问一些细节,再加上这几天身体确实不太舒服不想挪动,但她明白如果可以,路易不会不顾她的感受提出这种建议,而普利玛还在等她——   “艾利卡会安排。”普莉西亚轻轻叹了口气,刚才心里那点儿因为路易普利玛狭路相逢的古怪情绪此刻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安。   她说:“我曾经在信上说过,要当面告诉你孩子的性别,但这是谎话,其实医生并不能确定这个,所以得等出生后才知道这是个儿子还是女儿。所以……无论你想干什么,请务必小心些。”   路易脸色如常,朝她点点头:“也请你保重身体。”   ***   普利玛是在早上9点钟的时候回到家的。   哈利夫半夜就离开前往阿丹的办公室,但香耶还在,因为知道地下室里那一路古怪邪恶的门和香耶脱不了干系,普利玛比往常还不想要见到她。   而且香耶是个未注册的魔法师,如果起了冲突,她没有自信能在对峙中占到上风。   所以她出门前刻意嘱咐了自己的女仆,让她在侧门等候自己归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毕竟是哈利夫的房子,香耶还不敢放置很多眼线,再加上哈利夫本人不在,果然没人知道普利玛什么时候回了家。但她一路避开仆人的视线偷偷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去地下室时,发现通往地下室的门已经上了锁,想要秘密进去察看的计划落了空。   但普利玛不愿就此放弃,她记得今天凌晨看到哈利夫痛苦倒地时白色晨衣下那一大串钥匙,材质形态各异,想来可以一一对应墙上那许多古怪的门,也许入口的钥匙也在其中。   这么重要的东西,哈利夫多半会随身携带,但如果那些魔法有香耶的影子,那她会不会也可以自由进入地下室?犹豫不决的普利玛最终决定去试探一下香耶,却发现她正在花园里和吉本家的人说话——没有哈利夫的允许,吉本是不能随意进入宅子的,眼看他们边轻声交谈边朝外走,她心里焦急,不管不顾拉着女仆从后面朝他们走去。   离得近了些后,她只模糊听到了几个单词,正当她努力放慢脚步竖起耳朵的时候,香耶就警醒地回过头,正好和她视线撞了个正着。但她一向是不太看得起过于温顺不理世事的普利玛的,并没有因此警惕,而是摆出惯常的嘲讽表情:“噢……是你呀。”   她转向身边的小个子男人,轻声说:“总是这么鬼鬼祟祟。”   普利玛定定神,做出恼火的表情:“我没有鬼鬼祟祟,我在走路。这是我家里的花园,我要去乘搭马车——劳驾让让路。”   香耶挑眉,像是有些吃惊她今天居然主动攻击,漂亮的眼睛一转,联想到凌晨哈利夫发的那场脾气,心里又有些对上号:想必是哈利夫的失态让宅子里的下人还有普利玛以为自己有了失宠的苗头,所以才立刻转变了态度。   一群愚蠢的家伙。她嗤笑一声,上下打量了普利玛一回:“原来你要出门。也是的,迟迟不出嫁的老姑娘总要多出门走走,好让小伙子知道——”   “好了好了。”那个小个子男人用息事宁人的口吻阻止她们的口角,圆滑地对普利玛说:“小姐们,没必要对同样美丽女人抱有敌意。普利玛小姐,您出落得越□□亮了。”   普利玛看了他一眼,对方虽然嘴上说得好听,但眼里却闪动着不怀好意的光,那种眼神叫她很不舒服,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香耶显然不想再和她说话,对男人说:“别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不相干?不不不,普利玛小姐是哈利夫大人的掌上明珠。”那男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是最重要的孩子,对不对?”   如果是一天以前听到这种话,她不会有其他想法,可是当路易告诉他父亲在地下室里的魔法动力来源有一部分可能来自于自己的孩子后,从吉本口中听到这种话使她如坠冰窟。   等她回复理智,恐惧和震惊使她下意识想去寻找路易,可亚历山大却说路易不在,慌里慌张的普利玛对自己称之为家的地方产生一层阴影,在外面踌躇了一圈以后想到了普莉西亚,于是顾不得唐突直接登门拜访了。   可到了之后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向普莉西亚解释这一切:哈利夫的作为必然不能随便透露出去,而她来找普利玛的原因是因为同为伍尔夫的闺蜜们难免处在哈利夫的势力范围里,身为伯爵夫人的普莉西亚是贵客不会受此影响,再加上对方既成熟又温柔——   普利玛为自己自私心态感到羞愧,因此看到普莉西亚挺着肚子来到起居室的时候,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反而把对方吓了一跳。   “普利玛,发生了什么事?”普莉西亚搭上她伸来的手,缓缓在沙发上坐下:“你的脸色不太对劲。”   普利玛摇摇头,她几乎一夜没睡,又受到不少冲击,即使出门前浅浅上了妆也能看出憔悴。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普利玛也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脸色:“我遇到了一点事……但其实已经后悔了,不应该这样贸然打搅你。”   “没关系。”普莉西亚看着她:“你要和我谈谈发生了什么事吗?”   普利玛为难地摇摇头。   “那你就在这儿喝点茶。”普莉西亚善解人意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就当是陪陪我,医生不允许我出门——”   “也最好别出去。”普利玛脱口而出:“外面不太安全。”   她刚才在外面,经过某些街区的时候已经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对劲,不少人都在议论纷纷,还有人在街头争吵不休,再加上路易变得如此忙碌,这些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以往这种时候哈利夫会尤其重视稳定,要求路易尽快平息事端以免影响白桥的生意和名誉,但她从昨晚开始明显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分散了很多注意力在别的事情上,而路易……似乎有和哈利夫分庭抗礼的苗头。   在这种形势下普莉西亚作为孕妇确实不宜再出门了,万一不小心被卷进冲突里可不得了。   她详细把自己所知道的仓库失火与阿丹遇袭事件告诉普莉西亚,还有阿丹那个高调的母亲因为几个远亲跟天堂岛冲突而迁怒所有自己视线范围里的天堂岛居民的事说了,普莉西亚的脸色随着她的讲述越来越凝重,等普利玛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就握住了普利玛的手。   “普利玛,我要离开这栋房子,换个地方落脚。”普莉西亚说:“这个地段太显眼了,如果冲突加剧容易成为靶子,还有你——是伍尔夫家主的女儿,也不安全,你应该立即回家,短期内不要出门。”   普利玛的脸白了两分,普莉西亚立刻觉察到她的手在发抖,皱起眉:“怎么了?”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话,敏锐地发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你不能回家?”   普利玛无助地抬眼看她,为这个女性的聪慧感到吃惊——她用的词是不能,而不是不想。   “那你跟我一起。”普莉西亚不等她回答,果断地说:“我们这就收拾东西。”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迟了不好意思,昨晚守点小夜班,今晚守点大夜班,夜班前还要办公室值班,时间有点排不过来,但只要我没有提前请假,哪怕到最后一分钟也会更新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第六天   一开始, 仓库失火不过像手背上起了一点红疹,有点痒,但无关紧要,但没想到的一夜过后, 红疹的范围扩大到了整条手臂, 又疼又痒, 叫人无法忽视。   哈利夫盯着卡梅伦,脸色阴鸷。   “你再说一遍。”他说。   卡梅伦后背发凉,嘴唇翕动了一下, 又硬着头皮开口:“阿丹的父母因为几个年轻人和天堂岛冲突一事反应激烈, 解雇了很多下仆, 还要联合其他关系相近的人一起要见您, 要求家族妥善处理此事。”   在哈利夫面前, 卡梅伦尽量把事情粉饰得听上去没这么严重,但实际上阿丹的家族还做了些出格的事,连联合要求家主惩戒天堂岛的意图也没有遮掩, 此事在出身较低的下仆阶层传得沸沸扬扬, 几个小时内发生了好几起肢体冲突。   更要命的是,不知道路易是不是对被排挤出拍卖会管理圈一事心存怨怼,似乎打定主意对此冷眼相待,他刚才派人去要求路易出手平息事态,结果对方干脆翘班了,连个助手都没留下。   他忍不住在哈利夫的书桌上看了一圈, 评估那上面有什么东西是被家族用来砸人且会造成严重伤害的,哈利夫的手指刚动了动, 他就下意识想往后退。   就在此时, 门被敲响了。   如获大赦的卡梅伦看到哈利夫的表情转变了好几次, 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进来。”   来人正是阿兹曼,他被哈利夫安排应对所有宾客,他原本就负责白桥的吃喝玩乐,处理起来还算得心应手,原本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但是此刻他一脸愁云惨雾,原本造型考究的小胡子也耷拉了下来,一进门看到满脸菜色的阿兹曼心里就大叫一声糟,知道自己来迟一步。   哈利夫此刻的心情一定不好。   可他没法拖延。   “哈利夫大人。”阿兹曼没有像往常一样尽可能往哈利夫面前凑,反而缩着脖子,像是这样能让自己的体积变小变不起眼似的。   “两个堵场与几个酒店今天早上出现了罢工情况,客人收到影响,投诉信像雪片一样淹没了我的办公室。”他一口气说道:“今天白天的两个拍卖场昨晚就封闭了,目前没有受到影响,可再这样下去今晚的最后一场说不定也会出现——”   哈利夫腾地站起身来,他连忙住了嘴。   这不只是拍卖会的问题。白桥是多伦大陆最销魂的不夜城,只要有钱就能享受到无尽的快乐,这种快乐又与天堂岛的低廉服务分不开——只是长久以来天堂岛似乎无人意识到这一点,对用巨大的劳动换取不相称的报酬并无怨言,于是伍尔夫和吉本也乐得享受其中的利益差。   “让路易把带头的几个蠢货先关起来。”他冷冷地说:“可以提高报酬先稳住罢工的人,在拍卖会结束前不能乱套。”   阿兹曼有点想问‘带头的蠢货指的是莫里斯夫妇还是罢工的煽动者’,但眼下还有更麻烦的问题。   “路易失联了。”他声音微弱地说:“天堂岛那边闹事的时候就在找他,可是——”谁也不知道路易此刻身处何方,他的马车倒是可以追踪,但追踪权限向来在他自己手里,虽然阿兹曼也是长老,但路易手下的人根本不买他的帐。   哈利夫权限倒是高于路易,但眼下罢工的连锁反应还跟海潮似的一波接一波,如果什么事都让哈利夫亲自上阵,再多精力剂也没法叫他□□。   阿兹曼本以为哈利夫会勃然大怒,但没想到听到这个消息后对方的表情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路易失踪了?”哈利夫语气古怪地重复了一遍,甚至在阿兹曼和卡梅伦不解的目光中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让亚瑟一起处理罢工的事。”哈利夫控制自己的情绪,飞快交待:“让他们回去工作——报酬可以上提,卡梅伦你知道我的底线。”   他几乎是粗暴地从左右拔下一枚戒指,扔给阿兹曼:“我给你权限,你要保证到明晚午夜前一切平安无事。”   阿兹曼被这个天降大饼砸得有点懵,这么痛快放权可不是哈利夫的作风,但他们谁都没有得到进一步解释,只得瞠目结舌地看着哈利夫如同一股旋风般离开办公室。   ***   吉姆惴惴不安地站着,等裁缝把最后一个要修改的地方标好,然后把价格不菲的布料从自己身上扯下。   他此时穿着来波蒂岛产的白棉衬衫,不是很奢侈的面料,但样式很时兴,跟经典的硬领衬衫不同,也没有熨地过于板正,而是柔软得像睡衣,看起来很有些文艺气质。   “头发应该再修剪一点儿。”一个语气刻薄的女人挑剔地打量吉姆:”衣服还行,但头发过于毛糙。”   这句评语让吉姆不得不又让人在自己脑袋上捣鼓黏腻的精油,那股呛鼻的香味使他很想打喷嚏,但极力忍住了。   吉姆也穿过好衣服,在得宠的时候,少爷会给他很多丝绸长裤和衬衫,但被驱逐后他一件都没有带走,一是可能不被允许,二是在下人圈子里太惹眼,容易引发麻烦。   不过那些宝贵的经验使他再次穿上好衣服后不至于太局促,令他不安的是穿上这些衣服的原因。   “您如果对我生气也是应该的。”吉姆向科特道歉:“我这种人居然要假冒您,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示我的歉意。”   科特奇道:“你是哪种人?”   吉姆:“……天堂岛的穷人。”他进入内城的时间不短了,见过各种人管他们叫“乞丐”、“杂种”、“猪”,但他知道科特不会说那样的话,这个被迫失去自由的男人其实脾气出奇的好,这也使他的道歉很容易就能说出口。   科特大致知道天堂岛和内城的关系,吉姆被允许在一定范围里跟他聊聊天,提到过自己来自何处。   “首先,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科特说:“其次,我又是什么圣人领袖,如果能选择我自己都不乐意成为占星师,这个身份谁用都不会冒犯到我,你不必道歉。”   只是他真没想到吉姆被派来服侍自己还有这个用途,虽然长相不同,但身型确实相似,而这个细心的小伙子和其他近身侍从一样,早已习惯观察各种“大人物”的举止,好第一时间回应他们的需要,这份观察力也有助于在拍卖会上扮演占星师这个角色。   如果说之前还有所怀疑,这回科特确定哈利夫确实不打算卖掉自己了——但这肯定不是因为他心地善良,而是因为他发现科特的价值远不止这些。   “我下午要提前过去走一遍场地,下午茶会由其他人送来。”吉姆跪在沙发边,轻声说:“如果……我被买走了,以后应该也会有人代替我照顾您的。”   科特无奈地拍了拍吉姆肩膀,这孩子之前的“主人”不知道怎么教育他的,让他觉得自己说话时不应该站得比别人高,他说了几次都没纠正过来。   “你不会被买走的,这应该只是为了流拍做的手脚。”科特安慰他:“你毕竟不是占星师,真的卖出去很快就会被拆穿的。”   “就算因此而死……”   “不会的。”科特耐心说:“做了冤大头的人肯定会报复,而且这么干白桥拍卖会的口碑就算完了,伍尔夫不止于这么傻。”   吉姆愣愣地问:“那我真的只是去露个脸?”   科特肯定地说:“只是露个脸。如果顺利的话你还能赶上夜宵。”   吉姆差点哭出声来:他是真的以为自己会代替科特被卖出去,正如科特所说不可能不穿帮,等待他的除了死亡不会有其他结局,他害怕极了,但又不知道向谁述说恐惧,他只有一个哥哥在天堂岛,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了。   “谢谢您,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吉姆揪着沙发上的流苏,眼睛发红:“我已经努力做好觉悟——”   科特刚想安慰他两句,却被人打断了,来人说哈利夫已经抵达楼上,马上就会下来,让吉姆出去。   吉姆闻言连忙站起来,胡乱擦了擦眼睛,正要转身,却被科特抓住了衣角。   吉姆:“科特先生?”   科特的表情有些惊讶,更有些难以启齿:“吉姆,你的家人都早内城吗?”   他刚才从吉姆脸上看到了一点不祥之兆,但这跟星象运算不一样,大多是依靠天赋和灵感,科特觉得准确度有限,很少使用这种占卜方法。   “我有一个哥哥。”吉姆说:“但他不在这儿。”   来人又出声催促,科特看了一眼门口,站起身来,在他身边轻声说了句:“找机会回家看看吧。”   吉姆错愕地看着他,但门外的人等不及,自己进门把吉姆拉走了,此时哈利夫已经到了走廊尽头,他们差一点儿没赶上避让进旁边的小房间里。   “你怎么回事?”差点出错的报信者冲吉姆说:“拖拖拉拉,万一撞上哈利夫大人怎么办?”   吉姆没吭声,他很在意刚才科特反常的举动。   如果是别人说这么没头没尾的话他不会过于在意,可以这段时间的经历来看,科特先生是一个真正有本事的占星师,守卫和外围的侍从偶尔也会在这里谈起占星师在大陆上是多么稀缺而珍贵的存在,白桥这一次抓到占星师简直是走了大运。   这样的人提醒他回家……他在天堂岛的家没几件值钱的家具,从来都是兄弟俩吃饱全家不饿,莫非是杰森出了事?   “别以为你被选中当了替身就飘了,这个活儿只是一个晚上而已,难道你穿着高级衬衫,就以为自己也变得尊贵了?”那人还在喋喋不休:“别忘了我们是从哪儿来的。”   “对不起。”吉姆连忙说:“刚才是因为科特先生还在说话。我不会忘了自己来自哪儿,即使我忘了,内城也不会因此承认我啊。”   “这就对了。”那人说:“内城永远不会承认我们。实际上我们受的苦他们压根就不在乎,所以这一切都活该。”   说到老板坏话,他本能放轻了声音:“罢工的人越多越好呢,叫他们看看没有天堂岛内城会变成什么样子!”   “罢工?”吉姆听到一个新词。   “你不知道?外面都传疯了!”对方转念一想,吉姆差不多天天跟着被关在地下,没听说新闻是正常的,他负责跑腿传话的活儿,时常在外面跑,眼下哈利夫大人又刚来,想来不会这么快结束,八卦心一起,拉着吉姆这个一脸茫然的同乡坐下:“我仔细跟你讲讲。” 第一百六十七章 第六天   白桥最中心的区域有一栋特别的建筑, 门前是可以同时容纳三十辆马车的广场,整栋楼修建了四层楼高,六根巨大立柱环绕大门两旁,上面雕饰着冬青与太阳的纹样, 正面开有三个及顶大门, 站在路边就能看到铺在里面光可鉴人的彩色地砖。   这个平时集礼堂、议事厅和交易中心于一身的地方在拍卖会期间会承担主会场的功能, 噱头最大和最重要的场次都会放在这里。   查理躬着身体一口气搬起三个木质脚凳,顶着阳光像一只忙碌的工蚁不停来回,因为时间紧迫, 连监工的工头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叉着腰站在阴凉处看, 而是自己也动手搬一些诸如桌布手牌之类比较轻的小东西。   因为人手不足。   天亮后内城的罢工潮就一波接着一波, 除了莫利斯夫人开除仆人(并打伤好几人)的操作火上浇油之外, 几个仓库失火的元凶不知怎的从追捕网中顺利逃脱, 还把几条爆炸性新闻传播开来了:   杰森根本没有进入内城工作!   他只是路过!   之前跟莫利斯家的人一点交集也没有!他和仓库纵火案无关!   他们亲眼所见,莫利斯家族的人完全是在泄愤!先是打死了无辜路过的杰森,随即把怒火延伸到了所有天堂岛出身的人身上, 不但鼓动其他人解雇这些勤恳工作的人, 还动用私刑,在这个过程中又有人被活活打死了!   这几人的证词像是滴入油锅里的水,瞬间就爆炸沸腾起来——连内城里现在都因为此时双方立场瞬间对立,更不提天堂岛内部了,一时间各种谣言满天飞,不少人硬气地主动辞掉了工作, 还有一部分人联合同乡谋划罢工,弄得伍尔夫和吉本现在相当被动, “可信的”工人都被调配到更重要的地方去了, 剩下的外围杂活缺口就相当可观, 查理正是盯了这个空子混进来打杂。   只是自从变成兔头后他就很少再隐瞒外表了,变装功夫有所生疏,假发和改变肤色的药水使他的汗闷得叫人发晕,再加上和杰森那样惯于在码头扛包的壮汉有本质区别,体力消耗让他有些吃不消,于是趁着监工不注意溜达到角落阴影里给自己休息,意外发现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个。   已经占据了最佳摸鱼位的男人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挪了挪屁股给他让了一点空间。   查理没有跟着一起蹲下去,而是斜靠在墙上,伸手摸了摸口袋。可惜他今天穿的是粗布短袍,掏不出长烟斗,只有一根皱巴巴的卷烟。   那个男人一直盯着他——的手看,查理笑笑,掰了一半给他。   “谢谢,兄弟。”他迫不及待地接过,表情立刻亲近了很多:“之前没见过你?”   “刚来。”查理叼着烟,但没有点燃:“他们说缺人。”   “哪儿都缺人。”男人撇撇嘴,也没有点烟,而是小心地把那半截烟放进口袋里。   “现在到处都乱套了——说实在的,如果不是我老婆还怀着崽儿,昨天晚上就回老家去,不伺候这些吸血鬼了。”   查理没吭声,抬头往外看了看,那个有点儿啤酒肚的工头还在来回跑。   “别担心,现在这儿都是我们的人,他不敢怎么样——生怕我们也联合起来教训他,哈!他们也有今天!”   “有不少人就这么干了。”查理说:“第三大街那儿早上又出了一起事故,得有二三十个人都动手了,事情闹得很大。”   “这不算什么。”男人切了一声,随即压低声音:“这都是小打小闹。如果你现在回去就知道,那头儿才是大的呢。我听说连防御工事都摆起来了,告诉你,现在随时会打起来。”   他的声音里一点紧张惶恐都没有,反而全是遗憾,看起来很想也加入。   查理站直身体,像是过了把干瘾就足够了,重新把没点燃的卷烟放回口袋。   “如果真的打起来,我们该怎么办?”他低声问:“莫里斯家把所有天堂岛的人都当成仇敌,如果……我们这些还在内城的也逃不脱。”   男人不由自主挺直身体,正想开口说什么,查理却看到了自己一直在等待的东西,冲他摆摆手走出阴影。   三辆银边蓝色马车排着队缓缓驶来,边上还有一队守卫跟从,所有人都表情严肃,经过正门的时候没有停留,直接绕过过去往另一条通道走去。   那是与来宾分开的工作用入口,大概是因为拍卖会是傍晚开始,他们没有严格按照更远的路线绕路,而是从大道驶来,查理比对了一下路易的内部情报,马车边两个魔法师,八个武装守卫和四个随侍,确实是“单件拍品”押运的最高规格。   至于本次拍卖会价值最高的拍品,除了占星师不会有其他答案。   查理避开监工穿过广场,头发的颜色随着脚步慢慢发生变化——从原本低调的红褐色变成了更不起眼的深棕色。   ***   “我说了,没有时间处理这个。”卡梅伦恼火地转过身,瞪着身后的人:“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吗?”   “辛迪亚小姐和夫人已经哭了一上午,亚当少爷骑着马出去了,没有带随从,另外两位出嫁的小姐也回来了,都等着您回去。”传话的人内心也是无比为难,都是主人,他谁都得罪不起。   “我正在忙拍卖会!”卡梅伦说:“他们不能帮忙就算了,能不能懂点事儿?不要给我添乱——我不管她们的蕾丝店员工有没有按时上班,也不管今晚的宴会天鹅和红酒至今没有人送到家里,也不会替她们物色新的乐师,如果什么都没有就取消好了!”   他直到此刻才有点和阿丹感同身受了:当你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家里一直因为各种无关紧要的事给你添乱真的令人暴躁,亏那家伙还能一直保持风度。   托付了整个宅邸愿望的侍从被卡梅伦大人喷了一通,夫人小姐和少爷们的诉求一个都没有得到解决的承诺,他几乎可以预见把消息带回去时会掀起怎样的风暴,一想到这里他就很绝望。   简直不想回去。如果他是天堂岛的人就好了,现在一定可以硬气地把身上的制式马甲脱下来往灌木里一扔了事:今天在工作间隙他已经听到了好多这样的事例。可惜他家里世代都是侍奉卡梅伦先生家族的,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内城人。”   倒霉的侍从无功而返,卡梅伦也没再管他,带了随从和助手走出门,却看到只有一辆马车在等他。   “怎么回事?”助手上前:“卡梅伦大人都是两架马车——”   “不知道为什么,好几辆车的轮轴坏了。”马车夫一副惶恐的样子:“偏偏马厩好几个人都跑了,修理的人手不足。”   助手顿了一下,卡梅伦摆手:“一辆就一辆,我等不及。”   “可是这样守卫数量不足。”少了一辆马车就是少四个保卫者。   “没关系。”卡梅伦疲惫地说:“让他们回家去把亚当找回来,这种时候他不应该在外面闲逛。”到处是或主动罢工或被解雇的下等人在街上游荡,亚当又喜欢打扮得很有派头,是第一等危险目标。   助手虽然觉得不妥,但眼下确实不是讲究的时候,只得搀扶卡梅伦上了马车,车里只有两个护卫跟随,另有一个和马车夫在前厢警戒。   “亚当少爷可能到林场打猎去了。”助手知道卡梅伦最担心那个行事张扬的小儿子,很有颜色地劝慰:“那里一向没什么闲杂人等。”   “我昨晚就应该警告他们。”卡梅伦很久没有熬通宵了,他的年纪其实比哈利夫小,但看起来憔悴得多。“不过梅格她们回来也好,跟她们母亲和妹妹待着,这几天不许出门。家里也要换上信得过的人服侍,人数减少也只能暂时委屈。”   助手点头,他算是卡梅伦的远亲,也是目前最得重用的人,只要卡梅伦在位,他的前途就一片光明,而他也因此更为尽心。   “那些低贱的家伙以为这样就能拿捏住我们。”他说:“要不是事发突然,难道整个白桥还找不到几个马车修理工?”   他跟着卡梅伦算是身处伍尔夫的管理中心,听到的消息比一般人更多,尤其是阿丹遇袭后紧接着路易失踪了,五个长老转眼没了两个,这使他尤为在意卡梅伦大人的安全,因此也对护卫减少耿耿于怀。   卡梅伦摇摇头,疲惫地闭上眼睛假寐。   助手见状也闭嘴了,希望他能在路上休息一会儿——但总是难以心想事成,车厢里才安静了不久,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就突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了马车顶上——与此同时,整个马车危险地摇晃了一下。   助手被晃得差点摔到座位下,他下意识扶住卡梅伦,大喊:“怎么回事?”   车厢里的两个护卫算是反应及时,对了一个眼神后一人留下,另一人迅速推门闪身出去,然后立刻反手关上马车门。   余下三人屏息凝神,试图听一听外面的动静,可惜卡梅伦的马车做工很高,防水防火还隔音,安静下来后只能听到彼此略微紧张的呼吸声。   不会真的遇袭了吧?助手心里一沉,但还是转头对卡梅伦说:“大人,请您放心,我们的马车门窗都有反摧毁魔法,谁都不能……”   他话音未落,三人都是眼前一亮,然后不可思议地抬头——半个马车车顶都被撬开了,光线直倾下来,一个人横扛直剑逆光站在车顶,一时看不清面目。   像是被车厢里人们惊讶的表情取悦了,卡梅伦清楚地听到对方发出一声轻笑。   是个女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第六天   内城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恶性谋杀案了, 确切地说,自从路易全权负责安防后就没有再出过两人以上的死亡案件。   白桥的三不管地带之名大半是立足于易守难攻的地形与远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守护祝福上,内部斗殴和处决则不在这个限制里,路易完全是以袭承法希姆的冷面铁血手段用极端严厉的刑罚遏制了家族内部私斗。在这种环境下即使是哈利夫, 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以家主之名一次剥夺多人性命也会被弹劾。   这对特权阶级确实造成了一定限制, 但与之相对的是在内城行动的安全感大大提升, 一些胆子大的小姐甚至敢于摒弃马车带着一两个女仆在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流连忘返。   所以当阿兹曼听到卡梅伦当街死亡的消息时,一种窒息般的恐惧感迅速从头顶而下笼罩全身:先是阿丹,然后是路易, 这回是卡梅伦——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胆敢当着他的面说这是意外, 他能圈地跳起来狠狠给对方一个大耳光!   这分明是针对伍尔夫家长老的阴谋, 看看可怜的卡梅伦遭遇了什么吧!三个护卫一个助手一个车夫全死在夫勒夫大街尽头, 马车被毁了, 五人的血顺着地板石缝流到与勒夫大街相邻的弄巷里,偏偏那个地方是一栋很高的楼,主要是租赁给各个公司办公使用, 出事的地点在大楼背阴面的后门, 平时除了管理员和偷偷抽烟的雇员之外没人会经过那里,这无疑也增加了案件侦破难度。   路易手下一个小队尽可能迅速赶到现场并装殓了尸体,但目前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者。按理来说五个大男人,其中三个还是训练有素的护卫,不太可能在【白天的大街】上无声无息地被夺去性命,哪怕事发地点相对偏僻也一样。   如果是高级魔法师倒是有可能, 在阿兹曼的理解里只有魔法和诅咒能如此迅速地杀死这么多人,可被暴力破坏的马车却让这个推理很矛盾——破案也不是他的长处, 擅长这个的长老此刻下落不明, 虽然阿兹曼不喜欢路易, 但此刻他绝不希望路易也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下水道里。   因为哈利夫很明显地对长老们的性命并不上心,先前阿丹和路易的事都没能让他展露出一丁点儿的遗憾或痛心,第一反应只是冷酷地将他们的权力职责分流到了活着的人身上。   路易和阿丹是最年轻的长老,能力出众前途无量,失去这样的人都不能令哈利夫动容,此刻阿兹曼已经很难欺骗自己他们这几个剩下的长老在家主心里的地位会有所不同。   人的心理就是如此奇怪和自私,当哈利夫用如此冷酷的态度对待别人的时候,阿兹曼心里只有暗喜,但和他资历差不多且交好的卡梅伦也遭遇不测时,兔死狐悲的惶恐令他站都站不起来。   “亚瑟呢?”他勉强定了定神,询问道:“亚瑟去哪儿了?”   “亚瑟先生到天堂岛去了,卡梅伦先生请他负责两边沟通……”   “加派安保——不,先让他回来。”阿兹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这个时候长老不应该再单独行动了。”   他自言自语般说:“对,不能单独行动。把路易的人手全都调过来,保护我们……和哈利夫大人。”   阿兹曼得到了可以暂代行权的家主信物,路易此时不在,除了哈利夫的护卫队,内城的武装力量大部分可以说握在他手里,这个认知使他稍微安心了一点儿,卡梅伦白日遇袭的遭遇让他阴影很重,惊慌失措的他甚至来不及多想这几起事件背后的深意,只是下意识想尽一切办法保护自己。   在这种情况下,阿兹曼忽略了很多事,例如封锁消息以免造成动荡恐慌,例如加强客人安保防止事态恶化,再例如投入精力追查凶手……这些该干的事他一件也没干。   因此“伍尔夫家的一个长老在大白天里被人跟钉肉串似的刺死在马车里”这件事比内城最著名的交际花的桃色新闻传播得还快还广,并不可避免地经过了好几次加工,其中最得到群众认可的版本是“有人在内城唤醒了古老沉睡的邪魔,因为得不到血肉滋养,祂正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随机杀人,最近好几起命案其实都是邪魔所为”。   “什么样的邪魔会在大白天杀人?”?一个马车夫低声跟同伴说:“月夜狼人、深夜吸血鬼、阴天魔女……这些邪恶的东西哪个不是忌讳太阳的?我不相信。”   “非要讨论这个吗?我全身都毛毛的……如果不是该死的罢工,赶车这种事根本用不到我。娘的,要是我的妻子知道我成了车夫,一定要吵闹着回娘家。”   “谁说不是呢。”起话头的车夫叹了口气,他们虽然不是富人,也没有资格冠以伍尔夫之名,但却也是实实在在内城出生长大的,跟天堂岛的人有本质的区别——哪怕他们生活相对拮据,还不如一部分在内城工作的天堂岛人存款多,他们内心也认为自己无论是精神上还是出身上都更高贵一些,耻于与那些“下等人”为伍。   “别抱怨了……他们是不是要出来了?”他同伴张望了一下。对方精神一振,跳下踏板快步回到自己车上,然后冲身后还在打盹的马车夫“嘘”了一声,示意他要开工了——他们似乎是要护送某个了不得的人物,出发前曾被耳提面命不能出错。   还在反应及时,几个全副武装的男人簇拥一个穿兜帽的人从通道走出,毫不停留地直接朝马车走来,然后把中心人物推上了马车。   这个举动让马车夫多看了一眼:不是大人物吗?刚才那个动作好像有些粗暴,莫非是他眼花了?   “别东张西望!”带头的武装男子留意到视线呵斥了一句,吓得他转过头去。   但他没有看错,那个动作确实粗暴,被一把推进车厢的吉姆差点扑倒在地板上,虽然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但膝盖还是重重地磕了一下。   但不怎么疼。   吉姆反应迟钝地拉上车门,坐在地板上发呆。   他已经恍惚很久了,自从一个前辈告诉他,他的哥哥杰森被人打死了以后。   对方很喜欢这种八卦,拉着吉姆事无巨细地说了很多,如果不是他看场地的时间到了,说不定接下来还要预测一番天堂岛与内城大冲突的关键时间点。   吉姆先是震惊,狂怒(认为这是毫无来由的传言),再到后面越听越心凉的绝望,他在内城工作了好几年,心里知道那些毫无道理却极其残忍的事内城人确实是能干得出的,尤其对象来自天堂的。   过硬的职业素养没有让他立即崩溃,但也无法让他支撑理智,只能像个木偶一样被人牵着走,指挥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直到刚才磕了一下,他才宛如噩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有点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也不太确定自己今天遭遇的一切是不是幻觉。   如果不是幻觉,那么强壮的杰森怎么会被人打死呢?吉姆的手脚异常冰凉,下意识把自己蜷成一团,双目无神的抬头,眼中没有焦距。   如果不是幻觉,又怎么会有一只兔子在马车里呢?   ??   兔子?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看着车厢凳板被从下面顶了起来,从原本用作储物的空间里探出一个兔子……脑袋。   “还好你没有一屁股坐下来,不然我只好用力把你掀翻了。劳驾搭把手——咦?”从狭窄空间里奋力爬起的查理趴在边缘,和坐在车厢地板上的吉姆视线对了个正着,两人大眼瞪小眼,同时沉默了。   “你是谁?”查理问。   吉姆:“……”这个问题好像不应该出自一个不速之客之口。   “我听说这辆车应该坐着占星师啊。”查理自顾自地往下说,顺利把自己完全拔了出来——他人高腿长,能把自己塞进去这么久实在苦不堪言。   “你是刺客吗?”吉姆反应迟钝地问,同时很奇异地觉得自己居然毫不害怕。   如果今天就是他的死期,那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反正他的亲人一个都没有了。死前还能帮上亲切对待自己的科特先生一次,不亏。   “嗯……不是。”查理说:“我只是一个狂热粉丝,想见见他。”   查理注意到这个坐在地板上的年轻人情况不太对劲,他蹲下和他平视:“你没事吧?”   吉姆的眼珠随着他的动作动了动。   “我不是占星师。”吉姆说:“你也见不到他。我只是一个替身,代替他来看看今晚的场地。”   怪不得穿着这身衣服。查理心想。   这孩子穿着一件法袍,但本人明显没有什么魔法波动在身上,这身打扮很矛盾,如果是替身就说得过去了——展台里观众席有一定距离,再加上灯光加持确实可以暂时蒙混过关,但如果近距离观察就行不通,就像此刻。   除非伍尔夫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人有近距离接触占星师的机会。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哈利夫别是把科特弄死了吧?所以不得不找个替身糊弄过去?   但那是活着的占星师诶。这种珍稀物种别说会喘气的,哪怕是一具尸体或遗物都很有价值,虽然路易觉得哈利夫嗑药嗑成精神病了,但查理觉得他还不至于失心疯到这种程度。   更大的可能是哈利夫看到了科特的力量,他反悔了。这种情况比较正常,因为任何对权力有野心的人触碰到近乎无所不知的占星师后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查理想了想:“你叫什么名字?”   吉姆嘴唇动了动,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在意自己这种小角色的名字,但长期被培养出来的顺从让他难以拒绝稍微坚定一点的语气。   “吉姆,我叫吉姆。”他虚弱地说,   *   作者有话要说:   查理在打工的时候还是人型。   混上车就开始变身,德维特打辅助。   没想到吧,他又毛茸茸了。   大家五一快乐! 第一百六十九章 第六天   “吉姆?”查理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 不确定世界是否真的那么小,这就让他碰上了“那个”吉姆。   而且光看脸,这个鼻尖和嘴巴都小巧,眼睛因为受到惊吓而睁圆的青年比他更像只兔子, 实在难以从外表上跟轮廓板正肌肉结实的杰森联系起来。   “是天堂岛的吉姆吗?”查理又问。   吉米:“……我来自天堂岛。”   “是杰森的弟弟吉姆吗?”   “你认识我哥哥?!”吉姆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整个人都醒了过来, 差点扑到查理身上晃他脖子叫他再说一遍。   还真的是杰森弟弟。   查理伸手摁住吉姆肩膀,阻止他激动得要跳起来,同时压低声音:“嘘——虽然这些马车隔音很好, 但如果你的动静大得连马车都晃动起来的话也是会引起注意的。”   吉姆顿时屏住呼吸, 点点头。   “我认识杰森, 他一直在找你。”查理有点愧疚地说。虽然谁也不能意料到他会跟什么人发生什么意外, 但那个正直而讲义气的男人确实是因为他们的帮助才进入内城出事的, 查理还未曾和尤金谈过这件事,但相信和杰森相处更久的尤金罪恶感不会比他少。   “你知道他的事吗?”吉姆极力使自己不要太激动,声音因为极度压抑反而显得又尖又细:“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他发生了意外, 受伤很重。我们正在想办法给他治疗……”   “受伤?他没有死??”这下吉姆终于忍不住了, 一把抓住查理的短上衣衣襟:“他没有死对不对?外面的传言是假的!”   查理没有挣开他,反而朝他凑近了一点,用自己一贯平和安抚人心的语调又说了一遍:“他没有死。受伤很重……但我们想办法让他活了下来。这两天还是很危险,但目前他还活着。”   吉姆的手在发抖,但内心一股巨大的喜悦席卷了他:他的兄弟还活着!   “他现在在哪儿?”他急切地问:“他还活着——你说,是你们让他活了下来。”   他松开了手, 重复了一遍查理刚才的话:“是你们帮了杰森。你是他的朋友吗?”   查理有点意外,吉姆的外表看起来过于斯文软弱, 虽然他对这个类型的人并无意见, 但刚才也确实在心里暗自希望这孩子不要因为过于激动而情绪崩溃。   可他不但立刻消化了对他来说过于大起大落的消息, 恢复理智的速度也很快,没有漏过查理一带而过的讯息。   在意志坚定这一点上,两兄弟倒是很相似。再后退一步说,吉姆和普利玛,普利玛的朋友,甚至普莉西亚一样,都拥有与外表不符的勇气,但有趣的是,撇开出身优越的普莉西亚不提,吉姆和普利玛这样的类型在白桥里似乎都是属于被忽视的群体,无论生活优渥与否,他们的“存在”都不会得到重视。   “精灵的果实能让你的兄弟活下来,但却难以使他恢复如初。”查理把杰森出事的前因后果挑重点告诉吉姆:“他现在在天堂岛,有很多人在照顾他。”   “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吉姆声音颤抖地说。   查理摇摇头,这时马车稍微晃了一下,像是在转一个小弯,两人都因为这个动静警惕地抬头张望,吉姆更是迅速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路程。   “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办?回去吗?杰森一直在担心你。”查理问。   他当然要回去照顾杰森,吉姆差点脱口而出,随即他猛地住了口,抬头平视查理那颗怪异的兔子脑袋,第一次眼神没有闪躲。   “您躲在这辆马车里,说是想见占星师。”他说:“是真的吗?”   查理说:“是真的——我想确认科特是否平安。”   他看向神情还是掩不住激动的吉姆:“如果有可能,就把他就走,白桥没有资格禁锢任何一个人,包括占星师。”   果然如他所想,吉姆心想,这个兔子先生是科特先生的朋友。   “假设……我是说假设我能见到科特先生本人,这能帮上您的忙吗?”他小心翼翼地说。吉姆没有盲目地夸下海口,诚然在他心里,相信这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兔子头所说的一切,对方救了杰森,他用生命来回报也不是问题——但他却不能擅自用科特先生的安危来承诺任何事。   好在查理十分善解人意,一眼就看穿了吉姆最担心的事。   “你可以在他面前提起我的名字,我叫查理。得到证实后,再把我的信物给他,我有一个小小的魔法物品,能建立起联系渠道。”   “可是未登记的魔法物品不得进入仓库。”吉姆下意识说道,随即不安地看了一眼查理。   他是个惯于观察周遭的人,但伍尔夫家很多地方是带有保密性质不允许窥探的,尤其是他“这种人”,因此他一直都是暗中观察但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查理果然愣了一下,但并没有对此多说什么,他又大又圆的眼睛转了转,视线落到吉姆身上那件法袍上。   “登记过的物品就不受限制,可以进出吧?”他胸有成竹地说,伸手摸了摸被桐油漆过,光滑的车厢内壁。即使吉姆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替身,他此行的规格也是按照占星师的身份来安排的,马车里该有的防护措施很齐全,查理能看到好几个不同的魔法波纹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涌动交融。   “我有办法。”他说。   ***   “你说什么?”哈利夫危险地盯着香耶,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香耶心里一惊,但脸上依旧平静:“你的女儿早上出门了,没有回来,也没有带随从。”   “而你现在才告诉我。”哈利夫声音低沉,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罢工潮席卷了大半个内城,即使临时把能征调的人手用来填补随着罢工出现的空缺,也不过是堪堪维持住了几个主要贵宾区域而已。   一些生活相对拮据的人上岗还算麻利,但更多顶着两个家族名义整天游手好闲的家伙根本比不上平时训练有素的下级劳工,他们有限的眼界和脑袋根本不能理解一旦白桥口碑坍塌,自己的生活可能会因此一落千丈。   “她不是小孩子了,出门几个小时很正常……”   “你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哈利夫喝道:“她这个时候不该出门!你知道我还剩几个孩子——”   话还没说完,即使书房里没有其他人,他还是警觉地闭了嘴。   “她不会有事,无非就是去那几个女朋友家里,否则还能去哪?”香耶放低姿态,柔声说:“我知道她很重要,如果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开始尝试。”   “那也要先把她找回来。”哈利夫在地毯上踱步:“我记得你有寻人的魔法。”   香耶的心落了大半,从容地说:“当然,她是你的孩子,血缘是最明显的路标。”   “不,我要找的不是普利玛。”哈利夫停住动作,精力剂在他身上的效用已经逐渐消失,他的肩背看起来有些萎靡,衬托得眼中的精光异常维和:“你能找到路易吗?”   香耶有些意外:“路易?我以为他即使遇袭了你也不在乎,天堂岛要造反的事是真的?你需要他来平息暴动?”   哈利夫呼吸急促地挥挥手:“天堂岛……哼,天堂岛,谁还在乎这个?只要我成功了,白桥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丢弃了又如何?”   香耶知道哈利夫的野心,但并不知道他两次独自与占星师见面谈了这么,可她思维敏捷,看到哈利夫此时的反映立即判定他一定得到了什么关键信息。   如果是时间回溯魔法,哈利夫不会瞒着自己,因为这个魔法始终需要她来推动,那只剩一个可能:圣杯。   而且还不是新生圣杯,而是关于上一代圣杯——否则要等待新生儿养成至少十几年,哈利夫不会现在就对堪称家族命脉的白桥表现出弃之如敝屣的态度!   上一代圣杯还活着?香耶越想越心跳加速,她不动声色地问:“既然你不在乎白桥,那寻找路易干什么?而且你是伍尔夫家主,即使他不在那些力量也都是你的。”   “你只要告诉我能不能找到他。”哈利夫不耐烦道说。   他不会向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所有秘密,从某种程度上香耶算是他的合作伙伴,但仅限于时间魔法,关于圣杯的事他情愿只有自己知道。   很多人都觉得他随着年纪增长糊涂了,但哈利夫还记得很多事,包括当年白狼法希姆和掌灯人差不多一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小镇的事。   怀疑的种子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埋下,圣杯的传说在家族内部并不是秘密,哈利夫一直视法希姆为假想敌,不但因为忌惮对方的能力,还嫉恨他即使死了也让族人暗地里说一些诸如“可惜法希姆英年早逝”的话,这些言语像扎在族长之位上的小刺,让哈利夫总不得舒坦。   当年他就曾经怀疑法希姆想借助世界之龙的力量延续寿命,所以也追寻掌灯人的行踪企图控制圣杯,但当时哈利夫根基尚浅,再加上对方没有留下切实证据,只得不了了之。   谁知道后来法希姆把一个男孩带进白桥,声称是自己外甥,还把所有的产业和资源倾注到那孩子身上——哈利夫对法希姆的警惕和怀疑随着他的死亡转移到了这个男孩身上。   他从未信任路易。和占星师的交易也证明了他的怀疑是正确的:他带着路易上交的家族适龄青年名单让科特确认了,其中并没有圣杯。   但圣杯确实仍存在世上。   他只把这件工作交给了路易,路易敷衍工作后又消失,要么他确实是法希姆意志的继承者,打算夺取圣杯自立为王,要么就是……他的年龄是假的,路易就是当年法希姆从小镇上带走的圣杯。   比起定位圣杯,确认圣杯真假很容易,母体分娩和圣杯放血,血腥气足够强烈的时候一定会引来掌灯人,路易和法希姆如出一辙地狡猾,多半是注意到自己已经有所怀疑,干脆消失了事。   但他能躲到哪儿去呢?   香耶迎上哈利夫的目光,心里已经飞速转了好几个念头,嘴里说:“用路易常用之物做为媒介可以确定大概的范围,不如普利玛那么精准。”   “有范围就足够了。”哈利夫沉声说:“先找到路易,再找普利玛。” 第一百七十章 第六天   “哈利夫大人!”阿兹曼等了很久, 一见他走出书房,立即激动地迎上去。   哈利夫眉眼间的沉重感挥之不去,跟凌晨时神采奕奕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他现在甚至觉得阿兹曼过于高亢的嗓门让他耳鸣。   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体力和精力急速下降的疲惫感, 也没有人比他更厌恶这一切。   所以他才如此急迫——精力剂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吉本家研究的时间魔法也不稳定, 进入不同的门产生的实效也不同,但总的来说并没有脱离自然法则,投入多少能量就能相对稳定多少时间回溯的效果, 但目前的门差不多都无法做到长久维持, 他只能短暂抓住时间, 然后重复时间快速从自己身上流逝的过程。   昨天他开启的就是其中一扇, 能维持的时间很短, 但成功率相当高,后遗症也很小,除了事后尤其疲惫, 需要一段时间慢慢休整回来之外没什么可抱怨的。   此时迫切需要躺下的哈利夫看到不请自来的阿兹曼自然没有好脸色:“你怎么来了?“   “卡梅伦……”   “卡梅伦的事我知道。”哈利夫不耐烦地说:“他的助手也死了, 我派了五个人去接替他们的工作。”   阿兹曼脸色青白:“我怀疑这是一场阴谋!”   他急切地说:“先是阿丹,随后是路易和卡梅伦,哈利夫大人,我们需要采取措施阻止这个势头。”   “措施?”哈利夫闻言转头看他,眼睛里闪动着诡异的光:“你不是将大部分人手调过来了吗,还有什么不满?”   阿兹曼心中咯噔了一下, 不知道哈利夫是否因为自己擅作主张而感到不满,尤其是在兵力这种敏感问题上——但权力是他亲自下放的, 他完全可以这么做啊。   “我主要是在乎您的安危。”他收敛了一部分焦虑, 油腔滑调地说:“您是家族的主心骨, 我们死不足惜,只求您平安。”   “用那么多好手把我们围成个铁桶,那些肮脏的奴仆难道会举着镐头冲击府邸?”哈利夫确实对阿兹曼有所不满,只是一时间没空发落他而已:“再来几场大火,我们的事业就会被他们毁了,要是有客人因此受伤,或者其他活动受到影响,白桥从此会变成大陆的笑话。”   阿兹曼急忙分辨:“我绝没有削减拍卖会的安保人手,只是——只是能在短时间内谋害几个干部的凶手不是泛泛之辈。”   “伍尔夫的敌人从来就没有泛泛之辈。”哈利夫再次打断他,以往他虽然不喜欢路易,但不得不承认比起阿兹曼这种只顾自己怕死毫无大局意识的人来说路易要正常多了,直到换人上岗哈利夫还发现原来阿兹曼远比平时多表现还要饭桶。   “让吉本把福克斯和莱恩那两拨人监视起来,那老家伙知道怎么对付他们。如果你怕死,”哈利夫居高临下地俯视比他矮了一头的阿兹曼,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那就找一艘小船去福星港避难吧,但要你的孩子留下,伍尔夫需要新鲜血液,不是吗?”   阿兹曼的脸顿时血色尽失,哈利夫说完不再看他一眼,大步走了。   伍尔夫需要新鲜血液。这是一些人不满哈利夫就不让位,打压新生辈时私下抱怨常说的话,阿兹曼因为身份和立场没有亲口说过这种话,但既然你出现在会讨论这种事的场合,那是不是出自你之口又有什么不同呢?   只是他没想到,哈利夫一直都知道!   留在书房里的香耶偷听到门外的交谈,收回了要推门的手。   哈利夫对剩下的长老也一点面子也不肯留了,还是在这种时候——香耶差不多能断定他在圣杯这件事上得到了关键线索。   除非他知道了时间回溯魔法其实已经趋近完成。   在这件事上香耶对哈利夫一直有所保留,但如果占星师无所不知,哈利夫从他口中得到真相也不是不可能:她进入哈利夫的卧室多久,这个魔法的试验就进行了多久,最初的尝试确实不太稳定,因为哈利夫没有丝毫魔法天赋,想独立催动魔法难度很高,除非有一位魔法师带着他一起走——但一是哈利夫拒绝和任何人分享成果,二是魔法设计者香耶还很年轻,如果跟着哈利夫一起退回十五或二十年前,会直接变成个未成年的孩子,她绝不希望这样。   魔法天赋不足,就在灵魂厚度上补强,这是香耶计算出来的思路,抽取哈利夫血亲的生命力来建造‘门’,他们的灵魂会成为门内空间的一部分,对哈利夫这个侵入者对排异会大大减少,为了支持这个设想,哈利夫亲手扭断了两个儿子的脖颈,还在一个女儿的马车上做了手脚,使她在本不应出事的平坦道路上失去了生命。   哈利夫一生未婚,除了一个被放逐的儿子和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之外,留在他身边的孩子只剩普利玛一个,只有香耶知道这位小姐根本不是什么掌上明珠,而是一根精心保养的人型燃料。   香耶并不同情他们,不论是之前被当作门消耗的人还是普利玛,倒是路易她觉得有些可惜,比起日暮西山的老男人,她还是比较喜欢头发丰盈细腰长腿的年轻人。   只可惜路易对任何人不假辞色,如果他之前多笑笑,自己还能晚几分钟把他的下落告诉哈利夫。   香耶点起几排蜡烛,把自己围在中间,地板上摆着一块精装书大小的水晶板,她用人乳和玫瑰精油把它仔细擦拭了一遍,又在镜面上撒满昂贵的细盐,用来破解目标身上佩戴的反追踪魔法物品。   “……炽热之阳,极寒之月,我是七大神的忠实信徒,请回应我卑微的呼唤,降临在指尖……其名为路易。”   香耶闭着眼睛念完咒语,空中燃烧过鼠尾草的烟雾不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消散,反而越来越浓,把她完全包裹了起来,这些烟雾中仿佛有很多细小的闪电,让香耶身体不由自主地轻微抽搐起来,放在水晶板上的手也开始发抖——过了几分钟后,香耶睁开眼,看到水晶板上的盐如同往常一样画出了坐标,但却没有向往常一样同时圈出落点,而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区域划出凌乱的圈,最后停在内城里一个地方。   这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如果对方身上有强力的反追踪魔法,确实可能会混淆结果,可同时圈出两个范围的结果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香耶皱眉,换了一个房间重新举行仪式,这一次寻找的是普利玛,结果显示她还在内城里,但范围只能缩小到一个街区。   她也处在某个魔法保护范围里,也许是一栋装有祈福物的建筑。伍尔夫和吉本在建设内城的时候摒弃祈福物就是为了方便吉本监控全城,但他们也不会反对进入白桥的客人自行装设。   这个结果说明自己的魔法仪式没有问题,路易估计是觉察到了什么(反正他和哈利夫互相防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香耶沉思了片刻,走到门边轻声呼唤等在走廊里的女仆,训练有素的女孩们沉默地进入房间打扫仪式物品,趁这个空档,香耶匆匆走到二楼走廊尽头的大露台,假装自己要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在确定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扬手把一个东西扔进了楼下的郁金香丛里。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有个戴着遮阳帽的园丁朝着边走来,确定对方知道东西在哪儿后,香耶才提着裙子转身离开。   ***   一个男人推开小楼的门,里面光线阴暗,空气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他们在上面。”坐在柜台后的老头看了他一眼。   男人点点头,步履轻巧地跑上二楼,这里有一个好几个隔间拼成的大房间,他们临时把这里当成了临时指挥部。   “他们撤走了大部分。”男人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说:“只有二十多人留了下来——位置也很分散。”   “撤走了?”希洛和海斯廷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些不解。   “这是太过自信我们不敢进入内城?”希洛说:“谁给他们的错觉?”   “最后一场拍卖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钟。”海斯廷看着刚进门的男人说:“他们的注意力会集中在那里。”   “那就冲进会场,把他们都打死!像他们对待杰森那样!”坐在房间里的其他男人愤怒地说。   “最好不要和他们正面冲突。”海斯廷平静地说:“白桥拥有相当规整的武装力量,他们训练有素,我们连人手一件武器都办不到。”   “那怎么办?”   “侧面挑衅,分散作战。”希洛眨巴他的大眼睛,看起来有些兴奋:“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别太紧张,越事训练有素的队伍,就越是需要正确指挥才能发挥威力,根据可靠情报,他们的指挥官已经跑路了,现在顶上来的是个饭桶。”   “我们只需要决心,勇气,可靠的计划。”希洛说:“如果你们相信我们的话。”   “你们救了杰森。”刚才出去打探消息的男人认真地说:“好人和坏人的区别我们分得清。”   “而且就算没有你们,我们也受够这个鸟气了。”其他人纷纷附和:“我们努力工作,一直被内城人当成畜生,但我们才是白桥的主人,他们分明是侵略者!”   “我们早该夺回尊严。”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蹲在房间角落沉声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自己小腿上的疤,这是他几年前没有及时避让吉本家的马车,被人从马车里泼出来的东西烫伤的。   海斯廷拾起一截木棍,用烧成炭的那头在墙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   “我们的同伴在内城各个地方准备了隐蔽点,这是标志。”他说:“有这个图案的地方是安全的。千万记住:今晚的拍卖会武装力量很集中,我们只制造混乱。真正的战场……”   他看了窗外一眼,随即平静地说:“是你们最熟悉的码头和住宅区。” 第一百七十一章 第六天   伍尔夫和吉本的目光也都投聚在这两个地方。   持续不断的小规模罢工确实让很多服务续接不上, 使得伍尔夫与吉本不得不临时征调了很多下层家族成员和填补一部分特别紧急的空缺,但白桥的武装力量(非君主授权不得称为军队)却跟两个家族的管理层一样,是绝不参杂外来人员的地方,因此在安防部分倒没有出现服务部门那种捉襟见肘的狼狈情况, 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   中央大楼周边按惯例有三个小组轮流站岗以防应对突发情况, 另外还有一组不必穿制服, 松散混在一旁,要么就是路边的灯柱下抽烟,要么就是在咖啡馆里跟侍应调情, 还有一部分跟流浪汉似的三三两两盘腿坐在墙根打牌, 一边打一边低声说笑。   “赛因他们可真是倒霉透了……你们知道他今天早上跟我抱怨了什么:他们让我穿紧绷绷的裤子!贴身的程度连一把羊皮匕首都塞不下!”   “没办法, 谁叫他们人手不够呢?可如果老大在的话不管怎么缺人手都不会伸到我们这儿来。”   “说的是。我们以前什么时候干过那种伺候人的杂活儿?让我打仗还行, 叫我端盘子还不如杀了我。”   “所以老大究竟去哪儿了?连亚历山大都不见了。”靠墙坐着的一个男人越说越丧气, 干脆一把把牌都拍到地上:“然后一个门外汉拿着权戒发号施令,恨不得叫我们围着他的卧室站一圈以免有人在他和情妇xx的时候暗算他,哼!”   “我觉得这事儿总不太对劲。”他一个略带忧郁气质的同伴说:“老大之前不是没有过一声不吭消失一阵子的时候, 可亚历山大就从来不会这样。”   这一次连亚历山大都消失了, 他们手下的人都觉得很不对劲——更不对劲的是上层对此毫无反应,只把他们整个移交给了阿兹曼。   简直是开玩笑,他们是伍尔夫家的守卫者,不是随便哪个当权者的私兵。说句不该大声嚷嚷的话,连路易当初都因为太过年轻不服众,生生和第一批队伍同吃同住同训练几年才带出来的, 身份上他们是上下级,但初代同伴意识已经烙进了精神里, 这一点连家主都办不到, 更何况一个平时只管吃喝玩乐的老头?   “他们应该没事。”挑起话头的男人沉声说:“虽然总有傻瓜以为……”路易和阿丹卡梅伦一样已经被暗杀了, 但他们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以为他们被狮子咬着了?”另一个人从鼻子里哼笑一声:“我觉得……嗯?”   他维持着漫不经心倚着墙的姿势,从风衣下面捅了捅一边的同伴。“那是不是亚历山大?!”   虽然带了疑问的口气,虽然那个进入他们视线的青年穿了一身与平日风格截然不同的度假装,虽然为了掩饰容貌把帽子压得太低又因为视野不佳不时掀一下帽檐,但从露出的下半张脸和行走体态来看,就是亚历山大无疑。   亚历山大并不知道自己的变装瞒不过熟人,他仗着天色变暗无人注意,站在一个灯柱后眼睛眨也不咋地盯着会场大门看——门前已经停了不少小型马车,衣着考究的客人正在陆续进场。   但他没看到路易。   “亚历山大?”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亚历山大被吓了一跳,他回头的速度是这么快,以至于脖子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啦声。   但他很快看清了对方,是一个城防小组的组长,偶尔会直接跟路易汇报,名字是……   “是你啊,阿尔文。”亚历山大嘟囔着揉了揉脖子。   “什么‘是你啊’,你这是怎么了?老大呢?”阿尔文,也就是刚才聚众路边打牌的男人和他一起走到依旧能看得到大门角落里,急切地问。   “我也在找他。”亚历山大没好气地说:“别拽着我,这衣服是新的,如果堵不到路易先生,我还得靠它进入拍卖会。”   阿尔文没放手:“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都突然不见了,现在是阿兹曼那家伙对我们发号施令,好多兄弟都被折腾得要命。”   “我知道。”亚历山大无奈地说:“罢工的人太多了,他们总得找人补上。”   “难道你是因为不想被抓壮丁才旷工的?”阿尔文怼他:“你一直跟着老大,他消失前究竟怎么了?不可能无缘无故——”   “我真的不知道。”亚历山大无奈地说。   阿尔文狐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放手了。“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亚历山大没吭声。   路易确实没跟他交代任何事,但亚历山大总觉得他的消失跟哈利夫有关。   路易不在,亚历山大是没可能独自跟哈利夫见面的,但今晚是两个家族无比重视的拍卖会最后一场,还有众人瞩目的占星师,哈利夫一定会到场。   亚历山大有种感觉,路易说不定也会来。   ***   “还有两个小时,拍卖会就开始了。”普利玛看着窗外火红的晚霞说。   琥珀抱着翡翠没吭声,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个不停扭动挣扎的小东西身上,因为伙食充足的缘故,它从原本的蝙蝠大小长到了小狗那么大,还是只胖小狗。   公爵还一度怀疑它的体重会不会影响飞行速度,认真考虑给它减肥来着。   不过这有个好处,吃饱的翡翠对自由的向往度大大降低,也允许公爵和琥珀两个食物提供者摸摸抱抱了,虽然时间不能太长。   “它怎么了?”普利玛奇怪地问:“是不是想出去玩?”   “不知道。”琥珀怕箍得太紧会伤到翡翠,但如果不抱紧这家伙就要焦躁得破窗而出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它这样。   恰好这时艾利卡下楼来,琥珀抬头求助:“艾利卡……”   “你们两个上楼去。”艾利卡神情严肃地截断了他的话:“现在。”   琥珀一愣,快步走到窗前,从这里往外看,小花园一望而尽,此时静悄悄的,视线可及之处空无一人。   男孩抿了抿嘴,看了一眼普利玛,率先往走廊去,经过时等了一会她。   普利玛有点手足无措,下意识起身跟着走,她回头看了一下,突然发觉房子里好像异常安静。   好像有什么人偷走了声音。   琥珀见她跟上,抱着翡翠往楼上走,这栋房子只有两层,他知道肯定有不速之客——虽然刚搬过来不到两个小时,但普莉西亚的所在之处花园和门廊都是有固定守卫的,刚才看了一眼,居然都不在原处。   两人刚进入走廊,还未踏上楼梯,就看到尽头楼梯的墙壁从天花板交界处渗下深褐色的液体,还散发出一股不详的气味,翡翠又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一个女性魔法师从尽头小跑出来,看到楼梯间的墙纸颜色变化脸色也很难看,把一个冬青变成的草圈放在楼梯口,微弱的绿色光芒从草圈上溢出。   “你们快和夫人离开这栋房子。”她站在楼梯口冲他们喊:“告诉艾利卡,祈福物来不及设置完成,楼上被污染了!”   他们只好又原路返回,终于看到几个守卫咚咚咚跑过起居室,关上了所有的窗。   