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作者:群青微尘   文案:   白切黑切白师弟x调皮事儿精师兄   ——   升天失败的大师兄易情灰头土脸地回到道观里,却发现昔日的破烂门派已然兴旺发达,求入观门者数不胜数。   观里还多了位小师弟,端庄俊秀,却笑里藏刀,还将他诬作妖物。   易情重入山门的那一日,小师弟微笑着将剑尖送进他心口,道:   “被我杀过一次的人,为何如今还活在这世上?”   ——   PS:1.互受,两个都是受,为爱做1。问就是俺的xp(ㅎᗨㅎ)   2.师弟很坏,师兄很惨,相杀是前期限定,所有的疑问会在后文解答。   3.正文连载期不入v   4.HE   引言:天若有情天亦老,师弟拿刀追我跑   分类:纯爱,幻想,玄幻,完结   标签:仙侠,玄幻,正剧,欢喜冤家,相爱相杀,完结 【卷一 先兆呈吉】 第一章 插手起风澜   黎阳县的马屯街上摆着一长溜儿算卦摊子。   传闻这条街里的先生算得准,摇卦、推卦总能算个八九不离十。清早起来,几个着灰布长衫的先生便会搬了条凳,挂起招子,往锡壶里灌上河边舀的清水,将布兜里的桃叶子、红布带装好,坐在街边的槐树下,摇起蒲扇乐呵呵地等着肥羊上门受宰。   朝歌里户户人家都做着升天的梦。不远处的天坛山里有个大道观,传闻那里曾有人得道飞升,带着一家三四十口连同猪羊鸡犬一齐上了天廷。于是势家大族便也卯足了劲修炼,还时不时寻人卜卦,问自家仙途是否有望。马屯街上做的便是这生意,街上的算卦人都能挣个盆盈钵满。   这一天正午,赤日炎炎,天热如火。   发烫的青石砖路的一头走来一个少年叫化子。他着件麻衫褂子,披头散发,脸上被烟灰涂得漆黑。瘦弱的手脚露在外面,像细细的竹竿。   若是个寻常讨饭的,先生们尚且习以为常,可那人的模样却有些古怪:颈间围着条铁链,肩上蹲着只毛羽油光水亮的大乌鸦。衣褂污垢遍布,下裳皱巴巴地半塞在腰间。那似是件道袍儿,上头绣着云鹤纹,白鹤却已被烟灰染成了乌鸦样的漆黑。这人不像是来乞吃的,倒似是靠扮彩、耍杂戏来向人讨几个钱的。   那叫化子少年走到一个卜卦摊前,开口道:   “劳驾,帮我算上一卦。”   算卦先生抬眼望了望他,只见蓬乱发丝间一对星眸漆亮,炯炯有光。这人若是拾掇齐整了,倒似个精神足的少年。   可先生此时只嫌他打扮脏污,蹙了眉,又缓缓埋下头去,慢条斯理地抚着手里的雕骨扇子,道:“算卦要钱,这世上办甚么事儿都需钱。你有钱么?”   其余卜卦人默然地拾掇起了签筒,扭头避过这叫化子身上秽气。   少年反而道:“你瞧我像是有钱的样子么?”   卜卦先生眉头一跳,又将两只眼望上来。那少年咧着嘴,乌漆漆的眸子睨着他,像一只饿兽。再仔细一看,那脸上的烟灰像是胡乱抹上的,东一片西一块,颈子上却未匀好,露出一片皙白如素笺的肌肤。   先生心中略略一警,当即展开褶扇,遮起面。这小子看人轻傲,仿佛不将他放在眼里。左近青山岭里有一伙匪贼,常来劫山下村里的鸡狗。那群贼子藏在林沟里,少遭日晒雨淋,都养得猪一样的白胖。   但马屯街上的卜卦人多半与势家打点过关系,通过关节,匪贼却是不怕的。于是算卦先生冷哼一声,吹胡瞪眼道:“哼,我瞧你模样穷酸,是个穷叫化子,不似是有钱的,倒像是来抢钱的!”   这街上闲坐的其余人听了这话,皆面露警色。那少年乞儿却莞尔一笑,道:   “我以为先生会相面,却不想您看走了眼。先生莫非瞧不出我的富贵面相?我有的是钱。”   说着,他便伸手入怀里,取出一枚黄澄澄的铜板来,推在桌上。算卦先生听他口气甚大,先是愕然,待看清了那铜板,便撇嘴道:“这才多少钱,算一回最少要一百文呐!”   那少年手一晃,竟又在桌上排出一吊钱,一百文分毫不少。算卦先生又怔了一怔,这才不情愿地开口:“要算甚么?运势,姻缘还是风水?”   “算禄命。”叫化子指了指自己,“帮忙瞧瞧我能高寿几何。”   这小子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却手吝得紧,看来没甚么油水可榨。算卦先生嫌他钱少,只想将他快些打发,只粗粗相了面,便摆头捋须道:“你这天中低塌,终身有厄,怕是活不过二十呐。”   按惯例,一百文只能算得个短寿,一两银子才能算得出长命富贵。   叫化子点了点头,又走到另一个卜卦摊上,再从怀里摸出一吊钱,放在桌上。   那先生心里也嫌他,大摇蒲扇,摇头晃脑,学起前一人的说辞:“小兄弟,你印堂发黑,怕是会克死爹娘,没到弱冠之年就一命呜呼啦!”   第三个算命先生见他放了钱,也盼着这古怪的小叫花子快些走,便赶着道:“唉,别算啦,你面小而尖,本是副早夭相貌。我瞧啊,能再活十年得要赔上升天的福气……”   少年叫化子听罢他们的话,倒也不慌张,只是微微一笑,问道:“你们都算得我活不多几年?”   “正是,正是!”众卜卦先生齐声道。有人挥掌嘘声赶他,“咱们也没法子延你的寿,快些走罢,省得留得久了,给咱们沾上了晦气。”   叫化子叹息着摇了摇头,在怀中摸索了一阵,竟取出一只鼓囊囊的钞袋,打开一晃,里头竟尽是灿灿金粒。   刹那间,卜卦先生们眼都直了,目光似被那一袋金粒尽皆吸去。两眼像被磁石磨过一般,骨碌碌地随着钞袋转动。   那少年转头,扬声道:“这条街上,有能将我算得长命百岁的先生么?”   话音方落,黑鸦鸦的一伙人便争先恐后地挤上来。木桌掀翻,招子扯落,一群人齐声争道:“我!”   “我能!”“先前那几位都不学无术,算得不准,要准头还是得看咱们呐!”   见了那金粒,霎时间,众卜卦先生面色大改,人人喜气洋洋,铁桶一样地围着那叫化子少年。有人手执签筒,热切递上,有人殷勤地拉过他脏污手掌,连声道其上有富贵掌纹。   一人连忙道:“公子您身旺财旺,将来定成钟鼎之家!”另一人赶着道:“这位贵人眉似新月,自然是洪福齐天,寿比南山!”“您定是八字有印星,能耳目不衰,长生不老!”   众算卦先生叽里呱啦地夸耀一通,两眼却都直盯着那叫化子手中的钱袋子。那少年一一听了这些话,懒洋洋地一笑,也拱手谢他们道:   “多谢各位先生,各位这么一算,哪怕我只有百年之寿,也要被各位吹成千寿之人,赛过彭祖啦。”   人人紧盯着他手里那装满金粒的顺袋,也合声谄笑道:“不敢,不敢!”   叫化子少年环视他们,道,“只是这金粒只有一袋,里头金粒大小不一,成色有别。若是分给大伙儿,每人拿到的金粒有大有小,不免得会有失公允。我看啊,当奖鳌首,这钞袋还是只给一位算得最准的先生就好。”   听了这话,许多人挤到他面前来,搓着手掌巴望,对那袋金粒垂涎欲滴,却又屏着息不敢出声。   沉默片刻,有人支吾着道:“我……我背得阴阳五行,最会算命……”   另一人扇了他脑袋一巴掌,唾道:“我还认得天干地支咧!岂不是要比你占得好?”   人群中霎时掀起千般波澜,人人七嘴八舌地叙说着自己的长处,有的说自己做过几个大局,有的说自己最会占字……每一人挤破了头也想挨到那邋遢脏污的叫化子身边去,伸手去摸一摸那闪闪发亮的钱袋子。   叫化子少年却忽地举起钞袋,往空里一抛。几十只眼睛循着钞袋望过去,那袋儿打了几个旋,挂在了槐枝上。   少年指着那钱袋道:“我不知道甚么八字八卦的,也不知你们中哪个算得最准。这样罢,我在家中院里养了几只泥鳖,平日里最喜看王八爬。你们便学着龟鳖爬上树,给我看看。谁先爬到枝梢,拿到那顺袋的,里头的金粒都归他。”   倏时间,卜卦先生齐齐撩起长袍,丢了魂儿似的趿拉着草履巴上树干,扭着身往槐树上攀,摇头晃脑,手脚并用,两只眼却又贪光大放,只向着那树梢钞袋。乘着众人不备,那少年笑嘻嘻地闪身离去。   有人爬得浑身尘泥,抻长手臂疯也似的抓到那顺袋,高举着叫道:“拿到了,是我的!”   众人急得眼红,扑上去同他撕打。槐树枝咯吱一声断裂,一群人纠缠着滚在地上,你一拳我一脚,扑起大片飞尘,将彼此打得鼻青脸肿。   系袋的绳结在争斗间散了,从袋里哗啦啦散出几枚金粒。众人如狼似虎地扑上去,伸手一抓,却见那金粒轻飘飘地氤氲出一道墨痕,水一般的化开了。转瞬间,一袋金粒烟消云散,只在人指缝间留下几滴未涸的墨汁。   “这……这是!”   众卜卦先生惊叫。沉默片刻,有人怒道,“……这是他的妖术!”   如今这世上修道人甚众,势家大多保有宝术秘法,也有不少散士学些旁门左道。符箓、化形、招魂……这已非常人不得享的秘术。哪怕是在街头讨饭的乞儿,保不准也偷学了一手好道法。   卜卦先生们看着流泻于指间的墨汁,脸色青红交加。想必这是某种障眼法,能将整袋金粒凭空变出,只是不一会儿便会烟消云散。   人群中突而有人叫道:“我……我的钱袋呢?”   一阵骚动如潮而起,众人伸手去摸自己怀里、袖中、腰带、腿绷,惊觉空空荡荡,一个子儿也无。   那少年竟是乘着他们围聚上来的空当,将他们囊中搜刮了个遍。此人出手迅捷如电,步履鬼魅轻盈,取人财物竟是神不知鬼不觉。   “不见了……咱们的银钱全都不见了!”“是方才那小叫化偷的!”吵嚷之中,有人咬牙切齿道,“那小子黑心烂肠,竟叫咱们学着王八上树,有意讥刺咱们!你们平日里忙着诓人,没记得一句俗话么?”   “甚么俗话?”   那人用力地啐了一口,高声道:“他骂咱们是乌龟上树——王八小子巴高枝呐!”   顷刻间,人群中骂声一片。各人眼红口急,面上都因怒火胀成了猪肝紫。甚么高枝?那小子一介猪狗不如的乞儿,低贱到了尘里,也能称得上高枝么?另有人开始疑心起来,瞧那厮傲睨人的神色,莫非真是出身于何处高门大户?   鼎沸人声之间,有人忽而颤声道:“我……我认得他。方才看着面熟,却一时没想起来……”   人们将耳朵凑过来,狐疑地听着这人的话。这人拍着脑袋道:“我在马屯街墙上的告示上见过,那告示上画得清清楚楚……”   “……他是昔日天坛山无为观天穿道长座下的大弟子,咱们朝歌里第一个飞升的人!”   听他如此一说,众人皆不信。静默只持续了一瞬,旋即迸发出更热烈的沸腾。   无为观是如今这朝歌中气焰最盛的宗门之一,又曾出了飞升的大人物,千万名弟子挤破了头也想迈入观中,方才这话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仔细一想,那叫花子衣袍上分明绣着缥缈的云鹤纹,正是无为观道纹,那告示也不止一人见过。众人再细细想来,忽觉那小叫化的面容竟也与告示上的画像如出一辙。只是那泛黄纸面上画的人儿眉眼俊逸,翩翩风流,与方才那着褴褛衣衫的叫化子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   天坛山首徒,这该是个令万人艳羡的名头。关于那无为观大弟子的传闻还被人编作了曲儿,写进话文里在街头巷尾传唱。人人说那是个坐拥惊世之才的人物,卓尔不群,铸下了撼天震地的神迹,不必忍受漫漫道途便能步入仙班。   可卜卦先生们却纳闷非常,这小子不该在天廷里享清福么?怎地又落下这凡间来,做了个沦落街头的乞儿?   “天坛山首徒……似是真有这么一回事。有许多来算卦的势家公子都提过他,说他在天廷里混了个一官半职,是学道人可望不可即的榜样。”有人沉吟片刻,忽而道,“哎,听方才兄台所言,为何这人的模样会被画在告示里?”   人群静默了一瞬。   良久,有个声音幽幽地飘了出来。   “因、因为,听闻他犯了大忌,天廷不认他的名,便将他贬下来。现在他再不是甚么神仙子弟……”   “……而是咱们黎阳县里……最厉害的偷儿。” 第二章 插手起风澜   十年前,天坛山无为观首徒文易情铸成神迹,得登天磴。   听闻他做毕了一件惊世骇目的大事,那大事能抵羿射落九日,禹化熊开山,无数修道人对其景仰膜拜。于是紫宸太上帝也为之震动,命九天仙班夹道迎列。从此,他攀上天磴,一去不返。   文易情升天之后,城郭村屯里的家户都在土墙、神龛里贴上了他手持铁笔、脚踏妖鬼的画像,画里的他明明是个白面郎君,却挥舞大刀,着一身耀武扬威的鳞甲。窗槅子、院门砖上都篆着他的脸盘,瞑目抿口,白晃晃的,甚而吓得小儿不敢夜啼。   他明照四海,名施后世,留下的言辞皆被奉为圭臬,化作金科玉律。抚育他长大成人的道观从此香火鼎旺,地亩广增。天南地北而来的香客如流,他踏过的土、阅过的经卷、使过的法器被人争攘。许多女孩儿红妆盛扮,待字闺中,便是盼着有如他一般的男子前来明娶,花囊、篦梳堆塞无为观的琉璃门槛,观中的槐树上系满如瀑的相思红线。   纵观近世千百年,文易情也确是个惊世绝伦的人物。凡人本该一辈子犁田织布,或是领些微薄年工价银糊口,可他却以凡躯创下神迹,荣登九霄,是凡世间的一代天骄。   而现如今,那本该是天之骄子的人物却并无祥云绕身,而是蓬头跣足,满面尘灰,在人世间跌撞前行。   少年叫化子在满地的树阴里慢腾腾地迈步。   汗珠子从他的下巴滑落,在青砖上落下铜钱似的水渍。   日头西斜,他从马屯街走到了喧闹沸扬的西大街,又缓步迈上卫河桥。桥墩上刻着吮水化蛇,面目狰狞,咧着血盆似的嘴,像在对他无情讥笑。蹲踞在他肩上的乌鸦望了一眼,又将头飞也似的旋回。叫化子曳着步子走近桥栏,仿佛洒满碎金的河带里映出他孤伶伶的影子。   桥上行客甚少,少年左顾右盼,见无人望着他,便笨拙地翻过栏板,沉重地摔进桥洞里,在涸水的干泥上发出一声闷响。   桥洞里潮暗,碧苔爬满半月样的桥拱。几根竹竿插在地上,一条破洞的缠带裈招旗似的迎风飘荡。半只被拆下的杂木门上堆着些破烂玩意儿:褛裂的麻衣、豁口的瓦罐、一顶开花帽子,那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乌鸦从他肩头飞离,看着他跌得鼻青脸肿。过了一会儿才扑翅飞回,“哇哇”地哑叫了几声,似是在笑他。   少年叫化子爬起身来,乌鸦忽而伸翅拍了拍他面颊,竟开口嘶声道:   “喂,浑球儿易情。你方才偷来的钱要怎么使?”   那乌鸟竟能口吐人言,可那被称作“易情”的叫化子少年却也不觉惊奇,毕竟能入天廷的牲禽都染了灵性,且如今这世上饲育灵宠之人甚多,有这么一只能说话的怪鸦倒也不算得稀奇。   “你想如何使?给你置办一处能安居的好地儿?”叫化子少年虽摔得鼻青面肿,却嘻嘻一笑,将麻衫解了,露出一身捆得鼓鼓囊囊的顺袋、荷包来。   乌鸦欢叫道:“甚么好地儿?是间七进的大宅子么?”   易情朝它坏笑,露出一口白牙:“买只象牙鸟笼,将你舒舒坦坦地关进去。”   听了这话,乌鸦大恼,扑上来啄他,在他面上又添几个肿包。   叫化子少年左闪右躲,两眼望着那些荷包发愣。这都是他方才从人堆里摸来的,背着这身沉重无匹的行当走过西大街,可算要了他半条命。   他把一只只钱袋费劲地从身上解下,为其中所余无几的银钱而神色愁苦。这些钱袋掂着虽重,可其中铜板多,银钱少,成色又不好。乌鸦瞧着他,嗤笑道:“你这蠢蛋,既然方才能画出金粒来,怎地不给咱俩画座金山?或是幢重门深院的大宅子,或是些茶饭乳酪、梨干芭蕉……”   易情蹲下身来,用指头在地上随意画了一划,笑问它:“八哥,那你今夜想吃甚么?我画给你吃。”   那乌鸦气恼,用翅膀扇他脸蛋,“老子虽会说话,却不是八哥!”说着便扑棱起羽翅,腾飞到空里,得意地露出黑羽下藏着的三只鸦爪。“你瞧,老子有三只爪儿,是尊贵的三足乌,西王母养的好鸟……”   它哑声絮叨了好一会,忽地又落在易情肩上,用鸟喙讨好地摩了摩那小叫化的发丝,道,“今晚想吃…葱肉笼饼。”   易情低头,在地上用手指微微一旋,指尖所经行之处忽似有水墨流泻,在空里漾出层层涟漪。马屯街的卜卦先生们猜得不错,这是他的宝术“形诸笔墨”,一笔一画皆能由虚化实,将假作真。   他在地上画了张饼儿,从地里揭起。那饼离了地,渐从墨线里现出了实状,面皮白而滚热,蒸腾热气丝丝缕缕,还冒着教人垂涎欲滴的肉香。三足乌瞧得食指大动,易情把那张炉饼拈起,丢给它:“接着。”   三足乌张翅一扑,急不可耐地将炉饼叼在嘴里。   可还未等它啄下一口,便觉口里的炉饼忽而如轻烟般散了。细腻的白面化作氤氲于空的水墨,到头来空空荡荡,甚么也没教它咬着。   “我的饼呢!”三足乌呱呱大叫。   易情笑道:“方才不是画给你了么?是你嘴不够快,没咬着,笨鸟。”   “你这黑心歪尖的,分明是你没给我好好画。”三足乌伸嘴去啄他,“给老子再画一张!”   少年索性盘腿坐下,捡了根枯枝在指尖旋动,“再画一百张,一千张也是徒劳。从空里画出的物事,以虚化实,最终只能归于虚渺。除非……”   他从方才盗来的钱袋子里抖出几枚铜板,铜板落在泥地上画出的圈内,丁当作响。   “…以实化实,将一物换作另一物。有了足分量的买饼钱,才能画得出来。”   一张热气腾腾的炉饼从那枯枝画下的圆弧里现了出来,与此同时,几枚黄澄澄的铜板烟消云散。   三足乌一口叼住易情抛来的饼儿,不满道:“嘁,这是甚么无用宝术?要钱和物才使得,还不如叫你小子替我跑趟腿,直接从饼摊上替我买来咧!”话虽这么说,它却欢快地啄起炉饼,将碎屑吞进嗉子里。   可过了片刻,它便大叫道:“好硬,咯,太硬啦!”   那炉饼石头似的,外头虽冒腾腾热气,里头却似冰雕一般。且三足乌啄了老半日,连半点馅都不曾见到。   易情挠头:“对不住,我没吃过有馅的,画不出来呐。”   “哼,寒酸鬼!”三足乌骂骂咧咧道,却又犹豫着重新开始啄起那炉饼,一面啄一面嘟囔道,“要是我也吃过了,还要你画来做甚么?你也休想蒙骗我……”   它埋头啄饼,易情就盘坐在一旁数银子,这回他看似掳来不少钱财,可若是动用起他的宝术,又会费去不少银子。三足乌啄完了饼,扭头一看,发觉他捧着数只钱袋,愣坐在泥地里,望着黑黢黢的桥洞顶。   “又怎么了?”   易情喃喃道:“钱不够用。”   三足乌嗤笑:“钱哪儿有够用的时候?”   “我在天廷的时候,就从来不用愁。”易情拍拍屁股站起来,“太上帝见了我,都会点头哈腰地把每年烧的香灰分我一半。”   “哼,坏小子,你就瞎胡吹罢!”三足乌说,“我还是神鸟赤乌呢,要是现在还挂在天上,能把你小子晒成人干!”   他俩相视着冷笑,皆想起了第一回 碰面时的情形。那时易情在盘山路上一瘸一拐地前行,身上褴褛脏污,腹中饥渴难耐。饿得着实狠了,眼前的光景昏天黑地,发颤扭曲。就在那时,他突地发现路上落着只乌鸟,竟生着三只爪儿,羽翅似受了伤,在泥地里漫开一小片血泊。   易情见了那老鸹,两眼发昏,如豺狼般直扑上前,张口咬住它一条腿,口齿不清地道:“鸡腿…好吃,好大的鸡腿……”   几日来他水食不进,饿得昏了头。人言乌鸟食腐,如今要有一块腐肉摆在面前,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吞吃入腹。可还没咬下一口,那乌鸦却叫嚷起来了:“别咬我!”   少年呆呆地松口,涎水从口角淌下。   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曾见过会说话的禽兽,只因那乌鸦接下来的一句话:   “老子是从天廷里跌下来的神鸟,是天上的金乌!你今儿若是放过老子,老子来日带你飞升!”   天坛山首徒文易情年少成名,一朝飞升,享尽天下敬慕,天上荣华。   他的故事被编排进话文里,在茶铺酒肆里传唱。人们初时不知他相貌,却也雕了数个俊逸风流的青石像,置在天坛山下,星罗棋布地排着。天底下所有门派都意欲再创他的传说,为钻研宝术而日夜不寐。   但鲜少有人知晓,他究竟如何踏上神道。要修得道果兴许要花费上万年光阴,可若能做得一件惊天地之举,铸成神迹,同样能步入紫微宫。   易情铸成了神迹,可又跌回了凡尘。   如今他想再度回到天廷,倒不是为了再享荣光,不过是重振旗鼓。   “在想甚么呢?”   三足乌将散落在泥里的饼屑啄完,跳到他怀里。   易情低头望了它一眼,忽而坏笑道:“我在想…去哪儿捞到更多的钱,来孝敬您老。”   “哼,要那么多钱作甚?钱除了拿来买饼,还有甚么用?”   “还能买比饼更好吃的玩意儿。”   三足乌的口里似流出了涎水,但它将脑袋往易情衣上蹭了蹭,抹净了鸟喙,这才道。“呸,没心肝的坏货,你净会诓我,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种玩意儿?”   易情笑道:“那想见识一番么?”   “想!”三足乌的两眼亮起来了。   胧月当空,西大街上车如流水,马似游龙。街旁摊棚一线摆开,滑细的河漏子、软米蒸的黄衣、掺着干大枣的黏糕…香味弥漫交织,犹如柔而稠的缎子流过鼻尖。节场本该是二月时便已过了,可文庙边上却依然人流如潮,唐榆树下插着密密麻麻的香杆,袅袅轻烟遁入荫盖之间。   一个乞儿在比肩继踵的人群里艰难前行,一只乌鸦蹲在他肩头,缩着脖颈一动也不动。   忽然间,人群里有人面色大变,叫道:“谁!是谁摸走了我的钱袋!”   那人四处张望,扭头一看,发现身边挨着个乞儿,便将他伸手猛地抓起,唾沫星子四溅:“是你小子摸的么?”   从方才起,那人便觉得似有人在偷摸自己袖袋。他伸手一探,里头藏着的装碎银的鱼纹圆袋果真不翼而飞。再往旁一看,只见一个叫化子样的脏污少年散发蓬头,将他挨身贴着,两眼正骨碌碌地打转,露出些微机警之光。于是他顿时心头火起,扭住那少年胳膊。   叫化子少年似是被吓了一跳:“怎…怎么了?我摸了甚么?”沉默了片刻,又脱口粗骂道,“呸,遭瘟叫驴子!老子才不爱摸男人屁股,专爱肏你爹的眼!”   行客火恼,伸手便给他扇了俩耳光,嚷道:“狗入的玩意儿!你是不是摸去了老子的钱袋?方才还在袖里的,你一撞便没了!”   那乞儿被他扇得面红耳赤,不住挣动,犹如一尾出水的小鱼儿。少顷,这叫化子终于从行客掌中脱出来,却不慎撞到了一个提着哨棒的凶煞地棍身上。   这一撞不要紧,却是将那地棍撞得一个趔趄,从怀里掉出一只鱼纹圆袋来。   那鱼纹圆袋行客再眼熟不过,正是自己的物事,当下揪着那乞儿少年目瞪口呆。地棍见了那钱袋,起先满脸困惑,旋即伸脚猛地踩住,恶声道:“是哪个浑小子撞跌了老子的银钱袋?”   众人见他膀阔腰圆,凶眼如隼,不愿惹事,急急往后退去。行客傻了眼,盯着那圆袋,嗓音弱下去了,低低地道:“这…这钱袋分明是我的……”   地棍吹胡瞪眼:“嗯?”   行客嗫嚅道:“现…现在是您的……小的送与您了,一点薄银,还望笑纳……”   乞儿少年身子一扭,乘机挣离了行客揪着他麻衫的手,闪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两人闹出的动静颇大,顿时惹得游人三三两两而来,围在他们周围瞧些热闹。正是节场时候,西大街上人往如潮。转瞬间,那二人被围得密密匝匝,里三圈外三层,水泄不通。   易情从人浪里逃出来,微微掀起麻衫,在衣兜里喜孜孜地点数着碎银。   他方才摸了那行客的鱼纹圆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地棍怀里,为的便是这场骚乱。人围在一起,迈不开步子,便有如砧上鱼肉般被他宰割。不一会儿他便又将许多钱财纳入囊中。   摸了摸被打得红痛的脸,他慢悠悠地踅到卖糖堆儿的走贩面前,买了支糖葫芦,自己咬了枚红果,将余下的裹着糖稀的海棠果喂给三足乌吃。   “怎么样?比炉饼好吃罢?”易情问。   三足乌啄了几口,两眼晶晶发亮,欢快地叫了几声,道:   “是做神仙的滋味!” 第三章 插手起风澜   黑绸似的天穹里散着细碎的星粒,一闪一闪的,像荷囊里的银子。   月华如霜,淌进卫河桥洞里。易情从河滩边捡了张裹死人的破蒲席,在河水里涤净了。他白日里将席面晒在竹竿上,到了夜里便取来,卷着自己躺下。三足乌也栖身在蒲席上,合了翅歇息。   易情望着天许久,默然无言。三足乌旋过脑袋,问他:   “喂,浑小子,你真是从天廷里下来的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易情枕着手,喃喃道。   三足乌蹑着小爪儿爬过来,用鸟喙碰了碰少年颈间的铁链,狐疑地道,“这玩意不是用来缚妖物的么?捆上后甚么妖术、宝术都使不得…”   它认出了那是缚魔链,传闻里由天廷降妖伏鬼的灵鬼官所铸。在流传世间的异话之中,灵鬼官手执坚不可摧的神链,将为祸世间的鬼怪捆缚擒伏。   叫化子少年颈中围的便是这链子。铁链上流淌着通神的咒辞,蚊蝇一般的封字泛出森然寒光。这缚魔链几近封尽了他的宝术,教如今的他手无缚鸡之力,只是个靠乞吃度日的叫化子。   易情道:“是啊,是啊,所以我只画得只馒头给你,若是在以往,我能画个大肉夹馍。”   乌鸦方想流涎水,却忽地甩头,“不对,我不是说这事儿!我想问的是……”   它跳到易情的脸旁,俯首望着他。那鸦眼是青绿的,在月华里像莹莹发亮的翡翠石子。   “——你究竟是人,还是妖怪?”   仍在天廷时,三足乌没听过易情的名字。它每日从旸谷里飞来,展翅掠过九重云天,在紫宫上盘旋。它常见到飞升而来、初入仙班的修者携家带口,茫然无措地在金光道上徘徊,大袖袍衫、披帛飘扬的仙人腾云经行,它在其间不曾见过易情,因而这厮决计不是飞升的新贵。   若是这小子故意吹些大话,要自己相信,倒也说得通。说不准是这厮当初根本就没飞升成,还动用了些秘术让自己堕入妖道,结果被这缚魔链捆住,流落在盘山路边。三足乌想着,心中疑窦又添一层。   易情笑盈盈地反问:“那你觉得我是哪一边?”   三足乌道:“若是人,就太坏了些。可若是妖,又良善得过了分。”   少年叫化子哈哈大笑:“我都没发现自己有你说的那般好心肠!”   乌鸦也哼声道:“我瞧见啦,你偷了街上人的钱财,又一一将他们袋里铜板给还了回去。费这么大力气,图的是甚么?”   易情道:“他们同我一样,也是要糊口的。”他摸了摸胸前的钱袋,喃喃道,“只取些微便够了,就当作是供奉我的香火钱。”   三足乌嗤笑:“哈,香火钱!难不成你小子是甚么得道灵人,在庙祠里有牌位么?”   沉默像水波似的漫开。河道里水声汩汩,像水波在喁喁细语。黑色的浪尖儿从芦苇间打上来,碎在被青苔爬满的石壁旁,粼粼的水光里像洒满了珍珠。易情从蒲席伸出手,捉住了三足乌的两翅,把它抱进席里,阖上眼,梦呓似的道:   “是啊,我是神仙。”   “——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   ——   晨鸡初叫,卫河桥上添了些车马行路的辚辚声响。今日是烹七家茶的日子,过了片刻,便听得货郎早挑了香汤料子的担子在街边歇下,撂担声、谈天声、悠悠的货声如浪起伏,晨曦染金了粼粼的卫河。   三足乌醒了,扑翅到河水里洗澡,一转头,却发觉易情已起来了。少年依旧着件麻衫褂子,在河水边抹净了面,拾捡了些枯枝搭着生火。他将捞来的一指粗细的小鱼儿穿在木枝上,烤熟了递给三足乌。   乌鸦难得地被他喂得肚皮滚圆,满足地摩着肚腹。易情在旁草草啃了几条小鱼,望着火堆发呆。三足乌听得他呢喃道:   “为甚么…火是这种模样呢?”   “火?”三足乌疑惑地跳到火前。枯枝在幽蓝的焰苗里燃烧,火星子碎末似的飞溅而出,却似冷翠烛一般感不到暖意。三足乌奇道,“火不都是这般模样的么?”   少年叫化子拿古怪的神色瞅着它。三足乌困惑地歪过脑袋,它不知易情为何会如此发问。   正困惑间,它却见易情将手探入火里。   “会烧伤的!”三足乌哇哇叫道。它知道他俩如今都是肉体凡躯,也会同寻常人一般受伤死去。   易情缩回手,却迷惑道:“不烫。”他捉起那被串在枯枝上的小鱼,仔细翻覆地看。“奇怪,鱼却也能烤熟。”   瞧了许久,连三足乌也不耐烦了,伸出爪尖戳他屁股,“好啦,一堆破枝条生的火,有甚么好瞧的?你今儿还要去养家糊口呢,别在这耽搁时候。”   他俩就是这样,平日里就在黎阳县里闲晃,从东边晃到西头,顺手偷几个小钱。许多走贩瞧他俩脏污,不愿卖吃食给他们,只有饼摊的癞疮阿公愿意。日中时候,他俩便会捧着两张干饼,回到桥洞里就着河水吃。有时他俩也能从草坡里拔得几株野菜,烧软了夹在饼里啃,滋味倒仍不错。   少年将鱼三下五除二咬完,跳起来嘻嘻笑道,“不错,不错,今儿要去捞大钱!”   正说着,桥上飘来些稀稀碎碎的脚步声。有三五人从桥一头行来,步履沉重,似是走得累了,在栏板旁坐下歇息。只听得他们窸窸窣窣地坐下挽袖,从系带上解下水囊大口吃水。易情探头去看了一眼,是些着法服的修士。   那些修士看来是初窥宝术门径,连星巾都戴得歪歪扭扭,却着一身大黄大紫的法服,看着如一群南瓜茄瓜。兴许是赶路赶得乏了,他们坐下来小歇片刻,竟开始谈天,易情在桥洞底下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其中一人道:   “唉,天坛山无为观今年收徒,不知咱们是否有望?若是无望,那咱们便只能做闲修散士啦。”   另一人道:“无为观?听说他们那儿如今收徒极严,许多势家子弟挤破了头都进不得咧!光是想入观的人能绕盘山路三圈。天穿道长神通广大,观里又曾出得个飞升门徒,自是已有许多人慕名前去了。”   听见自己旧日门派的名字,易情咧嘴一笑。他在升天之前,便是在无为观里长大的,那处可算得自己老家。   可同时他也觉稀奇,无为观不过是个小小门派,怎地在这群修士口中竟化作了个令人心驰神往之地?   他正分神细听,从另一头的桥栏上却突地飞来几粒石子。易情轻盈地跳起身来,石子没打着他,落在了他脚下。   易情抬脸,只见如纱的晨曦里,一个儒生模样的尖腮男子正倚着桥栏,龇着牙望他,低叫道:“喂,插手小子,过来!”   “插手”是黎阳县本地偷儿的惯称。易情放下被啃得干净的鱼骨,手脚并用地爬上泥坡去。那儒生着件酱色直裰,捏着鼻子,将他细细打量一番,良久才道:“我该认得不错罢,你是马屯街里最会窃银钱的偷儿,是不?”   “是。”易情点头,在麻衫上抹了抹掌里的泥,背着手,挺起身板嘻嘻一笑,“我就是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插手偷儿。爷,你寻我要做甚么事?小到金银珠玉,大到姑娘肚兜,小的都能窃来;混取芳蔻心思,偷个邻家汉子,也易如翻掌。”   尖腮儒生神色依然有些犹豫,问道:“我瞧你生的模样……你该不会…真叫文易情罢?那个天坛山首徒…曾飞升过的那位……”   易情扑眨着眼,说:“爷,你认错人了。我的诨名叫小泥巴,就是一个穷偷儿,一块地里的尘泥。要是我飞升过,还用在这处喝西北风?”   听了这话,尖腮儒生总算放下心来,面露喜色,丢了枚铜板给他,神秘兮兮地指着身后那群修士,说:“有活儿想交予你办,看见那群肥羊没?”   “肥羊是没见着,修士倒是见着了几个。”易情望着那枚铜板,蹙着眉头道。   “嗐,你小子都是做清插活计的,难道还看不出谁有油水可捞?”尖腮儒生压着嗓子道,“你瞧见他们身上背着的布囊没?那里头少说也有一二十件法器,上头有着先辈刻下的铭文,每一件使起来都同发用宝术一般,可不知能值几千两银钱!”   易情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噢,爷,您是要我将那群修士…肥羊身上的法器偷来么?”   尖腮儒生伸手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又向满是灰土的手心里唾了一记,道,“读书人的事,怎的能叫做‘偷’呢?也不得说‘窃’,是‘取’!好啦,妙手空空儿,方才我已给了你跑腿钱,你去将那群人身上的法器取来!”   这段时日里,易情倒是时常接到这类生意。每年年中,各门派都会开些入门小试,择选有天资者作门徒,禹甸各处的散修、抑或是有心步仙途之人便会前去应试。许多贼子盯上了他们身中的法器,若是将法器偷到手,脱了手又能卖高价。亦有些修士恐忧有人同他争着入门,便也花尽心思,甚而雇人将对手的法器窃来。   看来这尖腮儒生打的便是这样的歪主意,易情低头望着掌心里的那枚铜板,咧嘴笑道,“爷,既然你叫小的偷的都是些值千两银钱的稀贵货,怎的就给小弟几个钱?咱们做插手生意的,从来贼不走空,就这些钱,恐怕只能买只发臭鸡子咧。”   听了他这话,尖腮儒生倏地面色大变,挥掌赶他:“呿,呿!老子给了你钱资,怎算得叫‘走空’?你这小子得意忘形,着实可恶,还不快快去将他们囊中法器拿来?”   少年叫化子却道,“已经取来了。”   听了这话,尖腮儒生张目结舌,只见易情抖起麻衫,竟从衫子底下一件接一件地掏出法器来,有三清铃、仙木剑,亦有竹笏、玉如意。   那麻衫子里似是能囊天容地,塞了这么多玩意儿进去,先前也未见鼓起。   更令人称奇的是,这小叫花子方才都在与尖腮儒生说话,不曾离开一步,却已神鬼不觉地将众人法器窃了来。这少年果真同马屯街上的传闻一般,做些鼠窃狗偷之事,易如反掌,全然不在话下。   尖腮儒生见状,先是愕然失色,旋即大喜,猿臂一伸,便要扑上前来,把法器抱住。   易情却伸掌,挡住他向前,嘻嘻笑道:   “爷,还缺一样东西。”   “缺甚么?若是他们囊中尚且有甚么好法器,你便速速偷来!”尖腮儒生火急火燎道,两眼止不住地打转,想要提起法器溜跑。   “缺钱。偷东西要钱,这世上办甚么事也都要钱。爷,您有钱么?”   瞧这小子咧开一口白牙的模样,尖腮儒生大恼:“先前不已给过偷资了么?你这贼崽子得寸进尺、得意忘形!”说着,又馋涎欲滴,伸手便要来摸那些各形各色的法器。   易情将掌心里的铜板弹起来,那是儒生方才丢予他的小钱,又笑道,“不够呀。偷儿也是要糊口的,您若不给钱,我便自己取来好啦。”   他话音方落,尖腮儒生却见那抛在空中的铜板打了几个旋,明明先前弹出手时只有一枚,落下来时却化作三五枚,后来竟变作碎银,哗啦啦地落入少年叫化子手心。   尖腮儒生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易情在怀中摩挲了一阵,笑盈盈地摸出一个棉袋,那正是自己用来装银钱的钱囊。这小子竟不知何时将其窃了来,还将掌心里的铜板、碎银缓缓倒入钱囊中。   待做罢一切,易情眉花眼笑,将棉囊一束,把着系绳在指间甩动,又牢牢抓在掌心里。他将手中拿着的法器一晃,收入麻衫底下,又对那儒生点头哈腰道:   “爷真是出手阔绰,还替小的指了条生财明路。这些法器同银钱,小的便收下啦!”   儒生呆若木鸡,他却已飞也似的蹦下土坡,滚进桥洞里,对正在啄鱼骨头的三足乌叫道:“笨鸟儿,今夜饭钱有了,快跑!”   三足乌了然,也欢叫一声,当即扑翅飞腾,易情跟着它撒丫子狂奔。他俩抱起桥洞里的鼓囊钱袋,往弯曲的巷道里奔去,不一会便没了影儿。河水粼粼,树轮掩映,乌云一样的人群遮住了他们的身形。尖腮儒生愣了半晌,方才发觉受骗,气恼地跺足,高叫道:   “有贼!快捉前头奔着的那个小贼!”   易情在连蜷的街巷里奔走,青黑的石砖上洒了水,碧苔间吐出闷热的潮气。人如川流,眼前各色葛布衫子和汗津津的手脚晃动,他只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个大染坊。三足乌落在他头上,沉甸甸的,像一顶闷热的帽子盖在头上。易情转过脑袋,发觉街旁有一家书肆,外头挂着黑白的旗招,书着“古今名人文集”几个大字儿,一群作修士打扮的人聚在肆外攀谈,黄帔上洇了汗,他们却不嫌热,仍挨着头颈闲谈说话。   少年叫化子想了想,在麻衫上揩净了手,走入书肆去。乘着人多,他像滑鱼般钻进肆中书架子的背后。书肆里漫溢着纸墨清香,那是他熟悉的味道。书架前头摆着墨卷,有许多争名逐利的儒生会争着来买,后头却藏着些志怪、异话的簿子,写着神仙精怪的故事,亦有些仙门得志,或是有望飞升的新贵被画作纸画,鱼鳞似的贴在架上。   叫化子少年取下一本簿子翻开,挡在面前,画着飞临羽人的墨画充斥眼帘。他悄悄在簿册上方露出一只眼,窥探着街巷里的动静。   不一会儿,只听得外头越发喧阗,人群如浪般向两旁道边分开。一个着青褒衣的儒生满头大汗地奔来,手里捏着张泛黄的告示,面腮尖尖,却涨得通红,叫道:   “是不是有贼逃到了这儿?有个穿麻衫的小贼方才抢了我的银袋子!可有人见着他么?”   这人正是方才被易情窃走钱囊的尖腮儒生。行客们露出疑惑之色。这街巷中人流如潮,大多人顾着埋头行路,易情方才又闪身敏捷,竟无人发觉他躲在书肆架子之后,正拿簿册遮着面偷笑。   尖腮儒生见无人应答,便气汹汹地举起手里那泛黄告示,将上头的画像举给众人观览。只见那薄纸右首写着“通缉捉拿”四字,拿朱笔圈了几圈,一张清逸的面容被寥寥墨笔勾画。尖腮儒生叫道:   “就是此贼!他生得这般模样,颈里还围着条铁链,难道真无一人见着这狗入的玩意儿么?”   一迭声地问了几番,众人皆不知情。易情躲在书架子之后,捧腹偷笑。那尖腮儒生不知晓,他溜进这巷中之前,先从河沟里抓起一团污泥,将脸皮抹得乌黑,无人能认出他便是那画像上的风流公子。   问了半晌,皆不得结果,尖腮儒生大恼,紧捏着告示拂袖而去。易情窃笑了好一会,欲将书册合起,放回架上,却发觉蹲在头上的三足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页,看得入神。   凡世里的字儿,乌鸦还不大认得全。它拿羽翅拂过书页上的墨字,问道,“喂,浑小子,这个字怎地念?”   易情定睛一看,那书上画着块大石头,四周是巉岩峭壁,约莫讲的是石头成精的故事,于是便说:“是‘坚’字。”   “‘坚’是甚么?”   “就是很硬的意思。”易情说,“像咱们夜里睡的那块床板一样。”   乌鸦的羽翅拂过后面的几个字,易情跟着它读了出来:“坚,心,如,金,石。‘坚心如金石’。”乌鸦听了,疑惑道:“人的心也是硬的么?硬得和咱们昨夜里睡的床板一样?还是和我先前吃掉的那块饼儿一样?”   易情说:“不对,人的心是软的,易生情愫,一戳便会流血,所以才要硬起来。但大抵没人能做得到。”   “没人能做得到的事儿,为何要写在书上?”   叫化子少年将书封翻给乌鸦看,封皮上书着“朝歌神仙传”几个字,“傻鸟,因为这是写神仙的书。神仙和人不同,只有心肠硬得和铁似的,才做得神仙。”   三足乌看着他哗哗地翻着书页,一张张神仙、灵物的画像在书里浮现,有高髻束袖的神女,有捣长生药的蟾蛛玉兔,亦有腰配银鎏金剑、手执铁索的神将,仙官们腰悬枣木职牒,灵光氲然。乌鸦忽而伸头一啄,鸟喙落在了绘着神将的书页上。   “这是灵鬼官!”三足乌叫道,“你认得么?他们是天廷里斩妖除魔的神将,你颈上的缚魔链便是他们铸成的!他们手里的降妖剑会追逐妖鬼魂心,直至将鬼怪劈成两段。你是不是犯了甚么事,才被他们捉住,在脖上套了那铁链?”   易情凝神望着那神将的墨画,他们魁梧奇伟,英姿勃发,一身明光甲像凝收了九天日月的神辉。沉默良久,他缓缓摇头:“打照面的时候少。”   “你竟还见过他们!见过灵鬼官的,不是天尊老祖一流,便是穷凶恶极的妖鬼…”乌鸦说道一半,忽而想通了似的,嘎嘎大笑,“我明白啦,定是你小子中了奸计!是不是有人拿缚魔链围成一圈,里头放上了你最爱吃的大鸡腿,你这馋嘴厮儿屁颠屁颠地入了去,结果被套住了脖颈?”   “你这蠢八哥,净会胡说八道。总之,你知道我是个顶厉害的神仙就对了。”易情也不答三足乌的话,笑嘻嘻地伸手抓住它脖颈,得意洋洋地道,“我告诉你,我要是回到天坛山无为观里,准是光耀那儿的门楣,能做个教观中子弟都俯首帖耳的厉害祖师爷!”   三足乌斜睨着他,显是不信。这小子从头到脚都和泥猴儿似的,若是真能回原来的道观里受千人景仰,为何还会流落在马屯街头,吃和石头一样硬的干饼?   少年叫化子洋洋自得地拍着胸脯,道:“总之,哪怕是过了许多年,凡世里也不曾出过一个像我这般厉害的人。你若是如今问一问仍在无为观里的我师父与其余弟子,他们准会说,天坛山最出类拔萃的门生…仍是我,首徒文易情!”   话音未落,书架前忽而传来一声高喝:   “要论天坛山无为观如今最厉害的弟子——当属祝阴!”   易情噎住了。   方才那副忘乎所以的模样似是倏地从他面上擦去,三足乌在他头上憋着笑,肚皮鼓得发颤。易情沉默半晌,黑着脸,从木架子后探出头来,窥探着书肆内的光景。   一伙儿平冠黄帔的修士正倚着木架闲谈。他们翻着道典,也不细阅书册,只七嘴八舌地说些闲话,蚊蝇似的嗡嗡作响,方才那话便是其中一位宽面修士道出的。听了那宽面修士的话,有人却不屑道:   “祝阴?这是哪号人物,不曾听过!”   躲在书架后的易情忿忿地点头。这是哪儿来的人物,竟抢了他的风头?他离开无为观不过数年,在观中时不曾听得这人名号。他可是朝歌里第一号升天的人,铸成过神迹,是个能顶天立地的好汉,怎还会有同门能盖在他上头?   宽面修士满面愁容,驳他道:“那是个新收的徒弟,在入门比试时连败千人,天资聪颖得过分,着实同个妖魔一般!名儿是古怪了些,但确是人如其名,阴险十分……”   易情心头忽地一动。   另一人道,“这人我倒是听过名头!去年咱乡里有人去天坛山,说把着山门的便是这祝劳什子玩意儿,是个瞎子,平日里笑眯眯的,可瘆人了。可那小子出手疾风迅雷似的,谁也瞧不清他究竟用了甚么宝术!”   想不到自家门派里竟出了这等人物。易情暗忖,目光游向在木架上的画帖。那上面绘着仙门各杰,人人着莲花冠,云霞衣,光华四溢。一张张蚴虬的墨字之间,其中一面画帖下正恰书着“祝阴”二字。   易情好奇地举头望去,只见那画帖上画的是个红衣大汉,背宽如虎,腰壮似熊,满面虬须,咧开一口苞谷似的白牙发笑。   易情看得默然无言,这厮看上去不怎么阴险,倒是十分粗野,像是能一口吞下十只烧鸡。这就是他的师弟?比他还要厉害的无为观后人?   在书架子后蹲了一会儿,修士们开始闲散地漫谈。易情起身,顺手将木架上的神仙传塞进怀里,还偷往麻衫子里塞了本《神异经》。他大摇大摆地顶着三足乌踅出门,又听得聚拢在肆中的修士们吁声叹气:   “唉,那祝劳什子玩意儿神力惊人,只消动一根小指头,便能教人按在地上如狗似的啃泥。有他把着山门,咱们这辈子怎入得去天坛山?咱们这些散士,这辈子还能寻个地投身么?”   这世间天广地阔,却难有容身之所。众修士徐徐地叹气,息声此起彼伏,仿佛撼得地砖嗡嗡震鸣。   一片沮颓声中,有人哭丧着脸道:“其实,修道不成也没甚么。俺家里还有五亩田,俺回去锄地,养些猪羊,日子倒也过得舒坦。”   话方说完,便被旁人伸手狠狠敲了脑袋一记。众人对他骂骂咧咧,大抵是责他心志不坚,不思进取。那几位修士闲谈了些时候,便又拾捡起行囊出了书肆,往熙攘的街巷里去了,临行前买了几张“祝阴”的画帖儿,又取了几卷道箓符书,看来是急着要赶上天坛山的入门比试。   待他们走出了些路,易情才慢悠悠地晃出书堂。天是一片明媚的霁青,像一块新裁的布帕子,白云是在上头绣着的花绦。   数年前,他离开天坛山时,山里也飘着似这般的一团团的白云。那时天坛山上云缭雾绕,烟霭纷纷,下山的泥径蛇一样地蜿蜒入一片茫白中。无为观地界狭小,连山门都不曾有,只有间孤伶伶的荆梁屋矗在凄风苦雨里。年迈的微言山人坐在石阶上远眺着他一步步离去,易情回头,望见老头儿拄着灵寿木杖节向自己摇手,摇曳的翠荫里,那苍老的身躯躬着,已化作胡麻点大小。老人颤颤地叫道:   “回来哇,易情——”   那声音飘过郁葱苍松,穿过如针细雨,悠悠地落进他心底,化作深深执念与沉重枷锁。   易情垂着头,低低地吐息。他终是回来了,自九天而下,落入这凡尘之间。   三足乌蹲在他脑袋上,见他一动不动,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喂,接下来咱们要去哪儿?”   这鸟儿甚是聒噪,一下便将易情从往事回忆中扯回。少年叫化子如梦方醒,伸手拍了拍这雀儿的脑袋。“人生在世,最难的问题便是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你这鸟儿倒好,一下便抛给我一个最大的难题。你问我,我又该问谁去?”   乌鸦将这话当作夸赞,扁哑地大笑:   “这算得甚么难题?哼,要是老子,定会去到一个卖饼摊子前,一日偷他三张大饼,吃到肚皮鼓鼓囊囊!”   它笑了一会儿,忽又晃着脑袋,道:“说起来,我不明白一事。”易情简扼道:“说。”   三足乌伸下脑袋来,拿翠嵌似的两眼睃着他:“为甚么不回你自个儿的道观里呢?既然你在那处能受尽千人崇奉,怎地还要在此饮露餐风?”   少年叫化子默然无言,似是对它所言充耳不闻。   说这话间,他俩已晃过了西大街。街角本树着一件石刻,浸在刺槐的浓阴里。那石刻刻的是手执帝钟的文易情,一副正身披飘荡红绫,脚踏福云,似要向空中翩飞的模样。可如今那石刻上却贴满画帖,遮住石刻容颜。易情瞪着那画帖,帖上那叫“祝阴”的彪形大汉似也瞪着铜铃般的眼,向他回望。   再前行一段路,步出西大街,往他们藏身的卫河桥洞里走,一路上只遥遥见得土坡上窑洞层叠,齐整排列。竹篾窗星罗棋布,防风纸上贴着的年画花花绿绿,迷了人眼。易情定睛一瞧,却发觉那不是过年时张贴的金三才,而是那叫“祝阴”的、孔武有力的雄壮男子。   路过道边的尖楣小龛时,只见几个着绢画裙子的妇人跪在地里,细细地拔去地里荒草,虔诚叩首。小龛里头摆着的神像不是旁人,而是个凶如门神、身着练甲的庞形大汉。女人们两手交叠,玉葱样的两手交叠成十字,虔敬地跪拜,口里唤道:   “祝阴大人,求您护佑!”   易情几乎无言以对,他踢着草履,快步行过。不知从何时起,在街口的泥像、贴在槅子上的年画、挂在书肆里的画帖儿都换了个主角。他再不是昔日那个名震天下、受尽世人憧憬的天坛山首徒。   看来是有个新来的好门生抢了他风头,将他的痕迹夺得几近半点不剩。   祝阴,祝阴。易情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咀嚼这古怪名儿。那厮生得既不俊俏,看着也不机颖,怎地便突地赚足了世人眼光?   一路苦着脸回到桥洞里,易情从草坡里拾了枚枯枝,将枝梢往地上一旋,施展起那“形诸笔墨”的宝术来。只见他写了个“衣”字,闭眼冥思片刻,转瞬间便从地里揭起一件雪白的素领直裰来,衣上有只飘飞的鹤影,像水墨失慎翻倒于其上。   易情扒净衣衫,跳进卫河里,用力搓洗了一番。直到身上泥垢除尽,一身皮被搓得通红,他才水淋淋地从河里爬出,在火边烤干了身子后换上那直裰。   他洗净了头脸,露出张端正秀俏的脸庞来,一对凤眼神清气秀,乌发仍滴着水,一绺绺地贴在额上。再搭上一身素白直裰,活像个方自山上下来的小道士。   三足乌打量他半晌,叫道:“嘁,人模狗样。”这小子生得怪俊的,三足乌阴险地想,应该趁他睡着了,塞进麻袋里卖去给人作相公,定能卖得一笔好钱财,教它能日日吃上大鱼大肉。   少年叫化子解了系袋的口,里头的铜板已洇开墨痕,如青烟般散了。这宝术瞧着方便,只是每回落笔皆要付些代价,且不是甚么都能写画得,需先有“因”,方能生“果”。   方才他凭着记忆画了套无为观门生着的直裰,那衣衫用的是上好料子,费的银钱也多,这几日窃来的钱财瞬时几近净荡一空。   他拾起褡裢,将桥洞里的破烂玩意儿塞入囊中,拍了拍布袋,气闷闷地对三足乌道:“走!”   “走…去哪儿,你心里有数了么?”三足乌飞过来,沉沉落在他肩上。   “去天坛山,无为观。”易情发狠地一笑,眼里闪着饿狼似的寒光,“我去会会那新来的弟子,瞧瞧他是何方神圣。”   “…顺带,做回那儿的大师兄!” 第四章 插手起风澜   一道青石阶没入翠林之间。拾级而上,行过三五里路,影影绰绰的人列浮现眼前。山道上人头攒动,密如群蚁。   远处有袅袅的香烟,幡杆高竖,齿边三角的令旗飘舞。山门后,灰瓦的祖师大殿巍然耸立,琉璃顶在松柏间绵延。无为观的殿阁像盘踞的巨兽,恢弘壮丽,只惜云遮雾罩,朦胧不清。   排在这儿的人源自百流民富,既有骄奢纨绔,亦有蓑衣老农。千般人物挤在这一行列里,山道上被塞得满当挨挤,竟难有半点立足之处。   一个作道士模样打扮的少年蹑着手脚想挤过去,可却被前头的人发觉了,将他不住往后推搡,怒叫着要他排在列尾。到头来除却沾染了身热汗,他倒是一步也没能往前。   “劳驾让一让,我是无为观弟子…文易情……”易情说,说到后来,他自个儿都没有底气,声音渐弱。   修士们听了“文易情”三字,猛然回首,可待望清了他的模样,又纷纷粗笑着唾他:“小夯货,甚么文易情!脸蛋生得像了些,便能厚着脸皮仿冒么?”   易情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身上道袍松垮,皱如酸菹菜叶,两只大袖拖垂着,教他活像一只窃人衣冠的小猴儿。原来他先前以宝术画出衣裳时,将袍子画得大了些,如今穿在身上,甚是滑稽。   三足乌从他肩头飞起,过了许久,方才气喘吁吁地扑翅飞回,栽在少年道士肩上,叫道:“坏啦,易情,前面还排着一里的长龙!”   易情脸色倏然煞白。他仰首望去,只见眼前熙攘喧杂,万头涌动,张袂成阴,心中不由得愈添一分绝望:这么长的队伍,待他排到无为观山门前,岂不是得过了十天半月?   天知道他回一趟自家门派都要费这么大力气。看来他活得是落魄了,门派却愈发蒸蒸日上了。   乌鸦靠在他耳旁道,“今儿正是无为观入观比试的日子。我听前面的人说,这里是凡世中的大观,观中天穿道长绝代风华,宝术天下无双,又难得收山下徒弟一回,所以各方修士都前来碰运气了!”   鸹鸟又伸翅忿忿地拍他面颊,道:“咱们可真是拣了个好时机前来,瞧这处人山人海的模样,甚么时候才轮得到咱们入山门?”   “你问我,我又怎地知道?”易情摇头晃脑,道,“不若你去问问那位天穿道长,咱俩在这儿要风餐露宿几天?”   话虽如此,他却纳闷非常。易情还记得自己离开时无为观的模样,几间破旧的荆梁屋,一株垂须歪斜的大榕树,一道难行泥泞的弯径,便是那小小道观的全部。不过是过了些时日,怎地就化作锦绣华屋,门庭若市?   可再一想起天穿道长,他又起了身鸡皮疙瘩。被呵斥、痛打的记忆忽而从心底涌将上来,一个雪白的倩影持伞立在榕树下,清丽绝尘,眉目却冷若冰霜,仿佛在悠远的过去遥望着自己。   在人堆里驻足片刻,只听得前头的人议论纷纷:“喂,老兄,你站在这儿多久了?”   “约莫有三五天了罢。所幸粱糗也足,还能在山溪里吃水充饥。”   “听说少说得排上半个月,唉,真羡慕修了辟谷之术的道友…”   众人唉声叹气,摸着兜里的干粮,计数着天数。这时却有人尖利地笑了几声,讥刺道:   “哼,排到了又有甚么用?这可是无为观的入门比试,那儿有位守门的弟子厉害极了,若是轮上同他切磋,休说是白费这半月光阴了,说不准连小命都不保咧!”   修士们一听,人人皆瞠目结舌,竖起耳朵,紧紧忙忙地凑过来听。   “甚么弟子?那是何人,姓甚名甚?”   这可是关切到能否入观之事,众人七嘴八舌地发问,皆不敢马虎。寻常门派收徒,都是修士自个儿去寻度师,或以钱财利贿,或凭聪颖天资求个眼缘。只有威名远播的门派方才会使公开比试的法子,让门生试过前来求教之人。   “姓…似是姓祝。”那人小声嘀咕道,“名儿倒不记得很清,是叫祝…甚么来着?我听旁人叫他祝阴…祝阴险!”   “这名字听起来就很阴险!”其余人连声应和。   “听说这弟子出手离奇得很,无人见得到他出了甚么招数,简直狡诈之极……”   易情听了一会儿,人群里都是些对那入门弟子的纷纷议论。甚么诡黠怪异、奸猾险诈的词儿都出来了,许多人虽未见过这小子,却似有深仇大恨一般对其评头论足。   有人道:“我知此人。是不是叫祝阴?山下的书肆、栈房里都贴了他画像,瞧那凶狠模样,嘿,准能当个门神!”   听此人如此一说,易情方才想起在山下随处可见的那红衣大汉的模样。有些远道而来的修士可能不甚清楚,可如今那叫祝阴的观中子弟确已在朝歌里有了沸沸名声。   三足乌也生出了些好奇,又跳到他耳旁,问:“喂,你不是从这观里出来的么?他们谈论的那姓祝的小子…究竟是何人?”   “我怎地知道?正是好奇他是何人,我才上回天坛山头来。”易情失笑,“我离开道观时,观中不过一二弟子,尽是歪瓜裂枣,如今倒好,整出位我也不识得的兄弟来了。”   无为观新收了这位祝姓弟子,这人仿佛也从此成为万千修士的噩梦。这小子如今倒似是压过了他昔日的名头,在这天坛山上坐拥极盛气焰。   继续在这空等下去似乎也不是回事,易情拨开密集的人丛,往后挤去。迈出山径,踏进苍翠树丛,人烟稀少了许多,山峦在云海间沉浮,像花帘纸上浅淡的墨痕。   他一面往山上爬,三足乌一面在他头顶飞旋,叫道:“易情,你要去哪儿?”   易情一脚踩进齐膝的荒草里,咧嘴一笑,“甭在那儿傻等了,咱们寻个捷径,从后山翻进观里。”   天坛山巍峨峻峭,千峰直入天穹。正是初早时分,可天色依然晦暝,薄雾濛濛,时有惊电于云层间舞动,不一会儿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虽说走了绕到后山的路,一路上再不见那些聒噪无伦的修士,这山径却坑洼泥泞,极是难行。易情扯了道旁的芭苴叶子,盖在自己和三足乌身上,骂道:   “哈,真是晦气!”   “有甚么晦气的?”   易情一脚踩进水坑里,浑身被溅得湿漉漉的,有如落水狗,道:“我好不容易穿得齐齐整整,就是想回来摆个体面样子,省得叫师父笑话。可如今…”   三足乌呱呱大笑:“你光是从天廷跌下来这一事就已经教朝歌人笑破肚皮啦!再穿得光鲜漂亮又如何?你当是你是衣锦还乡么?”   少年道士一把揪住它脖颈,止住它嘶哑的笑声。一人一鸟狼狈地于雨中穿行,林间尽是连绵的水雾,轻絮般笼着前方,雨珠倾泻而下,在碧叶中迸出钟吕似的清音。   草木依顺地被他拨开,展开一条碧油油的幽径。雨里依然能听得见一二声婉啭鸟啼,似是在迎他回乡。   易情紧抱着三足乌,一颗心怦怦直撞胸膛,愈近后山,他愈是情怯。自人间步入天廷后已过数年,斗转星移,寒来暑往,不知无为观中诸人又变成了何等模样?   走了约莫一二时辰,直裰缚腿上已溅满了泥点子,他又从那洁整的小道士化作了浑身泥水的叫化子。   后山头静悄悄的,能望见一片绵延的灰瓦,雨针落在上头,叮叮当当地作响,像瑶琴弹拨的弦音。观里也一片清净,这儿是无为观的背面,山下的修士上不来。易情踩着软泥滑下坡去,一道覆着碧苔的石墙拦在面前。   “喂,神鸟,带我飞过去。”易情笑盈盈地伸手,向盘飞在空的三足乌道。   三足乌用爪子钩住他后襟,扯了扯:“你小子吃多了,我扯不动。”   易情乘机斥道:“哼,废物八哥。”   说着,倒也不去理这聒噪雀儿气恼叫嚷,往四处打量起来了。若是登上石阶,能望见朱红的山门与滑润的抱鼓石狮,气派非凡。正殿前的石炉里青烟袅袅,犹如薄纱,可在这处却只能望见三清大殿飞扬的翼角。   真是奇怪,自家道观里何时有这么精丽的大殿来了?易情心里直嘀咕。   他拾了几块覆苔的大石,垫在墙根,方想踩着石头攀上去,却听得背后传来一道清脆的脚步声。   有人踏着雨水而来,踏碎一路枯枝败叶,在他身后款款驻足。   “…慢着。”   来人说话了,语气不疾不徐,极是从容。那嗓音有如流水清溪,潺潺缓缓。   “这墙后是无为观,兄台不走山门,来这处作甚?”   易情心里一颤,自己做贼这勾当终究是被人发觉了,然而他也不心虚,只将踏上青石的脚放下地来,背着身道:“我回自家来看看,不成么?”   “自家?”那人轻笑,将他泥水驳杂的背影打量了一番,“我不曾在无为观中见过兄台。况且,这天底下哪有人回家不走正门,倒是从后墙翻进来的?”   真是个难缠的小子,易情暗地里恨恨地磨牙。他流落在黎阳街头的这些时日里,做贼从来神不知鬼不觉,没教人抓过现行。这小子是无为观里请来的侍卫么?倒是耳目机灵得很。   他从青石上跳下来,笑盈盈地道,“你没见过我,倒也不算奇事。毕竟孙子大多不识得太爷爷,新来的门房也不一定识得这处旧日的主儿。”   可一回头,他却愣住了。   眼帘里映入的天地似是失了色,一个人影立在苍翠松林间,腰挎银鎏金剑,系垂枣木牌,一袭道袍艳红如血,像一片霞云落在人间。乌发松松束着,映得此人面庞白如新雪。   这人本该生得副俊丽模样,只可惜一道红绫覆在眼上,将一对星眸遮起。   看起来是个瞎子。   易情怔了半晌,目光落在那人身着的道袍上。那袍子是上好的丝料净衣,上头绣着无为观的衔铎白鹤,正是观中弟子无疑。天穿道长十年都不曾收徒一人,莫非这回真动了俗念,收了个俏生生的小白脸?   “你是谁?”易情心里突而涌起一股被鸠占鹊巢的敌意,却依然扬着嘴角。   那人微笑道:“兄台于光天化日之下,要闯入敝观之中,我倒还想问问,您是哪位?”   他们二人大眼瞪瞎眼,一时僵持不下,拿捏不准究竟由谁来先开金口。   “你先说。”易情抱着手,狐疑地往墙边退了一步。他打定了主意,要乘这人不备翻过墙去,溜入观中。   “不,您先请。”   易情笑道:“推脱甚么,不如咱俩一块说。”   那人背手浅笑,“我怕兄台脚底抹油,溜得极快,还未听到兄台名头便被您溜出十里开外,再听不到您要窃入观中的缘由。”他顿了顿声,道。   “在下,天坛山无为观关门弟子,祝阴。”   “祝…阴?”易情先时一愣,旋即大为震愕,这人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祝阴?可他左瞧右看,除却都着一袭红衣外,眼前这俊秀少年同那画帖上的粗莽大汉迥然相异。   这人称自己是关门弟子,那便是意指天穿道长在往后再不收徒。师父本就是一副清静性子,不爱收门生,可若是收了,却断无再不收徒的道理。   易情思量着道:“我不曾听过你的名儿,你是何方神圣?”   来人也笑道:“祝某也还未听闻过兄台大名,不知您是哪条道上的贼子?”   话音未落,这人便陡然出手!只见空里骤风狂起,如翻起骇浪惊涛,林间愁云似被净荡一空。荒草枯叶四散迸开,满树翠针于烈风中夭弱舞动。易情被狂风裹挟,吹得翻了个跌,抬首一望,只见惨淡天光里,那人赤色道袍猎猎舞动,犹如狂烈燃烧的火焰。   刹那间,天地变色,彤云翻涌,那人伸手,一股骤风突地卷住易情周身,将他轻易于半空里拎起。易情被潇潇寒风吹得神魂荡扬,一张口便被凉风灌满了五脏六腑。   这宝术果真有些古怪!   易情被风掀翻,狠狠撞在墙上,浑身似散架了一般,脊梁骨咯吱作响。看来他真被当作了入观的窃贼。恍然间,易情想起在山径上众修士的议论,说无为观有祝阴把守山门,而他的宝术极是诡黠。   赤衣人踏风而下,飞燕游龙似的轻捷,他落在易情身前,颔首微笑:   “墙后乃三清大殿,是观中禁地。贸然进入者,以死罪论处。”   各门各派皆有规矩,有些严苛之处甚而能对贸闯者动用私刑。易情冷汗涔涔,从那瞎子平和的笑容里瞧出了果决的杀意。   狂风将他狠砸在墙上,背上疼痛尖锐难当。他想要如往时一般灵巧翻身,浑身却软绵绵的,提不起劲儿,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真是莫名其妙,他不过是想寻条径道回观中一看,顺带瞧瞧这祝姓弟子是何方神圣,谁知这小子一见面就先将他摔了个四仰八叉。况且瞧这弟子的神色,约莫是将他当作了小贼,要将他当即手刃于此。   他软泥似的瘫在墙边,那姓祝的弟子更进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笑靥如花:   “现在,能道出您要翻入观中的缘由了么,这位贼兄?”   这小子虽瞽目,容姿却生得俊秀,面庞玉琢冰雕似的,像未绽的茉莉骨朵。   易情却一看他便来气,忍着钻心痛楚,面色发白地笑道:“是啊,我还未来得及自见,便被你整了个骨断筋折。”   祝姓弟子神色微动,可还未等他发话,易情便突地手指一旋,乌墨四溢,“形诸笔墨”的宝术起效,顷刻间便在石墙上画开一个大洞。   石墙迸裂,易情本就挨着墙,如今顺势骨碌碌翻进了观中。他就地一滚,抬起张灰土遍布的面颊,咧开口洁白的贝齿,朝墙外惊愕的祝阴展颜一笑。   “成,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姓么?我如今便告诉你。”   “久仰大名,我是你的大师兄——文易情。” 第五章 插手起风澜   酣墨横流,石墙兀然被宝术画开一个大洞。碎石稀疏坠落,烟尘四起。易情滚进了观里,勉强支起身子,背上依然痛心切骨地发疼。   他转头一望,却见一间晦暗殿宇于眼前展开,满鼻琼脂馨香。满堂柱间立着三清龛,灰蒙蒙的神像头接月梁,无言伫立,森然地俯望众生。   方才那一下他似是撞翻了供案,上面摆着的木牌散落一地。易情伸手拾了几枚翻过来看,发觉都是些安息牌位,老宋体镌着先祖的名儿。翻到其中一枚时,上头似乎写着“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这是一个神位?这儿不是三清殿么,怎么还供着其他神灵?   易情满心疑窦,还欲往下看,却听得殿外忽而传来一阵訇然巨响,转头一看,只见那叫祝阴的红衣弟子浑身风飑云涌,气势忽而凶煞狂烈。他衣袂飘飞,只一抬手,便将眼前石墙掀裂开来。   先前那温澹笑意倏尔不见,祝阴满面阴云,裹着猛烈狂风立在易情面前。   看来这殿宇和牌位对他极为重要,兴许里头混着他的几个祖公太爷。易情了然地讪笑,道:“好兄弟,我只画了只狗洞,你倒把自家道观都给拆啦。”   祝阴沉声道:“你说你是大师兄?真是胡说八道!”   易情一愣,“我怎地在胡说八道?”   “大师兄铸成神迹,步入天廷,大名响彻诸天。”祝阴蹙眉,“他是朝歌诸人心之所向,你一个草莽小贼,怎敢冒他名头来此行骗?”   “可他也遭众神贬谪,落下九天,还在黎阳里露宿街头,去摸人袖袋,挨家挨户地收泔水吃。”易情捂着背咝咝抽气。   “你真是大师兄么?”祝阴问,显是不信。   “是。”   祝阴听了,嘴角微扬起带着蔑意的弧度,“祝某早知有人散扬大师兄的流言,要抹煞他功德业绩,看来就当是你这居心叵测的小贼。也不知你是哪山的门派派来的细作,想抹黑无为观声名?”   “我…唉……”易情张口结舌,他不曾与这小子打过照面,一时憋不出一个教他信服的缘由,只道,“我…真是你师兄。”   他数年前便已离开观中,甚么信物、名牌都不曾留下。纵然有山下官府贴在墙边的、画着他模样的缉拿告示,那也不能教人笃定他就是已然化神的无为观弟子文易情。   赤衣弟子却笑意森然,咄咄逼人地又进一步,道:“祝某听兄台虽胡言乱语,但也说得颇为精彩。这样罢,小弟有两条待客之道,不知兄台愿走哪一条?”   “甚么待客之道?”   “其一,兄台若是自山下来的无耻之徒,祝某便斫下您头颅,丢给官府。”祝阴笑容可掬地背着手,“其二,兄台若是山中化形的精怪,小弟就施用起祛邪符箓,教您魂飞魄散。”   易情道:“看来没有能让我活着的待客之道。”   祝阴笑道:“兄台见谅,这数年来冒用大师兄名头上山的蟊贼颇多,个个心怀鬼胎,甚而想取观中道人性命。若不斩草除根、下手利索些,恐怕人人都觉得这无为观是个易与之处。”   这瞎子看着和和气气,实则牙尖嘴利,心肠狠辣,对他敌意颇重。易情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想了想,忍着痛略一拱手:“不如这样罢,我去请师父一见,要她来认一认,我究竟是不是当年那位‘大师兄’。”   棠衣弟子却莞尔而笑,周身寒气猝然而动:“兄台真是说笑了。”   “…我怎能让您扰了师父清静?”   祝阴猛踏一步,周身风涌云腾,笑意如刀锋般凛冽。   “不过——死人倒最是清静。”   艳红袍袖一扬,顷刻间掀起如利刃似的狂风。烟尘四溅,空里似画出一道锋利白虹。   易情翻身一滚,堪堪避过锋刃,发丝却被削下一绺。胸前钻心剜骨地疼,他向天伸手,哀声叫道:   “神鸟大人,这糊涂弟子不认我,要杀人啦!行行好,救小的一回罢!”   三足乌在他头顶飞旋,听他叫唤,扑飞下来落在他手上,嚷道:“哼,甚么神鸟?我只是八哥!”   这小子平日里左一个“八哥”,右一个“喜鹊”地唤它,嫌它又懒又坏,净会缠着他画饼儿吃。如今遇了难,翻脸倒比翻书要快,一转眼便对它阿谀奉承起来了。   易情拖着伤痛的身躯勉强一跃,躲过棠衣弟子旋来的暴风,飞快地对三足乌道:“你没瞧见这凶恶的红衣门生?他不认我是他大师兄,转眼便要杀我。”   也不知他离去的这几年间门规究竟变了几回,竟变得严苛如此,外人若是入了三清殿,便会即遭斩杀。易情忽而心中一颤,指尖不自觉地触上颈间铁链。莫非是这缚魔链的缘故?凡是被天廷灵鬼官擒拿过的妖魔,都会被捆上这铁链,抑住妖法。换言之,只有妖鬼会被套上这链子。   如今世人最恨精怪魍魉,若是被擒捉的妖物,定会被人挖心剖肝,用作神祭牺牲。其中若有已能化人形的,便会被当作妖奴,被任意奴役亵玩。因而如有犯下过错的妖鬼,多被就地诛杀。   乌鸦呱呱大笑:“谁叫你回观不走正门,倒要翻墙?是个人都要拿你作贼看。还有,他要杀的是你,和老子有甚么关系?”   少年道士仍在狡辩:“无为观就同我老家一般,我回趟自个儿的家,爱走门还是走窗,又有甚么打紧的?他杀了我,便是少了个给您上供的乖儿。我若死了,便画不得葱肉笼饼给您啦!”   三足乌一听,十分有理,赶忙飞下来衔着他的后襟往后拽扯。   他俩正说话间,祝阴周身如旋白电,青紫之光大作,竟似有风雷腾涌。烈风挟卷一地沙石,将土石于乱流之间凝结作一柄柄利矢,密密匝匝的箭镞牢牢对准他俩,似已临弦。   易情倒还有心情同三足乌咬耳朵:“这小子使的是甚么宝术?”   三足乌歪着脑袋,道:“兴许是刮风下雨甚么的,我要有几亩地要锄,田里缺了雨水浇禾,准爱这宝术。”   祝阴冷冷地面对他俩,只轻轻一挥手。刹那间,以沙凝结成的利矢万箭齐发!破空之声震天动地,利矢如流星划过,旋即化作弥散黄沙。观旁松林似是被无形巨掌压得弯垂了般,尽皆弯着躯干,松针纷落。   暴烈狂风间,一道黑影忽而划过天际。祝阴猛然抬首,虽蒙着两目,他却发觉空里有个飘飞的影子。   那是只巨大无朋的鸦鸟,阴云似的罩在头顶,无为观被巨翅笼在如墨黑影里,入夜了一般。而那黑鸦两爪上晃悠悠地挂着个人影,仔细一望,竟是个灰头土面的少年道士,正朝着下方用手指撑开嘴巴扮鬼脸。   易情被庞大的三足乌提着,避开猛风,朝地上的祝阴哈哈大笑:“师弟,你打不着我了罢!”   原来就在方才祝阴施展宝术之时,易情忽而咬破手指,于电光石火之间将血滴入三足乌口中。三足乌虽叫道:“呸,别给老子喝些奇怪的玩意儿!”口里却将那血咽了下去。血一入腹,两翅突地暴涨,转眼间伸开丈长的两翼,鸦爪一下便掀起小道士后襟。   “哪里是奇怪的玩意儿?”易情仰面笑道,“是神仙血。”   妖血尚且能淬炼体魄,神血更是妙用无穷。三足乌甫一将血水吞入腹中,虽尝不出是妖血还是神血,却忽觉周身灵气大涨,血脉中似有宝气流淌,自九霄跌下的伤势似是好了大半。它将双翅一展,竟将黑翅伸得有丈长,微微一扑便飏风卷云,直腾入青天。   三足乌大喜,低头想去啄易情手上的伤口:“这血还真有用,给我多嘬几口!”   易情道:“别吸太多,一个人周身的血就那么多,不能开源便只得节流。一口气吸干了,往后便没得喝了。”   伸来的鸟喙一顿,他听见三足乌在不耐地咂嘴。   他们悬在半空里,望着脚底的无为观。那儿的香烟袅袅绕绕,将殿顶隐在一片朦云里。下方的世界很小,山如高翘的砚首,在烟云间起伏的灰瓦顶像未干的墨痕,像书卷里微茫的墨画。   少年道士张望了一会儿,他们飞得高,下头水雾又重,祝阴的身形渐渐隐没在茫白雾气里,看来是甩开他了。方想松口气,身上忽而又惊雷似的炸开一片剧痛,易情闷哼一声,口齿间溢出一丝鲜血。   三足乌听他呻吟,忙低头问道:“怎的了?”   易情喘着气道:“方才被那祝师弟摔断了骨头,兴许是碎骨刺入内腑里了。”说着,又呛了几口血沫。   乌鸦虽贪他的血,却也关切地叫道:“那小子果真想对你下杀手!”又忙问道,“怎么办,要放你下来么?要不用你那宝术画一副药,暂且止了伤痛?”   若是要画出药来,至少要懂方子,知道要哪几味药。“形诸笔墨”这宝术虽便利,却也有许多麻烦之处,不知之物不能画,不成因果不得写。易情十分头疼,随口道,“嗯,找片瓦踩一踩,我画些跌打药捂上便算了。那师弟暂且寻不到咱们,咱们能歇口气儿……”   可话音未落,却听得耳旁风声飕飕,眼前云雾似狂涛骇浪般荡漾,烟云流沙似的淌泄,从地上遥遥地传来一声轻笑。   “……不,我已找到二位了。”   易情心头一紧,忽而觉得喉间一窒,颈中的铁链倏然收紧。他打了个激灵,扭头往下看去,只见缚魔链的一头竟连着细细的沙链,一直牵到地面上头。   是祝阴那小子捣的鬼!方才那齐发的沙矢散裂后,风儿又将散沙裹起,将他颈间铁链牵住。易情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将他往地上扯,在三足乌的惊叫声中,他被猛然拽下云雾间,冲破雪尘似的烟云,直直坠入连绵的灰瓦中。   茫白云霭间,眼前隐约现出一抹血一般的艳红。祝阴一手牵着那沙链,仰面朝他微微一笑,覆眼的红绫如蛇飞散。   易情因这一扯拽直坠云天,只觉天旋地转,乾坤翻覆,胸中翻江倒海,烦闷不已。还未等他回神,便被直直扯至那红衣弟子跟前。祝阴伸手一拦,捉住铁链,提着他脖颈至近前。   此时易情面色惨白,呼吸亦不匀,方才这一扯几乎给他浑身都散了架。他可是凡人之躯,从天上坠下,本该受回重伤,只是这叫祝阴的小子伸手一托,清风裹住他身躯,竟也没叫他摔成肉糜。   红衣门生俯身,在极近之处打量着他,覆眼的红绫后似有寒光闪动。这人笑意轻而浅,可却如咝咝吐信的毒蛇,让人脊背发寒。   “天坛山就是我的手掌心,想要从这儿翻出去…”   祝阴猛地一收铁链,俯在易情耳边轻声笑道。   “…您还嫩了些,冒名的‘师兄’。” 第六章 插手起风澜   云堆翠岫,碧阴蒙密,无为观山门后是一片空阔的白石圆台,远望而去,宛若一面素净月盘坠入林间。   约莫一二百尺长的台石上分刻二极、四灵、八卦图,纹壑浅浅,犹如池面上泛起的波漪。这是昔日文始真人观七政五纬之处,后来有段时日作了说经台,直到如今落在无为观手里,天穿道长虽命弟子日日洒扫,却将其当作道场、武场,混着一起乌七八糟地胡使。今日的入门比试也正是于此开场。   此时但见台上宝光四溢,奇术乍现,两名修士正费尽全身气力将宝术施显。如削台缘处立着一个肉球儿也似的老头,头拢冲和巾,一身披纱大褂被撑得鼓鼓囊囊,腰里挎着十数只药葫芦。那老头拈着飘飘白须,正慈眉善目地望着台中比试的修士,时而喝采,时而摇头。   忽而听得风声萧萧,一阵清风掠过,一个红衣人影自烟云间浮现。有凉风拂托,祝阴身影轻灵,海棠香瓣也似的飘落在圆台上。   正卖力施展宝术的两位修士一怔,皆望着来人呆若木鸡,他们识得这眼覆红绫的俊秀少年。   天坛山无为观祝阴,伶俐聪颖,天资惊世,无人知其术法真名,有传闻道他坐拥两样宝术。虽是个瞎子,可若有心思,他能将人间闹个天翻地覆。   祝阴含笑落地,旋即上前一步,向那老者恭敬作揖:   “微言道人,弟子祝阴前来叨扰。”   老头儿咧嘴笑了一笑,伸手进怀里,摸索了老半日,旋即向他神神秘秘地招手,“祝阴呐,过来,过来。”   赤衣少年不解,嘴角依然噙笑,从容上前。微言道人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抓出几粒花生米,塞进他掌心里。   “咳,老夫在这儿看人斗了老半日,都是些脓包废物,嘴里乏得很。”微言道人小心地点了点花生米的个头,道,“老夫下酒的花生米,只剩这几粒啦,送你。”   老头儿一改方才仙风道骨的模样,对这红衣弟子点头哈腰,一副讨好巴结的模样。   祝阴微笑:“道人,我不要。”   这小子笑容瘆人,虽然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却教人比看了张牙厉鬼还难受。微言道人被他吓了身冷汗,面色胀红,也不顾甚么师徒之别,赶忙抖着须摆手道,“不成,不成!你拿着,这是老夫予你的供物,权当老夫的一片心意呐!”   如此以来,反倒像这老儿是徒,祝阴是他师父了。   红衣弟子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将花生米拢进掌里收起。微言道人乘他看着心情不错,赶忙道:   “祝阴,你不是守着三清殿门么?怎地又有闲情来看山门这处的景况啦?”   今日正是无为观入门比试的日子。凡欲入观者,皆两两作一对在石台上施展宝术切磋。微言道人就蹲在这处看自山下来的修士们鸡争狗斗,只觉有本事的弟子没几个,孬种却是一抓一把。   听罢,祝阴笑眯眯地将手一扬。微言道人这才发觉他手中把着一条铁链,墨沉沉的,链条间却又似有蝇头小字浮动,仔细一瞧,皆是密密麻麻的咒文。   这是缚魔链!   微言道人心下微惊。天廷灵鬼官锻此神链,坚不可摧,能抑止一切术法,千百年方才锻得一条,极是稀贵。祛魔伏妖,大多是以灵符压镇,收入山石或容器里,若非穷凶极恶的妖物,绝不会用这链子捆缚着。   此时只听祝阴笑道:   “弟子在三清殿外逮着了个欲翻墙入内的小贼,瞧他颈间缠着缚魔链,便将他擒住,留待道人一看。”   说着便将手中缚魔链紧紧一扯,将一个人影甩将过来。胖老头低头一看,不由得骇然失色。   一个浑身泥污的少年道士被甩了过来,乌发蓬乱,披散在身。祝阴扯着铁链,迫他仰面。那是张灰烟瘴气的脸庞,却依稀能辨出其上清眉秀目。   微言道人望着那两泓清泉似的眸子,心里隐约想到了一人,磕磕巴巴道:   “你…你是……”   易情正痛得低叫连连,踉跄着被推搡上前,又被铁链扯得抬首。他打量老头儿半晌,忽如见了亲爹娘一般,扑上去就要揽着微言道人,亲热地叫道:   “道爷!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文易情呀!”   他方才在天上被祝阴用沙链捉住,猛地拽下来,脖颈险些被扭成麻花。那叫祝阴的小子捉住他后,还似牵狗似的将他拽到这儿来,更是教他窝了一肚子火。   若不是身上痛得厉害,他又着实想寻到往日观中人给他验明真身,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叫祝阴的小子身边。   谁知还没扑到微言道人跟前,祝阴便笑吟吟地一脚踢在他膝弯处:   “跪下。”   腿骨“喀嚓”一响,易情竟是被他生生踢断了左腿骨。一股霹雳也似的剧痛直蹿上身,易情面色猝然煞白,方想痛哭流涕、大嚷大叫,可一想到哭丧着脸不过是给这小子看笑话,于是便咬着牙强忍下来,脸上却蒙了层细汗。   “我…我入你娘……”易情张口欲骂,祝阴却拿履尖点了点他右膝弯,于是他只得把尖利词儿通通咽回肚里。   祝阴笑问:“兄台想说何事?”笑意森冷而煞气四溢。   易情将脏话咽下,勉强笑道:“我说…我愿入你娘户籍,嘶…替她好好照料你这宝贝乖儿……”   “不错,兄台倒很是识相。”祝阴笑道,“入了无为观,便要守无为观的规矩。见了师长需虔心跪拜,不得在尊长面前口出粗言。”   “我还是你大师兄呢,你怎地不放尊重些?”易情抽着气道。   祝阴转头望向微言道人:“道人,弟子不曾见过大师兄一面,又不敢信他说辞…这人真是大师兄么?”   微言道人见他目光寒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在伏跪的易情身边踱着步子,捋着长须道:   “有些像…是挺像……简直一模一样,但老夫拿不准呐。”   老头儿想起那远别道观的小子,他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那时文易情身子细细弱弱的,像河边无根的蒲苇,鬼心思却颇多,泥猴似的总不安分。成日攀到树上,滚进水塘里,给道人炫耀自己捉到的河蟹虾子,再偷偷放进道人袖袋里,看着道人被蟹钳假的哀声叫唤,自己则咧着一口白牙在旁肆无忌惮地发笑。   再长大了些,这小子便随着天穿道长学宝术,学服气存思,学画伏魔墨箓,炼坏的药渣、鬼画似的符纸扔得遍地皆是。还乘着他瞌睡时旋开药葫芦的盖子往里头撒尿,把他发须结在一块,在他面上画驱鬼符。这厮虽是天穿道长首徒,却性子顽劣,从来不爱干正事。   可数年未见,他却不敢认眼前这跪倒在地的少年了。   外貌是极似的,但不知怎的,微言道人却觉易情那黑而亮的眸子如两只幽洞,深邃而不见底。   易情仰头,见老人不答话,只觉不可置信,道:“不是罢,微言老头,你脑瓜萎弱了?我几年前刚从这门里踏出去呢。是我没给你带土产,你伤心了,便不认我这弟子?”   微言道人拈着白须为难地笑道:“咱们天坛山里的精怪也不少,其中不乏会变幻人形的。说不准你是瞧准了文易情,化作了他的模样……”   祝阴笑容可掬地接口:“弟子正是有此顾虑。大师兄数年前便已得道升天,弟子心向往之,这才拜入无为观门下。今日见了这小贼,断然不敢信他便是祝阴颇为崇爱的师兄,这才交给道人定夺此贼是人是妖。”   “唉呀,究竟是妖,还是贼呢?”微言道人抚着便便大肚,惊奇地道,“老夫老眼昏花啦,只瞧这么几眼,还看不出来哩!”   听这二人一来一往,一唱一和,易情几乎要胸闷气短,甚而要吐血斗升。他怀疑这老儿本是认得他的,可却小肚鸡肠,对往事斤斤计较,假装不记得他。   还有祝阴这厮,口口声声说甚么崇敬无为观大师兄,一张嘴净会说些鬼话。这小子定是在他不在观中的几年里作威作福,连微言道人都慑于他威势,做了他鞍前马后的狗腿子。   抬头一望,三足乌正在头顶飞旋,久久不下。看来是那贪生怕死的鸟儿瞧出了他这小师弟煞气甚重,宝术简直超绝尘寰,不愿豁出性命飞来救他。   身上痛得愈发厉害,易情快跪不住了,流着汗道:“真是笑话!我好心回观里一趟,却倒被你们当妖魔拿住了。这观里就没有个耳目清明些的人,来瞧一瞧我究竟是不是你们的大师兄么?”   微言道人思忖片刻,道,“有个门生在守山门,倒是可请他来一观。”   易情却有些心惊肉跳,怕他搬出个和祝阴一般心狠手辣的弟子,问:“是哪位门生?”   “若你真是易情那浑小子,约莫是还记得的。是你那懒怠师弟,迷阵子。”微言道人哈哈一笑,转头对祝阴说,“祝阴呐,咱们去请迷阵子过来,叫他好好瞧瞧,这人究竟是不是你师兄。”   这叫迷阵子的师弟倒是与他打过照面,易情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却忽觉面前寒光一闪。   银鎏金剑出鞘,他颈中突而一凉。   “不,道人。弟子觉得,既然道人也难定夺此人是否为师兄,这也说明这鬼怪的障眼法着实厉害,连道人眼目都可瞒过…”   红衣弟子双眉微舒,将剑抵在易情颈间,笑容漾了满脸,蔼然道。   “……还是将此人就地伏诛为好。” 第七章 插手起风澜   山门前攘攘熙熙,踵接肩摩。   人人抻长头颈,想一窥那石台上光景,却又被把守山门的弟子将脑袋一个个按回。   “别挤了,别挤了。”守门的无为观弟子懒洋洋地道,“总会轮到你上台的,急那一时半会儿作甚?”   无为观今日举行入门比试,听说比试的内容便是要在观中道人面前结对切磋,施展宝术,让道人一看资质根骨如何。   只可惜来者甚多,人山人海,众人从日出东方等到日薄西山,依然没能往观门前迈一步。从天坛山顶往下望去,蜿蜒的人列盘桓在山腰,都是黑鸦鸦涌动着的人头。   有修士怒道:“咱们在这儿日晒雨淋了好几天,心里急些,不也是常事么?”   那怠懒弟子打着呵欠道:“谁叫你不将铺盖卷来,偏要在这儿站着瞎等?能在这碧水青山里睡上几日,不用修炼,换作是我,定会乐掉大牙。”   说着,那无为观弟子竟在山门前铺开大被寝衣,舒舒服服地钻进被窝里去了,慵懒地叫道:   “喂,听好了,我要睡觉了。你们不许踏过山门一步,听见了么?”   众人眼睁睁地望着他盖上寝衣,不一会儿便发出安详的鼾声。   沉默了片刻,有人义愤填膺地叫道:“岂有此理!咱们赶了好远的路来这儿,谁不是诚心求教,欲拜入无为观中?这厮竟呼呼大睡,简直不拿咱们放眼里!”   喧声涌动间,守门弟子安然入睡,不动如磐石。见那弟子真睡得如同一头死猪,众修士面面相觑。   “要不,咱们乘这时候入山门去?”   “看这小子无甚防备的模样,我们乘机开溜,约莫也不会被发觉罢?”   话音未落,人群里突而迈出几条腿。几个修士匆匆飞身而上,使开腾云驾雾的宝术,或疾走或高飞,意图越过山门。   那看守山门的弟子仍在卧被中香甜浅鼾,修士看他睡得涎水横流、四仰八叉,眼皮也不动一下,心底里在轻蔑发笑,抬腿想要迈过这小子摊开的卧铺。   谁知就在人影闪过门前石级的一刹,一个雪白的影子从那厚衾间飞出,流星似的撞到欲入山门的修士们身上!在天上飘的被撞歪了鼻梁骨,在地上跑的被撞得跌了个屁股墩儿。   一时间,方才向前疾奔的修士皆瘫倒在地,横七竖八地落满石阶。   雪团飘落,滚在熟睡弟子的衾被上。在一片惊愕的死寂间,那圆滚滚的白团绽开了几瓣。一对粉嫩的长耳像芽苞般轻颤着露出,一对儿红玛瑙似的兔眼滴溜溜转着。那是只兔子,却又不似寻常的白兔,浑身的毛发似落满胧胧月光。   “莫…莫非这是…甚么妖物?”   有修士惊惶道。能在一瞬间将众修士踹落在地,这白兔的法力不容小觑。可说是妖魔,却又显得光洁神圣,遍体似溢满银辉,看着便不像可亵玩之物。   不少势家都能降灵伏妖,收得一二只山中异兽。但这兔儿不似从荒山草泽里收来的,倒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般。   衾被里忽而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   “谢了,玉兔。回来罢。”   白兔听了这声音,慢腾腾地挪了过去。那先前睡进衾被里的无为观弟子打了个呵欠,伸手提起它后颈,放进怀里。玉兔化作了一团皎皎月光,流水似的泻在了那门生的道袍上,在袍袖边变作银线绣的纹样。   门生钻出衾被,伸了个懒腰,扶着础石爬起来,懒洋洋地挨在内柱旁。众人这才望清他的模样,此人头裹紫绢巾,身披大氅,本该是个眼目清秀的男子,两眼却似被米糊粘着般,耷拉着睁不开。   玉兔从他袍袖里探出头来,细声细气地叫道:“我才不是妖物,我是玉兔!”   众修士瞧得目瞪口哆。广寒里的玉兔,怎地就落到了人间?无为观里有个曾升天入紫宫的大师兄、如今有个能崩天裂地的祝阴也就罢了,怎么连守门弟子都尚且能将神物豢养,像养条叭儿狗似的留在身边?   无为观门生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地望天,软泥似的又要顺着内柱滑下去了,从后方却突地伸来一只苍白而劲瘦的手,扯住他的后襟。   无精打采的门生被扯得一个趔趄,仰头一望,正恰望见祝阴笑盈盈的面庞,覆眼的红绸在风里飘拂,像两道游弋的虹彩。   “迷阵子,随我来一下。”祝阴说,扯着他不由分说地便往圆台上拽。   这叫迷阵子的门生老不情愿,嘟哝道,“祝师兄,又有甚么事儿?我困啦,要睡上三天三夜才能好。若不是甚么惊天动地的事儿,休要叫我……”   祝阴先伸手在他额上轻轻一掸。迷阵子踉跄了一步,却见这覆眼少年回首一笑,笑意鬼气森森:   “大师兄回来了,这事还不够惊天动地么?”   -   随着身前的红衣弟子一步步登上圆台,眼前苍天渺远,斜风细细。   阳鱼眼处跪着一人,身影孤仃仃的,素白的袍角扬起,在穿拂林间的寒风里像一朵小小的飘萍。   先前正于其上切磋宝术的修士被祝阴猛地伸手,牵住后襟,往台下抛去,惊叫着摔了个四仰八叉。祝阴领着迷阵子,往那跪坐着的人影走去。待走得近了些,迷阵子方才发现那是个着鹤袍的弟子。那弟子亦抬起张脏污的脸,与他对视良久。   迷阵子望着那灰不溜秋的面颊,困乏地眨了眨眼。   “…大师兄?”   他迟疑地叫道,生了锈似的脑筋迟缓地转动。听祝阴方才所说,他心里已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再见这人时,倒是将那蒙灰的五官与记忆中的那人对上了。   易情正因身上的摔伤和腿伤咬牙忍痛,朝这弟子一笑,“…是……是迷阵子罢?你还认得我?”   他跪倒在微言道人脚下,胖老头儿不放心地牵着缚魔链,掌心里冒的手汗将链身蹭得滑溜溜的。   祝阴在旁微笑颔首,问:“迷阵子,你认得他么?你觉得,这缚魔链牵着的不是个化形的妖物,而是咱们的大师兄?”   迷阵子歪着脑袋,将易情左左右右地打量了半晌。良久,那总似睁不开的双眼阖上了,他道:   “我这人脑瓜子笨,总是很困。连醒着和睡时都分不大清,更别提能不能辨清这是不是大师兄了。说是像,确是很像,可我也笃定不得这人是不是大师兄。”   这叫迷阵子的弟子爱睡,成日里幕天席地,闭眼的时候多,睁眼的时候少。易情往时见他,这厮常把着笤帚,在山阶上站着瞌睡。   易情急了,见这叫迷阵子的弟子也不敢认他,拖着瘸腿爬起来道:“我攮你俩娘的!你们是合着伙想来耍我?我几年前方从这门里踏出去,你们光认那个升天光耀宗门的文易情,倒不认我啦?”   祝阴背着手,踱步到他面前,抿唇一笑:“大师兄久别无为观多年,道人与迷阵子师弟都难以与您相认,真是教人难以不起疑心。不过,既然‘大师兄’自证之心甚切,小弟便问您几个问题。”   “你问。”易情仰着脖,像一只骄傲待宰的青头鸭。   “第一,师兄是几年前离开无为观的?”   易情面上忽而渗出细汗,支吾了一阵,他道:“…记…记不大清了,三年?五年?”   见围着他的无为观诸人神色渐疑,他打着哈哈道:“天廷的时候、季节和人间不一样,我怎么能记得清楚?”   祝阴笑道:“连出观的日子都记不清,真不愧为传闻里博闻强识的师兄。第二个问题,师兄既然上了天廷享福,为何又下到这人间来凑咱们小小无为观的热闹?”   “我来体察民情。”易情眼珠一转,道。   赤衣弟子呵呵一笑:“看来师兄没在天廷挣得顶乌纱帽,官架子却是学到了。”他踱至易情身前,步子忽而重重一顿,冷声喝问道:   “第三,兄台颈中的那条缚魔链究竟从何而来?”   微言道人与迷阵子旋即精神一振,目光落在易情身上。他们最关切的确是此事,若说大师兄真是升天不成,跌下凡尘也便罢了。可为何颈中被人锁上了一条擒缚妖魔的缚魔链?   若是最坏的结果,那便是真正的易情被妖鬼夺了皮囊,又被锁上咒链,丢入这天坛山中来。   易情忽而有些恍惚,良久,他垂下头,道:“我……”   众人竖起耳朵,屏息凝神。   “我…”易情迟疑半晌,道,“说不得。”   微言道人看起来甚是遗憾,徐徐地叹气。“有甚么说不得的呢?若你真是文易情,有甚么隐情自然会拿来同咱们商量,又何必藏掖着不说?”   易情咬着唇,在众人的目光里轻声道:   “因为…我被下了禁制。”   禁制?三人面面相觑,神色皆微变。微言道人上前,仔细地瞧那锁在易情喉间的缚魔链,咒文在链子间水纹似的漫漾,甚而如蚁群般攀上脖颈,泛着幽幽荧光。   那是神明下的禁制,若是罪人道出天廷不愿让其言说的秘辛,便会化作熊熊烈火,抑或是锋锐利刃,将头颈撕裂。   微言道人摸着那链子,失声道:“是谁…是谁给你下的这禁制?他又不许你说些甚么?”   易情撑着膝,踉跄着起身,“对不住呐,老头儿,这也是禁制之一,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   他捂着背,拖着伤腿趔趄着站好,伸手将缚魔链一扯,从呆若木鸡的微言道人手里抽开。   “不过,方才我想到了一个法子,能证明我就是无为观的大师兄——文易情。”   迷阵子懒洋洋地问道:“甚么法子?会不会很麻烦?”   易情咧嘴一笑,“不会劳烦到二位师弟。”他在道袍上扑了扑手上土灰,道,“胖老头儿应该还记得我的宝术,我给各位演一遍就是了。”   如今这世上道门林立,宝术繁多。除却宗门势家传承,鲜少有一模一样的术法。微言道人听了,沉思片刻,颔首默认。在旁的祝阴却只勾着嘴角,微笑道。   “不,小弟觉得这法子仍旧不妥。”   “有何不妥之处?”易情瞪着他。这小子似乎总爱同他唱反调。   红衣弟子摊手道:“若兄台是被天廷以缚魔链擒住的妖物,保不准使得一手好障眼法,连仿出大师兄的宝术都不在话下。”   “所以呢,你要我如何?”   祝阴笑意渐深,往山门外一指,艳红的袍袖飞舞,像朱鸟飞扬的羽翼。   “早听闻大师兄神武非凡,术法高妙,因而能铸下神迹,荣登天廷。小弟馨香祷祝,便是想见得师兄大施拳脚一回。”   “因此,小弟想请山门外候着的诸位修士一齐上这圆台来。”   祝阴笑道,有礼地作揖,笑容却如蛇虺般森然。   “…若您真是大师兄,就定能施展绝妙宝术,让这三千修士全数败个落花流水。” 第八章 插手起风澜   天坛山壁赫赫巍巍,墨色山石幽深暗沉,环抱观门,犹如厚重帐纱。日光如清溪般自天顶而泻,淌在白石台上。穹顶总似漫着灰蒙蒙的水雾,日与夜的间隙于此再不分明。   圆台上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人头。半里内的修士被赶进了山门,围在石台之下。千百张口一齐呼气,风仿佛都是滚热的。   千只眼睛碌碌地转动,将焦灼的目光投向台中的那位白袍少年。那少年一身污秽,两眼却明净清澄,像经磨拭后的润泽玉石。   “那小子是谁?”修士里有人问,交头接耳之声四起。   “不知道,看着却不像个狠角儿……”   方才有个神色萎靡、无精打采的无为观弟子将修士们撵入门中,说是两两比试费时,道人性子急,等不下去,便要他们齐上混斗。有能打倒台中央那少年道士者,便算过了入门比试,能有幸成为无为观弟子。   修士们在山门外日晒雨淋,早已急不可耐。如今听得这无为观门生如此一说,顿时如蒙大赦,个个眼露精光,摩拳擦掌,欲去揍那台上的小子一顿。   三足乌从空里飞下来,在易情头顶盘旋,叫道:“坏啦,易情,咱们该如何是好?”   “甚么如何是好?”   “这儿的人这么多,双拳难敌四手。那姓祝的小子诚心要阴你!你要怎样才能赢得了这千百人?”   易情抹了把头上冷汗,笑道,“他不过是未曾见过本师兄的手段,以为区区千人便能困得住我。”   待得微言道人抚掌令下,百十人便如弓矢齐发,离弦之箭一般直奔向那少年道士!   “成,我将宝术施展给他看。”易情伸手一挥,白袍在空里旋舞,袍袖飘荡之处水墨满溢,游龙般矫捷活灵。“让那厮心服口服,痛哭流涕地在我面前叩拜。”   “还有,”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还要让那小子抱着我的腿,亲热地叫上一声‘大师兄’。”   宝术辉光五彩斑斓,在空里旋出道道光虹,一时间圆台上沸反盈天。易情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倒是神色自若。手指划过隐隐作痛的身躯,墨迹凭空而出,盘溪复水似的流淌。他呢喃道:   “形诸笔墨。”   他将手掌一抹,掌心所过之处伤痕烟消云散,转瞬之间,他四体完好无损,疼痛随着袅袅墨烟散去。   修士们见易情面上忍痛之色倏尔不见,皆心中惊疑。谁也不知,他并非是将身上创痛涂抹而去,而是将三个月后的自己给“画”了出来。换言之,就是将如今的他与将来的他掉了个包。   这宝术能保他今日全身无恙,可三月后的某一日,这伤便会倏然浮现,让他痛得嗷嗷直叫,不得不躺在床榻上灌汤药将伤养好。   在台下观战的祝阴忽而嘴角一沉,嗤笑了一声。   微言道人正瞪着眼珠子望着易情动作,听身旁笑声,转头奇道:“祝阴呐,你笑甚么呢?这小子方才一瞬是不是使了宝术,你莫非是从其中瞧出了些门道?”   祝阴微笑:“祝某是瞎子,甚么也看不见,哪儿能瞧出门道?”   没了身上伤痛,易情如脱沉枷,神采奕奕,往前躬身抱手一揖,向眼前乌泱泱的人头笑喝道:   “各位,尽管来!”   众修士听闻只要败了这小子,便能入无为观门下,顿时抖擞精神,使出浑身解数。一时间,风声狂啸,放眼望去,尽是明光溢彩。修士们或化形成虎豹豺狼,舞爪张牙,或操水弄火,气势汹涌地朝易情奔袭而去。   有个戴毡笠的矮个子脱兔似的蹿上台来,易情瞥见他幕纱间的面相,似是个深眼高鼻的胡人。胡人扬拳,顷刻间,从他那翻领袍、碎花卷口裤上长出枝桠似的刀刃来,寒光月弧似的撕裂天风。胡人将那刀刃抽在覆着铁套的手里,舞得虎虎生风,狂奔猛突地刺向易情。   这看着是个凶险的宝术,能将肌肤血肉化作斩人利刃。少年道士似被那刀光晃了双目,惊愕地后退一步。   易情突而举起双手,难堪地大嚷道:“慢着,方才我不过吹些大话,这…这位大哥,放过我罢!”   众修士本想酣畅淋漓地使一回宝术,将这小子打个落花流水,不想这厮竟是个软骨头,只威风了一刹,便当即举手投降。   一霎间,台上诸人动作皆一顿。   光风之间,矮个儿胡人手腕微收,想将那自身上抽出的刀刃横在易情颈间,虽不伤到这窝囊小子,却好歹也能将他吓上一吓。   谁知将手探出的那一刻,胡人忽而发觉自己手上空空如也。   刹那间他面色惨白,却见眼前那少年道士嘻嘻一笑,将举起的两手缓缓放下。只见那双手里挟着数枚刀刃,锋刃映出当空白日,明晃晃的,如一片凉霜。   这少年竟是于电光石火之间将他身上、手里的利刃都偷在了手里!   而最教人惊怖的是,此人动作轻捷无声,神不知鬼不觉,迅敏得离奇。   胡人面色青红交加,支吾了许久,方才操着一口卷翘舌音的官话道:“我…我的刀……”   易情手腕一抖,刀刃雪片似的坠地,珰琅响成一片。他拍了拍手,笑道:“真教人伤心,我连宝术都没用上,就能取得胜手。”继而又将眉微挑,“诸位大哥不会只学了些术法皮毛,便想来同我动手罢?”   众人悚然,能将人周身刀刃如探囊取物般拈在手里,恐怕连悄无声息地抹开他们的脖颈都不在话下。   那胡人摸着空空如也的身躯,汗洽股栗,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仰首颤声道:   “你…究竟是何人?”   能有如此矫捷的身手,这少年定非常人。众修士再一想方才那守门的无为观弟子打着呵欠向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若是能打败这台上的少年道士,便能入无为观门中的许诺,顿时脊背生寒。   易情转向他:“我?”   “你们皆不认得我么?”他忽一副茫然不解的模样,伸手指着自己问道。   众修士面面相觑,旋即盯着他面相死瞧。这少年虽说算得神仪明秀、眉眼疏朗,却也不教人刊心刻骨,故而修士们将他容色瞧了半晌,心底里也只有个朦胧影子。隐约觉得在何处见过他,却又不太想得起来。   莫非他是哪个势家出来的公子哥,学了一手撼天动地的好宝术?想到此处,旁观众人皆出了身冷汗。谁知那少年抱手笑道:   “我是…黎阳县街头最厉害的插手偷儿。”   猝然间,数道明光自他身后迸裂乍现!数名修士驱动墨箓、符盘,黄澄澄的符纸上燃起磷光烈焰,犹如当空虹霓般呼啸而至。訇然风声间,生于台边的一株大家槐古铜紫的躯干颤颤巍巍,抖落一树白花。   这群修士不敢前,便在远处将烧着青火的符纸掷来。青火白花交织,纷纷扬扬而落,仿佛一幅阴府绘景。   易情见符火飞来,赶忙拢足一跃,左躲右闪,鹤袍飘飞,像极了一只灵活雀儿,将所有符箓闪过。碧焰落在脚下,熊熊燃烧,继而蔓延作一片火海。   三足乌飞下来,鸦爪钳住他的后襟,将他往空里提,这才避过如蛇信吞吐的焰苗。他俩在空里歪歪斜斜乱飞,手忙脚乱地避开流窜的符光。   修士里有人猖狂地大笑:“拿符箓掷他!这小子偷不了雷电水火!”众人一听,果真有理,于是卯足气力,从怀里取出百十张符箓,朝易情丢去。甚而有人取出符纸、朱砂,开始当场画起宝符。   那灵符使时本需净身清念,如今草草画就,要口诵真言方才奏效。一时间台上一片呢喃咒声,四方涌动,仿佛蚊鸣。   “喂,浑小子,你就不能拿你那破宝术想想法子?咱俩这么避下去,也不是办法……”三足乌见情势不妙,扯着易情闪躲,累得气喘吁吁,嘶声叫道。   易情被它抓在空里,晃晃悠悠地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我在想了,你且等一会儿。”   瞧他慢吞吞转着眼珠子的模样,三足乌伸喙用力啄他:“给老子想快些!”   修士们见他仓皇退遁,气焰更涨,纷纷驱起符令,将黄纸往他身上甩贴。众人皆瞧见了他颈上缠挂着的缚魔链,虽有许多人不识得那是件神物,却也知道那是封魔的物件,便认定这少年道士是一方妖鬼,于是罩妖、祛秽符使得最多,密字从“杀鬼路”画到“破鬼肚”。   澄黄的符纸上,朱砂红艳如血。有几枚墨箓擦着身躯飞过去,教三足乌羽翅发麻。易情给它饮的血效用已过,它变回原本的大小,扑翅都有些费劲儿。底下是几近连天的火海,没个落足之地。   飞了好一会,三足乌尖声叫道:“撑不住啦!噶!易情,你到底想好法子了没?”   易情道:“好了,好了。”他忽地一拍手,高声道,“诸位修士大哥大姐,莫再出手了!”   众人疑惑,动作竟也止歇,仰面望着这被乌鸦拎着飞在空里的少年。   少年道士故弄玄虚地背着手道,“我方才在这儿飞了一圈,便将各位的宝箓都偷了来,如今全捏在我手里。”   他背手拢袖,竟无人瞧得清他手中情形。但一想到方才这小子窃人物事轻而易举的模样,圆台上的各修士皆煞白了面庞。符箓画来极费心思,须得设坛净心,若是不循祭礼,临时作画,效用便会大打折扣。若要写错了密字、画漏了图形,更会变作废纸一张,因而一张宝箓能极为稀贵,有时甚而价抵千金。   “恶贼!”有人肉疼地叫道。   易情道:“我本就是个恶贼,天底下的贼,哪儿有好的?”   听易情如此一说,众修士面色大变,赶忙去摸袖袋里藏着的符纸。对修符道之人而言,这些灵符便是他们的命根子,岂容有佚失?   谁知探进袖袋里一摸,符箓竟还好端端地躺在袖里。   这是怎么回事?修士们心中惊疑,抬首一看,却见那少年道士作了个敕符金刚指,顿时大觉不妙。此时人人手按在符上,身中宝气自然流泻于墨字中,只消轻轻念出一咒,便能发动灵符。   可抽手已然来不及,只见易情朝他们诡黠地一笑,念道:   “违吾之命,当奏三天…急急如律令。”   霎时间,火光冲天!除却火光,还有霹雳轰鸣、湍水横流。大股宝光自修士们的衣袖中奔涌而出。圆台上惊叫连天,密麻人头攒动,人人惊惶逃窜。   易情方才念的是紫虚箓后半截,修士们手按符纸,正恰有灵咒念动,宝符便一齐生效。于是烈火、轰雷便接二连三地从修士们宽袖中涌出。   望着脚下惶乱奔散的人群,少年道士仰面,朝拎着他后襟的三足乌笑了一笑,“真是可惜。”   三足乌不解,“有甚么可惜的?”   “我连宝术都没用上。”易情难过地吁气,“…却已将他们打了个屁滚尿流。” 第九章 插手起风澜   青嶂间飞瀑流泻,素珠迸溅,云氛盘萦。   围台的金漆柱旁,两个人影默然观战,清风拂动袍袖,金丝纹縠边灿灿生光。微言道人捋着白须,望着台上乱景沉吟许久,在旁的棠衣弟子则背手微笑,若有所思。   台上人影如云,修士们于彩光四溢杂乱奔走。有个白袍少年被乌鸟衔在空中,抱手俯望下方,眉眼含笑,意气飞扬。祝阴仰起脸,覆着红绫的双目向着那白衣少年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良久,祝阴忽而发问:“道人,敢问大师兄的宝术究竟为何?”   微言道人一愣,拍着脑瓜子道:“唉呀,老夫忘了,你入门得晚,没见过你师兄,不知道这事儿呐!”   老者长长吁气,闭目道:“是叫…‘形诸笔墨’的宝术。”   “笔…墨?”祝阴略一忖度,笑道,“听来像是个能画饼充饥的幻术。”   “看似如此,实则不然。”微言道人将花白的髭须仔细地一根根捋平,“老实说,老夫也对他那宝术瞧得不大明白,与其说是能将画儿、字儿从纸里掏到手中用,还不如说,他能改易因果,革天变地。”   胖老头儿从腰里解下根藜杖,老茎头指向天穹,问:“祝阴呐,你瞧那是甚么?”   祝阴瞧不见,可却能察觉他伸拐时掠过面庞的清风,遂答:“是天。”   微言道人笑呵呵道:“在你眼里,是一片穹顶,可在你师兄眼里,却兴许是一面书页。”   书页?祝阴眉头微蹙。   “在你师兄看来,这天地兴许就似一册书。山川草木,虫鱼鸟兽,都不过是神明造世时留下的墨迹、形画、字眼。”微言道人叹道,“升天之前,他曾同老夫述过自己所见之景,可老夫究竟是个凡人,他所见究竟如何,实在难以想出呐。”   祝阴默然不语,垂头望向腰间犀带。他将短剑拔出了鲨皮鞘,积雪似的寒光映亮了道人双目。那是一柄降妖剑,刃身上篆着天官符首、弯曲的密咒与神物画,有隐隐的血光在其间流淌。   “弟子认为…”祝阴突而抬头,语气斩钉截铁,“如今在圆台上的那一人,绝非昔日的大师兄。”   微言道人惊愕,被他周身散开的戾气吓得肚腹一抖,“这…这话怎地这样说?虽说那小子如今落魄了些,穿的道袍也不干不净的,可那神色、语气…错不了哇,那就该是你师兄!”   见祝阴依然沉着脸庞,老头儿挠了挠面,压着发颤的心尖,大胆地道,“祝阴,你是怎么啦?自从见了那小子,你便变得十二分的古怪。当初你还不是个鹑衣百结的小修士,踩着草履从三晋一路翻山越岭地过来,说着对无为观的大师兄十分倾慕,拗着老夫,一定要拜入咱们门下的么?如今他回来了,你却不高兴啦?”   老头儿还记得那时,祝阴只是个只到他膝头的小不点儿,身上套着件发皱的布袍,跌跌撞撞地攀上山来,脸上净是被树枝划破的细小口子。祝阴闭着眼,两道淡淡的血痕淌在颊边,似是个蓬发垢体的小瞎子。   小孩儿说他一路流离,在山下见到了许多文易情的石像,对这无为观的大师兄心向往之,也想来学手厉害宝术,只盼将来有一日能荣登天磴,攀上天廷。   祝阴对他的出身闭口不提,对妖魔之物却怨愤异常。他天资极好,灵气充沛如泉。微言道人想教他念咒诀,可这小子招手便引来一片如墨黑云,停在在破败不堪的无为观顶。大风狂嗥而过,掀开几蓬茅草,当夜下了倾盆大雨,雨水从梁顶奔涌而下,敲得锅碗瓢盆叮叮当当,把无为观人打盹儿用的茅草堆浇了个水漉湿透。   小瞎子顶着风雨,在荆梁屋前蹲坐了三日,像一块孤苦伶仃的小石头。他望着云雾迷濛的天坛山林,一遍又一遍地执拗发问:   “大师兄在哪儿?我要见他。”   微言道人悲痛地将茅草在观门外拧干,拖着肥重的身躯蠕动到屋顶,一把把地仔细铺上去。   “你师兄跑天上去啦!要想见他,便去观里去拜他罢!”   “他死了?”小瞎子浑身一抖。   “没死,约莫这时在天上胡吃海塞呢。已上了青云的人,哪儿还有顾着红尘的道理?”微言道人瘪嘴,心疼地拍起了落灰的短须。“唉,只不过,啥时他能顾着点咱们这破落门派,捎点财运来便好啦。”   小瞎子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撑着脸,对茫茫雾霏喃喃道:   “那我就在这儿等他,直到他肯望凡尘一眼为止。”   暮去朝来,光阴如石火般转瞬即逝。荆梁屋旁盖起了洁整的大殿,进奉的香火愈来愈多,袅袅青烟与山间水雾交融难分。无为观的声名愈来愈响,香客如云而至。   祝阴从小矮个儿长成了挺拔少年,身上的灰布袍换了身绸衫乌靴,眉目愈发有致,他有着新月似的弯眉,挺秀的鼻梁,总噙着笑意的薄唇,每一处都似是从玉里雕出来的。来进香的女子见了,常羞得面上落霞,用红绡掩着颊偷瞧他。   只是他白生了一副温柔和顺的面貌,内里却有副黑心眼子。他极恨妖鬼,心里对着这些非人之物充满鄙夷。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只木兰箱,说是章帝留下的神物,里头是一柄降妖剑,黄金铸柄,百炼钢刃,传闻天廷灵鬼官腰间尽携此剑。祝阴得到这剑刃后,便时常拎着下山,回来时一身血污浸润红袍,锋刃上的血珠不曾沥干一回。   他变了,缠绕于身的戾气愈发深厚。微言道人常瞧见他拿鬼怪的头颅当鞠球踢,还将妖异的皮血淋淋地扒下,蒙作鼓皮。   微言道人不曾想到,这总嚷嚷着要见大师兄一面的弟子,如今却似生了一身的尖刺,教人难近,还对归来的易情充满疑心,总觉得那是化形的妖物,一副深仇大怨的模样,虽脸上含笑,看着却似是在暗里磨牙,恨得要将那人拆吃入腹。   清风掠过,槐花飞旋,如细碎落雪。   花瓣落在祝阴覆眼的红绫上,他轻轻一掸,在鼎沸人声中,又仰首向着那飘飞在空的道士少年。   “道人,若他是师兄,祝某自然欣喜若狂。可如今祝某却不能将他认作师兄,您莫非没看到…他颈中的那条缚魔链了么?”祝阴沉声道。   微言道人嘟哝:“看…是看到了。那是只有妖魔才会缚上的链子,可…老夫总觉得指不定是天廷出了甚么差错,把那浑小子错作了个钳奴……”   祝阴淡淡道:“那人身上有邪气,被缚魔链暂且压着。血的气味也不似是人血。更何况——”   他将手里的降妖剑翻给微言道人看,百炼钢刃上浮现出妖冶的红光。曾有数以万计的妖魔丧于次剑之下,妖血淌过剑脊,留下宛延的真名。   此时剑刃嗡鸣震颤,似在怡悦欢欣。它渴求着妖物的鲜血与性命,嗜杀是它唯一的本性。   “…降妖剑认得每一个饮过血的妖魔。从见他第一面起,我便明白了……”   祝阴向着台上凌空的道袍少年,面上如蒙阴翳。   “我曾在何处…杀过他。” 第十章 插手起风澜   手上仍残留着鲜血漫溢感,温热而黏腻。只是祝阴不知这印象究竟从何而来。   也许他是在何处杀过那伪作大师兄面目的妖魔。他先前所杀妖魔甚众,不知其中是否有妖物会复生。可那妖物如今却已得意洋洋地上天坛山来,化作文易情的形貌想窃入观中。一股浓烈的厌恶之情自祝阴心头涌上,他虽对此妖全无记忆,可至少降妖剑的剑脊里已深铭下吞噬妖血的印迹。   祝阴侧过面颊,微言道人面色煞白,两唇似因惊愕而抖颤不已。胖老头儿哑声道:“…那…那小子真的是妖,还被你……杀过?”   棠衣弟子望着降妖剑,道:   “已杀过的妖魔,降妖剑绝不会认错。”   微言道人汗如雨下,支吾着搓手,一时无言。若祝阴所说为真,那此时在圆台上将众修士耍得团团转、威风八面的那少年道士便真是个连缚魔链都难拴住的妖鬼,棘手之极,要多少法宝才能镇得下?正手足无措之时,却见得祝阴微微一笑:   “不过,道人若不信弟子,弟子却有个试他的法子。”   “甚么法子?”   祝阴伸手,将微言道人腰间的药葫芦“笃笃”地敲了一敲,嘴角弯弯,“道人,您这葫芦里…近来又装了些甚么妖怪?”   微言道人腰里缠着十数只葫芦,其中最大的一只盛的不是膏药酒水,而是从荒山灵海里捉来的精怪鬼魅。连符图咒诀都尚且无法祛除的魇魅,便需容器封陈压镇。微言道人收了不少鬼邪,都放在药葫芦里。   胖老头儿一听,便似是来了精神,点着手指挤眉弄眼地笑道:“嘿嘿,近些日子老夫去市口转了趟,在那里收了几个凶狠游魂。有连害十几个乡役人的,还有身上套了五条黑索的,以前被斩了头弃市,鬼魂留在那儿没人管,老夫便捉回来闷在药葫芦里啦!”   红衣弟子笑逐颜开,笑容里却透着股化不开的森寒,“那真是…再好不过。”   他伸手拂过微言道人的系带,老头儿只觉眼一花,那药葫芦便已被他捉在手里。还未等微言道人出声阻止,祝阴便一弹壶塞,青烟翠雾袅袅地冒出来,旋即有慑人的怨气喷薄而出。   微言道人大悚:“你…你……”   这小子在做什么!   收在葫芦里的精鬼只只都是恶贯满盈的罪人,寻常符箓镇不住恶气,微言道人便将他们熬在葫芦里,等哪日开了祠灶再倒去炼丹砂。现在倒好,祝阴随手一弹壶盖,便将它们尽数倾了出来。   祝阴唇边浅浅漾笑:“道人如今还拿不定台上之人是否为大师兄,定是因为还未亲眼见过那人宝术。如今这台上的修士,无人能逼得那人出手,因此弟子想…略下一剂猛药。”   微言道人吓得几欲屁滚尿流,扯着祝阴袍袖道:“这…这药也太猛啦!会出人命的!”   顷刻间,胖老头儿明白了祝阴想做何事。这小子想将凶戾恶鬼放出,去试一试那不知真伪的“大师兄”。可这蒲芦中的鬼魂皆凌厉凶煞,寻常修士难以镇伏,甚而会失却性命。   凶魂冒出壶口,在空里化出狰狞的形貌,獠牙青面,如披血衣,像一团幽荧荧的光火。它张开血盆大口,啸出一阵腥风,朝两人扑奔而上。可电光石火之间,降妖剑寒芒一闪,将魂心抵住。   祝阴执剑刺向凶魂,剑尖如触一片轻纱,转瞬间从锋刃里蔓出蛛网似的微光,有迤逦的咒文于剑锋下浮现。   这是微言道人在它魂心上压下的镇邪符文,密字里写的是镇祟避煞的字样,而今他手持降妖剑,将那其中咒文笔画一点点改刻。   微言道人定睛一看,这小子刻的咒字竟是——“立杀文易情”!   “你在想甚么呐,祝阴!”微言道人叫道,扑过去想拽住祝阴持剑的手。可祝阴却轻飘飘将臂一扬,教他扑了个空,跌在地上肉球儿也似的滚了一滚。微言道人骨碌碌地转了几圈,扑腾着手脚费劲地爬起,还不及拍去星巾灰土,便胀红着脸嚷道。   “你…要是不认那人是你师兄,又为何要刻‘杀文易情’的字眼?若那台上的小子不是你师兄,咱们管不住这凶魂,教它跑了,那它岂不是转头便要去杀你的真师兄啦?”   祝阴似对这话充耳不闻,只轻抖腕节,刻下最后一笔密字。凶魂狂嗥长啸,煞气犹如团团烈火般暴涨蔓延。罢了,祝阴一挥手,对那凶魂道:“去。”   浓烈血光如盛放的朱顶红,一朵朵绽在凶魂游经的空里。凶魂杀气腾腾,往圆台游弋而去。祝阴向着台上的那白袍少年,笑容似蘸了蜜水,甜丝丝的。   他低声道:   “无事,道人无需担忧。若是大师兄,哪怕是上血海刀山、入虎穴龙潭,也定会安然无恙。”   “大师兄…”祝阴和善地微笑道,“定不会让我失望。”   ——   石台上乌糟糟的乱作一团,符火在山壁迸溅出的水花润泽下渐息,人群里却依然似遭翻江倒海一般。黧黑的石壁间,飞瀑轰然而落,泻入茫白云雾间。天坛山只有这处不算得过分寂寥,其余之处一眼望去,只余一片渺渺云白。   三足乌扯着易情襟领飞在空里,俯瞰着下方乱景。符火熄了,白石台上有些焦黑的痕迹,却仍冒着丝丝热气。   易情思忖片刻,抬头唤道:“好八哥,飞也飞够了,咱们下去罢。下头的修士被符火烧得差不多了,咱们现在下去,向道人邀功领赏。”   总挂在天上飘也无济于事,况且三足乌着实拎着他在空里飞了许久,三条小爪儿直打颤,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乌鸦听他如此一说,如蒙大赦,当即松了爪,把他往地上甩去,嘶哑地大笑:“好哇,老子早想把你撇下来啦!看我不摔死你这小子!”   易情没料到它松爪,愣愣地跌了下去。临坠到地时,他在空中抱身翻了个旋,往地里一滚,总算没摔个四脚朝天。   这鸟儿定是平日里遭他贫嘴多了,怀恨在心,总想拣个时候报复他。易情呼着气起身,拍了拍身上尘灰,方想出口斥那没良心的鸟儿一二句,可却忽觉胸腹一痛,一股火燎似的剧痛蔓布全身。   低头一看,一只泛着幽光的利爪竟已洞穿胸膛,将他的身躯剜出可怖空洞。   一只凶鬼正立于他身后,颈上生着密密匝匝的人面,每一张都狰狞扭曲,中央的巨面血口獠牙,头生尖角,遍布血丝的眼珠子死瞪着他。而那凶鬼正探出一只尖利锐爪,刺穿了他的身躯!   这恶鬼是从何处钻出来的?   易情心头震悚,张口欲言,却先咳出一大口血沫。他方才和三足乌在空里飞荡,早将下方情形看了个清楚,也选了个符火不曾烧过之处落脚。   可他方从空中一下来,甚而未察觉到有凶魂绕至身后,便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   三足乌见他受创,发出尖利的嘶叫。人群亦如遭霹雳震荡般散开,修士们目怵心惊,望着那被凶魂洞穿的少年道士震恐地后退。   本来那懒洋洋的无为观弟子领他们上圆台时,只说了要他们打败那白袍少年,便能入观中做弟子,可如今却有只强横之极的凶魂陡然现出,抢了他们猎物!   “这…这儿怎会有如此凶暴的恶鬼!”有人叫道。人群里爆发开一阵惊惶叫喊。   “都闪开…这凶鬼不是咱们应付得了的!”   凶魂利爪将易情高高抬起,血水淅淅沥沥而下。易情像一块软布般被轻易拎起,昏黯的余光里瞥见凶魂混沌躯体间的魂心,那里横亘着青幽的符光。   血在急剧流失,易情只觉自己似一朵轻飘飘的棉花。隐约间,他望见了凶魂身上迂曲的符文密字,那处写的几个字——似是“立杀文易情”。   这是哪个浑小子写的字?易情只觉又气又好笑,那笔锋极蕴劲力而横暴,看得出来写字的人对他抱怨颇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儿似的。他不经意间睃见了台下的红衣门生,祝阴一动不动地向着他,嘴角微扬。   易情认得那咒文符首、尾皆出自微言道人手笔,他幼时便趴在泥地里学道人写画,招仙符、平安令不知画了多少张,横七竖八地贴满槛木,因而他此时一眼便能辨出唯有中央的密字改了笔画,看来是祝阴这小子写的字儿。   这回不像是试探,祝阴这厮看来真想要他的命。   张了张口,易情口里却只能发出血泡咕嘟声,浑身灌了铅似的,连捏手诀的气力也无。凶魂的利爪刺穿了他的肺,他一句咒诀也念不出口。   微言道人手脚并用地攀过台边的漆金柱,狼狈地摔在石台上,连滚带爬地向他这处奔来,口里急急叫道:“易情,易情!”   易情艰难地呼吸,凶魂锐爪一松,他便如烂泥般砸在地上。   昏黯的视界里,他望见微言道人白髯一颠一颤,整个人扑到他身边,抓起他落在血泊里的手用力摇晃,惊惶的面上细汗密布,口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   “这臭老头儿…原来早就认出我了……”易情于失血的虚弱间混混沌沌地想道。   既然认出来了,怎么还要如此这般弯弯绕绕地考验自己?易情起先有些忿忿不平,可再一想这胖老头儿本就是个怯懦性子,准是遭了祝阴那小子威胁,只得处处为难自己,顿时心下一片释然。   下一刻,他浑身便似被抽尽全部力气般,染血的指尖自道人手中滑落。   微言道人望着眼前这面无血色的少年道士,胸腹处皮开肉绽,几乎被剜了个透明窟窿。殷红的血色在他身下渐渐铺展,月红花儿似的怒放。   老头颤抖着试了试易情的腕脉,忽而如遭五雷轰顶,浑身觳觫。良久,微言道人难以置信地道。   “这小子…没气儿了。”   祝阴浑身一颤:“没气了?”他迟疑了片刻,跃上石台来,踌躇着踱步至易情身前,“怎地会没了气?”   拿脚尖踢了踢那白袍少年的身躯,软绵绵的,没甚么动静。易情阖着眼,睡着了似的没有息声。祝阴虽瞽目,却听过微言道人在言辞中描画过易情的样貌。他的大师兄看起来从来齿少气锐,上天磴的时候未至弱冠,眉宇间仍有些未脱的稚气。   红衣弟子蹲下来,摸了摸易情的脸颊,温热在急促地流逝,只余一片无生机的冰寒。   他心里忽而生起一片惊疑。这不该是个颈间锁着缚魔链、冒作大师兄模样的妖物么?总归有着铜墙铁壁似的身躯罢,怎地是个不经打的脆弱凡胎,被凶魂抓一下便丧了命?   “师兄…”祝阴喃喃道,“师兄?”   微言道人颤声道:“别叫了,祝阴。这小子心窝一动也不动,浑身也冷得厉害…”   祝阴愕然地抬头,却听得微言道人道:   “他…已经死了。” 第十一章 插手起风澜   易情死了。   他的尸首孤零零地瘫在圆台上,心窝子不再温热。像他这般被凶魂在心口剜出一个大洞,怕是神仙也逃不过死劫。   可说是死了,他却也没死。   刹那间,天地陷入一片静默。风偃云歇,嚣尘落定。飞鸟展翅,却戛然止于苍穹中。家槐花落,白瓣凝滞于空。   天地间的缤纷五彩忽而渐渐褪色,一切都化作逶迤的墨痕。世界犹如一张藤纸,洁白似玉的纸面上,迤逦的墨线在四面八荒流淌,像潺涓的溪流。   在这只余黑白二色的天地里,易情的魂神如一团氤氲的墨影,趺坐在圆台中央。他托着腮,静静地望着自己染血的尸身。   他动用了“形诸笔墨”的宝术,将光阴凝结在了这一刻。寒来暑往、旦夕昼夜在他眼里看来,是神灵翻动天书而致的岁月流逝。他环望一周,只见万事万物尽皆化作流淌的墨字,自己仿佛坐在一幖书卷里。   世上的一切都静止了,微言道人还拉着他的腕节,从眼挫里淌出的泪珠子挂在颊边,半落不落。修士们惊惶后退,仿佛被数只瞧不见的手扯住后衾。清风、浮尘、日光凝在眼前,犹如蟠螭灯的一面画景。   可在空里盘旋的三足乌居然还能动弹,它惊愕张望,俯首望见了易情透明飘渺的魂神,便飞下来惶然地叫道:   “喂,喂,你是易情么?”   易情的魂神微笑颔首,“是啊,你这蠢鸟儿居然还算记得我。”   三足乌如坠五里雾中,在泛着幽蓝光火的魂神与倒伏于地的尸身间频频转首:“可…老子眼前竟有两个蠢蛋易情!一个活的,一个死的!”   “那也是我。”易情望着那淌血的尸身,挠了挠脑袋,“这事儿说起来有些费口舌。你知道我的宝术么?”   乌鸦道:“知道呀,那不是个能画出热腾腾大饼的宝术么?”   易情道:“那你知道…我这宝术是从哪儿来的么?”   三足乌噎舌了。它只知不少势家会将百年前的巫祝神咒刻在襁褓之婴的血脉里,让强大的术法得以传承。还有人费尽心思发冢掘墓,将先灵法具熔铸入身躯中,只为求得在这世间翻风覆雨的权柄。   见它答不出来,易情便自顾自地道,“小的时候,无为观还是个破烂的荆梁屋,咱们这些住在屋里头的也都是些吃不饱、穿不暖的饿痨鬼。左近山坡上的卷耳苗拔秃了,锅里的嫩蒌蒿也吃尽了,我便爬到屋子里头的神案上,偷吃贡果。”   “那时候神案上也没供甚么玩意儿,都是些干瘪的酸枣。我吃得太入神,不小心便把贡品也一块儿吃了。”   “贡品?”   易情点头,“是啊,神案上总蒙着块素布,下头也不知遮着甚么东西,鼓鼓囊囊的。我那日便将布掀开,只见得下面有本书册。我把书页撕了后吃了。”   三足乌咋舌:“书?那玩意怎能填肚子?”   “树皮不也填不了肚子么?”易情反问,“怎地一到荒年,天坛山下的树皮都被啃得个秃光?”   乌鸦无言以对。易情接着道:“总之,我把那书给吃了。可你拿你多余的那条爪儿想也能猜到,那不是本寻常的书。”   “…那是天书。”   天廷记府坐拥书海,所藏卷帙写尽寰宇之事。也不知无为观怎地便弄得了天记府中的一册书,放在神案上供着。   天书本就是历写人间事的书册,易情把它撕碎吞进了肚里,从那一日起,他忽地便能使起墨术,化虚作实。他能在地上画饼儿,在树上画果儿,也能望见人身上流淌的墨字——那是每个人的命理,他能用宝术将其改易。   三足乌听得云里雾里的,它约莫明白这小子不仅能画出能吃的大饼,还能把这天地里的一切当墨字改画了。   “所以,你小子的宝术就是从那被你吃掉的天书里来的?这倒也不奇怪,势家公子哥里也有不少是把法器熔了后浇在身上的,这样便能学到法器上带的宝术。”三足乌只觉昏头胀脑,道,“但为何…我瞧如今人人都动弹不了,就我和你小子还能动作?”   易情挠了挠脑袋,环顾着这黑与白交织的水墨天地,“我也不知其中缘由,莫非是在神仙看来,凡尘不就同解闷的连环图画一般?我是神仙,你也是从天廷下来的神物,自然能在这墨画中走动。”   说罢这些话,易情跳起身来,拍了拍衣摆,泛着幽光的魂神飘到了自己的尸首前。易情撇了撇嘴,嫌弃道:   “被偷袭了,方才的我还死得真惨。”   说着,又伸手去拭微言道人的眼挫,发觉那凝在空里的泪珠子拭不掉后,哀声叹气地道:“唉,老头儿,何必为了我这不成器的弟子哭呢?反正我是神仙,虽然你们不认,可我确是死也死不成。”   望了微言道人片刻,易情的魂神又飘向立于台下的祝阴,这小子面上的神色有些惊愕,微扬的嘴角又混着几分喜色。三足乌飞过来,用鸟喙笃笃地敲这红衣弟子的肩膀,用力啄了几口,凶恶地叫道:   “这叫祝阴的小子坏透了!黑心歪尖的,老子看到他从那胖老头儿的葫芦里倒出了只阴魂,还在封咒符上刻上了你的名字,驱使那玩意儿来杀你!”   易情的魂神想了想,趁如今这凡世被宝术静止,他赶忙伸手扇了祝阴两巴掌。   待扇罢了祝阴巴掌,他扬眉吐气,与三足乌对望:“接下来怎么办?”   “甚么怎么办?”   “咱们现在在阴虚里飘荡,现世的我已死啦。”易情在空里飘来飘去,摩挲着下巴。有鳞鳞光点从他手掌间冒出,汇作一块。三足乌隐约瞧见那是一本书册,泛着莹莹的白光。“如若不在天书上把我的命理改一改,我不一时便要被阴司押到地底了。”   “怎么改?”三足乌好奇地凑过去。易情手里拈着本簿册,那应是他幼年时撕碎了纸页吞下的天书,天书已经在腹里化作了他的血肉,抬手便能唤出。   翻开天书,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三足乌眯着眼,在其上寻到了一行小字,写的是:   “壬寅年五月,文易情遭阴灵剖肝,死。”   三足乌看得呱呱大笑,“你这蠢蛋,死得好哇!”可再看几行,一句话赫然映入眼帘:   “祝阴折金乌翼,金乌殁。”   乌鸦当即惊恐地叫道:“易情,你快兜的活过来,把那姓祝的小子两腿打折!”   易情笑道:“说得倒轻巧,你要我怎么活?”   他在天书上涂涂画画,把他死后的字迹尽数涂去,又在其上添了几句话:“文易情大发神威,取祝阴头。”   果不其然,他一将字写到天书上,那墨字儿便似承受不住了一般,扭曲着化作青烟散去。易情遗憾地摇头,对三足乌道:“你瞧,天书写不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三足乌嫌弃地叫道:“太弱啦,你实在弱得令人发指!”   想了想,它又问道:“若是将你死掉的那行字涂抹掉,咱们是不是就能回到你死前的那一刻?”   “是。”易情笑道,“天书上写的事都会成真,前提是…我写得上去。”   乌鸦拍着翅:“那咱们就回到你死前的那一瞬。既然对付不了姓祝的小子,那便对付他放出来的那只凶魂!”   易情与它相视一笑。   “——正有此意。”   话音落毕,他伸手一划,将天书上书他死去的那一句话划去。眼前所见之景忽如马骑灯一般后退,又似画册翻页般哗哗流逝,转瞬之间,他们又伫立于那斑斓宝光交加的圆台之上。   那时易情还未死,还被三足乌拎在天上,得意洋洋地俯视着下方修士们自乱的糗态。在石台下,那覆眼的赤衣弟子皮笑肉不笑,方从微言道人腰间将那封着凶魂的药葫芦扯在手里,降妖剑尖抵在魂心上,歪扭地刻下“立杀文易情”几字。   三足乌望着这片刻前方才见到的光景,心中忽而感慨万千:“喂,易傻蛋,你这宝术也忒厉害了些,生生死死,都能改易,这世上怎地有这末方便的宝术?”   易情掸它脑袋:“如今倒知道本神仙的厉害了?再多吹几句,今夜给你再画张饼儿吃。”   他心里却在想,这宝术哪儿有那么方便?