艾利卡扶着普莉西亚从卧室里出来,普莉西亚刚睡下不久,来不及换衣服,只披了一件晨衣,但神色镇定。   “楼上——楼上被污染了。”普利玛惊疑不定地说:“怎么回事?”   要知道他们才刚刚搬到这里几个小时,有好些行李都还没有安置好。   “有人试图闯进来。”艾利卡看了看大门的方向:“是魔法师。”他们大意了,白桥内城里大部分客供住宅是没有祈福物的,为了低调行事他们尽可能精简了人手,这反而成了个破绽,可究竟是谁在他们刚落脚不久就追踪到此处?意义为何?目标是普莉西亚吗?   无论是不是,她都不能留在危险中。   艾利卡扶着普莉西亚往后门走,刚才一个被公爵留在这里的白兰骑士反应迅速,为他们清空了通向后面的道路,但这只是暂时的,因为对方使用的是魔法,除非是海斯廷那样的禁魔骑士在场,否则撤退是最稳妥的办法。   “你们也上马车。”艾利卡语气急促地对琥珀和普利玛说。   普利玛只愣了一秒,视线从艾利卡冷峻的脸移到普莉西亚身上,接着突然一言不发地跑了。   艾利卡:“??琥珀!”   这女孩怎么回事?艾利卡又急又气:“你快把她拉回来,对方人很多,我们的魔法师人手不足。”   虽然普莉西亚依旧是莫克文伯爵夫人,但自从莱斯罗普战败被软禁后,他们也不敢在身边留太多莫克文的人,生怕莱斯罗普的残余影响力或者提法的意志会通过这些人伤害普莉西亚,所以现在他们可用的除了原本普莉西亚从勒梅那带来的贴身侍女、公爵拨来的艾利卡、一位骑士和琥珀,路易安排的两位魔法师和几个护卫之外就没有了,连雇佣兵都被留在之前那所房子里充当烟雾弹。   琥珀依旧紧紧抓着翡翠去追普利玛了,直到艾利卡扶着普莉西亚安稳地坐在马车里,他们都没有赶来。   艾利卡没有用车夫,她决定自己驾车,但普莉西亚看穿了她的意图,抓住她的手臂。   “等等他们。”她说。   艾利卡很着急:“我先把您送到安全的地方,琥珀和翡翠不会有事,骑士会注意普利玛。”   普莉西亚摇摇头,大概是坏事永远接踵而来,她感觉自己的肚子在一阵一阵地发紧,但她没有说。   “不能留下他们。”她捏紧了艾利卡的手臂,随即立刻松开。   艾利卡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   “抱歉,小姐。”她始终用白兰堡时的叫法称呼普莉西亚:“公爵给我的命令是一切以你为优先。”   普莉西亚皱眉,刚想说什么,就从半开的马车门看到琥珀和普利玛从后门狂奔而来,年轻的小姐可能此生从来没有这样不顾仪态过,脸上因为着急和剧烈运动红扑扑一片。   不等艾利卡反应,她就一把将一个有点杂乱的、用床单裹起来的包袱塞进马车里。   “我——我收拾了点东西。”她一边大喘气一边爬上马车,琥珀沉默地跟在后面。   “剪刀,止痛药和布,几个抽屉里的都在里面了。”她一屁股坐到包裹上面,像是力气用尽了。琥珀也把翡翠塞了进来,砰地一声关上车厢门,自己做到了马车前室,他像是没看到房子里乒乓作响的各种打斗动静,也没看到追随他和普利玛而来,花园里一路涌动的泥土和空气里的充满恶意的低语,拉起了缰绳。   *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了朋友们! 第一百七十二章 第六天   跑。快跑。   琥珀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不知道该前往何方,也不知道侵入者是谁,他驾驶马车的技术甚至还是学习读写的间隙跟雇佣兵学的,根本没有独自全速驾车过, 加上对地形不熟悉, 有那么一两次拐弯时侧翻——但他总算勉强应付了下来, 心脏不由得怦怦狂跳。   这不是因为害怕一路追随而来的刺客,出身地下竞技场的琥珀从不畏惧死亡。他担心的是马车里的人:普莉西亚夫人肚子已经很大了,平时在花园里散步都要慢慢走, 琥珀害怕颠簸会使她受伤。   可是他也不能减速。大概是因为拍卖会即将开始的缘故, 内城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中心拍卖场, 他们刻意低调选址的新房子位置相当边缘, 此刻虽然天还没有黑下来, 但晚霞已经变得暗淡,风声也逐渐冰冷,路灯还没有打开, 路边行人也很少, 三三两两——   琥珀猛地睁大眼睛,看着前方不远处一个戴着圆顶帽的男人的腰像猫一样迅速拉到两层楼那么高,整个人被拉伸得又细又扁,像个高大而干瘪的稻草人,它动作不太流畅地朝他们的方向做了一个转头的动作,像是要倾身而来。   是幻术还是……琥珀下意识想减速, 此时有人握住他的手,利落一扯, 马车惊险地拐了个弯, 蹿进隔壁的路口。   “艾利卡。”琥珀松开缰绳, 低声问:“那是什么?”   “傀儡的一种,但跟魔女的不太一样。”艾利卡没有回头,但他们疾驰而过的街道两旁商店都门窗紧闭,和刚才一样的怪物鬼魅般从人行道的地砖缝隙中接二连三冒出来又迅速变高变大,像生长速度加快了一百倍的恶心大蘑菇。   普通的刀剑难以对它们造成伤害,但此时他们只有有魔力的只有艾利卡一人,此时她一向稳妥的行事风格帮了大忙,路易给她的内城地图和基础布防都印在了脑子里,根本不需要额外思考,艾利卡果断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并利用几个出乎意料的折弯和掉头暂时甩掉了傀儡们。   等马车终于在一个无人的街角停下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可不知为何今晚的路灯都不够明亮,还有好几盏忽明忽灭,给人以一种不祥的感觉。   琥珀拉开车厢门,普利玛受惊地抬头,看到是他之后松了口气,翡翠被卡在两个凳子之间,但谁都没有帮它挣脱束缚,因此看起来很生气。   但琥珀让她们先待着别动,他和艾利卡一起跳下马车,绕着观察了一圈,艾利卡扭开车上挂着的一个风灯,凑到马车后部的车壁,被灯照亮的地方有几个像泥点似的痕迹。   “傀儡扔的。”艾利卡没有上手去摸,轻生跟琥珀解释:“马车被污染了,它们迟早能追上来,除非及时把这些痕迹都净化掉。”   可艾利卡虽然有天赋,但一直把魔法当成辅助手段,从来没有系统学习过,攻击勉强还行,净化却不是她的强项。   如果查理先生在的话说不定可以,但——   艾利卡看了看天色,如是跟普莉西亚汇报了马车的情况。   “那就下车吧。”普莉西亚轻声说:“如果无论如何都会被追踪到,一直奔跑也没有多大意义。”   “我给希弗士发了信,他会设法和我们会合,但我们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艾利卡一把抄起翡翠递给琥珀,然后转向普利玛:“普利玛,请您帮忙。对,小姐现在不太方便……”   不用她说,普利玛即使是在马车里也一直扶着普莉西亚,防止她因为颠簸硌到,她把那个巨大的包袱挂在身上,扶着普莉西亚下马车,琥珀想要帮她拿包袱,被她坚定地拒绝了。   “我有力气。”她这么说:“但我不会格斗,至少这时不能增加你们的负担。”   她扯下马车里铺在座椅上的一张薄毯,当做披风把普莉西亚裹了起来:“我们要往哪儿去?普莉西亚不能走太远。”   普莉西亚在披风下反抓着普利玛的手臂,两人都没有把担忧说出口:普莉西亚从刚才开始就不舒服,但她们很清楚此刻不能停在原地。   艾利卡和她一起领着普莉西亚穿过大街,琥珀在原地逗留了一会儿,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拉车的马突然长嘶一声,带着空无一人的马车从另一条路跑走了。   ***   哈利夫没有使用来宾通道,而是在一队护卫的簇拥下从不对外开放的大门进入会场,以往用银红色装饰的大厅只有今夜换上了昂贵至极的群青色帷幔,贴着金箔的墙板和熠熠生辉的吊灯,还有正中央一座巨大的岩石雕像,上面是几头昂首而立的公狼。   德维特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似乎看雕像入了迷的哈利夫。   “城里最大的堵场铂金宫里也有一个类似的雕像,是一棵生命树,上面攀着几只猿猴。”希弗士用耳语的音量说:“这两个家族历史有相似之处。”   “否则也不会结伴做强盗。”德维特冷笑一声,收回视线,一个女士挎着男伴的臂膀从他们身边经过,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   德维特还戴着半张银制面具,浅金色的头发扎成一束垂在身后,这阵子他又长高了一点,这身礼服还是临时买的成衣,让公爵总有点束手束脚的感觉,因此露出的下半张脸总是绷得很紧,连路过的陌生人都能感觉到他的低气压。   希弗士还想说什么,脸色突然变了一下,朝公爵微微点头后迅速转身离开了,原本离他两步远的海斯廷自觉上前,补上了位置。   德维特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手杖顶端的宝石。只有一种特殊情况会让希弗士背对他离开:艾利卡因为普莉西亚的原因紧急联系他,这是德维特亲自下的命令。   普莉西亚那边出了问题?那路易干什么去了?!   德维特不再注意流连大厅的哈利夫,朝他们预定好的包间走去。   他们通过内部折扣得到了一个位置很好的包间,是阿丹出事前路易弄到的,本来公爵不愿意做这种“小家子气”的事,但却让兔头店长大惊小怪地询问希弗士他是不是习惯做冤大头,并无视他的意愿兴高采烈地走后门拿到了贵宾席。   此时包间里已经坐了一个人,正是人脉奇广的兔头店长。因为他的脑袋还维持兔子的样子,所以他早早就来了,免得引起不必要的围观。   现在他正坐在单人沙发上研究拍卖目录,还对着一个本子抄抄写写,桌上放着他的高顶礼帽和一杯喝了一半的冰薄荷茶,冷气凝成晶莹的水珠挂在杯壁上。   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公爵板着脸,上前弹了一下他微微左右晃动的长耳朵:“你兄弟哪儿去了?”   查理正写得起劲,被他一打扰不得不抬起头来:“什么?”   “艾利卡紧急联络了希弗士,普莉西亚那边一定有情况——你兄弟这时候不是应该陪在她身边吗?”德维特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海斯廷上前把桌上高顶礼帽挂到门边的帽架上。   查理收了笔,眼睛一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扁平的纸小鸟:“海斯廷,这儿到处是监控魔法——别这么看我,这个包间我当然清理过了。你找个朝外面开的窗子把信使送出去,它知道路易在哪儿。”   海斯廷接过那个叠纸手工,纸片一眨眼就在他手心里膨胀开来,变成一个毛茸茸的球,找不到鸟嘴在哪的那种。   查理吹了声口哨:“你的体质真不错,这座建筑也不欢迎未登记的魔法启动,我还以为至少要开了窗它才会变形。”   年轻的骑士很少接触小动物,生怕自己一用力就把小鸟捏死了,但又不能大剌剌地举着它去找窗子,只好别别扭扭地用两只手虚拢着走出去。   “路易不会离普莉西亚太近的。”查理看着他离开之后才回答德维特刚才的话。   “胡说八道。他有责任——”   “他当然会负起责任。我是说,他不愿意离在乎的人太近。”查理耐心地说:“路易比我更憎恨圣杯的血统,他认为世界之龙是恐怖和悲惨的化身,能唤醒它的圣杯和诅咒没什么区别。所以可能身为圣杯的自己也代表着恐怖和悲惨,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第一个验证了这一点的就是我们的母亲。”   然后是为他们殚精竭虑的法希姆,思虑过度加重了他原本就不乐观的病情,路易从未说出口,但查理知道在他内心深处一定有这种想法。   他的弟弟一直有严重的自我厌恶倾向,这种倾向甚至会延续到和他共享血脉的查理身上,否则也不会对法希姆“如果查理是圣杯又被伍尔夫家找到了怎么办”时,说出那就亲手杀了他这种回答,这个回答的另一层答案是,相反如果自己就是圣杯,他可以毫无负担地自我了结。   但同时路易也极度重视和在乎自己的兄弟——可能这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人就是查理了,这两种感情在路易那里并不冲突。   “我很担心他。”查理叹了口气,合上笔记本:“原本以为当父亲会让他更在乎自己一点儿,但目前看来并没有……所以我才没有跟尤金他们在一起而是跟着哈利夫,现在路易八成想对他下手了。”   “你是想说,你的弟弟是个厌世的悲观主义者。”德维特面无表情地说。   “别这么说他。”查理责备地反驳他:“他只是有一点心理障碍。他……”   他停住话头,看向被海斯廷关上的包间门,在门缝里夹着一只毛虫,被关在门外的那一半还是一截纸,门内那一半却是个饱满的虫屁股,此时正在疯狂扭动(看到这一切的公爵露出了被冒犯的表情)。   他们都停住话头,门外不远的走廊,哈利夫率领一群人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脸上抑制不住暴戾的情绪。   “无能的废物!已经有了坐标,居然还能扑空。再加派人去找——”他甚至不能等进入包间再发号施令,咬着牙挤出一句话:“就算把整个白桥翻过来,也要找回普利玛,如果找不到,就原地自我了断,不用回来了!”   香耶跟在他身后,脸上尽是事不关己的表情,其实内心也在翻江倒海。   哈利夫没有找到普利玛是正常的,因为她抢先一步通风报信,让家族的刺客先抓回普利玛,用作制约哈利夫的筹码,但派出去的第一波人居然失手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第六天   普利玛是哈利夫最小的孩子, 是众所周知的掌上明珠——在哈利夫和她母亲分道扬镳后依旧抚养在身边,因为她既乖巧又温顺,是个可爱的姑娘。   哈利夫是曾经认真考虑过满足普利玛的愿望,命令路易同她结婚, 然后给普利玛一栋漂亮的房子和仆人, 叫她后半生和之前一样无忧无虑的——如果不是路易表现出了不合时宜的能力和野心的话。   作为步入中年的狼王, 哈利夫对任何崭露头角的年轻人都报有敌意,路易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只有普利玛认为自己的感情是单纯无暇的,当她满心欢喜地看向路易时, 路易将通过普利玛走上伍尔夫家主之位的传言就开始蔓延。   狼群没有世袭制, 历任狼王从来都是以实力登顶的, 哪怕前任有意让位, 也要继任者积攒足够人望或者功勋才能服众。   哈利夫认为在自己尚未老去时就受到质疑是一种冒犯, 于是他有意对普利玛的少女心事冷处理,直到他和吉本的合作遇到瓶颈,香耶提出用他的血脉做媒介能一定程度填补魔法天赋的不足后, 这种心理更是坚定。   他大部分孩子都已经成年离家, 哈利夫先是用很小就离开自己,既没什么感情基础也过于叛逆的一个儿子做了实验,证实了香耶的猜想,然后又陆续往里面“投资”了三个,得到了很高的回报,接近成功的喜悦逐渐超过了他对子女的怜爱之情, 最为懂事的普利玛被他精心留在身边,作为最后一扇门的人选。   普利玛很爱父亲, 会愿意为此牺牲的, 哈利夫心想。她断然不会跟那些靠他过上高贵生活, 却不愿回报半分的白眼狼一样,精神崩溃大喊大叫,还胆敢诅咒他。   “再占卜一次。”他对香耶提出要求:“探寻普利玛的所在。”   “寻人魔法需要冷却灵感,在一次日出日落的周期里同一个人只能定位一次。”香耶说。   “那就让你的那些表兄弟试试。”不过半天光景,哈利夫的眼皮比昨天更耷拉了几分,看起来很阴沉:“你们都擅长这些鬼鬼祟祟的技巧。”   香耶抿唇,今晚的连衫长裙束腰系得太紧,使她感觉心脏都要被挤出来了,她忍住呕吐的冲动:“ 那也需要普利玛随身携带的东西,如果让他们去取……”   哈利夫看了她一眼,像是惊奇她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我让你进入宅邸,是因为你既漂亮又懂事,还有才华。”他似笑非笑地说:“你是特别的,至于表兄弟就不必了。马车上有普利玛的首饰,你要去亲自挑选吗?”   香耶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离开了包间,身边跟着的侍从都是伍尔夫,在他们面前她可以因为哈利夫对吉本的蔑视感到被冒犯,但绝不能漏出一星半点的心虚或者其他心思,因为哈利夫对她从未真正信任过。   只是她也没辜负这份疑心就是了。香耶在心里冷笑一声,刻意把步伐迈得很快,精细有余但实用不足的鞋跟难以适应这种节奏,在她即将走过连接二楼所有包间的走廊时,一个踩不稳身体晃了一下,差点倒在和她擦肩而过的男人身上。   “对不起。”香耶微微仰着头,雪白的脖颈上挂着一串摄人心魄的红宝石项链,和她精致的红唇相互衬映,顺手扶了她一把的男人看呆了,两秒后才回过神来,轻声询问她有没有受伤,是否愿意让他去买一双新鞋子为她换上。   原本想上前的两个随从垂下眼睛,把鄙夷的神情藏了起来,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轻咳了一声。大部分宾客都集中在礼堂大厅,会上这层楼的都是有钱的贵客,他们不愿意节外生枝,只得委婉提醒这对男女的举动不太合时宜。   于是路人只能遗憾地放开她,看着香耶摇曳生姿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直到身边都空无一人后,他才重新迈步——但他并没有走向任何一个包间,而是顺着走廊往里走,里面是更为隐蔽的吸烟室和盥洗室。   他被擦得光亮无比的皮鞋在地板上没有踩出半点声音,现在只差一刻钟就到八点了,礼堂大厅已经传来乐队的演奏声,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到这儿来。   于是他闪进一间宽阔的盥洗室,里面安静得连水滴声都没有,男人快步走到靠墙一排水池最里面的位置,随手把帽子和手杖扔在大理石台面上,又拽下手套,凑到镜边的镜子前仔细端详。   原本洁白的手套被印上了一个不起眼的紫色印记,弯曲的线条看起来像一条蛇。   这是香耶的警告信号。   他的视线从手套移到镜中自己的脸上,原本清晰的镜面突然像水似的产生了不断荡开的波纹,男人的脸也跟着波纹扭曲了起来,几声令人牙酸的骨头咯咯声后,原本合身的男士礼服也变得空荡起来,高大健壮,留有漂亮小胡子的男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站在水池前瘦小的男人:他的身高不会超过五英尺四英寸,头发稀疏,面部扁平,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吸引异性的地方。   他把已经变得不合身的外套塞进水池里,又打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水声中外套融化了,几条和黑色外套一个颜色的蛇顺着溢出水池边缘的水落到地上,然后迫不及待地向外游去。   “去吧,小乖乖。”男人低声说:“替我看着点儿狼。”   说完,他跟在那几条蛇后面,也走出了盥洗室。   水龙头的水还在哗哗直淌,几分钟后,一只手拧了拧被雕成狼爪的龙头,水声戛然而止。   海斯廷俊秀的脸倒映在水龙头上方的镜子里,他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水池,又回头看了看他刚才所在的——正对这个龙头,处在盥洗室最角落,唯一一个向外开了窗的狭小扫帚间。   ***   “占星师会压轴出场,但如果哈利夫决心流拍,何必出现在这里?”德维特决心再也不看卡在门缝的虫子一眼。   “作为家主总要露个面,尤其是阿丹死了。”查理说:“莱恩家果然下手够狠。”   作为有限的知情人,他们知道阿丹并不是瓦里西娅动的手,似乎是辈分更小的一个姑娘,估计也是因为如此才经验不足,没有确认阿丹彻底死亡就离开了,不像卡梅伦和他一干倒霉的随从,差不多每个人都被砍成了两半,血流了半条街,即使用精灵果实把他们埋起来也救不活。   “莱恩和福克斯都没有直接承诺会共同对付伍尔夫,估计都意识到有人比他们更迫切,都是一群滑头。”查理对此不太满意:“哈利夫现在一定在找路易和普利玛,他肯定没有耐心在这里观看一群富豪竞拍。”   “所以?”   “所以【蠕动邮差】的存在很有必要,它可以代替我们监视哈利夫的动静,等他离场就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那半拉毛虫屁股又开始疯狂扭动起来。   查理瞥了一眼就立即紧张地起身,过去把纸叠青虫抽回来,绿毛虫在他掌心蜷缩成一个紧张的球。   很明显是在害怕。   查理不动声色地把门打开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好让他张望门外发生了什么事,但走廊上空无一人。   “?”查理疑惑地从天花板到地毯上下扫视了一下,结果发现原本黑色暗金花纹的地毯图案突然变化了一下。   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再看,正好注意到一条光滑的尾巴飞快消失在地毯边缘。   门立刻被飞快关上了,德维特转头,看到查理难得僵硬地倒退两步,远离门边。   “吉本的蛇。”兔头店长抱怨道:“所以我不喜欢黑魔法。我是说,跟邪物魔力交易体系是挺高效便捷的,但他们常规使用的媒介实在叫人难以接受,不是血和骨头就是这种黏糊糊冷冰冰的动物。”   德维特心想你的毛毛虫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果然面和心不和,那条蛇肯定也是监视哈利夫的,如果吉本不是真心要辅佐哈利夫,那么一定会找机会坑他。哈利夫眼下无非就是圣杯和他地下室里的门,圣杯吉本难以插手,门却是依靠他们的魔法做出来的。”查理把青虫塞回自己上衣口袋,笃定地打了个响指:“他们不打算在时间回溯这件事上让哈利夫如愿以偿。”   “那何必帮助他完成这个魔法实验?”德维特说:“不如一开始就拒绝合作。”   “大陆有无数魔法师,吉本不参与他可以向外寻求合作,跟莫克文的圣杯诞生尝试一样。”查理说。   吉本把香耶安进了哈利夫最深的秘密之一里,她能随时探知进度,而翻脸的最佳时机就是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   德维特突然抬头,和查理四目相对。   “普利玛。”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那女孩如果神志清醒,就不会再留在房子里等着哈利夫把她炼成门钥匙。”查理皱眉:“但她是哈利夫的女儿,血脉会让她在寻人魔法下无所遁形。”   海斯廷正是在此时推门而入,他特意留意了一下脚边免得猜到那只望风的虫子,但进门才发现那个门缝里的小绿玩意不见了。   查理简单解释了一下他的蠕动邮差不太喜欢蛇。   “如果是蛇的话,我看见了。”海斯廷难得有些诧异,把自己在盥洗室的所见描述了一遍。   “他们家不论男女,外形条件普遍一般,你看到的应该是用魔法掩饰了真实容貌的吉本。”查理点点头:“照这样看来,他们也没有找到普利玛,否则没有必要如此鬼祟。”   “你说掩饰真实容貌,”德维特皱眉:“那哈利夫身边那个女人——”   “香耶吗?”兔头店长立刻领会到了公爵的意思,不怀好意地抖了抖耳朵:“他们的家族基因就是那样,香耶也不例外,无非就是在漫长的岁月中研究了各种改善外表的小花招罢了,不然你以为白桥的女性客人为什么比例会这么高?不过不幸的是吉本的起点比大多数人都要低,就像海斯廷看到的那样,再玩出花来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法。”   两家台面下的龃龉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这个:无论品行如何,伍尔夫至少大部分人都在标准线以上,同样是黑金家族,这一点吉本经过几代努力后还是改善得有限。   “所以哈利夫的魔法之所以如此顺利,可能是因为吉本原本就在这方面有所研究。”德维特敏锐地说:“哈利夫提出合作,正好让他充当提供材料和资金的冤大头,但吉本从未希望迎接一个重返巅峰的哈利夫。”   “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人找到普利玛。”查理想了想,重新坐回沙发,把上面有些杂乱的东西都清空,这时包间窗外原本垂到地上的深蓝色窗帘也像有了生命似的,缓缓被拉开,他们隔着巨大的玻璃,能清楚地看到楼下所有的灯光都聚焦在大厅里的圆形舞台上,一个身型高挑的男人穿着燕尾服,臂弯里还挽着一个红发女孩,两人笑容满面地站在舞台中央,左边的乐队高台上默契地合奏出最后一个高音。   舞台下是近百张铺着桌布的小圆桌,每张桌子都配有两—三把天鹅绒软垫的扶手沙发,从上往下看,差不多每个位置都被坐满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灯光落到舞台上那对男女身上。   拍卖会要开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伍尔夫:健康肤色(慢性病的法希姆和讨厌户外的路易是异类),细腰长腿,因为好斗而拥有腹肌。   莱恩:高鼻梁高颧骨深眼窝,高挑结实而白皙的雪域女王。   福克斯:不论男女,娇艳无比,媚态天成,大陆有名的美人一半都姓福克斯。   吉本:普遍拥有魔法天赋,但天生瘦小,头发软而少,五官平淡。   ……..   吉本:你们这帮扑街都给老子站远点!   本月没有因为肚子痛请假,嘿。 第一百七十四章 第六天   “我们抵达长青大街53号的时候, 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房子和花园都有残留的魔法波动和战斗痕迹,但没有血。”   当两支派遣小队向哈利夫汇报的时候,舞台上的主持人正在激情四射地介绍展台上最后一头火山翼鸟的骨架:这种生物已经灭绝,使用它的的骨头炼进盔甲里能抵御于高温, 潘尼格拉大陆赫赫有名的武器大师石鲁特曾经使用这种材料, 再加上人鱼皮肤做了一件既能深入炽热岩洞也能低于深海水压的外衣, 但因为太过奢侈珍贵,它的拥有者只做收藏品陈列展示,不曾赐予任何一名战士。   哈利夫一言不发地看着小队长凯特, 直到他的背心开始冒汗之后才说了两个字:“继续。”   言下之意是他不接受汇报到此为止, 尤其是以这种无能的失败做结尾。   凯特谨慎地说:“但普利玛小姐确实曾经在那栋房子里逗留过, 我们的追踪小队已经展开行动, 不过造成战斗痕迹的那一方很令人在意, 他们几乎消除了一切痕迹,但也许因为觉察到我们的到来,仓促之间还是留下了些东西。”   他递上一个密封的敞口玻璃瓶, 里面是几片淡绿色的墙纸, 但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大部分地方都变成了难看的焦黄色,哈利夫差不多能肯定如果他打开瓶盖,还能闻到这些墙纸散发的古怪气味。   哈利夫认出这是一种侵入式魔法,施法者不必亲自闯进房子就能通过魔法悄无声息地污染整个房子,所有人都会莫名其妙陷入昏迷, 失去反抗能力,尤其是没有安装祈福物的房子, 在这种魔法面前跟门户大敞没什么两样。   内城大部分客供房子都是没有祈福物的, 伍尔夫家族没有钻研魔法的传统, 这个漏洞便利了谁不言而喻。   哈利夫手中的玻璃瓶毫无征兆地被捏爆了,墙纸和碎片落在他脚边,立刻又被碾得粉碎。   “香耶呢?”他从嘴角挤出几个字。   随侍在一旁的人不敢说话——从刚才哈利夫要求香耶去安排人重新做一次寻人魔法后,她就没有回来了。   他也听到了凯特的汇报,只要脑子没有发霉都知道在他们之前对普利玛小姐下手的人是谁了,要命的是这份汇报来晚了一步,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包间。   虽然有两个伍尔夫跟着她,但香耶是个很厉害的魔法师,平时让哈利夫的人跟在身边算是半推半就,如果她真的决心翻脸,两个战士不一定能应付得了她的暗算。   哈利夫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此时他已经对会场中心的竞价完全不感兴趣了。   “让阿兹曼过来。”哈利夫越过脚下那一小堆残渣,头也不回地吩咐:“其余人跟我回去。”   凯特问:“是否在会场搜寻香耶的踪迹?”各个出口都有他们的人把守,今夜这栋建筑里至少有几百个ke?r,那个女人也许混在其中也不一定,毕竟那是个善于伪装的吉本。   哈利夫刚迈出门口,闻言猛地回头,用一种近乎狰狞的表情盯着他。“你的最高任务是找到普利玛。我要你们把我女儿安全带回家,如果她流了哪怕一滴血,所有人都要死!”   在场的人心里都是一抖,因为哈利夫的眼神是认真的。站在他背后的随侍飞快交换了一下目光,但又离开收敛住了,一言不发地快步跟在哈利夫身后穿过走廊。   他们服侍哈利夫不是一天两天,虽然和其他孩子相比,普利玛确实称得上备受宠爱,但在这之前哈利夫从未因为女儿如此失态,甚至为了她提前离开如此重要的场合——请原谅,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是众人的真实写照。   狼王始终应该以家族利益为先,在这种立场下别说女儿,就是他本人也应该要有为集体牺牲一切的觉悟。   怒火中烧的哈利夫根本无暇理会手下的心思,他的步伐如此用力,踩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板上发出砰砰闷响,在即将走到楼梯口时居然还因为脚步太沉重踩起一小股灰来——不对!如此静心布置,无处不奢华的拍卖场怎么会扬起这种规模的灰尘?   一道冷光闪过,原本落后哈利夫两步的随从还维持抽刀的姿势,比他快了一步的同伴手中的剑并未沾血,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刚刚和脑袋分了家的一条黑蛇还在他脚边徒劳地扭动身体,他想弯腰把蛇身挑起来,走在最后的凯特发出一声预警,原来还有一条蛇隐藏在楼梯地毯下,此时飞快蹿了出来,仿佛弹簧一样跳起一人高,直冲哈利夫的面门。   哈利夫已经有所防备,抬手一挡,黑蛇就咬上了他的手臂,两根尖牙直直插入隐藏在外套下的护臂上。侍从捏住蛇头把它从哈利夫手臂上扯下,黑得发亮的蛇身立刻紧紧缠了上来。   “有毒。”凯特观察了一下蛇牙,然后这条蛇也被斩成了两半。   哈利夫身边不会少于四个护卫,这种伎俩很难对他造成致命伤害,但用来搅乱心情倒是挺有效的,凯特心想。   他们没有走宾客正门,内部通道有些乱糟糟的,不断有人跑来跑去传递东西,过道上还临时堆着一些杂物,哈利夫一脚把挡路的空货箱踢开,横飞的箱盖打到一个正在弯腰扛东西的男人头上,他惨叫一声,又迅速被人捂住了嘴巴。   哈利夫看都没看他一眼。出口已经有马车在等待,但当他走下台阶的时候,不远处却突然传来几声惊雷般的响动,震得整个建筑都颤动了几下。空气凝滞了两秒,随后又是三声巨响,像是有人在会场里的舞台上点燃了巨型烟火。   墙壁也在震动——但如果仔细听的话,会发现那是嘈杂人声在和墙壁共振,成百上千人同时惊叫、议论和询问组成了叫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恐慌的情绪也跟着声音传了开来。   “每一层都有护卫!”凯特不得不大喊大叫:“他们在岗位上!”   哈利夫原地停了几秒,甚至没有转身,在他走下三级阶梯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的走道里传出:“不许动。”   大部分人都僵在了原地,因为那个声音又响亮又虚无,谁也不说不清它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但却在空气中显得清晰无比。   “不许动。”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哈利夫等人现在已经在会场边缘,依旧能感觉到人群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   “吾乃恐怖大王。因诸位的贪婪、欲望与嫉妒被召唤而来——”十几秒钟后,那个声音用出奇缓慢的语气说道,语调古怪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哈利夫听了一会儿,冷笑一声,抬腿踩上车凳,他的动作惊醒了目瞪口呆的车夫,连忙为他打开车门。   几个随从和凯特倒是没有露出和车夫一样痴傻的表情,但全都神情严肃,因为这绝不是他们安排的助兴节目,这个声音只说明一件事:有人正在破坏拍卖会。   但哈利夫对此无动于衷。凯特站在原地,看着哈利夫和几个随从上了马车后毫不犹豫地离开,心情有点复杂。他的队员们这时才能上前,将他簇拥在中间。   “里面是不是出事了?我们进去支援吗?”围着凯特的一个男人问,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原本守在各个入口的安保小组成员都在飞快朝会场里赶。不论那个声音来自何种力量,都足以在盛装打扮但手无寸铁的来宾中间造成恐慌,如果不及时维护安抚,光是一窝蜂往外逃命的举动就很容易出事——虽然他们的走廊和楼梯都非常宽敞,但那些穿着裙子和高跟鞋的女士们太容易在这种时候跌倒了。   就像是要印证他们的顾虑,安保小组往里跑的时候已经有三两客人从里面狼狈跑出了,这些人的位置大概离走道很近,在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机警逃命了。   但这也说明破坏拍卖会的人一定数量有限,根本没有控制出入口,连没有武装的人都能轻易进出。   “不,我们走。”凯特沉着脸说:“普利玛小姐出事了,哈利夫大人要求我们必须找到她。”   ***   “恐怖大王?”德维特一边飞快跑过马路,一边用嘴型问查理,查理也跑得很快,因此不得不按着礼帽免得它被风吹走,抽空朝他耸了耸肩。   “就知道你会批评这个。我只提供传声道具,文案是希洛他们写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海斯廷一声不吭地跟在他们身后,而离他们更远的地方,不断有人穿着和原本守门的护卫颜色相近的衣服跑进去,看起来很像安保小组的成员,但他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马。”海斯廷适时出声提醒,三人一齐急转弯,海斯廷几步上前,用力拉开一间面包店的大门,从里面牵出三匹马来。   这个举动不太合常理,但有恐怖大王在前,公爵决定就此闭嘴。   “你这么确定路易会在哈利夫的宅子那儿等他。”德维特狐疑地问:“是他提前告诉你,还是双胞胎之间的心电感应?”   “是基于对彼此的了解和推理。”查理翻身上马,几人并没有立即出发,而是原地等了一会儿,免得距离太近被哈利夫他们发现。他倾身刚想说什么,一只灰色的小鸟就直直撞进了他怀里。   小鸟大概是飞得太快刹不住,这一下把自己撞得昏头转向,查理用两根手指把它捏起来,小鸟在他手里噗地一声重新变回一张掌心大小的信笺。   “是希弗士。艾利卡和他的联系断了,他找不到她们。”查理一目十行地看完后,把信笺塞到德维特手里,毛茸茸的脸纠结了一秒,就抬手拉缰绳,一把把马头拉偏了方向。 第一百七十五章 第六天   好运咨询公司已经有好一阵子周转不灵了。   最鼎盛的时候它在内城三个主要街区都有分公司, 业务范围扩张得很广,从女佣培训到临时安保、购物陪伴应有尽有,客人几乎能在这里购买到所有服务,客户群不止面向外来宾客, 很多伍尔夫和吉本家族也会委托他们寻找合适的员工。   但那些辉煌已经成为历史, 接替父亲的二代老板过于激进, 想把这个家族企业铺到大陆各个王国里去,结果就是资金链供不上,还连累白桥里好几个分店都关门大吉, 只剩最初在边缘街区起家的老公司还在苟延残喘, 但业务量也大大减少, 时值拍卖会时期, 无事可做的好运咨询公司甚至早早给员工放了假, 好让他们“参加这个庆典”——说得好像那点儿微薄的薪水能让他们拍下什么东西似的。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它接二连三倒闭了好几场,但总店从外表上看还是挺气派的,一整栋五层高的楼都是他们的, 值守的门房早早吃了晚饭, 想趁天还没黑透到锅炉房给自己烧点水喝,结果刚走出门就被敲晕了。   “他没事吧?”普利玛忍不住问。这个门房看起来有点年纪了,琥珀动手的样子好像一点儿都没留情。   “快进去。”琥珀心里有数,没有多说废话,把门房拖进他的小房间里,动作麻利地捆了个结结实实。   普莉西亚攥着她的手很用力, 她不敢耽搁,扶着她走上大门阶梯, 窗外勉强还有一点儿余晖让她们看清脚下的路。   “我们不能在这里开灯, 如果有人从街上经过会看到。普莉西亚, 你还能走楼梯吗?”普利玛用尽全身力气支撑普莉西亚,她感觉对方在发抖。   普莉西亚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她和弟弟的体型都偏瘦,这是家族遗传,但体格却远不如弟弟健康,当初从潘尼格拉远嫁而来,漫长的旅途让她差点还没举行婚礼就病死了,如果她的丈夫不是王室成员,有足够雄厚的财力与资源的话。   可这一次她感觉比那时候还要令她难受,身体疼痛还能忍受,但对腹中胎儿的担心却使普莉西亚脸色无比苍白,她恐惧一切意外。   这时琥珀也跑进来了,他快速在一楼转了一圈,砸开了一个上了锁的招待室,同普利玛一起把普莉西亚扶进去,把她安置在铺了床单的地毯上。   等普莉西亚一躺下,普利玛就立刻将所有窗帘都拉上,这才点燃了所有蜡烛,跪在地毯上轻声安慰她,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胸有成竹,虽然她其实慌得要命,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帮助产妇分娩。   而琥珀比她更手足无措,他们弃车后空马车本应为他们转移追兵视线,但却发现还有一伙人也在追踪他们,艾利卡独自引走了他们,只来得及交待了一句“翡翠会带领救兵找到你们”。   当时来不及细想,但安顿下来后琥珀开始焦虑:在他看来翡翠还是个贪吃贪睡的幼崽,根本不能理解现在情况有多紧急,而且追击的敌人视线暂时被混淆,他们现在更需要的不是救兵而是医生。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让自己惊惶的情绪影响到普莉西亚,普利玛强装镇定指挥琥珀去找锅炉房或者茶水间准备热水,而她自己将视线范围内所有的毯子都集中起来,垫高普莉西亚上身好让她呼吸顺畅些,同时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劝她吃一点儿东西补充体力,因为她看上去实在有些虚弱。   “我觉得会很顺利的。”普利玛轻声细语地说:“不知道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普莉西亚其实没什么力气聊天,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昏过去,她让普利玛解开自己的晨衣,有些担忧地把手搭在肚子上。   “我曾经希望有个女孩儿。”她说:“孩子的父亲似乎也这么想,之前住的房子里有他准备的东西,所有婴儿床单都是粉嫩的颜色,但如果认真询问他,他会说性别不重要。”   说到孩子,普莉西亚的精神就好了些:“但我现在觉得不应该这么贪心,一个健康的孩子胜过一切。”   “医生不是说情况不错吗?”普利西观察她的呼吸,为她擦汗:“你别担心。我把你床边所有的药都带来了,艾利卡去求援了,他说很快就有人来帮助我们。”   她其实有点儿好奇普莉西亚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离开丈夫和家来白桥,以至于此刻身边没有亲人守护,但没有真的问出口。   普莉西亚摇了摇头,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忧虑。她没有多余的心神考虑今天为什么会突然有敌人袭击自己,这完全没有预兆——德维特和路易肯定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离开房子时艾利卡第一时间通知了希弗士,他们之间的联系魔法不存在时间差,她并非质疑白兰骑士团的能力,可她眼下似乎是要临产了,希弗士能保护她,但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还好有普利玛陪着自己,如果艾利卡不得已离开后只剩琥珀一个半大少年在场的话,她害怕自己会惊慌得哭出来。   “琥珀,你到外面去。”普莉西亚对红眸少年说:“沿着街道寻找……但千万注意安全,寻找有海螺标志的地方,可能是店铺,也可能是住宅,或者有巡逻的人穿着全黑制服,但戴着白色手套的人。”   她把一枚胸针放到少年手里:“给他们看这个,说你要找路易。”   普利玛睁大眼睛,认出那是路易的长老胸针。   这个信物和哈利夫的权戒一样,从某种程度上能代表某人,路易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普莉西亚?   琥珀没说话,只点点头就起身跑走了,他知道自己在这儿帮不上更多的忙。   会客室里只剩下普莉西亚和普利玛,气氛好像有些尴尬,普利玛没法不在意胸针的事,普莉西亚也明白,可每当她想说个什么借口的时候,阵痛又使她无法思考——而且得意喘息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而每次她表情痛苦,都让普利玛十分紧张,也不可能跟她谈论此事。她不停擦拭普莉西亚的冷汗,紧紧握着她的手,每隔一阵子就抬头看一眼墙边的座钟,在心里祈祷艾利卡能够赶来。   如果情况很危急,那她希望艾利卡能安全逃脱,实在没有帮手的话,就由她来帮助普莉西亚分娩。   只要、只要那些可怕的敌人不要找到这个地方。   她刚在心里如此祈祷,外面就传来一阵喧哗,普利玛心里一惊,会客室正好临街,她踮着脚走到窗边,从窗帘缝里往外张望。   外面天已经黑了,路灯亮了起来,她很害怕会看到先前那些又高又扁的怪物,但很快就发现并不是,街道上跑过一群男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棍棒铁锹,轰隆隆地跑过街道,嘴里还不住呼喝怒骂,他们身后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普利玛注意到那群男人中有人身上带着血,她悚然一惊,合上窗帘缝,生怕外面被那群人注意到这是一栋无人的、可以藏身的大楼。   “是拍卖会的庆典。”她转身这么对普莉西亚说:“除了真正进入会场的宾客,内城里也会有各种热闹的活动,你看,这栋楼里一个加班的人都没有,他们准是放假凑热闹去了。”   普莉西亚没有质疑她的描述,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普利玛一边胆战心惊地竖起耳朵关注外面的动静,一边祈祷别有用心的恶徒不要发现她们这个小小的藏身地,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动静,惊得普利玛整个人都跳起来。   她慌乱地用一张毯子裹起普莉西亚,张望了一下,拿起一个铁制帽架充当武器,走到门口,倾听动静,打定主意如果有人闯进来,她就先发制人狠狠朝对方脑袋上来一下。   “普利玛!”有人在门厅那里喊:“是我。”   普利玛一愣,飞快打开门,看到琥珀朝她跑来,身后跟着……   一个兔头人?!   她太过错愕,甚至忘了放下帽架,对方看到她的这个样子,只好说:“没事儿,普利玛,小心别伤到自己。”   被做成藤蔓形状的帽架有不少尖锐的突起,是个不错的武器,但用力过猛或者激动过度确实容易伤到使用者。   普利玛讷讷地放下帽架,此时她一点儿伍尔夫家千金的派头都没有了,头发蓬乱,呼吸急促,衣服也因为长时间跪坐在地上皱成一团,突然在这种时候被当成一位小姐来对待让她意识到自己看起来可能有点狼狈。   “普莉西亚!”兔头人身后还有一个男人,他越过两人跑向会客室中央,单膝跪在地毯上摸了摸她的额头,普莉西亚一看到他就忍不住哭了。   “我很痛。”普莉西亚说。   德维特搂住她,却不敢碰她的大肚子,来之前他没想到自己的姐姐会陷入这样的困境。他看过很多书,但其中没有哪一本是专门描述如何给产妇接生的,倒是有一些一笔带过的描写,可是他一下子也想不起来。   一向自负的白兰公爵第一次这么无力,他下意识回过头看向查理。   查理却没有看他。   他四下逡巡了一圈,问琥珀:“翡翠呢?”   琥珀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第一句话是找鸟(不是),下意识回答:“放出去了。”   “是艾利卡放的?”   “艾利卡让我放走它。”琥珀说着,忍不住问:“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去找——”一个医生?   “不。”查理打断他的话,大步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别!”普利玛脱口而出,但已经来不及了,外面的路灯光透过窗户洒进室内。   “会被发现的。”普利玛有点胆怯,但还是表示了反对。   “是啊,不把窗打开,他们怎么找到这里呢?”查理点头表示赞同,然后伸手抠住窗沿,用力把窗子往上抬了起来。   连琥珀都惊了,他看了一眼还躺在窗上的普莉西亚,板着脸就要上前阻止他,但在他迈步之前,德维特就先开口了。   “琥珀。”他沉声说。   琥珀只好留在原地,但心里仍旧气愤,不知道店长这是在干什么。   德维特也在看着查理,他站在窗边,从自己那百宝袋似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个手工哨子吹了起来,从琥珀的角度看能明显觉察他的腹部多用力。   可在场的人谁也没听到哨声。   普莉西亚又开始阵痛,痛得整个人都蜷缩在弟弟怀里,查理没有回头,对着窗外一直吹哨子,似乎打定主意得不到回应的话绝不停止。   可是他在找谁?没有哨音,谁会回应他呢?   琥珀困惑地和他一起朝窗外看去,随着入夜外面的风逐渐变大了,而且越来越大,听起来像在靠近——   有东西在飞速靠近!   此时查理也停止了吹哨,他迅速收起哨子,侧身让出地方,又从一旁拖过一个沉重的单人沙发,几乎就在下一秒,一个快得模糊看不清的影子就撞了进来,砰地一声跌进柔软的沙发里。   其余几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是翡翠!而且它不是独自过来的,嘴里还叼着个什么——   那是一只鸽子。   “放开医生,翡翠。”查理用劝哄的语气对它说:“他可能不习惯这样高速飞行。好孩子,对了……”   他刚把那只鸽子从翡翠嘴里掏出来,鸽子就抖了抖翅膀,然后原地变成了一个瘦削的男人。   “请原谅,我有点儿想吐。”男人说:“我的眼镜在哪儿?啊,找到了。还好刚才没戴着……”   他把一副水晶眼镜戴上,然后脸色平静(但极度苍白)地看向众人。   “病人在哪儿?”他问。   在他身后,查理咣地一声关上了窗子。   *   作者有话要说:   《以自己对兔头店长的观察,德维特满以为他会淘登一些新奇的、古怪的、出人意料的小玩意儿,但一圈走下来他买的东西却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些哨子小喷壶之类的东西,零零碎碎装了一袋子。》第 六十九 章   还有人记得萨尔曼医生吗? 第一百七十六章   萨尔曼医生对这次旅行其实有所准备, 艾利卡离开拉巴巴塔的时候设法联系上了他,请求他帮忙。   彼时萨尔曼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恋人并送他离开,正是漫无目的的茫然时候,来自外界的讯息让他多少有了一点自己仍旧存活的真实感, 他没多做考虑就答应了下来。   但直到他搭上前往白桥的客船, 萨尔曼才陆续从艾利卡和查理的来信中得到了一部分关于普莉西亚的特殊情况。   普莉西亚听艾利卡谈起过那位能变成鸽子的神奇医生, 所以只有普利玛和琥珀对他大变活人的过程惊讶不已。   人手多了事情会变得更容易些,他们找了一间有床的主管休息室,德维特把普莉西亚抱了过去。   “艾利卡呢?”普莉西亚没法使自己放下心来, 担忧地看向弟弟。   “专心深呼吸。”德维特对她说:“宅子那边的骑士会去找艾利卡, 希弗士也在赶来的路上。”   普莉西亚转过头, 视线落在门边的兔头店长身上。   最近一波阵痛刚刚过去, 她终于又有了一点力气。   “我能跟查理谈谈吗?”她这么问德维特, 但眼睛却仍旧看着门口。   德维特闻言沉默了一下。   实际上普莉西亚直到现在才开口已经让他有些意外了,鉴于她和路易的关系至少要往前追溯两年,那么她第一次在莫克文王宫见到不是兔头状态的查理但又觉察对方并非路易的本人时就应该对这两人的关系有所怀疑。   但她从未开口询问, 甚至对查理时而是兔头时而是人的状态视而不见,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普莉西亚跟路易都是把心事藏得很深的类型,德维特觉得可能连路易都不知道普莉西亚其实早就见过查理了。   “等你情况好转一些,”德维特低声安抚他:“你现在需要保持体力。”   “这对我很重要。”普莉西亚轻轻捏了捏德维特的手:“就几分钟——我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查理大概能猜到普莉西亚想跟他谈什么,他们之间的交集无外乎就是德维特和路易。   他太了解路易了,让路易敞开心扉是件很难的事,哪怕是查理大多数时候也是靠默契和灵感才能把路易的想法猜个□□分。   所以普莉西亚感到不安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眼下查理也是如此,他只是习惯不把焦虑表现出来, 以免影响到身边的人。   “你能告诉我, 路易到哪去了吗?”普莉西亚很珍惜能正常说话的间隙, 完全摒弃了贵族喜欢拐弯抹角的委婉做派,等休息室里只剩下查理之后,立刻开门见山地问。   查理思考了一秒钟,路易从未向普莉西亚透露过他们兄弟与圣杯的关系,而普莉西亚也是莱斯罗普追求圣杯的疯狂之路上的受害者,他不想擅自替路易做决定,于是斟酌了一下,才说:“我也不确定。但我猜他可能去找哈利夫了。”   普莉西亚知道路易不喜欢哈利夫,但是——   “他要杀了哈利夫取而代之吗?”普莉西亚仰着脸问查理。   可以,不愧是你。查理咳了一声:“他确实想杀哈利夫,但不是为了取代他。”   实际上路易或许算是世界上对伍尔夫这个名字最不屑一顾的人,至于那些鄙夷了黑金家族几百年的贵族,他们的厌恶从来就不包括这几个庞然大物所积累的财富。   “一定要说的话,这大概算是复仇。”查理思索了一下:“路易意志向来坚定,这是他从小就树起的目标。”   “那就是因为仇恨。”普莉西亚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或者你们,觉得这是个好时机吗?”   “我们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查理这么回答她。   德维特没有留在休息室里旁听他们的谈话,但查理信守承诺,他和普莉西亚大概只独处了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在这期间萨尔曼已经做了一些基础消毒,正在紧急给普利玛培训一些接生的常识,琥珀在一旁也跟着听,但有点控制不住被吓得有点变形的表情。   查理走向德维特,两人离得很近,从边上看很像查理正在低头靠在德维特颈边,两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很低,只有疲惫的翡翠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我得去一趟。”查理轻声说:“路易不能……我们不能分开,他今晚一定做了流血的准备。”   而同处一个空间的双胞胎中一旦有人流血,他们之间谁是圣杯这件事就将不再是秘密,掌灯人的行动把答案展示给所有关心此事的人。   德维特抬眼,看向萨尔曼医生的方向。   “你留在这里。”查理接着说:“路易本来应该也在这里,我不能再从普莉西亚身边把你带走。”   “他做了流血的准备,那你呢?”德维特问。   查理没有作声,但德维特似乎本来也没指望他回答,他突然抬手抵着查理,把他推离自己。   “哈利夫没有这么重要。”他说:“不值得为了一个半疯的老头做任何牺牲。”   查理又圆又亮的眼睛盯着他看,但德维特不看他。   “我给帝国写了信,几天前文件已经陆续抵达艾利卡留在莫克文和拉巴巴塔的联络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潘尼格拉也许会因为圣杯的存在干预白桥,而白桥不属于多伦大陆任何一个王国,所以理论上这个举动并没有违反两个大陆的和平条约。   “可能来不及。”他说。   德维特不说话了,他生气的时候表情看起来会比平时还要冷漠,但查理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他不同意查理跟路易一样去挑衅身边有数不清保卫者的哈利夫,也不能放下分娩在即的普莉西亚,同时他还因为自己无法两边兼顾而生气。   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二次觉得自己力量不足,而他痛恨这一点。   而查理接下来的话终于把他钉在了原地。   “记得科特的预言吗?别忘了你为何而来。”查理想摸摸德维特的耳朵,但被他偏头避开了。   这个有点孩子气的举动让查理的心情轻松了一点儿,他也不管德维特的脸色如何,转身冲萨尔曼医生说:“医生,请原谅——但有要紧的事需要普利玛小姐帮忙。”   已经扎起头发,戴上围裙的普利玛睁大眼睛。   “可是我——”她转头看室内,她是这里除了普莉西亚之外唯一一名女性,哪怕本身不是医生,能做的也不过是些打下手和加油鼓励的活儿,但她的存在能带给普莉西亚的精神慰藉也是很重要的,普利玛想不出会有什么比这个地方更需要自己帮忙。   “我要去找你父亲。”查理郑重地对她说:“你知道他今夜从拍卖会提前离场回家去了吗?我们亲眼所见。吉本家可能要撕毁合作,他说不定打算立刻试验关于那些‘门’的最终成果。”   “当然,他现在找不到你,但如果哈利夫打定主意,那么你也不在都不能阻止他。”   “会有另一个人代替我成为门。”普利玛立刻明白了查理的意思。   “不。”查理温和地纠正她:“没有谁天生应该成为门,包括你。所以没有人会代替你,门这种东西本不该存在。”   普利玛感觉一直压在自己心里、沉甸甸让她喘不过气的东西很神奇地因为兔头人的两句话变轻了不少,她不再迟疑,伸手开始解围裙,一边动作一边对琥珀说:“刚才医生交待的事……”   琥珀倒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都记住了。”普利玛没有让他退缩,冲他露出一个堪称甜美的笑容:“所以千万摆脱你了,萨尔曼医生很周到,我相信他会指导你做正确的事。”   她把围裙塞进琥珀怀里,转头看了一眼半掩着门的休息室,犹豫了一秒钟。   “请替我向普莉西亚解释一下,我有要紧的事要办……但我会一直为她祈祷,她和孩子一定会平安无事。”   说完,她像是怕自己会反悔似的,深吸了一口气,主动朝大厅的方向走,直到走到走廊前才停下,等待查理。   只有德维特知道其实查理根本不需要普利玛帮什么忙。普利玛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查理伪装成的路易,查理只是想把普利玛带离这里,因为哈利夫的追兵随时有可能凭借哈利夫和普利玛之间的血缘关系缩短双方的距离。   因此一昧地逃避对普利玛而言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但查理也不会让她自投罗网,所以刚才那通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借口,把普利玛和普莉西亚分开才是保护她们的正确做法。   德维特其实想维持自己冷酷无情的人设,并为了明确表示出自己不赞同的态度和对查理的不满而一言不发,但当本应很着急的查理三步两回头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这比自己预想的困难一点。   换个角度想,这种风暴欲来的时候恰好是加深感情的好时机。不少矫揉造作的爱情故事都喜欢在这一刻说出一两句让对方心脏揪成一团,让看客印象深刻的高光表白,然后无论结局圆满与否,这几句话都注定让两个主角一生铭记于心。   公爵曾经读过很多文豪的抒情诗,自己的文学成绩也一向不错,但当自己真的处于这个情境的时候才发现,此时的心情和什么月光虫鸣、玫瑰夜莺、夏日甜梦没有半点狗屁关系,他满心的失落和患得患失总结起来不过是几个单词拼成的短剧。   “只要你活着。”他说:“活着等我。”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看到我专栏里的小本本图标了吗!变形记和为了榨汁机签简体出版啦!我从此也是有出版图标的人儿了赫赫赫赫赫赫赫赫赫 第一百七十七章   普利玛拉紧了罩在身上的呢外套, 这是她在一个办公隔间里找到的,料子有点粗糙,但能掩盖住她身上光泽细腻的锦缎束腰长裙,否则它会在月光下熠熠发光, 很容易吸引到许多不必要的关注。   尤其是现在。   连兔头店长都摘下了自己的高顶礼帽以求低调, 两人匆匆沿着墙角走过, 不时抬头看看或远或近地方亮起的火光和入耳不绝的喧闹声。   白桥是个著名的不夜城,但普利玛从未见过它今夜的姿态:道路两旁或深处的民居门窗紧闭,连一丁点儿灯光都透不出来, 仿佛里面空无一人;靠近中心的街区但凡橱窗不结实的都被砸坏了, 恐怖的火光照亮了白天时还有序陈列的精美商品;不时人成群结队地从大街上跑过, 举着火把, 马蹄声络绎不绝——   “嘿!”两三个看起来刚刚趁乱打劫而归的男人冲普利玛喊了一声:“小妞, 往哪儿去?我今天有钱!”   普利玛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想回头看,她身边的兔头店长一把拉过她的手臂, 把她往走道内侧推了推, 没理会那几个人,加快步子绕过一间黑灯瞎火的临街商店。   有那么两分钟普利玛以为那伙人会追上来,但他们没有。   也许是今晚已经大丰收,他们只是粗野地笑了几声,嘟囔着她听不懂的玩笑话,动静越来越远。   “查理先生, ”普利玛小跑步才能跟上他,喘着气问:“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没看到巡逻队……”   “巡逻队是路易的主意, 卡梅伦和阿兹曼向来认为这是多此一举, ”查理放慢了脚步, 低声说:“他们觉得富裕的客人和家族成员不会深夜独自在大街上徘徊,而没有力量保护自己却要冒险的家伙没用必要额外费神保护。”   现在路易下落不明,治安权完全移交到了哈利夫和阿兹曼那里,阿兹曼一拿到权戒就迫不及待地抽调了大量人手专门保护哈利夫以及其他重要家族成员(包括自己),原本各司其职的队伍顿时出现空缺,因此中央街区拍卖会场出现混乱后,天堂岛的民众挺进城区的速度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快。   他没有回答普利玛的第一个问题,内城和天堂岛的矛盾一直存在,但诡异的是之前真正注意到这一点的人其实不多,尤其是普利玛这样生活优渥的姑娘,可能从未想过与自己只有几个街区远的地方已有人已经为生存挣扎了很多年。   她是哈利夫的女儿,理应亲自思考这一切。   因为天气干燥,白桥并没有修建足够的排水渠,不方便召唤达比思乌肚鱼,查理和普利玛边走边寻找可用的交通工具,但路灯被人为破坏了很多,他们只能依靠月光摸索前行,查理看了看月亮,在一个角落停住了脚步。   普利玛双手撑着膝盖,好奇地看他用一支短得出奇的笔在砖石地面上画出一个圆阵,又掏出一个女式粉饼盒打开放在圆阵前,他调整了一下角度,好让月亮正好倒映在那面小小的镜子里。   原来查理先生是个魔法师,普利玛在心里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对方那个与众不同的兔子脑袋和举手投足之间的神秘气质就说得通了。   查理解开袖扣,从手腕解下一根系着水晶的细细银链,他没有布置任何诸如海盐迷迭香或者精油之类的辅助物品,因为他和路易之间的血缘会互相牵引——像哈利夫和普利玛一样。   他的灰色哨兵能够比任何人更快找到路易,但他想再改进一点儿功能,因为路易足够了解查理,也相当倔强,他要杜绝路易对来自自己的信视而不见的可能。不过时间紧迫,他只匆匆做了一个基础魔法阵,纸叠小鸟被放在魔法阵中央,梭形水晶在它上空画圈——像是在字,但速度很快,普利玛来不及辨认那几个字的内容,仪式一眨眼就结束了。   “替我找到他。”查理的手摸了摸纸小鸟,他手指触碰之处纸片变成了片片羽毛,半个掌心大小的麻雀在魔法阵里抖了抖翅膀,脑袋上比平常多了三根竖起的小羽毛。它似乎天生就能明白查理的意思,原地蹦哒了两下就飞走了。   查理站起身用靴子涂掉魔法阵,看着小麻雀飞去的方向,对普利玛说:“谢谢你耐心等待,小姐。虽然哨兵飞得很快,但我们也不能落后了。”   ***   哈利夫到家以后没有立即换衣服。   香耶显而易见背叛了他,寻找普利玛的表亲自然也不会出现,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是不能找到别的魔法师替代——开玩笑,就算伍尔夫家不崇尚魔法,也不代表他们就此与魔法隔绝,他们在白桥的生意做到这个规模各种基础魔法的应用面其实很广,家族里也有长期签订合同的魔法师。   但这些魔法师告诉他,普利玛在移动,寻人魔法无法实时追踪,还需要冷却时间,他们的搜寻行动难免滞后。   哈利夫不喜欢这种无能的回复。   “哈利夫大人。”他身后的随侍皮肤黝黑,个头高大,也是哈利夫随身护卫队之一,他低头请示:“拍卖会那边情况混乱,一大群人冲击会场,客人受到不小惊吓,中央街区同时至少有五个不同的地点失火,阿兹曼先生难以控制局面,拍卖场守卫和骚乱制造者起了冲突,已经出现人员受伤和死亡。”   他没有把“您要不要赶过去稳住场面”这句话说出口,哈利夫也不需要建议。   哈利夫没有理他,转头吩咐:“再派一个小队去找普利玛,在午夜到来之前,我要看到她平安无事地坐在起居室里。”   他身后的黑皮肤随侍有点控制不住失望的神色,同跟他并排站着的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的使命是保护伍尔夫家主,哈利夫显然也认为他们只要闭嘴警戒就足够了。   “如果你们闲得发慌……”哈利夫厌倦地说,但他的话只说到一半,门厅和走廊上的气灯突然灭了。好在女佣已经在起居室点起来烛台,让他们不至于集体陷入黑暗中,但昏暗的烛光在这种深夜显得多少有些不详。   几个随侍立刻向哈利夫靠拢,其中一人吩咐正在给哈利夫拿着软底拖鞋的男佣去检查供气系统。   哈利夫站在他们中间,脸上露出个早知如此的笑来。   “我还在纳闷一路畅通无阻,似乎没有人对我的马车产生一丁点儿兴趣,这可和卡梅伦相差太大。”他轻声说:“原来客人已经在家里等待了。”   黑皮肤侍从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周围烛光找不到的黑暗里,他们受过足够严格的训练,知道这是杀手的常用伎俩,突然改变目标周围的环境使其心志动摇,同时削弱观察力和判断力,但这种时间不会持续太长,他们必将……   他的同伴突然往后退了半步,侧身挡住了一道比闪电还快的白光,上面还泛着蜡烛也能照亮的蓝光,是带了毒的武器。   围着哈利夫的几人看着刚才去检查气灯阀的男仆被软绵绵地从走廊扔进起居室,但没有人朝他多看一眼,黑皮肤侍从想护着哈利夫退到与起居室有一道门相连的一楼书房,但几道破空声嗖嗖响起,他们反应迅速地挡下了大部分射向哈利夫的暗器,但骤然暗下的房间说明他们中计了:几道像是射偏了的风声直取他们身边的落地烛台,原本热烈燃烧的八根长蜡烛被削掉了五根,剩下几点火光也因为风危险跳动了几下。   哈利夫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环视周围,宅邸里安静得不同寻常,平时往来忙碌的佣人似乎都被冻结住了,他们只能听到黑暗中身边的人有些沉重的呼吸声和……剑风。   “锵!”清脆的兵器相接声在哈利夫身侧响起,站在他左边的随侍用随身短剑扛下了一次来势汹汹的袭击,起居室里无声无息地多出了几个人影,黑皮肤随侍夜视能力极好,他抿着嘴把哈利夫护在身后,没有使用任何武器,朝一个猛冲过来的人正面迎了上去,他个子虽大却速度奇快,两人在接近黑暗的环境中都没有彼此试探,出手就是杀招,他偏头避过刀锋,抬手一拳打到对方出刀的上臂,力道很强,但那只手硬是抓住了差点被打落的短刀,反手又是一削,招式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完全是千锤百炼下的肌肉记忆。   这个变招太快,连黑皮肤随侍都矮身做好了用非要害部位硬接的准备,但此时他肘下突然冷不丁刺出一根匕首,是他身后的哈利夫出其不意地横过刺客的下身——不对,是腹部!   软皮甲被划破的触感让哈利夫意识到自己刺中了什么,他狞笑了一声。   “看来和平共处太久了,以至于有人骄傲自大。什么时候未成年的狮子,也敢深入狼群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黑暗中的入侵者一言不发, 足够敏捷的反应和紧贴皮肤的软皮甲为她挡下了大部分伤害,但冰冷的疼痛感还是让她后退了。   她们训练有素的杀手,但哈利夫身边的随侍却是以一当十的死士,这场战斗并没有维持很久, 入侵者就觉察到了自己身处劣势, 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 她们突然有志一同开始撤招——但已经来不及。   黑皮肤侍从横出一腿,他身前的人被踢飞开来,重重撞到身后的桌角上, 沉重的木桌被撞得生生在地毯上平移了差不多一英尺, 桌上摆着的胜利女神雕像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拆信刀与火漆都被撞了下来, 雕像恰好落到跌在地上的人头上, 尖锐的棱角碰撞皮肉的声音格外清晰。   即使那人没有吭声, 室内依旧没有点灯,所有人也都知道她一定伤得不轻,因为他们都闻到了血的味道。   但他不打算停手。其他入侵者被随侍拦住无法上前把倒地的人拖走, 他的眼睛早已适应黑暗, 能差不多看到一个个头不高的人(鉴于来者应该是莱恩家,这是个女孩子)倒在地毯上,跟莱恩家在位的几个高级成员相比,她们的举动还是过于青涩,如果来的是瓦里西娅或者其他人,想这么快结束战斗可不容易。   这么想着, 他随手抄起滚落到自己脚边的胜利女神雕像,掂了掂重量走上前, 高高举起——   砰。   一声重物敲击的声响从走廊另一头传来。   起居室里所有人动作都顿了一下, 哈利夫反应过来, 排开众人就往外走。   “大人!”随侍注意到他的行动,不禁喊道。   砰!又是一声响,哈利夫吼道:“让开!”   他不管不顾地越过还在缠斗的众人,踩着一地狼藉狂奔而出,心脏似乎被那两声重响敲得隐隐发痛,宅邸的灯光仍未恢复,但他太熟悉这栋住了几十年的房子了,黑暗不能影响他的脚步。   行进途中,有三两仆佣瘫倒在地上,像是吸入了什么使人昏迷的药物,一动不动,嫌他们挡了路的哈利夫抬脚就踹,一个年轻的男仆被踢得在地上滚了两圈,额头重重磕到灯架脚上。   哈利夫喘着气站在走廊里,瞪着尽头站着的人,原本锁着的门已经被他砸开了,此刻他正一手提着灯往里看,听到哈利夫赶来的动静后才半转过身来。   “是你。”他眯着眼睛说,第一次没有完全掩饰住仇恨的眼神,上下打量对方即使在昏暗的光线里也能令人清晰感觉到挺拔的身姿,不多不少的肌肉包裹骨骼,身体的爆发力和耐力都是最强盛的时候——这是他最渴望也最嫉妒的年轻躯体。   路易没有提灯的那只手握着一把形状有些奇异的剑,弧度有点弯,剑柄是他一贯风格的黑色,灯光让刀刃看起来尤其锋利。   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哈利夫,抬手把灯挂到被他暴力破坏得只剩三分之一的门上。   哈利夫发现自己确实完全无法抑制自己对这个年青人的厌恶——这种厌恶是长久累积而来的,但除了路易比他拥有更奢侈的年轻之外,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排斥感,他之前一直没有刻意深究,但就在刚才路易朝他看来的那一眼哈利夫瞬间明白了原因所在。   路易跟法希姆原来长得很像,不如说他简直就是体魄更健康、头发眼睛和皮肤没有因为患病而颜色奇异的另一个法希姆。   在法希姆把路易带回白桥时他还处于生长期,因为长个子瘦得脸上只剩两只大眼睛,活像只肤色白净的小猴子。而那时的法希姆已经进入生命的后半程,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极少会客,久而久之家族里大部分人都对这个空有本事身体却像个破风箱的男人长什么样印象模糊了,只有明里暗里吃过他不少亏的哈利夫一直在关注他。   眼前的路易此刻跟他记忆中病情还未恶化的法希姆高度重合,尤其是这种看不出其余情绪,只剩一点点淡得几乎叫人以为是错觉的鄙夷的眼神。   简直就像二十年五年前的白狼法希姆再次站到了他面前。   “你果然很像他。”哈利夫抬手制止了几个随侍上前包围路易的动作。“法希姆就是这个样子……自以为了不起却比谁都贪生怕死,不论学习了多少打斗技巧都不愿付诸实践,生怕对手的拳头和刀剑弄脏自己的皮鞋。你今天拿着剑,是终于想通了,要上一场格斗实践课吗?”   路易没有回应他的嘲讽。   在某种程度上哈利夫说的没错,虽然舅甥两人在格斗一事上天赋很高,但亲自动手的次数也同样屈指可数,只是原因不同。   法希姆的病会逐渐剥夺他的力量、灵活度甚至呼吸的力气,到后期更是虚弱到无法想象的程度,而路易则只是为了避免受伤,“不能流血”这件事几乎成了他们兄弟俩的本能,这也是法希姆在他们懂事前几乎是把他们软禁在福星岛那栋大房子里的原因,微小的出血立即处理掉的话没关系,但如果任由血液暴露在空气里一段时间,圣杯身处的空间会出现微妙的扭曲,让血腥味穿越所有有形之物,通知掌灯人寻着这一丝气味而来,不论它们身处何处。   “我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哈利夫不在意路易的沉默,反身从身后的随侍手中拿过一把剑:“说实在的,这一天比我想的要迟很多,是不是如果我没有从家族里排查圣杯,你会一直胆怯蛰伏?”   “我并非胆怯。”路易说:“但我赞同早晚会有这一天。”   哈利夫嗤笑一声,起居室的突袭失败后他身后已经有人去恢复照明,但房子里整个灯光系统都被人为破坏了,所以陆续亮起的只有蜡烛,这些不稳定的烛光找到哈利夫已现沟壑的脸上显得有些阴森森。   “现在交出被你隐瞒的名字,我可以看在普利玛的份上,对外隐瞒你的叛逆。”哈利夫举起剑:“或者说,你就是那个被隐藏的人?”   在占星师说明圣杯仍存于世,但路易上交的名单里没有一个人的血能引来掌灯人时他就知道路易另有打算了,只是恰好时间之门的魔法研究取得了突破,哈利夫暂时把注意力都放到了那上面而已。   他还想嘲讽一下路易的自不量力,但在他举起剑后路易就身体一沉,正面朝他扑了过来。   哈利夫精神一振,抬手格挡,但他的力量果然有所削减,再加上连轴转了两天的疲惫,竟然使他扛不住冲击力后退了两步才堪堪止住。   羞恼和愤怒一齐涌上脑门,哈利夫大吼一声,奋不顾身地抢身就是一个突刺!路易侧身闪过哈利夫来势汹汹的连续攻势,对方虽然不再年轻,但实战经验比他丰富,几击落空后迅速冷静下来,出招也不再靠蛮力强攻,而是依仗空间熟悉度把路易逼近一个陈列装饰画的凹角里,利用他腾挪不便之时横出一剑,路易抬脚正抵上他的腹部,狠狠把哈利夫踹开一段距离,哈利夫姿态狼狈但并没有随着惯性往后倒,反而上身前倾,没有握剑的手不知何时抓了一把短刀,路易的前襟随即被他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路易没有理会伤口带来的疼痛,只知道自己还是见血了,必须速战速决——趁着哈利夫没有站稳,他再次扫出一个侧踢,这一脚踢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哈利夫低叫一声,踉跄撞到一个放着瓷花瓶的高架上,连瓶带花全都被他带倒,而他则是拉着墙上的壁灯稳住身形,转头吼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路易眼睛眯了一下,竟不理会自己的后背正对着听到命令后立刻上前的三个随侍,不等哈利夫站直身体,一剑刺进他的肚子里,这一下丝毫没有留情,饶是哈利夫紧急想滚到地上躲避也来不及,路易的剑深深刺进他的小腹,拔出时带出一大串血珠。   哈利夫痛得大叫,捂着肚子跪坐到地上,不断抽搐,路易来不及补第二剑,身后的攻击已经临近,他转身格挡,可一人难敌六手,更何况他们作为护卫跟随哈利夫多年,默契无人可比,路易虽然让他们挂了不少彩,但自己身上也受了很多伤,流血不止。   失血让他视线模糊,手指也抖得握不紧剑柄,路易意识到自己难以战胜这三人,毅然转身,再次将背后亮给对手。   一直在大喘气的哈利夫恐惧地睁大眼睛,动弹不得,看着路易挟着一股悍不畏死的气势朝他而来,他的大脑疯狂警告,要马上翻滚避开或者提剑格挡,但身体却又痛又无力,完全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剑锋划向他的脖颈,疼痛如预想中而来,但却不致命。   终于抵达的长剑刺穿了路易后背,他的剑尖不受控制地从哈利夫的脖子向上歪到耳朵,路易的剑在那半只耳朵之后也落了地。   他被踢翻在地上,有人越过他的身体去扶哈利夫,哈利夫的声音因为疼痛而不住颤抖,但勉强能辨认出内容。   哈利夫说:“原来不是。”   路易的耳朵一阵轰鸣,身体也没有知觉,但大脑仍旧奇迹般消化了哈利夫的话。   自己大概流了很多血,但身边并没有出现任何异象,也就是说他不是圣杯,哈利夫因此很失望。   路易趴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其他感官和听觉一样正在逐渐失灵,他最后一个念头是:还好不是查理。   *   作者有话要说:   还好来的不是查理。   还好流血的不是查理。   还好死的不是查理。   路易言论不代表作者立场,大家轻点…… 第一百七十九章   哈利夫倚靠在墙上, 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发抖,路易第一剑刺得很深,他的内脏受伤了,耳朵的伤口也在不断流血, 疼痛和失血让他整个人都迅速灰败了下来。   但是他还活着。他看着俯趴在地上的路易快意地想, 上一次让他有这种感觉还是打败前任狼王的时候。   黑皮肤侍从正蹲在路易身边检查他的呼吸, 其余的人奔跑过走廊为哈利夫拿来止血的药物和包扎的绷带,因为他不愿意离开原地去卧室。   “死了吗?”哈利夫不耐烦地用气音问。   蹲着的侍从点点头,他厌倦地偏过头让身边的人清理耳朵的伤口, 视线落在被路易破坏得差不多的门上。   他来得及时, 路易甚至一步都没有踏进去过。   这是他的禁地, 除了协助的香耶从未有人涉足, 而当魔法完成, 他可以独自启用之后香耶也被禁止靠近此处了。   “起居室那个呢?”他看了一眼给他包扎的随侍问。   “昏迷,但没有死。”   “把她带过来。”哈利夫感觉自己开始头晕目眩,如果他和路易一样无人理会, 再过两个小时也会支撑不住。   他没有时间等普利玛了, 必须马上再开启一次门,充盈生命力。   重伤的哈利夫无法独自拖动一个昏迷的人,不得以允许一个最忠心(也是刚才在战斗中受伤最重)的随侍帮着把没能跟着同伴脱逃的刺客带进地下走廊,其余三人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进去后,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没有动静地路易。   “怎么办?”有人问。   黑皮肤侍从沉默了一下,再次倾身掀起路易的外套, 血渗出的形状点清了伤口的位置——避开了心脏的范围。   这一剑正是问出怎么办的那个人刺的。   “麦克马林和你做出了选择,厄奇也做出了他的。”另一个站在一边的随侍开了。   刺伤路易的人看了一眼黑皮肤麦克马林, 正是他刚才向哈利夫确认了路易的死亡, 但下手的是自己, 他心中有数,所以当下立即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那你呢?哈姆。”他问了第二个问题。   哈姆说:“我不作决定。”   “那就是二比一。”麦克马林用低沉的声音说,他和另一人抬起路易,将他挪到距离最近的房间里,哈姆迟疑了一下,最终站在原地没有动。   麦克马林是强打手,体格尤其健壮,对伤势处理没有另一个同伴在行,他看着对方动作飞快地处理路易的伤口,问了一句:“你何必?”   对方头也不抬地耸耸肩:“我们跟随哈利夫的时间太长,听从命令差不多已经成了条件反射,再说——你总得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   “更换称呼倒不需要时间。”麦克马林对外的形象差不多就是个哑巴,只有在同伴面前才会多说几句。   和他立场一致的同伴应急处理完成,抬头严肃地和他对视。   “因为我们的使命高于家主。”他说。   这是极少人才知道的秘密,作为家主的随侍,他们身份低微(相对于家族干部来说),但却是每一代伍尔夫战力最强的集团。   他们对外的工作只有一个,就是保护时任伍尔夫家族的对象,但严格来说,他们却不属于家主,而是属于“伍尔夫”。   因为他们还有另一个使命,那就是保持家主之位的正确传承。几百年来伍尔夫家主之位更迭途径只有两个,一是和平传承,家主培养正统继承人(不需要血缘传承),并在他的功绩积累大于自己时让位,算是皆大欢喜的和平手段,二就是搏杀上位,在家主坐拥整个家族资源的情况下击溃,自然就能成为新狼王。   麦克马林四人正是这两个途径的审判者,狼群需要强壮的狼王,但不需要刚愎自用的□□者。在哈利夫因为对路易的仇恨,让几个随侍后退,非要一对一的时候,审判就开始了,无论路易本人是否有这个意愿,他们四人都将他视为了挑战者。   在哈利夫反悔一对一决斗,突然要求随侍加入战局之时他的败势已经很明显,但尼曼当时仍旧摇摆不定,折中刺伤了路易。   但最后麦克马林和刺伤路易的尼曼判定了胜利者是路易,哈姆弃权,而帮助哈利夫进入走廊的厄齐的选择依旧是哈利夫。   “少数服从多数。”麦克马林说:“厄齐无法战胜我们两人。”这句话宣布了厄齐的死刑,使命高于一切,这意味着昔日的同伴已经立场不同,只有一方能活。   “他可能没想到你居然会说谎。”尼曼表情严肃地说,随即又低头去看路易:“但我觉得这小子没什么求生欲……心跳很微弱。”   他有点发愁地看向麦克马林:“你说我们会不会挑选了一个史上最短命的家主?”   麦克马林没理会他,转头看了一眼门外。   “有人来了。”他说。   他和尼曼走到门口,看到几个人从门厅朝这里走来,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似乎有意让里面的人注意到访客的存在,哪怕他们其实是不请自来。   最前面的也是个女人,正是香耶。   她看到站着的几个男人,神情很有些防备。香耶跟在哈利夫身边的时间不短,对他们很熟悉——虽然哈利夫对待他们跟对待男仆的态度没什么不同,但这几人的实力却毋庸置疑。   “麦克马林。”她像是打招呼一般说了一遍为首的黑皮肤随侍的名字,但麦克马林的视线却落在她身后那个身材矮小,腰背佝偻的老人身上。   这是吉本的家主。   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城府要比香耶深得多,他没有头发和眉毛,满是皱纹,看上去像一只活了很久的乌龟,脸上还带着不明显的笑意。   “审判者。”这老家伙显然是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看到这种时候本应跟在哈利夫身边的几人居然单独出现,立刻明白了他们此时是什么身份。“少了一个……哈利夫还活着吗?”   香耶看了一眼通往地下的走廊,从里面溢出的魔法波动很容易能感受到,她有些坐不住,但老人摇摇头,打量麦克马林和曼尼。   他只是朝那个方向转过身体,麦克马林和曼尼就同时挡住了门口,意图不言而喻。   但对方似乎也不需要进门。他微微摇头,像是在咂摸空气的味道,随后说:“厌恶,厌倦,绝望,但冷静,积极……很矛盾,非常矛盾。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么多烦恼。”   香耶看起来有些讶异,麦克马林和曼尼的姿态分明是在保护,可房间里的人却不是哈利夫?   她离开不过短短几个小时,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愿打扰你们大人休息,只想看一看我的孩子的魔法……她说最近的研究出了差错,请求我为她确认一下,免得出现意外。”吉本家主圆滑地说,终于转向抱胸靠在走廊入口附近的哈姆:“你们不介意吧?”   哈姆动都没动。   于是老人抬步就往前走,香耶吃了一惊,欲言又止,但看到哈姆居然没有阻止他们但动作,于是也提着裙子快步跟上了,她身后还跟着两个轮廓深邃的男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曼尼神色复杂地看着哈姆:“你就这么干站着?”   哈姆说:“我对哈利夫已经没有义务。”所以无论吉本家是去找哈利夫干什么,他都不需要做出反应。   “走廊里的东西不太好。”麦克马林脸色沉郁,路易挑战哈利夫并成功,伍尔夫已经不再需要哈利夫这个只顾自己不顾家族的人,他们虽然不知道哈利夫这几年在自家地下里跟吉本勾勾搭搭搞什么,但通过过程中耗费的人也能猜到肯定是满足他私欲的邪恶工程,现在连吉本家那个老家伙也进去了,这让他不禁认真思考搞塌地下室把这一群人全闷死在里面的可行性有多大。   “我们走吧。”曼尼说:“去找个医生。现在到处乱糟糟的,要花不少时间,别让他真的把自己憋死了。”   “等等。”麦克马林拦住他想要进入房间的动作,哈姆放下手站直身体,曼尼也觉察到了什么,关上了身后原本虚掩着的门。   午夜刚过,今夜宅邸热闹非法,又有人来了。   一个身材高挑的人沿着走廊而来,周身凛冽的气势和杀意仿佛让温度都低了不少。   对方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麦克马林不需要看清长相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瓦西里娅。”他低声说。   曼尼看了他一眼,哈姆跨过地上乱糟糟的碎木头,和他们站到了一起。   在他们身后的房间里,一只圆乎乎的小鸟正在努力。   这是一间吸烟室,窗户不少,但它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终于找到一扇没有关严的窗户,又愣把自己挤成饼才好不容易进入室内。   羽毛凌乱不堪,体力也耗费了很多的小鸟在室内转了一圈,最后脱力般对准路易降落——然后准确着陆到了路易脸上。   但没砸醒。   不明就里的小鸟滚到路易颈边,权衡了一下,小小的尖嘴用力啄了他耳垂一口。   还是没动弹。   这人怎么回事!   没有得到回应的小鸟有点不满,正盯着路易的鼻子想着要不要在那里来上一口时,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一只带着口信的小鸟。   查理给了它“语言”!   它跳上路易的脸颊,先是叽了一声,自己发现不对,又调了调频,然后才活泼地在他脸上一边跳一边叫:“乔治!乔治!乔治!乔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来是明天的份,但出于让剧情衔接的考虑(绝不是因为留言回不过来了)连夜赶更新,所以下一次更新是24号噢,我想休息一下下……   但还是请大家多多留言!我很喜欢翻评论的!   另:或许有人记得我给吉本家主取的名字是什么吗?隐约有印象好像之前有讲过,但想不起来了,再取一个又怕跟前文冲突了。 第一百八十章   可是路易的感官似乎随着意识在一路下坠, 在挨过最初的疼痛和冰冷过后,他好像失去了肢体的控制权,全身毫无着力点,只能无力漂浮在半空, 但这反而让他感觉前所未有的轻盈——在他的前半生中, 可以这样无所牵挂随波逐流的体验屈指可数。   如果这就是死亡, 那么和他预想好像没什么不同,用一瞬间的痛苦换取无尽的宁静,这笔买卖做得不亏。只是要说还有遗憾, 那就是原来圣杯是查理, 他的死亡无法带走这个诅咒。   但查理头脑很灵活, 如果听到自己的死讯但没有看到掌灯人出现在白桥也会明白一切。哈利夫的排查行动已经是一场空, 只要查理别太伤心, 保持足够的理智离开白桥,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伍尔夫知道路易其实是两个人。   可那是查理,总是过于天真积极的查理……   路易昏昏沉沉地想, 好像不太可能不伤心。   查理从小就和他完全不同。因为路易小时候体质差时常生病, 又一直被舅舅关在家里,躺在床上的路易因为身体和心理都不舒服,大部分时间都很不高兴,连几个被秘密培训照顾他们的仆人都在心里偷偷把兄弟俩区分看待,管乐天派查理叫“小坚果”,总是撅着嘴的路易则是“小蜗牛”。   因为小蜗牛的世界里只有下雨天, 只要不高兴就缩进壳里不出来,跟赖在床上的路易一模一样。   路易讨厌自己的身份和生活, 也讨厌这个称呼(尽管没有人会当面这样叫他), 每次夜里发烧醒来都要赌气一回, 不愿意让“那些刻薄的家伙”给他倒茶。   反正查理会帮他。当时他还太小,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想过和自己一样只是个怕黑怕高的小孩子的查理,是如何说服自己一次又一次半夜爬下床,举着烛台去给路易拿水拿止咳水拿干净的睡衣,一点儿也不厌烦地陪他说话,直到两人都睡着。   查理确实配得上那个绰号——这是个总是面带笑容,又贴心又果断的孩子,跟豁了个口子的香甜坚果一样。   但凭什么他就是黏糊糊的蜗牛?   “蜗牛很可爱啊。”查理一边煞有介事地给他拍被子一边说:“花园水井那里有一种小蜗牛,如果你拿着它对着阳光看,会看到它是透明的……连壳也是,像水晶玩具。”   路易把被子拉到鼻子下面,含糊不清地说:“一点都不可爱。”   “可爱。”   “不可爱。”   “可爱。如果我以后有了孩子,也愿意管他叫小蜗牛。”   路易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遮住半张脸:“干嘛要有孩子?这种诅咒——”   他说了一半就停了,因为法希姆禁止他们在没有自己在场的时候谈论此事。   “我说如果。如果你有了孩子,要取什么名字?你喜欢小坚果吗?”查理固执地说。   路易没留意就被他带偏了,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这是外号,不是正经名字。”   “那你想一个,我也想一个。”查理显然还不困,兴致勃勃地问:“路易,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路易想了好一会儿,才说:“男孩子。”   他们身份敏感,几乎没有同龄玩伴,他对女孩子的认识仅止于女孩儿长大了就会变成女人,而他认识的女人除了严厉的文法老师就是胖墩墩的生活管家,而这两位女性即使缩小了路易也不想跟她们一起玩。   “我想要一个女儿。”查理说:“然后取名叫珍妮。”   “你呢?你呢?”他推了推被子里的路易:“你要给以后的孩子取什么名字?”   “乔治。”路易的声音透过被子,听起来闷闷的:“叫乔治。”   “乔治!乔治!乔治!乔治!”   路易有点恍惚,也有点茫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么久远以前的事。   乔治……为什么会想起这个?   两个连性别意识都还没有的小鬼的床头悄悄话,他还以为自己肯定已经不记得这些旁枝末节了。   “乔治!乔治!乔治!”   但一直有人在他耳边吵嚷乔治这个名字,吵得他没法专心思考。   别喊了。   路易皱起眉头,想阻止那个声音,却发现自己似乎没法开口说话。   “乔治!乔治!”   简直头痛欲裂——路易猛地睁开眼,发现眼前一片模糊,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扔在案板上揉搓过,连呼吸都疼痛不已。   “乔治!乔治!”那个吵个不停的声音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路易努力偏了偏头,想确认一下声源,但他的视力还没有恢复,眼神依旧涣散。   倒是情绪过于高亢的小鸟立刻发现他动弹了,主动跳到路易身上,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不叫了。   根据这个触感、大小和性格(?),路易即使看不清,也能判断出这是查理的灰色哨兵。   这种小鸟的原型是多伦大陆深处一片原始森林里一种善于侦查的小鸟,看起来跟普通麻雀差不多,但飞行能力和敏锐度完全不同,当地的原住民曾经驯化用于战斗,但也因此对这种小鸟带来了几乎是种族灭绝的不良影响——这是查理上学时在图书馆里读到的,他很喜欢这种机灵的小动物,因此在开发传讯魔法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了它们。   路易倒是没有像查理那样对珍稀动物这么感兴趣,但查理发明的魔法向来带有很强的个人风格,实在很难认不出来。   他说乔治……普莉西亚?   路易的视线又清晰了一些,他动了动手指,缓慢恢复肢体的知觉,抛除巨大的疼痛感不谈,他发现自己的伤被人处理过了。   不知道是不是查理的信使一直强迫他接收讯息的缘故,路易的听觉居然是恢复得最快的,或许也是因为门外的人没有刻意压低音量。   ***   哈姆重重撞上墙壁,背心和手都被震得发麻。   战斗狂莱恩家绝非浪得虚名,哈姆此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女人——她的速度、力量与战斗意识都远超常人,身上每一条肌肉都被锻炼成了杀人机器的一部分,而尚未开口就上杀招的作风也实在很彪悍。   她甚至还没有拿出武器,如果不是麦克马林警示了一下,哈姆有可能会被她一击致伤,这在他之前的人生中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笑话。   “瓦里西娅。”麦可马林死死抵住对方的拳头,却挡不住她周身熊熊勃发的怒意。   “在哪?”瓦里西娅冷冷地问出一句话。   三个男人都意识到她在问什么,黑金家族虽然都人口庞大,但真正被当成后备干部培养的好苗子不管在哪家都是优秀而宝贵的,这一次能代表莱恩进入白桥的孩子虽然年轻,但却是家族里最有希望的新生代。   难怪她如此愤怒。   麦克马林沉声说:“瓦里西娅,你清楚规矩!非法进入伍尔夫家宅并主动攻击,莫非你对后辈的教育里不包括成王败寇的觉悟?”   尼曼觉得有些怪异,他今晚第一次看到名声赫赫的瓦里西娅,但麦克马林的口吻倒像是他们认识,问题是他们哪来的机会认识?而且瓦里西娅甚至不在这次莱恩家的邀请名单里!   瓦里西娅冷笑一声:“用不着你多嘴。行动失败就要有从容赴死的决心,但这决不包括连尸体都被你们用来搞那些肮脏的把戏,我今晚一定要把人带走,你是让还是不让?”   麦克马林闻言心中一凛,刚才哈利夫确实在受伤对情况下还坚持要求把那个并未气绝的刺客带进地下走廊。   他们跟随哈利夫多年,虽然从未被获许进入那个禁地,但他近年偶尔诡异的容光焕发周期别人可能不知道,身为随侍的他们对此一清二楚,再加上他时不时以忤逆之名私下处决的人,傻子都知道他在从他人身上盗取不属于自己的生命力。   瓦里西娅这么说,怕是对哈利夫的作为早已有所了解,因此宁愿撕破脸亲身上阵也不愿意让家族小辈落入哈利夫之手。   而她的判断是对的。   “我们不会阻拦。”麦克马林权衡了一下,说。   瓦里西娅挑眉,哈姆和尼曼看起来有话想说——就算是特殊情况,让对头的高层把这儿当成自家后花园似的随意进出,这实在太没尊严了点,刚才那只老猴子进去就让他们挺不舒服了,现在又加上只母狮子!   麦克马林对他们摇摇头。   “你的孩子在里面,史文也进去了。”他诚恳地说:“他们恐怕不会轻易让你如愿。”   “哈利夫十年前就是我的手下败将,今天也一样。”瓦里西娅高傲地说,她看了一眼麦克马林:“倒是你们——”   她的视线落到一旁吸烟室的门上。   “早该如此了。”她说完,一脚踏碎了倒在地上的门板,进入走廊。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那小鬼还有一口气?”尼曼用极低的声音问麦克马林。   哈姆嗤笑一声:“你觉得刚才那帮人进去是干什么的?给受伤的女孩绑上绷带,把枕头拍得松松软弱让她躺下,再端上一碗热鸡汤?”哈利夫伤成那样都没开口要包扎,一心拖着个活人进去,显然认为那一头才是治愈他的正确方向,可巧的是无论吉本还是莱恩,进入走廊的时机都跟哈利夫打了个时间差。   一只饿极了的吸血鬼五分钟就能把一个活人吸干,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哈利夫动作够快,这个短暂的空档足够他做很多事了,那个被拖进去的女孩注定凶多吉少,麦克马林的沉默才是正确的。   倒是不知道吉本家那个老家伙和莱恩家的母夜叉进去之后发现面对的是一头獠牙重新长出来的公狼会是什么反应,哈姆幸灾乐祸地想。   *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真是个坑,今天的内容不知道重复录了多少次。   关于孩子的讨论,当年他俩连异性的概念都没有,成年后的路易不希望有后代,如果有,最好是女孩子。谁发言谁负责,成年路易不认账。 第一百八十一章   “趁他们狗咬狗, 我们先……”尼曼一把拉开门,没防备原本昏迷的路易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尼曼对上他的眼睛,愣了一下, 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就是让他躺在这儿的罪魁祸首。   毕竟刚才如果他们不插手的话, 精力不济的哈利夫大概是要败在路易手上的。   有点尴尬。   尼曼咳了一声, 侧身让出位置给麦克马林——这家伙虽然不爱说话,但却总是被拱上发言人的位置,这次也不例外。   路易躺在原处没有动, 虽然他对这几人依旧戒备, 但眼下的情况无疑是处于劣势, 他不想浪费无谓的力气, 决定先沉默观望。   麦克马林不是个出色的演讲者, 但他从不浮夸或撒谎,加上他一贯的沉稳表情,说服力倒是比其他两人更强, 他尽可能简单说明了情况(略过史文和瓦里西娅那一段), 并提出把他带离此处,毕竟路易受了伤,哈利夫盲目自大,史文心怀不轨,瓦里西娅来势汹汹,这个时候掺和进去毫无好处。   路易觉得这几人简直是在天方夜谭——审判者是什么鬼东西, 他从未听说过这么荒唐的事,如果一对一单挑赢了就能取代哈利夫, 那十年前他体能衰退之时就该被人拧断脖子扔下家主之位了, 还能一路捣鼓黑魔法到现在?   哪怕是有麦克马林几人护航, 鲜少有人能正面向他发起挑战,而刚才哈利夫一时被情绪冲昏头脑主动(?)要求跟路易单独战斗,路易也觉得种事太扯了。   而且他们哪只眼睛看到自己是在挑战哈利夫谋求伍尔夫家的掌管权?   路易没吭声,慢慢坐起身,原本站在他锁骨位置的小鸟被他的动作弄得失去平衡,一骨碌滚落下来,被他伸手接住了。   按理来说灰色哨兵完成传信任务之后要么飞回发信人手中,要么变回纸折小鸟,但他手里这只依旧毛茸茸,一点都没有要进行下一步的打算,被他拢在手里后还神气活现地抖了抖身体,张开小尖嘴。   “乔——”路易觉察到它又想开始叫唤,抢先一步捏住鸟嘴,把它塞进外套口袋里。   麦克马林三人似乎完全没看到一人一鸟的古怪互动,直到看他抬脚想要从长沙发上下来,才上前靠近了一点儿,但没有伸手,因为路易看向的脸看起来很不友好。   ……大概多少也有点儿伤口太疼表情狰狞的原因。   尼曼觉得有点意外,虽然路易一直跟哈利夫不对付,但他不认为会有哪一个伍尔夫会拒绝送到自己面前的权势,拜托了,路易来这个宅子里开会的万年臭脸原因之一不正是因为看不惯哈利夫又宰不掉他吗?   “你要去哪儿?”哈姆看路易往门边走,忍不住问。   路易没说话,尼曼替他包扎的时候也用上了止血的药粉,效果很好,但失血的后遗症一时半会无法恢复,令他仍旧头晕目眩手脚不灵活,仿佛一开口就要反胃把内脏都给吐出来。   这种情况肯定不适合自找麻烦,但查理的小鸟既然来到这里,说明对方正在找他,路易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查理随时有可能会过来。   绝不能让他和哈利夫见面。   路易小心地控制呼吸,尽力无视空气吸进肺部时喉咙到内脏的连片灼烧感,吸烟室离进入地下通道的入口只有五六步的距离,从他们的位置往里看,里面一反常态地异常明亮,那是点上多少蜡烛和灯才能达到的亮度,如果不是没有烟气和热度,几乎要让人以为里面一定在燃烧着熊熊大火。   他站在原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心理盘算在这里放把火再把入口堵死的可行性。   这样不但能解决哈利夫这个讨厌鬼,还能将他那个诡异的时间魔法彻底破坏掉——突然,他的口袋动了动,是口袋里的小鸟不知为何挣扎起来,路易回过神,看了站在他身边的麦克马林三人一眼。   他不知道其实哈姆也有跟他一样的念头,只是想着刚刚放了狠话说自己不承认也不会接受他们的审判,扭头就使唤他们杀人放火会不会过于轻浮?但机会难得……   路易刚张口,还未说一字,地下走廊里就突然传出男女不分的凄厉惨叫,那声音可怕极了,五个女巫站在一起抓破自己喉咙的声音都没有这么尖、这么痛苦、这么折磨听到它的人。   几人顿时心中一凛,离路易最近的麦克马林不顾对方的抗拒,跨步越过他站在前面,走廊深处传来咚咚咚的慌乱脚步声,伴随由远及近的惨叫而来,他们下意识让开 一条通道,只见一个浑身着火的人疯了似的狂奔而出,但似乎走廊外充足的氧气加剧了他身上火焰燃烧,还不等他跑到门厅,就因为伤势过重正面扑倒到地上。   这个人身上的火焰很有些怪异,明明身上衣服头发和皮肤,能烧的都烧掉了,跟他大面积接触的手工羊毛地毯却毫发无伤,路易等人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就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蜷缩在地板上,哀嚎的声音跟着燃烧殆尽的火焰一起减弱直到消失。   尼曼等他完全不动弹了才上前,仔细看了看:“这是之前跟着史文进去的男人。”   也亏他认得出来——跟在史文和香耶之后进去的男人不说英俊高大得叫人过目不忘,至少也是高鼻深目身材适中,跟这个个头矮了一截又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家伙毫无相似之处。   “魔法反噬。”路易终于开口了,但他看起来更像自言自语而非跟尼曼几人交谈,随着时间流逝和有效控制呼吸,他感觉自己又恢复了一点体力。   “他们起了冲突。”哈姆抱起双臂,视线从火人跑出来的方向收回,毫不客气地看向路易:“请原谅,您非离开这里不可。”   即使哈利夫待会儿真的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以二十五岁的巅峰模样从下面走出来,他们也不打算承认这个私欲高于家族的人了,白桥拍卖会过了今夜可以遇见口碑将断崖式崩塌,而哈利夫本有机会阻止这一切。   所以路易更不能死在这里——他比哈利夫年轻、理智(目前为止),并且难得地对家主之位不感兴趣,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至少不会像哈利夫一样只顾着中饱私囊。   当然,让路易上位目前还只是他们三人一厢情愿的计划,另一位当事人没打算配合,但这样更好,在路易点头前他也不需要真的把他当家主看待。   不肯走的话打晕扛走就是,他可不像麦克马林,明明长得及其粗旷,做事却总是追求无谓的绅士风度。   路易觉察到了他话语里的危险意味,冷笑了一声。   “用不着你指手画脚。”他说。   “好了。”麦克马林息事宁人地说:“瓦里西娅达成目标后从不恋战,这么久都没有出来,她的人一定已经死在里面了。”   路易烦躁地打断他:“别说废话,让开。”   麦克马林和尼曼交换了个眼神,看着路易越过他们往门厅方向走去。   其实路易才不管尼曼他们是不是以为威胁奏效了他才走的,他只是焦虑时间拖得越久查理就会离这里越近。   唯一能让他放松一点儿的是虽然自己提前跑路了,但亚历山大和巡逻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即使上司临时缺位,出现突发情况的应急方案是现成的,短时间不会过于混乱。根据以往经验,拍卖会出事一定要全城戒严,未经许可的任何交通工具都被禁止上路,只靠步行内城还是很大的,想像灰色哨兵一样很快赶到这里根本……   “麦克马林先生!”如释重负的声音传来,一个手握武器的男人远远站在门厅边上,确认了他们身份之后连忙松开握剑的手快步走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灯都熄灭了?”   他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四个人中居然有一人不是哈利夫的随侍,而是路易,又是大吃一惊。“路易大人,您平安无事!可是怎么……?”   这个人显然不知道刚才过去的几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不会想到一向忠心耿耿的麦克马林几人会背弃哈利夫,见到他们后一直警惕的情绪松懈下来:这栋宅子不知道是不是照明系统坏了,到处黑乎乎一片,刚才他进门的时候还以为有什么人刚来偷袭破坏过。   路易抬眼:“你来了。”   他认得对方,这是哈利夫手下的一个小队长。   “是的,哈利夫大人命令我们午夜前必须完成任务。”他做贼似的压低声音:“时间只差了一点点……请问哈利夫大人在何处?”麦克马林等人不在哈利夫身边的时候很罕见,但他并没有意识到不对劲。   麦克马林接过话:“你完成了吗?”   “是!”他掩不住高兴的情绪:“连续使用了六名魔法师持续追踪,但总算是找到了普利玛小姐!”   路易眉头一跳,但没有说话。   “她没有受伤吧?”尼曼问道。   “没有。我是说普利玛小姐不知为何失去了理智,但我们不可能伤害她。只是用了一点点有助于镇静的精油,好让她不要因为挣扎得太厉害受伤。当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身边还有一个奇奇怪怪的人,也许正是受了他的蛊惑,但我们也一起把那家伙控制住了!”   小队长汇报完之后转身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半分钟后,从门口传来了一群人推搡走路的动静。   不知为何,路易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鬼使神差地把手伸进口袋,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口袋里那只动个不停的小鸟悄悄变回了纸片。   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看着几个影子先人一步出现在拐角没铺地毯的地板上,其中有一个影子跟身边的人比起来,确实称得上“奇奇怪怪”。   “要我说多少遍你们才愿意相信?我不是恐怖大王。长着兔子头就一定是吗?你们怎么知道恐怖大王一定是只兔子?而不是斑马?山鹰?章鱼?”   查理被反绑着双手边走边据理力争,身边几个人警惕地盯着他,还有一个人在他身后推着他往前。而普利玛的待遇比他好得多,哈利夫要求把她毫发无伤地带回来,因此他们不敢抓得太紧冒犯了她,又怕她突然逃走,只得别别扭扭地把她挤在中间,普利玛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直到看到路易之后眼睛才一下子亮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查理:走路是不可能走路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走路的。普利玛,你在此处不要走动,等我去叫个滴滴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第七天   但她没有贸然开口呼唤路易的名字, 这位原本生活优渥的单纯大小姐似乎一夜之间变得成熟了许多,虽然还不能掩饰住激动的表情,但举止相比之前克制了不少。   “这是?!”因为光线不够,小队长这时才发现地毯上那具蜷缩成一团的尸体, 这个姿势和空气中的焦臭味说明了他是被活活烧死的。   “吉本的魔法。”路易用冷淡的口气说:“他们此时正在里面——”   “和哈利夫大人一起?”忠心耿耿的小队长神色一变, 直直盯着路易, 他虽然性格外向憨厚,但不是个傻瓜,如果哈利夫与吉本在这栋宅子里起了致命冲突, 那么负责全城安防的路易与负责哈利夫个人安全的麦克马林三人为何能如此冷静地站在这里就很值得商榷了。   “地下被禁止进入。”尼曼恰到好处地说:“你不是第一天当差, 肯定比谁都明白这个规定。这家伙是从里面跑出来的。”   这句话让小队长的疑虑打消了一点点, 因为尼曼说的是实情, 他为伍尔夫家主服务这么多年, 别说地下室,连连通地下室的这条走廊在通常情况下都是不能进入的,哪怕是路易这几个长老也一样。   想到先前曾经隐晦听说过不经允许靠近禁地的人悲惨下场, 急于第一时间邀功的小队长迟疑了些, 哈利夫大人的喜怒无常谁都不想领略,尤其是如今拍卖会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若是有一点令那位大人不顺意,非但职位不保还可能有生命危险。   普利玛偷偷看了一眼查理,随即说:“你们非要站在这里聊天吗?拜托了,请把那个可怕的东西弄出去, 我要吐了。”   她的脸色很苍白,语气也跟往常有些不同, 看起来确实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一具烧焦的尸体本来也不是她这种女孩能平静接受的东西, 麦克马林上前一步,语气平稳地请他们合力把焦尸抬出去。   “普利玛小姐不应该被这种东西影响到,哈利夫大人肯定也不希望家里的地毯上摆着它。”麦克马林说:“我们留在此处是遵循家主吩咐,但你们不应该再往前一步。”   麦克马林和尼莫几人长久以来一直跟随在哈利夫身边,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沉默寡言,连多余的表情都不会有,但伍尔夫家族的人都不会因此忽略这几个战力其实很强的随侍。   正相反,有了“哈利夫身后四人”这个强烈印象之后,当哈利夫不在场时,他们会下意识将麦克马林几人的话当成哈利夫意志的传达。   “你们可以在房子外面守卫。”尼莫补充:“大人现在正忙,但当他看到普利玛小姐的时候,一定会想要嘉奖对他忠诚且能干的人。”   这倒是真的,这时候大部分武装力量都在内城里跟那群突然联合起来的穷鬼队伍作战,麦克马林他们即使想抢功也不可能,他们就待在随时能被召唤的范围里,哈利夫大人一定想知道他们比其他小队更能出色完成任务的原因是什么。   只是……   “普利玛小姐肯定需要休息,这个可疑的家伙先由我们看管。”小队长看了一眼查理。   查理耸耸肩,还未开口,普利玛就反对了:“不行。他要留下。”   小队长一脸为难,但他两个架着查理的手下却一步不让。   路易从始至终都正面对着他,不露出身后被划破的衣服和血迹,闻言上前一步,用惯有的冰冷语调说:“这恐怕不在你的职权范围。”   小队长在心里咒骂了他一句,觉得这个小白脸果然是要抢功,但他说得没错,哈利夫给他们的命令是寻找普利玛,处理内城骚乱这种事向来是路易这头的工作,哪怕他们抓到了疑似恐怖分子的不明人士,只要怀疑他与拍卖会遇袭事件有关,路易都有这个权力要求他们把现有成果移交到他手上。   麦克马林和尼曼几人表情不变,只有他们知道哈利夫早在几天前就跟路易翻脸了,但因为涉及到圣杯的隐秘,哈利夫一直没有公开此事,又正好发生了几个长老遭遇不测的事故,路易的突然离岗下落不明大部分人都不会往他“叛逆”这方面猜想。   但职级压迫奏效了,普利玛和查理被留在房子里(但他们坚持不能给查理松绑),搜寻小队把焦尸抬了出去。   普利玛不信任麦克马林他们,看着小队长他们退出去之后朝窗外张望了一下,视线所及的出口都被他们看守了起来。   路易板着脸给查理松绑,大概是因为一个陌生成年男性大半夜地跟伍尔夫大小姐单独待在一起实在太可疑,他们手法相当不客气,绳子深深勒进肉里,衣服也被拉扯得不成样子。   麦克马林几人此时也看出查理和普利玛的交情,虽然曼尼有点着急,但还是忍住没出声催促他们,刚才没溜成,现在第一波搜寻小队把门都给堵了,接下来还会有无功而返的第二波,第三波,他们再能打也不能无视人数差距,强行突破是个馊主意。   查理看路易好像没有受伤,于是越过他的肩膀朝里看,但地下第一扇门离走廊入口还有一段距离,他只看到一条光线异常明亮的走廊和混乱的魔法元素像受惊的萤火虫正在不断外溢。   路易把他的脸扳正:“你和普利玛不该来。”一个圣杯,一个哈利夫最完美的实验素材,偏偏要自投罗网。   普利玛不安地捏了捏手指:“可是——”   “没有可是。你们俩是今晚最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路易语气严厉,看向查理:“听着,你……”   路易的话只说了一半,普利玛就打断了他。   “我来是因为有事要办!”她说:“不是特意来添乱。”   这话让路易有些诧异看向她,这还是普利玛第一次在路易面前用这么坚定甚至有点强势的语气说话,在过去的交往中,这个被哈利夫官方认定最疼爱的女孩一直是羞涩而忐忑的,说话轻柔,从来不发脾气,在路易面前最常见的表现是担心自己的发带颜色和裙子相不相配,举止有没有出格惹人(主要是路易)厌烦。   不止语气,今晚的普利玛看上去也和惯常一丝不苟的大小姐模样大相迳庭,她的头发有些乱糟糟,披着一件材质和剪裁一般的外套,嘴唇有些干燥,神情疲惫。   “好吧,”路易说:“你要来办什么?如果查理没有告诉你真正重要的事情。”   “查理先生对我说了很多。”普利玛戒备地看了一眼人高马大的麦克马林:“我,我们,哦……有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   “就是我主动去找父亲。”普利玛说:“我不能永远躲藏,不如采取主动。”   路易不能相信查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他那种异想天开的脑洞传染给普利玛,他对身旁的查理怒目而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大概能猜到查理想干什么,如果不是必须隐姓埋名,查理的魔法天赋会让他成为大陆名声不亚于占星师的人物。   哈利夫与吉本的魔法系统也许复杂得花了好几年调试才有如今的成果,但天才与凡人的区别就在于此——这是查理的领域,他也许足够自信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这个魔法的破绽,让唯一能接近魔法核心又不被怀疑的普利玛从内部破坏一切,但说实在的,这种做法危险性太大,无疑是在刀尖上起舞。   而且计划执行人是普利玛?这根本不像他的作风。   “是我提议的。”普利玛个头娇小,无法在气势上介入这两兄弟,急得差点跳起来:“是我提出这个想法,并请求查理先生诚实回答我能不能办到。”   如果把这个时间魔法比喻成一个工业机器,普利玛知道自己是父亲精心准备的、和主体最适配的一个关键性零件,把她安装进去就能使机器按他的心意运转起来。   但如果零件发生了改变呢?如果零件形状不再完美契合,反而多了一部分或者少了一部分呢?   那机器大概率会启动失败。哈利夫已经和香耶反目,如果再失去普利玛,短时间内想要重启这个项目必然困难重重。   这个念头其实在她内心已经隐隐成型好一会儿了,在看到查理先生驾轻就熟地使用魔法后,她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个机会。   普利玛已经不能用语言表达自己对哈利夫所作所为的反对,对他的野心与冷漠无情更是失望至极,因为一直以来她都告诉自己,父亲有缺点,行事偶有偏颇,但他是爱自己女儿的,只是上了年纪无法面对现实才会越来越偏激。   直到她得知自己长久以来一直躺在一个阴谋上生活,在她穿着睡衣梳头发,满心快乐地想着明天要去哪一条大街购物的时候,会有无辜的人被拖进离她只有三层楼距离的地下室,成为所谓时间回溯魔法的牺牲品后,后怕和愤怒使她全身颤抖,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这么希望与父亲作对,毁掉他本不该存在的恶毒计划。   一直陪伴普莉西亚的时候她无暇认真考虑这一点,但离开那栋大楼,她不止一次看到内城与天堂岛的人兵戎相向,意识到她天真烂漫的前半段人生差不多是一朵开在用尸体做成的花肥之上的鲜花时,这个想法就随着她的步伐一定一点变得清晰,而且如此迫切,迫切到她根本不愿意多等待一分钟。”   查理只好解释说:“普利玛小姐的愿望太过强烈,我无法无视这样的意志,作为一个没有学习过魔法的人,她差点用这种意念召唤出其他存在,于是我截住了她愿意付出一切的赌咒,提前和她做了交易。”   这种情形很少见,但不少没有先例。人类在迸发强烈的情感时是最容易发生“奇迹”的时候,但大多数“奇迹”其实是一直蛰伏在阴影里以此为食的邪恶力量,它们最乐于做这种献祭式的不公平交易,因为在力量不平等的情况下,扭曲人类的愿望是很容易的事。   例如一个失去孩子的绝望母亲开启这种交易,愿意用自己的灵魂换取死去的孩子复活,对方拿到“报酬”后却让已经长眠在坟墓里的孩子爬出泥土,以半腐化的姿态重见天日,其下场只有被魔法师净化,再死一次——而这一次,失去灵魂和生命的母亲已经不能再许愿了。   应该说普利玛和哈利夫确实血脉相连,她骨子里继承了哈利夫一部分固执的性格,当她下定决心时,这种念头差点就引来邪恶的觊觎,查理才抢先一步答应帮助她。   路易松开捏着查理肩膀的手,正如查理所说,当普利玛的个人意志如此强烈的时候,无论旁人赞同与否,都值得换来尊重。   但他垂下的手反被查理拉住了,那颗毛茸茸的兔子脑袋转了个角度,就着烛光打量他:“你看起来不对劲。”   不等路易挣扎,他就敏捷地绕着路易走了一圈,立刻发现了他身后的衣服破洞和被血晕染的布料。   “你果然是来打架的!”查理的耳朵抖了一下,这次轮到他对路易怒目而视:“这伤是怎么回事?”   走南闯北的兔头店长对外伤并不陌生,他动作飞快地掀起路易的外套,看到张口有处理过之后才松了口气。   路易按住他的手,有点无奈:“这是重点吗?”他受伤流了血,却没有引发空间波动惊动掌灯人,圣杯究竟是谁已经不再是秘密。   “当然。”双生子的默契让查理立刻明白路易在说什么,他毫不犹豫地说:“我一直都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汛期来了,所在地正在下大雨的朋友出行小心。 第一百八十三章 第七天   “别碰。”查理轻声说道, 伸手扶住了站立不稳的普利玛。   普利玛收回想扶住墙的手。   这条通往地下的石头阶梯她已经是第二次进来了,跟她记忆中一样冰冷潮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建在地下的关系,台阶和墙面的交接处长了一些毛茸茸的青苔, 在萤石的照射下越发显得绿幽幽。   地板上倒是多了些小石头或者成分不明的碎屑, 普利玛就是踩到这些东西差点摔倒的。   鉴于不久前才有人浑身着火冲出这条走道, 她决心不去深究地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查理觉察到她的紧张,稍微走快一步到她身前,让普利玛跟在自己身后。   他的速度很慢, 不仅是为了配合疲惫不堪的普利玛, 还为了多看看随着他们一路走来经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门。   跟他先前推测的差不多, 靠近出口的门大多数是前期的试验品, 小得无法让成年人通过的门使用的力量媒介来源是动物, 只有门框或者没有门把手无法开启的门八成也是失败品,与之配套的时钟指针全都已经停滞不动。   查理暂时还摸不清这些钟表的寓意,最粗浅的理解大概是它们代表了能回溯的时长——例如那个简朴的计时器差不多是五百年前的产物, 如果哈利夫开门走进去, 可能时间就回在他身上倒拨五百年。   如果这个推测是真的,那可有乐子瞧了。   查理用烟杆碰了碰计时器边上的那扇松木门,把手关得很紧,确实像是没有被使用过的样子。   他们差不多往下走了二分之一的距离后门的大小与形状就逐渐正常起来,有一部分关得很紧,但从靠近地板的门缝里透出微光, 有一部分开了一道缝,但看不清里面的布置, 只是在经过时似乎能听到里面传来含糊不清的交谈声, 仿佛有人在窃窃私语……   查理和普利玛的脚步都放慢了, 门里仿佛也知道有人正在经过,私语声变大了一点点,但依旧听不清内容。   普利玛:“?”   阶梯走道里异常安静,她下意识想再靠近一点好听清楚些,因为那个声音听起来有点儿低哑,像一位妇人生病了,口渴难耐,需要有人帮她倒杯水喝。   可是实在听不清楚。普利玛看门缝,里面的光是温暖的黄色,跟走道里冰冷的萤石形成强烈对比。   普利玛伸出手,想把门缝再推开一点点,如果她一步都不踏进去……   一直站在她身前,似乎也在倾听的查理飞快转过身,伸手捂住了普利玛的眼睛。   视线陡然变暗,普利玛吓了一跳,但并不是因为查理突如其来的动作,而是因为眼睛被遮住的同时,她的耳朵像是突然惊醒一般,轻缓的耳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的咆哮、分不清是谁的大喘气还有古怪的低笑声,这些声音的共同点声都让人很不快。   普利玛惊恐地大喘一口气,但随即也被查理捂住嘴,覆盖她眼睛的手挪开了。   刚才那种安详而静谧的气氛简直像一场幻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地下尽头的动静就已经听得很清楚了,两人站在石头台阶上,听到一个女人说:“这不是你们发疯的借口——”   “你才是个疯子!”光听声音也能想象得到哈利夫暴跳如雷的样子。   “假清高不适合你,哈利夫。”另一个男人说道,他的声音很悦耳,但语气里那股深思熟虑的劲儿在这种时候很不合时宜。   哈利夫眼里的血丝爆裂,红得像一只食人野兽:“瓦里西娅!你以为能活着走出这里?”   瓦里西娅的一条手臂不自然地垂着,肩膀以下都是血,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一个女孩躺倒在她脚边,黑色短发凌乱不堪,一动不动。   史文贴着墙站着,看上去像是唯一一个毫发无伤的人,香耶脸色苍白,和她一起进来的另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史文脚边,脖子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着,那是活着的人类摆不出的姿势。   厄奇站在瓦里西娅与哈利夫中间,脸色灰败,但背挺得很直。   瓦里西娅实战经验丰富,厄奇原本就已经受了伤,如果不是她同时与厄奇、史文的两个手下同时周旋,厄奇的心脏可能在刚才的激战中已经被她掏出来了。   但瓦里西娅的目的并不是杀戮,在双方联合夹击她的情况下,这个女人依旧异常强势地突围,并打乱了哈利夫的魔法仪式。   除了不需要咏唱的战斗性魔法之外,所有魔法仪式都对环境和工具材料有所要求,最低限度是不被打扰中断,哈利夫原本想等找到普利玛,在准备万全的情况下进行最终尝试,没想到路易横插一脚让他受了重伤,比起重现青春,他更迫切需要立刻有人帮助自己延续生命。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晚一下子来了好几个搅局者,哈利夫简直不知道留在走廊上的麦克马林他们是干什么吃的——那几个废物最好是在史文带来的打手围攻下战死了,否则他一定要杀死他们作为渎职的惩罚。   唯一跟他进入地下的厄奇原本能勉强替他挡住史文这几个丑陋的怪物,但再加上一个瓦里西娅就不行了,进行到一半的仪式被破坏,原本头发和手指已经开始分解的少女被她硬生生从画着魔法阵的墙壁中拽了出来——虽然此时“门”已经成型,但作为“门”之基石的少女却被抽离,在先前的实验中从未有过类似情况,哈利夫虽然心急,但他比谁都清楚不稳定的“门”有多危险。   “爸爸?”   就在他死死盯着瓦里西娅,思考着要用什么办法把她大卸八块挂在门框上做装饰时,一个有些发抖的声音惊醒了他。   “普利玛!”哈利夫居然看到原本不知所踪的女儿此刻站在出口方向的台阶上,瞬间狂卷全身的喜悦甚至让他忽略了站在普利玛身边的奇怪兔头人,那个人身穿深色套装,半边身体都留在阴影里,一言不发。   史文和瓦里西娅几乎是同时转头看她,但神情大不相同:瓦里西娅一脸嘲讽,而史文看上去像是在矿山里意外找到了一颗颜色稀少的宝石。   女孩的出现使三方原本对峙的局面微妙地缓和下来,哈利夫从热血上头的状态中冷静了不少,疯狂思考如何绕过瓦里西娅和史文让普利玛到自己身边来,而那个不知名的黑发少女他已经完全不放在眼里了。   其他人倒是比他冷静,除了哈利夫,没人忽略站在普利玛身边的兔头人,史文开口问:“你是谁?”   他一说话,普利玛就认出这正是她和查理先生在阶梯上听到的男声,史文的嗓音堪称实话,但和他又老又皱的外表十分违和,普利玛控制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查理像是被史文提醒了,拉着普利玛往前走了两步,好让两人都暴露在足够的光线下:他的右手绕过普利玛后颈抵住她下颚,指尖有一片精致而锋利的刀片。   “只是个无名小卒。”查理装腔作势地说,动作有些夸张地看了看周围:“啊呀,大家这是在干什么呢?”   哈利夫冷冷地盯着他看:“你想要什么?”   普利玛的身份在内城不是秘密,想要借由绑架伍尔夫家的小姐来敲诈一笔的人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大多数是外来人。他不能说吉本对普利玛毫无想法,但此刻看史文的反应,哈利夫暂且认为这个狂徒不过又是一个自诩冒险家的投机主义者。   偏偏普利玛【此刻】对他确实尤为重要……除此之外,让哈利夫恼火的是为什么连这种宵小都能进入自己的地盘,就算先前宅邸遇袭,那几个乳臭未乾的丫头也被麦克马林他们打败乐,立刻重整守卫力量不是难事,除非麦克马林他们居然胆敢擅自离岗。   “这个问题不太恰当,先生。”查理说:“我只是看到这位小姐深夜独自徘徊,好心把她送回家而已。您是她的父亲,还拥有这么气派的宅子,一定不会无视帮助了自己女儿的可怜虫吧?”   “爸爸。”普利玛又叫了一声,眼神里有着哀求。   “我能给你挥霍不尽的金钱。”哈利夫说:“只要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适可而止。过来,普利玛。”   “当然,当然。”查理抵着普利玛的手没有放松,但语气轻佻,他一边说一边架着普利玛朝哈利夫靠近(绕个大圈离瓦里西娅远远的),同时那双又大又圆的兔子眼睛瞟个不停,在看到哈利夫身后那扇圆弧形小拱门以及上面还在发亮的魔法阵时,停住了脚步。   发亮是所有魔法阵的特性。无论使用那种材料书写阵法和公式,只要在其中灌注魔力使其成立,运行期间每一笔书写的痕迹都会发亮,据说这是古魔法起源初期为了避人耳目,大部分仪式都要在隐秘而黑暗的空间的进行的缘故,这种特性可以使魔法师即使在黑暗中也不至于写错符号。   在哈利夫眼里,这个魔法阵的微光也许弱得让他分不清是不是颜料本身在反光,但在查理和史文他们眼里,这个形状复杂的魔法阵亮得简直像个失控的矿灯。   他那张毛茸茸的兔脸上出现了一个高难度的耐人寻味表情,又看了看瓦里西娅脚边一动不动的女孩。   “哟,是个魔法师。”瓦里西娅说:“怪不得你只能像只老鼹鼠一样只敢偷偷摸摸在地底打洞,哈利夫。原来是因为擅长魔法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你们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语气傲慢,抬着下巴对普利玛说:“你是哈利夫的女儿,但他的情人还缩在角落里。我假设你的母亲不在身边。那么,我替她教你一件事,小姑娘。男人不可信,尤其是像你父亲那样的男人。”   “她身后的魔法会吃人,我身边的女孩就是证据,只是在今晚这种情形下,他没有帮助你逃命,而是把你召唤到身边,你也觉得他只是想拥抱你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的存稿箱疯了,我也疯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普利玛脸色看起来比失血的哈利夫还要苍白, 她看着哈利夫,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哈利夫却没有看她的眼睛,注意力一直在查理捏着她脖子的手上——魔法需要的是完整的、无损的生命力, 刚才勉强使用了受伤的刺客启动魔法阵, 但那只是不得已退而求其次。   “别听她的废话, 普利玛。”哈利夫沉声说:“敌人的话都是挑拨离间的诡计,不值得听。”   他抬起左手,五根手指里有四根都套着样式不同的戒指, 有些造型古朴, 有些极尽华丽, 但都镶嵌着宝石, 在光线不足的地下依旧熠熠生辉。   查理也看着他。   拇指代表权力, 食指代表财富,中指代表公正,无名指代表宽恕, 这是每一个伍尔夫都知道的传统——但跟大大小小的家族掌舵人不同, 哈利夫手上的戒指象征的不是他自己的私产,而是整个伍尔夫家族的历史累积。   哈利夫把食指上的黄金戒指褪了下来,右手曲指一弹,小小的黄金圈向上划出一个弧度,落到查理眼前,他伸手去抓, 掐着普利玛的动作也因此松动,一直在关注他们的厄奇纵身扑了过去, 抓住普利玛把她拽离查理身边。   查理的手指几乎是立刻转了个方向, 但厄奇的力气很大, 普利玛几乎是被他提过去的,查理指尖的刀片划破了普利玛的衣领。   而普利玛活像一个木偶,被厄奇递到哈利夫面前,她迟钝地转了转眼睛,似乎刚刚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普利玛。”哈利夫喘了口气,尽可能用温和的语气拉起她的手——似乎要一定要亲自触碰到她才放心。   史文和香耶没有妨碍厄奇,但稀奇的是瓦里西娅也没有行动,她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注视那对父女,像是有兴趣观察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查理也没有动。   他捏着那枚黄金戒指仔细端详,但没有立即套到手指上,厄奇看着他专注的模样,眯起眼睛。   “你可以滚了。”哈利夫沉声对查理说。   查理耸耸肩,倒退着走到最靠近阶梯的位置后又停住了,双手抱胸斜靠在墙上,在离他不到三尺的地方就有一扇门,但既没有朝外透出的光也没有窃窃私语,它就这么被安在墙壁上,平平无奇,上方的摆锤钟停在下午三点一刻。   “小姐平安无事就够了不是吗?”他有点恶作剧似的晃晃脑袋:“说实在的,这个魔法真厉害,耗费了不少人手吧?“   他在人手一词上加了重音。   “父亲,这是真的吗?”普利玛轻声问:“那扇门是什么?外面还有好多奇怪的门,还有……”   她转头看瓦里西娅脚边的女孩,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对方依旧一动不动,身体毫无起伏,让普利玛问不出口“她是不是死了”。“他们是不请自来的入侵者。”哈利夫说:“四个家族一直处于微妙而虚假的平衡里,我教过你的,是不是?”   “他们一直在对伍尔夫虎视眈眈,因为我们的拍卖会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今晚就是平衡被打破之时,普利玛。其他三个家族联合对付我们,想要使伍尔夫灭亡,他们——”   瓦里西娅响亮地冷笑了一声。   普利玛神情恍惚,哈利夫抚摸她的头发:“我是伍尔夫的家主,我就是伍尔夫。如果被他们杀死,整个家族都会就此覆灭,你也是伍尔夫,肯定不愿意看到这一切。”   普利玛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哈利夫在心里松了口气,没理会瓦里西娅,继续说:“保全我就是保全一切,家族需要一个强大的领袖跟他们战斗,我需要力量,你是个好孩子,愿意帮助父亲吗?”   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普利玛作何反应,尤其是史文和香耶,他们知道哈利夫在用卑鄙的手段哄骗自己的女儿——伍尔夫家族极少出现魔法师,普利玛也没有魔法天赋,也没有研习过魔法理论,很大概率并不知道哈利夫在干什么。   正如同不能轻易将[姓名]亲自告知邪恶的存在,以免被动卷入契约一样,[承诺]也是如此,语言本身就有力量,约束力对魔法师和非魔法人士一视同仁。   这是香耶以前告诉哈利夫的,哈利夫认为吉本家太过依赖魔法,一旦失去魔力就会变得软弱,香耶为了反驳,向他展示过在符合条件的环境下,即使当事人不使用魔力也能借助语言的力量达成愿望。   相对密闭的空间,外溢的魔法分子,鲜血和询问,此时普利玛确实站到了哈利夫的陷阱边缘而不自知。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只有当事人普利玛眨了眨眼睛,几乎没怎么思考:“是的,父亲。”   她话音刚落,就被哈利夫狂喜的表情吓得倒退一步,而瓦里西娅掩饰不住失望的表情,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伍尔夫家的普利玛小姐性情温顺是出了名的,哈利夫这么多年对她也堪称大方,在搞不清状况的时候下意识附和家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   她垂眼看着地上的玛利亚,这次能以莱恩之名来到白桥的都是家族里最有希望的孩子之一,她们性格彼此不同,或冷若冰霜或热情如火,但能力和潜力都相当,等再过几年,像她这样的高级干部就能从其中挑选自己属意的接班人,把自己的经验和意志都交给她们。可玛利亚没有这种未来了,她来得太迟,当知道几个年轻的孩子擅自和狼做交易的时候已经尽力第一时间赶到,可却只来得及把濒死的玛利亚从魔法阵中拉扯出来,然后在战斗中看着她停止呼吸。   这不是女孩们的错,是她们大人的错,过于急着探索世界的年轻人在出发前强烈要求独自旅行,并用各种方法保证绝不会惹麻烦,每人都会平安回家。   瓦里西娅也经历过这样的青春期,知道在最向往自由的年纪有大人在一旁束手束脚有多讨厌——于是家主和包括自己在内的几个高层决定让她们“独自”进入白桥,再由瓦里西娅暗中在一旁盯着她们。   这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双拳难敌四手,瓦里西娅一个人无法迅速摆脱哈利夫的爪牙和史文几人救玛利亚出去,她最终能做的只有不让玛利亚成为那个恶心的魔法阵的一部分。   但有人即将重蹈这个覆辙。   查理飞快地看了瓦里西娅一眼,没有说话。   他多少以为瓦里西娅会阻止普利玛,但不是因为这头母狮子有多善良,而是普利玛的牺牲很大概率会壮大哈利夫,如果真的让他得偿所愿,这头疯狂的老狼一定会想办法杀死所有今晚目睹他秘密的看客。   与之相对的,瓦里西娅肯定不希望哈利夫继续活着。就算没有那几个后辈的大受挫折,一个永不衰老(某种意义上)的敌人对莱恩家也是不小的威胁。   也许还包括吉本。不知道是不是损失了两个人的缘故,吉本和香耶低调得有些不同寻常。如果不是两具尸体做不了假,他们倒真的很像纯粹围观的路人。   “我的好女儿。”哈利夫才不管其他人心里怎么想,他抬起一直牵着普利玛的手,把她拉到那扇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木门前,上面的魔法阵光芒还未消散。   普利玛下意识挣扎起来:“父亲,我要如何帮助你?”   可一个年轻女孩根本抵不过哈利夫,他的衰老一直是相对的,也许他已经不能在单挑中胜过路易这样的年轻人,但控制普利玛仍旧绰绰有余。女孩这点可怜的反抗根本不算什么,哈利夫像刚才的厄奇一样,几乎是把普利玛提溜着就到了门前。   “触摸它,普利玛。”哈利夫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语气,粗重的呼吸喷在普利玛的脖子上,被割开一道口子的皮肤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普利玛感觉自己像在森林中,被一头兴奋嗜血的黑熊搭住了肩膀,虽然她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想要逃走,但是——   她已经决定了不会逃。理智和本能的拉扯让她又开始发起抖来,让哈利夫以及正在密切关注进展的史文几人精神高度集中,他们不担心普利玛会反悔,因为她刚才亲口对哈利夫做出了承诺,即使与本能相悖,她也无法逃脱。   “魔法是一种既简单又复杂的东西。”普利玛的脑海回响起查理先生的话:“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台精密的仪器,或者一个复杂的手工制品——把它创造组装起来需要诸多精力,但想要破坏掉它们却很简单。”   外表奇怪的兔头人这么对她说:“法则并不总是公平的。伟大的天才和几十年经验的工匠精心雕琢出的东西,随便哪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莽汉抡锤就能破坏个粉碎,越是复杂精细的东西就越是如此。”   “时间魔法向来是最大禁忌之一,不仅是因为它有可能无视生死规则,更因为随意触碰历史和未来可能会影响到现实世界,所以这种魔法从构思到付诸实验必定经过大量的工作。假设吉本家的人都很擅长魔法,能在过去的实验中不断补齐完善,那么现在让你父亲如此自信的必然是个复杂而精彩的成品。越复杂,就越脆弱。”   “我把这个给你。”   他给了普利玛一个小小的、冰凉的金属制品。   “这是什么?”普利玛问。   “这是一把钥匙。”查理说:“上面有我的魔力——魔法师都是高傲排外的,他们的魔力也一样。当你靠近哈利夫的魔法中心时,它会因为两种魔力互相排斥而剧烈发烫。”   每一扇门都有一把相对应的钥匙,那是为门献出一切的人留下的最后痕迹。如果在你之前被哈利夫带进去的人没有死,那钥匙就不会出现,魔法尚未启动,哈利夫会迫切需要一个接替者。   千万记住,要在魔法阵开始吸收你的生命力之前,把钥匙插进门上的锁眼里。 第一百八十五章   魔法并非不可融合, 查理曾经在黛西夫人的城堡里用他的魔力重建了整个城堡的空间魔法将魔女艾莲娜长久禁锢其中,但那是在他完整拆解了原有魔法结构,在其框架上重新搭建魔法的前提下。   香耶,或者史文为哈利夫设计的魔法无疑是复杂的, 而查理肯定不打算跟他们的作品来一次友好交流。正如同他和普利玛解释的那样, 越是精细的东西越容易被破坏, 他的钥匙相当一颗外来的、被刻意卡进齿轮里的碎石,只要操作得当,就能让整个机器瘫痪——他的目的也在于此。   普利玛几乎是被哈利夫押着站到门前, 不知道这扇门是不是专门为了普利玛而创造的缘故, 它呈现出来的形态几乎称得上可爱精致:光滑的橡木门板上有美丽的木纹, 门框线条流畅, 小小的拱门看起来很像森林里的猎人小屋, 如果在门上插一束小小的黄色野花,谁都不会怀疑有一位美丽的农家姑娘住在里面,坐在阳光充足的窗边一边唱歌一边纺羊毛。   但此刻这扇门在门板表面魔法阵的映衬下却显得有些黯然, 普利玛睫毛颤动。   “推开门, 普利玛。”哈利夫又催促了一遍。“为了我。”   瓦里西娅不由自主向前一步,厄奇立刻横到她与普利玛哈利夫之间,这个忠诚的仆人始终牢记使命,坚守阵地。   史文身体不由自主前倾,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普利玛,香耶虽然没有外伤, 但精神萎靡,与平日趾高气昂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不知道为什么, 普利玛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她又往前靠了一点点, 第二次感觉门里有人正在说话——可这一次声音不再像阶梯上那扇门那么含糊,虽然声音依旧轻得像漂浮在水面的羽毛,但这一次普利玛听清楚了。   “我的女儿,我的小月亮,我的普利玛。”   “让我看看你,你的头发颜色和我一样,我把最好的缎带都留给你……”   普利玛的鼻子突然一阵发酸,因为这是分明是她母亲的声音。   她的母亲也是一个性格温柔的女人,普利玛从未见她大声斥责过什么人,她甚至好像不会生气——少见几次坚持的时候,就是决定离开白桥,还有说服普利玛跟她一起走的样子。   但自己为什么没有跟她一起走呢?普利玛真切感到后悔:再叫她想破脑袋,她也不可能预料到她在亲生父亲眼里跟一袋花肥没有什么区别,他眼中看不到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蔑视自己之外的任何生命。   “母亲。”普利玛嘴唇翕动,哈利夫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但他看到普利玛的神情不再紧张,像是已经放弃抵抗,肩膀和脖子都塌了下来。   然后身体猛的弹动了一下,大梦初醒般抬起头。   她一直握在手心里的小小黄铜钥匙正在剧烈发烫,那种热度几乎要把她烫伤,但正是那灼热的感觉才让她从刚才那种午睡的昏沉感中清醒过来:她的母亲在离白桥几百里之外的岛上,绝不可能在门后呼唤她。   她也绝不会引诱自己的女儿踏入危险之地!   普利玛后退了一步,扬起手来,用力把钥匙捅进锁眼里,魔法阵随着她的动作开始闪烁,哈利夫完全没想到普利玛会这么做,他甚至不知道她去哪儿拿到这种魔法物品,下意识伸手去拦,但还有人比他更快一步,一个黄棕色的影子快如闪电般从几人之间穿过,直直扑向普利玛。   普利玛痛叫一声,本能松开手——一只很小的猴子死死咬住了她拿着钥匙的手,此刻被她的动作提在半空,但丝毫不畏惧人,鲜血从它牙齿之间溢出,滴落到地板上。   随后而到的是香耶和史文,这个娇艳的女人动作敏捷地直冲厄奇,冲他扬出一把粉末,厄奇单手格挡,但反射惊人地在闭着眼睛的情况下准确朝也冲了过来的史文挥拳,但这个走路都驼背的老头在此刻爆发了惊人的行动力,用以和他年龄不符的速度躲开了他的拳头。   只有瓦里西娅的方向却和他们相反,在那只小猴子凭空蹿出的同一秒她也动了,但对象却是游离在边缘的查理。查理一直对她有所防备,但刚才他不可能不把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普利玛身上,眼见瓦里西娅朝他而来,心里知道恐怕这个难缠的女人早就在怀疑他的动机。   查理很清楚自己的身手对付普通人还行,瓦里西娅或者厄奇这样的对手如果不使用魔法的话,投降和逃跑都是比正面交手更明智的选择。   而即使是攻击魔法也是需要启动和反应时间的,这正是在战场上魔法师从来不会出现在一线的原因,再加上虽然他早已长大,但法希姆童年时期孜孜不倦的恐吓已经刻进骨血,无法不对狮子感到忌惮——在莎莎那种明显未长成的孩子面前还能端一端,面对瓦里西娅这种气场强大的真正杀人机器他本能想要回避。   ……如果是路易的话倒有可能会正面迎上去。那家伙有世上最喜欢跟自己过不去的性格,从他私下分别跟大小两拨狮子做交易就能看出来,路易是会为了克服恐惧不断主动踩雷的类型。   查理忙里偷闲地在心里叹气,左手飞快从怀里掏出一支长烟斗吸了一口,而瓦里西娅几乎是两个眨眼就到了近前,朝他伸手。   是擒拿而非致死的杀招。   但查理才不管她要做什么呢,“呼”地一声冲她吐出一股烟雾,说来也奇怪,他明明来不及点火,但这一吐却像吐出了整整一大片云——不但瞬间把瓦里西娅罩进了里面,还蔓延到了哈利夫那一边。   瓦里西娅心志及其坚定,周遭环境瞬间改变,视线受阻并没有影响她改变目标,冲势不减,好在查理力量不敌但灵活有余,勉强躲开她第一个动作。   可地下空间有限,腾挪很不方便,瓦里西娅凭借直觉就能预判他的躲闪方向,同时认定这个古怪的兔头人必定有诈,早有预谋,否则怎么会毫不吃惊就闪得那么快?   查理侧身的同时再次吐出一大口烟,躲开瓦里西娅的同时朝普利玛那头跑,这种烟雾能暂时蒙蔽人的听觉和视觉,但对他本人无效,他刚才听到普利玛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但此时有一只手穿过烟雾朝他而来,查理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就被那只手狠狠推了一把往前冲了两步,而紧随而来的是瓦里西娅的匕首。   瓦里西娅刚跟不速之客交手就从对方的招式辨认出来来人:“麦克马林!”   麦克马林没有说话,还有两人从他身边冲出,跟着查理的背影跑进白雾中。   普利玛的右手流血不止,但让她惊叫的不是因为手上的伤,而是跟在猴子之后也冲了过来的史文。   她慌乱地重新摸上还插在锁眼里的钥匙,胡乱扭动试图插得更深些——查理先生说,这把钥匙会让魔法阵因为魔力互斥而停摆,“门”对她的诱惑与约束也会跟着消失。这个时候的门谁都可以推开,可里面将不再是哈利夫期盼的模样:不会有让他返老还童的光线、药剂或者其他稀奇古怪魔法效果,这个场景会让哈利夫发狂,如果他不愿意接受现实执意进去,那在他身上除了恢复青春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可就在此时哈利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他这么用力,普利玛的手腕几乎立刻脱了力,巨大的疼痛袭来,但她这次没有叫出声。   不知从何而来的白雾悄无声息笼罩了整个空间,还有越来越浓重的趋势,普利玛感到还有一个人也抓住了自己,尖利的猴子叫声响起,普利玛被强硬地推了一把,整个人重重撞到门板上。   近身打斗史文不是哈利夫的对手,可真正触碰到他的人才会发觉这个老人每一寸表面皮肤都像铁皮一般既硬又绷,赤手空拳的哈利夫一时竟也奈何不了他。   “史文!”哈利夫咆哮着要扭他脖子,可他的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普利玛,史文把普利玛摁到门板上,脸上满是贪婪的神色,看上去竟和哈利夫很像。   普利玛用力挣扎,她手上被咬出的伤口还在流血,一两滴血随着她的动作涂到了魔法阵上,史文哈哈大笑,看着原本已经暗淡下去的魔法阵又开始发亮。   这种光亮能穿透白雾,该看见的人都看见了——普利玛突然感觉自己手脚开始发冷,耳边嗡嗡的声音响个不停。   “你还很年轻,哈利夫。”史文仿佛一颗人型岩石,无论哈利夫怎么捶打脚踢都纹丝不动,他甜言蜜语地说:“机会应该属于愿望更迫切的人。”   阻隔声音的白雾让哈利夫没有听到这句话,但此时他再不明白史文的意图就算白活这辈子了:他把香耶送到哈利夫身边,帮助他建设了这个魔法,目的就是在最终成型的时候在它抢夺来给自己用,因为吉本家的家主真的太老了,老得其他三个家族的人都在背地里管他叫永远不死的老乌龟。   可史文是人,人总有衰老直至死亡的一天。   查理能看到普利玛因为史文的动作像一只被捕蝇草捉到的小虫子,生命力开始流失——史文用她的血再次强行启动了魔法。   普利玛的头越来越晕,不得已趴在门上,感觉天旋地转,连独立站着都很勉强。她几乎是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头脑开始混沌,强撑着一口气开始用自由的那只手上下摸索,锁眼的上方原本是一片光滑的橡木,但她的手却碰到了一个坚硬的金属物品。   “普利玛别碰它!”查理下意识喊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他身后是先前一直隐藏气息在楼梯上等待的路易和尼曼。   可是普利玛没有听见。她因为失血而不自主颤抖的手搭在凭空出现的门把手上,摁了下去。   哈利夫和史文不得不转身,以免路易和尼曼的剑捅穿他们后背,他们俩都没有听到把手发出的那声咔哒声,哈利夫放开抓着普利玛的手,双手握住自己的短剑,史文不愿意放弃控制普利玛,只缩起肩颈让自己更坚硬一些,但尼曼的力气却大得离谱,一把将他推得踉跄两步。   普利玛是唯一一个感受不到杀气也无力战斗的人,实际上她连推门的力气都不太有了,如果不是把“开门”这个目标牢牢嵌在脑子里,她早就倒下了。   查理弯腰穿过被迫对付路易和尼曼的哈利夫两人,伸手去扶普利玛,虽然她没有推门,但拧开门把手的惯性还是让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让开!”哈利夫果然眼睛都红了,顾不得把后背留给路易,毫不迟疑地转身就是一剑,而史文虽然窥看到了一点点门内的景象,但悍不畏死的尼曼无惧他的毒和尖刺魔法,死死拖住了他,史文动弹不得,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巨力,竟带着尼曼直直朝门那边撞过去。   “那是我的——”史文大喊,声音一点儿都不醇厚了,充满贪婪和怒火。   “查理!”路易大喊一声,提醒他哈利夫的剑,查理听到了他的预警,但普利玛像是失去意识般倒下了,如果他松手,原本就趴在门上的姑娘就会失去支撑倒进门里。   他能做的只有偏过身体,躲开哈利夫直取他脖颈的剑,但抱着普利玛他根本无法完全躲开,短剑毫不留情地插进他左后肩,鲜血顿时顺着伤口涌了出来。   看到白雾中那一点模糊的红色,路易睁大眼睛,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恐的表情。 第一百八十六章   查理对“疼痛”的经验其实是很少的。   在二十多年的生命中, 不能说完全没有受伤过,但大多数是在福星市大人严密的监控下发生的。法希姆真正将他们的血视为最大禁忌,曾经有仆人因为少看了一眼,坐不住的查理爬树擦伤手掌而大发雷霆, 当天照顾他们的人就换走了好几个。   孩童在探索世界时期完全不被磕碰几乎不可能, 但强势的法希姆的确做到了最大限度地避□□血事件发生, 甚至在路易五岁前有一阵子容易流鼻血,还被安排大人跟他们一起睡,好第一时间防备路易在沉睡时流血。   这种成长经历使兄弟俩一度把受伤流血的后果看得比死亡还要严重。   但这并不意味他们会因此降低疼痛的敏感度, 查理身体本能僵直了一瞬间后疼痛感立刻从脊背爬升到后脑, 他垂下胳膊, 脱力的普利玛靠着他倒下, 又被他用脚背滚出魔法阵辐射的距离。   哈利夫眼见一剑刺偏, 正想抽手,却见对方抬脚就是一踢,他毕竟受伤不轻, 虽然大脑反应了过来但沉重的身体却跟不上意识, 被踹得后退两步。查理朝后用背撞开门板,此时路易已经来到眼前,伸手想要拉住他。   查理那双又大又圆的兔子眼睛也在看着路易,突然咧嘴笑了一下,路易紧紧抿着嘴,固执地举着手——可是查理没有一点儿要回应他的意思, 这个人甚至没有回头看看门里究竟是什么,就维持着面向路易的姿势后退着走了进去。   “不!”哈利夫咆哮着往前扑, 却被路易狠狠撞了一把, 两人都因为牵动伤口闷哼出声, 哈利夫不愿放弃地朝门伸手,但那扇门在他面前利落无比地关上了,把手回弹咔哒声清晰可闻。   史文比哈利夫稍微好一些,他气喘吁吁地试图摆脱尼曼,但魔法师的体能向来是个短板,他的帮手香耶在白雾中被厄奇扭断了脖子,软软地倒在墙边。   “普利玛,对了,普利玛。”哈利夫用力大喘气,转头寻找一时被他遗忘的女儿,想要去把她拉起来,但此时他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厄奇想要上前,却被麦克马林拦住了。   他和瓦里西娅的打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厄奇有点惊讶地看着朝他摆出待战姿势的麦克马林。   “你在干什么?”厄奇有些茫然地看了看他,又转头去看控制住史文的尼曼。   “你还不明白吗?”麦克马林平静地说,他的视线落在厄奇身后,路易站在普利玛身前,挡住了哈利夫急切看着她的目光。   “没有用的,哈利夫。”史文嘶哑着说:“你知道每扇门都只能使用一次,哈哈哈哈!”   他笑起来声音特别难听,尼曼皱着眉单手脱下外套,卷了卷一把蒙住了他的脸,笑声被死死闷住了。   哈利夫仇恨地瞪着路易,可他的剑还来不及抽出来就被兔头人带走了,如果是赤手空拳——   路易可不会像他一样诸多顾虑,还不等哈利夫做出决定,他就狠狠朝他的脸挥了一拳,哈利夫只觉得自己被一个大锤闷头打了一下,瞬间天旋地转,倒在地上呕吐起来。   看到他们动手,厄奇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难看地问麦克马林:“这是你们的决定?”   麦克马林没有回答,而是抽出了一把短弯刀,这是他今夜第一次亮出武器,同哈利夫在黑暗中遇袭和遭遇瓦里西娅娥时候他都用的是拳头,这是他对昔日同伴的尊重和……   致哀的方式。   ***   查理觉得哈利夫和香耶所制作的“门”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狡黠的、甚至有自主意识的产物——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确实每一扇门都吸收了一个人的缘故。   可他从未感受过这些门对他的诱惑,就像普利玛在楼梯上所描述的,门缝里的光和私语,他都不曾遇到,这一次连他整个人都进入门里,里面也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完全不知道有什么摆设在里面。   ……按理来说,他是第一次进入这扇新门的人,理应是这片空间的主人,路易或者哈利夫没有追着进来也说明了这一点:只有他能使用这扇门。   查理捂着伤口,站到原地分别采用了冥想、语言命令、魔力试探的方式企图让这个空间亮堂一点儿,但都失败了。   也许因为这是一个半成品或失败品?莱恩家的女孩开启了魔法却没有完成它,普利玛续上了力量但直被吸收了一部分就再次被打断,查理觉得无论这扇门后空间是个什么存在,肯定也不是哈利夫期待的那个样子了。   不过没有关系。他一进门就谨慎地等待了一会儿,确认刚才自己身边那股蠢蠢欲动的空间扭曲苗头被摁住,这就足够了。时间和空间是相关联的,这扇门阻隔了外面的世界,哪怕掌灯人刚才接收到了什么信号,也一定会因为这个信号稍纵即逝而茫然。   查理更愿意相信那些家伙觉得这不过是个假情报,就跟莱斯罗普弄出来的假圣杯一样。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各种药丸,像嚼豆子似的吞了一把之后,咬牙把哈利夫的短剑拔了出来。   即使讲究风度如兔头店长也不禁因为自己这个动作痛得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刚才没有喝下麻醉剂,因为身边没有帮手,他必须保持清醒。   就连拔剑后痛得打滚的时间也不能太长,为了防止意外受伤,他身上向来带着快速见效止血剂,这是一种用草药提炼出来的黏糊糊膏药,能像强力胶水一样把伤口死死糊在一起。   哈利夫的剑上也带着他的血(这也是他刚才不让哈利夫拔剑的原因),查理摸黑用手帕把剑认认真真擦了几遍,又把手帕叠好刚回口袋里。   用火烧掉是最保险的,但在“门里”似乎无法使用魔法,他又没有带着打火匣,只能先把沾血的东西都随身带着。   没有火意味着没有光,查理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眼睛已经完全适应黑暗了,也看不出自己身处何处,最后只能用笨办法用手摸索。   他身下的地板是软的。刚才因为疼痛无暇顾及,本来以为是地毯,可现在用手去摸,发现好像是一层及其柔软的草皮——像早春最新、最柔嫩的草尖,连婴儿都能坐在上面而不担心会被扎疼的最好的草地。   室内怎么会有草地?还是说这扇门创造出了一个模拟户外的环境?查理跪坐起身,慢慢一点一点探索:墙壁是粗糙的,有一点毛刺,还有木头的味道,上面偶尔能摸到一两个小蜗牛,一被碰到就掉落在地板上;天花板挺高,他伸直了手臂也碰不到;墙壁并不平整而是弧度明显,如果脚下再来一层落叶,查理会以为自己站在一个熊洞里。   可熊洞肯定是没有门的。   他最后在墙壁上摸到了有些熟悉的门框和门板,上面没有会发光的魔法阵,但是有一个小巧的门把手。   查理没怎么多想就把手搭在上面。他有种预感,即使把门打开,外面多半也不是哈利夫那个潮乎乎的地下室了。   就算是,他也已经做好止血,只要第一时间把身上所有带血的衣服都烧掉就没有问题。   希洛和尤金他们总是错误地以为兔头店长是深谋远虑的男人,但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属于先做再想,然后顺势而为的类型。   查理试了试,发现把手有点重,他手上加了力度,用力压下把手,然后把门往外一推……   查理:“?!”   他明明是推开了一扇嵌在墙上的门,而不是打开一扇地板上的活板门!为什么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就从门里掉出去了???   突如其来的风把他脸上的兔子毛吹得乱七八糟,他还来不及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噗通一声砸进了水里。   半空之后是水?查理下意识收紧四肢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游起来,但水流太快了,他尝试了两次之后差点儿沉底,干脆放弃挣扎,憋了一大口气浮在水面上,像一根不会动弹的圆木被水推着走。   他在水中侧过头,看到岸边飞快掠过的树林、长着青苔的石头和在水边喝水的小鹿,它们好像被查理吓了一跳,迈着细伶伶的四条腿轻快地跑回树林里。   水流声中夹杂着一些其他声音,听起来像鸟鸣,还有隐约可闻的竖琴——那肯定是林中仙女在弹奏。   有精灵的森林不会存在邪恶的危险,查理放松身体顺着河流一路往下游漂去,原本奔腾欢快的河水最终逐渐平缓下来,在某个河湾处把他卡在了两根大木头边上。   木头又湿又滑,但勉强也能借上力,查理扒着木头喘匀了气,第一时间查看口袋里的手帕和伤口附近的衣服。   大概是在水里泡了很久,水流又足够急,血迹差不多被冲得很淡,血腥味也没有了,他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又挤了挤长耳朵,拧出一滩水来。   他确认了一下,自己既没有年轻也没有变老——看来哈利夫的魔法似乎最终还是失败了。   查理踩着巨大的木头走到岸边,觉得自己饥肠辘辘。在森林里倒是不愁没有食物吃,身边有这么一条河光是喝水也能暂时灌个饱。只是他此时迫切想知道自己在哪儿,以及……怎么回去。   白桥肯定没有这种规模的河流和森林,查理尝试召唤达比思乌肚鱼也宣告失败,魔法倒是还能使用,但是如果距离太远,寻人魔法是不起作用的。   眼下他最好先沿着河流走出森林,看看这周围有没有村庄,但愿生活在这种偏僻地方的农民看到他的兔子头不要反应过度才好……虽然对此已经习惯了,但此时筋疲力竭的兔头店长还是叹了口气。   脑袋湿漉漉的实在难受,衣服也因为吸水沉重无比,查理甩甩头,开始脱衣服,想把这些布料再拧干一些。   可是当他脱下外套时,意外看到一个小东西从胸前口袋里掉了出来。   查理很少在外套前襟口袋里放装饰品之外的东西,他认为有用的小玩意儿通常都塞在内袋里。他蹲下去,看到一枚戒指静静躺在地上。   那是黛西城堡的钥匙,他曾经送给德维特的那一枚。   *   作者有话要说:   但德维特似乎本来也没指望他回答,他突然抬手抵着查理,将他推离自己。   ——第 一百七十六 章   可以说我正是因为一开始突然想写“兔子掉进洞里”这一幕才有的前面一百多章,灵感来源于《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   只是为这一幕配了六十万字(还不止)这种事我自己也没有预料到。 第一百八十七章   盛夏的阳光被繁茂的枝叶切割得零零碎碎, 早已没有了将人灼伤的能力,倒是柔软的羊皮靴在满是石块、枯叶和泥土的森林里适应不良,变得面目全非。查理用外套兜着几个红绿相间的野苹果,慢慢沿着河边走。   虽然一路都是森林, 没有多少人类活动的踪迹, 但他看到河里的水坝(一定水獭的杰作)拦住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包括一只破破烂烂的大靴子、一个不知道是斧头还是镰刀的手柄和一顶褪色的女式遮阳帽。   于是他朝上游的方向走,直到走了差不多三个小时,身边的树木才不那么粗壮了, 林子里也出现了几条歪歪斜斜的小路, 但查理坚定不移, 一直跟着河流走, 终于在阳光变得有些弱了的时候, 看到了几个高高撅起的屁股。   从屁股大小判断,那是三个孩子,正围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埋头捣鼓什么, 他们都穿着麻布衣服, 上面缀满了各种颜色的补丁,但总的来说都还算结实。   查理走近了才发现他们在搞野炊活动——这几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用石头垒了一圈,歪歪斜斜插了几根树枝,上面串着半焦不焦的鱼,香味倒是飘出来了。   他在原地站定,和几个孩子保持了一点距离, 扬声喊道:“喂!”   一个红头发的孩子扭过头来,打量了查理好一会儿, 才狐疑地跟同伴站起身。   因为他们看到这个陌生人穿着样式考究的好衣服, 脸颊和脖子都很白皙细腻, 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个穷苦人,疑心对方是什么自己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如果是他们村里更小的孩子,看到这种气派的人一定转身就跑走了,不过因为这个男人独自一人,又离他们还有点距离,几个男孩虽然互相推搡,但都没有跑。   也有可能是因为舍不得快烤好的鱼。   “老爷,您有什么事?”看起来像个孩子头的红发男孩鼓起勇气问。   “我有点事要问你们。”查理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把零碎的小玩意儿,他把装着薄荷糖的铁盒放回去,掌心留下一只空玻璃小药瓶:“作为报酬,我把它送给你。”   玻璃制品对农家的孩子来说是很稀罕的,查理没费什么力气就让他们对这个阔绰的绅士放下戒备,甚至邀请他一起吃烤鱼。   “这儿是莱比纳镇,有五个村子——我们村最靠近森林,叫松叶村。”红发男孩珍惜地把玻璃瓶对着阳光看,那上面不但有漂亮的蓝色花纹,瓶盖也很精致,可以卖个好价钱。   “我的马受惊跑掉了,需要找个地方临时落脚。”查理没有跟他们分那三条烤鱼,而是等他们囫囵吃完之后才跟着几个本地人往村子的方向走:“你们村子有教堂或者旅店吗?”   “镇子里有旅店,听说每个房间都有床铺。”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抢着说,他可能有点儿眼馋玻璃瓶,对查理很殷勤:“镇子离村子不远,走一个小时就能到。”   查理稍微观察了一下这些孩子的衣着,感觉虽然也许生活拮据,但还算过得去,谁的衣服上都没有破洞,脸颊也还饱满,他们在野外烤鱼似乎更多是为了解馋而不是充饥,最重要的是真正穷苦的人家十岁的孩子就算劳动力了,不可能在白天这样放他们玩。   “天黑之前可能赶不过去。”他实事求是地说,现在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   几个孩子都点头,然后给他出主意:“你可以去教堂,修士不会把需要帮助的人拒之门外。”   “也可以去老约翰那里,那个酒鬼,只要给他钱,他——的房子都可以给你用。”   查理微微一笑,假装没听出他们生硬的转折。他身上其实没有多少钱,但值钱的小东西不少,暂时应付生活肯定没问题。他现在迫切想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地,大陆太过广袤,即使再博览群书也难以记住每个小镇的名字。   这些孩子看来是没有上过学的,肯定也不知道历法和地理,倒是修士向来是王国分配,也许能在教堂找到一点儿头绪。反正他现在的外表看起来完全是个“正常人”,修士没有理由把自己拒之门外。   那枚黄铜戒指被他贴身放在最安全的口袋里,在河边他尝试转动使用它,发现戒指的功能没有消失——两个小时内他的兔子脑袋就慢慢变回了人头,说明艾莲娜切实被城堡里的魔法汲取了更多魔力,诅咒变弱了。   但他不能因此断定自己还处在原来的世界,只是位置改变了这么简单。哈利夫的魔法毫无疑问是彻底失败了,但失败不等于失效,魔法紊乱会带来什么结果不能提前预料,想原路返回哈利夫的地下室也困难重重:查理不认为那扇古怪的门会停留在河水中央的半空中一直等待自己。   红发男孩其实有点想建议这位有钱的先生去自己家留宿,但他不敢在未经大人允许的情况下做主意,正在他想办法开口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们前面的小路上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冲他喊:“阿奇!阿奇!”   查理看着那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赤着脚冲过来,脚板踩在石砖路上咚咚闷响,脸颊红扑扑的。   阿奇立刻忘记了自己的谋划,他弯腰接住刹不住车的妹妹:“你怎么来了?”   “你没有跟爸爸去拉木头,妈妈很生气。”女孩儿中气十足地说:“叫我来找你。”她拉着哥哥的手好奇地看查理:“这是谁?”   “客人。”阿奇小大人似的说:“你看,我不是存心偷懒,是迎接客人去了。”   小姑娘还不太懂客人是什么意思,咯咯直笑。查理也朝她笑,这对兄妹让他不禁想起哥伦布。   在村里住一个晚上也不错,他心想。   不管有没有兔头,查理都很容易讨孩子喜欢,等他们走到村子,大家都热情邀请他去自己家里,但查理知道眼下已经到了晚饭时间,贸然上门很有可能会打乱主妇们精打细算的晚餐计划,还是决定沿着他们指的方向去教堂。   村子比他想的要大一些,村民也很淳朴,虽然都不认识查理这张生面孔,但来来往往的人差不多都没有露出防备的表情,更多是好奇的打量。   教堂就建在磨坊后面,有老人在弯腰捡掉落在石阶缝隙里的麦子,收工的男人一身汗臭匆匆往家里走,不时能听到女人呼唤自己孩子回家的声音(间或夹杂几声尖叫,责骂他们又弄脏了衣服)。   有两个穿着围裙的女人从教堂里出来,胳膊上挎着空篮子,迎面看到查理都吃了一惊,有点局促地给他让路。   这大概是给修士送食物的村民,查理下意识想朝她们脱帽示意,却发现自己的高顶礼帽早就弄丢了,只得朝她们笑笑,双方错身而过。   他还不知道这一个照面今晚全村就会传遍“村里来了个漂亮男人”这种闲话,在这种地方查理的本来相貌并不见得比兔头低调多少。   教堂是用石头搭起来的,占地不大。大门通常不上锁,查理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往里面走,直到在最里面才找到了正在修理马厩的修士。   这个把袍子撩起来干粗活的修士感觉三十岁上下,身材中等,头发有点儿少,但五官还算端正。查理走近的时候他正在咣咣敲下最后一颗钉子,一抬头就被查理吓了一跳,差点把榔头砸自己手指上。   “您好。”查理跟他打招呼。   “你好。”修士有点疑惑,从矮梯上爬下来:“您是?”   “一个迷路之人。”查理诚实地说:“我叫查理,阿奇和波比那几个孩子在河边发现了我,好心把我领到这儿来。”   他的衬衫皱巴巴的,鞋子满是泥土,看起来也是一脸疲惫,善良的修士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马匹失控。”查理很自然地说:“我的马受了惊,带着我漫无目的地跑了半天,但我没有跌断脖子真的是老天保佑,只是不知道眼下被那只畜生带到了哪里。”   “这儿是莱比纳镇,您该不会是从桐木城那边来的吧?那是离这儿最近的城市。”修士把他领到大厅里,给他倒了满满一杯牛奶:“真是受罪,您一定累坏了。”   查理注意到牛奶罐和一条长面包都被摆在外面大厅里,他猜测这就是刚才那两个妇人带来的。修士似乎已经习惯了村民时不时投喂,自己也咕咚灌了大半杯牛奶进肚。   “我叫威廉,您初来乍到,如果没地方可去,就在这儿对付一晚上吧。”修士喝完牛奶后继续安慰他:“虽然房间窄了点,但稻草都是干净的,比露天强。”   查理眨眨眼睛,觉得这个修士有点有趣。他似乎毫无交际技巧,属于德维特公爵没辙的类型——刻薄的贵族嘲讽技巧用在这样的人身上无异于对牛弹琴。   有点天真,不怀疑陌生人的说辞,没有架子,与村民相处融洽,自己修理马厩,善良但不谄媚,虽然查理的衣着显然和平民有所区别,但他自然熟稔的语气肯定和平时跟村民说话没什么不同。   这位真诚的修士不但趁着天还没黑带他去看了待客的小房间,还请他跟自己一起吃饭,虽然只有面包和熏鱼,但填饱肚子绰绰有余。   查理坐在小厨房里,桌上放着一盏油灯,面包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威廉正在烧水准备泡茶。   一顿饭的功夫足够查理和威廉谈兄论弟了,他单手支着下巴,若无其事地问:“说说看,威廉。桐木城离松叶村有多远?”   威廉想了想:“骑马的话大半天是要的,马车至少一天半。”   桐木城查理也没听说过。他继续用闲聊的口吻说:“其实这不算远。我曾经从莫克文王国搭船到白桥——”   “白桥?”威廉把大茶壶放在火上,闻言茫然地回头:“那不是在多伦大陆吗?”   查理放下手,坐直身体。   “你去过另一片大陆,真了不起。”威廉由衷感叹:“查理你一定是个旅行家。不像我,别说走出潘尼格拉,就连帝国都城我都没去过。” 第一百八十八章   威廉修士是村里唯一一个识字的人, 理所当然是附近所有书籍的唯一拥有者。他在告解室旁边隔出了一间很小的书房用作日常阅读和书写,里面大部分书都是他被分派到松叶村的时候作为行李带来的。   乡下的生活虽然吃穿不愁,但要攒下钱买很多书并不现实。虽然帝国很早以前就逐渐有意识打破阶级造成的文化垄断,建立了不少只收取象征性学费的公立学校, 但随之衍生的费用大部分农民还是觉得很有负担,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缺乏价格足够低廉的书籍和文具, 威廉修士虽然很努力,但他的藏书加起来也不过二十本。   这在松叶村已经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了。   其中有一本书是装订相对粗糙的杂书,上面拼凑了一些不出名作家的短文游记和诗歌, 其中就有提到另一片大陆上那个如梦如幻的天堂, 白桥。   威廉修士很感兴趣地请求查理跟他仔细讲一讲举世闻名的拍卖会上都有什么奇珍异宝, 在那种地方流连的是否都是贵族和富商, 他们风流豪爽, 一掷千金,在大船上用水晶杯子喝掉的酒能灌满一条小河。   查理说的也是实话,他真真切切去过白桥, 甚至刚从那儿过来, 只是移动方法有些令人迷惑。   他急于弄清楚现在的处境,一边挑着不要紧的内容跟他形容白桥风貌,一边装腔作势地感慨如果潘尼格拉也比照建一个白桥就好了。   “那不太可能。”没觉察到查理试探之意的威廉修士耿直地说:“帝国不会允许这样一个不受律法和武力约束的地区存在,否则皇帝陛下的尊严——”他及时打住话题:“总之不可能。”   “皇帝陛下有自己的考量。”查理赞同地说:“但我相信如果他亲自去白桥一趟,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这比把白桥修建在帝都里还要不可能。”威廉哈哈大笑:“我们的皇帝陛下一直不乐意理会终年内战的多伦,而且因为如此皇子们都被他禁止随意跨境, 我看就连最叛逆的五皇子也最多只到冰原那儿探探险,肯定没有离开过大陆。”   五皇子。   查理喝了一口热茶, 莫丁康帝国的五皇子二十五岁得封皇太子, ——那是在公爵深夜坐着马车绕过叹息湖来到枫林镇桐木街22号前一年发生的事, 从那之后,民间对他的称呼也都已经改成皇太子了。   威廉仍旧称呼他“五皇子”,是因为他如今未满二十五岁吗?   修士没有觉察到查理的情绪变化,大喇喇地继续说:“不过如果是五皇子继承帝国的话进一步开放倒很有可能,他一向有勇有谋,也乐于挑战。”   “继承帝国……说起来,五皇子今年几岁了?”查理用闲聊的口气问。   “13岁……14岁?”威廉修士想了想:“我不太确定他的生日是几月份。”   查理哈哈笑了两声,觉得自己发出的声音十分虚假。   因为他根本笑不出来。   因为五皇子狄伦跟他同年,生日比他还要大两个月——无论如何也应该满二十六岁了。   十三岁?   十三岁???   他下意识摸了摸上衣口袋,隔着衣料感受内袋里那枚坚硬的戒指轮廓,思维跟桌上点的蜡烛光一样恍惚不明。   虽然不记得德维特什么时候偷偷把戒指塞给他的,但这个成功让他变回人脸的小东西是唯一一个能让查理确定自己没有离德维特,离路易和其他人太远的证据,而威廉此刻这一番话,让他的自信不得不动摇了起来。   他隔着蜡烛光看着威廉,对方精神饱满,表情轻松,对查理这个见多识广的陌生人由衷地好奇和敬佩,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有一双很诚实的眼睛。   他没有说谎。   一夜未眠的查理告别了威廉修士,用一盒卷烟的价格(包括装着卷烟的纯银烟盒)搭上了一辆去城里的顺风牛车。车上堆满了粗磨过一遍的面粉和成袋的苹果,赶车的老约翰说城里有酒馆定期收购。   牛车没有乘客的位置,查理把面粉袋堆成沙发的形状,斜躺在上面发呆,虽然德维特总是说他“举止放诞”,但查理的仪态其实很不错,坐在面粉袋上也没显出多少落魄来。   人在极端情况下容易滋生出奇怪的侥幸心理,查理决定先到城市里确认如今究竟是什么时候再做打算。如果时间真的因为哈利夫的魔法紊乱了十三年——查理思考了一个晚上,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   总比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强点。   十三年前他也十三岁,正是乐颠颠地在学校里大出风头不知低调为何物的时候,彼时艾莲娜也还没入学,差不多就是他整个人生里最自由的一段时光,这段记忆无论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很令人高兴,或许因为这样,查理对“十三年前”这个时间点并不排斥。   他从一个扎得不够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抛着玩,牛车的速度比他预期的还要快上不少,清晨出发,他们只在中途休息了不到二十分钟吃了点东西,太阳刚刚落山就看到了城镇的轮廓。   潘尼格拉的城市没有多伦大陆那种普遍防御的结构,城门进出检查也不算多严格,进了城里车夫问他有没有落脚的地方,他可以介绍价格合适的旅店。   “只是您这样的绅士可能不习惯我们的地方。”中年车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脸上挂着跟威廉修士一模一样的无恶意笑容:“只要四个铜子过一夜,大通铺,稻草里可能有跳蚤,不能脱衣服睡觉。”   查理婉拒了他的好意,迎着夕阳蹓跶着找到主大街,帝国人口5000人以上的城市都会统一设置议事大厅,公民广场通常就修建在大厅附近,那里也是最实惠的平民信息交流中心。   他不费什么力气就在公告栏里找到了当天的报纸和其他零碎的交易信息,上面标注的日期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很好的。查理站在原地,冷静地想:这不正是哈利夫——和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事吗?回到过去。   可是哈利夫是因为自身衰老力量不再才如此渴求时间倒流,十三年后却是他查理最风华正茂的年纪,有钱有貌还得到了个比他更有钱有貌的男朋友,结果一转眼……   咦,男朋友。   查理条件反射地想抖抖耳朵,但人耳朵却没办法那么灵活,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地摸了摸自己耳垂。   十三年前的德维特才五岁呢。   查理曾经跟骑士团打听过德维特还没成为“德维特”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但他们谨慎的主人对此下了禁令,他至今都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字是什么。   他很感兴趣。   ***   同一时间。   有一头长长浅金色头发的女孩钻过蔷薇花墙,站在草地上张望,夕阳下的花园里空无一人,空气里有一股甜甜的香味,那是今晚的蜂蜜小甜面包烤好了。   女孩穿了一身漂亮的蓝色裙子,但此刻上面沾了一些碎草屑。她毫不在意地随意拍了拍,朝边缘修建成波浪形状的树篱走去,并果然在树篱后面找到了自己的弟弟。   “你果然在这里,阿尼。”女孩蹲下,跟盘腿坐在地上的小男孩平视:“怎么了,你哭了吗?”   她的小弟弟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生气,大概是因为在户外待的时间太长了,他的脸颊被晒得红红的,使他绷着的脸看起来并不凶恶,反而十分可爱。   “晚饭时间到了。”女孩继续哄他:“父亲和母亲都在找你呢——我们回去吧。”   “不。”小男孩坚决地说。   “啊呀,这可不行。”女孩装出发愁的样子:“那我要怎么办呢?只得回去告诉母亲,阿尼决心今晚不回来啦,他要睡在树篱下面。可是母亲肯定担心你,天黑了怎么办呢?夜里还有蛇跟猫头鹰。”   说到蛇和猫头鹰,小男孩神色变了变,但自以为姐姐没有发觉。   “我要告诉她阿尼长大啦,晚上不需要有人陪都能睡着,在野外住一两天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他们明天就要出发了,见不到自己小儿子该有多难过呀。”女孩儿说:“没有跟儿子吻别的旅行一定很不愉快。”   “那就不要去。”阿尼赶紧说。   女孩儿笑了,摸摸弟弟的头。   “这不只是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义务,阿尼。”她柔声说:“假使未来有一天我在远方需要你,你会去找我吗?”   阿尼看起来有点疑惑:“你为什么在远方?”她的房间明明就在城堡里。   他年纪还太小,以为家人理所当然只要永远在一起的,女孩儿也没有解释,只是问他:“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会来找我吗?”   阿尼点点头。   “父亲也正是这样对待他的兄弟的。皇帝陛下需要他,所以他会尽快赶到。”女孩说:“你明白了吗?”   其实他差不多明白,只是还是会不高兴。小男孩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拉姐姐。   普莉西亚牵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姐弟俩慢慢往城堡走,有骑士看到他们的动静,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没有人会让城堡继承人独自在外面待一下午,但除了公爵夫妇和普莉西亚小姐,也没人能劝得动这个脾气比个头大的小不点儿。   “待会抱抱母亲好吗?”普莉西亚在路上不忘教育弟弟:“她知道你伤心,所以默许了你的逃课行为,你也不要太任性。”   阿尼迈着大步跟着姐姐走,没有回应她的教诲,反而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大声叫我,我会去找你。”   女孩一下没反应过来,停下脚步低头看,她的小弟弟也在仰头看他,表情很认真:“很远也没有关系,我去找普莉西亚。”   *   作者有话要说:   德维特是历代公爵的名字,没有其他姓和名,族谱上以第x代区分。   但在成为公爵前都有自己的名字。 第一百八十九章   白兰堡的夏天要比帝国大部分地区要舒适一些, 德维特公爵不愿意让年幼的儿女在这种季节跟着大人奔波,还是决定把他们留在家里。   这个决定让小儿子很不高兴,阿尼用尽了他所知的抗议方法都不起效果之后,直到公爵夫妇出发都没有露出一个笑脸来——不过他还是拥抱了父母, 祝他们一路顺风。   公爵坐在马车里, 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孩子后才示意关上车门。普莉西亚一向比同龄人都要成熟一些, 他们很放心女儿,但是阿尼……   “看起来很生气。”他对妻子说:“太可怜了。”   公爵夫人说:“事发突然。如果能给阿尼几天时间接受事实会好得多,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你带他去挑选小马的承诺不得不延期了。”   “不是因为讨厌离开妈妈吗?”   “别让阿尼听到你这么说。”公爵夫人轻轻拍了丈夫一下:“他很努力。”   阿尼今年五岁, 不管是什么阶级家庭的孩子, 这都还是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纪, 但小阿尼虽然依赖母亲, 但不知为何特别自律, 在有家庭成员之外的人在场的时候总是很正经地把公爵夫人称为“母亲”,虽然理论上这才是正确礼仪,可他们夫妇俩都不是会用礼仪来严格要求孩子的类型。   不如说公爵更希望儿子能更活泼任性一点, 阿尼还小呢, 完全没有必要这么一本正经。   叫他怪寂寞的。   “他的性格像父亲。”公爵感叹说:“可明明长得这么可爱。”   就像这一次,阿尼完全可以嚎啕大哭滚地板发脾气,抱着自己的腿不许他上马车,闹得所有人鸡飞狗跳,必须父母抱抱举高高哄很久许诺带回无数玩具,可以上这些令人期待的场面一个都没有发生。   他的小儿子先是用成人的谈判方式向他们表达不要走的意愿, 被他们用同样的方式一一驳回之后能想到最任性的抗议方式居然是逃课。   公爵夫人其实也有点担心:“阿尼跟同龄的孩子相比太内敛了点儿,是不是因为只有一个安静的姐姐, 没有哥哥带着玩的原因?”   可哥哥这种事, 现在才谋划肯定已经来不及了。   “也许是城堡里的孩子太少了, 他的老师都是沉稳的成年人。”德维特公爵看着窗外的景色陷入沉思。   “等这一次回去,提前选几个孩子跟他做伴吧,再换两个年轻一点儿的老师——我会跟皇帝陛下谈的。”普莉西亚和阿尼的老师都是帝都来的,跟皇子公主的老师统一规格,这是皇帝的好意。只是跟公爵两个孩子相比,几个年龄相仿的小皇子好动得跟猴子差不了多少。   公爵倒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这么好动呢,只是女儿向来安静温柔,阿尼出生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终于也拥有一只小猴子了,结果儿子越长越往爷爷那个方向发展,简直愁人。   夫妻俩商量了很久都没有就“如何解放孩子天性”这个议题上取得进展。阳光透过窗子照进车里有些刺眼,公爵夫人想要放下窗帘,扶上窗框的手在看到外面的情形时顿了顿。   她看到好些路人三五成群站在离大路不远的地方,从头顶水罐的农家妇女到神情疲惫的旅人各色都有。公爵夫人转头跟丈夫低声说了几句话,德维特公爵拿起摇铃,吩咐车队从双车并行改为单车前进,并不用路人避让。   “别让大家为了我们忍受日头暴晒。”公爵交待他们。   他还特意叫人将补给车上的牛奶分给因为车队被迫站在水沟边和灌木丛里的人喝。   “再没有比这更仁慈的事了。”被分到牛奶的人都格外感激。   虽然牛奶不值什么钱,而且到了晚上贵族车队里储备的牛奶也会被倒掉,但光是这份心意就十分难得。   “那是从勒梅纳的方向来的。”一个稍微年长的人很肯定地说:“必定是德维特家的大人或小姐。”   和其他人因为交通管制也被挤得离开大路的查理也分到了一小杯牛奶,他转手给了身边的孩子,撩起斗篷往前方看,正好看到最后一辆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马车上的家族纹章看不清,但车队两旁的骑士即使穿着铠甲也难掩不凡的气度,想必就是前代骑士团了。   那种规模的车队,车上坐的不是公爵也必然是公爵直系亲属,比如公爵千金或者……继承人。   小德维特会在车上吗?   查理放下斗篷兜帽,跟着众人重新回到大路上,大家都还要赶路。   他确实有计划去勒梅纳看一看,但在此之前还想顺路去一个地方。   ***   守门人阿托坐在小屋里玩一种骰子游戏,他的狗懒洋洋地趴在门口,看守大门旁一个放在洗脸架上的大铜盆,只要有生面孔进来而不在铜盆里放一个铜子的费用,或者胆大包天想要从里面偷钱,这只大狗就会很凶恶地大声叫唤,引阿托拿着他的烧火钳冲出来。   镇子上的人都开玩笑说他的狗才是真正的守门人。   “你好啊,拉比。”查理轻快地对那只守门狗打招呼——然后毫不留情地被吠了。   阿托立刻扔下骰子跑出来,恶声恶气地问:“你是什么人?!”   查理举起双手:“我从布提辛尔来,想找罗伯特太太购买她的草药。”   他准确无误地说出来镇民的名字,而且罗伯特家的草药确实远近闻名,阿托狐疑打量这个大热天也穿着斗篷的家伙:“交钱了吗?”   查理这才想起来那个守财奴治安官的进城费制度——本来以枫林镇的人口和规模是够不到收取费用的级别的,但治安官为了敛财厚着脸皮夸口要把枫林镇扩建成枫林城,各项制度也要和大城接轨。   虽然接轨的只有收钱的地方。   “我不知道规矩。”查理忙说,扔了两个铜子进大盆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托这才放下火钳,不再理会查理。   查理在枫林镇住了好几年,即使天快黑了也不妨碍他找到路,只是当他沿着熟悉的方向走到目的地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   桐木街22号门前的小花园荒草从生,门窗上到处是蜘蛛网,屋顶有好几个地方都破了,风雨都会从破口灌进去,时间长了阁楼里全是青苔和霉菌。   他掏出怀表,现在是晚上七点钟——路灯还没有亮,但太阳已经下山了,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吃完饭,他快步穿过小花园,绕到22号后门,上面还挂着一把大锁,但被查理用一根掰直的铁丝捅开了。   直到踩上后门厨房铺的地板,查理才发觉自己有多想念这栋房子。他随意把斗篷挂在一个满是灰尘的帽架上,掏出长烟斗开始吞云吐雾。   这栋房子原本是属于一个叫希南的老太太的,她和丈夫无儿无女,当她死后也没人能继承这个“遗产”,于是就闲置了很久。当年查理和哥伦布买下这栋房子时,不但在地下室找到了很多成色很好的老家具,还有希南的很多信件和烹饪笔记,他们很容易能从这些遗物中拼凑出一个热爱生活的和蔼老太太形象,并尽可能在维持原貌的情况下翻新了22号,然后开店,做生意。   直到几年后,养尊处优的小公爵冒着风雪深夜前来。   多么奇怪,从那一天到现在只不过半年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也失去了老朋友。   查理没有点灯,而是和衣在地板上蜷缩着睡了一夜,但睡得不太安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回到了桐木街22号到缘故,他总是怀疑自己听到小锡兵在叫他的声音,充满生气,十分快活。   “查理!我们需要一个信箱 !街上所有房子都有信箱!”   “查理!你为什么用这种奇怪的东西涂风向标?能防备魔女吗?”   “查理!查理!有客人来了!查理!”   查理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想从柜台后站起身来,下一秒却意识到自己躺到地板上。   他不知不觉睡了好几个小时,天快亮了。   十三年前的艾莲娜还没入学呢,更别说成为魔女,后来成为遗产的一部分被艾莲娜继承的小锡兵现在应该还迷糊着,在花园里走来走去。   查理的心情变好了不少,他总算找到了回到十三年前的第二个好处:这时候他的老伙计哥伦布还活着。   他无意干涉历史,但即使不能亲眼见一面,知道对方还在某个地方无忧无虑地活着还是令他无比欢欣。   这份喜悦持续了很久,他用一对漂亮的袖扣在镇上换了一笔钱,因为上面有稀有的宝石,能说会道的查理给了一个很高的价格,居然也被接受了。   其实那是他在从莫克文赶往白桥的途中买的,这种颜色的黄宝石是半途一个小王国的特产,当时价格很公道。但在潘尼格拉这就是来自另一片遥远大陆的宝石,身价倍增。   他用这笔钱在一家旅店里开了个房间,又买了一个质量很好的旅行提箱,两件衬衫,一件夏季外套,两条丝绸长裤,两套换洗内衣和一顶丝质高顶礼帽。   等查理全身焕然一新的时候,又变成了一个俊秀的绅士,即使他刻意避开了树洞旅馆(这时的莫娜还只是个从乡下来帮忙的女孩),但依旧吸引了不少女性的注意。   即使如此查理也没有再穿上斗篷,一是因为他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二是几年后他再次来枫林镇的时候已经是个兔头,有人认出他是几年前短暂来过几天的旅人的几率微乎其微。   他只是尽情享受旅馆的早餐,街道上的阳光和大部分都很熟悉的人们忙碌生活的样子,并在心里一一跟大家打招呼。   大部分人都比他记忆里年轻很多,在街上跑来跑去的孩子几年后就已经变成可以工作赚钱的小伙子了,虽然他们眼下还只是百无聊赖地大声闲聊。   “你听说了吗?”一个男孩说:“闹鬼的事!”   “你别这么大声——大人不许我们讨论此事。”   “但很多人都看到了,桐木街22号……”   本来在看公告牌的查理听到熟悉的词,下意识竖起耳朵。   “我叔父也看到了。”一个孩子神秘地说:“那栋房子明明已经空了很久,但昨天夜里却有幽灵在里面游荡!”   嘶——这是孩子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查理听愣了。昨晚在桐木街22号过夜的是他没错,可他怎么变幽灵了?   “幽灵端着烛台走路,不对,飘动。”   “他看到烛光!”   “时明时灭,好吓人。”   ……那大概是因为他在抽烟。查理哭笑不得,终于知道为什么当时他和哥伦布要买下房子时镇上的报价那么低了。   正在他回想自己昨晚究竟叼着烟斗走了多少个,。个房间的时候,镇上的胖书记骑着驴跑来了,咣咣几下把一份公告钉在布告栏上,然后朝自动聚集过来看热闹的人大声宣读:“今日起至三天后日落为止,不得到叹息湖边钓鱼、取水以及进行其他活动,因为德维特公爵家的少爷小姐想要去游玩!闲杂人等不得随意靠近!”   *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紧张很久,来点儿轻松的种田(?)剧情。 第一百九十章   公爵家的小姐和少爷出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为了让郁闷的小弟弟高兴一点儿, 普莉西亚只花了十分钟就决定带他在领地里玩一玩。阿尼确实因为这个消息精神了一点儿,但当他知道还有两个老师随行的时候又变得有点失落。   但他知道普莉西亚已经很努力了,所以完全没有抱怨。   按理来说父母不在的时候,他们两个孩子是不该独自出门的, 但白兰骑士团的武力值和训练有素在整个帝国赫赫有名, 只要不离开勒梅那就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比起会不会遇到危险,普莉西亚和城堡管家更担心阿尼年纪太小会不会因为在户外待的时间太长感染风寒。   所以随行人员里骑士和医生是必不可少的,厨师乐手和内侍也要安排, 为了精简队伍, 连普莉西亚都只带了两个惯常照顾她起居的女仆。   公爵夫人不在, 第一次, 。。, 单独安排行程的普莉西亚有点儿吃力,最后还是城堡管家帮她做了一部分决定,这花了不少时间, 以致于原定行程不得不往后推了两天。   大概因为如此, 等他们真正出发的时候,阿尼比一开始还要兴奋不少,坐在马车里的时候虽然没有喜笑颜开,但挂在凳子边的两条小腿不自觉随着马车的节奏晃来晃去,普莉西亚觉得这一切都很值得。   即使说出来有点儿狂妄,但她真心觉得阿尼是全帝国长得最可爱的五岁小孩, 即使不是她弟弟她也会这么说——这一点德维特公爵夫妇立场跟女儿一致。包括帝都的王子和公主没有哪个是比阿尼好看的,连公爵夫人都偶尔觉得她生出这个孩子属实有点超常发挥:阿尼的皮肤脸颊白嫩得像埋在雪里的花瓣, 继承了父亲的优越骨骼轮廓和母亲月亮般的发色和瞳色, 糅合起来十足精巧, 在他没有表情或者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简直更像个人形工艺品。   精美绝伦,可没有太多“活着”的感觉。   公爵夫妇也正是担心这一点,小儿子不动不说话的时候这个特质就尤为明显,再加上他生来过于内敛的性格,明明才五岁,懂事后大哭大笑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即使他在学习上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天赋,公爵也难免因为小儿子的与众不同而担心。他德维特公爵的孩子不那么乖巧也没关系,作为父亲他有能力满足子女任何任性要求,只可惜生出来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内敛。满腔父爱无处可放,就很寂寞。   普莉西亚一点都没有自己也是父母心里因为过于懂事而心疼对象的自觉。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她很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应该照顾弟弟,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开心。   但比起大张旗鼓地围起一片草地,一边野餐一边听乐手弹琴,阿尼更乐意看一点儿新奇的东西——白兰堡没有的东西。   在毯子上用银餐具吃饭跟在城堡里吃有什么区别?蚂蚁还会爬到碟子上!草丛里各种看不见的小虫子也让阿尼不高兴,他和普莉西亚的皮肤都很嫩,往往身边的随侍没事,姐弟俩裸露在外的皮肤就被咬出好几个包,在这种炎热的夏天,穿得太严实又很不透气。   普莉西亚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当她发现草地野餐和赤脚踏青并没有油画上那么令人愉悦的时候也很有些泄气,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阿尼的胳膊上都是包。”普莉西亚仰着头让侍女给她的脖子涂上药水:“半夜要再去给他涂一次。”   “芙罗拉会留意时间的。”侍女宽慰她:“少爷今天其实很开心,晚上吃得比在城堡时多。”   “那是因为中午在马车上吃不下什么东西。”普莉西亚用手指卷自己的头发玩:“前面是叹息湖?”   “还要半天的路程。埃拉比已经提前过去,雇佣了一些当地人搭起帐篷,到时候让他们钓鱼——”   她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因为普莉西亚突然坐直了身体。   “你刚才说什么?”   “让他们钓鱼……让大人钓。普莉西亚小姐,您和阿尼少爷是万万不能亲自拿鱼竿的。”   “不是这个。”普莉西亚看着她:“你说当地人。”   “是啊。”侍女被普莉西亚弄糊涂了:“我们外出人手有限,像这样的工作都是提前雇佣附近的农民和工匠完成的,比如除草和搭建凉亭。”   “我们可以到城里玩。”