能起死回生的天书只在他死时方可用,不仅极耗神思气力,大多时候会陷入无从挣脱的困境。他虽未发觉这宝术的代价,可若这宝术真有移山造海的能耐,他也不必跌落九天,落入这凡世来。   乌鸦谄媚地拿脑袋蹭他:“好师兄!无为观的神武大师兄!您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连画的饼儿都是成双成对!”   一挥袖,清风再起,槐花散落,水墨天地渐显十色五光,墨迹在他俩眼前浅淡洇散。转瞬间,他们魂神归位,回到了片刻前的光阴。   三足乌依然在天上扑飞着双翅,鸦爪紧紧钳着易情后襟。喧声海波潮似的涌来,他们又归返了天书外的人世间。   祝阴在台下手执降妖剑,嘴角漾笑,已经将那将要取易情姓名的凶魂放出。   “咱们…又活过来了。”三足乌望着那凶魂的森然利爪,浑身打着颤儿,“喂,易情,我瞧得出来,那是个嗜杀成性的凶煞,已断送了百人…甚而是千人的性命!你想到了甚么对付它的法子了么?”   易情直截了当地道:“没想好。”   他伸出手,紧攥的拳里握着一把铜钱。“形诸笔墨”的宝术发动,将其化作淋漓淡墨,墨痕在他手中交织凝聚,汇作一柄破旧铁剑。他道:   “但是,我想先做一事——去给下头那居心叵测的小子先打声招呼。”   刹那间,三足乌松爪,一道凛凛白光自半空里劈落。易情从空中猛然跃下,铁剑映出严霜似的寒光。   锋刃劈开长风,于霎时间斩断凶魂魂心!只听得一道訇然落响,台上尘滓纷飞,如幕的尘灰间隐现出一个人影。祝阴覆眼的红绫被烈风扬起,他愕然失色,直至易情将铁剑扛在肩上,笑嘻嘻地踅到他面前。   “想杀我,你还嫩了些。”   易情对他报复似的露齿一笑,道。   “…我的——不中用的师弟。” 第十二章 插手起风澜   烟尘落定,方才仍在狂啸的凶魂被一分为二。   凶灵发出垂死的怒嗥,幽碧光火丛簇摇曳,映亮了修士们惊愕失色的面庞。   易情一剑斩落,膝头、虎口皆有些麻痛。他潇洒地振剑,步至祝阴面前。可还未等他松一口气,再开口讥刺祝阴几句,三足乌的叫声便从头上急急传来:   “你这愚钝小子,注意瞧身后!它还未死!”   一柄破旧铁剑怎能劈得开凶灵?但见那凶魂分成两半的身躯泛出幽荧烟光,转瞬间便又丝丝缕缕地合在一起。   果然要对付这玩意儿还没那么容易,不然方才他也不会来不及挣扎,便被掏了个心窝洞穿。易情冷汗涔涔,赶忙往旁退去。   三足乌遥遥地叫道:“你还有甚么撒手锏么?尽管使出来罢!”   “我的撒手锏就是你,要不你来对付?”易情一面狼狈着闪着凶灵的汹涌攻势,一面叫道。三足乌当即直脖瞪眼,遂不出声,飞远了些。   凶魂猛烈狂啸,幽火仿若骤雨飞落。利爪瞬时抻长数尺,狠狠刺向易情。易情闪躲不及,爪尖刺破肩头,道袍瞬时洇红一片。   乌鸦见他动作拙笨,心头着急,可再瞧他面色惨白,额上汗如雨落,心中又略明白了些:凡是逆天改命的宝术,皆要耗尽神思气力,甚而会神形俱灭,恐怕使出“形诸笔墨”那宝术也一样,要付出些代价。   此时易情确只觉浑身软绵绵的,迈出的每个步子都似踏在芦絮上一般。宝术使多了的修士都会这样,浑身无甚气力,像霜打的禾苗似的,他的宝术尤甚。众修士一片惊哗,祝阴却抱着手和气地微笑,像在看一场喧阗大戏。乘着这瞎子瞧不见,易情朝他大扮鬼脸,吐了好几回舌头。   逃到台缘,已无去路,易情忽而翻身一扑,亮出手中那柄破旧铁剑。   那破剑是他拿宝术画的,费的铜钱少,画出来的剑也不大锋利。易情一剑刺去,仿着祝阴的路数,剑尖直抵凶魂魂心。   “开!”易情叫道。   莹亮的符文如蛛网般漫开,浮现在凶魂周身。刹那间风狂雷疾,厉风拂得人面目生疼。   这是镇压凶魂的咒符,可惜被祝阴方才篆下了杀他的密字。易情凝神细看,剑尖划过符首、主事神,落在符腹内,那儿果真刻着“立杀文易情”几字。   白袍少年眼珠子一转,在那后头接续刻下几字。转瞬间,那密字便化作新的模样,微言道人眯着眼远远地一望,只见他新刻的符文是——“立杀文易情的师弟”!   微言道人当即胀红了脸,连滚带爬地奔过来,叫道:“你…你……你这小子!”   剑尖一转,被改了密字的符箓驱使,凶魂当即拧身往祝阴猛扑而去。空里腾起大片烈风,将台上的修士们吹了个四仰八叉,骨碌碌滚成一片。易情收了那破铁剑,架在肩上吊儿郎当地笑,说,“我猜,道人是想夸我慧心伶俐,聪明绝顶,不是么?”   胖老头儿嚷道:“我是在嫌你心里净是些鬼心思,心眼乌漆抹黑!”   他随即向祝阴叫道:“祝阴,不必试此人是不是你师兄了。瞧这刁滑狡诈的劲儿,错不了,他便是文易情那杀千刀的小子呐!”   又扯着嗓子对祝阴说:“你小心那凶煞,这鬼魂是由几个人犯亡魂揉成的,老夫也是费尽了心力,花了百日,方才能险险镇住。若是不慎,恐怕便会有性命之虞!”   凶魂狂扑而上,现出髑髅样的邪狞面貌。顷刻间散出阴惨云气,震眩山林。石台在格格颤动,脚底沙石骚动不安。风里是回荡的咽泣,那是曾丧命于凶魂手下的怨灵的饮泣,一声递一声地在空中逡巡。   修士们皆惶然退却,这样一个杀人如沙的凶魂,势家长老都尚且难以镇压,他们又怎有奈何它的法子?胆子大些的已滚下石台,更有数人已然奔出山门,没命也似的往山下奔去了。   转瞬间,凶煞已袭至祝阴面前,满耳尽是呼啸风声。狂风掀起覆眼的红绫,乌发散乱飞扬,祝阴却纹丝不动,巍然如山。   微言道人惊呼:“祝阴,小心!”   祝阴却道:“不必。”   他一扬手,风声飒飒,槐花漫舞,激飏狂岚如巨掌席卷凶魂。凶魂暴动挣扎,空里似旋起风涡,啼哭声化作一线尖利的嗡鸣。修士们惊叫连连,紧捂双耳,指缝间却淌出淅淅血水。   红衣门生收掌,只轻轻一捏,顷刻间便将它碾碎在掌心里。   再摊开手时,一枚细小的槐花自他指间落下,散落空中。祝阴笑若春风,道:   “这种货色,还不值得祝某小心。”   易情在一旁看得咋舌,一个连势家长老都尚且难以镇服的妖怪,这小子一翻掌便能将其灭得无影无踪。众修士更是一片哗然,交头接耳,望着祝阴的目光里添了几分惊遽,此人若不是天纵之才,便该是个妖魔异物。   正发着愣,祝阴却已一提身,跃到石台上来,笑吟吟地踱着步子站到他对面,唤道:   “…大师兄。”   他嗓音亲和而平缓,却似生了暗刺。易情听他这么一叫,浑身鸡皮疙瘩顿起。再一瞧这小子,新月似的弯眉,玉粳样的白齿,面目浅淡而秀朗,一身济楚的捻金赤色洞衣,姑娘家见了定会心里十分喜欢,只可惜有一肚坏水、蛇蝎心肠。   “你若真不想认我作师兄,倒也不必勉强自己。”易情勉力笑道。   祝阴笑盈盈地道:“哪里哪里,能有如此一位卓尔不群的师兄,是祝某三生有幸。大师兄的宝术果真神妙非凡,方才小弟在台下看得如痴如醉,一时心痒,便也想来试师兄几招。”   这小子先前怎么都不肯认他,可画过杀他的符字后总算死心了,若他不是文易情,那符箓确也不可能生效。如今这厮竟得寸进尺,想亲自动手来试探自己。易情瞬时瑟索,发了身冷汗。   他心里盘算了一番,那凶魂能杀自己,定是比自己厉害的。而祝阴杀凶魂简直如反掌之易,如此一算,他的法力约莫只抵得上祝阴的一枚小手指头。   易情强作镇定,背着手问:“好,你要怎么试?”   祝阴略奇,道:“还能如何试?宝术一使,谁先告殂,谁便是输家。”   “这可不算得公平。”易情摇头,“你有两样宝术,我才有一样,从数目上看,我本就吃亏。”   “那大师兄想比试甚么?”   易情摇头晃脑,“我甚么也不想与你试。”   祝阴面色发黯。易情又摆出一副谦恭模样,道:“因为我身上没一样能比得上你,我认输啦。若真要比试,只有一样我是能胜过你的。”   “是甚么?”   “入山门,我比你要早。因为我是你大师兄。”易情背手笑道,“还有一样虽不足称道,却也是我的一技之长,那便是…偷。”   “偷?”祝阴蹙眉。   “我是黎阳县里最厉害的插手偷儿,甚么都偷得。”易情轻松道,“就在方才,我偷了样玩意儿,那物对你来说极重要。你要不要猜猜,我偷了何物?”   修士们在他们说话的间隙间已如潮水般退去,蹑着脚步,轻轻地不敢出声。石台上一片宁静,槐花仍在静静地飘落,可天顶上墨云如蛇盘踞,已然掀起莽莽狂风。   祝阴浑身一凛,手指摸上绸袖。他见识易情偷术之高妙,那小子宝术平平无奇,只能靠墨术画出柄破烂铁剑,对偷鸡摸狗之事却甚是熟稔。   可他身上又有甚么物事是可偷的呢?不过是些平日里降妖伏魔用的墨箓,不算得过分稀贵。   倏然间,他想起了供在三清殿中的神位,面色忽而煞白。这厮不会将那玩意窃了来,拿在手上罢?除了石室之外,只有此物为他心系,最为重要。祝阴蹙眉,心头如蚁噬般灼痒,方想出声,易情却踱步过来,将攥拳的手一伸,递到他面前。   易情朝他咧嘴一笑,“你被偷的玩意儿就在我掌心里,你猜到了么?”   祝阴没答话,他又接着道:“你猜不到,看来那物于你而言也不甚重要。”   红衣弟子咬牙切齿,易情是头一回见这师弟忿然而狼狈的模样,心里不由得窃喜。他缓缓松手,一缕鲜红顿时从指缝间流水似的泻了出来。   众人哗然,论议声蜂起。一时间,所有人的眼都直勾勾地盯向祝阴。   易情手里握着的,是一条艳红的绫带。   祝阴迷茫地眨眼,缚眼的红绫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易情偷在手里,他眼前再无一物遮挡。   藏在红绫下的是一双鎏金似的瞳眸,眼里似映着烂漫的辉光,像泻进了漫天星河。只是在他睁眼的一刹,众人皆觉目眩。那黄金似的双眼带着惊心动魄的瑰丽,不似人间应有之物。   “我偷了你盖着眼的绫带,然后才发觉你原来不是个瞎子。”易情笑嘻嘻道,故意调弄他。   “师弟,我瞧你容姿秀俏,莫要在这清苦修道了,咱们将来齐上天廷去,做一对儿伉俪可好?” 第十三章 插手起风澜   方说罢这话,易情便满意地看着祝阴的面色由白转红,又转至恨恼的青紫,一时间仿佛坠入染缸,好不精彩。   沉默半晌,祝阴冷声道,“还我。”   易情明知故问:“还甚么?”   “你偷了甚么,便要还甚么,连同你的性命一起!”   祝阴陡然厉喝,先前那游刃有余的模样倏然不见。他瞪着眼,金瞳在晦暝天色中粲然生辉,亮得如两团涌动烈焰。只一抬手,怒涛般的狂风便卷上他周身,犹如蛟舞龙旋。   覆眼的绫带被取下,易情方才头一回看清了他的模样,这小子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眼秀,显是一副遭姑娘家喜欢的模样。也不知是生了甚么怪病,偏要将一对漂亮招子遮着。   从先前的几回交手来看,他猜祝阴使的是驭风的宝术,威力无穷。《九卷》有云:“精阳气上走于目。”有些修士为了抑阳起阴,甚而会毁去自己双目。易情猜测,祝阴的宝术与他的双目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才会闭目不看,免得阳气流淌,阻碍宝术发运。   猛烈狂风扑面而来,易情的手腕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利爪攥起,疾风将腕骨碾得格格作响,顷刻间他动弹不得,似被巨掌牢牢按在原处。   “还来。”祝阴上前一步,伸手道。   易情依然嘴硬:“落到我手里的东西,便没有再奉还给别人的道理。有本事你也把这玩意儿偷了去!”   祝阴抬手,清风将红绫从易情手中拂出,红绫如蛇般款款落入掌心里。易情眼睁睁地看他动作,竟丝毫动弹不得,他慢条斯理地拨开发丝,将绫带重新缚在眼上,道:   “我不偷,只会抢。”   好一个只会抢!易情把牙咬得格格响,可惜有心无力,挣不开这狂风的桎梏。待做罢这一切,祝阴俯首望着被烈风压得跪下的易情,冁然而笑。   “大师兄真是淘气。祝某本来总算下定决心,要认您这大师兄,可转念一想,又觉您道术生疏,法力低微,还善行鼠窃狗偷之事,败德辱行。若是不亲自与您比试一回,恐怕难以服众,祝某心中也着实不安。”   看来这小子是决心要亲自试探自己一回了。易情正心里发憷,只见他将手轻轻一扬,自己便如槐花般被山风飘然托起,轻盈地落在石台上。   易情方才站稳步子,却忽见祝阴如鬼魅般闪身至眼前。放颠疾风倏然裹住手脚,他被一股巨大推力抬起胳臂,结结实实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小子使的果真是驭风的宝术,且能借风操动自己的手脚!易情被自己狠狠打了个耳光,眼前金星直冒。祝阴再一挥掌,他又像个被木杆牵住手脚的灯影人儿一般,手掌不受抑止地抬起,发狠地打上自己面颊,一掌又一掌,直在眼前扇出了一片斑斓五彩。   微言道人瞧得眼直,脱口便道:“好!”   老头儿旋即又赶忙拿胖墩墩的肉掌捂住口,他险些忘了文易情也是无为观里的弟子。   被接连打了几掌,易情昏头胀脑,几近昏厥。他猛甩脑袋,忽而如脱兔般蹬起双腿,在地上踢起一片沙尘。   尘沙漫散,迷了众人的眼。祝阴一惊,运起骤风欲将沙尘荡开,却忽觉腿上一紧,低头一望,却见下袴侧边上不知何时已被贴上了一枚黄符。上头有从太上正一咒鬼经里描来的符字,约莫算得缚神咒,本来贴在微言道人的药葫芦上,却不知怎地被撕下来贴在了他腿边。   祝阴冷笑。   这不必说,定是他那大师兄搞的鬼。祝阴看这厮宝术平平,唯有偷术诡妙,动作起来悄无声息,也不知是甚么时候近了他的身,将符纸贴在他身上。   缚神咒一上身,祝阴浑身便忽地一沉,顶上如坠千斤,登时寸步难行。方才还使得自如的流风倏然静歇,澄金的电光自符箓中绽开,如蛇般游锁周身。   沙尘弥漫间,易情在石台上翻了几个滚,爬起来笑嘻嘻地望着被缚神咒捆着的祝阴,叫道:   “好师弟,你被微言老头儿的符咒当葫芦贴着啦!”   微言道人低头一望腰间挎着的葫芦,其上贴的符纸不知何时被易情撕了去,拿来对付祝阴,当即哇哇大叫:“易情,你又乱偷老夫的玩意儿,还来,还来!”   祝阴却笑:“师兄是想凭这点雕虫小技捆住我么?”   但见他凝神屏气,那缩在周身的光链霎时狂乱蛇舞,似是禁不住凌厉宝气般猝然迸裂。缚神咒符四分五裂,随着流电碎末消散于空。祝阴好整以瑕,扬唇浅笑,似是连发丝都未乱一根。   顷刻间,祝阴的身影飘然而逝。易情心中一寒,却觉背后被猛击一掌,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回首一看,祝阴不知何时已然伫立于他身后,笑靥如花。   易情将脖子拧过去一瞧,只见背上被拍了一张鲜黄的符纸,上头的符字与微言道人药葫芦上贴着的那墨箓一模一样,是缚神咒。他忘了,微言老头儿常爱画这种符,广袖里常藏着几叠,约莫是给祝阴这难伺候的主子上供时奉了几张。   祝阴笑道:“以师兄之道,还治师兄之身,说的约莫便是这个道理罢。”   这回遭殃的倒轮到易情了,缚神咒中伸出光链,转瞬间将他捆得粽子一般。易情并无祝阴的强横法力,只得在地上陀螺似的轱辘辘转动,叫道:   “卑鄙无耻!”   “先前拿这法子对付祝某的师兄,莫非就不卑鄙么?”   易情无言以对,身子却如蛆般扭动,将身子一翻,暗地里用指在石台上窸窣写了个“沙”字。指尖水墨满溢,霎时间飞沙走砾,大风腾起,满眼尽是蒙蒙黄沙。   台下的修士们已几近散尽,瞧过祝阴宝术的厉害后,人人抱头鼠窜,奔出山门,疯也似的往山下蹿。那姓祝的小子强悍如斯,又目无尊长,连对大师兄都尚且能下杀手,哪儿有人敢做他同门?   祝阴蹙眉,扬手驱风,将大片黄沙席卷。可这沙是易情用宝术画出来的,怎么吹也吹不散。风似是再不听他使唤,于是他踱入尘沙,张袂遮眉,缓步前行。   不知走了几步,前方有个浑圆的人影。祝阴顶着风沙前进,走到那影子跟前。那是一脸惊惶的微言道人,正四下张望,被呛了一口沙尘,呸呸地将沙子往外吐。   见祝阴前来,微言道人大喜,如见救星,搓着手上前讨好地道:“祝阴呐,方才不见你,老夫正心急火燎,正巧你又来了!你师兄那浑小子跑啦!”   老头又絮絮叨叨地道,“易情这小子别了无为观几年,回来时竟也未带甚么天廷土产,除了带回颈上一条链儿,一肚子坏水,竟是两手空空!如今还将这山门处搅得乌烟瘴气,一地沙土,咱们的畚箕又装不得沙,扫起来费事。唉,真是个孽徒,孽徒!”   胖老头儿不满地唾骂,祝阴蔼然地笑:“道人可曾见到师兄逃往何方?”   微言道人忙连声道:“见了,见了!”说着,伸手往北面一指,“喏,他从老夫身边一溜烟地跑了,去了那处。”   祝阴却皮笑肉不笑:   “可祝某却分明觉得,师兄——不正在此处么?”   话音未落,他的手便倏然探上腰间剑柄。降妖剑铮然出鞘,剑光仿若严霜,映亮微言道人惊愕的双目。剑尖刺入胖老头儿的身体,一直没到剑格,微言道人哑然地张口,身体却忽似只泄了气的鞠球般急速缩小。   转瞬之间,人影烟消云散,一张麻纸从空里飘落,软软地覆在剑锷上。祝阴将那麻纸从锋刃上取下,翻过来若有所思地摩挲,上头画着微言道人憨态可掬的小人像,还拿浓墨涂上了他的名字,丝丝缕缕的墨气在笔迹间蒸腾,是易情的宝术。   易情画出了微言道人的模样,“形诸笔墨”让纸人儿活了过来,栩栩如生地向祝阴答话,还指了个错误的方向。   祝阴虽看不见,却也猜到那上面画着甚么。他冷笑着将那麻纸撕碎,自言自语道:“竟是画出来的。”   “师兄,你在哪儿?”他笑吟吟地在黄沙里踱步,朗声问道,“你若不出来,我便要来捉你啦。”   这小子画出的纸人给他指北面的道,说明易情准在方才逃之夭夭,跑去了南面。祝阴冷哼一声,忽而猛摆赤袖。刹那间,天地中风声萧然,犹如万马齐嘶。天坛山苍苍林木弯伏一片,迸出折裂声响,槐花倏如雨落,纷纷扬扬地浇在祝阴身上。   在狂猛风势之下,尘沙被猝然涤荡一空。星点的烟尘里,一个白袍少年正遥遥望着祝阴。见自己画出的沙尘被烈风吹拂而去,易情讪讪一笑。   易情果然是藏在南面。祝阴眉头微蹙,手上动作更快。降妖剑当即脱手掷出。风流犹如千万细丝,交缠、裹绕在剑柄。剑刃划破长空,直捣易情心口。易情大惊失色,欲翻身往后滚去,却被锋刃扎透了胸膛。   祝阴暗暗一喜,却忽觉风流不对。他双目不能视物,所幸能操弄驰风感视万物。掷出的剑并无刺中人的实感,倒像是穿透了一枚纸片。果不其然,但见易情的身影忽而如云气般曲扭,不一会儿便化作一团黑墨,四溢横流,只余一张画着小人儿的麻纸飘散于空。   又是障眼法!祝阴陡然一惊,掷出的降妖剑却被从旁探来的一只手稳稳截下,架在指间。   易情以双指夹着降妖剑,轻巧一抛,紧攥在手里。   “这玩意儿,我就收下了。”易情弹了弹剑脊,笑道,“你身上还有甚么是值得我偷的呢,师弟?” 第十四章 插手起风澜   石台之上,师兄弟二人默然对峙。   天高云黯,风声萧萧。修士们已然作鸟兽状散,微言道人和迷阵子被吹跌在台下,狼狈地仰面朝天。   易情将降妖剑攥在手里,抹了把额上冷汗,继而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故作随意地道,“喂,师弟,你既然写了那杀我的符字,自然也该认得我是你师兄,怎地如今还未对我大拜大叩,反而要与你师兄大打出手?”   祝阴只是冷笑:“若兄台真是师兄,那反倒教祝某失望。一个连师弟都抵敌不过、管教不得的人,还有甚么本事做师兄?”   “更何况……”他上前一步,话音里仿佛蕴着飘飖怒火,“十年了,师兄不曾回观一回,不曾知晓凡世苦难。祝某倒要请问师兄,壬辰年,无为观华晨道长溘然长逝,观中门生日减,香火险断,大师兄那时又身在何处?”   “…观里原来有这号人么?”易情挠头。   “癸巳年,暴雨山洪,大水冲垮荆梁殿,观中无一人有容身之所,大师兄又可在此处?”   “…不在。”易情沉默了片刻,答道。   祝阴笑得欲发开怀,笑容里却透出一丝凄凉,“壬寅年五月,阔别十年之久的大师兄回至天坛山,说自己跌下天廷,颈上系着条锁妖使的缚魔链,乞皮癞脸地要入山门,您说,祝某应如何是好?”   易情却厚颜无耻道,“放他进来罢。”   “放…进来?”祝阴冷笑,却又笑不下去。   白袍少年将两手枕在脑后,拎着降妖剑晃晃悠悠地道:“是啊,是啊。你是关门弟子,却不是守门护卫。我还未嫌你鸠占鹊巢呢,你倒莫名地嫌恶起我来了。”   “要祝某放一个对无为观不闻不问十年,人妖不明,还厚着脸皮要来斩无为观光的人入观?祝某先前对师兄有多敬重,如今便是有多失落。”   祝阴微微一笑,道。   “不过,若是师兄能败我一回,祝某便诚心恳切地放您入观。”   话音未落,他便猛然发力,蹬足扑前,转瞬间闪至易情眼前,一拳招呼向易情面门!没了降妖剑,祝阴只余赤手空拳,可周天流风都是他的坚铠利矛。   易情闪躲,乘隙挥舞着降妖剑,不让他近身。祝阴却挥掌生风,身形灵动,闪过降妖剑,一拳砸上易情鼻梁。   这小子下手极重,若不是易情有意翻身卸力,也许会被他打折骨头。易情捂着汩汩流血的鼻子,痛嚷道:“你欺负大师兄!”   祝阴笑道:“谁叫大师兄这般身娇体弱,祝某不过亲热地摸一摸大师兄面颊,不想却撞折了骨头。”   说着又连出几拳,烈风裹挟腕臂,将易情打得满地找牙,嗷嗷直叫。易情满脸是血,面目恐怖。   他心疼地摸摸自己崩裂的嘴唇,乘机将一把血攥在掌心里。祝阴倏然欺近身边,欲一拳砸到他腹中,这一拳风声凌厉,若是被打中定会当即昏厥。易情乘机一扬手,叫道:“三足乌!”   三足乌在空里盘旋已久,被流淌的云气阻隔难动,此时总算得破桎梏,猛然飞落。易情扬袖一挥,把指尖血珠抛入空里,三足乌张口一衔,咂巴着嘴道:   “总算记得还在天上飞的你老子了!”   鲜血入口,三足乌身形突而暴涨,一对鸦爪化作巨钩,倏然落下。三足乌猖狂地笑道:“喂,易情,你小子的血味儿还挺鲜。等有闲了,再放几碗出来给你老子尝尝!”   鸦爪猝然坠下,祝阴躲闪未及,头上竟是被结结实实地划了一记,当即身形趔趄。只是他浑身被疾风包裹,犹如身披盔甲,利爪未挠破他脸面,却震得他脑袋翻江倒海,嗡嗡作响。   巨大的乌鸦犹如磐岩,訇然落下,沉沉猛压在祝阴身上。祝阴两眼昏黑,被那巨鸦压得身骨欲裂。易情晃悠悠地走过来,用降妖剑在他周身画了个圈儿,又得意洋洋地刻上了缚神咒,妖冶的红光与电链交加,将祝阴捆了个结结实实。降妖剑刻出来的符字果真神威无比,连祝阴都无从挣脱。   祝阴被缚神咒镇住,恨得磨牙。易情寻了块石头大咧咧地坐下,拿袍袖胡乱抹了把脸,向动弹不得的祝阴咧嘴笑:   “你输了,师弟。”   被鸦爪和缚神咒锁着的祝阴艰难地抬首,却仍冲着他森然冷笑,显是不服气。   易情朝他扔小石子,“你让不让我进观门?认不认我作师兄?你不答应,我就在这坐着拿石子扔你,扔到你答应为止。”   小石子落在祝阴头脸上,簌簌地往下落。被降妖剑刻下的缚神咒锁住法力,他连一缕微风都运不起来。祝阴忍着怒,一动也不动,易情扔得厌了,问道:“你到底让不让我入观?”   祝阴很是嘴硬,阴阳怪气地发笑:“腿长在师兄身上,师兄若是想来,莫非祝某还能拦着么?”   话虽如此,他却银牙紧咬,险些将臼齿嚼碎。易情在心底估摸着,若是此时松了缚神咒,这小子恐怕当即会将他大卸八块。   微言道人攀着台沿费劲地爬上来,迷阵子先前一直倚着槐树打瞌睡,任他们闹得昏天黑地也不省得,这时总算撑开眼皮,起身慢吞吞地行过来。他们聚在巨大的鸦鸟旁,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言。   明明今日便是入观比试的日子,修士们却早跑了个干净,山门外半个人影也无,只余一地狼藉,符纸残屑、衣袍布片落了满地。   易情听罢他的话,却忽地从石上站起,前行几步,一屁墩坐在祝阴跟前。   他仰首问微言道人:“喂,胖老头,你也见过我宝术了,现在肯认我了么?”   微言道人踌躇了片刻,无奈地嚷道:“认,认!瞧你那混世魔王的模样,还有谁能冒得了文易情?”   白袍少年又转向迷阵子,迷阵子打着呵欠道,“大师兄回来便好。”却显是一副对他颇为无所谓的模样。   易情快活地哈哈直笑,他往后扑地仰倒,顺带拿降妖剑在困着祝阴的缚神咒上画了一记。流淌的电光止歇,祝阴身上的束缚倏时迸裂。三足乌松了爪,拍着翅沉重地飞起,巨翼笼在众人头顶,像一片墨色的阴云。   “天坛山,无为观——”易情躺在石台上,手脚疯也似的扑腾,向天高叫,“你们的大师兄回来了!”   祝阴踉跄着起身,若他还未遮目,旁人一定能瞧见他如同看傻子一般的眼神。他不再出手,只是嫌恶地掸了掸红袍上的灰。毕竟愿赌服输,他说过会让易情入观,认那小子作大师兄,便真会做到。   微言道人与迷阵子瞠目结舌,只觉这是场荒谬闹剧。纵使心有疑窦,他们却也只得将这被缚魔链捆着的白袍少年迎入观中。等了半晌,只见易情声息渐歇,不再同方才那般兴致高涨,只躺在台上纹丝不动,直勾勾地望天出神。   “喂,易情,怎么了?”微言道人拿履尖碰他,“不是要入观里瞧瞧的么?你离了这处十年,天坛山早变了个大样,老夫寻个时候带你转转。祝阴也不再拦你,你还瘫在这处作甚?”   易情的笑容却倏忽不见,捂着染血的肩头龇牙咧嘴起来。先前祝阴放出的凶魂在肩上撕了条裂口,他又一直绷着神,将疼痛抛诸脑后,如今心头陡然一松,却觉痛楚彻骨。   “哎唷,好痛!痛死我了,别说入观了,我如今爬不起来啦!”易情哇哇叫唤,惹得其余三人面面相觑。   微言道人赶忙蹲身,看他伤势,只见得皮肉翻卷,甚是可怖,当即叫道:“着实伤得不轻!迷阵子呐,你去住房里寻些布条、滇七来,老夫榻上还有只药蒲芦,里头还有些药酒…”   白袍少年却突地止了叫嚷声,摇头,道:“不必。”   胖老头眼都直了:“不必?”   易情煞白着脸强笑:“师弟背我去住房便好。”说着,他摊开手,了无生气地道,“我快没气儿啦,但只要有师弟香肩担一担,我便能好得了。”   祝阴方才站定,将身上的尘灰仔细拍去,听他如此一说,当即恶上心头,冷声道:“谁要背你?被一个妖物挨在背上,祝某心肝脾肺都似要染了恶气。”   “可我是你大师兄啊,这伤也是你打出来的,我嫌你还来不及。”易情道,“喂,祝师弟,你还记得无为观门规第十二条么?”   红衣弟子答道:“‘人道为先,仙道方全。师长之命,宜先从之。’”   易情扭过头,问:“是啊,你不是已认了我作大师兄么?”   “…是。”   “那我算得你师长么?”   祝阴按捺下心头怒火,“…算。”   易情得意洋洋地道:“那便好啦,你还在等甚么,将我背回去罢。”   他伸起两手,朝祝阴晃了晃,面色狡黠,像个不曾长大的顽童。比起天坛山下的端肃泥像,不知活灵了有千百分。   祝阴沉默了许久,面上隐约现出一点屈辱的神色。   他长长地吁气,最终还是在易情面前蹲下身来。 第十五章 血雨应无涯   青霄浩渺,幡竿梢没在茫白云气中。天坛山上水雾迷濛,缭绕的薄雾轻纱似的涌动在木楼间。   石阶上苔痕蜿蜒,一行人踏着露水徐徐而上。石阶后殿阁崔嵬,出檐投下一片森然阴影。   微言道人撑着寿杖,行一步便歇一刻,捶着膝腿气喘频频。红衣门生背着易情,慢腾腾地攀阶而上。   易情被祝阴背在背上,快活得像在骑着一只马儿,身上的伤也不甚疼痛了。三足乌蹲在他头顶,悠闲地垂头瞌睡。于是他左顾右盼,指着与十年前迥然不同的景色喋喋不休。   “喂,那处怎地栽了棵桃树?这玩意儿阴气这么重,树上常栖妖鬼,晦气!”易情嚷道,“想省下买桃木剑的银子,也不应这么省呀,道人!”   微言道人气喘如牛,嗬嗬地呼气,接不上话头,便将胀得同猪肝般发紫的面庞扭到一旁,不愿答话。他后悔让祝阴背这受伤的小子入观来了,十年未见,这厮也像多生了十张嘴巴一般口沫横飞。   道人不愿接话,易情便说得更欢。他张目四望,嘀嘀咕咕,“这儿竟建了幢谯楼,还有护法神殿,咱们怎么有这么多银钱来修这些楼阁?”   絮絮叨叨了一会儿,易情又往微言道人处嚷道:“道人,莫非你们这十年里在背地里干了些甚么黑心勾当,这才攒得这么多银子?”   胖老头一听,撑着寿杖冲上来抡他,“呸,呸!瞧你说的甚么鬼话!无为观从来清清白白,不偷不掠,踏实挣香火钱。你小子回来了,才算污了咱们观的门楣咧!”   易情撇嘴,微言道人道:“哼,瞧你那油炸猢狲样,没个正形儿。还不学学你师弟,瞧人家典则俊雅,举手投足都矜持恭敬,哪像你?一个从沟渠里蹦出来的泥猴!”   “哪里俊雅了?”易情回嘴,紧搂着祝阴脖子不放,把他颈骨搂得格格作响,“您瞧他驮着我时的模样,屈膝卑躬,活像只大王八!”   祝阴背着他,笑意渐深,忽地腾出一手猛然拽住他颈中铁链。易情被他倏地一拉,喉中紧窒,遂只能发出一道戛然而止的怪叫。祝阴莞尔而笑,道:   “师兄有伤在身,不宜多话,还是歇着为好。”   易情总算安分了下来,聒噪的嘴巴不再吐字,趴在他肩上喘气。这小子肩脊劲瘦,贴上去冰冰凉凉,如一块顽石,硌得身子发疼。   沿着石阶往上走,便到了东面的廊庑,金碧的琉璃瓦在日光中熠熠生辉,门前的八宝纹绣帘随风摇曳,像天女袅娜的裙摆。   祝阴没发话,背着易情走了过去。踏过槛木,里面是一间寝寮,却华美得过了分。云母挂屏,瘿木束腰八仙桌上锦帔如霞,里头是张雕璃龙凤的围子床,看得易情瞠目结舌。   “这…这是你们住人的地方?”易情失声叫道,“我睡在桥洞破席里的时候,你们居然能睡床?”   微言道人抹着汗赶上来,站定了后得意地挺起便便大腹。“是啊,羡慕了罢,贼小子!自从你师弟入观来后,咱们便门楣光大,跻身道家正流,香火钱源源不断,赶着来给咱们送银子的人能从山顶排到山脚!”   易情眉开眼笑地问:“所以这里真是个能住人的地方?”   “你小子说些甚么胡话呢!”微言道人道,“老大一张床摆在你眼前,你还辨不出这是间寝房?”   少年道士伸头去细看那围子床。那上头铺着水一般的真丝锦衾,仿佛一触便会如水波般柔软漾动。白柚划花瓷枕,青纱斗帐,比起那潮湿而漫散着土腥气的桥洞来不知好上千百分。   他拧结的心绪忽而舒开了,无为观成了大门派,他回来后再也不必过以前的清苦日子,宿水餐风。   易情拍了拍祝阴的肩:“成,师弟,把我放下来罢。我就在这床上歇歇,有闲了把伤药和饭食送过来便成,一顿要三碗白米饭,我吃一碗,我头上睡着的那肥鸟儿要两碗。”   他伸手摸了摸瘿木桌,却先摸到了一手灰。易情莫名其妙,看了看犹如明镜的桌面,又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不知是自己的眼睛,还是指头出了错。   祝阴却和气地微笑,“师兄在说甚么梦话?这处虽是寝房,却不是您的住处。”   “不是我的?”易情方才心底里还在偷乐,如今却懵了头,“那是谁的?”   迷阵子趿拉着布靴慢腾腾地走上来,将广袖一抖。一个雪球也似的白影从他袖中骨碌碌滚落,在锦衾上呜呜地细叫。那是一只雪白如玉的小兔儿,浑身却似氤氲着灵光。   “是玉兔的。”迷阵子懒洋洋地道,“它身子小,可常躲在我袖里也常嫌闷,咱们便也腾了间窄小了些的寮房给它。”   易情和蹲在头上的三足乌对视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里看出来艳羡与愤懑:连只兔子都过得比他俩好。   玉兔在锦衾间翻了个身,露出雪白的肚皮,满足地呜呜直叫。三足乌当即扑翅飞上,嚣狂地去啄那被养得毛光水滑的小兔儿,大叫道:   “这么大的床,竟留给一只只会躲在人袖里吃与睡的废物?世道不公哇!不公哇!”   几番啄弄,它啄了一口兔毛,玉兔委屈地蹬足,把它踢开,细声叫道:“在天廷上没啄够,又跑到这儿来咬我!”   易情伸手,把三足乌捉回,好奇地问:“是你的老相识?”   三足乌仍在忿忿出气,嘀嘀咕咕道:“是啊,老子早看它看得厌啦!以前在天廷里见过这废物玩意儿,这玩意儿是广寒里的玉兔,把捣出来的蛤蟆丸全偷吃了,还把桂树啃了个秃光,将广寒咬得坑坑洼洼。太阴星君受不住了,才将它丢下凡来的。没想到在这儿竟似个宝般的供着,哼!”   听它如此一说,易情道:“没事,消消气。神鸟,你且想想,连只懒货都能能住在锦绣堆里,无为观还不得修间金銮殿给您供着?”   乌鸦一想,此话倒是十分对,于是便也快活地大笑,飞到易情脑袋上继续敛翅歇着。   易情肩伤又在隐隐作痛,他抽了口凉气,扭头对祝阴说:“师弟,你不带我去我寝房,在这儿瞎逛作甚呢?”   祝阴却笑:“师兄方才回观,对观中不甚熟悉,祝某便想领师兄在观中四处观览。免得您觉得此处人生地不熟,四下瞎晃,借机半夜混入祝某寝房。”   易情阴阳怪气地道:“是呀,我估摸着我上茅厕时总会弄错地儿,会不小心在你床头小解。”他又望了一眼自己染血的肩头,道,“还有,恐怕你带我逛完一圈无为观,我的血都该流干了。”   红衣弟子道:“一点皮肉小伤,师兄且忍着罢。”   “我不明白,”易情道,“无为观里莫非是有千百座修得极好的阆苑瑶台,每一处都不忍得要我错过么?”   祝阴只是微笑:“祝某倒不是有心远绕,耽搁时辰,只不过大师兄的寮房在天坛山深处,要到那处歇息,需先将一路楼阁走遍。”   一行人重新出发,祝阴背着易情,易情头顶三足乌。微言道人呼哧大喘地拄着寿杖,拽着昏昏欲睡的迷阵子往前行。   这一群人拖泥带水地前进,路过月老殿,行到衍庆殿前,只见翠柏森森,清溪湛湛,一株巨大无朋的古松盘成硕钵。易情惊奇地睁眼,他在山门外百无聊赖地闲晃时听修士们说古木钵下埋着仙蜕,无为观有了香火钱后特地修了间宏丽大殿,用来供奉先人。   想必这处便是无为观如今的祖殿了,易情想着,圈过祝阴脖颈的两手恭敬地合十,朝那古木拜了拜,问。“这里是前代真人的埋骨处么?”   祝阴指着那钵状的古木根,道,“不,这儿是潲水桶。微言道人爱从东厨偷零嘴吃,吃剩的饭食便会偷丢在那儿。”   再顺着石阶走了段路,便能望见一片清池,池水澄澈见底,朵朵白莲盛放。易情一眼望去,只见池底沉着一枚大石,上刻红脸乌发的毕天君,手持神斧,威风凛凛,便问道,“这是斋醮用的真水池么?”   红衣门生摇头,“不,这是道人常使的洗脚塘。夏时天热,道人爱在这儿濯足,房里用过的热水也都一箍脑地倒进去。”   易情道:“…噢。”   经过一间金光粲然的大殿,祝阴说:“这是咱们的斋堂,也就是饭厅。”   行过挂着千百钟罄、香烟袅绕的广丽朱门,祝阴说:“这是值殿,饭后闲来无事可来这儿漫步,消消食。”   易情看了一路,也忿忿地将牙磨了一路。这群无为观中人过得比在天廷灵官还要滋润。他费尽心思回观里来一趟,便是怕师父同其余弟子在凡尘吃苦受累,不想人人都能饱食足衣,反倒是他活得丢人现眼。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碧树渐密,浓翠欲滴,他们似是行到了个僻静之处。琼楼玉宇被远远抛在身后,湮没在茫茫云雾里。   红衣弟子背着易情,踩过及膝的荒草,踏上泥泞的小径,来到了间破败的茅屋前。蓬盖被风雨吹飞了一半,柴扉如一颗将掉未掉的门牙。   易情抬眼,有气无力地问道:“这又是甚么地儿?是观里的马厩,还是茅厕?”   祝阴笑道:“这里么?”   “…这是师兄的住处。”   他背着易情走入屋里,卸货似地将易情抛进茅草堆。草堆有着雨水浸泡后的霉味,粗糙的草茎刺入伤口里。低矮的梁木被轻撞了一记,灰尘与蛛网如雨般簌簌而落。   “饭食和药晚些时候送来。”祝阴返身,在柴扉前驻足。刺目的天光映进来,将他侧脸映得霜白耀目,覆眼绫带艳红如血。“师兄见谅,您回来得突然,无为观还未来得及清扫寮房,您且在此落脚罢。”   “是不是待其余寮房扫完后,也不会给我住那儿?”   “师兄果真聪明伶俐。”   这小子笑得无一丝歉意。易情挥手,“行,行,你快滚罢。你这马儿骑得着实教我不顺心,看着便烦。”   祝阴笑意盈盈地带上将落的门扇,幽暗的屋中不多时便又回归一片死寂。   易情望着漏得星星点点的房顶,朽木在山风里咿咿呀呀地叫唤,整间茅屋摇摇欲坠。他抓起一大捧干草,盖在自己身上,抱着三足乌翻了个身。身上仍有些潮凉,但不一会儿便暖和起来。   “你觉得如何?”易情呓语似的对鸟儿说,两眼漆黑发亮,“这里往后便是咱们的新家。”   三足乌缩了缩脖,还未开口,易情便喜孜孜地道:“是不是还挺好?比桥洞里要睡得舒坦!咱们那时只有一条破席卷着睡,如今却有一堆干草!”   乌鸦也扁哑地笑了几声,旋着脑袋往上望去,“咱们有屋顶了,虽说只有一半儿!”   “我猜祝阴那小子住的是顶好的茅屋,等我伤好了,我就去偷他房上的茅草。”易情咧嘴笑道,满足地闭上眼,“嘿嘿,统统盖到咱们这儿来,咱们便有一整个蓬顶啦!”   “这么大的一间屋子,都是咱们的?”三足乌好奇地环顾四周。   “是啊,都是咱们的。”易情的鼻子都快要酸了,却忍着没掉泪,三足乌却在他怀里欢声叫道:“无为观这地儿还不赖!” 第十六章 血雨应无涯   易情昏昏沉沉地睡着。   茅屋低小,苫盖的蒲苇在山风里凄零零地飘动,清风与日影细碎地从茅草隙间落进来,在他头脸上洒下摇曳的金斑。   他用破布草草包扎了肩伤,抱着三足乌一歪脑袋便睡了过去。三足乌的身子滚热发烫,揣在怀里时像个小手炉。草堆虽算不得好睡,于如今的他俩而言却抵得过上好茵褥。   回观的这一趟折腾下来,他与三足乌皆精疲力竭。易情的宝术使得过了头,浑身棉花似的发软,一阖眼便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许久,浑噩之中,易情忽觉有人在解他的衣衫。微凉的指尖滑过肌肤,玉石似的凝滑。那手指轻捻慢挲,仿佛在弹拨琴弦。可不多时,那柔和的抚弄便化作尖利刺痛,针扎似的疼痛难当。   易情蓦然睁眼,猛然发觉自己衣衫半解。昏暗的茅顶下,一个人坐在他身侧,手捏银针,笑盈盈地向着他。一旁放着只铁盆,里头沸水蒸腾,白气袅袅升起。   是祝阴。   这小子红衣艳丽,犹如一片丹枫叶落入这低狭茅屋中。红绫覆住了双目,因而无人能从他目光里望清他隐秘的心思。祝阴温和地向他一笑,手中银针泛出霜凉寒光,亲热地唤道:   “大师兄。”   一睁眼便望见这小子的面容,于易情而言宛若当头雷轰。易情勉强笑道,“师弟,你莫不是要去茅房解手,却行错了路,误跑到这儿来了罢?”   他又将目光落在祝阴手中银针上,“你拿这玩意儿做甚?给我在贴身肚兜上绣花么?”   祝阴微笑:“先前祝某不是说了么?会给师兄送来伤药饭食。可师兄伤势颇重,得先将伤口缝上,方才敷得药。”   易情心中生出一点不祥的预感,叫道:“不必,不必!我自个儿来!”   可祝阴已先一弹指,劲风呼啸而至,如巨爪般将他在草堆里牢牢钳住。祝阴拈起铁针,穿好桑白皮丝,笑吟吟地伏在他身上,针尖刺上他的肌肤。   刹那间,易情猛地一颤,浑身如遭电劈,冷汗倏然而落。   “我…我入你娘的……”易情喘着气,叫道,“你刺的是哪儿…根本不是伤口边!”   方才祝阴刺的是他上臂,比起肩伤不知偏了多少。   祝阴偏了偏脑袋,道:“唉呀,祝某是瞎子,看不见,刺偏岂不是理所当然?”   易情嚷道:“那你就别替我缝伤,我看我真得死在你手里!”   祝阴却不理会他叫嚷,将他按倒,开始细致地缝线。这小子虽双目不视物,每一针却也落得极准。针尖刺破皮肉,铁针蛇似的在身躯中钻动,易情痛得攥拳,汗流浃背。   待缝罢伤口,他已累得虚脱。祝阴给他贴上收口药,又摸了摸身侧,取出一只大药葫芦。   “这是甚么?”易情看那药葫芦眼熟,便喘息着问道。   祝阴说:“里头是微言道人的灵药,滴上一滴便能令重伤痊愈,药到病除。”   易情默然无言了片刻,道,“那是不是只消滴一滴药酒,我这伤便能好?”   “师兄说得不错。”   “那你还给我缝甚么针?你就是诚心想弄死我罢!”易情冷笑,蹦起来一把揪住祝阴,方才给伤口缝线实可痛得他死去活来。这瞎子笑容可掬地望着他,面上无一丝愧色。   祝阴讶异:“唉呀,师兄真是聪颖过人,一下便看穿了祝某心思!”   易情忽而觉得与他说话甚是疲惫,叹着气松开他衣襟,将身上衣袍理好裹上。   小师弟俯过身来,毫无歉意地向他作揖礼,亲热地道,“对不住呐,师兄。”   “你向我道甚么歉?”   “今日师兄身上新添的伤,大抵都有祝某的一份功劳…”祝阴忽地改口,“不对,是祝某的罪过。”   易情无言,半晌才道:“你还是别向我道歉了,光是瞧见你这张脸,我便心头郁结。”   他扭过脸,不再看祝阴,似是在生闷气。祝阴静静地坐了片刻,一片昏暗里,易情的侧脸瓷一样的发白,蓬草间落下的细碎天光映在他面上,勾勒出月牙似的莹润光华。   那张眉清目朗的容颜被人镌刻、描画在石像版画之上,祝阴曾用指描摹过千百回,深深铭刻在心底。方才趁易情昏睡之时,他也悄声抚摩过那张面孔,指尖仍残存着肌肤的暖热,与他想象中的所差无几。   祝阴忽地撩起红袍下摆,靠近易情身边。易情斜睨了他一眼,火急火燎地挪开。祝阴却不依不饶,俯近身子,状似亲昵地问道:   “…大师兄……”   易情戒备地道:“甚么事?我的乖儿,说来听听。”   “师兄…”祝阴轻声道,“是妖物么?”   易情心头一紧,不自觉地摸上颈中缚魔链。沉默片刻,他扭头笑道,“你怎地总揪着这问题不放?”   祝阴轻笑,徐徐道:“这十年间,祝某杀过两万三千五百零二只妖魔,对污秽之物最是了如指掌。”他顿了一顿,道,“师兄的身上…似是有它们的气息。”   白袍少年一言不发,可望向他的目光里已染上重重警戒。   “大师兄不说话,那便是默认了么?”   易情道,“我没否认,也没承认。”   祝阴似是未得到自己所期望的答案,面上掠过一丝失望。他站起身来,在矮狭的茅屋中缓缓踱步,话锋一转,道,“师兄,我同你说个故事罢。”   他的声音轻而低,似有着一分几不可察的哀婉,易情仰首望着他。   红衣门生道:“从前,朝歌里有个小瞎子。他出身平平,爹靠给势家做短工糊口,娘亲是绣娘。他虽瞽目,双亲却待他极好,不曾有过冷落苛责。但他毕竟是个瞎子,不大能替家中谋生计,便只能在田间闲坐,去山间摸些野菜。”   “道旁常有符师来往,有些符师常雇乞儿去圣山探洞,寻道法仙遗,他便去做他们探洞的狗,混在符师们身边习字,久而久之竟也能凭土版上的凹凸笔画读写。”   “后来天下遭逢饥馑,家里的米缸见了底。小瞎子的爹再也寻不着东家,娘的活儿也来得少。小瞎子腹中常日空空如也,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一日,他突而对爹说,他要去做符师。荒年里的修士最为受人崇敬,他也要靠给人画符来挣得一口米吃。”   祝阴的语调恬淡,易情的心却倏然跳快了几分。祝阴说的是自己的事么?   “然后呢?”易情问。   “小瞎子按着符师们教他的法子择时涤净身子,画了消灾符、致雨符,这种符箓的密字、仪礼最为繁琐,若是寻常人画,还会耗损元神,甚而减寿,因而昂贵而受人欢迎。”   红衣门生仰起头,回忆似的呓语,“他费尽千辛万苦,总算画得一副符箓,他本以为能靠这符纸卖得几个钱,给爹娘换口米吃,不想他画出来的——不是消灾符。”   “——是召鬼符。”   易情浑身一震。   祝阴依然浅浅地微笑,笑容仿佛一张脆弱的纸面,盖在他脸上。   “符师们怎么会好心教他画出抢自己饭碗的符箓?所以打从一开始,他们便不曾教过那小瞎子正确的密字。那瞎子本以为自己写下了消灾咒字,可却以咒箓唤来了厉鬼。”   “那一夜,寒风侵肌,血染街衢。厉鬼从符箓中显形,肤裂如枯木,爪利若利刃,将他的爹娘啃咬、抓扯得支离破碎。小瞎子恐慌至极,街上腥气盘萦,血泊连成一片,他没命也似的拔步狂奔,厉鬼在身后穷追不舍。”   “他逃到了怀州城外,回首时,只嗅得一路淋漓鲜血之气。厉鬼呼啸而至,将无数州民开膛破肚。幢幢鬼影进逼,他慌不择路,逃到城外的槐树下。”   易情的心似是提到了嗓子眼。祝阴平静地叙说着:   “在那里——有一尊石像。小瞎子走投无路,被厉鬼们逼至石像旁。獠牙利爪渐近,鬼怪口中低吼,将要把他也扯得四分五裂。”   说罢这些话,祝阴忽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似是已然溺于过往。易情等了片刻,禁不住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祝阴笑盈盈地道,“他得救了。”   “…得救了?”   “小瞎子躲在石像旁,瑟瑟发抖,却发觉那来势汹涌的厉鬼在石像面前惶然退却,僵持了片刻,便又似潮水般退去。也不知是那石像上刻了驱邪宝箓,还是那本就是个蒙神明庇佑之物,教群鬼不敢上前。”   “他躲了两个时辰,总算敢从石像后爬出,用满是鲜血的手去摸石像基座上的像铭。然后他总算知晓——”   “——那是天坛山无为观首徒,文易情的石像。”   祝阴淡笑,背着手俯望着易情,语调却似是不再锋锐,平添了几分轻柔和顺。   “师兄,你知道么?祝某早在许久之前,已将一片丹心奉予了师兄。”   易情愕然地望向他。   “所以,师兄。”祝阴虽在微笑,笑容里却似裹挟着一丝悲哀,“祝某希望你决计不是妖鬼,希望你对祝某与道人所言无一丝虚假,全然发自真心。”   “我希望您是…真正的文易情。” 第十七章 血雨应无涯   翠木葳蕤蓊郁,碧草细软如丝,无为观里终年云缭雾绕,目之所及皆是飘渺云气。   两个人影从石阶上缓步而下,红衣弟子背着手,不疾不徐地走在前头,一抹鲜红在云雾中格外刺目。   易情捂着肩伤,小心地跟在后方。他将呼呼大睡的三足乌放在草堆里,随着祝阴一齐出了茅屋。   “师兄,请随我来。”祝阴回首,将手伸予他。   “要去何处?”易情盯着他的手掌,道,“我伤还未好全,便要被撵着四处跑动,着实太劳神了些。”   祝阴笑道:“这一日来真是对不住,累着师兄了。只是祝某十分想领师兄去一处,若师兄太过疲惫,祝某可再背师兄一程。”   说着,他便俯下身来。易情想了想,觉得便宜不占白不占,便翻身上马似的跃到他背上,两臂环过他脖颈,叫道:“驾!”   红衣弟子配合地学了一声马嘶,回首莞尔而笑,那笑容清清浅浅,似是池中泛起的细小涟漪。易情也向他咧嘴笑了一笑,忽而想起他看不见,便遗憾地敛起笑意。   祝阴背着他缓缓走下石级,雾气犹如轻絮,在削峭翠嶂间流淌。古槐苍松在云海里浮沉,殿阁似被烟水笼上白纱。先前行过的毕天清池、护法殿、谯楼重新展露眼前,他们步入蜿蜒的石径,往幽深处行去。   易情伏在他背上,思绪万千。他回想起祝阴方才在茅屋中所叙之事,那是一番发自肺腑的倾诉么?祝阴对妖魔极为厌恶,对文易情似是极为谙熟,满心敬爱。可这小子可曾想过,万一他崇敬的大师兄是个妖物,他心中又会生出甚么想法?   革靴踏过茸茸碧苔,脚步声回荡在空廖山中。拨开带露的草叶,一间清寂院落倏然现于眼前。虬曲木根盘结成门楼,藤蔓细腻地勾勒出松鹤长春图。   祝阴背着易情穿过门洞,来到杉木槅子前,将他轻轻放下。   推开槅扇,里头飘出清淡的龙仙草香。易情随着祝阴踏上被扫得一尘不染的竹木板,架橱里摆满粘着细木杆的卷轴,每一束上都似是写着文易情的名字,里面约莫是写满了关于他的异话、神迹。   这是一间书斋,架几隐在清寂的阴影里。墙上贴满了画绢,有些已然泛黄,却被抚得平整,无一丝褶皱,画的都是文易情明秀的眉目与笑靥。神龛里尽是他的涂金泥像,挨挨挤挤地摆着,模样各异,却憨态可掬。   日光从直菱格里淌进来,微尘在空里如金鳞般烁烁发亮。易情心头如雷响震,被蛊惑了一般浑噩地踏上木廊。竹板在脚下吱扭儿叫唤,他仰首环顾,只觉昏眩,这屋中的一切都与他密切相关,入眼的尽是他的名姓、画像。   祝阴在他背后负手而立,静默良久,过了许久方才开口:“师兄可知这是何处?”   “…不…不知。”易情仍沉浸于惊愕之中,支吾着道。这书斋的主人看来甚而比他还要了解、深爱着自己,每一处布置都极为用心细致。   “这是祝某的书堂。”祝阴轻笑道,语调中满是怀恋,“祝某得上天坛山后,便搜罗了一切书着师兄事迹的卷册、图画,师兄既已上天廷,祝某便将这些物件留作个念想。”   易情张口结舌,“可我…”   他垂首望着履尖,“我德薄才疏,并未立得甚么惊天功绩,这世上有能之辈甚众,何必将我立作榜样?”   祝阴平静地微笑:“师兄不必妄自菲薄。您若不是铸下了震撼寰宇的神迹,紫微宫又怎会在您年纪轻轻之时便将您迎入天廷?”   步入天廷者分为二类,一类是潜心静修千百年,悟得道果,飞升成仙,另一类是立下不赏之功、惊世之绩,震动天地,便得列位仙班。   文易情属后者,可却鲜少有人得知他立下的神迹为何。话文里将他的经历吹得天花乱坠,却无一人有半点实据。   祝阴前迈一步,步至易情眼前。竹木板格格作响,易情愕然抬眼,只听得红衣门生道,“师兄…可否再回答祝某的几个问题?”   这小子先前便频频向自己发问,审逼犯人似的。易情道:“你倒是问上瘾了。那要看是甚么问题了。”   “师兄当初究竟铸下了何等神迹?”   “…你猜。”易情只背着手,朝祝阴调皮地笑。   祝阴似早已预料到这答案,也随着他和气地笑,“这问题不答也罢,可下一个问题却是要答的。还望师兄如实以对。”   “请说。”   “师兄真是传闻中的那位‘文易情’么?不会有假?”   易情笑了,“这天底下‘文易情’只有一人,那便是我,无人敢顶冒。”   祝阴听罢,冁然一笑,眉关舒开,仿佛就此卸开了心头沉枷。“最后一个问题,师兄今日…可会怪罪祝某?”   眼前仿佛掠过今日种种,易情想起这红衣弟子在三清殿后身裹狂风,将他摔得口吐血沫时的光景;想起祝阴手持沙链,将他自重重云天中狠厉拖下的模样;想起这厮将他牵狗似的丢来甩去,从葫芦中倒出凶灵来剜杀他一回的时候……这一日以来,他仿佛就没得在这小子面前顺心过一刻。   可一抬眼,便能望见祝阴在他面前宁静却惴惴不安地微笑,这小子微垂着面,秀眉难过地蹙在一起,心事重重,口里吐出轻轻的叹息,似是在懊悔。满屋书卷画像围在他俩身后,竟似是有些耀目。易情心中的怨忿之气七扭八拐地打着旋,一开口却先说了一句:   “…不怪你。”   他可是神仙,神仙不会同凡人计较,哪怕是关切生死之事。   祝阴深吸一口气,一瞬间光彩满面。他颤着手抚上覆眼的红绫,喉头哽咽,仿佛喜极而泣。易情有些看不下去,便道:   “算啦,今日算得我不好。离观十年,不曾同你们通过书信、打过招呼,便急着要翻墙入室。你将我当成贼子歹人,倒也在我意料之中。”   易情违心地挠了挠头,“我回观来只为看师父、弟子们过的日子好不好,往后你少折腾我些,咱们相安无事地过日子便成。”   “是。”祝阴笑逐颜开,“今日是祝某有错在先,有眼不识泰山。往后师兄尽管使唤祝某。祝某愿为师兄赴汤蹈火。上刀山剑树,在所不辞。”   在这之后,祝阴便忽而变得亲热情切,牵着易情的手问长问短,从他呱呱坠地问到他荣登天磴,自金光九天问到阴曹地底。这师弟对文易情的一切如数家珍,看来是真心喜爱,易情不愿拂他的心意,于是能答便答,不愿说的也打着哈哈过去。   红日西斜,云霭犹如火烧后的残烟,赤红艳丽,布满天际。易情恍惚地从书斋中行出,看久了斋中绘着他身姿样貌的写照画,他一时头重脚轻,神思忽忽。   祝阴站在槅子前,向他遥遥摆手,笑语盈盈:“师兄,慢走。祝某还要在此拾整,便暂不送师兄一程了。”见易情驻足回首,他又关切地道,“莫非师兄腿脚依然不便,要祝某再将您背回?”   易情摇手,“算了,算了。”他先前本想气这小子一遭,这才将祝阴当马儿来骑。可对上一个对他百依百顺的好师弟,他却又于心不忍起来了。   望着易情的背影渐隐没在山径尽头,如血残阳在祝阴面颊上覆上薄红。他静默伫立片刻,和柔笑意却倏尔不见,只余一片阴冷。   林叶沙沙摇动,从石廊的阴影里忽而转出一个人影。   那是个怀抱玉兔的道袍门生,一对眼懒洋洋的,眼皮耷拉着,呵欠连天。正是观中的迷阵子。   迷阵子问:“大师兄走了?”   祝阴说,“已走了。”   听罢这话,迷阵子踏上书斋的竹木板,困倦地环视着室中景象。他摸了摸架橱上的卷册,从束条上扒下一层纸糊来,那卷册上的字儿顿时改了个样。从《文易情升天传》变成了《文始真经》。   再将贴在架橱上的麻纸画一扯,迷阵子将它们叠成厚厚一摞。这些字画是他听了祝阴的吩咐,临急临忙下山去买来的,五百文便能买上好一叠,使完后卖回去也还能换几个钱。   待清扫罢了,书斋中再无一丝有关文易情的痕迹,变回了寻常藏经阁的模样。迷阵子打着呵欠,劳倦地道:   “祝师兄,往后你要借用师父的书斋,便自个儿打扫好啦。总将我使唤来使唤去,我虽懒得生气,却也会有脾气的。”   红衣弟子笑意蔼然,“劳烦你了。”   迷阵子又道:“方才我在大师兄的茅屋旁打瞌睡,又浑浑沌沌地跑到了这儿来,只隐约听到了些你俩说的话。祝师兄口中所说的那‘小瞎子’,莫非指的便是自己?你先前是全家遭了厉鬼屠戮,上了天坛山来求道?”   祝阴笑道:“你猜。”   困倦的门生道:“可我先前听微言道人说,你并非天生目盲,还出身显贵,椿萱并茂。”   “这话不错。”祝阴笑吟吟地说。   迷阵子勉强撑开眼皮,沉默良久,总算发问,“祝师兄,你方才对大师兄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比划,定定地望着祝阴。   在浑浑噩噩之间,他似是听到了祝阴与易情在欢声交谈。那素来傲气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祝阴竟会温和发笑,对着大师兄轻言细语,仿佛心怀无限眷恋。   那些言语情真意切,不似虚伪之辞。因而迷阵子才会觉得疑惑,眼前这人究竟如何看待大师兄?是真已不再怀疑易情身份,解开心结,将他奉若神子,还是依旧心存芥蒂?   祝阴上前一步,握住迷阵子两手,将他十指捋直。   “假话占了十分。”   红衣门生笑容可掬,“真话,一句也无。” 第十八章 血雨应无涯   易情在无为观暂且安顿了下来。   他年少成名,早已步入过天廷,面见过北斗之尊,如今再让他在凡世修道,着实有些委屈。于是他也不学那俗世弟子的修炼法门,成日念道诀、炼金液,力钻三千八百道,而是在清江旁甩一条细竹垂钓,削了骨哨在山阴处胡乱吹奏,悠游自在。   虽说一日的大部分时候里他都在无所事事,他倒也过得足衣饱食。因为每当到了膳食时分,总会有一只小小的木托放在茅屋前,其上放着饭食,约莫是祝阴或迷阵子送来的。   在无为观中闲逛了数日,易情发觉这里清寂得过分,似是除了他见过的几人外便无其余弟子。无为观明明在凡世里闻名遐迩,每回入门比试山门前也都列起长龙,可真正的门生却寥寥无几。   这一日,易情闲晃至古松祖殿前。但见眼前参天古木林立,贞枝肃矗,厚叶浓荫。一片苍翠幽色里,一个肥硕的身影正伏在虬曲松根处,扭动着臀,挣扎着叫道:   “救命,救命!”   看起来这人是被那卷曲成钵状的松根卡住了身子。易情不紧不慢地上前,扯住那人下袴用力一扯。微言道人惊叫着跌了出来,肉球儿也似的在地上滚了一滚,手里仍紧攥着只烧鸡腿,满面油光。   微言道人挣扎着站起身来,一张老脸已然火烧似的发红,他把松垮的下袴提了一提,拍了拍身上灰土,将烧鸡腿藏进拂尘里,轻咳了一声道:   “文易情,你小子怎地在这里?”   瞧这老头儿极力掩饰窘态的模样,易情在脑后叠着手,笑嘻嘻地道:“我还想问一问,道人为何在这处呢。”   他记得上回祝阴背着他走过这祖殿,说那虬曲成碗状的松根里藏着许多微言道人吃剩的零嘴。看来是这胖老头嘴里寡淡,便又上这处来偷吃,却不慎被松根卡住,只得狼狈地大喊救命,直至被他扯出了。   微言道人清了清嗓:“这里是续道统、祭祖师之处,老夫时常要来扫香灰,在这儿倒不奇怪,你来才奇怪咧!”说罢,便拿那对被挤在横肉之中的小眼瞪视着易情。   易情问:“我也是观中弟子,来这儿有甚么奇怪的?”   胖老头恼道:“你这泥猢狲!十年前你上树掏了鸟儿,在祖师殿旁堆起松枝生火,把咱们的道场烧了个精光!你小子满腹坏水,净做恶事,老实交代罢,你来这儿究竟想做甚?”   少年道士笑了一笑:“正是无事可做,我才踅到这儿来的。”他一露齿而笑,琐细的天光碎金似的落在身上,望着熠熠生辉,竟似泛着灵光。微言道人想起他曾是天廷灵官,心中竟生出一点面见神明的敬畏感,不由得瞧得愣了。   两人踏着青石板,在松林中漫步。碧色接天连地,翠针云聚,犹如女子松蓬鬓发;鸟啼宛转,脆如清露坠池。林中清幽冷寂,他二人漫步于渺渺云水间。   一面走,微言道人一面紧张兮兮地偷瞄着与他并肩的这小子。兴许是化神的效用,十年未见,这小子的样貌竟和十年前所差无几。   犹豫了片刻,微言道人开口问道:“易情呐,你是为了甚么而回来的?”   “嗯?”   “天廷里能享尽安富尊荣,千万修道者耗尽寿元心力,便是为了得步天梯。”微言道人挠着肚皮道,“咱们这儿看着虽光鲜,却也过得清苦,你还特地跑回这儿,着实不值哇。”   “为何不值?这里怎算得清苦?”易情道,“我待在这儿能衣食丰足,比在外头游荡、睡破桥洞不好上许多?何况……”   他说了一半,却又如鲠在喉。微言道人还能记得起他俩之间的那个约定么?十年前,在那个细雨连绵、天光黯淡的日子里,他背起行箧,踏着豁口的步履踩上泥泞的山径,在重重白雾间朝着无为观低狭的荆梁屋挥别。   那时的他尚且轻狂年少,临别时对守驻在榕树下的那个苍老身影放声高喝,说他定会回到此处,哪怕是要遭千难万阻,受吞饮融铜之苦。   “怎地了?你想说甚么话?”微言道人不解地偏头,易情却只是一笑而过,闭口不言。   “话说回来,老夫是没想到哇。虽说你是从天廷里跌下来了,日子过得落魄,可能登上天顶本就是件稀奇事。许多势家都想从你这儿探问究竟如何才能升天咧!”微言道人搓着手,眼巴巴地望着他,“如何,易情,你肯同老夫说说其中奥妙么?”   他们二人走在松径上,四周树色青郁,碧草萋萋。易情笑道:“道人若想得知,易情定会倾囊以告。”说着,他便踏下青石板,拣起枯枝,在一旁的泥地上比划。   “道人可知修道果同铸神迹的区别?”   微言道人摸了摸脑袋,冥思苦想了半晌,最终还是沮丧地嘟囔道,“老夫…唉,在这山中深居简出,着实不大明白呐。”   易情在泥地上画了一条曲折长线,“升天有许多途径,最寻常的一种便是修道。而修道人又分许多派别,有服食炼丹,以柏实、菖蒲等物坚固自身的,亦有健体强身、调四体气理,积德行善、忠孝为本的。”   “《太上感应篇》道,‘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若不为他人立善,也需立己身善。”易情扭头问道,“道人,您觉得立善之人最需耗费的是何物?”   胖老头儿抚着层叠的下巴,若有所思道,“约莫是诚心罢?咱们这些修道之人,为了能心宜气静,成日里睡冰石床,喝西北风,守贫刻苦得很,寻常人定捱不过十天!”   “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完全对。”易情笑道,“答案是…光阴。”   “光阴?”   易情拿手中枯枝敲了敲方才在泥地上画出来的长线。“凡修道者,不论使上多少法子,要结成道果,少则百年,多者逾万年。若是寻常人,百年便会寿元终尽。要在大限终至之前修得善果,着实可称为登天之难。”   微言道人听了,不住点头。   “可铸神迹却不同。”易情在地上又画了道陡峭的短线,道,“只要一朝铸得,便有升天之机。既有耗费百年、几十年之人得上天磴,甚而有一宿便铸成神迹的人。”   “甚么叫神迹?”微言道人像个求教的徒弟般虔心发问。   “意即寻常人不可达的伟业。禹息土填洪,羿箭毙十日,移山填海,绝地天通,即为神迹。”   微言道人悚然,浑身战栗,叫道:“这…这……寻常人怎可能做到!”   易情两手支着枯枝,眉飞眼笑,“正是因为寻常人做不到,才叫神迹,不是么?”   胖老头儿哑然。的确,若是铸神迹是件稀松平常之事的话,又怎能将其与步上万年道途相提并论?   “可…可老夫心里又生出了些疑问。”微言道人急忙道,“咱们修道之人,若是修到了临证真成仙之时,大多有覆海倾山之能,那不也算得神迹么?”   “不大一样。”易情淡声道,“认定神迹的不是天廷,而是凡世。只有福泽众生、天底下的人皆喻晓其功绩者,才能算得‘铸成神迹之人’。只有流传开来的异话才能算得传说,人心归向之人才算得英雄。”   换言之,便是要做得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才算得铸下神迹,得有天仙相迎。微言道人忽如醍醐灌顶,他想起朝歌里卯足了劲儿修宏丽塔阁的势家,有人拔足迈向杳无人烟的荒野,有人宣称要炼出能使天下人长生久视的丹丸……原来修士们近来对功名的角逐与趋之若鹜,皆是为了升入天宫。   易情拿枯枝点着泥地,唉声叹气道,“唉,本来正儿八经地走道途直至升天成仙,确也是件神迹。可近来势家盯上了铸神迹这条短径,总想着造出惊天之举,好得步金光大道。天下修士人人急功近利,成日钻营如何创得神迹,岂不是南辕北辙?”   微言道人抚着白须,咧嘴嘿嘿道:“别说啦,非但是方入道门的小修士,连老夫也十分心动呐。喂,易情,依你小子看,老夫要创得甚么神迹,才能得天上神仙的青眼?”   白袍少年笑道:“若是道人,可以试试将天底下的零嘴儿偷吃光,说不准太上帝在天顶上看得快活高兴,能封您一个食神的位子。”   胖老头儿朝他啐了几口,伸手去扭他面颊。“哼,净说瞎话!”   “这倒不算得瞎话。入了天廷后,还得看太上帝心意,瞧他封您做甚么官。若是他瞧您不顺眼,还会把您一脚踢下来咧!”   易情闪身避过,又垂头望着泥地上的划痕,嘴角噙笑,似在沉湎于过往。微言道人忽而微怔,文易情似是已与升天前的那个顽童大相径庭,身上多了几分沉实之气,变得犹如慈悲俯瞰众生的神明。   刹那间,微言道人心底里又忽而生出些微疑惑,寒意有如藤蔓攀上脊梁,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既然神迹需昭显于世人,让万民震动伏拜。   ——为何他们都不曾知晓文易情铸下过何等神迹? 第十九章 血雨应无涯   微言道人还欲开口再问,却又抿紧了嘴巴。   他瞧易情这副总漫不经心的闲散模样,怕是问到在天廷的事时,这小子又会打着哈哈蒙混过去。易情似是不愿说他十年前在离开无为观后究竟做了何事,才得升天顶。   胖老头儿想了想,忽地伸手用拂尘点了点易情颈中的铁链。   “喂,易小子,老夫还有一事想问你。”   易情眨巴着眼:“道人请讲。凡是不涉禁制的,弟子定会尽数相告。”   “老夫认得你颈上的缚魔链是天廷灵鬼官所造,传闻能断绝一切术法。”微言道人狐疑地打量着他,“可你为何还能用那叫‘形诸笔墨’的宝术?”   这小子非但能用宝术,且还使得顺遂之极。微言道人简直已经开始疑心灵鬼官都在造些伪劣之物,还在追寻罪徒时看走了眼,顺手给这厮拴上了铁链。   白袍少年听罢,忽将颈中铁链一扯,往微言道人腕上捆去。   微言道人初时还对他举动颇为惊奇,可铁链上身的一刻,他忽觉身躯沉沉欲坠,犹如巨岳轰然压落。一时间,他气短力竭,连手指都难以轻颤。与此同时,身中灵气止遏,枯竭焦渴。   这是缚魔链的力量!   年迈的道人一惊,这铁链仅是触及肌肤便有如此强横的封禁之力,定是天廷所铸无疑。微言道人喘着粗气望向易情,疑窦更深,这小子明明被铁链锁着,可为何能使起宝术来易如反掌?   见他喉头滚动,似是有话要说,易情嘻嘻一笑,收回铁链,“道人请看,这缚魔链货真价实。”   “既然如此,那为何…”   易情恬不知耻地插手,“因为我厉害!”   微言道人无言以对。   白袍少年仍在得意洋洋地吹嘘:“我可是天廷里最厉害的神仙,虽说缚魔链确实封了我的宝术大半,可要写画些小玩意儿还是成的。”   “哼,你就吹罢!”微言道人笑嗔道,伸拂尘柄去敲他脑袋,却不知觉间将方才的发问抛诸脑后,“你是个甚么德性,老夫能不清楚?你个猴娃,才上天廷十年,便能称霸天宫?何况,你既然得在那儿做大王,还回来作甚!”   易情捂着脑袋道:“这不是对您甚是想念,就大老远地奔回来了么?无为观建观时择的是山拗高处,是块福地,我就知道这儿总有一日能兴旺发达,天廷都抵不上这里的纷靡华丽!”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微言道人的神色忽而有些古怪。   胖老头儿将易情扯过来,揽着他的肩悄声发问,“喂,易情,在你看来,这儿算得堂皇富丽么?”   两人极目远眺,只见得雾气渺然若纱,碧空澄湛,山影如天幕上深沉的巨大豁口。殿阁灰瓦层叠地列在山间,鳞次栉比。白如璧玉的石阶、朱红的槅扇、黑底灿金的牌匾…一切都光洁似不染纤尘。   比起往时那一方小小的屋舍来,不知要宏丽了多少分。   易情将手背在脑后,道:“这处有碧瓦朱甍,丹楹刻桷,弟子哪儿还能寻到更好的落脚之处?”   微言道人却长叹:“你只见其光鲜,却未发觉这处不过是个空壳。”说着,他便颤巍巍地走上前去。易情不解,却也紧随其后。沿着青石阶走了片刻,两人行到灵官殿左近。   只见得胖老头儿伸出寿杖,往空中轻轻一叩。白雾摇荡,山影泛起涟漪。崿嶂般的殿阁忽如缣帛上的墨画般摇曳,执鞭怒面的监坛神像消融于空。   白袍少年看得瞠目结舌:“…这…这是……”   眼前那秀美都丽的风光景象,竟是一派幻景!   微言道人收了寿杖,摇头晃脑地接过他的话头,道:“这是…障眼法。”   易情无言以对。他前迈一步,伸手向白雾间探去。指尖拂过爽凉山风,将靡丽幻象撕裂。顷刻间,四周嵯峨翠嶂如波漾动,阁宇回廊碎成粒粒雪沫,散在满地槐花中。   撕裂的幻景后是空灵悠远的苍山,几间摇摇欲坠的茅屋倚靠在一起,灰败而死寂,与他十年前离开无为观时所差无几。   胖老头儿站在他身后,从袖里取出方帕子不住抹汗。易情往旁瞥去,只见几株豆槐树上贴着微言道人画下的符箓,书着“负阴抱阳,幻而不幻”的密字,是微言道人常使的障目咒。   “……观里不是已香火旺盛。千万人挤破了脑袋也要拜入观中么?”沉默良久,易情艰难发话道。   “嗐,那些名声都是咱们吹出来的!”微言道人忙道,“前些年道门百流争锋,咱们观中一片败井颓垣,被人瞧不起,于是老夫便画了些幻法符,在观里布阵,撑撑门面!”   易情斜眼睨他,道:“怪不得你们入门比试不敢收弟子,怕是人家进来一瞅咱们这荒败景象,就该连夜卷铺盖逃了。”   微言道人只是嘿嘿地发笑,抹着额上如雨汗珠,“你别瞧玉兔那儿雕梁画栋似的,其实都是幻法,墙上贴了墨箓,撕下后便会显出原形……”   看来这无为观看着虽富丽光鲜,里头却人人住着低矮茅屋。易情忽而心头畅快,却依然不解:   “既然你们依然过得如此清贫,又哪儿来的这么大名气?就算是吹得天花乱坠,可若无实据支持,恐怕也没法传到朝歌中人人皆知罢?”   胖老头儿神秘地凑近他耳旁,低声道,“是因为祝阴。”   易情的神色瞬时变得有些难看:“祝阴?”   “祝阴那小子身拥两种宝术,朝歌世家里的符师都难以抵敌过他的一枚小手指头!若不是祝阴次次将上门找咱们茬的修士打了个屁滚尿流,咱们观早该完蛋啦!”   微言道人讪笑道,“还有,虽说咱们声名远扬,能趁此收取钱财,赚个盆盈钵满,可你师父却不许。你师父兴许是觉得修道之人当清心远欲,于是咱们也只得过这贫苦日子了。”   说到此处,他忽而一拍脑袋,高声叫道:“对啦,易情,老夫险些忘了一事!”   “甚么事?”   “你回来后,还不曾面见过你师父呢!”微言道人嚷嚷道,“你师父这段时日该出关了,你久别无为观未回,也该同她见上一面!”   话音未落,胖老头儿耳边便忽而传来格格震响。   仔细一瞧,只见得易情忽而面色如纸煞白,浑身抖如筛糠。那“格格”之声正是他上下齿列碰撞的声响。   易情眼神游离,两股战战:“我、我…我……能不见师父么?”   微言道人恼道,“说甚么蠢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天穿道长做了你这么久的师父,你早该当祖宗一般供起来!”   “可…”易情话说了半截,便忽而心闷气短。他恍然间想起那些在无为观中的光阴岁月。细碎的雨针将天地连绵相织,素丽的女子着一袭雪衣,手持罗伞,在晴蓝的山色里静静地凝望着他,目光悠远而宁静。   他的师父天穿道长,是天下修士最为景仰之人。她的宝术举世无双,可却鲜少有人得知,她无心无情,无求无欲,一颗心如雪砌冰雕。   易情怕极了她。只因施展墨术生疏,他便被师父用伞尖拂了个骨断筋折。他又生性顽皮,爱惹祸,师父有时罚他一日夜水食不进,闭门静思,有时将他打得鼻青脸肿、面庞肿得猴头也似。   微言道人不知他心中所想,拿拂尘柄敲着他脑袋。“别支吾了,你总归还是要同她见上一面的。你去后厨那儿看看迷阵子是否要帮手,给你师父送些出关的食水去!”   听罢微言道人的话,易情极不情愿地踅去了后厨。自打揭了那微言道人画下的幻法符,易情眼中的天坛山便天翻地覆似的转了个模样,恢宏壮丽之景倏然不见。后厨是间低狭的泥房,灶台掩没在一片阴暗里。   看来要给师父送食水,还得他自己动手才成。易情卷起衣袖,方想去清一清灶眼,却忽觉一缕焦香的烟气缓缓飘来,钻入鼻中。   易情好奇地扭头望去,只见得不远处一株白槐下有个艳红的身影。   霎时间,他心中一颤,这座山头上能穿得像只花枝招展的大雄鸡模样的,除了祝阴别无他人。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得槐树下已然搭起了枣木枝堆,生起了小火。祝阴正嘴角噙笑,手捏削得细长的竹木片,在火堆中翻炙。   “…你在这儿做甚?”易情问道。自打那日祝阴带他看过书堂,倾吐过对他的景仰之情后,他倒也不怎么厌恶这小子了。   祝阴早听见他脚步声,也不惊诧,倾着脑袋笑道:“我在替师兄备午膳。”   易情道:“既然如此,你不如替我连师父的份儿一齐备了罢。你贤惠手巧,做的午膳准比我做的好入口。”   “师父…”祝阴垂头,面向火堆,若有所思,“不错,师父近些时日是要出关了。师兄可知她闭关守寂之所在何处?”他抬起手,指向西崖处。   “她就在那处闭居修养,至今已有十年。祝某听道人说,她本先几日便会出关,可却发觉师兄擅离观中,心中动怒,又入了西崖洞中,要过几日方才出来。”   祝阴笑道,“为平师父怒意,届时还请师兄迎候。”   易情犹豫着点头:“我方才回观,去迎师父是应当的。”他想了想,又问,“可你为何不去?无为观的弟子又不是只我一人,你同迷阵子不去么?”   红衣门生微笑:“师兄去就成了。”   “为何?”   “师兄一个人去,师父便只打断一个人的腿骨头。”祝阴笑容可掬,“可要是两个人去,断的便是两条骨头了。” 第二十章 血雨应无涯   西崖嵬峨陡峭,山风呼啸。   耸峙的山壁上嵌着扇朱红的实榻漆门,紧紧地掩着,里面一片死寂。日光透过渺白的云气,染得山头金鳞鳞地发亮。   这里就是祝阴所指的师父闭关之处。易情慢腾腾地走过去,他今日特地衅沐过一番,用青木香洗遍周身,换上洁净的白袍。他跪在西崖门前,静静地俯身,将额磕在地上。   “忘恩弟子文易情,在此诚心叩见师父!”   他高声喊道,朱红的实榻门却无半分动静。易情又叩了几回首,每叩一回便求饶一次。可直至额前红肿发疼,西崖洞里依然冷寂。   易情跪着蜷身,惴惴不安地想:是不是师父真生了他的气,从此不愿再见他一面?   他并无高堂,自小便是黎阳县里的乞儿,是师父将他从街头秽污之处捡回,将野狗似的他抚育成人。师父替他裁布缝衣,教他念书写字,带他去街头看人弄丸投剑、耍百戏。他从师父那儿学到了人间百态,可师父却像一块难化的顽冰,清丽的面上从来无甚表情。   那时易情年纪尚小,会时常跑到她书斋窗下,攀着窗棂往里头丢捉来的蝈蝈、扮鬼脸,她正在翻阅道藏,从案上信手拈起茶杯,将热茶泼了他满头满脸。易情不服气,乘机跑入她卧房中,拿墨汁将衣桁上的雪衣染得漆黑,师父便倒提着他,将他脑袋浸在乾坤袋套里,要袋里锁着的几只算袋鱼围着他喷黑水。   易情对她既爱且惧,将她奉作神明仙子,可她肃冷无情,兴许只将易情当作一块在街旁随手捡来的石子。   十年前,师父便已入天坛山深处闭关学道,而他却猝然离观,未得与她再见一面。   先前听祝阴如此一说,易情心里却涌起一股复杂思绪:真是稀奇,如师父那般冷心冷面的人,竟也会为自己离观而艴然不悦么?   易情静跪了许久,额头静静地抵在坚实的岩地上。三足乌从他的襟领里费劲地钻出来,在他头顶飞旋了几圈,哑声叫道:   “你在这儿跪甚么呀,浑小子?”   “我在叩见师父。”易情垂着头,轻声道,“十年前,我擅离门中,惹得师父火恼。我现在跪在此处,等着她回心转意,从西崖洞里出来。”   三足乌奇道:“那肥得流油的胖老头儿不是你师父么?你究竟有几个师父?”   “你说的是微言道人么?”易情道,“他是吃闲饭的。”   “那眼皮耷拉、成日睡不醒的小子呢?”三足乌似是还不大认得全观里人物,好奇地发问。   “你说的是迷阵子么?他是睡大觉的。”   “那着一身红衣,成日里阴险坏笑的小子呢?”   易情道:“噢,你说的是祝阴罢。他…他……他是来服侍咱们在观里吃闲饭、睡大觉的。”   三足乌高声叫道:“呸,你净说瞎话!咱们不是他祖宗,他才是咱们祖宗!”说着,便忽地扑飞入易情的怀里,扬起鸟臀|眼泪汪汪地给易情瞧,“你留我在茅屋里睡觉的那几日,你那阴险师弟将我捉了去,串在竹片子上烤!”   经它这么一叫,易情隐约想起前些日子他在后厨边偶逢在槐树下生火的祝阴。那时祝阴确是面上噙笑,在火堆中翻来覆去地炙烤着某物,火光间焦香四溢。他走得匆忙,没发觉被穿在竹条上灼烤的竟是三足乌。   “兴许是你生得秀色可餐,他对你觊觎已久,要折你一只无用的腿儿来吃…”易情幸灾乐祸地笑道。   乌鸦叫道:“要不是老子是金乌,早身经火淬,现时便该被烤得外焦里嫩啦!”它可怜兮兮地拿羽翅拂着臀毛,“你瞧这儿,都烤黑了。”   易情看了看,他觉得三足乌浑身上下都黑。   “老子好心告诉你,不听老子言,吃亏在眼前。”三足乌伸喙,揪起他的前襟,“他心眼坏透了,你得离他远点。凡他所言,半个字都不能信!甭管你那不见踪影的师父啦,咱们得跑离天坛山,离那姓祝的小子越远越好!”   “嘘,嘘。”易情挥手,出声撵它。“我在师父门前跪着呢,别打扰我。”   “你不信我!”三足乌尖叫。   易情瞪它:“我若信了你,你能如咱俩初见时许诺的那般,带我飞升入天廷么?”   三足乌忿忿地飞走了,它知道易情一心挂记着那十年不曾谋面的师父,早将其余事儿抛诸九霄云外。   烈日高悬,暑气蒸腾,四野笼罩于炫目白光之间。易情在西崖门前跪了十日,跪得唇焦舌燥,头昏目眩。   西崖门纹丝不动,他师父未从门中出来。   易情被日光灼得浑身火烧似的发烫,扑到滚热的实榻门前,拍着铜环一声叠一声地大叫:“师父,易情回来了,您就原谅他不辞而别之过,见上他一面罢!”   他喊得嗓子干裂,满口血腥味,却未得回音。   微言道人偶尔上西崖来寻些可烹炼的金石,见他蓬头垢面地在溪河边大口啜饮甘美山水,活像只从阴曹里爬出偷生的恶鬼,便大惊失色,问他缘由。   易情诚实以告,并问他道:“道人,师父真是对我动了怒气,不愿见我么?”   胖老头儿捋须道:“咳,前一月她确是从崖洞里出来过,见了咱们观中的败落光景,又不见你在这儿,便当即返身回洞中,把门锁挂上了。”   易情的心似是提到了嗓子眼。他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发问:“师父的神色…如何?”   “面无表情。”   果然如此,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师父。易情微吁一口气。   “依道人之见,如何能让师父消气?”   微言道人叹道,“道由心学,心诚则灵。你若是表现出一番谢罪诚意,兴许能打动你那铁石心肠也似的师父,让她现身。”   于是易情又在西崖洞前跪了十日。这十日里,大雨滂沱,风雨如晦。溪河里掀起搅浑黄沙,犹如狂嗥黄龙。铺天雨声有如百万行军,将河边芦苇打得蔫软退溃。   他跪倒在西崖门前,浑身湿透,手脚石头一般冰冷。门洞上嵌着的两页厚门纹风不动,毫无声息。   易情在滂沱暴雨里跪着,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向洞中谢罪。他的身子冷了下去,可额上却烧了起来。他没把自己跪成石头,却跪成了一朵棉花。   冷雨冲去了他的气力,他在高热间混沌地想,为何师父不肯见他呢?是因为他生性顽劣,无可救药?还是因为他不告而别,伤了同门情谊?纷乱思绪缠结在心头,仿若孳生的藤蔓。   易情一连跪了一个月。   这一月里,天坛山上时而风和日丽,时而狂风骤雨,云气瞬息万变,可易情跪着的模样却始终如一。他偶尔从左近之处吮几口泥水,捉几只地龙、小虫儿来充饥。   西崖洞里的那人始终未给他回应。下西崖时他蓬头跣足,摇摇欲坠,浑身污秽,已然不似常人。他饥渴难耐,困病交加。下山的夜半里还发起了烧,魂儿似被抽去了半截,人只会虚弱地从口鼻里呼出灼热吐息。于是他软绵绵地站起来,又骨碌碌地从山阶上滚了下去。昏昏沉沉地睡了片刻,易情睁眼。眼前像有一团杂着金星的乌云,翻腾汹涌。他既望不清天,也看不见地,脊背上传来强烈的擦摩感,他如一只破麻袋般在山阶上拖曳。血流得多了,他口渴得厉害,四体软如棉絮,醒来时满心茫然,不知自己昏厥了多久。   睁开双眼,他望见灰败蒙尘的茅顶。他被人拖回了自己的茅屋,躺在厚衾里。祝阴着一袭红衣,坐在他身边,静静地朝他微笑。   “我…昏过去了么?”易情呢喃道,发觉自己的嗓子有如涸泉,嗓音沙哑。   祝阴垂着眉,道:“师兄在西崖顶上跪了三十日,身子早已支持不住,于是不慎跌落了石阶。祝某清早起来拾柴烧饭,正恰发现师兄蜷在石阶旁,便将您送了回来。”   他的声音淡淡的,却有种恬然的落寞。“师兄,您欲见师父的急切之心祝某感同身受,可师父闭门不出许久,是不是有甚么缘由?”   易情嘶声问:“你觉得…是甚么缘由?”   “兴许是师兄心志仍未坚,心意仍不诚,师父不愿面见。”   这话宛若晴空霹雳,当头棒喝,教易情倏地瞠目结舌,动弹不得。他省视自己,确实觉得自己生了副心猿意马的性子,学道时时常问牛答马、心不在焉,兴许天穿道长早已想训他一回。   祝阴扭头,垂首俯身,贴着他的耳说道,“待师兄想通后,再去求一次师父罢。”   “…只要真心实意,师父定会同您相见的。”   烧退后,易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西崖。   这回他又立在了那熟悉的实榻门前,天风悠远,朱红的门页内悄无声息。他摸了摸自己前一个月一直跪着的那处,泥土已有些凹陷,显出两个跪出的圆圆的膝坑。   他摸着泥地,忽而百感交集。望着那依然紧闭的门扇,此时他心中却再无气馁沮颓。易情瞪着那朱红门面,暗暗磨牙,跪一个月不出来,他跪上三个月、一年,师父难道还不会出来么?   于是他再度大叩大拜,高声叫道:“忘恩弟子文易情,在此诚心叩见师父!”   身后忽而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大师兄,你在这儿喊甚么呢?”   易情回过头去,发觉是那耷拉着眼皮的师弟迷阵子。迷阵子道:“嗐,这一月里我时常觉得这处吵闹,还以为是有甚么精怪嘶吼,原来是大师兄啊……唉…”   “师弟,你莫要阻我。”易情道,“我在这诚心静候师父出来呢,你站在这处,岂不是阻了师父出关的道?”   谁知迷阵子听了这话后,反显出一副迷惑神色:   “师父?出关?”   “是呀,我听祝阴说,师父她老人家本是上月出关,不想却因我擅离门中而心头怨愤,又回西崖洞中闭关去了。所以我在这像龟儿一般跪了一个月,便是想求得她怒意平息。”   迷阵子摇头:“师父早已出关了。”   刹那间,易情如遭五雷轰顶。   他木然地张口,口里半晌没蹦出一个字儿来。   那懒怠弟子又徐徐地道:“师父她上月出关后,说是内炁阻塞,又回崖洞里调养了时候,方才出来,如今在灵官殿里拜谒护法神将。师兄的事,她不曾问过一回,似是早忘了。”   “而且,”迷阵子抬起手指,慢吞吞地指向相反的方向,“师父她闭关从来不在西崖洞。”   “…她在东崖闭关。” 第二十一章 血雨应无涯   “祝——阴!”   易情怒气冲冲地踢开槅扇。绘着神吏天丁的门页轰然倒坍,飞扬尘土间,金身神像前红烛飘摇,供奉的香花被巨响震颤而起。天顶似是在嗡嗡震鸣,尘沙从梁木上泻下,几个着碧紫对襟衫子的女子惊叫出声,从红衣门生身边仓皇退开。   攒动的人影间,祝阴红衣如血,在南宗祖师像前背手而立,面上噙笑,却笑得有些发僵。   那群妆扮女子皆是从山下来奉香的香客,天坛山里有个月老殿,里头竟也立着个元始天尊像和月老像,左近的朝歌人遇到困厄都会来此进香。香客来的多是求平安吉祥,偶也有些是似她们那般求喜结良缘、多子多福的。祝阴生得眉秀神清,便常被香客女子们簇拥着挑弄,勾起袖尾,还会往他怀里塞满香帕。   见易情踹开槅子进来,女子们先是惊愕,旋即围上来戳着易情叫骂。一张张抹粉的白面环着他,桃红花紫的袄裙绕着他打转儿,十几只藕白的手交叠着推搡向他,腕上的银镯子叮当撞响,围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实墙。   她们开口叫骂道:“哪儿来的半生子不熟的浑小子?莽莽撞撞,撞坏了无为观观门,还吓坏了咱们的小祝道长!”   易情灵巧闪躲,冷笑道:“我哪儿有吓坏他?你们知道他做了甚么坏事么?反倒是他吓坏了我!”   女子们见他盛气凌人,不由得退却。易情前迈一步,将指节捏得格格作响,“还有,他不是你们口里称的‘小祝道长’,我也不是甚么‘半生子不熟的浑小子’。”   “他是我师弟,”易情威胁似的微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是他大师兄。等会儿我要来管教他,这是咱们观内的事,外人休来插手。”   奉香女子们皆是泼辣性子,还欲开口再闹,却借着敞开槅扇里倾进的天光望清了他的容颜。细细的浮尘犹如灿金,游离于空,但见他面庞瓷白,明眸皓齿,水月观音似的清俊,当即惊愕失色,口里连连唤道:“哎呀,好俊的小郎君!”   有女子发觉他与山下神像面貌如出一辙,顿时大为惊骇,叫道:“方才他说…他是小祝道长的大师兄?那…难道他…他便是…天坛山首徒……”   易情朝她们龇牙咧嘴地笑:“看来你们认得我,是罢?那便好说了。姐姐们,你们改日再来进香罢。”他伸手指了指祝阴,“我同我师弟有话有谈,下回再将他借给你们使。到了那时,你们要借他多久都成,不必还回来。”   女子们忽而笑靥如花,拿罗帕掩着口吃吃发笑。一行人听话地往门边徐徐退去,曳起的裙摆像斑斓的彩云。易情隐约听见她们的笑语:   “小郎君说的话,咱们自然愿听。罢了罢了,今儿咱们暂且走了,改日再来。到那时来了,倒也不必寻小祝道长,找这位小郎君也成……”   香客们三三两两地离去,道观里一片冷寂。袅袅的香烟从祖像前燃起,飘荡在他俩之间。易情眼中笑意渐敛,面上犹落寒霜。他逼视着祝阴,可祝阴眼覆红绫,一动不动,似是对来势汹汹的他丝毫不惧。   “师兄今日来找我,是为何事?”过了片刻,祝阴方才恬淡地道,易情愈是杀气腾腾,他便愈加平淡如水。   “你诓骗了我那么多回,心里也不曾发虚过么?”   易情从系带上掏出一卷经折书册,冷笑着抖了抖。封皮上糊的纸掉了,上头本写的是“文易情仙传”几个大字儿,如今却露出了底下包着的《云笈七签》。这是他在书斋里搜来的,祝阴那小子只能骗他一时,不能骗他一世。   “无为观里的华美盛景全是靠微言道人的幻法符假装出来的,没有谯楼、大殿,玉兔也没睡进一间好寮房里…”   白袍少年冷声道,“可只有你的衣衫是真的,你身上穿的赤衣外头罩着一层上好龙绡。整个无为观穷得响叮当,只有你富得流油。你在入门比试时明知我便是文易情,却仍放任凶魂杀我,又编了谎话,假意说尊崇我。”   祝阴只是静静地听着。   “先前一个月你又诓骗我,说师父在西崖闭关,害我在那儿足足跪了一月。可她老人家其实在东崖休养,你就是诚心作弄我,不让我日子过得顺心遂意。”易情又前迈一步,直逼到他面前,冷硬地道,“…为何?”   “甚么为何?”   “我问你——为何总要处处针对我,同我过不去!是我回观碍了你的事么?”易情两眼陡然怒睁,疾喝道,“你说的话全是谎话,你究竟为何要三番五次地侮弄我,又要假意尊奉我!”   易情本不是这般急躁的性子。往时他是作弄人的一方,却也不厌恶于被人作弄。头几次被祝阴坑害,他心里尚且觉得无甚所谓,可当祝阴在师父之事上诳骗他时,他忽而心头火起。   喝声回荡在殿阁里,水波似的回响。祝阴半个身子都在阴影里,笑容也是阴惨惨的。可笑意却一点点地褪下,最终,祝阴撇下嘴角,露骨的嫌恶之色浮现在面上。   “师兄还不知道祝某这么做的缘由么?”   “不知。”易情简扼地答道,怒视着面前的红衣弟子。   “因为祝某…”祝阴微扬下巴,显露出几分无端的傲气,声音冷若冰霜。   “…嫌恶极了你。”   一刹间,殿阁中寒气四溢,腾腾杀气凛若秋霜。祝阴身后立着的海琼子像似是突然身形暴涨三尺,慈眉善目化作癫狂。空廖的殿阁里,斑斓壁画仿佛在红土墙上游动扭曲,云雾缥缈,龙影隐现,四处森冷难当。   易情注视着祝阴,牙齿、双股却在禁不住地格格颤抖,仿佛被毒蛇觊觎的猎物。他似是第一回 见到不再伪饰、不再微笑的祝阴。祝阴的神色清冷,口气像是在对着一只蝼蚁:   “祝某嫌恶透了你,见第一面时便开始憎恶你。你身上沾了妖魔秽气,连缚魔链都难以掩住那教人厌憎之气。你碍着了祝某,教祝某心愿难圆。”   “师兄,让你入观门是祝某生平最后悔之事,自那往后,祝某夜夜难寐,悔恨交加,时而问自己为何不在初见时就将你除去。祝某无时不刻都在想,你究竟甚么时候能下阴曹地府?”   祝阴索性不再遮掩,咬牙切齿,口唇一开一合,吐出恶毒言语。   易情听了,神情未变,却道:“告诉我,祝阴。你为何这么恨我?”   这师弟对他的怨恨颇深,简直教他莫名其妙。易情想不通,在上山之前,他俩素昧平生,怎会结下如此深仇大怨?   “师兄有一句话说得不对。祝某先前对师兄所言并非尽是假话,有一句话确实不假。”祝阴敛起逼人锋芒,淡漠地道,“祝某着实…十分厌恶妖魔。”   易情愣了一瞬,他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身世经历尽是假的,可对妖魔的痛恨却货真价实。   祝阴漠然地道:“师兄方才问了祝某几个问题,如今轮到祝某发问了。”他猛然伸手牵起易情颈中铁链,将易情狠拽至面前。两人额头相抵,似能听见彼此愤激的心跳声。祝阴面色阴翳,直截了当地发问:   “大师兄,你究竟是人,还是妖怪?”   易情冷视着他。   “不必遮掩了。”祝阴说,“祝某都如此直白坦率地说出对你的憎恶,师兄就不能如实以告么?”   铁链勒得脖颈生疼,易情望着祝阴片刻,忽而露齿而笑。他扬起面,讥诮地道:   “是啊,我就是你最恨的妖鬼。”   刹那间,祝阴杀意暴涨,眉头一蹙,抬手便驱使流风卷上易情周身。可易情却更快,一掌推上他腕节,将他手掌带向另一边。   乘祝阴分神,他像活游的鱼儿般从师弟手里挣脱,在地上滚了一遭,又迅捷地蹦起,警惕地同红衣门生拉开距离。   殿中狼藉一片,宝浆瓶的花瓷裂了满地。两人踏着碎瓷,煞气腾腾地对峙。   祝阴面色发暗,周身缠绕着呼啸疾风:“大师兄…从一开始便是妖么?”   “祝某听微言道人说过,师兄自幼被师父捡回观中,抚育长大。莫不是你使了甚么障眼法,瞒过了师父和道人眼目,这才做得天坛山首徒?”   祝阴又切齿道,“你竟也有机会荣升天廷,直到灵鬼官发觉你真面貌,将你锁上缚魔链后丢下九天来。如何,祝某说得不错罢,大师兄?”   易情淡声道:“任君想像。”   红衣门生冷笑,“师兄是打死也不愿说清来龙去脉?罢了,祝某杀了万余只妖魔,本想除尽天下秽恶,却不曾想到——”   “——师兄,竟就是离祝某最近的秽恶!”   倏然间,怒号狂风于四方涌起,潇潇风声犹如虎啸龙吟。祝阴怒火满腔,几近倾尽全身宝术之力,举手翻掌尽皆掀起急风。   易情将颈上铁链圈在臂上,甩到梁柱上,顶着风稳住身形。他一晃手,水墨自指尖流泻,在殿柱之间画起相结的长幡。   他顺着长幡攀到梁木上,正临祝阴头顶。先前他在入门比试时偷了许多刀片子,如今便用墨术在手上一柄柄地画了出来。   易情指间夹着五六枚刀片,从梁上一跃而下,向着祝阴头顶劈落!祝阴亦猝然抬手,风刃从袖里荡出。   眼看着两人将锋刃相接,可就在那一刹间,从旁忽而探来一柄洁白无瑕的纸伞,横插于两人之间。   疾风、刀刃在触及那纸伞时竟忽而消弥,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停手。”   晦暗里有人淡淡地说道,无一丝起伏,似是个年轻女子。   不知何时,她已立在了宝殿之中,裙裳雪似的洁白,仿佛不染半点尘埃。   易情和祝阴怔然地收手,满是尘土的面颊望向那在殿中兀然出现之人。   他们的师父,天穿道长正伫立在那里。 第二十二章 血雨应无涯   祭殿中立着个女子,着雪白霓裳,宝冠素帔,手持皮棉纸伞,面若冰霜。   一见这女子,易情与祝阴皆惊惶退却,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倏然消弭。只因这女子正是他俩的师父——天穿道长,是宝术独步天下、力抵刑天之人。   传闻她曾凭一己之力令道门百流跪伏,凭一柄纸伞轻而易举地将鬼王撕得四分五裂,也曾以凡人之身步过升霄天磴,所为种种在世人看来简直可称神迹。易情也时常疑惑,为何他师父不得升天,反倒是他这没出息的弟子得入天廷。   “师…师父……”   天穿道长冷然道,“都不许动。”   于是他们两人果真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也难出一口。   “你们吵架了?”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道,“吵架不好。你们这些时日念书了么?”   易情和祝阴傻眼了,几乎猜不到她口里接下来会蹦出甚么话,如今只得讪讪地点头,齐声道:“念了一些。”   “读过《三洞经书》么?”   “略略读过些。”祝阴说。   天穿道长道,“里头有一句‘和气为神’,吵架会损和气,不好。书,回去重念。”   两人当即汗如雨下,唯唯诺诺地点头。天穿道长面上无甚神色,朱唇缓缓开阖,惜字如金。   自十年前天穿道长闭关后,易情便不曾见过她一面。兴许祝阴在这段时日间同她打过照面,易情悄然向祝阴送去一眼,却见这小子同样惶恐不安,俊秀的脸上渗出薄汗。   白衣女子望向祝阴,将伞尖一旋,指向易情,淡然地道:“祝阴,这是你大师兄文易情,他比你早些时候入门,不求你敬重他,但也不得看轻。”   祝阴唯唯连声,忙不迭点头。天穿道长又将伞尖一撇,指向祝阴,对易情道,“这是你师弟,祝阴。他在你升天时来了咱们观,以前也吃了不少苦头,你多担待些。”   易情与祝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怨忿。   “师父,你没弄错罢?”易情伸手揪起祝阴前襟,咬牙切齿,“这小子生得一副奸猾模样,心思又坏,定是哪个门派溜进咱们观里的细作,想把咱们观里压箱底的道藏、心诀窃了去!”   红衣门生也皮笑肉不笑,牢牢抓住易情颈间铁链不放,向天穿道长问道:“道长,您是不是认错了人,这妖物怎会是观中弟子?道长可还记得,初收他入观来时,他究竟是人还是妖?”   天穿道长先前正将伞尖横在他俩之间,听罢这话忽而将纸伞一开。撑开的伞面将剑拔弩张的他俩结结实实地弹开了几步,祝阴和易情惶然后退,只听得天穿道长说:   “我怎么知道他进来时,是甚么东西?”   祝阴傻了眼。但他又当即前迈一步,踏到天穿道长跟前,忿忿喝道,“道长,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留着个祸患在观中…!”   白衣女子垂着面,目光凛如霜雪,“你俩都是我的弟子。我的弟子是人还是妖,又有何妨?”   一时间,两人哑口无言。   易情将两手背在脑后,挑起眉头,笑嘻嘻地对祝阴说,“你瞧,师父都这么说了,你小子无话可说了罢!”   祝阴却冷笑道:“师父接纳了师兄,祝某却没有。非但如此,祝某一见师兄的面便心闷气短,浑身不适。只要师兄在观中一日,祝某便觉作呕。”   “我也有同感。”易情勾着嘴角道,“你对我做了许多恶事,而我,也恰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他俩对视片刻,目光在空里似能燃起激烈火花。陡然间,两人一齐出手!祝阴抬掌,袖里卷出拔山风势,殿中三尊泥塑像次第仰面翻倒,闷响声有若洪雷。易情扬手在两柱间画开巨大长幡,堪堪抵挡住风势。   两人双眼血红,目眦尽裂。只过了短短一月的光景,他们便像结下了深仇大怨,填胸怒火无处可泄,彼此都想撕破对方脸皮。   可还未等他们再进一步,天穿道长便不动声色地将纸伞一摆。只是轻巧一晃,两人便像鞠球般猛地弹出,撞在柱上,木柱格格作响,裂纹犹如蛛网般蔓开。   易情和祝阴被摔了个七荤八素,挣扎着仰头,只见白衣女子手中纸伞皮棉面忽而泛出莹莹白光,在空里纷裂。洁白的伞面分成五道灵光,明光中显出锋锐剑刃,在天穿道长身边飞蝶似的盘旋。   那不似一柄纸伞,倒像是五柄利剑。易情想起世人对他师父的称谓——“三洞剑尊”,那薄如蝶翼的纸伞便是她震伏天下的灵剑。   天穿道长面色恬淡,轻启丹唇,唤道,“元灵。”   这似是她五剑中一剑的名讳,话音落毕,灵剑化为白虹,钻入地中。这是有司土神明寄宿的神剑,刹那间殿砖格格震动,地底似有龙鸣。地面似腾起巨浪,易情被高高抛起,又重重摔下,险些没了气。   祝阴身缠烈风,悬在空里,向着狼狈的易情幸灾乐祸地无声发笑。谁知天穿道长一抬眼,望着他平静地唤道,“丹灵。”   一刹间,环在她身边的一柄灵剑化作血似的鲜红,剑刃向祝阴飞旋而去,在空里画开千百条火蛇,热浪狂嗥着扑向红衣门生。祝阴满面煞白,想驱风逃走,可惜火助风势,愈烧愈烈,他被火蛇咬住,烫得手脚乱颤。   天穿道长看着仓皇逃窜的二人,面色无波无澜,再度开口:   “青灵。”   从翘起的石砖间忽而探出翠绿的藤蔓,枝叶蔓延疯长,顷刻间便在殿中铺开一片碧毯。藤枝将易情、祝阴两人卷缠而起,最后又渐渐枯萎消弭,只余一枝碧藤缠绕在他们二人腕节上,将他们死死相连。   祝阴挣动,可那碧藤缠得极紧,似是将他们的手结在了一块。祝阴一动左手,便会牵到易情右手。天穿道长俯视着他俩,缓声道: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不要打架。”   三洞剑尊能使寓神明之力的五柄灵剑,五行齐全,几乎无一点破绽,这也是天穿道长得以所向披靡的原因。两个弟子在她面前就如两只小鸡崽儿似的,毫无还手之力。   红衣弟子面色红胀,平日里的从容模样早抛到九霄云外,咬牙道:“道长,您将我俩捆在一起是甚么意思?是为了教祝某能随时逮住这妖鬼,将他打个半死不活么?”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道:“是为了教你们和好。”   “和好?”祝阴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他不明白师父的心思。一个污秽的妖物,他未立刻将其灭除,已算得破天荒的一事,还怎能与其和好如初?   白衣女子道:“对,和好。我见过天坛山下的村子里有几日放花炮,男男女女只消用红绸子把手连上,往后便能情投意合。你俩牵牵手,便不会再争吵,甚么事都没有了。”   易情哭笑不得:“师父,人家那是在办红事。只有新郎和新娘子牵得的!”   天穿道长的目光移了过来,落在易情面上,半晌没动:“红事?”   “是呀,”易情知道他这师父有时简直可称不可理喻,赶忙拖着被摔得淤青遍布的身子,手舞足蹈地比划道。   “就是和咱们共事修炼的道侣一样,夫妻小两口子才会亲亲热热地牵手,您就别折煞我和师弟了。”   “那你俩只要感情变得比小两口子还融洽,不就不会吵架了么?”天穿道长说。   易情和祝阴哑口无言。   天穿道长望着他俩,素丽的面上古井无波。“总而言之,在你俩再不会闹脾气之前,青灵剑会一直捆着你俩。”   祝阴的面色变得雪一样的苍白。他缩了缩手,可青藤正捆着他与易情的手,于是不由得引得他俩手背相碰。祝阴顿如雷劈电击一般弹颤起来,转头冷斥易情:   “挨这么近作甚?真是晦气…”   非但如此,他还一个劲儿地搓着自己的手背。易情无言以对,这小子对妖物有洁癖,只碰了碰自己便恨不得要搓下一层皮。   祝阴将手背擦得通红,嫌恶地道:“真脏。”   易情却一把抓住他的手,露齿而笑,“师弟,你这双手被我握过啦,你瞧,要不要我寻把菜刀来替你斩了?”   他俩针锋相对,目光冷冽,言语讥刺,一触即发。天穿道长沉默了片刻,伸手把他俩脑袋死死按住。寒气似从百会直灌到涌泉,于是他俩纵使心中有百般怨气,如今也只得歇下嘴巴不说。   天穿道长说:“你俩须得和和气气的不可,不得争斗,你俩知道为何要如此的缘由么?”   两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可师父捏着他俩的头颅,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天穿道长继续道:   “近来朝歌中横行妖鬼甚多,有会自行发棺出墓的三尸鬼,吸精害人。有不少人家寻上天坛山,求观中人祓除妖物。我想派你俩下山。”   祝阴听罢,神色颇为不屑。以他强横宝术,除去这般末流精怪本就是小菜一碟。天穿道长却瞥了他一眼,淡声道:“一个人,绝抵敌不过三尸鬼群。”   天穿道长掌上发力,将他俩的头扭在一起。两人不情愿地对视,额头几乎抵在一块儿。   白衣女子面上无甚表情,道:   “但是两人同去的话,倒还有一线生机。” 第二十三章 血雨应无涯   天穿道长领着易情与祝阴入了大罗三镜殿。   方才被师父痛打过一番,易情与祝阴再不敢动弹,老实地跟在她身后。天穿道长仰首而望,易情顺着她的目光往天花处看去,只见此处山节藻棁,斗拱中探出耀武扬威的金龙耍头,藻井斑斓华美。一片辉煌金光里,一幅幅邃密精巧的图画展露眼前。   祝阴看不见,却也凭流风感到了他俩的动作,紧跟着抬起头。那天顶上绘着的是九天碧落的瑰丽图景。一条石磴直登紫宫,胭脂似的霞云滚涌翻腾,灿日明月交相辉映。   “我且带你们认一认,这是九重天。”天穿道长用伞尖指着天花道。   收回目光,易情环视殿室,只见殿壁上同样彩绘鲜丽。山峦斧劈刀削,河川潺潺澹澹,风沙大漠,浩瀚沧海,殿阁宫观、熙攘市街浮现眼前。他呢喃道:“这是…人间。”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低头俯望踩在脚下的石砖,却觉动魄惊心。只见脚下的是幽冥阴世,万鬼蚁聚,四十九狱鬼头攒动。此时天穿道长垂眼,说:“这是冥世。”   易情和祝阴抿着口,静待天穿道长发话。谁知过了许久,白衣女子依然不发一言,墨玉似的双眸恬静无波,整个人雪砌冰雕一般的寒冻。   “师父?”易情怕她是站着睡过去了,小心翼翼地喊道。   天穿道长问:“何事?”   “您将咱们带这处来,是为了甚么事?”易情问,他心里忖度,这世上有天廷、人世、阴府,这是小儿尚知的事儿,师父该不会还将他俩当作学语孩儿,带他们到此一本正经地介绍罢?   白衣女子深深地望了他许久,才缓缓点头。“我来考一考你俩。”   “考…我们?”祝阴不解道。   天穿道长问:“方才我教你俩看了天、地、人世,现在我要问你们。天廷为何?人世为何?幽冥为何?”   这倒是有些像示法问答时的架势。祝阴微微一笑,当即答道:“弟子愚钝,却也知《易》中有云,天行阴阳之气,地运柔刚之理,人守仁义之道。因而天廷、人世、地府各行其理,祝某想,这三处既互通有无,又分庭抗礼。”   白衣女子歪了头半晌,才缓慢地点头,诚实以道:“我念的书少,有些听不明白。”   祝阴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揪起了衣袖,指节使力,甚而有些泛白。天穿道长转头问道:“文易情,你是怎么想的?”   易情挠头,道:“弟子聪明透顶,却也没甚么想法,只觉天廷是神仙住处,人世是黎民居所,阴府是幽鬼监牢,不过如此而已。”   天穿道长来回望着两人,片刻后面无表情地道:“你俩,真是蠢笨如猪。”   两人虽自谦,却也对自己所答颇为自得,此时听天穿道长一说,不由得瞠目结舌。   白衣女子又问,“山下的人在遇到蠢货时会怎么做?”   “会嘲笑罢。”易情面上淌汗,道。   天穿道长听罢便笑,只可惜动的只有口,她的眼、面色丝毫没有要笑的意思。一阵干巴巴的笑声从她口中传出,“哈哈,哈哈哈哈。”   待笑罢了,她又抬起纸伞,上下旋了一周,道:   “这三处地方,皆为人世。”   “人世?”两人大为迷惑不解。   “你们不会觉得,天上住的都是神仙,地底押着的皆是幽鬼,仙便是仙,鬼便是鬼罢。”天穿道长神色淡漠,目光如冰霜寒凉,“不对,这世上本就没有甚么仙鬼之别,天上地下,皆是人。”   “人能铸山煮海,上涉天廷,于是便成神仙。人亦能长恶靡悛,为天地不容,阴气凝结,便成了鬼。”   两人听得云里雾里的,可看师父的神色,却觉她不愿再谈更多,便自觉地不再发问。正在此时,天穿道长将伞尖撇向五色壁画,道:   “在派你俩下山前,我同你们说一下如今人世里的势家罢,春秋时曾设祭天主位,祀主皆能通天,听候神谕。传到近世,坐上祀主之位之人便是离天最近之人,因而势家皆想凭自家祀主铸下神迹,让祀主升天。”   “朝歌里的势家有阳主蒲氏,咱们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若是碰见了,也不必太过忧心。朝歌里可还有一位兵主…咱们须小心些。”   “兵主?”   易情问,天穿道长淡然地点头,“不错,你上天廷久了,兴许再不记得人世种种。可兵主左氏实在不是易与之辈。”   她沉默了片刻,道,“左氏为了铸神迹入天廷,能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你俩若是碰见了,绕道走便成。”   真是奇怪,师父本是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却同他们说“走为上策”。易情思忖着,祝阴却先阴阳怪气地道:   “道长,先不论这废物师兄,祝某宝术虽不算得举世无双,却也在当今势家子弟中鹤立鸡群。依祝某愚见,咱们着实不必缩头缩尾。”   天穿道长淡漠地长长吁气,道:“等你碰到了,被他们暴打一顿,便知甚么叫缩头缩尾了。”   “还有,”她以纸伞指向藻井,“若是你俩着实是手无缚鸡之力,连一只三尸鬼都难以对付,倒可坐等灵鬼官前来。我听闻他们近来将要降世,你俩想坐享其成,留待他们收拾烂摊子也成。”   “灵鬼官?”易情歪着脑袋发问,他没想到这事儿能劳动灵鬼官大驾。   祝阴却以为他不知灵鬼官为何物,冷冷道:“就是会下界捉拿阴鬼的神将,师兄颈上的缚魔链也是他们铸的。”   易情心虚地摸了摸颈上的铁链,又道:“既然天廷灵鬼官想管这事儿,那咱们等着他们把三尸鬼捉完,不便成了?”   天穿道长说:“你真是个比迷阵子还要怠懒的弟子。等灵鬼官来降鬼也未尝不可,可天上人间的光阴流逝大相径庭。”   “俗语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可有时却是‘地上一刻,天上千载’。灵鬼官若是出门晚了些,有时说不准明年、后年、大后年才会来。真到了那时,朝歌早该被三尸鬼吃空了。”   易情在殿中四顾,只见壁上除却山河,还有一片浩瀚无垠的碧海。天穿道长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又伸着纸伞点道,“对了,你俩下山后,除却要提防左氏,也不要近浮翳山海边。”   “浮翳山海?那是甚么地方,那儿有甚么?”   “有蛟龙。”天穿道长说,“还有,天底下有十万鬼王,恐怕浮翳山海中便有七万罢。你俩对付一只都够呛,别说被万只一齐围攻了。”   听罢这话,易情顺着缠结在腕上的青藤一把捉住祝阴的手,在他手心里飞快地写字:“师父不信咱们。”谁知祝阴还未等他写完,便蹙着眉将他手掌打开。   腕上忽而一松,青灵剑的束缚解开了,剑光流转,化作洁白的皮棉纸面,落在天穿道长手持的纸伞上。天穿道长收了伞,漆黑的眸子凛如霜雪,她道,“祝阴,你且在这儿等一会,我与你师兄有话要说。”   祝阴神色略显不快,却依然颔首作揖,“是。”   天穿道长领着易情踏出三镜殿外,只见得眼前碧树深深,云烟缭绕。错落青瓦泛着日光,犹如鳞甲。殿前有崔巍的六祖法像伫立,四周有群山拱卫,此处有若天台。   两人极目远望,却望不清茫茫云海的尽头究竟有何物。云气仿佛是天垂下的帘幕,将天地隔绝。   白衣女子的目光落向法像的底座,那儿雕着条匝绕的长蛇。她静默凝视了半晌,忽而道:“易情,你对你师弟是怎么想的?”   易情将两手背在脑后,漫不经心地道:“还能怎么想?一个心眼坏透了的小子,也不知怎地,对我满口谎话、恶语相向,还成日怀抱杀我之心。我问了迷阵子师弟,听说这小子双亲健在,还出身于膏粱锦绣之家。”   天穿道长沉默了许久,方才道:“他身世凄苦,你还是多关照些他罢。”   “他以前到底遭遇了甚么事儿?”易情心中突而一动,忙问道。   白衣女子直截了当道:“不知。”   易情哭笑不得:“师父!那您为何说他凄苦?”   天穿道长说:“他是这样和我说的。方入观来的头几天,他跑到我寮房前抽抽搭搭地哭,说自己红颜薄命。”   “红颜薄命?呸!我瞧他锦衣玉食的,不知活得有多安逸。”易情翻了个白眼,撇嘴道。   “可除那次之外,他却未向我倒过一次苦水。文易情,你知道么?他周身仿佛裹了一层厚厚的茧壳,教常人难近。”天穿道长淡淡道。   易情愣了一愣。   “你不是想知道你师弟是甚么人么?”天穿道长拿纸伞将他一推搡,将他又推入殿中,“不如自个儿去问他罢。”   白袍少年愕然地回头。三清殿的出檐下,天穿道长清丽的面庞浸在如水阴影里,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似是在笑:   “毕竟连我…也对他的来历不甚清楚。” 第二十四章 血雨应无涯   大梁土市子里物穰人稠,道旁屋房鳞次栉比,彩旆飘飘,掩翳天日。   这处是大梁白日里最热闹不过的地方。乡客、纤夫人流如潮,街旁摊棚里摆着酱稍瓜水饭,悬着烟熏狗獾儿肉。一只只草履踏过污水横溢的青石砖,又匆匆转往别处。   秋兰就站在摊棚里,面前摆着几只盛水饭的瓷碗,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外头熙攘的人潮,一身鹅黄的葛麻衫子被棚顶落下的雨水打得湿透,水漉漉地贴在身上。   她是在这儿靠做些茶饭生意糊口的住户,清早起来便会在棚后的蓬屋里煮饭,再在畚箕里倾井水淘净,两手时而冻得彤红,才勉强做得几碗水饭来卖。在这儿糊口很难,市虎常来搜刮她手里的铜钱,轻薄子又爱扯她衣裙,摸着她小手,将她亵看。   大梁是中州最繁华之处,秋兰却受够了这儿,她想去百里之外的朝歌。听说那里有座高耸入云的天坛山,大梁人常说那处山巅上有石梯,能顺着爬到天上去,她却对那石梯兴致廖廖。   谁也不知道,她想去的是一个叫无为观的道观,听闻观里有座月老殿,还立着太阴星主和九天卫房圣母像,拜了能结下良缘,多子多福。秋兰也想去那里进香,求得一段好姻缘,趁早从这污脏的地儿脱身。   兴许是夏时已至,蚊虫多得过分,嗡嗡地在她身边逡巡。秋兰觉得手背上有些发痒,伸手一扇,白皙的手背上落下一滴细细的血点。一只蚊子从指缝得意地钻出,扑翅飞走。   “真奇怪。”秋兰小声地嘀咕,“连只蚊子也打不死了。”   她忽而听见身后的大镬冒出骨嘟嘟的声响,约莫是里头煮的水沸了。大镬是她从势家在后山里弃置的破铜烂铁堆儿里翻来的,她洗净了后便拿来使。那里头是她放的薄肉片,是她咬咬牙将家里养的猪宰了,用来作卷饼卖的肉。   秋兰跑过去,拿布卷着铜把,小心地掀开镬盖,热气铺头盖脸地袭来。她眯着眼,却忽而浑身一颤。   汤镬里——似是有什么东西。   花白的肉片在翻涌的沸水里浮沉,往镬边挤挨,有几片已贴在了镬壁上,仿佛在扭动、蜷曲着往上爬。   好像是察觉到了秋兰将镬盖掀开,肉片们似是发出了细细的打哼声,一下又一下的,短促又教人毛骨悚然,和她养的猪崽子发出的声音简直一模一样。   巨大的撞击声惊醒了呆滞的秋兰,她扭头一看,忽觉自己手脚弹颤不已,拎在手上的镬盖也不知何时坠在地上,骨碌碌地转动。   她慌忙弯身,拎起铜盖,往汤镬上重重一放。细小的哼哧声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摊棚中又变回了一片死寂,与街衢中的喧嚣仿佛隔绝开来。   不知觉间,秋兰已是满身大汗。她大着胆子再掀开镬盖一回,心似是提到了嗓子眼,可只见肉片安静地在沸水里飘荡,没一点声息。   正发着愣,薄薄的板壁上忽而传来“笃笃”的叩响。一个凸额小眼的男人从旁探出头来,颈上搭着条发黄的汗巾,他对秋兰亲热地叫道:“小妮儿!”   秋兰赶忙放下铜盖,在裙上抹净了手。   “叔,什么事?”   男人龇牙咧嘴地用蒲扇在摊棚上扇风。他平日里在秋兰边上卖熬肉裹儿,时而会关照她,秋兰喊他叔,却与他无亲缘。只听他道:“近来的蚊虫着实多得过分!小妮儿,你那边怎样,有没有被咬着?”   “被咬了几回,但不打紧。”秋兰拿手绢抹着额,蹙着眉看腕上的红点,“天热,人出的汗多,招蚊虫。过了这段时日便好啦。”   “我在这儿烧肉,明明起了这么大的油烟,却还没能把它们熏跑,唉……”男人道,“你余伯昨夜贪风凉,睡在我这棚子里,却被咬了一身红包,今儿甭管日头怎么晒他屁股,都起不来啦。”   秋兰听了,赶忙探头,“余伯在么?我瞧瞧他怎么了……”   男人赶忙拦着她,“哎,你在你摊上忙着便成。他身上肿得厉害,猪头似的,见不成人了!”   可秋兰却款款地闪过他黝黑的臂膀,笑格格地从棚子里钻出,闪进他的摊棚里,“那我可得好好嘲笑他一番啦!谁叫他不好好在街东头卖他的炕大饼,总跑来咱们这儿蹭油水…”   余伯是时常在街东头卖烧饼的行贩,没个落脚的地儿,便常来他们这处歇脚。   秋兰溜进棚内,将被熏得烟黑的麻布帘子一卷,叫道,“我来看你啦,余伯!”   这一看,便几乎骇得她心胆俱裂。   麻布帘后是一片泼墨似的漆黑。挨挤的架子上放着陶坛、豁口的切肉刀,蓬草堆上有一个隆起的黑影,正粗重地喘息,吐气如雷。   “余伯?”秋兰不安地叫道。   那是人的形状么?她忽而满心疑窦,那壮实的身躯变得凹凸不平,粗壮的臂膀上隆起密如星点的红包,几近不成人形。与其说是虫咬而致的肿包,更似密密麻麻的肉瘤。   男人回身掀帘入内,见到眼前此景后惊愕失声,“这…方才他还没病得这么重的!”   秋兰面色煞白:“这是蚊虫咬的么?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不知道呐…”男人急得满头大汗,“让他睡这儿也不是回事。我去寻个郎中,给他瞧瞧!”   女孩儿正惊惧地注视着蓬草堆上的人影,耳旁听得男人又急匆匆地掀帘出去。不知怎的,外头变得很是喧闹,马嘶人呼不绝于耳,仿佛有人在遥遥地叫道:“虫!虫!”   耳边突而传来一声惨呼,秋兰猛然回头,却见男人嶙峋的身躯缓缓倒下,面目已然全非,千百只细小飞虫扑聚在他面上,将血肉蚕食吞噬。   四周里响起巨大的嗡鸣,犹如云隙里漏出的猛烈雷声。这一日,大梁的黎庶们惶然抬首,无数虫蚋聚如乌云,拢在天顶,掀翅声铺天盖地,扑起烈风。   蜚虫群带着死亡呼啸而来,它们落在行客、士绅、走贩身上,将皮肉吞咽咬噬。一时间街衢中伏尸无数,哀声荡遍城廓。   虫蚋振翅的风声远扬,在遥远的卫河上,一艘木舟顺着涟涟碧水流下。   红衣少年坐在船头,覆眼红绫随风飘荡。   他唇间衔着一枚樟木叶,用三指轻托着,时而发出一二声悠长的鸣响,那似是朝神仪礼上的请神调,分明是喧闹的调子,吹起时却格外哀婉凄凉。   祝阴静静地向着远方,清风拂过耳边,似是在低低地吟哦。   易情躺在船尾,将腿漫不经心地高翘,手里握着泛黄的卷本。他目光游离,不知在思索着何事。   他俩奉了天穿道长的命下山来除三尸鬼,已在卫河上飘了一日。两人虽同乘一舟,却离得极远,不愿近对方半分。   “喂,师弟,你知道‘细蠛’是甚么吗?”   听到这无端的发话,红衣弟子将樟叶取离口唇,回首向后。易情手上翻着的是《神异经》,他闲得无事,便从书斋里寻了本异话册子来翻看。   “不知。”祝阴冷冷答道。   易情自顾自地道,“说的是蚊翼下有蜚虫,每生九卵,食人及百兽。这玩意儿若是生得快了,能铺天盖地地长一大片。”   说着,他忽而又勾唇一笑,“真是奇怪,明明是人写出来的异话,这妖物却凭着这异话流传于人口,自行孳生。如此一来,倒像人才是神明一般。”   祝阴只冷笑道:“妖便是妖,与人不能相容,非除尽不可。”   “这世上的妖物真多,光是除尽一种,便不知得花多少百年。”易情夸张地慨叹,话中似是暗藏玄机,在隐隐讥刺着祝阴所为。祝阴权当耳旁风,一声也不吭,依旧断断续续地吹着樟叶。   白袍少年忽而抛了书册,站起身来,舒了个懒腰。   “全忘掉罢,师弟!”他陡然高叫道。   祝阴被吓了一跳,却假装若无其事,只问:“忘了甚么?”   易情站在船尾冲他咧嘴一笑,“忘了你要除妖降魔的事儿。师父说的除三尸鬼一事,咱们随便应付便成啦,反正有灵鬼官在,要他们来操心这事便成。”   “咱们便吃饱、喝好、耍足,待将大梁游个遍,便舒舒坦坦地回观去,岂不美哉?”   红衣门生轻哼了一声,“灵鬼官?”   他的履尖掠过水面,荡出层层毂纹,将平静如镜的江面剪碎。   祝阴垂着头,轻声道,“世人遇到鬼怪之事,总爱将烂摊子抛给灵鬼官收拾。可又有谁人得知,他们不过是天廷弃子。”   沉默了许久,他话锋一转,却轻声呢喃道:“大梁…又是个甚么样的地方?”   “不知那位神君…可曾踏足那处么?”   神君?易情不知他话中的神君意指何人,可却只见祝阴静静地坐在船头,再不说话。重重青山之后,天光烂漫,云层间金彩流动,像有人在远方掌灯。祝阴的影子孤独而单薄,像一片垂落枝头的枫叶,无凭无依。   易情望着碧波粼粼的水面,神色怀恋,“我在大梁待过一阵时日。那儿有间大书院,才俊如星斗,坐拥百城。”   此时的百里之外,大梁城中腥气飘荡,砖道断肢散落,血水淋漓。   “还有,那儿有酒肆七十,脚店三千。狐肉羹、鸡脯饺子更是一绝。店肆厅院里飘兰草馨香,挂着名帖的比比皆是。那儿的人也不错,热情,性子也良善。”易情一面回忆,一面微笑道。   秋兰连滚带爬地从摊棚里逃出来,在廊庑上滑跌了一跤,玉兰簪子掉了,她散着发爬起来,发觉手上是一片湿腻的鲜红。往外望去,她绝望的眼里映出了铺天的细蠛群,天上墨黑一片,不是云,而是凌空飞舞的、密密麻麻的蜚虫。   街上除却她外兴许已无活人了,血水已漫到履帮边,被虫咬噬的残尸中露出森然的白骨架子。   碧草蔓上了河滩,犹如细细的绒毯。卫河的远方能隐约望见浅淡的山影,两人要去之处便在山的那头。木舟随潺潺水波而下。   “大梁是个好地方,所以我也想带你去见识一番,师弟。”   易情望着远方,目光里满是怀思。他对祝阴呓语似的道。“你一定会喜欢上那儿的。” 第二十五章 血雨应无涯   木舟驶过一叠叠青山,飘到渡口。两人攀着铁索爬上岸来。四下里静静的,墙头翠树上紫藤花儿如瀑而泻,在微风里安谧地摇荡。   入了市口,依然不见半个人影,包子铺、糖食店门仍大敞着,饼笼掀开,里面仍冒着丝丝热气。酒旆寂寥地飘荡,石街上回荡着他俩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虽是夏时,易情却只觉背后传来飕凉风声,三足乌没蹲在它肩上,感觉肩膀有些空落落的。那贪吃鸟儿如今正舒坦地待在天坛山上,成日里追着玉兔啄。   “真是奇事,都到日中了。若是往时,这里该许多人才是。”易情说,转眼望向祝阴。只见他吸了几下鼻子,旋即像一只奓开毛的猫儿,眉头大蹙,似是对这地不大喜欢。   易情的眼神往下瞥,发觉祝阴腰间系了块枣木牌。木牌背面刻着个狮鼻鬼怪,束发勾獠,甚是可怖。   再仔细一辨,那分明是驱邪钟馗的神像。易情想,哈!这小子胆弱,下山来一趟,甚么辟邪的宝物都带上了。   但那枣木牌着实工致,驱魔大神刻得栩栩如生,不知是不是刷过了油,其上似泛着熠熠金光。易情贼心大起,不自觉伸手摸去。   祝阴却似是长了眼睛一般,轻飘飘地旋身避过,背着手向他笑,“怎么了,师兄?”   这厮不笑时倒好,笑时多半是藏起了真心。前些时候他和自己打了一架,总算直白了些,可转眼又换上了这副虚伪的模样。   易情缩手也快,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我瞧你心不在焉,想扯你一把,去瞧瞧这大梁里的好景致。”   红衣门生笑里带刺,“您不是想偷祝某腰里的枣木牌么?”   一时间易情愣了一愣,没想到祝阴竟如此直截了当。   祝阴微笑,“这枣木牌是用雷惊木雕的,雷劈木之中,枣木为贵,是最上好的驱邪法器。师兄不是妖怪么?若是偷在手里,岂不是会魂飞魄散?”   说罢,他便突而一伸手,将易情的手腕抓住,往手心里硬是塞那枚枣木牌。易情当即被电到了似的,脸上神色扭曲了一瞬,像捧着只烫手山芋一样。   那木牌入了手,易情便面色发苦,浑身都在打颤,牙齿格格战抖,到后来哀声央求道:“我不要了!拿开,拿开!”   红衣门生将枣木牌从他手里抽出,易情依然一副神惊魂惧的模样,双肩微颤。他摊开手,频频地往上咝咝吹气,手心里已然现出一片焦黑的烙痕。   祝阴笑道:“想不到师兄真是妖怪,能被这辟邪的枣木牌烫到。”   易情眼都红了,龇牙咧嘴道:“你别总将这些危险玩意儿别在腰间,等会儿连我的命也搭进去了……”   “可师父就是叫咱们来降妖除鬼,祝某不带足辟邪符具,又怎地能祓除三尸鬼?”祝阴说,“而且,只要师兄不起偷心,咱俩不便相安无事了么?”   “哼,谁叫你把些金光闪亮的玩意挂在腰间?”易情道,“是个清插偷儿,见了就会想偷!”   他俩并肩走在青灰砖路上,行过旗亭、商肆,铺排在外的铁碟上,金黄的蒜糖五花肉正冒着烟气,白米糕晶莹如玉。易情望着那些吃食,摸了摸鼻尖,分明是副香飘四溢,能教人食指大动的光景,他却兴致全无。   祝阴却似是饶有兴趣地在货推车前驻足。他看不见,却又能凭风感知世上万物,因而看得甚而比常人要远。那货架子上挂着千奇百怪、眼花缭乱的孩童玩物,有陶娃、响球、空竹与纸风车儿。   红衣门生在货摊上扔了几枚铜板,从货架上取下纸风车,别在胸前,那上头有着四行印,每一道纸尖上分写着“吉、祥、安、康”四字。祝阴对这小玩意儿爱不释手,清风拂过,只听得纸风车哗哗转动,像在唱一首急促的欢歌。   看着笑意爬上祝阴的嘴角,易情讥刺道:“你好生幼稚,这些玩意都是给三岁小孩儿玩的。”   祝阴面色一暗,却将那纸风车在胸前别得更紧,哼了一声,冷笑道:“祝某不是买来耍弄,不过是见它新奇,买来瞧瞧罢了。”   易情翻了翻眼,又嬉皮笑脸道,“师弟,莫非你没下过几回山?”   “五年前下过一回,去给师父的伞买新伞骨。”祝阴咬牙,“怎地了?”   果然如此。易情暗自思忖,他看祝阴虽极力掩饰,扬起的嘴角却着实掩不住一身喜气。尽管瞽目,祝阴却如天真孩童一般四下张望,在琳琅商肆前频仍驻足。   “真可怜,看起来没甚么见识。”易情同情地望着他,旋即得意地拍了拍胸脯,“不过不打紧,你跟在师兄身后便成!我带你逛遍大梁,好好瞧瞧山下的世道!”   祝阴见他得意洋洋,心头大恼,却也只得尽力微笑。他们二人走了一阵,穿梭于载货的板车间,不知觉间便走到了巷口。   街上依然人影全无,此处空寂得犹如一座死城。愈近巷口,祝阴的眉头便愈紧蹙一分。他扭头向易情道:“不过,祝某有一事着实敬佩师兄。”   “甚么事?”   “这市口血腥味甚重,越往里走,腥气便更浓一分。”祝阴掩鼻,“真亏师兄能面不改色,于谈笑风生间走到此处。”   易情反倒愣了愣,摸上了自己的鼻尖。   他甚么也闻不见。   说起来,方才他行过摆着琳琅珍馐的铺肆,竟半点气味也嗅不到。   这是为何?他恍惚间想起入门比试时,他曾翻动天书,让自己起死回生。这改易生死的宝术他极少动用,但既然能改命理,便必定要付出些代价。   这代价究竟是甚么,他头脑中宛若有一团迷雾,如何也想不起。如今却似有一点明光照彻脑海,他明白了,兴许是要祭出身体的一部分。   每改更一次命理,他便会失去一点在凡尘的知觉,仿佛是将身躯奉还给上天。   他正发着愣,巷口忽而传来一阵促乱的脚步声。一个人影跌撞着跑来,鹅黄衫子上血污遍布。是个蓬头散发的女孩儿。   那女孩神色惊惧,见了他俩后便急奔而上,猛地扑到易情怀里。易情肚腹被撞了一记,登时翻江倒海。抬眼一看,只见一张秽污却俏丽的面庞展露眼前。   女孩扯着他道袍,在前襟上留下一对污黑里杂着暗红的手印,惊惶之极,嘶哑地叫道,“救命,救命!”   “街里忽地飞来好、好多虫子,密密麻麻的,将余伯、霍大哥…还有好多人啃成了骨架子!”女孩儿哭叫道,“你…你们是道士罢?求求你们了,救救我,救救街里的人罢!”   易情猛然抬首望去,只见巷道中里犹有暗云翻涌,虫鸣如雷动。   血在青砖缝间流淌,汇作溪河。被啃烂的残肢遍处皆是,眼前仿佛遭鬼卒肆虐过一番。   “师弟,这…我……”易情面色煞白,支吾了片刻,当即拖着那女孩儿一步蹿到祝阴身后,“全仰仗你大显神威了!”   祝阴向着那昏黑的巷道,面色却格外苍白,他冷笑,“那师兄呢?”   易情面带薄汗,说:“我带着女娃冲锋,你断后便成。”   “也是。”祝阴勉力一笑,道,“毕竟您最不中用。缚魔链该将您的大半宝术锁住了罢?您虽是妖体,可伤却难愈,留在这儿也只会拖累祝某手脚,快些滚罢。”   嗡鸣愈来愈近,易情听出他话中不对,忙道:“喂,你怎么了?”   祝阴的模样不似往常从容,他伸手摸向覆眼的绫带,咽了一口唾,道。“师兄可还记得,师父要咱们下山,除的是甚么妖物么?”   “是三尸鬼群。师父说它们从死人墓冢里掘土而出,会吸人精气。”   “对,可咱们如今却遇到了细蠛。”祝阴说,声音中甚而有一丝颤抖。“师兄可曾记得师父说过,陆上有三万鬼王,若有鬼王现世,千万魔邪将随之而出。”   一阵寒意忽而掠上脊背。易情急道,“但…咱们兴许只是又多遇了一种妖物!咱们哪儿有那么大的福分,一下山来便见着了鬼王?”   祝阴却道:“师兄这回可称得上是洪福齐天了。祝某能凭风听到,近处有亿万罪魂在哭嚎,着实是十分喧闹。”   他陡然回首,暴喝道:   “走!”   刹那间,天地变色,风雷骤起,如山墨云仿佛自天顶压摧而来。祝阴横眉回身,将易情狠狠一踹。他靴履上裹挟烈风,易情便如虫豸般飘飞出去,在空里翻了几个滚,狠狠撞在泥墙上。   易情挣扎着睁眼,却见祝阴扬唇一笑,笑容却似有些凄绝,道:“我断后。”   这回易情长了教训,见他一脚踢来,慌忙在怀里攥住一把铜钱,指尖水墨逸散,画出一只塞满芦絮的大软垫。他抱着那女孩直撞在墙上,身下垫着这软垫,倒也没骨筋断裂,只是浑身钝痛,散架也似的难受。   “祝阴!”易情抱着那女孩儿仰起头来,却见眼前是一片如火鲜红。   巷道稠密的黑暗里伸出了一只巨掌。   那巨掌燃着熊熊烈焰,巨大的肌瘤挤满巷道,一只眼在其中骨碌碌转动。巨大如瓜囊的肉袋负于肩上,易情认出那是弓槃荼,自西而来的大力鬼王。   这是啖人精气的恶鬼。易情怔怔地搂着女孩儿,站在它跟前,仿佛一颗小小的米粒。鬼王利角顶天,大掌撑地,犹如通天山岳,大梁被笼罩在一片沉沉阴色里。   但这不是最教他心胆俱裂之事。   巨掌缓缓移开,露出掌下的一片烟尘弥散的砖路。   在那巨掌之下,易情望见了一件残破的红衣,一支别在前襟上、压得扁皱的纸风车徐徐转动。他认出那是祝阴身上的红衣。   纸风车在风里瑟索了片刻,不一会儿便摇晃着掉下木杆来,落在一摊稀烂的血泥里。   祝阴——竟是被那鬼王一掌碾成了血泥。 第二十六章 血雨应无涯   阴风大盛,四面八荒尽是嗡鸣虫声。易情站在巨岳似的阴影里,栗栗危惧。   他抬眼望去,只见弓槃荼身躯遮天蔽日,瘤中巨目如炽日大盛,绽出炫目光芒。无数细蠛盘旋在鬼王身边,虫声震撼天地,宛如千军万卒。   易情再低头一看,只见祝阴已不成人形。   零碎的染血红衣间落着一只被碾得干瘪的纸风车。弓槃荼竟是一掌便将祝阴碾成了血泥,那时祝阴将他踢开,自己却无暇脱逃。被他挟在怀里的女孩儿见了此景,开始捂着脸面,泣不成声地惨叫。   “道士哥哥,另…另一位道士哥哥被捏扁了!”那女孩凄厉叫道,“我…我方才看得清楚……巷里伸出一只大手,轻易地将他捏碎在掌心里,骨架子、血和肉全混在了一起…!”   一阵阴寒之风掠过,易情惶然一望,只见碎肉间挟混着异色,他几乎能辨出其中脏腑。霎时间,肚中翻江倒海,他胸口发闷非常,张嘴欲吐。   但易情还是尽力稳住心神,一把捂住那女孩儿的眼,“没…事。”易情的声音在打颤,“他没死,他不会死。”   他抚着女孩儿的背,终于让她不再凄声尖叫。女孩伏在他怀里,胸膛剧烈起伏,鹅黄衫子被血与汗浸湿。她双目圆瞪,显是惊魂甫定。   易情牵着她,缓缓地往后退。鬼王弓槃荼在将祝阴碾成血泥后,肌瘤上的巨眼便滴溜溜转动,似未再看向他俩。易情一面小步退却,一面轻声地问女孩:   “你叫甚么名字?”   女孩惊愕,她虽面庞染灰,却也能教人看出她五官的秀丽。她有着俏而美的甲字脸,修得妩媚的秋娘眉。在片刻的惊惧后,她抖着唇道:“秋兰…我叫秋兰。”   “‘秋兰兮蘪芜’…是个好名字。”白袍少年握住她的手,轻轻攥了攥。他俩的手皆如冰雪般寒凉,手心里是漉漉的冷汗。“你爹娘给你取了个这么好的名儿,不再活多几年,便是吃了老天爷的亏。”   他攥紧了秋兰的手。两人怦怦的心跳声仿佛在掌心里相逢。易情轻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转头一看,易情的目光落向地上被红衣围裹的血泥,心口忽而一阵闷痛。他喃喃自语道:   “…也不会让他死在这里。”   ——   大梁,关帝庙中。   前庭里立着一群黑鸦似的人影。黑地加金锦衣上血光流淌,凹目尖獠的恶鬼铜面覆盖他们的五官。地上以鲜血书着箓字,扭曲蜿蜒,汇作一道狰狞的召鬼秘文。黑衣人们铁桶似的围着那秘文图案,沉默如潮水般在他们之间弥漫。   “荒唐!”   有人高声叫道,将一旁栽着赤榕的青瓷盆猛然踢倒,碎泥洒了遍地。那是个体态臃肿、头戴七牙象王面的男人。他扎着金环巾子,一身牡丹锦衣灿灿发亮,背心处有一朵如花绽放的如意纹,那是势家左氏的家徽。   男人环视众黑衣人,眼中如有电光闪烁。“你们画了召鬼符,叫出了鬼王,却与我道我贤侄不在,降服不得弓槃荼?”   左氏乃当今势家,是当之无愧的名门望族、高门大户,不但家业如山,且只手遮天。他们所犯恶事累累,罄竹难书。男人是左氏家主,为行秘法,左氏族人常戴鬼怪铜面,以便震慑妖鬼,行敕鬼之术。他常戴的是七牙象王面,便也被世人称作象王。   象王生性暴戾,双手常沥忤逆者的鲜血。此时他站在前庭里,宛如一座高峻大山。   黑衣人们惶恐万分,在七齿象王面前低顺地垂首。有人战战兢兢地道:“可…小姐性子顽皮,咱们实在管束不住她。她踢碎了左家两重实铁大门,便溜得无影无踪。近日里左家人尽力寻找,却不曾得过她音讯。”   “找!往死里找!”象王铜面后的双目鲜红,遍布血丝。他前迈一步,揪起那说话的黑衣人的前襟,轻而易举地便将黑衣人整个拎起,“左不正那小妮儿究竟在哪?她可是堂堂左家兵主,没有她,左家便不能铸成神迹!”   “她不知道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将鬼王唤出来是为何?是要她亲手杀死鬼王,让天下震伏于她的功绩!如此一来,天廷才会让仙班相迎,开放天磴,她如今不在,便会让咱们左氏心血功亏一篑!”   象王勃然大怒,吼声震天如雷。被他单臂提着的黑衣人已然被吼声震得昏厥不醒,耳洞里垂下两道血痕。   一位头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沉冷地拱手禀道:“左小姐出门前,在她踢下的两块门板上写了几个字,说是留给象王大人的。”   “是甚么?”象王猝然瞪眼,黑衣人如遭烈风吹拂,心头猛跳,垂头道。   “她以指作笔,轻易便将铁门划出深深字痕,写的是…”   象王发怒穿冠,龙首银面的黑衣人低着头,像一道被暴雨打湿的蒲苇,禀报道:   “…写的是‘臭姑父,我跑了,别来找我。’”   一阵惊雷在前庭中炸开。   刹那间,众人皆觉地动山摇,站立不稳。可待稳住身形,仔细一瞧,却见象王在烟尘中巍然伫立,七齿寒光锃然。男人缓缓抬足,众人方才发觉他先前立足之处已然落下一个深深脚印。方刚的一跺脚,将前庭中所有瓷盆震碎,青白的瓷片滚落一地。   象王发怒,有若雷霆万钧。他是如今左家的掌权人,一心盼望着左氏能有一日铸成神迹,登上天廷。不知觉间,穹顶阴云密布,云层中惊电时发,有雨针从天顶落下,渐成瓢泼大雨。象王在雨中狂笑,却又似是在恸哭。雨珠在他铜面尖獠上迸溅,发出铿锵的坚鸣。他哈哈笑道:   “左不正不在!既召鬼王,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左氏已召出鬼王,可该除去鬼王的天之骄子却突然发了顽性,离家出走。如今恐怕是举尽左氏之力,也难以将这鬼王降服。   一道白电划破长空,疾风暴雨间,寺门前忽而飘降下一个人影。   那人头戴金冠,一身玄衣,头戴黄金面,腰悬枣木牌,手持错金銎内戈,灵光氲然。他似是脚踩祥云,自空中落下。那是个年轻的小神官,星目剑眉,威风凛凛。   黑衣人们一见那人影,登时僵如木鸡。有人高声叫道:“灵鬼官…是天廷的灵鬼官来了!”   一时间,前庭间乱作一团。黑衣人们惶急后退,唯有象王在骤雨间不动如山。天廷灵鬼官是少有的会下至人间的神官,只有在凡世出现极大灾厄,势家无力回天时方才会现身,助人世除去横行妖鬼。   飘风暴雨中,灵鬼官仰首眺望鼎天裂地的硕大鬼王,眉宇冷肃。望了片刻,他收回目光,缓步前行,直至象王跟前。   霎时间,前庭中已跪倒了一片黑衣人。昔日在人世中张扬跋扈的势家子弟也不敢在灵鬼官面前造次。灵鬼官乃天廷神将,神与人终究有天壤之别,只消立于神官面前,常人便禁不住会想要五体投地,对其顶礼膜拜。   灵鬼官的玄衣上云纹流淌,浑身似涌动着微明灵光,他冷声发问道:“鬼王是你们唤出的么?”   左氏族人将头颅深埋,不敢正视神明。虽然大力鬼王弓槃荼的确乃他们所召唤,可在神灵跟前时,他们仿佛口舌打结,牙齿格格打战,半个字也难以吐出。   年轻的灵鬼官环视四周,“还有,祝大人是不是在这儿?在下在凡世间…嗅得了他的气息。”   “祝大人?您是在找他?他又是何人?”   身形肥硕的男人抬头,喃喃道。   灵鬼官郑重地点头,崇敬地开口:   “是,在下在寻此人。在找那位天廷除魔都尉,祝阴大人。” 第二十七章 血雨应无涯   易情抓着秋兰的手,一路狂奔。   他的心跳得很快,仿佛要撞破胸膛。穿过西大街,街衢中的摊铺尽皆被疯狂孳生的瘤肉挤破。鬼王犹如一颗熔化的铁球,长长的肉臂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巨肉宛如决堤怒洪。细蠛们奔涌而上,乌云一般铺天盖地。   鬼王的巨目没在盯着他俩,肉臂却似发觉了他们在何处,狂追而来。女孩儿掩口啜泣,几近魂飞魄散。易情的右手发凉,紧攥着她不放,左手却沾染着鲜血的温热。他把祝阴的红衣抓在手里,黏腻的血肉在手上流淌,触感颇为令人不快。   师弟…怎么就死了呢?易情一面跑,一面失魂落魄地望着左手里那染血的红衣。在他心里,这师弟虽不算所向无敌,却也神通广大。祝阴总是微笑着作弄自己,肚里盛着满了坏水。   而这样的祝阴却被鬼王轻而易举地捏成了尘泥,再无人形。   易情忽又想起那最后的一刻,祝阴将自己从鬼王掌下踢开,神色中带着一抹凄绝,仿佛是要向自己诀别。   “道士哥哥…”秋兰在他身后不安地叫道,“你…你怎么流泪了呀。”   易情牵着她奔跑,拿袍袖难以置信地抹了抹眼,果真拭下一片水痕。真是奇事,他是在为祝阴流泪么?明明他看不顺眼这小子,祝阴也嫌恶极了他。   秋兰惴惴不安地发问,“是不是…咱俩逃不出去了,你才在哭?你把我撇下也行的……反正余伯和霍大哥都死了,我…我这世上也没有亲人了……”   她说到这处,鼻头抽动,眼眶又开始泛红。易情一面回头观望鬼王的动向,一面喊道:“没事儿,我生了对迎风流泪眼,风一吹眼泪便会哗哗地流!”   身后虫声大作,易情还想安慰她,硕大无朋的肉肢却忽又从背后喷薄而出,他们脚下的立足之处被鬼王一臂扫得支离破碎,青砖碎屑迸溅。   危急之间,易情一把扯住街边的篷布,指尖一划,流溢的水墨将篷布画作风帆。他们二人乘着鬼王挥掌掀起的烈风撑起帆布,飞荡在空里。   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城中几乎只余一片断壁残垣。易情抓着秋兰在空中闪躲,弓槃荼身上伸出密密匝匝的尖刺,仿佛如林羽箭,射向二人。天地之间,妖冶红光好似鲜血,淌遍大梁。   一根肉刺划破长空而来,易情惶急地躲闪,却不慎被其戳破了帆布。两人在滂沱暴雨中急促坠落,秋兰紧紧地搂住易情脖颈,恐惧地尖叫。   两人在空里打着旋,坠到了一片阴沉松林之中。   树梢挂住了他俩的后襟,却又很快断裂。易情搂着秋兰从树上坠下,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遭,直到撞到了一双铁屐上。   四周一片惊哗,易情猛然抬首,只见眼前伫立着个玄衣人影,下裳处似有飘飏祥云拂掠。那人腰里系着柄鲨皮鞘短剑,一枚雕成钟馗样的枣木牌,周身灵光莹莹。再往上看,是一张俊逸却冷峭的脸。   “甚么人!”   一旁有人惊叫道。易情往四下里扫了一眼,只见他与秋兰似是跌进一处寺庙里。碧瓦红墙,香鼎大殿,半开的殿门里隐现赤脸关公雄踞的泥像,此处显是城中的关帝庙。   而就在庙里前庭之中,一群戴着铜鬼面的黑衣人围着他森然而立。他与秋兰方才不慎跌入了人群里,又滚到了一位玄衣人跟前。易情所不知的是,他与那叫秋兰的女孩儿跌进了关帝庙中,正恰撞到了左氏门徒与灵鬼官会面。   易情一见此人,当即明了这人该是个神官。神明与人的气息有云泥之别,他霎时悚然危惧,慌忙从那铁屐旁退开。   黑衣人们似是对从天而降的他俩愕然非常。有人慌忙对那神官禀道:“灵鬼官大人,这两人绝非左氏中人!咱…咱们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来的,他俩突然之间从空中出现,掉到了这处!”   竟是灵鬼官!易情心头陡然一沉,颈间铁链仿佛也烙烫了几分。他从天廷上被抛下之前,是灵鬼官将缚魔链铸成,将滚热的链子拴在他脖颈之上。这一道沉枷锁住了他的宝术与神力,让他从此跌入尘埃,只余一身卑贱妖体。   此时一见灵鬼官,他只觉战栗,浑身寒毛倒竖。   灵鬼官缓缓垂头,望着他的两眼犹如寒星。易情与他目光相交了一瞬,便好似被灼烫到了一般,慌忙将眼移开。   纷纷雨落间,雨珠顺着狮鼻鬼面的方相雕饰滑下,易情的余光瞥见了望着灵鬼官腰间的枣木牌——这玩意儿和祝阴腰里挂着的枣木牌似是一模一样。   那木牌在寒风里微旋,露出另一面上匀圆的篆文,写的是“灵鬼官,白石”。易情如遭雷轰,旋即在心中暗恼,他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天廷里的神官都随身携着职牒,其上书着各神官的职务、名姓。职牒常用辟邪之材造成,除却能驱邪的雷击枣木外,还有猪惊骨、桃符板、血藤之类的物事。   祝阴有这样一块牌子,还有与这名叫白石的灵鬼官如出一辙的降妖剑。初次见面时,那红衣小子便对自己抱着极大的敌意,他还从微言道人那处听闻,祝阴恨极了妖鬼,巴不得要将世上邪厄亲手尽数祓除。   头脑似陡然遭了霹雳一震,嗡嗡地作响。一个奇异的念头自易情心底油然而生:   莫非,祝阴正是——   急雨如箭,奇松间尽是瓢泼雨声。灵鬼官抬头,雨水滑过他峭冷的面目。他开口,声音清冽,穿透了晦暗的雨幕:   “在下再重申一回来意。在下是天廷灵鬼官白石,此次降世,为的是弄清两件事。一是大力鬼王弓槃荼究竟是为何人所召,又是为何而召?”   香鼎之后伫立着一个痴肥人影,七牙象王面上尖獠寒光凛然。左氏象王哈哈大笑,“是卑人!”   象王从大殿前的石级上走下,口气恭敬却轻慢。“灵鬼官大人,是卑人召来了鬼王。左氏耗费了百年心血,试尽各种门径,皆未能铸成神迹。先人曾在棺椁内刻下召鬼文,为的便是在身后仍能有机会救左氏于水火之中。”   “可惜字痕随光阴泯灭,近年来左氏族人精心钻研,终能将其复刻。这鬼王是为了让下任家主左不正铸下神迹而召的,若左不正在此,她定能杀毙鬼王,步入天廷!”   灵鬼官静静地听着七齿象王慷慨陈词,半晌没动。良久,他才冷淡地开口道:“可大梁中的黎民皆因你们召出鬼王而死。这不是神迹,而是暴行。”   七齿象王仰天大笑,“这又有甚么干系?以六十万黔首之命,换来杀一个鬼王的战果,岂不是天值地值?”   象王忽而阴笑,在铜面后舔齿,“还是说,灵鬼官大人,您要妨碍咱们行神迹?左家作为人世兵主,坐拥世上最强的神兵,皇族贵胄尚且杀过,可却还不曾弑过神。”   “灵鬼官大人,您想做被我们弑杀的对象么?”   风雨凄凄,黑衣人们如墙般立在灵鬼官四周。灵鬼官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在下只负平定人间妖邪之责,对人、对人之所为皆无半分兴致。”   黑衣人们默然地后退,肃杀之气略微缓和了几分。象王咧开嘴低沉地发笑,喉中发出噎着了似的笑声。灵鬼官白石伫立于疾风甚雨间,玄色的云裳如蝶飞扬。他墨色的瞳仁沉静如水,仿佛将世间傲睨。   “不过,在下还有第二个问题要问。”灵鬼官白石说道。众人的神色再度紧绷,犹如将发利矢的弓弦。   “于在下之前,已有数位灵鬼官降世。他们禀奉紫宸天廷之命,入红尘间降妖除厄。其中有的神入骨肉,化作人形,有的化作禽兽薜荔,守望世间。在下于此嗅得了祝大人的气息,便循这气息而来,如今祝大人在何处?”   面对灵鬼官的发问,前庭中无人能答。在拨杂的雨声中,黑衣人们面面相觑,方才已听他说过要寻一位“祝大人”,可此人究竟为何人?有人问道:   “祝大人?”   灵鬼官白石道:“是。天廷除魔都尉祝阴。祝大人虽入天廷时日不多,却卓乎不群,立下累累战功。前些日子他奉了太上帝的令,下至凡尘降妖。若他如今在大梁之中,定能轻易镇伏鬼王。”   易情听得眼都直了。   七牙象王扬声道:“甚么劳什子姓祝的?这里只有左姓之人,并无大人说的那小子!”   围着灵鬼官的黑衣人们也哄声道:“咱们都是左家人!”于是灵鬼官白石的目光淡淡地下移,落在秋兰与易情身上。易情喉头滚动,紧张地咽了口唾。白石似是在等他发话,于是他道:   “姓祝的…我知道他在哪里。”   白石望向易情的目光微动,但依然淡然如水。   易情道:“刚才他还在的,现在却不在了。”   灵鬼官审慎地看着易情,启唇道,“为何?”   天顶上的雨水泼灌下来,浇得易情浑身湿透,一直凉到了心底。易情无言地转过眼,望向手边染血的红衣。他一路仓皇奔逃,却一直将这零碎布片紧攥在手里。   “说是不在,却也不全对。魂神飘往了阴府,肉身却还留在这处。”   易情说,拿手边的红衣裹起血泥,将支离破碎的祝阴递给灵鬼官看:   “喏,你家祝大人在这里。” 第二十八章 血雨应无涯   一道惊雷似的剧痛在头上迸裂开来。   一刹间,易情被灵鬼官猛然抬足飞踹,如一块破布般飘飞有两丈之远,棱角分明的铁屐在他额上留下一个汩汩淌血的创口。他砸在粗糙奇松上,又软绵绵地瘫滑在地,像是化成了一滩水。   灵鬼官白石神色遽变,方才易情所言如一枚石子投进心房,在他心上惊起千层涟漪。白石望向铁屐上的血斑,眉头微蹙,又向着软瘫的易情低声道:   “…在灵鬼官面前竟敢造次,低贱的妖鬼!”   易情被踹得头昏脑胀,这才想起他颈上仍拴着缚魔链,此物由云峰宫所铸,是灵鬼官当初给他亲自锁上的。他在白石眼里也不过是只微贱的鬼怪,与泥猪疥狗无甚区别。秋兰惊叫一声,扑到他身边。   昏花的视界里,他看见方对他冷面无情的灵鬼官猝然变色,下一刻又急忙跪在那团被红衣围裹的血肉旁。   白石的面上褪去了冷酷,露出些许惶然的青涩。他不顾云裳被雨水浸得湿透,匆忙跪入水洼中,捧起那染血的红衣一迭声地叫道:“祝大人,祝大人!”   七牙象王与左氏的门徒怔然而立,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   易情倚着苍松,从嘴里吐出半颗带血的牙。他抹着从额上淌到颊边的血,说:“别叫了,他的嘴都被鬼王打烂了,哪儿还能应你?”   白石捧着那红衣,愣愣地抬头,那一刻的他竟有些像一个无措的孩童。过了半晌,他才略略平复,问道:   “是大力鬼王弓槃荼杀的他么?”   “是。那时我俩…走到巷口,鬼王忽地伸掌将他碾碎……”易情挣扎着起身,可头上、背后又痛得厉害。他心里埋怨,灵鬼官都是力大如牛,不会收敛气力的么?祝阴和白石简直一个德性。   说到此处,易情忽觉惊奇,也不顾顶着满面鲜血,赶忙问道:“你们不是天廷灵鬼官么?一个神仙,怎会有在凡世里死去的道理?你们是不是还藏着甚么手段,能起死回生?”   白石摇头,说:“祝大人当初择的是神入骨肉的法子,若是用佛陀的说辞,那便是投胎。初降世时为人子幼时,历经数年渐渐长至弱冠之龄。在凡世的肉身死去,魂神便会回到九霄。”   易情说,“那不是没死成嘛。”他暗暗吁气,祝阴的魂神没死,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遗憾。   “不,如今天廷司命神祇不在,无人吹起引魂的神木叶。哪怕是神官,一旦在凡尘身死,魂灵便只能落入九幽地底,无法脱身。”   “地底不是你们辖管的么?”   灵鬼官垂头望着地面,目光幽邃。他只答道:“不是。”   易情咧嘴发笑:“嗯,我现在知道你们不中用了。你瞧瞧你手上捧着的那团除魔都尉,他不是被你吹得天上天下至尊无敌,能将鬼王杀个屁滚尿流么?现在倒好,我把他抓住手上时,只觉连我今早熬的稀粥都要比他稠。”   刹那间,眼前黑影闪动。   电光石火之间,一声铮然剑鸣惊破晦雨。易情被一阵疾风掀翻在地,灵鬼官白石如强健猛豹般一跃而上,降妖剑出鞘,寒霜一般的利刃贴着易情的面颊,深深刺入松干中。钢刃上铭文迂曲,绽出如血红光,易情颊边破了道裂口,鲜血蜿蜒而下,淌进道袍襟领里。   白石冷视着他:“不得妄议祝大人。”   易情却扬起嘴角,道:“人都死了,我多说两句有甚么关系?”   他笑起时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整张面目都熠然生辉。雨水从天顶跃下,顺着他的鼻梁、五段淌入脖颈里,像是洗净了一切尘垢。   持着降妖剑的两手青筋暴起,白石火燎心急。灵鬼官盯着这位白袍少年,却见他唇边漾开微笑,仿佛一切都不曾放在心里。   灵鬼官将易情一脚踢翻,踩着他的脖颈将他蹬进水洼里。白石拄着降妖剑,垂头看着在骤雨间挣动的易情。剑尖倏然刺入肩头,在血肉里翻搅。   易情两眼猛睁,降妖剑犹如熔浆烙铁,剧痛从创口流入脏腑,像有火在皮囊中熊熊燎原。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呻吟出声,如涸水鱼儿般拼命挣扎。   白石俯视着他,拄剑的两手使力,降妖剑往下刺了几分。易情痛得面目扭曲,白袍上蔓开一片血花。灵鬼官淡声道,“说起来,在下还未曾请教过你的名讳。”   “为何会出现在祝大人身边?祝大人死时你在场么?祝大人是如何死的,为何是他丢了性命,而不是你?”   问题如连珠炮一般自灵鬼官口中道出,他死死踩着易情,每一句话都冰冷彻骨,咄咄紧逼。   “你究竟是甚么…人?”   这厮三句话不离祝阴,简直像是爱他爱得发狂。   易情说:“我是神仙。”   白石一脚踢来,将他踹得满地找牙。于是易情吐出口里的浊血,勉强说道:“我是天坛山下的市井小民,靠写几个小字,编些异话小册赚几个子儿…”   灵鬼官显是不信,抓起他发丝便往地上猛地一磕。易情吃痛,只觉头上的血流汩汩,又在昏眩里断续开口:“我…是……一只快活小妖,今日想吃瘦子,明日想吃胖墩儿……”   这回答显然不能教灵鬼官满意,白石猛然发劲。泛着血光的降妖剑刺透了他身体,身下的血泊漫散在一地雨水中。   易情痛得几近昏厥,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   “…肏你个秃孙,我是你祖宗!”   又是几道剑光落下,易情身上多了几个血窟窿。这回他没气力唾骂了,凄惨地呻吟着。喉咙里冒出咯咯的声响,嘴里吐出的不是脏字儿,而是血块。白石冷淡地看着他,像在看着一块砧上鱼肉。   降妖剑再度扬起,这回将刺向肚腹。百炼锋刃上铸了驱邪咒文,在妖身上划出的割痕永世不泯。   伤口不能愈合,鲜血流个不停。易情快没了气儿,昏花的眼里映出白石持剑的身影。妖鬼在灵鬼官眼里便是恶贯满盈的大敌,这厮想剖他腹,扯他肠,让他在极痛中被审,再凄然死去。   “行…我说……”易情气若游丝,伸手抵住下落的剑锋。“我是他师兄…他被…鬼王杀了。”   沉默良久,他才喘息着吐字:“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灵鬼官说,双目如幽暗无底的深洞,言辞中满是疑窦。“祝大人怎会拜一个妖鬼作师兄?他最恨你们这等浊污之物,连沾了手、略近前都是不肯的。”   “而且,在下心有疑虑。”白石弯腰,抓起易情的前襟,那上面淌满了湿滑的血,又很快被晦暝的雨雾洗去。   钉在地上的降妖剑还楔在肉里,易情被他揪着勉力抬身,剑刃再一次划开血肉。白石盯着他,目光犹如鹰隼,锐利难当:   “莫非…是你杀了祝大人?”   缚魔链被牵起,铁链一圈圈地被缠在臂上。易情仰着面,虚弱地笑道,“你瞧,你连我说的半个字不信,那还来审我作甚?”   “审确是要审的,但你们这等下劣妖鬼从来满口诳言,不足取信。”白石说,他将手握上降妖剑柄。锋刃磨动,易情的肩伤处几乎被搅成血泥。易情疼得哽噎,一旁的秋兰却忽地扑上来,拦在他俩之间。   灵鬼官无情的双眼缓缓移向突然扑来的女孩,她瞪着漆黑的杏眼,两臂颤抖着张开,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会被冷雨浸穿。这个自乡里来的女孩儿大声对神将道:   “不要再欺负他!”   白石微微一愣,平静的眼里似泛起些微波澜。   秋兰蹙着眉,像训小孩儿一样指责灵鬼官,说:“道士哥哥是好人!他救了我,带我躲开了街里那只很大的怪肉球!另一个道士哥哥不小心死掉了,但也不是他杀的。你不要再欺负他了!”   “为何?”白石似是难以理解,“你为何要拦在一只妖鬼跟前?他会将你开膛破肚,会把你吃掉。”   “呸,鬼又不一定会吃人,人还会杀人呢!”秋兰说,依然张着双臂没有动。   远处传来低低的嗥鸣,从灰瓦檐上探出一只巨大的头颅。没有眼耳鼻,只有一张冒着腥气的大口,口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喉中塞着一口痰涎。那是鬼王的头。   “鬼王来了!”前庭中的黑衣人一阵骚动,当即溃散如水。灵鬼官目光一凛,起身对向大力鬼王弓槃荼。   他淡然地对易情道:“过些时候再审你。现在,在下先去对付鬼王。”   灵鬼官伸手探来,秋兰发着抖,却依然没从易情身前让开。可白石的手未能碰到刺在易情肩头的降妖剑。白袍少年已经翻身爬起,咬着牙把降妖剑从身体中拔出。   易情握着剑,喘息着朝白石笑道:“这玩意儿借我一用。”   白石眉关紧锁:“还来。你拿着剑要做甚么?”   降妖剑是灵鬼官必需的祛邪之物,剑刃由七曜神钢铸成,又由云峰宫之首龙驹开刃。要封住鬼王,非得此剑画下的神咒不可。   暴雨倾泻,天地间仿佛织起致密的幕帘。易情望向白石放在松荫下的红衣,白石方才把它小心地整好,宝物似的放在树边,似是怕雨水淋湿。染血红衣里裹的是祝阴破碎的血肉。那小子为了救自己,不惜被鬼王碾碎成尘泥。   易情将降妖剑横在颈边。为了能翻动天书,改易命理,他须得死一次,用剑割开自己的脖颈。   “…要做甚么?”   晦暗的天光里,他咧嘴一笑,旋即持剑往脖子上狠狠抹下。四溅的血花中,他最后说道:   “我要——救你们。” 第二十九章 血雨应无涯   天地化成一片墨色。   泼溅的墨汁犹如荒草,从易情脚底蔓起。他望着晦暗云峦里透出的一线天光,那束熹微的明光落在地上,映亮了脚旁他自己的尸首。   雨针止在空中,凉风凝歇。寰宇中的万物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一张单薄纸画上的墨渍,墨字潺潺流淌,仿佛溪河。易情魂神出窍,通体变得透明。他低头看向在前一刻死去的自己,脖颈裂了老大一个口子,鲜血像红绛的氍毹,铺了一地。   鬼王在近处肆虐,云层像密匝匝的厚棉絮,沉沉地压在头顶。四座隆起的山脊围着大梁,有如监牢。   易情知道,他又死了一回。   “唉,阎王爷也该看厌我这张俊面了。”   他长长地叹气,后怕地摸了摸脖颈,那里还残留着锋刃吻上时的冰凉与剧痛。   他只愣了片刻,旋即猛然仰头望向前方。墨字流入空里,晦暗的天穹下悬着一本薄册,纸页光洁如玉,写满蝇头小字。那是书尽天下命理的天书。   倏然间,易情心中更笃定了一事。往时他抬手想唤出天书,于其上改易自己的命理,可却总不奏效。原来活着时只能用“形诸笔墨”的宝术略施小技,只有死后才能动用天书。   抬脚走到天书跟前,易情伸手翻起那书页。指尖抚过莹白的书页,一幕幕记忆有若洪涛般涌入脑海。他看到自己自刎而死,看到祝阴在最后一刻将自己踢开,看到他俩泊舟从天坛山上而下,悠悠的清河浪摩挲着船舷,将小舟送往远方。   “就在这里活过来罢。”易情自言自语,指尖溢出飘曳的水墨,欲将天书上的字痕划去。   他打算从下天坛山时重新开始,只要知道之后会发生何事,一切便能转危为安。   可就在他即将将天书上的墨字划去的那一刻,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忽而在他心里响起:   “我将天命交给你掌舵,这回,你要交出什么东西?”   易情不明所以,心口却嗡嗡震鸣,一股无法言说的怖惧感倏地涌起。那声音不似男,也不似女,既如远方回声,又似耳旁私语。他仓皇四顾,水墨交溢的世界里却不见一个人影。   “什么意思?你要拿走我的什么?”他尝试着开口问道。   那未知的声音仿佛在窃笑,咯咯地响,尖利又模糊,惊起他一身寒毛。   眼前忽而燃起一团熊熊烈火,这是他在人世间不曾见过的火,艳红如血,带着灼热的烫气,仿佛能将一切燎尽。   “逆天而为,也想全身而退么?”那声音道,“文易情,这世上不会有无来由之事。肉身若欲在凡尘再度留存,魂神便会碎去一片。这是代价,你的命不是理所当然得来的,而是自神灵手中窃得的。”   火光后似是有人在遥遥地招手,“来罢,将你的身躯、魂神的一片放入这烈火中罢,将三魂七魄作柴薪,五脏六腑当火油。如此一来,你便能归返人间。”   上一回死后他不曾听过这声音。易情怛然失色,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能闯入这天书境界,又为何能与我说话?”   声音道:“我就是天书。是掌握你命理的神祇。”   书页忽而化作一片片零碎纸屑,蝴蝶一般翩翩飞舞。纸屑堆积成了人形,只能看出轮廓,五官模糊得如晕染的墨渍,却教他觉得极为熟稔,似曾相识。   影子朝他咧嘴一笑,笑容阴惨。纸屑堆作的手指摸上他的面庞,像爬虫一般游走,又道:“来,文易情,你要给我甚么呢?你的眼、耳、口、手、脚都可以,你能再度回到凡尘,但只能拖着一副残躯。给我你的一部分,或是接下我的一份薄礼。”   易情胆战心寒,一刹间醍醐灌顶。长久以来,他一直不知改易命理的代价,而今这代价便摆在眼前。他已发现自己没了嗅觉,再鲜活飘香的山肤水豢也难让他垂涎。   恐怕每一次动用天书,他都会失去自己的一部分知觉,直至不成人形,再难活于世间。   “薄礼?”他问道,勉强摆出笑容,“是甚么意思?难道我能不将身体的一部分交给你,还能从你那儿拿些手信么?”   影子微笑,“或是将身躯、魂神的一片交奉,或是让痛楚加之于身,你来抉择罢,文易情。”   易情暗自思忖,若是每回都要拿走身上的一部分知觉,恐怕不久便会变成废人,倒还不如捱一捱痛的好。于是他伸手,大咧咧地道,“成,你往我身上掐一把罢,让我痛一痛就完事儿了。”   天书问:“你想好了?”   “不就两个选择么?还有甚么好纠缠的。”易情捋袖,“快点,我赶着回去收拾师弟呢。”   “真是愚迷不悟。为甚么要选择接受痛楚呢?”天书道,“你将魂神和知觉奉予我,那该多好啊。再也不必畏寒热、惧疾苦。活着本来便是一场长痛,而你如今却想要雪上加霜,火里添油。”   易情朝它翻白眼,说:“你真的好罗里吧嗦,讨价还价,收贷息似的。你是不是很小气,其实一点都不想给我东西?你再说话,看我不撕烂你的纸糊嘴巴。”   影子默然无言,伸手往他额上一点,最后说道:“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将来总有一日,你会懊悔无及,抱恨终天。”   一道明光忽而在眼前绽开,四周明晃晃的,像点了千万盏白纸灯笼。墨迹如龙鱼,在身边摆尾游开,清风再度拂掠,天地在被一点点地染上斑斓颜色。   人影又化作稀零的纸屑,在空中纷乱飞舞,像随着春风散落的杨花。天书说。   “从今往后,疾痛将常伴于你身,直至你魂销命殒,薪尽火灭。”   ——   卫河之上。   一叶扁舟从天坛山上流下,在白浪间漂泊。岸旁的柳树生了茂叶,碧枝摇荡,像落了一片浓浓烟雨。   天穿道长让门下两位弟子下山,去除大梁城中时而出没的三尸鬼群。传闻它们会在夜半更声过后悄悄顶起十页瓦棺,掘开坟茔,在街里垂手游荡。有时更夫以为它们是醉汉,拿锣槌敲它,却会被猛扑上暴吸一顿精气。翌日,人们便会在街旁发现一具软瘫的尸首,骨头似被抽没了,像一只空落落的皮袋。   城里有些传言,说是近年的山向不利,山洪冲垮了近处的土山,四座泥丘立在了大梁四方,众山的阴气便如四方溪河般汇入城中。势家手足无措,遣人四处奔走,邀了几个道士来剪纸衣,敬土地神,可三尸鬼却不曾少过,反而越聚越多。   祝阴领了命,和易情一同下山。他坐在船头,百无聊赖,拿着新摘的樟木叶断断续续地吹请神调。   易情在他身后四仰八叉地躺着,时不时将书页翻上一翻,这师兄看书翻得极快,书页流水似的哗哗作响。祝阴不由得心头有些焦乱。大师兄亲口承认了自己是个妖鬼,祝阴在他睡着时摩挲过他的面容,只觉指尖触及的肌肤光滑却暖热,像洁净的釉瓷,不似个冰冷的鬼怪。祝阴心里愈发迷惑不清,他该拿这师兄如何是好?   但他同时又觉自己仿佛得了反胃病,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每每离易情近一分,喉头、胸口便似哽噎着一块巨石。厌恶仿佛蒿草,不知觉间已在心中生得老高。   “…呜!”   身后突而传来一声呻吟。祝阴倏然回头,却发觉易情抛了手上书册,捂着头,在船板上痛苦地打滚。   小舟左摇右曳,绸子似的河面像被撕裂。易情忽而无端地哀号,一张脸雪一样的煞白,捂着脑袋的两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师兄…怎么了,师兄?”   祝阴禁不住扶着船舷,往易情那处挪了几步。心中的疑窦在悄然滋长,这是甚么引他上钩的奸计么?可易情抱着头,一迭声地呻吟,下唇咬破了,滴下几粒玛瑙似的血点,不似是作假。   他凑过去,犹豫了片刻,抓住了易情的手,将人翻过来。易情的手心冰凉,像一块石头,却又沁着津津的冷汗。易情勉强睁眼,墨色的瞳仁里倒映出一抹红影。   “是害了甚么病么?可要吃甚么药?”祝阴蹙着眉,问。   红衣门生俯身,静静地听着他的息声,一时无措。也不知这师兄是怎的了,突然在船上撒泼打滚。易情喘着气,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忽而扬笑道:   “总算见着个有人样儿的你了。”   头颅如被劈裂一般疼痛,脑中仿佛被楔入铁签,胡乱翻搅。天书让易情重入人间,却在他的头脑中施以痛楚。   祝阴一怔,不知他说的这没头没尾的话是甚么意思,却忽觉手里一松。原来是易情的手软垂了下来,落在船板上。再转头时,却发觉他眼目发颤,一身白袍被冷汗浸遍。他看上去虚弱得紧,像一张薄纸,仿佛要一触即破。   “…真是晦气。”易情勉力笑道,笑容里却有掩抑不住的欣喜。   他旋即阖上眼,昏死了过去。 第三十章 血雨应无涯   小舟倚了岸,祝阴系紧船栓,背着易情踏上水漉漉的青石板。渡口船桅如林屹立,一艘艘运米船在河面上挨挤着,却静悄悄的没有声儿,渡亭里空空寥寥,半个渡工的影也无。   祝阴背着易情往前走,只嗅得大梁城中有一股浓烈血腥气,缠在鼻尖久久不散。远方似有千万阴魂哭嚎,嗥声像海潮一般起伏,一浪接着一浪,于是他心里不禁紧了几分。易情软绵绵地伏在他背上,已昏厥了过去。   入了市口,廊坊里没一个人,载货的板车四散着,横七竖八地躺在街衢里。祝阴走过去,却听得背上有些细细的响动。他这师兄微哼一声,悠然转醒。   易情迷茫地扑眨着眼,忽而自祝阴背后伸手。身旁恰是一架货车,架子上挂着晶亮的饰物,易情从货车上取下一支纸风车,别在了祝阴前襟。   红衣门生略微愕然:“师兄,你这是怎的了?”   “我看你很想要这玩意儿,便先送给你了。”易情说,又开始蚊子似的哼哼,那哼声细细的,每一下都似挠在了祝阴心底。   “若不是师兄伸手去拿,祝某还不曾发觉此处有风车。师兄又是怎样知晓…祝某想要此物的?”   易情将脑袋埋在他肩上,模模糊糊地说:“我未卜先知。”   祝阴满心疑虑,话锋一转,道:“师兄好些了么?方才您突然倒下,实在是让祝某担心得紧。”   这回他话里倒无太多讥刺之意,似是真对易情十分担忧。易情却伸手捂住他嘴巴,央告道:“你别说话,一说话我便头疼得厉害。”说着,又轻声呻吟起来。   红衣门生果然闭口不说,走到巷口时,易情忽而搂紧了他的脖颈,道,“放我下来。”   见祝阴不放,他才放软了口气:“求你了。”   放倒是放下了,但易情显是站立不稳,半个身子挂在祝阴身上。脑袋倚在他肩窝里,前额滚烫,吐息也似炭火一般热辣。祝阴问:“师兄能走么?”   易情捂着额,说,“约莫还是…不能走,头痛得紧。”   祝阴却不肯再依他了。经这段时日,他发现这师兄是给点便宜便卖乖的人,于是便说:“痛的是头,师兄莫非是拿头走路么?”说着便搀着他,带他一瘸一拐的行路,任易情哎唷叫唤,也不去理他。   两人往狭巷里走去,易情却忽地将搭在祝阴身上的手收回,往前敞开,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师兄这是在做何事?”祝阴沉默良久,问。   易情揉着脑袋,痛得龇牙咧嘴,“我在等人。”   “等人?”自方才起,这师兄所为便教人难以理解,祝阴不由得困惑,歪过头问道。   窄巷里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方隐隐有虫声嗡鸣,铺天盖地而来。祝阴猛然抬首,一个着鹅黄衫子的女孩儿从巷中急奔而出,发丝散乱,衣上污渍大片。见了眼前两人后,她眼里盈泪,猛扑到易情怀里,叫道:   “救命,救命!街里忽地飞来好、好多虫子,密密麻麻的,将余伯、霍大哥…还有好多人啃成了骨架子!”   女孩儿还要哭叫,易情却止住了她的话头,忍着头痛道,“行,咱们是天坛山无为观的道士,街里的人是来不及救了,你却还救得。”   说这话时,易情心中忽而沉沉一坠,他怎地当初在翻动天书时未将时间再溯回一些呢?如此一来,说不定他们便能止住更大的困厄。   他还认得这女孩儿,她是曾拦在他身前、阻住灵鬼官降妖剑的秋兰。她只着件朴素衫子,背上打了几个补丁,明明是个自乡野来的女孩儿,却有着净丽的面容,像是诵经壶上的莲花冠童子般端秀。怀里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就如她挡在白石面前时一样。   祝阴却向着易情怀里的女孩儿蹙眉:“为何要救她?师兄,我俩只奉了师父要来除三尸鬼的令,救人却不算得咱们本行。”   “而且,师兄…”他将眉尖一挑,压低嗓音,阴阴冷冷地道,“为何您知道她会从此处出来?简直就好似…一切都由您一手安排。”   听了这话,易情想给他嘴巴子,向他怒目而视,“胡说八道!”   红衣门生笑道:“难道不是么?您自乘舟以来,便频频现出异象,简直料事如神。再加上您是被人世放逐的妖鬼,若您和某一地的鬼王有所勾结,确也不无可能。”   易情简直要气得直跳脚。他费了老大的劲儿活过来,欲先避开险厄,救下这厮的性命,可不是为了遭到这小子的怀疑。   他伸手便要去扇祝阴耳光,祝阴却似长了对好眼一般,微笑着灵巧闪开。正欲开口讥笑,祝阴却凭着风察觉到易情扬起手,那手里攥着枚枣木牌。易情一改方才的气恼模样,转而嬉皮笑脸地对他道:   “好师弟,你以为我被气到了么?是你上当啦,这玩意儿便归我了。”   那木牌乃雷击枣木所制,是降妖驱邪的宝物,更是天廷灵鬼官的职牒。祝阴怕丢,便时常系在腰里,拿金漆涂去其上字迹,掩盖职名。此时看易情将那枣木牌抓在手里,祝阴登时失色,连忙叫道:“还来!”   易情攥着那木牌,手掌里生出滋滋焦裂声,似是抓着一枚烙铁。可易情只是眉头紧蹙,并未发一声呻吟。他眉飞眼笑地抓着木牌,往窄巷深处脱手一掷,说:   “才不还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师兄救了你一回,你光在这儿说些气话,装模作样地拿乔。我丢这玩意儿走啦,你自个儿捡去罢!”   祝阴猛然一惊,火上心头。那是天廷灵鬼官的凭信,他自落入红尘以来,一直视若珍宝。见职牒飞出,他立时失色,往巷中扑去,可却在此时忽而听得一道穿云裂石之声!   顷刻之间,云迷雾锁,寒风侵肌,一个巨大的黑影于巷中急速膨胀。与此同时,细蠛虫鸣之声遮天盖地而来。   “跑!”易情揽过秋兰的肩,对祝阴吼道,“是鬼王!”   大力鬼王弓槃荼再度破土而出,犹如巨箭将天地贯穿,巨大的肉瘤渐长,成千上万肉臂伸出,在街巷里疯狂地抻长。脚下的青砖剧烈摇荡,大地仿佛在悚惧地颤抖,易情眼瞳骤缩,这鬼王上一回能一掌将祝阴打得支离破碎,无疑是个能回山倒海的强敌。   肉臂上青筋鼓动,犹如蓬乱麻索般急促交织。转瞬间,一副高耸肉墙已然推到面前,如入云天,眼看着便要将他们几人碾碎。   要躲闪不及了!易情虽急急后退,却架不住那那肉球疯也似的滋长。入眼尽是鲜红肉色,鬼王臃肿身躯有若巨囊,从里头源源不断地涌出血一样流淌的肉块。他们难以回避,眼看着又要被压成醢酱。   正在此时,只听得耳旁风声猎猎。清风托起了他俩的身躯,将他们举在空里。易情倏然回首,却发觉他与秋兰已悬在大梁城上。脚下廊墙如九曲迷宫,摊棚密如星点,硕大的鬼王亦在下方。   祝阴凌空而立,红衣飞荡,像一片飘在风里的赤色枫叶。他伸掌轻轻一抬,便驱风将他俩托在空里,避过鬼王疯长的肉臂。   秋兰惊叫,却又怕又惊奇:“我…我们在飞!”   “师兄真是不中用。”祝阴徐徐地叹气,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微笑,“每每到这紧要关头,师兄便只会临阵脱逃,做缩头乌龟。”   易情大恼,也顾不上头脑迸裂似的剧痛,在风里手舞足蹈地向他唾骂,“逃你娘的头,你才是个不中用的熊孙!要不是我,你还不过是一滩被鬼王碾成的肉泥!那鬼王厉害,能把你一下便压成薄饼!”   红衣门生听不懂他的话,只是一面微笑背手,一面摇头。   “何况,你不也逃到空中了么?”易情又朝他吐唾,“你才是个㞞包!”   祝阴说:“这不是逃,祝某不过是在一边观察,一边思量。”   “思量甚么?”   “在想如何将这鬼王一击毙命。”祝阴说,款款伸手,红袖飘摇。他的手苍白而骨节分明,指尖白玉似的润泽。他的掌心朝向在大梁城中肆虐的鬼王,五指缓缓收拢,刹那间,风雨晦暝,巨大的涡旋自脚下涌现。   “一击毙命?”易情急得发笑,“你没被它一击毙命,已算得好事了!”   正在此时,呼啸的狂风从四面狠压胀裂的鬼王,将那肉瘤样的身躯愈挤愈小,将遮天蔽日的巨躯拢得犹如芝麻点大小。   易情看得目瞪口呆,却见祝阴倏然握拳,一道响遏行云的巨响过后,盘踞在大梁城中的鬼王便被狂风猛然挤裂。碎肉四溅,半空里淅淅沥沥地下起血雨,水磨青砖的隙里一片猩红。   鬼王竟在祝阴的轻轻一攥下如土瓦崩坠,灰飞烟灭。祝阴的宝术果真登峰造极,仿佛九天之下的诸风都由他驱使,他便是掌风的神灵。   “…真奇怪。”   半晌,易情才喃喃道。他望向祝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当初的我…为何要救你呢?” 第三十一章 血雨应无涯   话音方落,却见脚下突而云动风涌,方才被祝阴驱风捏碎的鬼王血肉止住飞溅,悬在空中,一点点回吸。破碎支离的肉躯仿佛被无形的手拼合,巷陌径道重被充塞,鬼王复归原貌,肉臂如花轮怒绽,瘤肉上生着丑陋而细小的耳鼻,枝芽般的小脚在风雨中轻颤,仿佛方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   祝阴倏时面色煞白,似是不曾预料到鬼王竟一击不死。易情也汗透重衫,慌忙道:   “师弟,那玩意儿又长回来了!你再将它捏一捏!”   红衣门生也淌冷汗,道:“这鬼王凭风捏不死,再杀它多少回皆是白费。”   “不是罢,你不是有六臂三头,无所不能么?”易情叫道,“难怪你会被那鬼玩意儿碾成肉饼,我白期待你了!”   仔细想来,若鬼王真的能让祝阴拿一只手便碾死,这小子当初也不会惨死于自己面前。易情急得目眦尽裂,却听得脚底有呼啸风声,似有巨大涡流在城中旋动。   低头一望,却是将两人都骇得心惊胆寒。一张硕大无朋的巨口猛张,覆过整片大梁城,白牙森森,像窟顶凝结的冰棱。   巨口开始吸气,似要将苍顶吞咽,流云急涌,狂风怒嗥,两人被骤风撕扯,直直坠落,一颗心似要从喉中跳出。秋兰搂着他,一个劲儿地打抖,易情急往祝阴处瞥去一眼,却觉天辽地阔,何处都不见那赤衣少年。   易情将头拼命拧过去看,几乎要把颈骨扭断,方才发现浩渺苍天里有一点血滴似的人影。祝阴飘在空里,手足发力,银牙紧咬,灰黑的瓦片、石屑在他周身落叶一般打旋,他全力驱风,却似也抵不住鬼王一吸之力。   祝阴飞在空中,一颗心突突跳动,浑身似提在冷水盆里一般,他不自觉伸手摸上缚眼的绫带,犹豫着要不要将其扯开。   记忆飘荡回悠久的往昔,他随着清风游落咸池之畔,荷衣蕙带的神灵坐在水边,长垂的乌发如瀑,在水中漾散。神灵开口,声音清灵,像玉磬殳击一般清脆地在耳旁震鸣。   那时,神明对他说:   “从此往后,汝将长暝,不可视天,不可看地,不可见人。双眼每度开阖,汝将更远宸霄一分。”   这是神明给他的代价,自那以后,他便用红绫束起双眼,不再视物。他的宝术与两眼息息相关,阖眼便似将血脉中流淌的阳气阻遏。既然做了目盲之人,宝术便似被一分为二,他只能施展其一,再不能动用第二种宝术。   神灵的言语仍犹洪钟贯耳,震涤心头。祝阴正神出天外,却忽觉袍袖一紧。是易情拼力动作,在烈风中游到了他身边,抓住了他。   易情目光凛然,风滚过面颊,连开口都变得艰难,他嘶声对祝阴喝道:“发甚么呆呢,鬼王准备来吃咱们了!”   鬼王张着血盆大口,腥气漫天掩地。从它的喉间能望见沸腾的血泡,像枝头密结的硕果,下一刻又绽裂破碎。祝阴眉关紧蹙,咬着牙道:   “那有甚么法子?祝某的宝术对它不起效用。这世上本就有着相生相克的道理,火能克木,水能克火,抵敌不过的自然敌不过。”   “那就往下跳!”易情叫道,“别驱风了,我俩直接跳下去!”   祝阴对这提议不明所以,似是有些犹疑不决,底下便是深渊般的大口,鬼王的腹中似有森然白骨,那是千万生灵的坟茔,被吞噬的怨魂挤簇着悲鸣。正犹豫时,只听得易情冷不丁地道:   “…你是自天廷来人间除魔的灵鬼官罢?”   头上似被猛敲一记,仿佛有未泮的冰水灌顶。祝阴如遭青天霹雳,缓缓抬脸,向着易情。   “别问我是怎么得知的了。”易情说,“你那心爱的贴身枣木牌上上写得一清二楚。你是从九霄上降世的神将,投胎到了凡间,花了十数年长成这寒碜样儿。但你还没忘记罢,你的职责便是降妖除魔。哪怕是对上鬼王,也绝不能退却。”   易情又扭头定定地看他,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祝阴尚未从被发觉身份的震惊中归复心神,迟疑片刻,咬牙点头:“是。”   “那我和下面那丑玩意儿比起来,哪个更讨人嫌一些?”   沉默片刻,祝阴笑了。那笑容倒不似往常般虚与委蛇,倒像芜田里开出一朵小花,清清淡淡的,却有掩不去的炳丽。“师兄自然是比它好看一些,可却要比它讨嫌得多。”   易情哼了一声,却也咧嘴笑道,“净说些瞎话。你先别急着嫌我,咱们专心对付下头那丑东西,账往后再算。”   明明是危急关头,祝阴却也在笑,说:“祝某是瞎子,向来是只说些瞎话的。”   袍袖忽而一松,指尖突地被温热的掌心攥住。祝阴心尖一颤,却觉在横荡苍穹的天风里,易情在向他决毅地笑。   真是奇事,明明他此生最痛恨妖鬼,还觉得师兄也是这等不洁之物,按天廷灵鬼官的使命理应将其祓除。可在两手相触的一瞬,他竟不觉污秽,心中反而明净无尘。   “信我,师弟。”   易情凝望着他,漆黑的眼里似淀入了沉沉夜色,明润的光泽像一弯小小的月牙。   两人在疾风里飞旋,纵横的坊墙与起伏的山峦如棋秤般在身下展布,急风掠过他们的身躯。祝阴沉下眉,犹豫半晌,指尖微微回扣。   他说:   “好。”   一刹间,周天的疾风尽散,托举三人的风流倏然消弭。众人如断线的风筝直坠而下,袍袖猎猎作响,身子骨几近脱散。   鬼王的巨口愈来愈近,易情与祝阴皆面带薄汗,秋兰闭眼蜷身,不敢再看。尖牙欢喜地打颤,糙舌上的斑苔是自惨死之人身中淌出的血迹。弓槃荼嘬着气,唇齿略略开阖,似是在口齿不清地吐字,易情看着它的舌尖频点上颚,齿缝间喷吐着含糊的息声。   它是想要说甚么吗?易情心里忽地一乱。鬼王硕大无朋的单目滴溜溜转动,目光追逐着祝阴的身影。   弓槃荼似是在注视着祝阴,肉臂欢欣地高张,像密麻绽开的花蕊。他们向着黑渊似的巨口坠落,心也摇坠不歇。祝阴攥着他的手,手指冰凉,从指腹似是能摸到些微的脉搏,一鼓一动,恰与心跳相合。   祝阴心跳极快,这样落下定会被鬼王一口咽去,也不知师兄是想了甚么法子,能从鬼王手中脱身?   正踌躇间,三人已落入昏黑巨口之中。肉舌如鳄浪般腾涌,破裂的血泡里伸出黑魆魆的臂肢,染血的手牵住三人袍袖,欲将他们拽入鬼王喉中。   即将被血沫吞噬的最后一刻,祝阴终于破去面上从容神色,惊叫道:“…师兄!”   易情虚汗连连,却勉强扬笑:   “不急!”   一道白光忽如巨剑劈裂长空。   那是一道割裂雨幕的闪电。一声霹雳之下,天地似是为之惊变,鬼王忽而长声痛嗥,隆起的肉躯被白电劈裂两半。鲜红的血汁四溢,在乌天下化成淋淋血雨。   “宝术,石火电光。”   一个声音沉静地道。   细密的雨声之间,一个人影踏着铁屐走出。玄衣如乌云似的飘荡,鲜血在黄金面上迤逦地勾勒,银鎏金的降妖剑泛出如星寒芒。他身蒙灵光,漫天风雨都似为他停滞。   那人望着鬼王散落的一地血肉,面无表情,却在狼藉之中驻足弯腰,珍重地拾起一枚脏污的枣木牌,用袍袖细细抹净其上的血渍。   许久,那无风无波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涟漪。灵鬼官白石将那枣木牌翻过来,扯去其上的纸封,仔细地摩挲着其上的篆文。   那是天廷神官所带的职牒,其上刻着“除魔都尉”几字,其后的名姓却不甚清晰,似是被人磨平了印迹。   白石望着那枣木牌上的名姓,眉宇间蹙起峰峦,轻轻地吐气:   “祝大人……”   职牒在此,人又在何方?灵鬼官白石因灭除鬼王而降世,一入世间便在探察先辈们的留迹。白石发觉大梁城内祝阴的气息颇浓,赶忙风火奔来,劈裂眼前恶鬼,却不见得祝阴踪迹,只在地上拾得一枚神将所佩的枣木牌。   他举首望着被自己一分为二的鬼王,面色沉冷,望不出一丝欣喜。他的宝术名为“石火电光”,能把握雷机,招致雷电。可因使的是天雷,须得每次都请谒过,才使的宸宇能放下雷电来,因而白石自觉于宝术上绝胜不过祝阴。   耳旁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白石猛然回首,却见如山血块中,似是有人在挣动。血海一般的残躯中,一只手高高探起,雨珠落入掌心中,打碎一掌的鲜红。   白石慌忙提身跃起,落在鬼王的残躯间,伸手一提,拽出三个披红带血的人影来。   这一扯不要紧,一扯便带出了白石日夜心念的那人。祝阴被他自肉海中扯脱,净衣脏污,当即便跪倒在地,不住地呛咳,吐出几口误入口里的鬼王血。白石一见祝阴,立马屈膝跪地,殷切地叫道:“祝大人!”   而另一旁被他带出的易情则被他作了垫脚石。灵鬼官最嫌鬼怪污秽,因而白石跪地时便扯他来作了肉垫。易情被白石膝脚压在地上,只觉进气吐气皆难,只得发出游丝似的哀叫。秋兰跌坐一旁,惊魂未定地喘气。   祝阴方才与易情和秋兰落入鬼王口里,险些进了弓槃荼的百曲回肠,所幸易情先前便偷了祝阴的职牒,掷在巷口。鬼王张口捕食时正恰将枣木牌吞入腹中,灵鬼官白石又循着枣木牌气息来访,驱起昭运雷便将鬼王劈裂。   易情望着白石,仍有些心惊胆战,脖子发麻。上一世他被这降世的灵鬼官逮住,对方疑心他身份,将他拷问了一番。他偷过白石的降妖剑自尽而亡,身上仿佛还留着那时的疮疤,隐隐作痛。   此时一脱开鬼王口腹,祝阴呛了一阵,方才缓过气儿。许久才道:“白…白石?”   白石一改肃冷模样,朝他眉欢眼笑:“是,祝大人竟还认得在下!”   “你怎地会在这儿?”   灵鬼官白石忙道:“云峰宫之首的龙驹大人见人世里近来肆虐鬼王甚多,怕先前遣入凡世的灵鬼官慌手忙脚,难以对付,便再派了在下同一列人下来。”   祝阴抹去脸上的污血,望着弓槃荼的残躯咬牙,“祝某的宝术正恰被它所克,所幸得了你相助。”   白石朝他点头哈腰,“这是在下本分之事,祝大人还有甚么能使得上白石的地方,尽管使唤。”   被这厮垫在脚下的易情快看不过去了,捶着地叫道:“你俩打完官腔了么?是不是还要相互‘久违’、‘恭喜’一番,再嘘寒问暖,叙叙旧情?我快被压死啦!”   灵鬼官白石垂头,望向垫在膝下的易情。这小子浑身脏兮兮的,像在泥沟里滚过一遭,素衣丝绦皱如菹菜,遂指着他,向祝阴问道:“祝大人,您看白石脚下踩着的这腌臜小妖。这究竟是何等妖物?”   祝阴变回了往时的模样,虽衣衫不净,却泰然自若。他悠悠地望了一眼伏跪在地的易情,笑道,“…是祝某的师兄。”   白石愣神片刻,“师兄?”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近来是冒出了个叫‘狮凶’的妖物么?这名儿算得稀奇。”   红衣少年背着手,和气地笑,“不是,他便是祝某在尘世道观中的师兄。”   听罢这话,白石再低头去望易情。这厮蓬头散发,脸巴子上泥迹斑驳。颈中一条缚魔链沉如磐岩,祛邪的咒字在颈间游走,活像一只从苦臭地狱里捉起来的小妖。   易情得意洋洋地朝白石笑:“听到了没,我是你祝大人的尊长!还不快把你祝大人的大人扶起来好生伺候着?”   白石的手当即按上降妖剑柄,说:“祝大人,此妖狂妄自大,不可久留。”   凛凛剑锋出鞘,横在易情眼前。易情在他膝底下吹胡瞪眼,却又见祝阴微笑道:“白石,你暂且宽宥他罢。他是祝某观中道长所收弟子,祝某也是观里门生,不好对师父所为置喙。他是妖物一事,也请你暂且向灵鬼官众瞒下,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是呀,是呀,家丑不可外扬!”易情在底下嚣张地笑,鹦鹉学舌道。   年轻的灵鬼官显是颇为迟疑,弯下身来,躬在祝阴耳边道,“可是,祝大人。天廷云峰宫有杀鬼令。若是逢鬼后七日不斩,那便会……”   祝阴在那一刹间微白了面庞,却还是摇头道:“祝某自有分寸。”   易情听他俩勾肩搭背地悄声叙话,好生无聊,趴在地上伸手抓了两片鬼王碎屑,当五巧板拼着玩。可没拼一会儿,他便觉不对,地上散落的弓槃荼血肉似在缓缓地游移,爬虫似的聚拢在一起。   霎时间,易情寒毛倒竖。他怔怔地握着手里的鬼王碎片,眼睁睁地看着两枚肉片彼此间生出藕丝一般的细肉,蠕动着连结。血肉在他手里鼓动,似生了一枚小小的心脏。   他想起先前祝阴以烈风捏碎鬼王,可却不起不起效用的光景,莫非连白石的雷法也不起效么?这是个能起死回生的怪物,是货真价实的鬼王。   “快跑!”易情撇下那两枚缠结的肉片,吼道,“弓槃荼还未死!”   祝阴与白石俱是一怔。弓槃荼开裂的巨口却在缓缓吐息,抖着嗓吐字。千万怨魂的呼嗥织成了它的声音。它是在吱呀儿叫唤,像一只硕巨的耗虫。   白石当机立断,一把牵住祝阴臂膀,叫一声“得罪”,却拎着易情的一条腿纵身跃起。易情惊叫着抓住跪坐于地的秋兰,将她扯起。祝阴也乘机运起流风,昏漠的穹野间,他们如飞空的螟蛉,在急风间流荡。鬼王的伤口在愈合,不一时便完好如初。   暴雨天洪似的倾泻,四人望着在城衢中肆虐的肉瘤,一时无言。白石面上泛起霞色的恼红,连忙对祝阴赔罪,“对不住,祝大人,是在下无用,未能杀灭鬼王。”   易情接口说:“不必挂怀,你祝大人也没杀得这丑玩意儿。”   灵鬼官白石一眼瞪来,易情吹着小调儿移开眼。祝阴思忖片刻,道,“这鬼王用祝某的宝术、以及白石的‘石火电光’皆不能杀死,恐怕另有治它的法子。”   “凶魂有魂心,鬼王为何没有?”易情忽而道,“以降妖剑斩裂魂心,便能让凶灵魂飞魄散,若是能刺中鬼王灵台,想必能将其毙命。”   四人俯首望向山岳一般的弓槃荼,祝阴神色一凛,接口道:“想必是为了护住自己的丹赤,这鬼王才会长得如此庞硕。它的心脏,兴许只有小小的一颗。”   众人都在犯难,从这肉山中寻出一粒微小心脏,便如沙中掏金。这时易情在怀里摸了一遭,突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那是他方才在船上翻的书册,从各经籍中偷撕了些,用米糊沾起本散页簿册来。易情翻了翻书册,忽而两眉飞挑:   “有了!”   祝阴与白石凑到他身边看,只见那是张抄着玄应音义的纸页,秀丽的字文边画着瓮样的鬼怪,是弓槃荼的画像。   “咱们脚下这鬼王和书里的长得根本不一样。弓槃荼本是乌斯藏白教那边传来的鬼怪,说是生在海里,上岸后会做鬼压床的恶事儿。”易情看着那图画,缓声道,“这怪物看起来很像人,你俩不觉得,咱们见到的这鬼王和它既像,又不大像么?”   其余三人注视着那图画。秋兰突然叫道:“这…咱们脚下的那只鬼、鬼王……好像只有一半!”   说得不错。这鬼王有头颅与五官,有如肉丝般的密麻手臂,除却肉臂的数量,似是一个人的全身分作了两半。易情先前咧嘴朝秋兰笑,面上绽开一个小小的笑涡,忽而又觉不对。   他们方才见过了鬼王的眼、口,鼻子与一只耳朵与细脚都生在肉球似的身躯上。易情猛然发觉,除却那密密层层的肉臂,他不曾见过上一世那将祝阴碾成血泥的巨掌。   “还缺一只…手掌。”易情喃喃道。   寒意爬上脊背,三人不约而同地抬首。天穹上的晦暗似是有了轮廓。他们恍然发觉,遍布天野的阴晦并非蔽日乌云,而是手掌投下的阴影。   鬼王的巨掌早已高悬于他们头顶,狠狠向他们压下。   四方似响起崩摧之声,拂过掌缘的寒风汇成鲸波,覆天盖地地流动。巨手的五指拢起,抓向悬在空里的四人,视野里一片墨色,他们有若瓮中之鳖。   上一世祝阴被这巨掌攥成了血泥,他们四人若不避开,定会重蹈覆辙。祝阴咬牙,挥袖卷起拔山狂风,白石亦捏起八卦诀,请出琼宇惊电。可不论是遭风吹电打,那鬼手只溃散了一瞬,便会生长如初。   鬼王的五指将要收拢,散溢的白电突如枝杈般蹿上易情的身躯,易情被电得浑身剧震,口角流涎,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揪着白石恼叫道:   “灵鬼官!你电我作甚!”   白石只是冷蔑地一笑,唇角吝惜地勾起一道微弧:“在下没在电你。只不过你身为妖体,雷法自然会寻上你。在下没怪罪你在此败事,碍着在下与祝大人降服鬼王,已经算得仁慈。你还在大呼小叫,简直厚颜无耻。”   虽临紧要关头,祝阴也莞尔一笑,说,“不错。师兄你可知道,祝某忍着不让流风伤你有多辛苦么?这九天之下的回风都在祝某耳边喁喁细语,说你是比鬼王更甚的罪人,欲将你撕个四分五裂。”   易情怔神,他发觉其余三人望着他的目光里饱蕴猜疑,锋锐的眼神犹如霜刺,戳入了他心底。   他一次也未同他们说过自己的往事,天廷当他是当弃罪人,尘世看他作祸世妖邪,他就如一粒孤仃仃的尘埃,四处漂泊,碧落黄泉皆不容他。   鬼王收拢五指,四处愈来愈暗,黯淡的天光从如柱指缝间泻入,鬼手之外是连绵的雨幕,仿佛永不会放晴。   易情望着他们,一双眼睁得极大,眸子里似有墨云在翻涌。他忽而道:“是不是用降妖剑刺进鬼王的心脏,便能让弓槃荼死去?”   “是。”白石点头,“可现下我等无一人能寻到弓槃荼心脏所在。它极为狡猾,在如万壑千岩的身躯里藏起了一处巴掌大的要害。”   “况且,哪怕寻到了那害处也无用,一旦脱手,降妖剑便会寻觅妖鬼鲜血。如今漫天尽是细蠛,鬼怪千千万万,降妖剑只会迷途。我们得亲手将剑锋刺入鬼王心脏不可。”   浑身血污的白袍少年摸上颈中铁链,又无端地问道:“你们是灵鬼官,缚魔链是由你们铸造,你们是不是有解开这链子的法子?”   祝阴仍在运风抵挡鬼王五指,汗珠淌过颊边,水渍晶亮。他艰难地道:“灵鬼官…无权为妖鬼解下锁链。”   易情仍在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徐徐叹气,略略松口,“祝某虽不想说,但如今确是生死关头。暂时让缚魔链失效的法子确有。解开缚魔链需雷击枣木所制之钥,但如今那钥匙却是没有,可职牒也同用雷击枣木制成,若用职牒触碰铁链,以其中独蕴吁天雷法向太上帝请谒解封。如此一来,便能有一瞬让缚魔链不起效用。”   说罢这些话,祝阴转过苍白的面颊,“你问这些话作甚,师兄?”   心里似有不祥的预感在蔓生。易情抬起手,祝阴与白石的降妖剑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偷在他手里,祝阴与白石愕然失色。银鎏金的剑鞘泛出如星寒芒,映亮他雪白的面庞。白袍少年勾唇,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等会儿我爬到鬼王身上去,找到它的心脏。我是全天廷都巴不得除去的罪人,也是妖鬼,鬼王不会袭我,可降妖剑会最先渴求我的鲜血。然后,你们便将降妖剑掷出。”   易情用手指点上胸膛,说。   “透过我的心口,把鬼王的心脏刺穿。” 第三十二章 血雨应无涯   易情向祝阴借了灵鬼官的职牒,将它卷着包在袖里。即便如此,手里还是被烫烙下了焦黑印子,他是妖物,降魔的雷击枣木会烫伤他。只触碰了枣木牌片刻,手掌便火燎发痛。   临别时,那叫秋兰的女孩儿牵着他的袍袖,不舍得撒手。祝阴咬着唇,欲言又止,最后只道:   “师兄,保重。”   祝阴分出神来,送出一缕清风托起他的身躯。他像浮蝶一般飞出鬼王的指隙,直奔下方。   白石与祝阴都是天廷的灵鬼官,是九天上的神将,而他是妖鬼,只有他会被鬼王当成同类,不会被侵袭。所以也只有他能落在鬼王身上,仔细地寻觅它的心脏。依祝阴所言,枣木牌能暂时阻遏缚魔链的封咒,让他能从锁在喉间的沉枷中挣脱一瞬。   一瞬便够了。易情算准了,当降妖剑刺入心口的那一刻,他便用枣木牌解开缚魔链这桎梏。只要微微偏开剑锋,凭着能快速愈伤的妖体,他便还能有一线生机。   流风将他送到鬼王的巨躯之上,巨大的肉瘤隔着薄薄的布履鼓噪不安,像踩着沸腾的滚水。鬼王以为他是血胞,欢欣地张着口含混叫唤。易情蹲下身,从袖里掏出那本发皱的簿册,翻到有着弓槃荼画像的那一页,将其撕下,贴在肉球身上。   指尖顺着晕染开的墨迹摩挲,“形诸笔墨”的宝术起效,水墨沿着发黄的纸面流淌,易情一笔一划,勾勒出鬼王原本的模样。   “形诸笔墨”是联系因与果的宝术,要画出甚么物事,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易情曾用铜板画出炉饼、铁剑,而今他若要画出鬼王,那便也需以鬼王为代价。   换言之,只要他用宝术画出鬼王,便会使得藏在肉山中的真身被抽离,现于他眼前。   易情起手草绘,不一时,颈上生满异物之首的弓槃荼便被他于指尖勾画而出。那是个形容丑陋的恶鬼,耳轮上生满花蕊一样的肉丝。眼看着鬼王的真身将要在他宝术下浮现,易情赶忙伸出两指塞入口中,打了一声长长的唿哨。   尖利哨声穿过浑密的雨幕,落入在鬼王巨掌中被囚困的众人耳中。祝阴正挥袖抵挡收拢的鬼手,知道那是易情发出的号声,眉关紧蹙,对白石道:   “掷出降妖剑,白石。让剑去往师兄那方。”   白石对祝阴极是崇敬,自然不会对他的决定置喙。玄衣神将拔剑出鞘,钢刃的寒芒且破晦暗,剑锋上跃动的明光像悬天星斗。   秋兰却一副要哭出来似的模样,杏眼发红,噙着盈盈泪花。她方才听过三人的言谈,得知易情是在赴死。降妖剑一旦脱了灵鬼官的手,便会如渴血的野兽撕裂妖鬼胸膛,刺穿心脏。   易情救了她,在她心里,他不是甚么十恶不赦的鬼怪,而是个救了她性命的少年道士。   于是她抖着声,问道:“你…你们真要杀他么?”   白石的目光凝冷,雪白的电光在他的指尖流泻,一次又一次地如浪涛般击上鬼王的巨指。他说:“若非如今这紧要关头,灵鬼官也是要取他性命的,不过是时候的早晚之别。”   秋兰愁眉泪眼地望向祝阴,却发觉他眉宇间愁意重重,笑意已然消殆。   “掷出降妖剑。”祝阴斩钉截铁地道,“不然我们皆会丧命于此。”   降妖剑脱手而出,画出一道绚丽的银虹。冷寂的落雨间,它如振翅飞鸟,从鬼王的指隙钻出。剑刃飞舞得愈来愈快,空里残存着它飞掠而过的震鸣。   此时,易情正恰以墨术画下最后一笔。淡墨勾勒出鬼王的形状,庞硕的肉山忽而发出凄惨的悲鸣,旋即如湿润的软泥般瘫化在街巷里。   丑陋的弓槃荼在画纸里显现出真身,那是个将巨囊负肩,马头牛面的妖怪。流溢的水墨剥去它伪饰的肉躯。它从画纸中钻出,张牙舞爪,口里发出咕哝声响。   “抓到你了!”易情咬牙切齿地一笑,扑上去按住鬼王。弓槃荼初时将他当作同类,无措地挣扎,旋即高声嘶吼,张开血盆大口,利齿嚼上他的肩头。   血从肩头如泉涌出,细小的肉丝狞动着钻入他的身体,易情痛得大叫,余光却瞥见一点寒芒自天边而来。那是白石掷出的降妖剑,剪开暝暗的天宇,将要飞至他身边,刺穿他的心口。   易情颤着手从袍袖里摸出枣木牌,虽不过一瞬,掌心却已被这降魔之物烫得焦糊。他将枣木牌按在缚魔链上,用下巴夹着,艰难地结起合掌印。霎时间,缚魔链灵光黯淡,封咒字不再流动。   他直扑而上,伸臂揽紧鬼王。一时间,易情有些后悔,他在天廷时连天女的小手都还不曾牵过,居然在这儿给一个鬼怪投怀送抱,真是可笑。   刹那间,降妖剑自他背后刺入。   “……唔!”   易情几乎要咬碎臼齿。降妖剑楔入心口,如烙铁般破开血肉,剧痛像巨浪淹过他的全身,教他窒息。   剑刃破体而出,留下一个森然血洞,又打着旋儿刺入鬼王胸膛。易情方才用枣木牌暂使缚魔链失效,又刻意偏开了剑锋,妖鬼有着极强的自愈力,虽是降妖剑留下的创口,却也不会即刻毙命。锋刃刺进弓槃荼肉身,鬼王狂乱地嘶叫,愈发暴怒地用齿爪撕扯他周身,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漫天雨针刺在易情身上,天风似是捎来了遥远的口信。易情浑身披创,感到血在像溪流一样奔涌出创口,祝阴的低语从风里传来:   “师兄,你还好么,师兄?”   不好,非常不好。易情想如此回答,张口却只能吐出血沫。他低头一看,却惊见降妖剑锋没刺进鬼王心脏,只斩入了它的肩头。   居然偏了!   墨云似的巨掌化作血泥纷纷而落,露出天顶密布的顽云。千嶂隐在浩渺云雾里,似戴白纱的女郎,袅袅娜娜。涧石蓝的雨色铺遍天地。   祝阴、白石与秋兰三人飘荡在空中,血水披了满身。鬼王像正泮的冬冰,硕大的肉躯渐渐消弭。可生于耳轮等处的繁多肉丝却未消失,仍然如群蛇乱舞,在空里狰狞地追逐着他们。   “成功了么?”白石喃喃自语。   红衣少年却不答话,微张着唇,似在酝酿着一声深重的叹息。他侧耳倾听,却忽而失色,流淌的风里仿佛递来了嘶哑的声音,微弱如丝。   “……用…另一柄…剑。”   祝阴辨出了易情的声音。凝神细听,却听得话声中挟杂着呛咳之声,似是血块堵塞胸臆。那声音说:“用另一柄…降妖剑……再刺我一次。”   “师兄,师兄,是你么?”祝阴不由得喃喃出口,哪怕是他,不安也如蔓草般生满心头。“你如今怎的了,还好么?”   易情死死抓着鬼王,气力如指缝流沙一般急遽消逝。他流了很多血,雪白的衣袍已然化为鲜红。他与弓槃荼滚到灰瓦上,血迹像绸纱带子一般绵延,淌在瓦缝里,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胸口似有火炭在熊熊燃烧,周身却似落入冰窖一般寒凉,他快不行了。   “再…刺我…一次。”易情无力地启唇。“快些…要来不及…了。”   白石掷出的降妖剑刺偏了,祝阴手上却还有一柄。而今鬼王的余滓未消,白石拖着祝阴与秋兰御风而行,闪躲生于弓槃荼膝肘的繁密肉丝。那细丝尖若楔锥,能在人身上钻出血洞,两位灵鬼官忙于躲避汹涌袭来的肉丝,如今确也无法脱身。   祝阴面色沉凝,指尖却已挟上剑刃。犹豫片刻,他脱手掷出。锋刃再度划破寒流风,呼啸而出。   这一回他在剑柄上缠绕了风流,在片刻之后感受到了锋刃划破皮肉,被热血浸染。   易情竭尽最后一丝气力按着鬼王,第二柄降妖剑从背后刺来,深入他胸膛。胸脊仿佛被劈成了两半,呼痛声翻滚在喉间,却始终无法吐出。鬼王震声嗥鸣,祝阴的降妖剑刺入弓槃荼心窍。巨岭般的身躯终于碎作尘埃,随着飘飞的细雨散在风里。   易情没了力气,身子骨碌碌地从檐瓦上滚落,坠了下去。   天光开始放晴,穹宇现出一片洁净的花青。雨还在下,可却柔和了许多,像天女涟涟的细泪,轻缓地浸湿衫子。大梁城中塔寺、戏楼、会馆皆已化作残垣断壁,可天边却泛起秀丽的水色,群山如墨影般淡渺,看着仍如一幅锦绣图画。   正在此时,红衣少年乘着清风,自天宇中急急落地。他上前数步,易情从檐边滚落,掌心里仍攥着鬼王的碎肉,撞跌了挂在檐角的灯笼架子。竹篾散落一地,血珠子雨一样地落下来,祝阴正恰将染血的他接在怀里。   其余三人也飘然降落,踉跄几步。众人环顾倾颓的城中光景,一地碎砖落石间,鬼王化作千万细碎的血肉,渐渐在风里消融,再不能复归原形。   白石掸去玄裳上的雨水,自言自语:“方才那一剑,刺中了么?”   祝阴却道:   “是否刺中,如今已无关紧要了。”   他怀抱着易情,托着膝弯,低头望着这位久别观中的师兄,良久无言。易情无力地仰着面,阖着眼,那身躯似是沥尽了鲜血,轻飘飘的,如一羽鸿毛。   心中百味杂陈,可却更像是咬了未熟的树果,又涩又苦。降妖剑刺中了鬼王心脏,仿佛也刺到了他心里。祝阴屏着息,聆听着自己心口处传来的急促心跳,兴许是跳得太快了,心在胸膛处撞得有些发疼。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傻的人呢?他想,心底里似有莫名的情愫孳生,破土而出,发芽抽枝。   祝阴垂着头,对昏厥过去的易情窃窃细语。声音和顺而轻缓,仿佛怀里人已坠入梦乡,而他不忍惊醒:   “…我接住你了,师兄。” 第三十三章 杀意何纷纷   易情伤势极重,两柄降妖剑透体而过,剑锋险些将心脏捅了个透光窟窿。   所幸那时乘着缚魔链失效,他赶忙运起宝术,在腔子中以水墨拟出一颗假心脏。降妖剑也被他宝术诱引,刺上了假心脏。即便如此,他胸膛处仍留了两枚森然血洞,易情当即昏厥不醒,几度徘徊于生死间。   大梁城中只余一片断壁颓垣,再无人息。祝阴与白石寻了间邸店,将易情放在破烂床榻上。祝阴下山前从微言道人的药葫芦取了些治伤金津。他当初只用瓷瓶盛了一点儿,珍惜地藏着,如今都给这师兄喂了下去。他又剥下易情被血染得红透的袍子,用银针封住中脘、粱门等穴,裁了张阔五寸、长七寸的黄纸,牵过易情的手,蘸着血在黄纸上按指印,代替押字,再画下祛病的道符。   做罢这一切,易情的伤还是未好,不仅未转醒,且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着是日薄西山,几近一命呜呼。   夜幕垂临,白石在邸店的屉子里寻了火油,点起灯烛。祝阴与他坐在廊庑下,藤笼悬在他们头顶,烛火在笼中挣扎,芯子烧得劈啪作响,碎裂的光片在他们身上仓皇奔游。城中一片寂静,仿佛声音也已死去。除却头顶的烛火,只有天穹中的星子能给他们递来微光。   白石远眺天河,祝阴也仰面朝向茫茫夜色。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话,祝阴向白石问了些天廷近况,白石也向他询了些人间轶事。   白石望着祝阴,忽而道:“祝大人,在下瞧您蒙着双眼,这是……”   祝阴笑了笑,指尖抚上覆眼的红绫,“这是少司命大人给祝某的禁制。她向祝某许诺,若是祝某能蒙上双眼,不动用第二件宝术,除去天下妖魔,她便能让祝某再见神君大人。”   白石说:“这三件事儿听起来,件件都是难事。”   祝阴长叹:“不错,其中最难的一件,莫过于要蒙上这两眼。有此禁制在,祝某再认不出神君大人。如今更觉年月漫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   白石知祝阴信奉着一位天记府中的神君,凡事唯其为马首是瞻,下凡是为那神君,除妖也是为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沉默忽然而至,两人闭口不言,良久,祝阴忽而向白石问道:   “你在天廷时,可曾听过‘文易情’这个名字?”   灵鬼官沉默片刻,当即摇头。“不曾。”   祝阴说:“这是祝某师兄的名字。他说他曾是天廷里的神仙,可祝某见识浅陋,未曾听闻过。”   “一只小妖的说辞,祝大人也会信么?”白石眉头不动一下,“妖鬼皆是满口诳言的恶辈,您可千万别被他们诓骗了。”   入夜了,土蛰振翅鸣叫,沙沙地响成一片,像雨落的声音。长久的寂静之后,白石忽而道,“不过,确是有可能。”   “有甚么可能?”   “灵鬼官以前不也处决过一个钳奴么?有时会有些动了上律、被太上帝勒令贬谪的仙人落到云峰宫手里。”白石拨着手里的草叶,目光淡冷如霜,道,“若是犯了重罪,说不准天记府会在天书上抹去那仙的名姓。”   说到此处,白石却又冷笑道,“不过,祝大人,您莫要忧心。哪怕您那位师兄真是甚么尊贵上仙,既然他颈上已锁缚魔链,便是天廷罪人。如今看来,他更是只猥贱小妖,本就该挨千刀万剐的。”   红衣少年却摇头,缓缓道,“祝某在想,灵鬼官上回处刑罪仙,究竟是甚么时候的事儿?”   白石摩挲着下巴思索,“祝大人来做灵鬼官的时候不长,不知此事也是理所应当。那是许久以前的往事了,那时九天星屑还未从月盘中被敲出,天与地界罗织未分,玄云飘荡,搭起阊阖。也正是在那一时,有人攀上云梯,上至霄宇,做了能俯瞰人间的神官。”   “天廷里流传着一句话,说那是自太上帝即位以来,尘世中铸成的第一件神迹。”   灵鬼官的目中闪动着怀念之色。   “…距今不知有几千年,甚而已是上万年了。”   翌日清晨,四人收拾停当,即将启程。   天边亮起朦朦的晨光,穹天的边际泛着佛手黄,像有火在遥远之处熊熊燎原。祝阴背起易情,两手绕过他的膝弯,缓步行出邸店。也不知是不是微言道人的疗伤金津起了效,师兄虽仍没甚么动静,神色却祥宁了许多。   白石站在倒坍的土坡上,神情冰冷地望着天盖。天光柔和,一切都似蒙在纱里,荫翳的山松绵延到山腰,又被霞光吞没,嵯峨的山巅上有入霄的云梯。大梁里没了鬼王,也没了人声,白石再无留在此处的理由。   “祝大人,大力鬼王已灭,在下当即归返天廷。白石会在天门遥瞻您人间功绩,您若有吩咐,便在风里呼一声,在下会速速赶来,为您分忧!”   白石向祝阴恭敬地作揖,却又觉得立足之处太高,不合礼数,当即跳下土坡来,再敬重地对祝阴拱手。可他又似想到了甚么一般,转口道:   “不过,祝大人,您可得看着些‘七日杀鬼令’的时限。白石不愿看您违天廷律令。”   灵鬼官的神色忽而有些阴冷。   “毕竟白石崇敬的…是规言矩步、为我辈之范的祝大人,祝大人切不可为了一己私心,悖了太上帝的令。”   他说了这些话,祝阴却只是微笑,两手托着易情,不好还礼,便只能点头,说,“昨日有劳你了,保重。以后我二人可多些书信往来,于两界之事上互通有无。”   仅回了这几句话,便听得白石心花怒放,两眼熠熠生光。他双足一蹬,化作流星,跃入空里,踏着祥云而去。临别前,他拼命挥臂,一步三回头,眼巴巴地瞧着祝阴,一叠声地唤着祝阴名姓,生怕祝阴不知他离去。   待白石远去,身影在天边化作胡麻点大小。易情突而呻吟一声,在祝阴背上勉强睁眼,咬着牙道:   “…总算…走了。”   祝阴微愕,略略转头:“师兄,你醒了?”   易情咳个不停,身躯抖如筛糠,倚着他的肩头轻喘,慢慢地道,“非但是醒了…昨夜我还失眠,辗转反侧,险些将床榻翻塌……你那长随凶神恶煞的,吓得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闭了眼便是他踹我脑袋的模样。”   “他何时踹过师兄?”   “约莫是…上辈子。”易情说。   祝阴笑了,“师兄总爱说些玩笑话。白石不是祝某的长随,他虽面冷,心却热,待人是极周到的。”   易情精神转好了些,忿忿地吐气,面庞鼓得像只包子:“不是长随,那便是你的小厮儿、跟班、马屁精、跟屁虫。”   他喘了口气,又道。“你是瞎子,看不见他是怎么瞧我的…我挨你背上时,他的眼神在说他想杀我。”   “还有,他周到个屁!”易情磨起了牙,“拷问人倒是挺周到的,手上戳了血洞,脚上也会贴心地补上……”   秋兰站在他们身边,无助地绞着衣角。她是个从乡里来的女孩儿,一夜间城里故交遭了鬼王侵袭,尽皆死去。从昨夜起,她便抽抽搭搭地哭了好几回,现在眼睛还是红红的,像一只忸怩小兔儿,无措地望着他俩。   似是发觉了她的困窘,易情轻拍祝阴的背,让他转身。秋兰见易情望向自己,浑身倏地一颤。   “你是不是…被吓到了?”易情敛了方才神色,咳了几声,弯下眉,略带歉意地问道,“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鬼怪,有细蠛、鬼王,还有灵鬼官和小妖怪……想必是让你惊怕得紧了罢。你家中可还有甚么人物么?”   秋兰摇头,“没…没了。我爹在乡里种地,受的暑气太重,当日屙屎时又不小心跌进恭桶里,害了痢疾,后来瘦得和柴似的,没几日便死了。我娘改嫁了,去了安庆,听说那家的主子待她不好,成日掌她的嘴,叱骂她不好。”   说到后来,她又眼里一红,泪珠子直坠下来。“本来还有些在这儿一起做生意的叔伯的,都被细蠛啃得只剩骨架子!”   看来这姑娘是没地儿去了。易情头痛得更厉害,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脑袋。“要不,你往海岱那里去?这儿的人是死净了,但那边兴许还有人…”他话说了半截,却又觉得不妥,让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走去山长水远的海岱,路途上又多有鬼怪,怎地好保她一路平安?   “你还有甚么想去的地方么?”易情为难地说,他头晕眼花,说一阵话便得歇一会儿。“若是在近处,我和师弟送你去。”   祝阴低低地唤了一声:“…师兄。”   易情和他咬耳朵:“不急,反正都是要回观的,再陪她一程也无妨,顶多教师父多候上两三日。师父最能发呆,都在东崖里面壁十年了,还怕等这几日不成?”   “不是怕教师父等候,”祝阴说,“是因为师兄有伤在身,若在观外逗留得久了,恐怕一时伤势恶化,祝某无力相救。”   “我好了,我没觉得身上哪儿痛。”易情摇了摇头,挥舞着手臂,“你瞧我现在身强体壮,能拔山扛鼎。”   祝阴笑了一笑,扶着他腿弯的手摸到他脊背上,似是在摸索。“师兄,你猜你背上贴了甚么?”   “贴了甚么?”易情怔怔地问。   他只觉祝阴似是在他背上贴了一张纸,现今伸手摸去,掀起了一角。刹那间,一股剧烈的痛楚从身躯深处迸裂开来,像一团炸响的惊雷,震得他抖抖簌簌。   “是止痛的七字罡字咒,是祝某给师兄写了后贴上的。”祝阴微笑,“师兄莫非真以为自己体健如牛罢?你如今便似一块破洞衾子,伤全未好,不过是拿符咒缝补了一番罢了。所以,不回无为观不行。”   易情痛得没了声儿,冷汗雨一样地落。良久,他勉强睁眼,望向秋兰,“你想去…哪儿?最好近些……若是我在…途中倒下了,便叫我这…坏师弟送你。”   秋兰见他蔫了气,一副遭了霜打似的模样,便知他伤重,不好强求。于是踌躇了半晌,她闷声道:“我想去…天坛山。”   听她说话的两人皆愣住了。   女孩儿仰起脸,日光落进眼里,在漆瞳边勾出烂漫的辉光。她用力抹净了脸,说,“我在这儿没甚么亲故了,这里又都是死人,我气力小,埋不得多少入地里,过些时候又会有瘟疫。听说天坛山里有座大庙,我想去那儿落发出家!”   她绞着衫子角,泪水像汀兰上的泠泠清露,扑簌簌滚落。她央求道:   “道士哥哥,让我跟着你们一起走,好不好?” 第三十四章 杀意何纷纷   秋兰仰面望着他俩,噙着泪花的两眼被晨曦一映,瞳子里似点起了小小的牛角灯,金亮得甚而有些眩目。易情听她这样一说,脑瓜子嗡嗡地响。半晌,他才道:   “姑娘,你瞧咱们俩乌发浓密,看着是会剃度出家的人么?”   女孩儿也怔了一怔,说,“哎呀,是么?我还以为你们那儿吃斋敲木鱼呢。”过了片刻,她笑靥如花,“不剃便更好啦,这样我还能编辫子呢!”   祝阴又低唤了一声,“师兄。”   易情明白他话里意思,一个隐于尘世的门派,怎地能随意收人入门中?若是每回他们下山都要再收一二人进门里,怕是不多时天坛山上便会人满为患,满山尽是攒动人头。   于是易情摆出为难神色,道,“咱们观中是不收人的,你若随我们回去,在那儿也没有落脚之处。你瞧这红衣狗獠,他是咱们师父的关门弟子,往后便再不收徒了。”   祝阴当即拧了一把他的腿,易情疼得龇牙咧嘴,咬着牙,又呻吟着道:“何况,咱们那儿不缺人,只缺牛马,你来了便要做牛做马的!”   秋兰眼巴巴地瞧着他俩,“我不做徒弟,我到你们那儿做猫做狗、做牛做马都成。要是留落在外边,我会被人捉了去做娼马子。我会做饭,会洗衣,能帮着犁地、择菜,你们便留着我罢!”   她看起来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脸庞尖俏,像白净的丈葵籽儿。一身鹅黄衫子已在昨日洗净了血污,被手掌抚得平整,贴在身上。日头在面庞上未留下微黑的晒痕,她就像累坠枝头的白果,微熟却饱含清韵。   易情犹豫了,心里的懒虫在作祟。七字罡字符与疗伤金津起了效,他虽身负重伤,却不怎地痛了。于是他伏在祝阴耳旁道,“师弟,要不,咱们收了她?我瞧师父做的饭食犹如焦炭,全不能入口。我十年前离观时,师父连衣上的绸带都不会系。这妮子看起来手脚利索,不如……”   “师兄是想留着个伏侍师父的人么?”祝阴笑眯眯道,“可惜,不可以。师父有祝某、迷阵子与师兄便能伏侍周全。师兄莫非是起了懒怠心思,不想干活儿,这才想推给那姑娘?”   说着,他又拍了拍易情的背,笑道,“不成,咱们学道人便是要以至拙胜至巧,勤勉才是正道。师兄,回观后可有许多活计等着您操理呢。”   这一拍险些把易情道五脏六腑都拍出来。纵使贴了符箓,易情仍痛得面色煞白。他听出了祝阴话里的险恶之意,叫道:“我还是伤员!”   祝阴说:“无碍,祝某会将师兄照理妥当,让您能尽早下地忙活。”   说着,祝阴也不顾背上那人手舞足蹈地叫唤,转过面来对秋兰微笑道:   “姑娘,不是敝观不愿收您,而是观中地处着实有限,恐怕再不能有一处供您落脚。您还是暂往海岱去罢。”   秋兰愣了愣,从他面上望出了客气的疏离。这红衣道士衣如燃火,可神色却极冷淡,眉宇间仿佛含着常年不化的寒霜。她迟疑地问:“你…你们不带我走了么?”   “正是。”祝阴含笑点头。   她又泪汪汪地道:“你们真忍心撇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家在这儿?我不入你们山门也成的,我就在外头山沟里搭间棚子,吃山水、池荇,不会动你们一粒米……”   祝阴只浅浅一笑,颊边泛起梨涡,“忍心。不行。”   见这小子跟铁块似的,全然不吃软磨硬泡的一套。秋兰银牙紧咬,忽而用力跺足,脱口骂道:   “老娘肏你亲爹!”   这一声喝出来,祝阴和易情皆瞠目结舌,半晌无言。一个上一刻眼里还噙着烟水似的泪光的豆蔻少女,怎地下一刻便突地转了个模样,凶性大发?秋兰挽起衫袖,叉着腰,柳眉倒竖,朝他俩指指点点:   “老娘好声好气求了你们一炷香的功夫,说了要倒贴入你们观门。你俩倒好,傲头傲脑,得寸进尺,还当老娘是你俩的洗脚侍婢,随意使唤?天坛山你奶奶是去定啦!就算你俩不带,你祖宗也能摸上山去!”   祝阴愣了半晌,才道:“姑娘……”   秋兰虎气冲冲地前踏一步,用力戳着他的胸膛,“老娘一定要去天坛山!大梁这破落地儿老娘算是待够啦,就算你俩没来寻见老娘,也总归是要去的!你俩快走哇,姑奶奶便在后头跟着,别想甩脱!”   “姑娘,你是要去天坛山做甚……”易情呆了许久,总算开得了口。   “你管你奶奶去那儿做甚!”秋兰将眼移过来,尖利的目光像要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你俩个瘟星,把虫群、大鬼引了过来,把你奶奶的亲旧吃了个干净。老娘再不上天坛山上进香,勾个俏郎君来,下半辈子便只能做孤家寡人啦!”   易情与祝阴心里惊乍,只觉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一个女娃子,怎地便变成个骂街虔婆?易情磕绊地重复道:“进…进香?”   秋兰用力点头,“是啊,就是去你们无为观那儿进香!听闻你们观里树着太阴星主和九天卫房圣母像,拜了能结好姻缘,多子多福!”   她又忽地一笑,那凶煞的模样倏地不见了,换脸似的娇笑一声,道:   “我想去你们那儿寻个好夫君呀,两位道士哥哥,你们便依了秋兰罢!”   女孩儿笑意盈盈,将胳膊在身后忸怩地别着,天光落照下来,明明未施粉黛,却更衬得她姣媚妍丽。转眼之间,她又从那泼辣的模样化作娴静淑女。   易情恍然想起,天坛山无为观里确是立了月老像,往时常有人来拜谒,香客们常面带喜气,说在那儿拜神灵验。上回他闯进殿门时,正恰碰见一群艳丽女子围着祝阴打转,莺声燕语不绝。恐怕除去月老像外,祝阴也是引得女客们前来的原因。   秋兰又吟吟笑道,秋波在易情面上流连:“道士哥哥,你救了我一命,小女子不胜感激,只得以身相许……”   原来她是打定了结缡的主意,这才乞皮赖脸地想随着他们回天坛山去。易情见她拿情意绵绵的眼睃着自己,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秋兰一定没看上他,她约莫是见祝阴生得清俊,想巴在他身边,眄伺着对他下手。   “若你不带我走,我便是用脚走的,也要到天坛山里去!”秋兰又道。   祝阴面赤了一阵,也不多话,背起易情拔步便走。他腿脚灵便,一转眼便飞也似地将秋兰甩在身后。直到黄衫的人影在背后只有胡麻似的小小一点,易情才伸手拍他的面。“师弟,师弟。”   “甚么事?”   易情回想起那女孩儿变脸的模样,心有余悸,“我方才不是在做梦罢?咱们只同她有一面之缘,她便对咱们芳心明许?莫非是咱俩先前没将鬼怪除尽,这女娃才是鬼王?”   祝阴的肩似是也抖了一抖,“那还真巧,看来祝某同师兄做了同一个梦。”   转眼间,他们已快步走过碎石堆塞的街巷,走过仰翻的凉棚、货车。易情伏在祝阴背上,瑟瑟发抖,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念头在打旋。   这叫秋兰的女孩儿为何要跟着他俩走?不过再细细一想,确也情有可原。大梁已被肆虐的鬼王摧成废墟,她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抓住出现在面前的两个活人不放才能保身。   这样一想,他的心却也软了。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坐在死人堆里,孤仃仃地候着天明,听着在风里游荡的漫野怨魂的呼号,他做不到。   想了一会儿,易情贴着祝阴的耳朵道,“师弟,我寻思了一阵,丢着她在这鬼魆魆的城里也不妥。不如咱们回身找她,带她到近处有人烟的地方,捎她一程?”   祝阴却白着面,只道:“不必去寻她,她自己已跟上来了。”   话音未落,他俩走到街廊边时,只听得后面有叫声遥遥地传来,嗓音柔俏而欢喜:“道士哥哥!”   两人簌簌一抖,回身一看,却见秋兰笑盈盈地从廊柱后探出头来,说:“你俩走得好快,是急着要将秋兰领回天坛山么?”   易情吓得心口一震,捶着祝阴的肩道,“师弟,你脚程跟王八似的慢,人家一个女娃子都要溜到前头了!”   祝阴颊边挂着细细的冷汗,“祝某已是尽了全力,若是用走的,已不能更快了。先前除鬼王时用尽了气力,驱风的宝术今日是不得再用了。”   “那你能不能跑起来?再不济,能不能御剑飞行?”   “天坛山不曾教过御剑飞行的法门,若是有,祝某倒还想向师兄求教一番。”祝阴说,“不过,若是跑起来,把师兄从背上颠下去了,祝某倒觉乐意。”   他俩火急火燎地前奔,秋兰在身后一路紧跟。她在道旁的槐树后笑眯眯地探首,一眨眼,又坐在街旁茶铺子里的条凳上,晃着一对儿绣花布履。她在他们身后叫道,“道士哥哥,等等我呀!”   不多时,又能听得她叫道:“你俩不等我,我也要不等你们啦!”   到渡口边,祝阴弯下身来,易情手忙脚乱地解起船缆。两人慌忙跨进小舟里,一抬眼,却见秋兰已坐在船板上,身旁放着几只新采的莲蓬。她正拨着莲米吃,仰首与他俩一笑,青翠的汁液染了口角,嗓音轻轻脆脆的:   “这是你们的船?天坛山下有河么?咱们要坐船去天坛山?”   易情和祝阴呆住了,半晌无言。良久,祝阴将易情放下来,开始慢吞吞地松开系在岸柱边的绳结。易情拿起舟楫,递到了秋兰手里。 第三十五章 杀意何纷纷   入夜了,天幕与卫河皆如墨一般漆黑,竹片子编作的船篷里亮起一点微光。   小船揉乱了缎子似的河面,祝阴在竹篷里点了灯,鸡蛋黄的火光洒满草席。夜风随着水声在箬叶缝里呜呜咽咽地啼哭,篷里略略有些寒意。易情被放在席上,他捂着额,闭着眼低低地喘息。   七字罡字约莫是只对外伤有用,止扼不住天书为他魂神降下的痛楚。易情的头又开始疼痛欲裂,像有人在拿小锤锲而不舍地敲他脑门。他先前还能在祝阴背上活蹦乱跳,喋喋不休地贴在这师弟耳边讥嘲,如今却如蔫下的禾草,软成了一滩水。   秋兰坐在侧板边,摇着舟楫,时不时担忧地往船篷里望去一眼。澄黄的烛光里,祝阴坐在易情身侧,拿汗巾子抹去他额上的冷汗,垂着首,明灭的火光映得神色阴晴不定。   女孩儿坐不住,从水里拔起船棹,放在船板上,弯着身挤到篷子里,问:“白衣服的道士哥哥怎么啦?”   祝阴拿浸湿了的巾子敷在易情额上,平静地道,“受伤了。”   “可他身上没伤口呀,你是不是瞧我好骗,在诓我?”秋兰不解,将易情左瞧右看了一番。易情散着乌发,面白如雪,不时从口里吐出一两声呻吟。   “伤在内,看不出。”祝阴说,声音淡淡冷冷的,“回船板坐下,这儿挤,容不下第三个人。”   秋兰鼓起脸,很是不快:“那你为何不坐外头?夜风这么冷,我又没添衣。你是个健实男子,多吹些风也不打紧,就当是散散燥!”   祝阴沉默无言,从始至终,他都未将头向她转来。秋兰发觉他似是不喜欢自己,一举一动都淡疏得过分。静默了片刻,她忽听得祝阴平淡地道。   “这船本就只载两人,你是后到的人,总该懂些先来后到的道理。何况,祝某须照拂师兄。”   他仰起覆着红绫的脸,摇曳的火光在他面上刻下了大片阴霾。   沉默片刻,祝阴微笑着直言道,“姑娘,直到如今,祝某心中尚无一丝带您回天坛山的想法,不过是师兄有意将您相留,而您又死缠烂打,祝某只得做个顺水人情。”   他忽而抬手,指向黑魆魆的河面,诡黠的笑意在面上绽放:   “你可曾想过,如今师兄昏厥不醒,若是祝某在此将您抛下河去,岂不是无人知晓?”   秋兰望着他的笑靥,打了个寒战。   她在风里飘荡时偶听过白石与祝阴的低语,知道这着一袭妖冶红衣的少年是自天廷降世的神官。可她不曾想过,一个肩负降妖之职的灵鬼官,为何能笑得如此柔邪,甚而像一只狰狞的妖鬼?   河上腾起袅袅白雾,烟水之中,祝阴的面容渐渐蒙胧。远处传来乌鸟的夜啼,嘶哑而凄厉地撕开夜幕的宁静。秋兰的心沉了下去,她的面前坐着一只恶鬼。那是一条吮血毒蛇,藏着尖獠,俟机咬上猎物的咽喉。   静默仿佛从头顶降下,良久才随着漫漾的水波散开。乌云轻移,露出弯钩似的月牙,淡弱清辉洒在红衣少年身上,衣袍上的银丝白鹤像落满了星子,烁烁发亮。   祝阴轻笑一声,垂下手,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他轻声说:   “天色已晚,姑娘早些安歇罢。”   流波泶灂,水声汩汩。船篷之中,易情贴着草席躺着,耳边涛声不绝。他头上剧痛难当,神识已坠入一片黑暗。   恍惚里,他似是回到了一日前阴雨连绵的大梁城,他被降妖剑穿透胸膛,从檐瓦上无力地坠下。祝阴接住了他,将他珍重地抱在臂弯里,像是捧着一样将裂的瓷件。   那时,他在剧痛中撇过脸,在朦胧的视界里,弓槃荼的血肉如融雪般消散。被降妖剑劈裂的巨口在喃喃低语,齿缝紧闭,双唇高撅,仿佛在绵绵不尽地重复着几字。   一阵恐怖之情忽如藤蔓般攀上心头。乘风游荡时,易情也曾见到鬼王那张巨口开阖,似是想说些甚么话。那硕大的瞳子滴溜溜转动,不懈地追逐着空中的那一抹鲜红人影。   它想说甚么?   易情在混沌里仿着鬼王的口唇,将那几个字从舌尖慢慢地吐出。他似是从弓槃荼破碎的面上望出了某种欣喜。鬼王谦恭而低微,仿佛是在对君王叩拜的臣子。   巨口一开一阖。   “祝、阴、大、人……”   鬼王弓槃荼在那时,曾一遍又一遍执着地低唤。   它在——恭谨地呼唤祝阴的名字。   易情陡然睁眼,他卧在席上,满面冷汗。船篷里无人,只听得淙淙的水声,寂寥而森然。   叶篷里透来如霜的月光,冰冰凉凉的,寒意一直透到了心底。   几日光阴飞逝而过,三人依然在卫河上泊舟,小舟在流水中徐徐前行。祝阴操使着流风,比寻常摇橹的船家将船行得更快。两岸碧嶂渐近,山壁般环臂抱住一河翠波。飞溅流瀑之上,石窦深远,虬枝偃盖,他们渐渐入了天坛山的地界。易情的伤势时好时坏,时而生气勃勃,时而奄奄一息。药葫芦中的疗伤金津使完了,他便只得靠着祝阴画下的七字罡字忍捱着伤痛。祝阴那小子却也心眼极坏,偏要易情磕着头央求他,方才肯屈尊纡贵地在他伤口旁画上几笔。   船上多了秋兰一个姑娘,草篷里坐起来挨挤。易情时常盼着不要落雨,可河面上常黑风簌簌,天上雷声轰轰。秋兰挤进船篷里,和他贴肉挨着,笑嘻嘻地将脚丫子晃进在船板上迸溅的白雨珠子里,又乘机伸手进他袖里胡摸一通,捏着他的手臂不放。   “道士哥哥,我喜欢你!”一逮着机会,秋兰便会向易情叫道,嗓音甜丝丝的,像蘸饱了蜜水。   易情正敲着脑袋,烦闷地摆头,意欲甩去脑中疼痛,听了这话当即哭笑不得,“秋兰姑娘,我同你就只是一面之缘。你喜欢我甚么呀?”   “你救了我的命,你身上的甚么地方我都喜欢!”秋兰说,扑上去搂他胳膊,笑盈盈地将脑袋倚在他肩上,“还有,咱们已不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啦,往后还要有百面之缘、千面之缘的!”   “秋兰姑娘,我对你并无非分之想……”易情说。   “可我对你有,这就算成了罢!”秋兰说,“没事儿,你若嫌弃我,我便去你们观里再进一进香,总会有俊俏郎君瞧上我的!”   祝阴一见秋兰像牛皮糖似的巴着易情不放,面上便会染上阴翳。秋兰朝他忿忿地瞪眼吐舌,同易情贴着耳朵说话。大抵说的是他这师弟收得不值,心肠既坏,又没照料人的本事,在易情昏睡的几日间,连里衣都是秋兰替他换下后,搓着草灰在河里涤净的。祝阴看不见他俩勾肩搭背的昵态,却循着风儿听到了他俩的体己话,气得面色煞白,常拂袖站在船头,向着岸旁雪白的鹭鸶扔石子置气。   行了几日的舟,他们三人总算在天坛山下落了脚。无为观坐落于高耸的荫峰之间,雾锁烟迷。天坛山风淡烟暖,青松如云。耀目日光自浓云中一束束泻下,石径犹如披灿金地衣。嶙峋石壁下,一道如蛇山径通往幽处。鸟啼啁啾,雀儿在枝梢轻跳,似在以清脆喉音引着入山人向前。   障天碧叶下,祝阴背着易情拾级而上。石阶向上绵绵不绝地延展,在两人身前,身姿袅娜的白衣女子撑着纸伞在一片林荫里静候着他们,面色沉静,宛若凝霜坚冰。   天穿道长似是对遍体鳞伤的他俩毫不意外,问道:“第一次下山的滋味,感觉如何?”   易情在祝阴背上扬起脸,勉力笑道:   “不想…再下第二回 了。”   祝阴背着易情踏上斗折蛇行的石阶,将他背回茅屋里,拿茅草暂且盖在身上,要他好生歇息。   秋兰旁若无人地入了山门,一路蹦蹦跳跳地去到了茅屋旁。她闯进山沟子里,折了长枝结作屋骨,铺上被雨水浸霉的茅草,竟也在易情的茅屋旁搭了间摇摇欲坠的小草棚。她每日里都蹿到易情屋中,乘着易情入梦,便同易情和衣躺着。到了天明时分,便将他一迭声地唤醒,甜蜜蜜地贴在他怀里,喊他“道士哥哥”。   天穿道长对这新多出来的女孩儿似是不甚在意,毕竟她在收徒一事上着实糊涂,连将天廷灵鬼官和只妖物收入门下也不甚清楚。微言道人和迷阵子却瞠目结舌,连忙问祝阴这姑娘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祝阴只铁青着脸道:“捡回来的。”   进香的女客们川流不息,听闻祝阴回观,千百只绣鞋几乎要踏平宝殿门楹。槐树上重新挂满相思红线,粉红笺子结在枝梢,像累累的熟果。听闻只要在其上写上意中人的名姓,月老便会在冥冥中为两人结缘。   秋兰也去写了一张。她不识字儿,不懂得易情的名姓怎地写,便在笺子上画了只脖栓狗链的歪扭小人,捧着一路跑入茅屋里,珍重地展给易情看,笑道:   “道士哥哥,你瞧,我画了你!”   易情有气无力地从草堆里抬头,他头痛得厉害,成日里只得卧在茅草上哎唷叫唤。他问:“画我?这是…甚么玩意儿?”   “是定情的笺子,我问过你的漂亮师父啦!她说,上头写上谁的名字、画上谁的脸,便能作一对鸳鸯,白发相守!”秋兰笑嘻嘻道,“来这儿的都是姐姐多,俊丽男人没几个。这样罢,你来做我的郎君,好不好?”   屋门处忽而传来一道清脆裂瓷声,似是有人失手翻倾了药盏。   易情抬头望去,只见祝阴捧着木托站在屋门前,面色煞白如纸。   他方想开口寒暄两句,却见那红衣门生弯身将瓷盏的裂片一枚枚捡起,默然地盛在木托里。一拂袖,便又冰冰冷冷地离去了。 第三十六章 杀意何纷纷   回观门后,易情养伤养了许久。降妖剑刺透了他的胸口,起先他动弹不得,浑身乏力。祝阴给他送一日三食时皆会送上一碗发苦的药汤,他饮了后伤痛不见缓,却总被苦得大吐舌头。   秋兰漫山遍野地跑,给他捉来几只蹬腿小兔儿,说是要宰了做肉煲,给他滋补身子。易情想起迷阵子养的那只圆滚滚的玉兔,怕被师弟嫌弃,便没允她留着,偷偷将兔子都放跑了。   只有微言道人药葫芦中的疗伤金津有些效,可每次抹在伤处上,也只是愈合指甲尖儿大小的伤。易情夜夜为这伤呼痛连连,辗转反侧,没一宿能安心合眼。   一天白日高照时,他正沉沉昏睡,却只听得茅屋前的柴栅吱呀一响,一个肥圆的身影费劲地挤入蓬门里,将大半天光遮住。睁眼一看,却见微言道人在门缝间不住挣动,叫道:   “哎唷,哎唷,这真叫地狱无门我偏来,老夫被卡住啦!”   易情躺在茅草堆里,身上盖着件皱巴巴的寝衣,撑起眼皮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道人,这回我起不来,没法子帮你,你自个儿寻路进来罢。”   微言道人被挤得老脸通红,被卡得没法子了,只得双足猛蹬,两手撑着门框,将左右两根木条摘了来,这才吁着气侧身挤进去。易情虚弱地抚掌,又被这胖老头儿带起的烟尘呛咳得满面潮红。   微言道人在这狭暗的茅屋里站定,将结网的屋梁与积水的泥地打量了一番,吁叹道:   “真是块风水宝地。”   易情说:“道人,你的眼生反了么?这破落地方,怎算得风水宝地?”   胖老头捋着须道:“可不是么?透风漏水的地儿,略称叫风水宝地!”他说着,便嘿嘿地笑了起来。易情没心情同他插科打诨,只道,“您来这处作甚?”   “嘿,好小子!老夫特地来瞧瞧你伤势恢复得如何,你便是这般拿鼻孔对着赐你疗伤金津的恩人的?”微言道人吹胡瞪眼,重重地在地上跺了几脚,茅屋似是被他跺得颠颤,从顶盖上扑簌簌地落下几缕烟尘来。他重咳了几声,瞧见易情依然蜷着身缩在茅草堆里,可怜地抱着自己,只余小小的一团,顿时怜上心头,咧嘴笑道。   “瞧你孤家寡人地缩在这一处,也无人前来照拂,可怜呐!”   易情问道:“三足乌呢?就是前些时候那只同我一起回观里的…三只爪儿的怪鸟。”   微言道人说:“那只小雀儿近日里常同迷阵子饲的玉兔厮混,初时打得鸡飞狗跳,如今倒奇,如漆如胶地黏在一块儿啦!”胖老头又朝他挤眉弄眼,“只余你一个形单影只,嘿嘿!”   看这老头一副得意洋洋,乘机要对他落井下石的模样,易情心里大恼,面上却满不在乎地笑,“道人,你今儿来此,莫非只是要将我嘲弄一番?”   “自然不是。”微言道人赶忙轻咳一声,收回了方才的猥笑模样,背着手正色道,“咳,老夫看你伤势难愈,想着你是不是遭了怪,便来给你治一治祟了。”   易情倏地想起,他是妖鬼的事只有祝阴知晓,不知天穿道长是否心中有数,但观中其余人大抵是不知的。   微言道人说干便干,当即撸起衣袖,拿起笤帚,在茅屋中卖力地扫了一畚箕的灰。易情被扬灰呛得难受,一抬眼,却见他已从袖里取出绢包,细细地将其中香料倾在熏炉里,那是驱瘟鬼用的方子,二钱黄良,一两赤术、浴香与雄黄,燃起后香气滑稠,像有缎子覆在鼻尖。   胖老头儿又从袖里取出画好的秽迹符,踮着脚尖左蹦右跳,口中喃喃有辞,一伸手,便将那符纸拍在易情脑门上,叫道:“破!”   这使的是破邪的法子,若是寻常被瘟鬼缠上的病人,有了符纸加身,多半便能平复如旧。可易情却不同,他是鬼怪,用驱鬼的法子对付他,便同杀他无异。微言道人一将符纸贴上他脑门,他便觉好不容易平息下的头痛竟愈演愈烈,似是有人在头里嵌上了钢绳,愈勒愈紧。易情抱着脑袋,大叫道:   “停手,好痛,停手!”   微言道人狐疑地看着他,踮了脚,金鸡独立着,口里喃喃道:“是了,是了,这小子定是遭了厉害的瘟鬼缠身,一张秽迹符还不成,得再添几张!”   说着,胖老头儿便眼疾手快地从袖里掏出符纸,又啪啪地贴在易情周身。易情浑身火燎似的发痛,像被丢在滚汤里熬煮。   他正如在火上煎熬,微言道人却已踏起罡步,从腰间摘下药葫芦,从里头倾出斋供用的水来,匀洒在他身上。易情被烫得哇哇直叫,清水淌过之处竟如熔铁覆肤一般留下烫烙的焦痕。微言道人按着他手脚,他发狂似的扑腾。   见易情难受得厉害,微言道人嘟哝道,“奇怪,这瘟鬼着实厉害,这也驱不成。不然,老夫还是寻你师父去,要她给几件杀鬼的法宝,以绝祸患?”   易情像遭了开膛破肚一般,痛楚如尖刃般剖开他四肢百骸。他气若游丝地摇头,“不,别,您别去……算我求您了……”   微言道人撇嘴,“易小子,你这病着实难医!不如,老夫扶你去月老殿里瞧瞧?你师父如今正候在那儿,叫她瞧看一番也好。”   月老殿是观中后来新修的宝殿,其实供的并非先祖,而是为了收香火钱而建的地处。殿中时而有求姻缘的女客来进香,祝阴时常守在那儿,也不做甚事,为的便是讨女客的欢心。天穿道长出关之后,她便也时常在那处为朝山人答疑解惑,以道法祛邪避祟。   “若是你尚且信得过老夫,交给老夫替你驱祟也成!”微言道人拍着肉滚滚的胸脯道,咧开一口白牙,从袖里摸出一叠秽迹符,用拇指一擦,列成扇状给易情看,“你瞧,还有这末多符不曾用过咧!”   易情起了身鸡皮疙瘩,勉强笑道:“不必,不必,我瞧我身上的瘟鬼是个好相与的,您替我将身上这些符纸拿掉,我再歇息片刻便好。”   “成,成,那老夫不顾你啦!哼,好心做了驴肝肺,老夫特地拖着这一身福肉来替你作法,可你小子却不领情……”   微言道人嘟嘟囔囔地将秽迹符一张张撕下,再珍重地叠好放入袖里。易情咬着牙拂去身上的斋水,瑟索地缩进茅草堆里,他感觉身上更难受了些,连微言道人的絮聒声都似在远去。   唠叨了好一会儿,胖老头才艰难地从门中挤出,将木框用木掌拍着安上,提着药葫芦摇晃着往山下去了。茅屋中重归一片死寂。   休息了片刻,方才微言道人使的符法总算渐褪,易情勉力爬起身,在墙角寻了根拨火棍,支着身子走下石阶。   他大病未愈,身虚体弱,步履如踩在云端一般,轻飘飘地无甚力气。他想去见一见师父,虽说师父常待他冷面无情,可他却一直是师父捡回的小孩儿,从十数年前起便从未变过。他难过时,欢欣时,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师父,师父在他心中便是能天通地达、无所不能的,对于这胸前不愈的伤,她也定有法子解决。   石阶迤逦,如山溪般流入雾中。走了几步路,便能隐约听得白雾深处的人声欢语,正如婉啭莺蹄。远远地望去,便能望见殿门的朱红漆柱、黑底牌匾,写的是“神光普照”、“月老星君”几字。头系勒子,披着各色云肩的妇人们面上含笑,正三五成群地聚在殿前,有人弯身在地上捋草茎,约莫是信了殿周皆是仙草的传闻;黑云似的人影挨在贴了喜字的粉墙边,低着颈子进香。   天穿道长就立在殿柱旁,支着伞,仰首望着洁白槐花。   她白衣胜雪,正如落下九天的仙子,遗世独立,不沾一丝烟火气。易情遥望着她,竟觉得似是望着一个画中美人,不似实景。   易情跌撞地往前走了几步,一阵无由的怅惘忽而涌上心头。不知为何,他只觉自己此时尚在梦中,而这条路途,他仿佛也已走过许多回了。   他顺着石阶行去,道途碧树成荫,泉出石罅,在高高的月老殿旁,天穿道长仰面望着槐枝,细碎的白瓣飘零,像是在她面上落了一点雪。她垂头,正恰望见在石阶上驻足呆望的易情,便颔首抬手,仿佛在招他过来。虽说那凉若冰霜的面上依然无一丝笑意,可却似化进了融融天光里,和煦而柔暖。   像是被她的身影蛊惑住了一般,易情抬起脚,踉跄着往前迈了一步。槐花沉坠在枝头,像碎琼垂雪。   “师父!”他叫道。   天穿道长撑起纸伞,微侧过身子,似要往殿中行去。“来得正好,易情。我正恰有事与你相商,走上来罢。”   易情望了望手里的拨火棍,苦笑道,“师父,我如今腿脚不便,像只瘸腿王八,行不快,要劳您多候一会儿了。”   白衣女子却说:“你慢慢上来,我等你。”说着,便往殿中去了。于是易情倒也放宽了心,缓缓地攀上阶去。一面走,他一面望着如盖的槐荫。这些时日来常有求缘的女客来此,枝梢挂满了浓发似的红线,都是来求月老赐个好姻缘的。也有挂写着意中人名姓、写着相思言语的粉红笺子的,都用红线系着,捆在枝头上,凉风一吹,便如繁叶般哗哗响动。   在密麻的笺子中,易情忽而望见了一张未折好的纸笺。   那上面画着一个脖栓狗链的歪扭小人,这图案和秋兰拿给他看的画一模一样,约莫是那妮子咬着笔杆画的。   话不必说,这定是秋兰挂在树上的相思笺子,那丫头在对他表迹心意。易情哭笑不得,再定睛一看,却发觉捆在笺子的红绳断了。   那儿原来约莫是系了个同心方胜,是男女新婚时常绾的锦绳样式,却被从中间划成了两半。切口干净,像是用剑刃划开的。树上留着深深刻痕,仿佛持剑人一肚怨火,想要凭此发泄干净。   “有谁会做这事儿?”易情看了半晌,依然不得头绪。他将笺子重新系好,扭头往殿里行去,临行前,嘀咕了一句。   “…真是幼稚。” 第三十七章 杀意何纷纷   费了许久,易情总算一瘸一拐地入了月老殿。一进殿门,便看得一群彩衫女子围着天穿道长打转,央笑着包着手,连连向天穿道长行礼,仿佛她是一尊涂金抹漆的神像。   这些都是来观里进香、有求于月老的香客。她们挨肩擦背地站在一块,像一团浓云。易情佝偻着背,撑着拨火棍前行了几步,只听得人群里有女子急切地问道:“仙姑,奴家有意于知州家的公子,请问今生可有缘么?”   有女子又泪花盈盈地问:“道长!听闻您神通广大,可否替妾再续前缘,教负心郎回头?”   一时间,莺声燕语一片。天穿道长白衣胜雪,被簇拥在五彩驳杂的人群里,像一朵含苞的白茸花。她如冰雕一般伫立着,面无表情良久,才抬袖压了压掌,示意众人敛声,说:   “可以。你们提出的事儿,我都能办到。”   众女子面上如拂春风,大喜过望。姻缘之事,最为难求,若是寻了个上佳良人,那便下半辈子再不用发愁。有几人甚而撩起绸裙,跪下磕头。天穿道长目光恬淡,环视着她们,伸手在宽袖中摸索了一阵,再徐徐将手抽出。   她从袖中拿出了一只豁口的破碗。   女子们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良久,有人道:“道长,这是何意?”   “莫非这是您结缘的法器?”一个着梧枝绿纱裙的女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教咱们只消摸上一摸,便能喜结良缘?”   天穿道长木然地摇头,“不是,就是一个碗。”   她低头,伸出白皙的指尖,往碗中点了点,“碗里头,要装东西。”   “装…要装甚么物事?”   见女子们不解,天穿道长道,“嗯,总之,要装一些俗物入内。”   “俗物?”   香客们开始窸窸窣窣地摸起身上衣衫,有女子犹豫半晌,将一条大红绉绸的汗巾子羞答答地从腰间解下,放进那破碗里。   天穿道长眉头微蹙,本就如冰凝霜冻的面色愈加不善。人群里有位女子“呀”地叫了一声,从袖里摸出只绣着梅花鹿的锦囊,从里头倒出一把铜钱,撒进碗里。   白衣女子总算眉关微舒,可眉眼依旧古井无波。周遭的香客们看出了她面色有变,顿时明了该装甚么俗物入碗内,赶忙纷纷摸起袖中荷包、背上钱叉子,将铜板、银锭恭敬地放入碗内。   若洒的是铜板,天穿道长便嘴角微动,若放的是银锭,她便僵硬地咧嘴,似是要笑。不一时,碗中已盛满钱财。天穿道长才收回手,将满满一碗银钱塞入袖里。   “好了,这样便成了。俗语说,钱本粪土,心诚则灵。若不摒弃俗物,那便做不到心诚。”天穿道长说,“这些俗物我且替你们收着,若有烦恼,再速速来将其撇弃于我。结缘的事,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香客们听了这话,感激涕零。几个女子已然跪伏于地,牵着她的白纱裙,叩首连连,叫道:“道长,您真是于咱们有大恩大德!”   天穿道长却不为所动,神色恬淡,说:“起来,殿里忘了洒扫,跪着容易污了裙摆。你们自个儿污了不打紧,但不要贴我身上来。”说着,她便扭头往殿角望去,易情正坐在那处。   方才易情入了殿来,寻了张马扎挨着柱子坐下,蜷着身听她们说话,本想就这么等到香客们散尽,没想到天穿道长竟将一对招子望过来了。与此同时,女子们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那边那位半死不活的弟子,过来。”天穿道长说,没直喊他的名字,向他招手。   易情艰难地起身,拄着拨火棍又踉踉跄跄地行过来。他重伤之后,气色愈发不好,一张脸幽魂样的惨白,几乎无人能认得出他与城中土墙上贴的告示画像是同一人。身上披着的寝衣满是皱襞,落了泛黄的药渍。他蓬头散发,两眼无神,颊边还挂着根从茅屋里带出的细茅草。   女子们盯着他的目光充满狐疑,螓首相贴,人群中传出一阵蚊蝇似的窃窃私语。易情耳朵尖,隐约听得她们道:   “真脏。”   “这小子从何处来的?真是道长座下弟子么?”   香客们睨着他,目光像一枚枚寒针,扎在心头。她们低语:“道长唤他过来,究竟又是何意?这人像个叫化子,真是晦气……”   易情默然无言,趔趄着后退了一步。他是对这些讥刺、猜疑的话无谓,可若是他站在师父身旁,会玷了师父在人们心里的影子,他宁可重回自己的那间破茅屋里,孤伶伶地缩着。   天穿道长却冷冰冰地拨开人群,向他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牵住他的手,将他拉到月老像下。   她盯着易情,说,“不要走,你需得留下。”易情点了点头,向她咧开一口白牙,“师父要我不走,我便钉在这地里,一步也不动。”   香客们疑心的眼神在他们之间逡巡,她们听得易情叫那白衣女子“师父”,当即便心中了然,得知这囚首丧面的少年是无为观中弟子,但嫌恶之色未减,有人从袖里取出碎花汗巾子,掩在鼻上。   白衣女子定定地望着易情,手指抚上他的面颊,轻轻一抹,如玉的指尖便蒙上了一层土灰。她道:“怎地弄得这么脏?”   真是奇事,明明师父和旁人说着一样的话,都在嫌他脏污,易情却不觉难过。他嘻嘻笑道:“今日殿里不是未曾洒扫过么?我拿我的衣裳、头脸替师父擦了一遍。”   天穿道长屈起两指,打了他额头一下,说,“扯谎。”易情被弹得踉跄着后仰,却又被她牵住了手,扯到了殿柱之后。女客们想提着裙裳急急跟来,却被天穿道长举掌,示意她们退到一旁。   转过了漆柱,殿中阴影如水。被漆成蝶翅蓝的墙面上,绘着障天松叶和磨镰似的新月。满头银丝的月老像身披红袍,慈眉低目,半倚布囊。天穿道长拉着易情站定,拍了拍他身上尘灰,忽地道:   “将天书召出来。”   易情倏地一愣。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天穿道长是知道他在幼时遭了荒年,将观中用作贡品的天书吃下的一事的,自然也知那叫“形诸笔墨”,能改易命理的宝术源自天书的神力。   “可…”易情踌躇了一阵,决定如实以告,“我只在死后能召得出天书。”   “净说瞎话,你死过么?活着时也行。”天穿道长淡淡地道,“你平日里使的那叫‘形诸笔墨’的宝术,便是在空里以水墨画出某物,由虚化实罢?”   “是。”   天穿道长又道:“那你想想,寻常人作画,有了笔墨,还缺甚么?你的墨术真的是能凭空使出的么?”   易情思忖片刻,答道,“纸…还缺纸。”似有一点明光掠过脑海,他神色一凛,道,“是了,是了!我平日里施展的墨术,写出的字儿、画出的图画,全都是在天书的纸页上实现的!只有天书才能弄假成真!”   “不错。”白衣女子点头,“你看不见天书,却不意味着它不存在。现在你阖上眼,施展‘形诸笔墨’的宝术,在脑海里描摹在纸上写画时的光景。”   “——如此一来,你便能窥见天书。”   闭上眼,四周陷入一片混沌与黑暗。易情阖着眼,思绪渐渐安宁。他抬起手,水墨在指尖下流溢,漫出滟滟水波。这一次却有所不同,他想象着自己在一面展开的白麻纸上作画,纸面光滑,犹如丝缎,纸背微糙,有凸起的草茎滑过指腹。   渐渐的,思绪与现实如水乳交融。易情微微睁眼,却见漫天明光汇入手中,他的掌心中似是捧起了一轮明日。他似是摸到了韧而滑的纸封,定睛一看,一本流光溢彩的书册正躺在他掌中。   这是天书。   传闻中能掌生控死,写尽命理的天书此时正现于他面前。易情愕然地睁目,他只在死后,在只有黑与白的水墨世界中见过化形的天书。那时的天书似是有着人的模样,有着能与他交谈的神智,而如今它只是一件供他使唤的法器,被他捧在手里。   “居然…真的能瞧见天书……”   易情喃喃道。天穿道长说,“若没有天书,何来你的宝术?它一直在你手上,只不过你对它视而不见。”   沉默了片刻,易情忽而兴冲冲地对天穿道长道:“师父!我知道天书能改易生死,但先前都是只有我死了个干净才能瞧见它……如今我能活着时便召出它,莫非我便也能在活着时逆天改命?”   他心头忽而涌起雀跃之情。若是不用毙命便能改动命理,他便不用活得这么苦,同天书作交易。不仅叫这破书拿去了嗅觉,还送了份教他头痛欲裂的大礼。   天穿道长拿看傻子的神色睃着他,良久,方才道,“天命从不可违。”   易情顿时不免有些扫兴,却也点着头,对她的话连连应和。他在心里思量,若有下回,他得试用天书,看有甚么能避过天书代价的法子。   正神游天外时,天穿道长忽而唤他道:“易情。”   “何事,师父?”   白衣的女子平淡地道:“翻开天书。”   易情极信得过他师父,当即照做。莹白的纸页如流水一样翻动,其上显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墨痕在纸页上流淌,氤氲成一张张人的面庞。翻到哪一人的命簿子,无数水墨便会汇作生香图画,将那人生平如转鹭灯一般展现出来。   天穿道长又道:“翻到——方才来求缘的那几位女子的那页。”   书页哗哗翻动,易情在心里默念那些女客的容颜,他先记起的是那着沉香色裙袄的女客,她朱唇细眉,生了副温婉的模样,心里挂记着要同知州家的公子结丝萝、入洞房。   转瞬间,天书已翻到了记述着她生平的一页。易情看到了她呱呱坠地、尚在襁褓时的光景,看到了她豆蔻之年,初试铅华时的模样,一个眉眼精丽的女孩儿在光阴的道途上奔跑,渐渐长大。他看到了她的命理犹如盘蔓的树根,与千百人细密相结交错。   “你似是看到了其中一人的命理,告诉我,她同她的意中人有缘么?”天穿道长问。天书中的种种境况,只有易情一人能够观览。   易情顺着她的命理看去。在天书之上,缘分便如墨线,若两人间有缘,墨线便会相接。一个人的一生会与许多人结缘,缘深的,墨线便也厚重;缘浅的,两人之间便只余一道浅淡墨痕。   那女子和知州公子之间一片空白,可称得上是全无缘分。   “今生无缘。”易情摇头。   天穿道长却说:“钱已收了,咱们得替她结缘。”易情听了这话,哭笑不得:“您方才不是还说,‘天命不可违’么?”   “这便是我叫你留下的原因。”天穿道长说,忽而捏住他的腕节,郑重道,“你那墨术,莫非只能画出浓黑的墨线么?”   易情摇头,只要他有心,“形诸笔墨”这宝术能画出各种千奇百怪的物事。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结缘可算得是难事,师父究竟要用甚么法子将一对本无交集的人撮合?   “那便十分好办了。现在,甭管他俩这辈子有缘无缘…”   天穿道长说,忽而伸手按着他的腕节,将指尖凑到天书之上,嗓音依旧冷冷淡淡。她强硬地道:   “…给我在天书上画一条红线,把他俩连起来。” 第三十八章 杀意何纷纷   易情望着天书那空白的纸面,有些犯难。他想了想,对天穿道长嬉皮笑脸道,“师父,弟子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在这纸上涂鸦的。”   说罢这话,他眼见着天穿道长神色渐冷,赶忙再补上一句,“只因弟子前些日子奉您之命下山除鬼,身负重伤,头痛欲裂。微言道人尚且对弟子无法可助,我便是来想问您…有甚么医治头痛的法子!”   天穿道长却依然死死按着他的手,那白皙柔荑竟似化作冷硬铁钳。她盯着易情,说:“替你治头痛的事,暂且放一放。现在,你先将红线在天书上画出来。”   过往的光景犹如雪片,在易情脑海中飞掠而过。他想起与天书交谈的那个时刻,天书向他索求代价,将剧痛加诸他的头颅。易情陡然出了一身冷汗,闭起了眼,叫道:“不成,不成!我不画!”   “为何不画?”   白衣女子歪着脑袋,似是颇为不解。易情颤着无血色的唇,说,“我要是在天书上胡乱添画,怕不是画一次,它便要向我索一次代价,要砍掉一条我的手脚。”   天穿道长听了他的话,眼里盈满疑惑。良久,她似是醍醐灌顶,“噢,你说的是——动用天书和‘形诸笔墨’的宝术,皆要付出代价,是么?就如画一张饼要钱财,画一条红线也得有所付出,你是在担忧这事儿么?”   易情点头如捣蒜。   “没关系,你尽管画。”天穿道长却道,神色恬然,“反正落笔的不是我,天书要索甚么代价,尽管寻你去索,又干我何事?”易情无言以对,又听得她道。   “不如这样,你这么想便好了:你在天书上写画,画一次虽需付出代价,却不过是只丢了条胳膊;可你若不遵我的令,我便一剑斫下你的头,丢的是命。两者相较,你觉得哪边更划算些?”   天穿道长说着,将纸伞拎起,锋利的伞缘划开一道寒弧,像一弯清冷的月光。易情望着她那顶薄若蝉翼的纸伞,打了个寒战,那不仅是伞,更是三洞剑尊手中的利剑。   冷汗盈满鼻尖,他屈于师父的淫威,颤着手在天书上一点。这一回,他的指尖淌出的是如血的丹砂,“形诸笔墨”的宝术发用,他将那女子的名姓与知州公子相连。   天书只能写上可能发生之事,易情画出红线,猝然闭眼,冷汗湿透了衣衫。他像一只钳夹里的困兽,绝望地等待天书代价的降临。   可甚么也没发生。易情困惑地睁眼,只见眼前天书如雪的纸面上,两人的名姓间已然结起玉红的丝线,起先只有一丝,旋即有若藤蔓般茷骫交错,根深叶茂。   这是情缘的红线,他竟真的替那两人画了出来。   而且,没有付出代价。化形的天书并未现身,他也未进那黑白糅杂的水墨世界里。   天穿道长在他身旁幽然开口:“你也知晓,天书不能写出不可能发生之事。但换言之,便是若有一丝可能,就能在天书上留痕。”   易情愕然抬首,撞进她秋水般的眸子里。天穿道长低垂着羽睫,笋芽似的指尖划过天书纸面。“你难道不曾发现么?只有书下逆天改命之事,才须付出代价。若是命理本应如此,你便能轻易将其画出。”   原来如此。易情懵然地点头,他将自己的性命从九阴地底取回,自然是违拗天时。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好笑,原来凭空在地上画一张饼儿也算是逆天改命之事?若真是如此,他同三足乌可不知遁天妄行了许多回。   “道长,道长,成了么?”   漆柱之后转来几声焦切的呼喝,易情忙阖上天书,一收掌,那书册便化作缥缈墨烟流散指间。转头一望,只见得石龙柱后探出几个簪着骨珠、旒苏的脑袋,一张张粉面殷切地望着他与天穿道长,是来进香的女客。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抬头,问:“甚么成了?”   女客们掩着口,三三两两地窃笑。