普莉西亚想了想:“别兴师动众的,就十个人,到处逛一逛,说不定能遇上马戏团或者别的好玩的事儿。”   “可是过了叹息湖就出了勒梅那,公爵大人是决不允许的。”侍女劝道:“要知道这个时候你们俩本来都应该在城里上课,等待他们回来以后一起前往林间别墅。”   普莉西亚果断地说:“那我们不进城,让埃拉比他们去,买一些有趣的东西来,尤其是新奇的饮料和糖果。如果有耍蛇人和变戏法的,也一起邀请过来,我们可以在帐篷里看他们表演。”   ***   随行的诗人和歌手对此不太高兴,在他们看来本应由自己包揽一路上的娱乐节目,可实事求是地说,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确实对吊着嗓子的吟唱兴趣不大,尤其是内容多半隐暗晦涩,还要费劲去分析歌词是什么意思,无趣得很。   埃拉比是城堡管家的副手,管家轻易不能离开白兰堡,于是就委派他跟着一起来,满足所有普莉西亚和阿尼“合理的要求”。   帮孩子找乐子解闷,十分合理。   他自己就有一个孩子,比普莉西亚小姐小一岁,埃拉比大概知道现在小朋友之间最流行什么。他领着四个便装骑士在附近的城镇转悠,物色了一个养鸟人,他拥有好几只五彩斑斓的大鸟,还会简单的对话、一个魔术师,,只会难度低的视觉欺诈魔术,但放了一手好焰火,很适合野外表演、还有一个草编匠,能用长长的草叶编出任何东西,成品按个算钱,结构越复杂就越贵。   这些人都能满足普莉西亚小姐“在白兰堡看不到”的要求,只有魔术师可能有点滥竽充数,因为去年公爵大人带着全家去帝都跨年的时候已经看过大陆顶级焰火师的杰作……可是在这种小地方,能找出这几个人已经不容易了。   埃拉比不愿意耽搁太久,他婉拒了治安官的百般挽留,正要翻身上马离开的时候,突然瞥见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嘻嘻哈哈跑过街角。   他这才反应过来一路上看到的孩子出奇地少——虽然眼下天气炎热,但好动的孩子什么时候惧怕过烈阳和寒风?他当下就叫两个骑士领着养鸟人几人出城,自己牵着马往那两个孩子奔跑的方向走。   就在离中心广场不远的一条街上,有人在一家果汁店门前支起了一把五颜六色的、巨大的阳伞,阳伞中央有一张小桌子,一个年轻的男人盘腿坐在桌子后,身边围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这场面可真是壮观极了,孩子们也都坐在地上,活像一堆挤挤挨挨的小蘑菇,脸都冲着那个男人仰得高高的,双手撑着膝盖,不少人双腿中间还放着杯子,看起来很像后面果汁店里的产品。   埃拉比把马栓住,自己走过去,在阳伞外面安静地观察。那个男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褐色的头发在脑后梳成马尾,即使在阳伞下也戴着一顶高顶礼帽,穿着配套的衬衫,鼻梁和眼睛下面都有不少雀斑,不英俊也不丑陋,眼神明亮,表情丰富。埃拉比只听了两分钟,就明白他是在讲一只小鸡误入厨房的冒险故事,   男人的声音很动听,发音也很完美,即使站在音乐厅里为贵族朗诵诗歌也不会有什么不合适。但他在阳伞下讲故事也同样很合适。他的故事里仿佛所有动物都有名字,所有物品都会说话:睿智的老茶壶历经沧桑,最辉煌的时候曾经被摆在亮晶晶的厅堂里为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倒红茶,但随着年龄增长被修补了好几次的它只能在厨房里烧热水;定居在厨房房梁上的坏心眼老鼠总是给小鸡指错误的方向,每一次得逞后都趴在上面哈哈大笑。   埃拉比觉得这个故事每一句话都很荒唐,但他又忍不住想知道这么荒唐的故事要如何自圆其说,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拍了两下巴掌,让孩子们都回家去——   “好啦,故事是讲不完的。”他笑眯眯地说:“你们都该回去了。”   被他的故事强烈吸引的孩子们都大声抱怨,但对方实在很铁石心肠,不顾所有人的哀求,毫不留情地收起大阳伞,又一一捡起被他们摆在地上的杯子,摞成两堆高高的杯子山还给果汁店。   埃拉比的头发被太阳晒得发烫,但他依旧很有耐心地等对方收拾完了以后才上前搭讪。   还有一两个耍赖不愿走的小男孩抱着男人大腿,注意到埃拉比似乎一直在等待,那个男人就很轻松就把两个小鬼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倾身跟他们说了两句什么,这才把他们打发走了。   “您好。”他朝埃拉比抬了抬帽子。   埃拉比友善地对他笑笑:“您的故事真精彩,先生。请原谅我忍不住驻足听完了。”   “只是打发时间罢了。”对方说。   “我叫埃拉比,来自勒梅那白兰堡。”埃拉比说:“不瞒您说,我有个唐突的邀请。”   他看到对方也朝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我叫奥斯卡。”染了头发的查理说。   他放下挽起袖子的衬衫,又站直了一些:“我听过白兰堡,那是公爵大人的玉.岩征里住所……您一定身份高贵。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您说邀请,有什么吩咐就直说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真的忙飞,再多来一个活我就赶不上更新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埃拉比, 你这家伙!说好的不会超过十五分钟——”白兰骑士阿尔弗雷德迎上来,拍了拍埃拉比的肩膀:“结果迟到了快一个小时!”   他瞥了一眼跟在埃拉比身后的青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规矩的衬衫和长裤,没有胡子, 手上只提了个度假用的藤编手提箱, 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但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埃拉比说:“这是奥斯卡。”   查理规规矩矩地朝阿尔弗雷德行了个礼,能够佩剑骑马的骑士算是贵族,虽然对方看起来没什么架子, 但贯彻应有的礼节通常能规避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是阿尔弗雷德。”这个骑士年纪不到三十岁, 身高肯定差不多有七英尺, 说起话来瓮声瓮气:“你也是埃拉比找来变戏法的吗?”   他这番话没有什么冒犯的意思, 纯粹是因为埃拉比这一回正是奉普莉西亚小姐之命进城寻找能给孩子表演节目的家伙, 可奥斯卡看起来——怎么说呢,斯斯文文的。   既不像训练有素的杂技选手,也不像油腔滑调的魔术师, 看起来更像个家境殷实的农家子或者商人家庭出身的小儿子。   奥斯卡眨了眨眼睛, 他确实会变不少戏法,但不打算表演。   “我是个小说家。”查理笑着说:“孩子们喜欢听我讲故事。”   阿尔弗雷德哦了一声,觉得这个说法比较合理。   “我还以为埃拉比留下是偷偷去酒吧了,原来真的是在干正事。”他又拍了拍埃拉比的肩膀。   埃拉比白了他一眼:“我向来认真工作。”   他效率很高地给几个外来人员安排了住的地方,有人对他们携带的行李做周密检查,养鸟人的那几只大鸟是人来疯, 见谁都嘎嘎叫,间或夹杂几句话, 十分吵闹。   从白兰堡来的乐师对此很不满, 认为与这些乡野杂耍团为伍是在拉低他们的身份, 但帐篷数量有限,纵使再不情愿,娱乐工作者们也必须成为临时邻居。   查理和养鸟人魔术师倒是挺聊得来。   养鸟人阿莱来自很远的地方,差不多在大陆另一头——在没有高级交通工具的情况下独自行走这么远简直是个奇迹。而且禽类表演只是他的谋生手段之一,在查理看来,他更像个和自己的朋友结伴旅行的冒险家,只不过朋友是几只聪明的大鸟。   魔术师的家乡倒是离勒梅那不远。他小时候当过几年初级魔法学徒,但因为天赋有限没能进一步发展,但他是真心热爱魔法,于是转而钻研魔术,逐渐也琢磨出了一些技巧,小有名气。   比起养尊处优的家庭乐师,查理更喜欢这些无拘无束的自由灵魂。在未得到许可前他们不能见到两个小姐少爷,但富有的德维特家族给的待遇很不错,几个萍水相逢的临时同事在晚饭后还分别领到了一小壶不错的小麦酒。   他们的营地驻扎在离叹息湖不到十里的平地上,有小河蜿蜒穿过草地,又有成片的树荫,虽然时值盛夏,但外面还不算炎热。   阿尼的主帐篷被布置得很舒适,管家为他准备了不少能调节温度的魔法物品,帐篷里始终像秋天一样凉爽。帐篷里的床单枕头幔帐甚至地毯都是从白兰堡带来的,只为了让他住起来像在家里一样舒适。   普莉西亚的帐篷就在几步之外,今天她有点晕车,下午又陪阿尼在树林里采了两个小时浆果,脸一直红扑扑的,很早就躺下了。   阿尼晚饭后和医生一起去看过她,说有一点儿中暑——普莉西亚垂直到腰际的浅金色长发和层层叠叠蕾丝刺绣小裙子都不利于散热。   普莉西亚自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阿尼又因此不高兴了,这两天好不容易舒展开的小脸又板了起来。普莉西亚坐在床上轻声跟他聊天,向他保证自己明天早上就会恢复精神。   但阿尼的心情没有因此变好,他挥开侍从想把他抱下床的手,自己顺着床沿滑到地上,蹬蹬蹬地走了。   两个随侍面面相觑。   他们照顾少爷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个小少爷跟普通的孩子不太一样,很多时候虽然知道他在生气却找不到原因,无从哄起。   阿尼也不要他们哄。   他明白自己的表现总是不符合身边的人对一个普通孩子的期待,但他年纪还小,不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从何而来,也不愿意跟别人倾诉——实际上,除了在父母普莉西亚和一手把他带大的管家之外,阿尼不喜欢跟任何人说话。   不是讨厌,只是不喜欢。他对“人”以外的东西更感兴趣,比如窗台上的蚂蚁,随着天气改变颜色的树叶,甚至温室里空气的黏稠度,他能感知很多微小但切实在变化的东西,包括人的情绪。   比如现在,虽然身边的人亲切温和的态度挑不出半点毛病,但阿尼能感觉到他们正在因为自己倍感为难。   这种感觉也会让他不高兴。   消沉的情绪似乎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达到顶峰,当埃拉比匆匆走到阿尼的帐篷门前时,时间已经过了午夜。   “已经熄灯了两个小时……一直很安静……以为睡着了。”一个随侍压低声音说:“直到刚才才觉得不太对劲。”   白兰堡的小少爷睡觉时远没有醒着这么别扭,他的小习惯所有近身的人都知道:如果白天外出,晚上必然会起来找水喝;如果上课被老师斥责了,那一天睡相会变差;如果做噩梦,会突然在床上弹动,然后坐起来懵很久,直到确定自己刚才在做梦才会重新躺回去。   今天他和普莉西亚在小树林里玩了很久,随侍早早准备了水和牛奶,但却一直不见他醒来,轻轻上前察看的时候,才发现阿尼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额头。   怕他呼吸不畅,随侍试着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儿,结果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被子边缘隐约可见水渍。   阿尼在哭。这种极少发生的情形居然一下子叫几个大人慌了手脚,本来请普莉西亚小姐过来看看是最妥当的,当她今天身体不舒服,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请埃拉比过来。   埃拉比刚洗完澡,身上还带着水汽,他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床上的球,凭手感猜测那大概是肩膀的部位。   “阿尼少爷,您要喝水吗?”埃拉比问了一个自己都觉得笨拙的问题——可没办法,他的孩子通常都是闯祸被揍了才哭,而且还是大声嗷嗷,根本不会有深夜独自流泪这种过于细腻的表达形式。   阿尼理所当然地一声不吭。埃拉比猜测他还是想家了,或者是想妈妈,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哪有不依恋母亲的呢?更何况公爵夫妇现在可不是在离这里不远的白兰堡,眼下估计都已经快到帝都了,对小阿尼来说这真是很远很远。   白天玩得高兴还想不起来,晚上姐姐病了,自己一个人在帐篷里睡觉,估计还是觉得寂寞了。   虽然寂寞,但小少爷却不让人陪,或者确切的说他只要家人,其余表态要陪他睡觉的人(包括埃拉比)都被他隔着被子蹬开了,虽然小短腿乱蹬没什么杀伤力,但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   被嫌弃的众人面面相觑,值夜的白兰骑士也在门口探头探脑,埃拉比闹心地挥手赶人——他们擅长战斗,却不擅长哄孩子,这种时候凑什么特闹?   轮到这一班的恰好是跟他关系很不错的阿尔弗雷德,当一个壮汉不停朝你挤眉弄眼的时候真的很叫人起鸡皮疙瘩,埃拉比没办法,只得过去。   “搞什么鬼?”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不是新找来几个卖艺人吗,如果少爷睡不着,把他抱起来看焰火怎么样?”阿尔弗雷德提议。   埃拉比给他锤了一下:“大半夜的看什么焰火?少爷还是要睡觉!”   “如果他睡不着——用新鲜玩意转移注意力不好吗?”   埃拉比还想抬脚踹他,却突然停住了。   “安全检查做完了吧?”他问。   阿尔弗雷德立刻意识到他在问什么,还以为埃拉比被说服了,美滋滋地搓手:“当然,晚饭前就完成了,连那几只鸟都洗了一遍,他们身上没有武器,也没有可疑的魔法物品。”   埃拉比若有所思。“请你去叫醒一个人。”   阿尔弗雷德立刻乐了,虽然他不喜欢总是放冷箭的魔法师,但却很喜欢看接近魔法效果的焰火,漫漫长夜值守正无聊得要命。   可埃拉比下一句话立刻粉碎了他的快乐。   “住在第一个小帐篷里的……奥斯卡,那个会讲故事的年轻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不请假   我—一—定—会—更—新—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查理跟着阿尔弗雷德穿过草地, 德维特公爵似乎把大半个白兰骑士团都留给孩子了,即使时值深夜,也有十数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在站岗,在火光照映下脸部线条都很冷硬。   他借着光看了几眼, 感觉跟他印象中的骑士不太一样, 其他人暂且不提, 小希洛跟他的前辈们就简直就不是一个画风,看来骑士团每一代的构成都会根据公爵的个人习惯有所改变。   两个孩子的帐篷相隔不远,不过因为吃过药的关系, 即使弟弟那边闹出了点动静普莉西亚也没有被惊醒。   一个年轻的随侍掀起帐篷门帘, 查理被迎面扑来的凉爽气息吹得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这个四角大帐篷最高处挂着一串玻璃风铃, 每当帐篷里温度上升或下降时, 它都会轻轻摆动, 魔法分子像萤火虫般溢出,散落到每一个角落。   因此这里跟分配给查理几人的小帐篷舒适度简直天差地别,他不禁想起长大后的小公爵马车里那本四季之书。   看来白兰堡的奢侈做派是世袭的。   埃拉比用眼神示意, 帐篷里其他人都出去了, 查理走到床边,在地毯上盘腿坐下。   被戳穿自己哭鼻子之后阿尼拒绝跟任何人说话,一直团在床上不动——但他肯定还醒着。   查理端详了床上卷成一团的被子山,觉得很有意思。   德维特虽然长相中性,但几乎从未被人错认过性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不但性格举止都相当强硬, 而且骨骼长势很好瘦归瘦,但肩宽腿长, 前途一片光明。   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 站在桐木街22号门廊上的小公爵还未成年, 但个头已经高过很多同龄人,在接下来的大半年里更是一直抽条,也有因为长个子太快半夜疼醒的时候,现在看到十几年前的德维特,虽然藏在被子里,但个头仍旧小得可以一只手捞起来。   实在很有趣。   查理很想把被子掀起了看看缩小好几号的哭包德维特是什么样子,但他没有动手,而是朝埃拉比招招手,埃拉比不明所以,但还是走过去,也在床边坐下。   出乎埃拉比意料的是,查理并没有跟床上的阿尼少爷打招呼,而是开始跟他闲聊。   “埃拉比大人,您为什么选中了我呢?”他问。   埃拉比看了床上的阿尼一眼。床上的被子一动不动,但埃拉比觉得他肯定在留心听外面的动静。   “我走过半个城,在路上看到很多忙碌的摊贩和采买的主妇,还有悠闲晒太阳的老人,但却不见多少个玩耍的孩子。于是我寻着他们的踪迹一路找,看到了你。”埃拉比说:“你花了多长时间,才能让孩子们这样喜欢你?”   “他们喜欢的是我的故事。”查理笑着说:“如果我把故事交给您,孩子们一样会跟着您走。”   “可是你去哪找来那样的故事呢?”埃拉比也笑。   “啊,这是个秘密,我恐怕只能告诉您一个人:我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埃拉比明白查理的意思了,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追问:“可那是不可能的——会说话的小鸡、老山羊和猪,我勉强相信它们是中了魔法,可为什么连茶壶和汤锅也会说话呢?”   “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但这也正是我的故事迷人之处,虽然离奇,但那都是真的。例如您今天听到的小鸡莱迪,这个故事就是它自己告诉我的。”   “可是我还是不相信。”   “我能理解您,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是很难相信的。但这世上总是会有许多奇怪的事——例如,五年前我在片不知名的森林里,救过一只很奇怪的动物,它也会说话。”   “我从未听说过哪片森林里有会说话的动物。”   “这正是离奇之处。我是个小说家,为了收集素材,总是在大陆各处旅行。像我这样没有同伴的人出门是很谨慎的,总是带着足够的食物和水,指南针和地图也必不可少。但奇怪的是,我明明严格遵循地图路线走,可还是渐渐在密林里迷了路。等我确定迷失了方向的时候,已经走得太远了——这么大的森林在地图上居然毫无标记。于是我只得不停地走,希望能侥幸找到一条生路。可是神没有听到我的祈祷,我整整迷路了三天,带的水快喝完了,疲惫使我精神涣散,仿佛出现幻觉。”   “我隐约看到树木之间有东西在动,于是走过去……您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查理压低声音问。   埃拉比瞥了床上一眼,感觉原本紧紧卷起的被子像是打开了一点点缝隙。   “您看到了什么?”埃拉比也小声问。   “哪怕我画出来给您看,您恐怕也不会相信世上存在那样的动物:它还没有我大腿高,身体有点像充了气的短腿蜥蜴,脑袋则像河马。可最最奇怪的是,它背上还有一对蝙蝠似的翅膀,跟它的肚子比起来,那翅膀实在有点小,很可能只是装饰用——但无论怎么说,那也是一双翅膀。”   “世上真的有那样的动物吗?”   “我也很奇怪呢。它被一大卷野生藤蔓牢牢捆住了,一看到我,就大喊大叫起来。它说:‘站在那儿看什么?没有看到我被困住了吗?假设你有一丁点同情心,就快过来救我!’”   “我当然没有过去。当时的我也没见过这种奇怪的动物,于是我问它:你是什么?结果它非常生气,说它是龙。”   埃拉比:“……”就算是在讲故事,也没有必要把龙描述得这么奇怪吧,害他刚才还认真思考这究竟是什么四不像。   “它不仅说它是龙,还有名字,叫做吉诺。”查理的声调很和缓,没有多少起伏,跟安静的夜晚时分匹配。   “我看出它还是个孩子,于是砍断藤蔓把它救出来,为了报答我,它同意领我走出森林。您肯定在想,如果它这么熟悉森林,为什么会被藤蔓困住呢?我也很奇怪这一点,结果吉诺告诉我,那不是普通的藤蔓,普通的藤蔓困不住龙。”   “‘这是被坏魔法师施了法的藤蔓!’吉诺愤愤不平地说:‘森林深处住着一个魔法师,他是世界上心眼儿最小的人,如果谁得罪了他,他一定要想尽办法这么对方——你有吃的吗?我肚子实在太饿了。’在我看来,它的肚子那么圆滚滚,很不像挨饿的样子,不过我还是把自己的面包分给它。吃了东西的吉诺脾气变好了很多,它一边领着我朝森林边缘走,一边跟我讲森林深处魔法师的事。那个魔法师讨厌和人类接触,于是离群索居,在森林里建起一座高塔,塔里全是魔法书,塔下还有一个花园,但里面种的不是玫瑰或百合,而是各种珍贵的草药。”   埃拉比听得有点入神:“那他一个人在森林里怎么生活呢?人总要穿衣服、吃饭的吧?”   “正是如此。魔法师每年都会离开森林一两次,到附近的城市里大采购。吉诺就是在某次他外出的不小心闯进他的高塔,又不小心烧坏了他几本书,被抓住了以后不得不留在塔里给魔法师做牛做马——这是它的说法。不过我询问了一下,它的工作主要是给草药浇水和捉虫,偶尔打扫一下高塔楼梯。我觉得魔法师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坏,不过吉诺愤愤不平,又同我说了很多魔法师的坏话。结果您猜怎么着?”   埃拉比刚想开口,却看到查理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两人不发出声音地站起身,查理上前倾身观察了一下,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被子。   按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不过埃拉比还有点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而且——他屏住呼吸,看奥斯卡动作很慢很慢地把被子往下拉。   即使有魔法物品控制温度,把自己卷得密不透风还是会热的,阿尼的浅金色头发有点被汗湿了,他侧躺在床上,手里还紧紧握着被子不放,但眼睛闭着,呼吸均匀。   他已经睡着了。   查理忍不住无声地笑起来——说实在的,德维特一直都挺有男子气概,脾气也因为出身优越而有些硬梆梆,虽然知道谁都有小时候,但真正看到实物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感叹时间的神奇。   蜷缩在床上的孩子没有一处不圆乎乎,脸颊被压得有些溢出来,睫毛和眉毛的颜色都有点浅,但形状很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泣而塞鼻子呼吸不畅,嘴巴也张着,跟脸颊一样被挤出可爱的形状。   唯一能看出一点和成年后相似的痕迹,是他睡着后依旧有些拧紧的眉毛。   这种神态在成人脸上很常见,但放在五岁孩子这里就有些违和,查理把被子拉到他脖子下面,抬眼看埃拉比。   埃拉比下意识说:“阿尼少爷今天晚上心情不好,多亏了你。”   查理眨眨眼睛,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德维特小时候的名字——今天和养鸟人他们一起接受各种安全检查的时候谁都没有提起雇佣他们的贵族小姐少爷叫什么名字。   这个名字和小时候的他很相配,但替换成几天前还对他甩脸子的公爵就莫名好笑。   沉沉睡去的阿尼听不到别人正在谈论自己。他本来是睡不着的。他觉得普莉西亚本来可以不生病——只要不穿那些麻烦的衣服,不留那么长的头发。   可是他们身边总有讨厌鬼要求他们“行为举止要符合身份”,普莉西亚不会违逆这种要求,阿尼觉得她生病就是那些规矩害的,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而之后身边人的表现也让他更不高兴。他生气是有原因的,这原因跟照顾他的两个随侍无关,也跟埃拉比无关,他也没有为此迁怒任何人,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发愁,觉得自己是在制造麻烦?   越想越委屈的阿尼在睡觉的时候忍不住就要哭,结果还被人发现了,恼羞成怒的他决心今晚不睡觉,也拒绝跟任何人说话,无论谁来他都坚决不理会。   如果他们胆敢去找普莉西亚……阿尼在被窝里盘算,那他就像所有人发脾气,就跟他们预想的一样。   可是埃拉比没有去找普莉西亚,他带了一个陌生人进来。   那个陌生人也没有装模作样地向他请安,而是一直在跟埃拉比说话。   阿尼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讨论什么,结果对方却开始讲故事——这个人有副好嗓子,阿尼越听越困,总想着偷偷掀起被子看一眼对方是谁,但始终没有实施,因为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一醒来立即就想起昨晚在他床边说话的人,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等在一旁的还是照顾了他三年的随侍奥莱姆。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阿尼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和埃拉比说了一晚上的话, 却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提过。   但他又不愿意问,如果今天去询问埃拉比,那岂不是告诉大家自己昨晚一直竖着耳朵偷听么。   “阿尼?”普莉西亚摇摇手,她的弟弟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坐着不动, 看起来好像一个正在发呆的娃娃。   可爱得要命。   不过普莉西亚知道阿尼其实不是在发呆。这孩子的思维敏捷程度很惊人, 因此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表情和肢体……有点跟不上大脑的运转速度。   这个时候的阿尼很容易任人摆布,一大早就过来看弟弟的普莉西亚和自己的随侍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始拿出各种衣服来给他试穿, 等阿尼回过神来, 她们甚至已经开始烧热烙铁了, 吓得他立刻跳下脚凳, 离得远远的。   普莉西亚哄他:“这个不烫的。”   阿尼板着脸拒绝:“不。”   “好吧。”普莉西亚有点遗憾, 阿尼头发颜色很漂亮,她一直想给他试试可爱的天使卷发造型,但这孩子对此警觉性很高, 说卷发的烙铁想刑具。   虽然烫头计划失败, 但普莉西亚还是趁他刚才走神的时候给他套了一身工艺非常讲究的复古小礼服,阿尼虽然不喜欢在非正式场合穿成这个样子,但木已成舟。   “今天埃拉比准备了有趣的节目。”普莉西亚对他说:“他们找到了一片干净的草地,我们可以在那里吃午餐——别这样撅着嘴巴,我保证今天一定不会有小虫子爬餐盘。”   原本驻扎在小树林边的车队往东走了二十几里,这里有一片开阔的洼地, 还有一条很浅的小溪,看走势应该是汇入叹息湖的某条支流, 但因为离得远, 水很浅, 连阿尼和普莉西亚都能在水边泡一泡脚。   阿尔弗雷德对几个外聘艺人做了周密检查,恨不得连他们的裤头都要拆来看看是否藏了什么符咒,养鸟人他们对此稍有微词,但白兰堡给的报酬实在太多了,因此当阿尼和普莉西亚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呈现出来的笑容十分真诚。   阿莱肩膀上站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也是他团队中的鸟老大,能够带领其余的鸟做各种杂耍表演,例如列阵低空飞行、听指令叼选轻小的物品,还能跟阿莱对话——只有两只鸟是会说话的,但它们的声音很嘶哑,并不怎么动听,其中还有一只用词有点粗野,好几次都要退口而出骂脏话,但每一次都被很了解它的阿莱及时捏住嘴巴,逗得普莉西亚咯咯笑。   公爵夫人也曾经在城堡里养过鸟,但那些漂亮却柔弱的小鸟对环境十分挑剔,照顾不好就很容易生病,但性格都很温顺,会用脑袋蹭人的手撒娇。   跟那些小鸟比起来,阿莱的鸟简直就是街头小混混,但与其说它们表演得很精彩,不如说它们表现出来的生命力和通人性程度更惊人。   阿尼目不转睛地看完他们表演,然后问阿莱:“这些鸟是什么品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也想要养。   “我也不清楚它们的品种,少爷。”阿莱小心地说:“它们是我在旅行途中慢慢收留下来的。”   他已经在大陆各处做过很多表演,当然看得出这个漂亮矜贵的孩子对他的鸟感兴趣,而有钱有势的贵族向来不屑也没必要压抑欲、望。   阿莱肩上的彩色大鸟偏过头和阿尼对视,阿尼身边的骑士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尖利的鸟喙。   不过阿莱预想中的询问(或告知)并没有发生,那个小男孩看了他的鸟好一会儿,转头朝一旁的小小姐摇摇头。   “它不愿意住城堡。”阿尼对普莉西亚说:“算了。”   普莉西亚看不懂弟弟和大鸟刚才那番眼神交流,更辨认不出那张鸟脸上有表达出什么意愿,但阿尼有种神奇的本领,他很容易感知人和动物的情绪,如果他说那只鸟不愿意,那就一定是不愿意。   听到这个年纪的贵族小孩居然知道“克制”这件事,阿莱掩饰住自己内心惊讶的表情,恭敬地接过旁人递给他的水盆,让他招呼所有的鸟到一旁休息喝水。   其实他并不太担心有钱人因为感到新奇而强取豪夺,因为……   “如果强迫抓住它们,它们会在付了钱之后开笼子逃走。”阿尼继续对普莉西亚说。   还没走远,听到这句话的阿莱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水泼到草地上。   普莉西亚用眼角瞥了一眼养鸟人的背影,摸了摸弟弟的后脖子,确定他没有出汗之后问:“还不到午饭时间,要看魔术吗?”   “不看了。”阿尼朝四周张望了一下,从椅子上滑下来,推开想要扶他的手:“我要回帐篷休息。”   “那我……”   “我自己回去。”阿尼强调。   普莉西亚挑眉,没有坚持。   他们以普莉西亚和阿尼的帐篷为中心安营扎寨,只要不离开白兰骑士的警戒圈,让阿尼自己到处走走也不是不可以。   埃拉比大概知道阿尼少爷想干什么,他笑着跟普莉西亚低声讲了昨晚发生的事。   “讲故事的人?”普莉西亚歪头:“阿尼是想去找他完成昨晚的故事吗?”   她很了解自己的弟弟。   阿尼背着手蹓跶回自己的帐篷,然后开始对帐篷里的饮料和饼干挑三拣四,把随侍都打发去重新准备点心,然后才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帐篷。   不用问埃拉比他也知道那些江湖艺人会被安置在哪个地方,一定是跟那些乐师在一块儿,按职能圈地是德维特家的规矩。他刚才看过了,埃拉比把养鸟人和魔术师都带过去,可他们的声音跟昨晚那个人都不一样。   所以埃拉比今天一定没有安排那个人服侍,可阿尼只记得昨晚听到那个怪东西自称是龙那儿就睡着了,今天他很想知道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查理正在帐篷里睡觉。   并不是他懒惰成性一觉睡到大中午,而是他的帐篷离白兰堡乐师们的帐篷最近,昨晚那群被闲置的艺术家来了灵感,聚在一起写歌,还边写边唱,虽然没有了兔子耳朵但听觉依旧灵敏的查理被迫欣赏了一整夜,直到破晓才消停。   阿尼不知道这件事,只觉得这个人真是有够邋遢的,连乞丐都不会在大白天这样睡觉。   他背着小手走到查理的床边观察,这人皮肤不黑也不白,鼻子不塌也不挺,一脸的雀斑,头发也没什么光泽,皮肤倒是还好,没有多少劳动的痕迹。   看起来超级普通。   这样的人真能独自在大陆旅行,还见识过很多奇闻逸事吗?   他是支开别人才能遛过来的,可没有时间等他自然醒,阿尼凑到床边,伸手戳了戳查理的脸。   差不多他一碰到查理,查理就醒了——但他没有立即睁开眼睛。   在白兰骑士的领域里总不至于这么容易就闯进刺客。   见他没有反应,阿尼又戳了一下。   居然还是没有动弹。   阿尼想了想,踮起脚把半个身体都趴到床上,预备伸手去摇他,结果查理毫无预兆地突然睁开眼睛,和他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这下把阿尼吓了个结实,他下意识想跑,但脚离地面还有一点距离,只能无效扑腾。   查理坐起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用肚子把自己往后挪,直到脚够到地面以后才扶着床站直,脸上一副受惊的表情。   “你是谁?”等他站稳了以后查理才明知故问道。   阿尼愣了。   这个声音正是昨晚讲故事的人。可是,可是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家伙——一般路人没有接触到他的机会,能站到公爵小儿子面前的人则不会不认识他。   不过昨天晚上他一直捂着被子,这个人认不出他好像也很正常。   阿尼说:“我是德维特公爵的长子阿尼。你叫什么名字?”   查理露出一个含蓄的惊讶表情。   “原来是阿尼少爷。我是奥斯卡。”查理忍笑回答。   原来十三年前的德维特就已经包袱这么重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忘记摆架子,只是五岁儿童再怎么成熟都有限,阿尼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衬衫和外套前襟被蹭得乱七八糟,还怪神气地仰着头问话。   “真是失礼了,让您看到我这副样子。”查理也下了床,给阿尼搬来帐篷里唯一一把梯子,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提着他的肋下把他摆到椅子上。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连阿尼都没反应过来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触碰自己的——紧接着,这人居然更若无旁人地开始洗脸。   这种态度让阿尼有点懵,更令他吃惊的是对方好像是真心觉得自己跟偶尔跑到自己卧室的邻居家孩子没什么区别,自然得毫无破绽。   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看着奥斯卡有条不紊地整理仪表,阿尼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衣服已经变得乱糟糟的,十分不体面。   于是趁着奥斯卡弯腰从行李箱里找薄荷水,阿尼把自己的衬衫往裤子里塞了塞,然后试图把有些歪掉的领结弄正。   但今天为他穿衣服的不是他的随侍,而是普莉西亚身边那个不苟言笑的女仆,而且连这套衣服都不是他带的:天知道普莉西亚为什么会在自己的行李里加上弟弟的小礼服。   阿尼记得几种最常用的领结打法,但今天这种好陌生,他拽来拽去,最后反而更不成样子。   查理系上最后一颗扣子,看到小德维特乖乖坐在椅子上跟领结战斗,又忍不住想笑。   “我来帮您吧?”查理蹲到椅子子前征求他的意见。   阿尼很奇异地被取悦了——从来没有人这么郑重询问过自己的意见,大部分人都把照顾他视作理所应当的义务,不会给他接受与否的余地,而普莉西亚和父母的询问大多数时候只是出于宠溺。   于是他松开手。   领结没有被阿尼完全松开,查理观察了一下,笑着说:“还好,我恰好系过这种——”   他只说了一半就顿住了。   阿尼觉察出他的情绪变化,歪头看他。   查理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阿尼身后,伸手解开已经散了大半的领结。   “这种系法不常见。”查理轻声说,把动作放得很慢,好让阿尼看清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是专门搭配您身上这种复古衬衫的设计而来,但因为必须搭配特定款式,使用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他虽然常穿礼服,但这件衬衫的领口样式有些奇怪,他换了几个打法都觉得不对劲。   德维特扫了一眼,站起身来就着灯光看了看。   “这是以前的复古样式,现在很少有人使用了。”   ——第 一百三十五 章   上一章的胖龙吉诺与魔法师的恩怨来自很多年前的小短篇《翡翠山谷》,专栏里有,对那个故事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免费喔。 第一百九十四章   阿尼是个略微有些洁癖的孩子, 除了家人,他一向不怎么愿意让旁人近身,因为他能感觉到人身上存在的各种味道和气息,洗衣房没有充分晾晒的衣料味, 上午吃过茴香饼残留的气味, 包括活动后的汗味和说话时嘴里的气息都让他不自在。   其他人却没有他这么敏感, 要么是“我没有闻到特别的味道呀,阿尼”,要么是“再加一点香水吧, 这是帝都送来的最新款式”——阿尼还不到能欣赏香水的年纪, 只会觉得经过调制的人造香味熏得他打喷嚏。   所以奥斯卡第一次把他抱上椅子的时候, 他后知后觉僵硬了一会儿, 然后偷偷吸了吸鼻子, 发现居然还好。奥斯卡似乎不是容易出汗的体质,即使离得很近也没有闻到皮肤上的油脂味。   稍微放松了一点儿的阿尼好奇地看着对方给他系领结,这个男人长相一般般, 手指却形状优美, 布料在他指间滑动的时候很像在弹奏弦乐器。   “好啦。”查理最后给他调整了一下小领结,绕过椅子坐到床上,歪头看他:“阿尼少爷,您找我有事吗?”   阿尼扭头看了看帐篷入口,外面空无一人,很安静。   “埃拉比说你会讲故事。”阿尼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他:“你的故事是从哪里来的?”   “是时间告诉我的。”查理说:“例如昨天晚上在您那儿讲的故事, 就是我的真实经历。”   阿尼有点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了一下,不过查理没有让他尴尬很久, 又给他从头讲了一遍那个郁郁葱葱的森林里发生的奇遇。吉诺是一条很有个性的幼龙, 活力十足, 骂起人来滔滔不绝。   那个魔法师是不是真的有他描述的那么坏有待商榷,但魔力高强是真的。吉诺越说越起劲,连魔法师用羽毛丰盈的小鸟充当抹布给他的书掸灰这种虐待行为都说了,结果在经过一颗老杉树的时候,树干突然一阵诡异的抖动,从树冠里落下数不清的彩色毛毛虫,全部掉到了小龙吉诺身上。   阿尼听得毛骨悚然,他最讨厌没有脊椎的软体动物,而且……   “毛毛虫的刺是很痛的。尤其是颜色艳丽的品种,能把人扎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查理说:“但是很奇怪,我和吉诺离得很近,身上却一只毛毛虫都没有。我猜魔法师听到了吉诺的抱怨,这是惩罚。”   “那只龙可能说谎了。”阿尼很公正地说:“毛毛虫没有靠近你,说明魔法师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查理笑眯眯地说:“吉诺是个大嘴巴,但心肠不坏。我花了一个小时帮它把毛毛虫全部清掉以后,它确实把我领出了森林。”   “那个森林在哪儿?”   “这就更奇怪了——事后我曾经想再次寻找那片森林,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那个地方人烟稀少,想找个向导都不容易,我无法在那里停留很长时间,最后不得不遗憾离开。”   阿尼认真地说:“历史老师说龙族在三百年前就放弃了大陆,集体迁往外海,从此成为传说中的生物。如果你看到的是真龙,那可以——”   他想了想,似乎正在脑海里翻书:“可以向帝国申请探寻,一旦被证实发现如此有价值的生物,你能获得文化勋章甚至爵位。”   查理总是忍不住想笑的冲动,因为阿尼的架子实在是端得太高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在你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出一大串诸如“探寻”、“爵位”的话,这种反差感真的令人忍俊不禁。   更要命的是他知道十三年后的阿尼也还是这副腔调,无非就是更成熟些、更有底气些,气质更能唬人些——可这个架子多年后德维特公爵端起来挺合理的,现在还不行。   “我只是个小说家,不需要爵位。”查理说:“您看,财富和封地哪一样会使我看到龙、看到传说中的树木和珍兽、经历刺激的致命冒险呢?”   好像说得有道理。阿尼呆了呆,身体又往前倾了一点点。   “珍兽是什么?”他又问。阿尼并非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虽然年纪小,但他的父亲德维特公爵并不是会把孩子关在城堡里温室教育的类型。他已经跟随父母去过帝都、东边港口城市和与多伦大陆接壤、建立在峡谷里的边境大城市。   可那些繁华的城市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森林和龙。   “珍兽是什么?”阿尼追问。   “那是……”查理刚开口,就看到有人掀起帐篷门帘,是埃拉比。   阿尼转头也看见埃拉比,想起自己是偷跑出来的,顿时有点不安。   随意藏匿自己行踪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德维特公爵教导过阿尼,他是身份特殊的帝国公爵之子,不夸张地说,他的一举一动都维系着很多人的命运。   他其实对公爵长子的使命还有点模糊,但不妨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埃拉比平时很温和,但在老管家不在的时候作为副手的埃拉比代表的就是老管家的立场,在这种情况下,埃拉比会变得很严厉。   “少爷。”没有笑容的埃拉比喊了他一声,阿尼自己滑下椅子朝他走去。   埃拉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阿尼撅起嘴巴,但还是点点头。   “普莉西亚小姐在等您。”父母不在的时候,姐姐就要负起教导的责任。   查理也站起身来,阿尼个头太小了,又低着头,看不到埃拉比的表情——这家伙虽然语气冷淡,但表情很平静,完全没有少爷失踪了寻觅无门的紧张模样,再加上营地里到处是值守的骑士,查理不相信没人看到阿尼走进自己的帐篷。   在他看来,纯粹是因为现在午饭时间到了埃拉比才过来的,他一直掌握阿尼的行踪。   可惜小少爷不懂钓鱼执法为何物,自知理亏的他没怎么反抗就被埃拉比牵走了,查理看他低着头走路的小背影,连那头漂亮的浅金色短发看起来都不神气了,不禁觉得他很有点可怜。   但他知道现任德维特公爵夫妇再过几年就会遭遇意外双双丧生。而阿尼要成为德维特,要学的东西太多了,留给他的时间却很少。   知道德维特的成长历程辛苦大于快乐是一回事,亲眼见证又是另一回事。之前查理虽然喜欢德维特,但也时常觉得他十分矜持和自满,对他人要求总是过于严苛,现在看到阿尼的模样,又觉得他能平安长大其实很不容易。   ***   “我不会对奥斯卡怎么样的。”埃拉比看阿尼总想回头看的样子,觉得奥斯卡简直像童话里的吹笛人——仿佛他天生有一种魔力,使小孩子很容易就喜欢上他。   “您是公爵之子,奥斯卡无法拒绝您的要求,而且也不是他怂恿您偷偷溜走的……是他怂恿的吗?”   阿尼摇摇头。   埃拉比其实很疼他,所谓请普莉西亚教育和处罚只是象征性地罚他饭后抄写几篇古文诗而已,白兰堡所有人都知道姐弟俩是因为思念父母才出门散心的,大家都想尽可能让他们快活一些。   大概是惩罚.与衍不痛不痒,阿尼心情又变好了,他挨着普莉西亚一起坐在长凳上,跟姐姐讲从奥斯卡那里听来的故事。   普莉西亚也觉得很有趣:“他是小说家还是演说家?埃拉比说他在城里召集了半个城的孩子听他讲故事,是不是他的书其实卖不出去,主要靠讲故事来赚钱?”   “他说他只出过一本名叫《葡萄藤》的书,讲的是住在葡萄藤下的纺织娘的一生。但纺织娘的寿命很短,所以书也特别薄。”   普莉西亚眨眨眼睛,觉得这本书听起来很不靠谱。   但阿尼看起来挺高兴,这是很不容易的事。   并不是说她的小弟弟弟弟感情缺失不会快乐,而是通常让阿尼高兴的对象很少是“人”。他会因为特别精巧的玩具或者十分稀有的动物兴奋,但极少在与人互动上获得相同的愉悦,公爵夫人曾经私下跟女儿发愁,很担心阿尼会因为与人相处过于冷淡而误入歧途——所谓的歧途,指的是亲自去侍奉神,一辈子都活在教堂里。   难得他对什么人感兴趣,哪怕只是短暂的热情,也是一次了不起的进步。   普莉西亚说:“他说自己走过大陆很多地方,那肚子里一定还有很多故事。可是我们明天就要返程,那该怎么办呢?”   父母不在,他们不能在城堡之外的地方逗留太久,不安全。   阿尼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他拉着普莉西亚的手要求:“我要把他带回城堡,天天讲故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想找个读音相近的名字给阿尼,但目前没什么收获,大家什么建议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不知道你是交了什么好运道, 才会得到这样的机会。”随行的乐师如是说。   要成为白兰堡专属乐师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大部分都出生于礼乐世家,从出生起就拥有良好的教育和训练条件,但即便如此也还是要比其他人更努力才行——只在勒梅那脱颖而出还不够, 他们要在整个帝国都出类拔萃才可以。   因此虽然阿尼和普莉西亚不太能欣赏乐师们的专业艺术, 可他们确实都是这个领域的佼佼者。   长年累月的练习跟与生俱来的天赋才使他们在白兰堡拥有一席之地, 结果奥斯卡,这个埃拉比在路边随手捡到的流浪小说家,只因为阿尼少爷喜欢, 轻轻松松就获得了进入城堡的资格, 这叫他们心里有些难以平衡, 说话也不禁有些酸溜溜的。   “不知道你走了什么背字, 才会被大人们看上带走。”养鸟人阿莱则是这么说。   白兰堡的营地正在整理准备返程, 阿莱的短工也打完了,普莉西亚给了他和魔术师一个很令人满意的报酬,从昨晚开始他们脸上都情不自禁地带着笑, 只有奥斯卡被点名跟着一起走这事有点儿遗憾——他们三人一见如故, 养鸟人和魔术师真心为奥斯卡失去自由感到可惜。   查理只是笑。他本来就是为了小公爵而来,跟着走倒是求之不得,只是站在历史缝隙里,很多时候他都有些束手束脚,生怕走错一步对未来产生不利的影响。   目前为止查理一直很谨慎,掩饰本来容貌的劲头比当年躲避艾莲娜时大, 除此之外……   “这只是暂时的。”查理对阿莱他们说:“孩子总会长大,幼年时的热情通常不会很持久。阿尼少爷现在还小呢。”   “说的有道理。”魔术师把自己的小道具都塞进手提箱里, 一个弹簧小青蛙从他手边蹦出来, 掉到地上, 他连忙弯腰去捡,很爱惜地掸了掸青蛙上的灰。   “去白兰堡也是个好差事,他们给钱都很大方,干了这一笔,离我购买马戏团帐篷的目标又进了一步。我巴不得他们也叫我去呢。”魔术师扣上箱子,补充了一句:“不过不能长久待在那里,赚够了钱我就要去环游大陆,让更多人看我表演。”   查理和阿莱都很支持他的远大理想。查理把自己的高顶礼帽送给了魔术师,而阿莱送了他两颗比鸡蛋大一圈的鸟蛋,说这是未来马戏团的赞助,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蛋里会孵出什么鸟来。   三人依依惜别,查理带着自己的全部财产,一只手提箱上了德维特家的马车,但不是阿尼或者普莉西亚搭乘的那一辆,而是跟两个负责出行家具的仆人挤在一起。   马车里当然没有能够调节温度的魔法物品,和他同车的两个男人不善言辞,一路又颠簸,旅途实在不是很舒适,但比步行要好得多。等他们进入勒梅那的地界时,速度明显放慢了下来,查理趴在车窗上朝外看,郊外的果园已经开始挂果,农民都冒着大太阳在劳作,大家似乎都认识德维特公爵的马车,但只有离得近的路人才会原地摘帽示意,远处的人该干嘛还是干嘛,并不大惊小怪。   看来阿尼的父亲,现任公爵是个仁厚的人——查理曾经见过在这种天气被绑在城门上被晒得不成人形的人,而罪名是穿得过于破烂“玷污了领主的眼睛”。   横向对比起来勒梅那的环境要宽松不少,白兰骑士也一如既往地受欢迎,一路上总有孩子大呼小叫地跟着车队跑,有胆大的还会恳求骑士们让他们看一看如何在马上拔剑作战。   普莉西亚外出一趟觉得很疲惫,很想回城堡里泡个澡再好好睡一觉,她自从中暑之后身边的人都很紧张,埃拉比强硬地提前结束行程回白兰堡的原因也是因为小姐的身体不太好,因此阿尼虽然没有尽兴,但也没有表示反对。   只是公爵夫妇不在,有些事情还是非得他们不可。   “叔叔?”普莉西亚歪头:“我的父亲是独生子,母亲只有两个姐妹。”   从城堡而来的人谨慎地压低声音:“管家查证过,是您的母亲的妹妹丈夫的表弟,没有袭承爵位,依靠家族赠予的财产生活。他们坚持要见您和阿尼少爷,管家暂时将他们安置在别庄,这也使他们不满。”   甚至扬言如果有人阻挠他们见不到两个孩子,就前往帝都寻找公爵夫妇。   “他们要干什么?”普莉西亚稍微坐直了身体,一旁的女仆立刻把一个柔软的靠枕塞到她身后。   “没有明确说明,但管家认为来者不善,让我赶来提前汇报。”   普莉西亚回忆了好一会儿,确定两位阿姨历年的来信里从未提起过这位亲戚。   她没有立刻告诉弟弟这件事,两人还是依照原定计划回到家。   因为主人都不在沉寂了几天的白兰堡登时热闹了起来,洗衣妇忙着来回穿梭,涤洗这两天积累的所有布制品,负责管理器皿的人按清单逐个核对,有条不紊地把一切暂时被带离城堡的小型家具和装饰品当回原位或收进仓库。   查理被安排进西南塔楼,底层有一个挑高大厅,穹顶覆盖着银蓝色毛毡,上面印着德维特的家族纹章,正中间是一个壁炉,石头地板上也铺着巨大的地毯,除了墙边一排盔甲骑士作为装饰之外没有其他东西。   沿着楼梯往上走,几层都是住人的地方,但下面两层都是集体宿舍,只有第三层有很多单人间,统一布置有帷幔床、一张写字桌、一个小衣柜和两张高背扶手椅。   这是不需要干体力活的楼层,拥有单人房间的都是城堡里的“技术工种”,例如这一次随行外出的乐师们、为主人设计服装样式的绣工——还有查理。   查理在石窗边的桌上铺开一张稿纸,拧开墨水瓶,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不属于这个时空。此时此刻,十三年前的查理还在学校里,可能刚下第三节 课,正在跟朋友讨论今天午饭的菜单。   笔尖在纸上写下今天的日期,他思索了一会儿,此时的少年查理远在多伦大陆,而记忆中他安然无恙地顺利度过了几年学生时代。为了不节外生枝,别说离开大陆,就连学校所在的城市都没有离开过,即使是节假日他大多数时候也都是待在学校的图书馆里。   所以只要他不作死跑到多伦,在这个时间自己和少年查理相遇的概率趋近于0。这一点很重要,查理现在倾向于哈利夫的魔法门本质上是在发掘法则的空子,因为自然法则绝无可能为某个微不足道的人类意志发生改变。   但如果被法则捕捉到这个漏洞,就极有可能会被修复——或者说清除错误,查理就是这个错误。   被发现的可能有:1.与同个时空的自己相遇 2.利用记忆高调改变某段重要历史   这两条他都可以主动规避。   查理另起一行。   回去的办法:1.主动通过刚才两个办法暴露自己,赌法则修正错误的方式是把自己送回原来的时代——但风险太大,怎么想都是直接宰了他更方便快捷。   2.参考哈利夫的思路重建一个时间魔法,利用相同的原理反向逆推时间。这个办法理论上可行,但哈利夫在钻研魔法时不吝成本,甚至用活人性命进行实验,查理肯定做不到这一点,这就意味着大量保守且作用微小的前期实验和调试,运气好的话研究个三五年也大概能成功。   三五年啊……查理眼神涣散了一下,觉得实在太久了一点。   他和德维特才互相袒露心迹,就被接踵而来的一堆屁事搞得屁滚尿流,自己还被哈利夫的魔法弄到了过去,先前仅有的几个吻都是忙碌间隙偷来的,浪漫是挺浪漫,可多少叫人不太甘心。   感情刚刚萌芽就搞异地恋,很不利于后期发展。万一德维特以为自己死了怎么办?黯然回到潘尼格拉?帝国多的是想要安慰失落的白兰公爵的人,到时肯定有大把漂亮的年轻人前仆后继。   这怎么行。   或许应该寻求这个时代的大佬帮助?他记得自己老师有个朋友有在研究时间魔法,但因为课题敏感一直得不到财政资助,转头研发自动加热水管系统名声大噪,转身就赚到的钱继续研究时间魔法,有一阵子几大报刊轮流谴责他,骂得不关心这个领域的人都印象深刻。   查理在稿纸上写下记忆中的名字,并在上面画了个圈。正想继续回忆当年最后一次听说那个大师在哪里定居时,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一个穿着高筒袜的男孩站在门口,年纪不超过十三岁,是城堡里高级仆佣的学徒,时常干一些跑腿的活儿。   “奥斯卡先生,埃拉比大人叫我向您传达,原定于下午茶时的安排取消,普莉西亚小姐的阿尼少爷另有要事。您不用过去了。”他一板一眼地说。   查理眨了眨眼,朝他笑起来:“谢谢你来通知我。你叫什么名字?”   “汤姆,先生。”   “汤姆,你知道取消下午茶的原因吗?”   城堡里很多人都知道,这算不上什么秘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汤姆说:“从远方来了几个亲戚,有点儿——”他原本想说吵吵闹闹,但及时意识到即使普莉西亚小姐和阿尼少爷不喜欢这群不速之客,对方也不是自己可以随意嘲讽的对象,及时改口:“有点儿热情。”   这已经是汤姆能想到最含蓄的说法了,要知道对方可是一直伸着脖子等小姐少爷回来,但姐弟俩谁都没有给他们眼神,一回白兰堡就休息了,听到消息的“客人”带着一大家子跑到城堡里吵吵嚷嚷,拐着弯说小姐少爷没有礼貌,亲戚来了毫不理会等等。 第一百九十六章   虽然管家说暂时不必理会也可以, 但普莉西亚听到那几个远亲在别庄很不安分,对仆从格外傲慢,挑三拣四,还气哭了她的朋友, 负责更换床单的小女仆娜娜。   娜娜比普莉西亚大三岁, 父母世代为白兰堡服务, 普莉西亚跟这些差不多年纪,在城堡里帮忙的小女佣关系都很不错,公爵夫妇一向的教育也是淑女不可刻薄待人, 这些年轻的小姑娘很少受这样的委屈, 忍不住偷偷哭了鼻子, 普莉西亚为此不太高兴。   而且出于礼仪她确实应该跟远道而来的长辈正式见面, 普莉西亚最终决定去别庄一趟。   阿尼只是单纯觉得麻烦, 他根本不认识这些所谓的亲戚。   “他们是来干什么的?”路上他问普莉西亚。   普莉西亚替他正了正衣领,闻言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他们不愿意告诉管家来意(原话是仆人不配打听主人家的事),必须要和我们见面。”   普莉西亚和阿尼都还小, 公爵夫妇并未让他们接触人□□务, 姐弟俩对“亲戚”最明晰的认知更多来自帝都的公主和王子。   因此当他们真正见到传闻中的远亲叔叔以及几个关系更远的“亲戚”时,差点招架不过来——其中有两个热情过头的女眷,差点要把他们俩摁死在自己怀里,如果不是埃拉比上手解围,阿尼都要炸了。   连母亲都不会这样强行抱他这么紧!这个女人还一直在他身上乱摸!   还好管家派了好几个人随行,及时把受惊的姐弟和客人隔开, 但这种初见方式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等大家终于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安顿下来时, 普莉西亚拉着阿尼坐到了离他们最远的位置上。   “普莉西亚, 你已经是个这么漂亮的大女孩了。”自我介绍是他们婶婶的女人用手帕做了个擦眼泪的动作, 普莉西亚看着她过于小心唯恐蹭掉粉的动作,没有应声。   “这一定就是阿尼了——艾玛的心肝宝贝。”他们的叔叔满脸笑容地看着阿尼:“未来的德维特公爵。”   阿尼朝普莉西亚身边挤了挤,他不喜欢这个叔叔,因为对方的神情很复杂,他无法分辨具体在表达什么,但能感觉出来对方并不是真心想对自己笑。   他的动作被众人解读为怕生,再加上年纪实在很小,几人的注意力就都转移到普莉西亚身上。   “姐姐和姐夫怎么在这个天气出门了?家里的孩子还这么小呢,交给下人照顾总归无法放心——你们最近怎么样?”她很关切地问,身体朝普莉西亚的方向倾了倾。   ……这话说的。好像公爵夫妇不在,白兰堡的人就会趁机虐待小姐和少爷似的,站在后面的埃拉比心想。   普莉西亚端着红茶点点头:“我们很好。”   她坏心眼地故意不主动询问他们的来意,果然,眼看普莉西亚不说话,远房叔叔就轻咳几声,跟他们回忆公爵夫人未出嫁时他们几个兄弟姐妹的快乐时光,特别强调自己跟艾玛以及普莉西亚的两个阿姨感情是“非常非常”好的。   “我预备在弗纳伊投资两个园子和酒厂。”他自负地说:“这一次是过来实地考察的。谈妥之后一想,勒梅那离弗纳伊不远啊——这里可正是艾玛姐姐的领地。你看,如果我一直在家里,光是写信也能说得过去。可是已经来到这么近的地方,如果不来白兰堡,大家都要说我是个忘恩负义的无礼家伙呢,我阿尔杰决计不是那样的人。”   “父亲和母亲几天后就会归来,在此之前请原谅我们招待不周。”普莉西亚轻声说:“我和阿尼年纪还小不懂事,白兰堡如今是巴克管家全权管理。”   意思是他们也不准备将叔叔迎接到白兰堡——在普莉西亚归来之后见,正是管家委婉拒绝了这些来客的入住要求。   阿尔杰脸色一变:“白兰堡是德维特家的产业,怎么能让一个下人做主?”   普莉西亚垂着眼:“巴克管家与父亲一同长大,感情和别人不同,我们信任父亲,也信任管家。”   阿尔杰被噎了一下,全靠身边的妻子暗中捏了一把才回过神来,心里只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倒不完全是客套,普莉西亚确实很想她的母亲艾玛,说话向来温温柔柔,但却总是话中有话,还叫人很难反驳。   她刚才这样说,如果继续纠缠管家的职权问题,就从质疑下仆变成了质疑德维特公爵,两者性质就立刻完全不一样了。   “阿尔杰,他们都还小呢,这也是谨慎起见。”他妻子笑容可掬地说:“我们等姐姐姐夫回来就是——倒是如今不是节日,帝都会有什么事召集贵族呢?”   “这我也不知道。”普莉西亚无辜地说:“我们都还小呢,大人不会跟我们谈论这些。”   有普莉西亚把他们的问题一个不漏全挡了回去,阿尼端坐着神游,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婶婶”是不是朝自己投来的视线。   埃拉比倒是留意到了,不过阿尼少爷长得很可爱,初次见面的人常常忍不住仔细端详他(尤其是女性),所以没太在意,只是在普莉西亚小姐表现出不耐烦之后适时“提醒”他们该回去休息了。   “我们会再过来问候,在父亲和母亲回来之请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务必不要拘束。”普莉西亚临走前还是和阿尔杰的妻子拥抱了,但当她转身的时候,笑容立刻从脸上消失了。   她牵着阿尼往马车走,阿尼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处的几人立刻重新微笑起来,显得既机械又怪异。   普莉西亚没有回头。他们的马车沿着石板路前行,当看不到别庄的时候,她一把搂住坐在身边的弟弟,扬声喊道:“埃拉比。”   和车夫一起坐在马车前室的埃拉比立刻打开拉门进入车厢。   “我要写一封信。”普莉西亚说:“从白兰堡到皇家广场21号需要多长时间?”   皇家广场21号正是德维特公爵在帝都的官邸,此时他们的父母应该就在那里。   “最快一天半,小姐。如果不走急报的话,这是正常通讯的速度。”埃拉比说。   现在市面上不是没有速度更快的魔法通讯手段,但未经许可的路径是不能进入帝都的,德维特公爵的官邸使用的是和皇宫一样的线路,这速度在安全可控的前提下相当快了。   普莉西亚知道急报通常都是用于军情,她没有权限也不能使用,沉吟了一下:“那就一天半。我回去就写信,请你准备一下。”   见过阿尔杰一行人之后,普莉西亚有种感觉,她应该尽快告知父母此事。   ***   同一时间的皇家广场21号,从皇宫出来的德维特公爵刚刚抵达前厅,公爵夫人正在等他。   “我以为你出门了。”德维特公爵有点意外,他很快换了一身居家服,陪妻子坐下。   “天气太热了。”公爵夫人低声说:“普莉西亚和阿尼没有来,使我也没有玩乐的心情……尤其是阿尼,这一次他不太高兴。”   公爵一想起临行时小儿子板着的脸就忍不住想笑:“他的哥哥们一直在问阿尼为什么不来,还要求我带礼物回去给他。”   “他跟皇子们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更活泼一点儿。我在想是不是提前选拔一批孩子进城堡,虽然有点早,但阿尼总是自己玩。”公爵夫人有点担忧:“他跟艾利卡不太合得来……普莉西亚倒是跟谁都能相处得很好。”   她所说的孩子,其实就是专属下一任德维特公爵的骑士团成员。白兰骑士团有代代相传的传统,每年都会选出一些好苗子作为预备役,而这些预备役通过优中选优,又会有三到五人能比其他人更早来到公爵继承人身边,他们是下一代骑士团的核心,团长也会在其中诞生。   德维特公爵是9岁那年认识自己的小骑士们的,这一次被留在城堡里的阿尔弗雷德就是当年被选中来到他身边的孩子之一,也是他尤为信任的人之一。   阿尼才五岁,现在就挑选骑士有点儿早——他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不错,但骑士预备役的孩子年龄也还小,变数会更大。   “也不是不可以。”德维特公爵想了想:“回去之后可以寻找几个年纪比他大一点儿的孩子陪伴他。阿尼和姐姐一样,都比同龄人早熟一些。”   “说到过去,皇帝陛下跟你谈了什么?”公爵夫人问:“这么着急把你召来,我有不好的感觉。”   德维特公爵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背,抬头看了一眼,其余人知道他们接下来的谈话不适宜有人旁听,都退了出去。   “艾玛。”德维特公爵的语气不似刚才那么轻松:“你觉得现在还有精灵存在吗?”   他会这么问,是因为公爵夫人来自潘尼格拉最南边,接近在大陆边缘,那里有无限广袤的树海和山陵,历史上那里曾经是精灵的住所之一,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   “我小时候相信精灵仍旧存在,只是他们不愿意被人类察觉。也许是退到更深的树海里,人类无法进入,也许是换了更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公爵夫人不知道丈夫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她回忆了一下:“不过从我记事起大人就跟我讲起精灵荒废秘境,集体迁往理想国的传说,一定要说的话,精灵遗弃大陆的时间比龙还要早一些。”   虽然精灵已经离开,但人类至今仍旧在享受他们的馈赠,精灵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各种珍贵的植物仍在,经由精灵之手打造的各种精美物品依旧熠熠生辉——他们似乎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白兰堡也还有很多精灵打造的珠宝,他们的温室里甚至还有由精灵培植出来的草药。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放弃一切的表现也能体现他们离开的决心。   “历史书也是如此记载。可是皇帝陛下把我召来,却是跟精灵有关。”德维特公爵说:“他收到了一封来自精灵的信。”