有人道:“您说要替咱们结缘的事儿呀!您这般神通广大,又和这小脏…弟子鼓捣了许久,想必是成了罢?”   易情咬了咬牙,闭着眼,说:“是,成了。目前暂且成了一位,是那位着沉香色袄子的姑娘,我替她同她那位心上人结了缘。”   众女子哗然,立刻蜂拥至他身旁,也不嫌他身上脏污,热切地贴着他说话,七嘴八舌地问:“真的么?怎么成的呀?”“结了缘,那便是能同那人结朱陈、过花烛夜?”易情被这群浮翠流丹的影子簇拥着,只觉像被蒙着了脑袋,昏头转向。   草草应答了几句,忽一抬首,只见得天穿道长清清冷冷地立在人群之外,像一抹遗世独立的寒霜。易情心里忽而微痛,心口像有小小的刀锯在割磨。他只愣神了片刻,便被女客们拥簇着叙话。   无奈之下,他抬手唤出天书,星子似的流光在手中凝汇。他以指在书页上画下辰砂的印痕,将一个个名字相连。有的能一笔画尽,有的却难以落笔,每次画下红线,墨迹却又会如烟消散。   果真如此,天书并非无所不能。若是命里有缘的,便能画出红线,命薄缘悭的,天书上便不会留痕。易情悄然叹息,待将女客们试了个遍,便收手合起天书,将书影掐灭在掌心。   有个被他画了红线、着玉色对衿衫儿的少妇大喜过望,捉起他的手,向他的手心里塞了几枚红溜溜的果子,看着和玉玛瑙似的。她欢喜地道:“小道长,今儿多亏了你,我才能得与我那心上人结下良缘。这个我用不着啦,给你!”   易情望着那红果子,心里忽而涌起不好的预感。他讪笑道:“姑娘,这是……”   少妇忸怩地拿手绞着腰里的麻织汗巾子,怯声道:“咱们乡里的人叫它十年红,又叫蛇昏果,吃了能不省人事,睡上一两日…”   “姑娘将这果子送予我作甚?”   那玉色衫子的少妇更显羞态,捂着面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这果子用不上了,我便送给你,瞧小道长还有没有用得着之处。我先前打算,若是到无为观里结缘也不成,便好说歹说地请我那心里人吃茶,拿这果子碾碎了,放进他茶水里,教他昏睡不省,好行那…行那人事……”   易情无话可说,只得一个劲儿地讪笑。   少妇又道:“你若有意中郎君,也能如此试试…”她忽而惊叫,“唉呀,不对,我忘啦,小道长是男人,素来只爱那些落雁沉鱼的女子的!”   “不对,”易情摇头,“咱们学道人断情灭欲,管他甚么男女鸡狗,一律不爱。”   那少妇却也没收回手,反将那红果子往他手里一箍脑地塞,咧着嘴,颊边泛起笑涡,“拿着!七情六欲不是人根么?断它作甚!你要是没个心上人吃这玩意儿,拿来防身也成,天坛山下不是有片大林子么?那里头毒蛇猛兽甚多,这果子也叫蛇昏果,虫蛇闻了这味儿,也会吐白沫昏过去。”   易情听了,只觉下山时确是时常经行那大林子,这果子倒有些用,便也不再推辞,笑嘻嘻地同她打躬,拿油纸包了后塞入袖里。   女人们或喜或悲,三五成群地离去。五彩的拖裙子掠过槛木,有的得知自己与意中郎君画了红线,牵了情缘,心头大喜,面上如绽桃花;有的椎心饮泣,泪水滚过铅白的面庞,留下深深的泪痕。   待女客们渐渐行远,他才长长吁气。挨人注目的感觉不好,他宁可自己仍是个被人嫌恶吐唾的小叫花子。   可还未清静许久,便忽听得月老殿外传来急切的呼声:“道长,神仙道长!妾有事相求!”   一个着潮云裙子的妇人满面愁容,呜呜咽咽地奔入殿中来,弓鞋在槛上绊了一下。她踉跄着奔到两人面前,一见到天穿道长,她便倏然两膝一软,跪落在地,两手相按,叩首道:“您帮帮妾罢,只有您能帮妾了!”   天穿道长眉头纹丝不动,问:“甚么事?”   妇人泪流满面,妆粉尽落。她哭诉道:“妾嫁了个清客,年纪轻轻,靠在人席筵上作几首穷酸诗过活。近来他染了伤寒,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的消弱了。妾拜遍寺观,寻了许多郎中,法子想尽了,他如今却已然药石无医,还不曾给妾留下子嗣。妾听闻在这天坛山拜神灵验,不如求您略施仙恩,让妾结了珠胎罢!”   白衣女子听完,只淡淡地道了两字:“不行。”   “为何不成?”妇人目眦尽红,鬓发散乱,听她回绝后,更近癫狂,“您这里不是能将素未谋面的二人结缘么?姻缘婚娶,诞下子嗣,本不是相近的事儿么?为何不行?”   天穿道长悠悠地抬眼,望向门洞里荡渺的白云。她说,“因为你没求我救他,你只求我给你肚里凭空变出一个孩儿。月老殿里只管姻缘的事,做不到给你家添丁。”   “生死之事,岂容儿戏?我不会无缘无故便杀死一人,也不会叫一人无缘无故地便降生于世。”天穿道长抬起纸伞,伞尖指向殿门,“请回罢,此处并无你所求之物。”   妇人歇斯底里地哭闹了一阵,可皆不得天穿道长的回音。白衣女子的目光杳冥,像最深沉的黑夜。于是这着潮云裙子的妇人又猛扑至易情脚下,扯着他慧剑与下摆直抹眼泪。易情抬头,只见天穿道长缓缓地摇头,便也默不作声。   时至黄昏,薄雾暝暝。妇人总算死了心,失魂落魄地抹着泪,缓缓地行出月老殿,影子在她脚下蜿蜒,醺醺然地汇入松林清荫之中。远眺着她离去的身影,易情望向天穿道长,问:   “师父,若是她真心想要一个孩儿,天书是不是也能写得出来?”   天穿道长却背着手,神色清淡,“不要拿旁人的愿望作践自己。拿天书赐生,可是逆天行事,不知要付多大的代价。咱们只取了她们几个钱,何必要为其搭上一条命?”   易情咧嘴笑道:“师父,原来您还会关心弟子性命。”   白衣女子只斜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便提起伞,欲行出月老殿。易情捡起靠在柱边的拨火棍,一瘸一拐地跟上她,口里仍旧喋喋不休:   “不过呐,我瞧那妇人盼子心切,磕头时额上都磕出了血,看着是真想同她那夫君留下昆裔。是不是师父不曾食过人间烟火,不晓得她的急切心思?”   天穿道长倏然止步。夕晖宛若轻纱,笼在她素丽的面上。她忽而道:   “我有孩儿的。”   易情瞪大了眼,目光不自觉地流连向她平坦的小腹,那儿何时孕育过一个生命?天穿道长却戛然掐灭了话头,不再言语,踩着石阶向下行去。易情怔了半晌,连支着身子的拨火棍也抛了,趔趄着赶上前去,叫道,“不是罢,喂,师父,你甚么时候有家室的呀!”   他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屁颠屁颠地跟在天穿道长身后。天穿道长将泥猴儿似的他捡回,带他在天坛山上犁田、浇菜、摸鱼捉虾子、画道符,天穿道长就像他的一片天,像他的生母。   “呃…师父,您的那位……师娘,不对不对,是您那口子,究竟是谁呀?我怎地不曾见过?”易情小心翼翼地问道。   天穿道长闭口不言,神色冷肃如坚冰,快步从他身边行过。   “师父,您就告诉我罢!”   白衣女子冷冰冰地道:“没那个人。”   “那您的孩儿呢?”   “死了。”   易情说:“噢……您,您节哀。”他隐约觉得,天穿道长似是有许多事不愿同他叙说,关于这人世之事,还有她的往事,这些秘辛皆蒙尘在她心底。   正神游天外时,他却见天穿道长在石阶上驻足,回过身来。她的神情依然是澹泊的,远山眉舒扬开来,道:“说起来,你今日到这月老殿中寻我,是为了治头痛一事罢?”   她不提此事倒好,一说起这事,先前被极力抑下的头痛忽又如潮袭来,犹如惊雷般在头脑中炸开。易情冷汗涔涔,禁不住弯下身子,扶着脑袋呻吟起来。   那痛楚是自魂神中降下的痛苦,浑身都似被利刃劈开。无数幢幢鬼影在眼前盘萦,世界仿佛裂成无数星屑,在面前飞舞盘旋。   在无边的痛楚之间,他落入了一个暖热的怀抱。   易情竭力抬眼,却见天穿道长不知何时已回过身来,将他拥在怀里。   素色的系带上以银线绣着曲绽的槐花,绸衫上似飘来白梅、牡丹蕊末研成的冷香。易情觉得自己像被一块寒冰相拥,但这块冰却温暖如春。   白衣女子闭着眼,轻声哼起小曲,缓缓地摩挲着易情的头。那似是娘亲给襁褓中的婴孩哼唱的软调,像丝绸般滑过耳畔,落入心底。   奇的是,易情的头痛似是减轻了几分。   他心里忽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仿佛许久以前,也有人向他唱起如此一支柔软的歌谣。   突然间,天穿道长放开了他,温暖消失了。   “头痛好些了么?”她问道,神色冰冷如初,仿佛方才的温柔不曾有过。   易情木然地点头。   天穿道长冷淡地道:“那就成,若是还痛,你就自己看着办罢。”   说罢,她便一拂白袖,头也不回地往石阶下去了。 第三十九章 杀意何纷纷   茅顶上有一个破洞。   破洞里是一片如帕子般小小的天穹,时而透出明净的星蓝,时而是墨色的漆黑,风和雨会于其间悄然钻落。养伤的时日里,易情闲得无事,便会仰头瞧看。缥缈的云彩之上藏着绚丽辉煌的紫宫,而他却只能卧在九重天之下的一蓬茅草间,百无聊赖地远眺。   他本该静养,却总挨观中众人指使折腾,天穿道长常唤他去月老殿中帮女客们画红线,微言道人又揪他去以血画法箓。于是他胸前的剑伤仍旧血肉模糊,头痛也时好时坏。   起先微言道人还给他送过几瓢疗伤金津,后来竟似将他抛至九霄云外,忘了个干净,再也不曾造访过他这寒舍,天穿道长更不会来主动探访。他行出茅屋门,时常觉得四周清寂,杳无人烟,眼前尽是茫茫白雾与迷蒙的云水,没有尽头。   虽是夏时,可入了夜,天坛山中便会寒冻难耐。易情冷得辗转反侧,索性爬起来,支着拨火棍去寻三足乌。这鸟儿自称是太阳里的赤乌,抱起来确也如手炉般温暖。易情捡到它的那段时日里,他俩常裹在破蒲席里依偎着入眠,如今少了它,夜里更为难捱。   黑漆漆的松林里,只有飞旋如星的萤火与他一路相伴。易情寻遍了无为观,最终在玉兔的寮房里寻见了它。寝寮灯烛荧煌,映得幽林犹如白昼。雕璃龙凤的围子床上,雪团似的玉兔正小心翼翼地在丝衾间蹿动,三足乌正气恼地追扑着用喙啄它。   可不一会儿,那一鸟一兔便又会甜蜜地贴在一块,你侬我侬。易情在墙边听了些时候,依稀听得些它们间的细语,大抵是在发问为何对方在天廷时鲜少与自己相逢,旋即便是发腻的欢叫声,蜜里调油。易情站起身,在指尖吐了点唾,将窗纸点湿,只见它俩在丝衾间像化成了一滩水,彼此相融,亲热地给对方舐毛。   易情默然无言,三足乌口口声声地说它俩是死对头,在他看来却不然,它俩分明是老相好。   观里的众人似是遗忘了他,除了秋兰。这妮子身上有股第一眼看不出来的缠人劲儿,她就住在茅屋边的草棚里,每日在晨光烂昭时登门,叩着柴扉喊他道士哥哥,甜丝丝地说心里喜欢他。   但易情只觉莫名其妙,他只不过顺手搭救了她一回,值得她如此倾心么?有一次他回绝了秋兰,扭身欲走,打定主意不再理会她,可一转眼,却发现秋兰眼睛红红地望着他,晶珠样的泪花落下来,在鹅黄衫子上染出一粒粒豆大的水渍。   观中的日子依然清苦而寂寥。易情孤伶伶一人待着的时候多,便会躺在蓬草堆上眺望穹顶。思绪如天边的浮云般渺荡,他时常在想,从天廷跌下来后,他为何会回到观中?   答案却是不言而喻的。   ——他想再度踏入天廷,哪怕使尽一切手段。   他回观兴许不是为了别的,便是为了借使故人之力,再次铸下神迹,重回云霄。这份渴求化作在心中灼烈燃烧的炽火,无时不刻不在灼烧他的心头。   柴扉被轻轻叩响,躺在茅草堆中的易情倏然惊醒。   转眼望去,晦暗的天光里,红衣胜血的祝阴正立在门边,手中端着木托。木托中盛着一只素三彩大瓷碗,盛着满当的药汤,一碟金红酥脆的卤香鸡腿,一只白馒头。祝阴向他微笑,开口却道:   “师兄,你怎地仍旧抱恙?”   易情见他前来,立马忍痛翘起二郎腿,假作得意模样。这段时日里是祝阴照料他吃食,这小子见他伤迟迟不好,约莫早起了嫌恶心思。   可他确是救命恩人,祝阴虽不悦,却也不会同他翻脸。这师弟越不快,易情心中便越夷悦。   易情说:“是呀,你也不是没见过我那伤。在心口上开了俩洞,十天半月能好全么?”   祝阴微笑:“若是祝某的话,早好全了。”   他垂着面,将木托上的瓷碗一件件摆在地上。易情飞瞥了一眼,那里头还有些生肌散剂,用纸包着。   “你是神将,得天厚佑,怎么能和我这种卑贱小妖比?”易情晃着腿,向他招手,“好啦,灵鬼官大人,快把午膳呈上来罢。”   他仰着面,一副拿鼻孔瞧人的模样。祝阴也只是笑,跪坐下来,将木托放在地上,缓缓推给他。易情忘乎所以地伸手一捞,却将滚烫的药碗捞在手里。他烫得咨牙俫嘴,低头一望,却撞上祝阴那满面含春的笑靥。   祝阴说:“师兄须得吃完药,方才能用膳的。”   一见祝阴,他头痛得愈加厉害。易情捏起了鼻子,伸手捞起了身侧的白茅,盖在身上,皱眉道:“我不要。”   “不药难愈,这是世之常情。师兄若不乖乖吃药汤,祝某只得每日来送了。”祝阴喟然叹息,垂着脸。   “噢,那岂不是正好?”易情又将身子翻过来了。   “祝某以为师兄对祝某极厌恶,连一枚头发丝都不愿见到的。”   易情说:“是呀,我讨厌你,你也讨厌我,这才是世之常情。我见了你,便会心促气短,欲要虚呕。可一想到你见了我,也会如骨鲠在喉,我便好受多啦!”   祝阴站起身来,在茅屋中缓缓踱步。易情躺在茅堆里,向他瞪眼,像一条盐糁过的死鱼。   这方寸之地只消几步便能走遍,于是祝阴很快在屋角发现了端倪。上回送来的粉彩碗被包茅覆着,倾翻在地。易情没喝他送来的药汤,全倒在了地里。祝阴弯下身,拾起粉彩碗,似有阴云在脸上流澜。   “师兄,祝某晨兴夜寐,就是为了替您备一日的食膳,熬煮药汤。可您却不领情,竟将祝某苦心煎出的药全倒进了地里。”祝阴叹气,“为何要如此?”   易情将两臂枕在脑后,朝他呸呸吐唾:“因为你这厮熬药时总加些山桃胶、木竹果,还将涂了朱砂的法箓用滚水浇烂了,融进汤药里去。我是个低贱小妖,吃不得您熬的辟邪汤的。若要吃了,便会两手两腿烂成泥!”   他知道祝阴熬药费了大力气,可有些有祛邪之效的药汁他着实入不了口,一嗅到便会心门作呕,入了肚也会浑身难受。这便如拆东墙补西墙一般,胸前的伤虽是好了,可周身又愈发尪羸虚弱起来了。   祝阴只是叹息,他的胸膛里似藏着叹不完的气。“师兄不吃药,病便不会好。这伤算得是师兄为搭救祝某而落下的,祝某不爱欠人情,若是师兄伤不好,这人情岂不是会一直欠着?”   易情倒是很开心,两眼弯成月牙的模样:“那就欠着罢!”   “不成。”祝阴却摇头,“祝某熬的每一碗药汤,皆是在千百种药材里掇菁撷华,怎能白费?”   说着,他忽而弯身,牵起易情颈中铁链。易情陡然一惊,却已被他猛牵着链子翻了个身,趴伏在地,脸贴在泥地里,正凑在那濡湿的药渍之前。   腰后突而一紧,祝阴足上蹬着的马靴已然紧紧踏在了他脊梁骨上。祝阴笑容明净,高高在上地道,“若是师兄下回再将药汤倒在地里,我便要您将这地上的残汤吃净。”   他俯下身,轻声问道:“师兄,知道了么?”   易情被陡然掀翻,愣了一愣,倏尔却心头火起。不就是一个自天廷下来的灵鬼官么?同他傲气甚么?他还豁出性命,替灵鬼官除了只鬼王,怎地就当他是一块踩在脚底的烂泥?   他瞧这厮约莫在天廷也混得坎坷,这才被逐下凡世来除妖。他自认混得潦倒,可祝阴大抵也是落魄的,若是顺风顺水,决计不会被太上帝派下来。他两人一个是卑贱妖鬼,一个是侘傺小官,简直是一对歪瓜裂枣,半斤八两。   “谁要你这么待我的?”易情艰难地抬脸,叫道,“我可是你师兄!”   他愈要逞出一副凶恶模样,就愈是可怜巴巴。   祝阴笑容可掬:“祝某也可是灵鬼官。天廷有杀鬼令,定鬼名后七日不灭,便会有灵鬼官众前来剿杀。祝某不仅未杀师兄,还将您好生养着,真可谓是仁至义尽。”   易情挣扎,忿然地叫道:“我不吃!你这黑心玩意儿熬的药汤,谁要去阴府探亲,便要他吃去!”   喉间铁链倏然一紧,易情如一条咬钩鱼儿般被提起。冰凉的手探上他颈间,易情艰难地回身,祝阴已然伸手扼住他脖颈,缓缓收紧。   那滑而凉的指腹仿佛胡霜寒冰,不带一丝暖热。祝阴掐着他的颈脖,将他一点点压进蓬茅里,神色温柔如水。易情眼前发黑,只觉颈脖子上似爬过溜滑的毒蛇,蛇腹将他裹住,缠紧。   昏眩感如海潮般泛来,他似被拖进水底,不得呼吸,无力挣扎。黑茫茫的视界里,他仿佛在隔水望着祝阴,那一袭红衣像炉灰间的火炭,燃烧着最炽烈的血色。   “师兄若不愿吃…”   祝阴轻轻地叹息,“那祝某便只能扼昏师兄,再给您将药喂进去了。” 第四十章 杀意何纷纷   低狭的茅屋中,祝阴缓缓松手。   易情滚落在茅草间,已然被扼得昏厥过去。   他面色凄白,发丝散乱,身躯消弱,方才狠掐着他时,祝阴觉得仿佛是在拎着一张薄纸。红衣的灵鬼官静默片刻,从系带上抽出银鎏金的降妖剑,将剑尖抵在他胸口。   一手持着降妖剑,祝阴一手解开易情松垮的大襟,衣底净白的肌肤露出,胸口的剑伤鲜红刺目,犹如一朵未谢的金罂花。祝阴将剑尖抵在他胸膛上,轻声道:   “开。”   剑尖生出明后如蛛网的光痕,游走易情诸身。魂心在剑底浮现,仿佛一枚泛着幽光的随珠。祝阴低声自语:   “师兄,您究竟…是甚么妖怪?”   他想用降妖剑划破易情身上障眼的术法,逼这小妖现出原形。可不论如何劈画,皆不能让易情现出妖体。祝阴伸手抚上降妖剑下的魂心,那像是一轮明日,温暖和煦,却似有所缺损。   魂心是人与妖、甚而是神官皆会有的魂灵的实体。降妖剑贴在魂心,祝阴聆听到了魂神的回声,回声杳杳落落,犹如天宫上的仙音。它告诉他,此人正是文易情无疑。文易情的生魄残缺不全,似是有人残忍地挖去了数块。一块在鼻,一块在头。于是祝阴突然惊觉,他的师兄鼻不能嗅,还时而会涨脑昏头。   红衣如火的灵鬼官附在昏睡的白袍少年身上,手持利刃,悬剑欲刺,却还是静默了良久。   杀,还是不杀?   他抚过幽然如鲛珠的魂心,聆听着属于文易情的魂音,只觉心中仿佛泛起鲸波鼍浪,惊疑不定。这是文易情,是他一直在寻的人物。可这却又是一只法力低微的小妖,身体羸弱,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将其手脚拗折。   天廷有令,定下鬼名之后,七日内若不杀鬼,便会有灵鬼官众自天顶降下。以缚魔链镇锁精怪,以降妖剑刺破妖鬼魂心。他的师兄连他都尚且难以抵敌,怎能敌得过浩浩汤汤的神将大军?   许久,祝阴将抵在易情胸前的降妖剑移开,收回鞘中。   他拿起地上木托间的药碗,将药汁倾进青釉灌药器里,伸指在易情唇上摩挲了一番,将鸟喙似的尖口插进易情口里,将药汤一点点入了去。   红衣少年站起身,覆着红绫的两眼似是在凝视着昏迷的易情。   少顷,他银牙紧咬,旋踵离去。   ——   不知睡了许久,易情方猝然转醒。这一趟觉睡得极不踏实,噩梦犹如道旁的荆刺,疯狂孳生,将他一路追逐。可醒过来的一瞬,他突而发觉这噩梦并非没有来由,是祝阴将他脖颈紧扼,让他昏死在茅堆间。   口里有些苦涩,是药汤的滋味。易情脸色煞白,祝阴竟将药汁给他一口口地喂了下去。胸前剑伤的痛楚已然减轻大半,可他如入冰天,浑身抖若筛糠。   茅屋里空寂无人,石灰墁过的地上,木托、粉彩碗齐整地摆列,似是已有人在山溪边将其用皂荚洗净。   易情捂着发痛的脑袋,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他抓起一只金红的卤鸡腿,饿鬼似的撕咬起来。这时他已不顾得祝阴那厮掐昏他的事儿了,多日不曾进过肉食,他饿得前胸贴后背。这小子带来了鸡腿,索性原谅他好了。   祝阴究竟去了何处?易情一面啃鸡腿,一面好奇地张望,粉彩碗上水迹未干,大抵是没走远的。   可只糙糙啃了几口,他便忽听得松涛阵阵,风声如浪。他举头一望,却见纷乱土砖间的小窗中,在昏黯里倏地露出一只绿幽幽的眼。   易情见了,口里依然撕着鸡皮,含糊不清地叫道:“三足乌?”他记得那鸟儿的眼是绿的,像翡翠石子。   柴门吱吱呀呀地叫唤,被徐徐地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鸟儿,却是一只山石样的巨物。像是寻常的水獭,却也不对,那物浑身长满尖刺样的长毛,挂着荷叶、藻荇,潮气扑鼻。易情半张着口,油乎乎的鸡腿落到了盘坐的腿上,这是一只水鬼。   水鬼很大,看着约莫有两人高。它窥见了茅屋里的易情,便攀着门框,欣喜地想要钻入内。茅屋先前并无户牗,是易情拆了石砖,再将柴木拼上去的,整间屋子摇摇欲坠。水鬼扒着门框,将茅屋摇得簌簌落尘。   天坛山上的融雪接着御河,河中有不少水鬼,皆是落水人的怨魂化成。水鬼从山脚溯游而上,在河中栖息,对过往行人虎视眈眈。它们爱饮人心头热血,爱剜出人眼珠子结项链。   易情自言自语:“看来微言老儿抄在树上的十字天经错了几个字,不起效,连水鬼都敢来盈门拜访了。”   他跳起来,却觉胸前撕裂似的剧痛,眼前天地滴溜溜地发旋。他像是被打了几鞭的冰尜,头是昏的,脚是轻的,“哎唷”叫了一声,便又跌回茅堆里。伤还未好,他就是根孱弱的蒲苇,风一吹便倒。   水鬼遍体漆黑,头颅肿大,像生得畸形的小孩儿。它格格地发笑,从喉里发出水泡迸裂般的声音,断续地叫道:“血…好香…的……血……”   它使劲地钻入门中,伸出黧黑的手臂,想去摸一摸易情。“给我…吃一口……血,好么?”   易情一脚踢在它面上,却又痛得脚板发颤。他往后跌进蓬草间,叫道:“滚,没有!我自个儿都不够用!”   茅屋外忽而有震天动地的响动,似是有千军万马经行,泥地仿佛都在惊颤。易情举头一望,只见牅户间爬满了密密匝匝的黑影。他惊出一身冷汗,那些尽是从御河中爬出的水鬼,头大身窄,漆黑如炭块,唯有眼睛流着翠光,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头顶上有拨拉葵叶的扑簌声,水鬼们爬上红藤架,在茅顶上挖洞,想钻进屋里吃他的血肉。   怎么会有这么多鬼怪?易情后知后觉地想起,天坛山中本就精怪甚多,平日里都是靠微言道人的符法祛避。可不知符法出了甚么幺蛾子,竟教鬼怪一只只地寻了来。   易情咬咬牙,将伤口缚紧,跌撞着起身。他摔碎瓷碗,握上瓷片,水墨在手中流溢,宝术将那瓷片画作有着锋利刃缘的小匕。   只能拼一把命了。   易情趔趄着扑上前,心里甚而有了再面见天书的打算,却听得屋外突而狂风大作,见得树影离披。贴在窗牅上的水鬼一只只倒下,天光重新钻入茅屋。外头不仅刮起了暴烈的骤风,更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雨不知下了多久,滴答声不停。蓬顶上也泄下雨水来,在泥地里落成水洼。易情踏出屋门,却陡然一惊。屋前不知何时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妖鬼的尸首,如山的尸躯间,鲜血如溪河宛曲流淌。   天书夺去了他的嗅觉,因而他全然不察屋外浓郁的腥气。空里下的不是雨,而是鲜血。   飒飒血雨之中,一个身影提剑而立,宛如厉鬼。   祝阴伫立于尸山之中,烈风犹如他的爪牙,将水鬼开膛破肚。此刻他唇边再无往昔的佻达笑意,神色凝重如山。血雨骤降,血水淌过他皙白的面庞与深衣,更衬得其妖冶惊人。   听见易情的脚步声,他仰起面,笑了一笑。   “师兄,您醒了?”   易情望着那群于一瞬间便被撕扯得肚破肠流的水鬼,心有余悸,道。“方才有一伙儿好客水鬼前来,将门拍得震天响,怎地叫人不醒?”   祝阴只是微笑。易情抬眼望去,忽而心头震悚,不止是水鬼,极目之处尽是妖鬼的尸身。山径上皆是鬼怪的断肢残臂,不计其数。不知何时,他屋外已然化作一片血河地狱。   红衣少年似是读懂了他心里的震悚,淡声道:“近来闯入天坛山的精鬼甚多,撵鬼式已然驱不走鬼气。祝某在师兄门前守的这段时日里,有鬼怪源源不绝地寻上门来。”   他提起降妖剑,以锋刃指掠过妖鬼惨然的尸首,说:“这些,尽是祝某杀灭的——对师兄图谋不轨的鬼怪。”   易情悚然,久久不能回神。如纱的瘴雾弥漫,无数交错的鬼怪残肢堆垒成山。他倏然望向祝阴,忽地发觉师弟脸色近乎惨白,再低头望去,只见赤红窄袖之中,祝阴的臂上撕开数道裂口,皮肉狰狞翻卷,血流如注。   “我不明白,”易情道,“你这算是保护我么?”   “师兄若是如此想的话,就当是罢。”   易情又说,“可我也是妖鬼,是它们中的一员。是不是保护我,比杀了我要费事许多?”   沉默仿佛随着血色的瘴雾一齐蔓开,绵绵的血雨里,空中仿若也染上了娆媚的霞光。两人相向而立,红衣的灵鬼官垂下头,用衣袖抹净剑上血污,小心地收回鞘里。“师兄也知祝某是不爱欠人情的,祝某虽对您心生厌憎,您却也曾救过祝某一命。”   祝阴仰起脸,展颜一笑。明明面颊已被血水染污,但那笑靥却明媚生光。   “所以现今,或是往后的某一日,祝某也定会…将一条命还予师兄。” 第四十一章 杀意何纷纷   从屋里拾来笤帚、簸箕,在山溪旁汲了水,易情开始埋头洒扫山径。天书夺去了易情的嗅觉,因而他全然不受血腥味的干扰。已涸的血迹抹不去,在白石阶上化作一片淡淡的红痕,只得待哪日天降霖雨,方才能洗净。   祝阴已运起流风,将妖鬼的尸首运去别处埋葬。天坛山里有个大地沟,四周山岩竦峙,翠色连绵的幽森遮住去路,哪怕是妖鬼入了去,也会在里头迷失方向。   忙活了许久,祝阴踏着清风归来,如一片落红般在易情面前徐徐降下,唤道:“师兄,这些日子要去祝某那处歇宿么?”   易情怔了一怔:“去你那儿?”   祝阴背着手,笑容可掬:“师兄还未去过祝某的寮房罢?那处布下了祝某从北极驱邪院带回的法印、符箓,山中精怪妖鬼绝入不得。”   易情摸了摸脖中的铁链,叹气道:“可我也是妖怪,你那些祛邪阵法难道不会把我杀个灰飞烟灭么?”   “会。”祝阴微笑。   易情无言以对,半晌道:“噢,那你自个儿睡去罢。”   祝阴却作遗憾态,摇头道:“那可不成,祝某着实放心不下师兄。若是离了师兄一步,要您不小心丢了性命,祝某会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说到此处,易情觉手腕一紧,却见红衣少年捉住了他腕节,莞尔而笑,“师兄尽管放心,祝某会照管好师兄,会将您捧在手心里、含进口里,不教鬼怪侵袭。”   “不必…”易情话音未落,却见得祝阴笑靥如花:   “师兄也莫要多想,祝某欠您一条命,便只会还您一条命,多的不会还。”   他俩动身往染血的山径中行去,易情被祝阴拽着,脚步踉跄。暾日煦暖,千万枚松针鳞鳞闪光。水流溶溶,卫河如一块细长玉晶。两人顺着弯曲的小径走入幽林,过了许久,祝阴方才松手,易情将两手背在脑后,吊儿郎当地自语道:   “想不到回到朝歌之后,我遭了万人鄙薄嫌弃,却在这儿讨得许多鬼怪喜欢…”   祝阴若有所思:“确实,师兄回山之后,前来侵扰的鬼怪似是多了许多。师兄可还记得上回下山时,师父托咱们办的事儿是甚么吗?”   易情摇头晃脑地回忆:“她叫咱们去除吸人精气的三尸鬼…”   说到此处,他陡然一惊。三尸鬼?他和祝阴下山本是要除三尸鬼的,可不知为何却行了大运,撞上了鬼王与细蠛。如今想来,说不准不是他俩当时倒了血霉,而是那鬼王本就是被他引来的。   可仔细一想,又觉不对。寒意悄然摸上脖颈,易情瑟瑟发颤,鬼王弓磐荼死前曾一遍又一遍地呼着祝阴的名讳,兴许群鬼寻的不是他,而是祝阴。   祝阴与他并肩而行,只是微笑:“是,看来师兄果真是甚么稀贵之物,连鬼王都对您垂涎欲滴。莫非师兄是甚么名贵炉鼎,能身中结丹?”   “呸,我才干不成那种事儿。你瞧我哪儿名贵,分明是低贱到了尘土里。”易情笑了一声,随口道,却觉祝阴扯住他的衣袖,将他引进深林杂树之间。复行数步,却见得崭岩嵚岑,怪石嶙峋,一个深广数丈的岩洞展露眼前。   祝阴伸手,请他入内:“这是祝某寒舍,今日得师兄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易情看直了眼,一个无为观中的门生,怎地住在一个能容数百人的大洞之内?踏入洞中,却见得此处虽是岩穴,却不阴气森森,岩顶有天光泻落,犹如洪瀑。天顶有千百只大小不一的洞口,片石层叠,仿佛宏丽仙馆宫观、鱼鳞龙堂。   那好似星辰密集的洞口处,以细丝串着三清铃。清风拂掠,铃舌撞壁,似响起了一片连绵雨声。那铃声入耳,易情却觉身子虚飘,眼前幻境重重,眼前十色五光交错不停,于是便两眼翻白地说:   “师弟,那是甚么玩意儿?你师兄听了,只觉脚下踩的都是棉絮子。”   祝阴在他身旁,忽而伸手,掩住他两耳,道:“别听,这是作法事前的澄清调。僵尸最怕三清铃声,师兄是听不得的。”说罢,便从袖里掏出一方布帕,撕出布条,塞进易情耳里。   再行几步,又见得下脚微凹,黧黑的土地上,刻着阵法的地盘宛若鱼鳞,展露眼前。易情踩了一脚进去,便觉脚底火辣辣地发痛,仿佛有无数只大锤在轮番拊他,周身如遭严杀,剧痛阵阵。他又叫道:“师弟,这又是甚么玩意儿?你师兄见了,浑身骨肉都似被捣碎了一般。”   眼前突而一暗,祝阴似是伸手解下了自己覆眼的红绫,将其系在易情面上,轻声说:“莫看,这是自乌斯藏传来的文殊九宫八卦阵。师兄是妖物,也是见不得的。”   易情隔着塞耳布条,模模糊糊地听他说话,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后退了几步,说:“不成,不成,我再不要进去啦!你这地儿过于凶险,再行几步路,怕是我迟早会交代在这处!”   他正退却,却觉祝阴忽而伸手掩住了他的口,那指腹滑凉,有若润泽璧玉。祝阴柔声低语:“莫说,师兄面前有护法真君像,聆听道乐颂辞。师兄毕竟是污秽之物,若是出的声入了他们耳,会惹得真君动怒。”   易情怒气填胸,简直要跳脚。他来祝阴这处避险,可不是为了听这小子绕着弯子讥刺他的。   但他行了几步,忽而又陷入一片迷茫之中。他被祝阴牵着前行,眼不见,耳不闻,口不说,嗅觉已丧,他仿佛在漫漫黑夜里摸索,而这夜幕全无尽头。   死寂持续了许久,他似是听得头顶密如星辰的洞口里传出裂帛似的清音,隔着塞耳的布片。那铃声朦朦胧胧,叮铃铃,叮铃铃,好像是要唤醒某个沉眠的人。祝阴忽而在他面前驻足,伸手取下他眼前绫带、耳中碎布,向他款款屈身,说:   “师兄,到了。”   易情睁目一看,只见得眼前似是一间倚洞而立的大书斋,几张四出头官帽椅,一件紫檀书案,上头都满摞着墨卷,素洁的木架上堆着浩如烟海的书籍。镀银灯光晕澄暖,像驱去了洞中苦寒。   这师弟倒似是个爱书之人。易情看了,很是欣喜,忙不迭走上前去,在衣摆上抹净了手,取下一册《宣室志》细看。天书虽取去他嗅觉,他却似已闻见墨字清香,神意于其中流连。看了半册,他才恍觉祝阴尚在身后,赶忙回首道:   “师…师弟。”   祝阴背手轻笑,像是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他。   易情从脸上挤出一点微笑,说:“想不到师弟还是个白面儒冠,读书甚多。”   红衣少年却轻轻摇首:“祝某是瞎子,看甚么书?”他上前一步,抚上书册,缓缓地摸过粗糙的书脊,道,“这些,尽是为祝某奉侍的神君大人备下的。”   他的口气虔诚而恭敬,却不同于平日里的虚与委蛇,神色凄冷却柔和,仿佛饱蕴无限哀情。   神君大人?易情听得稀里糊涂,片刻后却又隐约明白过来。祝阴是灵鬼官,但他不曾问过祝阴为何降下凡尘,还到这小小道观中做个修士的缘由。   “你还会侍奉别人么?”易情寻了张空闲的坐墩,一屁股坐下,伸着腿懒散地道,“我瞧你油嘴滑舌、阴阳怪气的,要是有人寻你做下人,准会气得半死…”   祝阴莞尔一笑,“人世间有臣子伏侍君王,天廷里也有下臣屈膝于权要。祝某侍候有权有势的神官大人,又有甚么古怪?”   易情也朝他咧嘴一笑。他的脑海中描摹着祝阴也被人拴上狗链,肆意吆喝的模样,瞬时心头大快,近日来的胸中郁结当即一扫而空。   岩洞里凄清冷寂,时而似有水滴的杳杳回音。祝阴起身作揖,向他道了句“失陪”,便提起拂尘、瓜瓤,似是要往别处的书架上除灰,身影转过木架子,当即不见了。易情举头望天,一片空廓里,他的心仿佛也变得宁静,一刻钟在此处犹如过了千百万年。   闲得无事,易情站起身,掀起架上丝帘。映入眼帘的是卷《楚辞》,继而是些记述精怪、妖鬼的杂籍,可约莫讲的都是千万年前,仙班未成时的事儿。那时鸿蒙未判,天地不开,精怪都带着愚鲁和驽钝。   祝阴侍奉的灵官大人都喜欢看这些书么?易情东张西望,想从其中寻见一丝祝阴崇奉对象的蛛丝马迹,可眼前古籍如山,他寸步难行。好奇心渐渐生起,像细爪一般挠着心头,他今儿得幸入了祝阴的住处,非得寻出答案不可。   倏时间,易情灵机一动。他抬手一张,天书化作荧荧光点,落在他掌心。他可以翻动天书,寻到祝阴的那页,瞧一瞧那小子究竟是在当谁的鞍前马后的狗腿子。   他心中默念祝阴的名字,开始翻动天书,不一会儿,一页书纸摊开在眼前。   易情低头一看,却愣住了。属于祝阴的那页天书之上,盖着辰砂画作的巨大红印,上书:灵鬼官,封。原来神官的名儿不会出现在天书上,他们已然挣脱命理,不为红尘所困。   “瞧不见,算啦。”易情自言自语道,猴儿似的蹦起来,将圈椅上的典籍踹到一旁,一屁股坐下。可过了片刻,他又突发奇想,既然天书能瞧见众人的过往,为何他不瞧瞧自己的那一页?   五指微微舒开,天书现于掌中。易情的心怦怦直跳,他翻开属于自己的那一页。   刹那间,一阵惊怖袭来。   易情望着天书,结舌瞠目。   素白的书纸间,有一页似是被烈火烧燎,只余下些微漆黑的残渣。书着他过往、命理的那一页天书上留着一只深邃而不见底的黑洞,仿佛一张戏谑嘲弄着他的大口。   他的过去、现今、未来,在天书上冰消瓦解了一般,一个字也不曾留下。 第四十二章 杀意何纷纷   易情冷汗涔涔,他望着天书,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的命理所在的一页仿佛被火灼去,因而看不得他的过往。可先时他曾被祝阴从微言道人的药葫芦中放出的凶魂一爪挠死,那时的他却能通过三足乌的书页改易自己的命运。   仔细一想,他能于他人的天书中窥见自己在红尘里的一举一动,可自己的事迹在天书中却并无记载。疑窦如海潮般袭来,他心中困惑,究竟是谁将自己的天书一页烧去?   思来想去,皆无结果。易情正在圈椅上慵散地摊开手脚,忽而发觉书堆中有张坐榻。他索性将榻上的书卷踹到一旁,自己跳上去舒开身子快活地卧着。不一时,祝阴提着掸尘回来了。   这师弟用红绫带尾将乌发束起,挽起朱袖,露出净白的手臂,看着像个持家有道的小媳妇儿。易情见了他,望着他笑,祝阴也似是心有灵犀一般,对他露齿一笑:   “师兄是不是在这儿待得厌了?这处虽清寂,却固若金汤,不会遭鬼怪侵袭。”   易情呿了一声,说:“我才不信,一个四处漏风的大岩穴,怎能挡住细蠛样的无孔不入的小妖?”   祝阴笑而不语,放下掸尘,将易情从榻上拉起来,牵着他的手到石壁边。壁上有一透光小孔,从石隙中能窥见天坛山的迤逦黄昏。石洞外已设起法坛,无数银线交织相汇,织起一张硕大无朋的蛛网。蓬发凹眼的妖鬼阴气森森地爬上峭壁,却又牵动银线,奏响洞口的三清铃。祭歌铃声犹如淫雨,将其惊退。   鬼怪们惊惶后退,却又不慎跌入如河道般纵横的陷坑之中。坑道中埋下密林一般的山叉,泛着寒光的叉尖将鬼躯穿刺。有得幸挣脱的,却又被贴于沟壁的秽迹符熔作血水。一时间,洞外惨声大起,鬼怪们不断涌上,片刻后又丧命于坑道里。   易情愕然,想不到此处果真坚如磐石。可更令他惊愕的却是另一事,冲着他性命来的恶鬼竟然颇多,仿佛他是甚么召阴体质,在精怪眼里有若一块喷香肥肉。   他指着那群正于石洞外挣扎的鬼怪,问:“师弟,我有一事相询。”   “师兄请讲。”   “我如今是知你这儿有多铜墙铁壁啦,恐怕连一只小若米粒的细蠛都难以飞进。”易情摊手,“可是,我也是一只小妖,若无你引领,我要怎地从这儿出去?”   祝阴笑逐颜开,“祝某没想让师兄出去。”   “甚么?”   易情以为自己听走了耳,却又听得他不疾不徐地道:“外头凶险万分,祝某将师兄藏庇于此处,有甚么不妥么?”   岂止不妥,简直十分不对。易情讪笑道,“别了罢,留着我多凶险呀。你瞧这些日子前来叩门拜访的鬼怪这末多,简直能绕盘山路三圈。你便放我这低贱小妖出去,同这群血胞一齐寻欢作乐去罢!”   话音未落,他却突而觉得眼前一花。祝阴已然凑上前来,似笑非笑,伸手捉住他的两只手腕,猛进一步,将他逼退在榻上。细软的红绫自发间垂下,触在他颊边,像蛇舌一般轻舐着他。   “那可不成。”祝阴俯着身,吐息洒在他的面上,带着撩人的微痒。他轻声细语,“师兄有一条命是祝某的。祝某定会护您周全。”   他俩额头几乎相抵,易情却十分尴尬。除却对祝阴的宝术同灵鬼官的职牒外,他对这师弟可谓没有分毫兴趣。这小子要看护他,挨得这么近,看来还是贴身看护。   祝阴微微撑起身子,却伸手从旁取来一张丝衾,盖在他身上,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师兄看了一日的书,想必已乏了罢?在此处暂合会眼罢。祝某还需洒净屋舍,免得神君不愿前来。”   “神君…不愿前来?”易情疑惑地问,手脚却先麻利地往丝衾中钻,直将自己裹成一只大蛹。   “是。若是屋中有秽物,神灵便会避而不入。祝某如今已金屋藏妖,遭了侍奉的神君大人嫌恶。”祝阴头疼似的叹气,“若是不使神龛洁净,也不知祝某伏侍的那位大人会如何怪罪祝某。”   易情听着,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岩壁上乱瞟。祝阴自进洞起便频频提及他所服侍的神君大人,那神君又究竟是哪位?他自认曾在天廷待过些时日,也不知自己是否识得那位神官?   灵鬼官在天廷中不算得高官厚爵,地位低卑之人趋炎附势也是常事儿。易情正困惑万分,却见得木架子后似是摆着个金漆木雕的神龛,他掀开丝衾,也不理在旁的祝阴,跳下榻来,向着那神龛踱步而去。   “师兄,你在做甚?”祝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难得地染上了一丝惊惶。   “我瞧你这儿装潢精美,便想虔心学习一番。”易情随口道,先一步踏到神龛前。   他方回观之时,祝阴曾坑骗过他一回。那时的祝阴口口声声说崇奉天坛山无为观的大师兄文易情,这才拜上山来,如今想来,那不过是混入无为观中的借口。   易情忽而想笑,这小子当初假扮成他的信徒,倒是装得惟妙惟肖。只是供奉的对象不同,他当时对自己有多情真意切,其实便是对他所敬奉的神官多真心实意。   走到神龛之前,易情忽而发觉这嵌在岩中的玩意儿竟是庞大无比,足有三阶之深。垂帘之下,黑云犹如堆墨。幽邃岩洞中,曳曳烛火将那高耸石像映得仿若恶鬼。   那是一尊玄衣神像,腰中竟悬着枚死人口里含的玉琀蝉,银鎏金剑精光四射,无数冥鬼簇拥于其身旁,血泪满面,张臂高呼,奋力往空中爬攀,犹如暗海涌潮。   最令人震悚的是,那神像竟无手脚,只余空荡袍袖,面上似遭千刀万剐,眼鼻绽裂,沟壑纵横,看不清五官。   身侧的岩壁上亦有无数刻痕,最奇的便是其中一个犹如螺旋一般的图案。大圆中套着小圆,有的刻痕已断,坑坑洼洼。   看见那神像,易情胆颤心惊。这就是祝阴供奉的神官大人么?怎的有如一尊畸形恶鬼?   他再将目光下移,落到神像下的香案供桌。桌上置漆碗六只,三碗蒸饭,三碗煨牛肉,酒觥里盛着敬神的清酒。竹筷尖朝向龛中供奉的神主,牌位上似是以金漆刻着几字:“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易情打了个激灵。他初时摸上天坛山,到了无为观三清殿门外时,惨遭祝阴痛打。那时他摔进殿中,撞倒了供桌,曾摸到了一枚牌位,那牌上刻的也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他本以为是巧合,如今却觉不同寻常。易情手心里发汗,只觉身上一片寒凉。   忽然间,眼帘中映入一抹如火赤色。   祝阴上前一步,飞也似的探出手,手指掩住安息牌上的字样。他皮笑肉不笑,对易情道:   “师兄,您仍有伤在身,不宜劳苦。今日祝某瞧您疲累,还是尽早歇下罢。”   易情心头仍旧震荡,半晌才回神,怔怔地道:“…我还不累。”   “不,师兄就是累了。”祝阴口气忽而十分强硬,把他硬扯到榻边,麻利地替他解开直领道衣,将易情按到榻上。他扭头吹熄烛火,说,“入夜了,师兄难免困乏,您先歇息罢,祝某替您守夜。”   红衣少年将那牌位藏进袖里,却不曾藏紧实。月色溶溶,易情不安分地自榻上探出脑袋,隐约见得那牌座上露出一字——“命”。易情心里越发疑窦,可却不好开口再问。幽幽月夜里,祝阴沉默无言,眉宇微澜。敛起笑意时,他便如一块坚冰。   月色在密如星点的岩洞里如光露般淌下,透过帐纱,洒在两人身上,教人心里愈发的寒凉。易情忽而发问:   “喂,师弟,我不问你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的事儿了。我想问你另一事,你一个堂堂的灵鬼官,为何要下到凡世来,屈居一隅,在咱们这寒酸道观里做修士?”   祝阴沉静片刻,忽而莞尔而笑。他拂平下裳,坐在榻边,“祝某还想问师兄,若师兄是妖鬼,为何要特地入到修士群中,做一只被群虎环伺的羊羔?若师兄是神仙,又为何要降下九霄来,做一个行窃为生的乞儿?”   易情听他如此发问,也不发恼,将两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道:   “因为我想再度铸下神迹,回到天廷。”   红衣少年似是有些愕然,月华在石壁间周章,晚风清凉,他沉默良久,忽而笑道:“真是…痴心妄想。”   他觉易情说这话轻轻巧巧,寻常人怎能铸下移山填海般的伟大神迹?何况这师兄还是最为天廷嫌憎的妖鬼,哪怕是办下了替灵鬼官杀灭鬼王的大事,天廷也对其视而不见。   “那你呢?你又是为何要到无为观中来?”易情笑盈盈地问他。   祝阴也轻笑一声,说:“祝某与九霄神灵有一场赌局。”   “赌局?赌甚么?”   “他们赌…下了凡尘后,祝某是否还能归返天廷。”祝阴本是守口如瓶的性子,可不知怎的,兴许是今晚夜色醇厚如酒,教他心中也微微醺醉,将一些心底话儿也掏出来说了。   “若是祝某得回天廷,那便能见到侍奉的神君大人。”祝阴说,面上漾开浅浅的笑意,像是要与如水月光化在一起。   易情望着天,漫不经心地道,“那咱们便是同道中人啦,你说是么?”   祝阴本想驳他,却凭着四周的流风察觉到了他的神色。易情似是在仰面微笑,向着邃远的九天。祝阴约莫是没见过有人能向着遥高在上的太上帝这么笑的,那笑容要比婀娜的天女汋约,却又比昆仑虚上的磐岩要坚毅。   缄默许久,祝阴点了点头。   “是,”他笑道,“我与师兄是——同道中人。” 第四十三章 杀意何纷纷   当天夜里,易情在祝阴的榻上和衣而眠。他在漫漫书山的阴影中入睡,仿佛回到了过往。那时的他在天廷里有一间书楼,朱栏外是飘云积成的浅滩、雹子凝成的嶙石。九霄星辰悬在檐下,灿然生光。楼中藏书汗牛充栋,他时常从桂枝格架上取笔,翻开天记府的簿册书写,墨床中漾出古旧的清香。   待易情睡下后,祝阴静静地伫立在岩穴中许久,擎着烛台,借着昏黄的火光细查那斑驳的神像。   红衣少年仰面望着那高耸的石像,微不可闻地叹息。他抚着神像身上粗糙的纹理,像一个迷惘的信徒。   他曾与神灵有约,降下凡世之后,他再不能睁眼。毒瘴将会横绕于他双眼前,即便是神君降临于他面前,恐怕他都难以认出。   夜半时分,祝阴放轻步子回到榻边。月光犹如清溪般流淌,落进易情发间,像覆了一层霜雪。他的师兄已然熟睡,蜷着身子发出浅浅的息声。祝阴见榻上尚有一片空处,便也小心地翻身上榻,背着易情睡下。   洞里入了夜,石壁便会生寒,此处又无其余床榻,于是祝阴只能委屈自己,和这小妖物共枕。不知怎的,他的心没来由地跳得促乱,过了许久,方才从慌乱里睡去,与身后那人同床异梦。   祝阴也做了一个关于往昔的梦。   在这梦里,他仍是九天之上赤裳银铠的灵鬼官,腰中系着斩杀众鬼的银鎏金降妖剑。清风犹如乘辇仆侍,将他送至咸池之畔。   满载着黄金日影的水池里,有一位荷衣蕙带的神灵在那里梳理她的长发。   那位女神身影窈窕,脊背犹如凝脂白玉。他记得他与那位女神曾经立下了一个赌约。在不死的岁月光阴里,神灵向来最怕无趣,他自愿作为取悦神灵的玉棋,任由她驱策,只为能再见他所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   “汝来了。”神灵背着他,嗓音清柔。   神灵的纤指拂过饱结的槐花,在其中抽出一条素白的绫带。绫带浸在盛着日影的咸池水中,朝霞将带子染得鲜红。神灵不知何时已飘然落至他身后,用红绫将他两眼缚起。   “灵鬼官,吾已聆听汝所愿。汝意欲再见所侍神君,吾便允你与他相逢。”女神说道,“但汝需以肉体凡驱入人世,双目长瞑,于其间煎熬苦候。直至有一日,待汝能重入天廷,汝会再见星君。”   “不得睁目,不可视物。双眼开阖的次数愈多,汝便更近瞽目之人一分。”   祝阴听见过去的自己问道:“落入红尘后,我便是个凡人了么?”   “是。”神灵颔首。   “既然是凡人,又怎能再入天廷?”   神灵弯起嘴角,似是在笑,“苦修道果,或是铸成神迹,这便是凡人登天的径道。吾为汝指一条明路罢,于人间杀妖鬼,除秽恶,终有一日,汝能积土成山,积水生渊,攒下功德,让天廷仙班为汝迎列。”   那时的祝阴听了,心里微微有些动摇。他想再见自己侍奉的那位神君,便得要抛却大半宝术、法力,遁入红尘,苦捱不知许多年,以凡躯再入天廷。可这却是面见神君唯一的手段,于是他点头道:   “好。”   女神的笑声犹如法铃,嘹嘹呖呖。她解下灵鬼官腰间的枣木牌,柔荑拂过木牌上粗粝的浅壑。指尖遍及之处,有蝇头小字流进了雷击枣木的纹理之间。她道:   “吾将如今在人间肆虐横行的凶鬼名目留在汝的职牒上。其中既有作祟病鬼,亦有精怪异物。有从幽都爬出的死魄尸骸,亦有被天廷贬谪的戴罪之神。”   “杀一个,降妖剑便会记下汝的一分功德。”   祝阴颤抖着手,抚上那粗糙的牌面。他摸见了无数个名字,这些全都是在凡世间为祸众生的妖鬼。将它们杀尽的话,他便能再见到神君大人了么?   他仿佛又望见了神君大人的身影。那是一位在古旧的传说里,便已在敬奉太上帝的神明。翻腾如沸的云海里,神君缓步踏上天磴,脚步声宛若惊雷。他所崇敬的神君永远冷肃而威严,一袭漆黑袍衫犹如冥夜。   疟疾鬼、獝狂、青衣荧惑…篆在枣木牌上的名姓纷繁,既有古时的精怪,亦有天中的祸星,简直可称各类各样。祝阴摩挲着枣木牌,心中正在忖度如何对其下手,却听得女神开口:   “这世上鬼怪甚多,凡是地阴之处,便会滋长鬼气,若要汝全数除尽,着实勉强。”   祝阴仰面,却正恰见得她垂下白璧般的面庞。神灵微笑着道,“因此,汝只消除去其中最恶逆之人,吾便让汝得回天廷,重见神君,如何?”   “最恶逆之人?”   女神忽而伸出光洁的十指,捧住他的面颊,轻声细语,“对,是人。他曾忤逆太上帝心愿,是太上帝在凡世间最怨憎之人。他将九天搅了个翻覆,教众神不得平宁。”   “吾要汝去杀他,带着他的尸骨与功德,回到此处。”   祝阴愣愣地仰面,他的双目已被红绫蒙覆,眼前只余一片漆黑,但指尖上的触感却似流淌进了脑海间。他在木牌上摸到了一个名字,那名字的刻痕极深,仿佛神灵在留下它时饱蕴恨意。   “吾要汝杀——”   神灵对他附耳低语,每一字从她口中吐露时,都带着刀锋一般凛冽的杀意:   “——天坛山无为观首徒,文易情。”   祝阴在做梦。他梦见自己背着小小的行箧,踏上蚴虬的山路。攀上崭岩,避开蒺藜,他带着一身泥泞爬上天坛山,在山门前叩首求见。   他见到了一个持伞的白衣女子,一个肚皮浑圆的胖老头儿。他捏造了个凄惨的身世,声情并茂地讲述予道人听。胖老头儿听得眼泪汪汪,当即便牵起他的手,要收他做弟子。   天坛山中云气溶溶,清凉的雾水仿佛在身上流淌。祝阴入了无为观,做了观里最小的弟子。他降下凡世后,身体化成小孩儿的模样,要踮着脚去擦立在道旁的石像。   清早起来,他便会在桔槔上摇摇晃晃地解下水桶,吃力地沿着石阶擦洗神像。他拿布巾抹过真武大帝、元始天尊的石像,还有统帅着灵鬼官众的龙驹、执玉如意的土地公,有许多人他曾在天廷里打过照面。他们趾高气扬地从自己面前行过,不曾给过他好脸色。   石像中有一尊,年幼的祝阴时常在其面前驻足停留。那是天坛山无为观首徒,文易情的石像。女神曾与他说过,那是他要杀的恶逆之人,可他不曾在观中见过文易情。   朝歌里的人人皆说文易情已在数年前铸成神迹,步入天廷,在那之上做了个快活神仙。可祝阴仍是灵鬼官时,不曾与他逢面,甚而连他的大名儿都不曾听过。   “大师兄去哪儿了?”祝阴跑进微言道人的草棚里,大声问胖老头儿。他还没长大,说话奶声奶气的。   微言道人正揭开盛了丹砂的铜炉盖,往丹炉里撒尿。祝阴一闯进来,胖老头儿抖了一抖,险些撒歪。   “哼,好小子,你来坏老夫好事儿作甚!”手忙脚乱地系好腰带,微言道人在瓷盆里洗了洗手,怒气冲冲地过来揪他。无为观穷,炼仙丹没有红铅、黄金,他拿丹砂炼不成甚么玩意儿,便只能撒泡尿进去胡乱炼炼。   “大师兄在哪儿?”祝阴被他拎在手上,不依不饶地问。   “你师兄去了天上啦!甭再问老夫这问题了,他做了仙官,怎地还会再下来?”   祝阴被微言道人一脚踹出了草棚。他抹了抹被踢得发痛的屁股,站起身来,拍拍衣上的灰。看来无为观里真的没有文易情。   他闲得无事,便去文易情的石像前蹲着。流风勾勒出了石像的面容,那是个清俊倜傥的少年,面上似是有个浅浅的梨涡。那笑容仿佛对万事都不以为意,在傲睨九天。   这是他要杀的人。   “大师兄,你在哪儿?”祝阴喃喃问道,“你再不回来,我便只能屠尽天下妖鬼啦。”   文易情不见踪影,祝阴便只得提剑干起杀鬼怪的老本行。天穿道长给了他一柄其余灵鬼官下人世时遗下的降妖剑,于是他夜入山林,捞出河中鳖怪,开膛破肚,掘出土里太岁,生起柴火烧尽。   只是有一事教他疑惑不解。那柄遗下的降妖剑似是已被神官使过多年,刃口已有磨损。杀一鬼,剑脊上便会流淌出惊人血光,死去的鬼名将会于其上浮现。   他在那儿寻到了文易情的名字。这柄剑杀过一个叫文易情的人,也不知是否是他寻的那个教诸天神灵震动的恶逆之徒。初时发觉时,祝阴震恐不已,满心惊惶。   有人抢在他之前杀了文易情。   那天夜里,他对着石壁,默然垂泪。叆叇的月光里,他以银鎏金剑在岩壁上一笔一划地深刻,欲篆出神君的模样。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此世再不得相见了么?   他一面落泪,一面缓缓地移剑。他无数次痴狂发问,却无法得到回答。神君的影子在心底忽而变得模糊,他忽而记不起神君的威严相貌,记不清神君迈上天阶时的影子。   翌日,祝阴神色肃冷,踏入山中,斫下了千百只妖鬼的头颅。他将头颅悬在林中,计数功德。自那一日起,他已然绝望,若是文易情已死,他便只得寄希望于灭尽凡世妖鬼。可心底却是有细若游丝的希望的,兴许哪一日,文易情会再回山中,他还有望再见神君。   不知觉间,光阴已过,他身子渐长,变成了翩翩少年的模样。   又是一年盛夏,炎天暑月,骄阳似火,天坛山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入门比试。   那比试的意图倒不是真为了收弟子,而是微言道人想出来的损招儿。每个寻上门来的修士皆要交些入场银钱,他要祝阴把着山门,来一个便打一个,将修士们尽皆打跑,借机挣些钱财使。入门比试过后,无为观又有了半年的饭钱。   可这一年祝阴却格外心燥,不愿再把着山门。他扯了个谎,借机去了三清殿。新下了场雨,青冥冥的天穹下,松林中湛露醇厚,雨珠在枝叶里轻盈迸跃。   祝阴踱着步,意乱心烦,掰着手指数计下凡后的年岁。他入红尘已然十年,这十年之间,他拼力斩杀妖鬼,攒下的功德却远不能教九天开启阊阖。他究竟要何时才能见到神君大人?   他是不死的灵鬼官,本能忍上千万年孤寂。可与敬奉的神君大人分别时,他连一刻都无法忍受。   松林里忽而响起一阵枯枝迸裂声。   有人穿林踏雨而来。祝阴惊愕地抬头,流风送来那人的形貌。来人有着他所熟悉的模样,日日夜夜,他对着沿阶的石像精心抹拭,那人的眉眼、口鼻、身上的每一处细末之处,他都早已熟稔于心。   心中忽而泛起鲸波鼍浪,一刹间,喜与恨交织,在心底盘根错节。   十年苦候,他终于得见此人。   烈风回旋,那人跌进一地碎石间,痛得龇牙咧嘴,却仍仰面向他发笑。那笑容云淡风轻,昂昂自若,几与祝阴拂拭过的神像分毫不差。   那人道:   “久仰大名,我是你的大师兄——文易情。” 第四十四章 杀意何纷纷   易情睡在祝阴石室里的榻上,辗转反侧。   他也说不准究竟是哪儿不对,但这趟觉就是睡得颇不踏实。脊背底下像有无数枚小小的银针在戳刺。寒意透过丝衾,游于周身。   睡得不舒坦,他连梦也做得不安稳。原本他梦见自己在云气翻腾的书斋中拨弄诗筩,磨陈年浓墨,青鸟在窗棂上驻留,天鸡在枝梢嘹叫,天光祥和,他翻开书卷,遍体和畅。神禽、灵兽们在云水里穿行,一条小蛇爬上书案,蛇尾缠住笔杆,笔毫在宿墨里搅弄。   到了后半夜,朦胧之中,他隐约觉得有滑凉的物事抚过胸膛,像有人掬了一捧水,水流从指缝淌下,落在心门上。胸口的伤如遭针刺,微微地发痛。   刺痛持续了许久,有人忽而在他耳边叫道:   “起来,起来!”   那嗓音轻柔生媚,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欢喜。易情蓦然睁眼,却见他正侧卧在床榻上,一榻的丝衾已然皱乱。天已然大亮,万束轻纱般的晨曦于岩顶泻落,有个着鹅黄衫子的女孩儿正笑盈盈地站在榻前,弯着腰,绢白的脸庞正凑在他跟前,是秋兰。   秋兰笑着对他道:“道士哥哥,你醒啦。日头要晒屁股啦,快起来罢!”   易情方才转醒,只觉莫名其妙。举头一望,只见此处仍是祝阴领他进来的岩穴,嵺廓的岩壁之间,三清铃随着晨风摇曳,叮铃铃地作响。身边的榻上仍然温热,只是不知怎的,祝阴已然不见踪影,倒是多了个秋兰在此处。   “你…你怎么在这儿?”易情惊异地发问。   女孩儿咧嘴一笑,脸蛋红扑扑的,像落满了朝霞。她扭着手,说,“这几日我都没得见到道士哥哥,寻遍了天坛山也没找到影踪。我不放心,便跑到这儿来找你了。”   这话教易情听了,只觉古怪。他问:“祝阴呢?”   秋兰听他念祝阴的名字,不知怎的气得鼓鼓囊囊,撇着嘴,显出些酸溜溜的神色。“那穿得像大雄鸡样的人儿?我没见着!”   易情爬起身来,四下张望,“那你说怎么进来的?祝阴说了,这岩洞可称坚如磐石。既有能惊退鬼怪的三清铃,又有遏止精怪的文殊九宫八卦阵,护法真君像把着大门,能进来才有鬼咧!”   女孩儿奇道:“可那都是防鬼怪的阵法呀,我是人,怎地会进不来?”   这话说得易情无言以对,他忘了,他是只小妖怪,在一个修道门派里本就该处处受针对的。   秋兰又上前一步,拽起了他的胳膊,“好啦,道士哥哥,别睡啦,快快从这儿出去罢!你的那位漂亮师父说了,今夜咱们在堂屋里一聚,煮些好吃玩意儿,欢迎你回观,也欢迎我上你们天坛山。”   女孩儿又喜孜孜地道,“你师父瞧我有学宝术的天资,往后她便收我回门中了,要我做你们的师妹。道士哥哥,往后我便要叫你师兄啦!”   易情大感意外,原来师父还会想到给他筹措一场接风洗尘宴的么?而且天穿道长果真改不了随便收徒的性子,易情怀疑哪怕是在道旁随性捡只猫儿狗儿作门徒,她也会照收不误。   秋兰在他身旁掰起了手指头,哈喇子垂到了地里,“我瞧他们在后厨里忙活,捏怀山药丸子,切绵白糖馍,咱们今夜就能吃上了……”   脑海里浮现出香飘四溢的美味珍馐,易情听得心动,近来他日日吃汤药吃到饱,确是想尝些甜口的玩意儿。   “在哪?你带我出去罢。”易情说,却仍窝在丝衾间不动。   秋兰叉起腰,嗔道,“道士哥哥,你不从榻上起来,我怎的带你出去?大伙儿都在堂屋处等你,要你用自个的两条腿走过去。”   “我要是能活着走出这个破洞,那才叫有鬼。”易情慢吞吞地下榻,又突而摆出嬉皮笑脸的模样,道,“这样罢,秋师妹,你走我前面,我跟着你出去。”   听他叫自己“师妹”,秋兰便同入赘了一般心花怒放,意蕊横飞,当即道,“成呀,只是道士哥哥,为何要我走在前?我才来天坛山些时候,对这儿还不如你熟。”   易情厚颜无耻地道:“因为出去的一路上尽是陷阱,我要师妹替我挡着凶险。”   秋兰却不发恼,反而眉飞眼笑,挺起胸脯:“道士哥哥要躲我身后,便尽管躲,哪怕前头冲来头大山猪,秋兰也替你拦着!”   说走便走,易情翻身一跳,撞跌了几摞籍册。他疑惑地四望,岩洞里到处都不见祝阴的影子,这小子究竟去了何处?昨夜里,他隐约觉得有人轻身上榻,背对着他躺下,气息短促而微乱,那大抵是祝阴。   还未走几步,秋兰却先惊叫起来了,“道士哥哥!”   易情不知她惊叫甚么,却觉她的两眼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胸前。低头一望,却觉胸口依然刺痛,见得大襟已然敞开,寒风从襟口直灌进来。   结痂的伤口边,发红的印子如蛇游走。   那似是某种细索的压痕,仿佛昨夜曾有人用绳索将他紧缚。   ——   从祝阴的岩洞里出来,走下石阶,已然是正午时分。易情缩在秋兰背后,将蒙眼、堵耳的布片取下,又塞回袖里。这回出岩穴可谓有惊无险,他谨记着祝阴告诫他的话,将为杀灭妖鬼布下的陷阱一个个绕开。   两人踏着满地树荫里的光点,走到了后厨边,只见得低狭的土屋里满当当地塞着几个人影。生得同个肉球似的胖老头儿躬着身,在把着火筒往灶台下吹火。天穿道长垂着头,用刀削着锈样的山药皮。   迷阵子将熬出的金黄糖稀盛进碗里,余光瞥到他俩来了,抬起头懒洋洋地叫道:   “师兄,姑娘,晚膳得忙活好一阵。你俩也来搭把手罢。”   秋兰忙不迭点头,小鸟似的钻入后厨里,挽起衫袖。她本就是农家姑娘,干起活儿来更是得心应手。易情闲得无事,也随着他们一起烧油锅,炸馍条。   胖老头儿吹毕了火,又从树底下的鸡笼里抓来一只雉鸡,准备拿菜刀割了喉咙放血,那雉鸡咯咯直叫,扑腾个不停,挣脱了他的怀抱。微言道人捉不住,在后头手舞足蹈地追赶,累得气喘吁吁。   易情看不下去了,放下锅耳,从砧板上拎起菜刀走出后厨去。他一伸手,便将那雉鸡的脖子提在手里,又干脆利落地一刀砍下,鸡血如泉涌出,正恰泻入瓷碗里。   微言道人愣愣地望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道:“瞧不出来,你小子挺……”   “挺甚么?”易情低着头给那雉鸡放血,“挺会杀鸡的么?”   胖老头儿露出一口白牙,“挺利落的…还不如说,心狠手辣!”   “对一只要下肚的鸡,要讲甚么感情?”易情无奈,“道人,我替你宰好了下肚的吃食,你怎地反怪我心狠手辣?”   微言道人摇头晃脑,“哼,你不知道,老夫每回吃一只鸡,总要斋戒三日的。动一筷便祝祷三遍,秉持慈道!”他不以此为羞,反洋洋自得,教易情无言以对。   老头儿又喋喋不休道:“可真是件奇事,你爹娘取你的名儿时,为何要叫你‘易情’?我瞧你小子给老夫的黄符上画鬼脸、往药葫芦里撒尿时倒挺无情的,都将老夫折腾得折寿啦!”   他说了这话,却见易情脸色黯淡,抿着口沉默不语,顿觉自己方才所说不当,讪讪地住了口。他知道易情是幼时天穿道长从山下捡来的,可易情一直对在那之前的岁月缄口不言,仿佛那是一段难堪的过往。   易情将鸡血放尽,放下了无生气的雉鸡,到河水边洗手。血丝从他指间游走,像绵延的红线。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给我赐名的那人是怎么想的。”   他轻声道。   夜色染上天际,月盘光皎如水。堂屋里点起了灯盏,金黄的糖馍、熟烂酥脆的熏鸡、圆滚滚的山药丸子摆满桌台。无为观里的日子清贫,鲜少有吃得好的时候,于是众人聚在桌边,攥紧碗筷,个个眼放馋光,涎水横流。   易情忙活了大半日,肩脊有些发酸,寻了张马扎坐着,却见得窗格子里似是闯进一个影子。   他疑惑地站起身,往中庭里一望,却见祝阴站在如墨的夜色里。   这小子今日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又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他眼前。易情心里疑窦之情翻涌,踏出槛木。   夜风幽咽,叶上滚着的水露如珍珠般泛出清光。祝阴一袭红衣,像一团静静燃烧的火焰,伫立在月色里。   “…师兄。”   见易情走出堂屋来,祝阴微笑着唤了一声。他今日未束发,乌发垂散着,脸色如雪般惨白。   易情有些发愣,半晌才开口,“祝阴,你站那儿做甚?今夜师父说咱们要聚一聚,欢迎秋兰姑娘上山,也顺带吃顿好的。你别光站着了,入屋来同咱们一块儿吃罢。”   祝阴却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师兄,你恨我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可易情却从其中听出来一丝沉重意味,仿佛有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头。   “不恨,恨你作甚?人有七情六欲,为何要叫一个‘恨’字平白占了我的心房?”易情说,“而且,你还没做甚么叫我记恨的事儿。”   “可我恨师兄。”祝阴缓缓地道,“明明师兄也没做甚么要祝某记恨的事,祝某却不得不恨。”   怪不得这小子对自己做了颇多坏事,原来全是心中带恨。易情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叉起两手,说,“那我也管不着,毕竟你的心全由你做主,你要爱要恨,又与我何干?”   祝阴只是向着他笑。易情仔细一望,却发觉他面上有未涸的泪痕,泉滴一样的水光泛着,愈发衬得他的笑容虚渺苍白。那是为谁而落下的泪?易情不由得想道,反正不会是自己。   “祝某应对师兄如何是好呢?您是曾铸下神迹的文易情,还是山中阴气生出的小妖物?您究竟还有几副样貌,要教祝某困惑到何时?”   易情说:“我是文易情,是妖鬼,也是这世上最厉害的神仙。”   祝阴似是对他的答案感到愕然,良久无言。   有细细的雨点落在脸上,易情抬头一望,下雨了。他正出着神,却听得祝阴说:   “师兄可还记得,祝某曾与您说过,会还一命予您?”   “是,你说过。”   “祝某本以为这时候不会来得太早,但看来今夜正是时候。”祝阴说,兀然转身,只留下一个寂寞的背影。他踉跄着走向深林,天穹里开始落起雨针。他说。   “…再见了,师兄。”   赤红的身影没入夜色,杳冥的松林里只余飒飒风声。   易情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在如坠五里雾中之余,忽觉怅然若失。   祝阴为何消失了一整日,又为何突而出现在他面前?为何要在他面前落泪,又为何要与他告别?   疑问纠缠在心底,犹如乱麻。   这是他今夜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祝阴。 第四十五章 杀意何纷纷   月亮升起来了,像一粒明晃晃的鲛珠,映亮了山间皑皑白雾。列星如沙,铺满天穹。   易情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身迈进堂屋里。头脑有些微微的昏疼。他仿佛浸在凉水里,周遭的一切尽是虚渺的梦。   暖澄澄的火光里,堂屋中敬神的八仙桌从神龛下被扯了过来。先前那上头摆了一桌山肴野蔌、陶瓶香酒,如今却被饿虎扑食般的众人吃得一桌狼藉。   微言道人肥滚滚的身子覆在桌上,正端着卵白碟,伸出舌头一个劲地舔里头的菜汁。天穿道长将偷吃的迷阵子一脚踹跌在桌底,眼疾手快地夹起山药丸子。秋兰坐在马扎上,捧着鲜黄鸡腿吃得正欢。人人大快朵颐,油光满面。   胖老头儿见了他,叫道,“喂,易情,你来晚啦!屋里的如今没一份吃的是留予你的!”说着,又东张西望道,“祝阴呢?”   心口依然沉甸甸的。易情说:“他方才在外头徘徊,没进来,如今又不知去向何处了。”   “管他作甚!”微言道人喜色更显,“他若不来,他那碗饭便归老夫!”   易情挨着桌脚坐下,一言不发。月光从窗槅子里流进来,像一片轻薄的寒霜,凉到了心底。他在想祝阴那个孤寂的背影。师弟为何要对他说那些话?   还有最后的那一声道别,他无由地觉得祝阴将会远行,真的会与他再也不见。   头顶传来叽叽喳喳的细语,易情抬头一看,只见得一只胖墩墩的三脚乌鸦蹲在桌角,正和玉兔挤在一起,争吃一条金黄糖馍。   见了那乌鸦,易情伸手一抓,将它的颈子提在手里,冷笑道,“好久不见啊,三足乌。”   三足乌正同玉兔享乐,被他一捉,简直如梦方醒,挣扎着大叫:“做甚么!有这么同你老子打招呼的么?”   易情向着它狞笑:“我卧床养伤都快两月了,你倒好,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光顾着和你那相好恩爱有加去了。”   他掂了掂鸟儿,却觉三足乌身上重得过分,惊道:“不是罢,你这贪吃鸟,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你究竟长了多少斤两的肥肉?”   乌鸦气鼓鼓的,没与他说话,可脖颈却十分僵直。它在抖着一身黑羽,不一会儿,它在易情的掌心里落了个蛋。   “……”易情沉默了片刻,说,“你原来是只雌鸟。”   三足乌叫道:“才不是!这是老子好不容易从鸡笼里偷来的!你在床上当病秧子时,老子许多日没得吃上一口饭!”它扑到那蛋上,拿黑羽珍惜地盖着,却在流涎水,“等我将它养大了,养成只烧鸡的模样,便能吃上烤鸡腿啦……”   易情看不过去了,这鸟儿饿疯了头,连自己的同类也下得去口,先前还拿小爪儿将那鸡蛋紧紧地钳着,藏在身下,生怕有人窃走。他将那鸡蛋拿起,说:   “不成,你们今夜趁我在外头和师弟寒暄,将我的那份吃了。你教我心里不痛快,我也不要教你快活。”   说着,便麻利地将那蛋敲碎了,将生卵清、卵黄倒进嘴里,一骨嘟吞了。三足乌恼叫着,扑上来啄他。玉兔在旁泪光盈盈,哇哇大哭。   易情正和它俩厮闹,却听得一旁的天穿道长在与秋兰细语。两人面前摆着几只细口梅瓶,里头本盛着香醇的张弓酒,是微言道人拿香火钱偷存下的,如今其中酒液却被吃得一干二净。天穿道长面上微醺,像绽了桃花一般。她对秋兰道:   “小妹子,你为何要上天坛山来,入我这无为观?”   秋兰也吃了许多酒,摇头晃脑,坐在条凳上晃着着绣鞋的小脚丫。她开眉笑眼,“因为我看中了您观里的道士哥哥呀!而且,我听说您这儿有月老殿,结姻缘是极灵的,哪怕不能勾到道士哥哥,我也能在这儿求个坦腹快婿!”   天穿道长虽有微醉之态,说话却依然冰冷,“我这观里哪里有甚么逸群之才,全是歪瓜裂枣。你要是看中了,那便尽管索了去,莫说是你给他们做媳妇,你将他们一齐捆了去,全做你媳妇儿也是成的。”   易情听得无奈,头又开始有些发疼,师父这是把他给卖了么?   女孩儿却听得很是开心,拍着手道,“好哇好哇,我隔几日便坐大黑车子,在天昏时来迎娶道士哥哥!”   她俩嘀嘀咕咕地又叙了些话,贴在一起,醺红的面艳如桃李,感情好得胜过姊妹。兴许是吃多了酒,不知何时,天穿道长已牵起秋兰的手,将她抱在怀里,摩挲着她的螺髻,道:“其实呀,我收你作弟子,倒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你的宝术。”   “宝术?”秋兰好奇地发问,“我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不曾学过道法,竟也会宝术么?”说着,她又喜孜孜地道,“莫非我也能呼风唤雨,教天上雷轰电击?”   “比那要厉害。”   秋兰听得直了眼。   天穿道长垂下羽睫,手指搭上她的腕脉,“我先前察过你的三宝,精气骨髓,筋脉外合,皆蕴生气,你是修道的好苗子。非但如此,你已叩开道门,自悟道法。”   “可…可我不知道……”   “仔细回想,近月来你身边可有甚么异事发生么?”   秋兰努力回忆,忽而面色惨白,“有确是有的…在那群密密麻麻的虫子来大梁城里啃人之前,我还在屋里烧水烫肉片儿……”   她想起那时的古怪光景,她从砧板上拨下的肉片落在水里,竟发出细小的哼声。   女孩儿白着脸,道,“我切的猪肉…它们活了!”   易情听了,憋笑憋得肚皮发疼。师父要收她入门,锤炼宝术,难道是要每日杀一头猪,教她把那死猪再变活过来,多切点猪肉么?他正发着愣,却见天穿道长向他招手。   “文易情,过来。”   他摸不着头脑,却也先走了过去。可说这迟那时快,只见得眼前清霜似的寒光一闪,天穿道长已然拎起纸伞,伞面花瓣似的分成五面,其中一面化作劚玉如泥的利刃,突而向他袭去。   风声疾烈,易情倏然一凛。他猛然如红鲤翻跃,却仍被那利伞划破臂膀。鲜血喷溅而出,伤处深可见骨。   “…师父!”   易情翻跌在地,痛得冷汗涔涔,捂着伤口叫道,“你突然做甚么……”   天穿道长一甩伞刃上的血,对震悚的秋兰道,“现在,小妹子,你将手放在他的伤上。”   秋兰不曾见过这般古里古怪、所言所行皆超乎常理的女人,她惊得杏眼圆瞪,忙不迭叫道,“道士哥哥!”又扭头对天穿道长道,“师…师父,你这是在……”   白衣女子斩钉截铁地喝令她:“快去!”   女孩儿如梦初醒,赶忙奔上前去,一张小脸像是被冷汗浸透了一般,透着雪样的苍白。她小心地将手掌覆在易情手背上,轻声道,“道…道士哥哥,你…很痛么?”   易情喘着气:“废话,我的手…都要被那疯婆娘……给切下来了,能不痛么?”   可话音未落,他却觉伤处暖洋洋的,似在煦日里被天光照着,血仿佛也不再流淌。易情惊疑地移下目光,却见伤口已然开始愈合,创缘生出细细的肉丝。不一会儿,创口愈合,他的臂上光洁如新。   这竟是个能将伤口愈合、甚而能教死物回生的宝术!   众人皆瞠目结舌,将目光投在秋兰身上。秋兰亦惊愕失色,望着自己的掌心,良久无言。   唯有天穿道长神色如常,她便如一块难以泮涣的寒冰,仿佛无论何等世事都难以教她撼动半分。   “所以,我才觉得她是块宝,不是随处可见的野草。”天穿道长道,伸手将她拉到近前,面色古井无波,却对秋兰细细端详。“说来,若是左氏千金入了门中,她便是本门难得的第二位女弟子了。”   “左氏千金?”易情喃喃道。   “是,就是朝歌中能呼风唤雨的那个高门旺族的左氏,约莫是在十年前罢,他们家的千金离经叛道,说不爱学势家道法,欲寻个无名小观习道,不过最后也未正儿八经地入门中。”天穿道长抬眼看他。   有这回事么?易情懵懂地回忆。他陡然发觉自己约莫是上了年纪了,往事皆记不大清。追忆起往昔,只觉天坛山的濛濛云雾也似流入了脑海中,一片雾锁烟迷。   天穿道长说。   “不过,她若是留在这儿修习道法也不好。那千金在家中排行第四,名儿叫左不正,你下次见她时,记得远远避开。” 第四十六章 杀意何纷纷   “左不正?”易情疑惑地低声呢喃,“她是叫左不正?”   “是,”天穿道长点头,“上回你同祝阴下山,遇了鬼王。过后我出观一趟,拾了些弓槃荼的碎肉回来查验,却发觉那鬼王肉躯上有符法痕迹,是左家的使的考召仪。”   易情愕然,此时听得天穿道长又道,“左家使的考召仪不同寻常。寻常修士设的仪法,约莫只是召鬼神,将其拘于阵中,细加讯问。”   “但如今左氏当家七齿象王曾是个来历不明的阇梨,从婆罗多那处寻回了楞严咒文。你难道不曾发觉么?弓槃荼是从天竺传说里流入中原的鬼怪,异方的鬼到了咱们这里。”   窗槅外突而迸出一声惊雷,像天边有人在沉重地拊鼓,电光撕开夜幕,映白了屋堂。   “所以呢,师父您所说的这异方的鬼怪,又和那左不正有甚么干系?”易情心底惊疑不定,问道。   天穿道长低眉垂目,面前的瓷盏已盛满了酒,清冽醇液如镜,映出她清丽如玉的面容。“你还不明白么?你下山时所遇的鬼王,是左氏召出的。”   “他们要一人杀鬼王,铸神迹,上天廷。鬼王不过是为铸神迹留下的垫脚石。那人便是左氏的继任者,左家千金——左不正。”   易情也垂着头,良久无言。   师父将这些话说与他,又是何意?是要他记恨那叫左不正的女孩儿么?师弟与他皆因鬼王死了一次,他也从此落下了难捱的头痛顽疾。   “知道了,师父是想要我离这势家远些么?您不必忧心,我已吃了一堑,长了教训。若是要我再碰上左家人,我定会脚底抹油,早早开溜。”他将沉重神色抛却一旁,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天穿道长说,“是呀,我只是提醒你往后注意着些,别再伤得一身血地回观来了。”   想不到师父竟会关怀自己,易情正要感慕缠怀,却听得天穿道长说:“你上次回来时,血在石阶上淌了一路,迷阵子擦了两日都洗不净,着实麻烦。”   易情:“…弟子往后注意。”他寻思着,下回还不如随身携只板桶,把自己的血接着,免得污了地砖。   微言道人见一时众人不尴不尬,赶忙放下被舔得一尘不缁的卵白碟,叫道,“甭管那劳什子左家啦,总而言之,秋兰如今是咱们观里门生。若是有着女娃在,老夫也不必日日熬些卖不出去的疗伤金津,是件好事儿!”   秋兰面色微缓,动了动唇,方想开口说话,却忽地伏在台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迷阵子说:“吃酒吃多了罢。”   可瞧她面色青白,眼神又算得清明,倒不似酒醉的模样。微言道人蹙眉道,“不,是动用宝术的缘故。这小妮儿不曾学过道法,胡乱使用,怕是会竭绝精气,平日里还是莫要乱使的好。”   玉兔叼来帕子,递与秋兰。秋兰依然脸色惨白,扶着台缓了好一会儿,方才有力接过帕子擦嘴。外面的雷声隆隆地响,像有无数只铁蹄在云层上踏践。雨声先时只是淅淅沥沥的一小点,后来便似爆豆儿似的在牅户上噼啪作响。   堂屋上的青瓦没铺实,雨水流泻而入,像织起了一片水帘。天坛山上的屋子没有不透风的,微言道人被浇了满头满脸,活像只落汤鸡,叫道,“易情,易小子,快去寻只桶来,接着水!”   易情伤方才好,又被如牛马一般使唤。他无奈地起身,掀开竹栅门,方要迈步离去,天穿道长却叫住了他,“慢着,易情,这个拿去。”   易情回头,猛地接住她抛来的纸伞,倏然一惊。天穿道长道,“外边雨大,你撑伞去。”   “师父…这可不是寻常的伞……”易情摸着那纸伞,讪笑道,“这不是您那宝贝伞剑么?您莫非是吃多了酒,醉昏了头,才把您这神剑交予我?”   天穿道长被世人誉为三洞剑尊,凭的便是这柄手上神兵“定风波”。此时一入手,易情只觉那皮棉纸玉雕似的,滑凉柔顺,灵气氤氲涌动,五灵光华流转。   “别磨蹭,下雨便要撑伞。你拿好了,速去速回。”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道,脸上却浮起酩酊的红云。易情见她酒醉,也不好违师命,便道了声谢,转身撑开纸伞。   他往暴雨里奔去,在井吊杆旁拾了只木桶,将里头的雨水倾尽。   月黑雨急,夜色寒凉,易情抬头一看,却见得远方雷轰电击,仿佛有神喧鬼哗。寂寂深林中,好像有幢幢鬼影攒动,隐约可闻人声。可他再一眨眼,那群鬼影却又忽地不见。   这破落地儿怎会有人在雨夜前来谒访?若是水鬼,他却也是不怕的。天穿道长是三洞剑尊,鬼神在她之前也只得俯首称臣。   易情多望了一眼夜幕,担忧忽而爬上他的心尖。   师弟呢?   祝阴未带伞,若是如今还在山径上行路,怕是已然被浇得湿透了。   但转念一想,祝阴是天廷灵鬼官,大风大浪尚且见过,哪怕人间这点小小烟雨?   拾了木桶,易情急匆匆地往回跑。不知怎的,堂屋里的灯火忽而歇了,眼前一片凄然昏黑。约莫是直棂窗未关好,飘风急雨入了屋,将黄蜡烛火打湿。   易情心里暗责这伙人怎地如此粗心,净光顾着吃好饭好菜,倒忘了下雨的事儿。他先一步踏上石阶,推开竹栅门,道:“桶来啦,一只够么?”   微言道人在屋里头叫道:“不够,不够,这里四面漏风透水,是个敞篷的地儿!”   仔细一听,耳边尽是汩汩水声,仿佛有无数注雨水自天穹倾下。无奈之下,易情只得放下手里木桶,又冒雨跑到土井旁,臂弯里挽两只桶,两手拎起四只,用脖颈夹着伞柄,又跑回堂屋里去。   可就在迈过槛木的一刹间,一种无由的惊惧爬上他的脊背。   堂屋里静悄悄的,只余流水倾泻声。眼前黑暗犹如巨大帷帐,将他整个遮起。易情的心突而怦怦作响,不安分地撞着胸膛。这团黑暗里仿佛没了人息,像一座安寂的坟茔。   “道爷,我将桶带来啦,足带了六只,你瞧够使么?”易情问了一声。   门洞大开着,像一只巨口,将所有回音吞灭。易情不见回响,又叫了几声,“道爷,道人?你听见我说话了么?”   “微言道人?”   寒意从脚底升腾,他惴惴不安地唤了一声。“师父、迷阵子?”   “秋兰,你们在哪儿?是吃酒吃多了吗,还醒着么?”   没有回应。   易情缓缓地后退,他仅出去了片刻,怎地便人去楼空了呢?他张皇四顾,堂屋只有这一扇竹栅门作出口。是趁着他去井边提水桶时,他们全都溜出来了么?   还是说,他们是在诚心要作怪自己,躲在黑暗里一声不吭,等他入了屋,再高声大叫着惊吓他?   “三足乌,玉兔,你们在屋中么?”易情惶惶不安,再度叫道。   雨音萧瑟,瓦顶间传来淅沥的水珠垂落声。易情放下木桶,蹑着手脚迈进堂屋里,长天里有些烟濛濛的月光。他借着晦暗的月晖,隐约发觉整间堂屋里都在落雨。   瓦顶上的破洞似是不少,雨珠在身旁飕飕而下。雨水漫到了履边,不知怎的,却似是有些温热。   易情挨着墙,小心地走过去。屋中很暗,他踢倒了几张交杌,靠到了水漉漉的窗边。合上直棂窗,滂沱雨水不再泻入屋内,可天顶上还在漏雨。易情忽而觉得不对,定睛一望,却见湿渌渌的窗棂上流淌着雨水。   那雨水是黑色的,像稠黑的墨汁。   黑色的…雨?易情陡然失色。   他忽觉不妙,赶忙抹净了手,摸到台边,从屉子里取出火镰与火石,从桌腿上掰下一小木片,敲燃了后点着。黄蜡烛已然湿透,所幸墙角有些未被溅湿的枯枝,易情把木片扔进枝堆里,生起一簇黯淡的火。   火光映亮了堂屋,易情却如遭雷轰,一颗心沉入了黑暗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鲜红,屋中已然化为血海。梁木滴着血,与雨珠一齐落进血泊里。   方才正围坐在长桌边胡吃海塞的人们,如今却一个也没坐着,全数瘫卧在地。只一会儿的工夫,他们便变为尸躯,泯灭了生气。   非但如此,瞧那凄惨的模样,那已不能称作“人”。易情从衣饰的残骸中勉强辨出了几个,那雪纱裙是天穿道长的,那宽厚鹤氅是微言道人的,还有迷阵子的袴褶、秋兰的鹅黄衫子…易情从地上拾起三足乌与玉兔,发觉它们身上开了几只森然血洞。鲜血淌满了双手,易情悚然战栗。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一个噩梦,可这噩梦又太过真实,教他如陷泥沼。   所有人如蜂窝一般溃烂的尸体,此时正摆在他眼前。 第四十七章 杀意何纷纷   暗惨惨的堂屋内血流成河,火光摇曳,映出妖魔一般狂舞的影子。   易情魂惊魄惕,半晌难以动弹。他撑着纸伞,小心地趟过血泊,颤着手摸过所有人溃烂的手腕,皆没察觉到一声脉搏。   众人死相极惨,简直可称面目全非。秋兰白净的脸庞已然变成一片坑洼烂泥,仿佛被万亿只小虫咬噬过一般,黑森森的血洞遍布身躯。他几乎寻不到有哪一具躯体仍成人形。   是谁于片刻间将一室人尽皆杀死?   易情仓皇四顾,可暗灯烁烁,仿佛四处都潜伏着鬼魅幽影。他忽又觉得不对,抬头一望,黑雨正从瓦顶隙间垂落。   他犹豫稍许,试探着将手伸出伞缘,以掌心接住低坠的黑雨。   一刹间,剧烈痛楚袭来。仿佛有人以剑尖刺破手掌,厉鬼以长獠扎破皮肉。   易情悚然震惊,他望向自己的手掌,却见得一片血流汩汩。黑雨竟如利刃,将他血肉侵蚀殆尽。   杀害观中众人的——正是这黑雨!   它犹如化骨水,穿透瓦顶,将诸人溶化在漫漫夜幕之中。易情惊疑不定地望向手里攥着的皮棉纸伞,纸面光洁如玉,似泛月辉。那伞仅容一人,却是这滂沱黑雨里最安全之处。   霎时间,易情如醍醐灌顶。这定是某种杀人的宝术,有人以宝术降下了这黑雨。只有他撑开了天穿道长的神伞“定风波”,方才得逃一劫。但伞面上光泽已开始黯淡,天穿道长丧命,失了主人后,纸伞也威力大减。   易情仰头,只见伞面上隐透出一片漆黑,黑雨要渗下来了。   他得抓紧时候奔逃,降下黑雨的罪魁兴许还在这附近。他不知为何那人、亦或是妖要对无为观中人下毒手,但在弄清其真面目之前,他不能随意丧命。   撑着纸伞,易情冲出堂屋。仰面一望,他却几乎心胆俱裂。无垠的黑云笼盖在上空,墨汁般的黑雨骤然倒倾,在山野间几乎汇作汪洋。   突然间,他开始担忧起祝阴。观中诸人已死,但祝阴又在何处?那师弟还活着么?   易情撒腿疾奔,落地的黑雨溅起,将他的腿脚烙出血洞。是谁降下的这场可怖的雨,那人为何要取他们的性命,究竟又藏在何方?无数疑问在他心中盘结,生成宛曲枝蔓。   跑下落雨的山径,易情穿梭于溶溶水雾间,暗了灯火的廊庑寝寮、幽森森的衍庆殿、悄无人息的斋堂,他一路狂奔,张皇四顾,却不见半个人影。降下黑雨的元凶不曾寻见,他却也没见到祝阴的踪影。   奔到山门边,他只见得千嶂杳冥,万山叆叇,茫茫雨水里竟无一丝人声,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一人。   突然间,一阵无边的寂寞与恐惧涌上心头,易情呆呆地撑着伞,立在雨里。   “祝阴…祝阴!”他叫喊出声,“你在哪儿?甭管是死是活,你给我出一声!”   喊声消寂在喧阗雨声里,无人应答。易情缓缓四望,可不管看了几遍,黑夜里仍无半个人影。   黑暗里仿佛浮现出祝阴的笑靥,他似乎又看见了今夜里向他流泪的祝阴,晶玉样的泪珠滑过面颊。那时的祝阴仿佛下定某种决意,毅然转身离去。   他讨厌祝阴,祝阴约莫也是厌恶他的。可既然对他心生厌憎,祝阴为何又会在他面前落泪?他兀然回想起祝阴为他端来的热腾腾的饭食,想起那红衣门生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听他贫嘴时微笑的模样。祝阴好像一直在他身旁打转,不知觉间,他仿佛多了一个影子。   易情徒劳地奔走,最终只得疲累地挨在槐树旁,长长吁气,仰头望天。   可这一望,他的视界里却忽而闯入一抹鲜红。但见高耸的山门间,中门的石匾上挂着一道赤红的绫带,像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那绫带上悬着个人影。有人被高高挂起,了无生气,浑身沐浴在决河似的黑雨中。   易情惊心骇神,手里的纸伞险些持不稳。他望见了那一袭红艳如火的道袍,系带上悬着的枣木牌摇摇曳曳,已然被骤雨打湿。   他闯入雨中,叫道:“祝阴!”   祝阴被吊在雨里,安静地阖着眼,睡着了一般。有红玛瑙珠子似的水滴从他脚尖垂落,在地上洇开一片鲜红,像开出了一朵朵胭脂花儿。   “喂,祝阴!你怎地了,听得见我的话么?祝阴!”   易情一迭声地叫他的名,他却始终不应。祝阴是天廷的灵鬼官,有横折千万强敌之力,究竟是谁将他吊在了这里?他又为何不应自己的声?   一时间,易情心跳如擂鼓,他在山门间焦急地踱步。思来想去片刻,他着实没法子了,便只能运起“形诸笔墨”的宝术来。他在石柱上画出一柄尖利小石刀,剥下一块石料,脱手掷出。   石刀疾飞而出,划破雨幕,将那红绫割断。祝阴的身躯坠了下来,易情忙用颊夹紧纸伞,飞奔上前,拼足气力接住这师弟。他先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在黑水里,趔趄几步方才站稳。接住祝阴之时,他心里猛地一沉,因为那身体凉如坚冰。   “师弟,醒醒…师弟!”   易情摇着他的身体,颤声喊道。   但他没等到祝阴转醒,因为只轻轻地一晃,祝阴便在他手里裂散了。两截身躯砸落在雨花里,易情望着满手的猩红,惊心破胆,久久无言。   祝阴被利刃拦腰斩断,血肉模糊地掉在他脚下。这师弟的心口处开了个碗口大的血洞,似是有人将其心脏剜出。   呼吸忽而变得粗重,易情望着眼前惨景,如鲠在喉。头顶传来沙沙淅淅的雨声,他抬头一看,却见纸伞被黑雨浸透,可怖的雨水将要渗落下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无为观中除他之外的所有人皆会丧命于今夜?易情颤抖着干笑,无人来解答他的满心疑窦,因为观中此时已无一生人。   片刻之前,他们还围坐在堂屋中,你争我抢,吃着一桌寒碜的饭菜。天坛山上日子清贫,连今夜的饭钱也是微言道人咬着牙从钱袋子里抠出来的。他们连着吃了几顿霉米稀粥、刺槐花饭,才东拼西凑成这一桌小菜。所有人都十分尽兴,就连天穿道长也饮了些水酒。   可转眼间,众人尽数死于他眼前,他如坠五里雾中,仿佛在一个漆黑的噩梦里彷徨。   易情干瘪地发笑,死寂的山野里,仿佛只有他在呼吸。群山犹如连蜷的囚笼,将他监困。   “算了,独活也没甚么生趣。”易情咬咬牙,嘟囔道。他环顾漆黑的四野,索性放声高喝。   “…杀人的凶犯!”   密雨霖霖,雨声犹如白喜时的丧鼓,嘈切作响。易情对着黑夜,厉声道:   “给我出来!”   他唾了几口吐沫,果然不见寂寂深林里有任何动静。   “没种露面么?你个杀千刀狗入的腌臜玩意儿!”   易情喊得声嘶力竭,喉口肿痛火辣,不知过了许久,四处还是只有他孤寂的回音。于是他咬牙切齿道:   “我不知道你躲在哪儿,又是为了甚么而杀了咱们观中人。下回再见时,你说不准已忘了此事,可我会永远切记在心,刻在骨里!”   黑魆魆的树影轻轻曳动,夜幕里仿佛藏着千百只鬼魂,在静静地聆听着他怒不可遏的吼叫。   众人溃烂分裂的尸躯,弥漫的血海…种种凄惨的光景在脑海中拂掠,他想起天穿道长暖热的怀抱,想起微言道人古怪的俏皮话,仿佛望见祝阴在月下向他泣涕涟涟的模样,一切都如梦似幻,化作泡影,似有一团炽烈的火在心头灼烧。   如今一切已无可挽回,他只能借死还生。   “我是睚眦必报之人,是最厉害、却也是最无情的神仙。”   “下一回,我定会找到你。然后…”   易情嘶声道,眼里血丝遍布。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雷轰电掣,树影飘摇,天坛山上风雨凄迷。他倏然丢下了纸伞,只身走进了漫天黑雨里。 第四十八章 杀意何纷纷   眼前忽而水墨漫溢,世界倏然黑白分明。长天、远山,世上的一切化作浅浅淡墨,唯有流淌的鲜血依然艳红如火。   易情猛然得知,他已死了。他垂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尸首躺在身后,浸在黑雨里,溃烂如泥。祝阴倒在他身旁,神色依然安谧,仿佛只是入梦了一般。   他又死了一回。在他面前,血水忽而开始涌动,天书宛如斜阳,在血泊里冉冉而出。纸页碎裂如蝶,渐渐堆积成人形。与上回一般,易情眼前如蒙白翳,看不清天书形成的那影子。   “你又来了。”天书道。   易情对它无甚好感,叉着手笑道:“是啊,许久不见你这老伴儿,我来瞧瞧你了。”   天书说:“我是着实欢喜你来的,可你约莫心里不愿见我。”这话虽说得狎昵,影子的口气却自然而平实。易情听了,也笑道:“死了方才能见,那还是不如不见。”   平日里他虽能召出天书,在其上写画,可若是要涉及起死回生之事时,他才会见到这人形的天书。它究竟是甚么呢?是寄宿于天书的魂灵么?易情对此不得而知。   静谧的黑白世界里,他们分立两侧,黑雨凝结于空,光阴的流逝在此止步。   “你知道么?你死得愈多、愈快,那便愈好。”天书说,“你的魂神被抽离于尘世,岂不是更近神灵一步?何况尘世有诸多苦痛,你在那里留驻越久,就越会教自己遍体鳞伤。”   易情若无其事道:“那有甚么干系?活着本来就是要受伤的。照你的说辞,难道这世上所有人统统死了,就不会受苦,方才算快活?”   天书道:“你的歪理倒是挺多,但如今我也不愿同你辩驳。你不是赶着投胎么?身上的一件物事,拿来罢。”   冷汗忽而从额边淌下,易情抱住身子,道,“你想拿甚么?”   每回动用天书,他皆会失去魂神的一枚碎片,亦或是加诸身躯的痛苦再加一层。上上回复生,他失去了嗅觉,上回则被头痛所扰。他心里早有打算,若是再死一回,他就拿味觉来交换。反正不过是再尝不得美味珍馐,丢了也不可惜。   碎纸堆成的人形仿佛在咧嘴嘲笑,“你是不是想拿味觉来换?”   易情愣住了。   天书说:“我知道你又欲耍些小聪明,鼓捣些小技俩,想先挑些无关紧要之处牺牲。可我偏不会教你得逞,这回要取走甚么,全凭我说了算。”   “这…还有这等事?”易情愣了半晌,跺脚叫道。“这不公允!”   “有甚么不公允的?我是掌你生死的神祇,若你有疑议,那便将我从神位上踢下,自个儿做神去。”天书说,纸屑堆成的手臂缓缓抬起,指向易情的面庞。“总之,这一回…”   “…我要你的眼睛。”   “眼…睛?”   易情喃喃道,猛然捂上双眼。这便是这回复生的代价么?他并无祝阴操使流风的宝术,若是被取走双目,便真只是一位瞽人。   天书仿佛在笑,道:“对,我要取走你的眼,有甚么不妥么?”   “不妥,简直十分不妥!”易情毛骨悚然,忙讪笑道,“天书老弟,你不曾读过内经么?那上头说‘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我瞧我俩往后还是个时常走动的关系,您这一下便要取了我眼,让我看不见你的俊脸,这着实不好。”   “那你还想要我拿走你的甚么?心肝脾肺?”天书忽而冷厉地道,“文易情,别不识好歹。我予你生机,代价不过是取走你百骸一片,你还在此油嘴讨价!”   寒意陡生,纸屑如蒲蝶纷飞,天书的手臂散在空里,又化作雪片样的碎纸落在他身旁,黑白的世界里像下起了一场纷扬大雪。   易情惶然后退,眼眶处却忽而传来刀剜似的剧痛。他猛然睁眼,却见人形天书已飘然而至,凑在面前。纸片积成的五指犹如锋刃,刺在他眼周。   “不——”   痛呼声未能脱口,天书却已冷酷出言:   “你的眼眸,我收下了。”   刹那间,世界中的明光熄灭,他坠入了一片黑暗中。   黑暗如羊水般将他裹起,易情发觉左目已然无法视物,他摸索着前行,恐惧冉冉升起。指尖触到了粗糙的纸页,天书在他耳旁冷情发问:   “我已取了你的眼。那么,你要在何时活过来?”   这大抵问的是他要如何改易命理,以往他死了两回,以付出身体的一部分为代价,得以在天书上划去自身已死的记述。易情捂着失明的左眼,踉跄起身,咬牙切齿:   “从我死时的前一夜开始。”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天书似是在翻动书页。倏时间,眼前如拨浓雾,烟水乍暝,无数光景犹如旋转的影灯,在他身边飞速掠过。天摇地动,易情脚下的土地如冰消解,他坠入深空。   他在朝着幽冥之处坠落,耳旁似响起呼啸风声。转眼间,他仿佛被抛进一处,脊背挨上柔软丝衾,潜渊蛇纹的绣被如流水般顺滑。易情倏然睁眼,发觉自己正躺在寥廓石室中的床榻上。   他抬眼一望,无脸斑驳的神像正高耸地俯视着自己。易情打了个激灵,认出了这里是祝阴的居所。视界缺失了一块,他的左眼如蒙黑幕。   天书将他送回了死前的一夜。那时,祝阴邀他入石洞之内,他见识到了这小子堆满古籍的书斋,也见到了其所敬奉的古怪神像。祝阴似是对那神像顶礼膜拜,亲切地称其作“神君大人”。那一夜,他怀着复杂心绪入睡,与祝阴同床异梦。   而如今他正是回到了此夜,月如流霜,清晖自星辰般的石孔内落下。易情通体觳觫,此时只觉震悚。他震惊的倒不是展露于眼前的森然神像,而是——   祝阴此时正伏在他身上,两手紧握住他的脖颈。   青丝泻落,面庞皓胶如雪,那红衣少年正俯向他,薄唇紧抿,仿佛心绪繁杂。易情难以置信地睁眼,缺损的视野里,祝阴紧攥着他的脖颈,双手缓缓收紧,仿佛要将他立时勒毙。   易情想要挣动,却发觉通体似被紧缚。低头一望,却见红绫犹如活蛇般游上他的身躯,将他死死束在榻上。   他猛然想起上一世他在石洞中醒来时的光景,那时他遍体尽是红痕,可他却不知缘由。原来是祝阴这厮在夜半时分悄悄爬到他身旁,那红绫缚住他四肢,还想乘机掐毙他!   呼吸渐趋困难,头上隐隐作痛,易情挣扎着道:“师弟…你不必这般叫早,我已醒了……”   一慌忙,他便管不住自己的口,总想说些俏皮话儿。祝阴垂着脸,沉默良久,方才低声道:   “为何醒了呢,师兄?”   “若是你一直睡着,就当这是一场噩梦,醒来便会忘,那该多好?”   紧贴在颈上的十指忽而一松,易情挣脱了桎梏,扶着床沿连连呛咳。他喉间刺痛尖锐,捂着脖子猛然抬头,道:“你又是甚么毛病,还想杀我?”   在上回死去之前,他记得祝阴先前还口口声声地说要还一命给他,怎么转眼间就似将这话抛却脑后?但再一看祝阴的神色,只觉他平静的面色里似蕴着说不出的苦楚,像一张一触即破的白纸。   祝阴微微一笑,笑意里带着微寒的苦涩:“祝某总是想着要杀师兄的。”   他俩有神鬼之别,祝阴是杀妖鬼的灵鬼官,因而易情对这话倒也不觉意外。   “上回你不是说了,还要还一命予我么?”易情瞪他,“怎的,如今却想赊着了?”   “是啊,想欠着不还了。”祝阴顺着他的话道,“不知师兄可允么?”   易情望向他,只见他笑意浅淡,心里微动,忽而想起上一世。那时他被秋兰摇醒,虽见身上红痕,却无皮肉伤。于是他道:“我信你不会杀我的。”   祝阴一怔,“为何?”   这事还能问出“为何”?易情心里暗忖。自然是因为上一世祝阴不曾对他动手了。   于是易情朝他吐舌道:“也没甚么缘由。只是我觉得天廷灵鬼官向来须是言而有信的。我听闻你们那儿的头头…是叫龙驹罢?向来正颜厉色,严如鈇钺,若是你在他面前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岂不是要被他们用桂木板打烂屁股?”   天廷灵鬼官之首龙驹,向来冷面无情,身披十数神铸兵刃,剑下所斩妖魔有流沙之数。非但三界妖鬼怕他,连霄宫众仙遇了他,也要抖上三抖。若非在神龛里瞧见了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牌位,易情几乎要以为祝阴供奉的神君大人便是这位龙驹。   果不其然,祝阴听了龙驹的名字,浑身不可抑止的一颤。他缓缓撑起身子,从易情身上离开,背过他迂缓地下了榻。   踏着革靴在石洞中徐徐踱步半晌,祝阴咬着牙,似是心焦意燥。他忽而顿足,转身望向易情,苦笑道,“师兄真是…总教祝某意扰心烦。”   “师兄说得算是不错,却也算是秕言谬说。祝某想杀您,又不愿杀您。正因不知如何是好,才在这夜半时分在此踌躇。”   易情想了想,得意洋洋地信口胡说,“是不是不杀我,会惹得你心里不快,又会教你们灵鬼官被天宫其余人戳脊梁骨,说你们连一只妖怪也不敢杀,给仙班蒙羞?”   他不过随口一扯,祝阴却浑身如遭电劈,背着易情静立了许久,他才僵硬地转身。   “师兄果真心智近妖,祝某所思皆被您瞧得一清二楚。”   “废话,我本来就是只快活小妖。”易情说。   祝阴踱步回来,又在榻沿坐下。他拈起红绫带缘,徐缓地抽开。易情只觉那绫带如蛇虺一般在身上游动,火辣里又透着一丝滑凉。片刻后,身上的禁锢皆松,易情躺在散落的红绫里,频频喘气,只觉死里逃生。祝阴垂着脸,翻玩着手中绫带,道:   “您猜得不错,祝某的确是在忧心此事。师兄提到了灵鬼官之首龙驹,祝某忧心之事也正恰与他有关。”   易情猛然翻身,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盘着腿,好奇地望向祝阴。   疑问在他心里翻涌。为何上一世他最后见到祝阴时,祝阴泪落涟涟?那时的祝阴又为何离去,又在其后心口被剜,死在了那场滂沱黑雨里?易情隐隐觉得,他会在今夜寻到答案。   “师兄可知…七日杀鬼令?”   祝阴陡然问道。   易情愣了一愣,这个词儿听来耳熟。他似是在一月前与祝阴前往大梁城,被从天而降的灵鬼官白石踩在脚下时,听得他与祝阴的私语里提到过这个词。   “隐约知道,但不甚清楚。”于是他道。   月色如寒潮般流在两人身上,红衣少年神色静肃如霜。他说:   “七日杀鬼令,意即——见鬼七日不杀,神与鬼同罪当诛。”   他的声音平静淡冷,直教易情打了个寒颤。   “这是灵鬼官中定下的规矩。千百年来,这道金规铁律不曾易改,无人能违。”祝阴露齿一笑,那笑里似透着几分酸楚,“师兄,你瞧我俩究竟共处了多少天?这些日子算来,想必已够祝某入刀山地狱十回了罢。”   “可…我入门之后,不是已近三月了么?”易情冷汗直流,道,“照杀鬼令的意思,七日便该将妖鬼刈灭,为何我还活到了现在?”   朦胧间,他想起这大梁城中那个凄迷而惨烈的雨夜。要动用杀鬼令的条件是甚么呢?白石说,需定了妖体、鬼名,照常理来说,白石见了他后,七日内是要将他杀灭的。   祝阴只是微笑,说:   “师兄能活到如今,是因为祝某还未对你发狠动手啊。” 第四十九章 杀意何纷纷   死一般的寂静。空中的渺渺浮尘像被冻在霜一样的月光里。   良久,易情才艰难地开口:“为何…不对我动手?”   “是啊,为何祝某没对师兄动手呢?”祝阴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喃喃道,仰起面。   他分明是望不见物事的,却似在眺望沉夜里的一弯银月。月亮被铅云啃得只余一道微茫的白边儿,暗影一点点咬噬月盘,一切都陷入黑暗里。   “兴许是因为师兄是…好人罢。”沉默了许久,祝阴说。   易情摇头,他盘坐起来,两手撑在脚踝处。“我才不是好人。”   “不过是只好妖。”他想了想,又道。   祝阴因他的话笑了起来,指尖抚上腰间的枣木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怅然地道,“师兄若是恶人的话,世上恐怕便无良善之辈了…您知云峰宫否?”   见易情犹豫着点头,祝阴说,“云峰宫便是灵鬼官所在之处。那处祥云杳霭,素气堆垒如峰。云块宛若巉岩般坚硬,只有百炼的降妖剑可在其上留下刻痕。”   “灵鬼官将常世诸恶刻在云朵上,凡世的种种恶端,祝某已在其上看过许多,人人尔虞我诈,相互厮杀。祝某所杀之精怪亦是杀人无数,恶贯满盈。灵鬼官之首龙驹教导祝某,凡为秽恶,定当斩除于世。”祝阴缓缓叙说,每一个字却咬得斩钉截铁。   “但师兄却不同。”   易情愕然抬首,祝阴困惑地道,“师兄为何不作大恶呢?为何不冲祝某撒火呢?即便祝某要杀师兄,师兄也没有以牙还牙的心思,这是为何?”   他歪着脑袋,容色里浮现出几分孩童似的稚气。易情听了,没好气地道:“你这是在劝我多犯些事?若不是怙恶不悛,还配不上教你动手,是么?”   祝阴喜笑颜开,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师兄素来只小偷小窃,过后又时常将窃物归还。祝某欲提剑杀您,却时而觉得于心不安。”   陡然间,他话锋一转,笑意徐徐褪去,如水的哀凉淌在颊边。“何况,您助灵鬼官杀了鬼王弓磐荼。哪怕您身为妖物,便是照功过相抵的道理,灵鬼官也需对您礼遇有加,如今却要杀您,祝某…觉得不妥。”   看来这厮还是个正道人物,见他犯的过错少了,还不愿随意动手杀他。易情听了祝阴的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小子几乎将他形容成了个大善人。   说到话尾,声音渐渐低弱。易情见祝阴低垂着头,几乎要将颈子弯到脚底,也浑不自在,枕着两臂,咧嘴笑道:   “纠结甚么,如今你就是这处的山大王,我还能跑过你么?要杀便杀罢。反正你就当我是只狸精,有九条命,一回二回的死不了。”   祝阴看起来颇为无奈:“师兄,你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灵鬼官中虽有定鬼名、妖体而后杀的规矩,可若是鬼名迟迟不定,那妖邪又有为祸世间之患,灵鬼官便也得自己拿主,将其杀死。”   他站起身来,打着了火,点亮铜锭里的黄烛。黑暗被灯火抚去,岩壁隙间的暗影像细密的衣褶,随着摇曳烛火潺流。易情恍然发觉,在千沟万壑的星君神像边,正以捣碎的红赭粉涂画着犹如阴司的惨然光景。   石壁上画着的是持剑杀戮的灵鬼官。龙驹身形伟岸,黄金面如泛寒芒。朱裳的灵鬼官们挥舞着降妖剑,在血海里奔腾。无数恶鬼凄声惨叫,被割开咽喉。可最教易情心惊的却是壁画的一角,浑身浴血的灵鬼官被缚魔链紧锁,万剑穿心,推入虿盆。   灵鬼官明明是降妖除魔之神,却也会对同侪痛下杀手。易情将那些画看在眼里,心仿佛悬在了嗓子眼处。   祝阴指着那些壁画,说,“师兄,您大略看明白了么?灵鬼官不但杀鬼,也会弑神,这是七日杀鬼令的规矩。定鬼名后七日,龙驹率领的灵鬼官众会降下凡世,将神鬼一齐刈杀。”   “他们要来杀人了。”祝阴转向易情,眉心像拧起了一个小小的结,“…杀我和师兄。”   夜风清寒,石穴中风声呜啸。易情汗湿衣袍,却依然执拗地发问,“你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既然是叫‘七日杀鬼令’,我同你也处了这么长时间,为何直到如今才来杀?”   祝阴却上前一步,将手里灯盘递近了些,示意道:“不是时至今日方才来杀,而是早已降世,如今才寻到此处。天坛山被微言道人的幻法符围裹,寻常人找不到此地。师兄请看。”   抬眼望去,易情只觉如遭晴空霹雳。赭赤的线条在石壁上如蛇般扭动,像是微漪的水面。这面壁画是活的!他望见灵鬼官们蜂拥而至,铁靴踏过染血的原野。九州无处不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手中提着结串的妖鬼头颅,如繁密蘡薁。   灵鬼官们的步履踩践中夏,从天山横越北土,自琼崖渡来中原。铁履经行之处血流成溪,他们走过大梁,行至朝歌。来到天坛山脚下,高望云雾缭绕的太行之脊。   他们带着煞烈杀气而来,即将取走妖鬼的性命。   “龙驹已至,就在天坛山脚。”祝阴淡然地道。   “他杀过千万妖鬼,亦弑杀过戴罪神明。哪怕是身为同僚的祝某,他也能决然将剑挥落。”   易情寒毛卓竖,难以置信地望向祝阴。   石钟乳低垂,在岩壁上投下剑一般的影子。仿若有千百把利剑高悬于他们头顶,随时会沉沉坠下。   妖冶的火光里,祝阴的笑容却宛如暖日。“师兄,您怕了么?”他问道。   “他还要杀你呢,你怕了么?”易情反问。   沉默片刻,他摇头。“我不怕。”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怕师弟,也自然不会怕他们。”   祝阴一笑,在石桌上搁下灯盘,背着手向他不紧不慢地踅来:“那便好。今夜祝某会与他们相会。然后…师兄猜祝某会做何事?”   “要杀了我,然后向他们邀功请赏?”祝阴的影子飘到眼前来了,像一朵乌云一般罩着他,压得易情喘不过气。   “不。”祝阴迈进一步,在他耳侧低语。吐息像拂面的烟柳风丝,轻轻拨弄着心弦。易情侧脸,望见他浅浅的笑涡,像盈满了醉人的纯酿。   “我要给师兄,”祝阴宛然一笑,轻声道,“求情。”   ——   两人踩着月光出了石洞。天色窅窅悠悠,像一荡暗色的水,月牙儿如舟,在云海里穿梭。   下了山,进了堂屋,一切都与上一世一样。众人围在桌旁吃酒笑闹,一样的食点,一样的喧杂,唯一不同的便是坐在身旁的祝阴。   祝阴这回没走,只坐在条凳上,端着瓷碗小口地啜酒。每吃一口酒,他便被辣得咝咝抽气,齿缝里露出一点红梅苞似的舌尖。不知怎地,见了他坐在身旁,易情只觉安心。   酒过三巡,天穿道长素面发红,颊上滚热。纵使神色依然清淡,但说起话来却有些酒意了。易情正专心地抓着三足乌的脖颈,从这鸟儿爪底抢被藏起的蛋,却听得她道:   “大弟子,上回我吩咐你办的事儿,你办妥了么?”   易情愣了半晌,方才发觉是天穿道长在对他说话。他懵懂地问,“甚么事?”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酒嗝,“就是在天书上画红线的事,你都替那伙姑娘将姻缘结上了么?”   “都是甚么时候的事儿了,师父,您没睡醒么?”易情颇为无奈,这大抵是十天半月前的事了罢。   “不是没睡醒,是喝醉了。”白衣女子顶着一张红脸,淡声道,“不过醉了更好,你便会将我所说统统当作醉话。文易情,我忘了与你说一事。”   易情沉默了片刻,心里觉得不妙,“何事?”   天穿道长干笑了几声,凑过来与他悄声说话,“其实呀,在天书上画出红线,将她们的姻缘画出,也是要付代价的。”   她醉了,眸子里像缭绕着雨烟,指尖悄悄落在易情的掌心里,在掌纹上反复摩挲,仿佛这样便会将命纹摩断。天穿道长说,“代价便是,断缘。”   易情听得张口结舌。他替那些蝉衫荆钗的女子们在天书上画出红线,将命格连上她们的意中郎君时,天穿道长可没说过此话。她只说了,“没有代价”。   “结的是心上人的姻,断的是身旁人的缘。天书就是这么一回事,有果必有因,有得必有失。”   天穿道长平静地道,拈着瓷瓶,不紧不慢地斟酒。   喉咙里像哽进了一粒石子,易情费了许久,方才能开口叫道,“师父!你先前没与我说过这话……”   他想起那日在月老殿中,女客们望见他在天书上绘出如血红线,人人围着他欢笑欣喜,扑得铅白的粉面如绽桃花。   她们觉得自己已同意中郞结下良缘,从此得永结同心,殊不知这是以断缘作为代价。欲得一段情缘,便需斩断一份尘缘。   易情不知谁会被斩断尘缘,兴许是她们的姊妹,甚而是她们的爹娘。他忽而如芒在背,是他替她们画下的红线,他亦有一份罪责。   “所以我方才也说了,就当是为师的醉话罢。不过,你大抵不必觉得自责。斩断缘分,也不一定是件恶事。”   天穿道长搁下瓷杯,似是在轻缓地叹息。羽睫低垂着,被烛火一映,细细的影子像垂在眼边的泪痕。   “这世上有些缘,本应当断即断。” 第五十章 杀意何纷纷   师父说的许多话,易情都难以明白。她说的话仿佛都有几层意思,他时常觉得自己驽钝,不解其中真意。   天穿道长又说:“倘若说,你在外头借了许多银子,要被人取羊羔儿息,被人拿木棍追着打,这难道不是段恶缘么?要是将它断了,倒也不坏。”   易情再望向她时,只见她脸上方才的哀婉之色已不见了。   “嗯,听来倒是不坏。”易情心中略舒,“若真如此,那群女客既得了良姻,又断了恶缘,可真是大大地走运了。”   他不知这话是不是天穿道长特意要说给他听,免得他良心不安的。可转念一想,他连心都没有,才没甚么良心。   身旁忽而传来一声惊叫,易情扭头,却发觉秋兰已从马扎上登地起身,跑到微言道人身旁,叫道:“道人爷爷,你怎地啦!”   微言道人不知怎地已将浑圆的身躯蜷起,两手扒拉着咽喉,吊死鬼似的吐着长舌,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外吐着白沫。易情忽地想起上一回众人惨死屋中的凄惨光景,心头一紧,也赶忙奔过去,抚着微言道人的背,叫道:   “喂,胖老头儿,你怎么了?是吃花生米卡着颈子了么?”   他重活一世,得处处留心异变才成。上回众人死得不明不白,而他也未能揪出幕后黑手。   胖老头脸胀得血红,虚虚地呼气:“不…不是……”   微言道人颤巍巍地抬手,指向滚落在地的药蒲芦,香杉木塞子落在一旁。微言道人汗湿重衣,忽而开始大口干呕,将十根枝头狼狈地塞进口里,口齿不清地叫道。   “老…老夫吃多了酒,不、不慎将那…葫芦里的玩意儿……当酒吃下去了!”   易情将那葫芦拾起来,转过来一看,上头贴着缚神咒、秽迹符,正是微言道人用来盛凶魂的封器。   “……不是罢,蠢老头儿。”易情将那葫芦翻来覆去地瞧看,他还记得里头盛着个曾夺过他一回性命的凶魂。他几乎无言以对,“你真将这一葫芦鬼怪给饮下去了?”   微言道人在地上直打滚,两条腿扑腾个不停,像被浪打到河滩上的鱼儿。他哭丧着脸,叫唤道:   “是呀,是呀,老夫就是个迷瞪蠢蛋!吃得一时兴起,嘴里仍嫌寡淡,便想再就几口前些日子新得来的三白酒,不想揭错了葫芦,吃错了酒!”   易情将木塞一盖,将葫芦塞回他腰里,拍了拍,便站起身来,向堂屋外走去。   微言道人趴在地上,眼巴巴地叫唤:“易小子,喂,你要去哪儿?易小子!你不理会老夫了么?”   “是呀,就是不理你了。长这么大个儿了,吃一两个鬼怪也不打紧罢。”易情朝他咧嘴一笑,“谁叫你前些时候老往我身上贴秽迹符,还偷吃我的饭食,你害了我,我就偏不要理你。”   说着,便对屋中的祝阴招手道,“师弟,出来罢。咱们出去走几步,消消食。”   祝阴听话地放下瓷碗,跨过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微言道人,跟着他走出堂屋。月牙像小小的角弓,渐渐被黑云盖遮,从云层里泻下的光只有微明的一点。穿过细草掩映的石阶,袍角掠过草尖涟涟水露,在衣上落下了泪痕似的水迹。天坛山里很暗,易情和祝阴站在墨色的夜幕里,彼此望不清对方。但奇的是,易情仿佛觉得祝阴在笑。   “师兄,您真不理微言道人了么?祝某瞧他误吃了鬼怪入肚,当真是难受得厉害。”   “我还有要事要办,没空理他耍宝。”易情将两臂枕在脑后,“那老头儿是自己造孽,自讨苦吃。这世上哪里有会将自个儿捉来的妖怪吞吃的糊涂蛋?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堂屋里忽而传来条凳、方桌倾翻的裂响,遮牅户的草席里隐约透出微言道人手舞足蹈的影子。那老头吃了一葫芦的妖魔后,忽而狂性大发,将襟衽扯裂,秋兰吓得大叫,三足乌和玉兔满屋子蹿动,像是一场闹剧。   易情无奈,说:“走罢,师弟。反正师父在堂屋里,不会闹出甚么大事。伞剑‘定风波’在她手中,天底下无论甚么妖邪都奈何不得她。”   祝阴笑着背手,跟上来几步,问:“那我们去何处?师兄说的‘要事’,可需祝某也一同去办?”   两人在黑暗里对视,在黧黑的夜幕里会心一笑。易情咧嘴笑道:   “去山门处巡一周,去给那群要来杀咱们的灵鬼官接风洗尘。”   风萧月黯,虫鸣切切。两人围着无为观绕了一周,却不见半个人影。含雨乌云堆在头顶,凄冽凉风裹遍天坛山。   易情一面走,一面理着乱如蓬麻的心绪,他猜上一世众人是死在了灵鬼官手里。照祝阴说辞,七日之期一至,灵鬼官定要除去已定了鬼名的妖鬼。他不知祝阴为何迟迟留他不杀,明明这小子成日在自己身旁转悠,却总似犹豫着没有动手。莫非是想将自己养肥了,再好好杀他?   总之,祝阴留了他逾七日不杀,这事儿若是不向灵鬼官禀报,恐怕也无人会知晓。可大抵事情便坏在他与祝阴下山除三尸鬼的那次,等着他俩的不是食人精气的三尸鬼,而是漫天细蠛与凶暴的大力鬼王弓槃荼。在那时,灵鬼官白石奉命下界,正恰撞见了他俩。   有第二位灵鬼官在场,恐怕祝阴留他不杀的事过后便传遍了天廷。   易情愈想愈怕,寒意涌遍周身,一切的源头约莫在于他撞见了白石。他本不该下山,应该在上一回死时便与天书通好气,在天穿道长要他下山之时活过来,回绝这个要求。   耳旁忽而传来一声轻唤,像蝶羽般轻轻搔动着听户。   “师兄,您在想甚么?”   易情猛然侧首,却见潮润的夜烟里,祝阴正含笑望着他。   “您是不是在想…究竟是哪位灵鬼官知道了此事,又会是谁来杀我们?”   这小子简直是会读心的妖法,易情点头,祝阴凭借流风得知了他的动作,一面踏着石阶,一面道:   “白石是祝某交好的同侪,先时也是他告知祝某七日杀鬼令时限的事,自然不会出卖祝某。至于今夜前来杀我二人的,恐怕便是灵鬼官之首——龙驹。”   易情听了,又点点头,“果真是他。”   祝阴有些愕然,静默了稍许,道,“师兄果真不怕他?龙驹大人可是在天廷中教众仙闻风丧胆的杀神,这天底下不论仙与妖,皆是惧他的。”   “我可是最厉害的神仙。”易情又自负地吹嘘道,“要是他不来,其余灵鬼官还不配杀我。”   祝阴早听惯他这般揄扬自己,倒也不以为意,又说,“其实,祝某知这回是龙驹前来,倒还有一个原因。”   “甚么原因?”   “那面祝某石室中的壁画,是以神血所绘的。师兄可还记得么?它是一面活着的画,能映照出天底下的万象。祝某在其中看到了龙驹的影子。”   易情倏地想起那面妖冶而诡异的画壁,那是以血绘就的么?仔细想来,那红不同于辰砂、赭石,倒像是血凝结后的黑红。可即便是神,身躯中怎会能流出这么多血?一时间,他只余胆寒心悸。   祝阴勾唇微笑,笑意里带着缱绻之情,“那是神君大人画下的。”   易情张了张口,半晌无言。空里传来隆隆的雷声,像有千乘车驾声势浩大地经行。有纷纷雨丝飘落了下来,拂在头颈上。   “师兄小心。”祝阴忽而上前一步,将他拦在身后,“灵鬼官多使降魔雷法,人间亦有神霄、清微等派仿习。落雷的时候多半是他们动用宝术,不知他们是否便在左近。”   望见这雨,易情忽而想起一事,向祝阴发问,“说起来,你们灵鬼官里有人是会操使雨的么?”   “雨?”祝阴皱眉。   “对,黑色的雨。”易情问,“有没有灵鬼官的宝术…是会降下能湮灭一切的黑雨?”   上次众人丧命于堂屋中,尸体犹如蜂巢般尽是孔洞,约莫就是被这黑雨淋了满头满脸。天穿道长将神伞交予了他,也死在那场无边的黑雨之中。   易情猜那是灵鬼官的宝术,有人杀死无为观中诸人,剜出祝阴心脏,将尸首吊在山门处。不是只有鬼怪才有这般险恶心思,神灵往往比妖鬼行事更为惨绝。   电火劈开夜幕,天地在一刹间落入茫白。   祝阴的面庞也如雪般惨白,他抿着口,似在犹豫,却始终不发一言。   绵绵细雨里,易情忽而觉得肉跳心惊,他猛地伸手,捉住祝阴手腕,紧忙道,“还有,我还想问一事。你们灵鬼官被剜出心脏后,便会死么?”   这回祝阴总算启齿了,沉默片刻,他说:“不会。”   “灵鬼官是神官,魂神寄在九霄,不会因降于凡间的肉身被灭便死去。不过祝某不同,祝某如今也是凡人,不必剜心也会死。”说到后来,他露齿一笑。   “剜出人的心,究竟有甚么涵义?这是某种术法、仪式么?”   祝阴缓缓道,“‘心平神和,而道可冀。’人心是…成仙之本。精气、宝术、人之根本皆在于心。还有一说,是觉得心可作为礼祀之物。”   “礼祀?”   “就是祭天。”祝阴说,嗓音低沉而森然,“将人作为祭品,送上祭天台,殷商时便已有此等做法。将人心剖出,头颅以十数摆列,尸躯推下祭坑。”   易情瞠目结舌,“这是为了甚么?杀了这么多人,便会教上天动容么?”   “是为了请古时的神灵。”祝阴低声道,“师兄不曾想过么?神灵的传说在人间流传的时候,往往是不尽相同的。用古时的祭祀礼法,才能请下古时的神明。”   这些话教易情听得一头雾水。他先前总觉得祝阴被剜心这一事有些蹊跷,还隐隐猜测过,是不是要将心剖出,才能彻底杀死灵鬼官。可祝阴却同他说,这是古时祭天用的仪法。若真是灵鬼官杀了祝阴,又为何要特地替他剖肝?   疑问如迷雾般聚拢在心头,易情甩甩脑袋,用袍袖抹了抹水漉漉的发丝。他俩已在雨里站了些时候,身上已湿了许多。   算了,他如今还是有许多事儿不曾弄清,就在这里想想如何对付灵鬼官龙驹罢。   天坛山中风雨凄迷,缭绕烟水似带来销骨寒意。雨声渐急,豆子似的迸落在肩头,微微的发疼。易情抹了抹头脸,只摸到一手的凉水,所幸这不是那夜噬人血肉的黑雨。   他正低头踱步,一抬头,却见祝阴安静地站在雨里,身子立得似是有些僵硬。   易情说,“喂,师弟,虽说这时候是个大夏天,可你若觉得寒冻,还是回屋去拿件大氅盖在身上罢。反正现在,你的那群好同僚都不曾来,咱们还有时间。”   祝阴却在喘气。他的声音短促,仿佛被人攥住了脖颈。他艰难地摇头:   “不,他们…已来了。”   电光犹如凛冽的剑锋,刺破黑暗。骤风倏然穿过繁密的枝桠,狂舞的枝杈如同无数高伸的利爪。茫茫雨色里,易情倏然望见祝阴胸前一片血红,那红不同于道袍的赤红,像一块补丁,突兀地缀在胸口。   祝阴在流血,不知何时,一把银剑已没入他胸口。   方才在白电横空的一刻,有人将银剑猛地掷出,趁着他们在电光中失神的一刹偷袭得手。那是灵鬼官的银鎏金剑,饰着剑璏,寒光在其上潺流,像凝着紫霄的星辉。   “师弟!”易情心头狂震,倏然惊叫。   祝阴齿缝溢血,却仍在虚弱地冷笑:“祝某如今…是凡人,竟衰弱到……连一柄小小的降妖剑…都难以躲过……”   易情往山门处瞥去,这一瞥却教他如遭五雷轰顶。   不知何时,长阶之下,黑色的影子已将无为观围得密密匝匝。灵鬼官们头戴铸银面,身着玄衣朱裳,无数支剑戟背负在他们身上,密密层层。墨黑的影子铺天盖地,夜色里仿佛伏着百万雄兵。   暴雨之中,灵鬼官们缄默伫立,唯有杀气如骤风狂澜,卷向石阶上的两人。   而就在他们身前,有一人英姿神勇,头顶粲然金冠,黄金面生光夺目,身负错金銎内戈,左手握鲨皮软鞘。   仔细一瞧——那鞘中已无剑的踪影。那人右手向前直伸,两指仍保持着拈剑的姿势。他率着灵鬼官登上天坛山石阶,于惊电一闪间将其中降妖剑掷出,直刺祝阴胸膛。   那人不是龙驹。他摘下黄金面,雨水滑过那年轻而光洁的面庞。那是易情和祝阴曾见过的一张脸,前一回见时,那张脸上写满恭谨,像条跟在祝阴身后的叭儿狗,如今却煞气四溢,宛如阎罗恶鬼。   白石站在黑压压的灵鬼官前,抱拳揖了一揖。   他露出一口森然白牙,亲热地道:   “祝大人,还有祝大人的师兄,白石来送你们复归尘土了!” 第五十一章 杀意何纷纷   天廷,云峰宫。   金光明照,虹霓万道。神宫白玉砌阶,绵纸作幂,绡縠般的云气漫入静雅的书斋之内,玄衣神官正坐于圈椅中,手持书卷,低头沉吟。   “龙驹大人!”   有灵鬼官踩过绵软的祥云,快步踏入雅斋中,屈膝伏跪:   “属下来迟,敢问您寻在下是有何吩咐?”   白石跪在地上,一颗心跳得极快,仿佛要跃出喉口。白玉砖凉,天风凄寒,在这男人跟前,他从来只感受到无尽的寒意。   端坐在圈椅上的黑衣男人缓缓抬脸。他容色肃穆,眉眼如刀削斧凿,坚重有若磐石。即便坐在椅上,他却也不解身负的法器,无数金刀、银鎏金剑、铁尺、旌节捆负在他精实的脊背上,仅是坐在那处,便教人觉得有若泰山压顶,惶惶不安。   “白石。”龙驹缓声道,“祝阴在何处?”   “属下…不知。”白石伏着首,汗珠从鼻尖垂落。他撒了谎,在这个神鬼皆惧的男人面前。   男人从背上抽出长戈,丢至他脚底,“上回你杀鬼王,法器铭文磨损,神力耗尽,如今我再给你一柄。”   白石惴惴不安地捡起长戈,那戈错金流云,握在手里时凉得如一块坚冰。他不知男人为何要给他这样一柄戈,龙驹从来不会做出毫无缘由的举动。   果不其然,龙驹沉冷地道:   “拿起它,去杀了祝阴。”   莫大的震愕笼罩周身,白石浑身抖簌,禁不住抬头道,“龙…龙驹大人,为何要杀祝大人?他助在下杀了鬼王,本是大功一件!”   龙驹翻着书页,眼皮也不曾抬一回,“高明眼观人世,看得他上天坛山无为观,十年来未候得他要杀的那位罪人,却与一只妖鬼同流合污。七日已过,他却迟迟不对妖鬼动手,显是有了恻隐之心。不杀鬼的灵鬼官只会成为天宫心腹之患,当斩草除根。”   “可……”白石还要争辩,却听龙驹冷声道。   “你也见了那妖鬼,却未将其就地祓除。你再仔细算一算,自见那妖鬼之后,时至今日,究竟过了几日?”   天廷的时节与人间全然不同,时而日抵凡尘一年,时而光阴去如箭。白石掐指一算,当即几乎胆裂魂飞,颤声禀道,“回龙驹大人,是…六……六日。”   龙驹以手支颐,“七日之内不杀鬼,你说,你是不是该将性命双手呈上?”   白石几是汗流至踵,闭了眼,将额重重往地上一磕。   “领命罢,白石。去杀了祝阴和那妖物。”龙驹将书卷一放,仔细一瞧,他看的是罪人名册,竟是倒着看的。男人神色漠然,冻霭满面,冷得如昆仑虚上不化的寒冰。   “不然,七日杀鬼令要夺去的,便是你的性命。”   ——   夜黑雨紧,雷奔云谲。天坛山上骤雨倾泻,山门处黑影重重。   白石站在灵鬼官众之前,平素静冷的面上挂着僵硬笑容,微扬的嘴角却在栗栗发战。   易情与祝阴两人皆震愕不已,凉雨打在肩头,仿佛直淋落心间。   “白…石?”祝阴捂着心口,艰难开口,“为何…是你?”   “祝大人是在惊奇为何是在下么?是呀,在下心中也正纳闷。”白石垂头,苦笑道,“为何会是在下来杀祝大人呢?”   祝阴聆听着风声,细察着白石的脸孔。他听到了苦闷的回响,白石虽紧抿着唇,却似在叹息。   “在下与祝大人共事已久,祝大人便是在下延颈企踵、最为景仰之人。祝大人除魔卫道,素来铁手无情,不论再凶暴的妖魔,也定会败在您的宝术与利刃之下。您护卫着天廷的铁矩,从不逾雷池半步。”   白石平静地道,可说到后来,嗓音竟有几丝扭颤,“但您变了。您自应了少司命的赌局后,竟要抛却灵鬼官之身,甘做凡人!在下本觉您是为除人间秽厄,自甘献身,可您却对那妖物纵容至此。”   他重重地抱拳,雨水自颊边淌下,像连珠的泪点。   “是故,白石禀云峰宫之令,前来送祝大人超脱人世劬劳。”   每一个字都念得杀气横溢,却又饱蕴无限哀凉。祝阴静静地聆听,仿佛见到了久远的往昔。那时云峰宫上飘云如玉,风清似纱,他初任灵鬼官不久,除厄而归,提着滴血的剑步上长阶,众仙对他斜睨而退,掩面窃议。唯有一个朱裳少年欣喜地翻出窗牅,鹞子似的轻捷落在他面前,热切地执起他染血的手,唤道:“祝大人,恭祝您凯旋!”   这世上没有甚么物事能永续不断,可关于他的非议却从来绵延无绝。祝阴自知哪怕在天廷之中,他也算得异类,不为仙班所容,可白石却始终与他寸步不离,对他崇敬万分,从不将蜚语放在心上。   转瞬之间,煦暖过往尽成云烟,唯有胸口刺着的剑刃寒凉砭骨。   白石道:“何况,在下若不杀祝大人。依七日杀鬼令的规矩,在下上回见过了您师兄,龙驹大人也是要拿在下问罪的。”   他从背上缓缓抽戈,错金卷云的戈身舞出迤逦寒光。白石猛踏一步,雨花在脚下碎裂,他如离弦之箭般直射而出。   “对不住了,祝大人,有未竟之事仍待在下去做。”白石说,“在下也想活。”   刹那间,漫天冷雨迸溅,如盛绽的烟火。金戈狂舞,仿若龙蛇。祝阴咬牙后退,挥手卷起烈风,可白石的身影化为如霜电光,一刹间便踏至祝阴面前。   情急之下,易情在空中画出降妖剑的模样,墨迹在手中凝聚,刺在祝阴伤处的剑锋沉甸甸地落进了他掌心里。他低吼一声,拼尽全力将剑挥出。锋刃抵住戈尖,他以为自己的两臂被巨岳倏然压垮。   “蚍蜉撼树。”白石向着易情,冷冷地吐字。剑刃一轻,易情一个趔趄,戈尖便飞电般刺穿了祝阴的身体!   易情被倏然撞飞,周身打旋,撞在山门石柱之上。骨裂声清晰可闻,他像烂泥一样缓缓落下,摔进一地污雨里。玄衣灵鬼官们飞奔而上,擒住他颈上铁链,用缚魔链将他捆缚起。   白石握着金戈,血如游蛇,从戈头流下。刃尖穿透了祝阴的身躯,祝阴如今是肉体凡胎,比不得神官星速,他急促呼喘,口齿间鲜血流溢。   “祝大人,您不是说您会自有分寸的么?”白石凑近他,咬牙切齿道,“那为何留待那妖物不杀?降魔除恶乃灵鬼官本分,不杀妖魔,乃是违悖天理!”   祝阴却忽而伸手紧握戈柄,喘息着道,“那祝某问你,何为妖魔?”   “生而有异,食人精血,长恶靡悛,是为妖魔。”   “那祝某再问你,祝某的师兄…究竟作了甚么恶?”   白石忽而似是被噎住了一般。祝阴又道,“他不食人血肉,只吃蔬果瓜菜,这是恶么?”   “不…不是。”   “他在观中替善男信女画消灾法箓,这是恶么?”   “不是。”   祝阴声音渐厉,“那他豁出性命,助灵鬼官杀大力鬼王弓槃荼,这是恶么?”   “不…是!”   “既然如此,那他何罪之有?”祝阴忽而疾声厉色道,猛地抓住戈柄,反上前一步。锋刃入体更深,顷刻间,血如泉涌。仿佛是被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吓着了一般,白石反畏退一步。   白石脸色煞白,像被寒雨浸透的薄纸。犹豫半晌,他忽而高声出口,“他的罪…便是身为妖鬼!龙驹大人曾教导我们,妖鬼为人世所不容,是自秽暗中生出的异物!有了它们,凡人便无立锥之地,它们会侵害黎民!”   喝声在风雨间回荡,死寂犹如浊氛般在山间盘桓。   白石望着祝阴,眼中也带着哀凄。“祝大人,在下景仰的是恪守天廷铁律的您,您不论身处龙潭虎穴、亦或是遭逢明枪暗箭,都能对妖魔毫不容情。可如今若您留情,那白石——也无法再崇敬您。”   祝阴只是道,“哪怕你真有一日碰上了…一个又蠢、又弱,可心地还算得良善的妖鬼?”   易情听了,浑不是滋味。他方想开口叫唤,却被灵鬼官众狠狠按在泥水里。   年轻的灵鬼官将黄金面缓缓覆上。商时的驱鬼祭仪里,逐疫的神巫会头戴鼓目两角的黄金面,仿效他们的威仪。那是一副可怖的鬼相,一旦戴上,便仿若厉鬼。   “凡为鬼怪,”白石斩钉截铁道,“格杀勿论!”   长戈倏然抽出,带出大片血花。祝阴痛哼一声,却并未拔出腰间降妖剑。他踉跄了几步,竟缓缓地跪了下去。   白石注视着他,眼里盈了一丝愕然。   “你在做甚么,祝大人?”   祝阴将头渐渐低下,像被霜打的禾苗。他两手交按,缓慢地叩首,稽留许久,道:“祝某在求你。”   他这辈子少有低头的时候。在九霄时,他独来独往,几可称肆意横行。一袭红衣穿梭于万千鬼怪间,手起剑落,身浴血雨。而如今他却在向自己的后生低头,在连绵阴雨间蜷身。   “为了一只妖鬼,向在下求情么?”白石冷声道,“还是您自知以凡躯难以闯出灵鬼官众的包围,想苟且偷生?”   祝阴说:“两者兼有。白石,若说你的正道便是笃守天廷规矩,那祝某还是与你道不相同。祝某只杀恶稔贯盈之妖,十恶不赦之人。”他仰起覆着红绫的脸,明明是沾了泥污的面庞,却如润泽琢玉一般,似泛微光。“说到苟且偷生一事,这倒还算得是祝某向师兄学的。”   白石在叹息:“祝大人,您变了。”   “祝某如今是凡人,人本就是会变的。”祝阴说,又将头低垂而下,额头磕在泥水里。“若是想一成不变,无心无情,那便还是一直做神仙的好。”   “您觉得,白石会放过您么?”   “那要凭你心意了。”   白石望向脚边的祝阴,寒意销骨断魂,从头顶浇下,自脚边涌起。他所崇敬的祝大人为何会变成这等模样呢?若是为一只妖物破了规矩,那天廷之律还有何等信用可言?   玄衣的灵鬼官如幽魂般出现在他身后,递上从易情手上夺下的降妖剑。白石将剑持在手中,高高举起,剑芒犹如流霜。   “这便是白石的心意,祝大人。”他说。   手起,剑落。血如赤色的朱槿,开满了一地。易情倏然抬头,却见祝阴的头颅落了下来,掉进了雨洼里。 第五十二章 杀意何纷纷   天昏雾暗,严风冷雨。   易情被按在泥塘子里,口齿间被勒上细链,张合不得。他望着祝阴的头颅自降妖剑下滚落,目眦尽裂,眼中尽是血丝。   祝阴自知身为凡人之躯,且在重伤之时,难以与众灵鬼官匹敌。在如此情势之下,他才甘愿低头为易情求情。他低头之时,想必是全心向白石仰求,可不想白石却如此铁石心肠,真将他首级斩落。   白石收了剑,缓步走向易情。灵鬼官们按着易情手脚,抓住他颈中铁链,迫他仰首。白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从这只妖鬼眼中看出了燎原不息的火焰。   “你是在怪罪在下杀了祝大人…同类相残么?”白石冷声道,“人尚且能杀人,神为何不得杀神?”   易情将铁链咬得格格作响,像野兽一样挣动。   “若是不杀祝大人,死的便会是在下。”白石说,“天廷本就不信任灵鬼官,因而灵鬼官向来格守降魔本分,为的便是得在天宫有一席之地。坏了规矩的,便是残枝败叶,应当减除,哪怕是祝大人也不例外。”   “我们中的每一位,初时做灵鬼官时总怀抱着一个心愿,这心愿不尽相同。祝大人的愿望是再见他往昔所侍奉的神君,而在下也有一个心愿。在夙愿未成之前,在下决不能死。”   白石望着倾泻的雨幕,叹息如雨雾般散在风里,他喃喃道,“所以哪怕是对不起祝大人,在下也要苟且偷生。”   林黑雨急,风如拔山,玄衣的灵鬼官们将祝阴的尸首摆齐,放在水洼里。覆眼的红绫散了,像一道滑落的血丝,徐徐游散在雨里。易情一眼望去,却见祝阴死未瞑目,雨丝落在金琉璃样的眼瞳上,又如泪般淌出眼眶。   祝阴,祝阴。易情忽而想嘶声叫喊,他已经许多次看到祝阴丧命于自己眼前。他的师弟一点儿也不厉害,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凡人,且死而不得复生。   他忽而如醍醐灌顶,想通了许多事,上一世为何祝阴会流着泪与自己辞别,为何又会被人剜心后高吊在山门?恐怕是祝阴那时决定只身前来面对声势浩大的灵鬼官众,自知有去无回,也曾如今夜一般向他们跪地求情。   上一回祝阴也是如今夜这般丧命,而他对此毫不知情。   心里像有十数把小刀子在绞割,身上被糙石划破,心里却痛得更甚。   “虽说在下对你心怀诸多疑问,可有七日杀鬼令在,今日不得不将你送往阴府。”   白石望着挣扎的易情,神色冷冽。他扭头向身旁的灵鬼官道,“劳驾,借在下一柄降妖剑。”   “您不是有么?”那灵鬼官不解道,却也动手从系带上解下皮鞘,递给白石。   白石抽出降妖剑,明镜似的锋刃映出他漠然的两眼:   “方才那剑沾了祝大人的血,不可再教妖鬼的血污了剑刃。”   灵鬼官们将易情架起,用缚魔链将他捆在山门边的石柱旁。系在口中的铁链一松,易情当即破口大骂。   “狼心狗肺的鸟厮!”   易情朝他胡乱蹬腿,“我本以为你暂算条围着祝阴打转的京巴狗,如今倒觉得你是只贪生怕死的王八!”   白石猛地一扯他颈中铁链,颈骨上仿佛传来裂痛,易情气喘连连,骂辞不得不咽回肚中,再不成声。   “今日是第七日,离子时还有些时候,正恰能将你审上一审。”白石冷酷地道,降妖剑刃已然贴向他面颊,“你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会出现在祝大人身旁?”   锋刃缓缓下移,仿佛蛇虺的毒獠,划过脖颈、琵琶骨,移至心口。   “还有,你莫非是用了甚么妖魅之术,教祝大人被迷了两眼?”   易情嘴里被磕破了,弥漫着一股铁锈味。他将血唾往白石脸上吐去,冷笑道,“我要是会那术法,如今还不就地将你迷个神魂颠倒,要你从此做个提鞋小厮儿?”   白石被他一唾,当即大怒,喝道,“胡言乱语!”说着,便拿剑柄往他头脸处重重一磕,打了个耳括子。易情被打得眼前天昏地暗,金星迸溅,痛得哎哟叫唤。   白石又斜睨着他,说,“既然你这么讨打,在下便卸了你的手脚,割开你的皮肉,将你五脏六腑重排一遍。这样走过一遭,你还有甚么秘密不愿吐露的么?”   说着,他却退到一旁,对左右道,“上‘鱼鳞割’!”   灵鬼官们提起降妖剑,沉默地上前。他们一掌重拍,打在易情心口,易情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胸闷欲呕。降妖剑抵在胸口,若是按凌迟的规矩,那便会先挖出谢天肉,再用数百刀分别割除手脚血肉,其间痛苦难以言说。   刀刃入肉,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衫。易情先时还能咬牙忍受,后来剧痛如巨浪拍岸,几乎要教他消溶。一浪接一浪的痛楚间,他忽而听得白石对旁人道:   “…去无为观中,杀观中子弟,一个不留。”   白石的口吻冰冷无情。易情倏然睁眼,腔子里如烧起熊熊怒火,他对白石低吼道,“你说甚么?”   “在下说,杀死无为观中全数弟子。”白石平静地道,“自然,弟子要杀,师父也不例外。”   他语调平平,口气轻易,仿佛在说碾死一群蝼蚁。   “为何要杀他们?与他们有甚么关系!灵鬼官不是只除恶鬼的么?如此杀人,又和凶犯有何分别?”易情披头散发,双目血红,恨声道。   “自然有干系。他们收容你,予你衣食,便是养虎留患,遗害世间。他们死的原因不为何,正是因为你啊,小妖物。”白石抱着手,立在凄凄风雨里。他形容庄肃,坚石一般的脸庞上似有苛责之意,“正因你与他们关系匪浅,这才教灵鬼官不得不疑心你们之间是否有祸心勾连。”   易情冷笑,“全都是——胡说八道!你要杀,便冲我来杀好了,要剜钱肉、用盐巾子蘸我伤口,也尽管来便是,杀伤无辜,还算得甚么为民除害的灵鬼官?”   此时行刑的灵鬼官们对他加快了动作,有神官取来玉盆盛着的盐池水,将降妖剑浸在水中,一刀一顿,仿佛有烈焰在伤处灼烧。易情痛得几将臼齿咬裂,断续的呜咽从齿间泻出。   极痛之中,他想通了一事,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灵鬼官。是灵鬼官杀尽观中诸人!   “如何?你如今愿回答方才在下的提问了么?”白石蹙眉望向被捆在石柱上的那妖物。易情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浸透,呼吸紧促,面白如纸,虚弱至极。   易情颤着唇,勉力挤出一个微笑。“还…不够……痛快。”   “甚么?”   “我说…还不够…痛快。”易情气喘吁吁,从湿漉漉的发丝间抬眼,他对正在他臂上一刀刀剜下血肉的灵鬼官道,“喂,你们不曾试过…弹琵琶么?”   灵鬼官们微微怔愣,摇了摇头。   易情痛得直打颤,却仍倔强地撑着身子,笑道,“就是拿刀在琵琶骨上奏响儿。力道不同,打出来的声响也不尽相同,要试试么?”   白石冷眼相看,“他要试,便试罢!瞧他稍后会不会杀猪样的惨叫,痛得涕泪横流?”   于是灵鬼官们沉默地持起降妖剑,放在易情琵琶骨处。若要狠狠割下去,且不止一刀,那确不是常人能忍的剧痛。易情却摇头,说,“剑举得还不够高。”   灵鬼官闻言,恼他指手画脚,挥掌狠打了他一记。易情口角淌血,面颊红肿,却仍笑着道,“若是举得不够高,弹出来的‘响儿’也不好听。”   刃尖微抬了些,易情却又道,“不够,还不够,再高些。”   待锋刃抵到了咽喉处,他忽而向白石扯开一个笑容。那笑容被雨水浸透,又混了血水脏污,看着极为凄惨。可白石却恍然一惊,竟觉似被日光曜目,像阳焰般璀璨,当即心中惶然。   如晦风雨里,易情笑得十分和煦,眼里却似含霜冰。   “我记住你了。”易情对白石道,“我们还会再见的,就在不久之后。”   白石冷漠地道,“你今夜将会丧命于此,何谈再见二字?”   易情说,“因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不过我已是妖鬼了,这话听来也算得句废话。总之,你记得我曾说过这话便是了。”   “白小弟,抹干净脖子等着我罢。”   说罢,他龇牙一笑,朝白石瞪眼吐舌,扮了个鬼脸。白石先是皱眉,旋即觉得不对,欲张口阻拦时,却见他将头往后仰,再狠狠往前一撞!刃尖刺破了喉颈,血花喷溅,血雨浇了灵鬼官满头满身。   易情软瘫了下来,浑身似被倏地抽去了骨头。白石猛然上前一步,揪起他额发,却见他喉中血流如注。白石一惊,喝道,“替他止血!”旋即抽开铁链子,惊见易情如烂泥般摔倒在地,微张的双目里光华渐黯。   灵鬼官们将他翻过来,发觉易情已然断了呼吸。他的心口处也在流血,松开链子的一刻,流溢的水墨将铁链化作利刃,将他心口刺穿。   淅沥的雨声里,仿佛还留着易情冷冽的声音。明明是在温煦地笑,吐字却冷酷而寡情。   “下回再见时,我会要你…如数奉还。” 第五十三章 杀意何纷纷   墨迹水润,勾勒出悠悠天地。   凄暗山河化作浓稠墨画,雨针凝结,光阴停滞在这一刻。   天空里下起的不再是寒雨,而是纷扬的白棉纸屑,碎片堆叠在一起,化作张敞的天书。墨迹化为云烟,易情盘坐在地,支颐沉思。   纸屑积成人形,天书的样貌依然像一团氤氲的墨迹,看不大清。它望着易情,似是颇为无奈:   “怎地只去了一日,便又回来了?”   易情隔着朦胧的雾烟,远眺着人世的光景。在那个骤雨倾盆的暗夜,他被灵鬼官们擒住。祝阴惨遭斫首,观中众人被围攻,而他也不得不自戕而死。   “你先前不是说,心里欢喜我来的么?”易情如魂游九天,喃喃道。   天书缓声说,“我自然欢喜,可你来得太快,我也不大欢喜。”   易情静坐了一会儿,扭过身来瞧它,“你怎地回事?莫非你是个闺房姑娘,每回见我前,都需精心梳理一番?”   闻言,天书反而笑了一声,“你看起来不大沮丧了。”   它观过世间百相,见过有人因钱利亏败而大动肝火,因朝堂失意而一蹶不振,更遑论死生大事了。可易情死了数回,却全然不见他颓丧。   易情哼了一声,在地上躺了下来,“我哪儿是沮丧,我这是生闷气。”   “是气那叫白石的灵鬼官将你杀死么?”天书似在叹息,“他用的是凌迟手段,你这回倒死对了,若是再耽搁上几分,怕是心志便会受重创。毕竟少有人能熬过极刑苦楚。”   “我是在气他滥杀,杀我便算了,连坐旁人又算是怎么回事?”易情闷声道,忽而一转头,对天书说,“奇了怪了,你居然还关心我么?我要是疯了,死了,你岂不是更高兴?”   天书笑道,“我是盼你死了,来与我说说话,可却不盼你疯了。同疯子说话,驴唇不对马嘴,着实无趣。”   易情听了,心里却生出些古怪滋味来。他翻身坐起,直盯着那纸页堆成的人形。他对这天书说话时,总觉自己不似同有灵智之人交谈,倒像是对着一面镜子,中间有道无法逾越的藩篱。   “喂,说起来我未曾问过你,你究竟是谁?”于是他问道。   天书说,“我与你初见时不是说了么?我是司命的神祇。准确说来,是少司命叫我守在此处。”   少司命…又是少司命。易情几不可察地皱眉,他听白石说过,祝阴是与少司命立下了赌约,方才以凡人之躯入了红尘。   少司命是司掌新生的神祇,繁育、子嗣。凡涉生之事,都由她掌理,如此一想,他回回依靠天书回生,倒也不算件奇事了。   “嗯,算啦,你是哪方牛鬼蛇神,我如今都已不奇怪啦。”易情撑着脸,往雨雾迷蒙的空里吁气。“总之,我要活过来,去想法子对付那群灵鬼官,你要我身上的甚么玩意儿?尽管拿去罢。”   他仰起脸,望着洁白飞散的纸屑。碎屑悠悠落进他掌心里,像开出了一朵白绒花儿。   如今他时而觉得头痛欲裂,夜中时常难寐,嗅觉尽丧,左眼已瞎。   “这回是不是要取走我的另一只眼了?”易情问天书道,神色却意外地坦然,“还是要心肝脾肺?你喜欢哪件,便拿去罢。”   淡墨横溢,山河犹如纱中幽影。渺渺烟雨中,天书沉默无言。   良久,它道:   “我要你的味觉。”   易情反而十分惊愕:“怎的了?上回不是嫌我小气得紧,夺了我一只眼么?这回却又手下留情了?”   世人常道神灵喜怒无常,若天书也算得神灵中的一支,易情想,天书心海底针,这话大抵是不错的。   比起丧失手脚脏腑,这回的代价可谓轻得过分。天书并未回他的话,却话锋一转,笑道:“可惜,可惜!你以为味觉便不紧要么?我取了你舌尖滋味,往后若是有哪位你心仪的姑娘给你送饭食,其中好滋好味,你也约莫是尝不出来的啦!”   易情吐舌:“死都死过几回了,还眷恋那人间滋味作甚?别废话啦,要拿甚么,尽管拿去罢。”   纸屑化作狰然利爪,搭上他的面颊,往他口里一点。易情忽觉眼前十色五光迸现,刹那间,魂神似被大力撕扯。有一片仿若从舌尖溜去,倏忽不见。   纸屑化作狂庞烈风,将他往远处推搡。墨画似的世界开始松动,墨痕从山影中洇出。易情只觉手脚正在溶散,低头一看,指尖已然化作点点墨迹。   他仿佛在穿过一张透明的壁障,天书在离他远去。他回首一望,只觉墨色的天地悄然消弭,他似在水中望月,镜里看花。   天书在他身后再度问道:“你要改易甚么命理,又要在何时活过来?”   这似乎已成了每回死时的惯例了,天书总会问询他将会去往何处。易情思忖片刻,道,“在我杀死鬼王,下山归来之后活过来罢。”   他想,前一次约莫是回溯的时候太近,因而即便他得知了杀死观中诸人的幕后黑手,却已无力回天,若是返回下山回观的那个时刻,又好歹不必再经受一次降妖剑穿胸之苦。   正待着天书将他送去那个时刻时,易情却听得天书窃笑:“文易情,你快死啦。”   “甚么意思?”易情蹙眉,没好气地望向它。“我不是已死过许多回么?为何又说我快死了?”   天书说:“你的肉身几度息灭,却还能凭着我回生,可魂神却不行。神气疲累,心中伤挫,你猜,你还能支持到几时?”   易情眼见着周遭水雾愈发浓厚,天书的影子渐浅,禁不住开口讥刺道:“既然你这么盼着我心灰意冷,这样罢,不如你跟着我到人间瞧瞧,看我究竟能熬到甚么时候?”   漫天纸屑忽如疾风骤雨般浇下,眼前仿佛被密密茫白摆上了一道厚屏。天书在雨里向他低笑,说:   “不,我就在此处等你。”   “——因为你,很快又要到这处来了。”   刹那间,地转天旋,易情跌入了一片黑暗里。 第五十四章 红线两人牵   夕晖金澄,晚霞似醺然酡颜,红艳艳地铺在天边。   螽斯滴溜溜地叫个不停,茅屋里四处皆是孔洞,风声交织,像有人在轻声吹鼓叶笛。   易情艰难地睁眼,只觉胸口裂痛非常。低头一望,只见松垮的襟口里裹着层层厚布,鲜血洇红了裹伤的布条,正往外汩汩淌出。   他倏然想起,这是他下山后归来的那一日。他下山之后,为杀大力鬼王弓槃荼,降妖剑曾透体而过。如今他方才被祝阴背回观中,用疗伤金津与刀尖药暂且吊着些儿命。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易情猛地抬头,却见空里有个透明的影子,依稀可见是个人的模样。可那人却生得古怪,身子似是用纸屑堆作的,并无眼耳口鼻,正是天书。   天书蹲身下来,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如你所愿,我送你回来了。”   易情没想到先前自己随口一说,却真引得它入了凡世来,却也不惊,只是道:“你先前不是说,要在那死后的世界里待到我再回去么?怎地,如今肯出你闺房啦?”   人影只是格格地笑,“我来瞧瞧你这一世会活成甚么样子,瞧得闷了,自然会回去。”   柴扉上忽而传来轻轻的叩响。易情扭头望去,天书在他身后道,“这该是你的好师弟来给你送饭食和药了,如何?你如今要怎么做?”   那声音犹如唧唧暗虫声,听来森冷而教人意乱。易情蹙眉,想挥手将它赶去,此时又听得天书缓声道:   “你那师弟将你视作妖物,心里愁闷,欲将你祓除。但他又记挂着你恩情,觉得不可杀死恩人,因而他会向灵鬼官众求情,可如此一来,反而却害了他性命。”   纸屑积聚成的手臂似是轻轻地搭上了他的肩,教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背后回荡:   “文易情,我知你重活一次,便是为了救他与观中之人,如今你要如何救他?是杀了灵鬼官众,还是逃到天涯海角?给我瞧瞧你的手段罢。”   易情从袍袖边撕下一道布带,系在已瞧不见物事的左眼上。天书忽见他余下的右眼里闪着淡漠的寒光,那仿佛是冻野上的凝霜。   他忽而往后一样,倒在了茅草堆里,任凭叩门声一声叠一声地响起。望着透光的茅顶,易情漠然地道:   “这便是我的手段。”   祝阴在门外立了许久。他一手捧着木托,木托里盛着生肌散剂与槐花汤。彩瓷碟里装盛着小葱羊肉烩面,一只金黄外皮的厚肉鸡腿,这些都是师兄爱吃的菜。他大清早起来,便到山下怀庆镇里寻了些胡荽,又去挖了些黄姜,在后厨里熬药,忙活许久,方才备好易情的饭食。可不知怎地,等到了易情的茅屋跟前,屋里头那人一声儿也不应了。   易情在下山归来之后,伤势虽重,却也有说有笑,聒噪不已,今日却变成了只塞嘴闷葫芦,教祝阴颇为纳闷。   “不对,不对,师兄伤重如此,定是不能起身开门的。祝某怎就忘了呢?”祝阴在心中暗自嘀咕,略定了几分,便又伸手叩了叩柴扉,道,“师兄,祝某要进来了。”   他伸手一推柴门,却惊觉那门扉被从里头锁住了。风儿从门隙里一探,祝阴发觉已扣上了插销。   看来是易情自个儿拖着伤爬起来,在屋中将门锁住的。祝阴愈发困惑,再叩了叩门,道,“师兄,您将门锁着,祝某无法入屋啦。”   莫非易情是已昏过去了么?祝阴心里忽而涌起一股难言的焦乱。他望了一眼木托上的槐花汤,兴许是他在后厨里耽搁了许多时候,师兄伤势渐重,难以支持。   门后忽而传来一道冷峭的声音:   “滚。”   祝阴愣了一愣,凑到门旁轻声道:“师兄,您醒了么?祝某可是吵着您了?”   隔着柴门,他听得易情的声音微茫飘来。那声音如塞川冰雪,带着终年不化的寒意:“你听不见么?我叫你——滚。”   门外渐没了响动,晚霞落进柴扉的隙里,一丝丝泻落在地。易情仰躺在茅堆之中,望着茅顶上的透光孔洞,星子隐缀在鼠鼻红的天幕上,像一粒晶泪。   门外那人沉默了片刻,道:“祝某将饭食与药送来了。”   易情一动也不动,对他所言置若罔闻。   “师兄,您需记得吃药汤。若是伤口痛得紧了,这儿有祝某放的闹羊花剂,您可用着些,但留神别使得多了。”祝阴絮絮地道,“祝某还用松膏、猪油熬了些止血的细末,也都放在这里……”   易情捂起了耳朵,翻了个身,任伤口传来撕裂似的痛楚。   约莫等了盏茶时分,祝阴才缓缓弯身,将木托放在地上。静立片刻,他回身往石阶下走去。   艳红的身影渐渐消弭在朦胧水雾间,柔润霞光里,天坛山复归一片冷寂。   低狭的茅屋之中,天书的淡影悬在空里。金沙似的浮尘之间,它在轻轻地叹息:“你这是在做甚么?要避开你的师弟,还是要叫他死心?”   它垂头望向易情,却见他默不作声,余下的那只未被白布束起的眼瞳暗沉犹如残墨。   “你那师弟定是十分困惑,明明前一日还同他笑闹,怎么今儿却转了个性子?文易情,你究竟想要做甚么?”   易情仰着面,喃喃道,“上一世,师父同我说过,‘有些缘…当断即断’。”   缥缈霞光里,暗沉的夜幕悄然垂临。   “祝阴为我向灵鬼官求情而死,他对我生出怜悯,反而断送了他性命。”   他说着,脑海间浮现出往昔的种种光景。狭暗的茅屋中,祝阴将盛着饭食的木托放在他身旁,笑盈盈地向着他。祝阴提着降妖剑,将前来侵袭的水鬼斩于剑下,微笑着向他许诺,将会还一命予他。还有那洒满月光的石室,澄暖的烛光,被扫得纤尘不染的神龛,上辈子的祝阴向他吐露了许多心里话,而他那时不曾发觉。   易情闭上眼,黑暗仿佛盖满了整个世界。   “所以我要断我与他之间的缘。如此一来,他便不会被我害死。” 第五十五章 红线两人牵   祝阴走后,易情颤着身爬起来,艰难地挨到门边。   他打开插销,却见木托被放在柴扉前,其上是一碟羊肉烩面,一碗槐花汤,一只厚皮鸡腿,皆泛着鲜活色泽。他缓缓蹲身,抓起那卤鸡腿塞进口里,肉嫩滑且软,却全无滋味。   易情呆望着那一木托的吃食良久,才将肉艰涩下咽。天书夺去了舌尖滋味,却叫他心里尝到了一片苦凉。   天书在他身后窃笑,笑声细细碎碎,像趯趯虫鸣。   “你笑甚么?”易情冷眼望去。   “我笑你糊涂。”天书继续笑道,“你后悔么?”   “后悔甚么?”   “后悔将味觉给我。你瞧,你如今甚么也尝不出,山肴野蔌,美味佳肴,酸甜苦辣,你一样也吃不到口。”   天书说着,被纸屑堆作的人影忽而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你如今有一样却是尝得到的。”   易情对它怒目而视,它却嘻嘻笑道,“是不是很苦?我猜你的心里,如今比吃了黄连还苦。”   夜色如墨,扶疏的槐枝间洒满星沙,尖尖的月牙儿像他心口裂开的一道伤痕。   易情没再理天书的絮语,咬着牙换了沾血的厚布,吃力地上了药,又裹着茅草入睡。噩梦如飞掠的鸹鸟,拂过他的脑海,他头痛欲裂,辗转反侧。   梦里皆是些凄惨的光景。时而是他被凶魂、鬼王踏践而死,天坛山浸在沉沉黑雨之中;时而是众人尸首面目全非,祝阴被碾成血泥,拦腰截断,或是头颅落地。   易情时而自梦魇中惊醒,醒来后不见血雨,只见一片如霜月光。   他一面浑噩入睡,一面思忖着下步将如何落子。他先是须断了与祝阴的缘,要那傻师弟莫在靠近自己,好教灵鬼官众不会将其列为包庇妖鬼的罪人,也将祝阴诛灭,其次便是须得想出个法子来,对付灵鬼官众。   心绪交葛,他如陷泥沼。他宝术被封了大半,“形诸笔墨”只得发挥些许威力。如今更是身躯残缺,对付起神威凛凛的灵鬼官来简直可谓力不从心。   睡到后半夜,密林里渐传来沙沙声响,茅顶上的孔洞里飘进发凉的雨毫,天坛山上下雨了。   易情先前还能闷着头睡,后来雨势渐大,像豆子一般砸落在脸上。他只得睁眼,将茅草抱到屋角,避开水洼。经过窗牅时,他不经意地抬眼一望,却在凄迷寒雨里望见了一抹鲜红。   有人冒雨登上石阶,却未带伞,举袂匆匆而来。易情一惊,眨了眨眼,缓缓蹲身,身影藏进土壁的影子里。   那人是祝阴。他冒雨而来,口中轻喘,在茅屋门前停下。雨水沾湿了红衣,肩上似是缀了玉红的料子。   易情悄悄探头望去,只见祝阴弯身,郑重地从怀里取出一物,放在门前。   那似是一只油纸包,祝阴见它未湿,如释重负地吁气。   片刻后,祝阴站起身,犹豫着迈前一步。易情望见他迟疑地抬手,悬在柴扉之前。沉默许久,又将手放下。   晦暗的寒夜之中,祝阴似是有些惴惴不安,轻声唤道,“…师兄?”   “师兄,祝某将都梁的药丸子带来了,是治您的头痛的。”祝阴说,声音渐弱,似是要在雨声里湮没。“祝某听师父说,您夜中时而头痛,夜不成寐,所以…”   过了许久,他又开口问道:“师兄?”   “您醒着么?祝某可是吵着您了么?”   岂止是吵,简直要比外头不歇的雨声还要教他意乱。易情捂着耳,慢慢倒在茅堆上,缩进蓬草里。   祝阴仍在门外低语,“祝某不知您为何忽而生气,约莫是您初上山的那时,祝某对您捉弄得紧了罢。说实在话,祝某见您是妖鬼,名姓又曾在降妖剑脊上留下,初时对您十分厌恶…”   他说了一会儿,又顿了片刻,似在摇头,“不对,如今也不得说已全然释怀…”   昏黯的夜色里,祝阴立在茅屋之前,秀眉缓缓蹙紧,似是意乱之极。他是灵鬼官,身兼降妖除魔之职。师兄是妖物,且又是赌约里神灵叫他杀死的罪人,他本该十分欣喜,径直将易情除去。   可易情并非罪大恶极之妖,还豁出性命替灵鬼官将大力鬼王除去。若说降妖剑只斩邪佞,又怎斩得了善人?祝阴近日来愁思九曲,便是为这缘故。   祝阴叹息着道,“但师兄不是恶人,祝某已然知晓。如今祝某为自己先前的无礼向师兄赔罪,还请师兄海涵。”   他蹲身下来,将头低垂。骤雨之间,水珠滑过乌发,沾湿了净白的面颊,他恳切地低语。   “师兄,您莫要再生祝某的气了。身子要紧,还是早些用药罢。”   茅屋中全无动静,仿佛空无一人。   祝阴静待了片刻,忽而一咬牙,站起身来。流风裹上他的指尖,他将手伸出,欲要以风掀开柴扉。   可就在手触及门页的一刹,他突而如遭霹雳,猛地将手缩回。低头一望,只见指尖如遭烈火灼烧,已然变得焦黑。清风畏怯地后退,回到他身旁打着旋儿。插销处竟是贴了副秽迹符!   祝阴被秽迹符灼伤,惊愕不已,捧着手愣了半晌。旋即又一狠心,再度叩上门扉,“…师兄!”   秽迹符化作烈火,绵延的火蛇从柴扉隙里游出,将他的手灼痛。   叩门声接连响起,像飘落的雨点,时而骤急,时而轻微,可过了一会儿,终究是歇了。   易情用血在布片上画了只眼睛,弹指将布片儿掸向窗外。布片像只蝴蝶般翩舞,落在积水的墙脚。借着那只画出的眼睛,他得一窥窗外动静。祝阴在茅屋之前茫然地立着,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良久,他似是终于死心了,低下身来摆弄了好一会儿,将纸包叠齐整了,郑重地放在门前。   “祝某走了,明儿早会再来,给师兄送药。”祝阴低着脸,说。   布片上的眼睛望着他,看他迷茫地踏进雨里,漫天雨珠子欢喜地劈头降落,将他淋得浑身水漉,雨雾将他的身影遮掩。   易情伸手往虚空里一抓,布片上的血痕散了。他阖上眼,却一夜无眠。   ——   初日东升,袅袅苍烟中金鳞万点。   微言道人正猫在鼎炉边烧火,他行的是服饵之道,心中最盼一事,便是炼得能生死人、肉白骨、得仙道的还丹,可如今易情重伤回观,他便不得不改炼救急的太一神精丹。   迷阵子站在一旁,往丹炉里倾朱砂、朴青,呵欠连天。他眯着眼将雌黄倒进炉里,捂着鼻道:“道人,大师兄如今怎样了?”   胖老头儿吹着火筒,忿忿道:“怎样?他还能怎样?若是他四体康健了,还轮得着咱们给他烧这些破烂玩意儿吃?”   “道人,您也说您烧的是破烂玩意儿了,多半是不起效的。”迷阵子张口打了个大呵欠,仿佛要撑掉下巴,“不如咱们便随便烧块炭渣,给大师兄吃了罢。反正他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但我却急着要睡觉。”   微言道人大恼,往他头上敲了个爆栗:“腰杆挺直了!今儿不把神精丹炼出来,你便睡进炉里去罢!”   迷阵子勉强直起腰,小声嘟哝着将带着土腥味的磁石丢进炉里,仔细一听,这厮在低声地骂骂咧咧。   “你师兄虽没个正形儿,却好歹是咱们这处的大弟子,靠着升天入霄宫给咱们挣了不少名气。如今又因杀鬼王身负重伤,咱们不多照料着他些,老夫都要怕他被气跑啦!”微言道人絮絮叨叨道,又鼓起双颊呼呼往柴薪间吹气。   过了一会儿,微言道人又抬起灰土遍布的胖脸,“不过,这话你可别同他说,老夫怕他听了得意忘形,从此便会横着走路……”   “他本性不坏,别嫌弃他,知道了么?”微言道人一巴掌拍在昏昏欲睡的迷阵子头上,叫道。   迷阵子敷衍地点头。   微言道人恼道:“你又在窃说些甚么闲话儿?咕咕哝哝的,吵死人啦!”   睡眼惺忪的弟子道:“不,我没有…”   “既然没有,怎地像有一团乌蝇在老夫耳旁吵闹?”微言道人气道,却忽觉不对。自方才起,他耳旁便有喁喁低语,抬头一望,却见松影摇曳,一只水獭模样的影子分林拨叶而来,缓缓爬到眼前。   一只水鬼正撑着身子,站在他们身后。   腐败的头颅顶着潮腥藻荇,漆黑肢干犹如炭条。水鬼乌黑的面上裂开一道缝儿,似是在朝他们狞笑。   微言道人一屁墩滚在丹炉旁,又因被火燎到,烫得蹦了起来。“哎唷,老夫的娘亲诶!”   迷阵子也被吓了一跳,吹的鼻涕泡破了,赶忙拖着步子躲到微言道人身后,“道人,您娘亲生成这样呀?”   又疑惑道,“这天坛山上怎地会有水鬼,咱们不是布过阵法,贴好了幻法符和秽迹符,不教鬼怪入内来么?”   “没眼力的蠢崽子!你道爷生得这般白净,怎地会是从它肚里钻出来的?”微言道人朝他唾了一口,却也纳闷非常。若是秽迹符仍在,寻常妖魔不得入内。莫非是有人存心破坏?   耳旁传来枝叶簌簌摇动声,两人抬头一望,却见鬼影重重,像土墙般围着他俩。   微言道人汗流至踵,赶紧拍着迷阵子道:“快,快!去看灵官殿便的秽迹符是否还在!”   这时却听得一旁有人道:“不必去看了。”   两人扭头一看,却见苍松下倚着一人。着一件破烂脏污的白袍,厚布裹着一只眼,正叉着手,笑吟吟地看着他俩。   易情倚在树边,两指挟着一枚塌软的黄符。那符咒正是秽迹符,拿在手里时犹如烙铁,将他指腹灼得一片焦黑,可他却仿佛毫无所感。   微言道人大骇:“易小子!你怎么在这儿?”   又望望易情手中的符箓,浑然摸不着头脑,“你…你手里那符,是将灵官殿旁的秽迹符撕下来了?为何要如此做?”   灵官殿的秽迹符镇守着天坛山,若有法箓,便不会教邪秽入内。   白袍少年忽而笑了。那笑容被微言道人瞧在眼里,竟有些心惊肉跳。分明是平和的微笑,却似杂了分邪气。   “不为什么,”易情说,“我只是觉得,好玩儿。” 第五十六章 红线两人牵   自那日以后,天坛山里便似是多了个混世魔王。   易情跑遍了山头,将秽迹符都撕了,撇在地上,任水鬼上岸横行,怨魂四下游荡。他还扛起手斧,哼着小曲儿,将石阶旁的细弱桃木砍了,桃枝捆进后厨灶里烧火。一时间,天坛山上鬼气森森,魅影重重。   众人不知他是犯了甚么病,下了山归来后便性子大转。明明是重伤之躯,却比猿猴还善上窜下蹦,终日里逮他不着。有时却能在药庐望见胖老头撵着一个脏兮兮的白影,大叫:   “易小子,将老夫的大金丸子还来,还来!”   若是定睛一看,便能望见那人影是个清瘦的小道士。着一身布泥点子的满素布单襦,素裈扎着裤腿,赤着足飞奔。易情散着发,嘴里叼着只落灰包子,灵巧地攀着槐枝翻了个筋斗,两腿一夹,倒悬在树梢,口齿不清道:   “甚么大金丸子?我在你丹炉里掏了半日,只寻到只你藏起来的肉包子!”   微言道人一路追着他,气喘吁吁,禁不住哇哇恼叫。这小子变坏后,便时而来偷他饭食,他偷藏的酱萝卜、白面蒸饺,常被易情咬了去。   非但如此,这厮还愈发变本加厉。如云的女客虔心而来,用靛白的帕子掩着羞红的面,入了月老殿进香。天穿道长在那处立着,吩咐易情为她们在天书上画红线,从而为观里挣几个子儿作饭钱。可易情却只摊开天书,笑吟吟地道:“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连心上人的面都羞见,怎地能有缘?”   说着,便用指头一抹,指尖弥散出如烟水墨,竟在那本就浅淡的缘线上狠画一记,将缘分断了。   众女客哭天抢地,有人甚而似噬人瘈狗,将他破口大骂,欲撕扯他衣裳,将他按在地上揍个鼻青脸肿。幸而易情脚底抹油了似的,跑得极快,一溜烟便没了影儿,只余香客们对他瞪眼龇牙,却也无可奈何。   这段时日里,这厮画了许多鬼画符,符肚里画的都是一张鬼脸,密字像一团麻线。画罢了竟还肆意张贴,搅得众人心神不宁。迷阵子下山建醮,他跟在后头,将已羽化的修士的棺椁掘开。行科教时,他亦寻来椒浆劣肉,大吃大喝,将蒙在欲开光的法像上的红布扯下,当作被儿盖在身上,烂醉如泥,呼呼大睡。   微言道人与迷阵子因发疯了似的这厮叫苦不迭,天穿道长虽面色不改,却也悄然蹙起一对秀眉。   祝阴却对易情的这些行径无一置喙,他还是同往时那般,每日早起劈柴,烧火,熬药,切菜,将盛着粥菜与药汤的木托放在易情的茅屋前。   易情回回只啃掉了半只鸡腿,将药碗倒扣在地上,发苦的药汁流进土里。祝阴见了后,只是默默地捡回,到了正午时分,又会盛一碗新的药汤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回见他,易情都对他无甚好脸色,甚而恶语相向。叫他“滚”,“到一边去”,祝阴却也没反驳,抿着唇,像是被缝上了嘴巴。   清风拂过翠嶂碧峭,天坛山中云气渺渺。   松林旁有一小池,映照苍穹,收蕴天光,宛若一只静静凝望穹宇的眸子。一片败花衰草间,有个单弱的人影正垂头冥思,唇间衔着樟木叶,断断续续地吐着气音。   那时断时续的虚音连在一块儿,竟也织成一曲请神调。只是这调子稀奇古怪,时而有步虚声,时而似诵经音,但不变的却是其中凄婉哀思,听来如针砭骨,似坠冰渊。   易情静静地吹罢一曲,四下里林叶簌簌而落,风送清寒。   虚影在他身后浮现,纸屑如星如点飘舞,汇作人形。天书道:“你不去想怎地对付灵鬼官,反来这儿闲坐,有甚么用?”   这话说得刻薄,可易情却隐听出了其中焦意。天书这厮竟在关切着他举动。   易情笑道:“你不知道么?方才我吹的是什么曲子。”   天书说:“我才不关心这事儿,若是你死了,还能听丧歌听个饱,如今白费这些时候吹这些靡靡之乐作甚?”   易情反而点头,两眉弯如新月,似盈满了欣喜:“对啦,便是丧歌!”   他垂下头,指腹摩挲着樟木叶缘,淡声道,“这是引魂用的,孤魂游于山泽、芜野,需听引路的叶笛声方能归乡。”   “然后呢,你吹这玩意儿来引魂作甚?”天书问。   易情笑意更深,脸上漾起浅浅的梨涡,他抬起手,指向山林之间。“我要引它们过来。”   天书举首,却愕然无言。只见得眼前暗影重重,低沉吟哦声不绝。它望见了漫山遍野的水鬼,一只只漆黑如炭,从池水、山溪间往岸上攀爬。在忧婉的樟叶声间,它们缓步聚在易情跟前。   叶声犹如引路的明灯,教它们前行。天书震愕,叫道:   “…你在操使它们!”   自古以来,只听得修士们与妖鬼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却不曾听过有人胆大包天,敢拿鬼怪作驱使钳奴的。易情却满不在乎,说:   “水鬼也曾是人。天底下水路纷繁,船只如星罗棋布,哪儿有不翻船的时候?人落了水,死了便会变作鬼。我不过是教他们莫要在水中游荡,早日上岸来归乡。”   说着,便又埋头吹起樟木叶来。叶声窸窣,在他唇齿间嘘然作响。   天书默然无言,半晌,似是方才平复惊愕之情,道,“可你若是停下吹木叶,便会被它们袭击,不是么?”   易情却停下口中吹奏,道:“我吹樟木叶,不过是教它们欢聚一堂,接下来才是要教它们服帖的时候。”   他在手掌处忽而猛划一记,指尖流溢的水墨仿佛利刃,将他皮肉切开。血水涓涓流出,淌落在地。水鬼们从仿佛自梦寐中惊醒,欢喜地嘶叫,扑上去围着血滩舔舐。   白袍少年望着这情形,叹道:“我真不愧是最厉害的神仙,血香得过分,鬼怪们嗅了我的味儿便心花怒放。只不过在凡间总挨人嫌弃,只能暂作个猪狗不如的光棍小厮。”   血中蕴人精气,人血、妖血对异族而言尚且珍奇,何况神血?那群水鬼吃了易情的血后,竟变得十分服帖,躬背垂首,仿佛家驯的黄犬。   易情拍拍手,它们便站起身来,眼中虽泛幽幽绿光,对他手上垂落的血珠垂涎欲滴,却也依顺非常。只是天书分明见得易情面上毫无血色,惨白如雪,微敞的襟领里透出层叠的厚布,这些日子易情回回将祝阴送来的药汤打翻,伤大抵是未好的,此时只见他身子摇晃了一瞬,却又很快站好。   天书望着这光景,问:“这里有几只水鬼?”   “约莫两百只。”易情喜气洋洋地答道,“都是我从水道里寻来的鬼怪。天坛山上没有,便去黎阳里寻!”   “你不怕被灵鬼官灭杀?”   “嗯?”   天书说,“你一只妖鬼,便已教他们对你戒备之至。如今你倒好,将两百只水鬼聚了起来,那可真要成为灵鬼官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易情点头:“噢,我十分乐意。”   对他这副模样,天书无可奈何,“你又吹甚么大话?灵鬼官是天廷武将,每一位都以一当百,是神中精锐。你上回被他们打得屁滚尿流,险些凌迟至死,这些都忘了么?”   又道,“你养的这群水鬼狗腿子,看着有两百只之多,可在灵鬼官面前,可谓是扑火飞蛾,小小蚊蚋,拿手指头便能碾死。”   白衣少年却背着手笑,“你没听过四个字么?”   “甚么四个字?”   “‘藏木于林’。它们是水鬼,我是小妖,咱们可谓血胞同类,臭味相投。哪怕灵鬼官要大开杀戒,也辨不清究竟夺了哪条性命。”   易情笑道,“所以我要把自己——在这群鬼怪中藏起来。” 第五十七章 红线两人牵   听罢易情这话,天书反而摇头:“这想法虽好,但总归实现不得。”   易情奇道:“为何?”   纸屑堆成的人面上裂开一道讥嘲似的隙儿,天书道,“灵鬼官个个身经百战,英武非凡,区区两百只水鬼,他们一挥剑便能尽数杀死。”   它又道:“你想想前几世,你那便宜师弟替你守门时,是如何对付那群水鬼的?”   听天书一说,易情想起水鬼上门来袭的那日,他被祝阴扼昏,醒来出门去时却见漫天血雨。精怪残肢落了一地,祝阴提剑伫立于血泊之中,宛如凶煞厉鬼。   灵鬼官确是有这般能耐,举手谈笑间便能将鬼怪开膛破肚。   这几日来,他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便是在思索对付灵鬼官众的办法。可惜天书上关于祝阴的那一页被封住了,否则他便能一笔划去,将他与祝阴之间的缘分画断,不必使这些弯弯绕绕的法子。   天书笑了几声,道,“何况,灵鬼官众来这儿还没这么快,带着这末多水鬼,你要如何过活?你当是养几只方呱呱坠地的小娃仔么?要它们蹲在茅屋外,瞧你吃饭、入睡?”   易情却摇头晃脑道,“我自有计策。”说着,他便手腕一旋,竟像变妖法一般,将一只大药蒲芦拿在手上。蒲芦圆滚滚的肚腹处贴满了秽迹符、缚神咒,略略一晃便听得其中汩汩酒水声。   “这不是那…那肥老汉的药葫芦么?”天书惊道,它记得微言道人腰间便别着许多只药葫芦,皆生得同易情手上拿着的那只一模一样,里头不知装的是疗伤金津,还是从市口收来的凶魂。   拔开壶塞,易情将细窄的壶口对着水鬼,笑嘻嘻道,“是呀,我顺手偷来了。这里头如有洞天,能纳千只鬼怪,我暂且将这群小佣仆收了入去,待用着时再放出来。”   若是微言道人发觉他窃了这葫芦,准会气得一蹦三尺高,易情窃笑,随即将药蒲芦上系的红绳叼在口里,结了个扇印,口齿不清地低念道:“随吾驱使,听吾号令。吾奉五灵玄老敕,火急奉行,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毕,群鬼如遭山岳摧压,膝腿断折,猛然跪地。其中一只水鬼被吸了进去,身形如宽面似的抻长,一眨眼便滑入了葫芦里。   可这葫芦只吸了一只水鬼,便不再吸了。易情大为惊愕,摇了几下,又将眼凑去壶口处看,咕哝道,“奇怪,怎地只收了一只鬼,其余的进不去了?”   天书无奈,道,“文易情,你偷葫芦的时候都没仔细瞧过么?这不是那肥老儿用来收鬼怪的葫芦,是用来泡酒的那只。”   易情大惊失色,方才想起微言道人腰间满满当当地捆了十几只葫芦,既有收服精鬼用的,亦有盛缥酒佳酿的,上一世这老头儿便是弄错了葫芦,将装着鬼怪的那只当成壶觞清酌饮了。   他赶忙将葫芦倾过来,可只哗啦啦倒出些用青藤与玉桂酿的酒水。曲蘖澄金,没倒出水鬼,却从壶口滑出一条乌梢蛇来。   那蛇竟还活着,嘶嘶叫着,缠上易情手臂。眼瞳有若翡翠,像水鬼一般泛着碧光。   “泡蛇酒不应该先去了蛇头么?”易情吓得心胆俱裂,“好哇,微言老儿竟养了条活蛇在酒壶里!”   天书说:“他逮的是黑质妖蛇,需得活着用米酒浸着才行。如此一来,酿出来的酒吃了方才能治瘘疠。还有,你方才用集神咒收进去的水鬼附在了妖蛇身上,若不赶出来,怕是会狂性大发,要咬你身子。”   正说着话,那蛇忽而一张口,血盆似的大口里吐出一抹碧烟。易情赶忙抬袖捂鼻,却不慎吸了些入内,顿感眼花缭乱,面前明星煌煌。这蛇会喷吐毒烟,教人头昏脑涨。   易情颇为无奈,伸手压着蛇头,丢下葫芦,另一只手擒着蛇颈,方才将它捉在手里。念了几句紫虚箓中的咒,方才将水鬼的魂儿从妖蛇体上剥开。他将妖蛇塞回葫芦里,至于这盛酒的葫芦,却断然是不敢再用了。   “瞧你这蠢相,”天书嘲弄他,“一条蛇、一只水鬼都能欺侮你,你要怎地对付龙驹率领的灵鬼官众?”   “呸!”易情唾它,“闭上你的纸片嘴巴,等着看你老子大发神威罢!”   ——   月老殿前,槐叶如盖。   树荫青茂,枝梢挂满如瀑红线。粉红笺子犹如朵朵桃花,点缀其间。   祝阴站在树荫里,伸手去抚那一张张笺子,有的是细滑竹片,刻着相思辞句,有的却是美质华笺,染着笔墨清香。他看不见笺子上的字迹,却似能摸到沉甸甸的思情。   槐树上挂的笺子多了,他时常要解下来一些,收在别殿里。日日有如云的香客前来,又如飘风一般离去,日复一日,不曾有变。   他伸手欲解下一张纸笺,却忽而顿了一下。他摸到那笺子上结着红绳,系了个同心方胜的模样。风儿送来纸上残留的芬芳,那是萧曼的兰花香气,清冽如泉。   这是秋兰身上的气息,祝阴还记得。那女孩儿虽是个山村里长大的野丫头,却极爱洁净,一日要在山溪里梳洗个三四回,还会把捡来的花瓣儿放进桃心佩帏里。   祝阴不自觉地蹙眉,解下那纸笺。迷阵子正恰拖着土锹经过,他扭头叫道,“迷阵子,过来。”   迷阵子懒洋洋地踅过来,祝阴把笺子递给他,问:“这上头写着甚么字?”   “没写字。”迷阵子的眼皮都快黏在一块儿了,“画了幅极丑的画,上头是一只脖栓狗链的小人。”   “噢,原来画的是大师兄。”祝阴冷冷地道。   睡眼惺忪的弟子顿了一顿,将笺子递回来,“这人没画脸,我也不知是谁。”说罢,便又拖着土锹走了,独留祝阴站在一地碧荫里。   祝阴捏着那笺子,眉关紧锁,又缓缓地将它系了回去。他在树下意乱地踱步,听着满树笺子遭风拂动时的哗哗声响,只觉心焦。于是他猛地抽出降妖剑,对准那秋兰系的同心方胜,一剑划去。   一个从山下救下的小妮儿,怎地就忽然如此熟络,成日围在易情身边打转?   他正要划断那绳结,却听得有人在身后喝道:“别动!”   红衣门生愕然回首,只觉一风尘肮脏的人影立在眼前。   易情抱着手,冷声道,“不许剪。”说着,便上前一步,横在他与那同心方胜之间。   祝阴愣道:“师…师兄?”   方从山林里出来,易情满头满身尽是草叶,他撇过眼,扭身理了理系在槐枝上的红线,道。“这是秋兰师妹画与我的,你凭甚么能剪?”   “师兄,那女子对您殷勤得过分,祝某疑心…”   “有甚么好疑心的?”易情兀地打断他,嘴角扬起嘲弄的笑,“我救她性命,她心里同我亲近,这不寻常么?哪怕她是妖物,我也是只小妖,你就当咱们是破锅配烂盖罢。”   祝阴的头埋下去了,眉心几乎能拧成结,白皙的面庞更无血色,像覆了冰寒的雪。纸笺在风里摇曳,方才被他攥在手里,捏出了一道道皱痕,“师兄,您不会对她…”   易情叉着腰,说,“对呀,我就是对她怦然心动,一见倾心了,怎么着?”   风儿倏尔变得很大,萧萧风声落入耳中,漫天落叶聚散,像下起了凄零的雨。祝阴抿口无言,红绫如蛇飞舞,明明他只字未言,脸上却似写满了千言万语。易情也怔神了,他存心要激一激祝阴,可没想到这厮竟是这等反应。   他总觉得祝阴这厮约莫是厌恶身为妖鬼的他的,可约莫是见他杀死了鬼王,祝阴心里却有所改观了。易情十分头疼,脑袋上似有一柄小锤在锲而不舍地重敲。   他们立在风里,一个身影轻盈地跑下石阶,在他们身边驻足。那是个着鹅黄衫子的姑娘,圆脸蛋上嵌着一对杏眼,正是秋兰。秋兰正挎着一只柳篮,篮里装满了用来染指甲的金凤花儿。   秋兰跑到他们身边,好奇地发问:“咦,道士哥哥,你们怎地杵这儿不动啦?”   易情的脸反而变得煞白。他方才在祝阴面前扯了谎,说他心悦于秋兰。   女孩儿在他俩间左瞧右望,忽而看得树上的纸笺皱巴巴地随风舞着,定睛一望,发现上头是自己画的歪扭小人。系结的红绳断了一截,可怜地飘垂着,再一看祝阴手中提着的降妖剑,她霎时明白发生了何事。   “啊,你割断了我与情哥哥间牵的红线!”秋兰手里的柳篮掉在了地上,她杏眼圆睁,指着祝阴叫道。   祝阴冷冷道,“割断了,又怎样?”   秋兰跺脚,“你这人小肚鸡肠,专败我同情哥哥的好事儿!”她的一张脸胀得晚霞似的红,约莫是想起了先前在船上,祝阴说要乘易情昏睡时推她下水的事了。她像野猫儿一般扑上去,龇牙咧嘴,要挠祝阴,却被易情眼疾手快地捉住臂膀,抱住了。   女孩在怀里挣动,易情胸前伤口裂痛,疼得频抽寒气。他白着脸问秋兰,“…情哥哥?那是谁?”   “就是你呀。”秋兰突而不闹了,仰着头望他,眼里像落了天河中的粲星。她咧嘴笑道,“我方才洗脸时想到啦,你不是叫文易情么?往后我便叫你情哥哥!”   瞧她浓情蜜意的模样,祝阴脸上像布满了阴惨惨的乌云。易情也无言以对,半晌出不得声。秋兰又扭过头,在易情的臂弯里张牙舞爪,气鼓鼓地叫道:   “哼,你剪了我同情哥哥的缘分,你便抻着脖子等着罢,我要寻个时候向你出气,狠狠作弄你!” 第五十八章 红线两人牵   秋兰气恼地跑走了,易情也回到了松林的小池边。用血作饵引水鬼走动几日后,他遣它们在天坛山周徘徊。灵鬼官迟早要到天坛山来,可若是满山妖魔遍布,他们也一时难寻到易情所在。易情在心里打着算盘,从微言道人房中摸了沓幻法符,成日在山中闲晃,意欲寻个地儿布下陷阱。   他同观中众人渐疏远了,偌大的山林里,他时而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他在变成独身一人。   如此便好。易情叼着稗子草,默默地想。他如今是只卑贱小妖,留在何处都会连累人。   但微言道人仍不死心,见着他便会挥着拂尘、提着宽和裆袴气喘吁吁地奔来,要逮住他,往他嘴里灌治伤的神精丹。易情每回都攀着槐枝翻上树,朝老头儿大扮鬼脸,又跳到另一棵松树上溜走。   水鬼的影子在身旁浮现,吃了易情的血数日后,它们渐变得服帖,像形影不离的随侍。易情用缚神咒捆住它们,用水墨绘作的利刃点开魂心,往上面细细篆字。祝阴曾用降妖剑于凶魂魂心上刺字,他也可效仿此法,向水鬼下令。   刺罢字后,易情捏着诀,念道:“九天有敕,卫我九重,去!”于是水鬼们摇摇晃晃地启程,往山林中钻去,枯柴似的影子汇入暗处,再也不见。   踏着冥冥细雨,穿过茫白云雾,易情哼着曲儿,行遍了天坛山。他往树上贴了许多叠黄纸,画好了防鬼咒。他要将天坛山造成一座围城,只有山门处得入,而他就在那处应敌。   天书在他身后不屑地哼气,冷嘲热讽:“你以为这样便能拦住灵鬼官?”   易情朝它龇牙,“不试试看,又怎地知道我是否在以卵击石?”   转眼间,光阴如箭飞逝,三清殿外幽霭重重,溪瀑清泠。殿中灯火袅袅,烛红幌翠,壁上绘满云鹤山水。   胸前的伤已然半好,这段时日里,易情以血饲育水鬼,画符做科仪,也不去理旁人,独来独往。众人似是也习惯了他这清静性子,再不理他。于是他在殿中垂头擦拭法器,欲设摆阵法,迎候灵鬼官众。   他等待着上一世灵鬼官众来到天坛山时的那个日子,那日子眼看着一天天近了。天书心急如焚,可他却若无其事。   擦过范铜的钟磬,点上返风香,清净的香气氤氲在宝殿中,白烟袅袅,仿佛汇成朵朵祥云。易情正埋头用巾子擦净铙铛,却忽见得在胧胧香烟里,有人踏过槛木,走入殿中。   “…师兄。”来人低低地唤他。易情倏然抬头,发现是阔别已久的祝阴。   为了不让他俩间有过多牵连,易情时而避着他。此时一抬眼,望见祝阴的模样,竟觉恍如隔世。许久未见,祝阴却与常时不大一样,散着发,面色苍白,未缚覆眼红绫,只闭着一双眼。只是那眼下泛着一片乌青,似是有些憔悴。   “你来这儿作甚?”易情不客气地问,略显出几分敌意。   祝阴垂着头上前,伸手拿起手铃,吹了吹其上的灰,道,“师父吩咐祝某来此处洒扫,祝某也不曾想过师兄会在这里。”   易情别过脸,只觉得同这小子同处一室十分别扭。他抿口无言,执着巾子擦过一件件供器,天光从门缝里泻进来,雪白的光流了一地,风里有兰桂的芳香,光阴仿佛凝结在了此刻。   “师兄…”祝阴在他身后轻轻地开口。“您的眼怎么了?”   “在石阶上翻了个筋斗,不小心磕着了。”易情冷淡地回答。天书取走了他的一只眼,而这小子约莫是透过流风察觉到自己眼上包了层布。   祝阴含糊地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再没说话。   黑亮的返风香在香炉里绽开,香气一朵朵升腾而起,静凉的殿室里烟笼雾迷,犹如梦幻。易情擦着铜镜,忽而在镜里望见祝阴带着疲色的面庞,禁不住问道:“…没睡好?”   似是没料到他会发话,祝阴一惊,又转过脸去,说,“是。”   沉默了一会儿,祝阴又轻声道,“兴许是山中精魅作怪,近来祝某石室中遭了贼,神龛中供物散落。祝某亦体不安席,夜不能寐,耳旁似常有窃窃细语。哪怕是睡着了,也常有梦魇缠身……”   易情随口应道:“噢。你那地儿幽森森的,说不准不是遭了贼窃,而是夜游时将供物不慎打跌……”他心里想,他头痛时,还恨不得将脑壳子敲开。祝阴这小子转侧不安,又与他何干?   他不过信口一说,一抬眼,却见祝阴暗着脸向着他。许久,又低下头去,擦起坛场中的铁罐了,道,“祝某听闻师兄道术一绝,占梦、解字技艺炉火纯青,冒昧求问您,可能替祝某将近来缠身噩梦解上一解?”   “呸,你听谁说的这话?”易情正理着幢幡,听了这话,大吐舌头,忍不住扭身看向祝阴,“我学艺不精,师父常拿这事拿纸伞抽我呢!”   祝阴扬唇一笑,脸上总算多了一丝血色。他笑起来时如落沉枷,二人间僵冷之气稍减。祝阴上前一步,问:   “师兄莫要自谦,坊间常传您占术高明,您能替祝某占一占夜梦么?”   易情巴不得与他撇清干系,一口回绝,“不要。”   红衣门生却不依不饶,凑近前来,显有相央之意。“天廷灵鬼官都如此求您了。师兄,您连听上一听,都不肯么?”   他愈是近前,易情便只能后退。不知觉间,后腰已撞上了八仙桌沿,脊背上烧灼似的发痛。易情浑身觳觫,低头一望,却见桌上密密地刻着些符图,是驱鬼的天心正法。   左右尽是法剑、令旗,多篆着秽迹咒。易情看得头皮发麻,他这只小妖若是碰了,多半是会被烧成灰烬。祝阴将两手撑在他身旁,两臂犹如囚笼,将易情锁住。红衣门生盈盈一笑,压着声儿道:   “师兄,求你了。”   易情头昏脑胀,这一世他分明打定主意要与这师弟划清界限,怎地这小子却如牛皮糖似的黏上来了,比上几世都要难缠?   祝阴的指尖在落灰的供桌上打圈,“这段时日,祝某常梦见天坛峰突地飞起,不知何踪…”   “突地飞起?”易情只觉莫名其妙。   “是,就是整座山头腾空而起,倏地不见了。”祝阴认真点头道。“师兄,在您看来,应作何解?”   若是这梦频频于夜中出现,说不准真是神灵谕诏。易情摩挲着下巴好一会儿,神明的心思反复无常,他也有些猜不透,便索性信口胡诌。“我猜,这古怪梦是不是同灵鹫峰有甚么勾连?若是按解字的法子,那便是‘峯与山绝,辵路疾行’,合在一起,便是一个‘逢’字。”   祝阴愣愣地道:“‘逢’字?”   易情艰难地扭过身,小心地避开桌上的天心正法纹,摆好沙盘、乩笔,语气平淡:“约莫是你…近日会同旧人重逢罢?”   “旧人?不知是哪一位?”   “我怎地知道?”易情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皓齿,“兴许是你的哪位老相好,也许是龙驹、白石,又或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神君大人……”   听到后四个字,祝阴忽而如霹雳降顶,猛地一颤,手里的手铃突而落地,迸出一串颤心的铃音。   铃声有若冰玉崩断,易情亦觉心惊。举头一看,却见祝阴面白如雪,口唇战栗。良久,他艰难地道:   “你…您怎么知道……”   易情后知后觉,这一世他不曾入过祝阴的石室,未见到这小子供奉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神龛。望见祝阴忧思劳顿的模样,不知觉间,他竟忘了要同这厮断缘的事儿,对祝阴道,“我随口说的,别挂心上。算啦,我替你降卜一场罢。”   祝阴脸上依然写满疑惑,却松了撑在桌上的两手。易情松了口气,拿起桃木乩笔,要祝阴也握着笔柄。笔尖悬在沙盘上,易情说,“有甚么想问的事儿,尽管问罢,咱们请神灵解答。”   扶乩本需设好乩坛,念颂辞、敬请神明,易情如今却将这些琐节全省了,他心想,反正他也是神仙,用不着降神,他早不请自来。就当是给这小子吃一剂定心丸。   桃木笔削得有些短,祝阴的手覆上来了,滑凉如冰,惹得易情颤了一颤。   “师兄,您果真要替祝某解梦啦,早听过您辨乩文是极准的,能通达神音,仿佛神灵降世。”祝阴笑道,“祝某问甚么都成么?”   “甚么都成。”易情暗想,这小子胡乱拍马屁,他自个儿不就是灵鬼官么?有甚么听神音的必要?不过他仍不动声色地点头,“不论是解梦、解惑,神灵都会通过乩文明示。”   “第一问。”祝阴静默了许久,仿佛下定了决心,低垂的眼睫犹如鸦羽,“祝某曾在九霄侍过一位神君,祝某如今想问,那位神君大人,可还存活于世?”   易情想起他石室神龛中敬奉的神像,被万鬼簇拥,周身、面目如遭千刀万剐。犹豫了一会儿,他手里微微使力,在沙盘里徐徐写下几字:   “尚存于世。”   红衣门生心里读出沙盘中字样,欣喜若狂,笑容爬上脸庞,笑靥明媚烂漫,又问道:“第二问,方才师兄的解梦,是真是假?”   易情心中暗忖,管它是真是假,暂先打发了这厮再说。于是握着笔,径直写道:真。   “第三问。”   祝阴抬头,竟缓缓睁开了双眼,直视易情。   “师兄究竟…是何人?”   这是易情第一回 看到祝阴主动睁眼。   没了红绫遮覆,那对眼瞳灿如金珠,玲珑生光。仿佛灼灼明日从九霄坠下,落进了眼底。   祝阴盯着易情,目光细细游走,仿佛在轻挲他的面庞。不知怎的,易情心如擂鼓,竟有些慌忙。师弟虽自称瞽人,却不是瞎子,约莫是出于术法的缘由,平日遮着双目。兴许是不曾与祝阴在这极近之处对视,易情冷汗涔涔,只觉动魄惊心。   桃木笔轻轻曳动,在沙盘中划出笔痕。祝阴垂头一看,却见盘中现出几字,写的是:   文易情。   话不必说,这自然是易情动着笔杆,自己写出来的字儿。此时他肩上如压巨岳,汗湿重衣。祝阴那鎏金似的两眼犹如明鉴,明光映进了他心底。   滑凉的指尖忽而探上面庞,祝阴在缓缓抚摸着他。易情僵住了,竟不敢有所动作。祝阴睁着眼,向他莞尔一笑,那笑容艳如桃李,却又带着诚谨的素净:   “祝某还是第一回 …这样看着师兄。”   易情怔住了,他总觉得平日祝阴红绫覆眼,是难读懂其情绪的,可今日同其对视,反而觉得那目光更为难解,一对澄净的眸子里仿佛藏着纠葛心思。   此时又听得红衣门生笑道:“方才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师兄莫要介怀。祝某怕乩文太短,不成体统,便将方才那问题拿来凑个数。”   说着,又款款地一躬身,“今日师兄能替祝某解梦,祝某对您着实感激不尽。”   蛋黄似的日头坠下去了,群山浴在霞光间。祝阴向他道了谢,擦净法器后便走了。偌大的三清殿里,只听得呜咽的晚风掠过破子棂窗。   天书的影子在身后浮现,“明日便是灵鬼官众来的日子。”   易情正望着天边的薄云出神,听它出声,仰过头颈来看它。天书又窸窸窣窣地笑起来了,问道:   “文易情,你做好下黄泉的准备了么?”   暮色被窗格割成零散的碎片,血一样地缀在易情脸上,天书望见他眼里烁动着寒冷的光。   “管他来的是鬼是神。”   易情说,“生与死的准备,都已做好了。”   ——   朝日初升时,祝阴去了后厨。   今日是天穿道长吩咐过的迎新弟子入观的喜日,一是庆贺文易情阔别十年后回到无为观来,二是欢迎秋兰做了天坛山中的新弟子。微言道人老早便爬起来劈柴吹火,迷阵子懒洋洋地搬来马扎,让天穿道长坐在上头削山药。他熬起糖稀,要秋兰烧热油锅,欲做一桌好菜,夜里贺庆一番。   微言道人摇着一身肥膘去竹笼边捉鸡,在咯咯鸡声里忽而迸出一声惨叫。祝阴本来正挽着袖和面,听了惨叫声神色一凛,撑着土台跳出窗去。只见一地鸡毛间,一只长毛水鬼爬了过来,浑身湿淋淋的,眼露凶光,朝着微言道人嚎叫。   胖老头叫得比水鬼更响:“救命,救命!”   水鬼的利爪划破了他的手臂,血滑下胳臂,在地上落作一小洼。祝阴箭步上前,猛地抬手,以风攥住它的咽喉,降妖剑铮然出鞘,利落地斩破它的魂心。   鬼怪凄厉嘶叫,在剑刃下断了气,身躯像炭灰一般散落。祝阴低下身,以剑拨开它的毛发,面色凝重。微言道人在他身后惊魂未定,叫道:“老…老夫不过想捉只鸡来杀,不想它爬了过来,要将老夫作了早膳!”   祝阴淡淡道:“道人,您可是祝某师父,怎地接二连三的要让弟子救急?”   微言道人扑腾着手脚爬起来,拍了拍大氅上的灰,清了清嗓,正色道,“方才的事,你全忘掉。”   红衣门生没理他,他便拎着鸡脖屁滚尿流地跑走了。祝阴的剑尖在灰堆里探了一阵,触到了水鬼的魂心。鬼怪虽死,魂心却如一团将熄的火焰,仍在静静燃烧。   魂心上似是刻有字,祝阴以剑刃探去,辨出了其中字眼。   刹那间,他怔住了,蹲在一地鸡羽间,久久无言。   天色渐黑,月牙儿荡出霞海,挂在了枝梢。堂屋里已摆了烧好的一桌饭菜,烛光透过濛濛幽霭,落进了在石阶上徘徊的易情眼里。   他在屋外彷徨了许久,便是为了等候灵鬼官来杀他的这个夜晚。今夜会下起一场寒雨,在这场杀机四伏的雨中,白石会领着灵鬼官众登上天坛山,取他性命,杀尽观中众人。   但他不会再让此事发生。   易情吁了口气,回身望着烛火明煌的堂屋。他余下的那只眼里望见了众人围坐在桌边的影子,师父、微言道人、祝阴、迷阵子、秋兰、三足乌与玉兔,它们此时约莫正在桌旁笑闹,争抢吃食,浑然不觉今夜死厄将至。   “师兄?”   耳旁突而传来一声呼唤,易情抬头,却见祝阴匆匆踏出槛木,向他走来。   “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今夜祝某替您备好了饭菜……”祝阴问,烛火在他脸上惴惴不安地跃动。   易情笑了一笑,“我去去就回。”   疏枝摇曳,云雾重重,易情走下石阶。黑绸子似的夜色铺满了世界,他独身走进黑暗里。   凄然的夜虫声如海潮四起,不知何时,夜风已然消息。易情一步接着一步往前走,仿佛走入了一座巨大的坟茔。   飘在他身后的天书忽而出声:“我劝你——莫要再走了。”   “为何?”易情没有回头。   “前面便是死路,你一只被捆上缚魔链、宝术尽失的小妖,对上敌手有何胜算?”   “可我若不去,师父他们便会死。”   “你去了,也活不了多少时候。”天书说,“再走两步便回头罢,文易情。”   暗雾飘涌,眼前浑噩不清。易情执拗地摇头,“不,我已做好迎候灵鬼官的准备,哪怕凶多吉少,也须一试。”   他踩着落叶往下走,黑魆魆的山林里仿佛回荡着鬼怪的息声。草叶绊住步子,仿佛在对他挽留。   “一。”   “二。”   天书在他身后数数,可易情依旧往前走去。天书的声音渐远,似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文易情,我说过,你很快便会死的。”   “三。”它数道。   刹那间,林中鸹鸟扑簌簌惊起。凉风扑面而来,几点寒雨如针,扎上他的额面。扶疏槐枝如妖魔狂舞,落叶打着旋,像引路的冥蝶般在他身旁逗留。   一股尖锐杀气犹如利箭,猛然射来。易情霎时神惊魂惧,突地打了个激灵。眼前很黑,看不清物事,他像被黑布蒙住了头脸,被囚困在这幽黑的山野里。   胸前的伤痛得愈甚,仿佛要将腔子撕裂开来一般。易情想,自己出发前服了汤剂,伤约莫快好了,怎地疼得如此之甚?他伸手摸去,却摸了一手温热的血。   低头一看,一点寒芒现在胸前。   正如那夜祝阴被刺时一般,不知何时,一柄利剑已穿膛而过,刺在他胸前。 第五十九章 红线两人牵   易情跌下了石阶。   天旋地转,胸前创深痛剧。杀气如刀,割得肌肤生疼,却不知是从身前还是身后而来。他竭力抬头,眼前一片漆黑,欲要回首,却也无力撑起身躯。   他猛咳一声,血水如泉涌出,洒满身下青石。身旁似是有人驻足,易情眼前昏花,看不大清。那人缓缓弯身,握上剑柄,将剑刃从他血肉中抽出。   那人似是在说话。易情的神识如坠水中,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面,朦胧传来,仿佛有人在遥远之处细语。   剧痛攫住心神,他不由得吃痛闭眼,再一睁眼时,眼前再无漆黑夜幕,而是淡影流溢的水墨世界。   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他竟被人杀死在山路之上!   易情的魂神剥离身躯,化作在空里游荡的幽火。他知道自己死了,再一次回到了那水墨里的世界。他突地爬起身来,四下张望。四周空空寥寥,只有浅淡的墨痕。于是他叫道:“天书,天书!”   无数纸屑如雪纷飞,在他面前汇成人形。天书抱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纸片擦磨,发出令人不快的窃笑:“怎么了?急着寻我,是有甚么事么?”   “把我送回人世间去!”易情脸色红胀,几乎嘶吼出声,“你要我身上的甚么东西,尽管挑选。利索些,让我回去!”   “回去?”天书奇道,“回去又有甚么用?是想再被就地宰杀一回么?”   它想了想,道:“也好,若能教你心死,我确是巴不得送你回去十回八回。”   纸屑汇作的人形打了个响指,易情脚下的墨点如鱼般游作一块,化成一个深邃黑洞。他落入洞中,如坠深渊。   从死寂之中,他忽而听得淅沥的雨声。冷雨纷纷而落,胸前裂痛难当,他掉进尘世中,双膝跪入一地血泊里。   天书没叫他付出代价,却让他短暂地重归人世,不知打的是甚么算盘。易情艰难抬头,欲看清持剑刺他的人的模样。是龙驹?还是白石?   漆黑的夜幕里,暗雾于眼前翻涌,头颅似有千斤沉重。哪怕只是翻过脸,都似有登天之难。他在雨水中痛苦挣扎,还没仰起头,却又被踩回泥塘里。   那人踏着他肩脊,像一块纹风不动的磐石,缓慢地吐字。易情已然落入生死间隙,只听得模糊的几字,说的似是:   “…杀……”   这字只在他耳旁盘桓了一瞬,又突而在铺天的风雨里被打散了。那人究竟想说甚么话?易情垂下眼帘,再也无法探究。此时他身上鲜血长流,眼不视,耳不闻,口难言,死亡的黑暗如丧衣般将他裹起。   不知过了许久,眼前隐现熹微明光。易情兀然睁眼,却发觉自己正四仰八叉地倒在烟墨缭绕的世界之中。飞旋的纸片黏连,天书现出人形,蹲在他身侧阴笑。   “如何?我不是说过了么,你回去不过是白费力气,很快便会死回来的。”   易情摸了摸身子,却发觉哪儿也没少。他仰面问天书:“你没取走我身上的一部分?”   天书道:“为何要取?你以为我真稀罕你的手脚五内么?我是想教你死心,教你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你复生千百来回皆无可奈何。”   它桀桀低笑,像有砂石在喉中滚动。易情却直视它,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道,“再来!”   “甚么再来?”天书惊愕。   易情抬着下巴,向它蔑笑:“再把我送回去。”   他的眼眸漆亮,如泛电光。天书还不曾见过这样的人,死得愈多,心志却如得磨砺,愈发坚凝。   “你疯了么?”天书冷冷道,“特地回去,便是要再被多杀几回?”   “死了几回的人,难免是会疯的。你不是乐见我死心,这回连代价都懒得索了么?干脆就让我死个痛快,如何?”   天书冷笑:“文易情,你如今便如油锅中的蝼蚁,如何挣扎也脱不出这监牢。”   易情朝它龇牙咧嘴地笑,“我这蝼蚁发力爬上一爬,说不准还能挣出油锅。”   再磨破嘴皮同这厮纠缠也无益。天书也只得冷哼一声,“既然你自寻死路,那我便好事做到底,将你送上一程罢。”   “不过,”它笑道,“是送往西天。”   话音落毕,天书将纸臂一伸,在黑白的世界里点开一阵烈风。渺然云气犹如千万天马,呼啸而过。易情只觉头重脚轻,天翻地覆,落入一片莹光之中。他从弯弯的月钩里往下坠,落入了凡世的冷雨里。   千万纸屑飞舞,为他拼接起一幅幅图景。易情仿佛在看着一卷卷连环图,他看见了无数个在雨夜里奔走的自己。时而是步至山门,被一剑穿心;时而是在堂屋中死守,却被黑雨融化肉躯;他奔去灵官殿,头颅却在途中兀然坠落;在茅屋里布阵,却被无形利爪撕扯,身躯四分五裂。   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被残忍杀死在那场雨夜里。狂风掠过山间,风声暴乱,犹如虎啸龙吟。他从血泊中挣扎伸手,却无法挣脱这死亡的困境。   疼痛与惊惧交织,幻景环环相扣,最后他发觉自己死路难逃,徒然地跪倒在泥水里。   眼睛一睁一闭,易情又倏然置身于水墨环溢的死后世界之中。他呆呆地躺着,任由墨痕如流星一般自天穹中掠过。   天书抱着臂,嘲弄地看着他,说:“死了这么多回,找到出路了么?”   易情翻了个身,将臂撑在地上,蜷起身子,“你说得不错,出路不曾寻着,死路倒是摆在眼前。”   他被杀了数十、说不准已有数百回。每一回的死法大同小异,却又有些分别。不变的便是乱箭攒身一般的痛楚,魂神仿佛要被撕扯破裂。剑刃抹过脖颈、穿透身躯,黑雨融化四肢的痛楚依然残存,仿佛有利刃在缓缓割开血肉,铁钎刺入身中搅动。   “所以你明白了么?你注定要死于今夜。”天书坐了下来,语气忽而轻缓,“一位灵鬼官尚且能将你杀个落花流水,若是龙驹率灵鬼官而来,你岂非永世不得翻身?你弱敌强,你如今便似在螳臂当车。”   “那要如何是好?”易情又将身子翻过来了,定定地望着天书。   天书仿佛在笑,“依我看,你便留在这儿罢。”   留在这处?易情听得一头雾水,此时又见得天书张臂,仿佛在环抱这水墨苍苍的世界。墨溪横流,他们仿佛在其中游荡。   “不错,留在此处。只要你安心阖眼,此世便既无生,亦无死。你不必遭受苦厄,其余人亦能逃脱死难。”   “然后呢?留在这儿以后,我要做何事?与你说体己话,陪你解闷么?”易情翘起了二郎腿,讥嘲道。   天书笑道:“是呀,若是你愿意,我能永远陪着你。这里便是你的雨棚、泊港,你能安心入眠,不必再理会尘世喧嚣。”   易情却跳了起来,朝它啐了一口,“呸,你错了,这儿才不是甚么雨棚和泊港。”   “那是甚么?”   “是监牢。”易情抱着手,吐舌道,“你是不是想永远困着我,不教我脱身?我早已看穿你诡计啦,你就蹲在这儿,瞧着你这些墨字墨画解闷去罢!永远、一直待在这里!”   天地仿佛于那一瞬凝结了。苍阴阴的山壁上,墨团如山石滚落,流淌的墨痕像断了流,干涸在一片苍白麻纸上。纷零的纸屑蔫蔫地落下,天书无言以对,却又见易情走到他面前,脸上咧开一抹冷笑。   “还不让我走么?”易情嗤笑了一声,“你想在这里呆愣到何时?”   “走?走去哪儿?”   易情歪过脑袋,“让我回去。”   “你还要回去?你还未死心?”天书反而有些恼了,纸屑从它身上剥离,在空里扭曲旋舞,犹如丛簇的烈焰。   白袍少年张开手让它看,“你瞧,我如今手脚还在,眼耳口鼻尚存,心肝脾肺俱全,你却叫我死心?”   他脸上绽开的笑容教天书咬牙切齿,恨得心急。挫败仿佛没在他面庞上留下一丝印痕,他笑如饴蜜,仿佛明珠生辉。   天书长长地吐气:“待我将你的手脚、脏腑拿尽,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话?命理教你陷入泥沼,愈是挣动,便会陷得愈深。终有一日你会号咷大哭,难看地向我跪地求饶——”   这话还未说完,就被易情笑嘻嘻地打断了。   易情朝它扮了个鬼脸,吐舌道,“才不会有那种事儿,甚么狗屁命理?这是哪个神仙定下的事?”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你听见我的心在跳么?”   “听见了。”天书说。   它听见易情的心仍在有力地搏动,仍旧生机盎然,死亡的藤蔓尚未缠上它。   “是呀,你好好听着,往后也得一直听下去。你若听得烦了,有本事便来掐灭它。”   白袍少年忽而猛进一步,伸手狠掐住天书的手臂。天书惊愕不已,却被抓了个正着,无处挣脱。纸屑从指缝中流泄,人形在他手下一点点溃散。   花白的纸片散落满空,又倏然落下,像一场骤雨。烟墨山水之间,墨痕如枯藤一般迤逦蜿蜒,渐渐失了初时的形状。世界像被敲裂的冰面,裂痕如蛛网般漫散,明光一片片被剥离,露出底下的黑暗。   “只要我的心仍在跳,我就绝不会屈从于你与命理。”   易情朝它威胁似的一笑,露出森然利齿,说。   “你给我…记住了。” 第六十章 红线两人牵   入门比试过后三月,无为观中的一切都复归寻常。观里多了一个文易情,似乎对众人的生活无甚影响。天穿道长起先派他与祝阴一齐下山除三尸鬼,不想这俩倒霉蛋碰上了鬼王。易情重伤而归,祝阴亦为未能护好师兄周全颇为自责,日日为给易情熬药、备饭食而奔波劳顿。   无为观在朝歌仙门之中虽小有名气,却不算得正儿八经修道的宗派,只因观中众人连糊口都难,甚么仙法、神通都不得闲去修,能学成辟谷之术已成他们头号大事。   在这段时日里,天穿道长叫迷阵子发力耕好观田,将观中十亩瓜果照料妥当,又将其余人召集而来,会了几位绅士校尉,向他们乞了些修葺神像的资费。   待手里有了些银钱后,天穿道长摸着袖中荷囊,忽而道:“今夜咱们摆一桌好菜,庆贺一番罢。”   秋兰正坐在槛木上,拿择来的草药合着土搓泥丸子。她身旁已摆了十几只药泥丸子,拿去廛市里卖,一颗能换两文钱。入了门后,她没修到道法,倒学了手好和泥的功夫。听到今夜有好饭菜,她开心地仰头问道:“师父,有甚么好事值得庆贺呀?”   她嘴甜,入了天坛山后像牛皮糖一般黏在天穿道长身边,“漂亮姐姐”、“神仙师父”地叫。不知怎地,天穿道长似是也愿收她作徒。   天穿道长低头看她,“你是新弟子,文易情也从天上跌回来了,这算得两件喜事。双喜临门,难道不值得贺上一贺么?”   微言道人在喜滋滋地点数着从乡绅那儿讨来的银子,罢了,他掏出汗巾子,细细地将银子裹上,打了三个结,小心地收在胸前,道:   “要怎地贺都成!嘿嘿,老夫先前在祖殿前的松树下偷埋了一坛巴山清酒,一直舍不得吃,就是怕遭天穿念叨。若是今夜摆桌席,老夫这便将它挖出来!”   白衣女子收了纸伞,抽了一记他的屁股,说,“吃酒误事。贪恋杯中物,便成人下人。若是在平时,我是断然不许的,不过今夜…”   胖老头儿眉花眼笑地问:“今夜如何?”   天穿道长神色无变,唇角却微勾,微略的笑意如冰泮雪融一般浮现,“…今夜允你小酌上一杯。”   微言道人欢天喜地,立马提着土锹去祖殿旁挖陶坛子去了,祝阴随着迷阵子去给寺田里的椒豆耕土。秋兰搓好了土药丸子,去寮房里寻裹丸子的油纸。众人如鸟兽状散,只留下在槐树下驻足的白衣女子。   寒阴白雾像帐纱一般垂在山间,石阶上传来雨落般的足音。天穿道长抬头,正恰望见有人登上石阶,胧胧雾水里现出一片薄影。   易情拄着青藜杖,缓缓踩上青石板。   那寿杖是从微言道人那儿窃来的,他撑着杖条,脚步不稳,像一个学步的孩童。今日他如改头换面了一般,束好了发,洗净了面,蹬着飞凫云履,着素袖羽服,一道白绫将左眼缚起,浑身净白如雪。日光落在他身上,映得人如无瑕美玉,倒有几分神仙模样。   只是他余下的那只眼暗沉无光,像翻涌着浓浓漆墨。待踉跄着踩上石阶,走到天穿道人跟前,他才揖了一揖,道:   “弟子叩见师父。”   天穿道长面不改色道:“既然说是‘叩见’,怎地不跪下来,给我磕几个响头?”   若是在常日,她说这样的话,定是会引得易情挤眉弄眼,道上几句俏皮话的,但今日不知为何,易情只略略颔首,面色如霜,低声道,“弟子在山路上跌了一跤,腿脚不便,还望师父海涵。”   白衣女子打量着他。她这弟子回观后十分古怪,动不动便往身上添伤,先时喊着头痛,后来又磕到了眼,如今却将腿脚给崴了。   “痛得厉害么?要不要微言道人为你开剂疗伤金津?”她问。   易情摇头:“不必劳烦微言师父,皮肉小伤罢了,不足挂齿。”   天穿道长沉吟片刻,转身往草丛里踢出一支笤帚,道:   “你今儿若是身子无碍,又得闲,便将咱们观内的寝寮给扫了,每一人的都不要落下。虽说还未到年关,可今夜咱们要摆席你与秋兰入观,今日便算得你们正经入无为观第一日,天坛山里总归是要有个新气象的。”   白袍少年弯身捡起笤帚,淡淡地点了点头,将青藜与笤帚攥在手里,一瘸一拐地回身欲走。   “文易情。”天穿道长忽而出声唤他。   易情回头,天穿道长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道:“你今日怎地…”她沉默稍许,总算从脑海中拣得一个词儿,“…不同寻常?”   那淡漠疏离的目光,洁净无垢的羽服,总教她隐隐有些忧心。仿佛先前那嬉皮笑脸、爱游手好闲的少年已然死去。   白袍少年却微微一笑,似有缥缈水雾落在脸上,教他的笑容看着愈发虚渺:   “师父不是说过,今儿要一副新气象么?弟子不过谨遵师诲,欲改头换面罢了。”   说罢,他便扭头走了。   易情先去了迷阵子与微言道人的寮房,从微言道人的床底下扫出了许多用谷壳烘过的鱼干、肉脯与各色零嘴,从迷阵子的皮箱里寻出了一大把贴在死人棺椁上的饰羽。易情面无表情地将它们扫作一堆,丢下了山崖。他还窃来了微言道人的拂尘,提着它四处走动。   天穿道长的寝寮清净无尘,无需洒扫,于是他便去了祝阴的石室。这回他学得机灵了许多,用布片堵住耳洞,避开三清铃声,绕开九宫八卦阵与护法真君像,一路闯进岩穴之中。   岩洞里石层如鳞,洞天中穹昊浩荡。倚壁而立的大书斋依然是上一世时的模样,镀银灯光澄澈如水,流淌于千沟万壑间。   易情走过去,拿拂尘在木架子上掸去书封的灰土,掸到一处时,却见一封尺牍从书间落了下来。易情弯腰捡起,展开来看,却见其上字如龙蛇,飘若浮云,仔细一读,是封草草写就的书信:   下官白石再拜言。   祝都尉:足下昔令吾执金戈,手浸膻腥,横夺尊命。下官烦虑忧思,愧惕惭惧,力不能支。恕石不佞,难奉教顺心。书难尽意,略陈稗言,谨以解足下。   白袍少年看了几遍,将其叠好,收进襟袋里。白石这厮写的字着实潦草,用词还七拐八扭,有股酸味儿。易情提起拂尘,又若无其事地扫起书架来。待掸净木架子,到了神龛旁,他又发觉有些不对。   石壁上落满了刻痕,刻的都是一道道圆弧。有的首尾相接,成了圆形,有的却在半途戛然而止,画成半圆。上回他望见祝阴供的那石像上是有些这样的刻痕,可却不算得太多,如今却密密麻麻,占满半壁。神龛里供的神像也不大对,上几世他入石室时,分明见得这处供的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如今却换下了牌位,放的是一个清丽秀美、被芳花簇拥的女子泥像。   天书的影子在身后浮现,纸屑堆成的人形阴恻恻地道:   “你还在这儿白费时候?你废了一条腿的知觉,便是想换来今夜的横死么?”   易情拿起那泥像,神色淡漠,翻来覆去地细看,道:“我只是难得进一回师弟闺房,着实有些好奇。前几世他供的不是那位‘神君大人’么?怎地如今换了个漂亮姑娘养着?”   纸屑黏连的人影咧嘴嘻嘻地笑:“你喫甚么醋?你那师弟也是凡人,自然会动凡心。他成日在月老殿前立着,天南地北的姑娘都来寻上他,给他丢香帕子。他要是心怡于其中哪个,也不足为奇。”   说着,天书这厮竟是捏着嗓,唱起了小调儿:“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俺怎肯把你的恩情负,欲要搂抱你,只为人眼多……[1]”   白袍少年伸出拂尘,拂烂了它的纸片嘴巴。   夜色渐深,墨云遮月,堂屋中摆开一桌饭菜,众人围坐八仙桌旁,欢颜笑语。   对于易情而言,他已不知看过多少次这般光景了。微言道人大快朵颐,秋兰、天穿道长持杯酌酒,喝得一塌糊涂。他坐在桌边,拿筷拨着碗里饭粒,兴致寥寥。   秋兰吃酒多了,脸上酡红,扑到他身边,眉开眼笑:“道士哥哥!”   易情转过脸看她。   女孩儿扯着他的袖:“你怎的不吃饭菜呀,是秋兰做的不合你心意?”她像是要急得要哭了,盈着泪花的眼像濛濛晨星。   “方才吃了些,现已半饱了,再合心意不过了。”易情笑道,此时的他吃甚么都无滋无味,不过这事无人知晓。秋兰方才放下心来,破涕而笑。   白袍少年往旁一看,却见三足乌与玉兔蹲在桌角,争吃一条糖馍,大打出手。他伸手一捞,将那鸟儿捉了过来。   三足乌措手不及,藏在小爪儿下的蛋落了下来。它哇哇大叫,慌忙扑上去盖着蛋,仿佛怕易情夺去吃进肚里一般。   “你急甚么?我又不会夺了你的蛋吃。”易情奇道。   乌鸦大叫:“呸,你这坏货!我才不信你说的话!”   于是易情拉过一只小碟,将一只泛着油光的鸡腿推给三足乌。三足乌将信将疑,但依然两眼放光,馋涎直流,扑上去撕扯。   一面嚼着肉,三足乌一面含混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罢,有甚么事儿要托你老子去办的?”   白袍少年笑意渐深,伏在它脑袋旁低语。如此这般叙说了一番,三足乌了然,拿嫌弃的目光望着他,说:“…哈!果然还是个坏货。”   酒过三巡。众人约莫都已酩酊了。祝阴埋着头,拿巾子抹着桌上油渍。易情忽而坐到他身旁,在条凳上挨着他,笑道:   “师弟,我敬你一杯。”   祝阴抬头,笑了一笑。他也吃了些清酒,唇上染了滟滟水光,似上了层薄釉。   易情拿过瓷杯,给他斟酒。祝阴接过瓷盏,一饮而尽。   “今夜过得如何,师兄?”他放下杯,问道。   “心里着实欢畅。”易情咬着花生米,笑道,“自我从天上跌下来后,没一日过得像今夜一般快活。”   易情又给他满上酒,祝阴啜饮了一口,笑靥如花,“祝某也如此觉得。若是无为观里的大伙儿能齐聚一堂,那便是千金也买不到的欢乐。”   “不过,还是有美中不足之处。”   白袍少年摇头晃脑地道,似是有些醺醉。   “甚么美中不足之处?”   祝阴问道。欢声仿佛在离他们远去,外头喑喑的虫鸣流入二人耳中。杯中酒液琥珀似的发亮,他又啜了一口,喉间似有火焰灼烧。   易情笑盈盈地道:   “要是你…今夜不杀我就好了。”   他的话音极轻,却如平地惊雷,訇然在心头震响。   一刹间,世界仿佛落入了一片死寂。   祝阴愣了一愣,喧声杂耳,他的心忽而疯了似的鼓噪。他问道:“甚么?”   易情转过身来,两肘撑着桌面,定定地望着祝阴。眼瞳漆黑如渊,森冷无光。   即便如此,他却仍在笑。笑容犹如刀锋,在脸上划开一个凛冽的弧度。   “…是你杀的我罢,杀了几十次、上百回。”   “是么,祝阴?” 第六十一章 红线两人牵   烛盘中,灯花荜拨一响。   易情的脸有半面浸在阴影里。他勾着唇,笑容诡黠。替祝阴斟上酒之后,他悠悠地起身,走到八仙桌对面,跨过条凳坐下,与祝阴相对而视。   祝阴起先是愕然的,脸如薄纸般苍白,可直到后来,笑意一点点填满了脸庞。在摇曳的火光里,他沉静地微笑,像已固了形的沉冷石刻。两眼虽覆着红绫,却似隐露森然寒光,如一条觊觎着猎物的险诈毒蛇。   其余人依然在笑闹拌嘴,似是无人察觉他俩之间已然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   “你不否认么?”易情问。   红衣门生微笑道:“祝某是诚实人。未做过的事,是断然不会认的。”   易情撑着脸,向他笑道:“可你却未驳我方才的话。这便是说,若是做过的事,你便不会打诳不认,不是么?”   祝阴莞尔一笑,“师兄是聪明人。”   “我想你也是。”易情说,“不然也不会杀了我上百回,却教我无力回天。”   两人畅快地笑了起来,在旁人眼里看来,这不过是师兄弟在夜宴之上的一场欢谈,可这时的他俩一人眼光冷冽如冰,一人悄然将手搭上降妖剑柄。   易情掀开酒壶盖,往里面看了一眼,酒已倾了大半。他向祝阴提起壶把,口气平淡,问,“还要再来一杯么?”   祝阴摇头,“多谢师兄,祝某已吃酒吃得够了。”   “是呀,我也吃够了。”易情说,“我尝了这酒约莫有八十二回了罢,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愿再碰一滴了。”   红衣门生说:“师兄的意思是,您是死了有上百回,才像今夜一般坐在祝某面前么?”   “是你提的杀人剑,你不比我清楚么?”易情反问。   祝阴浅笑着颔首。磨镰似的月牙儿从墨云里钻出来了,破子棂窗里盈满了皎皎月色,月光像清泉般流过他的脸庞。他不答易情的问,却问道,“师兄是何时察觉到——祝某便是杀您的凶手的呢?”   易情说:“开始有些隐隐怀疑,却不愿多想。可到头来我发觉,最坏的猜想往往是真的。”他从怀里取出一封尺牍,丢在桌上。   “这是白石写给你的信。”易情拿责难的口吻道,“你怎地就不烧去,只夹在了书间呢,莫非是要等我去将它寻出来,好看看你俩一对儿奸猾小人是怎地合谋诓骗我的么?”   那封尺书是白石写给祝阴的谢罪书,上面提到了“手浸膻腥,横夺尊命”八字,说的便是要取祝阴的命。恐怕是祝阴出于某种缘由,要白石杀了自己,可白石极为尊奉祝阴,这命令怎能遵从?于是那贛头小子便书了封尺素来,向祝阴表明忠意,并且拒绝了这天方夜谭似的提议。   祝阴低低地叹息,“白石颇为执拗,不愿回心转意。他怕祝某忿怒,撕碎素书,于是便用了神木浆造的纸。此纸能经火炼,刀枪不坏。祝某无可奈何,便只得藏于书斋之中。”   “藏木于林,将一封小小鱼素藏于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本是最难教人发觉的。可谁曾想师兄行了大运,竟将其翻出。”祝阴轻侧过脑袋,微醺的面上露出笑意,像桃瓣轻绽。“您真是厉害呀,师兄。”   易情冷冷地道:“厉害的不是我,而是你。说实在话,连我也要被你那漂亮壳子给蒙骗了过去。我最先对你疑心时,倒不是因为这尺素。”   “那是为了甚么?”笑意飞上了祝阴的面颊,他撑着颊,有如天真孩童一般发问。   白袍少年冷笑愈甚:“正是因为你太过殷勤,成日绕在我身旁打转,才叫我疑心。我所识得的那位灵鬼官祝阴嫉恶如仇,断然不会对一只妖鬼有恻隐之心。”   他一面说,祝阴便一面点头。瞧着这厮清浅微笑的模样,任谁心里窝了多熊烈的忿火,苗头也顿时会被熄灭。易情道:   “所以我猜,你是不是……”   易情顿了一顿,道,“…在试探我究竟活了几次?”   祝阴的笑容突而敛收了,他像张獠毒兽,奸险地在猎物身旁逡巡,伺机而发。   白衣少年一扬手,将桌上的杯盏倾翻,蜜珀似的酒液淌在木桌上。   “你与常人一般经历日月年岁,可我却不同。寻常人的一日,于我而言兴许是百载光阴。”易情苦笑道,“我能一次又一次地复生,且保有记忆。所以你一直在试探我——究竟复生了几回。”   复生之后,一切都会复归原貌,所以照情理而言,祝阴也该是对他颇为疏离的。可这厮非但不淡漠,反而愈发亲近,因而易情想,约莫祝阴是察觉了他的宝术,得知他可回溯光阴,于是便态度摇摆不定,以此来探察他。   祝阴和着他的话,笑道,“微言道人曾向祝某描述过师兄的宝术,他说,师兄看世中万物便如看书中字画。因而祝某想,师兄那‘形诸笔墨’的宝术,莫非不仅是如马良神笔一般,还有更深、更厉害的用途?”   说这话时,他两肘支在桌上,朝易情缓缓靠近。笑涡里似盈满琼浆,教人如酩酊般昏沉。   “所以呢?”易情笑吟吟地望着他,墨色的瞳眸里映出他渐近的身影,“你寻到答案了么?”   祝阴撑着下巴,向他甜甜蜜蜜地笑,“已寻到了。祝某一开始便在想,师兄颈上既然被套上了缚魔链,能被天廷灵鬼官亲手擒拿,那便定是个了不得的妖鬼。”   易情摇头,心里却似沉甸甸地压上了一块巨石,“你抬举我了。”   “怎会是抬举呢?灵鬼官以天火淬炼的缚魔链能锁住一切术法。”祝阴笑道,“可师兄的指尖仍能凭空画出墨痕,画饼充饥,动用些微宝术,那便是说,哪怕是能伏震一切的缚魔链尚且锁不得您的宝术。您怕是有通天之能,能教万鬼拱服,不是么?”   白袍少年对他这话并未置喙。   “而这通天之能…祝某猜测,约莫是‘起死回生’。”   祝阴伸指蘸了些蜜珀似的酒液,在八仙桌上缓缓画出一个圆,水渍晶亮,仿若珠光。他道,“师兄可知祝某为何在画这个圆?”   易情摇头。他在祝阴的石室中看到过千百个这样的圆圈,在壁上紧密地排布着,仿若悬天星斗。亲眼所见时,他只觉震怖。他从这细密却沉深的刻痕中看出了执刃人的疯狂。   祝阴笑容盈腮,“因为祝某在通过这圆来猜测——师兄究竟在何时死了,又在何时活过来。”   烛光一曳,堂屋土壁上黑影闪烁,仿佛妖鬼起舞。   隔着昏黄的烛火,易情凝视着祝阴,只觉如同在看着一只腹中藏剑的妖魔。   “既然师兄的宝术将尘世视作书页,复生一回便似将书翻过一页,那么在翻动书页之时,总会留下一些间隙。”   易情也隐隐察觉到了,每回复生,他总觉得世界有些微妙的变化。第一回 祝阴为救他而死,第二回他们遇上白石,合力将鬼王杀灭,天坛山众人因黑雨而死,第三回祝阴被白石所杀,他在灵鬼官前自戕而亡。   世界在他回溯光阴之时会有些微的误差,便如同将一只酒盏拿起后,想要放回原处时,无论如何放都会偏离原位。   “这间隙…约莫是一种‘断层’,祝某无法经历如师兄一样的光阴,但还是能够察觉的。”祝阴低头,螺纹样的水迹在他指下浮现,“师兄约莫未曾发现,您在死而复生之时,光阴会出现一道裂纹。而降妖剑能破术法,逼世上一切妄幻现出原形,若是以降妖剑刻下深痕,光阴中的裂隙便会现于刃下。”   将麻纸撕裂,再用鱼鳔胶粘起,哪怕粘得再好,也无法做到天衣无缝。打破的瓷瓶、断裂的木盒,不论何等器物,一旦曾经打破过,便无法完全复归原貌。   “哪怕师兄的宝术再如何高妙,在能斩破万法的降妖剑下依然会有所现形,降妖剑会划开光阴的裂隙。祝某若用降妖剑在石壁上刻圆,当师兄回溯往昔的那一刻,画下的痕迹便会有所断裂。”   “祝某在师兄回观的那一日起,便用降妖剑在石壁上、地上画着螺纹。果然,在某一刻时,降妖剑画下的轨迹断了。祝某那时十分震愕,因为祝某始终稳稳持着剑,绝无痕迹断裂的道理。”   冷汗从额边淌下,隐隐约约间,易情察觉到了他的说辞里藏着件不得了的事儿。   “所以祝某发觉了,刻痕断裂之时,便是师兄动用宝术、起死回生的那一刻。”祝阴沉静地叙说,将一切娓娓道来。   沉默忽而降临在二人之间。旁人的欢笑声分明便在耳旁如浪翻涌,可他俩只觉四面一片死寂。似有一只冰寒彻骨的手拂过他俩的脊背,在周身摩挲游走。   易情颤着唇:“…你就是用着这种法子,杀了我上百回?”   祝阴莞尔而笑,“甚么上百回?在祝某眼里,祝某虽怀抱杀心,却不曾杀过师兄。”   白袍少年猛地一拍桌,一声巨响,壶盏倾翻,堂屋中的众人愕然变色,将目光投在他身上。   “胡说八道!”一股可怖的深寒自心中涌起,易情冷声道,“你是想说,你曾害过我百来回——这些事儿你都统统不认账么?”   红衣门生笑道,“是呀,师兄。在您的记忆里,祝某杀了您百回,可于祝某而言,直至如今,祝某不曾对您动过手。所以,您要如何教训祝某呢?祝某对您甚么也没做过——”   他托着面颊,露出玉茭子似的白齿,酒醉的晕红浮上面颊,他看起来仿佛垂落枝头的海棠花儿。祝阴俯身向前,笑意盎然,对他低低窃语。   “——您忍心…杀了祝某么?” 第六十二章 红线两人牵   祝阴虽未曾对易情下过杀手,可他却从降妖剑在石壁中刻出的断痕中察觉到,易情将光阴回溯了一百零二次,他也约莫已杀过易情一百零二回。   这于易情而言是难以置信之事,祝阴并未与他经历相同的光阴,可却对杀他数次这一事心知肚明。   红烛泪深,火光摇荡,他们相对而坐,在喧闹的堂屋中久久无言。   易情冷声道,“我还有一事不甚明白。”   祝阴微笑颔首,“师兄请讲。”   “你说的是…降妖剑能除破万法,若是用降妖剑画下痕迹,其刻痕在中途若有断裂,便是我动用了一回起死回生的宝术。”易情发问,“可我复生的时机不尽相同,时而在清晨,时而在深更半夜,你要怎地知道我甚么时候会发用宝术?”   红衣门生笑道,“师兄的疑惑之事只是这件么?”   “只是这件?”易情又重复了一回,狐疑地盯着祝阴。祝阴说起这事时的口气颇为轻易,仿佛不过易如反掌。   祝阴笑盈盈地道,“说来十分容易。只要祝某一直、间刻不停地用降妖剑刻出痕迹,不便得知师兄是甚么时候动用宝术了么?”   寒意倏尔掠过周身,易情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想起祝阴石室中布满半面石壁的圆痕与螺纹,原来如此,祝阴一直在那里用降妖剑划痕。从初日东升到月儿西落,这小子若是得闲,便在那处伏着石壁,以剑刃缓缓划开石壁,一刻也不曾停过。   易情略略一想,却觉不对,摇头道,“可我有几回见你时,你将膳食送入我的茅房中来,手里捧着木托,不曾执过降妖剑。你便不怕我在那时复生,而你无法凭降妖剑刻痕得知我宝术发用的时机么?”   祝阴笑意不减,他淡声道,“若是无暇在石壁上刻,那便在身上刻,不就好了么?”   像有轰雷于耳旁炸开,易情悚然,望着他轻轻卷起袍袖,露出手臂。那赤红的道袍下本应是如雪皓腕,如今却遍布血红深痕。螺纹在臂上蜿蜒,这厮竟用降妖剑在手臂血肉中割刺!   真是个疯子。易情暗忖。   况且,祝阴约莫是发觉了,哪怕突然对自己十分殷勤亲热,他也不觉得唐突。原因是易情已经历过多回反复的光阴,光阴虽然回溯,可情愫却在累积。就如玉兔虽觉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他却已觉得与这小玩意儿是多年的熟稔老友了一般。   倏然间,易情仿佛置身于那个冷雨连绵的寒夜,他在山林中仓皇奔逃,在山门前惶然驻足,一柄利刃忽而自身后穿透胸膛,剧痛自创口迸裂,游诸诸身。有人贴在他身后,轻声细语:   “被我杀过一次的人,为何如今还活在这世上?”   利刃抽出,他如断线的木人儿一般往前跌落,滚下石阶。血泊里映出一个人影,容色昳丽,眼覆红绫,面如寒霜。祝阴早已知道他能够溯回光阴,死而复活,像伏在沙土间的毒虺,伺机伸出毒獠,一击必杀。   陶豆里的火苗一闪,土壁上人影重重。   微言道人与秋兰吃酒醉了,开始嘟囔着说胡话儿。胖老头得意地捧出自己珍藏的梅口倒流壶给众人一观,迷阵子竟十分好奇,撑着睡眼往里头注酒,倒过来竟不漏。众人将脑袋凑在一起,看着酒液从侧嘴流出,连声叫好。   易情与祝阴仍对坐在桌旁,两人各怀心思,绷紧身躯,仿佛箭在弦上。   “既然你要杀我,先前又为何三番五次地救我?”易情问,忽又自嘲似的一笑,“我忘了,这事儿只有我知晓,你是全无记忆的。”   在大梁时,祝阴在市口推开他,自己丧命于鬼王巨掌之下,化成血泥;祝阴背他回天坛山,替他熬药煮饭,将他迎入石室,护他避开水鬼侵袭;祝阴在雨夜里向白石双膝跪下,低眉伏首,央求灵鬼官莫要杀他。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么?连那在月夜里,祝阴凄哀地笑着,低垂的珠泪洇湿红绫的模样,都是一场幻梦么?   祝阴轻声道,“是么,原来过往的祝某也都救了师兄…”   易情对他这话不甚明白,甚么叫“也都救了”自己?似是看出了他的疑问,祝阴轻笑道,“祝某从微言道人那处曾听闻过,师兄如今的名儿是旁人赐的。本名不叫‘易情’,而是经人赐予的一名。”   白袍少年缓缓点头,却不多言。   红衣门生道,“祝某也听闻,赐名皆是有其道理所在,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为他人赐一无用名姓。师兄是究竟为何被赐名为‘易情’的呢?”   昏黄的灯火里,沉霭仿佛漫入堂中,祝阴周身似有云气缭绕,将其身影掩得模糊不清。   “祝某猜,是因为师兄有一副慈心,易对旁人垂怜,不是么?”祝阴平静地道,“因此您虽死上百来回,想必也不曾动手杀过一回人。即便是对杀过您多番的祝某,您也不愿手上染血。”   易情不动声色,双拳却微微攥紧。祝阴说得不错,他性子软,看不得人死在他面前,遑论动手杀人。   “缚魔链锁不住您,但若是祝某以性命作枷,却能将您禁锢在这囚牢之中。祝某与您不同,性命只有一条,可在您眼里看来,光阴会永远绵续,您会与祝某相逢千百万回。”   祝阴微微吐气,风儿拂过窗格,似在低低地呜咽,“若是祝某单是将您杀死,您还能重振旗鼓,在下一世里想尽办法脱逃。可祝某要叫您彻底心死,让您的宝术再无用处。祝某是情真意切地救您,却也是要真心实意地害您。您若是杀不了祝某,便会被祝某所杀。”   他支着颐,对易情宁静地微笑:   “师兄,这便是我给你的困局。”   一片死寂。   夜凉如水,槐叶沙沙摇曳,送来缕缕寒风。易情望着他,心里忽而百感交集。   祝阴着实是个疯子,还是个出乎他意料的疯子。祝阴豁出性命,三番五次地救他于危难之中,是想于情义上对他形成牵绊。明知这样做会丧失性命,可为了不同光阴中的自己能困住易情,他不惜生命,以自己的血肉筑起难以翻越的藩篱。   救他的人是祝阴,杀死他上百回的人亦是祝阴,可却不是如今的祝阴。矛盾感如青蔓,缓缓将他缠起。   “你为何…要这样做呢?”易情望着琥珀色的酒液,缓声问。酒水自瓷壶中淌出,明镜似的映着祝阴白皙的面庞。   红衣门生说,“为了再见神君大人。”   易情微微瞪大了眼。   “这一世的祝某未曾同师兄倾诉衷肠罢?不知师兄经历了这么多世,那几世里的祝某可曾与师兄说过自己敬奉的神明?”   “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易情问。他想起那在石室中斑驳的石刻,那玄衣神像腰悬玉琀蝉,万千冥鬼众星拱月一般,将其拥向高处。那石像周身尽是狰然刻痕,仿佛无数可怖疮疤。   祝阴笑道:“看来前百世的祝某已与师兄说过了。是,祝某景仰着那位神君,全心全意,会不择一切手段再度拜于神君大人座下。为此,祝某会依照少司命大人所言,一直、永远与师兄周旋下去,直至您心如死灰。”   “这便是祝某的决意。”他轻笑,伸出一掌,向着易情,“师兄的决意又为何物呢?您常自称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可却又是只秽恶的妖鬼。您回观来是为何事?”   “…您是为了什么而复生百余次仍不死心?”   问题有若连珠炮一般抛出来,易情默然地听着,思绪却似是飞往了久远的往昔。一面面图景犹如仙音烛上的绚烂彩画般在眼前浮现,时而是他在白雾缭绕的天坛山间背起行箧,时而是他立于天廷阆苑之中,看九重弱水,万丈洪涛。他与神明对弈,甘愿以身作棋,落入方圆棋局。   易情说,“不为什么,只是想苟且偷生罢了。”   他望了一眼窗外,云墨昏黑,阴风飒飒,林叶狂舞。   “最后一个问题。”易情问道,眉开眼笑,露出一个温善的笑容。“你觉得…我真不会杀你么?”   祝阴也笑,“这一世的祝某不曾害过您,您若是杀了祝某,不过便是个低劣凶犯罢了。人间律法不许,天廷条规亦不容。”   “看来咱们今夜得作个了结。”易情说。   “我想也是。”祝阴微笑。   两人推开椅凳,默契地站起。微言道人似是察觉到了他们动作,瞪着醉眼叫道,“喂,喂!你俩是要去哪儿么?外头要下雨了!”   他俩踏过槛木,往堂屋外走去。易情活动了一下腕节,向微言道人回头笑道:“酒吃多了,身上燥,去外边吹些凉风。”   屋外风声忽而变得狂烈,骤风夯击着窗页,仿佛要将人耳鼻吹跌。   “还有,要顺带将我这好师弟…”   易情指了指祝阴,眼中隐露寒光,像一头狠戾的恶兽。他笑道。   “……管教一下。” 第六十三章 红线两人牵   万仞崖壁之下,细雨绵绵。   雨针细细麻麻地织在身上,寒凉透过肌肤,刺入心间。两人踩进一地雨花中,相向而立。杀气宛若利刃,割开雨幕,刺向长天。   崖壁接着栈道木梁,天梯向山顶蜿蜒而去,像爬在山壁上的一道伤痕。昔人曾于此攀望宸宇,登上朝天之路,崖壁上还留着仙宫绘图,画的是那碧琉璃的天门、羊脂玉雕的狻猊香鼎,群仙生辉,俯望人间,可惜如今已被碣石掩埋,如一片死寂的墓冢。   而在攀天之路下,正伫立着两位自九霄里跌下来的人。   误入凡尘的天廷灵鬼官与被锁缚魔链的妖鬼,骤雨倾盆,煞气犹如寒霜骤降,笼罩在两人之间。   易情浑身湿透,手里并未执一兵刃。天书的影子如一团朦胧的云气,在他背后浮现,轻声细语:   “…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天书现身之时,光阴仿佛固结在了那一刻,墨点从万物间洇出,又散佚于风雨里。   “为何这么说?”一面紧盯着祝阴,易情一面头也不回地问道。   天书窃笑,笑声如簪梢划过瓷盘,尖尖厉厉。“你听了你那好师弟的说辞,不也知晓了么?你重活一回,便如将拿起的器物放回原处,会教这世间有些微末的偏移。兴许上几回你那便宜师弟是在真心救你,可他后来却改了主意,横下一条心要取你性命。”   易情默然地听着,并未反驳。雨声不绝于耳,愈发喧阗,似有万马在山林里奔腾踏践。   他想,这话约莫是对的。这一世他重入祝阴石室时,神龛中供的再不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而是个被齐放芳花簇拥的女子。   那娇妍女子荷衣蕙带,身形窈窕,长发似瀑。若他没记错,那大抵是古时楚人所奉的少司命,司掌生衍的神明。天书亦是与她结契,候她遣令。祝阴供奉的是她的神像,那便是作了她的信者。   “…吃里扒外的玩意儿。”易情突而道。   天书一愣:“甚么?”   易情说,“他先前供的不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么?祝阴这厮原来还有副花花肠子,如今供起个漂亮姑娘来了!”   他口气忿然,仿佛那女子是他家室一般。天书无奈,道,“你那师弟的肠子生成甚么模样,我不知晓,但却瞧得出来他早对你抱有杀心,你…不曾发觉么?”   白袍少年沉默不语。如今想来,他在法殿里擦拭法器的那一日,祝阴顶着乌青的两眼前来,容色憔悴。约莫是神明托梦,祝阴在梦里反复听了少司命的诏,于纠结苦楚之中打定主意要来杀自己。他又正恰在扶乩时于沙盘中写下自己的名字,让祝阴知道他便是文易情无疑,杀心愈重。   祝阴在那一日曾说过自己的石室中遭了贼,神龛中供物散落,教他心神不宁,不能安寐。如今再细细一想,却能品出些其中端倪。   秋兰曾在月老殿前看过他俩对峙,发觉祝阴剪坏了她编的同心方胜,恼叫着说要报复这厮。前几世里,这妮子能轻巧避开石室机关,入到洞窟中,想必已是大闹了一番,将书斋里头的书页扯破,翻洒供台上的净水。   而这事也许被算到了易情头上。祝阴是虔信之人,见到自己所敬奉的神像被毁,定然会十分恼怒。   不知觉间,他做的每一事都在将他拖入泥沼深潭,无从脱身。   天书嘻嘻笑道,“你那师弟是身历百战的天廷灵鬼官,神勇无畏的除魔都尉,坐拥两件宝术,能操使九天流风。”   易情点头:“不错。”   “而你被缚魔链锁住,宝术已废大半,瞎了只眼,瘸了条腿,与废人无异。”   “这也不错。”   天书笑得愈发嚣狂,“那你对上他,有几成把握得胜?”   尖锐的笑声里,它忽而听得易情道:   “十成!”   纸屑堆成的人影似是僵住了,轻轻地重复道:“十成?”天书静默了片刻,仿佛着实困惑,问,“为何有十成?为甚么?”   “因为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易情说,一拂袍袖,转身行入骤雨之中。   轰雷滚滚,万壑千嶂之间墨云重重。雨水仿若倒倾天汉,劈头盖脸地扑浇下来。   易情望着祝阴,祝阴向着易情。他们今夜将分定胜负,了结这在翻覆溯回的光阴中结下的怨仇。两人皆神色凝重,心头仿佛压上万钧磐岩。   祝阴伸掌,微笑道:“师兄,请。”   “不必拘礼,师弟。”易情冷笑,“有甚么撒手锏,一齐拿出来罢。”   刹那间,祝阴的身影于风雨间逸散。鲜红绢袍一闪,宛若雷火电光般激射而出。狂风掀起千杆逐浪,拨开万顷松涛,天地间尽是凄厉啸鸣。   易情拖着一条病腿,行动缓迟,忽觉身上阵阵裂痛突来。烈风里似挟杂着铁屑,将他皮肉划开。低头一看,却见是皱缩的槐花瓣。那饱结于枝梢的如玉花簇竟散落在风中,被狂风席卷,像弹子一般朝他打来。   在狂岚之中,草木花叶皆成杀人利刃。易情身上鲜血迸流,他护着头颈,赶忙动起手指,在周身游画。墨迹在雨中浮现,点点灵光如萤火般在身旁游弋,最终画作一副铁铠。   这分明是灵鬼官身披的明光甲,只是去了胸前圆甲板,略显得轻便。飞扬的槐花触及铁甲,便如遭霜打,蔫蔫地垂落下来。祝阴神色骤变,叫道:   “你…为何……”   易情嬉皮笑脸道:“你是想问,为何我着了一身你们灵鬼官的神甲?我上回见你那熊类长随…是叫白石罢?穿着这玩意儿,我便画出来用用了!”   这叫“形诸笔墨”的宝术是不能由虚化实,凭空画出副新物件的,因而祝阴略略一想,当即明白了:易情这厮约莫是用宝术将白石那副明光甲窃了来,大摇大摆地穿在身上。   即便如此,祝阴还是脸色铁青,脱口斥道,“荒谬!灵鬼官的明光甲,只有神官方才得使,你又怎能披身?”   “你忘了么?”易情趾高气扬地道,“我也是个神仙呀,约莫还是个要比你位高权重的神仙。”   祝阴似是噎住了声,若是并无红绫覆眼,易情此时约莫能望见他恨忿如火的目光。   一刹间,狂风势如拔山,祝阴如离弦之箭,向他袭来。风如利刃,仿佛会割破脸颊,流出汩汩鲜血。易情猛然抬起双臂,护住扑面风势,拼尽全力往旁处一跃。祝阴的影子与他交错,红衣门生扬拳一击,拳上裹满咆哮劲风,撕裂他半身明光铠。   若非易情闪得及时,恐怕如今已被开膛破肚。可说是避开,却也算避得不及,易情只觉半身仿佛被猛兽撕噬一般,利爪划开血肉,鲜血淋漓。   祝阴寒飕飕地微笑,却忽觉易情艰难地转了个身,朝他挤眉弄眼,得逞地微笑。用流风一探,仔细一辨,却发觉易情指间挟着一柄降妖剑。降妖剑竟是被这贼子偷去了第二回 !   “真傻呀,师弟。”易情抚着降妖剑上婉蜒的花纹,怜悯地道,“同样的错不可再犯,可你却在我这儿跌了两回跟头。”   若是失了破除万法的降妖剑,就不能彻底杀死妖鬼。祝阴登时面白如雪,银牙紧咬。   雨水在脚底漫结成潭,浑浊地倒映着他俩的朦胧身影。黑风飞雨之间,一个幽森森的声音忽而响起。   “师兄说得不错。”   那声音的来源是祝阴。易情转眼望去,却见他仰面朝天,笑容绝丽。面庞瓷白,羽服赤红,在晦暗雨雾中明艳得过分。只是那笑声如唧唧虫鸣,教人骨寒毛竖。   祝阴轻声道:“祝某…不该再犯第二回 错。师兄是厉害的妖鬼,不该再对师兄手下容情。师兄是不是…还不曾得知祝某宝术的真名?”   倏然间,易情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忽而毛发耸然,心惊胆跳,黏稠的危险感似从祝阴周身淌出,教他如陷泥沼。这危险感究竟从何而来?易情直觉不妙,却难道出个所以然来。   鼓噪的心跳声中,他突而在想——祝阴的宝术,究竟是甚么呢?   每件宝术都有个独一无二的名儿。他的宝术叫“形诸笔墨”,天穿道长的宝术名为“剑决浮云”,至于秋兰的,他向师父打听了一下,约莫是定作叫“枯木生花”。   可他不曾知晓过祝阴宝术的名字,只知这小子能对九重天的流风操纵自如。市坊传闻这厮有两件宝术,但他并未亲眼见过另一件宝术为何。   而就在下一刻,易情忽如醍醐灌顶,似遭晴天霹雳。   他明白了祝阴的宝术。就在他眼前,祝阴忽而迈动脚步,犹如蝴蝶一般在雨中轻盈起舞,翻飞的红袖犹如羽翼,那是雩祭的舞步,古时的巫祝借此祈雨。   沙沙的落雨里,忽而挟杂了一抹暗沉。暗色越来越重,仿佛漆黑的天幕在他们头顶崩坍。   漆黑的细雨绵绵而落,像天女饱含着怨忿的泪珠。   就是这绵软的黑雨,曾溶噬了无为观众人的血肉,将他们的尸躯侵蚀得如蜂窝般坑洼。祝阴的宝术并非操使流风,而是祈使风雨。   漫天黑雨之中,祝阴款款躬身,颜如朝露,笑意盈盈。   “向师兄介绍一下祝某的宝术——”   他轻声念道。   “——‘风雨是谒’。” 第六十四章 红线两人牵   世界仿佛在眼前破碎。   易情像是坠入了一片黑暗。他摸索着前行,往昔的记忆犹如上元节时街上挂起的春灯般闪闪发亮,一幕幕光景在旋转的转鹭灯上浮现。   他看见了过去的景色。月如鲛珠,堂屋前的槐树像镀了层水银,祝阴散发垂泪,凄凉地与他道别。一转眼,黑雨铺天盖地而来,檐瓦被打得噼啪作响,像有人在屋上燃起了炮仗,堂屋中烛火尽熄。暗沉如幕的夜色里,他绝望地一次又一次地迈过槛木,奔入屋中,惊见众人已化作一地血泥。   这突如其来的黑雨是他的一场噩梦。曾有数十回,他被这黑雨溶毁骨肉,犹如烂泥般死在天坛山里。他无数次猜测着这是哪位来捉拿他的灵鬼官的宝术,最终却兀然发觉,杀他的人便是他要救的人之一。   风雨满山,暗寒销骨。   雨水打湿了易情的面颊,他的嘴角凝了霜一般僵硬。   他说:“…原来是你。”   原来他遭逢数十次、蚀噬血肉的黑雨竟是由眼前这师弟降下。   祝阴点头,笑意盎然,如开得烂漫的山花,“不错,正是祝某。”   红衣门生如面拂春风,“师兄,祝某可是对您坦诚以对了呀,连宝术的真名都透露给了你。可接下来,你还是敌不过祝某,你知道为何么?”   易情冷冷地摇头,“我不知道。因为我觉得我会嬴。”   一声轻笑自祝阴唇间逸出,他缓缓捋起袍袖,雨珠在刻满血红螺纹的臂上溅跃。此时他虽手无降妖剑,厉风却似在指间凝结,化作新硎锋刃。   “因为祝某是神官。”祝阴笑道,“而且,还是神中的武官。”   祝阴摆出了持剑的起势,旋即双足一蹬,似电蹿出。红影如霞,残影在雨幕里画出一道艳丽的虹彩。易情的眼捕捉不到他的身形,祝阴舞跃轻盈,犹如狂风般骤至他身旁。   啸厉风声之间,易情猛然回头,却忽觉胸腹如遭石击,脏腑翻江倒海一般被搅动。祝阴飞出一脚,革靴狠踹在他身前。易情的身躯正要如落叶般往后凄惨飘零,却被红衣灵鬼官星速神疾地捉住颈中铁链,狠命一扯。   不过是一刹的工夫,易情便被拽住颈中铁链,按跪在地。灵鬼官真不愧为天廷武官,身手皆是一等一的好。祝阴这厮虽生了副净丽素雅的模样,却担得起除魔都尉的名儿,下手狠辣利落。   祝阴扯着缚魔链,左足蹬在他肩头,微笑道:“师兄,您已被祝某踩在脚下,这样还想着嬴么?”   易情挣动了几下,这浑小子踩在他肩头,像压上了一块巨石,让他肩骨沉甸甸地发痛,连直身都难。顽云之中,浓稠如墨的黑雨簌簌落下,渐渐将世界染成漆黑。祝阴笑意温和,死死踩着易情不放。他要等到黑雨降下,让易情在脚底化成血泥。   雨珠即将降顶的一刻,易情忽而高叫道:“天书!”   如纱的云气在身后氤氲,纸屑堆积而成的人影缓缓浮现。天书问:“何事?”   奇的是,当天书现出身形的一刻,凡世的光阴便流逝得极为缓慢,披头泼溅的雨点凝结于空,仿佛一片莹光烁烁的水晶帘帐。世界忽如纸页般单薄苍白,仿佛绵延群山、骤雨、深林皆是笔墨绘就的一般。   易情一脸坏笑,“无事,不过是随口一叫罢了。”   纸屑堆成的人影莫名其妙,正要发作,却又听得他道,“每回叫你出来,光阴是不是便会逝去得慢些?毕竟我每回见你时,世界都是静止的,只有我前往下一世时,时日才会又开始运转。”   “你是见黑雨将要浇顶,才叫我出来拖延时间?”天书冷声道,“我不会帮你,我走了,你好自为之罢。”   说罢,那人影开始飘散,碎纸屑飘舞,宛如下起了一场洁白小雪。世界又重新有了动静,黑雨重往易情头顶坠降。   可易情却已拖延了一瞬的工夫,在这一瞬里,他心念电转,总算想得了避开这黑雨的法子。   祝阴正笑吟吟地踩着易情肩头,等着漆黑雨珠将他彻底吞湮,却忽而发觉易情抬起手,用臂护着头顶。   这是想挡着黑雨,不教那能蚀人血肉的雨珠落在头上么?可这是无用工夫,待吞噬了手臂,黑雨便会将他头顶溶蚀出坑洼孔洞。祝阴心中冷笑,道。   “师兄,别白费力气了。黑雨犹如天降利矢,无一物可挡。”   易情却道,“嘿,你知道我是拿甚么玩意儿来挡的么?”   祝阴心尖一颤,探出一抹流风,惊觉易情举在头顶的——竟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牌位!   醒酒石雕的光滑底座,纂着老宋体、纤尘不染的牌面,怎地看都是他精心供奉的神君的牌位。祝阴心头狂震,禁不住脱口而出:   “放下!”   文易情这厮先前入他石室打扫,竟顺手将此物窃了来,祝阴几乎忘了此人是个厚颜无耻的小贼,专爱做些鼠偷狗窃之事。他还记得,自己将那牌位仔细地锁在神柜中,每日取出精心掸尘。   易情朝他挤眉弄眼,“我偏不放下,我偷到手的玩意儿,便是我的了。你猜那黑雨是先落到我头上,还是先落到你敬爱的神君的牌位之上?”   说罢,他竟还得意洋洋地将那牌位高举,主动去够在空中降下的黑雨。黑雨犹如一团凝墨,将落叶无情蚀穿。若是落在牌位上,定会将其蚀个一塌糊涂。   祝阴银牙紧咬,手背上青筋暴起,斥道:“卑鄙无耻!”   白袍少年仰起脸,讥嘲地向他道,“我是卑鄙无耻了,可你便就算得光明正大了么?”   易情将手伸得更直了些,忽而敛了嬉笑神色,厉声道,“把黑雨停下!不然我便将这神位抛到雨里!”   忿怒犹如烈火,在胸膛中烧得狂浓。祝阴将臼齿咬得格格作响,一刹间浑身狂岚席卷。天地里仿佛只余下无尽的风声,像千万头虎狼发狂嘶吼。   他缓缓伸手,暴风裹上指尖,伸向易情的手腕,欲要凭猛烈气浪碾碎易情握着神位的腕节。可跪在地上的易情突地一抬手,手中持的降妖剑划破罡风,硬生生地将肆虐疾风逼停!   两人沉默着相对,一人沉凝如磐岩,另一人锐气似硎刀,沉寂里隐藏着剑拔弩张。   黑雨确是停下了,凝在半空中,犹如一片晕开的墨迹。   有灭万法的降妖剑在手,祝阴无法以宝术威逼易情。他愈发心焦如焚,猛然往易情肩头一踩,可易情便好似一条泥鳅般,忽地就地一滚,矮了身从他脚下钻出。   祝阴突一抬手,强风大盛,倏地掀起崖顶山石。巨石自头顶隆隆滚落,像铺天雷声,有如一阵急骤暴雨直直压向易情。   眼看着那如雨巨石将要砸破头颅,易情牙关紧咬,指尖流淌出如烟墨痕。水墨将他颈中的缚魔链画长了一截儿,他将缚魔链缠在臂上,猛甩几圈,往一旁的槐树抛去。   缚魔链缠住了槐枝,他发力一拉,将自己整个人都拉了过去,险险从落石下避开。巨石从万仞之崖上砸下,兀然坠落在地,巨响撼天动地,雨花溅得有丈高。迸溅的雨珠织成水帘,一时间,天顶雷声喧阗,地下石落轰然。   朦胧水雾中,一道红影急射而出。祝阴仿若电行蛟龙,箭步蹿至易情身前。他陡然伸手,欲捉住易情手中紧攥的牌位。   易情赶忙将牌位往怀中一藏,祝阴怒火填胸,转而一拳打上他面颊。这小子出手狠辣,易情像个鞠球一般滚了几滚,几乎要被揍跌一颗牙。祝阴飞身而上,对他拳脚交加,易情淤青遍体,浑身火烫。   一团雾气在他身旁冒出,天书的影子在雨里浮现,幸灾乐祸地道,“文易情,甚么有十成的把握得胜?你快要被打死了!”   话音落毕,却听得空中雷鸣轰轰,仿佛万鼓齐擂,如雪电光铺满人间。   白袍少年突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降妖剑舞出耀目的光泽,像游杂的龙蛇。祝阴轻盈闪避,却被他乘机伸足一勾,一个趔趄,向后跌去。易情猛进一步,向他袭来。   祝阴忿恨切齿,欲后退一分稳住身形,却忽觉一个影子飘近,一股水墨清香溢入鼻中。   纷飞的寒雨间,唇上突而传来一片温软,像一朵轻柔的云彩飘至唇齿间。祝阴的脑中忽而迸开一片白光,天地似在悠悠旋转,他像是落入了旋涡。   他后知后觉,有人牵住了红绫,将他拉到近前,吻住了他。   一刹间,祝阴昏头转向,这突如其来的亲吻仿佛一道骤降惊雷,将他震得目眩脑热。像有人拨弄脑海,抽去手脚筋髓,将他溺毙在咸池之中。他不由得止住动作,呆怔了一瞬。   不过是一瞬的间隙,祝阴终于难得地露出了破绽。   说这迟那时快,易情目泛寒光,指尖在缚魔链上一拂,将铁链画长。铁链如蛇旋舞,于石火电光之间绞上祝阴脖颈。   被缚魔链锁住后,不论是妖魔精怪,还是天廷神官,皆会法力尽失,再不得动用宝术。   刹那间,天地中流风尽散,呼啸的山林重归一片死寂,像有人掐灭了一切声息。雨不再下,天河仿佛涸了水。墨云分拨,露出皎白的月盘。   缚魔链将他们两人的脖颈缚起,易情放开了祝阴,祝阴方才从震愕中恢复,颤着指尖摸上唇瓣,那上头仿佛烧起了一簇火,热辣辣的,一直烧到了心底。   易情的唇角像恬然的弯月,他笑盈盈地道:   “是我赢了,师弟。” 第六十五章 红线两人牵   夜深云低,轻风送寒。   晚风拂在湿漉衣衫上,寒意入肤。祝阴却抚着唇,只觉那上头热烫得厉害,方才易情的吻仿佛烙铁,在他心中留下不灭的印痕。   他被吻了?   怔愣了许久,祝阴的魂神仿佛飘游在九霄之外,天地如抽了鞭的陀螺一般打转,他头昏目眩,眼帘昏花。易情凑近的面庞,入鼻的水墨清香,红绫紧缚时的勒痛,还有唇瓣上残余的温软,一切都真切十分。   可他却知道易情吻他时,心中并无温存之意。易情要想办法接近他,要让他露出破绽。若是要将缚魔链缠上他的脖颈,那便得接近他,教他分神,于是易情使了个下作的法子,吻住了他。   羞恼的焰苗从心尖烧到脸上,祝阴的面庞一片赤红,他磨牙凿齿,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你…竟敢……”   易情看起来却满不在乎,“我竟敢甚么?”他牵着缚魔链,脚下一瘸一拐地踱开步子,“竟敢吻你么?你觉得我这叫欺侮了你么?你说甚么玩笑话!”   他拿袍袖用力抹了抹嘴,呸道,“老子才不兴和男人亲嘴呢!我还没怪你玷了我嘴巴的清白,你还在这儿撒甚么火?”   说着,易情又往地上呸了几口,显是十分嫌恶。   “不知羞耻!”祝阴怒喝。谦雅的面具似是从他脸上揭下,他气得直跳脚。   “哼,不知羞耻又如何?”易情撇着嘴角道,“甭管是甚么法子,能治得了你便成。”   他摊开两手,道,“如今你也被缚魔链捆住啦,恭喜你成为和我一样的凡人,师弟。”   祝阴动了动手指,确觉平日里缠绕指间的流风已然散得无影无踪。缚魔链仿佛锁制宝术的沉枷,让他仿佛寸步难行,如今的他确已是个寻常人。   即便如此,祝阴却还是冷笑,再度拧起水漉漉的袍袖,打了个结儿,系在壁上,慢条斯理地道,“师兄以为…若是有缚魔链在,祝某便赢不过你么?”   易情冷哼道,“用不了宝术,你要怎么赢我?”   红衣门生缓缓道,“师兄手无缚鸡之力,软弱无能,弱不禁风,您却还问祝某,要怎样赢您?”   话音落毕,一道疾风突而袭向易情的面门!   那烈风势猛,易情迎面接上,只觉五官仿佛要被吹个七零八落。他颊边逸出血痕,口齿里散出血沫,待反应过来时,却是已被祝阴一拳击打在面上。   那不是山间吹拂的寒风,而是祝阴的拳脚。易情忘了,祝阴这厮是天廷的武官,若论身手,定然是比人间的习武之人要强劲,遑论手足无力的他了。   祝阴猛出一拳,将他打翻在地,又如狼似虎地直扑而上。被猝不及防地亲吻之后,这小子心中带了怨气,每一拳都似在发力捶鼓,易情被打得嗷嗷直叫,在地上直打滚,生怕身上骨头都被打折。   “你竟敢…污亵祝某,竟敢……抢夺神君大人牌位!”祝阴厉声喝道,“交出牌位!祝某要教你以死谢罪!”   易情兀地一扯颈中缚魔链,水墨绘就的链子紧紧锁住祝阴喉间。祝阴当即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向前摔去。雨洼里溅开大片水花,祝阴忿恨地抬头,利齿咬着唇,像是欲将他一口咬毙。   白袍少年乘机动用宝术,流溢的水墨将缚魔链画长,蛇一样地缠绕在祝阴周身。祝阴恼怒挣动,却难以脱开这身上的桎梏。   待做罢这一切,易情跳起来,拍拍袖摆,笑道,“我偏不交,你又能奈我何?师弟,你的身手确实不错,可脑瓜子却愚驽。我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先人能以四两拨千斤,我一只快活小妖,也能将天廷灵鬼官打个屁滚尿流!”   他得意洋洋地说毕,却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传来。   那笑声像唧唧虫鸣般细碎,教人着实不快。易情蹙眉,低头一看,却发觉那笑声是自祝阴口中泻出的。祝阴以袖掩口,方才的忿怒之色已然消失一空。   易情蹙眉,“你笑甚么?”   祝阴轻笑了几声,道,“祝某在笑师兄见识短浅,连死到临头了也不自知。”   这厮像是突然转了性子,瞧他这般模样,易情面上露出警色。   红衣门生又缓声道,“师兄可还记得,入门比试的那一日?”   易情蹙眉:“记得,打死我也不会忘。”   他记得自己方摸上天坛山山头,到了无为观后墙边,便被眼前这小子动用宝术,被烈风裹挟着重重撞到石墙上,肋骨不知断了几根。祝阴扯着缚魔链,像牵唤狗儿一般将他拽上石台,踢断了腿骨,还召出凶魂,给他心口开了个血窟窿。   如此想来,祝阴坑害过他数回,他俩之间早该有血海深仇。   祝阴微笑道:“祝某记得,师兄那时可是动用了‘形诸笔墨’的宝术?那时师兄被祝某撞折了肋骨、腿骨,因而用宝术将三个月后的自己‘画’了出来,这才免得拖着一副重伤之躯与祝某对阵。”   易情点头:“不错。”   红衣门生又说:“那师兄想一想,从入门比试那日算起,如今已过了多少时候?”   像有一块沉甸甸的巨岳压在心上,易情如鲠在喉,许久才艰难地道:“三个月。”   祝阴笑靥如花,“三月之期已到,师兄,您觉得您会在今夜变成甚么模样?”   