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公爵夫人坐直了身体:“怎么会?”   “信纸和信封确实蕴含森林气息, 但陛下把我们叫来是因为信中的内容。”德维特公爵表情有些疲惫。   皇帝佐达是在半夜收到这封信的。   他的宫殿以及周边范围都对魔法有禁制,但这封信并非通过普通手段送来——一只长喙白鹤叼着信封,优美地降落在他书房外的露台上,那副场景让佐达险些以为自己熬夜过度在做梦。   信中的内容更是离奇, 来信者自称是隐居在树海的精灵守门人, 上月被人类盗取了属于精灵的重要物品, 特意就此事向潘尼格拉的统治者皇帝陛下索要说法。   信中还特别点出,那伙下作的盗贼与“德维特”有关。   帝国向来只有一个德维特,那就是皇帝的兄弟, 安居于大陆东南的德维特公爵。皇帝一方面觉得匪夷所思, 一方面又想起公爵夫人确实出身南方, 那儿离当年的精灵森林尤其接近。   他特意请魔法师鉴定过, 信封和信纸确实跟现存的精灵制品拥有相同的气息, 如果换做是别的什么人发这么一封信,他多半一笑置之不予理会,但如果对方是精灵……   很少有人不知道精灵其实是个好战的种族, 跟他们岁月静好的外表不同, 这个族群既傲慢又护短,向来容不得任何挑衅,在他们尚未退出大陆的纷争时代,大型战争里十有七八都有精灵的影子。   因此佐达谨慎对待。   他没有对外声张,而是找了个理由召唤德维特公爵前往帝都询问,可德维特公爵对此也一无所知。   公爵夫人思忖片刻, 说:“如果对方没有证据,不会这样笃定写出你的名字。”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丈夫, 别说南方树海, 近半年德维特连勒梅那都很少离开, 一方面冬天不方便出行,另一方面她与女儿普莉西亚身体都不太好,德维特公爵婚后已经很少长时间离家。   “我也认为有人冒用了德维特的名义在做坏事。”德维特公爵说:“信件、礼物、家具和马车,带有德维特纹章的物品实在太多了,如果要追查所有流出去的东西,可是个大工程——不过我和皇帝陛下一致认为没有必要如此麻烦。只要确认信中所提之事与我无关,澄清即可。”   公爵夫人敏锐地问:“陛下是不是认为此时跟我的家族有关?”   如果说除了帝都外,还有谁跟白兰堡来信最频繁非公爵夫人的母族莫属,再加上她老家的所处的位置,很容易会造成联想。   德维特公爵笑了:“我和陛下都确定你毫不知情。”   随即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自觉把跟政客打交道的话术用到了妻子身上,连忙补充:“后续必定还会追查,包括来信者的确切身份。不过皇帝陛下预备先写一封回信说清楚,如果森林需要帝国配合,作为世代与精灵交好的大陆,我们责无旁贷。”   公爵夫人微微皱眉:“所以我们暂时还不能回勒梅那?早知道这样,应该把两个孩子一起带来。”   德维特公爵知道她不愿意离开孩子太久,拉着她的手保证:“明天我会再去皇宫一趟。如果需要在帝都停留更长时间,可以让管家安排孩子们过来,路上阿尔弗雷德会照顾好他们的。”   ***   “去绿城?”普莉西亚端着茶杯,闻言有点诧异地抬头。   “你还没有到过外婆家呢。”她的表叔母笑盈盈地说:“艾玛总说你们年纪还太小——但其实你们已经是大孩子了。我的儿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南部已经跑遍了,迈拉山谷气候比这儿好,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有大片大片的湖和看不到边际的田野,野花多得像天上的星星,现在正是盛开的时候。”   她殷切地说:“虽然你们外婆已经去世了,但阿姨安雅还在呢,你知道她去年又生了个孩子吗?”   “母亲一起过,是一个小妹妹。”普莉西亚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给阿尼,他又在一旁发呆。   阿尼不喜欢这些亲戚,但也不愿意让普莉西亚独自面对他们,因此虽然讨厌,但还是跟着一起来了。   普莉西亚也讨厌他们。父母亲都不在家,就这么起劲邀请他们离开城堡——不管是不是没话找话的客套,都挺没分寸的。   她看弟弟实在无聊,就放下杯子,轻轻摸了摸他的耳朵。“阿尼要不要到花园里去?去年父亲让人在那里做了一个秋千,但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他还来不及带我们过来,你去看看秋千还在不在。”   阿尼摇摇头。那个女人跟普莉西亚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飘来飘去,他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姐姐。   普莉西亚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附在他耳朵边悄悄说:“我和她说话,你趁机在别庄里侦查一下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这话很有用,阿尼眨眨眼睛,自己滑下沙发,朝对面的女人点点头就离开了起居室,埃拉比连忙跟了上去。   这个别庄是德维特家族的祖产之一,虽然占地面积不大,但结构完整摆设精致,宅邸后面还有一小片枫树林,德维特公爵喜欢在秋天的时候来这里小住,作为打猎的休息站。   阿尼也跟着父母来过几次,埃拉比跟着他背着手一个一个房间找过去,转了大半天都没有撞见什么坏人密谋的场景,倒是把自己转出一头汗。   “少爷,我们到树荫下面喝饮料怎么样?”埃拉比建议:“今天实在是太热了,小心中暑。”   阿尼板起小脸。   埃拉比说:“我怕您无聊,出发前把奥斯卡也叫上了。”   咦。   阿尼转过头来,还是不说话,但微微扬起的脸蛋还是精确表现出了“我感兴趣,你继续”的态度。   奥斯卡昨天晚上又给他讲了个——严格来说不是故事,更像是名人传记,是奥斯卡的个人偶像,炼金大师卡拉奇的少年经历。   他有一种神奇的本领,什么事情由他讲述出来都很吸引人,阿尼喜欢听奥斯卡讲话,并深切怀疑哪怕是最枯燥的古文翻译,让奥斯卡来讲课也会比城堡里那个据说“声名远扬”的古文学者有意思得多。   “他和其他人都在外面的别馆里,我请玛利亚去取冰镇过的饮料和饼干,然后把奥斯卡叫过来聊天怎么样?”   于是阿尼忘记了自己的侦察任务,让埃拉比牵着他去后花园。树林边缘有个小凉亭,并且果然搭了一个双人秋千,只是阳光太烈,现在没有人想要上去玩。   奥斯卡是和阿尔弗雷德一起过来的,埃拉比回去陪普莉西亚了,让他们陪少爷打发时间。   阿尔弗雷德还未婚,又是看着阿尼长大的,差不多把他当成自己儿子看待,一到孩子跟前就自动从浪子变成老父亲,变着花样哄阿尼吃东西,大概是看他装傻惯了,阿尼没被逗乐,倒是查理笑得不行。   “不吃东西会长不高。”阿尔弗雷德虚张声势地说:“你午餐又没吃完吧?天气热的时候你总是这样——知道预备役和你一样大的孩子都长到我胸脯了吗?”   “只有年满六岁并且父母同意的孩子才能参加选拔,我五岁。”阿尼很冷静地说。   阿尔弗雷德:“……有时候我们年龄限制也没那么严格。多吃才会快长呀,再吃一块饼干吧。”   查理没法告诉忧心忡忡的阿尔弗雷德他多虑了,小阿尼现在虽然只有一丁点儿,但估计进入青春期之后就开始抽条,直到十八岁的时候还在长,袖子和裤子差不多一个月就要短上一截。   阿尼对点心不感兴趣,他扭头去看查理:“再讲一个飞人的故事。”   查理收回视线,逗他:“现在讲了,晚上就没有了。”   阿尼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为什么?”   “因为……”查理刚想骗他这是普莉西亚规定的,却突然顿了一下,阿尔弗雷德几乎是立刻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朝周围看了看。   两个成年人飞快交换了个眼神,查理很认真地对阿尼说:“因为我的故事只有一百个。每天讲一个你能听三个月,每天讲三个,只能听一个月,你选择哪一种?”   阿尼却没有回答,而是疑惑地歪头越过查理朝他身后的枫树林张望。   刚才查理说话的时候,他有种被“视线”捕捉到的感觉。   阿尔弗雷德是少数知道阿尼感官敏锐的人之一,他站起身来,对他们说:“我过去看一看,这几个月都没有来过这里,别是来了什么野兽。”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查理:“你能暂时照顾少爷吧?”   能通过埃拉比的检查和盘问进入白兰堡的人,至少出身和身体都是清白的——他们有的是手段筛查心术不正的人,所以奥斯卡“理论上”是可信的。   但刚才奥斯卡却比自己这个亲身上过战场的人更快觉察到周围环境不对劲,阿尔弗雷德直觉这个人不简单。   查理毫不迟疑:“我发誓他的安危重于我的性命。”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快步沿着小路进了林子。   坐在长椅上的阿尼狐疑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阿尔弗雷德暂时把他的护卫职责转交给我,小少爷。”查理笑容可掬地说:“打架我可不如他厉害,所以为了彼此的安全着想,我们先回屋里去吧?”   “你们觉得树林里有东西。”阿尼这时想起来普莉西亚跟他交待的侦察任务,精神一振:“别庄四周都有护卫,外人很难潜入——一定是阿尔杰。”   “阿尔杰叔叔。”查理提醒他。   阿尼白他一眼,转身从长椅上倒爬下来,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糖果放进口袋里:“我们也去看。”   查理劝他:“阿尔弗雷德只是担心有什么野兽,我们如果跟过去,会碍手碍脚的。”   其实他刚才一瞬间的感觉十分轻微,几乎要以为是错觉的程度,但比阿尔弗雷德更快感觉到不是因为他是个隐藏实力的厉害战士,而是因为他是在场唯一一个魔法师。   他刚才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魔法波动,就像蜻蜓在水面轻轻点了一下,荡开的涟漪浅得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发觉。   阿尼漂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了他一会,笃定地说:“你骗人。”   ……这种近乎读心的特异功能原来是天生的。   查理哭笑不得,心想原来多年后跟他相遇的小公爵其实有所收敛,至少不会像五岁时那样直白得令人害怕。   包括想做什么就做的行动力也没变,他根本不是在征求查理的意见,而是在宣布自己的决定。阿尼不管查理会不会跟上,自己就往树林里走。   查理在他身后搓了搓手。   凉亭后的枫树林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人在里面,他刚才感觉到的魔法波动都是从那个方向而来的,他不能让阿尼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跑进去。   他可不是白兰堡里那些对小少爷言听计从的人,查理看着那个小背影,快走两步,预备把他一把提起来直接带走。   可他刚伸出手,阿尼就突然拔腿就跑——虽然他人小腿短,但架不住倒腾得勤快,速度居然不慢。   他背后是长了眼睛吗!   查理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看这个任性的小鬼一下子就跑到了树林里,只好无奈地跟着跑过去,总不能放他单独行动。   “少爷!”查理人高腿长,但阿尼很聪明,根本不走林间小道,而是像只灵活的松鼠东钻西爬,大大增加查理的抓捕难度,他只好用语言试图说服他:“别跑这么快,我跟你一起过去看。”   阿尼头也不回。   查理边追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玻璃试管,单手拨开木塞,随着“啵”地一声响,一个看不见的影子飞快乘风而去,夹着空气被划开的声音直追到阿尼身后。   小男孩转头,却什么东西都没看到。这个年纪的孩子很难一心二用,他一走神就立刻左脚绊右脚,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好在地上都是厚厚的落叶,好不容易截停他的查理赶上来,把他提起来。   阿尼有点生气地蹬腿,却看到奥斯卡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什么人在附近。”他捂住阿尼的嘴,轻声说:“但不是阿尔弗雷德。”   *   作者有话要说:   是阴谋,但不是宅斗。   这一把搞完回去就可以重逢大结局啦。   晋江今晚咋回事,老更不上。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可惜阿尼刚才在落叶堆上狂奔并扑街的动静不小, 在过于安静的树林里十分明显,查理提着他想尽可能快速离开原地,可是当他跑了几步后又急急停住,并且因为惯性两人都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在他们面前的地面毫无预兆地出现一个深坑, 如果查理没有及时刹车, 必然会带着阿尼一头栽进去。   但他最先看见的不是坑, 而是原地而起的魔法光芒——那是精灵魔法特有的深绿色,跟某些黑魔法的癞□□绿完全不同。   查理感觉十分棘手,如果来者真是精灵, 正面遭遇自己的胜算不多。一是因为精灵寿命比人类长得多, 随便一个看起来年轻漂亮的精灵修行时间可能都比白发苍苍的人类大魔法师长, 二是这个种族身体机能也相当优越, 几乎人人天生都是战士, 如果是他独自一人也许还能试一试,但现在带着阿尼……   身后传来细小的动静,查理爬起身来, 看到三个人飞快踩着落叶而来, 但却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只是其中一个人被倒提着,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脚尖划过地面的声音就是由他发出。   查理抿了抿嘴,捏紧了阿尼的手。阿尼感觉到他的紧张情绪,一声不吭地将自己半个身体都藏到查理身后, 直觉对方来者不善。   来人身材高挑,皮肤白皙, 都拥有一双漂亮的绿色眼睛, 但却没有尖耳朵。   “谁?”其中一人看着他们开口, 但说话的对象明显是同伴。   查理的头有点抽痛,因为来人的发音确实是南方的精灵语,而阿尼则是睁大了眼睛——因为被人提着的,正是他的“表叔叔”阿尔杰。   他现在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昨天那个神气的样子了,衬衫又脏又皱,裤子上全是泥,仿佛刚才花了半个小时在地上滚来滚去,手脚和脖子都瘫软无比,但眼睛还睁着,神志也还算清醒。   阿尔杰一看到阿尼手脚就下意识挣扎起来,查理心道不好,可惜阿尔杰在对方手里,查理没法堵住他的嘴,还不等这两个陌生男人有所反应,阿尔杰就嘶哑着喊:“阿尼——阿尼!”   阿尼:就很嫌弃。   提着阿尔杰的男人抖了抖手,阿尔杰被扯得大呼小叫,另一人上前两步,眼睛盯着阿尼。   “德维特?”他用通用语问。   查理评估了一下形式,阿尔弗雷德不见踪影,大声呼叫把他吸引而来的概率小于激怒眼前两人的概率,他摊开一只手,手心朝上,示意自己没有武器。   而另一只手紧紧牵着阿尼。   “只是路过,大人。”查理谦逊地说:“我们无意打扰。”   “那是德维特公爵的儿子!”阿尔杰心知查理想撇清关系,连忙说:“我的外甥阿尼。阿尼,到叔叔这儿来……”   可阿尼只是年纪小,并不是傻瓜,这个时候能理会阿尔杰才怪,他把自己完全藏到查理身后,拒绝和他眼神相对。   “德维特纹章。”离阿尼更近的男人偏头跟同伴说:“他的衣服上。”   “带走。”提着阿尔杰的人很干脆撒开阿尔杰,朝查理他们走去。   阿尔杰听不懂精灵语,只知道自己突然被放开了,当他双脚重新踏到地面上,他就顾不得狼狈连滚带爬朝几人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因为身上细小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疼痛不已而吸气。   对方是来找他的,也是来找“德维特”的,无论在何种条件下,一个德维特以及德维特的儿子都不他阿尔杰有分量得多,他有自信在阿尼在场的情况下那两个家伙不会把注意力分给自己。   能逃脱!   没有感觉身后有人追来,阿尔杰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奔跑,心里庆幸不已,这片树林不算很大,等他逃出去—   一个土块精准地砸到阿尔杰头上,力道很足,原本就惊惧不已的阿尔杰毫无预兆地挨了一下,顿时左脚绊右脚差点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直觉得自己被砸得头昏脑胀。   不会是追过来了吧?他捂着头弯腰,试图驱赶耳鸣。   “嗯?”   阿尔弗雷德快步走过来,多看了两眼才认出这是阿尔杰。   阿尔弗雷德是受封骑士,阿尔杰虽然是贵族出身但本人没有头衔,因此他并不像埃拉比他们一样,即使没必要也会看在公爵夫人的面子上对这一帮亲戚毕恭毕敬。   他大大咧咧地上前:“这是怎么了?”   阿尔弗雷德远远就听到动静,还以为是什么可疑分子呢,结果靠近后看到个人在树林里疯跑,乍一看裤子都要被跑掉了。   看起来怪疯癫的,要是让他就这么跑回房子里,吓到小姐和少爷可不行。   阿尔杰回过神来,看到来人是白兰骑士,顿时做贼心虚,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阿尔弗雷德上下打量他,一开始他以为阿尔杰是被野狗之类的动物追赶才会这么狼狈,但仔细一瞧对方身上的伤又细又小,不是能在地上滚出来的痕迹,回想起自己进入树林的原因,他冷下脸:“怎么回事?”   “啊……没什么事,什么都没有。”阿尔杰祈求般地说:“我们先回去吧,好吗?”   阿尔弗雷德眯起眼睛,看向他来时的方向:“你遇到了什么人?”   对方骤变的脸色证实了阿尔弗雷德的猜测,树林里有外来人员——奥斯卡与自己感觉到的不对劲就是因为他(或者他们),而不是阿尔杰这个虽然鬼鬼祟祟但毫无杀伤力的废物。   “真的没有。”阿尔杰知道如果阿尔弗雷德得知自己利用阿尼转移视线寓.研正离自己逃走一定会暴跳如雷,含糊地说:“我很不舒服,如果你不走我就自己回去了。”   “不。”阿尔弗雷德一把拉住他的衣领,毫不费力地拖着他走:“你跟我一起过去看。”   “不行!”阿尔杰顿时剧烈挣扎起来:“你打不过精灵!”   “精灵?什么精灵?”阿尔弗雷德狐疑地停住脚步:“那玩意儿早灭绝了。”   “他们报复心很重!会连同我一起掳走的!”阿尔杰崩溃地喊。   下一秒,阿尔弗雷德的手就像铁钳一般箍住了他的脖子。   “你说一起。”这个总是在笑的骑士此刻表情变得尤其阴冷:“谁被掳走了?”   阿尔杰根本不是阿尔弗雷德的对手——他天生固执又软弱,本来就不是意志坚定的人,当被人以生命做要挟的时候阿尔杰能做出任何事,包括出卖别人和自己。   “我不知道他们会追到这里来。”阿尔杰一天内两次被人拽着跑,觉得自己的内脏都要从嘴里被挤出来了,他含混不清地说:“他们是精灵,速度特别快,现在说不定已经离开勒梅那了……啊!”   阿尔弗雷德一记直拳重重砸到他脸上,阿尔杰短促地叫了一声,软面条似的躺倒了。   这里已经空无一人。阿尔弗雷德在附近仔细检查,还把地上的落叶都翻过来,最后在一棵松树附近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两块手工糖果。   这是女仆在凉亭里给阿尼准备的零食,这个孩子还未出生时公爵夫妇就为他雇用了专门的点心师,连糖果的包装纸都是白兰堡独有的,就在半个小时前阿尔弗雷德自己还吃了一块。   他把糖果放进口袋,又看了看附近,有几块地方泥土与落叶凌乱不堪,像是什么人在上面跌倒过,除此之外半点血迹都没有。   不知道阿尔杰这废物说的精灵是真是假,如果真是精灵的话至少短时间内少爷性命无虞,这个种族虽然好战却不嗜血,并且对天真的幼崽有极高的容忍度——人类幼崽也是幼崽。   虽然白兰堡这个幼崽很少表现出天真烂漫的样子,但以他的聪明程度和接受的贵族教育来看,卖萌保命这种事应该还是会干的。   只是为什么是精灵?   阿尔弗雷德转头看昏倒在地的阿尔杰,眼里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   ***   “你说什么?”普莉西亚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因为动作过猛而一阵眩晕,但她毫不顾忌,失态地上前两步:“什么意思?阿尼不见了?”   坐在她对面的姨母看到被阿尔弗雷德一路拖进来的阿尔杰,脸色顿时一片惨白,连胭脂都不能遮掩下去。   她嘴唇不断发抖,想要上前查看丈夫的伤势,又被阿尔弗雷德全身骇人的气势吓得动弹不得。   “叫艾伯特和格雷过来审这家伙。”阿尔弗雷德对神情震惊的埃拉比说:“应该是他们惹来的麻烦。”   埃拉比反应过来,转头去看瘫坐在沙发上发抖的女人,不用他开口就有两个年轻男仆上前一左一右把她架起了。   “把他们都关到塔楼里。”埃拉比面容严肃:“窗子封死,在公爵回来前谁也不许靠近。”   普莉西亚根本没留意埃拉比的命令,她跑到阿尔弗雷德身前,仿佛靠近就能看到自己的小弟弟从对方身后跑出来,阿尔弗雷德扶住她,发现她全身都在发抖,从他进门到现在不过一分钟,普莉西亚就已经满脸是泪。   “阿尼哪里去了?”她冲阿尔弗雷德喊:“我的弟弟呢?我让你跟着他!阿尔弗雷德!我让你跟着他!”   阿尔弗雷德单膝跪在地毯上,一边为她擦眼泪一边飞快地讲述事情经过。   “精灵的魔法在自然环境中威力更强,在树林里很难立刻察觉。阿尼少爷扔下两块糖果,我想他的意思是奥斯卡也和他一起被带走了。”   普莉西亚更崩溃了:“他只是个小说家!如果——如果他有能力保护阿尼,怎么会被一起带走?”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奥斯卡不过是被埃拉比用丰厚报酬雇佣来陪孩子的人,忠诚度与责任心根本不能与其他人相提并论,但凡换一个人在阿尼身边,她都能相信对方愿意用生命保护她弟弟,可是老天在上,这个奥斯卡连第一次结算工钱的日子都还没到呢!   阿尔弗雷德心想那家伙可不止是个书呆子这么简单,但普莉西亚已经哭得要背过气去了,他不能再刺激她。   “这都是我的责任。”他向她保证:“他们才离开不到一个小时,我们有机会追上去。现在要设法查清对方的身份以及为何而来,你知道艾伯特的本事,他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真相审出来。”   “等找回阿尼,我第一件事就是领取责罚。但在那之前他可能正在等我们去救他。请收一收眼泪吧,我们立刻想办法,他现在一定很害怕。”   普莉西亚狠狠呼吸了好几次都没有止住眼泪,干脆不再管它,边哭边说:“埃拉比,马上写信,让管家发往帝都,他们——”说到一半她又因为恐惧和惊慌剧烈发抖:“他们得知道发生了什么。”   即使父母因此责怪她也无所谓,普莉西亚除了跟父母寻求帮助之外别无他法。   埃拉比匆匆离开了,两个女仆紧紧抱着普莉西亚安慰她,只怕她身体难以承受这个噩耗病倒。   但阿尔弗雷德的话提醒了她,现在父母都不在,如果连姐姐都慌了阿尼更不知道要指望谁。普莉西亚强迫自己喝了一杯水,说:“再找一个人去审我的好叔母,防止阿尔杰不说实话。看她刚才的反应,肯定是知情人。”   “你说树林里有精灵的魔法。”普莉西亚哭到打嗝不止,但还是对阿尔弗雷德说:“可是这个种族早已销声匿迹。假设他们离开大陆前往极乐仙境的、嗝,的事迹是假的,他们,嗝,也不会轻易离开隐居地和人类接触。”   以一个孩子来说,普莉西亚够坚强的了,阿尔弗雷德在树林里那会儿都没她这么快缓过劲来,他把阿尼留在树林里的两块糖果放进普莉西亚手里。   “精灵魔法并非只有精灵能使用,少部分天性亲自然草木的魔法师也能学习那些法术。”阿尔弗雷德说:“如果真的是精灵也好,精灵极少伤害孩子和怀孕的母体,因为那与他们的信仰相悖,更何况阿尼是无辜的,泄愤和迁怒也不是精灵的作风。”   普莉西亚的历史成绩很不错,知道阿尔弗雷德并不是为了安慰自己编出这些话。   “如果他们只是假冒精灵呢?”普莉西亚无法掩饰忧虑。   “残忍嗜血的人即使想学也学不会精灵魔法。”阿尔弗雷德说:“因为那是治愈的力量。”   他把普莉西亚抱上马车,自己留下等待审讯结果,而埃拉比比他们更早快马加鞭赶回白兰堡,与帝都相连的通讯点设在德维特公爵的小书房里,如果他们动作够快,明天一早,帝都就能收到白兰堡继承人失踪,。的消息。   *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最后一个剧情,但也不是三两章能写完,莫慌。 第一百九十九章   查理从颠簸中醒来。   他先是下意识挪动了一下身体, 感觉到身边的热度还在,放下心来。   阿尼紧紧挨着他,整个人蜷缩起来,这是很没安全感的姿势。   可能吓坏了——说不定这是养尊处优的未来小公爵第一次被绑架?   他的视野一片黑暗, 双手也被绑起来了, 只能用肩膀和脚稍微试探一下, 感觉他们俩是被装进一个大箱子里,而这个箱子正在移动中,一晃一晃的, 这才把他晃醒了。   以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查理回想起莫克文王宫密室里那口神秘的箱子和狼狈的降落, 虽然不合时宜但还是觉得很搞笑。   查理试着轻声呼唤了一下阿尼, 但他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应, 估计还在睡梦中。   那两个陌生人用药粉迷晕了他们, 但也许是顾虑到阿尼年纪小,剂量相应有所减少,只有查理提前醒来了。   他在黑暗中安静地躺了很久, 试图分辨所有能听到的微小声音。颠簸几乎从未停止过, 但频率和幅度不太像马车……更像是直接把装着他们的大箱子放在马背上驮着走。   知不知道是因为隔音好还是一路环境都很安静,查理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如果不是自己挪动身体时布料刮擦的声音还在,他都要以为自己失去了听觉。   大概是他扭来扭去的动作碰到了阿尼,他慢慢伸了伸手脚,也醒了。   然后又整个人僵住了。   查理能感觉到阿尼的紧张, 但他双手无法自由活动,只得开口:“别怕。”   一只小手循着声音摸索过来, 捂住他嘴巴。   “不要说话。”阿尼小小声说。   查理眨了眨眼睛。   阿尼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会, 确定这个狭窄空间只有他们两人之后才说:“阿尔弗雷德会来找我们的。”   他试图解开查理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 但绳结实在绑得很紧,他拉不动。   “别急。”查理轻声说:“先看看我的衣服口袋……”   他一部分随身携带的东西在掉进河里时被冲走了,但剩下的玩意儿多少都还能派上用场。   阿尼闻言开始掏口袋,他这才发现这个流浪小说家衣服口袋都特别特别深,装着的东西也奇奇怪怪。   “这是什么?试管?”阿尼还没有到学习药理的年龄,但在城堡医生那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噢,是个容器,别轻易打开它。”查理在黑暗中短促地笑了一声:“里面关着一个小东西,这个时候放出来会把我们撞得鼻青脸肿的。还好他们来不及搜身。左上口袋有一支笔,笔帽能拆成小刀——就用它把绳子割开。”   阿尼力气小,花了不少时间才把绑得很紧的绳子锯断了,查理的手因为长时间被束缚充血麻木,但他还是忍着把绳子拿在手里。   “这不是绳子。”阿尼新奇地摸了摸断口,有汁液从截面渗出:“像是藤蔓。”   “他们用精灵语交流。”查理等双手知觉慢慢恢复之后,低声念了一句什么,一小簇火苗从他指尖冒出,跟蜡烛光差不多大小,但在此时却显得尤为明亮。   “你是个魔法师?”阿尼的浅色大眼睛在火光照映下熠熠生辉。   “没有加入协会,但学过几年,”查理就着火光观察阿尼的脸:“你有没有不舒服?发热?发痒?想咳嗽?”   他有点担心对方用的迷药成分不好,要知道药物在任何地方都不便宜,劣质的东西很容易对抵抗力弱的人产生不良反应。   不过阿尼不理会他的问题,执着地追问:“为什么不加入协会?如果没有头衔,你的魔法就不被承认。”   他知道无论是学术还是技艺都很讲究认证的,白兰堡里所有学科的家庭教师都拥有帝国最高等级的专业头衔,老师们也以此教育姐弟俩这才是学习的正统道路。   “因为我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得到无关的人承认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呀。”查理理所当然地说道。   在蒙特利埃学院就读时,查理参加的所有考试都是出于遵循学院要求的立场,毕业之后他就不再参加任何领域的资格测试了,一方面正如他所说,认为没有必要花费力气去追求无关之人的肯定,另一方面则是身份特殊,必须尽量减少能够追溯到他本人的社会行为。   不过话才说出口查理就后悔了,公爵继承人跟自己的立场可不一样。他想了想,找补道:“我的热情不在魔法而在写小说,如果作家有联盟的话我一定参加资格考试。权威认证还是……”   话还没说完,他们重重颠了一下,像是驮着箱子的马突然跳过什么障碍物。   然后颠簸慢慢停了下来。   查理立刻摁熄了指尖的火苗,用手覆上阿尼的脸,这个聪明的孩子果然明白他的意思,闭上了眼睛,假装从未醒来。   时间刚刚好足够查理把手背回去,用藤蔓重新缠上手腕,紧闭眼皮就感觉到了光,有什么东西被掀开了,有流动的微风吹到他们的脸上。   “还睡着?”   他听到树林里两人之一的声音这么说。   但他的同伴没有回答,而是沉默地把查理扛起来,周围很安静,查理听到门板开合的声音,然后他猝不及防地被直接扔到地上:虽然铺着地毯,但从那个高度摔下也还是很疼的。   查理心里暗叫一声,但四肢毫不反抗地直直落地,眉头皱也没皱一下。   “嗯?”另一个人有点意外地上前查看,还翻开他眼皮。   “没有理由。”他用精灵语说:“小的已经醒了。”   “也许他体质特殊。”第一个说话的人开口:“贵族贪图享乐,虚弱无力很正常。”   然后他们不再交谈,查理也听不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为了谨慎起见,他闭l足足在心里数到三十分钟之后才睁开眼睛。   结果跟一双绿色眼睛对了个正着。   查理:“……”   是他输了。   对方似乎不太确定他是装睡还是刚醒,但也不太在乎这个,见查理睁开眼睛,就单刀直入地用通用语问:“你也是‘德维特’?”   查理:“你们是谁?”   “你的性命听我的。”对方完全不中套,冷冷地说:“我问你问题,你不问我。”   虽然发音标准,但这人语法听起来有点费劲,感觉很少使用这门语言。   查理维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说:“德维特只有一个,我和那孩子都不是,你们不知道吗?”   对方神色一动:“什么意思?”   “严格来说,帝国只有一个德维特,那就是皇帝陛下的表亲,德维特公爵。”查理换了精灵语说:“而公爵眼下在帝都呢,你们恐怕找错了人。”   “你会精灵语?”   “是欲 延的。”   查理神态坦然地接受对方的打量,随着精灵失去踪迹,精灵语也从百年之前的沟通用语退化成了纯学术研究类语言——而会在一门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派上用场的语言上下功夫学习的人不是对精灵族抱有好感就是认真的学者。   片刻后,这个冷门的技能为查理迎来了缓冲和尊重,对方上前把他从地板上扶了起来。   “你们是精灵吗?”查理试探地问。   “我们不是精灵,但受精灵的恩泽。”绿眼睛说。   “是因为拥有精灵血统?”   看到绿眼睛因为这个问题再次板起脸,查理说:“这不难猜出来,你们的外貌特征跟一般人有区别。”   “这正是我们不与外界过多接触的原因。”绿眼睛说:“阿尔杰说他所做的一切背后都是因为‘德维特’,即使那孩子不是德维特,也是德维特的儿子。在德维特心里,儿子肯定比阿尔杰重要。”   他观察了查理一会儿:“你是德维特的什么人?”   “我只是城堡里的雇员,负责看护孩子。”查理半真半假地说:“你说你们不与外界接触,那必定是住在遥远且人迹罕至的地方。阿尔杰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们情愿大老远地……来报复?”   绿眼睛再次评估般看了查理好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他此刻的不知情是否是在演戏,最后查理通过了检查,对方示意他看自己的手。   查理不明所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果然是一段绿色藤蔓,可原本被阿尼弄断的藤蔓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居然自动长好了,在黑暗中被胡乱卷起来的断口全部消失,看上去像是从来没有断过。   “你的绳子,我的衣服和武器。”绿眼睛说:“都是植物制造而成。这些原本只在精灵领地生长的植物从发芽那一刻就带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依靠它们,即使我们与人类聚居地划清界限也能生活无忧。”   他从袍子袖口里掏出一颗樱桃大小的白色果实,果实上还连着长长的梗,即使现在是白天,查理也能看到那个果实周边发着微弱的光芒。   “但这些植物通常只在精灵领地生长,即使精灵仁慈地把它们的使用权分到我们手上,不是纯粹的精灵也难以顺利催生它们,所以在给予这些神奇植物的同时,精灵也将一小部分力量给了我们。”   “阿尔法派人偷走了精灵赠予的力量之源。”绿眼睛的脸上尽是怒火和鄙夷:“纯粹出于贪婪——失去那些力量,我们的正常生活将难以为继。”   查理心里大概明白了,绿眼睛们因为一部分精灵血统而得到精灵的特殊照顾,根据他的描述,这个神秘的族群恐怕生活习惯也趋近精灵:衣服、家具、照明和武器,绝大部分都从植物上取材,有些植物(或者所有植物)都有特殊的能力,让他们生活与普通人无异。   但因为不是真正的精灵,他们要依靠蕴含精灵力量的某种媒介才能使那些神奇的植物正常生长,阿尔杰恰巧就是偷了那个东西。   可是。   “阿尔杰偷走的东西,为什么要找德维特?”查理问。   “阿尔杰声称自己为德维特办事,力量之源也已经不在他手上,我们亲自翻找过。” 第二百章   查理试着告诉他, 德维特公爵不是会唆使人为非作歹的类型,但绿眼睛白长了一张聪明脸,脑子却很轴,认为阿尔杰必定是将东西上交给了公爵。   所以他们要用德维特的儿子换回自己的秘宝。   可这种举动相当危险, 德维特公爵性格仁厚, 但这种仁厚大概不会用到绑架了自己幼子的人身上, 要知道勒梅那是拥有相当程度的武装力量的。退一步说,即便绿眼睛们体质特殊个个能以一当十,在帝国军队面前也不值一提。   查理看着固执不听劝的绿眼睛, 那种理直气壮, 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他曾经也拥有过——但那至少是十多年前, 这让他心里有种不详的感觉。   “恕我冒昧。”他小心地问:“我不会随意打探你的姓名, 只是不好冒犯到你。我——”   他斟酌了一下, 撒了个谎:“我今年二十二岁,你呢?”   绿眼睛奇异地看他一眼,似乎不明白年龄跟冒犯有什么关系, 但比起族名和聚居地信息来, 这确实是无关痛痒不会泄露秘密的东西,于是说:“我比你小五岁,这又怎么样?”   查理:“……”   他的风度差点维持不住,罕见地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   本来看绿眼睛们个个人高马大结实无比的模样他是不会做这个猜想的,可短暂交谈下来查理发现他们的形式逻辑实在过于直白欠考虑,相当……不成熟。   结果还真被他猜中了, 绑匪们完全是几个未成年的愣头青!   大概是十七岁时的阿尼那种沉稳和头脑才是异于常人的,查理差点忘了男人的中二期有多要命了, 这下他不也不敢再贸然开口, 反正按这个行为模式来他多少能猜到——   要把公爵之子绑架到哪儿去?   绑到自己的地盘上, 让公爵带东西来赎人。   这岂不是暴露你们的隐居地了?   啊哦,没想到这一点,现在撕票来不来得及?   或者……   为什么不先尝试用和平交涉的方法跟公爵谈?   和平交涉是什么?阿尔杰的主人能是什么好人?   可万一阿尔杰是撒谎忽悠你们的呢?万一此事与德维特公爵无关呢?   那就把公爵的儿子还回去。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绑架在帝国是犯法的,会牵连到你的族人。   啊哦,不知道这一点,干脆撕票毁灭证据吧?   查理怎么想都觉得跟他们认真讲道理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再者这样的青少年,不是随便什么大人说话他们都会服气的,非得镇得住他们的对象出马不可。   绿眼睛不知道查理在几分钟内心眼转了这么多圈,他站起身来:“我要把你的眼睛蒙住,嘴巴堵上,几个小时后再出发。”   ”等等等等!”查理忙说:“那孩子呢?我不反抗,请让他和我待在一起,他是养尊处优的贵族,遇到这种事容易受到惊吓生病,我必须照顾他。你们也不想额外生枝吧?”   “他是德维特的儿子。”绿眼睛自以为很冷酷地说:“在抵达之前不能离开我们的视线。至于你,”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考虑需不需要再带个“仆人”上路,不过查理刚才养尊处优的那句话说动了他,如果小贵族闹腾起来,谁也不想去伺候孩子。   “等我们抵达,你们就会再见。”他说。   ***   德维特公爵大步走过边廊,清晨的阳光透过玫瑰花窗在地板上折射出漂亮的彩色光斑,但此时无人欣赏,被公爵毫不留情地踩了过去。   跟在他身后的人不禁怀疑如果此时不是身处宫殿,公爵可能会小跑起来。   “陛下在里面等您。”站在门口的侍从为他打开门,德维特点点头,任由侍从把其他人都拦在门外。   皇帝昨晚只睡了四个小时,桌上摆着一大壶提神饮料。他手上还拿着公爵觐见的简报,这很不寻常,因为本人跟简报到来的时间相差不过十分钟。   “出什么事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我要回去了。”德维特公爵的脸色很不好看:“精灵去了勒梅那。”   皇帝的脸色也严肃起来,公爵递给他一个信封,他认出上面有德维特家的印章,但无论是信封还是信纸上的墨水都是黑色的,他知道这跟德维特家惯常使用的紫罗兰色墨水不同,代表了极端紧急事态。   等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信,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一边写信来帝都一边下黑手绑架孩子,这可不像精灵做派。   “艾玛哭得说不出话,无法亲自进宫辞行。”德维特公爵深吸了口气:“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我让奥利维安排你们回去,不需要我签字……但请你冷静点儿。”皇帝离开座位,按了按公爵肩膀:“他们有所诉求,不会伤害阿尼的。”   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安慰很苍白,阿尼确实大概率不会受伤,但哪一个父亲原因用自己的亲生儿子赌这种概率呢?再说了,阿尼才五岁,这个年纪的孩子即使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外出都有可能受风生病,真是不需要被故意虐待,粗鲁一点儿都不一定受得了。   “阿尔弗雷德带人去追,普莉西亚吓坏了。”德维特公爵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此时显得有些弓,脸色既疲惫又无奈:“我只希望阿尼没事。只要他没事。”   帝都派了两个大魔法师和一小队追踪手与公爵车驾一同赶回勒梅那。潘尼格拉已经度过了两百多年的和平期,比起辅助战力,人们更倚重经由魔法师之手为生活带来的便利,白兰堡也是如此。   皇帝封锁了阿尼被绑架的消息不代表他对此不重视,帝国能称得上大魔法师的也只有三位,这一次就派出了两位给公爵——让大魔法师在马蹄上施加疾速魔法其实是大材小用了,但考虑到事态紧急,谁都没有对此提出意见,只是沉默赶路。   除了魔法师,帝国倒是还有一个垂垂老矣的占星师,只是他年纪实在太大了,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帮忙。   温柔的公爵夫人极少有像现在这么严肃,虽然在得到消息时差点哭到崩溃,但启程后一次都没有提出过要休息,就连公爵担心她承受不住加速后的颠簸她也充耳不闻。   “普莉西亚一定很害怕,如果连你也病倒了怎么办呢?”德维特公爵心急如焚,但也担心妻子。   公爵夫人摇摇头。通常马车旅行确实容易对她造成负担,眩晕和反胃是常有的事,但这一次她很神奇地毫无反应。   “我的心不在这里,而是在阿尼身上。”她祈求地说:“请不要停下脚步,再快一点。在没有看到儿子平安回到我身边前我感觉不到饥饿和炎热,更不要说疲惫了。”   白兰堡发来的急件被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一个细节都没有漏下。阿尔杰……艾玛从未对一个人产生过这样的怒火。   她当然记得这个喜欢投机取巧的表弟,但也只是童年时期每年见上那么一、两次而已,更何况男孩和女孩通常是分开玩的,她现在甚至想不起对方应该长什么样子。   自从成为公爵夫人后,打着她亲戚名号想要谋求好处的人不少,但这一次触及到了她的底线,如果阿尼因此出事,她就要叫阿尔杰的家族付出代价。   “你别太焦虑。”公爵强打精神安慰她:“精灵不会轻易伤害孩子,阿尼很聪明,我教过他怎么保护自己。”   “我很了解阿尔弗雷德,他认为这都是自己的错,如果不能把阿尼带回来他情愿一死。”   公爵夫人睫毛颤了颤,想说这不完全是阿尔弗雷德的责任,但没有说出口。   “阿尼从未独自远行。”她伤心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他还那么小……普莉西亚一定很害怕,那个孩子会把责任也揽到自己身上。”   “我们都有责任。”公爵沉声说:“等这次事情解决了,必须提早培养阿尼的骑士。”   长久的和平使他们麻痹大意,根本想不到会有人胆敢这样不顾一切绑架自己的孩子,而德维特公爵也从这次事件中发现了白兰堡的安保缺口:城堡里常驻魔法师,但孩子们在附近活动的时候通常不会带上他们,或许他可以为阿尼培养一两个形影不离的魔法骑士。   只是那孩子性格过于独立,很讨厌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总是单独走开去玩,能被他接纳的人不多。   公爵不愿意在妻子面前叹气,掩饰般转头看向窗外,因为有快马在前方开道,又有大魔法师的疾速咒语,此时马车的速度快得很不寻常,为了安全起见,窗户都是关着的。   如果阿尼是被带上马车还好一些,如果是直接被抱着骑马,那么小的孩子筋骨可不能承受长时间的马背疾驰,他无限忧虑地想。   ***   “你们骑的不是马。”阿尼很笃定地说。   “是不是马有什么关系?”他面前的男人不耐烦地说:“你到底吃不吃?”   阿尼看着面前的燕麦粥,一脸拒绝。   他不喜欢这种烂糊糊的口感。   “你告诉我是用什么交通工具,我就吃。”他提条件:“晃动的频率很奇怪,肯定是某种动物,但不像马——牛速度太慢也不可能。”   “喂。”另一个人开门走进来,看到阿尼面前一口没动的粥皱起眉:“磨蹭什么?”   “他不吃。”一直在跟阿尼较劲的人抢先告状:“没见过这么麻烦的孩子,贵族都这样吗?”   阿尼心想叫你看到帝都的堂兄弟们,那才是真正的贵族呢,房子都给你拆了的那种。   “要不算了,饿一顿也没事。”那人征求同伴意见。   后面进门的人打量了一下阿尼的细胳膊细腿儿:“不行。”   他们族里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没有跟他一样瘦的,怪不得刚才那个人说贵族孩子需要照顾,瘦成这样还不爱吃饭,他怕饿一顿明早就活不成了。   “好吧,好吧。”阿尼对面的人妥协了,他冲阿尼板起脸:“是鸟一路载着你,满意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   三岁看老,公爵从小就是个豌豆公主。   后期我都是直接在存稿箱里写更新,错别字好多,大家看到非更新日显示更新的话可能就是我在改错字。 第二百零一章   阿尼伸出手顶了顶, 盖子被扣严实了,纹丝不动。   绿眼睛们不再对他们用药,但也查理和阿尼分开“运输”了,从此时的失重感和晃动感来看, 阿尼感觉自己像是被放进了一个大篮子里, 被大鸟提着走——但防风布实在太结实了, 他听不到风声。   他只得百无聊赖地盘腿坐在好几块草编垫上,脚边还有几捧色泽艳丽的水果和一个木头水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还是个儿童的缘故, 水壶上用颜料画了一只歪歪斜斜的小狗。   只是四周黑乎乎一片, 画什么阿尼都看不见。   这趟无聊的旅程持续了很久很久, 等他头顶的盖子被掀开的时候, 小小的男孩已经蜷缩成一团睡熟了。   “你们……”一个声音倒抽了口气, 随即像是怕吵醒孩子,压低了声音:“你们疯了?这是在干什么?”   阿塔——在枫树林里抗走阿尼的人此刻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抱胸站着,嘴巴撇得很高。   “这是‘德维特’的儿子。”他说:“在帝国里地位很高, 他住的房子很豪华, 仆人也多,他父亲一定会负起责任的。”   “你就等着关禁闭吧!”外围守卫之一知道这几个年轻的刺头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他拳头发痒,想照着面前那张理直气壮的脸狠狠来上一拳。   “‘德维特’的儿子?你确定吗?他看起来更像我们的族人。”另一个当班的守卫倾身观察了一会儿,想伸手把藤条筐里的孩子抱出来, 但光线变化使这孩子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于是守卫收回手, 改成连人带筐一起抱起来。   他朝阿塔身后偏头:“那个呢?”   几个外出闯祸的年轻人身后, 是一只灰黑色羽毛的大鸟。这只鸟足有大象这么大, 只有眼睛下面一圈的羽毛是红色的,鸟背上还驮着一个大箱子,没有被解下来。   “仆人。”阿塔说:“贵族小孩很娇气,我怕喂不活。”   守卫简直要被他们气笑了,可是事已至此,他们只能问:“没被盯上吧?”   阿塔说:“我们一直在赶路,马匹追不上神鸟的速度。”   “还好意思说?你们这些小鬼根本没有资格借用——等着承受康叔的怒火吧,上一个偷鸟的人还被他打得下不了床呢。”守卫吩咐他们解下箱子,自己则是抱着滕筐转身,踩着厚厚的落叶往里走。   这是一片明亮的松叶林,圆锥形的树冠高高耸入天空,顶层的树叶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但越往下光线越暗,空气十分潮湿,到处是碧绿的苔藓。   守卫看到筐里的孩子瑟缩了一下,于是把盖子完全合上了。   “你们不该……”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但想到阿塔几人都还是咋咋呼呼的幼稚鬼,根本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自然也不会意识到从气候温暖的平原突然转移到阴冷的森林会对小孩子造成什么影响,当然也不会预料到要给他准备御寒的衣物应对温差,只得板着脸加快了脚步。   查理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转移,因为他身处的箱子重心发生严重偏移,使他不得不整个人都跌到箱壁上——这是在干什么?难道要把他吊在半空?   不过失重的感觉并没有维持很久,箱子被重重放到地上,查理眯起眼睛,突如其来的光线容易使眼睛流泪。   “奥斯卡。”阿尼扒在箱子边缘,但因为不够高,查理只能看到他的手指头和一个脑袋顶。   箱子内侧钉了一层布,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既遮光又隔音,等箱子一被打开,查理才重新拥有了声音和视觉。   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正站在一旁,看着查理从箱子里爬出来。   阿尼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查理忍住想胡噜他脑袋的冲动,弯腰一把将他抱起来——阿尼立刻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如果普莉西亚和阿尔弗雷德他们在这里,一定会吓一大跳,因为阿尼很少对什么人表现出这种依赖的态度,只除了生病的时候,他会要求母亲抱着自己   查理倒是知道缘由,再怎么性格成熟,阿尼也不过是个没有受过挫折的小孩子,突然被强行从家里被带走,身处陌生的环境,换做是谁都会本能依赖自己唯一认识的人。   “没事。”他在阿尼耳边说:“我也在这里,没事。”   阿尼不吭声,漂亮的大眼睛看着刚才装着奥斯卡的箱子,里面没有水和食物。   “晚餐稍后会有人送上来。”一直安静站在角落的男人终于开口了,他有一头柔顺的褐色长发,在身后编了一个很长的辫子,长相有些中性,眼睛带着笑意——他的眼睛也是绿色的。   他的眼睛看着阿尼,一副很喜欢的样子,见到阿尼抱着奥斯卡不说话也不强求,朝他们点点头。   “森林危险,请不要随意走动。”他指了指窗边一个拉绳,绳子一头是一串干枯果壳做成的铃铛:“有时可以召唤我,我叫风。”   说完,他上前一步,把刚才装着查理的大箱子重新扣好,然后单手提了起来。   “请好好休息。”他在门边说了这句话,然后就他突然消失了。   查理:“??”   他抱着阿尼走到门边,刚要探身出去看,就被有一半是悬空的门槛吓了一跳,连忙把大半身体也伸出来的阿尼摁回去。   脚下是几乎垂直的巨大树干,上面用老藤蔓和树枝错落搭成——那个距离不能说阶梯,只能算借力的极小平台,看上去只有松鼠能使用它们。   风似乎是直接跳了下去?   查理关上门,走到窗边,眼前一片浓郁的绿色,这间小屋子搭建在很高的大树上,不知道距离地面有多远。刚才风的那句“请不要随意走动”看来只是句客套话而已,任谁被放在这儿都是寸步难行,除非突然长出一双翅膀飞出去。   想到刚才气质阴柔的风单手提起大箱子的模样,查理突然想到一件事,低头问阿尼:“刚才房间里只有风一个人,我是怎么被弄上来的?别是他一个人提着我爬这么高的树吧?”   阿尼摇摇头,蹬腿要查理放他下去。   “是我们。”阿尼说:“他提着你,抱着我跳上来的。”   不得不说那可真是太刺激了,风人如其名,重力似乎对他影响有限,在负重的情况下他依旧能接着极小的藤蔓枝桠跳上树顶,大气都不喘一下。   “看来这是他们的牢房,看着比城堡地牢好不少。”查理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随手拿起桌上一小碗树莓吃:“有桌椅床铺,连被子都是铺好的。”   虽然这个木屋墙壁没有装饰,地板和家具都是原木直接拼接成,看上去很有些简陋,但整个屋子里充盈的淡淡木头香气可以抵销这一点。   阿尼撅着嘴巴:“没有地毯,家具不上漆,什么装饰品都没有。”   床上倒是放了一个很丑的草人娃娃,阿尼很嫌弃它,视线总是避开那个区域。   这到哪都穷讲究的毛病原来天生就有,查理心想。   “他们住在森林里,眼睛是绿色的,力大无穷,敏捷轻盈。”阿尼疑惑地说:“跟书上的精灵一样。”   “他们不是精灵。”查理告诉他:“也许祖先有精灵血统,经过漫长繁衍体质也得以优化,但他们确实应该还是人类。”   “书上对人类以外的种族描写很容易走进刻板误区,不完全可信。”他把阿尼放到椅子上,给他抓了一把树莓。   “精灵的工艺造诣和魔法天赋极强,很注重享乐,他们的住所比一般的国王宫殿更精致、更舒适。风和其他人虽然都有不同寻常之处,但精灵的审美跟你一直,如果这里是精灵领地,那么他们不会同意有这个木屋这种只注重实用不注重美感的建筑存在。”   “所以你也说这个屋子丑。”   “我没说它丑,只说它的侧重点不在美观而在实用。”   “这就是屋子很丑的委婉说法,我在礼仪课上学过。”   查理一把捞过他,把阿尼整个人夹在肋下:“我的重点是,即使用特征判断,他们跟真正的精灵也还是有不同之处。”   “书上说……”   “书里还说每一枚硬币里都藏着一个小妖精呢。你也相信吗?”   “没有书这样说——”   “文法课本当然不会这样说。只有小说和游记才有。”   “小说是什么?”阿尼问。   “白兰堡一定有不止一个大书房,你却没看过小说吗?”   “我只有课本。”   查理很同情地趁机摸摸阿尼脸颊:“大概是为了让你认真学习。小说就是故事,我给你讲的故事攒够了,也能写成一本小说。”   “什么时候写好?”阿尼追问:“席娜夫人肯定不愿意替我采购课本之外的书籍。”   “城镇的书店都会有。你去过书店吗?每个书店都有一个仓库的书,卖得最好的书就是大将军,能独自占据第一排最好的位置,其他销量没这么好的书就会论资排辈。所有书的最终目标都是能摆到第一排中间的位置,让所有进门的客人第一眼看到自己。”   查理随口编故事的本领已经登峰造极,他给阿尼讲了个大将军傲慢不讲理,一直用卑鄙的手段骗销量,被下层几排销量一般的书联合起来把大将军拉下了第一排的故事。   阿尼听得不自觉在椅子上扭了一下,心里默默盘算离白兰堡距离最近的城镇有几个,他很想自己亲眼去看看,是不是每个书店都有一本大将军。   “你恐怕不能去,如果老师很严厉的话。”查理怕他自己离开城堡进城玩,特意嘱咐他:“如果你实在想看,就找一个不常在城堡里的年轻人帮你跑腿。”   “如果我不去,又怎么知道我想要哪本书呢?”阿尼反驳。   “我会告诉你呀。”查理看到阿尼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到眼下被囚禁之外的事上,笑眯眯地说:“我告诉你什么书序有趣——你听过黄金之国的故事吗?” 第二百零二章   “现在怎么办?”一群人围坐在用整根巨木切成的圆桌前开会。   “芽女和天明在阿尔法出逃后搜索过他们的住处, 秘宝不见踪影。阿塔他们追踪到勒梅那,把他打了个半死也没搜出来,他说东西早已不在他那里。”   “那究竟去哪了?!”一个性急的中年人忍不住锤了一下桌面。   “别着急——他说献给了德维特公爵。”   话音刚落,屋里就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主持会议的长者咳嗽好几次都没能使他们安静下来, 于是也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我们已经将信送往帝都, 希望皇帝能为我们主持公道。虽然隐居深林,但我们也是帝国的子民。”长者说。   “我们是帝国子民,德维特也是帝国公爵。”在脑后扎起一个长马尾的女性说:“皇帝和公爵往上数是一个家族分裂而来的, 关系亲近。”   众人因为这话短暂沉默了一会儿, 有人提出:“所以阿塔他们把德维特的孩子带来, 也许能作为谈判的筹码。”   “是的。”长者叹了口气:“为了自己的孩子, 公爵也许能暂时咽下这口气。可一旦公爵之子回归, 他大可对森林发起进攻——而我们的人手和武器不足以与之对抗。”   “那就把那几个脑容量不足的家伙捆到公爵面前由他发落。”有人建议:“做仆人也好,干体力活也好,总之他们也到了该为自己的鲁莽负责的时候。”   “你要把自己的族人送到贵族手下奴役?瞧你说的什么话!”   “万一他们拷问和折磨……”   会议室再次变得乱糟糟一团, 但这一次疲惫的长者没有试图维持秩序, 他坐在桌子前,耷拉的眼皮下是依旧目光锐利的眼睛,安静看着争论不休的族人。   这次讨论基本没得出多少有用的结论,不过有一点大家还是达成了共识:在事情没有明朗化之前,优待公爵之子。   说是这么说,在城堡里出生长大的阿尼是一点儿都没感觉到自己受到了什么特殊照顾。每天送来的食物大多是豆子泥和各种水果, 不能说不好吃,但反复几顿就很腻味。偶尔风会带烤肉上来, 但上面涂抹的酱料也是酸酸甜甜的果子酱, 阿尼吃不惯。   查理对食物没有特殊要求, 在他四处游走的前半生中三、四天除了水没有食物下肚的极端情况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他看得出绿眼睛们其实很用心,每一顿饭食的菜单都有所变化,还有奶和坚果,肉类虽然少了点但也能提供,对一个小孩子来说,营养其实很足够了。   阿尼挑挑拣拣不愿意吃的原因除了本身挑食之外,大概还是被迫禁锢的委屈心理在作祟。风总是一副温柔可亲的样子,说话带着笑,但一直不愿意回应他们下地走走的要求。   他告诉阿尼和查理,这间树屋建在一棵长了很多年的落羽杉上,跟地面的距离比十几个钟楼叠起来还要高。这种高度他们俩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凭自己爬下去的,实际上连小鸟和松鼠都不会到这么高的地方觅食,大多数时候阿尼只能趴在窗台边往外看,偶尔有一两只鹰隼出现在视线里,就能令他兴奋好一阵子。   其余时候查理就跟他说话,阿尼还不到言行自律的年纪,再加上这间高高腾空的小屋差不多也算与世隔绝了,他一天内说的话比在白兰堡三天加起来都还要多。查理听阿尼说他总能感觉到别人微小的情绪,却不知道要如何证实,时间一长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任性不好伺候的怪小孩,他也很为此烦恼。   “我的堂哥金利总是说:‘去把我的球取下来,它又卡在树上了!’或者‘我的帽子掉到水里了,想办法捞上来!’——他的仆人会立即答应,但实际上很讨厌这种工作,或者是因为害怕水池里的鳄鱼。”阿尼坐在高背椅上慢慢说:“我说‘他不想去,金利。’大家表现得很惊讶,反倒像我撒了个谎或者在开玩笑似的。”   他仰着脸说:“总是这样子,撒谎的人又不是我。”久而久之,阿尼渐渐发现自己眼中世界跟别人大概是不一样的,于是为了弱化这种“不一样”带来的不良影响,他变得越来越寡言内向。   “你无须为其他人的不诚实惩罚自己。”查理说:“你可能会说,这不是惩罚,而是少观察少说话少惹麻烦而已。可是封闭自己跟世界的联系并不是唯一的办法。”   “我不想跟其他人不一样。”阿尼说:“包括长相——我很讨厌别人盯着我看,大惊小怪地觉得我是个来自异国的稀奇动物,并且因为我性格不讨喜窃窃私语。”   “谁说你性格不讨喜?我就觉得你特别可爱。”查理大言不惭地说,就好像跟白兰公爵初遇时每天在心里暗骂对方糟烂性格的人不是自己。   但他又确实没有说谎,查理是打心眼里觉得五岁的小公爵可爱到不行。大概是因为眼下的他父母慈爱,姐姐宽容,生活幸福,小阿尼其实性格相当坦率,说得少的原因可能纯粹只是因为找不到人听他讲而已。   “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你没有必要跟其他什么人一样。”查理告诉他:“如果你讨厌别人看你,就努力成为一个大家都不敢忽视你说的话的人,到时你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不许盯着我看!那样你还是你,但把你当成动物使劲看的自然有人去处理掉。”   “是等我成为德维特吗?”阿尼低头皱眉,像是在心里默数自己究竟几岁,大概什么时候才能继承爵位——他父亲还正值壮年呢。   也还好他低下头,错过了查理的表情。这一次阿尼要等的时间可能比他预计的要短,再过几年公爵夫妇会在一次外出中遭遇意外双双身亡,只留下一对尚未成年的儿女。   然后普莉西亚把弟弟推到众人面前,让他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德维特。   再后来,连普莉西亚都远嫁多伦大陆,留下还是个孩子的阿尼独自面对曾经温馨幸福的白兰堡。   这样算起来,这孩子无忧无虑的童年时期简直少得可怜。   他突然把阿尼从椅子上提起来,抱住他。   阿尼:“???”   查理说:“你是世上最讨人喜欢的孩子,记住我的话。如果有人对你不耐烦,不情愿和不喜欢,那原因必定出现在对方身上。”   阿尼总觉得奥斯卡这话说得有点普莉西亚盲目疼爱弟弟的劲儿了。   “没这么——夸张。”他被抱得有点喘不上气来,于是挣扎要下地。   “有。”查理放开他,表情很严肃:“而且我希望你记住这件事。”   “哦,好吧。”阿尼敷衍他。   查理还想说什么,却听到果壳风铃轻轻摇动,他们知道这是风要上来了,于是都闭嘴不再说话。   风本来以为不好伺候的贵族一定会破坏树屋(和里面的一切陈设),然后每天冲所有人大喊大叫,表达自己内心不满和各种奇葩需求。   结果这一两天他们都适应良好,反而让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风有点儿失落。   查理总是很欢迎风的到来,只要不牵涉到一些整个部族都很忌讳的信息,风通常都愿意替他们解惑。   “其他人?”风愣了一下:“你是指阿塔?他们受伤了,很严重,现在没法爬这么高的树。”   查理哦了一声,心想那几个只长个头的家伙大概是受到处罚。   ***   阿尔弗雷德连夜赶路,终于在第二天的时候找到了很少一点的情报。   “他们是太阳下山之后来的,光线很暗,看不出具体的模样。三个人,扛了一口很大的箱子。”旅店老板眯着眼睛回忆道。   “他们的马和马车呢?”阿尔弗雷德问。   “没有马,也没有马车。”老板很笃定地说。要是放平时只要付了钱,他根本不会去多注意客人的体貌特征,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们第二天要走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长得尤其漂亮。   阿尔弗雷德皱眉。   根据老板提供的时间,那伙人在带着阿尼与奥斯卡的箱子的情况下速度比他一路疾驰赶到还要快,但落脚过夜时却没有牲畜喝水照顾,这不太合理。   不过现在至少能证明他们的方向是正确的。   他走出旅店,高头大马在路边站了一排,几个骑士坐在马上,离店门口最近的那一个问他:“是这里吗?”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翻身上马。   他们从勒梅那的魔法顾问那里得到大致方向,但距离越远魔法就越不稳定,因此骑士们还是得向本地人打听。   “绕过山脚就能看见森林边缘。”阿尔弗雷德说:“老板能提供的消息也只有这么多——我们走!”   *   作者有话要说:   甲流好厉害,高烧反复不退,感觉整个人都烧糊了。 第二百零三章   “我来是想问问你, 要不要去看蝴蝶。”风笑眯眯地问阿尼:“这里的蝴蝶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阿尼怀疑地看着他。这两天他们才主动要求下去走走被拒绝不久,怎么这么快就改口了?   风似乎光看表情就知道阿尼在想什么,解释道:“我们不是特意限制你们出行,而是森林气候复杂, 之前正好是水分特别多的时候, 不熟悉的人贸然在地上行走容易陷入地坑。这两天阳光充足, 地面也安全了很多,有人跟着就不会出事。”   “而且在屋子里待太久也很无聊吧?”他问。   当然是很无聊的,奥斯卡会说很有趣的故事, 但他总不能一整天都在讲话, 已经闲到开始给最常经过树屋的几只老鹰起外号的阿尼想了想, 朝查理张开手。   “我要去。”