还会变成甚么模样?他用宝术将三个月前的他与今日的他调换了一下,三个月前入门比试时受的伤便会于今夜显现。   身上已开始隐隐作痛,疼痛犹如裂纹般在身躯上绽开。易情冷汗涔涔,对祝阴怒目而视,“你怎地知道我那时用的宝术…是将自己与三个月后的自己对调?我不曾与你说过日期,你又怎知是‘三个月’?”   “方才的话,不过是祝某瞎猜的。”祝阴笑意渐深,“祝某凭观察而得知,师兄的宝术‘形诸笔墨’既然动用时皆要付出代价,那时的伤却能一瞬便好,定然也是付出了甚么代价。于是祝某便捏了个日子,试着套了套师兄的话,不想师兄真如一条咬钩肥鱼,不一时便上了当。”   易情气得浑身发颤,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喉里似要冒出青烟来。身上愈来愈痛,耳旁似是传来骨裂的清脆声响,墨迹在周身游弋,他在渐渐变成三个月前那个肋骨、腿骨断折的自己。   再过片刻,恐怕他便要成了个行动不便的废人。易情怒视着祝阴,唾道:“卑鄙无耻!”   祝阴仿着易情方才的模样,笑道,“卑鄙无耻又如何?甭管甚么法子,治得了师兄便成。”   他本以为能再看到易情勃然大怒、气急攻心的模样,不想易情却突而咧嘴一笑,斜睨着他,阴阳怪气道:   “你以为我没想过,你会用这法子来害我?”   痛楚犹如闪电,蹿至胸背、腿上。易情一个踉跄,勉强站好。伤势逐渐浮现,他痛得龇牙咧嘴,面色惨白。   即便如此,易情却依然摆出一副稳操胜券的神色,笑嘻嘻地道,“可惜呀,师弟,我可是吉人自有天相,哪怕是身处再难的险境,也会有人来助我。”   祝阴怔愣住了,笑意冻在了脸上。可机不可失,眼见着易情眉心紧蹙,露出痛苦神色,祝阴猛地往槐树上一撞,将肩骨撞脱了臼。   槐叶纷洒,像漫天飞舞的蝴蝶。祝阴从铁链中倏然脱身,如一阵萧索疾风般扑向易情。   月盘放出银辉,圆圆的月轮正恰悬在易情头顶,恰似壁画里神明头后的晕光。易情将手指塞入口中,打了声唿哨,山林里忽而传来振翅的扑扑声,震响彻耳,仿佛山摇地动。一个乌云似的影子急急掠过长空,飞到易情身旁,叼起后襟。   祝阴正扑上前,向着易情猛出一拳,却落了个空。没了缚魔链禁锢,他探出流风,却发觉易情已然飞在空中,闪过了他的拳脚,正嬉笑着朝他扮鬼脸。三足乌叼着后襟,夜风拂起袍袖,他惊觉易情周身贴满了止痛的七字罡字符。   易情被三足乌叼着,在半空里朝他挑衅地挤眼,“瞧瞧,这不便有只鸟儿来帮我了么?”   祝阴却不依不饶,喉间发出沉沉的息声。烈风托起他的身躯,他两足一蹬,像弦上之箭般疾射而出,转瞬间闪至易情眼前。   三足乌发出惊惶的嘶鸣,奋力振翅,祝阴却出手似电,一把扭住易情腕节,欲夺下他手上降妖剑。   易情死死抓住降妖剑不放,见此剑难夺,祝阴咬牙切齿,反扭住他手腕,让剑尖一点点向他的胸膛逼近。降妖剑泛出耀目寒芒,像有日轮在锋刃上滚动。眼看着剑尖即将刺入易情胸口,那剑却不动了,任祝阴如何使力,剑刃都无法前进半分。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易情力大无穷,钳住了他,不教他动弹,而是祝阴自己的手停了下来。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壁障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再进分毫。   祝阴手背上青筋绽露,易情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杀不了。腔子里忽而涌起一股无名的酸楚,像有人攥住了他的心窝。他喝道:   “你究竟使了甚么妖法!”   “甚么妖法?”易情忍着肋骨、腿骨的裂痛,明知故问。   祝阴咬牙切齿道,“为何祝某杀不得你?明明降妖剑将刺你胸前,为何祝某的这只手不听使唤?”   话音落毕,他突而明白了缘由。   凄暗的夜色里,易情身后似是缭绕着一团雾气,那是一本书册的影子。   是天书。   易情了然地微笑,抬手唤出天书,莹白的纸页哗哗翻过,萤火似的光点自其中飘散。他翻开了一页,展给祝阴看。那是书写着人命理的纸页,从生到死,吉凶祸福,皆化作蝇头小字写在书上。   祝阴猛然抽下覆眼的绫带,带着燎原怒火睁开双眼。   他望见易情翻开了天书的一页,那上头写着他的名儿。神官的过往在天书上是被封存的,因而易情另起了一页,书上了祝阴的大名。   他还望见自己的名字与另一人的名字相勾连。红线凌乱如麻,将他与那人织起。   他不曾见过如此之多、如此之密的红线,寻常人家只消牵上一条红线,便有了结发婚媾的缘分。如今眼前这红线密密麻麻,犹如洪瀑,若是仔细计数条数,恐怕抵得上悬天星斗。   而与他红线相连的那个名字是——文易情。   祝阴已然陷入震愕,月光流淌在他的面庞上,像落了一片白霜。他颤着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分明对眼前这妖鬼怀抱杀心,恨意犹如利刃,在心窝子里横冲直撞。可颤抖而僵直如石的手却告诉了他这个事实:他杀不得文易情。   牵了红线的两人,便是结了情缘,恩深爱重。他俩之间红线密乱如麻,恐怕是得天长地久、至死不渝,哪儿还能下得了杀手?哪怕是真杀了,祝阴怀疑,在这天书红线的影响下,恐怕他会心头苦闷之极,甚至自戕而死。   “我怕你杀我,所以便在这上头画了些玩意儿。”   冷汗淌过易情的脸颊,剧烈犹如海潮般扑头将他淹没。易情煞白着脸,笑意却险诈而奸滑。他说:   “你看这上头的红线够多么,还要不要我再添几条,师弟?” 第六十六章 红线两人牵   话说回数日前。   易情坐在太平宫的槛木上,翘着二郎腿。骤雨洗净了山头,栀子花染香了殿阁。碧云斜斜掠过头顶,而他对着眼前的天书,沉默不语。   摊开的纸面上用朱笔写着两个大字“祝阴”,其下却赫然显出辰砂化作的巨大红印,像一道淋漓的血迹,红印间书着:灵鬼官,封。易情翻开了天书,寻到了祝阴所在的那一页,可天廷灵鬼官已然挣脱命理,他看不到祝阴的身世与吉凶。   “喂,破书。”易情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路道,“我怎么看不到我师弟的命理?你有甚么法子让我看看么?”   纸屑如飞花般在他身旁旋舞,人影朦胧地浮现。天书幸灾乐祸地发笑,回音在空荡的殿里层层回荡:   “不能!除非你将你那师弟腰间的降妖剑取来,说不准能破了其上的封梏……”   易情叹气:“算了罢,我哪儿取得来他那剑?他是灵鬼官,在他面前,我便似一只楚楚可怜的鸡崽子,任他宰割。”   他略一思忖,索性另翻一页。指尖一旋,宝术发动,墨迹忽现于指下。他另起一页,在天书上写下了祝阴的名字。一刹间,缘线犹如蛛网般密结,在纸页上游动,最后皆汇作一处,像潺潺流淌的溪河。易情循着那缘线看过去,一时间震愕无言。   与祝阴相连的那个名字,叫作“文易情”。   可他俩之间结的并非寻常缘分,而是深入骨髓的恶缘。普通的缘线浅淡,像初春里飞扬的烟柳细枝。他俩的缘线却漆黑深重,如横亘纸面的沟堑,似刻满了无数恨意怨仇。   易情愕然地望着那纸页,喃喃道:“不想他…这么恨我。”   天书掩口笑道:“那是自然,毕竟他曾同少司命有约,说若是入了凡间,除尽天下妖魔、亦或是夺你性命,便能再回天廷……”说到这儿,它突而噎了声,像是突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然后呢?怎地不说了?”易情斜睨着它。   纸屑堆成的人影反应过来,大为光火,跺着脚,道:“好哇,你想套我的话,是么?我不会再与你说话了,一个字也不会!”   易情低头,望向那几被墨线占满的纸页。他如今总算是得知祝阴为何对他怀抱浓重杀心了,悲哀像一阵浓雾,罩在心头。为了见一个奉侍的、虚无缥缈的神明,祝阴便愿意付出沾染杀业的代价,一次又一次地杀死他、甚而是无为观中的众人么?   他抬起手,指尖在天书上停留。触碰墨线的一刻,汹涌的恨意像水纹一般在心底漫开。   那一瞬,他突而明白了,祝阴深切地恨着自己,若文易情还活着,祝阴便不能再逢满心挂记着的那位神君。他是绊脚石,是阻碍。   天书没好气地道:“你要做甚?”   易情对它笑道,“你方才不是说,一个字也不会与我说了么?”   “呸!”天书朝他吐唾,只吐出一片飘飞的纸屑。   “我要画红线。”易情忽而道,“用红线将我和他结起来。”   这话仿佛一颗石子投入静池中,激起千般波浪。若是有眼与口,天书如今当是瞠目结舌。它道:“结…结红线?”   和自己的师弟结情缘?天书悚然,哪怕是疯子,都不会有这般离奇的念头。   易情嬉皮笑脸道,“是呀,我怕他杀我,不若先下手为强,要他将我爱个死去活来。”   “而且,”易情自言自语,“一条红线不成,要十条,一百条,一千条。要让他不能杀我,不敢杀我。”   一人一书之间静默了一瞬,风儿度过林梢,满世界仿佛都是簌簌的叶落声。   “文易情,在天书之上索求任何事儿都需付出代价!”天书厉声道,“你要结红线,便得断一段缘,你要结这么多红线,又哪儿有那么多缘给你断?”   话音落毕,它却听易情在低低地发笑。“不是有么?”易情抬手,指向天书纸页上那浓黑如墨的缘线,狡黠一笑。   “我和师弟之间恶缘深厚,就断了这些缘罢。”   ——   祝阴瞋目切齿,心里翻涌着千万般仇怨。   如今他扭着易情手腕,降妖剑锋直抵对方胸膛,锋刃上月华莹莹,映出易情苍白却在微笑的面庞。欲杀的人便在眼前,可他却寸步难进。画在天书上的红线已然绞缠在他心头,他悄然发现自己像是有了些变化:若是一想到要杀文易情,他心中便会浮起一片凄凉,悲哀如泉水般汩汩漫过心头,将他淹没。   易情忍着骨裂剧痛,合起画满红线的天书,嬉笑着朝他贫嘴,“师弟,怎样?如今你瞧我,是不是顺眼了许多?”   别说是顺眼了,祝阴如今连打断这厮狗腿的心都有。他狠狠盯着易情,像是要在那张脸上盯出一个洞来。易情还在那儿喋喋不休,道:   “你是不是在生气?有甚么好气的呢?虽说我画了红线,教你同我连枝共冢,永结同心,可这样一来,非但是你杀不得我,我也对你下不得手呀!咱们相安无事,岂不是很好么?”   祝阴怒喝道:“胡说八道!”   冥冥的夜色里,易情的面庞皎如白雪。他微微张口,齿缝里泻出几丝痛苦的呻吟。骨头断了,冷汗像是涨了潮一般,源源不断地自额边滑下。祝阴见降妖剑对他刺不下去,猛然抬手,一拳打上他的脸颊。   易情被打飞了出去,三足乌惊叫一声,也随着他一齐被祝阴拳上的烈风裹卷。祝阴杀不得易情,但却仍可以对他拳脚相加。   红衣门生站在风里,冷冷地道,“既然祝某取不得你性命,便只能灭尽天下妖魔。在那之前,师兄,祝某要拗断你的手脚,要你动弹不得,乖乖地待在天坛山上。”   “你这是要耗死我?”易情抹着嘴角的血迹,扶着背,艰难爬起。   祝阴森然地微笑,眼瞳里像盛开了满园的灿烂花菊。   “不对,怎地能说是‘耗死’呢?”他将指尖点在唇边,作嘘声状,甜蜜地笑道。“应该是,祝某与师兄——白首偕老。”   一瞬间,红衣的灵鬼官如蛟龙般腾跃而上,叶尖上的水露倏然溅开,晶莹的雨花里,他陡地揪起易情的前襟。这一回,祝阴手上裹卷了百十层风流,凌厉的手刀将要把易情四肢劈碎。   易情却倏地从背后取出一只大药葫芦,壶口对准祝阴。他于片刻之间将葫芦上的红绳衔于口里,两手结了个扇印,念道:“随吾驱使,听吾号令!”   祝阴忽觉不妙,陡然刹住脚步。娟娟月辉映白了易情的脸,那上面挂着个险恶的笑容。易情将后半句咒文念出了口:“吾奉五老玄灵敕,火急奉行,急急如律令!”   刹那间,祝阴只觉密云突如丘山压顶,他浑身重似万钧,又像被人捏成了小小的一枚银针,吸入葫芦中。   在被吸入葫芦的前一刻,他幡然醒悟,这是微言道人的洞天葫芦,也不知易情是拿甚么法子窃了来,里头装了千百只厉鬼精怪,堪比阎罗杀场。   红衣门生被吸进了葫芦里,易情眼疾手快地塞上壶塞,还晃了一晃。   三足乌将他放下来,敛了翅,落在他肩头上,奸猾地大笑:“做得好哇!老子早看这小子不顺眼了,往时他竟还敢将我串在火上烤,烤黑了不少羽毛!”   易情摸着那葫芦,眉开眼笑,对三足乌道,“鸟爹,谢谢您鼎力相助。”   乌鸦啄他:“真是奇事,我觉得你这话儿是在贬损老子!”   要不是这好吃懒做的易情没偷走它的蛋,还拿一只泛着油光的鸡腿向它行贿,它才不会帮这厮。   月光从枝叶间隙流下,落在地上,像一片将融的小雪。易情扶着槐树艰难地坐下,他背上、腿上都断了骨头,像有人钳着烙铁在伤处炙烤。他摸着手上的葫芦,将贴着封咒的那一面转过来看,忽而大惊失色,道:   “这不是微言老儿用来封鬼怪的那只葫芦!”   天书昏朦的影子在月光中浮现,它幽幽地道,“是呀,上回你不就弄错一回了么?这是那老头用来泡酒的葫芦。”   易情一拍脑袋,又被身上的伤痛得龇牙咧嘴。他真是个忘性大的蠢蛋,同一个坑栽了两回。微言道人腰上挂着十几只葫芦,他上回窃错了,这次竟又偷错了一回。   “可我将师弟给吸进这葫芦里了,里头没有鬼怪困着他,我又该如何是好?”易情捂着伤,叫苦不迭,“我动不了啦!他要是从里头挣脱出来,这回我真是块任他宰割的砧上鱼肉!”   “哼,自作自受。”天书低笑,一转眼又没了影儿。   易情捧着那葫芦,不知如何是好。他念的确是封咒,理应是将师弟给封了进去,可这是只酒葫芦,他是要把祝阴腌渍一回么?易情苦思冥想,扭头对三足乌道,“好鸟儿,待会全靠你了。”   “靠我作甚么?”   “我等会儿便将壶盖拔开,我给你喂我的血,你变大后,见着那小子滚出来,就压到他身上去。”易情举起降妖剑,比划道,“然后我就拿这柄剑刺他魂心,要那坏师弟动弹不得。”   三足乌点头。于是易情划破了手腕,给它喂血。三足乌吃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甚而想将他整个人儿啄破了,多尝点血的滋味。易情忐忑地将手放在壶塞处,一咬牙,猛然拔开。   酒葫芦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怎么回事?”易情愣了片刻,将葫芦口慢慢转过来,“怎么一点声也没有?师弟呢?”   话音方落,却听得一道嘶嘶声响。一条鳞光闪闪的乌梢蛇猛然蹿出,狠狠咬向他面颊。那蛇獠牙雪白,眼瞳却金黄,像烁亮的皓日。   “文易情,纳命来!”那蛇竟口出人言,忿恨地嘶叫。   易情方才想起这葫芦里泡了条蛇,先前他拿封咒来收水鬼时,不甚将水鬼附到了蛇身上,要那蛇狂性大发。如今他重蹈覆辙,竟把师弟封进了蛇里。   “见鬼了!”易情大叫,几乎吓得屁滚尿流,“我那师弟被我腌成蛇妖啦!” 第六十七章 红线两人牵   祝阴被封进了酒葫芦里,附在了乌梢蛇身上。易情一掀葫芦嘴,他便如霹雳一般急蹿而出,张着一口长獠,咬向易情。   易情眼疾手快,一把折断了手旁的一枚槐枝。他伸出枝杈,夹住蛇头颈,又伸手牢牢地钳着。祝阴在他手里几近窒息,咝咝吐气,金色的蛇眼扑闪,像两盏璨然的明灯,蛇尾绕到易情臂上,一圈圈地拼力绞起。   “喂,鸟儿,你吃蛇么?”待捉定了祝阴,易情扭头问三足乌道。   三足乌乘机啄了几口祝阴,却作吐逆状,没好气地道,“你以为甚么鸟都吃蛇?况且你这师弟肚里全是坏水,老子若吃了,怕是要闹肚子!”   祝阴听着他俩的话,得知易情竟有将他喂了鸟儿的心思,扭动得更甚,蛇尾拍着易情手背。可兴许是气力渐乏,那尾巴最终像一团棉花,软绵绵垂下了。   易情低头一望,却发觉那蛇竟口吐白沫,昏厥了过去。   “师弟,师弟?”易情将蛇尾从臂上解下,捏着它脑袋晃了两晃,“你怎地了?总算屈于我淫威了么?”   乌梢蛇打了个嗝儿,飘出一股酒味,它在易情手里像化成了一滩水。   三足乌呱呱大笑:“它吃醉了!这蛇原本浸在清酒里,你那师弟被封了进去,约莫也吃了一肚的酒水,醉得不像话啦!”   祝阴附在那蛇身上,半晌才醒神,酩酊地开口,语气凶暴,却晕乎乎地如飘云端:“哼,师兄,你就…嗝…庆幸一会儿罢。”   易情把它提起来,捉着头尾,打了个死结。祝阴蛇浑然不觉,凶恶地打着酒嗝,眯着眼,道:   “反正,嗝,云峰宫灵鬼官…已经来了……”   灵鬼官已来了?易情心里突而一沉,如山崩摧顶。   他想起前几世时白石率灵鬼官众前来的那个雨夜,玄衣黄金面的灵鬼官像浩汤骇浪,从四面八荒而来,涌上天坛山头。那时兴许是白石恨祝阴与妖鬼勾结,奉灵鬼官之首龙驹的令,前来杀无为观中人。亦或是祝阴与白石勾结,设下了一个局,作给他看。   “是你要他们来的,还是他们自告奋勇要前来?”易情问。   祝阴蛇从醺醉里清醒了些,恶毒地磨着牙,“祝某虽只想独自收拾掉师兄,但若是能借些外力,齐心除掉您,那也是极好的。”   它被晃得晕了,口里吐出些酒沫,“嗝,只因师兄前些日子在山头捣蛋,将一众水鬼当作您的小厮儿……你上回碰到的那位灵鬼官…白石看不过去,这才上门来除妖。”   易情倒提着它,道,“白石只是来杀水鬼的,不是来杀我的罢?”   “哼,他是来杀水鬼头子的,”祝阴在他手里猖獗地扭来扭去,简直要翻出一个花结,“谁说杀的不是您,师兄?”   乌梢蛇忽而觉得自己被提起,易情捏住了它的蛇头,笑吟吟道,“师弟,你知道结了千百条红线的两个人,若是有其中一人死了,另一人会怎样么?”   祝阴像电着了一般,在他手心里弹颤了一下。   易情拿怜悯的目光望着他,“真是可怜呀,师弟。若是我被灵鬼官杀了,你便只能去殉情,连做个孤仃仃的鳏夫的日子都无。”   听了这话,祝阴挣动得愈发厉害,蛇身像掀起了狂澜。将打了死结的乌梢蛇抛给三足乌,易情拄着槐枝,一瘸一拐地背身往山路处行去。   “我去会会他们,师弟。”临行之前,易情回眼,唇角弯起,像天边挂着的月钩。   “今夜我若是死了,你便等着…与我同赴黄泉路罢。”   ——   一朵墨云从天边飘下,云隙中透出一点金灿光芒,像有人在云上执烛。仔细一望,那却分明是灵鬼官的金覆面上的辉彩。灵鬼官头顶狮虎皮盔,身负刀鋋,一身长胸甲,威风凛凛。墨云化作长阶,众神将缓步而下,落步声像隆隆雷声。   他们去往的方向是凡世里一个名唤‘朝歌’之处,那处有座山,名唤天坛,是常世洞天之首。太上帝曾于人世里掷下一枚石子,石子跌下九天,在层云上碎裂,落到天坛峰顶,便生作一道升天天磴。因而那处若是有妖鬼孳生,魔气便会顺着天磴直入紫微宫。身为云峰宫之首的龙驹便是察觉到了如今天坛山上的异样之处。   龙驹行在灵鬼官众的前头。他一身玄衣,像一抹最深沉的夜色。他未披甲胄,坚实的脊背上捆缚着百十柄精铁剑戟,他就像一座沉稳丘山,背负的刀剑是其上生长着的林木。   白石从神将中走出,碎步趋在他身后。他们踏过浮在空中的碎云,白石低声道:   “龙驹大人,天坛山便在近前。”   男人将头点了一点。   “属下不过是接到祝大人书简,说是天坛山上有水鬼肆虐。水鬼心智稚弱,若是属下前去,除去他们易如反掌,又何必劳您大驾?”白石垂着首,惴惴不安地发问。   他不知他这上官大人是为了甚么缘由,竟要劳动云峰宫数十位灵鬼官入到凡世来。再一看如今的龙驹,只觉他周身风烟凌厉,意气深稳,锋利如铁片子一般的眉头紧紧蹙起。   龙驹说:“是祝阴手书一封,要你助他除去天坛山水鬼?”   白石点头如筛糠,“是…是。”   男人又道,“祝阴是甚么人?”   白石不解他为何如此发问,迟疑着答:“回龙驹大人,是云峰宫除魔都尉。”   “他比之你,如何?”   “属下…拔步难追,与祝大人间有云泥之别。”   龙驹沉声道,漆黑的眼中映出澹澹长空,“不错,连祝阴都尚且除不得的水鬼,怎会是寻常水鬼?”   白石浑身一震,似懂非懂。   “他要除的不是寻常鬼怪,写封尺素前来,也并非是要寻你,而是要寻我。”说到这处,龙驹嗤笑一声,刀削斧凿的面庞上分云见日似的,露出了些微笑意。   “哼,这小子如今长了能耐,拐弯抹角地要云峰宫替他拾掇烂摊子。”   灵鬼官步声隆隆,铁靴踏过云海,掀起万里烟浪。茫白的雾霭间,天坛峰顶像一柄利剑,直插云天。月光落满山顶,像降了一层霜。   白石脚步顿了一刻,旋即快步赶上龙驹。他的舌头似打了结,如何也捋不直,“大、大人,那便是说…祝大人…在向咱们求援?”   龙驹目不斜视,道:“不错。他一意要见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心陷偏狂,如今做出何等事皆不奇怪。”   他望向渺然的云海,茏葱的树影盖着天坛山头,教他想起咸池边的扶桑树。头戴芳花的女神常在那儿流连,用池水净身,祝阴便是与她立下了赌局,以凡人之躯下了天廷。   “祝大人所侍奉的神君大人,究竟是谁?”白石问。   不少灵鬼官驻足,侧耳倾听。他们中的不少人是后进的灵官,在他们入云峰宫之前,祝阴早已步入凡尘。   遥远的光景在眼前浮现,龙驹回忆起往昔,他仿佛置身于红墙碧瓦的天记府里。卷帙浩繁如烟,书墨清香飘逸,他端坐平榻,面前摆一楸枰。黑白势平,局上正厮杀得难舍难分。   与他手谈的那人鹤服玉带,玄衣如墨,腰携玉琀蝉,身挎银鎏金剑。分明是个玉质金相的少年,眉眼却似锋镝凌厉,冷冽如霜。   龙驹一闭眼,道,“…是位戴罪之神。”   灵鬼官们踩着云块,一路走到天坛山脚。山中黑魆魆的,像被蒙上了一层漆布罩子。龙驹吩咐兵分三路,分别从不同的石径上山。幽黑的深林里虫声喓喓,似鬼魂的窃语。   眼前的林叶簌簌地摇曳,有灵鬼官忽而出声道:“龙驹大人,是水鬼!”   龙驹简扼地道:“杀!”   水鬼们宛若枯柴般的身躯自山林中爬出,它们伸长如蛇的红舌,佝偻着脊背前进。灵鬼官们拔出腰间降妖剑,斩向它们魂心。剑光惨白,纷飞旋舞,松林中像落起了小雪。   每杀一只水鬼,他们便往天坛山中更进一分。龙驹拔出步槊,左右击刺,血花四溅。水鬼在他面前仿若蓬草,不一会儿便被刈倒一片。   不知觉间,他们已深入天坛山腹。天上又落起了小雨,杳杳冥冥的夜色里,水鬼们缓慢地行进,一只倒下了,另一只依旧往山上爬,像是在给他们引路。龙驹忽而警疑,停下脚步,白石正快步上前,不慎撞到了他脊背上。   “唔…!”白石像撞在了一块巨石上,鼻梁骨嗡嗡震响。他抬头,惶恐地退后,“龙驹大人,对不住,属下无心…!”   男人抬起步槊,拦在他身前,冷冷地道,“我们中计了。这些水鬼在引着我们入天坛山内。”   “中计?”白石几乎汗流至踵,“可水鬼怎会有这般神智,会知晓给咱们设下圈套?”   “水鬼不能,但人却能。”龙驹忽而道,“有贵客来了。”   山林空阔,云峰深寒。连绵的小雨像一片纱帘,拂在他们身上。   龙驹抬起眼,青石阶一路向上,在漆黑的松林里戛然而止。一个身影立在断路之处,飞凫云履,素袖羽服,一道白绫将左眼缚起,浑身净白如雪。   那是个道服少年,浑身已被雨水沾湿,正立在石阶上,俯视着灵鬼官众。那模样已然和当初大不相同,可龙驹还认得那眼眸,漆黑凝冷,如一潭无波死水。   灵鬼官们似是也望见了那少年,可无一人敢贸然上前,只因那人威势如山,又煞气腾腾,面色如霜。仿佛再进一步,便会不自觉地跪伏于他脚下。   龙驹忽而笑了。不过震愕了一刻,他心中的波澜便即平复。他本就隐隐疑心此人下了天廷后会重返故地,果真在朝歌里见着了这人身影。   他垂下头,两手重重一揖,道。   “恭见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文易情站在石阶上,松涛阵阵,寒雨纷纷。他冷视着龙驹,听他唤出自己昔日的名号。   龙驹恭敬地垂首,每个字从他口里吐出时,舌尖上像压了沉甸甸的铁块,仿佛掷地有声,重抵千钧。   “…大司命。” 第六十八章 红线两人牵   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龙驹往时曾与他打过数回照面,却算不得深交,只知此神平日乘驾玄云,独来独往,虽是少年面相,却掌人生死寿夭,冷心无情。   他曾听闻,天成年间,巴蜀普州天行时疫泛滥,民坠涂炭。千百信众敬镌司命星君神像,向其乞神恩慈照。   求怜声传至天宫,大司命却置若罔闻,独自在天记府阅卷,任下界一片萧条。   他还听闻,在更久远的年间,湘楚大旱,司巫率群巫持柳枝洒水,雩祭的舞于烈日下跳了十天十夜,大地如火烧般滚烫,巫者死了数十人,余下的巫者踩着尸首起舞。十日之后,落下的并非天雨,而是跪地祈伏的黎民的眼泪。   那时,大司命端坐云端,凝望着地上拱服的万民,两眼似无波古井。   龙驹曾在与大司命手谈之时发问:“向您求福者甚众,可您为何不曾垂怜一人?”   阁外柴桂飘香,淙淙流泉声里,大司命正垂头看方圆黑白。日光透过组绶窗儿落在他身上,更衬得他淡雅恬静,脸庞犹如一捧新掬的白雪。   他闻言,只是淡声道:“你知道,我在天下黔首之中还有一个名字么?”   “甚么名字?”龙驹不解发问。   “他们叫我,‘司祸’。”   大司命说,眼睫像蝶羽般轻颤。   “我掌寿夭,管的是人的死与凶,时而被当作祸神。这世上福与祸从来相依,吉与凶亦时时相伴。有人得福,必定会有人因此遭厄,这是他们必然遭受的灾祸。”   龙驹与他对弈过数回,只觉此神棋风虚虚实实,时而如雄鹰奋翼,时而似青阳柔光,大司命也同他棋风一般,教人捉摸不定。   听他这般一说,龙驹干笑一声,长吐一气,撑颊道:   “神君大人,您这是在说…您能任由黎氓于眼前殁去,不管人命?司命星君只为王侯效命,不为氓隶垂首?”   “非也。”   大司命缓缓摇头。他以两指指尖衔着棋子,缓慢地抬首。   “这天下众生,尽皆由我掌理。”   龙驹哈哈大笑:“神君不愧为神君,好大的口气!”   “不然呢?”那少年模样的神君突而反问道,龙驹的笑声戛然而止,怔愣了一瞬。   “这…”男人挠挠脑袋,压着声儿道,“太上帝仍在紫宫,神君说这话,不怕触了圣颜么?”   神君却道:“太上帝又如何?天命依然由我职司。我告诉你罢,龙驹。”   一个刀锋般凌厉的笑容自他脸上浮现。龙驹愕然,仿佛在那对眼里望出了夜阑时的明光。   他说。   “…掌天命、爵命、人命,是为大司命。”   ——   月黑雨细,夜色如水。   白袍少年踩过青石阶,拄着黎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幽草里。雪白的影子趔趄着向前,像一抹缥缈的山间水雾。   他站在松林之间,见了围在天坛山下的灵鬼官,也不见怪,只淡声道:“随我来。”于是回身便走,单薄的身影行入夜色之中。   龙驹与其余灵鬼官面面相觑,有灵鬼官迟疑道:“龙驹大人,此人…”   “跟上他。”龙驹面无表情,“神君延请,不得不去。”   众神官只得紧随而上,踩着那白袍少年的脚步前行。灵鬼官是天廷的武将,又是神官的末席,与位列五祀之一的大司命相比,自然是企踵难及。   白石踩着碎步跟上,在龙驹背后轻声发问,“龙驹大人,那位…方才说他是……”   “是大司命。”龙驹沉声道,“方才我不是已说了么?耳朵听不见的话,便摘下来罢,莫要挂在脑袋上当作累赘。”   白石咬着唇,心头擂鼓一般咚咚狂震。他记得自己曾见过一回这人,那时他赴大梁除鬼王弓槃荼,从其巨口中揪出了祝阴与此人,还将这人当作肉垫,踩在脚下。白石忆起当时的光景,祝阴唤此人作“师兄”,可他瞧这人垢面蓬头,又只会卑葸地窃笑,怎有神君的模样?   但今日一见,昔日那羸形邋遢的人儿洗了面,束起了发,一身雪衣,周身如泛灵光。白石一眼望去,竟从他身上瞧出些翩翩不凡的气度来了。   掌人寿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司命,白石昔日里只敢在云边远眺那身影。大司命乘驾玄云,扶摇登临,傲睨苍生,兴许在他眼里,灵鬼官亦如地上蝼蚁无甚分别。   白袍少年走入了岩穴之中,灵鬼官们张皇四顾,一个个拔出腰间降妖剑,彼此贴着背,谨慎地前行。行了几步,忽觉眼前微微有光,继而发觉是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三清铃声牵牵绵绵,文殊九宫八卦阵刻于脚下,护法真君像巍然耸立,丁香淡雅之气如烟如雾,萦绕岩窟。灵鬼官疾步追上,左顾右盼,心中不安且惊奇,只觉如在云峰宫中。   月光从洞顶流下,像一道素练,款款落在岩洞中央的紫檀书案上。   白袍少年踉跄着走过去,拉开官帽椅,举手示意道:“坐。”   书案对面只有一张小马扎。   话不必说,这仅有一张的座椅是给灵鬼官们坐的。灵鬼官们大眼瞪小眼,一时如鲠在喉,语塞难言。龙驹却目不斜视,径直迈步走了过去,扶着膝猛地坐下。   他身形魁伟,哪怕是坐在一张小小马扎上,也正恰和那少年齐平。其余灵鬼官紧肃地提剑上前,却被龙驹抬手屏退。   望着书案对面的那人,龙驹沉声道:“大司命,别来无恙?”   文易情撑着脸,道,“客套话便免了罢。”他略略倾身,抬手示意,“不过各位远道而来,寒舍却无酒馔相待,不才着实惭愧,便奉清茶一杯,望诸位笑纳。”   话音方落,灵鬼官们忽觉眼前水墨如烟,淡浅墨痕在眼前积聚,化作一只只压手瓷杯。每一位灵鬼官面前都凭空出现了如此一只茶杯,其中盛的仙茶香馥,勾人心魂。   鲜亮的茶汤里映出了灵鬼官们惊疑的眼。龙驹眼前亦凭空冒出了一只压手杯,他心下略惊,却明白这是大司命的宝术使然。“形诸笔墨”,那是一个能随心改易天地万物的可怖宝术,只消用笔一画,世间万物便能信手拈来。   “神君不许卑职说客套话,自己却奉客套茶了么?”龙驹咧嘴一笑,“这茶,也恕卑职免了。”   他忽见文易情微微一笑,笑意似春风拂皱碧水。灵鬼官之首心头猛震,大司命不苟言笑,哪怕是笑,也是皮笑肉不笑。心仿佛在胸膛里隆隆震响。他曾遭夔龙、九馗龙围斗,那时他被龙首啃得肚破肠流,命悬一线,可那时的惊险却不及今夜与大司命对坐。   白袍少年和气地道,“那咱们便开门见山,直入正题罢。”他略略偏过头,“你们是来杀我的么?”   静默像一片寒霜,落在了他们之间。岩洞里静悄悄的,只听得三清铃清脆的摇曳声。   龙驹捏紧了下袴膝头,过了许久,突而扬唇道,“大司命,卑职不过是接了属下小简,来除天坛山上的水鬼,您莫要见怪。”   “除天坛山的水鬼,需要这么兴师动众么?”文易情道,“还有,不必称我‘大司命’,我早被罢黜,如今不过是戴罪之身。”   “可天廷里司命一职仍旧空缺,想必是太上帝盼着您归返天廷,正…虚位以待。”   真是奇事,龙驹暗想。他觉得眼前这少年面带微笑,口气和缓,却教他提心吊胆。   文易情徐徐地叹气,道:“我方才不是已说了么?莫要说客套话。”   他忽而往官帽椅背上一仰,翘起靴尖,道:“说,甚么时候要杀我?”   像是有一串秤砣砸在了心上,雷霆似的威压散开,灵鬼官众不由自主的觳觫起来。   龙驹不动如山,沉稳地发笑,两眼像狼瞳一般发亮。他再不掩饰:“今晚!”   他在听闻祝阴给白石报信,阅了那书简之后,笃定天坛山上定有些古怪。太上帝的心腹之患竟真在天坛山,今夜他可真算得钓上了一尾肥鱼。   “是谁在通风报信?”文易情两手交叠,像在审问犯人的察狱官。“是祝阴么?”   “是。”龙驹道,“他在何处?莫非是为神君手刃了?”   文易情却道,“打成死结了。”   “打结?”非但是龙驹听得莫名其妙,众灵鬼官屏气凝思,暗想,莫非这是甚么非人的讯问手段么?   “为何要杀我?”文易情又问。   龙驹哈哈一笑,“您是罪神,冒天下之大不韪。您与太上帝的赌局已败,早被打作妖躯,却又擅自逃出天牢,跃下天磴,在人间苟延残喘。若是灵鬼官见了您,杀您莫非不是理所当然?”   文易情一言不发,只是拿指尖轻轻点着杯面。灵鬼官们肃然地近前一步,降妖剑在鞘中铮然作响。   肃杀的沉默延续了一刻,白袍少年忽而笑道。“可我不想死,你说,该如何是好?”   龙驹眉头微蹙。   一阵幽幽竹风拂入石窟,三清铃忽而狂乱地大作,像妖鬼闹耳的喧声。文易情叠着手,倚在椅背上,月色映着虚渺的笑容,此时的他犹如石刻里无慈无悲的寿夭神。   他说,“若是我不愿死,那你觉得,今夜该是谁死?” 第六十九章 红线两人牵   话音方落,只听得一阵倏然破空声,灵鬼官们如围墙般近前一步,铁弩如林高举,虎纹铜剑铮然出鞘。戈钺锋刃炳若日星,无数刀剑指向端坐于石窟中央坐于官帽椅上的白袍少年。   那不是一个寻常少年,而是曾掌天下生杀大权、冷心无情的大司命,他们如今早对此事领会在心。   灵鬼官们对那白袍少年发指眦裂,可文易情却泰然自若,笑意像一泓山泉淌过脸颊。   一片沉默中,龙驹口里忽而迸发出大笑:   “神君…果真好胆量!”   惊雷一般的笑声落毕,龙驹重重地一拍膝头,压着嗓儿道,“神君,您莫非不知自己如今处境么?您是罪神,缚魔链已封去您大半宝术,如今您又被咱们灵鬼官重重围困,早如砧上鱼肉,瓮中之鳖。我若要杀你,可谓轻而易举!”   文易情支着脸,翘着腿。灵鬼官刀剑上烁动的寒芒灿若繁星,悬在他头顶,可他就如看台戏的散客般气定神闲,慌张并未在他的神色里留下一丝涟漪。   “是啊。”易情摊开一只手,道,“那你为何不杀我呢?我已洗净脖子在这儿等着了,为何诸位还不动手?”   月盘像玉鉴一般高悬于空,清冷冷的光辉落在那少年身上。那一刹间,灵鬼官们竟龟缩不前,就连龙驹也疑心重重,不敢轻举妄动。   此人曾是深不可测的大司命,连太上帝都不曾放在眼里的孤僻神明。像有只小锤儿在心口左右乱敲,龙驹听见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这人还有甚么后手?杀得了他么?还是杀不得?   三清铃愈发躁乱,像泼溅的流水声,在风里响成一片。在教人窒息的寂静里,忽有灵鬼官按捺不住性子,长啸出声,拔步向坐在官帽椅上的少年蹿去!   灵鬼官手中持的是水磨镔铁刀,星子般的寒芒在繁细花纹间跳动。刀刃划开了月光,刺向白袍少年的脖颈,这时却听得坐在马扎上的魁梧男人狂喝一声:   “止步!”   刺出的刀刃猝然而止,灵鬼官面色煞白,身躯前倾,下盘扎开马步,这才堪堪站稳,不再向前。龙驹的暴喝像九天訇雷,逡巡于洞顶。待那灵鬼官停下,龙驹方才低沉地呵呵发笑,转向文易情。   “大司命,你是不是想激他动手?方才若是他真要上前杀你,便会失了性命,是不是?”   文易情十指交握,笑容温煦,却透着一丝锋刃般的冷冽,“哪里的话,远来的皆是贵客。我不愿你们杀我,却也不想动手取你们性命。”   龙驹摩挲着下巴,鼻子像猎犬一般抽动,道,“卑职先前便觉得不对,这石室是按书斋布置,可空里的丁香气又着实太浓。”他沉下眼,漆眼里泛着的光像鸷鸟一般凶烈,“所以,卑职猜想,这香气是为了掩盖甚么气息……”   “譬如说,血腥气。”   白袍少年一动不动,梨涡里却酿满了笑意。   魁伟男人接着道,“符箓可上传天神,下令地祇,除魔祛厄,若是以神血作画,那便效力更显。卑职在上天坛山时,发觉一路上的槐树干上有贴符的痕迹,有些符箓未撕净,卑职便仔细辨了一番其上残留的密字,发觉那是幻法符。”   “卑职听闻无为观是朝歌中香火鼎盛的大观,却不见宏丽殿阁,想必那幻法符亦是观中诸人用以欺瞒香客,才贴在观中周围的槐树上的。”   “大司命,您将那些贴在树上的幻法符撕了后,又将符箓藏去了哪儿呢?”   龙驹缓慢地发问,每一句话都似夹刀藏剑,直指文易情。   “莫不是…用您的血描画之后,贴在了咱们周围罢?您引着咱们走入幻法符步的阵中,教咱们目之所见皆为虚像,耳中所闻皆为虚妄?”   风声倏尔大作,将灵鬼官们的赤裳吹得猎猎作响,仿若无数摇曳的焰火。奇的是,这石窟只有洞顶透风,可那寒风却自黑魆魆的石壁中突地拂来。三清铃声像雏鸟的弱叫,从远方飘入耳中。   铃声倏然变得很远,耳鼓上像是蒙了层布,听得不大真切,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魁梧男人神色凝冷,像有黑云沉沉地罩在他脸上。“莫非,这处也并非石窟……”   “而是——悬崖?”   一刹间,脚底忽而吱咯作响,方才向白袍少年挥剑而去的灵鬼官猛然垂头,却发觉一道巨大深堑横亘眼前,像一只狞然巨口,正咧着向他发笑。寒风飕飕,他不知何时已逼近崖边,只要前迈一步,便会落于万仞山崖之下。   清冷的月晖洒满天地间,灵鬼官众眼前的石窟岩穴忽如泡影般消弭。他们忽而发觉自己立于高崖之上,四方峭壁绝险,千山云雾浩渺,只消轻轻往旁一挪腾,他们便会失足坠于崖下。   崖缘竟贴着密密麻麻的幻法符,朱笔画的密字犹如一团团红花儿,绽在纸面上。可仔细一瞧,那并非由丹砂绘就,用的却是鲜血。正是这符箓造出了幻境,让灵鬼官们不知觉中堕入其间。   唯有那崖上的见方之地处摆着两枚圆石,白袍少年与龙驹分坐两端。文易情面白如雪,笑意盈盈,龙驹方觉他腕上缠着一条红绫,鲜血从红绫底下渗出,落在地上,像一串红玛瑙珠子。原来他割破了手腕,拿血涂抹了上百张幻法符,贴成符阵。神血效力极大,教身历百战的灵鬼官一时陷入幻景里,无法自拔。   “真可惜。”   文易情轻叹,“灵鬼官果真都是些棘手货色,若是你们陷入幻景里,浑然不觉,就这么跌下天坛山,那该多好。”   龙驹剑眉紧拧,“灵鬼官身有灵光铠相护,光是跌下山,可取不得卑职等人性命。”   白袍少年却不慌忙,沉静地道,“我先前不是说了么?我不愿取你们的命。”   他的目光在漆黑的林樾中游弋,落在泛着银辉的青石阶上。“我师父说了,若是教血污了石阶,过后不大好洒扫。”   “那大司命想要卑职等人…如何?”   冷汗忽从颊边滑落至下巴处,龙驹谨慎地发问。哪怕堕入凡世,大司命的威严依旧不减,在他面前,龙驹只觉仿若仰瞻高山。   文易情淡声道:   “我要你们忘了今夜的事,给我滚下天坛山。”   他的一只眼被白绫覆起,另一只眼里如积昆仑寒雪。   龙驹眉关紧锁,笑意倏然敛收,道:“凡与灵鬼官打了照面后,罪神与妖鬼同罪,七日内定然会遭灭杀。这是灵鬼官的职责所在,神君,莫要怪咱们不留情面。”   白袍少年道:“我会逼你们,答应我的要求。”   男人眉头拧得愈紧,他扭头望向易情,道,“神君,如今卑职不过离您一步之遥,要拔剑杀您也是一瞬之事。”   “那还等甚么,来罢。”文易情道,依旧是一副淡冷模样。四周的灵鬼官见他这般云淡风轻,心头怒火更盛,恨不得冲上前去,撕破这厮脸皮。   灵鬼官们提剑而进,龙驹亦将手按在腰间剑柄上,猛然将剑出鞘。百炼钢剑辉耀如日,寒光照彻天坛山崖。他的目光落在文易情身上,那脖颈消瘦皙白,教他想起三春里的碧柳枝,仿佛轻轻一拗便会折断。   大司命一定还留有甚么后手。但此时的龙驹已无暇再想,他素来是副直性子,白剑已出鞘,便定要红刃而收。   他一剑猝然劈出,文易情却无动于衷。龙驹两眼圆瞪,细察着那白袍少年神色,却忽而觉得腕节一软,心中如有巨钟突地轰鸣,暗叫不对,持剑的手猛然一收。   “…龙驹大人!”四周的灵鬼官望清了他的举动,震愕地惊叫。   在众神官面前,龙驹竟将那钢剑倏地收回,剑尖未刺入文易情的脖颈,却先扎透了他的手掌。   血水汩汩流淌,龙驹牙关紧咬,面色胀红,青筋隆结。他缓缓抬眼,望向文易情,从牙缝里挤出字眼:   “这也是你…算计好的么?”   文易情只是微笑,像一尊供人拜谒的神像。   龙驹闭眼,颤抖着吐息,尖锐的疼痛从手掌处升腾而起,一阵阵袭上心头。“这也不是实景,这还是你设下的幻境。方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法符之效。”   疼痛破开眼前的虚妄,幻景如水雾般自眼前消散。他们又被文易情骗了一遭,灵鬼官众所处之处并非天坛山崖。   龙驹猛一睁眼,只见眼前石窟深寒,月光清渺,他仍坐在那紫檀书案前。   灵鬼官众们似是也倏然自幻梦里惊醒,陡然发觉自己身处来时的石穴之中。只是这回,石壁上密密匝匝地贴满了鲜血淋漓的幻法符,那是文易情以血描画、早在壁上布下的法阵,曾教他们一度陷入天坛山崖的幻景之中。   男人缓缓扭头,望向书案对面的方向,扬唇笑道,“大司命,您还有甚么高招,能教卑职领略一番?”   可一拧头,他便怔愣在了原处。   只见书案对面的官帽椅上空无一人,血珠子从扶手处滑坠,只余一地淋漓的鲜血。 第七十章 红线两人牵   “怎地回事?”   望着那一地鲜血,龙驹禁不住暴喝出声。灵鬼官们纷纷自幻梦里惊醒,面白如纸,惊叫声四起,如海潮般此起彼伏。   只因他们忽而发觉,他们不再正置身于天坛山崖上,而是在来时的那石窟之中。只是四周低狭,石钟乳尖,宛若利剑高悬在头侧,若是走退几步,便会撞破脑袋。   石窟里泛着如冰寒气,他们像在一座墓冢之中。薄雾如纱,除却铃声外,四周一片死寂。哪儿都没有文易情的身影,那白袍少年便似晨露一般,悄然自洞窟里散去。   一切都似是一场梦,只是这梦似乎没有尽头。   有灵鬼官忽而怪叫一声,瘫软在地。众神官赶忙围上去看,却见他面色发紫,涎水直流。   “龙驹大人,这香气里像是笼着层毒雾!”有神官叫道。   神官们纷纷扬袖捂鼻,石室中丁香之气浓厚,闻久了会微微晕眩。起初他们只觉是香气浓厚所致,如今想来,是这香中本就含毒。   身躯像灌了铅,灵鬼官们遍体发软。被幻法符的幻景耽搁的时候长了,哪怕是神官的坚躯,也难免会神昏身软。灵鬼官们像被刈的麦苗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有人捂着鼻,模糊地叫道:“这是…七寸子蛇毒!”   七寸子蛇毒性猛烈,若是被咬伤了手指,须臾便会肿大如斗。天坛山林里毒蛇猛兽众多,众神官入幻境时候久,不及用灵光护体,因而吸入了不少蛇毒。   有人在这石室里燃起了香,将蛇毒与丁香混在一块儿。龙驹从玄衣上撕下布条,吐唾沾湿,覆在口鼻上。他眉头紧锁,环顾石室,却见大片倒下的神官中,仍一人战战兢兢地站着,安然无恙。   龙驹捂着鼻,喝问道:“喂,你!”   那神官瑟索着抬头,龙驹问道:“你见到大司命去哪儿了么?还有,为何其余灵鬼官倒了,你却不倒?”   那神官抖若筛糠,道,“小…小的也不知他去了何方。只是小的先前入石窟,那白衣小子…司命大人招待咱们时,小的贪杯,便吃了他变出来的茶水……”   龙驹忽地想起文易情端坐在官帽椅上,笑吟吟地抬手,请他们吃茶时的模样。   原来那厮险毒之极,又好面子,若是他们不喝备好的仙茶,便会用这下作法子来整他们。   龙驹猛地抓过书案上的压手杯,将其中仙茶一饮而尽。顷刻间,醇香透遍四肢百骸,虽说被茶叶渣子呛了一呛,他却觉那馨香清冽,毒雾带来的昏眩感一扫而空。   “吃了杯中那茶!”龙驹将压手杯往地上一摔。“这是神君备下的茶,能解香中毒雾。我方才吃了一口,里头无毒!”   灵鬼官们颤着身爬起,拾起杯盏,抖着手将茶水饮尽。那仙茶倒真是毒雾解药,不一会儿,众神官又神清气爽,抖擞精神,重新将刀剑拾起。   “大人,那狗攘的司命也忒险毒了!”有神官揉了揉脸,嚷道,“不过就是不吃他备的茶么?竟小心眼至此,还拿幻法符、毒雾逼咱们!”   “是呀,那小子在咱们面前拿乔甚么呢?”灵鬼官们吵得沸反盈天,忿然踢倒了石室里的座椅、书堆,降妖剑胡乱劈刺,高叫道,“那厮去哪儿了?寻出来,痛打一顿才成!”   神官们吵吵嚷嚷地寻了一阵,四散着分开了,石窟颇大,黑魆魆的阴影像翻在石壁上的墨汁。龙驹站在原处,疑惑在心中盘旋,难不成方才的尽皆是一场梦?他们莫非是遭了山里的精魂,被引入了一个陷阱之中?亦或是他们一开始便是自己入了这石窟之内,触到了甚么机关,自始至终皆无甚么大司命引路?   目光审慎地向四周游移。他突而望见了阴影里的石刻,巨大而森然的石刻藏在凹陷的石壁里,玄衣佩剑的神明面庞斑驳,刀痕触目惊心,群鬼簇拥在他身旁,高举的手如无数枯柴。站在这石刻之前,他只觉自己仿若一粒小小的浮尘。   那是大司命的神像。龙驹望着那神像,心尖儿似是在微微地发颤。双膝有些发软,他竟生出了些畏怯心思。   一切都是真的,这不是梦。   他们如今,仍在大司命的掌心之中。   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声音,轻微而弱,像羽毛般拂在听户上,却带着教人胆寒的威严。   “想好了么?打算答应我的条件,下天坛山了么?”   龙驹猛然回头,却见紫檀书案旁的官帽椅上赫然坐着个人影。   仿佛一切皆是一场梦一般,渺渺薄雾间,白袍少年正坐于椅上,含笑望着他。   文易情还是今夜初见时的那般模样,雪衣上落满了溶溶月色。只是他垂着手,那腕节上正汩汩流着血。   灵鬼官们早已四散开来,澄暖的镀银灯光仿佛在黑暗里映开一方世界,而这世界里只有他们二人。   白袍少年笑道:“闲人已散,如今咱们总算能好好谈谈了罢,龙驹?”   龙驹缓缓地摇起了头,“卑职不明白,大司命。您费尽心思给咱们设下这些幻景,又有甚么用呢?幻景已破,我等又已饮下您备好的仙茶,解了香中毒雾,到头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您若是有心要害咱们,又何必备茶?”   文易情面色沉静如水,道,“我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让你们下天坛山。而且,再也不会前来。”   男人盯着他如薄雪般惨白的脸,缓声道:“愿闻其详。”   白袍少年一笑,“我本想用祝阴的性命作挟,可你们兴许不会管他死活。”   “不错,于灵鬼官而言,叛罪当诛。”   “所以我便想,甚么物事于你们而言是最为紧要的呢?”文易情十指交握,血污了袍摆,可他却似浑然不觉,“思来想去,我想那答案大抵是…声誉。”   “灵鬼官是仙班末席,若是声名遭玷,便也会自天廷放逐,不是么?”文易情笑盈盈地道。   沉默了片刻,龙驹哈哈大笑,“不错!连大司命这般的贵人都能堕下九霄,若是卑职这等卑贱蝼蚁,若是犯了事儿,更会被太上帝踩进泥里!”   “然后呢?”男人舔舔嘴唇,眼里像有烧燎烈火,“您想如何玷了咱们声名?”   笑意如轻云般掠过文易情脸颊,他道:“…七日杀鬼令。”   “你们不是身负七日杀鬼令么?见了鬼怪后七日不杀,神官与鬼怪同罪。你们数十位灵鬼官中,总有已见过妖魔一面,却还未来得及动手杀灭的罢?你若不答应下山,我便把你们困在这儿,直到那七日之期来临。若是天廷得知,那便会定你们玩忽职守,若是回了紫微宫,你猜太上帝会如何拿你是问?”   龙驹蹙眉,嘴上却依然在笑,“腿长在卑职等人身上,若是想走,卑职何时走不得?您要如何困住咱们?”   文易情道:“就是走不得。你若是想走,那便走两步看看罢。”   他口气斩钉截铁,更教龙驹大起疑心。龙驹向旁招手,唤道:“白石!”   白石正在书堆里寻着祝阴留下的踪迹,听龙驹一唤,赶忙站起,小跑过来,见着端坐椅上的文易情后,面露嫌色,却又不得不恭敬地垂头。   龙驹指着石洞口,略带倨色地道:“大司命说,我等出不得这石窟,你前行几步,试给他看!”   虽觉莫名其妙,白石还是拱一拱手,转身往入洞时的方向奔去。他踏了几步,正恰踩进地上的文殊九宫八卦阵中。说来也奇,他忽感浑身如针刺般,脚底仿佛腾起一股烈火,剧烈灼痛,入耳的三清铃声尖利难耐,四方黑暗彷如向他周身崩坍而来。   别说几步了,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壁障横亘眼前,连一步都尚且难走。   白石冷汗涔涔,叫道,“龙…龙驹大人,不知怎地回事,属下…走不出这洞窟!”   龙驹浑身一震,忍不住拍案起身,喝道:“怎地会走不出去?你没生着腿么?咱们怎么进来的,便怎么出去!”   腿上如灌千钧,白石几乎要咬碎牙关。护法真君像森严可怖,石眼仿佛在静静俯瞰着他。洞外是一片清风朗月,可他的腿脚像是被绊住了,竟连一丝也迈前不得。   众灵鬼官们听到喝声,如云集聚,也拔步往窟口处迈去,可竟无一人能踩过文殊九宫八卦阵,去往外头。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龙驹倏然回首,怒视那白袍少年。   明月映亮了文易情的笑脸,他交握着两手,白衣上的血迹洇得更深,像一块缀上的红布。   “因为诸位身中已有邪气,故而走不出这降魔阵法环绕的石窟。”   “邪气?哪儿来的邪气?”龙驹暴喝,“卑职等人是天廷灵鬼官,身蕴灵光!”   文易情却道,“你们不是吃了我备的仙茶么?”   众人面色一白,为了抵御那香里教人手脚发软的毒雾,他们不得不饮下了大司命备下的仙茶。   白袍少年又道:“设下幻景是为了教诸位浑然不觉,吸多一些七寸子蛇毒烟,不得不吃我为诸位备好的解毒仙茶。要诸位吃茶倒不是请诸位一品天坛山泉水清冽,而是……”   龙驹打断了他,怒目圆睁:“你在茶里加了甚么东西?”   男人猛进一步,将白袍少年从椅中拎起。文易情被他提着,手上血流得更甚,地上血水潺潺,像开了一地的腊梅花儿。龙驹再也顾不得敬辞,喝道:   “说!你究竟加了甚么物事入内?为何会教卑职等人身有邪气,出不得这石窟!”   易情道:“鬼王的肉片。”   像有一道霹雳当头落下,灵鬼官们瞠目结舌,呆若木鸡。龙驹亦想起那呛人的茶渣子,肚腹里忽而如有火焰在烧。   “先前我不是助灵鬼官杀了鬼王弓槃荼么?”文易情笑如春风,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寒芒。他拢起袖,道:“那时,我将其碎肉留在手里,竟忘了祓除。”   “今夜我将其取了来,入到茶中,给各位略添几分雅兴罢了。” 第七十一章 红线两人牵   清风拂掠,树色陆离。   在槐花的清香间,祝阴沉沉地睡着。他被化作蛇形,在微言道人的蒲芦里吃多了酒,烂醉如泥。幻梦如天光水色,渐渐铺满他的世界。   一转眼,他又似变回了昔日那个银铠赤衣的灵鬼官,腰别银鎏金剑,踏过重重云海,穿梭于轻烟薄雾间。   红墙碧瓦的天记府外仙槐荫浓,槐莲豆如累累珠串,缀于碧叶间。祝阴在树荫下驻足,听着秤漏的叮咚声,目光于青白石阶上流连。他等了不知多久,许是几日,又仿佛是一刻,只听得乌头大门一响,他倏然抬眼,却见一个人影从其中匆匆走出。   “神君大人!”他欢喜地唤道,定睛一看,却见那神官着一身窄袖玄衣,腰悬玉琀蝉,身形挺秀,却不见其面容。   那张脸是空白的,如一张未曾涂写过的麻纸。   祝阴愣在了原处。世界在一点点黯淡下来,渐渐变为一片漆黑。不知何时,他眼上覆上了一条绫带,将明媚天光遮掩。他拼力回忆,却惊恐地发觉神君的样貌已如冰雪消霁,他脑海中再无半点踪迹。   “风雨是谒”只是他的第一件宝术,少司命交予他的绫带上附着禁制,教他双眼受缚,从而不得动用第二件宝术。可随着光阴流逝,这红绫缚住双眼的时候愈来愈长,神君的样貌忽而于他心中变得模糊了,像一团朦胧不清的雾气。   ——他陡然发觉,自己记不起神君了。   ——   风清云渺,日暾东方,天边隐现一片鱼肚白。   夜幕已悄然收歇,昨夜鏖战的喧嚣早已消荡,唯有林中鸟啼噍噍,声如清脆流泉。三足乌叼着打成花结的乌梢蛇,落在槐树枝头。   祝阴仍附在蛇身上,醉醺醺地摆头,打着酒嗝。三足乌衔着它尾巴,缠了几圈儿,将它挂在枝头,颇有闲心地打了个繁复的吉庆结。   待打完结后,乌鸦欣赏了片刻,旋即满意地扑起两翅,飞入松林间。日光摇落,在松荫里碎成金珠似的光斑。青草萋萋,却有个白影静静地仰倒在其中。   三足乌碧瞳一颤,赶忙伸翅飞去,在那白影上空盘旋。只见深草清露之间,有一人紧阖双眼,倒在松树之下。一身素袖羽服绉纹遍布,乌发披散,身下血迹斑斑。   他腕上满是伤痕,血流不息,艳红的血水自石窟处一路迤逦而来,染红石阶,如稠密红带般拖曳于地。   “喂,易情,易情!”三足乌认出了那人,焦切地扑过去,一迭声地叫唤。那手上的创口是以降妖剑划的,竟不会痊愈。易情面白如雪,一动不动,像一具死尸。   乌鸦啄了他脸蛋几口,见他无动静,心急如焚。飞到溪边噙了口凉水,喷到他面上。反复了几回,易情低低呻吟,总算撑起沉重如灌了铅似的眼皮。   睁开眼,灼灼日光落满眼帘,一时间他仍觉天旋地转。   “我…”易情眯缝着眼,缓慢地道,“我昏过去…了么?”   三足乌叫道:“你不是去寻灵鬼官了么?怎么又躺在了这儿?他们将你怎么了?”   易情头痛欲裂,脑中似烧起了一片火。他望着天,声音仿若羽毛一般轻:   “灵鬼官…已走了,再不会来了。”   “为何不会再来?”鸟儿大惊,忙不迭问道。   先前易情在堂屋里与它说了些悄悄话,于是它得知易情正在躲避灵鬼官的追杀。那时易情与它说,此夜定会有灵鬼官寻上天坛山来。而从他眉间浓厚的愁色看来,三足乌猜灵鬼官们于易情而言,是伙极难对付的强敌。   一抹笑容在惨白的脸庞上浮现,易情道:“我同他们作了笔交易。”   “交易?”   “我设下圈套,教他们饮下有鬼王肉渣的茶水。以此作挟,想逼他们下天坛山。我有‘形诸笔墨’的宝术,若是他们答应,便能将他们肚里的鬼王碎片‘画’出,解了他们身上的邪气。”   易情急促地喘了几声,缓了一会儿,道,“但龙驹…灵鬼官之首,他当时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的思绪慢慢飘远,像是飘回了风急月黯的昨夜。那时他被额上青筋隆结的龙驹发狠揪起前襟,像一块布片般在空中摇荡。龙驹盯着他,眼红如血。   那时,夜阑人静,三清铃声荡了满窟,众人满耳尽是叮铃铃的清冽声响。   龙驹恨声道:“大司命,您是说——若是卑职等人答应下了山,那便会替我等除掉身中鬼气么?”   灵鬼官众人人眼泛凶光,如豺狼般将他围起,手中提的剑矛绽出寒光,仿若大张的獠牙。   “对。”易情微笑着点头,额上却已冷汗淋漓。   男人嗤笑道:“神君大人,您太轻看卑职了。您要威胁卑职,卑职也能要挟您。”他扭头问在旁的灵鬼官道,“另一队上山的,已寻到无为观中人了么?”   有灵鬼官揖了一揖,道:“回龙驹大人,方才接了传音,说是已寻到了。无为观道长与其余弟子此时正于堂屋中用膳,堂屋外已布下我等人手,随时能一拥而上,将其杀毙。”   灵鬼官们阴惨惨地发笑,望向易情的目光渐而不敬,像是在博戏中将樗木骰子掷了个好数儿一般,已然胜券在握。   原来在遇见易情之前,龙驹已命他们兵分三路,分道上山,另两行人听着传音,随时候着龙驹吩咐。龙驹望向易情,冷笑桀桀:   “如何,神君大人?卑职听闻,您未上天廷以前,便出身于朝歌天坛山。坠入凡世后,您还愿回到此处,想必是同这道观有深情厚谊罢?您要害咱们性命,我等也能要您昔日师长、同门有性命之虞!”   魁岸男人笃定主意,若是易情轻举妄动,他便以无为观中人性命相胁迫。虽听闻大司命冷心无情,可龙驹却觉此神定有弱点可拿捏。神将虽不得随意杀伤凡人,可若是那凡人与天廷叛贼有所勾连,却也能将其格杀。   他口气恭敬,却颇为凶恶。那健实臂膀将易情拎得两脚离地,竟似毫不费劲。数十柄刀剑抵在易情周身,刃铁犹如寒冰,冷意砭骨。易情却忽而一笑,双眸微眯,像弯弯的柳叶。   “这又算得甚么,你以为我不曾料到这情形么?”   龙驹双目一颤,瞳眸里映出白袍少年抬起的、骨节分明的手。突然间,他犹如春雷降顶,浑身如石般僵硬,暴喝出声:   “你…你!”   苍碧松林之间,三足乌正不解,却见易情虚弱地抬手。朦胧的晓气中,自松针间摇落的日光忽而凝滞于他指尖。光亮粲如晨星,从其间显出一本书册的形状,那是写着众生命理的天书。   与昨夜面对龙驹时一般,易情往空里一点,翻开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书页。三足乌惊见洁白的纸面上除却与祝阴牵连的稠密红线外,竟干干净净,别无一条缘线。   心头像被拴上了块巨石,直直沉坠下去。三足乌猛然转头,望向易情,只见他卧倒在一片芳萋草色间,漆黑如墨的眼眸映着阵阵松涛。低笑声从他口齿中泄出,盘桓在凉风里,继而变成一阵大笑。   三足乌惊叫道:“你这是…”   易情说:“我断了和你们的缘。”   他转过脸,叶尖上的水露里落了日辉,明耀似星,可他的眼眸却更为灼炤,炯炯如蕴电光。   “灵鬼官只能杀与天廷叛贼有关的凡人。这样一来,我与你们从此便形同陌路。”   白袍少年道,清风拂动发丝,他向着天长长吁气。   “…他们也再无缘由,来杀你们了。”   ——   昨夜里,易情划断了他与灵鬼官的缘线,让他们下了天坛山。若是断了缘,与他有关的记忆会渐渐变淡,像烈日下的水渍,不一会儿便会散了。灵鬼官提着刀剑,浩浩荡荡地行在石阶上,走在前头的突而一晃脑袋,似是已然忘记他们为何前来朝歌,回忆在脑中破碎、消弭。   临行前,龙驹与易情默然对视,魁梧如山的男人注视他许久,眼里烁动的厉光渐减。   “神君大人,这回是您赢了。”龙驹沉声道,“但您切莫掉以轻心。哪怕卑职不记得您了,天廷也会记得。”   “缘线还能再结,若是下回再见,卑职便只会是您的死敌,而非昔日的棋友。”   文易情目送着他走下山阶,月光落满了山路,像一地皎白的梨花。天坛山里复归一片平静,只有风儿在低低地呼吸。   他望着灵鬼官耀目的银铠,甲胄上跃动的辉光像飞扬的雪粒,渐渐飘远。血滑落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白石上。文易情失却了气力,踉跄着走到松林边,倚着粗粝的枝干,缓缓倒下。   在昏厥的前一刻,他忽而在想,既然他曾为大司命,在天廷的那段时日里,他可曾见过祝阴?   黑暗淹没了整个世界,恍惚间,他只觉自己置身于杳霭祥云间,琉璃碧瓦下。那时的他仍是那个玄衣冷肃的大司命,腰悬玉琀蝉,推开天记府的乌头大门。   厚重的门页咿呀儿作响,在久远过去的某一日,他曾快步走出天记府,望见槐叶苍碧,亭亭如盖。繁叶浓荫里,一个声音遥遥飘来,似是蕴着无限欢喜。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   他驻足稍许,回过头去。身后似是有个人,明光从叶隙落下,将那人脸庞映得白晃晃的,看不清五官。那人恭敬而不安地问:“神君大人,您要去何处?在下有事相询……”   那人银铠赤衣,像是个灵鬼官。他与灵鬼官来往甚少,而今日太上帝传他上紫宫,因而他步履匆匆,稍刻不停。   “抱歉,今日有要事在身。”他淡声道,“恕我失陪。”   说罢,他拔步欲走,却听得身后那人像是在失落的叹息。可叹息只在风里停留了片刻,旋即戛然而止。   那人深深垂头,再仰起时似是展露出了笑靥。“那祝某就在这儿一直等着。”   “等到神君大人…回来为止。” 第七十二章 红线两人牵   残照如血,斜晖沿着山径一路映上来,淌到灵官殿前,染红了满地的槐花。   自灵鬼官下天坛山后,已过了三日。山崖、石室里的狼藉已然恢复原貌,被灵鬼官们伐倒的草木、青白石阶上的泥足印子也被修整、洗去,天坛山依然宁静,只听得有风在山头幽怨地盘桓,呜呜的声响像是弃妇在陨泣。   一个白袍少年正躺在枝头,蝉声喧躁,仿佛落了他满身。他阖着眼,腕上缠着绢布,淡红的血迹隐隐洇出。一只乌鸦在他腹上不安地跳动,乌羽油光水滑,其下藏着三只小爪儿。   袅袅清风拂过枝头,老槐的清香扑了满鼻。三足乌在易情的身上蹲了一会儿,道:   “你今日便要走了么?”   易情闭着眼,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可你伤还未好,被祝阴那厮打裂的骨头还断着,还有…还有,几日前还流了好多血!”三足乌叫道。   白袍少年睁开眼,凝视着三足乌。乌鸦与他三目相接,只觉他眼眸漆黑,像润泽的墨玉,隐现寒芒,却不会笑。灵鬼官来过后,他便再没真心实意笑过一回,仿佛笑意已然从他面上剪除,往后再不会开怀大笑。   “无碍。”易情说,“我是神仙,这点小伤,早受惯了。”   乌鸦看着他,它本以为上了这天坛山后,他俩再不用奔走风尘。可不知觉间,易情已然变得伤痕累累,没了一只眼,瘸了腿,还成日里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易情忽而伸手抱起三足乌,将它捧到胸前,三只小爪儿碰上了他滚烫的胸膛。那里发着烧,像藏着一团火。乌鸦想起他胸前有伤,怯怯地缩了爪儿。易情望着它,若有所思,道,“为什么…”   “嗯?”   “为什么你不会忘记我呢?”   乌鸦扑眨着碧眼:“甚么忘记不忘记的,老子记得你好好的呀!”   易情缓缓道:“我断了和你们所有人的缘,照理说,过往的记忆便会全散了。你们便会与我从此陌路。”   三足乌大笑:“哼!说不准快忘啦,还不是因为我这神鸟博闻强识,过目不忘,这才记得你这短命娃儿?若是要我不记得你,我可欢喜咧,总算不用污了我的脑海!”   它尖厉地说了这些话,本想博易情一笑,不想易情虽是笑了,笑意里却漾满了淡淡的哀愁。   “不错。”易情说,“还是忘了我为好。”   隔扇门吱呀一响,几个人影从其中踱出,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三足乌扭头望去,只见累坠的槐花间,微言道人手提拂尘,腰悬蒲芦,飞云素服,另一只手捋着白须;天穿道长朱唇皓齿,皮棉纸伞半遮素丽容颜;祝阴、迷阵子与秋兰紧随其后,皆恭敬地垂着头。   微言道人挺着便便大腹,素服紧巴巴地撑在身上,仿佛随时都会绽裂。他神色颇为得意,对祝阴、迷阵子与秋兰道:   “今日的锻丹法、算学便授你们到这儿,天穿道长教你们的‘禁天地蛇术’、剑法,你俩也需时时温习,‘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知道了么?”   三位弟子连连点头应诺。胖老头儿甚是满意,又对他俩指点了几句。天坛山无为观里传授的学识虽都只是些散学,但天穿道长贵为三洞剑尊,却使得一手好剑术;微言道人胡乱炼丹,却也算得个触物能名的博闻者,倒也能从日课里得些古怪学识。虽难指望能迈上道途,升天成仙,却也能坑蒙拐骗,靠伏些山下的小妖魔来挣得口饭吃。   鲜红夕晖在石阶上流连,天穿道长没理他们,只望着灵官殿前散落的槐花出神,伞尖拂过花堆,画出了个笑脸的模样。过了许久,她低着头,突而道:   “祝阴,前几日那受了伤的香客还在观中么?”   红衣门生一愣,旋即垂首揖道,“尚在观中。”   微言道人正喋喋不休地同迷阵子说些如何择地筑炉的要窍,听天穿道长一说,竟分了神,也惊道:“香客?甚么受了伤的香客,老夫怎地不曾知晓?”   天坛山上虽精怪猛兽甚多,可为教上月老殿进香的香客畅通无阻,微言道人画了许多秽迹符,在山径两旁的林木上贴了一路,倒也防得野兽侵扰,数年来上山香客们皆安然无恙。   天穿道长平静地道:“祝阴先几日发觉一位香客倒在路旁,是个小少年,兴许是自山上摔了下来,骨裂了几处,还血流不止。祝阴将他搬入空闲的寮房中,暂且要他养着伤,也不知那香客醒了不曾。”   微言道人撇嘴道,“呿,怎地不把那小子丢到山脚?留在咱们观中,只会白吃咱们大米!”   说着,又转头对迷阵子贼兮兮地道,“懒弟子,回头你将他撵出去,若是能竖着在地上走,便请他出门。要是还横在榻上,便将他倒在山沟子里。”   迷阵子却睡眼惺忪,道,“不成,道人,这可太麻烦啦。”   “麻烦怎地了?”胖老头儿瞧着他吹胡瞪眼。   “我要睡觉,也不想做噩梦。”迷阵子揉了揉眼,“还是劳您大驾,把那香客搬出去罢。”   秋兰绾着发,着件洗得干净的鹅黄衫子,眼里闪闪发光,凑到天穿道长面前,格格笑道:“漂亮师父,那是不是位俏郎君?若真是的话,那便别急着丢下山呀,我还等着抓位相公来入洞房呢!”   三足乌听得合不拢嘴,惊愕地回头望着易情,它听出他们口中所言的“香客”指的便是易情。   仿若在朝阳下晞解的晨露一般,观中众人对于文易情的记忆已然消融,不留一点痕迹。   易情却仍枕着手,望着天,一言不发。   槐树之下,祝阴笑意盈盈,道,“若是贸然将那香客撇在山下,说不准那香客会对本观心生怨怼,不若一直留在观中的好。弟子已将那香客安置,这段时日定会悉心照管,直到他伤愈。”   说这话时,他咧开一口贝齿,笑意却不和柔,反倒如毒蛇张开尖獠。几日前的夜里,他被易情暗算,被收进微言道人酿酒的葫芦里,附在了壶中的乌梢蛇上,甚而被易情打了个死结,挂在枝梢。所幸离了那葫芦后,封咒效力有限,他不一时便变回了人形。   那夜里,易情划断了除却他之外的所有人的缘线,故而只有他记得那夜里的奇耻大辱。祝阴气冲冲地寻上门去,见了在山径上失血过多的易情,大喜过望。可方想手刃寻仇,他却发觉只消对文易情有丝毫不利之举,心口便会痛得难受。易情在天书上画了千百条红线,将他俩名姓相结,他虽未生出对易情的柔情蜜意,却也万万无法对其痛下杀手。   霞绮云微,天边烧得一片火红。祝阴在霞光里微笑,心中却已在悄悄盘算。无为观人全将易情忘了个干净,唯有自己记得。乘着易情重伤,他要想法子将其囚于自己的石室中,永世不得下天坛山。   既然他杀不得易情,他便要易情绝望到自戕而死,如此他才算履了与少司命的约,才能再逢神君。   祝阴正在心里喜孜孜地算计,一个白影突而自槐枝头掠下,宛若一片飞雪,落在众人面前。   无为观众人猝不及防,大惊失色。天穿道长更是陡然一旋纸伞,煞气腾腾地将伞面拦在众人跟前。   站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一位道服少年,白袖羽服,素衣如霜,左眼上捆了白绫,颈间垂着条铁链子。这少年虽有清眉秀目,可容色却更胜寒雪。众人见了他,不知怎地,心里竟似觉得隐隐有些熟悉,可又说不上来。   易情扫了他们一眼,从众人面上看出了惊疑与戒备之色,唯有祝阴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来…来者何人!”   微言道人不堪地叫道,厚重身躯灵巧地缩入迷阵子身后,钳着那懒惰弟子的双肩,直把迷阵子往前推搡。见易情神色不善,胖老头儿探出脑袋来,往地里唾了几口,虚张声势地骂咧道:   “哼,不管你是谁,你不知这是甚么地儿么?这可是朝歌里久负盛名的天坛山无为观,除却月老殿外都是观中禁地,不得擅入!若是你擅入了,老夫…老夫便……”   憋了好一会儿,他面色紫胀,唾沫星子四溅,慌张地指着易情:   “…便会叫一个叫祝阴的小子收拾你!”   粗壮的指头直戳到白袍少年面前,易情却一动不动,只拿平淡的神色望着他。微言道人如遭晴空霹雳,只觉这少年看着他们时,仿佛在瞧着画卷里的人物,眼里竟似有一丝哀悯。   秋兰掩着口,在后头笑:“这莫非就是漂亮师父说的那位香客?这样的俊俏哥哥,我可舍不得放走呀!”   众人瞧着易情,也满心疑窦。一个受了伤的香客,怎地会突地从树上跳下,落在他们面前?   突然间,那少年撩起袍摆,忽而跪倒在地。   无为观众人尽皆愕然,这举动来得突然,他们皆未料到。疏林斜晖间,艳红的霞光落入易情眼底,像一抹残尽的血迹。他闭上眼,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十年前,他背起行箧,踩着潮湿的山径,走入弥漫白雾,一步步地离开天坛山。   那时的他孤身前行,如今的他亦是茕茕孑立。十年前的一幕再次重现,他仿佛仍是当初的那个自己,可现今却已无人再记得他的名姓。   “…望师父恕罪。”   青白石砖冷硬,犹如一块坚冰。易情用额抵着地,一字一顿地道:   “忘恩弟子文易情,即日便下天坛山。”   他已断了自己与无为观中人的缘线,如今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灵鬼官兴许还会再来寻他,那时的他最好无牵无挂,这样便不会有人会因他而死,为他受累。   易情喉头一哽,却还是吐出了那句话:   “此生…再非无为观人。” 第七十三章 红线两人牵   风入疏林,槐叶簌簌翻卷,像不息的雨声。从灵官殿前出来,及膝荒草没过石阶,山路断在一片黯碧间。易情拾了根槐枝,当作黎杖,又捡起槛木边的褡裢,往山下一瘸一拐地走去。   夕阳染红了前路,从山路上远眺,能遥遥地望见沁江明镜似的水面。白晃晃的落日掉进了水里,像一只剥了壳的熟鸡卵。山脚下升起如纱的炊烟,那是他将要去往的地方。   “师兄。”   有人在背后叫道,易情倏然回首。   祝阴站在石阶上,抱着手,神色一片阴惨。浓厚的槐荫里,光点疏落地散在赤衣上,像一把细碎的金沙。   “您要走?是要从这天坛山中逃走?”祝阴对他讥讽地笑,话里带满了刺。   无为观中众人早已忘却易情的名姓,只有祝阴记得。非但如此,这名字于祝阴而言,已然染上深深恨意,刻骨铭心。   易情笑了一笑,捂着发痛的胸口,道:   “我已与观中人无缘,此处再非吾乡,离开是应当的。”   “看来,无缘的倒是祝某与师兄。”祝阴蹙着眉,咬牙笑道,“祝某在这儿候了您十年,您却要拂袖而去?”   昏黄的夕晖中,他双拳紧握,流风在其上盘旋。身为灵鬼官的他甘愿下天廷来入了这无为观中,便是想取文易情性命,如此便能应了少司命的约,从而得见神君。如今他心里仍在险毒地算计,自己离易情不过数步之遥,只消用烈风一卷,便能将其吹落山间,摔个骨断筋折。   可天穿道长等人并未行远,若是向易情痛下杀手,说不准会遭她阻拦。况且只消一动杀心,祝阴心头便痛得厉害,仿佛被尖利的玉觿狠狠扎入心口。   易情却向他勾了勾手,笑道:“那你要随我来么?”   祝阴脸红耳赤,咬着牙,久久无言。若是杀不得易情,往后他便只得杀尽天下妖魔。他想起石室里的神龛、典籍,那皆是他耗费十年,自人世间各处搜集而来的关于神君的物件,耗费极大心血。如今若突然叫他下山,他竟有些不舍。   “不必了。”祝阴稳了稳心神,冷笑道,“滚罢,滚得愈远愈好。只要杀遍天下妖魔,祝某还能再见神君大人,不屑杀您这龌龊玩意儿。”   方才跃下枝头,胸膛遭了震动,伤口处如遭火灼。易情捂着胸口,笑吟吟地道:   “那成。再会了,师弟。下山前,我告诉你一件事儿罢。”   红衣门生见他笑意里藏着诡黠,戒备心登时大起。易情朝祝阴微笑,笑容像是融化在了暖洋洋的昏光里。他说:   “你不知道么?其实你已见着了神君。”   萧萧凉风穿过松林,吹进了祝阴心底,在一刹间拂乱了他的心绪。他的头脑霎时一片空白,一股震动蹿上周身,舌头像打了结,良久,祝阴方才磕磕绊绊地道:“你…你说甚么?”   手脚突而变得很冷,流淌于周身的血似是冻成了冰。祝阴打着抖,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曾在宝殿中央易情扶过乩,那时易情说过,他很快便能再会神君。易情站在石阶下,仰头望着他,火红的霞光映亮了笑靥。   易情说,“其实,我就是文…”   话还未说完,祝阴便忽见他浑身一颤,旋即瑟索着捂上喉间。缚魔链像在窑中被烧透的黏土砖,滚烫火辣,倏然紧缚。易情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口齿间泻出呻吟。   他想说的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但看来这话触犯了禁制,他不得对祝阴吐露自己的身份。祝阴忽见他战抖着蜷身,心中愈发困惑。可听他低喘声颇为痛苦,又不似作伪。   “文…?”祝阴重复了一遍,迷惑道,“师兄想说何话?”   一个黑影忽从槐枝上扑飞下来,三足乌落在易情肩头,得意地叫道:“他想说,他就是‘文易情’!”   易情狠狠剜了那鸟儿一眼,三足乌自作聪明,却以为猜透了他的心思,咧着嘴,笑得愈发猖狂。   祝阴蹙眉道:“是呀,师兄大名不就是叫‘文易情’么?这早是观里众人熟知的事。他们如今虽已忘却,可祝某却仍记得一清二楚。”   缓了一阵,喉间痛楚渐平,易情喘了口气,又道,“我不是想说这话,我是说,我便是你要见的大…”   缚魔链忽如烈火般滚烫,紧缩的链身扼住了他的脖颈。易情低低痛呼一声,他本想说“大司命”这仨字,不想这依然涉了禁制。像有刀片子在喉中切磨,他出了一身冷汗,痛苦不已。   “师兄究竟想说甚么话?”祝阴眉头拧得更紧。   三足乌又叫道:“他想说,他是你小子要见的‘大师兄’!”   易情都要没气儿瞪它了,可三足乌却在呱呱大笑,偏觉得自己聪明透顶,体贴入微,有些话不消易情说,它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祝阴更听得莫名其妙,道:“这不也是自然的么?师兄早祝某入无为观,又是首徒,当然是祝某的大师兄。”   斜阳隐入树梢,天边只余下些微的黯光,像灰堆里暗红的火丝。易情气喘吁吁,冷汗涔涔,过了许久,方才将手自颈中铁链上垂下,跳起来气恼地道:   “罢了,罢了,不与你说了!”   他抖了抖背上包袱,趔趄着转身,白了祝阴一眼,道,“你好自为之罢。等你杀尽天下妖魔,再去央求你那神君见你一面罢。我走了。”   祝阴在他身后背着手,冷声道,“慢着,您还没将方才的话说清楚呢。甚么叫——‘祝某已见着了神君’?”   白袍少年在山径上慢悠悠地止了步,侧过脸,望向祝阴。这小子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慌忙,故作镇定,实则两腿都在微微战栗。   易情道:   “嗯,方才你还有见他一面的缘分。不过嘛,现在已经没了。”   说罢,易情便抬脚踏入一片暮色中,头也不回地往山下去了。   ——   夜幕垂临,暗色淹没了落日残霞。   易情拄着槐枝,踉跄着在山路上缓慢前行。他挎着行囊,怀里揣着三足乌。鸟儿在他怀中不安地旋着脑袋,轻声道:“喂,易情。”   白袍少年低头看它,乌鸦说,“你说,我等会儿会不会忘了你?你划断了缘线,我总有一时会忘记你,就像那道观里的人们一样。”   它的眼瞳鲜绿,透着光,像夏荷上滚动的清露。易情想了想,道,“那我便走三步,要是三步之后,你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便将你放飞进林里,你说好么?”   乌鸦点头。于是易情踩着荒草走了三步,垂头问它,“现在还记得我么?”   “记得。”   “那便再走三步好啦。”易情说着,又走了几步,问它道,“现在呢,有没有忘记?”   三足乌依然摇头,“还记得!”   他俩一路走到了山腰,易情累得气喘吁吁,吐着舌问它,“喂,现在你忘了么?”   乌鸦嘎嘎大笑,“老子可将你记得一清二楚!”   易情与它相望,突而笑了,将它重新在臂弯里抱好。乌鸦毛茸茸的,温热如火,像裹着裘皮套的小手炉。他俩又变回了一开始时的模样,一个小叫花与一只煤球样的鸟儿流落在凡间各处,过得贫苦却快活。   走过黑黢黢的石泉,穿过葳蕤的松林。远方砖木房上的炊烟未散,像有轻纱笼罩。一面走,三足乌一面道:“说起来,你还是好心了些。”   听它这样说,易情歪着脑袋,似是有些不解。乌鸦说:“你就这么放过了那红艳艳的混蛋?他欺负了你那么多次,你还没打回来,却又下山啦!”   它说的“红艳艳的混蛋”约莫是指祝阴,易情笑道,“他也帮过我几回。我是宽宏大量的神仙,大人不记小人过,便懒得去打他了。”   三足乌不服气地道:“哼!他帮过你的时候屈指可数,可他欺侮你的时候却多如繁星!”这些日子,它听易情说了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事儿,得知他与祝阴曾有过一场生死攸关的鏖战,而祝阴曾向他痛下杀手过百来回。   易情在心里数了数祝阴帮过自己的时候,果真寥寥无几。但他摇摇头,“在去大梁时,他从鬼王手下救过我几回。而且,前几日的那夜里,他也算帮过我一次。”   乌鸦尖叫:“可他救你,不过是为了骗你上钩,要你对他放下戒备之情!”   “救了便是救了,哪儿分甚么真心虚情?”易情摇头。   他想起在大梁城中那时,于铺天盖地的细蠛和鬼王巨掌之下,祝阴将他远远踢开。在堂屋前的那个月夜里,祝阴又曾噙着泪与他告别。寒雨染遍天坛山头,祝阴曾向灵鬼官众屈膝下跪,求他们留得自己一命。   那恳切的泪花,还有那浸透了浓重哀愁的笑靥,时时让易情心有不安。他重活了数百次,每一世的祝阴都处心积虑地想着要害他么?还是说,有那么一二回,祝阴确是为他豁出性命,为他献身?   “而且,他没对除了我之外的人动过手。”易情说。   三足乌抗议:“我分明听说,他是不是会使一场古怪黑雨,将咱们血肉融化?那小子是不是曾这样干过,害了老子性命?”   易情说:“那次倒不是他动的手,是他那浑球儿便宜兄弟白石。人心乃宝术所蕴之处,那一回,有个叫白石的灵鬼官见他替我求饶,认定他与我同流合污,便挖出了他的心,动用了他那能下黑雨的宝术。”   他想起在那滂沱的黑雨里,他急切地奔走,在山门处接下了被高高吊起的祝阴的尸首。祝阴阖着眼,像睡着了一般,可身躯却裂为两截儿,胸口处被剜了个大洞。那时的黑雨并非祝阴所操使,是灵鬼官取了他的心,用了他的宝术。   总而言之,无人知晓祝阴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哪怕是为了欺骗自己,祝阴确也是数度付出了性命。   恍然间,易情想起三日前的那个夜晚。他自石室中拖着沉重的身躯,一瘸一拐地行出。手上的创口处血如泉涌,鲜红的血水在地上汇作潺溪。   那时的他倚着树昏厥了过去。黎明时,他曾转醒片刻,与三足乌说了些话,却旋即陷入更深的沉眠。降妖剑刺下的伤痕不愈,他血流汩汩,虚弱不已,不一时便会死去。   朦胧间,他像是听到了三足乌在他耳旁焦急地吵嚷,叫声像隔了层云雾,朦胧地落入听户间。他失血过多,头昏目眩,眼前金星闪绕。   “易情,易情!”三足乌在他耳旁叫道,“别死哇!”   他想伸一伸手,按住这鸟儿聒噪的嘴巴,可手上如戴千钧沉镣,抬不起来。嘈杂了一会儿,他又依稀听到三足乌慌张地叫道:“你来作甚么?”   也不知三足乌叫的究竟是甚么。易情此时如溺水中,窒息感攫住口鼻,一切都似是一场噩梦,他仿佛渐渐沉入泥沼的底端。血水淌到了身下,羽服被浸得湿透。他像是一块冰,渐渐失去所有暖意。   忽然间,口中忽而落入了温热的水珠。   那水珠子似是带着铁锈味。易情在昏沌中陡然发觉,那是血。   眼皮像灌了铅,他竭力撑开眼,却见一条乌梢蛇盘踞在他面前。蛇眼金澄,其中似流淌着绮霞。那蛇正恨恨地磨着牙,是被他封进酒葫芦中的蛇身上的祝阴。   祝阴伸出尾巴,那蛇尾上有一个创口,是被它自己咬出来的。此时那尾上正有鲜血垂落,血珠一滴滴落进易情口中。   易情口舌冰僵,浑身乏力,良久,才勉强动起口,道,“为…什么,你……”   “要是师兄死了,”祝阴冷冷地道,一个劲儿地从口中忿忿吐气,“祝某便无法亲手杀您了。”   ——   一路走到了山脚,如墨的夜色盖满天地。杂草里有些沙沙的蛩响,像唱起了此起彼伏的歌谣。青白石阶在月光里像玉一样润亮,易情一手拄着槐枝,一手抱着三足乌,肩上挎着褡裢,往山上回望。   远远地一望,能看到成片浓密如海的松林,无为观山门的黄绿琉璃瓦映着月辉,高高耸立在夜幕里。   易情抬起手,往山上挥了挥。尽管无人送行,他还是高声呼道:   “我走啦!”   回声如水纹般在空中凄然漫开,遍野的蛩唱里,他的呼声渐渐被夜风拂散。   三足乌在他怀里不耐地叫道:“走便走,叫这么大声作甚?”   白袍少年揉了揉它的脑袋,笑道,“十年前我走过一回,那时心里赧然,不敢回头多看。如今要走,便要高高兴兴、堂堂正正地走。”   乌鸦听不懂,只缩了脑袋,舒舒服服地倚在他怀中打盹儿。易情看着它,笑了一声,迈开步子,踏上田埂。   十年前,那是一个细雨朦胧的清晨,他背起行箧,箧里放着几叠麻纸、一支秃了毛的笔杆。雨水落在青石阶上,叮叮咚咚地寂寥作响,像是琴弦在拨弄,奏响一曲丧歌。微言道人坐在石阶上,浑身被寒雨打得湿透。老头儿佝偻着背,蜷着身,一张脸绉巴巴的,每道皱纹里都浸透了苦楚。   易情推开发霉的窗槅,眺望远方。这一年来雨下得多,山洪之后接着大疫,地里种的麦被泡坏了,山下的镇子里人已死光了。大水浸满了城堞,街上漂满了浮尸。震灾迭起,人世间哀声一片。   他知道他该走了。这世间被祸难与困苦充塞,无人能寻到出路,只能向神明乞怜。   可神明素来冷心无情,不听黎民哀声。求神无用,不过是在这荒年中略寻些慰藉而已。   蚊蝇在身后飞旋,嗡嗡作响。天边有隆隆的雷声,密云在头顶翻涌。临行前,他踩着马扎,将师父的尸首从绳缳处放下。师父是上吊死的,脖颈被勒得紫黑,他发现时已然断了气。他又在漂满浮萍的水缸里捞出迷阵子的尸首,这小子死前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块土馍,兴许是饿得出了幻觉,以为手里拿的大饼掉进了水缸里,潜进缸里去寻,又没力气爬出来了。   易情在槐树边掘好了两个坑,将师父和迷阵子放了进去。师父将钱粮全散给了灾民,她早年行错了道,再修不得辟谷之术,反而断送了自己性命。   师父与迷阵子已死,天坛山里只剩两个活人。   待做罢这一切,他踉跄着走下山阶,道:“道人,我走啦。”   微言道人的两眼犹如死水,他窝在木柱边,像一块纹风不动的石头。   寒雨沥沥而下,杜鹃声凄哀,仿佛声声啼血。山风拂过树梢,槐叶簌簌而落,像坟茔前飞散的纸灰。易情背起箱箧,穿过雨丝,他的身后是一片无生息的死寂,而前路渺渺,不可得见。   “我会…寻到升天的法子。”易情咬了咬牙,“然后,救你们,救大伙儿的性命。”   终有一日,他还会回到此处。在那之前,他需禁受吞饮熔铜之苦,历灰躯糜骨之难。   微言道人似是动了一动,缓缓抬起灰败的脸庞。他白须有若杂草,满身泥浆。他缓慢地动唇,像是要挽留。过了许久,胖老头儿望着易情,慢慢摇头,方才嘶哑地道:   “回来啊,易情。”   “祸难浮川,饿殍遍野,你又能做甚么?”微言道人咳了几声,两眼暗沉如墨,“神明尚且不能救难,你又怎能…有力回天?”   密雨犹如散丝,天地间一片茫白。白袍少年却笑着向他摇头,那笑容透着一丝毅然,在雨中熠熠生光。像一簇烂漫的阳焰,映亮了晦暗的雨幕。   “不,道人。我要走。您也是丹家人,懂得龟甲有言:‘还丹成金亿万年,我命在我不由天’。”   “若是神不救我…”易情回过身去,踏出一步,雨花在他脚底破碎。   “那我便成神。”   ——【卷一 先兆呈吉】完—— 【卷二 后路逢凶】 第一章 鸳鸯错比翼   ——   十二月,荥州。   此处乃五朝古都,坐落于大河襟抱之中。河流甚密,水光如鉴。夏时涨水,常见有数十条桐木龙舟于河中竞渡,金红船身如箭一般在白浪里浮沉。夯土城垣内外车水马龙,熙攘人群川流不息。   本地人爱热闹,逢庙会时,便会摆起一场踏鞠之会。小孩儿们用草编了球,随着大人一齐踢着玩。除此之外,爱击角球、角抵的人也多,寻块空地,挖几个窝,便能捶起丸来。山里、荒郊尽是黑鸦鸦的人头,外郭城里中更不例外,张袂成阴,沸反盈天。   可近几年庙会里,最惹人注目倒不是蹴鞠大会,此处的居户再不去争谁的鞠球踢得最好,反争起了另一事——   那便是——“铸成神迹”。   这一日,一伙公子哥儿抱着鞠球,走进围着四堵方墙的鞠室里。天上墨云翻滚,将要落雨,石室里飞满了点灯儿小虫,众人兴致却颇高,并无半点因要落雨而败兴的迹象。   忽有一位着织金圆领缎衣的公子道:“成日踢这小毬丸,我也乏了。不如,今天咱们便换个争竞的法子,好么?”   其余公子哥儿一听,自然是玩心大起,连连点头。   那缎衣公子指着空地,撇着嘴道:“如今我爹妈成日在家中教训我,说我不成器,不像其余势家子弟般去拼力争那铸神迹一事。我这人别无所长,只会踢几下小球。不如这样,今日我便要凭这鞠球铸下神迹,诸位意下如何?”   这缎衣公子善弄丸,是个蹴鞠好手。众纨绔子弟连声应好,在他身边围作一圈。   如今非但是荥州城中,天下各处皆兴起一阵“铸神迹”的热潮,有人掘墓取尸,设坛场作法,意图起死回生;有人于大雪时节扎猛子入冰河,欲浸上数个时辰不死;有人称家中老妇九十仍能怀胎生子……一时间,诡怪之事四起,人人钻破了脑袋,也要做出一些令世人匪夷所思的奇事。   道经中说,要修道成神,须去识、泯情、忘我以修心。凡人要修得道果,炼成仙躯,约莫要费去千万年。而在这千万度春秋之中,每一时都需勤俭守德,故少有人能得道成仙。   而自朝歌天坛山无为观中的首徒文易情铸得神迹,一朝便被迎入仙班之后,世人对铸神迹一事更为狂热。一宿便能名满天下,世间又有何人能禁得住这等诱惑?如今世人再不屑做那念书科举、经商从政的事儿,只潜心钻研如何铸得神迹,步文易情后尘。   此时鞠室之中,众人围着那缎衣公子,眼放精光,七嘴八舌地问:   “兄台,咱们素闻你善蹴鞠,可你要踢成甚么模样,才算得铸下神迹?”   这缎衣公子从腕上解下一串佛珠,从其上扯下一枚星月菩提子,一跃而起,将那菩提子灵巧地放在方墙头。   待双脚落地,拍了拍衣上灰尘后,他得意洋洋地道:“我将走开十二丈远,在十二丈之外踢出鞠球,让那球打中墙头上的菩提子!”   那鞠球有两掌之宽,要在十余丈开外踢中一枚不过只有一指节大小的菩提子,自然是常人难及。若真做得来,足可见球技之高妙。   众人看那墙头上的红艳艳的菩提子,只有小小的一粒,要眯着眼才能望清。   “好!”有人拍掌笑道,“兄台果真球技高妙如神!若是能踢中,准是一件神迹!”   其余人亦雀跃不已,欲看这缎衣公子大展身手。   “且慢!”   鞠室里忽而传来一声高喝。   众人诧异地往喝声传来处望去,只见木门处站着一个臃肿男子,一身牡丹锦衣,身上金丝闪闪发亮,头上扎着方金环巾子,脸覆七牙象王面。   那男人胸前绣着朵花一般的如意纹,众纨绔见了,忽而大惊失色,顿时如坠冰窟。   ——这人是兵主左氏的七齿象王。   如今天下热衷于铸神迹的势家众多,左氏便是其中最为狂亢的一位。他们崇奉武力,为铸神迹能不择手段。传闻他们曾掘遍朝歌冢茔,将先辈白骨自土中取出,炼作凶鬼,再叫族人一一杀之,以证左氏传人武艺确已登峰造极。族中子弟若是艺业不精,甚而会被砍断手脚,当作操练武技时的人肉靶子。   而七齿象王便是左氏如今的当家。   这富态男人来历不明,有人称,这男人实则来自天上,是个致仕的神官。亦有人说,此人是阴府的狱卒,来人间收些阴魂作小鬼。左氏横行滥杀,恶事做尽,手段极为下作阴毒。   总而言之,此时在鞠室中的纨绔见了这七齿象王,竟是两股战战,有些胆弱的甚而已尿湿了裤子,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那缎衣公子听他出言相喝,先是愕然,旋即想起这鞠室乃建于荥州闲地处,不论何人皆能入内蹴鞠。不过是平日里他们这群公子哥儿踢球的多,一日中大半时分将这场子占了去。七齿象王虽常在朝歌,可近来亦有他到荥州中游乐的传言,因而此人出现在此,算是全然不奇怪。   于是缎衣公子搓着两手,赶忙低声下气地向七齿象王发问道:   “未知左大人光临,是小弟失迎。不知您对小弟…有何高教?”   七齿象王呵呵笑道:“诸位不必紧张,卑人今日不过在城中闲游,偶到此处罢了。方才在方墙外又恰听得这位弟兄要‘铸神迹’,心中兴致一时大起,于是便擅入这鞠室来一观,愿诸位莫见怪。”   他虽戴着象面,可语气甚是和蔼,笑声又真挚爽朗,仿佛连那长獠凶煞的铜面亦在咧嘴发笑。众纨绔对视一眼,心里虽惊疑,却竟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来。   缎衣公子舒了口气,旋即又忽而紧绷,问道,“那左大人…方才是为何唤小弟‘且慢’?”   说到此事,象王藏在铜面后的两眼陡然放光。臃肿男人忽如猎食的虎豹,环视着众人。   七齿象王笑问,“这位着缎衣的公子,可是想要铸神迹?”   缎衣公子一愣,点头道,“是,是。”   象王背着手,悠悠地道:“可是啊,铸神迹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公子当真觉得,将鞠球踢出十二丈,击中墙头的菩提子,便算得神迹了罢?”   那缎衣公子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也不好开口驳这左氏当家,只能点头哈腰道,“是,是。”过了一阵,他总算鼓起勇气,问道,“那…依您之见,要如何才能算得神迹?”   七齿象王露齿一笑,却先道:“这位公子,您要同卑人打个赌么?”   “打赌?”   “不错,卑人当初起家时,便是与天廷神官打了个赌,从而得黄金万镒、高位厚禄。加之卑人生平所见铸得神迹之人甚众,知晓要如何才能入天廷。”   七齿象王不疾不徐地道,“公子若是有意,咱们今日便赌上三赌,若是您三回全赌胜了卑人,卑人便认定您铸得神迹,还将家业拱手相让,如何?”   众人一听,皆瞠目结舌。左氏乃鼎盛望族,这当家却说能将这名门祖业拱手让人,听来简直天方夜谭。   那缎衣公子听了,慌忙摆手,“左氏乃高门大户,小弟怎敢取您一金一银?今日小弟不过是闲来无事在此踢踢鞠球罢了,左大人莫要如此为难人…”   象王却蔼然地笑,卑葸地摸着下颌:“若是您不应卑人的请求,那才叫为难卑人。卑人与天廷有些关系,曾向神官打点过关节,可自己却因修不得道,无法升天。您若是与卑人的三场赌局皆胜,卑人便荐您入天廷,到那时,您在紫宫中富贵荣华,也别忘了提携卑人一把。”   如此一说,那缎衣公子却是明白过来了。简而言之,神迹需世人与神官共同认定,而七齿象王能做那认定人。若是自己真铸得神迹,入了天廷,象王还巴望着与自己攀关系。   这样一想,缎衣公子当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叫道:“好!”   “小弟今日便同左大人打这个赌,若是胜了,还请左大人将其认作神迹!”   众纨绔也扬声叫好,凑上前来。七齿象王哈哈一笑,“公子真是爽快人,卑人见过许多欲铸神迹之人,少有人同您答应得一般利落!”   说着,他伸手一指墙头上放着的那枚菩提子,道:“所谓神迹,便是成常人难及之事。十二丈着实太近,于您这般技艺精湛之人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七齿象王大笑:“…因此,要二十四丈远!”   “第一赌便是,公子要在二十四丈之远处,踢出鞠球,打中墙头菩提子!”   那缎衣公子听了,汗出如浆。   二十四丈,那已超了常人之限。这鞠球是以皮革包裹,内藏草叶棉花,踢动虽不大费力,却也不算得轻盈。听了此话,缎衣公子赶忙开口道:   “左大人,二…二十四丈,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象王笑呵呵道:“公子是蹴鞠好手,定能做到,不是么?”众纨绔也在旁起哄,连连叫道:“兄台是能人,此事定能成!”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缎衣公子也不好婉拒,便往后退了许多步,几到方墙脚,将鞠球放在地上,深吸一气,奋力踢出。   鞠球如离弦之箭般急射而出,飞到半空里时,气力竟似是有些不足,软垂了下来,蔫蔫地滚落在地。鞠球未飞上墙头,而是骨碌碌滚到了墙根。   缎衣公子见了,颇有些丧气。其余纨绔哄笑作一团,亦有人上前拍着他肩,安慰道,“兄台莫急,做事并无一蹴而就的道理!下回还能成!”“二十四丈远,若是换寻常人来踢,恐怕连球还未脱脚,便得滚落在地……”   那缎衣公子听了,咬咬牙,道,“不错,这回用的气力仍小了些,我等会铆足了劲儿,看我不将这破球丸踢上墙头!”   有人站在墙根,替他将鞠球远远地抛了回来。缎衣公子接住鞠球,将它放在脚底,伸腿欲踢。   正在这时,从旁突而伸来一只肉掌,将他拦下。缎衣公子诧异,抬头一望,却是笑容可掬的七齿象王。   七齿象王摇摇头,又道了一句:“且慢!”   缎衣公子望了望地上的鞠球,缩回腿,困惑地问道:“左大人,怎么了?”   象王笑道:“公子第一回 踢不中,已算得输了,卑人可得向您索些代价。”   “代…代价?”缎衣公子一听,登时急了,“甚么代价?先前你可没说这事儿!”   七齿象王又将脑袋摇了一摇,“你平时在柜坊里赌钱,莫非没输过钱么?”   “输…自然输过。”   “这便对了,赌局这种事,向来有输有嬴。没有常败之人,亦无常胜将军。”象王说,“与神明相博,更得摆好公允棋秤。输便是输了,要付出代价。”   缎衣公子面白如雪,“那…那代价是甚么?”   七齿象王笑道:“代价便是,要拿些稀贵之物来抵押。您瞧您身上有甚么珍奇之物么?”   那缎衣公子苦思冥想,忽而一拍脑袋,抖索着手摸上胸口。他解下一只云头玉佩,抖着手交给象王,道,“这、这是家父送予小弟的玉佩。家父曾千叮万嘱,要小弟保管妥当,若是不慎丢失,便要打断小弟的腿。”   象王咧开一口白牙,接过玉佩。“确是稀贵之物。”他一挥手,对缎衣公子道,“公子,请罢,您还能踢第二回 。”   众纨绔看得目瞪口呆,可迫于左氏象王的威势,竟也不敢插口。缎衣公子总算得知自己与七齿象王打这赌算不得占了便宜,当即汗流浃背,两股战战。   将鞠球放在地上,缎衣公子猛一咬牙,抬足踢出。这一回鞠球在空里划开一道新月样的弧线,险险落在了墙头,却没中那枚鲜红而细小的菩提子。于是缎衣公子毛发皆竖,抖若筛糠,从身上再摸出了一块蝠首玉珩,说是娘亲留下的遗物,颤着手交予七齿象王。 第三回 踢那鞠球时,他疾跑几步,猛然发力,一足踢出,却听得腕节格格作响,一股刺痛急蹿上来,脚腕竟是险些脱了臼。可这回总算成了,鞠球如电光般激射而出,划破阴风,撞跌了墙头的菩提子。   “好!”   众纨绔见了,爆发出一阵如雷的喝采声。   那缎衣公子亦长舒一口气,拖着发痛的腿脚,向七齿象王拱手道:“给左大人献丑了,您看,这样便算得神迹了么?”   七齿象王却笑着摇头,“这是第一赌,卑人与您一共有三赌。三赌尽胜,方才算得取胜。”   “第二赌,”肥腴男子抬手,指向空中漫舞的点灯儿小虫。“公子需将球踢开三十丈,且接连踢中三只蚂螂!”   踢中…空中的飞虫?   缎衣公子骇然,点灯儿在他面前轻盈盘旋,可却飞得极快,一转眼便旋到了另一处。他方才几乎要废了一腿,方才将鞠球踢上墙头,可若要他踢开三十丈,还要连中三只小虫,这事儿简直匪夷所思。   “公子,事到如今,可莫要退却。”七齿象王笑吟吟地看着他。   左氏声威如山,而如今他又正身处于荥州众势家子弟面前,若是露怯,便是拂了自家脸面声名。于是缎衣公子硬着头皮,只能再拼力猛出一脚,可惜方才那一踢过后,他气力衰竭。那鞠球悠悠地飞了一阵后,又缓然落地。   缎衣公子脸上一红,转向七齿象王,“左大人,对不住,小弟着实力气不继,今日再踢不得了。”   七齿象王却笑如春风,半张铜面之下,他露出一口森然白牙。“公子这回输了,又要付甚么代价呢?”   “这…”缎衣公子支支吾吾,将周身摸了个遍,可这回确是寻不到甚么值钱物事了。   象王说:“若是无钱财,便拿性命来抵罢。”   他笑吟吟地说着这样的话,教那缎衣公子陡然震恐,一时间头脑中空白一片。   突然间,一阵惊恐的哭嚎声自一旁响起。缎衣公子倏地转眼一看,却见众纨绔已然胆裂魂飞,望着地上倒着的一人惊叫连连。   仔细一瞧,那人的头颅不知何时已然不翼而飞。血如泉溅,顷刻间染红了鞠室。   缎衣公子看得心胆俱裂,猛然回头,却见七齿象王莞尔而笑,缓缓抬手。   他的手里拎着一绺发丝,将倒地那人的头颅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手却恭敬地向前一挥。   “请罢,公子。”七齿象王道,“您还能再踢一回。”   ——   夕阳西下,落晖如火。   七齿象王从鞠室里出来,在门前的叶纹地壁上擦了擦履底,留下了一抹厚重的血印。   鞠室里已没了声息,仿佛一个人都不曾来过。   守在门边的黑衣人恭敬地给象王递上手巾,七齿象王擦了擦手,将巾子丢回他们怀中。他向街衢迈开步子,一个头戴恶鬼银面的黑衣人碎步跟上,低声问道,“象王大人,里面的人……”   象王摇了摇头,“晾着罢。将铸神迹视作儿戏的人,天廷怎能收容?”   荥州城中人欢马嘶,人涌如潮,无人发觉他自鞠室里走出。   七齿象王见过许多欲铸神迹之人。可这天下众人多只愿坐享名利,得神仙威名,却不想要成神迹需得经受万死千磨之苦,刀山血海之难。   想起方才在石室中的那群纨绔子弟,象王连连叹气,“连第三赌都没撑到,真是群孬种。”   那头戴银面的黑衣人随在他身后,与象王一齐穿过挤攘的人群。此日正逢大集,街上挑担卖菘菜、推着煤炉子与蒸锅卖鸡蛋的人多,白雾蒸腾氤氲,朦胧了视界。黑衣人迟疑片刻,总算在嘈杂人声里问道:“象王大人,敢问那第三赌为何?”   象王忽而止步,哈哈大笑,指着落日道:“第三赌是——要他踢中太阳!”   黑衣人默然无言。   “这无疑…算得神迹。”过了许久,黑衣人道。   象王点头,“不错,只有成世人不成之事,方才算得神明。也只有受常人难历之苦,才能荣升九宸。”   臃肿的男人望着流霞绮丽的天际,长叹道,“可笑,可笑。凡人微贱,却又利欲熏心!”   走过长街,竽声、丝弦声连成一片海潮,车毂辚辚滚动,七齿象王穿梭在熙攘人群里。   经过南街时,他不经意间扭头一看,却见街旁有个用烂木板搭成的书案,立起了个竹木架子。   临近年关,那竹木架子上贴满了红艳艳的年画帖儿,可那画帖却不同于寻常年画,画的不是胖乎乎的吉娃、戴虎盔的武将门神与八仙,而是各形各色的“人”:既有支着葫芦杆的郎中,亦有摘茶女、挑夫与织工。   七齿象王心里一奇,走到那画摊前。只见那画摊上躺着个少年,白袍上满是灰土,散着发,用一块芭苴叶子盖着脸打瞌睡。   “喂,”七齿象王左看右看,禁不住出声道,“你这画摊子上,怎地不卖神仙画?”   他唤了几声,那少年才微微一动,似是醒了。可却又不急着爬起来,只是含含混混地道,“…神仙画?为何要画神仙画?”   象王说:“我买年画回来,便是为了驱邪镇宅。你画几个寻常人上去,这等轻贱凡人,哪儿能有辟邪效用?”   那少年却道:“凡人怎么了?”   他将脸上的芭苴叶子微微移开,露出一只漆黑的眼,像一粒寒星。他说,“如今天上的神仙,原本也都是凡人,是凭着自个儿升上去的,不是么?”   七齿象王对凡世颇为失望,对天下氓民更是只余轻慢,听了这话,眉头一蹙,道:“凡人体虚力弱,年岁有限,能做甚么事?”   白袍少年说:“能做许多事。”他扶着桌案,慢腾腾地坐起身来,揉着胸口龇牙咧嘴。披散的乌发掩住了他的容颜,象王只见得一点发隙间惨白如雪的肌肤。   那少年伸手指向一处,道,“你望见冀州南边的那一座山了么?”   象王一眼望去,只见眼前游人如织,骑楼画廊灯火通明,摇头道,“不曾见有山。”   少年说:“是啦,这山已被人移平了,他们世代叩石垦壤,将山移去了别处。”   见象王抿口,似是有些怏怏不乐,他又指向地下,问:“你看见这里的一片海了么?”   七齿象王摇头:“不曾见有海。”   那少年也笑道:“不错,这海也已被人填平了。从前他们每日运来芦灰、碎石,花了千百年,终于止扼淫涛。”   罢了,他微微一笑,“所以,您看,凡人是不是能做成许多事?是不是无所不能?”   青红交错的火光里,象王注视着他,似是想要在那只恬淡的眼瞳里看出甚么密辛来。可那少年只是安静地笑着,小小的笑涡绽放在颊边,像开出了一朵花儿。   良久,男人哈哈一笑,在木板上丢下几枚碎银。“将你摊子上的凡人画儿尽皆拿来,我全要了!”   白袍少年登时眉开眼笑,挺直的腰杆弯得如桥拱,给他在竹架子上取下一张张画帖。身后的棚子里冒出袅袅炊烟,有鲤鱼汤的鲜甜气飘出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凌厉地高叫道:“师兄,你再不过来吃饭,祝某便要抽烂您嘴巴了!”   那少年往身后呸道:“呸,你这借我地儿住的便宜房客!要是敢多吃一口,我才要抽烂你的嘴巴!”   七齿象王看着那少年手脚麻利地将画帖用细麻绳捆好,恭敬地递给他。男人接过画帖,随手递给身后的黑衣人。   “谢了。”象王敛了笑意,冷淡地道,旋即压着声,对黑衣人耳语道,“凡人终归是凡人,莫要让这玩意儿污了我的眼。之后寻个地儿烧了。”   那少年却对他所言全然不知,弯腰垂头,像饱熟的穗实般弯着身子。再抬起脸时,他露出了讨好的笑脸。   “多谢惠顾,”易情笑道,“还望您下回能再…大驾光临。” 第二章 鸳鸯错比翼   七齿象王见过众多欲铸神迹之人。   有人伏于寒尸之上,欲用体热焐醒尸首;有人张弓对日,欲仿效后羿射落九日之迹;亦有人择地筑炉,调鼎炼丹,欲通过服食丹丸求得长生不老。   这些人总会一窝蜂地寻上门来,朝他恭谨地稽首跪拜,身子弓得像虾米,一迭声地对他道:   “象王大人,求您指教!”   “如何才能铸得神迹,荣登天廷,还请您指条明路!”   七齿象王端坐在堂屋里,坐在官帽椅上翘着足,傲然睥睨着这些俯在他脚下的凡人,只觉厌烦。他抬首望天,日光从天顶泻落,流淌在琉璃瓦上,泛出水纹样的明光。碧瓦在烈日下闪烁,像一枚枚粲然的碎金。   世人渴求的是钱财名利,至于神迹二字所含的沉甸分量,则全然不愿去承担。   与世人们猜测的一般,七齿象王曾为神官。   在下凡之前,他是天记府中的一个小小胥吏,内勤的活儿干得多,成日只拟写些文书,不曾在外跑动。   神官不老不死,因而同僚间的欺压较凡世间更为厉害,有神官因拂逆了上官的心思,便得在天阶上磕首十年,血染红了石阶,散落云间,化作漫天霞光;有些神官被罚吃熔铁入肚,纵然痛得满地打滚,忍受五内俱焚之苦,却只能硬生生捱下。   九霄之上明争暗斗颇多,他只是一位低卑文官,更是时而遭白眼欺侮。   天记府卷帙浩繁,书册堆垒如山,帘笼之后有一雅室,他时常需入内擦拭笔筒、洗净砚池,为神官们磨好墨。这是最卑贱的活儿,神官们平日里见了他,连正眼也不会瞧一下。天记府中的书册记载了天地万事,他做毕劳苦活儿后闲来无事,便时时翻阅,其中以凡人的喜怒哀乐之事最为教他不解。   凡人活不过百年光阴,有关凡世的卷帙却多如沙数。他感到颇为疑惑,短短十秩年岁,于他而言不过两眼一睁一闭,可凡人却活出了百般模样。   一日,他终于忍受不得这天上的苦闷日子,前去向天记府上官禀告。帘栊薄如蝉翼,窗牗外兰桂芬芳。隔着纱帘,他恭敬地弯身,向雅室内的神明道:   “大人,卑人欲致事入凡,再不在天记府中供职,免得塞了贤者道途。”   纱帘之内,一个浅淡的影子微微一动。   他几乎汗流至踵,因他不曾见过天记府之首的面,只听说统管他们的神官叫大司命,是个冷酷善罚的神明。   过了许久,那人影开口了,声音淡冷而沉静:   “为何?”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便教他如坠冰窟。他抖索着齿关,鼓足了勇气,总算开口道:“卑人偶阅凡人书卷,颇有感怀,欲入红尘一看。”   “要看甚么?”   “看凡人悲欢离合、得失荣枯,看他们受拘于七情六欲、喜怒哀惧。”他垂着首,道,“看他们如何不自量力,欲以蟪蛄之身历沧海千秋。”   笔毫在白麻纸上拂动,他听见窸窸窣窣地泼墨声。大司命道:“听起来,你似是颇为喜爱凡人。”   他缓缓摇头,依然恭敬地作着揖礼。“并非如此,卑人不过是觉得天上烦闷,又觉凡人古怪,欲下凡一探究竟,聊解心头郁塞罢了。”   门帘内一片寂静,良久,方才响起轻微的搁笔声。   “你若想去,那便去罢。”神明说,嗓音淡冷如冰。   他喜不自胜,两膝一躬,跪落在地,连连磕头,高声道:“卑人谢过大司命!”   天廷中时有传闻,说大司命喜怒无常,心思难料。因而他此次前来禀报,也是做好了会被处以重刑的准备。跪在地上时,他两股战战,汗流浃背。   可不想大司命竟轻易允了他,且罚他再做些粗重活儿。他心头一喜,爬起身来,打算告退,可却又听得大司命的声音淡淡地从帘后传来。   “只是,神官若是入了凡世,要再上天廷,便会极难,也需像凡人一般铸得神迹,天磴才会开放。不过你禀赋极高,我倒不忧心。”   大司命道,“除此之外,神官也需取个凡名儿,你想好要叫甚么了么?”   九霄之上的神官灵将并非个个皆有凡世的名字。有些本是山海精怪,立得功绩,因而得入天廷。还有些是如他一般由天地灵气凝结作人形的,一开始便无姓名。   他想了想,叩首道,“卑人想叫…‘七齿象’。”   大司命沉默了片刻,道:“为何?”   “卑人在天记府中清整典籍时,恰阅得一本自人间竺乾传来的册子,其中道,释迦牟尼自兜率净土降生,乘骑六牙白象而来。白象将六牙自行拔去,意为拔众生贪婪、滇怒、痴狂之心。”   “那为何不叫‘六齿象’?”   他咧嘴一笑,“余下一齿,是为真心。卑人想看看,凡人究竟是否有真心,是否能明心开悟,铸得神迹。”   大司命不发一言,放他下凡去了。阅竺乾书册,信奉别土神明本是天廷大忌,可大司命却似是毫不在意。于是七齿象缓步走下天阶,穿过重重云霄,一路走入凡间。他本自天地精气中生,下了天廷后也无实体,便寻了个姓左的武人,附到了其身上。在他的掌理下,左氏家业日盛,蒸蒸日上,竟也发展为一大宗族。   可在凡间的这些年岁间,他却过得颇不顺心。他所见到的凡人皆利令智昏、财迷心窍,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儿便能吵吵嚷嚷。哪怕是在铸神迹一事上,也犹如儿戏。   于是他失望了。   清风拂过楼栏,水晶帘叮当作响。扇屏之后,只见得一个痴肥男子坐在方桌前,手提银槎杯,正缓慢地啜饮酒液。有位头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随在他身侧,静静伫立于一旁。   七齿象王喝着酒,望向喧闹的街巷,缓声道:   “凡人终究是蝼蚁,蝼蚁便应在地上匍匐,不得仰望天穹。”   龙首银面的黑衣人敬重地低头,道:“象王大人说得是。”   另一黑衣人则道:“象王大人是天廷神官,咱们自然不可及。”   象王脸上一片酡红,大着舌头道:“我入凡世已有些年头,见过的欲铸神迹之人数以万计,可无一能成功。我本以为凡人能有真心慧根,可到头来还是如走肉行尸,愚驽之极。真是可笑!”   他说毕这话,哈哈大笑。笑声洪亮,仿佛楼板都在震颤。   那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安静地听完他说的这些话,忽而道,“大人虽轻慢凡人,但小姐却也是凡人,不是么?”   “你说左不正?”象王哈哈一笑,“她的确不是一般凡人!”   楼外喧声愈大,犹如巨浪拍岸。象王提起杯,再戳了一口酒,脸上带着自得的笑意:“她是左氏百年难遇的奇才,若说凡间只有一人能铸成神迹,那一定是她。”   说到此处,七齿象王忽而想起了甚么似的,扭头问那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道,“说起来,上回我放出的那鬼王如何了?”   “是哪只鬼王?”   象王蹙眉道:“是那叫弓磐荼的,生得犹如一只肉瘤。那时我那好侄女离家出走,不曾杀到它。后来究竟何人平息了它闹出的祸乱?”   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道:“是灵鬼官。”   七齿象王低头,沉默不语。灵鬼官…灵鬼官。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这几个字儿。灵鬼官是天廷的武将,亦是个卑职,大半灵鬼官是化了形的人间妖魔,后来才被天廷收归。   “说起来,你也曾是灵鬼官,是不是?”象王抬头,问那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眼里尽是揶揄。   “是,”黑衣人道,“我名为冷山龙。”   楼外突而喧声大作,黑压压的人潮里像翻起了波浪,语声震耳欲聋,像嗡嗡的雷鸣。象王向外瞥了一眼,道,“怎地这般吵?”   那叫冷山龙的黑衣人道:“您先前安排小姐同文家联姻,四小姐不肯,将前去说媒的媒公媒婆打了个鼻青脸肿,四脚朝天。”   听到此处,七齿象王面色阴沉,脸上似布满了乌云。   冷山龙接着道,“她今儿便在楼上,手里拿了只绣球,说她宁死不嫁文家人,那绣球砸中了谁,她便作谁家的媳妇,哪怕是个癞疮乞儿也无所谓。”   象王先前的闲适之色突然不见,猛一拍桌,方桌訇然震响。他猝然起身,喝道:“胡闹!她可是要铸神迹的人,怎能在结缡之事上胡耍玩闹?”   一行人急匆匆地踏上木梯,上了楼。只见阑干处站着个女孩儿,一身箭袖玄地云花袄子,绑着腿绷,眉眼凌厉,有如刀锋。她手里拿着只梅花绣球,正在指尖滴溜溜地转动。象王奔上几层楼,已然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见了她后,当即叫道:   “左不正!”   女孩儿转头,嘴角划开一个锋利的微笑,“你来啦,姑父。”   象王勃然变色,扶着阑干艰难起身,“你要做甚么?我不是已说了么?你要同文家公子成亲!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儿,你怎地就不听姑父的话呢?”   他这侄女天生神力,精通百般兵武,哪怕是凡人之躯,却能将鬼王轻易灭杀。因而他虽对凡人失望透顶,却仍对这侄女怀抱一丝希望,望她能顺了自己的意,早日铸得神迹。   那叫左不正的女孩儿笑道,“要我和文家那群书呆子成亲?呸,我死也不愿!”   她又露齿一笑,将绣球在指尖抛动。“姑父,你喜欢甚么人,自己去娶便罢了,强迫我这一个小女娃算甚么本事?我今儿便不遂你的意,这绣球抛中谁,我便要了他!”   底下的人群熙熙攘攘,喧声雷动。七齿象王面色红胀,难得地失态,泼口喝道:   “你这胡闹娃儿!文家那公子仪表堂堂、才识过人,家中又曾出得个升天的人物,你有甚么不满意的?”   左不正吐舌道:“是你安排的便不满意,是别人安排的也不满意。我左不正要寻个如意郎君,从来只随自己的意,连天意也拦阻不得。”   她将绣球一抛,抓在指间,笑盈盈地道,“你说要与我成亲那文公子仪表堂堂、才识过人,那我今儿便要寻个腹中空空的丑八怪成亲!”   话音落毕,那绣球被她奋力一掷,抛落下楼。   人潮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闹声,千百只手高高举起去接那梅花绣球,像一片茂密的树林。左氏是名门望族,如日方升,若是能做了左不正的女婿,那可谓集富贵荣华于一身。   七齿象王大叫:“不可!”他拖着臃肿的身躯,赶忙扑到阑干边。可那绣球已然跌落下去,任他如何伸长手臂也捞不得。   冷山龙道:“在下去接!”可象王却横出一手,拦着他,狂喝道,“接甚么接?你若是接中了,便要同家侄成亲么?”   象王眼中血丝遍布,望着那小小的梅花绣球在空里翻滚,咬牙切齿。   接到绣球的人便要同左不正作对夫妻,这绣球究竟会落入谁的手里?   众目睽睽之下,梅花绣球砸中了街对面的摊棚顶,又弹落下来。那儿似是个画摊,正恰有一对人在互相推搡叫骂,动手动脚,似是起了些冲突。欲接绣球的一群人急涌而上,却见那绣球正恰砸中了其中一人头顶。   那人一袭红衣,眼覆红绫,面如冠玉,看着是个俊秀少年。只是他此时正横眉大怒,忿火填胸,揪着另一人的衣襟,抬手便欲给那人一个耳光。   梅花绣球正恰砸到他头上,落进他怀里。那红衣少年一把抓住绣球,狠狠砸到了另一人脸上。   “师兄,”祝阴怒喝道,“你又将神君大人的牌位拆了,拿去烧柴!”   被他拿绣球砸中的那人亦是个少年,可惜此人着一身脏污白袍,披头散发,只有一对漆眼明亮如星。   易情把绣球抓在手里,朝他啐了一口,道,“谁叫你将那玩意儿摆在棚里,成日烧香念经?我看到就烦!”   高楼之上一片死寂,七齿象王与黑衣人们目瞪口哆。   那叫左不正的玄衣少女却忽而眉开眼笑,笑容像春风拂过清池时,水面泛起的一丝涟漪。   她指着那蓬头垢面、形如乞儿的白衣少年,笑道:   “我就要他了!” 第三章 鸳鸯错比翼   从天坛山上下来后,日子悠然逝去,一晃眼已有了一月的光景。   在灵鬼官造访天坛山后,为了不牵累无为观中人,易情在天书上划断了与他们的缘线,决心从此往后茕茕孑立,孤身一人。   他忍着骨裂的伤痛,结起了竹筏,顺着卫河漂到了黎阳县里,时常支着黎杖一瘸一拐地在街上胡乱走动。三足乌有时吃了他的血,会变得硕大无朋,叼着他在天上飞。浮云如同积雪,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知觉间,他们飞出了朝歌,飞入了一片有着连绵的灰筒板瓦的地儿,那里正是荥州。   易情流落到了荥州街头,一面养伤,一面干起了他的老营生,成日里偷鸡摸狗。到了晚上,他便钻进破败的城隍庙里,拿破蒲席卷着自己入睡。阴月过后,天气越来越冷,街上仿佛在刮风刀子。他的伤未好,身子却愈发沉重。有一夜他受不住了,牙齿格格战抖,爬起来对三足乌道:   “不成,不成,我不能再这样混日子了!”   三足乌缩在他袖筒里,一个劲儿地往衣袍里钻,贴着他的胸膛取暖。听了他的话,迷迷糊糊地叫道:   “哼,你早该发愤图强些,要不咱们…哪儿用像现在一样…过得像只过街老鼠?”   “是呀,若是师父往后知道我整日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往后得寻份正经营生才行。”易情伸手将三足乌从衣衫中捞出来,捧在手心里,蹙眉道,“鸟儿,你轻了?”   岂止是轻了,这鸟儿如今已瘦骨嶙峋,乌羽失了光泽,干枯稀疏。易情疑窦地打量着它,道:“你每顿要要吃下两碗饭,害我穷得过分,怎么如今这么清瘦?”   三足乌紧闭着嘴,一言不发。易情忽觉得不对,抖了抖袖管,昔日里沉重的手臂却轻了。只听得“哎咿”一声轻响,他低头一望,却见一个莹白似雪的毛团骨碌碌地从袖中滚了出来。那毛团颤了几下,渐渐露出一对儿小小的手脚与耳朵,是玉兔。   易情一时无言以对,他这段时日里总觉得袖里鼓鼓囊囊,很是沉重,伸手去袖袋捞,也也觉两袖空空。没想到先前下山时,这小兔儿便乘机钻进了自己袖里。这一月里乘他睡着时,这厮便会钻出袖袋,与三足乌私会缠绵。三足乌定是把自己的一半吃食分予了它,自己方才会骨瘦如柴。   他拎起玉兔,与它大眼瞪小眼,玉兔缩成一团,细声叫道:“别…别丢我走!”   “你为甚么跟来了?”易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不是不记得我了么?”   剪了缘线之后,过往的记忆便会烟消云散。玉兔被他拎着颈子提起,很是害怕,抖如筛糠,小声道,“不记得了,但我记得金乌。它要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易情嗤笑道:“你俩倒是情深意笃,我看你俩之间画的红线定比我和我那臭师弟多。”   玉兔忸怩地搓着小爪,道,“在天上时,太阳和月亮永远不在一块儿,所以在地上时,我才不要同它分开。”   正说着话,它的肚里咕噜噜地响了一阵。易情掂了掂它,只觉得轻得如一朵云彩。这段时日里三足乌将自己的口粮分予它一半,这两只小玩意儿没吃饱过一顿。   昏黯的夜色里,易情忽而邪佞一笑。玉兔见了他的笑,悚然惊惧,浑身蜷作一团,弱声叫道:“你别吃我!”   “我为甚么要吃你?”易情说,“你这瘦肉成精的兔子,身上都是排骨。”   玉兔龇牙咧嘴,试图装出凶恶模样:“金乌同我说,你脸上笑的时候,心里都在盘算着恶事。你是个十足的大坏蛋!你这样瞧着我,定是想要吃我!”   易情露齿一笑,“不错,我是个恶人。不过我现在不吃你,要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方才能将你下锅。”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发硬的馒头来,费力地撕了一大半,递给玉兔。这是他明早的口粮,是他替人斫了半天的柴火才换来的。他对玉兔张牙舞爪,威胁道,“快给我吃了,你不吃饱,我吃起你这瘦兔儿也没甚么兴味。”   城隍庙里一片晦暗,壁上画着些浓须鬼怪,青面獠牙,粗膊长爪,衬得易情更发狞恶恐怖。玉兔吓得心胆欲裂,赶忙埋头啃起那硬馒头,余下的一半不敢吃,偷偷叼给了三足乌。   瞧着这两只小玩意儿狼吞虎咽的模样,易情收了鬼脸,叹息着躺下。蒲席隔不住初冬寒凉,他冷得瑟瑟发抖,难以入睡。睡不着的时候,他便望着破庙顶洞里的月牙儿,如霜的月光洒在身上,仿佛又添一层寒意。   “唉,”易情长叹一声,阖了双眼,“人世苦长,得过且过。”   ——   翌日起来,易情将三足乌和玉兔揣进怀里,支着黎杖上街。他偷摸了些行客的银钱,却不急着拿去买饼吃,而是寻了张破烂油布,去买了麻纸与一支半秃笔。他从废弃的民屋里扛来了块门板,拆了插销,占了一块平日里用来斗鸡的空地,当作桌案架起来。   三足乌和玉兔缩在墙根看他忙活,两只小脑袋骨碌碌地转动。过了好一会儿,三足乌总算忍不住了,问道:“喂,你要做甚么?”   易情将破门板架好,喘了口气,道,“我要干正经营生!”   “甚么正经营生?”   白袍少年摇头晃脑地对它道,“实不相瞒,我是最厉害的神仙。琴棋书画,不说炉火纯青,却也不算得一知半解。我就在这街头给人画画、写字,挣些钱糊口罢!”   三足乌却不信,连连摇头,呱呱大笑,“这么麻烦作甚么?钱不是你一摸别人口袋,便能挣来的么?”   易情却很是恼火,弹它脑袋,“这是脏污勾当!我是正经人,从来只干些正经事儿的。往后师父见了我,定会觉得我干干净净,还是个能迎入山门的可造之材!”说着,便叉起手来,蹲在桌板后,得意洋洋地道,“甚么鼠窃狗盗之事,我可不曾做过!”   乌鸦不信。这厮手脏得很,心又黑,浑身无一处是干净的。不过瞧他一副认真的模样,它也不好拂他的意,便只能跳到桌板上,给他压着麻纸角。玉兔也爬了上来,用尾巴给他匀墨。   易情写了几张麻纸的大字,用米糊粘起来,贴在竹竿上。麻纸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副旗招。三足乌看着他埋头在纸上写字、画画,不禁啧啧称奇:这小子真藏有两手,能笔走龙蛇,还算得个丹青妙手,一笔一画都蕴着横溢灵气。   他画的多是驱邪巫画,其中大多画的是狰狞豺虎,流利的墨线与密密匝匝的符字遍布其上。许多行客见他画得好,便来买上几幅。后来他有了几个小钱,便买来了红纸,给人画起年画来,亦能卖得些钱。   三足乌蹲在他肩头,看他在麻纸上画出一个大虎头,又仔细地添上符箓图形与密字,好奇地发问道:   “你写的这符字…是甚么意思?”   易情低头画画,说:“没甚么意思。”   乌鸦的眼瞪得溜圆,“没甚么意思?那是甚么意思?”   白袍少年道:“我随便画的。你真要知道这符字的意思,我便念给你听——‘文易情功盖五帝,誉满四极。’”   真是不要脸!   三足乌定睛一看,那符箓图形里的密字倒不是甚么召神敕鬼的法文,而是极为粗潦的草书。画纸上写满了易情的自吹自擂,偏偏无人认得出来。   可约莫易情真是个厉害神仙,那买了贴画的行客后来皆兴冲冲地聚到摊前,七嘴八舌地道自己买了画帖后,家中鬼影倏然消灭了、腰背痛的陈疾消弭了…诸如此类的一些奇事。于是欲买画帖的人愈来愈多,在画摊前排起长龙。   铜板、碎银哗啦啦地落入易情顺袋里。有了些钱后,他便在荥州城街头搭起了个摊棚,买了张掉了围子的罗汉床与缀着补丁的寝衣,勉强在寒冬来临之前安顿了下来。三足乌与玉兔有了床睡,自然愈发卖力,一时再无怨言。   夜里,他们依偎在床榻上,三足乌舒服地叫道,“要是日日都有饭吃,夜夜都有床睡,那我便能快活地过一辈子啦!”   易情道:“若是天下氓民都如你一般,这世上便没有会哀伤苦痛的人了。”   玉兔天真地许愿:“希望这世上的人都有床睡,都有饭吃。希望文易情能顿顿大鱼大肉,锦衣玉食,这样他便不会吃掉我。”   不过易情确也过得快活,若是无欲无求,便不会因求而不得而沮颓难过。只是他近来心口闷痛愈发厉害,起先只是针尖轻扎一般的刺痛,后来竟似有小锤夯击,常教他夜中辗转反侧。   他心中时而莫名地怅惘,像是缺失了一块。   清早起来,易情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圈,打着呵欠摆开桌板,铺开麻纸,继续办起他这画摊生意。他将一张张火红的年画挂在搭好的竹架子上,继续埋头画画。   有人走过来了,在他的画摊前驻足。   “小兄弟,你这儿做的是甚么生意?”那人打量了竹架子上的画半晌,开口问道。   他见那竹架子上挂着年画、驱邪画儿,一时也不知这画摊子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皮肉生意。”易情头也不抬地道。   那行客震愕,“皮肉生意?”他仔细一看易情,却也觉得这少年眉清眼秀,像个柳巷里的小唱儿。   易情有些乏了,揉了揉眼,说:“我在这儿遭受风吹雨淋,暑日严霜,街角还常有疯狗咬我。若是卖不出画,还会肚饥得过分,历尽皮肉之苦。做的不是皮肉生意,还是甚么?”   行客无言以对,良久,道,“那你这里又卖些甚么?”   白袍少年道:“卖身不卖艺。”   那行客听了,大为震惊。   易情说:“我在这里画画,画得两手皲裂、臂骨欲折,可却画不得甚么阳春白雪、惊世奇画,一点技艺也显不出来。看来只能卖弄身上劳苦,求得您乞怜,得您赏几个小钱罢了。”   说着,他便笑嘻嘻地递上一只豁口破碗,道:“这位兄台,你看我画得这般辛苦,不知能否赏我些微银钱?”   行客神色古怪,大抵是将他当成了个疯癫乞儿,赶忙脚底抹油,一溜烟地逃开了。易情长吁一气,遗憾地摇头,继续伏下身子。常有些人见他画卖得好,故意蓄了几桶污水要来砸他的摊。他便时常装作一副癫狂模样,意图吓退心怀不轨之人。   可不过片刻,他却忽听得一阵当啷脆响,抬头一望,几枚碎银落在了面前的桌板上。   易情浑身一颤,猛然仰首,却见一抹如血鲜红映入眼帘。   明媚日晕之下,汹涌人潮间,眼覆红绫的俊秀少年正立于他的画摊前,一身红衣艳丽如火。   “既然师兄卖身,祝某别无所求。”   一道温煦的嗓音传来,祝阴笑吟吟地道。   “…只想买您一条性命,成么?” 第四章 鸳鸯错比翼   车马纷纷,行人如织。一片畅叫扬疾的市声中,祝阴含笑伫立于画摊之前。他肤似白雪,红衣明丽,一派风华月貌,一时间惹得街中女子频频回望。   “你来做甚么?”   易情见了他,很是警惕,眼疾手快地搁下笔,将三足乌与玉兔抓回袖里。   许久不见祝阴,他一时心神恍惚,仿佛在天坛山中的时日已然变为一个久远的梦。这师弟曾杀过他百来回,心思奸毒狡诈。要不是看在这厮日日虔心供奉大司命的份上,易情早想把他踹进卫河里,教水鬼啃净他的骨头。   祝阴背着手,叹道,息声如一阵轻柔的微风:   “莫非祝某…不能来探望师兄么?”   “探甚么望?”易情说,“我方才分明听见,你说要买我性命。”   红衣少年微笑:“祝某见师兄待价而沽,怕您是个脱不得手的滞销货,便想体贴地略施些银钱,将您性命买下……”   易情低头看了那摞通宝钱半晌,厚颜无耻地伸出手,将钱币拢入怀中。又当作没事人一般直起身来,轻咳一声,道,“所以呢,你究竟来找我做何事?”   他知道祝阴如今定不敢对他动手。祝阴的气力、宝术都高出他一截,若是想杀他,早该动手。可如今却按兵不动,说明这小子仍对他心有顾忌。   祝阴柳眉微伏:“祝某前来,只想求您一事。”   “甚么事?”   “求您划断我俩之间的缘线。”祝阴抚着胸口,唉声叹气,“这些时日,您莫非不觉得心口时常发闷作痛?”   易情摸了摸胸口,点头道,“的确。”他时而觉得心口刺痛难耐,让他常常夜不成寐。   祝阴垂着头,轻声道,“那是因为师兄画了繁密缘线,将红线牵在了咱们心头。若是与师兄离得远了,祝某的心便会痛得厉害,师兄亦然。望您剪断缘线,让咱们二人都好受些。”   这样一说,易情才后知后觉,原来这段时日里胸膛中不明的疼痛源自红线。   可易情却偏不上他的当,问:“是不是我一断缘线,你便会来杀我?”   红衣门生笑吟吟地道:“不错。”   易情叉起手,说:“那我还断缘线作甚么?洗净脖子等着你来斫么?”   祝阴说:“您不断也得断。如今祝某是先礼后兵,既然师兄不领情,那祝某便只能……”   白袍少年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咧开一个得逞的微笑。“只能甚么?”   “只能…”祝阴说到一半,却卡了壳,他能对易情做甚么事呢?杀可不得,有红线在,他杀了易情,兴许自己便得去殉情;若是将易情痛打一顿,教他不慎丧了命,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你瞧,你拿我没甚么办法,不是么?”易情摊开两手,讥嘲道,“杀也不成,打也不成,你来寻我有甚么用?叫我断缘线?做梦去罢!”   平和有礼的神色倏忽不见,祝阴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像只奓开毛的猫儿。易情见他恼忿,洋洋得意,又低下头去铺开绢纸,仔细地作画,却忽而听得他轻咳一声,道:   “罢了,罢了。祝某不同师兄计较。”   易情抬头,恰见他将一只团花包袱放上桌板来,又将几只箱箧慢悠悠地提起,放在他面前。   “这是甚么?”易情忽而觉得有些不妙。   祝阴微笑,“是祝某的行囊。”   “你带行囊来作甚?”冷汗滑过易情的面颊,落进了颈弯里。   红衣门生不疾不徐地道,“既然祝某已与师兄结下缘线,再不可分。那祝某只能委屈自己,与师兄同住了。”   “师兄,”祝阴莞尔而笑,笑容如日光一般明媚烂漫。“望祝某在与您同宿的这段时日里,不会失慎杀了您。”   半日后,祝阴在荥州南街住了下来。   他不请自来,说自易情下山后,他心口时而闷痛,只觉一日不见师兄,便如隔三秋,思之如狂。不过易情确也曾在天书上画下了繁密如瀑的红线,将他俩的名姓连起,从此他俩便结下了深情厚缘,即便两人身处海北天南,缘线也会于冥冥中指引二人聚首,教他俩再不分开。   这小子虽口口声声地说要杀易情,可却着实寻不到下手的机会。由于牵了红线,祝阴若是心怀鬼胎,欲对易情下杀手,心口便会痛如针砭。   白日里易情在街上卖画,祝阴便会外出杀灭妖魔。易情偶尔闲了,便写些神仙精怪轶事,拿去书堂刻了本,也放在画摊上卖。三足乌用鸟喙翻开刻本,只见上头记叙着些古旧的故事,辞藻清丽,笔参造化,似出自名家之手。   “哼,原来你小子肚里竟也有几滴墨水。”三足乌一面看刻本,一面道,“这些话文,比天廷里的文官要写得好!”   易情端持着墨条,不轻不重地磨着墨,说,“我以前也是天廷里的文官。”   三足乌抬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却不信。这厮散发敝衣,像个落魄的叫化子,不像个曾念过书的人。易情一边磨着墨,一边仰首望向对街的绣楼、酒肆。高楼之上,酒保出出入入,几个美妇倚在阑干边,待客人叫唤了,便扭着柳腰去酤酒。着圆领袍子的儒生聚在楼上,对着清江吃酒吟诗。   乌鸦见他看那群儒生,扑着翅道,“喂,你老看着他们作甚?”   白袍少年摇摇头,继续低头写字,“看见他们,记起过往罢了。”   三足乌道:“我看呐,你就该多用功些念书,同他们一般,去考个举人,试一下那叫甚么…连……‘连中三元’!我听读书人说,这是件顶厉害的事儿,说不准能算个神迹,得了神迹之后,你便能再回天廷啦。”   易情往砚池里加了些水,洗净了手上的墨迹,对它笑道:“你想再回天廷么?”   乌鸦道:“在天廷能吃饱饭,能睡好床。但是不能老和玉兔待在一块儿,所以还是你小子回去便好。”说到这里,它突而想到了甚么似的,叫道,“对啦,对啦!你知道荥州城里一个叫‘象王’的人么?”   听到这名字,易情的笔尖微微一顿。   三足乌看过来时,他放下笔,神色却平静无澜,只道:“在无为观时,我曾听师父提起过,知道他是如今人世里的大人物。”   “不错,我在这荥州城中盘旋了一阵,听得街里的人议论纷纷,说这儿有个叫‘象王’的大人物,曾是个天廷灵官,只要与他打赌,能胜得过他,便能算铸成神迹!”三足乌喜孜孜地道,拿羽翅拂易情的胳膊,撺掇道,“要不,你也去试试,和他打个赌看看?”   易情摇摇头,道:“真是幼稚。赌赢了天廷神官,便能铸成神迹么?”   乌鸦说:“哼,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至少那象王是这么说的!”   白袍少年想了想,蹲下身来,在地上画了一张饼儿。他运起了“形诸笔墨”的宝术,墨迹在空中流淌,墨线渐渐化作金黄的面皮。他从地里揭起一张饼,递给三足乌。   “那我与你打个赌,你猜这张饼是甚么馅的?”易情问。   三足乌将那饼儿叼在嘴里,含糊地道,“我猜,这张饼儿没馅。”   它啄下一口,那炉饼果真没有一点馅。饼皮干干脆脆,像在啃木柴。易情笑呵呵地摊手,“你瞧,你赌赢了一个最厉害的神仙,那你怎么还没飞升入天廷?”   乌鸦大恼,叫道:“呸,那说明你根本不是神仙!”   这鸟儿气鼓鼓地将饼皮啄完,从易情眼里看出了揶揄的笑意。易情撑着脸,趴在桌板上,对它笑吟吟地道:“其实呀,那些扬言能助人铸神迹的人,多半是骗子,是心怀鬼胎之人。铸神迹是自个儿的事,怎么轮得到别人插手?”   三足乌不大想与他继续探讨这个问题,它乜斜着眼,望着易情,道,“我是不知那象王是不是心怀鬼胎了,但心怀不轨之人,咱们身边不就有一个么?”   白袍少年歪过了脑袋,“你说的是谁?”   乌鸦尖叫:“是那叫祝阴的小子!他从朝歌一路寻到荥州来,定是想对咱们下手!要不然他怎肯撇了他供奉的那劳什子神君的石像,大老远地跑到咱们这寒碜棚子里住下?”   如此一说,易情也略略有些疑惑。他知道祝阴对神君极为崇奉,可这回祝阴动身前来,行囊中不过放着些亵衣巾被,竟无半点与那神君相关的物事。   易情倏尔搁笔,脸色铁青,腾地直起身:“莫非他不再信奉神君了?”   三足乌忿忿地道:“那劳什子神君,有甚么好信的?祝阴那奸猾厮儿敬奉的神明,多半也是个奸刁卑鄙的王八蛋!”   白袍少年一把掐住了它的脖颈,不教它说话,三足乌不知他为何向自己撒火,扑腾着羽翅,发出杀鸡似的惨叫。   一阵烈风忽而卷过街衢,旗招酒旆猎猎作响,贩夫贩妇们惊叫成一片,廊坊前的小山石子倾翻,碎石滚了一地。   风势甚烈,易情猛然按住桌板上的麻纸,不教其被吹走,抬头一看,却见一抹红影踏着风款款而下,像一片随风垂落的海棠花瓣。   祝阴从半空里徐徐走下,衣摆摇曳飘飞,嘴边噙着温雅的笑。他走到易情的摊棚前,手指一摆,一个黑鸦鸦的影子突而从半空里现出,被狂风裹挟着,直直飞入了棚子中。   “甚么玩意儿?”易情和三足乌目瞪口哆,顶着风三步并作两步地返身跑回棚中。   只见低狭的木棚里矗立着一个高耸的沉香木神龛,漆得金碧辉煌,仿佛映得满室生光,两旁纂着小字:“九天司命,文昌星君,心假香传,敬奉供养。”里头供着个精雕细琢的神木像,那神明玄衣佩剑,端肃威严,正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祝阴背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包袱,走入棚中。他洗净了手,将其中物事一一恭敬地取出。易情定睛一看,只见他自包袱中取出的尽是些《星君传》、《神仙演义》的书册,裁去了其余神仙,只留关于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几页。他还在易情的罗汉床前摆起了各式各样的泥人、挂起了贴画,全都是关于神君的物件。   “你拿这些玩意儿来作甚?”易情急得跳脚,“我没地儿睡觉了,全丢出去!”   脖颈突而一紧,颈上的缚魔链被用力牵住。易情一个措手不及,趔趄着倒在神龛前。   祝阴从包袱里取出一只蒲垫,放在地上,自己恭谨地跪了上去,还伸手按住易情脑袋,往地上磕。易情被他死死按住,只觉犹如巨石压顶,脖颈分毫也抬不起来。   “祝某如今虽与师兄同住,可对神君的礼数不可不尽。”   祝阴说,神色严肃而庄重。他扭过头,对被迫伏跪在神龛面前的易情道。   “您也得与祝某一同合掌长跪,每日叩拜神君。知道了么,师兄?” 第五章 鸳鸯错比翼   自打祝阴搬来后,画摊后的棚子里便闹得一片鸡飞狗跳。祝阴是个虔信徒,每日寅时便会爬起来在神龛里点好香柱,斟上清酒,跪在蒲垫上念念有词。易情被他吵得睡不着,拿寝衣盖着脑袋,每日起来时眼下都有一片乌青。   他想撵祝阴走,可祝阴偏在那儿乞皮癞脸地不走。易情打不过祝阴,虽心中忿忿,也只好作罢。   天还只蒙蒙亮,几绺晨光爬上瓦檐时,一声凄厉惊叫划破梦乡。   易情浑浑噩噩地醒来,爬下床榻。祝阴已然不再棚中,约莫是去了哪个山头继续大杀妖魔。他寻了件破了夹层的袄子披在身上,瘸着脚拨开篷子的布帘。朔风低号,像脱缰的野马般在街巷里横冲直撞。四处又干又冷,青石巷里蒙沉沉的,像被冻褪了色。   他探出头去,却被不远处的一抹鲜红刺痛了眼。地上血水横溢,倒着具尸首。那似是个着绣锦盘领袍的公子哥儿,两只眼高高地凸起,关节被扭断,折向了诡谲的方向,像断了手脚的偶人。血迹蜿蜿蜒蜒,染遍了南街,怵目惊心。   几个挑炭的农妇见了地上的尸首,惊惶地尖叫。铺房里冒出了不少人头,惊惧的目光投向街里的血泊。来市朝的人愈来愈多,像乌云一般聚拢在尸首旁议论声蜂起,易情裹着袄子,瑟瑟发抖,只听得旁人窃语道:   “唉,这血流了一路,候月台那儿亦有血迹…”   “听闻这公子与左家结了仇,先几日还在南街上大闹,叫七齿象王将他家弟还来,可一眨眼…就……”   攒动人头间,几对惊疑不定的眼睛转到了一块儿,疑窦的目光交织,仿佛在空中擦出火花。人群静默了一瞬,有人犹疑着开口道:   “是…是象王杀的他么?”   一股恐怖之情如海潮般涌将上来。一时间,街里没有人说话,只听得牙齿打战的格格声响。   良久,有人颤着声道:“约莫是。这小子前些日子在市集里叫嚣,说自己已接了左氏七齿象王的赌约,若是赢了,他便要叫左氏血债血偿,还回他那失踪的兄弟来。可若是输了,他…他也不曾说过代价是甚么……”   地上的鲜血仍在流溢,易情看得心怵,紧了紧身上袄子,转身欲钻回棚中,却忽而听得一旁有人低语道,话音里是掩不住的激动:“可是…要是赢了那七齿象王的赌约,是不是从此便大富大贵,有享不尽的钱财?”   易情倏然回头,却见几个脸上黑黢黢的贩夫别着脸,凑在一块儿说话。那被炭灰染污的面颊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羡艳之色。有人兴奋道:   “既然如此,死了又有何妨?”   “拿贱命一条,换得尊荣一世,这买卖划算得很哩!若要小的去和七齿象王赌上一赌,小的高兴还来不及!”   一时间,街里许多人竟拿钦慕的神色望着那尸首,仿佛已然忘却了左氏的毒辣手段,而那惨死的公子在他们心里也算得个英烈人物,不过是时运不济,在与左氏的赌局中不慎失手罢了。   市钟声未响,面色惨白的保甲便引着几个胥役前来,将那尸首卷在蒲席里,拖走了。胥役摆出一副凶煞模样,唤来几个挑粪的倾脚头,吩咐他们打来河水,将街上的血迹给洗了。   血痕虽被洗去,可街里的贩夫依然心事重重,那一下便能享得一世富贵的赌约烙在了他们心上。浓墨似的乌云堆在天顶,仿佛随时会倾坍而下。人人都在隐隐猜测那死尸的来历,那公子曾同左家结仇,候月台亦离左氏在荥州中的宅子颇近,凶犯的名字仿佛呼之欲出。左氏心狠手毒,七齿象王又曾大肆宣扬过赌约一事,说只要胜过他便能得入天廷,可若是败了,也需付出些代价。那代价便是活人的性命么?贩夫农妇们议论纷纷,可只说了几句,便又惊惶张望,仿佛生怕这些闲话被人听了去,遂再不敢多言。   天阴沉沉的,乌云含着雨,将坠未坠。易情索性将画摊收回棚里,往棚顶铺上油纸。篷子里四处透风,冷得过分,他便只得在缝隙里一一塞上芦花草絮。   三足乌蹲在床头,缩着脖颈,道,“外头是不是死了人?”   “是啊。”易情说,却没什么表情。   乌鸦有些不安,“是不是遇上了荒年?我听说,人间总有些时节是不好的,到了那时候,天底下就会死许多人……”   易情只是摇头,“与那没甚么关系。”   搬来木板,挂好布帘,棚子里暗沉沉的一片。玉兔趴在地上,小口地舐水洼里的雨水。易情点上油灯,将祝阴从天坛山里搬来的神君泥像不客气地踢到一旁,端起木板,铺上麻纸研了墨,开始写字。三足乌跳到他身旁,看他在昏黄的火光里奋笔疾书。鸟儿识得几个字,认得他是在写些古旧的故事,昆仑的不死木,四足无爪的混沌,吃下守宫的大傩仪式……它一时看得入神,竟忘了说话。   烛影深深,黑暗像水一般裹在易情四周。他写着字,忽而缓缓道:“我想起了从前。”   “从前?”三足乌问。   雨打在棚顶,像放炮仗一般噼噼啪啪地作响,可棚内却是静的,像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易情望着在麻纸上游弋的笔尖,道:“从前,我在金陵钟山里有一间竹屋。我在那儿写了许多这些故事。只是无人替我理过手稿,多半是已佚散了。”   三足乌叫道:“你写这些玩意儿来有甚么用?又没人买,还不如画些春戏画,这才挣得了钱!”   易情望着摇烁的灯花,墨黑的瞳子里像浸满了哀伤。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点头,“不错,无人知晓,但我在那之上花费的工夫…已逾万年。”   雨声在棚外沙沙地奏响,乌鸦只当他说些怪话,这厮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时而说自己是最厉害的神仙,时而说自己曾是无为观中弟子。可若这小子只离了无为观十年,又怎地能在天上耗费万载光阴?   黄昏的时候,祝阴回来了。他踩着霞光,身上却全是深红的血,一袭红衣斑驳,像被洒上了墨点。农妇们见了他,恐惧地尖叫,祝阴却置若罔闻,提着一串儿妖魔的头颅,轻盈地在手里甩动,哼着小调,像个天真的孩童。   这回他去了长山,那里的农户近来在谷场里被这些出没的红毛浓须怪咬伤,有不少农户去庙里跪拜求护佑。恳求声传到了云峰宫,龙驹把活儿交给了仍在人间的祝阴,祝阴清早起来拜神君像时,望见香灰徐徐落下,无风自动,在五级阶上拼成了几个字样:“杀荍怪”。   于是祝阴便动身前往,利落地解决了横行的鬼怪。要杀尽天下妖魔才能再见神君,因而他很乐意。   今日他又离神君近了一分。祝阴在心中暗想着,脸上笑容愈发甜蜜。   可待他走到画摊前,欲抬脚迈入棚中时,一桶凉水突而泼来,将他浇了个落汤鸡。   易情提着水桶站在摊后,冷冷地道,“身上这么脏,便别爬上我的床。”   三足乌和玉兔爬上他的肩头,瑟索着点头。它们夜里和易情全都挤在一张罗汉床上,可不想被血腥气冲歪了鼻子。祝阴先前霸道地将床占了大半,还在床头放上了几只神君泥像,已叫它们怨声载道。   祝阴神色暗了暗,可竟也强按下了火气,冷冽而危险地微笑。毕竟棚子里仍摆着神君像,是他考虑不周,可不能着一身污衣便去拜谒他所崇奉的神君。易情往棚子后一指,道:“那儿有口井,去汲了水洗净后,再进棚来。”   酒肆的篝灯亮了起来,祝阴去了井边,易情瘸着脚跟在他后面,监督他将自己头脸洗净。祝阴弯下身,移开井上石盖,汲了一桶水上来,竟也不回避,开始解衣衫。艳红的明金缎袍垂落在地,玉石一般润白的肌肤露了出来。   易情的眼像是被那大片的雪白灼伤了,他猛然捂眼,叫道:“你做甚么!”   祝阴解下束发的红绫,似笑非笑地将脸转过来,道,“祝某在做甚么?自然是谨遵师兄的吩咐,将身上污血冲净呀。”   “可…”易情一时结舌,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一抹绯红已然攀上脸庞,他叫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伤风败俗!”   那水井虽在棚子之后,可不知何时会有人来。易情捂着眼,指缝却悄悄挪开了分毫。祝阴这厮第一眼看去像条柔脆的豆芽菜,可褪下衣衫后,却也见得一身肌肉紧实,矫健如鹰,果真是天廷武官出身。分明是孟冬时分,他却丝毫不畏寒,不打半个冷颤。   蹬去络鞮,祝阴赤着足站在地上,用水瓢舀起水,往身上泼。他洒了一瓢,发觉易情仍站在一旁,便皮笑肉不笑道:“那师兄,您莫非没听过一个词儿么?”   “什么词儿?”易情问。   祝阴笑盈盈地道:“…非礼勿视。”   易情瞪着他,看他抽下覆眼的红绫。那对金阳似的眸子露了出来,却没多看易情一眼。祝阴将绫带扔进水桶里,再用手指捋净,平缓地笑道,“祝某愿将身心奉予神君大人,这身子也是属于神君大人的。”   他抬起脸,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颊边,莞尔一笑:   “师兄,您再这样盯着看,恐怕不合礼数罢?”   易情放下手,剜了他一眼,闷着气转身走了。到了画摊前,他闭眼凝思了一会儿,将两只手作扇形,递到嘴边,深吸一气,往街坊里喊道:   “不好了,走水啦!”   整条街的贩夫走卒望向了他。   “小兄弟,哪儿走水了?”对街的酒肆里,几个酒保听到他的喊声,慌忙奔出来看。   易情往东面一指:“那儿有贼人燔了人房舍,浓烟滚滚,很快便要烧过来了!”   他指的正是人家屋上的通孔。正是夕食时分,家家户户忙着煮饭菜,炊烟袅袅。   酒保们却信以为真,赶忙冲上街来。贩夫们亦撂下担子,神色惊惶。易情往棚子后一指,道:   “大家莫慌,那儿有处水井,咱们汲些水来,灭了这火!”   听了他这话,一伙人神色神色激昂,叫道:“好!有难同当!”说着,便提起各家缸桶,急匆匆地往棚子后冲去了。   易情却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迈进棚子里坐下。他心情大好,才不去管祝阴那厮是不是被人赤条条地逮住了。他往灯盘中添了些油,铺开麻纸,提笔继续写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志怪故事。棚外倏尔狂风大作,骚动声四起。   三足乌呱呱大笑着飞入棚里,落在木板上。   “祝阴那坏小子的脸色,颇为精彩!”它道。   易情得意道:“那狗入的厮害了我几回,我若是不坑害一回他,我便不配姓易!”   乌鸦道:“哼,你本来就不姓易。”   易情话锋一转,问:“他被人光溜溜地捉住了么?”   “没有,那姓祝的坏东西藏进风里遁逃啦!”三足乌又扁哑地笑了几声,“不过他约莫是气坏了,脸像猪肝一样红!”   一人一鸟对此很是满意,捧腹大笑了一阵,玉兔将头藏进了毛发里,笑得一个劲儿地打颤。过了片刻,三足乌又道:“话虽这样说,那坏东西定不会放过咱们,还会回来同咱们住的。你被牛皮糖巴上啦!”   易情唉声叹气,“我有甚么法子?他不杀我,已算得大慈大悲了。若无我画下的那千百道红线,他明日便要抢过画摊,蘸着我的血作画。”   三足乌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俩本来就命定如此?”   易情直直地盯着三足乌。   乌鸦道:“你先前不是说了么?天书只能写上可能发生之事,若是命里绝不可能有缘的人,画了红线,那线也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可你却能画出一大把红线!”三足乌尖叫道,“你俩命中注定该有这么多红线的罢?简直是…是……天造地设!”   易情一把抓住它的鸟喙,不教它说话。   “胡说八道!”他斥道。   玉兔学舌道:“胡说八道!”易情看向它时,它格格地笑了起来。   于是易情满意地点头,“不错,我与他命里无缘,不过是强扭的瓜。什么天造地设?就是胡说八道!” 第六章 鸳鸯错比翼   祝阴来之前,易情的棚子里只有一张掉了围子的罗汉床,一张瘸腿马扎。   他来了之后,棚子里便多了一个沉香木神龛,二十二张降香黄檀杆轴的神君挂画,百来只陶制泥人。   易情被挤得没地儿落脚,玄衣佩剑的大司命画像围着他,踏风乘龙的神君泥人密密匝匝地绕在身侧,时而教他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时会将这些玩意儿丢出棚去。可丢去的物件第二日又会规规矩矩地放在原处。后来他发觉自己若是丢一回,棚中便会被祝阴放上更多泥人,四处被塞得满满当当,更难立足,遂只好作罢。   夜里,祝阴用草木灰浸过水,濯发洒身,在神龛前虔诚得跪拜后,便会掀开寝衣,强硬地挤进罗汉床上。易情卖了一日的画,已然神倦眼乏,缩在床榻上睡着了,三足乌和玉兔挤在他怀里,香甜地呼呼大睡。祝阴倏地上了床来,他们一齐被挤醒,易情嚷道:   “你做什么?”   三足乌则沮丧地大叫:“鸡腿!我的鸡腿…还没在梦里吃完!”   祝阴伏着身,乌发散落,像墨一般泻在木枕上。他先前在棚内点起了手炉,天香袅袅如雾,满溢于室,落在他身上时,仿佛洗去了杀戾之气,竟透着一分雨露似的纯净。他偏过头,笑吟吟地道,“祝某今夜没个容身之地,只能求您收留了。”   易情没好气道:“昨夜你也是这么说的。”   清香溢了满鼻,他眼皮沉重万钧,已困得不愿动嘴皮子,只觉自己宛在梦中。   祝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又笑道,“祝某是个安分知足之人,只求您留个一席之地。”   “在哪里给你留?”易情道,“这棚子就这么点地儿。”   祝阴笑道:“在床上留。”   还未等易情答话,他便把易情一颡,推到竹壁边,霸道地将寝衣扯过来大半,将自己裹起,狡黠地道:“师兄,晚安。”   易情被他扯去被儿,身上无一点遮蔽。正是初冬时候,他冻得牙齿格格打战,玉兔被冻得大哭,眼泪洇湿了胸前一片。易情身上更冷,可心里却烧起了熊熊怒火,他腾地坐起,一脚把祝阴踹下了床,将寝衣扯过来,卷着自己舒舒服服地睡下。   “师弟,莫再折腾,早些安歇了罢。”他得意洋洋地道,翻了个身,面向竹棚壁。   遭他一踹,祝阴滚落床下,亦是大恼。他爬上床榻,将易情身上的寝衣扒去,盖在自己身上。易情咬他的手背,凶恶地嚎叫。两人对彼此拳打脚踢,可碍于红线,又不敢将对方打得太狠。   易情拿木枕砸祝阴,叫道,“你这寄人篱下的赖皮长虫!占了我的床,还敢这么放肆!”   祝阴一拳捣上易情的面颊,教他在床上翻了几个跌,咬牙切齿地道:“谁叫你不断缘线?要是断了那线,祝某还要屈居于此?神君大人的神龛只能放这鼠穴狗洞之中,真是教祝某心如刀割!”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三足乌和玉兔蜷在一旁。三足乌傲慢地叫道:“两个蠢蛋!”   玉兔很是慌张,缩成了一只小小的毛团,两只漆溜溜的眼不住转动,咕哝道,“他们是不是要争着吃我?是要红烧,还是清蒸?”   打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易情占了上风。易情虽气力不及祝阴,心眼却坏,泥鳅一样滑溜溜地四蹿,教祝阴总打不着,还拿茅草搔祝阴的胳肢窝。祝阴再一次被踢下了床榻,摔了个四仰八叉。   易情居高临下,洋洋得意地睥睨他,叉手道:“我赢了,师弟,这回你总服气了罢?你要是再来侵占我的地儿,我还会打你个屁滚尿流!”说着,便又和衣躺下,再不看祝阴一眼。   祝阴恨得牙痒痒,可一抬头,却觉凉风自棚缝间钻入,拂过沉香木神龛里的泥像。他始觉自己正在神君神像之前,方才那一场胡闹已算的随意放肆,于是便咬着牙,缓缓站起身来,慢慢踱至神君像前。   他向着那穆静的神像,忽而有些怔神。   入凡世已有十年,双目被少司命下了禁制,他再不能认出神君的形貌。他时而觉得光阴如箭飞逝,时而又觉度日如年。   神君大人究竟在何处,又可还安好?   疑问如乱麻纠缠心头,他日思夜想,几近发狂。可无人能给他答案,他只能在这天穹之下盘旋,与神君重逢之日仿佛永远不会到来。   许久,一行清泪淌过脸颊。   月静风清,疏疏风声拂过竹棚,满世界仿佛一片清寂。   易情睡得浅,于朦胧中忽听得窸窸窣窣的噎泣声,像檐角垂落的淅沥细雨声,扰得他心烦。他强打精神,自床上探出脑袋,却见如丝如缕的月光里,祝阴跪于蒲垫之上,向着神龛里的神像虔敬地叩首,一下又一下,仿佛永不止歇。   眼泪洇湿了红绫,晶莹珠泪滑落面颊,许久,祝阴将头磕在冷硬的地上,蜷起身子,无声地颤抖。   易情怔住了,他难得见一回祝阴垂泪的模样。   祝阴跪了许久,仿佛要就此变成一块石头。月光像一抹凉霜,落在了他肩头。易情缓缓起身,欲下床榻,却忽听得一声挟着叹息的低语。   “神君大人,祝某…甚么时候能再见你呢?”祝阴的双唇微微翕动。   “是不是等这双手染遍天下妖魔的血,等春秋交度,逾万载年华,等祝某跋山涉水,踏遍天涯,就能再与您相逢了呢?”   他低低地道,愁云在脸上盘桓。易情轻轻地吸气,一时手足无措。   祝阴落了一会儿的泪,似是累了,却仍没起身,依然跪伏在蒲垫上。寒风在棚外鸣啭,远方传来夜鸮凄然的叫声。他的肩头微微起伏,像是贴着蒲垫睡着了。   心口怦怦地响,坐了好一会儿,易情悄然下了床榻,轻手轻脚地走到祝阴身后。祝阴像是已睡去了,于是易情将身上裹着的寝衣抽出,轻轻覆在他身上。   三足乌与玉兔被冻醒,在床上不安地眨眼。易情捧来一捆茅草,将它们抱在怀里,再将茅草盖在身上。露月寒意逼人,他冷得直打颤。   朦朦胧胧到了夜半,他忽而觉得身上一暖,再睁眼时,只见得祝阴已然上了床,贴着他微笑。   “师兄,既然您冷成这样,又何必将寝衣拿给祝某盖呢?”   易情被惊醒了,揉了揉眼,含混不清地道:“那是因为…我身上虽冷,可心肠却热。”他动了动手脚,却发觉祝阴已将茅草搬开,将寝衣取上床来。罗汉床窄小,薄衾盖着两人,他们只能相拥而眠。祝阴的吐息化作白雾,温温热热地落在颊边。   “睡罢,师兄,祝某不会与你争被儿了。”   易情推搡了他一把,“你凑得太近了。”   祝阴却摆出一副哀怜的神色,“可要是离得远了,祝某便会心如刀绞。若是师兄能抱一抱祝某,您的心口也不会这么难受。”   易情方想向他啐几口,可突而想起方才他对着神像落泪的模样,终是有些于心不忍。   他犹豫着伸手,抱上了祝阴,祝阴愕然,旋即也伸手搂住了他。两人挨得极近,能听见一下一下的心跳声,像波涛拍卷上海岸。   “师兄…”祝阴忽而低低地呢喃。“您说,祝某甚么时候能再见神君呢?”   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口,易情张了张口,却只余沉默。片刻之后,他艰难地道,“很快…便能见到。”   祝阴似是有些疑惑,但旋即笑逐颜开:“是了,祝某每夜都会在梦里与神君大人相会,若是等会儿睡着了,确能再见神君大人。”   易情说不出话,便只是合上眼,假作入眠。   一声轻轻的叹息扑到听户边,祝阴低声道,“那师兄,您说…神君大人如今究竟在何方呢?”   易情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祝阴亦是一怔,苦笑道:“这也不错,这满室的挂画、神像,都是神君大人。祝某与神君大人可算得…低头不见抬头见。”   “可是师兄…”他忽而道,“为何祝某日日夜夜能见到神君大人的面,心里却怏怏不乐,郁郁成疾?”   红绫散了,祝阴垂着眼睫,灿金的眸子里水光滟滟,他泫然欲泣。   夜忽而变得很静,月光里的浮尘如细碎的银沙,宁静地闪着光。易情怔怔地望着祝阴,目光在那玉白的面庞上描摹。他曾在九霄之上见过祝阴么?为何他的脑海犹如一张素纸,干干净净?悲风拂过心头,他浑身战栗。   “为什么…”易情张口结舌,半晌才道,“你为什么如此信奉那位神君?”   祝阴忽而笑了,一提到神君,他的眼眸便璨然生光,“因为神君大人铸下了神迹。”   “可铸下神迹的人应不止他一位,紫宫里的仙官…约莫有大半都是曾铸过神迹的凡人。”易情吞吞吐吐道。   “那不一样。”祝阴摇头,翻了个身,望向黑黢黢的棚顶,怀念地开口。   “神君大人所铸的神迹,世人早已遗忘。不,恐怕一开始便无人知晓。可只有祝某记得。”   祝阴微笑,眼中像盈满了澄净的月光,悲伤却包含希冀。   “那是只有我唯一一人知晓的…天底下最厉害的神迹。” 第七章 鸳鸯错比翼   温情只持续了半夜,后半夜里,易情叫苦不迭。   原因是许久未犯的头痛忽而汹涌来袭,他的脑壳像是被劈成了两半儿,痛不欲生。非但如此,祝阴睡了过去,竟死抱着他不撒手,手脚像蛇一样地缠着他,勒得易情几近窒息,还带着痴色喃喃自语:“神君大人……”   叫一声便罢了,这小子约莫叫了三四十回,梦话连连。时而锁抱着他,甜蜜地念着神君的名儿,哈喇子流了易情满襟;时而嘟嘟囔囔,蹙眉嚷道:   “坏师兄…看我不…勒死你!”   易情被勒得喘不过气,几近告殂,狠狠啃了几口祝阴的手臂,这厮方才松手。   日晖钻出层云,荥州城中一片光明。易情睡得浑浑噩噩,忽而觉得身边窸窸窣窣地作响,睁眼一看,只见祝阴已然梳洗罢了,坐在床沿。他着一身赤红法服,上绣霜羽白鹤,肩背曲线流利,英姿飒爽。易情却憔悴僝僽,两眼眼皮不住打架。祝阴见他转醒,微笑着唤道:   “师兄,早。”   易情深深看了他一眼,阖上了双目,将寝衣拉过头顶,回道:   “师弟,滚。”   他可不想再让祝阴与他同睡一床了。看来祝阴这小子果真怀抱杀心,要整得他夜夜不得入梦,劳累成疾,继而暴毙在荥州街头。   祝阴莫名其妙,伸手摇了摇他,“一大清早的,师兄为何对祝某口出恶言?昨夜咱们不是相谈甚欢,已然心照情交了么?”   易情很困,眯着眼道:“情交个屁。小崽儿,快滚,别扰了大爷我的清梦。”   听了易情这话,祝阴先是一怔,旋即横眉切齿。昨夜自己不过给了他点脸面,一个卑贱的妖鬼,竟敢还在堂堂灵鬼官面前拿乔。于是祝阴扯开寝衣,将易情踢下床榻。   “你做什么!”易情摔在地上,脊背闷疼,勃然大怒,嚷道。   祝阴笑眯眯地道:“祝某要给神君大人奉香了,奉香的时候,屋中不得有人入睡,都需洗净头脸。师兄,日头已照到屁股了,您怎地还没起来?”   易情困倦难当,对他破口大骂:“拜你那半生子不熟的熊样神君去罢!你便是把头磕掉了,他也不会理你!”   骂祝阴自己倒不打紧,但若是对神君出言不逊,祝阴便会暴跳如雷。易情还欲张口唾骂,便结结实实吃了祝阴一记拳头。祝阴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塞进了水桶里,旋着辘轳曲柄,将他放进井底。易情用“形诸笔墨”的宝术画短了井绳,爬出了井,乘着这厮外出杀妖魔的间隙,火冒三丈地冲回棚中,把神龛前的一碟刀头肉、一碗米饭吃了个干净。   三足乌看着他吃贡品的举动,忿忿地叫道:   “喂,你若是吃了那劳什子神君的贡品,待那祝浑球回来后,定会将你打个七荤八素的!”   易情将神龛上的一碟鸡肉移到自己面前,拿两根树枝作筷,将鸡肉忙不迭地夹到自己嘴巴里:“那又有甚么关系?我不怕他!”   乌鸦忿然:“就算你不怕他,吃了神前贡物,也会遭神罚的。”   “遭神罚?”易情笑出了声,“你觉得文昌宫第四星神君会来罚我么?”他转头一望,却见三足乌死盯着他手中的吃食,眼中凶光大盛,涎水流到了脚底,这才明白过来。他想了想,掰下一只鸡腿,递给三足乌,又将一包油纸包的酥饼给了玉兔。三足乌当即两眼发光,倏地扑上前来,叼住鸡腿大快朵颐。罢了,动着油光闪闪的鸟喙,阿谀谄媚道,“不会,不会!那狗入的星君还巴不得把吃食全供给您!”   黄昏时分,祝阴回来了。这回他手中提的是一目五奇鬼的头颅,这五只鬼时常一齐出动,在山林中吸行人精气,夺人性命。祝阴将它们的头颅割了来,喜孜孜地用麻绳串了,挂在棚前。云峰宫里便有这一规矩,哪位灵鬼官除魔,枭首越多,便越受人尊敬。祝阴虽只是一位小小都尉,可杀妖如麻,故而众神官也对他畏惧三分。   他将五鬼头颅串在棚前,本意是要向易情炫显。可易情却蹲在火堆前,一动也不动,像是无暇理会他。   见祝阴将那一串鬼怪头颅沾沾自喜地挂起,易情冷冷道:“血都滴污了我棚前的砖瓦,拿去丢掉。”   易情发号施令的模样颇有几分威严,教祝阴想起了灵鬼官之首龙驹布令时的模样,如果此时的易情不是蹲在火前,翻来覆去地炙烤一条小鱼的话。   祝阴踱到他身后,忽觉不对,流风拂过熊熊燃烧的柴堆,他认出了那里头烧着的不是柴薪,而是一块牌位。   那牌位上以金漆涂纂着几个字儿: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红衣少年僵住了。易情却浑然不觉他的僵硬,只自顾自地翻着串鱼的竹条。   “师兄,你拿的甚么物件生的火?”祝阴咬牙切齿,微笑道。   易情说:“噢,方才生火的枣枝用完了,我腿脚不便,懒得再去寻柴薪了。看到屋里有甚么能生火的木头,便顺手拿了来。”   “您不知道…”祝阴危险地笑着,“这是神君大人的牌位么?”   “自然知道。”易情埋头翻着灰,“反正他也不会气,你急甚么?”   祝阴捏着腕节,陡然一拳击出,砸在易情脸上:“可祝某会气!”   易情被他一拳揍翻在地,一骨碌地爬起来,亦凶神恶煞地对祝阴拳脚交加,脚踢足蹬。他怀疑祝阴这厮爱的不是大司命,而是大司命的牌位。祝阴每日清晨都要虔心用绢巾抹拭那牌位,还会喃喃自语,絮絮叨叨地对那牌位说上半个时辰的体己话,一副痴情神色。神龛里常点了天香、返魂香,棚子里浓烟滚滚,不像是个人住的地儿。他受够了祝阴!   可惜他着实体虚力弱,不仅没打过祝阴,还被这师弟揍了个遍体鳞伤。祝阴十分得意,不仅继续在棚子外挂血淋淋的妖魔首级,惹得行人退避三舍,还在香炉里多添了些香,将竹棚烧得云雾缭绕。易情见他嚣狂,大为不满,便回回都将神君的牌位丢进火堆里,当柴薪烧。他俩关系逐渐恶化,时而对对方破口大骂,恶语频出。   即便如此,祝阴却揽下了备一日膳食的活计。祝阴嘴刁,吃不惯稗稻干饭,偏要做糖醋软熘鲤鱼、炸酥肉、白茸义菜,样样求八珍玉食,教哪怕失却味觉的易情也吃得十分满意。可除此之外的事儿,没一件让易情顺心。   动拳脚的时候多,心肝又因郁结隐隐作痛。易情的伤迟迟未好,头痛又日益剧烈。他总算受不住了,对三足乌道,“走,咱们去喝酒!”   三足乌不解:“喝酒?喝甚么酒?”   易情说:“喝甚么都行,我满心是愁,得借酒来浇。”   玉兔巴望着他俩,也想跟去酒肆,易情按住了它,说:“你没长大。要是去了那儿,准会被人捉住,做红烧醉兔。”   从对门的酒肆里接了碗满是浮沫的劣酒,易情和三足乌慢悠悠地走回画摊。他俩一齐凑在碗边啜饮,只觉酒液如刀,滑过喉口、落入腹中,火辣辣的生疼。   吃了酒,可愁绪丝毫不减。酒肆前忽而聚拢了一大批人,乌泱泱的人头攒动,将街巷挤得水泄不通。易情听得有人兴奋地交头接耳:“发生了何事?”   “哈!左氏的四千金今儿要在楼上抛绣球择婿!左氏家大业大,若是砸中了谁,那天大的便宜便不给他捡了去?”   易情没听清,若是听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他是神仙,对凡世情爱早已看透,红颜终成白骨,从来无人能伴他走到最后。他抱着豁口的破碗,走回画摊,却见祝阴冲了出来,满脸怒容。   祝阴一把揪起他的前襟,嚷道:“您又去哪儿撒野了?怎地一身酒气?”   “哪儿一身酒气?”易情蹙眉,“我就啜了几口酒,还不至于烂醉成泥。”   “吃酒的事暂且不论,您今儿可真是又做了件好事。”祝阴皮笑肉不笑道。   “甚么好事?”   易情目光下移,发觉祝阴的另一只手里提着只焦黑的牌位,顿时心下了然。定是今早他蒸花儿糕的时候又缺了柴火,加之想到祝阴这厮时常扰他过日子,心头不快,便又将自己的牌位丢进了火去。   忽有一只梅花绣球从半空里落了下来,砸在祝阴额上。祝阴怒火上涌,一把抓住那绣球,狠狠砸到易情脸上,高叫道:“你又将神君大人的牌位拆了,拿去烧柴!”   易情把绣球抓在手里,朝他啐了一口,道,“谁叫你将那玩意儿摆在棚里,成日烧香念经?我看到就烦!”   先前喧声潮涌的人群忽而一片死寂。易情与祝阴后知后觉,抬头望去。只见高楼处立着一个女孩儿,一身箭袖玄地云花袄子,柳眉上挑,漆黑的眼如捕食烈隼,在日光下烁烁发亮。   她突而一笑,指着易情,向身后人说了句话。楼下的看客们登时沸反盈天,一张张喜气洋溢的脸围在易情身边。   “小兄弟,恭喜你!”   易情拿着那绣球,被众人包围,不知所措,“恭喜甚么?”   “那楼上的女娃娃是左氏的四千金,你被她相中啦!”   “噢,相中甚么?”易情愣头愣脑地问,“是看出我通材达识,学富五车,要我做个授她诗书的夫子了么?”   众人对视了一眼,掩着口发笑,“不是,不是!”   易情又问,“那是看我吉人天相,能招财进宝,要我做她家的座上宾么?”   人群齐声道:“也不是!也不是!”   “那是甚么?”   众人满脸揶揄,会心地发笑。祝阴愣了片刻,发觉易情手上抓着个绣球,似是明白了过来,神色阴郁。半晌,才有人忍笑拍了拍易情的肩:“是要你同她帐底灯前,花好月圆。风流一世,而非良宵一时!”   易情听得满脸煞白,却被人潮重重一搡,推到楼前。五彩画雕的夏缦车子抬到了面前,几个青绢衫的家眷自门里款款而出,喜气洋溢地向着易情揖道:   “恭祝公子,从今日起,您便是左氏千金的新郎官了!” 第八章 鸳鸯错比翼   易情懵头懵脑,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不过是吃酒归来,与祝阴起了些争执。那时一只梅花绣球不知怎地从天而降,砸在祝阴头上,于是祝阴将其抓在手里,砸到自己面上。怎地这一来二去的,他便唐突地做了左氏千金的夫婿?   正发着愣时,一伙儿黑衣人自楼中涌出。奇的是,这群人装束皆与灵鬼官有八分相似,只是未佩银鎏金剑。人人戴着厉鬼铜面,尖腮利齿,长獠细目,不尽相同,唯有不变的一朵如意纹在黑缎戎衣的背心处如花绽放,那是左氏的家纹。黑衣人们冲上前去,架住易情两臂,强硬地将他往楼中拖去。   人群里迸发出一片喧声,易情措手不及,任他们像拖麻袋一般扯拽而行。祝阴却突而咬牙切齿,喝道:   “放下师兄!”   黑衣人们却不放手。其中有一人道:   “四小姐招赘,既已相中公子,便不容不去。他日便当成婚,公子便会做了左氏的赘婿。”   祝阴蹙额,敌意尽显,像一只龇牙咧嘴的狸奴。他喝道:“你们是甚么人?”   “卑人等是左氏家臣,要请这位公子入左家去,好方便咱们打点昏礼。”有黑衣人道,“既然我等已报上姓名,礼尚往来,敢问阁下又是何人?”   白日从檐边爬起,攀到了空里,晒得祝阴脸颊发烫,满面彤红。他沉默半晌,紧咬牙关,一字一句地道:   “我是…他的师弟。”   那黑衣人道:“你是他师弟,又不是他姘头,你急甚么?”   祝阴哑口无言。黑衣人又道:“左氏是钟鼎人家,是荥州权贵私单的榜首,若是入赘左家,那定是下半辈子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我们瞧他衣衫褴褛,约莫是个流落街头的乞儿,是先前过得不好罢?既然如此,何不在左家享膏梁锦绣,还要在外颠沛流离?”   围着的众人听了,皆赞许地点头。祝阴却气得脸色红胀,可仔细一想,他又觉疑惑,自己为何要动怒?让左家将文易情好生供着,再不必愁这厮会不会突然暴毙的事儿,岂不是很好么?   可他心里却莫名地酸涩起来,他想这约莫是红线之效,他虽恨憎师兄,可若离易情太远,又会心痛难当。   “让开!”祝阴喝道,面红耳赤,憋了许久,总算憋出句胡话来,“师兄…师兄已有家室了,你们这是…强抢民男!”   “家室?”黑衣人疑惑道,旋即点头,“不错,与咱们四小姐成婚后,他便会是有家室之人了。”   又有黑衣人问:“既然已有家室,那这位公子的夫人又在何处?”   祝阴虽平日中笑里藏刀,看着极有城府,可要教他临急临忙编些谎话来,却算得强人所难。 他脸上忽红忽白,半晌,才胡诌得一句:“师兄…他…他……娘子在天京那头,隔着千山万水,一时赶不过来……”   黑衣人笑道:“那岂不是好了?咱们左小姐正是稚齿婑媠,国色天香,定比这公子的夫人生得美艳。隔着千山万壑,总会淡了情,公子不若修休书一封,与她和离,再娶我家小姐,岂不是美哉妙哉?”   见这话也说不通,祝阴急赤白脸,咬着唇片刻,又指着易情道:“若祝某说,祝某这师兄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那你们也要挟他去作夫婿么?”   易情张牙舞爪地大叫道:“你胡说!休污我清白!”   那黑衣人却笑:“又有何碍?小姐不过是择一良人罢了,管那人究竟是兔儿爷还是艾豭小唱,是个人便行!”   祝阴心急如火,拔步欲上前推开黑衣人群,却忽听得易情忘乎所以地笑:“我说,师弟,你莫要管我了,不成么?”   听他如此一说,祝阴愣了神。只见易情任着黑衣人将他拖进酒肆里,舒舒服服地伸开两脚,抱着手,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没有丝毫被胁迫的畏缩之情。   “我可是要当那左小姐郎君的男人,下半辈子注定是个膏粱纨袴。”易情说,“我要坐高头大马,顿顿吃上白米饭,夜里能睡云罗锦褥铺的床,你就别来碍我的美事儿了。我很乐意!”   这厮非但不慌忙,反而还一副快活模样,朝着祝阴挤眉弄眼。祝阴暴跳如雷,一个箭步蹿上前。这回他倒不是要将易情救回来,而是要给易情的脸上送上两拳。   突然间,寒光一闪,一柄白蜡枪横在眼前。   祝阴抬首,发觉有一黑衣人立于眼前。只是此人与旁人大大不同,脸覆龙首银面,银面缺损一块,露出被截去的一角与斧凿般的伤疤,身裁颀长,目光寒冷如霜。   那人一枪扫来,威势猛烈似山摧,眼看着便要击到祝阴颈项边。祝阴也倏然拔剑出鞘,银鎏金剑抵住柔韧枪杆,猛烈的震颤声于空中嗡鸣,像一枚琴弦猝然迸裂。   纵有流风相护,祝阴仍觉虎口疼痛欲裂。他暗地里吃了一惊,这黑衣人膂力甚伟!他已是天廷武官,身手、气力皆高出凡人一大截,可在这黑衣人面前,他竟觉自己孱弱难当,犹如蒲苇。   黑衣人望着祝阴,戴着银面的脸庞缓缓凑近,冷冽的气息扑来,他低声道:“祝阴?”   祝阴浑身一震,如雷轰顶。那人腕劲沉稳,枪杆抵住自己时竟纹风不动。一个左氏的家臣,为何会得知自己的名字?   那黑衣人沉声道:“我是冷山龙。”   “我们在天廷云峰宫…”那叫冷山龙的黑衣人道,“见过。”   云峰宫是灵鬼官所在的处所。祝阴张口结舌,半晌无言,隐隐想起他约莫是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云峰宫云蒸雾涌,回廊如覆白雪。他在殿门外曾与一银面灵鬼官擦肩而过,记得那灵鬼官肩上所扛的白蜡枪,枪头寒芒如皎月。   “灵鬼官…冷山龙?”祝阴试探着问。   冷山龙点头:“不错。”   没想到这人竟是个灵鬼官!祝阴想起他的膂力,暗暗心惊,拼力气不是自己的长活,兴许他抵不过这叫冷山龙的灵鬼官。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官,怎地又到了凡间对人俯首称臣?   祝阴说:“难道天廷里已无活计要干,太上帝踢了半数的神官下凡么?还是龙驹派你入凡,要让你干些粗枝末节的活儿?”   黑衣人摇头,“这倒不是。如今我已是左氏家臣,再非灵鬼官。”   “为何?”   戴着银面的男人忽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因为,左家给我的银钱很多。非常多。”   倏然间,他飞出一脚。这一脚出得迅猛如电,猝然蹬在祝阴胸腹处。祝阴横飞出去,砸塌了画摊的桌板和棚柱。烟尘四起,众行客尖声惊叫。冷山龙望着烟尘,喃喃自语道:   “既然在天上时,无人为我供奉燃香。那还不若入尘世里,沾染一身铜臭的好。”   易情望着一地狼藉,心急火燎地大嚷:“你在做什么?”   冷山龙道:“公子不必着急,小的使劲不足,您那师弟又是神官,不会伤着皮肉。”   易情叫道:“谁与你说我忧心他了?你伤他便罢了,可你伤我的画摊作甚?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动怒了,你便等着神罚罢!”   他看着被撞裂成两半的桌板,很是心痛。那黑衣人却当他是胡言乱语,将他拖入楼中。那酒肆东家见了这番大阵仗,倏然变色,唯唯诺诺地问黑衣人们需些甚么物件。黑衣人们与东家耳语数言,将易情钳到后厨的水井边,汲了两桶水上来,将他衣袴扒了,里里外外刷了个干净。此时正值孟冬,易情冻得骂爹骂娘,左氏家臣却毫不留情,打了皂荚,取下墙边挂着的丝瓜瓤,简直将易情搓掉了三层皮,还按到水桶里洗净了头脸。   待沐身罢了,家臣们取来一件飞鼠锦缎衣,要他穿了,戴上金顶帽儿,套上丝穗革靴,束好发。有黑衣人解下他头上的脏污白绫,发觉他有一只眼瞧不见,便为他换上了只丝质眼罩。黑衣人们欲解他脖颈上铁链,可死活解不下来。冷山龙盯着那铁链,若有所思,问道:   “缚魔链?”   易情冷汗涔涔,若是被这灵鬼官发觉了自己是妖鬼,非得遭就地灭杀不可。他结巴着道:“是…是师弟…一时好玩,套上去的。”   出乎意料的是,冷山龙点了点头,“祝阴疑神疑鬼,对凡人做出这种事儿倒不见怪。”   换罢衣裳后,易情被塞进了轿子,一路直奔候月台。台边有一宅子,他被送了进去,一直被黑衣人拖到了主院明间里。堂屋里摆着张太师椅,一个女孩儿翘着腿坐在上头,身着箭袖玄地云花袄子,肤如凝脂,白净的脸庞露在玄衣外,像乌云上浇了一抔白雪。   一路上被黑衣人们提醒过,易情很快便明白过来,这少女便是左家的四千金。   那女孩儿见了易情,笑了一笑,薄唇在脸上划开硎刀似的笑意。   她撑着脸,斜睨着易情,仿佛正身临高峰,而天下万物皆俯于她脚下。   “名字。”她言简意赅地道。   易情只能老实地禀报:“易情。”   “易情?好怪的名儿,为何要叫这名字?”女孩蹙眉道。   易情说:“您不如去问我爹娘,横竖都是他们起的。”   “那你爹娘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易情说,“从来没人告诉我。不过你若是去阴府,约莫能找到一个半个。”   女孩儿哈哈大笑,易情也不知她为何而笑。只见她笑得前仰后合,没半点名门千金的风态。待大笑毕了,她揉着眼,道,“我也有个怪名儿。”   “这我倒知道,你叫左不正。”易情说,“听说你很有钱,有钱人的名字总是远扬天下的。”   女孩儿道:“是呀,我是左不正。我姑父与我说,左家里的人注定要穷凶极恶,他希望我做最坏的那一个,所以便叫我‘左不正’。”   “你知道么?其实我只是为了对付我姑父,才敷衍他要成婚。我只要一个脓包夫君,是谁都成,最好生得又老、又丑、又残。”   易情说:“真可惜,我不丑。”   女孩儿又笑得前仰后合。过了片刻,方才捧腹道,“是呀,是呀,所以我不需要你,你生得一点儿也不丑!”   易情听了这点恭维,也丝毫不害臊,毕竟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什么都该是顶顶好的。他被拐进了左家,心里却无一点慌忙,只是心里似有一丝隐隐的担忧。祝阴如今怎样了?那小子如今莫非会像条丧家之犬,流落街头?   于是易情说:“其实我也不需要你,我一个人便能过得挺好。”   “那你需要顿顿吃白米饭,需要夜里睡在云罗锦褥铺的床上么?”   “…需要。”易情忙不迭点头,点头哈腰,立时像一条谄媚的京巴狗。   那叫左不正的女孩撑着脸,笑靥如花,眯起的两眼像弯弯的月牙:   “所以你看,你还是需要我的罢?” 第九章 鸳鸯错比翼   易情在左家安顿下来了。   那叫左不正的千金小姐说得不错,他果真过上了顿顿吃白米饭的快活日子,非但有白米饭,他每顿还能吃甜丝丝的落生糕、十只大馒头。夜里他便睡在铺着云罗锦缎的拔步床上,绸缎柔软如水,他躺在其上时,仿佛在湖面上飘荡。   他过得很是满意,那左小姐也不来睬他,只吩咐了几个丫鬟贴身伏侍他。只是这吃了睡、睡了吃的美日子过了段时候,他心中竟生出隐隐的不安来:祝阴如今却在何处?会将自己的画摊子给拆了么?   于是夜里睡觉时,他偶发狂梦,梦见祝阴凶相毕露,变成一条二尺长的冬瓜蛇,砰砰跳着来咬他,大叫道:“师兄,你逃不掉啦!”   易情从梦乡里猝然惊醒,赶忙搂紧怀里暖热的物事,哆嗦着道:“三足乌,鸟儿,救救我,我那臭师弟来抓我了!”   可低头一看,却发觉自己怀里抱的不是甚么三足乌,而是一只裹着毡套的紫铜手炉。   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可一入梦乡,却又见那冬瓜蛇样的祝阴接着跳过来,磨着牙,险毒地微笑:“师兄,你以为你逃出梦乡,祝某便捉不着你了么?祝某会在这里一直候着,等你睡着,便会赶上来,狠狠咬你屁股。”   易情又被吓醒,惊出一身冷汗。他摸了摸身边的毛团,轻声道:“怎么办,玉兔,我师弟要来咬我屁股,我俩会不会被他吃掉?”   可他将那毛团从褥子下拎出时,却见是一只羊裘枕垫。他身边没有三足乌,也没有玉兔,没有那破烂漏风的竹棚与掉了围子的罗汉床,只有在梦里追着他狂咬的祝阴。   似是从这时起,日子便过得分外寂寞起来。易情夜里辗转反侧,思考着一个问题,为何他吃饱穿暖了,却过得没以前开心?后来他仔细一想,约莫是以往他愁的是如何苟且度日,如今饱食暖衣了,所欲却更多,愁的也更多。   白日里起来时,他索性去左家书斋里读书,方从书架子上取下一卷《荥州实录》,便有几个褥裙女侍前来邀他去湖心亭。易情跟着她们走,邀他的女侍里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看着不过八九岁,却扎着桃心髻,着一件金丝刺绣裙,颈上挂一串八珍璎珞,眸子乌黑。   那女孩儿抱着个挑花羊布偶,慢慢地在易情前头走着,脚步趔趄,像是方才学步。她没甚么表情,像个精丽的偶人。   走过游廊时,她像是站不稳了一般,扶着朱柱缓步前行。湖面宁静如镜,枯萎的芙蕖杆儿垂在水上,像细细的蛛腿,寒风里送来凋败的气息。小女娃忽而低低呻吟一声,身子向一旁歪倒,竟从阑干间隙里摔了出去,眼看着便要跌进湖里!   易情心头一颤,一个迈步上前,伸手抓住了她臂膀。一旁的女侍惊叫:“三小姐!”   原来这给他引路的小女娃不是甚么下人,也是个左氏的千金,大抵是左不正的妹妹。易情暗暗心惊,将那小女娃拉回游廊上,要她站稳。那女孩儿摇摇晃晃的,两只漆黑的眼里云遮雾罩,依然没有半点表情。   一位女侍慌忙拢手躬身,对易情道:“公子,奴婢引您去湖心亭,小姐已在那处候着。”   易情却摆手:“无事,我等会儿便过去,先看看你们三小姐如何了。”   他将那女孩儿抱到靠椅上,拍了拍她衣裳上的灰,轻声问:“好些了么?有没有伤着?”   仔细一瞧,这女娃娃生得和左不正似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看来她俩确是姐妹。只是左不正锋芒毕露,可这女娃娃却神色空洞,像一具空壳。   小女娃盯着他抓着自己臂膀的手。易情讪讪地放开,却发觉她云袖底下的腕子上淤青遍布,竟全是伤。   易情惊异,可还未等他发问,小女娃便倏地转过头,两只漆溜溜的眼直直望向湖中。经方才这一跌,那挑花布偶从她怀里滑落,掉进了湖水里。毂纹荡漾,布偶在水上愈漂愈远。   “捡,”她缓缓地动起了唇,“回来。”   她吐字磕绊,仿佛牙牙学语的孩童,只是却僵冷得可怖。   “捡,回来。捡回来。捡回来。”小女娃慢慢地说了许多遍,望着那布偶,执拗地重复。   女侍们很是惊惶,仿佛知道她一旦开口,便永远不会停下来。有红裙女侍赶忙道:“三小姐莫急,婢子这便去寻竹竿来,将您的物件捞回……”   这时却听得另一位黄裙女侍急道,“管事的前些日子拿那竹竿去捅蚂蜂窝,不慎拗折了。若是要再寻一条竹竿,约莫要费半个时辰的功夫。”   “捡…回来。”小女娃固执地指着水上漂的布偶。   红裙女侍挽起裙摆,心急火燎地道,“那怎么办?我下水去捞!”   其余女侍慌忙拦住了她。青裙女侍道,“姊姊,万万不可!这湖深不见底,能淹死人!咱们水性皆不好,得寻个熟水性的汉子来才成…”   一个声音却道:“不必。”   女侍们循声望去,却见那随在她们身后的少年站起身来。易情笑吟吟地道:“我有法子。”   他伸出手指,指尖在空中一划,荡开一道道墨色的涟漪。女侍们惊奇地掩口,她们不曾见过这样的宝术。易情望着湖中飘着的布偶,指腹如翩飞蝴蝶般在空中游弋,流溢的墨迹不一会儿便排布出了那挑花布偶的模样。   易情手腕一晃,墨迹四溅,一只羊偶突而出现在他手里。女孩儿无波无澜的两眼里忽而似是泛起了涟漪,透进了一丝雾蒙蒙的光。   “给你。”易情蹲下身来,将那挑花布偶递给小女娃。   小女娃犹豫了半晌,接过那布偶。她往湖中一望,除却萎落的水芝外,却不见先前那落入水中的布偶。她再抬头一看,只见眼前的少年向她莞尔一笑,露出一口白露似的贝齿。   原来易情方才动用了“形诸笔墨”的宝术,将湖里的布偶画出。正因他画甚么物件皆要付出些代价,因而若是想要画出一只挑花布偶,便要以湖中的布偶为代价。如此一来,那布偶便凭空落到了他手里。   年幼的女孩抱着布偶,定定地望着易情半晌,良久,突而伸手指着易情,道:“好…人?”   她说起话来时,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地从口里往外蹦。易情却摇摇头。见易情摇头,女娃娃露出失望神色。易情却笑道:“我不是好人,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   一行人继续前行,待到了湖心亭上,只见得金黄的马褂木叶落满亭台。亭中置一四仙桌,桌上置一红泥小炉,正烤着茶饼。一个少女正坐在桌前,跷着二郎腿。她着件玄色襌衣,足蹬云纹绣花靴,英姿焕发,顾盼生辉。在她身旁,一个痴肥人影挤在圈椅里,七齿象王头扎金环巾子,脸覆铜面,牡丹锦衣金光闪闪。   见他们前来,左不正微微一笑。小女娃见了左不正,两眼里像是亮起了璀璨的星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左不正抱起她,将她放在椅儿上,亲热地叫道:“三儿,你来啦。”   待将那小女娃安顿好,左不正又抬首一望,对易情莞尔一笑,唤道:“噢,脓包,你也跟着来了?”   易情几乎无言以对,他拉开月牙扶椅,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摆出一副强横的姿态,交握着两手,道,“不是你请我来的么?”   那叫左不正的少女道:“我请了你么,好像没这回事罢?”   她伸手拿过瓷碗,将炙烤得红烫茶饼勺到碗中,慢条斯理地捣碎。过了片刻,方才笑着抬首,那笑意凛冽如刀锋,几乎教易情浑身一颤。   “是我‘命令’你来的,这样说才对。”   易情又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儿来。不过他如今是寄左家篱下的一条米虫,每顿要吃上人家十只大白馒头,因而只得在她面前低声下气。   他的目光移向桌边坐着的臃肿男人,从方才起,这男人便一言不发,支着颐,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七齿象王笑呵呵道,“侄女婿,你莫怪我这贤侄言辞尖利。她无法无天惯了,早是这副性子,任谁都拗不动她的舌头!”见易情没说话,他又笑道,“侄女婿是第一回 见我的面罢?我是左氏当家,卑名不足挂齿,叫我七齿象王便好。”   易情僵硬地道:“不错,是第一回 见你。”   他只是坐在那扶椅上,也不行礼,也不用谦辞客套,教七齿象王好生奇怪。寻常人见了左氏象王,定会脸色煞白,汗出如浆,哪怕是平日里倚财仗势的权贵,在他面前也只得奴颜婢膝,不想这一个街边的小叫花子竟丝毫不惧他。   可易情却记得这名儿。他曾是天廷神官,对何事都是一览成诵。他记得过去曾有一个低卑胥吏在他门帘外叩首,说自己要入凡间,要易一个凡人的名字,就叫“七齿象”。   看来,眼前的这位姑丈人还是他府中的一位下官。对面那臃肿男子约莫也没想到,以前的上司如今入赘进了他家,还做了个叫人瞧看不起的侄女婿。   “姑丈人,你…呃,您曾是天廷神官么?”易情试探地问。   七齿象王呵呵一笑,“不错,不错!侄女婿果真好眼力,许久以前,太上帝曾除我天记府一职,命我在府中做拟写文书一职。”   易情微笑,“噢,那敢问姑丈人,您任的是甚么职?”   他猜世人听到了“天廷”的名头便被吓软了脚,甭论象王在紫宫中是位胥吏小役,还是八府巡按。   象王哈哈大笑,良久,重重一拍四仙桌,将身子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道:   “我是…大司命!”   ——   易情瞠目结舌。   他知自己虽只为文昌宫星君,但因司掌寿夭,因而可称在文官里执得牛耳。他会授命于人间王侯,会掌理九霄上下祸福生死,加之他先前着实年少轻狂,常教人误以为他不可一世。他也时有听闻,太上帝对他颇为忌惮,欲对他张机设阱。   七齿象王笑道:“侄女婿,我听左不正说过了,你曾是个在南街里摆画摊的破落乞儿,是罢?想必这一辈子你只餐风饮露过,不曾念过甚么书,也对天上的事儿知晓不多,不知这‘大司命’指的是甚么官,不是么?”   男人抚着手上的金约指,仰着面,几乎是拿鼻孔瞧着易情。象王对凡人最为鄙弃,更何况一个流落街头的小叫化坐在他面前。易情想了想,念了《礼记》里的一句话,“‘王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您说的是这位神官,是罢?”   象王看上去却很是吃惊:“你念过书?”   易情说:“我哪儿不像读书人了?”   他叠着手,臂膀倚在月牙椅靠上,含笑望向象王。不知怎地,象王竟隐隐觉得心胆发颤。仿佛从许久以前,自己便已对这少年北面称臣了。   左不正在旁哈哈大笑,不住地蹬着桌腿。象王却摆了摆手,神色凝重,道:“左不正,你带三儿到一旁玩儿去罢,我有话要同你夫君一叙。”   少女支着脸,似笑非笑,“他是我夫君,便算得内人了,有甚么话是不能教我听到的?”   她目光里似含着严霜,这话似是令象王也十分棘手,只闭着唇,许久没回话。一片死寂里,左不正忽而一笑,煞气如雪般融去了。“罢了,罢了,你们臭男人爱说甚么话,我又何必费心去听呢?死姑父,和你在这儿喝茶可闷死人啦!”   说着,她便双足一蹬,腾地自椅上站起,抱起三儿,一溜烟地便跑走了。   两个身影穿过游廊,消失在一丛芳樟林里。七齿象王开始放心地自吹自擂,从天下王侯敬奉司命星君说起,到地上万民如何对他崇敬拱服。易情听得目瞪口呆,一言难发。象王以为他是被大司命的丰功伟绩震慑,于是唇舌鼓摇更甚。   在漫长的叙说之后,七齿象王清了清嗓,道,“总而言之,卑人昔日在九霄之上已有丰功伟烈,不过如今却误入凡尘。因而卑人一直想铸得神迹,重归天廷。”   易情呵呵发笑,问道:“神迹?”   七齿象王笑道:“不错,正是神迹。若是铸得神迹,仙班便会迎列于天磴旁,不论是凡人还是罪神,皆能再入九霄,做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世人听闻卑人是大司命后,人人都想改易命理,来左氏宅院前叩门踏槛,可惜他们只重名禄,无一人有真心。卑人在左家中试了数十年,可却无人能铸得神迹。可自左不正呱呱坠地后,我又瞧见了些微希望。”   “若有一人能铸得神迹。”男人道,“那一人必定是左不正!”   这粗重的男人两眼生光,神色激昂。易情却摇头,道:“我看却不然。”   “为何?”七齿象王敛了喜色,慢慢地将两只眼转过来,那眼里盈满了森然的暗色。   易情说:“在她之前,已有人铸成过神迹了。你没听过么?就是那个姓文的…嗯…文劳什子玩意儿。”他想了想,还是暂且将自己的名字隐下不提。他已经从天廷里跌下来了,着实太过丢人。   “你说的是文家的那位小公子罢?”象王笑道,却猛一拍桌,勃然变色,“可笑!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怎能同左不正相提并论?”   他见易情依然面色不改,脸色一暗:   “难道天廷大司命说的话,你都不信么?”   易情笑道:“不信。”   “为何?”象王咄咄逼人地发问。   “因为大司命是个大骗子,他连自己的话大抵都是不信的。”易情说,他垂下眼睫,话音里有低不可闻的叹息,“又为何能教别人相信呢?” 第十章 鸳鸯错比翼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穿梭于香樟林间。山陂上草木萎黄,木樨花已谢,只余枯枝。   一片黯淡萧索间,女孩们的锦缎绣衣格外艳丽,像两只翩飞的蛱蝶。一个小女娃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动,另一位俏丽的少女则紧随其后,笑盈盈地道:   “三儿,你真慢,我要捉住你啦!”   落叶铺了一地,与赭色的干土混在一起。枯林的枝杈像密集的经脉,向白而冷的天穹伸展。小女娃穿过踩过衰草,脸上却全然不见惊惶神色。她趔趄地跑了几步,却跌倒在地,骨碌碌地在草丛里滚了一周,沾了一身草屑。   左不正赶忙奔过来,心疼地扶起她。三儿的手擦在小石子上,蹭破了皮,左不正吹了吹她彤红的手,担心地问道:“痛么?”   “痛。”小女娃面无表情地道。   “哪儿痛?”左不正问她。   “姊姊。痛。”三儿却说不出来何处疼痛,只慢慢地道,“我。痛。”   若是寻常的疼痛,妹妹绝不会翻来覆去地念叨。是摔到了骨头么?   左不正小心地将她的衣袖捋起,只见她一只手上淤青遍布,另一条瘦弱的手臂上缠着一圈圈细布。细布已吸饱了血,有些地方已结成黑红的硬块。左不正看得心如刀割,颤声问:   “他们又割你手上的肉了?”   小女娃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缓慢地抬手,手指碰上纽襻,费了老大的劲才解开。刺绣裙子滑落在地,刺骨寒风里,她只着一件桃红抹肚,露出纤细的手脚。那本该藕白的手臂、双腿上遍布刀伤,皮肉翻卷,正汩汩流着血。血水如蛇,从她身上垂落,游进地里。   “痛。”三儿说,“身体。痛。”   左不正怔住了。   她的眼前似是闪过了一幕幕光景:厚重的铁门缓缓掩上,小小的女孩儿被放在石台之上,无数刀尖刺破她的皮肉,鲜血奔流。   少女浑身颤抖,眼目彤红,想要伸手去将这遍体鳞伤的妹妹揽进怀里,可在望见小女娃身上的狰狞伤口时,她又似被烫着了一般倏地将指尖缩回。   宁谧的湖面泛起微澜。左不正将细布缠好,缓缓拾起金丝刺绣裙,给小女娃穿上。三儿很安静,仿佛这些可怖的伤痕不过是衣裳上的补丁。左不正牵着她的手掌,咬紧牙关,   “不会痛了,三儿,往后你都不会痛了。”   左不正喃喃自语,眼中闪过狠戾之色。   “我不会要左家再逼你铸神迹,要成神者——我一人足矣。”   少女抱着女孩儿走到湖边。白草上覆了霜,像交错堆垒的玉条。湖面寒雾弥散,望不清对岸。三儿很平静,伤痛没在她神色里留下一点涟漪。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湖中的倒影,仿佛那是她憧憬的另一个世界。   三儿指着枝头欲坠的黄叶,道:“姊姊。”   左不正抬头,又听她道:“荒年?”   少女笑了,轻轻搂住她,道:“不是荒年,只是冬天到了。等再过几月,孟春来临时,你要看的梅花、杏花又会开啦。”   三儿说:“春天?”她摇摇头,“不来。”   她的神情无波无澜,左不正却看出了其下隐藏的巨大的痛楚。三儿是左家用以铸神迹的祭品,她这位妹妹常年遭到族人凌虐,身上常无一处完好皮肉。   少女揽住她,三儿则搂紧了羊布偶。少女在女孩儿耳旁轻声细语:“不,三儿的春天会来的。”   “若是它不来,”左不正说,“我便把刀架在它脖子上,要它滚过来。”   ——   湖心亭中,寒风凄凄。   瓷碗里的茶末已浇了热汤,袅袅烟气弥散。湖上一片茫白,像一张不曾写画过的白麻纸,林木在雾里远远矗立着,如几点洒落的墨痕。朦胧的水雾里,一位头戴象王铜面的臃肿男子与白袍少年相对而坐。   沉默已然持续了许久,亭中一片死寂,马褂木叶垂落湖面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象王缓缓旋着手中茶盏,蹙眉道:“侄女婿,方才你说——大司命,是个骗子?”他抬起头,铜面后的目光如利刀。   那白袍少年微笑,“难道不是么?他执掌九州寿夭,信誓旦旦地说要将福运泽被世人,可到头来这话一个字儿也没实现,他不是个骗子,又是甚么人?”   七齿象王虽仍在笑,可额上却已出了层薄汗。他不想这少年不仅目无尊长,且言辞犀利,似是全然不将大司命与他放在眼里。   “对了,姑丈人,小婿有一事欲要相询。”易情忽而话锋一转,眉关紧锁,发问道。   象王略略稳了一番心神,正襟危坐,微笑颔首,“侄女婿请讲。”   “方才在这里坐着的那八九岁的女娃娃,究竟是何人?”易情问。那空洞如偶人的女孩儿给他留下了极深印象,那踉跄的步伐、布满淤青的腕节、无法连缀成句的言辞,皆叫他心中隐隐不安。   象王呵呵笑道:“侄女婿,你莫非是有童子之好?那是左不正的妹妹,如今还未长开,是不成的。”   易情皱眉,说:“我先前瞧见,她手上有许多伤,这是为何?”   这话一出口,一股寒凉之气忽而扑面而来。   马褂木叶簌簌摇落,金黄的叶片如蝶纷飞,一时间像下起了漉漉雨雪。   象王缓缓倾身,肥硕的身影像一块巨大石碑,厚重的阴影压在易情脸上。   “侄女婿,你如今也已算得左家人,我便将左家密辛告诉予你罢。她身上那伤…是为铸神迹而留下的。”   “铸神迹?”   “不错,你说你自己是个读书人,那该念过《左氏春秋》罢?其中说道:‘鬼犹乞食’,说的便是人死后变成了鬼,却仍有饥饿之感,仍会四处寻觅吃食,故而祭祀时需奉上食物。左氏欲铸的神迹便是…重召鬼王!”   七齿象王摊开两手,声调昂扬,仿佛为此沾沾自喜。   “可鬼王的吃食与常人迥异,凡人可食猪牛羊三牲,可鬼王吃的——却是人。”   “吃人?”   似有一阵砭骨冷风拂来,易情寒毛卓竖。   象王点头,铜面下的嘴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错,需喂足人肉,鬼王方才能显形。左氏数十年来,已喂了成千个祭童。你方才见的那小女娃便是一位祭童,但她却与寻常活祭不同,她有宝术,名为‘十秩不腐’。意思便是在人生百年之中,无论何人对她如何火烧、刀劈、针刺,扼她、淹她、摔她,她皆不会死。她是左三儿,是左氏的一位天才!”   易情颤声道:“所以你们是…割了她的肉,喂给鬼王吃?”   臃肿的男人若有所思,只摩挲着金约指,在圈椅中一动不动。   “你们做这种事…究竟有多久了?几十年?”易情的声音冷了下来。   “是啊,数十年来,不曾断过。”象王轻轻地叹息,易情本以为他在哀叹左三儿的凄惨命运,可他的下一句话却是,“鬼王何时才可复生?一只不够,得要成千上万只,方才算得神迹。三儿的肉…着实喂不饱它们啊。”   易情面色冷冽如霜。他想起在大梁中的那个滂沱的雨夜,如肉瘤般的鬼王弓槃荼横行于街巷。那时的他曾撞见过一回七齿象王,只是后来他借天书复生,这段过往旋即被抹消。如今想来,那鬼王正是左氏召出的。   他问:“为何要纠集如此多鬼王?天廷见了下界这惨状,莫非不会派灵鬼官前来除厄么?”   象王哈哈大笑,“灵鬼官?他们是天廷的贱种,极好收买!你没见过府中的近侍冷山龙么?他往昔也是个灵鬼官!在天上吃香灰,哪儿有在地上享山珍海味来得快活!”   “召鬼王还有甚么缘由?自然是要左不正来杀它们!”七齿象王得意地大笑,“侄女婿,不瞒你说,左不正武艺拔群,神力惊世,人间的苦难早已不成她的阻碍,要予她磨难,方才能铸得神迹,得登天磴!”   罢了,他忽而压着嗓儿道,“侄女婿,你知道我为何与你说这些话么?”   易情铁青着脸,望向这头戴狰狞铜面的男人。   突然间,一股尖锐刺痛直逼背心。易情打了个激灵,倏然回头,却见一个黑衣人影冷森森地浮现在背后,头戴龙首银面的冷山龙煞气腾腾,手执降妖剑,剑尖已然刺破他背后皮肉,疼痛如火燎般蔓延。   七齿象王笑吟吟地道,“因为,死人能将秘密带到地底。我本就不想教你活过今日!”   他艰难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亭中踱步,望着易情的目光充满鄙弃。   “你一个街头的小叫花子,想攀左氏这高枝,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左不正那小妮儿同我置气,放着文家那风华绝代的公子不管,故意择个又穷、又残的小子来糊弄我,我怎会教她称心如意?还不若今日便抹了你脖子,丢入这湖里。如此一来,不正方才能同文家的公子成婚…”   象王凝望着湖面,喃喃道,“这湖中也不缺你一个,你下去罢,那儿还有许多人陪着你,也不孤单。”   白雾濛濛,湖天一色。易情望向宁静的水面,那水底游弋的似乎不是水草,而是扭曲的怨魂。   他咬牙切齿,忽一矮身,欲从降妖剑底逃开。那叫冷山龙的灵鬼官却出手似电,倏地扭住他手臂,将他狠狠按在桌沿。   “放开我!”易情怒喝道。   冷山龙将他像抓小雀儿似的提起,手臂探出亭栏,易情被悬在水面上。湖中暗影忽闪,深不可测,其下像藏着丛丛簇簇的阴寒白骨。   “现在,”冷山龙问,“要我放开你么?”   易情犹豫了。他被提在半空中,只消冷山龙一松手,他便会坠入水中,做一只冤死鬼。他倒不是怕死,他只是在想,要在甚么时候活过来才能避开这场横祸?   他要自一开始便躲开向他抛来的那颗绣球,远远逃开这阴森而非人的象王么?可他又想起那金丝绣裙的女孩儿仰着面看他时的神色,空洞而绝望,死寂下藏着莫大的哀伤。   那时的三儿指着他,道:“好人。”他却笑嘻嘻地回话,说自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   好人尚且会救人,为何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在救人这一事上犹豫不决?   易情紧咬牙关,冷笑道:“你倒是放手呀!”   冷山龙不曾想过他会这样回答,一时怔愣。   湖面起了白雾,像云霭般在脚底游动。易情扭头对冷山龙道:“你放还是不放?麻利点儿!我赶着投胎呢!”   象王脸色一黯,喝道:“嚣狂的小子,冷山龙,将他杀了!”   提着他的黑衣人低应一声,却没将他投进湖中,而是伸手一甩,将他摔回亭里。冷山龙拔出银鎏金剑,剑刃上寒芒如星,他淡声道:“象王大人,还是先毙了他性命再投湖,免得这小子有上佳水性,会逃过一劫。”   黑衣人一剑刺下,剑刃破空声猎猎,眼看着就要刺到易情眼前。   可正在此时,从旁忽地伸出一只雪白的纤手,五指成爪,竟于片刻间徒手擒住了利刃!   冷山龙惊愕地抬头,方才的一刺已竭尽他全力,可竟有人能将一位神官的降妖剑挡下,而这人是一个妙龄少女。   左不正一手怀抱着三儿,另一手紧紧握住剑刃,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剑锋离易情眼瞳仅有两寸之遥,而那白袍少年已然汗湿重衣,脸色煞白如雪。   日长风袅,不知觉间,已到了正午时分。芙蕖杆儿的影子变得很短,寒意悄然自四周褪去。象王与冷山龙瞠目结舌,四体僵硬。   “喂,臭姑父,你莫再纠缠着我郎君了。”   左不正挑眉冷笑。   “他是我相中的人,你想杀便杀,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象王呆立片刻,总算从震愕中回神。他搓着手,躬身驼背,讪笑道,“贤侄,你怎地游耍得这般快?你姑父正同你夫君谈得正欢呢。”   血从指缝间滑落,左不正却紧抓着剑刃,毫不在意。她只着一身玄色襌衣,身形单薄却锋锐,像刚出鞘的利刃,仿佛能斩断天下万物。   她歪着脑袋,一个诡黠的笑意自脸上浮现,道:“这不是怕姑父有分桃之好,乘机将我夫君偷了么?”   见象王脸色不快,左不正笑得愈发开怀,她拖着声儿道,“对啦,姑父,这几日来我左思右想,觉得这小子就这么入了咱们家门,着实像个外人。我不爱他,他只爱财,要是你想搅黄咱俩的婚事,另给我寻个文绉绉的酸腐书生来,那才叫我难办。”   象王蹙眉,“哼,那你想如何?”   他这侄女古灵精怪,仿佛有一肚子倒不完的坏水。可铸神迹之人注定受尽荣宠,他也着实拿左不正没法子。   “不如这样,”左不正咧嘴一笑,“我同这叫易情的小子上朝歌里的道观去,求段姻缘红线,免得他跑了。”   易情方才脱险,气喘连连,却又忽觉不妙,捂着脖颈,仰头问道:“朝歌的…哪个道观?”   “自然是去最灵验的那个了,我听闻天坛山里有座道观,筑有月老殿,又立有太阴星主和九天卫房圣母像,许多人说在那儿拜了能结下良缘,多子多福。”   左不正对他笑盈盈地道,笑意森然,像一只诡诈的小妖精:   “就这样罢!我们去天坛山无为观,且先结下一段良缘!” 第十一章 鸳鸯错比翼   翌日清晨,日暖风和,左不正早早地吩咐下人去车行雇了架大章车。她大步流星地跨入厢房中,将正香甜入睡的易情揪着耳朵拎起,摔进车里。   易情耳朵被拧得彤红,发出杀猪样的惨叫,左不正一拳捣在他脸上,将他揍得没了声儿。车子开始启程,轮声辚辚,顶棚上计里程的木偶哒哒作响。易情捂着脸,在车中坐起,好奇地四望,只见车上放着几只草垫,整洁却简陋,便问:   “咱们是要去天坛山么?为何不坐左氏自己的车子?”   左不正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拭着金错刀,脸色平静无澜,说。“你若是坐左氏的车子,车厢壁里会先埋伏好五百刀斧手,载你一路去往西天。”   “总而言之,你小心点儿罢,我那臭姑父已盯上了你性命。”她举起金错刀,在半空里倏地一挥。刀刃破空,风声猎猎,寒光在易情颈边戛然而止。易情脖颈一寒,禁不住起了身鸡皮疙瘩,少女却勾唇一笑,笑容明媚生光。   “喂,你知道么?他逼着我成婚,便是想让我赶快留下子嗣。毕竟我武艺绝伦,要是一不小心铸得神迹,飞升入天,他觉得左家便要绝后了。”   易情流着冷汗,悄然从刀刃下挪开身子,说:“左氏的许多族人…还有你的妹妹不是留在人间么?何谈绝后?”   左不正倚着围棚壁,挤眉吐舌地道:“等我升天之后,我当然会带三儿走,若左家里还有受难的人儿,我也会一齐带上天廷,只留臭姑父孤伶伶的一个在人间便好啦!”   她的眼里似有一轮满月,明灿灿的。易情挠了挠脑袋,说:“你是不是讨厌你姑父,不想留下能被利用作铸神迹的器具的子嗣,才选了我?那一日在酒肆前,你抛出的绣球明明先砸中了我的师弟,可为何你后来却选了我?”   左不正不疾不徐地将金错刀移开,缓缓地收了鞘,落在易情身上的目光渐而变得玩味,她笑道:   “因为,你比较像个‘人’。”   易情苦笑,抱着手说:“哼,我知道我是个瘸子、瞎子,连个完全的人都算不上。我师弟丰神俊秀、神采英拔,于是你便瞧不起我,专选个脓包来给你传宗接代,是不是?”   “倒不是瞧不上你!”左不正哈哈大笑,“昨日你在湖心亭时,不是问了许多关于三儿的事,很是关心她么?你还对臭姑父义正词严,宁死不屈,这些我都看见啦。”   她脸上像笑开了花儿。易情讪讪地点头,这女孩儿有所不知,死亡于他而言已算家常便饭。   “所以,三儿说你是好人,我也相信她所说的话。虽然你是个瘸子、瞎子,又残又穷。”   左不正撑着脸,直直地凝望着易情,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那笑容褪去了往日的锋利,像春风轻拂,暖意融融。   “但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像‘人’的人。”   大章车一路颠簸,到了朝歌城中。左不正和易情下了车,赶至黎阳县。两人到卫河边乘了舟,一路到了天坛山。天坛山雾沉云锁,郁郁苍苍。沿着石阶向上走,只见千峰入霄,筒板瓦覆顶的山门浮现眼前,山中水雾很重,放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犹如走在云间。   石阶旁有引路的石像,皆雕成白兔的模样,身上篆字,灵动可爱。左不正正细看石像上的字样,却见易情目不斜视,直直走上石阶,仿佛此地他已来过千百来回。左不正心中疑惑,抬头叫道:   “喂,脓包!”   易情回头,少女叉着腰,吊着柳眉,问他道,“你知月老殿怎么走么?你走得这般快,万一走岔了路,那该如何是好?”   白袍少年摇摇头,神色轻松,道,“山门处会有人相迎。他会给咱们指路。”   平日里迷阵子听了微言道人的吩咐,会在山门边铺开草席,舒舒服服地打瞌睡。他负责引路,却也不想多劳神。于是便伸出一臂指着月老殿的方向,直挺挺地躺在席子上睡觉。若有香客前来拜访,见了他这古怪的入睡姿势后,看一眼他手指的方向,便会心下了然。   左不正见他一副自得的模样,心中略感不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狠狠捉住了易情的手掌。   “你…这是做什么?”易情被她猛地牵住手,猝不及防,愕然道。   他们十指交握,左不正的手掌犹如铁钳,纹风不动。   佩刀少女哼了一声,道:“我还想问,你跑这么快是作甚么?这一路上兴许处处都有姑父的伏兵,你这脓包手无缚鸡之力,要是离了我身边,岂不是很快便会小命不保?”   “待在我身边。”左不正斩钉截铁地命令道,旋即摆开一副笑吟吟,对易情说,“你要是离我远了一步,我便拿刀鞘把你屁股抽成三瓣儿。”   话已说到这份上,易情浑身觳觫,唯唯连声地答应了。可他这回却失了算,两人走到山门前,却见在这片云白之间,有一抹鲜红亮色立在门柱边。   走得近了些,那朦胧的雾气里却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含着笑,却布满阴翳,像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   易情心里突而一惊,怕是自己眼花,遂揉了揉眼,睁眼再看时,那浮现在眼前的脸庞却未变。   这不是梦,而是现实。山雾重重,祝阴红衣似血,背手而立,微笑着站在山门前。覆眼的红绫后仿佛射出两道寒光,直直落在易情与左不正紧牵的两手上。   “欢迎二位远道前来,光临敝观,”   祝阴笑靥如花,可易情却望见他脖颈上青筋暴起,像是极力平抑着熊熊怒火。他这师弟咬牙切齿,说:   “是要去月老殿么?不才引您二位前去。”   ——   话说回半月之前,易情在酒肆前被绣球砸中脑袋,被左氏族人强要了去。这一切发生得极为迅速,教祝阴措手不及。他眼睁睁地看着易情得意洋洋地被黑衣人们架走,顷刻间就不见了影儿。   远方传来喧腾的戏鼓声,街衢里积聚的行客作鸟兽状散去。祝阴正在发愣,三足乌已扑腾着羽翅落在他肩上,啄了啄他脸颊,道,“喂,红色玩意儿,易情被捉走啦,咱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祝阴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慢腾腾地迈起了步子,宛若行尸走肉般踱回了竹棚。   玉兔蜷在一张捡来的凭几上,饿得呜呜直叫,泪水在身下淌了一滩儿。见祝阴与三足乌走入竹棚来,它止了噎泣,却嗫嚅道,“易情呢?”   祝阴也不答话,懵懵懂懂地抱着干柴去了棚后,生了火。他煮了鸡屑粳米粥,分给两个小东西吃了。三足乌和玉兔吃得肚皮滚圆,又问他:“易情呢?”祝阴却不答。   一日下来,祝阴一言不发,只安静地做着每日他会做的事。他每日点香烛,斟清酒,换下神龛中的贡品。可自易情走后,他心神不宁,连办这些事儿也总出错。有时是点了四支香,有时则将白水误作了酒液。   夜里躺在空无一人的罗汉床上时,他也辗转反侧,好一会儿方才能入眠。   祝阴于混沌间坠入梦乡,他梦见云水蒙蒙,金光滟熠,天边闪着清丽的霞彩。覆眼的红绫悄然滑落,他伫立于金碧交辉的天穹下。世界像一块纱幕,幕帘后点着无数艳丽的明灯,火光映在纱幕上,化作梦幻的明光。一个挺拔俊秀的玄衣人影在朦胧的云雾后等着他。   那人开口唤道:“…祝阴。”   他忽而觉得心中一涩。拔步奔过去,那人的面容隐隐约约,在水雾后露出了些微轮廓,却仍不分明。玄衣的神君正立于天记府的槐树下,微笑着注视着他。   祝阴忽而心如擂鼓,张开双臂,猛地将那人影抱了个满怀。他已等了这个时候太久,久得忘记了年岁的流逝。两人的胸膛紧贴,心跳声促乱,像杂乱的雨点声。   自被下了禁制后,他有许久不曾见过神君容颜。记忆像稀零的云雾,在头脑中支离破碎。祝阴喜不自胜,松了两臂,略退半步,欲看清神君样貌。   可一抬眼,祝阴却见那模糊的脸庞上渐渐浮现出一副熟悉的眼耳口鼻。易情正洋洋自得地望着他,叉着手,道,“哼,师弟,你逃不掉啦!你这大胖冬瓜蛇,还想见甚么神君?做你的美梦去罢!”   祝阴从睡梦中猝然惊醒,猛地自床榻上坐起。睡在草堆中的玉兔也发着梦,贴着三足乌不安地嗫嚅:“易情呢?”   红衣少年忿恨切齿,将寝衣盖在身上,躺下翻了个身,继续入睡。一入梦乡,他却又觉自己倚在神君怀中。还未来得及生发喜悦之情,那长着易情样貌的神君又险诈地微笑道:   “噢,师弟,你又回来啦?你一睡着,我便会来这儿叨扰你。我已把你梦境的门关上,闭门谢客啦。你那劳什子神君要是想来梦中与你相会,连门都没有!”   “休想!”祝阴情急之下,大嚷出声,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却见月辉清冽,寒意四起,风将棚门吹得半开,枯枝暗影落在门外,像地上的裂纹。   两只小东西已醒了,三足乌和玉兔睁着眼,蜷在草堆里,不安地望着他。   祝阴重重捂上了脸,喘了几口气,心绪稍平。   待再抬头时,他神色冷峻,声音斩钉截铁:   “喂,你们。跟着祝某回天坛山去。”   玉兔动了动鼻头,不知这时要不要哭。   “这地儿不能再留了。那王八师兄爱去哪儿闹,祝某也管不着。”   祝阴冷冷地道。   “牵了红线又怎样?我不信等回了天坛山,还会见着那阴魂不散的狗入的厮!” 第十二章 鸳鸯错比翼   天穹上似开了个漏窍,金澄澄的日光洒在蜿蜒山径上。   祝阴从荥州城中出来,运起宝术,腾驾流风,一路赶往天坛山。他若有所思,紧抿着口。三足乌蹲在他的肩头,玉兔趴在他头顶,两只小玩意儿战战兢兢,一言不发。   过了片刻,祝阴才觉得三足乌与玉兔安静得过分。易情在时,这俩小东西总大呼小叫,三足乌爱喋喋不休,玉兔爱嚎啕大哭,如今它俩却拘谨地缩着身子,沉默无言。   “你们…”祝阴沉默了片刻,“很怕祝某么?”   三足乌小心地缩回了一只爪儿,只拿两只小爪撑在他肩头,玉兔霎时眼泪汪汪,晶珠似的泪花在眼窝中打转。   “祝某又不会吃了你们,你们紧张甚么?”   玉兔眼巴巴地望着他,“真的不会么?”   祝阴说:“你俩是天廷的神物,祝某是灵鬼官,若是真吃了你们,如何向天廷交差?”   乌鸦大叫:“呸!你这臭灵鬼官本就心怀鬼胎,当初还把我串在火上烤,烤焦了臀毛!”   红衣少年笑盈盈地转头看它,“唉呀,祝某是个瞎子,那时欲抓一只乌羽鸡去烤来吃,不想却抓住了个三只脚的。”   他笑里藏刀,看得三足乌与玉兔胆寒不已,遂闭嘴不敢说话。祝阴乘着清风,不一时便赶至天坛山地界。山岳高耸,在日光中投下巨大阴影,祝阴一面赶路,一面心中思索,且百思不得其解:他因红线的缘故心痛难当,故而当初下了天坛山去寻易情;可如今他却抛了这厮在左家不管,重归天坛山,岂不是十分矛盾?   即便回了天坛山,他的心绪仍如一团乱麻,纠结难分。   师父对他的擅离门中之事不加置喙,只要他补齐这段时日里落下的活计。他不在时,迷阵子常一人挑两人的担,故而他也需替迷阵子值守山门,替微言道人管丹炉滴漏。只是微言道人近日常下山云游,回来的时候不多。   日子平静地流逝,祝阴白日出外斩妖杀魔,夜里便回到观中擦拭神君像。可自从山下回来后,夜里他便时而被梦魇困住。他一次又一次地坠入同一个梦境,红墙碧瓦之前,槐花静静飘落,玄衣的神君背手而立,噙着笑遥望着他,可不论他如何奋力奔跑,却离神君愈来愈远,直至落进九幽地底。   他频仍自睡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再一看被月辉淌满的身侧,却是空无一人。   梦魇连绵多日,直至半月之后,一位玄衣少女领着白袍少年登上石阶,来到山门之外。   祝阴在山门石柱旁临风而立,清风对他附耳低语,他强作微笑,等着左不正与易情牵着手,神色狎昵地来到他面前。   “欢迎二位远道前来,光临敝观,是要去月老殿么?不才引您二位前去。”祝阴对他俩微笑道。   易情似有些愕然,开口便道:“师…”   祝阴不等易情说完,便强硬地打断:“两位请随不才前来。”   他脸上带笑,如绽桃花。但那笑里带的刺,却仅有易情一人看得分明。左不正先前只在高楼上遥遥望过他一眼,不知他便是易情的师弟,于是并不多言,跟着祝阴的脚步前去月老殿。   飞瀑流泻,水声隆隆。一道巨大瀑帘横亘众人眼前,水纹如同云烟。走上石阶,跨进鲜红的槅子门,一个雪白的影子正在殿中等候。   彩壁之下,天穿道长白衣如雪,正翻看着新画的招鬼符箓。见一行人前来,她缓缓抬眼,漆黑无澜的眼眸却先落在了易情身上。   易情心头一颤,以为她要开口唤自己的名姓。   可天穿道长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旋即退到一旁。左不正取了香,分予易情三炷。两人沉默不言,给天尊与月下老人像上了香,天穿道长这才淡声道:“两位善人前来,可是有婚牍之求么?”   左不正大咧咧地指了指易情,又点了点自己,道:“我要与这脓包成婚了,但怕这厮儿不忠,将来同哪家的女娃娃私通,于是便来求道长一展神通,让我同他结下缘线。”   她口上虽这样说,实则是怕象王对易情痛下杀手,暗地里结果了这小子性命。结下缘线的两人便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若是缘分够深,一方离世,另一方多半也会郁郁成疾,甚而自寻短见。左不正索性以自己的性命作挟,免得象王再暗动手脚。   祝阴站在一旁,被窗格割得零落的日光落在他脸上,显得他神色愈发阴晴不定。他冷哼一声,低语道:“女娃娃?祝某瞧此人丧心病狂,连男娃娃也是下得了手的。”   易情一弹指尖,一粒小石子儿脱手而出,打上了祝阴额头。祝阴呻吟一声,踉跄了几步方才站好,咬牙切齿地向着易情,凶恶得像是要将他三两口吞入腹中。   天穿道长点头,招手道:“祝阴,你过来罢。”   红衣少年正欲将石子砸回易情那处,听了师父言语,遂只能忿然作罢。他走到天穿道长身边,只听得她道:“你替他俩将缘线结上,就像以往的那样。”   左不正往功德箱中投了钱,又将一只鼓囊囊的荷包塞进天穿道长手里。白衣女子低头一看,神色虽依然无变,可却倏地五指收拢,将那钱袋攥得极紧,又吩咐祝阴说:“画多几条缘线,往死里画。”   祝阴遂扭头,冷冰冰地对易情道:“听到了没,你自个儿画线去罢,记得往死里画。”   他对易情的口气冰冷,却又透着分难以掩盖的熟稔。左不正好奇地看了祝阴一眼,将易情的前襟揪过来,贴着他耳朵低声道:“你俩认识?”   即便是再低微的细语声,也逃不过祝阴的双耳。流风将话声送入耳中,祝阴冷哼一声,道,“怎会认识?祝某一生洁身自好,从不与这等脓包沾边。”   左不正转过脸来,又问:“那你为何叫他来画缘线?”   祝阴信口开河,阴险地笑道:“祝某瞧这位兄台上天坛山时颇守礼仪,又曾听闻左家千金招赘,赘婿是位招摇过市的方士。想必这位兄台略识些道术,要他来画缘线便成。”   听了这话,左不正心下纳闷。自己不曾对这红不溜秋的少年说过自己的名姓,为何祝阴却知她真实身份?可转念一想,说不准是这群无为观道士皆有些神通本事,已看穿了自己所行目的。天穿道长似是也有些疑惑,可却也一言不发。   易情默然无言。他抬手唤出天书,光点在他指间游弋,像粼粼的波光。翻开书页,他寻到了自己的那一页,密密麻麻的红线横亘在他与祝阴的名字之间。他看得头皮发麻,指尖一划,欲在他与左不正之间画出红线,可仅画了一半儿,那线便断了,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剪子将他俩的缘线剪断。   尝试了几回,红线皆画不上。出乎意料的是,祝阴非但不恼,反而笑意更深。   他背着手,柔和的日光映在他白净的面庞上,像泛出了润泽的晕轮。只是那笑容里似藏着黯淡的烟霭,阴险之色缓缓爬上脸颊。祝阴对两人笑道:   “恭喜二位,你们命里无缘。” 第十三章 鸳鸯错比翼   左不正听他这样一说,疑惑地凑上前来,摩挲着下巴道:“命里无缘?你们这儿不是甚么人都能结缘的么?”   祝阴微笑道:“姑娘见谅。这世上有些人能一见钟情,也有些人会苦求无果。这便是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少女听了,眉头紧蹙,似是很不满意。她的手搭上金错刀柄,缓缓抽出。左不正刀指月老像,说,“既然你们尊奉的这月老这般不中用,连一截红线都结不得,那摆在这何用?还不若我将它劈了罢!”   寒光溢了满室,利刃犹如明虹。天穿道长紧攥着钱袋,迈步上前,平静地道:“姑娘莫急,定还有转圜的法子。”她回头问祝阴:“真是画不出缘线么?”   祝阴摊手道:“祝某叫师…那脓包画了,他本人都画不出来,祝某便不必献丑了罢?”   白衣女子冷冷道:“收进我手里的钱,便像泼出去的水,哪儿有再给别人拿去的道理?你去寻些草纸、朱砂来,给那小妮子随意画两条便罢了,去罢。”   红衣少年瞥了一眼左不正,只见她杀气凛凛,举着刀不放,道,“那师父您可要多费些心思,将她稳下了。祝某去寻纸墨来。”说着,便往别殿里去了。天穿道长上前,面无表情地温言软语了一番,叫左不正将刀放下,又胡诌了一套捏手捻指的结缘法子,牵着少女的手说话。   易情见她俩交谈甚是融洽,便也悄声溜出月老殿,乘机顺着山阶闲逛,看看这阔别已久的无为观。   暖日清风里,天坛山的一切都很宁静。白墙像一条皱巴巴的缎带,将四周围起。易情先是踅去了寝寮,正恰望见三足乌和玉兔在床榻上打滚,两只小东西这些时日里靠祝阴勤加喂养,倒胖了一圈。它俩天天凑在一块儿粘糊,乐不思蜀。易情放下了心,遂不去扰它们,悄声离开了。   山径盘旋在竦峙石壁之上,易情顺着石阶走至三清殿。白石阶上刻着在浪中翻涌的蛟龙,金碧辉煌的大殿高高耸立。他走入殿中,却见殿宇晦暗,祖师像之下摆着供桌,一列安息牌位拜于其上。放在中央的不是旁人,却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牌位。   这些安息牌位本不该放置于此,易情暗暗猜想,这多半是他那糊涂师父随意放的。而祝阴将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牌位偷偷放在了这儿,时常前来拜谒。那牌位前置着芳花鲜果,显得极为用心。   易情望着那牌位,突而心头一痛。   世人已不再记得他所铸的神迹,纵有人羡艳登天的他,眼中却也只瞧着升天所得的荣耀。可他却不曾想过,凡间真会有一位拥趸者,会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地向他的泥像跪拜。   一阵凉风陡然拂过,漫庭的翠松摇曳生涛。   飞檐的影子在白日下缓慢挪腾,明与暗在窗格中被轮番分割,一股悲哀突而涌上心头,易情怔然立于殿中,心中忽生茕茕孑立的悲凉之感。   灿金的神像之下,回忆犹如潮水般袭来。他仿佛望见在细雨朦胧的清晨,自己背着行箧上路;晦云于脚下徜徉,他登上金红的宫阙,看仙椿郁郁苍苍。一股剧烈而可怖疼痛在头脑中猝然迸裂开来,他倏尔躬身,冷汗如雨。一刹间,他好似又置身于紫宫前殿中,金碧辉煌的帝座之上,太上帝严毅赫威,向他掷下令牌,道:   “贬黜作妖!”   鞭笞、刀锯、烫烙。扼杀、溺毙、冲撞。一幕幕光景闪过眼前,头上疼痛愈发猛烈。他已尝了许多次非人的痛楚与死亡的滋味。他捂住头颅,咬着牙蜷起身。灵鬼官们将不成人形的他自刑架上放下,滚烫的缚魔链兀然钳上脖颈。他被高高从天上抛下,穿过万重云雾,坠入凡间。   脑袋里像有千百只小锤在一齐敲打,易情痛不欲生。这是天书予他的代价,是自魂神中传来的痛楚。他踉跄着向前,欲扶上桌案,可四肢却绵软无力,一下坠倒在地。   闭了眼,噩梦依然无法止歇。像有无数斧钺落在身上,割破皮肉,将他开膛破肚。冷汗自下巴垂落,淌在石砖之上。   他昏了过去。   梦里有一片晦暗的天宇,群山宛若墨影,盘桓在远方。云雾如白蛇腾绞,他如一粒小小的沙尘,行走在寥廓的天地间。土地干裂,禾穗枯萎,饿殍遍地,荒年像一只凶烈的猛兽,突然降临。   无数干瘦的手自地里伸起,牵住衣摆。他回头一望,只见髑髅似的一张张脸庞摆在他面前。千亿张枯瘦的口一张一合,异口同声道:   “救救我,大司命……”   “大司命,求您垂怜…”   他跪在干瘦的黎民之前,咬着牙,默默握住他们犹如枯柴的手,接承下他们所受的苦痛。他一次又一次地在饥荒、疫病的痛苦里饱尝死去的滋味,可神明的寿命并无尽头,他不会死,却又不算得活着。   一粒雪点自空中飘下。   继而是第二粒、第三粒。干涸的大地被洁净的白雪覆盖,苦吟的黎氓渐渐被雪染白,声息渐渐平静。   易情始觉自己在梦中。方才的痛苦太过真实,他好似回到了过往。洁白的梦里,日轮像蒙上了一层纱。一株槐树孤伶伶地伫立在雪原之上,有个艳红的身影站在树下,遥遥地对他呼喊:   “神君大人!”   他踉跄着走过去,先时是挪着步子,后来是拔步飞奔。树下的那人影渐渐明晰,面容朗秀如玉。他像是看见当年天记府前的那株槐树,纷扬的槐花里,那人的身影与那时等候着他的神官的影子逐渐重叠。   最后汇作一处时,他看见了祝阴焦切的笑靥。   可下一刻,祝阴却唤他道:“…师兄!”   “师兄!”那声音似从头顶传来,划破了梦境,有人揽着他,一迭声地叫道,“师兄,醒醒!”   易情倏然睁眼,却觉额角一片濡湿。   他方才跌倒在地,额头不慎磕到桌角,血流不已。有人用抹了药的绢巾按在他头上,他艰难地抬眼,却见濛濛的日光掠过檐角的三清铃,落入殿中。有人端坐在光里,将他的头枕在膝上,轻柔地按着额上的绢布。   祝阴垂着头,如墨的发丝倾泻在颈侧。发觉易情睁开眼后,他沉默片刻,只叹息着道了一句:   “师兄,祝某不过是去别殿取些纸墨。你怎地这般不叫人省心,竟昏死在了三清殿里?”   易情凝望着他,久久无言。   曦光勾勒出他明净的轮廓,像有袅袅烟雾在空里盘旋。   “要不是祝某可听风语,”祝阴平静地道,“您说不准就要一直在此处躺下去,直至血流个干净,半月后再被人发觉您横尸此处。”   易情动了动身子,依然沉重如铅,头上仍旧刺痛难当。他哑着嗓子,艰难地道:   “谢…谢。”   红衣门生说:“不必谢祝某。祝某本不想救您,现在可正在心中后悔着呢。”   “那为何要…救我?”   祝阴说:“因为此处有神君大人牌位,算得神君大人面前,不可有半点血污沾染。”   神君大人,又是神君大人。易情哑然失笑,缚魔链在颈中一片冰凉,他无法对祝阴说,自己便是他所供奉的那位神君。   这时却听得祝阴轻声道:“师兄…有时真是和神君大人颇为相似。”   “…为何这样说?”   祝阴低低地笑,神色里却有道不尽的哀思,“一样的笨。总会将自己逼到遍体鳞伤,却又遮遮掩掩,不愿教旁人知晓。”   “祝某已经看着他这样自害…许多年了。”   易情无言以对,脑中却一片空白。祝阴似是对大司命颇为熟识,可他为何却无太多关于祝阴的记忆?莫非他身为灵鬼官时,一直都是远远观望,不曾走近?   正昏沉地转着脑筋时,祝阴发话了。   “师兄,你莫要误会。祝某不是在夸赞你。你又笨,又是个妖怪,真是教人讨厌,比不上神君大人万万分之一的好。”祝阴低声道,“是不是把你丢出去,一辈子锁在别人家里,祝某就不必再见你的面?”   缓了一阵,头痛稍解。易情捂着头,说,“你既然讨厌我,见我牵缘线时,又为何一副不快的模样?”   “哼,那是因为瞧师兄要去祸害别家姑娘,替她深感痛惜罢了。”祝阴冷笑。   说着,祝阴扶正了易情的脑袋,松了手,嫌恶地拿绢巾抹了抹手。   “下不为例,要是下回师兄倒在路上,祝某可万万不会救了。”   易情说:“可是我又笨,又是个妖怪,还很弱,要是一不小心死了,依咱俩之间牵的缘线,你是不是也得陪着一块儿死?”   祝阴向着他,红绫后的双目仿佛绽出一片冷冽精光。   易情接着道:“不如这样,你且入左家,护我周全。想杀我的人是那左家的家主,若有你在,我既不必与那姑娘画红线,你也不必忧心我猝然与世长辞,带着你一块儿想死,是不是项划算的买卖?”   “胡说八道!”祝阴怒喝,“要祝某随你一起入左家?是要祝某做个伏侍你的厮儿,还是做个替你梳妆的丫头婢子?”   易情只道:“左家想召鬼王现世。”   祝阴沉默了。   易情接着道:“你杀了鬼王,众鬼群龙无首,自然势力大减。这样一来,你杀妖鬼岂不是更为方便?是不是能更早再见你那位神君?”   果然,一提到“神君”,祝阴便沉默不语,神色凝重。   正思忖时,一个影子忽而从殿门处探出头来,佩刀的少女大摇大摆地走入三清殿中,见了易情,奇道:“脓包,你怎地躺在这儿?头上怎伤了一片?”   易情靠在祝阴的膝上,舒舒服服地道:“我吃多了酒,醉卧美人膝。美人伤我心,我伤头盖皮儿。”   左不正不理他的胡言乱语,叉着腰,说:“方才我与那漂亮道长商议了一番,咱俩的缘线是结不了了的。钱我也不收回,就当是予观中的善款。可这样一来,我那臭姑父准蠢蠢欲动,欲要寻个法子杀你,你说该如何是好?”   易情倒答得很快:“那便寻个护卫,保我性命罢!”   少女狐疑地看过来时,他说:“我已寻到了个好人选。那人会施两样道法,神通广大,又曾是天廷武官,体壮如牛。咱们将他带回左家去,他定能防下你叔父的种种偷袭,你说好么?”   “好自是好。”左不正蹙着眉,问道,“可你说的那人,又在何处?”   易情捂着额坐起来,拍着祝阴的肩,丝毫不顾对方的脸黑成了一片,“向你隆重推介我的便宜师弟!”   “师弟?你俩不是不相识么?”   “先前不认识,可方才我俩略略一叙,他便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欲入我师门,甘做我小师弟。”易情笑嘻嘻地道,“他说,他能做个伏侍我的厮儿,还能做个替我梳妆的丫头婢子。”   “你看成不?咱们就要他了!” 第十四章 桃李偶同心   天坛山上正闹得不可开交,而百里之外的黎阳县中,一个发须花白的老头儿正背着一身蒲芦,在街头闲晃。   微言道人头拢冲和巾,着一身披纱大褂。他慢腾腾地踅到了药市中,只见一个头裹牡丹粉巾子的柱州人牵着几只橐驼在摊棚边歇脚。山客们驮着背篓,将一张张油纸铺开,把采来的、还带着清露的草药放在其上。人人皆脸色凝重,面黄肌瘦。   街市里弥漫着一片死寂,一张张干瘦的面皮麻木而悲凉。一个戴蓑笠的老农低声叹息:“收成不好,草木枯败,凶年到啦。”   他拿枯槁的手翻着油纸上的几株可怜巴巴的苦菜,缓慢地道。其余人似也有同感,或轻或重地叹息,哀声连成一片儿,像浪涛般起伏。饿殍伏在斑驳的墙根边,乌蝇在其上嗡嗡地盘旋。   微言道人也寻了片空地坐下,展开油纸,将自己腰间的葫芦一个个解下。他背着无为观人下了山,一个人解下船缆,渡过卫河,就是要将近些时日炼成的丹丸拿下集市里卖钱。无为观里的人也是人,人需要吃饭,饭得靠银子换来。   胖老头儿坐稳了,将两只大掌搭在膝上,对那老农摇头道:“老弟,你说这话可不对,凶年可没来。”   “凶年怎地没来?”老农摇着头叹息,“我家高祖曾说过,灾荒一甲子一转,总归要来。凶年来时,天上的鸟雀皆会折翼,地上的走兽遭遇瘟病。到头来无一人能活,皆是定数。”   周围的山农窃窃私语,有人说:“倒是有这么回事儿。只是咱们天相祖辈叫它‘荒年’,米豆皆被争着食完。他说,是地上的人太多,地里的粮却有限,于是神明大人想出了这法子,要考验咱们。积德多的人能活,上辈子造孽的人便该死。”   另一人道:“不对,不对,俺们烈祖传下来一句话,说是‘福祸相依,吉凶分庭’,说的是这天下的吉与凶皆有一个定数儿,若是有人将福气拿走了,那剩下的人便该遭殃。”   有山农嗤笑道:“哈,会有谁将福气拿走?即便拿了,又会拿到何处?”   方才那说话的山农道:“俺们烈祖说,会被拿到天上。只有神仙才配享福,俺们凡人生来便是活该要吃苦的。”   他仰起头,黑黢黢的脸向着澄净的天宇,向往地道,“烈祖还说,所以天底下的人都想攀到天上。这样一来,便再也不用受苦了。”   微言道人默默地听着他们这些话,摸了摸饿得震天响的肚皮。他想起天坛山里自己的那亩围着篱笆的菜田,近年来时而大旱,时而暴雨,今年地里泡烂了菜根。他去寻野菜,草叶却又时而被山洪冲走。他们是道门,香火钱进得虽多,却又在下一回给受灾黎氓画消灾符时用了去。他们平日里少敛财,也难糊口。于是近些日子里,秋兰随着微言道人搓泥丸子,再由这老头儿拿到市上卖。   胖老头望了一眼药蒲芦,忽而鼓起两腮,开始扯着嗓子叫卖:“金精大丹,一分十丸!养性无病,益寿延年!”   一旁的路人却笑:“凶年到了,咱们填肚子还来不及呢,谁屑吃你那养性丸子?”   又有人走到微言道人跟前,问道:“有吃了能填肚饥的药丸子么?”   微言道人方想开口,可腹中当即应景地响起一阵辘辘的饥声。旁人轰然大笑,有行人道:“看来吃再多的药丸子也练不成辟谷之术!”   胖老头讪笑,刚想再扯着嗓儿吆喝几句,却忽见巷口转出一个着破烂短衣的男孩儿来,神色里带着异样的悲痛。   “老蟊贼!”小少年叫道,从脚边捡起石子,狠狠地往微言道人扔来,“你又在这儿诓人!”   老头儿连滚带爬地起身,拿宽袖拢住头顶,石头砸在臂上,不一会儿便现出一片青紫。微言道人慌乱地叫道:“甚么蟊贼?小娃娃,你莫要血口喷人呐!老夫在这儿做正经生意,你却来搅甚么浑水?”   男孩咬着唇,唇上现出一道血痕,目眦尽裂,眼里血丝鲜红:“你就是被碾成灰,我也认得你这无耻头脸!你前些年卖了几丸丹丸给我娘亲,说是能治疠气,又能解肚饥。谁知那药丸里被你包了石块,我娘吃了,石子儿坠破了肚肠,便硬生生被疼死了!”   买药的山农听了这话,皆脸色一变,拿异样的目光望着微言道人。   几个着麻衫的小孩儿忽地从墙后蹦出来,对微言道人异口同声地道:“骗子,骗子!”   “老夫,唉,这……”微言道人满头大汗。小孩儿们奔到他摊前,伸手抓住油纸上放着的药丸子,手指用力,在掌心里碾碎了,叫道,“这里头包着泥巴!”   微言道人汗出如浆,叫道:“甚么泥巴,这是药粉!”   有人这时却叫道:“喂,老头子,你是不是姓胡?”   胖老头打了个激灵,循声望去。却见一旁站着个着交领短衣的药农汉子,头发花白。那汉子疑窦地打量了他半晌,忽而叫道:“是你!你往时是不是有个大名叫‘胡诌先生’?先几年是不是还在这朝歌里霸道横行,专干些欺人眼目的下作勾当?”   那药农汉子这样一说,有些上了年纪的山农亦登时醒转,拍着脑袋叫道,“是了,是了,我也记得这回事!这熊老儿是个胡吹骗人的秃孙,仗着文家的名头胡耍,是势家养的一条狗!后来丑事败露,不知上哪儿去了,没想到如今竟在这儿见了他,真是晦气……”   不远处有几个着芦花袄子的妇人对微言道人指指点点,掩着口,一副嫌恶神色。   “瞧他穿着道袍,莫非如今是上了哪座山头,当个骗人方士?”   微言道人缩着头颈,如芒刺在背。他嗫嚅道:“不,老夫…如今已不是……”   可路人已不听他的话,皱着鼻子绕行,原本有些兴致、蹲在他摊前看药的行客也摇着头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喂,等等,老夫这丹丸里真是药!”微言道人手忙脚乱地将丹丸一粒粒捏开,展给旁人看,可此时已无人再信他了。有个挑着担儿的山农行过,一脚掀翻了他铺在地上的油纸。   微言道人惊得蹦了起来,那山农却挤眼歪口地道,“对不住呐,脚滑。”   老头儿这才发觉,药市里人人皆对他投来嫌恶神色,他约莫是被当成了个骗子。碎石如雨一般落在头上,几个小孩儿围着他不住吐唾。在这儿是待不下去了,于是微言道人赶忙拾掇起药摊,手脚并用,狼狈地逃开了。   他逃进阴沉沉的窄巷里,气喘吁吁,贴着生满碧苔的墙往药市里一望,却见方才那朝他哭叫的小少年敛了哭丧神色,和其余几个小孩儿搬来几只小筐,框中盛满麦门冬、绵黄芪一类的药材,笑嘻嘻地占了他原来的位儿。原来他们也是一伙药贩子。   他依稀听得有山农哈哈大笑,道:“小子,你们真是好聪明也!”   那几个小少年也乖巧地笑,为首的男孩道:“听闻左氏象王大人的车驾不一时便要经过此处,给饥民施米粮。咱们要是不挤走那个老头,便讨不到粮啦!”   有人笑道:“挤走了便好,一个老骗人精,留在这里,我还嫌污了咱们的地儿呢。”   药市里扬起一片笑闹声。两道斑驳的石壁间,槐树的黄叶凄零地飘落。   胖老头儿静静地立了一会,旋即背起蒲芦,颤巍巍地往幽谧的巷子深处迈开了步子。   ——   斜阳将树影拉长,倚着巉岩的银杏在夕晖里映出金灿灿的光,三人乘着舟下了天坛山。   祝阴一路上都在生闷气,鼓着脸颊,黯着眉头,背对着易情与左不正,在船尾坐着。   他背来一只大梅花布包袱,用清风托着,悬在半空。易情看见有半只木偶人露在包袱口,约莫是雕成了神君的模样。这小子虽答应了随自己下山来,却拾掇了一包袱的神君偶人!易情看得毛骨悚然,却又见他手里紧攥着一枝黄澄澄的苦薏花儿,一下又一下地扯着花瓣,嘴里念念有词。   易情偷偷凑过去听,却听见他嘟哝道:   “今夜揍师兄。”   说着,祝阴又扯下一片花瓣,嘟囔道,“明日打师兄。”   “今夜揍师兄。明日打师兄。”他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两句话,待扯完花瓣,总算决定了明日再痛揍易情。   易情听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却又见祝阴从船板上又拿起一朵野菊花,扯起了花瓣,喃喃道:“揍成花脸猪头。打成大胖馒头。揍成花脸猪头……”   易情遂不敢再听,蹑着手脚自这怨气四散的师弟身边溜开了。他先前一番花言巧语,总算骗得祝阴再下天坛山来,随他入左家。他知象王颇难对付,又有灵鬼官相辅佐,没了同为灵鬼官的祝阴,他会在左家寸步难行。祝阴要除遍天下妖鬼,若象王执意要召鬼王,祝阴定不能坐视不理。   原本祝阴连他的面都不想见,自个儿便要乘风飞入荥州。可易情乞皮癞脸地央他,说路上兴许会有象王伏兵,总算将这师弟按在了船上。   一路回到了荥州,入了左氏的宅邸。院中山茶花开得正艳,粉墙之下,一个扎桃心髻的女孩儿抱着布偶,在花丛里徘徊。她见了易情走入院来,不发一言,扭头便跑。   “三儿!”左不正叫了一声,挠了挠头,叹气道,“喂,脓包,你先去追她,我带你师弟去倒座房那儿住下。”   易情只得去追那小女娃。三儿跑得跌撞,却很快,像猫儿一样一下便没了影。易情头上仍有伤,额上隐隐发痛,待在北面的正房里逮住她时,已然气喘吁吁。   绕过山水座屏,笃溽清香袅袅。女孩儿坐在漆案前,晃着两只着窄弓金线绣鞋的小脚丫,仰头望着素墙上的几幅丝绸绣画。这儿是左不正的闺房,墙上挂满了水月观音似的男子画像,个个似傅粉涂脂,雅人深致。   三儿扭头,见易情前来,指着他咿咿呀呀地说了一阵话,最后道:“你。回来?”   易情喘着气,抹着下巴的汗说,“是呀,我回来了。我要是不回来,你那坏姑父吃了你该怎么办?”   三儿歪着脑袋,重复道:“姑父,吃人?”   她没甚么表情,似是不谙世事,又像是已饱经风霜。过了片刻,她伸手指着墙上的绣画,说,“姑父,吃人。”   易情直起身,好奇地凑近去看。那绣画上的人皆是玉树临风的男子,左不正将这些画儿挂在闺房里,莫非是对天下俊男思之如狂了么?他问道,“三儿,这些人是谁?你为什么说,你姑父吃人?”   三儿说:“姊姊。郎君。七个。”   房中暗惨惨的,唯有窗格里透入一点黯淡的夜光。易情的心忽而提到了嗓子眼,他点了点墙上的绣画,正好是七面。   易情问:“他们是你姊姊的郎君?”   女孩儿点头。   “那他们如今在何处?”   三儿想了想,说:“姑父。吃人。”   窗外传来夜风拂过马褂木的沙沙声,鸟儿的暮啼如同森然鬼笑,远远传来。微弱的夕晖落在绣画上,像一片殷红的血。   易情转头望向绣画,忽地寒毛卓竖。左不正在他之前有招过赘婿么?若有招过,他们又去了何处?   女孩儿那无甚神情的脸忽然动了,她的薄唇向上弯起,像月儿的弧钩。这是她第一次有了表情,那像是一个诡谲的笑。她指着绣画,嗓音脆生生的:   “吃人。七个。” 第十五章 桃李偶同心   仲冬时候,荥州下雪了。湖边的山踯躅与缫丝花叶上覆了雪,草木枝桠像揉乱的鹅毛,白绒绒的一片。   白雪如飞蝶,在空中打着旋,栖身在左氏宅邸的景亭和廊檐上。几粒雪从灰陶檐角滚下,落进盛茶的撇口杯里。   七齿象王持着杯,静静地望着雪景。龙首银面的黑衣人立于他身侧,像枯枝投下的一道阴影。冷山龙从怀里取出两张白竹纸,并着几本册子递给象王。   “大人,您先前吩咐属下去查那叫易情的小子,这是属下寻得的纸册。”   七齿象王接过白竹纸与册子,却见纸面上空白一片。   “为何无字?”   “属下在中夏各州查探过一番,天下只有两人叫‘易情’这名儿。一人是欢喜楼里的优倡,早七年便得花柳病死了。一人是未出闺阁的小姐,与那小子对不上号。因而属下觉得,他的真名不叫‘易情’。”   冷山龙又道,“可属下又查得一事。天底下并无‘易情’此人,却有个叫‘文易情’的。只是此人也来历不明,有人说他自幼丧亲,曾是流落黎阳县街头的一条野狗。后来却入了天坛山无为观,铸了神迹,上了天磴。”   象王将无字的白竹纸翻开,纸下是一张曾贴在黎阳街头的告示。泛黄的纸面上绘着文易情的画像,那是个清俊少年,有着桃花面,柳叶眉,笑眼里像映着烂漫烟霞。   与左不正带回的那少年生得一模一样。   “我也曾听过此人名头。他是学道人们的榜样与心之所向。”七齿象王略略一愕,旋即长长叹气,“没想到不正她不是砸到了个小叫化子,而是摸到了个棘手炭圆儿!”   朔风凛冽如刀,在他脸上割开一个尖锐而险恶的笑。“那小子若是愿归顺咱们便罢了,可要是心思与相左,那还是将他送走罢。”   “送去哪里?”   象王叹着气,“你跟我许久了,怎么不知要送去何处?自然是送到我那贤侄前七任夫君那儿。”   冷山龙沉默了。雪从玉砌似的枝头落下,坠进湖里,化开不见。阴府永远不会满人,那里是藏人的最佳秘所。   七齿象王抚着下巴,兽纹玉扳指泛着寒光,眼里的光却更冷。“说起来,‘文易情’…此人姓文,是不是文家的人?”   文家是势家之一,家业与左氏分庭抗礼。他们百年来皆是科宦大家,世代簪缨。用左不正的话来说,家中个个都是只会吟诗作赋的小白脸。   黑衣人揖道,“属下亦有此疑,可翻遍文氏家谱,皆无所获。只是有一处,让属下略起疑心。”   七齿象王翻开白竹纸下的书册,那是誊来的一卷家谱。谱牒里有一份世系表,冷山龙指着其中的一个名儿给象王看,说:   “就是此人,这人名叫‘文坚’。属下私下向文家的老家仆探听过,听说此人是文家百年难遇的奇才,三岁能诵,博闻强识,落笔生花,有鸿眇之才。只可惜十年前烧起一场大火,文坚身死,被烧成了面目全非的炭块。”   “文坚?”七齿象王蹙眉,“这人和那叫‘文易情’的小子又有甚么关系?”   “名姓不同,可字却对得上。”冷山龙说。   “他姓文名坚,字‘易情’。”   ——   书斋里点了珐琅熏炉,热浪一点点蒸腾上来。房中央放着一张雕龙画凤的罗汉床,一个粉雕玉琢似的女孩儿踩着脚踏坐在其上。她的眼睛像密腻的黑玉,没有半星光亮,像是永远笼着烟雨。她垂着头,小手翻过一本本图册。图册上画着狰狞的鬼怪,青脸朱发,生翅长牙。   易情坐在她身边,看她翻着图册。三儿闹腾的时候,如同脱兔一般,会攀着石牌坊柱往上爬,藏在叠石顶上撕香樟树叶;可安静的时候,她却又像一个陶瓷偶人,无生气而易碎。   从左不正的闺房里出来后,易情看甚么都觉鬼气森森。阴云在窗外漂浮,云气像噬人的浪涛,阴森地盘踞在天顶。书页哗哗地翻过,翻到一页时,三儿忽而伸手将书页按住,其上有一只赤发青面的恶鬼。她指着恶鬼,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易情。   “什么?”   易情一看,便道:“这是闍婆国的鬼子。三宝太监留下的净本里记有。”   三儿作出张牙舞爪的模样,说:“吃。三儿。”   “这只鬼会吃你?”   “姑父。割肉。”三儿断断续续地说,“喂。鬼怪。”   易情沉默了片刻,将目光移向她的手腕。那儿有一道可怖的疮疤,一直蔓延进金丝袖管里。她的手腕很细,如易折的蒲苇。因为左家人将她身上的血肉割下,喂给了闍婆鬼子。   几个着鸦青袄子的丫鬟叩响了格扇门,低低地道:“主子,用膳的时候到了。”   易情牵着三儿的手,跨出槛去。丫鬟们的脸色暗沉沉的,像融在了夜色里。廊檐下坠着几只灯笼,火光摇曳,像巨大的血滴。一行人走到正房前,丫鬟们牵起了三儿的另一只手,说,“主子请暂且在明间用膳,三小姐随婢子们来。”   易情却忽觉衣摆一紧,低头一看,只见三儿捉住了他衣角,紧紧地攥着,眼中映满了滟滟的红光。   她仿佛在向自己求救。要是被带走,她又不知会被带到哪个黑暗的角落里。易情蹲下身,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拉过来,抬头对丫鬟们笑道:“不,我一个人吃酒,常嫌兴味不足。得要个小美人儿来伴。你们走罢,我来陪你们三小姐。”   丫鬟们面面相觑,迟疑道:“三小姐还未及学岁,主子是不是太……”   易情说:“七嘴八舌的,唧唧歪歪甚么?我是左家的主子了,平日里是要横着走路的,你们少对我指指点点!”   他粗着嗓子说罢这些话,抱起了三儿,又扭头对呆若木鸡的丫鬟们道:“对了,要是你们见着了象王,就与他说,少行些歪门邪道,要是敢召鬼王,大司命便会来抽烂他的屁股!”   撇下丫鬟们,易情抱着三儿溜进了正房里。明间中只点着一支白蜡,没甚么烟火气,冷冷清清。正中央摆着张八仙桌,一张圈椅,桌上摆着一碟五香牛肉,十几只白馒头,一小盒莲花酥。他馋涎欲滴,将三儿放在灯挂椅上,伸手便拿起一只馒头欲啃,却觉不对。   仔细一看碟缘,散落着些发紫的药粉,约莫是掺进了能药死人的孩儿菊。   他掰开馒头,却见里头浅紫的药粉更甚,书成几个大字。   易情对着烛火一看,那用药粉写的字写得潦草狷狂,是七齿象王对他下的战书:   “——逆我者亡。”   易情没动晚膳,去井边汲水洗净了手,将前几顿藏在衣里的冷馒头掏出来,分了一半给三儿。七齿象曾是他手下的胥吏,如今却肖想着要召出大批鬼王来铸神迹,他不能任这厮残害朝歌人。鬼王弓槃荼也是左家召的,他还与左氏有一笔债要算。   翌日晨起时,他到庭院中闲晃,扯马头墙下的山茶花,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对付七齿象王。   一抹红影飘到眼前,眼覆红绫的俊秀少年笑吟吟地看着他,叫道:   “师兄。”   易情抬头,却见祝阴勾唇浅笑,笑意明艳,仿佛连满园火红的山茶花都陡然失色。祝阴在府中倒座房里住了一夜,与下人们挤在一起。神龛无处安放,他只得在榻边摆了几只神君的陶人,又怕有人起夜时碰跌了,便惴惴不安地揣在怀里过了一夜。   祝阴开门见山地问:“鬼王在何处?”   易情想起自己哄骗他来的缘由便是要杀鬼王,这厮约莫是想杀完鬼王后便脚底抹油开溜。   “别心急,鬼王还未长好。”易情说,“方种进花盆里两日,待我多浇些水,不日便能长成。”   祝阴说:“噢,既然还未长成,祝某也不可游手好闲,今日便去大梁城中除些余留的三尸鬼罢。”   他一摆袍袖,转身便要驱风而走,却被易情抱住了腿,叫道,“师弟,留步!这里有个坏得透顶的姑丈人,要拿我性命!你得贴身护我,不然我会死无全尸!”   “他要拿师兄的性命,又与祝某何干?”   易情叫道:“我和你红线相牵,是性命攸关的一对儿。我若是死了,你也不会好过,所以你得救我!”   祝阴却微笑:“甚么一对儿?师兄的另一半分明是左氏千金。她的绣球砸中了您,您是她的赘婿,而祝某只是一个给您梳头的小厮儿。”   这小子真是睚眦必报,易情恨得磨牙。祝阴拖着他行了几步,总算停下脚,扭头道:   “既然师兄执意相留,祝某便不再移步。可除魔之事一日不可耽搁,师兄知道这里近处可有妖魔么?”   易情正发着愣,却见一个凶邪的微笑在他颊边徐徐绽放。   “对了,师兄不正是妖魔么?既然您不许祝某离您身边一步,踏出左氏宅邸。”   祝阴活动着腕节,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笑靥如花。   “那今日…祝某便来祓除您罢。” 第十六章 桃李偶同心   竖穴地宫之中回声悠悠。地底极冷,岩壁上结的冰泛着幽幽蓝光,土圹里洒着淅淅沥沥的血,像断续的笔痕。   寥廓的地宫里弥漫着血腥味。血迹犹如蛛网般向八方流淌,中心处立着刑架,一个女孩儿孤伶伶的被捆于其上,手脚皮肉翻卷,血洇湿了金线裙子,落进地里。   三儿垂着头,漆黑的眼珠里映出脚下诡谲的图阵。左家人们割开她的皮肉,在土圹中蘸血作画,倒画了日月灵旗的纹样。如此一来,阵法召出的便不会是神灵,而是鬼怪。   竖穴如同一条狭暗的产道,而她便是鬼王的胎孕之处。   每月的对望日,她都会被带到这地宫来,被取血割肉。月复一月,只为唤醒闍婆鬼子。血阵愈画愈大,凶狞的鲜红密字爬进暗道之中,她不知这些字将会去往何处,最终又会夺去何人的性命。   三儿只知道她是阵眼,是这炼鬼阵的中心。她是左家的祭童,宝术名为“十秩不腐”,虽不会死,可身上依然会留下斑驳的伤痕。初次取肉时,七齿象王手持独股杵,缓慢地在她背上刻字,那是一个“凶”字。疼痛像毒蛇一般在脊背上游弋,象王与她说:   “三儿,你注定是天下的祸凶。”   男人抚上她身上的伤痕,粗砺的指腹缓缓游弋。他贴着三儿的脊背,近乎痴醉地道。   “…但你却会是左家的福气。”   不取血的时候,左三儿就会与自己的羊布偶玩耍。她有一间偌大的寮房,能塞得下上百人。可房中除却她外时常空无一人,只有布偶会永远陪着他。她时常将它抱在怀里,与它形影不离。有一次她将布偶的手脚扯下,发现它不会流血,里面是洁白的絮子。