他理直气壮地说。   风很少离开森林, 但对一些贵族的作风也有所耳闻, 没有太在意他这个动作。   查理知道阿尼其实是担心自己不被安排在“看蝴蝶”的计划里,故意摆出这幅路都不愿意自己走的骄纵样子来,于是弯腰把他抱起来。   不过他满以为风会发挥怪力再次把他们装进箱子, 可这一次门槛外面吊了一个藤编筐, 用很粗的藤蔓系着,一头绕过更高的树枝——那里还坐着另一个面生的绿眼睛。   “崖会拉住筐子,慢慢放下去。”风让阿尼别害怕:“他力气很大,你们不会掉下去的。”   阿尼根本不害怕。如果不是查理还抱着他,他估计要把自己挂到筐沿上才肯善罢甘休。   这棵巨树实在是太大了,大得他们仿佛几只在树干上缓慢爬行的蚂蚁, 而树干上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隐蔽的鸟洞(能稍微看到里面有白色的东西),阿尼猜那是毛未长齐的小鸟;忙忙碌碌从树枝之间跑过的大尾巴松鼠, 一点也不害怕他们;还有各种颜色的附生藤, 背阴处厚厚的苔藓, 里面藏着颜色鲜艳的大甲虫。   查理则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里的树跟普通森林不太一样,气氛既古老又肃穆,微风过处尽是叶子窸窣声,但等风停了,就仿佛能感觉自己正站在某种庞然大物的胸脯上,等待时间将漫长的呼吸呈现到他们面前。   阿尼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企图看尽一切风景,在勒梅那可没有多少机会能待在这么高的地方,而且母亲和普莉西亚都怕高,白兰堡的角楼的瞭望台她们从来没上去过,也禁止他上去。   风给阿尼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有一条很小的瀑布,蝴蝶会……”他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因为阿尼并没有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而是朝另一边看去。   “那里有什么?”阿尼眼睛一直看着那里,问他。   查理把他往上颠了颠,阿尼说的地方离这里有一小段距离,从高处看去,那儿跟其他地方一样被浓密的树顶遮盖,是再普通不过的树海一部分,但查理也能感觉那里看起来似乎格外令人心旷神怡。   而他一向很信任自己的直觉。虽然没有证据,但他愿意拿一瓶瓦波里那陈年好酒打赌,那里是这个聚居地唯一一个蕴含魔法元素的地方。   而风的表情也能证实这一猜测。   风没有立即回答阿尼的问题,因为他突然想起之前一些族人的暗中议论。   德维特公爵的孩子,比他们更像“精灵”。   这种说法不是因为那孩子的长相漂亮,精灵固然貌美,但这个种族最根本的特征是与生俱来的自然亲和力,所以自古以来精灵才会常常跟“森林”、“疗愈”、“种植”这类的名词相联系。   森林喜欢这孩子,经他之手拿起的果子会是一碗水果里最甜的那一个,他在树屋沉睡的夜晚恼人的夜风都会被树枝挡掉很多,只留下惬意的气流温柔穿过门窗。风看不出他是否有种植方面的能力,但一眼就看中他们族中最隐秘之地……   “那里是我们的禁地。”风说:“抱歉,即使是族人也不能随便进去。”   阿尼哦了一声,收回视线。   查理背对着风,朝阿尼用嘴型说了几个字:“我知道。”   阿尼眨眨眼睛,又高兴起来,等周围没人的时候,奥斯卡肯定能告诉他那个地方的秘密——奥斯卡什么都知道!   等阿尔弗雷德把他们救回去,他就去跟父亲请求让奥斯卡来照顾自己,埃拉比虽然工作很努力,也差不多和奥斯卡一样是个不会发脾气的好好先生,但他和奥斯卡完全不一样。   他觉得奥斯卡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自己——哪怕是在他发脾气的时候,这种完全不参杂其他感情的包容态度,他至今只在父母和姐姐身上见到过。   风不知道查理做了什么,但阿尼不纠缠的态度让他既意外又松了口气。   树下的落叶层看起来反而没有森林外缘那么厚,树与树之间零星坐落悬空的木屋,距离近的房子之间会搭起纤细的天桥,即使从下面往上看也觉得胆战心惊,但走在上面的人却习以为常。   查理注意到这里的人并不全都是绿色眼睛,不过所见之人大多身材匀称,五官秀丽。   路上似乎大家都知道他们的身份,顶多有人好奇地多看阿尼两眼,但没有人上前搭话。   阿尼一边走一边仰头看建在树上的房子,这个年纪的孩子脑袋和身体的比例还不太协调,一仰头重心就变了,一段路走得岌岌可危的样子,弄得风好几次想伸手扶他。   于是代言人查理轻声问他们为什么都把房子建在树上。   风这才恍然大悟,解释道:“地面太潮湿,虫蛇野兽不好防备,下雨还容易积水。我们也有一些建在地上的房子,但通常不住人,当仓库用。”   阿尼这才不仰头了,查理给他揉了揉后脖子。   有人在一棵树下等他们,等三人走近之后,从树后牵出几头体型大得吓人的家伙:两匹马,一头漂亮的鹿。   即使是那头鹿个头也跟风一样高,背上还有一副小小的鞍蹬,风想让阿尼坐上去,但查理率先拒绝了。   “少爷不可独自乘搭任何……”他挑选了一下措辞:“动物。”   风知道他只是德维特家的下属而已,没怎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问阿尼:“芙纳亚性格很好,你要不要试一试?”   阿尼扭开查理的手,让风把自己抱上去——他有好几匹小马,但在七岁前都不可以骑,早就为此郁闷很久了。   查理双手抱胸看着他们动作,风轻轻一抬就把阿尼放上鹿背了,然后阿尼一伸腿……   勾不到。   他挪了挪,再伸腿。   脚尖离蹬子还有好一截距离呢,无论是左脚还是右脚。   风:“……”这他可没预料到。   芙纳亚是最温顺的一头鹿,个头也不算大,他们自以为安排妥当了,可以德维特之子的个头来说,好像还是勉强了点。   阿尼倔强地坐在鹿背上不肯动,风看他的表情,不禁有点后悔这个草率的安排。   现在叫他下来,这孩子会不会哭?陪他骑上去?可森林里的鹿不搭载成人。   查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不说话,甚至有点想原地抽根烟。   阿尼的脸越涨越红,风手足无措,只得去看查理。   查理心想可惜烟斗不在。   他上前两步,伸手挑了一下阿尼的斗篷帽子,特意做得宽大的帽子一下扣在阿尼头上,半张脸都被遮住了。   视线陡然一黑的阿尼吓了一跳,还不等反应过来身体就突然腾空,在空中划了个弧——又坐下了。   他掀开帽子,看到自己坐在马背上,高度比鹿还好夸张。   “坐的高,看得远。”查理也跟着翻身上马,然后问他:“是不是?”   阿尼拉着帽子不说话,看到风也上了一匹马,走在前面带路。   母鹿虽然失去了乘客,但它背上还挂着水壶和干粮,因此也跟在几人身后一起走。   森林间不时有健壮的鹿跑过,它们并不怕人,偶尔停下脚步好奇地围观几个游客。   “我们不猎鹿。”风大声说:“从来不——”   “烤的是野猪肉?”查理也回问他。   “对,野猪需要控制。”风骑马的姿态很漂亮,长长马尾辫在他身后摆动。   阿尼注意到有些鹿身上有人,看着都还是孩子,不论男女都留着跟风一样的发型。   “我以为你们的眼睛颜色都一样。”查理也看到那些孩子了。   风头也不回:“绿眼睛天生速度和力量耐力超出一般族人,但族里也有虽然是褐色眼睛但比绿眼睛更强的战士,所以这只是一个象征。”   他没有说足里老人说绿色眼睛是和精灵联系的证明,但随着精灵离开越久,绿眼睛的孩子数量已经一代比一代少。   再加上丢失的秘宝,近在眼前的勒梅那仇恨追击……风暗自叹了口气。   他能做的,只有让小少爷在这里的时光快活一点儿,到时候他们至少可以在面对公爵怒火的时候坦然说他得到了很高的优待。希望能因此挽回一些什么。仅此而已。   倒是有些族人异想天开,觉得公爵之子更适合森林——这孩子的身份尚有可以探究之处。   风觉得他们简直是异想天开,无论公爵之子跟森林有没有关系,德维特公爵也决计不可能让自己唯一一个儿子在森林里生活。   秘宝都还没拿回来,还想打人家孩子的主意。风决定刚才公爵之子一眼指出禁地所在这件事,决不轻易跟任何人说。   但他有种莫名的感觉,即使他不说,阿尼也许也有机会进去。   当他吊在半空凝望禁地的时候,谁又能知道“那里”是否也正在同样注视着他?   *   作者有话要说:   阿瓜一年一度的芒果抽奖正在围脖进行中!   对芒果有兴趣的孩子可以去围脖试试手气,不是为了涨粉或者宣传书,不用关注和转发也没关系,就在评论抽,想给大家尝尝特产。   围脖:阿瓜不会胖。 第二百零四章   “请原谅, 就算给我再多钱,我也不能再过去了,老爷。”一个皮肤粗糙的男人在一块背面长满青苔的大石头前停住脚步,转身有点惶恐地说, 生怕自己的忤逆会招来鞭子。   阿尔弗雷德骑在马上,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为什么?”   “里面是那纹族的地盘, 他们擅长捕猎和陷阱,武艺高强,没有得到许可靠近的话会受伤的。”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两秒钟, 跟在他身后的同伴上前:“你对那纹族了解多少?”   这一带的猎人没有人不知道那纹族, 但真正跟他们接触的人其实不多。   他们族群中有人特征明显, 长着绿色的眼睛和白皙皮肤, 但也有人长相跟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派出森林交易盐巴和其他物品的使者往往是这些人,通常不会主动表明自己的身份。   这个曾经与精灵来往甚密的族群一直更亲近精灵而非自己的本族——人类,当地人并非对精灵有意见, 但对那纹族这种看似摒弃自己种族无限向往精灵的行为有些看法, 而那温族也不会向任何人解释他们的动机,这样祖祖辈辈泾渭分明地生活下来,他们已经不认为那温族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类了,但也清楚对方是人而不是精灵。   尤其是在精灵退出大陆之后,还有嘲讽的说法,说这一族是被精灵遗弃在森林里的, 代表着不详,不宜结交。   即使心急如焚, 阿尔弗雷德也没有勉强这个拿钱办事的向导。他随手就把人放走了, 跟同行的两个骑士商量如何进入森林。   “我们有永不失效的指南针, 不会在森林里迷路。”白兰骑士斯宾说:“还有马和剑,即使森林里有龙,有这三样东西也足够了。”   “是否向本地家族求援?”另一个骑士谢尔提议:“虽然阿尔杰那家伙干出了这样的事,但夫人的母族应该是关心少爷的,如果有他们的人手,我们行事可能更方便。”   现在他们只有三个人,即使英勇无畏,也不至于鲁莽到觉得光凭他们几人就能挑翻一个部落。他知道阿尔弗雷德因为阿尔杰陷害少爷的事怒火未熄,但客观地说那只是夫人的一个表亲,不能代表夫人所有母族的态度。   “公爵大人随后会亲自带人赶来。”阿尔弗雷德凝视森林:“我们已经不能再承受背叛。”   斯宾则想到了另一层:“我觉得夫人说不定也会一起来,在那之前,我们最好不要自作主张影响他们之后的谈话。”   无论有什么原因,这一次白兰堡都绝不会放过阿尔杰。公爵夫人不喜欢出远门,但事关自己的小儿子,谁也不会认为她会独自留在城堡里等待消息。   “那如果我们能在夫人到来之前,把阿尼少爷救出来就再好不过。”阿尔弗雷德摸了摸长出胡茬的脸:“即使是精灵也会流血和死亡,更何况他们只是一群常年不出森林的——”   他说了个有点粗鲁的词语,斯宾咳了一声,三人最终达成一致,绕过青苔巨石,驱马进入森林。   ***   查理抱着阿尼跨过一根倒下的圆木,风走在前面引路,在一小片洼地里长满了根茎异常粗且直的植物,看起来像没有花苞的郁金香丛。   “烈焰蝶会在黄昏前回来,我们只需要等待一会儿。”风把母鹿身上驮着的水壶递给查理,让他喂阿尼喝了一点。阿尼在查理怀里撅着身体想下地,却被查理箍住了。   这里地上到处是石头和青苔,而且查理觉得这里的气氛过于幽静,他不想放小孩子自己下地跑。   “我要下去。”阿尼要求。   查理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风:“烈焰蝶是什么?有攻击性吗?”   风笑了:“它们是完全无害的魔法蝴蝶,但很美丽,只是数量越来越少,我们不知道在大陆其他地方还有没有烈焰蝶。”   魔法蝴蝶这个词吸引了阿尼的注意力,他立刻不撅了:“它们有什么魔法?”   风做了个“嘘”的手势,随着他的动作,原本就被树荫笼罩的空间似乎变得更暗了一点,空气中慢慢传来翅膀扑簌声,越来越大。   查理稍微退了两步,和阿尼抬头看不远处的小瀑布上升起一团颜色明亮、不断跳动的火焰。   那是一大群红蓝相间的蝴蝶,它们越过瀑布,纷纷落到草茎上,翅膀还在慢慢扇动——随着落下的蝴蝶越来越多,原本翠绿的洼地变成了一个流光溢彩的花圃,微风一过,颤动的蝴蝶翅膀像无数花瓣同时抖动,美不胜收。   阿尼睁大了眼睛,查理也看着那一小片花海,低声说:“精灵庆典。”   风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他错愕地看向查理,仿佛他刚刚说了什么荒诞至极的话。   “你……”他打量了一下查理,像是想看看他究竟有没有长出尖耳朵:“你认识它们?”   “我是第一次看到实物。”查理慢慢蹲下身,单手环着阿尼,另一只手折了一根草,轻轻摇了摇:“但我在文献里看过这些蝴蝶的描述,说它们是魔法蝴蝶,但其实它们除了会发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是普通蝴蝶被精灵驯化后的变种,偶尔会用它们在宴会和庆典上烘托气氛。”   他手里的草吸引了一只蝴蝶,晃晃悠悠地飞过来停在上面,查理把草茎递给阿尼,让他自己握着。   “说得不错。”风有点低落地说:“但它们的数量一年比一年少。我们试图喂养它们,但始终不成功。再过十年,也许这个景象就要永远消失了。”   “它们本身没有魔法,但维持这种熠熠生辉的美丽却需要依靠精灵的魔法。”查理用指尖碰了碰那只蝴蝶的翅膀,看到只有一点稀薄的魔法还留存在翅膀根部。   “但它们不会真正消失——只不过是重新变回普通的蝴蝶罢了。”查理掸掸手指,不以为意地说。   风看了他一眼:“你是魔法师?”   查理重新抱着阿尼站起来,笑着说:“不,一定要说的话我只是个魔术师,只是多看了点书而已。”   他感觉风这个部族跟这些蝴蝶有点儿相似,曾经因为精灵庇荫得到了与众不同的能力,但随着精灵消逝,这些与众不同的部分也在逐渐淡化。   蝴蝶的想法查理不清楚,但风他们估计是不愿意重新失去“魔法”的。   “风!”有人站在远处喊他们,大概是怕靠近惊飞了蝴蝶,声音也压低了不少。   风朝阿尼说:“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   阿尼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想把这只蝴蝶装起来——可是抱着他的查理又颠了颠他,草一抖蝴蝶就飞走了。   他转头怒视查理,查理不看他,抬腿跟着风往来人的方向走。   “我想要一个。”阿尼不愿意放弃,他知道查理不打算给他弄一只蝴蝶带走,转而向风要求。   阿尼是个很能认清形势的孩子,虽然阿塔他们掳人的手段有些强硬,但风更能代表这个族群对他的态度——和蔼多于恐吓。   于是他判断自己可以提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   一只蝴蝶确实不算什么,但查理还是摸了摸他的脑袋哄道:“蝴蝶被装进瓶子里,翅膀会受伤再也飞不起来了。少爷觉得是草茎上的蝴蝶漂亮,还是不会动的死蝴蝶漂亮?”   阿尼固执地说:“我养它。”   你连自己系鞋带都系不好。查理表情不变地抱着他加快脚步,继续骗小孩:“那等回去的时候再来抓,那样新鲜(?)。”   这话还挺像样,阿尼迟疑了一会儿就错过了撒泼的最佳时机,风迎上来找他们的人:“绿,你怎么来了?”   绿是个漂亮的年轻女性,她站在一头角很长的公鹿前等待他们。   “先知想见他。”她开门见山地说。   风愣了一下,确认似的回头看,阿尼还在跟查理讨价还价,没留意他们在说什么。   “先知为什么……”   “他感觉到了他。”绿平静地说:“趁天还没黑透,去一趟吧,族长刚才同意了。”   查理抱着阿尼看着两个自说自话的人皱眉:“去哪儿?”   “只有他。”绿强调:“德维特之子。”   查理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阿尼觉察到了什么,再次伸手揽住了他。”   “我不去。”阿尼说。   绿有点意外:“为什么?”   “我不能让少爷离开视线。”查理抱着阿尼的手臂紧了紧:“他今天已经很累了,如果有重要安排,提前一个小时提出也许会更合适。”   绿听不出查理在暗指他们自作主张不礼貌,但风意识到了,他上前插入两人之间,转头看绿:“先知很着急吗?”   绿有点茫然:“不。”   “那待会我跟你去一趟以做说明好吗?天要黑了,对孩子不安全。”风说。   绿想问“我们都在会有什么不安全”,但她很少看到风此时的奇怪表情,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查理没有理会他们的低声商量,径自上马,阿尼紧紧挂在他身上,埋着头,像个小包袱。   回去的路上他和阿尼都没有交谈,风似乎很着急去见那个“先知”,把他们送进树屋之后就匆匆走了,查理一边给阿尼解外套一边夸他:“真聪明。”   阿尼仰脸:“是指那个什么先知吗?我才不去呢。”   他蹬掉小靴子,整个人都站到椅子上。   查理逗他:“说不定那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阿尼说:“他只是想知道我跟精灵有什么关系而已。”   查理挑眉。   阿尼即使站在椅子上也赶不上查理的个头,但他下巴依旧仰得很高:“他们很重视精灵,可能觉察到我有精灵的血统。”   “虽然只有一点点——”他用手指比了一咪咪的大小:“因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第二百零五章   德维特公爵夫人艾玛出身南部一个很古老的贵族家庭——存在时间比帝国历史还要长的那一种。   诚然这些老贵族会在一次又一次权力更迭中不断被新兴家族削弱力量, 其中不服气的激进分子大多会撞得头破血流直至消亡,另一部分则是收敛锋芒低调行事。   帝国中心向来在北方,加上艾玛的家族很擅长规避危机,因此得以存活。   但也只是存活而已。老贵族难以在帝国政治体制圈子里掌握话语权, 衰败是不可避免的。在艾玛出嫁前的少女时代, 有好几年她都要跟姐妹一起熬夜亲手缝制礼服和帽子才不至于穿旧衣服出现在社交场合。她们身为贵族小姐却熟练掌握各种拆分旧衣服重新裁剪成另一件衣服维持体面, 这种委屈在艾玛结婚后就彻底成为了历史,但她并不以自己的经历为耻,尤其是自己一双儿女面前, 她更注重的是坦诚教导家族历史, 告诉他们自己的母亲从何而来。   “精灵血统”也是历史教育的一部分。听起来好像挺高大上的, 认真追溯的话, 就是艾玛一位祖先是精灵与人类相爱而生的混血儿。   光是这个身份就能确定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因为大陆历史上精灵与其他种族通婚记录非常少,而且精灵离开大陆也已经过了几百年。这么长的时间,什么血脉都被稀释得约等于无了。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精灵血统在艾玛家族历史里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只有最初那个混血儿还有鲜明的精灵特征,还有他的直系后代继承了不一般的美貌,再往下这个血统传说就只是传说而已。   阿尼出生后明显优越于父母姐姐的外表倒是提醒了艾玛这件事,但只有长相漂亮并不能说明什么——阿尼很聪明,但大人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魔法天赋或者特殊能力,艾玛认为如果那一丝极度稀薄的血脉在隔了这么多代之后奇迹般显到阿尼身上, 那多半也都点在外貌上了。   而长得漂亮除了长大后有助于情场得意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作用,所以艾玛没有强调过这一点, 阿尼也只是存粹把它当个普通知识点记下。如果不是这一次被绑架到森林里, 他都不一定能想起来这件事。   “这倒是说得通了。”查理没有露出多少吃惊的表情。   其实阿尼并非只有容貌突出, 他敏锐的洞察力才是真正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只是现在他还不善表达,什么特殊表现都能用“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这种话掩盖过去。等他长大后这种洞察人心的特质会真正被他熟练利用起来——只是那时候他已经是“德维特”了,成熟得足以将真正的自己掩饰在刻板面具之后。   也就是多次正面交锋时查理好几次差点被德维特逼得无路可退,他才觉得小公爵根本不像个普通人,有这种思想准备铺垫,阿尼毫不设防地说出这件事时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阿尼瞅了他一会儿,发现奥斯卡是真的没有因为这件事大惊小怪,不由得有种又安心又不服气的感觉。   “说得通什么?”他追问。   说得通你长大之后种种不正常的表现。查理肯定不会这么说,他说:“你这么聪明就说得通了,精灵都是渊博好学的,你一定是继承了这一点。”   阿尼相信了,于是又高兴起来。   “明天先知可能还是会找你。”查理把他抱下椅子,放到床上。   阿尼对森林里的先知其实有一点兴趣,今晚拒绝是因为他觉得奥斯卡好像不太赞成——但现在似乎又不反对了。   “父亲会来救我的。”阿尼说:“还有阿尔弗雷德一定会追来……我想等他们。”   谁知道这里的先知会不会什么奇奇怪怪的魔法,要是给他下个诅咒来要挟勒梅那怎么办?在生命安全面前,好奇心不值一提,阿尼很分得清重点。   “不会很久了。”查理安慰他:“他们的大鸟速度很快,但骑士的骏马也不慢。”   ***   “族长。”山快步走过高悬半空的木质走廊,进入灯火通明的会议室,坐在长桌前的人都转头看他。   山带来了帝都的回信。   那纹族长就着光线一目十行地看完,叹了口气。   “怎么?”有人急切地问。   “皇帝陛下否认德维特公爵侵占秘宝,并且因为德维特之子被带走这件事……”他顿了一下:“措辞严厉。”   好几个人传阅信件,脸色跟族长差不多一样难看。   他们本来是受害者,结果因为几个年轻人鲁莽的行为反而变得理亏,再怎么说,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都是很难叫人原谅的,阿塔他们始终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冲动可能会给部族带来灭顶之灾。   “第二封信送出去了吗?”那纹族长神情有些疲惫地问。   “天刚黑的时候送出去了。”风回答。他将一个罐子摆在桌上,有人端过一个浅口大盆。   风把罐子里的水倾倒在大盆里,清澈透明的水铺满盆底,慢慢转动,像水里有一根看不见的手指正在搅动水面。   “我取得比较多……”风低声说,盆里的水越动越慢,等它完全平静下来后,水面就出现了画面。   白净漂亮的男孩正被人抱在怀里,手里拿着一根鲜绿的长草根,尖端停着一只漂亮的蝴蝶——他正在一脸好奇地看着蝴蝶,一副很想伸手去摸的样子。   抱着他的男人因为高度的关系并没有整张脸都出现在画面里,但他穿着白兰堡的制式上衣,和孩子一样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都很干净,没有受伤的痕迹。   最重要的是,他怀里的孩子表情是轻松甚至愉悦的。   画面持续了十五秒左右就消失了。   “留影瀑布只能维持这么久。”风碰了碰沉寂下来的水面,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足够了。”那纹族长说。   他们将这个影像分别给帝都和德维特公爵寄去了一份,同时还有第二封信。那纹族长知道单凭一个部落就要挑衅帝国公爵甚至皇帝是极其不明智的,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极力补救,不亏待公爵之子就是第一步。   他们甚至厚着脸皮否认了绑架行为,把德维特之子包装成森林的客人——其实森林也属于帝国,所以严格来说他们并没有多少筹码。   “从勒梅那到这里需要几天时间。”那纹族长叹了口气:“白兰骑士团必定会前来营救主人,在那之前,我们要尽可能将姿态放低,德维特之子……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先知想见他。”风把今天傍晚的事跟组长汇报:“先知已经好几年没有出门了,他是否感觉到了什么?”   森林对德维特之子的优待在那纹族不是秘密,因此就算不是出于理亏的示好,其他族人对那个小男孩也是抱有善意的。风跟他接触最频繁,他能感觉到那孩子有一种天生亲近自然的特质。   很像精灵。   “关于此事,绿跟我说了。”那纹组长是个沉稳的中年男人,脸上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他平视风,问:“德维特之子的仆人,你对他有什么感觉?”   风一时没转过来:“那个‘奥斯卡’?他是个……”   他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对那个男人没什么印象。主要精力放在德维特之子身上是一回事,但那个随从从来到这里开始,就没有表示出过一丁点儿特别之处,表情不咸不淡,语气不咸不淡,说话做事都以他的主人,德维特之子为主。   唯一稍微表现出私人情绪,让风能想起来的细节是直截了当拒绝了绿要把德维特之子领去见先知那一次。   除此之外,他仿佛无微不至的风,不留下自己的痕迹。   族长看着风的表情:“先知也想见他——先知感觉能到德维特之子的到来,但也认为在他身边的男人值得关注。”   这是绿向族长传达的说法,根据族长的理解,意思就是德维特之子的随从不太对劲。虽然谁也看不出来那个貌不惊人的男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先知在他们族里地位很高,也拥有强大的力量,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   有人迟疑:“也许帝国骑兵正在逼近森林,这种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尽力讨好德维特之子,并将他送回去,表明这是个误会?”   “我们的秘宝呢?”有人愤愤反驳他:“依旧不知所踪,在这样下去传承断绝,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如果大家都死了,又有谁能保护传承?!”   “也许这次的事件是个启示,让我们思考留守森林的意义。”   “好了。”那纹族长制止大家越走越远的讨论:“我明天会去见先知一面,请……他们一起过去,最好能让先知做一次占卜。”   他的眉宇间尽是深深的沟壑:“如果事情将往最坏的方向发展,那至少在白兰骑士团到来之前,我们尽快做好准备。”   会议室里的人都不知道,白兰骑士此时已经进入了森林。   黑夜对阿尔弗雷德三人并未造成太大的阻碍,真正的难点是在广阔的森林里寻找那纹族的痕迹——这跟大海捞针也差不了太多。   当地向导给了他们一个大致的方向,三个人无法拉网排查森林,但白兰堡有白兰堡的方法。   “东南。”谢尔低声说:“反应越来越强,我们正在靠近目标。”   他手上拿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金属盒子,上面的指针乍一看很像航海用的导航器,作用也差不多,只是定位更精确——指针尖是用一种很稀有的矿石做的,在魔法的作用下会跟它同样材质的矿石起反应,而阿尼少爷的耳钉就是用这种矿石做的,进入两颗矿石能相互感应的范围后,指针就能指引寻人的方向。   德维特家的成员每人都会有这样的专属魔法物品,公爵和公爵夫人的戒指,普莉西亚和阿尼各佩戴一个的耳钉,都是洗澡睡觉也不会离身的首饰。   阿尔弗雷德也看着谢尔手上的盒子,眼睛在夜里居然闪闪发光,好似一头蓄势待发的野狼。   斯宾说:“请控制你所有疯狂的想法,我们不是来杀人放火的,你该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   “我明白。”阿尔弗雷德沉声说:“我会把怒火留给阿尔杰。那家伙一定是疯了,才会以为偷走别人的宝石献给皇帝陛下,就能换来爵位和财富。”   “难道不是因为嫉妒白兰堡,就一边绕过公爵献宝一边栽赃公爵更恶心吗?”谢尔“啪”地一声合上盖子:“等皇帝陛下从上贡的礼物堆里翻出那纹族的东西,我觉得他们不会不讲道理。”   阿尔弗雷德从鼻子哼了一声。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条剧情线是本来想偏阴暗,但这样写容易越拉越长,而且最后也还是想来点轻松的,人生还是不要那么多阴谋啦。   公爵夫人以为儿子长相漂亮就能做花花公子,可惜事与愿违。 第二百零六章   阿尼突然觉得耳朵有些发烫。   他从奥斯卡怀里挺直身体, 扒着对方肩膀往外看,但除了树木和林间小径之外什么都没看到。   查理也转头看:“怎么了?”   “没什么。”阿尼重新缩回他怀里,有点悻悻地说。   风和绿领着他们走,这一次没有坐骑, 阿尼个头小步行速度慢, 查理索性一路抱着他走——自从被阿塔拐走之后阿尼差不多一直挂在查理身上, 倒也很习惯了。   先知的住所离那纹族聚居地稍微有点儿距离,查理出发前满以为他们会被蒙着头脸直接被带到那个人面前以保守秘密,结果无论是风和绿都一副很坦然的样子, 似乎完全不怕他们暗自记下寻找先知的路线。   大概是因为森林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迷宫, 那纹族对这一点很有自信?查理思忖, 如果是这样, 勒梅那的骑士团在进入树海之后武力优势极有可能被地形削弱, 要是这些家伙认死理不愿意放阿尼平安回家,那可能得想办法动点手脚给阿尔弗雷德他们指引方向……   阿尼仰头看到他的表情,一本正经地拍拍他环住自己的手臂:“不要紧。”   查理捏捏他的脸颊, 没有说话。   绿回头看了看一大一小两个男人, 眼神里有些好奇——她并未离开过森林,这是第一次看到生人。   先知似乎很在意这两个外来者,但却没有透露更多信息,绿昨天跟他们见面以后,和其他族人一样,对大眼睛白皮肤的阿尼挺有好感。   不过这个娇气的孩子不怎么愿意跟人交流, 除了随从之外也只有风能跟他说两句话,其他人说什么都不理会。不过他年纪小, 那副骄傲的模样并不至于让人觉得讨厌。   先知的住所并不在树上, 他们绕着几棵巨大的古树根部走, 在最中心发现一个凹陷的地道,入口有两个拿着武器的人在把守,看到风和绿过来,一言不发地让开道路。   查理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树底,这个地道四周偶尔还有粗大的树根暴露在空气中,光线阴暗但不潮湿,脚边有很多荧光地苔,不需要特意照明也能看清道路,阿尼看到地道里有很多颜色各异的蘑菇,好奇地想伸手去摸,被查理拦住了。   但这一次他没有任性,因为阿尼能感觉得到奥斯卡的情绪有一点点紧绷。   按理来说先知这种人物跟魔法师、占星师属于同一类,不会给人暴力印象,但不知为何奥斯卡却很谨慎,连面对来者不善的阿塔他们时都没有这么紧张。   情绪是会传染的,阿尼戒备地看了看正在瞄自己的绿,偏过头不动了。   绿有一点点失望,不过他们很快跟着光线走出地道,地道出口是一个豁然开朗的小山谷,大部分天空被巨大的树木枝干遮蔽住,但仍有缺口透下阳光,使山谷里的花草、果树看起来明媚无比,错落分布的圆顶木屋像一朵朵巨大的蘑菇从地里冒出头来,看起来有点可爱。   这里的气氛跟聚居地完全不一样——外面不管是建在树上的房子、空中相互连接的桥廊、带着武器在地面行走的那纹族人都透出一股随时战斗的狩猎感,他们居住在森林但并非森林的主宰,大型猛兽对他们同样会造成生存威胁,之前说阿尼在森林里不安全的话并不完全是客套话。   但这里的气氛就叫人轻松很多,虽然不能随意四处走动,但查理猜测这个小山谷里是没有大型野兽出没的,因为似乎所有那纹族的小孩儿都在这里。   他们穿着轻薄简便的衣服,嘻嘻哈哈地奔跑嬉戏,有几个跟绿差不多装束的年轻人三两看着孩子,但并不加入他们的游戏,也不约束他们。   风和绿的表情随着进入山谷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绿把他们带到最大一栋两层屋子前,径自走上门廊低声隔着门说了两句话。   门从里面被打开了,有人抱着一个看起来才几个月大的孩子从门里走出来,好奇地看了他们两眼。   “风。”抱着孩子的人跟他打招呼。   风朝他微笑。   “这是青草。”他把怀里的孩子举高了一点儿:“刚刚得到的名字。”   绿站在门口示意他们过去,于是查理和阿尼没有加入风那边的交谈,直接走上门廊。   “他在等你们。”绿不太明白为什么先知还额外要求见这个随从,又仔细打量了他两眼,似乎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房子没有门厅,进门就是一个圆形的起居室,绿没有跟进来,而是从外面关上了门。   查理把阿尼放下,两人都在观察屋里的陈设。   以一个族中地位很高的人来说,这个房子有点过于朴素了,虽然家具齐全,但连桦木梯上的靠垫都是很普通的农家手编毛毯,一件金银器摆设都没有。   连科特在绿林隐居时的住所都比这里讲究一点儿。   起居室里空无一人,但里面还有一个隔间,光滑的拱形木门关着,上面有一个木制把手。   查理拉着阿尼往隔间走,在门板上轻轻敲了两下。   “请进。”有人在里面说。   查理摁下把手,里面是一间很小的阳光房。个很瘦的男人盘腿坐在地上,身边凌乱摆着很多书。   “欢迎。”他说:“我是泉,那纹族的先知。”   泉看起来不太健康——他实在是太瘦了,一头长长的白发毫无光泽,使他看起来像个耄耋老人,但他的神态却很年轻,眼睛还能看出年轻时俊美过的痕迹。   查理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上前,而是原地朝他行了个礼。   “您好。”他说:“请原谅我无法介绍自己。”   他能感觉到泉平静的外表下蕴藏的强大魔力,无论对方身份如何,单凭这股力量就应该获得尊重。他不愿用化名敷衍对方,却有不得不隐藏身份的理由,只能道歉。   “没关系。”泉看着他说:“我能感觉到你的矛盾……你出现在此处,是错误还是选择?”   查理又有了久违的被看穿的感觉,这个坐在森林深处的男人只看了自己一眼,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既是错误,也是选择。”查理轻声说。   泉点点头,看向阿尼。   “阿尼,走近一点儿。”他亲切地说   阿尼看了看查理,见他点点头才朝前走了几步。   “你是先知?”阿尼问他:“跟占星师一样吗?”   “占星师和先知并非同一个体系。”泉对阿尼的态度很好:“但如果涉及预言的话,占星师、占卜师和先知在触摸未来一事上算得上殊途同归。”   查理总觉得他在说出“未来”这个词的时候语气有点奇怪,但又不禁怀疑是自己在疑神疑鬼。   阿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泉,觉得泉给他的感觉很奇怪——眼前的人仿佛没有气味、没有呼吸、却有很轻微的情绪反应,就像一株年纪很大的植物。你知道它活着,知道它在呼吸,却不能明确感知到这一点。   “那你是人吗?”他很直白地问出自己的疑惑。   查理:“……”   差点因为长相可爱就忘了这家伙说话很难听这项本领了。   “我是人。”泉没有生气,他似乎完全明白阿尼在问什么:“跟普通人有一点不一样,但总的来说还是人类。”   他接着说:”你也跟普通人有一点不一样,对不对?”   阿尼不吭声。   泉伸手放在阿尼头上,但没有触碰他的头发,像是在隔空抚摸他。   “你的头发和眼睛很漂亮。一千三百年前精灵有一个分支头发也是这个颜色,他们从北方迁来,纤细敏感,擅长计算和工艺制作。”   “你有他们的血。”泉说:“所以那纹族永远不会伤害你。他们做出了鲁莽的事,我向你道歉。”   阿尼没预料到能在这儿收到道歉,他没有就此表态,而是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有精灵的血?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   “血脉会变得稀薄,但不会真正消失。”泉低声说:“大部分人……你的祖先一样从出生到死亡都不曾显露出痕迹,你是一个幸运的意外,这份幸福即使是你的后代也很难继承。”   “既然你来了,想看看另一个祖先留下的东西吗?在森林深处。”泉说:“虽然大部分东西都带走了,但总还有一些遗迹。如果说如今还有谁配看一眼那些遗迹,恐怕只有你了。”   查理终于插嘴了:“精灵离去之后他们的秘境不是应该逐渐消失吗?”精灵的领地之所以美轮美奂,很大程度是依靠精灵魔力体现的,就像那些蝴蝶一样,失去精灵魔力的滋养,再神奇的存在都会慢慢回归它们原本的模样。   他知道阿尼其实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孩子,有点担心泉随便就把他忽悠进森林深处——这个先知力量很强大,查理不愿意顺着他的步调走,生怕有个万一保护不住阿尼。   “他们封存了一小部分领地,那纹族承诺为他们看守一千年入口。”泉平静地说。   查理表情不变,但心里其实已经掀起惊涛骇浪,因为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精灵离开大陆的姿态很决然,据说一个都没有留下——事实证明从那以后确实也再也找不到有精灵出现的记录。可泉却说精灵委托他们守门一千年,如果决心永远离开,为什么要留门?是总有一天要回来,还是有精灵还留在大陆没有走?   但他无法继续问下去,泉是那纹族的先知,不用问也肯定是站在精灵这一边的,查理相信如果自己表现出一丁点儿想要追究精灵存在的意图,泉很可能会让他无法活着走出森林。   阿尼迟疑了一下,又回头去看查理。   查理和泉都看着他。   小小的孩子站在地板上,脸上难得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第二百零七章   阿尼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是大量学者愿意付出一切只求看一眼的存在——精灵绝迹已久,虽说继承了母亲那一边的精灵血统,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哪能比得上真正的遗迹呢?   可是……   他后退了两步,拉住查理的衣服下摆。   “我不是自己愿意来的。”阿尼小脸严肃:“我也不是精灵。比起遗迹, 我更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查理垂下的手放在阿尼肩膀上, 但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泉。   泉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波动, 被阿尼这么不客气地回怼也没有生气,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你很信任他吗?”他问阿尼,话语里指代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阿尼这回干脆不说话了, 半个身体都挪到了查理身后。   查理知道泉这个问题背后的深意。   他也许能觉察到自己的存在是‘不合理’的, 阿尼如果对这样的自己交付感情和信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白费功夫。   于是查理半蹲下去, 征求阿尼意见:“我能跟他单独谈谈吗?”   阿尼警觉地问:“谈什么?”   他确信奥斯卡跟泉今天也是第一次见面, 刚才两人之间的交谈也很贫乏, 但不知道为何他仍旧对泉和奥斯卡之间的互动感到排斥。   “可以吗?”查理继续问他。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逐渐摸索出跟小德维特相处的方法:这孩子有任性和固执的一面,但同时也很善解人意, 并不愿意强迫别人做违心的事。   只要认真表达自己的意愿, 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阿尼其实不擅长拒绝他人。   “一定要这样吗?”阿尼果然没有立刻拒绝,虽然哼哼唧唧不太乐意的样子。   查理摸摸他的脑袋:“十分钟。”   他承诺阿尼只需要在起居室里单独待十分钟,并把自己的怀表交给他,让阿尼自己开发上面的小机关玩儿。   那个怀表是少数没有被河水冲走的随身物品之一,虽然泡了水,但时间还是走得很准。   泉没有参与查理和奥斯卡的交涉过程, 他安静地看查理把阿尼哄出去,关上隔间的门。   “这不是你的真实面目。”阿尼不在, 泉的语气就没有那么温和了:“为何隐藏自己?”   查理也坐到地板上, 但跟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这是不得已。”查理坦诚地说。   “接近德维特之子, 也是不得已?”泉淡淡地反问:“他将我们视为绑匪,却不知道身边人才是真正可疑的对象。”   查理明白泉隐隐的针对感从何而来了。   作为曾与精灵往来密切并为他们看守家园的人,泉的力量同样来自感知,但这种感知能力比阿尼要强得多,能捕捉到查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实。   “我绝不会伤害阿尼。”查理说:“在这一点上,我们立场一致,您应该也能感觉到。”   “但你并不坦诚。”泉说:“他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你从何而来。”   “他总有一天会知道。”查理说。   泉继续问:“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   查理想了想:“十二年……他的生日在五月,确切地说十二年又五个月零八天。”   泉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他仔细端详查理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就是你的来处?”   “不,要比这更远一点点。”查理把哈利夫的野心和魔法简略说了一遍,即使省略掉圣杯的部分,也能令泉不能平静,他身体微微前倾,眉头皱了起来。   “愚蠢。”他低声说:“愚蠢至极。”   “哈利夫应该已经死了,但受魔法波及,我仍旧在寻找回上正轨的道路。”查理说。   “你的魔法波动很强,一进入森林我就知道了。”泉说:“时间魔法很危险,既然你并非心怀叵测之人,大可留在这里。”   查理怀疑他这么说是为了阿尼——那纹族似乎将对精灵的好感扩大到了阿尼的身上。   “我有必须回去的理由。”查理只好说。   泉抬起眼睛看他。   查理转头看了看隔间门,在门的那一边,阿尼正坐在起居室里。   “他在等我。”查理说。   泉也看向隔间门,结合刚才查理对相遇时间过于精确的说法,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再次看向查理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那孩子将来如何?”泉问。他虽然是先知,但灵感只会在关键事件上给予他启示,并未无所不知——尤其是未知的未来。   泉喜爱所有孩子,哪怕几天前才刚知道阿尼的存在,也不妨碍他以长辈的立场关心他。   虽然阿尼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   “他……并非一帆风顺,但仍旧成为了极优秀的人。我很想念他。”   查理说到这里就想起他记忆中德维特的模样,虽然这阵子一直陪在小阿尼身边,但他并未因此对淡化成年后的德维特的印象,思念反而与日俱增。   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那纹族被骗取的秘宝是什么吗?”   查理确实不知道。这种一族密辛即使打听也不会有人告诉他,因此虽然在心里会暗自猜测,但他对这个避世的部落了解太少,一直没有什么头绪。   可泉却在这个时候主动提起了这件事,不知为何,查理的心因此重重跳了一下。   ***   阿尼心不在焉地摆弄了一会儿怀表,又被窗外的声音吸引,于是把椅子推了过去,站在上面往外看。   外面有一群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每个人都挎着一个小包,七嘴八舌地边走边说话,情绪很高亢的样子,队伍最前面有一个领队模样的人在跟风和绿说话,话说到一半似乎都往先知的屋子这边看,阿尼立刻缩了回去。   勒梅那也有很多孩子,但阿尼不爱跟同龄人玩,觉得他们不但行事没有逻辑,情绪也过于反复无常,很麻烦。   他跪在椅子上扭头去看隔间——奥斯卡还没有出来,于是阿尼又摁了一下怀表看时间。   还有三分钟。   阿尼重新探头往外看,那一大群人越走越近,距离没那么远了,阿尼能看到他们的表情都算不上高兴和轻松,尤其是几个大人,看上去既严肃又焦虑。   上前敲门的人是绿。   阿尼没有去开门,而是把椅子拖回原来的地方——地上铺了地毯,这让他的工程尤其费力,差不多刚刚完成,隔间的门就被打开了。   查理探头看了看,确认果然有人在敲门,于是走了出来。   “时间到了。”阿尼站在椅子旁说。   查理牵起他一起过去开门,绿站得离门很近,门一开就立刻进来。   “先知呢?”她虽然开口询问,但似乎很熟悉这栋小屋,脚步不停地往隔间走。   风跟在她身后进来,脸上满是忧虑。   “怎么了?”查理给他们让开位置。   “你们谈完了吗?”风问。   查理点头,又问了一遍:“出什么事了?”   风回头看了一眼,外面还有好些孩子在探头探脑,好像对阿尼很是好奇。   “有孩子走失了。”风说:“今天是他们外出的日子……但这种情况很不同寻常,我们一向严厉教育所有孩子都不能脱离队伍,他们不会擅自行动。先知能跟森林对话,我们必须立刻向他汇报。”   查理能感觉得到风对他们的态度有所转变,或许是因为知道了阿尼的血统,但更多是因为先知对他们的态度,风明显放下了很多防备,如果是两天前,同样的问题他会避而不谈。   不知道先知跟绿说了什么,当她走出隔间的时候表情有点奇怪。   查理和阿尼很快就知道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了。   “你们的人挟持了孩子。”她板着脸说:“他们潜入了森林。”   阿尔弗雷德?   查理和阿尼脑中同时浮现出这个名字。   可是阿尔弗雷德决不是会欺负孩子的人,查理知道,阿尼也知道。   “你们有什么证据?”阿尼有点生气。   “你——”   “绿。”风制止了她的动作,转头对查理说:“看来公爵已经离森林不远了……今天先回去吧?”   查理抱起阿尼,点点头。   阿尼心里有点高兴,他不相信阿尔弗雷德会对那纹族的孩子干什么——白兰骑士跟那个绑架他的绿眼睛可不一样!   但既然绿这么说,证明他的骑士确实进入了森林,目标除了寻找他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风的猜测也没错,阿尔弗雷德不会独自逞英雄,一个白兰骑士出现在此处,意味着整个骑士团都在逼近,德维特公爵一定会为了自己的孩子亲自过来。   除非那纹族想赔上全族和这个森林,否则他们一定会选择交还自己。道理阿尼都明白,但没有真正见到父亲之前他的心始终是忐忑的,如今才算稍微放下了一点点。   这份快乐甚至让他暂时忘记了先知跟奥斯卡单独谈话的不愉快。   “阿尔弗雷德不会挟持孩子。”阿尼很严肃地对查理重申。   “我知道。”查理也很严肃地说:“‘挟持’只是绿的说法,我认为先知的原话并不是这样。”   否则那纹族的战士们不说倾巢而出,至少也会排出一部分试图救回孩子。可刚才风一路把他们带回树屋时,路上看到的那纹族人不是尚未得知此事表情一派轻松,就是凝重但并不算极度愤懑,因此查理更倾向先知给说法应该类似于“失踪的孩子此时正在跟勒梅那的来访者在一起”。   绿因此理解成了白兰堡的骑士出于报复或者想借此要挟那纹族才做了这种事——毕竟“外人”抢骗族中秘宝在先,而这姑娘长期跟在先知身边,日常工作一定包括照顾孩子,因为过于担心主管臆断也是有可能的。   “他们不明白。如果失踪的孩子正在跟阿尔弗雷德在一起,那才是好事呢。”阿尼气呼呼地说:“天已经快黑了。” 第二百零八章   “天要黑了。”谢尔踩死一只有毒的大甲虫, 挑眉问道:“你们确定不回家?”   两个六七岁的男孩警觉地看着他不说话。   “不愿意开口就算了,有人帮我们守夜也不错。”阿尔弗雷德故意说,他五官英挺轮廓深刻,加上在骑士团里长期担任指挥者的角色, 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有气势——或者说很凶。   尤其是对小孩子而言。   斯宾有点不忍心看阿尔弗雷德吓唬小孩, 因为他们看着只比阿尼少爷大一点, 虽然差不多能确定他们是那纹族的孩子,但斯宾也很难对这种年纪的孩子板起脸。   不过他知道阿尔弗雷德是故意这么说的。这两个孩子从下午开始就自以为隐秘地跟踪他们,但训练有素的骑士即使是在陌生的地方也不至于被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尾随成功。原本想故意甩掉他们, 然后将计就计反跟踪看能不能通过他们找到那纹族的聚居地, 结果这两个孩子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太远, 居然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一通乱走后还差点掉进熊洞里, 还是他们看不下去把他们“活捉”了过来。   眼下又快天黑了,必然不可能放他们继续在森林里乱转,于是才把他们留住了。   但俩小孩还挺有骨气的, 被三个陌生大人围住也没哭, 还不肯开口说话,只是脸上那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实在很夸张,仿佛他们是吃小孩的女巫,正准备架起汤锅熬他们的骨头似的。   得不到回应的谢尔也不在意,他帮阿尔弗雷德在几颗树之间搭起一个架空的帐篷好抵御夜晚森林的潮湿和爬虫,斯宾把火堆拨得旺旺的, 好叫野兽不靠近这里。   他们用来寻找阿尼少爷的魔法物品有点失常,今天在进入森林一定距离后就难以保持指示方向的状态了, 不难猜出魔法受到了干扰。如果不是森林里有什么大型结界, 那很有可能是那纹族有魔力高于制作这个魔法物品的魔法师, 这才能屏蔽掉感应。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他们的大致方向是正确的,现在距离阿尼少爷应该不算很远了,无非就是要更多的耐心和时间寻找。   只是……   “你觉得他们会来找吗?”谢尔用勒梅那本地的方言问阿尔弗雷德。   不论是那纹族这种避世的群居族群还是帝国城镇居民,对象征未来的下一代都会很重视的,因为在这个时代,人口差不多就是财富和实力象征,一下丢了两个孩子,他们不信那纹族不慌张。   “多半。”阿尔弗雷德咧嘴一笑。   他们的魔法指示失灵了,但没有关系,有这两个孩子在,那纹族会主动找上门来。他们在漆黑的森林里点起这一堆火,只要距离够近,哪怕是个瞎子都能顺着热度摸过来。   “要给他们面包吗?肚子一直在咕咕响。”   “可以给他们试试,不过估计不会吃,怕是我们会下毒呢。”   在火堆边离两个孩子最近的斯宾听到同伴肆无忌惮的对话,有点想笑:因为那个盘腿坐在火边面无表情的男孩肚子真的叫得非常非常响,活像个烧开了的水壶。偏偏他看起来极其淡定,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尴尬,这让斯宾觉得很逗。   “你们弄完了还是看看‘那个’恢复了没有吧。”斯宾扬声说:“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一带兜圈子。”   两个男孩听不懂他们的交谈,交换了一个眼神,干脆蜷缩着躺了下来——他们其实已经很累了。   斯宾一边留意有没有蛇跟其他虫子靠近,一边从口袋往外掏东西。勒梅那很富饶,白兰骑士差不多没几个穷的,这一次出门虽然仓促,但带的东西依旧很不少。他记得口袋里有一个能自动点火的魔法烟斗,虽然功能很鸡肋,只是抽烟不需要带火,但斯宾很喜欢它。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烟斗也失灵了,不管斯宾怎么抖动它,烟叶都没有被点燃。斯宾看着烟斗沉思了一会儿,招呼谢尔过来。   “谢尔,你是不是有一个会变形的小玩意儿?又是刀又是叉子的那个。”   谢尔莫名其妙:“那是我买的实用餐具,干嘛?”   “你拿出来试试。”   “你也想买?就在长胡子那老头的店。”   “只是试一试。”   谢尔耸耸肩,从背包里拿出斯宾说的东西:“之前没见你这么感兴趣……咦?”   他发现自己的餐具怎么摆弄都没法变形了。   阿尔弗雷德注意到他俩,大步走过来(两个假装睡觉的孩子僵硬了一下):“干嘛?”   “我们今天没留意到。”谢尔低声说:“好像是所有魔法物品都失灵了。”   阿尔弗雷德挑眉:“哈?”   他抬头看了看已经完全暗下来的森林,一件魔法物品失灵还说得过去,差不多所有的都失灵,他不觉得魔法师能做到这一点,即使是皇宫里的大魔法师也不行。   而且昨天还用得好好的,今天突然失效,证明这种变化应该跟森林无关,再说了,有谁听过精灵选择的森林是天然屏蔽魔法的?傻子都不愿意讲这笑话!   三人一时间沉默下来,只有火堆里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些小玩意儿无关紧要。”阿尔弗雷德最后说:“先警戒吧——如果运气够好,我们今晚能调上大鱼。”   ***   查理坐在窗边教阿尼简单的精灵语,他知道阿尼天赋很高,长大后的德维特究竟会多少门语言他不太确定,但他确实见过旅程刚开始时公爵那堆不必要的行李里有用精灵文字写的书。   不过眼下的小阿尼学会的第一个精灵词汇是他教的。   这个认知让查理有点得意洋洋。   “奇怪的发音。”阿尼评价。   “这跟他们的魔法体系有关,精灵语言和咒文词汇相同,普通人类使用会有点违和感。”查理解释:“如果你学习魔法,会感觉更自然。”   “德维特家族的魔法天赋一般。”阿尼摇头:“我也比较喜欢剑术——但普莉西亚喜欢魔法,母亲说她小时候因为没有魔法天赋伤心了一阵子。管家倒是会魔法,但没有加入魔法师协会,他说没有必要,白兰堡也有长期聘用的魔法师。”   查理笑眯眯地弹了弹指尖,一个小光点扑闪飞出,晃晃悠悠地在阿尼眼前飘,像一只小蝴蝶。   “女孩子才喜欢这个。”虽然睁大了眼睛看,但阿尼嘴巴很硬。   “你说得对。”查理正要教他“蝴蝶”用精灵语怎么说,门就被敲响了。   门外是一个那纹族少年带了宵夜上来。   “风呢?”查理问。   少年朝屋子里看了看,但阿尼的椅子离门很远,他只能看到一截小短腿悬在凳脚边,正在有节奏地左摇右晃,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有别的事。”少年对查理态度不热情也不冷漠,他把宵夜递过来之后就往下跳——夜色太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辨认出那些过于小巧的落脚点的。   “风不在。”查理对阿尼说:“可能有很多人去找失踪的孩子了。”   “阿尔弗雷德会跟他们打起来吗?”阿尼站到椅子上挥了挥拳头。在白兰堡他从来不会这么干,因为贵族要“时刻注意仪态”,可是管家和埃拉比都不在身边,奥斯卡从来不会对他有这些要求,阿尼渐渐有点放飞自我,总不肯好好坐在椅子上。   “他们人多。”查理客观地说:“而且那纹族战士很强,最好还是不要打架。”   “阿尔弗雷德也很强!”阿尼不服气地说:“我跟你说过他单独杀死一头狮子的故事吗?”   “可那纹族是人呀——你难道希望看到阿尔弗雷德跟风或者绿战斗流血吗?”查理耐心地问。   流血啊……那倒不必的。   阿尼没那么激动了,他爬下椅子,表情有点发焉。“那他什么时候来救我?父亲是不是已经到了?我想回家了。”   “不去看精灵遗迹啦?”   “我想回家。”阿尼低着头,查理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在场,这个小家伙可能就要开始抹眼泪了——他叹了口气抱住阿尼。   “你很快就能回家了。”查理这么说。   阿尼撅着嘴巴不说话,他觉得奥斯卡是在哄自己,没留意对方说的是“你”而非“我们”。   “真的。”查理继续保证:“你不是想知道先知单独跟我说了什么吗?就是这个。他代表那纹族承诺不会伤害你,并且把你平安送还到来接你的家人手中。”   “可是他们说我父亲是小偷。”阿尼对此事仍旧耿耿于怀。   “他们一直在跟帝都通信,秘宝不在白兰堡,阿尔杰撒了谎。他欺骗那纹族东西在公爵手上,是想混淆视听。实际上他预备做单独献宝人,想借此换取一个爵位。”   自从潘尼格拉统一之后,帝国贵族席位就不再有大变动了,像阿尔杰这样的分支后代不但摸不到继承爵位的边,连财产都会越分越少。但生性虚荣的他又不甘于就此当个普通人,尤其是家族里不乏更进一步的榜样——公爵夫人、他的艾玛姐姐正是他头号羡慕和嫉妒的对象。   “皇帝陛下既正直又慷慨,答应在保证你平安的情况下将秘宝送回,大概还谈了一点别的条件,先知没有细说,但看样子那纹族是接受了。”查理摸摸他的脸:“所以不要难过了,请开心一点儿吧。”   阿尼在他怀里抬头:“那秘境呢?”   你倒是恢复得快。查理笑着逗他:“不是不要去看吗?”   “我不能自己去。”阿尼严肃地说:“但如果父亲或者骑士陪我去就可以。”   紧接着他又有点小得意地说:“如果你也想去——那我就考虑一下。”   查理上手捏他的脸:“考虑!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却要考虑?我对你好不好?好不好?”   阿尼的脸颊被拉到变形,哈哈笑起来:“那可以再加一个你。”   查理把他摁到自己怀里,揉乱那头浅金色的柔软短发。   阿尼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   “这还差不多。”奥斯卡说。 第二百零九章   风是第一个找到阿尔弗雷德一行人的人。   那纹族的战士分成几个小队连夜搜寻失踪的孩子, 他们祖辈生活在森林里,迷失的又是自己家的孩子,自然有一套办法。   速度也比阿尔弗雷德他们预计的要快,魔法物品失效了但机械怀表还在走, 差不多刚过午夜, 他们就正面遭遇了。   阿尔弗雷德早就憋了一肚子气, 二话不说就拔出剑。风知道白兰堡的人对他们一定抱有很大敌意,没有出声说话,借着火光视线扫过火堆旁的两个孩子。   红发的是淘气的蜂, 蜷缩着应该是睡着了, 黑发的是夜, 白兰骑士们一有动静他就一骨碌坐起身来, 看起来没有受伤。   风心里暗松一口气, 可没等他把气吐完,泛着冷芒的剑锋就到了眼前。   “风!”他的同伴出声示警,风急退一步, 惯性扬起的头发被削掉了一截, 他看着破开夜色冲上前的骑士,心里一凛。   好快的动作!   连坐起身的那个孩子都被阿尔弗雷德吓了一跳,他抿嘴推了推身边的同伴,蜂正在做梦,被弄醒了还有点懵懵的,一骨碌爬起来:“夜?”   金石撞击声传来, 蜂循声看去,火光范围有限, 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睁大眼睛:“啊!”   他一脸激动:“族里来救我们了!”   夜绷着脸敲了他一下, 蜂看到也守在火堆旁的两个成年男人, 反应过来他们“人质”的身份。   斯宾和谢尔就坐在他们身边,火光跳映下他们的表情有点奇怪——像是似笑非笑,又像面无表情。   蜂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他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了:“你们不去帮他吗?”   自己的同伴正在一对二呢,这俩人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阿尔弗雷德很强。”谢尔对孩子的态度向来亲切,他扔了一根树枝进火里,引起两声噼叭炸裂声。   只是语气亲切,话里的含义就没那么友好了。   蜂果然被激到了:“我们的战士更强!”   斯宾恶劣地拖长了声音:“哦———”   蜂攥起拳头,腰却被夜捅了一下。   他转过头,黑发男孩似乎根本没留意刚才火堆边的对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打斗。   “他真强。”夜说。   蜂:你怎么回事?!   他气呼呼地扭头去看,那纹族的战士不论是力气还是耐力都比一般人厉害得多,速度也是,这些家伙未免太过狂妄!   但他很快就知道夜为什么会这么说了,因为那个骑士……是真的很强。   同组结伴来寻找孩子的风和柳都是战士,尤其是风,力大无穷,可这样的两个人看着似乎居然奈何不了那个骑士。   甚至随着时间流逝,他还以一己之力渐渐占了上风,一柄长剑在他手中像是一条凶狠的银龙,一人一剑无往不利,蜂看见柳的剑被他一招打脱了手。   “柳……!”他抓紧了夜的衣服,额头上沁出汗来,然后睁大眼睛,看见那个像狮子一样凶狠的男人下一秒也扔掉了手中的长剑,赤手空拳朝柳扑了过去。   斯宾啧了一声。   没有武器的战斗伤亡通常都不会太惨烈,蜂看得胆战心惊,但这场打斗的结束跟开始一样莫名其妙——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三个人都受了伤,但风和柳更严重一些,柳冷着脸不说话,风一边重新扎起散乱的头发一边朝火堆走去。   斯宾帮阿尔弗雷德捡回剑,抱着胸不说话。   “你们的主人没事。”风主动开口:“我们用客人的规格照顾他。”   谢尔说:“不然呢?你们预备把一个五岁的孩子关进水牢吗?”   柳:“你——”   风朝他摇摇头,于是柳改为对他们怒目而视,也没有继续走近,站在离众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他没有下死手。”风对柳说。   斯宾说:“你们也没有召唤帮手来。”否则他和谢尔就要动预研.杜佳手了。   “德维特之子是我们不对,族长已经惩戒了鲁莽的族人。你们不来,我们也会把他送回去赔罪。”   这还像句人话。   一直没跟他们废话的阿尔弗雷德今晚终于开口了:“阿尼少爷何在?”   风看了一眼紧张注视大人们的孩子,说:“我们带你们去。”   这个事情走向有点奇怪,蜂看不明白,他自以为不起眼地挪到风和柳附近,看那几个生人没有反对的意思,马上跑到柳身后。   阿尔弗雷德几人并没有因为那纹族认了一通揍就完全信任他们,不过既然失去了方向指引,风和柳就是最快能找到阿尼的办法,他们谨慎地赌了一把。   鼻青脸肿的柳没给蜂好脸色,一路盘问两个孩子究竟遭遇了什么,不问还好,越问脸就越黑。   蜂被松鼠分散了注意力,不小心脱离了队伍——这不要紧,只要留在原地,大人反应过来总会回来找他。   可偏偏走散后他看到了斯宾他们,精灵离开后只有那纹族长期在这片森林里活动,几个骑士的长相也跟南方人不太相同,即使是孩子也听说了最近有坏人在侵害那纹族的利益,于是蜂一个上头,犯了个人英雄主义,决心去跟踪这些可疑人物。   而夜则是在队伍里跟蜂排一起的,也是最先发现蜂脱队的人,于是走开去找,结果被卷了进来。   万幸的是两个孩子都没事,风真的把阿尔弗雷德他们带回了聚居地。经过与帝都的信件往来,知道内情的族人倒是没有十分敌视三位骑士,在请示过族长之后,就领着阿尔弗雷德去看了看阿尼。   眼下已经是后半夜,阿尼早就睡着了,就连查理也是,不过他一直心里警惕,听到动静后就立刻睁开了眼睛。来到这里之后那纹族基本上没有在半夜打扰过,他有点警觉地下床,听到门外有隐约的交谈声,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感觉并不鬼祟。   木屋门前一直悬挂着会发光的果实,查理赤脚踩到地板上,穿过客厅开了门,意外看到了一脸沧桑的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查理歪头,随即露出一个笑来。   高大的骑士踩进木屋里,不知道是不是刚打了一架的原因,周身气质跟这个童话小屋有点违和:“阿尼呢?”   查理引他进入卧室,小小的男孩儿很安静地伏卧在床上,睡得很沉。   阿尔弗雷德一点都没有刚才的暴力模样了,他动作很轻很轻地掀开了被子,仔细端详了阿尼片刻,像是确定这个宝贝毫发无伤之后才满意地点点头,神情也不再那么紧绷。   他们安静地退出卧室,在小客厅里说话。   查理知道白兰堡一定急疯了,于是详细地将一路的经历跟他说了一遍,包括“绑匪”们都还未成年的细节。   “风说的不错,除了限制自由之外,那纹族招待相当周到。”查理轻声说:“而且我一直没有离开过阿尼少爷。”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他知道阿尼怪喜欢奥斯卡——的故事的,有他在阿尼至少不会过于惊恐害怕或者寂寞,刚才大致看了看,小孩儿也没有消瘦,还是干干净净的可爱模样,一定是有人用心照顾了。   “辛苦你了。”阿尔弗雷德把奥斯卡也划分到受害者一列里,挠挠头:“我不知道还要受什么罚,没有立场说这话,但回去之后公爵一定会奖励你的。”   查理没接这个话茬,转而问起他森林外的事。   “公爵和夫人应该都到了。”阿尔弗雷德想了想:“我和斯宾谢尔平白耽误了几天,这个聚集地不知道弄了什么玩意,魔法都被屏蔽了,不然我们早就找到你们了。”   查理眨眨眼:“魔法被屏蔽了?”   阿尔弗雷德刚要点头,却看到查理指尖搓出一团很小的光,虽然无伤大雅,但这确实是魔法无疑。   “我没有感觉到这里对魔力有什么限制。”查理弹熄光团:“不过这都无关紧要。”   既然公爵夫妇都到了,那么来自帝都的使者快马加鞭应该也很快就能到来——带着从各地上贡的宝物中翻出来的那纹族秘宝。   “待会我会去见他们的族长。”阿尔弗雷德说:“他们说明天会派出使者去跟公爵见面,要我说难道还要他们步行进森林?我们先把阿尼抱出去才是正经……”   “但看到你来了,阿尼可能反而不会想立刻离开呢。”查理笑着说:“他想去一个地方,但又要等阿尔弗雷德保护他才保险。”   查理把有关精灵血统一事也跟他说了。   阿尔弗雷德不是文盲,他同样能意识到精灵遗迹意味着什么,他考虑了一会儿,说:“不行。”   查理挑眉。   “我们不能任由他耍任性。谁也不知道那个秘境是否真实存在,如果他一定想去,也要问过公爵的意见。还有夫人。夫人也有精灵的血统吧?”阿尔弗雷德沉稳地说:“既然你们平安无事,再等两天也无所谓——有这个消息,公爵不说,夫人一定想要亲自过来,到那时再说也不迟。”   阿尔弗雷德的谨慎无可厚非,好不容易追到被拐到少爷,任谁都不想节外生枝,查理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去问他魔法物品失效的细节。   阿尔弗雷德拿出能跟阿尼的耳钉呼应的魔法盒子:“诺。它突然就……”   他闭了嘴,因为看到这玩意儿它突然又自己好了,十分明确地指向了卧室的方向。   查理看着阿尔弗雷德手里的东西若有所思,他能感觉到这东西上蕴含的深沉魔力,这不是普通魔法师能做出来的东西。   能让这样的东西迷失……   “阿尔弗雷德,你们是一进入森林它就失灵了,还是突然就不动了?”   “半路罢工的,否则我们也不会摸到这附近来。”   “失灵的时候,身边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查理追问。   “没有,还是我们三人,连身上带的东西都没变,上午还好好的,下午就不行了。但现在却又好了?”阿尔弗雷德百思不得其解。   查理想了很久,翻来覆去问他昨天一整天的详细经过,最后再次确认:“失灵周期是不是差不多在接近那纹族那两个孩子的时候?”   阿尔弗雷德没明白他的意思:“大概吧?”   查理仔细询问了那两个那纹族孩子的外貌和表现,然后笑起来。   “你可能要坐实那纹族盗宝的控诉了。”他说。   阿尔弗雷德:“?”   “除了帝都使者手上那个,这里还有一件秘宝。”他说:“准备好跟那纹族谈判吧——那个宝贝对阿尼来说很重要。”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已经猜到了,擅长射箭的海斯庭就是从森林里出来的。 第二百一十章   帝都派出的人比德维特公爵晚了一天抵达, 当谢尔与那纹族使者一同出现在驻扎营地时,正好能看到刚刚树起的帝国旗帜。   那纹族使者的心情有些复杂。据他所知,鉴于那纹族的坦诚,帝都并没有派出兵力, 只有被带走继承人的勒梅那在惊怒之下公爵亲自前往南部, 而享誉大陆的白兰骑士团也跟随在侧。但他没有想到, 勒梅那的武装力量会有这么多,他们一走出森林边缘,就能看到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帐篷和一眼看不到头掉临时营地。   这完全是攻城战的规模, 即使能理解公爵对儿子的重视, 这个超出预计的景象还是让他的脸色有点不自然。   德维特公爵在主帐篷里等待他们, 虽然马上就可以进入森林, 但使者还是再次带出了装有留影瀑布的水罐, 那是阿尼翘着腿坐在椅子上吃东西的画面,看起来面色红润,心情也很不错。   这让公爵夫人稍微放松了一点儿。   她第一次利用公爵夫人的身份严厉惩戒了阿尔杰和他的家族, 并收回了一部分通过她才得以发展的产业, 虽然这会使她在当地母族的实力受损,但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跟她求情——艾玛从小性情温和,这反而使她的盛怒更可怕,连两个亲生姐妹也不敢就此事多说一句话。   她还坚持要求亲自进入森林去接阿尼。   德维特公爵知道这阵子她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没有多费心力说服她,在大致确定阿尼平安之后, 帝都使者也给了那纹族一颗定心丸,帝都将阿尔杰投机取巧的贡品送来了, 并坦然地告诉他们, 皇帝陛下知道那纹族秘宝的真实来历, 这让一直担心不敌贪婪强权被迫失去传承的那纹族有些窘迫。   “这是精灵长老的宝石吧?虽然有封印隔绝气息,但大魔法师依旧能感知到它蕴含的力量。”帝都使者说。   那纹族使者沉默以对。   帝都使者面上带了掩饰不住的些微嘲讽:“不必这么谨慎。明明知道它可能蕴含什么力量,但陛下依旧把它还回来了,这已经证明帝国不会觊觎这种东西,至少陛下不会。”   德维特公爵此刻才有余力关注此事:“精灵宝石的力量是什么?”   “传说里经常出现的存在,不老泉。”帝都使者对公爵的态度要恭敬许多:“精灵认为水是生命之源,所有精灵领地的水源都会被他们加以优化,这颗宝石应该就是他们当初优化的手段之一。”   “它并非拥有长生不老的力量。”那纹族使者终于开口了。   不老泉,青春泉,或者别的名字,这是森林童话里最常见的描述,但实际上世上不存在这样的东西,哪怕寿命漫长的精灵也创造不出来。   这颗精灵宝石是多年前那纹族得到的馈赠,将它放置在水里,水就拥有了魔法,用那里的水浇灌植物,植物会长得又快又好,用那里的水日常饮用,微小的病痛也能痊愈,而那纹族现在日常使用的各种神奇植物,也只能用这种水培育。如果换成普通山泉,它们自身蕴含的力量就会很快消失。   对帝国而言,占有这颗宝石无非就是能强身健体,驻颜养容罢了,但对于世代居住深林的那纹族,这是立族之本。   德维特公爵看了一眼那纹族使者。   “阿尔杰做的错事,你们理应向他讨回来,而不是不经思考伤害勒梅那。”他冷冷地说。   人们常说比起傲慢矜贵的老公爵,现任德维特公爵总是过于温和没有架子,但当他真正动怒的时候,那种长期处于上位的当权者气质就不再被隐藏,那纹族使者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是我们的错。”他小心地说:“那纹族有赔偿的诚意。族长时刻等待会面。”   ***   “你觉得父亲和帝都会向那纹族要求什么?”阿尼问阿尔弗雷德。   他可真是太高兴了,一睁眼就看到父亲的骑士长坐在自己床边,还告诉他父亲和母亲都来接他了!这让还不能熟练摆架子的阿尼活泼了不少,一直在跟阿尔弗雷德说话。   阿尔弗雷德也很高兴看到阿尼安然无恙,压力大大减轻的骑士终于好好洗了把脸,刮了胡子,一扫阴霾,看起来又是个爽朗的帅哥了。   “他们也没什么好东西。”阿尔弗雷德不以为意地说:“就算把所有人拉到帝都做仆人也没多少。”   看到阿尼的表情,他又补充了一句:“但陛下和公爵都不会这么干——他们手里的东西倒是挺有意思,就算精灵植物不能离开这座森林,那些炮制好的稀有药草也不错。”   “他们可不止有药草。”阿尼说:“还有精灵遗迹,先知说我可以去。”   “我在阿坎城作战的时候也见过巨人遗迹,没什么好玩的,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剩下不好搬动的房子、石像什么的,没意思。”阿尔弗雷德皱眉,试图打消阿尼这个念头。   “精灵不一样。”查理说:“他们魔力强大,是神的宠儿,即使已经离开,留下的植物依旧庇佑了那纹族几百年,遗迹里说不定还有东西。就算没有,能亲眼看一下精灵举世闻名的精美手工和建筑也很不错。”   “很不错。”阿尼跟着说。   阿尔弗雷德弹了他额头一下:“别总想着玩。你父亲和母亲很担心你,已经要给你甄选骑士了。”   阿尼眨眨眼:“可是我五岁。”按理来说白兰堡继承人九岁才会开始正式培养自己的骑士团。   “他们太担心你了。”阿尔弗雷德和声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先早早挑选几个观察……”   他掀起眼皮,看到查理正在对自己使眼色。   “你见过他们的先知,跟他说把昨晚迷路,叫夜的小子带回家。”阿尔弗雷德教他:“他资质不错。”   他没有详细说明,但阿尼明白阿尔弗雷德开口的意思就是觉得那个孩子有潜力成为下一任白兰骑士。   “哦,”他拖腔拖调地说:“他这么好呀?”   阿尔弗雷德狠狠抱了他一把:“别嫉妒,我还是最喜欢阿尼啦。”   查理笑着看阿尼在阿尔弗雷德怀里挣扎,心里在想别的事。   关于和先知的谈话,他没有完全跟阿尼说明,也认为阿尼没有必要知晓所有内容。   “你记得那个魔法的公式吗?”先知这么问他。   查理还真的留意过。在地下室众人对峙的时候,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所有门,不论是成功使用过的还是奇形怪状的失败品。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虽然不知道自己稍后会成为那扇门的“使用者”,但还是本能认为了解这个邪恶的魔法很有必要。   只是即使能临摹出魔法公式,查理也做不到牺牲一个无辜生命来启动它,这也是他被动留下这么久的原因,在找不到替代方案前,他宁愿按兵不动。   他将那个魔法原理拓印留给先知,对方的魔法天赋也许在他之上,几个小时后,也就是阿尼昨晚沉睡时,查理得到了回复。   精灵遗迹并非众人想象那般都是残垣断壁,实际上富有的精灵没有将所有东西都带走,他们依旧留下了不少财富——不论是金银财宝还是魔法建筑。   这也是他们关闭精灵领地,并委托给可靠的那纹族代守入口的原因。   每一代那纹族的先知都是唯一能够开启遗迹的人,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他将所有新生儿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却始终没有等来下一个觉醒先知力量的孩子。   “所以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先知说:“帝都归还的秘宝在聚居地只能延续草木生气,因为那里并不是它原本的位置。”   那是一颗银色宝石,最初被放置在精灵王的花园里——花园有一个华美的喷泉,用晶莹的玉石雕砌底座和围栏,这颗宝石就镶嵌在出水口雕像上。   “我预备将它放回原位,然后永久关闭遗迹,除非精灵回归。”先知说:“那纹族的使命已经结束,下一代不必再困守森林,族长知道他的职责所在。”   “在那之前,可以将宝石的力量借给你一次——让它协助你回到来处。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德维特之子。”   先知没有说得很明确,但不需要献祭就能开启时间缝隙,查理觉得,几百年前住在这片森林里的精灵王,或许真的拥有传说中的不老泉。   只是精灵把它留下了。   几百年后,帝国的皇帝也拒绝了它。 第二百一十一章   精灵遗迹在森林更深处, 通道已经在岁月中被草木淹没,连坐骑也无法进入,只有那纹族驯养的大鸟可以抵达。   阿尼早就想骑大鸟了,他很少这么期待什么事, 这让公爵夫妇很难拒绝他。   而且骑士团跟随公爵进入森林, 不说立场完全调转, 阿尼也绝不再是进出都要受到限制的小可怜。那纹族将姿态放得足够低,只要他们理智尚存,就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伤害阿尼——公爵和骑士团都有这个自信。   不过先知给的名额有限, 除了阿尼查理和阿尔弗雷德, 只能允许再一个人跟随。   因为差点丢了孩子的公爵夫人这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妥协, 德维特公爵别无他法, 只得同意妻子代替自己去。   这对那纹族倒是件好事, 他们其实相当排斥“外人”进入精灵的领域(阿尼和公爵夫人占有血统优势不算数),阿尔弗雷德已经算是破例,至于查理, 那是先知亲自开口同意的, 不算。   敲定人选后,那纹族召唤来两只巨大足以驮人的山鹰,降落在聚居地的空地上。   德维特公爵皱着眉看了看两只飞禽尖尖的喙,有点反悔。   “阿尼,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他跟儿子商量。   公爵夫人抱起阿尼,坚定地看着丈夫。   “我不会再跟阿尼分开。”她这么说。公爵知道阿尼这几天的遭遇让她的心都要碎了, 只得让步。,,   查理本以为穿过隔绝外界的空间魔法之后, 精灵遗迹就是爬满山藤的建筑与树木的结合体。   但当巨禽盘旋下落, 最终将他们放下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座城。   跟预想中的精灵小屋,树藤花海完全不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在广袤树海中,藏着一座洁白的、精致的、大理石之城。   诚然藤蔓已经与各种繁复雕花融为一体,曾经光洁的地板也满是枯叶树枝,但那些被精确切割的石头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审美组合在一起,美丽而恢弘,即使荒废数百年,也丝毫不影响观者为之惊艳和震撼。   “精灵带走了所有书籍和文具。”先知领着他们穿过广场,早已停摆的巨大的钟楼沉默地注视他们走进宫殿的背影。   “但墙上的壁画和雕塑他们都留下了。”先知干瘦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坚硬冰冷的墙面:“我们只有从这些地方能窥视一丝当年的荣光。”   不用他说,所有人都看呆了。   高大的穹顶用巨大的水晶磨出透光窗,阳光落在正殿两把王座之上,石雕的权剑还矗立座椅两侧,弧形墙壁上刻满历史画面,精灵从寒冷的北方迁徙而来,得到南方森林的接纳,在树人的帮助下建起这座微光城。   公爵夫人和阿尼近乎入迷地观察壁画上每一个细节,阿尔弗雷德的注意力则更多放在母子俩身上。   先知穿过正殿,查理悄无声息地跟上他。   宫殿中央有一片露天的花园,有漂亮的树木和玉石喷泉,地板缝隙长满了小草,喷泉的水已经不再流动,但里面的水还是满的。   “就是这里。”先知平静地说。   查理朝里面看了一眼,皱眉:“这些水哪来的?雨水?”   经过这么多年,喷泉应该早已干涸才对。可如今这个喷泉里还有大半池水,绿莹莹的,浑浊看不到底,水面还飘着细小的枯枝和落叶,看上去很脏。   “中央的狮鹫雕塑脚下那条大鱼就是出水口。”先知像是没听出他嫌弃的口吻,平静地说:“请你把宝石放到大鱼嘴里,我替你开启魔法。”   查理回头看了一眼,其余三人还在正殿里,除了阿尔弗雷德可能有所觉察,公爵夫人跟阿尼应该不知道先知和查理已经离开正殿。   “我问你,”查理罕见地有些迟疑:“阿尼……”   “他的记忆?”聪敏过人的先知点点头:“除了我,所有人都不会记得关于精灵遗迹的具体细节——他们能留下印象,但不会记得来时的路,就像做了一场十分清晰的梦。”   这是出于对精灵遗迹秘密的保护,查理能理解,但他想问的是另一件事。“我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当我离开,阿尼以及其他人对我的记忆也会一同模糊吗?”   先知反问他:“你希望所有人都记得你吗?”   查理摇头:“不。”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先知,他一贯平静无波的脸色难得对查理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神色,他缓步上前,站到查理身边。   “我可以修正所有人的记忆,抹除所有记得你的人的印象——这是法则赋予我的力量之一:维护法则。”先知说:“你离去的下一秒一切都会被修正。”   虽然知道理应如此,但听到自己被当作一个应该被纠正的错误还是感觉怪怪的。   “如果您的力量可以做到这一点,我想向您请求一件事。”查理说:“就当作……我帮您跳到喷泉中央安装宝石的报酬怎么样?”   “那要看是什么事。”   “在消除阿尼的记忆时留下一点儿。”查理看到先知的脸色感觉补充:“就一点点。”   先知不赞同地看着他。“你和他总就会再相见。”   查理说:“我并非想强调自己的存在,而是想请您留下我向阿尼讲述的故事,只有这一点……如果他当作是别人向他讲的也没有关系。”   五岁的阿尼虽然性格独特,但总的来说是个快乐的孩子,有数不清的人喜欢他,疼爱他。查理在这个时候出现,给他的陪伴也只是另一份快乐。偶尔会有那么一会儿,查理会想如果自己是回到十多岁的德维特身边,在他失去那么多重要的人,最孤独的时候能握住他冰冷份手。   他无法做出任何预警,也没有能力改变过去,甚至不能留下任何纪念品,只能寄望自己给阿尼的快乐回忆能留下一点点,成为微不足道,支撑他走过黑暗年月的基石。   先知看着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查理就当他答应了,转身菜上喷泉石阶,目测了一下从边缘到中央雕塑上的距离,大跨步应该可以跳过去。   “那条被狮鹫踩在脚下的,对吧?”查理头也不回地确认了一下,刚曲起膝盖,后腰就被猝不及防地猛推了一下,狭窄的喷泉边缘难以站稳,他重心一歪,心里激灵了一下,紧接着就绝望地跌进那池浑浊不堪的脏水里,只来得及闭气,紧紧闭上眼睛。   扑通。   被公爵夫人抱在怀里,正在看壁画上方天使图像的阿尼困惑地回过头。   “什么声音?”他问。   阿尔弗雷德四下看了看:“没有什么动静啊。”   公爵夫人也没有听到,她把阿尼抱紧了一点:“我的阿尼跟小天使一样可爱。”   阿尼这几天早就在偷偷想家了,听到母亲这么说,伸手紧紧搂住了她的脖子。   ***   查理自认没有洁癖,但——刚才看这个百年老池子的水实在是太脏了!他落水后甚至不怎么敢睁开眼睛,因为那么浓的绿色说不准会造成眼睛发炎。   他在水里试图寻找平衡,喷泉不算很大,应该不至于踩不到底,但这池死水莫名浓稠,似乎毫无浮力,因此在水中行动十分吃力,查理想伸手去摸喷泉池壁,却意识到精灵宝石还被他攥在手心。   先知为什么要把他推下水?查理在开始感觉憋气的时候心里一动。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他的想法,精灵宝石开始隐隐有些发烫,在冰凉的池水中尤其明显,查理停止挣扎,静静地放任自己沉下去,直到背部触碰到水池底部,一个凸起的东西咯到了他的后腰。   查理用握着宝石的右手去试探,发现那是一个门把手的形状。他毫不犹豫地张开手指握住它,宝石从他掌心滑落了下去。   把手像是被安在一扇沉重生锈的大铁门上,在水中的查理无论如何都难以拉开它,肺部的氧气已经逐渐耗尽,但他绝不愿意放手游上去换气。   先知站在喷泉边,看着查理在绿水中挣扎的身影,一言不发,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方的动静逐渐变小,先知低下头。   原本凝滞的水池里陡然出现一个快速下水形成的漩涡,池子里蓄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不过几分钟,就退了个干干净净。   水里的人已经不见了,阳光落下,在浓绿的水藻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先知偏头看了看,辨认出正是那颗精灵宝石。   *   作者有话要说:   精灵宝石:怎么搞的,谁也不要我?! 第二百一十二章   查理以为已经一定要呛水了——他极不情愿张口让那些脏兮兮的绿水进入身体, 但缺氧的本能使他支撑不住。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困着他的水突然消失了,他脸朝下摔到了地上。   他终于放心地呛咳起来,原本只是想缓解一下痛苦的症状, 但却越咳越停不下来, 也越咳越厉害, 喉咙痒得影响呼吸,他勉强翻过身半跪在地上,期望咳出喉咙里并不存在的肮脏水澡。   大概是他的咳嗽声实在是太大惊动了什么人, 查理听到有人惊叫了一声, 随即纷沓的脚步声随之而来。   好极了, 他现在正需要被众人围观。查理一边咳一边心想, 如果运气好的话, 围上来的人里还能找到个医生。   但出乎意料的是靠近他的人并不多——确切地说只有一个。来人近乎粗鲁地把他提了起来,伸手撩开他湿漉漉的头发。   “咳咳咳!你……咳!”查理抬手想抹掉脸上的水,嘴里却被塞了一颗沁凉的东西。   是薄荷糖。   查理不咳嗽了, 他狐疑地看着来人, 有点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眼花。   “德维特?”他问。   按理来说这个问题不该出自他之口,但对方看起来跟他记忆中的公爵实在有点不一样。   脸部轮廓依旧利落如刀锋,浅金色的眼睛和头发也一如既往,但鼻峰和眉宇却看起来有些不同,身高也跟之前不一样了。   “是我。”德维特直视他:“你要说的只有这句话?”   查理猛地一把扑倒他,德维特没料到他会这么做, 两人都跌坐到地上。   “我不知道自己去了多久。”查理在德维特的颈窝里低声说:“但我知道你肯定等着我。”   德维特捏着他后脖子拉开一点距离,扳过他的脸跟他交换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吻到最后两人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德维特才甩了甩手指, 把从查理头发上挂到的水草抖掉。   “你掉哪儿去了?”德维特说:“臭得要命。”   查理哈哈笑起来, 又硬是勾着他脖子亲了一下,这才环顾四周:“这是哪儿?”   “还能是哪儿,哈利夫的密室。”德维特板着脸说。   “不,魔法波动不一样。”查理笃定地说,想转身仔细看一看周遭环境,但德维特没松手。   “你找人做了改动是不是?”查理问。   德维特这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帝国的人几个小时后就抵达了白桥,陛下很重视圣杯的存在,使团中有两个大魔法师。”德维特说:“彼时哈利夫身死,路易稳住了伍尔夫家剩余的人,他的助手还算能干,虽然赔了不少钱,但无关人员都悉数打发走了。”   皇帝原本做好了撕破脸动武也要把圣杯前因和后果都尘封进历史的准备,结果扑了个空,伍尔夫和吉本两个家族互相把对方撕成重伤,力量有限的莱恩和福克斯早早离场,唯一的用武之地就是协助白兰公爵解构哈利夫的魔法,好让被误伤的无辜受害者能够回来。   “最初他们一致认为你死了,没有人能在那种错乱的魔法里活下来。”德维特平静地说:“但随后艾莲娜的魔力突然被大幅抽取,我知道你还活着。”   “柯特说总有回归的一日,但星星不能精确时间,于是我请那些魔法师将哈利夫的地下室全部搬了过来。”   查理觉得不太对劲:“你说‘搬过来’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拆了他的房子,把每一根木头,每一块砖石都带回勒梅那,然后按原样搭了地下室,并拓印下最后那扇门的魔法,也正是你身处之地。”德维特牵着他走出房间,果然能看到那个阴湿的走廊和石头阶梯,连空气中的潮湿味儿都很相像。   外面比房间里亮堂不少,查理这才终于确定德维特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了。   “你长高了!”查理惊奇地说:“长了这么多——”连身板都跟之前不一样了,五官依旧精致,但整个人看起来既颀长挺拔,跟他记忆中那个只长个头不长肉的样子完全不同,如果说离别时的德维特公爵还带着足可以冒充精灵的脆弱感,那现在的公爵则更像气质凛冽的冰原王爵,谁也不敢忽视他双眸里所蕴含的力量。   “你要是再磨蹭一点,我就老了。”德维特没好气地说:“我已经决定如果我三十岁的时候你才回来,就先揍你一顿,然后把科特扔回多伦。”   查理:“……所以你觉得三十岁就老了吗!你现在到底几岁?”   德维特没有回答,径自拉着他走上石阶,通道尽头并没有像白桥一样搭建了哈利夫的宅邸,魔法师们把地下室建在一个凹陷的平缓山坡下,不远处的城堡在落日余晖下铺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是白兰堡。   查理有点不适应光线地眯着眼睛,一看到白兰堡他就忍不住想到阿尼。   有趣的是他跟德维特从认识到意外分别都没有机会看一眼这个城堡,反而与阿尼相处的短暂时间里有一半是在白兰堡度过的。   他看了看长高了不少的公爵,这个男人在不久之前还是小小一只,短手短脚,脸颊嘟嘟,可以轻松抱着走来走去——一想到再也体验不到那种感觉了,心理落差就很大。   德维特警觉:“你这是什么眼神?”   查理没说话,身旁的人递来毛巾让他们(主要是查理)擦干身上的水,在地下室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上来吹了风,就叫人忍不住想打喷嚏。   查理接过毛巾,一看就笑了。   “当然是你,希弗士。”查理不顾自己湿答答的衣服抱了抱他:“你一定会在这里。”   希弗士的样貌倒是没怎么变化,他也笑:“欢迎你回来,查理。”   “你预备用这幅模样拥抱所有人吗?”德维特把毛巾罩到他头上,虽然语气不太客气,但动作却出乎意料地熟练和自然,查理身上的水腥气连他自己都觉得太重了,就这样坐上德维特家一尘不染、闪闪发光的马车简直像在犯罪,但不管是德维特和希弗士都不认为这是个问题。   回去的路程很短,下车前德维特问了一句:“翡翠呢?”   “刚才折回城堡了,估计大家都知道了。”希弗士心情也很好:“希洛正好外出了,但其他人都在,大家在等你,尤其是——”   德维特撩起眼皮看了希弗士一眼,希弗士不说话了。   但查理可以自己接话:“尤其是德维特!”   他兴高采烈地说:“才过了几分钟你就到了,你一定非常非常想我对不对?”   他回到过去通过也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结果这一边居然已经过了几年,即使德维特不愿意承认,查理也能感受到他的思念,不管是那个无视水草和泥浆的吻,还是至今紧紧攥着不松开的手。   德维特原本没打算理会他的自吹自擂,但查理从来就不是个需要观众配合的人,他契而不舍地又问了好几遍:“对不对?对不对?”   被问得不耐烦的公爵伸手,预备拉下他头上的毛巾遮住他喋喋不休的脸,但手伸到他头上却换了个手势,屈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对。”德维特说。   查理愣了。   一方面是他熟知的德维特极少会这样迎合别人的起哄,另一方面是这个动作实在很熟悉。   小阿尼在任性的时候,少数几个不畏惧他身份地位的人就会这样弹他额头,查理见过阿尔弗雷德这样干过一次,后来他也用这种方法教育过阿尼。而他走后,阿尔弗雷德……   德维特皱起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一个小动作突然让查理低落了起来。   “到了。”希弗士假装看不见他们的动作,第一个跳下马车。   查理被德维特拉着大步往城堡里走,穿过正厅,会客厅和花园来到一楼大浴池。   连着大浴池的前厅更衣室是半开放的,从浴池里蔓延出来的雾气暖融融,软塌上叠放着很多松软的毛巾,德维特动作利落地把查理身上的毛巾扔到一边,开始动手解他的外套。   查理有点讶异他的热情,不过心里也觉得长开了的公爵就应该这么直接,于是主动把自己扒了个差不多,还顺遍上手摸来摸去。   德维特一把抓住查理往下探的手,叹了口气:“我是叫你洗澡。”   “不是一起洗吗?”查理反问。   “我不反对,但现在不合适。”德维特大大方方地盯着查理看,虽然他的想法跟查理差不多,但是——   “什么叫不合适?”查理说:“你都已经长大了。”   德维特朝他抬了抬下巴。   查理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去看。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扒在浴池边,脸被蒸得红扑扑的,正在睁大眼睛看着他们,除了眼睛颜色,所有地方都跟小时候的路易一模一样。   “在过去接你之前,我正在给他洗澡。”德维特懒洋洋地说:“没来得及跟他解释——乔治,这就是查理。”   *   作者有话要说:   查理:你长大了。   德维特:那是因为你上来就脱衣服。   查理:有儿童在场,长大有什么用?还不如早点提醒我。   德维特:不,等你脱了再说。 第二百一十三章   乔治是个有点怕生的孩子, 第一次看到查理的时候没有说话,被舅舅点到名字的时候还往水里躲。   不过查理很喜欢他。   “路易小时候就长这样。”他很高兴地向德维特说:“一模一样,除了眼睛和头发的颜色。”   “怎么不说长得跟你一样?”德维特心不在焉地揉揉他的耳朵,这是习惯性动作, 之前还是兔头的时候德维特就特别在意查理的耳朵, 后来变回来之后, 他发现不管是人是兔,查理的耳朵都能反应出主人的心情状态,比如现在, 说得高兴了耳朵就不自觉地动一动。   “我们小时候不常照镜子, 因为看到对方就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我和路易小时候都很可爱, 所以乔治也特别可爱。”查理说完, 又补充:“你也是。”   德维特嗤笑一声:“你这是觉得我会嫉妒一个小孩子?”   “那倒没有, 我是说真的。”小时候的阿尼确实人见人爱,查理有点遗憾地伸手摸了摸德维特的肚子,感受了一下睡衣下的肌肉形状。   总的来说有得有失。他心想。   德维特刚想说话, 门外就传来细碎的声音, 两人都停住了动作,仔细聆听。   过了一会儿,一个装在门边的山雀形报时器就啾啾叫了起来。   “是乔治来了。”德维特说。他躺着没动,让查理赤脚跳下床去开门。   德维特将自己卧室边原本的阅读室改成了乔治的卧室,孩子太小,他必须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山雀形报时器是艾利卡弄来给乔治用的, 他现在还敲不响门。   查理开门就看到乔治踩在软凳上,手里还捏着金线拉绳, 看到出来的是查理而不是德维特, 表情顿时有点委屈。   “乔治, 你是不是发烧了?“查理看到乔治的领口搭了一条小毛巾,于是伸手去摸他的脖子。跟着乔治的保姆看到门开了后就退了两步,让查理把乔治抱进去。   乔治在查理怀里动了动,他跟查理不太熟,这种时候他更想找舅舅。但他又不太敢说,伸着脖子往内室看,看到德维特走出来之后腿不由自主蹬了一下。   查理应对晚上发烧的孩子可谓经验丰富,他把乔治递给德维特,又找了一条柔软的毯子把他包起来,喂他喝水。   德维特单手揽着乔治,另一只手摇铃叫医生,查理觉得小孩子差不多是挂在他手臂上的,但一大一小似乎都很习惯这种别扭的姿势。   “昨天洗澡太久了。”德维特坐在沙发上低头端详,昨天赶着去接查理,放乔治自己在大浴池玩了很久,虽然有女仆看管,但她们基本上不会也不敢扫乔治的兴,所以当他们回来的时候,这孩子还在水里泡着。   乔治把自己埋在舅舅臂弯里,偷偷看查理。严格来说查理不完全是陌生人。从他出生开始就不断听到身边的人讨论这个名字——舅舅倒是提的少,但所有人都说他在等查理回来。   乔治曾经一度以为查理也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小孩子,怕舅舅更喜欢他而不是自己,后来德维特慢慢教他,乔治才知道查理是自己父亲的哥哥。   德维特看出他好奇,把他连人带毯子端到查理身边放下。   “你的父亲长得跟查理一样,你不是很好奇吗?”德维特说:“连声音都相似。”   查理像摸小动物一样轻轻抚摸乔治的背:“乔治,你爸爸呢?”   乔治愣了一下,小声说:“在很远的地方。”   查理抬头,看着德维特的眼神有点责备:这种说法听着好不吉利。   德维特淡淡地说:“他现在是伍尔夫现任家主。”   查理:“啊?”   德维特:“但他不在白桥。哈利夫死后伍尔夫无人带领,只有路易得到了支持,他一边重建一边教哈利夫留下的那个丫头办事……后来把自己的助手也给了她。”   “你说‘后来’是什么意思?”查理看了一眼听得半懂不懂的乔治,发现在德维特公爵的思维里似乎并没有让幼童远离权谋的概念,语气那叫一个自然大方,叫他不禁怀疑德维特在书房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也随意让乔治趴在他膝盖上——或者随便什么地方旁听。   “后来他走了,现在白桥实际上的话事人就是那两个人。路易没有让位估计是因为他们人望或者魄力还不够,但这也是早晚的事。”   “可他到哪儿去了?”查理追问。   德维特看傻子似的看他:“我怎么会知道?除了他谁也不知道。你当年两个大陆疯跑的时候有告诉过谁自己的船票目的地吗?”   查理悻悻地说:“可是他还不知道我回来了。”   “你叫翡翠去找。”德维特说。   “翡翠知道路易在哪儿?”   “不,但它可以飞去找。反正它吃胖了,动弹动弹也好。”德维特理所当然地说,这时医生来了,他低头想把乔治抱起来,却发现乔治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既然睡着了不用勉强叫醒,我准备好药水,醒来的时候再喝。”医生好奇地看了一眼查理,查理朝他点点头。   “路易小时候总是发烧,摸摸他的背会让他心情好一点儿。”查理轻生说,他俯身去看趴在德维特身上的路易,幼儿软嫩的脸颊被挤出一个可爱又滑稽的形状,虽然五官没什么相似之处,但此时睡着的神态却跟阿尼很像。   “乔治不怎么生病,但胆子小,不愿意独自睡觉。”德维特垂眼看他们。   “那你怎么不带着他一起睡?”   “他是白兰堡的继承人,怎么能纵容他软弱?”   “他才几岁?”查理忍不住坐起身,据理力争。   “几岁也一样。我像他这么大时——”   “不是也喜欢撒娇吗?阿尼。”   德维特猛地扳直了身体,乔治差点因为这个动作醒了,查理连忙扶住他,又摸了摸他的背安抚。等乔治再次睡熟了,查理就轻轻把他放到内室的大床上。   德维特也跟着进来,一把攥住查理的手,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你问哪个名字,阿尼?”   “我问你——”德维特一把将他拉近,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一起,查理能看到对方浅金色的瞳仁里激动与讶异相融的复杂情绪:“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查理笑了一声:“已经过了24个小时。”   “是来不及问。”德维特不满地说。   “我不确定先知有没有答应我的要求。很多年前的故事你还记得多少?”查理反问。   “什么故事?”   “森林与龙的故事。小鸡在厨房冒险的故事。还有梦幻乡黄金之国的故事,我给你讲了很多很多。”   “那是我小时候看的杂书。”德维特端详他的表情:“没有人跟我说这些。”   查理这就知道那纹族的先知最后还是答应他了,他勾着德维特脖子,从他跌进河里被冲走开始,原原本本跟他讲了一遍。   “我确实去过南方的精灵森林。”德维特说:“那纹族慢慢分批迁出来了,大部分留在当地,一部分孩子来到勒梅那,长大后还有人去了帝都。”   “海斯廷也是那纹族的孩子对不对?”查理说:“我告诉阿尔弗雷德不要错过他……在你呼呼大睡的那天夜里。”   听得阿尔弗雷德的名字,德维特深深吸了口气。   “好吧。”他像是说服自己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好吧。”   他对有人曾经操作过自己记忆的事十分不满,认为这是一种无理的冒犯,这也能解释他对五岁时的记忆过分模糊的原因。不是说他应该记得所有事,但出众的记忆力一直是白兰公爵的天赋之一,直到查理此时谈起,他才真正意识到十多年后,只有海斯廷的存在能模糊地提醒他过去发生过什么事。   随着查理的讲述,这一段不同寻常的往事才仿佛被人擦掉了表面的浮尘,露出原本的模样来。   “阿尔弗雷德看中了海斯廷。当时勒梅那与那纹族的合作还没有正式讨论,骑士团只想带走他一个孩子,但海斯廷的哥哥不愿意弟弟被独自带走,主动要求一起来。”德维特收紧环抱查理的手,他靠在对方的肩膀上,不想让查理看的自己此刻的表情。   “他的哥哥……跟海斯廷相反,有魔法天赋,年纪很小就开始学习精灵魔法,体能也很不错,所以兄弟俩都来了——他们是第一批。”   那纹族一开始不太愿意,舍不得让族里的孩子被带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当人们意识到森林外的城市和生活如何丰富时,自己也产生了动摇,最后反而主动把愿意外出的孩子送到勒梅那甚至帝都学习和生活。   查理把他拉开一点,看到一向表情不多的白兰公爵此刻看起来有些悲伤,他鲜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   “你让我很后悔。”查理叹了口气:“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不。”德维特低声说:“我很高兴你认识他们。”   这时乔治突然在床上翻了个身,两人都沉默地看着他。   “那时的你只比乔治大一点点,阿尼。”查理感叹。   德维特捏了他耳朵一下。   “我看到乔治就像看到你。我不想把他养育得这么爱撒娇,但我难以拒绝这张脸。”德维特坐到床边,把乔治往里塞了塞:“大魔法师能复制哈利夫的魔法,却不能保证给我一个跟你相同的落点,唯一的办法是等你回来。”   “谢谢你照顾阿尼,也谢谢你回来。”德维特说:“我很想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不多要完结了,可以搞番外啦,强迫症看的中间那个空章很难受! 第二百一十四章   乔治记得临睡前是舅舅抱着自己, 但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查理”身上。   查理还没睁开眼睛,乔治想从他身上爬下去,又怕惊醒他,于是有点紧张地抬起脖子仰头看查理。   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基本的美丑概念, 但难以区分英俊的程度——他觉得舅舅要比查理好看一点, 但舅舅说查理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 所以乔治决定查理也长得很帅。   他要怎么称呼他呢?不能叫爸爸,他不是爸爸。叔叔?乔治有很多叔叔,整个白兰骑士团都是他叔叔, 查理也是骑士吗?   这个概念难倒了乔治, 他纠结了一会儿, 脖子支撑不住了, 又趴回查理身上。   昨晚是查理抱着他睡觉的, 这个认识让乔治对查理感到亲近了一点。他是个爱撒娇的孩子,喜欢大人抱自己,哄自己, 一直跟自己玩儿。   舅舅倒不是说不愿意抱他, 但白兰公爵对自己和他人都很严格,凡事都讲规矩讲制度,乔治一天内撒娇的次数都有额度,次数用完了无论怎么恳求都没有用。抱着他睡觉这种程度太过溺爱了,不可以。   可是查理就愿意一直抱着他。乔治有点想明白之后就没那么想逃走了,而且舅舅就在旁边呢——乔治合上眼皮, 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等他呼吸平缓之后,查理和德维特才睁开眼睛。   “所以我说, 在他醒来之前放回隔壁。”清早的公爵声音还有些哑:“以后他会继续要求也在这儿过夜。”   查理说:“昨晚情况特殊, 乔治生病了。”   “以后每一次发烧都会要求也在这儿过夜。”   “不可以吗?”   “不可以。”   “非得这样吗?”   德维特的回答是坐起身, 把乔治从他身上搬了下来。   查理惊奇地看他动作,乔治一点要醒来的意思都没有。   “他容易感到不安,我的气息会让他放松。”德维特把乔治塞进被子里:“没那么快醒。”   “哦——乔治这么喜欢舅舅啊。”查理学他拖腔拖调的嘲讽口吻。   “出生后跟他相处时间最长的就是我,哪怕我是一只猴子,乔治也会本能依赖。”德维特说。   “普莉西亚就这么让你把他带回来了?”查理问。   “多伦环境不稳定。”德维特理所当然地回答:“我认为乔治爱撒娇的性格也是因为普莉西亚临近分娩时周围环境不够平稳,影响到肚子里的乔治。”   这是德维特公爵的个人理论,没有任何依据,但他觉得除了这个没法解释乔治的性格。   不论是普莉西亚、他自己、抑或是路易和查理,都属于精神十分独立的类型,德维特十分想不通乔治爱撒娇爱依赖人的性格继承自哪位长辈。   而且回到白兰堡之后乔治差不多就是除了德维特之外勒梅那地位最高的了,德维特都是按照继承人的规格来养育他,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乔治都差不多是大陆少数最富有的人之一了,但这孩子却没有多少领袖自觉,十分黏人。   唯一的解释是怀孕后期普莉西亚时常感到不安,这种情绪影响了乔治,出生后虽然没有了在母亲肚子里的记忆,但那种感觉乔治没有忘记。   还有一点细节公爵不会主动提起,那就是一开始他跟乔治的磨合也不太顺利,两人都吃了不少苦。   乔治刚出生时查理被魔法弄没了,伍尔夫和吉本两个家族因为领头人骤死形势混乱,如果不是人手不够,他们被虎视眈眈的莱恩与福克斯瓜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恰好莫丁康帝国的力量也秘密抵达了白桥——皇帝佐达收到了德维特的警示,调拨了一小部分人马潜入多伦,预备伺机将圣杯传说永远扼杀,结果抵达之后发现黑金家族内斗,别说圣杯下落不明,就是知道圣杯真正存在的人都死了个差不多。   于是德维特给了路易一个人情,将这股力量用来整顿白桥,路易所代表的伍尔夫因为德维特公爵的背后协助,用极其强硬的手段将白桥内两个家族势力重新洗牌,吉本成为了伍尔夫家族一个分支,姓氏也被剥夺。   事情尘埃落定后,普莉西亚又抱着乔治回到莫克文,德维特公爵不请自来的消息惊动了整个王都,提法性格本来就有软弱的一面,杀了普莉西亚的丈夫、自己的亲弟弟后做贼心虚,不但果然将莱斯罗普的遗产全部给了普莉西亚,连爵位都给了出生不在一个月的乔治,普莉西亚则是伯爵全权代理人。   这个处理结果并不是没有遭到莫克文王室反对,但普莉西亚转身就把孩子交给白兰公爵带走了,美其名曰身体虚弱无法亲自养育,请他代为教养。   亲弟弟,合理。   问题是伯爵离开了,行使伯爵权利的普莉西亚还在原地,那跟爵位给了普莉西亚有何不同?对付一个娇弱的、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婴儿,跟对付一个在政治斗争中死了丈夫,自己却活得好好的,还把家产地位攥到手里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普莉西亚根本没有理会那些明里暗里不满的家伙,回到领地就以为亡夫悼念的名义拒绝一切试探。   德维特必然是无条件支持普莉西亚的,姐姐托付给他的那个小东西也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德维特一分子,只是这个外甥实在是太小了,让刚刚成年的白兰公爵十分无所适从。   普莉西亚和路易都安排了保姆随行确保孩子能平安顺利抵达勒梅那,但当小乔治渐渐长大,开始拥有思考能力和感情需求的时候才是德维特挑战最大的时期,查理昨晚看的舅甥两人古怪但彼此都很习惯的抱抱姿势就是那个时候的产物之一。   “别磨磨蹭蹭蹭的。”德维特决计不会把自己堪称狼狈的育儿史分享出来,他板着脸催促查理:“我们还有事要做。”   “去哪儿?乔治怎么办?”   “他已经退烧了,醒了自己会起床。”   “他醒来看不到人会难过的!”   “保姆会守着他。”德维特干脆亲自把他从床上拔下来,拖到更衣间里给他换衣服。   查理问:“我们还是不应该——”   “我们要去的地方还不适合乔治。”德维特动作很快,一点都没给查理讨价还价的余地。   回来后除了希弗士几乎没见过其他朋友的查理有点无奈,完全不知道他在催什么,但从对方行云流水的安排来看确实不像临时起意:当他几乎是被推着走下盘梯进入中心花园的时候,一辆小巧的双人马车就已经停在那里等了。   “如果我要问去哪,你也不会说的对不对?”查理双手抱胸坐在马车上,看着德维特——后面的车窗外的风景。不得不说他的精灵血统一点都没被浪费,虽然长开了,但五官的精致度并没有下降,反而因为骨骼变化微妙改变了气质:之前像宗教壁画里的天使,现在则像穹顶殿堂里的英俊神像。   共同点是美貌程度都跟普通人有壁,光是盯着看就能消气。   “马上就到了。”德维特说。   他说的是实话,马车驶离白兰堡后并没有跑多远,而是绕到了一处小山丘上,山丘高处有一片林场。   查理下了马车就认出这正是德维特搬运哈利夫地下室的地点:山丘下的一小片凹地。   德维特没有带他往地下室去,而是往山坡上的林场走,这里显然也属于白兰堡的范围,草地树林都有人整理,林间小道也很干净。   昨天晚上似乎下过一场雨,树林里的空气格外清冽,查理心情又好起来,跟德维特并肩走在石头小道上,好奇地四处张望。   树林里的路只有一条,尽头是一座石头搭建的穹顶礼堂建筑,路两旁种满了各种漂亮的树,被雨水打湿的落叶看起来闪闪发光。   走得近了,查理注意到这个建筑与其说是礼堂,更像是庙宇——这栋建筑没有门,只有十二根大理石立柱依次排开,每根石柱上方都雕刻了一匹栩栩如生的骏马。   德维特脚步不停,领着查理走进正厅,里面只有一个空旷的圆形空间,看起来……   查理停住脚步。   看起来跟白兰堡很像。   正对入口是一个环形阶梯,最高处是两把石头高椅,有两尊石像坐在上面,正是上一任德维特公爵夫妇。   正直盛年的前德维特公爵面容平静,正视前方,整尊雕像唯一不是石头的,是他握着的手杖,顶端镶嵌了一颗晶莹的红色宝石。   他身旁的公爵夫人带着面纱,冰冷的石头与轻柔的面纱奇艺地融为一体,面纱下的脸庞跟查理记忆中一样恬静,她的石头面纱上戴着一顶漂亮的白银冠冕,精美绝伦,一看就出自精灵之手。   两尊雕像坐落在正位,他们之下还有很多石像,查理看到在离前公爵最近的地方,是一个高大的英俊男人,他没有戴头盔,石头披风只有一半,微微仰着头看着公爵夫妇。   石像不会笑,但在查理记忆里,这个男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带着笑容的。   “阿尔弗雷德。”他轻声说。   查理站在入口处,一时间突然有点不敢往前走了——他极少有这样感到胆怯的时候。   但德维特不给他迟疑的机会,拉着他往前,一边走一边简单介绍。   “芙罗拉,母亲的侍女,脾气很好。”   “乔瑟夫,父亲的助手,负责文秘工作。”   “艾洛夫人,母亲的助手,以前白兰堡的财政由她与管家共同管理。”   “艾迪,父亲的侍从,脑子机灵。”   查理捏紧了德维特的手,对方像是毫无觉察。   “……谢尔,前白兰骑士,骑术精湛,头脑也很好。”德维特对每一尊石像都很熟悉,他牵着查理走上台阶,站在石阶上的雕像差不多都是骑士。   “阿尔弗雷德,你认识。”德维特的视线从阿尔弗雷德的石像上扫过,落到唯一一尊站在公爵身边的男人石像上,这个年轻的男人面容俊秀,风度翩翩,但没有穿铠甲。   “艾伯特,管家的大儿子。”德维特对查理说:“艾利卡的哥哥。”   查理站在公爵石像面前,说不出话来。   “当年他们都在同一艘船上,那是一艘很大的船,由帝国最精湛的技工打造,还配置一队战船,号称哪怕是海底的水怪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德维特垂下眼睛:“人类终究还是太自负了。强悍如阿尔弗雷德……白兰骑士团,也无法用刀剑降伏海上风暴。”   前皇帝失去了德维特公爵,失去了船队,也失去了跨越海域的意志,但他的损失始终不如白兰堡的姐弟俩来得惨烈。   德维特和普莉西亚甚至无法为父母修建坟墓,只能为石像装饰上他们珍爱的手杖和冠冕。   “我对乔治的矛盾心理也受这里影响。”德维特的视线落到公爵夫妇的双膝上,因为坐姿的缘故,那里的位置可以容纳一个孩子坐在上面。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会担心乔治会变成当年的我,在无助和寂寞的时候只能向石像寻求慰藉,所以一方面想让他立即成长,另一方面又觉得他有撒娇和依赖长辈的资格,因为我还站在这里。”德维特说。   查理转头看他。   “直到普莉西亚出嫁之后我才不再往这里跑,这么多年是第一次。”德维特突然笑了:“因为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不能再依赖父母——哪怕是假想中的依赖也不行。但从多伦回来后,我没怎么考虑就决定将重建地下室的地点选在山丘下,在他们视线可及的地方。”   查理抬手抱住他:“好了。”   德维特继续说:“昨晚我看到你抱着乔治,突然意识到我可能并没有如自己想象中那么成熟,父亲和母亲看到了我灵魂深处慌慌张张的幼稚模样,但也还是回应了请求,让我的爱人回来了。”   “谁说的。”查理眨了眨眼睛,试图把眼泪逼回去:“德维特公爵从来都特别特别靠谱,还比谁都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第一次你站在我的门廊上时,我都看呆了。”   德维特伸手摁了摁他的眼角:“真的?”   “当着你父母的面,我可不能说谎。”查理抵住他额头:“兔子店长见多识广,如果不是有人特别英俊、特别睿智、特别冷静、特别勇敢……他怎么可能会一见钟情?”   德维特闭上眼睛,温暖的阳光从石柱之间蔓延进来,在这个异常静谧的空间里,他们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冒险,他们有些困倦又有些愉悦,不想说话,只想安静地靠在一起。   就像从今以后的每一个平凡日夜。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捧场!兔头人只是突然想到的一个梗,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个故事要写这么久,原本预计四十万到五十万之间完结,结果直接翻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按理来说应该开个预收吆喝一下,但我这种全凭本能跑的选手至今毫无规划(糊的原因好像找到了),所以下一本也顺其自然。   先别急着走,等我慢慢写番外,虽然更新时间不会很固定,但除非书籍状态标完结否则都还属于番外更新中噢。 第二百一十五章   “阿尼!”普莉西亚飞快跑下台阶, 紧紧抱住了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小弟弟。   她抱得这么紧,阿尼都有点不能呼吸了。   “普莉西亚。”阿尼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   “你——你没事吧?”普莉西亚激动地问。   “好了,我们一定要站在这儿说话吗?”德维特公爵笑着说:“普莉西亚,让我和你母亲喘口气吧——这一趟可不容易呢。”   普莉西亚用力捏着阿尼的手, 生怕一松开弟弟就又不见了:“告诉我, 你都去了哪儿?”   白兰堡没有一个人不担心阿尼。   他被安放在起居室的大沙发上, 周围围了一圈人,使劲盯着他的脸看,检查他有没有遭到虐待。   阿尼当然没有遭到虐待。   实际上森林条件虽然简陋了点儿, 但那纹族在吃喝方面并没有亏待这位贵族小少爷, 出去一趟回来, 阿尼的脸颊依旧保持了鼓囊囊的圆满弧度, 皮肤和离家之前一样白嫩嫩。   德维特家的小少爷还是勒梅那最可爱的崽。   阿尼知道姐姐一定吓坏了, 于是很少见地主动挨着普莉西亚坐,慢慢从那纹族傻大个私自跑出来当劫匪到先知允许他进入精灵遗迹的事情讲给她听。   虽然和弟弟流着一样的血,但普莉西亚对精灵的兴趣不大。她反复确认阿尼有没有受伤, 虽然弟弟保证他这段日子其实过得不错, 但这么小的孩子单独被带到陌生的环境里,普莉西亚才不相信他没有受委屈呢。   “你是白兰堡的继承人。”普莉西亚至今对那个惹事的亲戚很不满:“从小身边就没离开过人——那纹族的人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吗?知道纤维过大的衣料会磨伤你的皮肤吗?”   五岁的阿尼在普莉西亚眼里还是个小宝宝呢(她倒觉得九岁的自己已经足够成熟了),没有人寸步不离地照顾怎么行?   阿尼有点困惑,长途旅行让他的脑子有点迟钝,回忆具体细节使他突然感觉特别吃力。   普莉西亚立刻发现了他的疲惫,让埃拉比安排他洗漱睡觉。   “等你醒来, 就有惊喜。”普莉西亚这么说:“做个好梦吧,阿尼。”   可是阿尼却睡得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外出了一趟的缘故, 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大床上, 翻来覆去都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今天他有点儿想叫人陪着自己睡——阿尼不好意思提这个要求。   于是他爬下床从斗橱里抽了个最大的长形抱枕拖上床, 抱着才勉勉强强睡着了。   德维特公爵差不多是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让埃拉比去叫醒阿尼的,休息固然重要,但过于放纵会打乱阿尼原本很优秀的作息习惯。   阿尼今天很有点起床气,不太愿意下床,最后还是埃拉比抱着他走出卧室的。   “可能有点儿发烧。”埃拉比有些忧心忡忡地对公爵说,他感觉怀里的孩子脖子跟手的温度都有点热。   “半个小时后再看看,他刚从被子里出来。”德维特公爵让人给阿尼戴上帽子,然后接过一脸郁闷的小儿子。   “阿尼,帝都有礼物给你。”父子俩离开城堡,公爵哄他:“你不想看一看是什么吗?”   阿尼把脑袋垫在父亲肩膀上,兴致不是很高:“是什么?”   公爵觉得小儿子遭遇了这一场意外之后变得黏人不少,以前阿尼是不会这么主动跟人亲昵的,他放轻声音:“是两匹小马——皇帝陛下送给你的。”   没有哪个男孩不喜欢马,阿尼精神果然振奋了不少,终于愿意支起脖子了:“在哪儿?”   “艾伯特要把它们牵过来了。”公爵把他放下地,这是城堡外围一片很漂亮的草地,此时的阳光不会过于强烈也不会过于微弱,晒得人很舒服。   阿尼睁大眼睛,果然看到艾伯特骑着马慢慢朝他们走来,两匹个头不高的小马跟在后面,一黑一白,十分可爱。   “它们都还很小。”艾伯特下了马,朝阿尼笑笑:“要不要摸一摸?”   当然要摸。   小马的个头跟阿尼差不多高,很亲人,阿尼摸来摸去,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这是皇帝陛下给你的礼物。”公爵半蹲着跟阿尼一起撸小马:“我和母亲也有礼物给你,虽然早了点儿,但我们认为是时候考虑你的骑士人选了。”   德维特是个历史悠久的家族,传承下来的财富很惊人,但除此之外历代继承人要背负的责任也很庞大,因此家主安全一直是首要问题,白兰骑士团为此而生。   阿尼知道自己迟早也会有,但是……他不喜欢跟小孩子玩儿。白兰堡只有两个孩子,但帝都王子公主和其他贵族不少,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孩总是兴奋过度,汗津津的,女孩倒是也很喜欢他,但阿尼不喜欢被人摸来摸去。   阿尼问:“我不能要阿尔弗雷德吗?”   虽然阿尔弗雷德是父亲的骑士,但等他继承爵位的时候估计阿尔弗雷德还是很强——阿尼觉得男人年纪大一点完全不要紧。   公爵哈哈笑起来:“你不愿意让阿尔弗雷德退休吗?那他可要哭了。据说他这一次在那纹族发现了不错的苗子,要当做徒弟带回来呢。”   阿尼不爱听这个,绕到小马身后不说话了。   不管是阿尼还是骑士预备人选,现在他们年纪都还很小,公爵不愿意强迫阿尼立刻接受,只温和地跟他们商量:“现在只是预备试试看,并不是真正就定下谁做你的骑士。你离成年还有好多年呢,就当多了几个朋友一起长大不好吗?”   阿尼说:“可是我想要阿尔弗雷德。”   公爵伸手把他薅到身边,单手抱着站起身来。   “德维特公爵只会有一个骑士长,我和阿尔弗雷德也是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公爵说:“他会用生命保护你,保护普莉西亚和你母亲,但那是因为他的效忠誓言给了我,在你还没有出生以前。”   “等你继承爵位,阿尔弗雷德依旧会像我和你母亲、姐姐一样爱你,但那是完全不同的责任——以后你会明白的。”公爵摸摸他的脑袋,姿势跟刚才撸小马一模一样。   ***   “所以,他们都是未来的白兰骑士?”艾利卡趴在窗沿往下看,白兰堡经常举办宴会,但像今天这样主角是孩子的场合不多,她有点好奇。   “艾利卡,你能不能有点姑娘的样子。”艾伯特头疼地把妹妹搬下来:“为什么你还穿着这个?母亲给你准备的裙子呢?”   艾利卡冲哥哥翻了个白眼,一落地就跑了。   艾伯特没空去抓她,今天他很忙,一个闹脾气的阿尼少爷就够大家受的了。   “还没找到吗?”他朝匆匆经过露台的人问。   对方露出了个苦笑,白兰堡这么大,一个小豆丁随便蹲哪儿都够人好找的。   “艾伯特!”埃拉比探过头来:“你看看普莉西亚小姐下面在干什么?”   艾伯特愣了一秒钟。   城堡花园的草坪上装饰了很多孩子喜欢的玩意儿,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桌上满是糖果、布丁、小甜饼和饮料,一眼看不到头,但宾客中年纪稍微大一点儿的孩子都跟家长一样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   谁都知道这次宴会是公爵为儿子挑选玩伴——或者说骑士举办的,虽然能受邀的孩子都出身良好,但如今爵位和财富是经不起家族越来越多的后代瓜分的。   稍微有点远见的家长都在有意识为自己的孩子开拓前途,现在无疑就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不管自己的孩子能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他们在出发前都会强调一定要给未来的德维特公爵留下深刻印象,能交上朋友则再好不过。   可是谁能想到目标人物却不在场呢?   “我本来预备让木马提前进场,但普莉西亚小姐说她另有计划。”埃拉比有点头疼:“请你看一看她要干什么?”   “没有。”艾伯特看着楼下草坪上的普莉西亚,阿尼不在,她自然是宴会的焦点,此时正在跟大家说话,从这个距离埃拉比听不到小姐在说什么,但能看到大家都听得很认真。   “她说让孩子们去找阿尼少爷。”艾伯特精通唇语,毫不费力地就把草坪上正在发生的事转述了过来。   “第一个找到的人有神秘奖品……小姐真聪明。”艾伯特挑眉。   寻人游戏自然比被家长牵着表演才艺有意思多了,不需要怎么鼓动,孩子们就都离开了草坪。   “可是阿尼少爷到哪儿去了?”埃拉比纳闷道:“他常去的地方我们都找过了一遍。”   阿尼在树上。   谁也不知道他其实会爬树——连他自己之前都不知道。这算是突发奇想,他走在花园里,看到这棵树冠最浓密的树,突然就很想上去。   于是他就爬上来了。他不觉得自己是在想念那纹族那个被挂得高高的木屋,但愿意承认树木的气息使他心情变好。   阿尼坐在树干上,翘着脚透过树枝和叶子偶尔能看到有人在找自己,心里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兴奋感。阳光从缝隙洒在他身上,暖乎乎的,叫人昏昏欲睡。   谁也不知道我在这里,他心想,没有人能找到这个地方。   于是阿尼很放心地抱着树干睡着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空气已经变得有些凉。   “你醒了?”有人这样问他。   阿尼探头去看,另一边的树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孩子,看着比他大一点,长得很俊秀,尤其是那头纯粹的金发——乍一看还以为是太阳掉到树上了。   阿尼抱着树干不说话。   他有点想下去了,但突然发现自己不太会下树。   得不到回应,那个男孩也不恼,很熟练地在树干上站起来,开始顺着树干上凸起的树枝和结巴往下爬,阿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动作,然后慢慢探出一只脚,学着他的样子往下蹭。   怕是有点怕的,但那个孩子没有一口气爬下去,而是在下面一层的树干上等他。   阿尼往下蹭一段,他就继续带头往下爬一段,直到两个人都踩到地面上,他才松了一口气,朝阿尼笑了笑。   “你爬得真高。”他这么说。   不远处有人大呼小叫地朝两个凭空出现的孩子跑来,阿尼歪头看他,终于开口了:“你能爬到树顶上去吗?最高的那里。”   那孩子仰头看了看:“大概可以,但最好不要。现在是白弧鸟和寒雀养育雏鸟的季节,它们的巢都在高处,人类爬上去会吓到成鸟的。”   “哦。”阿尼也仰头去看树顶,但看不到那里有没有鸟巢,他还想说什么,但是被小跑过来的埃拉比一把抱起来了。   “少爷!”埃拉比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你消失了好几个小时,夫人已经要哭了。”   跟着埃拉比来的众人都围上来,检查两个孩子有没有受伤。   “对了,你——”埃拉比抱着阿尼转身,看向还站在原地的男孩,表情变得轻松了很多:“感谢你你找到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只是偶然遇到,先生。”男孩回答:“我叫希弗士。”   。   *   作者有话要说:   刚回家的阿尼记忆有些紊乱,跟兔头生活的痕迹还有一点,但他找不到出处。   两匹小马就是一开始出场的天南星和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