丫鬟们手忙脚乱地取出针线,将布偶缝好,她才发觉布偶也与她不同,手脚不会自个儿长好。   她发觉自己像个异类,比起人,更近鬼怪。她白日里醒得多,夜里心悸连连,手脚总不听使唤,她像一具干瘪的尸体。   刑架之上,女孩儿喃喃道:“三儿。鬼怪。”   “三儿。是。鬼怪。”   疼痛像潮水一样袭来,她阖上双眼,在这股浪潮里慢慢窒息。   ——   雪落之后,树梢像缀满了银箔。冰晶在白日下闪闪发光,雪尘之中,一个白袍少年在狼狈奔逃。   他拖着瘸腿,拼力扎进鹿韭丛里,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儿。一个噙笑的红衣人却于他身后陡然浮现,捉住了他颈中缠着的铁链,用力一扯。   桂树上的雪扑簌簌而落,浇了易情满头满脸。他惊叫一声,用力扭过身,却见祝阴莞尔一笑,如有春风拂面,道:   “小妖怪,怎地不逃了?灵鬼官要来捉住你,将你扒了皮,拿去煲汤啦。”   易情挣扎,却被缚魔链勒得喘不过气来。他狠狠地瞪着祝阴,张牙舞爪地挣扎。祝阴灵巧闪过他的拳头,却被他一口咬在腕节处。红衣门生吃痛,禁不住松了手,易情像鱼鳅一般滑出他臂弯,一溜烟地便跑了。   临跑之前,易情向祝阴吐舌瞪眼,大扮鬼脸,得意洋洋地吹嘘,“甚么狗屁灵鬼官?一个小妖都捉不住,罢了职算啦!”   “师兄,站住!”祝阴咬牙切齿地叫。   “我有本事跑,你有本事便来追呀!”易情说,脚底像抹了油,顷刻便不见了。   逃到湖边,易情方才松了口气。他这师弟果真心眼如针尖儿样的小,昨日在船上扯苦薏花儿,决定今天要痛揍他,今日真的就狂性大发,要抓他去煮了吃。   浮雪像白而软的团子,在湖上悠悠地漂着。湖对岸像是搭起了一个粗梁挑檐的戏台子,咿咿呀呀的戏声远远地飘来。易情望了一眼,却发觉回廊里摆起了桌椅,一个圆而肥硕的人影陷在皮毡里,正吃着烟,乐呵呵地看戏,像是七齿象王。象王身旁摆着几张官帽椅儿,搭脑上露出两个圆圆的脑袋。其中一个头拢冲和巾,屋顶似的高高翘起;另一只脑袋上却梳着锥髻,别着玉兰簪子,明珠在簪上调皮地闪光,像是一粒小小的冰晶。   七齿象王今日有客?易情满心疑窦。   他正远眺着湖对岸,却忽觉一股寒风掠过耳梢。湖面像揉皱的缎子,易情低头一望,隐约瞥见身后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有人!   腰间忽而被重重一撞,有人狠踹上他的脊梁,将他蹬进湖中。易情打了个激灵,手指猛地一划,淋漓淡墨在指下化作坚冰一片。   他重重摔在了冰上,正要就势一滚、翻身起来时,一只手突而从后伸来,牵着缚魔链,狠狠勒住他头颈。身后的那人抓住他的发丝,将他的额用力往冰面上磕去!   剧痛如惊雷般在头上炸开。一下,两下。冰面上裂开细密的裂纹,易情额角伤口开裂,血染红了冰雪。冰面被磕裂了,易情被按着头,往水中掼。   冰水流入口鼻,易情挣扎着想翻身,可那按着他脑袋的手如铁钳一般。窒息感裹住了头脑,他混沌地想,是祝阴么?祝阴真想置他于死地?   手脚渐渐垂软,他再无气力。手指僵硬地游移,他在水下艰难地画出一支长芦管,含在嘴里,管梢绕过他的胳膊,探出水面半寸,竟也没叫身后那人发觉。那人以为他已昏死,提起刀,利落地往他心口刺下。又拿缚魔链捆住他的手脚,拴上湖边的大石,提着他的脚腕,丢进湖中去。   湖水泛起剧烈的浪花,点点白浪碎在嶙峻湖石上。波纹渐渐平歇,湖面依然平静如镜,唯有对岸婉啭的戏声不绝。   氤氲的雪雾里,象王捧着八角手炉,唇角弯起,露出一个朦胧的微笑。   正午时候到了,天却依然阴冷,云朵像稀散的棉絮子落在天上,穹顶是一片黯淡的青灰。   祝阴踩着雪,在湖边走了几圈儿。他东张西望,似是在寻人,时不时扬声叫上一二句,“师兄,师兄?”   曲折的廊道里静悄悄的,只听得雪压刺柏枝头时扑簌落下的声音。祝阴寻了易情半个时辰,可依然不见其人影。   “师兄,祝某来打你脸蛋啦。”   庭里没有回声,祝阴认真地想了想,又叫道,“不打脸蛋,打屁股蛋也成。”   走了半圈,各处都无应答声。灵璧石如蟠螭舞爪,狰狞地盘踞在湖中。祝阴的指尖放出一缕清风,将府邸探察了个遍,却依然不见易情行踪。他慢慢地踱步,只听得前方传来念白声。顺着曲廊踱过去一看,却见戏台上兽头红漆甲的角儿演得正欢,一张八仙桌旁摆着几张椅,一个大腹道人与一位窈窕少女正坐在象王身旁,惴惴不安地看戏。   祝阴走近前时,那两个溜圆的脑袋倏地转过来,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一齐叫道:   “祝阴!”   “师兄!”   叫“祝阴”的是微言道人,拍着膝头,眉花眼笑;叫“师兄”的却是秋兰,手指绞着衫子角,踧踖不安。   两位天坛山的旧识竟聚在此处,教祝阴大为意外。他这段时日耽于斩妖除魔、与师兄厮混,倒与这二人少打照面,此时一看,却见神情委顿,脸黄肌瘦,像多日不曾进过食水。   祝阴察觉他俩消弱,拱一拱手,问道:“道人与秋兰姑娘,来此是为何事?”   微言道人闻言略窘,以拂尘柄挠了挠脑袋,“嗐,老夫下山本是卖药,可不想却卖不得几个子儿,又忽地想起往日在荥州里有些旧识,便厚着脸来寻了…”   秋兰抿着口,眼神闪躲。   “你又是怎地会在此处,祝阴?”老头儿问道。   七齿象王正陷在椅儿里,捧着一只水晶壶吸鼻烟。闻言呵呵一笑,扶着椅圈坐起,道,“这位小兄弟是你旧识,胡老弟?他先些日子随卑人家赘婿入了宅邸,干些厮儿的活计。”   微言道人赧然点头,“能在左氏手下效力,也是极好的。”   “胡老弟,何必再说些客套之辞?你昔日曾为文家的座上宾,‘胡先生’的大名响彻朝歌。卑人见了你,也需得低三下四,做条叭儿狗,哈哈!”   说罢,七齿象王哈哈大笑,微言道人只得讪讪赔笑。   “都是些陈年旧事,左大人提它作甚?老夫近来入天坛山中修丹道,略有所得,近来又炼得些成色好的金精大丹,不知大人有兴致否?”说着,微言道人小心地解下腰里的药葫芦,将包着葫芦的层层帕子解开,他仔细地将几枚丹丸倾出,递到象王面前,“请看。”   七齿象王接过那布帕,却一眼也未瞧,只是勾唇笑道,“胡老弟,你的生意倒是做到我头上来啦?”   微言道人唯唯诺诺道:“凶年收成不好,老夫的筋骨也不是铁打的,要吃饭的嘛。”他搓着手掌,希冀地望着象王,“左大人,不知您对这药…可还中意?”   这数日以来,自日出到日暮,他走遍荥州街巷,兜售丹丸,却常空手而归。秋兰见他卖药辛劳,便也自告奋勇,随他下山奔走。数日以来,两人囊中空空,却已积了满身劳倦。   “药,卑人并无兴致买。”七齿象王突而发话了。   微言道人陡然变色,一张胖脸灰暗下来。   象王转着手里的扳指,一对眼却徐徐瞥向秋兰,微笑道,“不过,人,卑人倒是想买下。”   一老一少大惊失色。秋兰的脸蛋儿倏地像浸透了雪,惨白一片。象王的目光像虫蚁一般顺着她的身子往上爬。   “这姑娘根子好,卑人相人极准,瞧得出来。她精气骨髓、筋脉外合,皆蕴生气,恐怕有一手好宝术罢?”   微言道人战战兢兢道:“左大人的意思是,您要…买她?”   七齿象王笑呵呵地道:“买?胡老弟,这词儿倒刺耳。卑人不过是想招这姑娘作座上宾,好吃好喝地供着,与你在文家那时一样。”   他望着苍白的湖面,长长地叹气。树影濛濛,像夕食时茅顶上冒出的炊烟。   “你方才也说了,如今是凶年、荒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初入道门,还未学成辟谷之术,是要在你们那山头饿成白骨的。左氏不敢说坐拥金山,可每顿十个大白馒头,却也还供得起。”   秋兰倏地摇头,眼里盈满清露似的泪花。她一把捉住微言道人袍袖,低声道:“道人爷爷,我不要走!”   微言道人却有些犹豫。天坛山如今快穷得揭不开锅,秋兰跟着他们,只能过骨瘦如柴的饥馑日子。可若入了左氏,哪怕是只做个丫鬟,也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   说来,秋兰是因何缘由而上山的呢?   记忆像烛火投下的昏光,摇曳不定。微言道人忽而觉得自己兴许忘却了许多事情。   心上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他想起秋兰坐在殿槛上,跟着他搓土丸子的光景,她两手、双腿上都是泥巴,笑容却洁净如潺溪。她到后厨里蒸糖馍,将大半分给了天穿道长与他,她就坐在桌腿边舔着筷头,一言不发。   “乖妮儿,你要不要随着他?”犹豫良久,胖老头儿终于颤巍巍地伸出手,粗粝的手掌盖在秋兰的手上,像一块干枯的树皮。“你跟着咱们,只会吃苦。你祝师兄也在此处,他会护你周全,你也大抵能放心。”   “我不要!”女孩儿拼命摇头,“咱们的丹丸还没卖完呢,道人爷爷!你这就要撇下我走啦?”   “漂亮师父还在山上,要是咱们两个人下山来,却只有一个人回去,她岂不是会很难过、很伤心?”   微言道人叹气,轻轻地摇头,“可这是…凶年哇。”   秋兰说:“凶年又有甚么打紧?我上天坛山来,就是为了…”   她说到这处,忽然似噎着了一般,“为了……”   为了甚么而上天坛山的呢?她迷茫地眨眼,忽而想不起她的过去。脑海里像下起了一片白雪,将过往种种光景尽数覆盖。   七齿象王微笑地看着两人。   他喜欢看凡人为难的神色,喜欢看他们在饥荒、痛楚、惘然之中挣扎。余光瞥见了一抹如火般的艳色,他抬起头去,却见一位红衣少年在旁背手而立,眉关紧蹙,脚尖轻点,似是有话欲说。   那红衣少年似与那女孩儿是旧识。他自冷山龙那处得知,此人曾是冷山龙在天廷中的同僚。落魄下凡的灵鬼官虽不多见,但也并非绝无仅有。他是要对自己将女孩收入左家之举有所不满么?   于是象王开口问道,神色蔼然:“这位红衣小兄弟,你可是有甚么话想与卑人说?”   祝阴单刀直入地问:   “师兄在何处?”   象王微微一顿。游廊上突而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草叶摇落的沙沙声。   “你不想问卑人别的事儿么?”象王说,“比如说,我要这女孩儿入左家作甚,或是央求卑人再收几位无为观门徒,庇他们度过凶年。”   祝阴说:“所以呢,师兄在何处?”   这小子张口闭口的,都是“师兄”!   象王的眉缓缓皱起,眉心像拧成了一个小结。   “你说的‘师兄’,究竟是哪位?”   “还能有哪位?”祝阴说,“自然便是那位天上地下,举世无双臭不要脸的文易情啊。”   七齿象王的脸色更阴,他一挥手,几个着青衣袴的下人便从暗处里走出,领着微言道人与秋兰往厢房里去了,说是让他们在那儿且候,仔细思索是否要叫秋兰留在左氏,并叫人备上香沫茶水、新衣新褥,好生招待着。戏班子从台上撤下,俳优们三三两两地走了。   人群散后,游廊上一片宁静。   七齿象王见左右无人,才对祝阴露齿微笑道:   “小兄弟,你是在寻你师兄?”   祝阴说:“祝某已说了几遍,左大人怎地贵人多忘事?祝某沿着这湖,走了三四圈,皆不见他人影。师兄究竟去了何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臃肿男人笑道,舔了舔唇。   “可他若是死了,又不见其尸呢?”   听了这话,红衣少年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似和风清月,却又夭秾如桃李。   那少年伸手按上胸口。腔子里的那颗心被无数红线穿结,若与对方生离,尚且会痛不欲生,何况死别。但如今,他的心跳依然平稳。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祝阴说。 第十七章 桃李偶同心   曲廊之上,青绿的廊柱依次排列,如长蛇摆尾,望不到尽头。   红衣少年站在廊内,笑意和暖,如有曦光覆面。七齿象王扭过身来望他,却觉那笑容颇为令人不快。这少年如一条敛牙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张口噬人。   沉默了片刻,象王问道:“卑人曾听近侍冷山龙说过,你是天廷灵鬼官,是罢?”   “是。”祝阴并不遮掩,坦然地点头道。   “那你知你如今在府中侍奉的那人…文易情是何人么?”   “呵。”祝阴轻笑,“是个烂人。”   七齿象王结舌语塞,不想他既然甘入府做文易情的小厮儿,竟还对此人表露出如此明显的厌恶。臃肿男人略略一顿,旋即又道:   “既为天廷灵鬼官,你又对你那师兄心存嫌隙,为何还要留候他身边?”   祝阴说:“当天廷的狗,和当烂人的狗,又有甚么分别么?都一样是做狗。”   “不过嘛,你有一事说错了。”那红衣少年在廊柱间踱步,光影在他身上流转,他的神色也明灭不定。“祝某侍奉的,从来就只有神君大人一位。至于要暂且屈居谁人之下,不过是祝某一时玩心大起罢了。”   这少年言辞尖利,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七齿象王沉默片刻,又抱着手,道,“小兄弟,卑人与你说实话罢。卑人那贤侄左不正神力惊世,是注定要铸神迹之人,她选了你那来历不明、号称铸过神迹,实则只在街头做过乞儿的师兄,那也是她一时玩性大起!她迟早要拣个门当户对的夫君,为左氏留下子嗣。不如这样,卑人予你与你那师兄黄金百镒,纱罗二十匹,你们便离开左家,再回天坛山,可好?”   红衣少年却轻巧地在廊上跳了几步,踩着影子,并不看他,道:“这事由不得祝某。是师兄那臭虫想来这里,阻你召鬼王,祝某也不得不跟来罢了。”   “他想阻止卑人召唤鬼王?”七齿象王听了此话,眼放精光,将鼻烟壶往旁重重一放。   祝阴摊手:“那臭虫的心思,祝某怎地知晓?你要不要去问他?”   他忽而微微一笑,颊边漾起笑涡。   “唉呀,祝某忘了,他现在被您杀了啊。”   七齿象王忽而桀桀低笑,笑声像低低的虫鸣。   “想阻止卑人铸神迹?真是蚍蜉撼树。”   男人望着湖面,缓缓地摩动着手,“其结果便是——他死不瞑目。左家依然会召出鬼王,让左不正将其灭去,铸得神迹,从而得以升天。”   “既然我那贤侄左不正总归要将鬼王除去,灵鬼官大人,您和您的师兄就不必插手了,不是么?”象王说。他的眼里闪出狡狯的光,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红衣少年却摇头,依然微笑。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便忘了被大力鬼王弓磐荼毁去的大梁城么?”祝阴说,“召了鬼王出来,便撇在一边不管。您还想…让荥州成为第二个大梁城?”   一个声音忽而自暗处飘来,沙沙哑哑,还不时挟着几声呛咳。   “说得不错。更何况,这世上的福祸皆有定数。咳…鬼王是大祸,要召出大祸,究竟要耗去多少福气?”   水波微皱,粼粼的波光洒进游廊。一个影子扶着青碧的廊柱慢慢地走过来,每踏一步,都在石砖上留下一个浅红的血脚印。那人的脸色煞白,像一抹虚无缥缈的幽魂,方才从地府中脱身。   两人见了那人影,神色皆十分精彩。七齿象王愕然失色,祝阴却只是微笑,仿佛这已在他意料之中。   易情扶着柱,缓慢地走到他们跟前,勾起唇。一个虚弱却张扬的笑意在他脸上浮现。   “姑丈人,您死不瞑目的侄女婿方从刀山火海中脱身,便赶着前来拜谒您了。”   ——   话说回半个时辰前。   易情被人磕破了头,按在冰凉湖水里。   身后那人拔刀出鞘,毫不留情地刺进他背心。就在那一刹间,易情拼力凝神,运起宝术,一抹游蛇似的墨迹从指尖探出,悄然裹上刀尖,将那刀画短了一寸。   刀刃入肉,剧痛如沸铁浇身。所幸有宝术相护,那刀才不致刺穿心肺。因只画短一寸,那人拔出刀时,竟也未发觉他在刀上动了手脚。易情被他捆了石头,抛进湖里。坠水时的那一刻,他奋力转头,只见沙尘般升腾的水花间,冷山龙戴着银面的脸若隐若现。   七齿象王果真想要他的命!   易情咬着舌尖,要自己不失去意识。他画断了缠在身上的巨石,拼命地凫水,藏身于崎岖的灵璧石之下。冷山龙在岸边候了许久,他伤痛难当,靠着山石低低地喘气,几度欲要昏厥。   待冷山龙走后,他歇了片刻,用衣袖布片画了伤贴,费力地裹在伤处。待上了岸,他几乎用尽浑身气力,这才顺着游廊走到戏台前。   此时他立于象王跟前,因失血过多而两股战战,却强撑着不倒。他在椅靠上坐下,交握着两手,脸色淡然无澜。   “姑丈人,别来无恙啊。”   “侄女婿,”七齿象王略定了定神,笑道,“瞧你怎地浑身湿漉漉的?见你姑丈人前,不必特地沐身的。”   易情咳了一声,勉力微笑,“方才的话,小婿还不曾问完。既然召一次鬼王需耗去人世福气,那我能问您一事么?”   七齿象王撑着脸,用指节点着下巴,笑吟吟道:“请讲。”   易情说:“凡世的‘凶年’,是因你而起的么?”   一阵寒风拂过覆雪的垂杨,穿梭在游廊里,横在他们之间。七齿象王噙笑,衣上的金丝如意纹闪着耀目的光。   “所以人世的荒年才会来得这么快。”易情望着他,墨黑的眸子像两枚极深的墨点,里面仿佛酝酿着翻腾的怒涛。“不过十年,福气便耗尽,人世只余凶荒。”   他想起十年前,灾荒降世,天坛山众人曾惨死于自己眼前。   七齿象王却哈哈大笑,“十年前有凶年么?侄女婿,你别含血喷人呐。召鬼王一事,与凶年毫不相干!”   易情只是冷冷地看着男人,目光仿佛两柄利刀,刺穿了虚伪的诳言。   他总算明白过来了。十年前他沥尽心血,便是为了阻止夺去世间众人性命的凶年。而如今有人却要重蹈覆辙,将天下置于祸乱之中。   “世上铸神迹之道甚多,为何你要执着于召出鬼王?”   易情忽而厉声问道,却因牵扯到背上伤口,痛得眉头紧蹙,浑身发颤。他忍着痛,怒火烧得更甚。   臃肿男人望着天,慢慢地道:“因为卑人…想教天廷知晓、要他们震动。”   “想要那群天廷狗官知晓,在鬼王面前,他们屁都不是。左不正能杀鬼王,会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强。而教养出左不正的卑人,又要胜于这天上天下的任何一人!”   易情冷笑一声:“所以呢?你是想说,你不信神,只信人?”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将人世搅得一塌糊涂?”   日光落在湖面上,像闪烁的碎银。七齿象王摇头,龇牙笑道:   “不,卑人不信人,也不信神。”   “卑人只信自己。”他说,“信自己能笑到最后。”   树影朦朦胧胧,透过花窗映过来,像一副装裱的水墨画。阴暗的天幕下,一切都像笼罩在云烟里。易情长长吁气,将痛楚暂且压下,忽而睁眼道:   “姑丈人,那我便来同你打个赌罢。”   “打赌?”   “不错,你不是在颍州里扬言,你曾是天廷灵官,若是赌胜了你,便能将胜者荐入天廷么?”   七齿象王深深地看了一眼祝阴,只见那红衣少年似是对此漠不关心,只是蹲在湖边,用石子儿掷着假山玩。   “是啊,确有此事。”七齿象王望着在苔岩上迸溅的溪流,缓声道,“卑人曾设下过许多场赌局,可无人能胜过卑人一回。”   无数人为升天名利,不惜赔上性命,也要与他一赌。可惜历经千百场赌局,依然无人能打败他。   浑身水漉的白袍少年道,“那咱们便来赌一场罢!”   七齿象王徐徐抬头,打量着面前这少年。他虽身负重伤,腰板却挺得削直,像一道不屈的雪峰,气魄直插云天。   “赌甚么?”   “我只会赌一个结果,”易情说,嘴角弯起讥诮的笑,“那便是‘你输,我赢’。”   “我赌你绝无可能铸成神迹,也全然不能再踏天磴。要立下神迹的人,”白袍少年用拇指点了点自己,“是我。”   寒风拂过,将朦胧烟水在湖中铺开,天地像笼上了一层白纱。七齿象王先是愕然,旋即大笑.“那卑人便要赌相反之事!”   “卑人要赌,尘世间铸得的神迹定会花落左家,你小子空有名头,可绝铸不成神迹,一辈子也不可能!”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七齿象王挥手,几位仆侍从游廊的一头转出,捧着盛牛血的骨碗上了前来,将碗放于他们二人跟前。两人站起,神色凝重,仆侍们抬来方桌,摆好神位、蒲垫,两人各自发了诅誓,道:“今日神判,胜者为王。不遵诅誓,存殁俱殃。”这样便算是在太上帝前立下誓了。   两人捧起骨碗,七齿象王问道:“赌注是甚么?”   易情说:“既然是事关升天的大赌局,赌注不能太轻。就赌性命罢。”   象王听了,神色沉重,却也点头。下凡间之后,他不曾输过,因而也不觉惧怕。易情则颇为轻松,不过是一条性命,过后他向天书赊了便是。   待立罢了誓,赌局便算得成立了。易情伤势恶化,额上渗出豆大汗珠。他撑着地,气喘连连。一旁的七齿象王则从容起身,将手上的玉扳指又转了一转,道。   “咱们的赌局,是从现在开始么?”   “是…是。”易情齿关打颤,艰难地道,“在太上帝面前立过誓后,便算得开场了。”   七齿象王背着手,笑意渐深。   “噢,既然如此。那卑人便赢了。”   易情倏地抬头,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七齿象王险恶地笑道:“赌局的内容,不便是让对方铸不得神迹么?那卑人现在就将你送往黄泉,留你在地底慢慢立神迹,不好么?”   痴肥男人一挥手,上百道黑影便如群鸦般从廊顶跃下,廊柱后转出一列黑衣人。左氏家臣齐整地排开,连弩强弓已然对准正跪坐于蒲垫之上的易情。   七齿象王笑容和蔼,摩挲着下巴,“侄女婿,今日早些时候,卑人已杀过你一回,可你却未死。于是卑人想,是不是草草杀你,你会怨魂不散?因而只有在太上帝立下的誓前杀你,你才会再翻不得身。这法子真是妙哉,妙极!”   黑衣人们紧围上前,刀剑像微弯的月弧,寒光逼人。易情欲起身,可伤痛难支,一个踉跄便又跌回原处。   七齿象王笑吟吟地对黑衣人道。   “杀了他。”男人端起瓷杯,细细地吹茶,喃喃自语道。“也是时候该为贤侄…选第九个女婿了。”   数十枚羽箭陡然射出,镞头上寒光宛若天星。   铁剑直刺而出,长刀劈裂寒风。一刹间,无数兵铁刺至眼前。   但也正是在那一霎间,一阵疾风陡然掠起,近易情身侧的刀剑倏然碎作万段。铁屑如沙,纷纷落地,在游廊上当啷作响,如奏起了一曲乱弦急歌。   黑鸦鸦的人影间忽而现出一抹艳红,像是漆黑的夜里陡然绽开一朵剧毒的罂粟花。   红衣少年持银鎏金剑而立,横在易情身前。不过挥出一剑,他便将百十柄利刃尽数劈碎。红绫如蛇,在风中游弋,那笑容从容而秾丽,却凛冽犹如霜风。   七齿象王的瓷盏落了下来,碎瓷铺了一地,像洁白的雪片。   “是谁要杀师兄?”   祝阴微笑道。“这等好事,怎地不带祝某一个?”   黑衣人们怔愣了一瞬。人群中有人高叫道:“让开!咱们要杀他!这儿关你何事?你若是想杀他,咱们一齐上便是了!”   “关祝某何事?”红衣少年重复了一遍,笑意渐浓,“师兄的事,自然关祝某的事。”   杀气突而四溢,林中飞鸟猝然惊起,羽翎扑动,振翅长鸣。不安的扑翅声中,游廊中一片肃杀。   “他要如何活,我管不着。”   祝阴莞尔一笑,那笑里却透出了阴狠。他提剑而立,剑刃上流淌出妖冶红光,像一片刺目的血痕。   “可他要如何死,却须得拿捏在我手里!” 第十八章 桃李偶同心   黑衣人如洪流一般涌上,风动竹影,曲廊上浓荫摇曳,人影亦在其中闪动不定。祝阴一脚飞起,踹上了两个左氏家臣的面门,又在空中似鹞子一般打了个旋,一手支地,另一手执银鎏金剑,猛然翻身一劈。剑影破开重重暗潮,黑衣人们手中兵戈尽数如齑粉碎裂,碎片落在青砂石上,叮叮当当,像湘水拍岸的浪声。   祝阴一个箭步蹿上,左冲右突,穿过如黑云一般的重重人影。他像肆意横行的猛兽,无人能阻其步履。铮然剑鸣之间,他已如疾风迅雷般蹿至七齿象王面前,降妖剑猛然递上,横在臃肿男人的颈间。   曲廊中霎时一片死寂,无人再敢向前。七齿象王汗出如浆,两眼颤颤地下望。降妖剑钢刃如冰,泛出蚀骨的鲜红,只消祝阴轻轻一划,他定会告殂人世。   天廷武官果真能敌万人,不过一瞬之间,这红衣少年便剑刺眼前。   红衣少年微笑。那笑容分明谦和有礼,却有着几分道不明的嚣狂。他道,“喂,左大人。”   七齿象王望向他,汗珠淌至下巴。   祝阴说:“您甚么时候会召鬼王出来?祝某在此处度日如年,就是等着您那几只破鬼王破土发芽,好除之为后快。不过,是不是只要祝某如今杀了您,您就召不出鬼王,祝某也就一劳永逸了?”   黑衣人们听他这话,惊惶异常,高声叫道:“家主大人!”   又有人连忙叫道,“无耻小儿,速速退下,莫要对左大人无礼!”   风儿穿梭在竹篁间,林叶沙沙而响,像细细密密的拨弦声。红衣少年笑道,“诸位说谁是小儿?只怕是论起年纪来,各位的太祖见了祝某,也只得恭敬地跪地,叫一声爷爷。”   他转过脸,向着象王,似是在为难。良久,他收起剑,长叹一声。   “唉,可惜啊,真是可惜。”   七齿象王强作镇定,问:“有甚么可惜的?”   祝阴将剑缓缓收入鲨皮鞘中,叹息道,“您是个凡人。祝某是不会对凡人下手的。”   天廷神官虽能屠戮鬼怪,却皆不得对凡人下死手。七齿象下了凡世,投了凡躯,便是个凡人。横伏在地的黑衣人们缓慢爬起,揉着青肿的伤处,面面相觑,曲廊上无一人被杀死,祝阴没取他们的性命。   走过琉璃楹柱,祝阴驻足于方桌之前。他垂头向着跪倒在蒲垫上的那白袍少年,神色淡泊如水。易情已跪伏在地,气息奄奄,袍摆上血迹如乱眉散落。祝阴弯下身,搀着他胳臂,将几近昏厥的他背在背上,对左氏家臣理也不理,转身便走。   “喂,小子,站住!”   黑衣人们群情激奋,有人高喝出声。   “动了家主大人,你便想一走了之么?”   众声杂嚷,七齿象王捂着脖颈,嘶声咳嗽,胖脸胀成了猪肝紫。待咳声略平,他抬起血丝遍布的眼,道:   “灵鬼官,你真就如此放了卑人?”   红衣少年足下一顿,头也不回地道:“不然呢?要祝某立时将您就地正法么?”   七齿象王抚着脖颈,那儿有一处淡淡的血痕。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然的白齿,像嗜血的野兽。   “你会后悔的。”男人说。   祝阴说:“祝某后悔的事多如尘沙,早数不清了,也不缺这一件。”   他背着易情,踩进雪里。天与地一片茫白,雪白的树影溶进天宇里,只有他的一袭红衣如艳丽的火苗,灼烫了众人的眼帘。   红衣少年垂下头,放轻了声,言语里挟着一丝哀婉。   “何况,若是杀了人,破了天廷律令,祝某就无缘再与神君大人相逢了。”   雪落了下来,坠进湖里,像碰碎了如镜的水面。祝阴背着易情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雪片在脚底吱咯儿作响,易情在他颈边急促地呼吸,吐息像烧沸了的水,滚烫地落进颈窝里。   不一会儿,他们便将象王与黑衣人远远抛在后头。血落在地里,又很快凝了冰。易情背上挨了一刀,神志不清,额上还发起了烧。祝阴想,凡人真是脆弱,仿佛一件瓷器,一下轻磕便会碎去。   分明是冰天雪地,可背上那人额上却沁了细汗,发丝被打湿了,一绺绺地贴着额。过了片刻,易情勉强支起眼皮。祝阴看不见,他的眼角烧得殷红,带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靡丽。   “祝…”易情艰难地道,“祝……阴。”   祝阴问:“何事,师兄?”   易情勉强还有些神志,朦朦胧胧地知道是祝阴救了他。他说:“为何…要助我?”   祝阴叹息:“师兄与祝某之间不是还牵着那破红线么?师兄要是死了,祝某得殉情啊。”   他扭头道,语气欣快:“如何,师兄?趁您这时对我感激涕零,帮祝某把红线断了罢。”   易情摇头,说:“你休打这算盘…要我断红线,你还不若…现在把我丢湖里去罢。”   要是真断了红线,祝阴这厮定会狂性大发,将他揉搓个百来回合,再喜孜孜地把他送往阴府。果不其然,祝阴听他一口回绝,很是恼火,一下便松了手,将他摔在雪里。   易情跌入雪中,骨碌碌地滚了一圈,牵动伤口,低吟一声。而就在摔下他的那一刻,祝阴亦忽觉心口针刺似的一痛,禁不住猛地揪紧衣襟。   这是缘线之效,若是对对方做了甚么怀抱杀心之举,一颗心便痛得厉害。祝阴纵气得咬牙切齿,也只得从染血的雪堆里再屈身抱起他,往房里行去。   易情低低喘着气,倚在他臂弯里,说,“这回又不讨厌我了?”   祝阴磨着牙,道:“何止讨厌,简直是厌恶,恨不得要将您千刀万剐。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乞皮癞脸的妖怪,碍着祝某再见神君?”   寒风拂过廊檐,檐下悬着的胖灯笼摇摇曳曳,像一粒粒冰糖葫芦。祝阴托着易情的腿弯,抱着他在雪里走。沉默良久,红衣少年忽而道。   “但是,比起会召鬼王残害世间的凡人,祝某还是觉得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要来得好些。”   怀中的人喘着气,似是没听到他的话。   入了厢房,风雪声被隔在门外,世界仿佛一片清寂。祝阴将易情放在榻上。他在铜盆里点了木炭,将烧热的炭块放进手炉里,罩好罩子,放到易情身边。待房里有了些热意,他走到榻边,取下云履,去解易情的系带。易情还略有些知觉,含混地呻吟几声,按住衣衫。祝阴打开他的手,说:“师兄,你怕甚么?祝某又不会吃了你。”   易情含含糊糊地道:“不是…要抓我……去煲汤么?”   祝阴说:“哼,这倒不错。但瞧您血淋淋的这一身,祝某今日还不想吃猪血汤。”   易情的手软软垂了下去,祝阴乘机将他衣衫扒下。方一解开素衣,血腥气便扑鼻而来。祝阴蹙眉,只见那法服已被鲜血浸透,红艳艳的一片。   一道刀伤落在背上,皮翻肉卷,刺得极深。被裹在法服下的身躯单瘦,弱不胜衣。祝阴沉默着立了一会儿,道,“师兄,你要死了么?”   易情没有回话。血还未止,从脊背上流下来,洇入茵褥里。祝阴开始寻身上盛疗伤金津的瓷瓶,可那瓶里却空空如也。他咬咬牙,蘸着易情的血,开始在其身上画五灵治病符,可易情身为妖鬼,待符箓画成,却满头大汗,愈加痛苦。   雪像飘扬的鹅毛,静静地积在窗棂上。祝阴忙活了一阵,忽觉手上染遍了湿腻的鲜血。铜盆中的炭愈烧愈热,可易情的身体却越来越冷。   祝阴咬紧了牙关,又叫道:   “师兄?”   风儿刮得紧了些,雪片拍在窗纸上,房中并无回声。祝阴心头忽而一惊,摸上易情脉搏。搏动声细而弱,像一根将断的藕丝。他倏然起身,推开槅扇。   飞雪漫空,庭中白皑皑的一片。他要去寻庭院另一头的微言道人,取葫芦里的疗伤金津。秋兰也在那儿,她的宝术是“枯木生花”,定能救得奄奄一息的易情。他可用清风将求援的话声托去,亦可乘风倏至他们面前。   祝阴正要踏出厢房门,却听得榻上传来一个低而弱的嗓音:   “…别去……”   祝阴扭过头来,铜盆中火烧荧荧。迸溅的火星子映亮易情的脸。他面庞雪白,孱弱却娆冶,乌发散落如云,竟教祝阴无端地有了似曾相识之感。   易情身上烧得滚烫,脸上飞起红云。他低声道,“你是…要去找…道人?他们被象王…看住,出不来的……”   红衣少年冷笑,“左氏的那群歪瓜裂枣,怎是祝某对手?祝某不过是去寻道人讨些金津,去去便来。”   “别让…他俩…遭险。”易情双目无神,微弱地道。   祝阴一怔,知他心有顾虑,欲迈过槛木的脚收了回来。若是强硬地闯去,将微言道人与秋兰带走。他俩日后要回天坛山时,左氏说不准会在路途上布下伏兵,阴毒地报复。如今尚且不能与他们撕破脸皮。   “那该如何是好?”祝阴说,“师兄,您快要死了呀。”   血滴落榻底,像落下了一串玛瑙珠子。易情虚弱地摇头,他说。   “替我解开…缚魔链。”   只说了这句话,他便脑袋一歪,陷入昏睡之间。   即便昏去,他却也不安稳,口中喃喃地说些胡话。时而眼中淌泪,连连低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时而惊叫“取纸笔来!”这症状倒似是被噩梦魇住了。祝阴无可奈何,俯身按住他手脚,要他不再挣动。   易情却似烧晕了头,忽而叫道:“你是谁?”   祝阴按着他,说:“祝某是您的师弟。”   “不对,”易情浑浑噩噩地摇头,“不对。”   他急促地喘气,睁开一线眼瞳,昏头涨脑地道。   “我…在很久以前……见过你。”   祝阴不理他的胡话。待动静略息时,便解下腰间枣木牌,掐了灵官诀,将那木牌触上缚魔链。雷击枣木能假作锁匙,暂且止住缚魔链之效。链上的墨字如凝住了般,不再流淌。祝阴轻手轻脚地解开铁链,果不其然,那链子一松,妖躯的愈伤之力便开始运作,伤口渐渐地止了血,开始愈合。   可解下一圈铁链,祝阴却惊觉底下还有一层禁制的密字。那密字盘绕在易情脖颈处,像已深入肌骨,手指抚上时冰冰凉凉,像终年不化的昆仑霜雪。   是谁给师兄下了如此多层的禁制?   灵鬼官拿住妖魔,顶多只缚一层缚魔链。只因这链子神力无穷,不必再下其余禁制。祝阴呆立了许久,心中正惊疑不定,却觉袍袖一紧。不知何时,易情已微睁双目,捉住他袖摆。只是那两眼里依然云迷雾锁,朦朦胧胧,像两汪笼着薄雾的秋水。   他依然在发烧,方才胡言乱语不断,如今则嘶哑地开口。   “祝…阴。”   祝阴垂头,却听他慢慢地道,“你是不是…在等我?”   雪里映出了莹莹的白光,冰尘在风中翻涌,像九霄上漫荡的云海。厢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得木炭噼噼啪啪的燃烧声,还有如擂鼓般咚咚作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狠狠夯击着心房。   “在天记府…之外,槐树…之下。”他说,“你别忙着走。不然…等我回去时,便找不到你了。” 第十九章 桃李偶同心   心口像被人猝然攥紧,祝阴呆立在床前,一时无言。他两膝陡然软塌,墁地的青白石砖被朔风拂凉,他像跪在了一块冰上。不知觉间,他已反握住十字围子榻上那人的手。那只手纤孱而冰凉,他像是握着了一捧雪。   天记府,槐树?   祝阴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个词儿。   他想起九霄之上的光景,红墙碧瓦的天记府之前确是载着一株槐树,嘉然吐翠,亭亭如盖。他曾时常在那里驻足,望着在朱红的广梁大门中穿梭如织的人流,着绛褠衣的杂任、戴巾帻的胥吏,人群匆匆行过,不会望他一眼。偶尔他会于其间望见一个玄衣佩玉的人影。那人如一抹墨云,缓缓踏过汉白玉石阶,每一步落下时,都似有雷声訇鸣。周遭的人自觉地分立两侧,那人身量并不魁伟,清瘦而淡冷,却带着令人震怖的威严。   那是他一直在等着的神君大人。春和风暖,流莺在碧柳间婉啼,他数着自己的心跳声,在府外安静地等着神君的身影掠过门缝;青槐如伞,蝉鸣不歇,他在满地的树荫里静坐遥望;寒来暑往,冬去春来,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府外徘徊,惴惴之心日增,可胆气却愈减。那时的他腹中已有千言万语,却不曾与神君说过一句话。   天记府人流如潮,无人知道他在那处等待着神君,连神君自己都无从知晓。   此时的左氏宅邸之中,白雪纷纷。   厢房里,祝阴正心乱如麻,蹙眉向着仰倒在床上、已然不省人事的易情,心中如起巨漩。   为何师兄会知道天廷上的光景?   为何他会得知自己曾在天记府前的槐树下等待过?   疑窦愈来愈深,祝阴禁不住凑上前去,以指抚上那人的五官,细细描摹。他想起师兄常爱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说自个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莫非易情真是天记府中的神官,曾与自己打过照面?   指尖拂过眼鼻,落在唇上。他的头脑中似有浓密难开的云雾,这副相貌陌生而又熟悉,他想不起来曾在何处见过。一个惊雷似的念头忽而迸出脑海:神君大人究竟生的是甚么模样呢?   祝阴已记不清了,自少司命在他眼上缚下绣有禁制的红绫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想不起自己等待着的那人的样貌。他曾惶然地向少司命发问,为何要将神君的身姿在他脑海中剥离,少司命只是笑而不语,良久,方才与他说,“这是赌局。”   兴许在忘却神君大人的那一刻起,他也早将自己的过往抛诸九霄云外。祝阴咬着牙,拼力地回想,可就在指尖流连到易情下颌的那一刻,忽有一个柔澹如水的声音在心底道:   “他不是你要寻的那个人。”   猝然间,祝阴似从梦中猛地惊醒。   那声音清和婉转,像曼妙女郎的低语,“他只是只惑人心智的妖鬼,你的神君大人还在遥远之处等你。可你却盘桓于此,堕云雾中。”   他跪在围子榻前,紧攥着易情的手。方外雪窖冰天,劲风盘桓,像有号角在外凄然地鸣响。他索性解下绫带,灿如金阳的眸子审慎地睁开。   凝望了榻上那人许久,涟涟泪光忽而自他眼里浮现。   他认不出来。   禁制如毒渗骨,他的双目渐不能视物,眼前如有云雾氤氲。如今哪怕是有神君亲至,他也难以认出。   屋内炭盆荜荜拨拨地响着,房外飞雪漫天,如纷舞玉蝶。   祝阴推开槅扇,踉跄地走进雪地里。   他颤着手,将缚魔链缠回易情颈上。此链内蕴神霄雷法,若是解下久了,便会以雷电通天,惊动天廷。此时的他心中如一片芜田,荒草蔓生。   榻上的那人究竟是谁?是曾在天记府任职过的胥吏,还是会窃取人心神的诡怪妖魔?祝阴曾杀过一只食梦兽,它会乘人入睡,吞噬人的美梦。在梦里,它幻化作了神君的样貌,在槐树下笑吟吟地候着他。可当他焦切地近前时,却陡然长开血盆大口。   正在此时,一个冷冽的声音突而穿过风雪,落入祝阴耳中。   “我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耀武扬威的神将,却不想赶过来时,只见到一条丧家之犬。”   祝阴倏然回头,却见纷乱风雪里,一个玄衣男人身影颀长,立在皑皑白雪间。他在冷笑,银面上泛出冷森森的寒辉,断角刀疤狰狞盘踞于脸侧,他像一只背负利刃、从铁树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他曾是灵鬼官冷山龙,是云峰宫龙驹之下最为英武的战将,而如今他却落下凡尘,屈居于七齿象王篱下。   “象王大人的伤,是你动的手么?”男人桀桀冷笑,缓缓抽出背上的白蜡枪。“祝阴,你也只得在我不在象王身边护卫时撒野了。你伤了他几分,我便要你十倍以偿。”   祝阴丧魂落魄,仿佛听不见他说话。过了片刻,红衣少年终于安静地站直了身,长吁一气。   祝阴转过脸,那如雪般素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了讥嘲之笑。   “你方才说的丧家之犬,说的是你么?”   “噢,不对,这儿并无丧家之犬。”他冷冷地说,“因为祝某只见到了一条向左氏奴颜媚骨的京巴狗。”   冷山龙笑了。他晃着肩上的枪,道。   “你以为你很能耐,祝阴?在云峰宫习练时,你无一次能及我踵。我待会儿揍你时,你也定回不了一次手。”   他望着祝阴,玩味地摩挲着带伤的下巴。伤疤像燎原大火后余下的焦痕,横亘他的面庞。“你嘲弄我是左氏的走狗,可你又算甚么呢?我俯仰由人,可你却甘愿仰一只妖的鼻息。”   “妖?”祝阴敛了笑意,他如今全然不信自己的眼目所见。“你是在说文易情么?在你看来,他究竟是甚么?”   冷山龙说:“还能是甚么?你在期待着甚么?我本以为他是个被误套缚魔链的人,可象王大人的直觉不错。他是只妖鬼,还是只凶险之极的妖鬼。”   “我听闻你曾与少司命博戏,以己身为‘鱼’,入博局‘水’中。若筹数胜于她,她便允你见大司命。你侍奉的若是大司命,那倒还说得过去,可你如今却甘愿伏于妖鬼身侧。祝阴啊,祝阴,我俩虽皆是半斤八两,可你却是糊涂得过分,执迷不悟。”   男人旋起了枪杆,钢尖劈碎了风雪。   “你还记得么?在成为灵鬼官之前,我们是凶戾的野兽。哪怕如今獠牙已折,血性却仍未泯灭。那份凶暴藏于我们的胸臆间,遇血则狂,总有一日会将我们的一切吞噬。可如今看来,你已不会有这一日了。我会教你明白,妄动象王大人的下场会有多凄惨。”   戴着龙首银面的男人勾了勾手,笑得狷狂。   “来罢,祝阴,让我们为了各自的主子,好好厮杀一场罢。”   ——   易情躺在榻上,静静地做梦。   缚魔链解下的片刻里,伤口处的皮肉如丝线般悄悄汇结、缝起。他的梦里再无伤痛,只有宁静飘飞的白雪。   梦里,他踏出了槛木,穿过覆雪的广玉兰与桂树。雪下蔓延出了鲜红的纹路,他看见倒画的镇彩五星阵泛着血一样的红光。血光密如蛛网,蔓延到千里之外,颍州街衢里像被血河充盈,那是召鬼的符阵。   他隐隐觉得不安,回头一望,却见夕色晕染了满湖。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椅靠上。左三儿抱着布偶,安静地凝望着他。   易情走过去,举头望着天地,说:   “这是你的梦么?”   左三儿撑着脸,慢慢地说。“是你的梦,还是我的梦,又有甚么分别呢?都是在梦里,咱们都走不出去。”   真是奇事,梦里的她口齿清晰伶俐,且手脚白静,无一点疤痕。她的眉眼里蕴着笑,和她姊姊左不正不同,像清淡的水墨画。易情恍恍惚惚,问,“你为何在这里?”   左三儿说:“天黑了,我才能出来,便在这儿歇歇脚啦。”   “可我在左府时,在白天里也见过你。”   “那是因为那时是阴天,没有日光。”左三儿晃着着桃花绣鞋的小脚丫。她的表情不似先前那般僵木,透着一股活灵之气。“你瞧,日头将要落到嵎谷里啦。若是被日光照着多了,我就会……”   “就会甚么?”   她嫣然一笑,笑容里带着孩童不应有的妖冶。   “三儿的手脚就会烂掉。因为三儿是妖鬼呀!”   小小的女孩偏过身,指向远方,只见远处石阙古刹林立,金瓦上爬满碧草。地上的血光蔓延上了屋脊,融化在夕晖里。   “不过你瞧,天底下的人都要变得和三儿一样啦。姑父画下了召鬼阵,等鬼王将荥州握住,大家都会变得和三儿一样,不会老,也不会死,永远在一起。”   易情听得有些毛骨悚然,问:“这些红光,便是召鬼的阵法?”   左三儿从椅靠上站起来,扯着他走到覆雪的庭院里,指着地给他看,“是呀,这是画出的法坛、纂绳,阴狱开门,群鬼毕集。姑父画了这法阵三十一年,三儿陪他画了八年。姊姊还不知道,她如今正尝试飞云而上,破三十六天,直抵丹霞之上。”   她的声音忽而变得寂寥。红日坠下,棉絮子似的浮云在天穹里化作阴影,像一条巨大的疮疤。女孩儿抬起脸,那对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映着尘沙般的星芒。   “所以她不会来救三儿,谁也不会来救。可是你会么?”   易情说,“我会的。”   左三儿说,“为甚么会来救我?为甚么是我的亲族在害我,可和我萍水相逢的你却会救我?”   易情说:“不为甚么。因为你的姑父想爬到我头上,做我姑丈人,却又污了天记府的名声,还想害这天底下的人…原因有许多,但最重要的一条,那便是我爱管闲事。”   小女孩儿笑了,那是易情在醒着时不曾见过的她的笑容。   左三儿站起身来,夕日在她身后黯淡地悬着,像一昏浅而淡的烛火。梦里的她说。   “好,那我等你来救我。”   “三儿已等了八年,再等上一等,也无妨。”   醒来之后,易情昏头胀脑。他爬起身来,望着窗格外的风雪发愣。厢房里空无一人,那古怪的梦境与祝阴烟消云散,只听得四周寂寥的雪声。   他的伤好了大半,还有些裂口尚未好全。日子过得飞快,枝头覆雪落了又积,他时常头痛欲裂,便窝在厢房中养伤。七齿象王、冷山龙、祝阴、左三儿都不曾来找过他,仿佛从府中如清露般消散。每日替他换绢纱、送吃食的都是来来去去几位女侍,神情麻木,仿佛偶人。   他听闻,左不正被象王使计困在了浮翳山海,那儿飞龙盘旋,妖鬼横生,约有十万之数。要成兵主,需得身历千百险境。可这回的险境着实够凶险,左不正无暇赶回。   可出乎意料的是,秋兰却在。她换了一身月蓝妆花裙,扑上了粟米香粉,点着重绛胭脂,神色却郁郁寡欢。她有时会将盛着饭食的木托送到易情榻前,静静地看他吃完。   “秋兰姑娘,你怎么在这儿?”易情见了她,惊奇地道。   秋兰跪坐着,手妥帖地叠在膝上。那股乡野的顽性像是被洗去了,如今的她更似一个深闺小姐。她蹙着眉,说,“微言爷爷将我留在这儿了,说凶年到了,天坛山里穷,留不得我。”   “七齿象王有要你做甚么事么?”易情问。   秋兰说:“倒也不是甚么大事儿。他时而会叫人拿一条黑布蒙着我的眼,领着我走,要我去一个阴冷冷的地方用‘宝术’。我不知怎么用,他便教我演科仪,念些咒,走些古里古怪的步子。于是我的两手便热起来了,他说,那便叫发运‘宝术’。”   易情望向她,她的眼下有一圈淡淡的乌青。他问:“你想回天坛山么?”   秋兰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落寞。“我想不起来我为甚么要回去了,就像我想不起当初为何要上天坛山一般。”   她扭过头,漆黑的眼瞳里像下起了丝丝细雨。   “公子,为甚么我会在这里呢?你知道这缘由么?”   易情想,他自然知道。但许多事从来只有他一人知道。于是他只将两臂枕在脑后,漫不经心地道:“哈,我怎会知晓?问天老子去罢!”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祝阴却仍未再来造访。易情的伤几乎好全了,他抓着直棂窗横木,往外头瞧,白雪如同缎面,并无半点足迹。左府像一个幽静的牢笼,他被囚困于此。   这是怎地一回事?易情心中生出疑窦。白日里,他在庭院里打开天书,细察天地间墨迹的流动。他望见了九幽之上的阵迹,那个梦是真的,地里有招鬼的阵法。他用宝术将那阵迹仔细地画断,却听得围墙外时而传来阵阵哀声,他忍着伤痛趴在墙头往外望去,却见墙根躺着许多面黄肌瘦的人影,饿殍遍地,乌蝇盘旋。   夜里入睡时,他突而心头一悸,他这是在坐以待毙!七齿象王不是罢手不干,而是在暗度陈仓。   惊惶的叫声忽而如浪潮般涌起,易情一个骨碌翻身起来,却见雪地里发着莹莹血光。他猛地一惊,却觉一个庞硕的阴影盖在脸上,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泥佛在低头朝他微笑。   “是埿子鬼王!”   “鬼王…怎会出现在荥州?”   几个青衣方士匆匆赶来,见了那泥佛,惊恐地叫道。那泥佛额间似生一痣,并非智慧眼,而是一个蜷缩着的小小婴孩。埿子鬼王在街巷中缓步前行,肌肤在血光间蠕动,像一团被水不断冲刷的烂泥。   它所经行之处,房屋、人躯皆被无情吞噬。方士们赶忙于地上铺起二十八星宿罡单,跳于其上,不住地念咒诀。可那泥佛却如拈花般伸指,含笑地轻轻将他们一捏,顿时便骨分肉离,血花四溅。   易情看得心惊胆战,这是七齿象王召出的鬼王么?   既然如此,那男人究竟又在何处?他不是已划断阵迹了么,可为何还会有鬼王出现?   正心疑间,泥佛已微笑着行至他眼前,结无畏印的手掌伸出,掌如乌云,猛然压向他头顶。   易情赶忙就地一滚,可那掌却仿佛大如天盖,任他如何逃,都翻不出其手掌心。   要被压死了!   巨掌猝然翻下,劲风飕然冷冽。易情心中惊惧得愈甚,只得咬紧牙关,捂住头脸。   可就在这时,那巨大泥佛突而四分五裂,迸溅开来。   泥点子如雨而落,佛腹被硬生生劈开一只大洞,凉风流灌。一个身影扛着金错刀,在泥雨中悠然前行,宛若闲庭信步。   那是个着箭袖玄地云花袄子的少女,缚银臂膊,一身铁铠泛着如霜凉光。易情无措地跪倒在地,看着她走上前来,宛如天神降世,铁靴尖一探,抬起他的下巴。   “喂,脓包夫君,别来无恙啊。”左不正说,“我被臭姑父骗走了,去了一个海沟子里,杀了几条爬龙,这才闯得回来。三儿没事罢?”   她将种种险象云淡风轻地一言掠过。易情怔怔地说,“我这段时日也不曾见着她,大抵是没事的。”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结巴着开口,“你是…来救我的么?”   少女勾唇一笑,那笑容如凛冽霜雪。   “不,我是来劫你的。”   “我要劫走你,作我的压寨郎君,三日后便成婚。教我那臭姑父明白,左不正是左不正,是他在这天底下——永远也管束不了的人!” 第二十章 桃李偶同心   左不正从浮翳山海回来,一刀杀了埿子鬼王,直直闯入了左府。她寻遍了府邸,不见三儿踪影。左三儿足不出户,又不爱晒日光,于是她便知七齿象王定是将其关在地下。   只是她不知七齿象王用来关押左三儿的地宫在哪儿,第二日清早起来,便索性用刀将府中的地皮都削了三寸。削到象王的书堂前时,她抓起一把石子,向地上抛去,只听得石子咯咯哒哒地在地上蹦跳,每一粒都蹦向不同的方向,有一处传出的声响却格外空洞。   左不正挑眉,说:“就是这里了。”   易情眼睁睁地看着她提刀往地下一刺,青白砖石如水豆腐一般被破开,从地里现出一个幽深的大洞来。风声飕飕,里头飘出一股挟着腥气的霉味儿。   左不正道,“喂,你。下去探路。”说着,她伸足一踢,将一旁的易情踹了下去。   易情猝不及防,被她一脚踹下,跌进那洞中。那洞竖狭,伸手不见五指,他如一只鞠球般左弹右跌,一路磕碰,惊叫着往下摔去。好不容易伸出双臂,撑住两旁洞壁,不教自己掉下去,顶上的天光一暗,左不正抱着刀跳了下来,一脚踩在他背心,惊奇地道:   “咦,脓包,你怎地还没落到地上?”   两人从地宫里连滚带爬地带出了左三儿。入地宫时,左三儿已被人从刑架上解了下来,放在土圹里,一群玄衣女侍围着她画罡字。她全无知觉,金丝织锦袄子吸饱了血,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左不正用力搡开人群,挤到她身边,小心地解开袄子,只见她的手脚上布满刀痕,如同瓷器上的裂纹。   左不正心痛不已,将女侍们蹬开,破口大骂了一通。易情听得瞠目结舌,他从不知道,一个秀丽的女孩儿口里能蹦出这么多脏字。黑鸦鸦的人影里有一个着妆花蓝裙的少女,也被左不正踢翻在地。她被黑布蒙着眼,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哎唷!”   左不正听她惊叫,又踢了她一脚,气不打一处来:“你叫甚么?是因为我踢你两脚,你便觉得很痛么?你们割了三儿的手脚这么多刀,她比你更痛!”   那妆花蓝裙的少女瑟索道:“你为甚么要踢我?我只不过是被象王大人领到了这儿,我不知道我做了甚么事,要你发这么大的火,甚而还要抬脚踢我!”   易情借着洞口的熹微明光仔细一瞧,却见那少女眼上缠着一圈黑布,只露出小而俏丽的面子,下巴像瓜子一般尖俏。他快步上前,将那蒙在她眼上的黑布一扯,看清了秋兰惊惶失色的脸。   秋兰的十指上仍发着莹莹白光,像有夜光虫栖身于其上。易情一瞧,便明白她先前在使宝术。她的宝术“枯木生花”能愈合伤处。他再一看瘫软在地的左三儿,只见其身上虽伤痕斑驳,血渍刺目,可伤处已愈合了大半,登时明白了过来。   七齿象王想要秋兰留在左府,是因她有愈伤的宝术!割取祭童血肉后,凭此宝术,能很快让伤处愈合,能在左三儿身上再次动刀。   左不正勃然大怒,踢翻了地宫里的卧鸟灯架,灯油倾泻,火烧了一地。她抱起左三儿,提起易情的后襟,道,“你们做这等事,也不怕遭报应么?若是天上神灵有眼,定会降九天雷来劈你们!”   那群跌倒黑衣女侍面色木然地从地上爬起,又方方正正地立着,对左不正垂首齐声道,“婢子等人不信天神,只信象王大人。”   这群人僵得像木偶。左不正见话谈不到一块儿去,只冷哼了一声,便双足一蹬,如飞鸟般腾身而起。   她全无宝术,可却身轻如燕,又神力无穷,三下五除二便蹬着洞壁跳了出去。待跳到地上,她将易情丢到一旁,抱着三儿去寻府里下人。她先是去了府中偏房,一进门,只见房里墙上挂着带血的皮鞭、戒尺,中央摆着张圈椅,一个着萄纽扣儿红缎子袄的管事婆子正坐在上面,十分富态,像一只大汤团子,正静静地喝茶。   左不正闯进房去,不客气地道,“喂,老妈子,我三日后便要成婚,你吩咐其余下人备好钗钿礼服、迎亲阵仗,赶紧些。”   那管事婆子见她闯入房来,却也不慌张,只是掩着口吃吃笑道:“哎唷,四小姐这就要成婚了么?只是老身看,三日后…那日子不是时候呐。”   “为何不是时候?”   管事婆子放下茶盏,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儿,“咱们出门尚且要择吉时,何况小姐出嫁?今年正是寡年,又恰逢月建,时候不好。”   “那要何时才能成婚?”   婆子浮滑地说:“明年才成。在那之前,咱们得先备好三书六礼所要的物件。”   左不正摇头,“太慢了。”   她心急如焚,明年才能成婚,那七齿象王在那之前便会有许多机会杀死她那脓包夫君。她要尽早完婚,绝了她那姑父的念想。   那管事婆子只是笑,两颧高高耸起,像一对馒头,“日子有凶吉之分,这事儿急不来的。四小姐,您要知长幼之别,家主大人说了甚么话,你服服帖帖地听了便是!”   左不正想了想,忽而咧嘴一笑,道,“你觉得我是在乎吉凶的人么?”   婆子神色一黯,谄道:“四小姐是天之骄子,向来是不惧这些细末之事的。”   “那便对了。”左不正忽而拿刀鞘一扫,鞘身打翻了圈椅腿,将那婆子扫落在地。管事婆子手里的茶盏碎了一地,像洁白的雪末,她愣神了一刹,旋即出声哀号起来。   左不正却对她一笑,那笑里带着邪佞的痞气。她活像一个横行的恶棍,道,“还愣着作甚么,去给我准备宾昏酒食呀,我要奢婚一场,谁管那臭姑父会怎样,我要做的事儿,从来是我说了算!”   一眨眼,便到了日中时分。左不正抱着三儿,拎起易情,从府里大摇大摆地出来。易情被她当麻袋一般拖着,叫道:“喂,你要带我去哪儿?”   少女说:“带你和三儿且去避一避,我那熊样姑父总想除了你,要我嫁个文家秀才,枉害了我许多位夫君。这回却不成了,我偏不要让他动你,连一根小手指头都不行。”   “嗯…呃……”易情说,“你这般神通广大,带着妹妹跑出左家不就成了?何必听那象王的话?”   左不正忽而像拎小鸡崽子一般将他提起来,与他对视。那黑溜溜的眼犹如利隼,她说:“你没见过冷山龙么?就是姑父身旁那位近侍。”   易情点头,“见过的。”   左不正说,“嗯,那你就该知道,他是天廷灵鬼官,传闻比那灵鬼官之首的龙驹只差那么一点点。我杀鬼王是轻而易举,而他杀我却也是小菜一碟。”   她伸手指向远处的夕阳楼,道,“喏,姑父如今就在那上头摆桌吃茶,冷山龙大抵随行他侧,我奈何不了他的。”   进了左府后,易情见惯了她不可一世,无拘无束,却第一回 听她直言如此忌惮某人。听了这话,易情忽而惴惴不安,心头像起了浪,一个念头不住地翻涌。   祝阴现在又在何处?   那一日,祝阴救下他后,易情于朦胧间睁开眼,只见窗槅子里风雪飘飞,谷皮窗纸里映出两个黯淡的影子。祝阴像是在外头与冷山龙说话,声音低而淡,他听得不真切。   祝阴和冷山龙碰面之后,又去了何处呢?   左不正拽着他,说:“总而言之,你就跟着我走。这段时日咱们就在外头闲晃,避开姑父。等到了吉日,咱们便成婚,一刻也别拖。”   易情讪讪点头,问:“真要成婚么?”   “要是这事儿成了,每顿再给你添三个白面馒头。”   易情听了,两眼放光,忙不迭道,“娘子,咱们这便去坐花轿!”   走到街上,只见饿殍遍地,经棚前却排成几列长队。瘦骨伶仃的饥民在诵经的僧人面前大叩大拜,抖着唇祈求。   两人走过去,却听得饥民们哀声阵阵,不住低语:“观世音菩萨,求您乞怜!赐我以饭食,消了身上这青紫症…”拜罢菩萨后,一群破衣烂衫的人挪着步子,又去拜另一处神。   左不正听了,若有所思。易情却心下惶然,四顾张望。灾荒是何时开始的?他仿佛望见了十年前的光景。黎民争吃着地上的几条发腐菜叶,身躯浮肿,四体却消瘦,像无助的饿兽。   木匠铺前挤满了人,棺材摆满了铺面,有一只狸样的木雕摆在中央。那是当地人俗称为“马溜精”的黑眚,是传闻中会带来灾厄的妖怪。众人对那木雕叩首频频,有人叹道,“也不知咱们的祈愿声儿能不能通达上天。”   “咱们只能干坐着,等神仙乞怜……”   左不正听了,揪起易情,转身便走。易情被她跌跌撞撞地扯到社仓前,却见一幢幢囷仓林立,像一只只蘑菇。守仓的侍卫圆润而白胖,倚着门瞌睡,头点得如鸡啄米。   “你要做甚么?”易情忽觉不妙,赶忙问道。“不是说好了,咱们在外头闲晃的么?要是动静闹大了,你那姑父不就会赶来啦?”   左不正说,“来便来,我怕他么?”   她一脚蹬上谷仓门,将侍卫踢了个四仰八叉。侍卫惊叫着醒来,见了她后,又赶忙恭敬地弯身,叫道:“左小姐,您光临此处,是要办甚么事?”   左不正叉着腰,说:“你们社仓里这么多粮,怎地不放出去给灾民?”   侍卫抹着汗,道,“这粮是左氏和文家的,家主吩咐小的看着,小的不敢乱放呐。”   左不正摆手,“没事儿,我放便成。”   侍卫瞠目结舌,看着她抽刀出鞘,欲斩出粮口,赶忙连滚带爬地凑上前去,叫道,“左小姐,不可斩,不可斩!您这一劈,粮米都要落进地里!”   “那不劈出粮口,改劈你的头,成么?”左不正似笑非笑道。   “这…不……不成的。”   少女拿刀鞘敲着肩,说,“那你去拿三千个麻袋子来,快点,愈快愈好。”   那侍卫见她强横,不敢忤逆,赶忙去寻了百来个麻袋。这数儿虽不够,却也能凑合。左不正将三儿在一旁放下,叫易情一齐过来装米。待装好了,左不正飞身上檐。   天上时而有时值的灵官巡逻,她逮着了一个青衣小官,一刀劈去,将他从祥云丢下,再将米袋子装了上去。那小灵官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被她扔下云去,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嚎啕大哭。   易情也被她甩上祥云,看着她驱云飞向街衢。地上的饥民抬首仰望,眼巴巴地瞧着他们。左不正把装米的麻袋抛下,他们高举双手,连声欢呼。   “你这是在作甚么?”易情道。   左不正笑道:“没看到么?我在做神仙啊。” 第二十一章 桃李偶同心   浮翳山海祥云杳霭,山岭苍茫。云彩漫荡,如雪白的浪花。远方有虎头龙在云海里遨游,烂漫的辉光随伴身侧,像洁白的飞雪。   左不正踩着祥云,抱着左三儿,和易情从荥州中一路游出。越过盘古山,穿过茫茫白云,不知飞了多久,他们终于抵达浮翳山海。眼前白皑皑的一片,看不到尽头。易情坐在祥云上,道:“我们来这儿又是要做甚么?”   左不正扛着金错刀,吊儿郎当地在云首闲晃。“来这儿暂且避几日。咱们三日后成婚,这其间若是教臭姑父寻到咱们便不好啦。况且,三儿也要养几天的伤。”   左三儿已醒了,呆呆地坐在云上。她身上伤口已愈,却紧紧抱着布偶不撒手,一动也不动,像一块小石头。左不正回望着荥州,若有所思,易情知她是在想先前开粮仓的事儿,便道,“你先前说,你要做神仙。现在正值荒年,你不如多多赈济灾民,他们若是感念你恩德,确是能认定你铸下了神迹,推你上天廷的。等这几日过后,你回荥州时,还能继续开粥厂接济他们。”   左不正摩挲着下巴,道,“粥是要施的,可仅是施粥,便能助他们度过凶年么?我今日施一碗粥,饱了一人的肚,可凶年若持续十年,咱们家中的粮也够发十年的么?”   “所以我在想一个法子,一个能彻底结束凶年的法子。”左不正说。她忽而在易情身边一屁股坐下来,仰翻在祥云上,长长地吁气,“唉,真不知道这大凶年是怎么来的,不是说一甲子方才遇见一回么?不过这么一算,距离上次凶年,也有足足七十年啦。要是先人仍在,我倒还想问问他们是怎地度过这难关的。”   易情沉思片刻,忽而想起他在梦里见着的那于地上迤逦的血光,那是召鬼的九狱阵法。话不必说,定是七齿象王布下的。他曾用宝术特地改画过阵迹,却不起效,要怎样才能破去这阵法?   他想了想,对左不正道,“我倒有个法子能止住凶年。”   左不正好奇道:“甚么法子?”   她侧着脸看易情,双目里像有清泠泠的春江在流淌,淡红的颊如压蕊团花,艳丽而收歇了戾气。易情一怔,旋即笑嘻嘻地道:   “把你姑父打一顿,便好了!”   十年前他避开了凶年,照常理而言,下一回凶年该在一甲子之后。可如今七齿象王让凶年之期提早降临,一切的罪魁祸首该是那男人。   少女也愣了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不错,这是个好法子!”   飘了许久,远方浮现出冰棱般的山影,云浮在半空,像巾子一般环着山腰。他们像无垠海面上的一粒浮尘,渺小而孤寂。龙游于云间,响声簌簌,左不正又跳起身来,说:“不过嘛,虽说我是很想将臭姑父抽一顿,可那冷山龙着实太强。我得比他更强,才能有可乘之机。”   易情记起她是每顿能给自己三个馒头的主子,谄媚地拍马屁道:“假以时日,娘子你一定能道有所成!到了那时,甭论一个冷山龙,便是打十个他,你也不在话下!”   左不正听了,朱唇扬起,很是高兴,却道:“可光阴不等人呀,等我强得举世无双了,这凶年也得害死不少人啦。”   “那你要如何是好?”易情问。   她忽而狠踩祥云几脚,叫道,“驾!”那祥云竟也像马儿一般飞腾,发出飒飒风啸声。一眨眼间,他们飞进数里,眼前有五色螭龙游弋,像在云海间被漂涤的彩绫。   风儿拂起左不正如墨的发丝,她凛然笑道,“我要变强,要救灾民,要揍臭姑父。这三件事,我要一起做!”   话音落毕,她倏尔双足一蹬,如飞电腾空。金错刀陡然而出,月钩般的寒芒仿若照彻天地。五色龙惊惶地游散,却被她猛然踏住头颈。刀刃撕开烈风,少女如鹞鹰般猛扑而上,一手疾出,揪住了螭龙尾。   她的动作利落而迅疾,一下便将五条螭龙打成了一只大纽扣结。螭龙惊声尖叫,待望清了左不正的面容,赫然而怒,嚷道:“粗俗的凡人!竟敢动咱们玉叶金柯的龙种!”   左不正的笑如出鞘神锋,锐利得令人心惊。她将被捆成一团的螭龙在手里抛耍,道,“噢,甚么龙种?我只见到了一团爬虫。”   螭龙奋力扭动,那结却打得愈紧。易情看着它们讪笑,问左不正道,“你捉它们来作甚?”   左不正说:“自然是有妙用。”她扭头,对它们说:“喂,臭地蝼,你们之中有管雨水的么?”   五色螭龙们对视一眼,忿恨地磨着牙道,“咱们凭甚么告诉你……”   左不正解开它们的尾巴,又紧紧地打了个双钱结。成团的螭龙们痛得打滚,七嘴八舌地叫道:“我说!”“我来说!”少女放开它们,那五只脑袋又凑在一块儿撕咬起来了,红螭咬着青螭,黄螭衔住白螭,叫嚷声胡杂,“我先说!”“你不准说!”   左不正将它们的脑袋拉开,鼻青脸肿的青螭才怯生生地道,“咱们龙种里本有个管雨水的,可后来上了天廷做了个芝麻豆点儿大的小官,如今便无人来管了。”   “连下雨都管不了?你们随便寻条长虫来管不成么?”易情只觉难以置信。   红螭叫道:“不成!不成!雨乃天地之施,如何落雨得全听雨师的吩咐!哪儿需贫水,哪儿需淖积,落几滴雨,都得听上头安排,咱们担不起这责!”   左不正说:“所以,你们没人…呃,虫管这事儿,天上就不会下雨?”   黄螭忿忿地叫,“咱们不是虫,是尊贵的龙种!太上帝说啦,凶年时不许下雨,要下的话,需得降十倍于常年的雨量。”   五条螭龙阴险地嘻嘻笑起来,“愚昧的凡人,在凶年里不是渴死,便只得淹死,快哉快哉!”   左不正掐住它们的脖颈,甩了几圈,螭龙们登时尖叫连连。少女说,“够了,我知如今是无管雨的龙在了。那我换个问题,你们中有哪个会喷水的,说。你们若不说,我便将你们拧成麻花,用碧油煎了。”   一条细而弱的蓝螭被其余四螭叼了出来。螭龙们尖叫:“是它!”“只有它会吐水!”   左不正拎起那蓝螭,在刀锷上盘了几圈,对它凶神恶煞地道,“那你就跟着我走,知道了么?我叫你往地下禾田吐水,你就给我吐。”   那蓝螭战战兢兢地点头。左不正很是满意,将其余螭龙一抛,远远丢进云海里。易情躺在祥云上翘着二郎腿,欣慰地瞧完了这一场闹剧。看来他在人间后继有人,在阻遏凶年此事上,左不正兴许要比他做得更好。   待左不正跃回祥云上,易情叼着一小缕飘飞的云絮道,“光是往田里浇水有甚么用?如今这地里皆是土,并无柔壤,坏土上哪儿生得出好苗?”   左不正说,“这也好办。”   她踩了踩祥云,那云气便驯服地下落,一瞬便坠了千丈。三人向下飞跌,一会儿便降落在地。四周是一片幽山静林,翠色绵绵。一道土径边立着一株大栎树,树下立着只小小的土地神龛,神龛前摆一大竹盘,上置祭拜用的公牛蹄子与蒌叶。左不正跳下地来,用力跺了跺脚。见地里没动静,她便走上前去,一刀劈出。两人合围粗的栎树坠了下来,倒落在地,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烟尘滚滚而起,易情抱着左三儿,瞠目结舌。待尘灰落定,三人眼前却现出个人影。只见那人身形矮小,巨首儋耳,皱纹满面,乌帻白衣,像是个怪小老头儿。那小老儿死死撑着栎树,不教它倒下,脸涨得血一般红。   小老儿叫道:“是谁劈了这树!”   左不正笑嘻嘻地上前,道,“是我。”   “为何要劈!”小老儿心急如焚,扯嗓嚷叫,“这树倒了,老拙的屋舍便没了,你不知道么?”   少女东张西望,故作不知,吐舌道,“哪儿有屋舍?我瞧这里稀无人烟,离最近的小张庄也有几里路。”   她低头一看,见小老儿两股战战,拼命护住树下那伶仃的神龛,忽而露出一个狞邪的微笑。   “唉呀,我知道啦,这树下的小屋便是你家罢。真是失礼了,因为那鸟窝小里小气,我有目疾,还一时不曾发觉呢。”   小老儿竖起冲冠怒发,叫道,“无礼凡人!老拙是郑县地衹,辖方圆二百二十五里地!你无缘无故劈裂神树,欲毁神龛,定会遭天罚!”   左不正微笑,“唉呀,老伯,原来你便是土地神呀。我方才叩地,你却不出,以为你不在家,不想你却是个闭壳不出的王八,待我将鳖鱼下了锅,你便自个儿爬出来啦!”   土地神勃然大怒,伸手从地里抽出几杖,打向左不正。左不正却轻盈闪过,拿金错刀鞘将老头儿抽了个四脚朝天。   小老儿转瞬间被她打趴在地,哀叫连连。左不正提着刀,笑盈盈地在他身边蹲下,拍了拍他的秃脑壳。   “神仙大人,我所求不多,就是想叫你多将这儿的地翻成‘天’字地,最好能肥沃多产,好教人在凶年里也种得出粮。”   土地神被她打了个仰面朝天,登时敢怒不敢言。喉头滚动了半晌,他瞪着发红的小眼,叫道:   “岂有此理!有这么求神仙的么?”   少女莞尔一笑,笑意如春风清流,却透着教人胆寒的傲意。她道:   “我哪里是在‘求’你?我是在‘请’你办事呀!” 第二十二章 桃李偶同心   沧海之中有一度朔山,幽都的入口便在山上。穿过成片幽深的桃林,无数红灯笼悬于树梢,像森然的鬼眼,静静地为来人引路。每一株桃树下皆有一座四尺丘坟,无数佩剑的守陵户在此盘桓。黑暗如同墨汁,画满四极八荒。复行数里,便能望见一座大城郭,官衙大门敞着,鬼吏列成方阵,严整地行过,步声犹如轰雷。无数幽魂被牵引至大殿之上,昏暗烛火里,一个绯服人坐于中央,正埋首给幽魂们判罪。   近来是凶年,入阴府来的幽魂熙熙攘攘。殿中尽是鬼头,一块砖上能挤着二十只鬼魂。罚恶司的钟馗累病了,便只得将职责推予一个小小录事。那录事复姓白冥,名不夭,平日里只抄过些文书与鬼魂名姓,如今却被钟馗推了来,坐在殿上,只觉两股战战,几欲尿湿裤子。   白冥不夭脱下青衣,换上绯袍,装成判官模样。一个个鬼怪被吏员押至孽镜台前,照出生前善恶。有些曾吃过粗酒、劫过法场的红脸膛恶汉被押上来,他瞧得心头狂跳,一个字儿在舌尖反反复复地滚动,始终蹦不出口。他生得一副小白脸的模样,像个文弱书生,在这鬼气森森的大殿里显得卑弱而可怜。   今日祸不单行,他才审毕二十二只鬼魂,却听得殿外一阵骚动。抬眼望去,只见鬼魂群中如起波澜。一道云气突而奔涌而来,如一匹烈马般左冲右突。鬼魂们惊叫着被掀开两侧,万头攒动的大殿上分开一条径道。   地府里从无云气,只有会掩埋骨骸的沙尘。白冥不夭心惊胆慑,如有蜂虿入于怀袖,惊恐地掷了笔,高叫道:   “来者何鬼!”   一个影子利落地跳下祥云,笑声如银铃般叮当儿作响。   “我不是鬼,是人!”   那是个形貌昳丽的少女,黛蛾淡远,笑容如盈盈芙蕖。只是她那一身铿锵铁铠、手中所提的金错刀在告诉殿上的小录事,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白冥不夭瑟瑟发抖,强作镇定,叫道,“你是活人罢?来阴府作甚?吏员,将她撵出去!”   左不正二话不说,抽出腰间系带上的刀鞘。刀柄与鞘身迅捷挥出,像翻飞的蝴蝶,一下便把左右鬼卒打进地里。   小录事见状,吓得心胆欲裂,脑袋已钻到了堂案下,独留一个贴在官帽椅上的屁股。他慌忙改口:   “够了够了,办事儿也需有个先来后到,你去队列末尾等着去!”   左不正将刀放在队首的鬼魂颈上,一个无畏的笑容从她嘴角咧开。她问,“喂,你说,是你先到的,还是我先到的?”   那鬼魂抖如筛糠,慌忙让位,“自然是小姐先来…我亲眼见着,您一百六十年前便排在此处啦!”   少女大咧咧地插进队首,对录事道:“好了,现在排到我啦。”   白冥不夭见她大摇大摆地插了队,一颗心几乎蹦出嗓子眼。他慢腾腾地爬回案桌上,颤声问。   “那、那…那你要办…什么事儿?”   左不正说:“拿文簿来。我要查你们魂字录得对不对。”   小录事大惊,叫道,“凭什么要你来查!你查来做什么?”   左不正说:“我瞧凶年死人甚多,怕你们为了自己政绩,从人间偷汉子、窃姑娘,全塞进幽都里做苦力。”   小录事说:“我…这……咱们才不会干这种事儿!”   “那便拿文书来!”左不正用刀敲着案台,“既然不是你们捣的鬼,那凶年怎会死这么多人?”   白冥不夭讪笑,从袖里拿出素绢,一个劲儿地拭额上的汗。“生和死本就是常事儿。你们凡人里有本叫《淮南鸿烈》的书写得好,里头有句话:‘其生我也,不强求已;其杀我也,不强求止。’死生本就一体,你们却偏爱苟活,不爱地下长眠,唉……”   左不正一拍案台,堂梁上尘土簌簌而落,椅背后的海水朝日图似也颤得抖了三抖。她厉声道,“我不读书,别和我说这些没用的!”   鬼卒们面面相觑,旋即摆出狰狞面目,抄起枪槊杀气腾腾地包围上来。殿中气氛一触即发,这时却听得有人道:   “拿文簿来罢。”   白冥不夭抬头,却见那纤淡祥云上还有两个人影。一个是着金丝织锦袄子的女孩儿,抱着膝一言不发,安静而乖巧。出声的那人却是一旁的一位白袍少年,戴着只丝质眼罩,脸庞白皙,像浸了冷冷月光。   白冥不夭见了那少年,浑身颤了一颤,旋即喜道:   “神君大人!”   易情站起身来,神色淡冷,道:“只查人魂字、地魂字,别的不看。你拿来便是,我们看完便走。”   他不怒自威,教鬼卒们不由得都退了一步。白冥不夭是个小文官,时常同天记府有往来,大司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上官。又因大司命掌寿夭,时而需到地府里办事儿,有段时日来得频繁,索性便住在了幽都里。白冥不夭那时曾与他打过几回照面,如今再见,只觉战战兢兢,两条腿被打弯了似的,直不起来。   冥吏们自司房中捧出文簿,一卷卷地放在桌案上,堆摞得有小山般高。左不正扭头问易情,狐疑道,“脓包夫君,方才那窝囊录事叫你什么?神君?”   易情那冷肃的神色倏尔不见,像冰雪在春晓中化作融水。他笑嘻嘻地道,“我早说了呀,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要到阴府来办事儿,也是小菜一碟。”   白冥不夭捧来簿册,恭敬地推到他俩面前,旋即在一旁垂手侍立。听他一说,也恭敬地开口,“不错,神君大人福泽九幽,往时对咱们颇多关照。真不愧为文昌宫第四……”   这小录事话还未说完,易情便忽觉颈上缚魔链像陡然烧起了火,惊人的热度蔓上喉间。看来那禁制不止是要他不得吐露自己的身份,连旁人都说不得。而以往龙驹虽说出过他的身份,但这禁制本就为灵鬼官所设,故而那时他暂且无恙。易情浑身一抖,赶忙出声喝止:   “…停!”   白冥不夭住了口,迷惘地望向易情。易情冷汗涔涔,笑道,“嗯…不必说我的名字。”   小录事当即意会,连连点头,“我明白啦,大人要微服私访!”说着,又快手快脚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瞧我这贱嘴巴,不会说话!”   左不正看他俩看得莫名其妙,易情赶忙打诳,“我方才不过胡言乱语,莫要放在心上。”说着,便将她往桌案前搡去,两人看起了文簿。   那文簿一一看下来,却并无甚么古怪之处,饿死、雹灾而死的人虽多,却寻不到甚么端倪。易情一目十行,翻书如流水,教左不正愈发奇怪,她才翻了半本簿册,这厮竟已看完了十卷。待看到一处时,易情合上卷册,说:“不看了。”   “为何不看了?”左不正问。   易情说:“没什么异状。”   左不正撇嘴道:“凶年就是异状,要是没异状,这凶年又是怎么来的?”   白冥不夭窸窸窣窣地搓手了好一会儿,望着易情,眼里像有烨烨星光,十分兴奋。易情放下卷册,将他拉到一旁,说:“地里是不是有召鬼阵?”   小录事见大司命与他说话,受宠若惊,忙不迭道:“有…似是有的!这些年来,有人在地里画了些符阵,从纹迹来看,是九狱阵。可判官说那是凡世间的事儿,咱们管不着。”   易情又问:“我的宝术对它无可奈何,用甚么法子可破那阵?”   白冥不夭想了想,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连神君大人的术法都不起效的话,那阵法是如何画出的,大人便依那法子破除便好。”   易情神色凝重,“如果我说…那九狱阵法是以人血肉涂抹而出的呢?”   白冥不夭毕恭毕敬道:“那便再以人之血肉改画便是。”   “用人血涂了三十年的阵法,要多久才能毁去?”   小录事微笑:   “想必,毁去也需三十年。”   从幽都中乘着祥云飘出来时,易情一言不发。   青霄之下,水澹生烟。他们飘过苍茫的云海,草木如揉乱的银丝。他望着三儿,目光落在她纤细的皓腕上。小小的女孩抱着布偶,目光悠远而宁静。她究竟流了多少血、被割去多少骨肉,才能画出一个遍布荥州的巨大召鬼阵法?   八年,这样的日子她已过了八年。   易情揪着前襟,长长地吁气。左不正从他身后爬过来,侧过脸笑盈盈地叫他,“神君大人!”   易情一惊,陡然转头,额上已出了些细细的汗。少女眯起了眼看他,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看来你有许多事瞒着我呀。”左不正说,“脓包夫君,你究竟是甚么人?”   易情干笑了几声,打着哈哈瞒了过去。左不正见他不想说,便也知趣地不问。他俩坐在云端,看碧空如水,千嶂腻绿。左不正喃喃道:“你说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那便不好了。”   “为何?”   “我本来只想嫁个窝囊废夫君,要是你这般厉害,感觉不大妥当。”   易情苦笑。   左不正又道,“那我以后便做天上最厉害的神仙好了,免得抢你的名头。”   易情挠了挠脑袋,“你真想铸神迹,做神仙?”   “是啊。这世上的人,哪有人不想当神仙?”   少女盘起腿,将金错刀放在膝头,用云絮细细地拂去其上尘垢。她的神色平静,眼底却似藏着骇浪惊涛。“不过,我和姑父的想法却不同。”   “我年幼时,他便将我带到兽群之前,要我杀死它们。第一日是流涎的恶犬,第二日是凶恶的虎豹,第三日往后,便是硕大的熊罴。到了第十日时,他领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衣不蔽体的小乞儿,浑身瘦得只剩骨头。姑父要我杀了那乞儿,他说,凡人轻贱,性命渺如尘沙。他还说,天下大正之道已被神明操持,寻常善事已无法铸成神迹。我既叫‘左不正’,便是忤逆神灵之人。”   “那你是如何想的?”易情问道。   日头在皑皑群山间浮沉,像一簇朦胧的焰火。水边的积雪团子洁白而光滑,像一群栖身于地的鸽子,左不正迎风而立,笑容似要融化在辉光里。   她将刀插进云里,张开双臂,迎风道:   “我没杀那乞儿,将他放跑了。姑父要我做邪佞之事,我便偏不要做。要我做大奸大恶之人,我就偏要只行善事!”   “我是左不正。”她说,眺望着远山的瞳眸里映出炯碎的日光,明媚而坚毅。   “才不会是任何人的傀儡。”   ——   三人踩着云,回到了荥州街头。人群往来甚繁,车马塞途。左不正牵着三儿的手,走入医堂里去取药,她托郎中调些伤药,好让左三儿能调和气血。   左三儿一手抱着布偶,一手紧紧牵着左不正的手掌,琉璃珠子似的两眼里难得地流露出不安。   “姊姊。”她说,“别丢。三儿。”   左不正握紧了她的手,笑道,“不会的,姊姊会一直陪在三儿身边。”   她回过头来,对易情戏谑地笑道:“脓包夫君,要不要我给你买副强身健体的方子?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模样,要是姑父派人来暗杀你,你一下便得嗝屁!”   易情说:“等杀到眼前再说,管他的呢!”   她俩入内去给郎中问诊。易情便在街上闲晃,过不多时,他瞧着货车在身边辘辘推过,车架子上挂着一只纸风车。   他忽而又想起了祝阴,这一想,心头便如绞割似的难受。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尖,易情捂上牵满了红线的胸口,在风里低声呼唤:“祝阴,祝阴。”可这回亦无回响。摊棚里人人都在吆喝着卖白叠子、方孔纱,他的声音很快湮没在风里。   一阵马嘶声突而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杂嚷的街衢里忽而响起如雨的啼声,五六骑马冲破人群,扑喇喇赶来。   马上坐着的皆是劲装侍卫,背负弓箭,腰挎长刀,纹甲缎领上绣着个隶字:“文”。   那几个侍卫汉子在医堂前勒马,草草在近旁栾树上栓了马,便大踏步走入医堂。易情几乎要被他们撞跌,却听得他们低语道:   “左小姐是在这里么?”   “约莫在的。”   “逃了文公子的婚,却在四下里胡晃……”   接下来只听得几个细碎的字眼,甚么“象王授意”、“再来提亲”…易情听了,暗暗想道:这是文家来的人了。   传闻左不正退了与文家的婚约。那文家乃世代簪缨的科宦之家,是不折不扣的名门望族。那文公子名高,字潜悟,文章有灵霄之才,五采成龙,是教全荥州都仰慕的一位人物。左不正竟丝毫不将其放眼里,反倒寻了个乞儿成婚,教文家闹了老大一个笑话。   这时又听得门外蹄声渐近,一匹骝毛骏马直奔医堂而来。那马上跃下一个青年,一身落花织金缎衣,头戴网巾,剑眉星目,清俊风流。那青年入了医堂,几个店伙计旋即热切地迎上,叫道:   “文高公子,您来啦!”   这青年正是传闻里惊才绝艳、有八斗之学的文家公子文高。只可惜此人虽满腹经纶,却强倨无礼,六经里只念诗书易乐春秋。见店伙计相迎,竟是头也不点一下。   “左小姐在这里么?”文高冷淡地问。   “在…在的。”伙计们不敢相瞒,赶忙连连点头。   文高扬着下巴就要踏过槛木。   只可惜他一落脚,便被跘了一下,端正而傲睨的文公子登时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文高因遭左小姐退婚,本就窝着一肚子火,这时摔了一跌,更是火上添油。他爬起身来,扭头一望,却见一人大咧咧地坐在地上,嘴里叼着块炉饼渣子。   那人一身白袍,身上丝料甚是名贵,可却坐得似个叫化子。文高见了那人,愣了一愣,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叫道:   “文易情!”   他遭雷劈似了一般跳起来,又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怎地在这儿呢。”易情笑嘻嘻地道,“来寻你的新娘子么?唉,你要是娶走左不正,结束他们家那摊烂事儿,倒也挺好。可我每顿都仰仗着她施舍的十三个馒头呢,哥。”   文高怒道:“谁是你哥?我是来寻不正姑娘定亲的。她不过是一时任性,这才退了与我的婚。我听闻她离家出走,在街上打探了数日,这才寻得她踪迹,才能与她好好谈谈,你休拦我!”   易情摊手,“我哪儿拦你了?是我坐在门边,你长腿不长眼,偏踩到我脚上来。”   缎衣青年看了易情一眼,冷哼一声,眼神嫌恶地移开。他声音冷淡,如不化的寒冰:   “闭上你的嘴!泥巴一样的贱种,谁许你与我说话?你就是个无耻的偷儿,你的神迹是窃来的,你的命也是。”   文高扭过身,往医堂深处走去。临行前,他冷冷地撇下一句话。   “文易情,你本来就不该活着。” 第二十三章 桃李偶同心   也不知文高入医堂里后寻到左不正说了甚么话,只一会的工夫,医堂里头便传来一阵鸡声鹅斗。吵嚷喧杂间,药柜翻倒,震声如雷。粉尘扑簌簌而起,挂着青柳丝的幕帘蝶翼似的翻飞。   先前还趾高气扬的文公子被丢了出来,连同之前入内的侍卫一齐如皮球般滚到了街上。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面庞好似猪头。布帘之后,左不正牵着三儿的手,扬起拳头。她柳眉紧蹙,恶声喝骂:“滚!别来见我!”   文高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眼窝乌青,却还在讪笑,“左小姐,你莫耍性子。我将扬名官场,仕途日旺,你同我联姻,那便能作一段才子佳人美话。咱们如今再换庚帖,也还来得及……”   左不正挑眉,恶笑道:“来不及了,我已是有夫之妇了。”   她指着坐在地上啃炉饼的易情,说,“你看见没?那便是我夫君。你不过是受我姑父之托,要同我成婚,爱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家财。”   文高难以置信地望向左不正。他的网巾掉了半面,发总散下来。一个风采俊雅的公子顿时变成了一个横行混混儿。他指着易情,怒道:“所以你真要嫁他?嫁一个肮脏的泥猴儿?你说我贪家财,他倒好,他贪你的馒头!”   左不正咧嘴一笑,“噢,那他不比你好伺候么?滚罢,下次再让我见着你,你便等着被打成胖馒头罢。”   文高骂骂咧咧地走了,几个侍卫颤抖着掺起他,如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离去。他们经过易情身侧,文高狠狠剜了易情一眼,低声道:“臭泥巴,你等着!”   易情莫名其妙,叼着炉饼道,“要我等甚么,哥?等你扛着龙肩大與来娶我么?”   行客皆围在四周,对这场闹剧指指点点。连近旁的戏台子上的好戏也留不住人,腰棚里跑出一大群好事之徒,黑压压的脑袋挤在医堂前,连声议论。左不正拉着三儿,走到易情身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脓包,对不住呐。”   “甚么对不住?”   “现下除了我那姑父外,又多了个欲杀你的人啦。”左不正毫无歉意地道。   她想了想,忽而又扬眉笑道:“对了,反正离咱们成婚还有些时候,我便来将你练得精壮些罢,免得你一不小心便会撒手人寰!”   “啥?”易情嘴里的饼掉在了地上。   乞食船在江边排成一列,流民面有菜色,佝偻的背上背着苎麻布袋,里头装着些微充作口粮的糠与麦叶子。街上时而有黑鸦似的玄衣人影逡巡,那皆是七齿象王的耳目,三人小心地在巷道里前行,绕过人影。易情被左不正莫名其妙地拽去了左家射圃。那里说是射圃,实则更像一个武馆。兰锜架上插着寒光闪闪的枪戟钯戈,墙上画着褐衣寺僧持剑飞跃。说来好笑,左氏家臣皆去街里搜寻他们几人,竟无人看着这射圃。他俩大摇大摆地入了去,也无人阻拦。   左不正领易情到北斗桩前,说:“站上去。”   易情问:“为何要我站上去?”   左不正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因为要锻炼你。”   “为何要锻炼我?”   “你太弱了,婚前的这几日我能保你,可咱们成婚以后又该怎么办?我的眼睛又没长在你身上,不能一日到头皆能护着你。”   她说得有理,易情思忖片刻,乖乖站了上去,忽而又惊道:“你真想嫁我一辈子?”   左不正笑嘻嘻地用刀鞘敲着肩,“那不然呢?”   易情瘪了瘪嘴,摇摇晃晃地道,“你还能去寻个更好,更有钱的郎君。”   “那你想吃一辈子的白面馒头么?”   “想!”白袍少年原形毕露,忙不迭道。他两眼放光,涎水简直要流到了脚底。   左不正笑道:“那便成啦,我赏你一辈子的白面馒头,你也做我一辈子的挡箭牌罢!”   只可惜易情着实不是块练武的料。他在北斗桩上站得七歪八扭,为不致跌落,甚而像只八脚螅一般踩在桩头。左不正好不容易将瑟瑟发抖的他拖下北斗桩来,要他去与木人桩子操练,可没挑捋几下拳脚,那活桩便结结实实地砸到易情颊上。只余甚么打沙包,扛铁石,易情这厮文弱得过分,不是砸了自己的脚,就是被撞了个眼冒金星。   到了最后,左不正居高临下地瞧着瘫软在地的他,遗憾地评价道:   “真是无可救药。”   没练几下,易情便拔腿开溜。他以前是个文官,可不愿吃这等苦头。没过多久,左不正便在市街口寻到了他。这厮在点心铺前闲晃,干起了插手的老本行,没一会儿,袖里便鼓囊囊地塞满了乳酥、蒸糕。   左不正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发觉易情的腮帮子也装得鼓鼓的,正艰难地颤动,像偷食的石老鼠。她用力敲了一记他脑袋,易情惊得一蹦三尺高,袖里糕点落了一地,他恼红了脸,叫道:“你做甚么?”   左不正冷冷道:“我做甚么?我在治你。你不仅无可救药,还病入膏肓。”   她揪起了易情的耳朵,将他拖走,道,“过来,我给你治治你这偷病!”   少女总算发觉她这夫君的窝囊之处了,不仅四体不勤、弱不禁风,还爱做梁上君子。只消一拳,便能轻易将这厮揍个大马趴,眼睛移开一瞬,他又会像猫儿似的灵巧蹿走,仿佛腿不曾瘸过。   教导了老半日,易情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该偷便偷,手里似抹了油。连左不正心底里都在嘀咕犯难,她本就是为了忤七齿象王的命,才寻来一个脓包夫君,可这段时日瞧这小子像是个可塑之才,这才动了要管教他的心思。如今看来这小子还是块难雕朽木,晨参暮省、打躬作揖的事儿入了他的脑,便似水过鸭背,不留痕迹。   这几日里,易情像跳蚤一般上蹿下跳,从不教她省心。可当他从袖袋里取出书册来翻阅时,却又是另一番模样。左不正曾见他坐在黄果朴树之下阅卷,树影深而浓,像晕开的墨迹,琐屑的光落在他眉眼间,沉静而冷寂。   一个人怎会有如此矛盾的两副面孔?左不正想不明白。   在射圃里习练时,左三儿便坐在一旁看他俩胡跑。左不正教来教去,易情总不得要领,最终只学得一式八极撑捶,脚尖扣稳,左拳砸出,右肘回拉,能一下便砸在人胸腹处。易情的胳膊却像棉花,无半分力气。   左不正蹙着眉,叫道:“你出拳刚猛些!”   易情问:“甚么叫刚猛?怎样才能刚猛?”   左不正揉着眉心:“你回想一下你最想痛揍的一人,心里酝酿起火气,然后出拳,这样便能刚猛了。”   易情摆开架势,脑海里先浮现出了七齿象王背手微笑的身姿。他想象着自己猛出一拳,将那臃肥男人打趴。可接下来他却不由得想起祝阴阴险低笑的模样。是了,他最想痛揍一番的是这小子。   易情咬牙切齿,往虚空里陡出一拳。正在这时,左三儿从石墩上蹦下来,跳到易情跟前,学着左不正教授的模样,也像模像样地屈起膝盖,猛出一记撑捶。易情腹上挨了这小女娃的一击,竟被搡得往后跌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左不正在他身边叹息:   “…弱不禁风。”   街里流民愈来愈多,有人开始寻花籽、挖地上的土吃。凛冽的寒冬里,成群结队的小孩儿走过街巷。有人只着件敞襟破布衣,没穿裤衩儿;有人赤着上身与脚丫,走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回府成婚的日子到了,左不正却没急着回去。白雪如尘,檐上像栖了千万朵白云。结串的葛灯笼在朔风里摇摇曳曳,火光剔透,宛若琉璃珠子。不知何时,荥州四面的山影愈发浓厚,犹如成团的浓墨。楼上酒肆喧哗,而她撑着伞,沉静地望着江面,紧牵着三儿的手,沉思不语。如今似有一团阴云在荥州酝酿。   一群骨瘦如柴的小乞儿慢腾腾地经过她面前。一个女孩儿只着一件麻衣,脚像鹭鸶一般细瘦。她面颊凹陷,两眼黯淡无光。走了几步,忽而如断线的偶人般栽倒在左不正面前。   左不正双目一颤,赶忙走上前去。她脱下身上的玉色杭绸斗篷,披到女孩儿身上,又从袖里拿出一只油纸包,那里头本有她买来给易情的馒头。   乞儿们驻足,无神地望向她。左不正从袖袋里摸出些碎银、铜板,分予他们,只是摇摇头道,“对不住,身上只带了这些钱。”   乞儿们在她面前大磕大拜,那女孩儿捧着馒头,却不舍得吃,只揪了些面屑,珍重地放入口里。左不正将手里的伞递给乞儿们,积雪簌簌而落,白蝶似的雪片栖落在她肩头。她和三儿站在雪里,默默地望着流民们走远。   凛风如针,寒意刺入骨髓。左三儿的鼻头冻得通红,她抱着布偶,冷得直哆嗦。雪落在脸上,她的眼睫洁白如羽。左不正心疼地掸去她身上的雪沫,正在这时,一个阴影忽而落在了她们两人身上。   左不正倏然抬头,却见楼上酒肆的阑干边,一个少年着右衽小褂雪袍,手持一柄艳红皮纸伞。他伸出纸伞,在楼上替她们二人遮住了天幕里倾泻而下的风雪。   她怔然而望,却见易情笑吟吟地在楼上回望着她。   “你这是在做甚么?”   “我在替你撑伞。”易情说,“你不是把伞给了方才的乞儿么?这本是我的职责,可你却先替我履践了。我这伞送不出去,便只能送你啦。”   左不正想起他平素里好逸恶劳的模样,笑道,“你的职责?你这偷儿大仙,职责又是甚么,是专偷点心铺里的黄酥油包子么?”   易情微笑,目光仿佛穿过了猎猎萧风。高卷纱帘在他身后摇荡,如飞鸽的白翼。他曾远居九天之上,如今却折翼坠入人间。   他摇头,说:   “不,我的职责是…为世人拂尘除秽,蔽遮风雪。” 第二十四章 桃李偶同心   墙垣边的朱漆门半敞着,横斜的树影落在墙上,像零稀的蛛网。风干而冷,像针一般往脸上扎。几个苎布衣衫的仆役提着盛杂菜羹、胡麻馕的竹篮走回来,却发现后门旁坐着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身躯胖而圆,脸颊却已消瘦,冲和巾不戴了,露出蓬乱如鸟窝的发丝。   “喂,疵毛老头儿,你怎么又来了?”有个仆役见了他,不客气地叫道。老头儿坐在墙边,本在佝偻着背搓泥丸子,见他们前来,赶忙用油纸包好泥丸,塞进袖袋里,颤巍巍地站起打躬,满脸堆笑。   “大人们好,大人们好哇。”微言道人垂着颈子道,“不知府里新进的那丫鬟现下如何了?”   “甚么丫鬟?”   几个仆役将竹篮拿了入内。有个生了癞疮疤的下仆横在后门处,挡着微言道人不给他入内。他神色凶恶,高声问道。   “就是那叫秋兰的丫头。”微言道人忙不迭道,“老夫先前来见过她几回,她回回都在后门等着老夫。今儿怎么却未见她?”   原来自微言道人要秋兰留在左府内后,秋兰不放心这成日在市口吆喝卖药的老头儿,于是便约他隔三日便到左府后门来。每回她都会递给道人一只小食盒,里头装着灌汤包、三鲜酥一类的吃食,那是她从自己膳食里节余出来的。食盒底下还会藏着宝钞、生铜钱。微言道人虽不肯收,却也常想见她的面,看她在左府过得可还安好。   那癞疮下仆嗤笑一声,问旁人道:“秋兰?咱们府内有这个人么?”   其余仆役道:“似是有这个人,象王大人前些日子领进府的,可这几日却不曾见过。”   癞疮下仆听罢,扭头对微言道人趾高气扬地道,“听见了没?咱们这段时日没见过她的面,她约莫是得了风寒罢。走罢,走罢!你在这儿等上三日,也见不着她!”   微言道人有些惶急,卑躬屈膝地道:“大人肯再入府院中瞧瞧她在何处么?她孤仃仃一个女娃在荥州,老夫着实不放心哇。”   那癞疮下仆撇嘴道:“谁管你?滚蛋去罢!”说罢,便重重摔上了朱漆门,将微言道人关在了外头。   水风清冽,霞光晴明。微言道人卖罢了药丸子,揣着几个铜钱,扬舲而去。如雪的浪花打上船板,一条一指粗的小鱼落在船板上,在水洼里无助地扑腾。微言道人放下船棹,走上前去,用宽掌捞起它。凶年里的鱼也是瘦弱的,他长叹一声,将那小鱼儿放进水里,让其游走。   回了天坛山后,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捱了。山中谷食全无,米豆日稀,水中的蒌蒿、蘋菜亦被捞得一干二净。不下山的日子里,微言道人便与迷阵子一齐炼药丸子。微言道人蹲在孔雀绿纹鼎前,在火里添腐草软木,迷阵子在一旁画卦。山林寂寂,红叶如云,四下里只听得朔风呜啸、柴薪烧裂声。迷阵子的肚子响起来了,饥声犹如擂鼓。   迷阵子正懒洋洋地拿着树枝画卦阵,肚子叫了好一会儿,他忽而道:   “道人,炉里的丹丸能吃么?”   微言道人哼了一声,道:“能吃,可里头炼的是乳石,就是会吃死人。”   迷阵子说:“可是我好饿。道人,我不想学炼丹了,学辟谷可以么?”   “哼,你一天到晚就想着学辟谷!你以为那是咱们学得起的么?先要除身中三尸九虫,要临滁云母、黄金石、百年松沥油,还要许多白米饭作辅,咱们哪儿有钱辟这谷?”   “先前左小姐来过一趟,师父不是从她那儿挣了些钱么?”   “全散给灾民啦!”   迷阵子说,“咱们也是灾民。”   微言道人哼哼唧唧地打他的脑袋,“呸,咱们若是得道,便能与天地齐寿。你老惦记着那点米豆,如何能修成道果?”   迷阵子忽而张口咬上了微言道人的臂膀,老头儿吃痛,哇哇怪叫:“你做甚么!”   迷阵子说:“我想吃肉了。”   微言道人将他甩开,心疼地摸着自己被咬出牙印的胖手,道,“老夫身上全是瘦肉,哪儿好嚼?”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只油纸包,小心地解开,递给迷阵子。迷阵子伸脑袋一瞧,是一只干硬馒头。   迷阵子接过纸包,急不可耐地一口咬上馒头,又扑眨着眼,道:“道人,你不吃么?”   微言道人摸着空瘪瘪的肚子,说,“吃过啦。”   迷阵子望了他半晌,将那咬了一口的馒头自口中取出,又包回油纸里,递回给微言道人。   老头儿道:“怎么,不吃了?”   迷阵子点头,“吃饱了。”   午牌时分,微言道人去了斋房。竹摇清影,油松覆墙,天穿道长坐于斗帐之后。   “微言,有时我在想,我离了势家后,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她的影子像氤氲的薄雾,在帐后叹息。“我是不是牵累了你们,教你们受了太多苦?”   微言道人坐在蒲垫上,拼命摇头。   “你是举世无双的三洞剑尊,做甚么事儿都不会有错的!凶年嘛…熬一熬便过去啦。”   天穿道长叹息:“我应尝试再铸神迹,这样你们皆不会因凶荒受苦……二十余年前我曾尝试过,可那时心志不坚,未能登上天磴。”   微言道人如鲠在喉,不知说何话方好。无为观算得朝歌中闻名的道观了,天穿道长曾近于神迹,文易情又曾位列仙班。可如今在凶年面前,他们皆渺如蝼蚁。   素屏映着日光,明晃晃的,如一块坚冰。天穿道长只说了这些话,却突而话锋一转,道:   “说起来,你们若是着实饥火烧肠的话,也可去祝阴石室中略寻一些银钱、供物。他如今暂且下山,石室中仍有颇多物件留存,若是卖了,却也能换得几个钱。”   微言道人听了,猛地抬头,“这…要是动了他的供物,老夫会被祝阴那小子打得屁滚尿流哇!”   天穿道长道:“无事。如今已至凶年,他也不是事事都斤斤计较的。”   微言道人犹豫着点头。在石穴外徘徊半晌后,他咬咬牙,入了祝阴的石室。   石室中痩石嶙峋,淡雾拥径,极深处立着一座高耸神像。那石像面目驳杂,腰悬银鎏金剑与玉琀蝉,似散着森然寒气。微言道人见了,悚然危惧。   他走到神龛前,看见牌位上书着“文昌宫第四星神君”,旋即明白过来,这便是祝阴崇奉的神君。微言道人看了好一会儿,又不屑地撇嘴,他素知这小子常偷偷给一天上神灵进香,可那神灵约莫是一次都未显灵过,在凶年里依旧教他们忍饥挨饿。   四处翻找了一番,祝阴这厮倒还有许多值钱物件,玉印银灯,金手铃、铜药鼎,哪一件都能换上钱。祝阴连荷囊都没带走,里头有些通宝。微言道人从他书台底下寻到了一只戗金乌木小匣,打开一看,却见里头散着些麻纸。   那纸页陈旧泛黄,其上字迹似遭了水,微微晕开。   微言道人擦了打火石,点亮镀银灯,就着火光定睛一看,却见那纸上写着:   “癸亥年建未月癸未,山冢崒摧,洛阳白马寺杂役僧殁。”   这行字底下盖着方印,印文如槱燎焰苗,是天记府的章印,篆字写的是“大司命”。一行清逸的字写在下头:“代受其难。”   微言道人看得怔神,接连翻了几张麻纸:“辛酉年建酉月戊辰,大燠,卫河枯涸,河东郡李氏十二人焦渴而死。”   “戊午年建午月丁卯,雨淹湘楚,家户无收。河源溢流,淹害八百户。”   “己巳年建寅月,禽兽逼人,性恶凶猛,咬毙十一人。”   厚厚的一摞白麻纸,皆写着过去人间曾遭逢过的灾荒。   水灾、旱灾、雹灾、地动、兵难…麻纸上似写着无数苦难,而在那麻纸述写灾荒的字迹下,皆盖着一个天记府的章印,不变地书着一行字:“代受其难。”   微言道人怔怔地捧着那些纸,心口像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神明也曾垂怜过人世么?会庇荫他们渡过茫茫苦海?   他曾见过在朝歌街头在经棚里叩拜的灾民,缭绕香烟里,神佛居于龛中,慈眉善目,却又高不可攀。   翻到了最后,乌木小匣见了底,只余一张皱巴巴的青檀宣纸,被仔细地叠好收放着。微言道人展开来,就着灯火察看。那似是一封尺素,其上的字迹寥寥,却约莫是被雨水打湿,墨迹晕染,已看不大清。纸缘有些已涸的污渍,像是许久之前留下的血迹,怵目惊心。   那上面并无天记府的玉印,笔痕浅淡。写信的人大抵是个文官,前面像是在写些近况,说书斋里缺些纸笔。微言道人眯着眼仔细地看,见得“只余竹纸数张,羊毫两支”…这些字眼。   可那字迹到了后来,便愈发潦草,失了端正,仿佛持笔人气力难支。水迹愈来愈多,漫过了纸面。   只剩最后几字能勉强辨得:“予一无长物,无以奉君。”   “唯取丹心一片,形诸笔墨。” 第二十五章 桃李偶同心   左不正、易情和左三儿三人回到了左府中。   院里张灯结彩,花钗大袖、九品官服已备好,好日的红纸知单也已发了出去。女侍们夹道迎列,皆着新裁的绢裙子,庭里像开起了数十朵花儿。列尾站着着一身缎子袄的管事婆子,那婆子见左不正大摇大摆地回来,满脸的皱纹里却沁满了汗。她福了一福,讪笑道:   “四小姐,您回来啦!”   左不正东张西望,却道:“姑父仍不在么?”   婆子道:“哎唷,您在寻他?他如今虽不在,这几日却也在寻您咧!要老身知会他一声么?”   左不正冷笑:“不用。他要是在完婚前回府里来,你们便乱棍将他打出去罢。”   管事婆子听了,大惊失色:“老身怎敢对家主做这事儿!”   “那你到时便告诉我一声,由我将他打出去就行。”左不正蹙着柳眉,低声啐道,“他奶奶的,他搅黄了我七次婚事,我偏不信这回仍不能成!”   她话锋一转,又问道,“今日能成婚了么?”   听了此话,婆子忽而支支吾吾,半晌才道:“今…今儿还不成。”   “为何不成?”   “四小姐,您不知道呀。您俩如今成婚,可是将提亲、定亲的事皆略过不谈,并无待嫁,也未讨那‘五子登科’的彩头,这样急匆匆地成婚,不知要触多少霉头!”婆子屈起手指点数,“今儿正是己巳日,犯阳,正恰克夫,您自个儿是不怕凶日,可您的夫君却怕呀!”   左不正听了,确是有些为难。她虽天不怕地不怕,但着实是教七桩婚事栽在了她手里。瞧易情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在阴毒的姑父面前定是走不过三合。   “那何时可成婚?”   “明日便成。”管事婆子笑靥如花,“咱们今夜还需将庚帖奉在灶君神像前咧。”   左不正犹豫着扭头问易情,“喂,脓包夫君,你觉得若是第二天成婚,你等得及么?”   易情将两臂枕在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全听你的。”   那管事婆子又谄笑道:“四小姐,您这夫君乃乡野村儿,不曾知礼,怕是连明儿赞礼的话也听不懂。您若是放心,便正好能将他交给老身一夜,老身教他如何拜堂,如何接武、趋步施礼,如何垂足而坐、稽首叩拜。他若入了左府中,这等礼节都不知,又怎地成?”   易情嘟嘟囔囔:“你乐意教我,可我不乐意学啊。”   那婆子眼里精光大放,斥道:“无礼小子!咱们左氏乃名门大户,哪儿容你在此撒野?”   左不正想了想,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道:“也好,劳你今夜多教他,免得他明日入洞房时手慌脚乱,像个熊小崽儿。”   那婆子敛了恼怒神色,嘴角像月牙似的弯起。可就在此时,左不正忽而解下刀锷上的蓝螭,伸手一甩。蓝螭如疾电般蹿出,一下便盘上了管事婆子的脖颈。那婆子惊出一身冷汗,瞠目结舌,连连后退。   “这…这是甚么!”她尖叫道。   左不正笑嘻嘻地道:“你以为我不懂你动甚么歪心思?你们又想趁今夜害我那脓包夫君,是不是?现在好啦,我将他交给你们,可你们若是对他轻举妄动,这小蛇便会咬破你们的头颈。”   那蓝螭先前被她勒令要缩了身量,盘在刀锷上,如今只余两指之粗,缠在管事婆子脖颈上时就如一条天青石链。左不正对蓝螭霸道地说:“喂,长虫,要是你见着她们害我夫君,我准你吃了她们。你也别想着逃,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捉回来!”   蓝螭见她龇牙咧嘴,很是惊恐,忙不迭点头。那管事婆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亦不好发作,只得将易情领走了。   易情被领进了偏房里,婆子忌惮地缩起脖颈,见那蓝螭纹丝不动,总算放心地从墙上取下戒尺。她拿尺端拍着掌,恶声恶气道。   “村野小子,老身不管你最后会不会同小姐成婚,但你既入了左氏的门,便需守德知礼,知道了么?”   她先是要易情练接武,步子要细而碎,脚跟贴着脚尖,打街骂巷的无赖样儿断然不可有。如此一来,行起路来时便端庄稳重。管事婆子在易情头顶放了一只玻璃描金碗,里头盛满了水,若是步子走得急了、歪了,水便会溢洒下来。   她本想着这厮一副兴灾作祸的地棍样,恐怕是半点礼数都不知的。入了左府,需先挫挫他的锐气。可不想易情端着步子,身杆儿挺得如杨树般笔直。从偏房北走到南,绕过苍松屏风,走近隔墙,他如闲庭信步,头上碗中的水不洒半滴,且隐透出一股命官巡查的气势来。   待走到墙边,易情放下碗,淡声道,“还要学甚么?”   管事婆子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才从喉中挤出了几个字,“还…还有坐姿!”   易情走到竹编席前,跪坐下来。他跽坐端正,目光恬静如水。   “还…还有……”管事婆子磕巴道,“如何九拜!”   易情遂拱手叩头,将稽首、顿首、空首等礼一一演来。他动作一丝不苟,仿佛不是曾在名门旺族中度日,便是曾在龙楼凤阁里侍奉君王。那管事婆子又考了几种礼节,他皆应对如流。初时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突而消弭不见,此时的他更似知书知礼的世家子弟。   罢了,他又问:“还要学甚么?”   婆子憋着气,叫道,“不学了,不学了!”   易情笑道:“那便好。”说着,他的腰一下便塌了,佝着背箕踞而坐。婆子瞧得目瞪口呆,却见他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唉,我也不是不会这些礼仪,可要是成日这么端着,可累得慌。”   他之前在天廷里待得久,只觉得够呛,入凡尘后倒是不想再学往时那一套了。   管事婆子蹙眉,却觉他先前礼度委蛇,也不好发作。她迈着碎步,走到圈椅前坐下。侍婢递上盛水的煮茶炉,她抿着口,看着小炉灶里生起的摇曳的烟苗。   “唉,四小姐寻了你,是她识短虑浅,结缡的事,怎得轻易许诺?”   易情抬头望向她,水气自壶中冒出,浓厚如帘。她那尖刻的神色在那朦胧里竟显出了一分柔和。   “老身看着四小姐长大,她打小便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性子,是拗不了头的蛮牛。”管事婆子研了茶末,洒进水里,用盏盖摩着杯缘,叹着气道,“她寻的前七个郎君,皆是无籍徒。画像画得好看,却都是侮上凌下的混账,要真成了婚,那怎地得了?”   易情听了,想起厢房里的那些挂画,忙不迭坐直了,问道,“那左不正的前七任郎君…如今是不是已……”   他本想问那七人是不是被象王除去。却听得那管事婆子冷哼一声,道:“那七个地棍还留在府中作甚?左大人倒想除了他们,但老身倒总早一步,已将他们乱棍打走啦!”   易情瞠目结舌,却又听她重重哼声,“家主大人从来看不起人,杀人于他而言便同碾死蝼蚁一般。老身虽也看不起那伙地棍,可要是这屋里死了人,岂不是会落得个凶宅名声?”   “所以那些人皆未死?”   “没死!约莫是改头换面,回山沟子里过日去了罢。”那管事婆子凶神恶煞地瞪他,“怎么,你这村小子,存心想诬老身杀人?”   易情赶忙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管事婆子盯着他好一会儿,总算抿嘴笑了。眼梢往花白的鬓发里扬去,两只平日里有些浑黯的眼这时却迸出了清露似的辉光。她狡黠地眨眼道:   “喂,皮小子,还有一样事儿,你还不曾学呢。”   “是甚么?”   管事婆子笑吟吟地道:   “如何…圆房。”   回到厢房中时,已是亥时了。府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街里的打更声。雪静静地落下,树影在雾气里隐约不清,像香炷在供台上落下的灰痕。   易情怀里揣着欢喜佛像,一路烧红着脸,急匆匆地入了房。他坐在榻上半晌,旋即又跳起来,不安地踱步。管事婆子给他看了许多秘戏画儿,教他明日如何入洞房。他虽以前阅卷时偶见过楚天云雨之事,却头一回知晓得这般仔细。他连炭盆都未点,只因心头似烧起了燥热的火,熊熊燎原。   他明日真要和左不正升拜、入洞房么?易情脸上虽热,却打了个寒噤。   他这些日子随着左不正东奔西跑,实则是在祥云上暗察那召鬼阵的纹样。九狱阵遍布荥州,他已将路迹记入脑海。他无数次想用宝术涂抹纹迹,可皆不能成。七齿象王定是想择日召鬼王,可那日子是在何时,那阵法又应如何破去?   易情坐在椅儿上,仔细地思考着这些层迭而来的问题。即便画毕了九狱阵,要召得鬼王,也需奉上牺牲。若是祭拜神灵,猪牛羊即可。可若是闍婆鬼子,便需活人。他得尽快想法子破去九狱阵,免得象王得逞。   正思索时,风里忽然递来枯枝裂声。   易情一个激灵,跳起身来。素月寒晖浸透了窗纸,他看见窗槅子外像是有个浅淡的影子。   那影子驻足片刻,却又倏尔斜倒。雪地里传来闷声,那人影像是兀然倒地了。   他的一颗心像要跳出嗓子眼。易情急匆匆地奔过去,推开槅扇。朔风刺骨,像无情的利刀割过面颊,白雪肆虐。雪地里像点起了灯盏,白莹莹的一片,衬得地上的鲜血格外刺目。   他低头一看,短促地抽了口凉气。   祝阴阖着眼,脸色苍白如雪,一臂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正浑身是血地倒在他房前。 第二十六章 桃李偶同心   心上像是被栓了块巨石,直直坠落下去。   易情如经五雷轰顶,他连忙屈身下去,叫了几声祝阴。可祝阴伏地不动,覆眼红绫松散,整个人软绵绵的,像被抽去了骨头与魂神,全无回音。这师弟一臂创巨痛深,像被猛兽咬噬,创口处可见森然白骨。除却几乎断去的手臂,他身披数创,血迹结在艳冶的红衣上,像暗杂的腊梅花丛。   祝阴怎会在这里?   数日之前,易情伤重,曾在浑噩里听见这师弟与冷山龙在外相谈。也不知他们后来说了些甚么话,他只记得那时窗外料峭冰寒,风雪肃杀。   那日重伤的是自己,如今却轮到了祝阴。易情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将这不省人事的师弟拖进房里。此时的祝阴孱而无力,剥开衣衫一瞧,身上尽是戈枪刺伤。冷山龙有一杆白蜡枪,枪头是熔了降妖剑铁后铸的。   易情蹙眉,被牵了红线的心口开始针扎样的疼。入了左府以后,他没想到连这身手矫捷的师弟也受了伤。祝阴消失了几日,在这其间,莫非他是与冷山龙兵戎相见、大打出手,一刻都未歇过么?   祝阴低而急促地吐气,额头烧得如炭块般滚烫。那枪伤着实厉害,到如今仍在汩汩流血。一个疑窦在易情心中升起,为何降妖剑也会在祝阴身上留下不愈之伤?   情势危急,容不得他多想。易情指尖一动,运起“形诸笔墨”的宝术。酣墨淋漓而出,像游蛇一般吞去祝阴的创口,又落到了易情掌上。   墨迹缓缓蠕动,在他手上画下伤痕。易情痛得咨牙俫嘴,他将祝阴的伤移到了自己身上。不过他只移了几道浅创,深的却是不敢移了。只因祝阴是武官,身体底子要比他好。   伤处如烙铁般热痛,易情咬着牙,又拾了屋中的名流集藻册、剔红纹盘等名贵物件。他以此为代价,画了些裹伤用的麻布,用酒水洗了两人伤口,敷上金疮药。祝阴面色酡红,在易情替他裹伤时难耐地扭头低吟,辗转反侧。血染红了席榻,易情不安地唤道:   “…祝阴?”   祝阴似有所感,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两眼却未睁开。   “是谁伤的你?”易情轻声道,“是冷山龙么?”   过了许久,祝阴方才低低应声,柳叶眉像拧了结,脸庞染了浅红,像天边的流霞。过了许久,他总算微微睁眼,那眼里却烟雨未晴,濛濛胧胧。   易情赶忙问道:“身上还有哪儿难受么?”   祝阴蜷起身,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声:“…痛。”   他动着干裂的唇,喃喃自语:“哪里都痛……”   他失了平素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嚣狂气,如今却曲缩在四面床里,像被折了爪獠的小狸奴。可下一刻,他便似昏了头,呢喃着哀求:   “神君大人,祝某好痛…再不能…替您进香,求您…垂怜。”   这小子在发些狂梦,大抵在梦里和曾是神君的自己私会。易情没法子,也只能将四处门帘拉好,烧热炭火。一面拨着盆中的炭,易情一面问道:   “你为何会与冷山龙打起来?”   这话问了许久,皆不见动静。易情暗暗一惊,以为祝阴已昏厥过去,可转头望去时,却见他已将两眼微睁,眼中金华流转,迷惘里带着凄然。   祝阴昏昏沉沉,开口吃力地道,“他说…祝某……在做…无用功。要祝某…再不近…象王,再不得除…妖魔。”   “说祝某…随着师兄…死心塌地…做事。”他呼吸急促,突然间泪光涟涟。“不对,祝某…欲伏侍的是…神君大人。”   祝阴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妙,虽能吐字,可却奄奄一息。   “可他却说祝某…连再见神君大人…都是痴心妄想。”祝阴蜷曲得更紧了些,泪如泉滴。说罢这些话,他的气息渐弱,如将断的藕丝。   可即便如此,他却仍在促乱地唤着“神君大人”这几个字儿,仿佛心头已被这数字刻满,世间万事于他而言不过过眼云烟。祝阴的手愈来愈冷,像结了冰。   易情心急如焚,咬咬牙,用宝术往手掌里又移了一道创口。他将受伤的手悬在祝阴脸上,拿瓷匙撬开牙关,血珠滴落,正恰落入祝阴口里。   他曾以神血滋养三足乌,祝阴也曾咬伤自己,在灵鬼官侵袭天坛山后的那个清晨救了他性命。   易情摇头,叹息着自语:“真是一报还一报。”   血滴入口,祝阴那素白的脸上略添了些暖意,紧锁的眉关微舒。易情正暗喜自己的血果有奇效,却不想祝阴陡然睁眼,红云满面,神志不清地叫道:   “…神君大人!”   祝阴忽而起身,扑撞上来,像一只慌不择路的野兽。流血的一臂拼力抬起,环向易情。易情惊叫道:“别动你的手!”   可他只叫了一声,旋即便被吞去了声息。祝阴像一片羽毛般轻轻落入他怀中,可那染血的唇却强硬地贴了上来。呼吸像秋草的叶尖,悄悄地搔过脸颊,祝阴微睁着鎏金似的眼眸,眸中一片云渺水茫。   易情被他倏然咬上了唇瓣,被毫无章法地啃噬了一番。一时间,似有烈火荡原,燎过心田。   “…祝阴!”   易情好不容易自他怀抱中挣脱,喘着气,捧住他的脑袋瞪视道:“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么?”   祝阴半睁着眼,入世十余载,他双目开阖的时候甚多,禁制起效,他渐变得如同瞽者。眼瞳中似有飞絮,一切皆隐约朦胧,他昏沌地注视着易情,脸庞滚烫,神色如醉如痴。   “知道……”   他低声呢喃,吐息像火一般落上易情鼻尖。   “…你是…神君大人。”   一刹间,他将易情推倒在桐油髹饰的长榻上。易情的脊骨被撞,脑袋瓜子嗡嗡的响。一个方才还荏弱单薄的病人,如今怎地又生龙活虎起来?   易情的目光落向自己染血的指尖。难道是这神仙血的效用么?   可三足乌吃了这血,仅是一副灵力充沛的模样。他还听说,有些妖鬼遇血则狂。   祝阴约莫是发了昏,在贴着他的额胡言乱语。泪珠垂落,祝阴眼里似淌着潺湲清溪。   “神君大人,祝某寻了您…千万年。千山万水…碧落黄泉,尽皆踏遍。”他泪如泉涌,泣不成声,“您不在时,春空秋寂,这世间酸咸甘苦,五味皆有…却独留祝某一份凄苦。”   易情方要动容,却又听他喃喃道,“祝某想见您…无时无刻不想与您相逢……只是那可恨的师兄…他诡变多端,又不许祝某跑走……神君大人,等祝某除了他…或等他自个儿…暴病而死,祝某就能与您重逢了……”   听了这话,易情大恼,挣扎起来,却也不敢用力,只得轻搡祝阴的胸口。他不能透露自己真名,只能拐弯抹角地叫道:“就算我是你那劳什子神君,有你这么待上官的么?”   祝阴畏缩了一下,却又迷惑地道:   “祝某…对神君大人…怎么了?”   “还说怎么了,你吃了我的血,现在昏头胀脑的,一点儿也不清醒!”易情叫道。   祝阴不动了许久,这才缓缓点头,神色迷离而无辜。“对,龙种吃了血…总是会…头昏的。”   他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像蕸叶上的清露。襟衽滑落,露出羊脂般凝滑的肌肤,只是那双目依然烟雨微茫。   “神君大人是坏蛋…一言不发,便离我而去,还一直遮藏行迹,要祝某找不着您。”祝阴自顾自地低语道。   他忽而伸手按住易情的后脑勺,吻了上去。唇齿相接,柔舌如蛇,轻而易举地教齿关失守。易情睁着眼,惶然无措,祝阴在舐着他的舌尖,湿软绞缠,几乎教他窒息。   两人分开,唇上垂下靡丽的银丝。祝阴蹙着眉,浑噩地嘟嘟哝哝,语气里满是责难:   “坏师兄先前这样欺负我,所以我也要…这样欺负神君大人。”   身上被更猛烈地一搡,易情滚倒在大红百子图缎被里,祝阴伏身上来。欢喜佛滚落下床,迷醉的月色却像床帐般铺了满室。易情余光瞥见地上那正盘坐交叠的欲天佛像,羞恼的红霞从耳根一直落到脚跟。管事婆子先前教他的圆房的事儿,他看过的胜蓬莱、风流绝畅一类的秘戏图仿佛在眼前打转,他仿佛看见蜂蝶狂舞,无数男女交股嗜唇。   他才不要在今夜就躬行圆房之事!   “停!别过来!”易情大叫,脸上在发烧。   祝阴轻声说:“祝某偏不要。神君大人…若逃到天涯海角,祝某也要…如影随形。”   浓重如云的影子盖了上来,易情被压得没了声儿。他俩正厮缠交吻,却听得外面沸反盈天。似有人在街里叮叮当当地敲着锅盆,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   “怎么了?”   易情一个激灵,扳开祝阴脑袋,猛地从他臂弯里钻滑出来。祝阴伏倒在床上,已睁不开眼,却仍在咕哝:“神君大人…”   易情摸了摸嘴巴,脸上烫得如有火烧。他红着脸,把祝阴放平,扎好裹伤的麻布,掖上被角:“别老想着吃人嘴巴的事儿了!你还是伤患,别动。在这儿休息。”   易情推开了门,阴风凛凛,如神号鬼哭。他听见了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如刀子一般划破夜幕。可喧杂的声音在一点点消失,仿佛被暗沉沉的夜色吞没。   霎时间,他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街衢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忽而瞥见月洞门中有个身影,那影子踩着接武碎步,脚尖抵脚跟,慢慢地走了过来。   月如流银,映亮了那人影的脸庞,管事婆子正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   “嬷嬷,这深更半夜的,您还来寻我,是怎么了吗?”易情疑惑地问。   他的目光落在管事婆子颈上,却突而心口一沉。   她脖颈上的蓝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红而驳杂的抓痕。   这时他才发觉管事婆子的红缎袄子上斑斑点点,似落了尘泥污迹。仔细一瞧,却发觉那是血。   婆子没说话,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双目眯成了一条细缝。   “嬷嬷?”   易情不安地问。   漆黑的夜里忽而迸出几声惨叫。那叫声本是很近,仿佛离他们只有一墙之隔,其后便倏尔远了,似被风吹散了。   管事婆子缓缓张口。   “带…四小姐……逃。”   她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再无下话。那眯紧的眼睁开时,两只眼珠子伴着血掉了下来。 第二十七章 桃李偶同心   深更半夜,荥州街头一片灯烛煌煌。   说是点起了灯烛,却也不对。仔细一看,熊熊烈火燎上花牙子雀替,如血火光烧亮了天宇。   街里已空无一人,暗影重重,却皆是跳尸。偶有妇孺在屋中迸发出一二声凄厉尖叫,可下一刻,那声响便会兀然而断。数息之后,朱门缓缓敞开,几具浑身青紫的走尸从门页后徐徐而出。   地上血光流淌,九狱阵法开始动效。易情费劲地背着祝阴,在街巷里惶然奔逃,走尸像密密匝匝的蜂群,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易情慌不择路,在巷道里狂奔。他忽而明白过来,这阵法不是在召鬼,而是要将全荥州的人都炼成尸鬼!   出左府前,易情踢开了正房漆门,左不正和左三儿皆不在房中,秋兰亦不见踪影。房中凄暗,从槅扇里透来的月光仿佛也蒙了尘。下仆们变成了走尸,脸盘被尸毒染得青紫,在黑暗里一蹶一跳,向他蜂拥而来。   易情跑出街门,像有一张葛布盖在眼前,四处漆黑一片,只有门边书屋里透着一星微弱的烛光。易情扭头一望,只见圆窗的高丽纸已破,司阍皱巴巴的脸诡异地伸出了窗洞,正朝他翻眼吐舌。那司阍口里生了尖獠,古怪的嚎叫像水泡般从口里冒出。易情心惊胆颤,扭头便跑。   一边跑,杂乱的心绪一边如藤蔓般缠上他心头。他漫无目的地想,如今自己该如何是好?无左不正相救,无祝阴护身,他就像一根稗子草,任谁都可将他连根而拔。   “形诸笔墨”的宝术破不得九狱阵法,地府录事白冥不夭曾说,破阵需以人血肉涂抹阵迹三十年,方才能将其毁去。他上哪儿找人作活祭,让其献上血肉?   街巷里腥风扑面,祝阴在他背上轻轻发颤,像一片枝头将落的枯叶,含糊地道:“降…妖剑。”   “甚么?”易情扭头。   “递给祝某…降妖剑。”祝阴低喘,神色清明了些许,“祝某来…除妖。”   “不行!”易情摇头,“你如今便是个病痨鬼,还惦念着去对付妖怪?它们能将你啃成大马蜂窝!”   一道灵光忽从易情脑海间闪过,他拔出祝阴腰间的银鎏金剑,猛然顿足,弯身往地上阵迹重重一划。降妖剑可破万法,说不准真能破去此阵。   可阵迹纹丝不动,血光如虹。   易情咬牙收剑。他驮着祝阴,急促地转弯。紧随其后的走尸们僵硬地砸在坊墙上,那撞力太猛,它们瞬时骨断筋折,在墙边瘫成了泥巴。易情猛然驻足,闭眼片刻,咬牙道:   “天坛山…”   “我们回天坛山!”冷汗淌过易情的面颊,“若师父仍在,便求她出山!”   ——   尸鬼排山倒海而来,在左不正面前猝然崩摧。月色血红,月亮像一只光滑无褶的刺枣,映亮了走尸群中如燕穿梭的少女。她一身鳞甲明耀,身上像洒了一把星子。   左不正挥动金错刀,既戳并斫。她刀未出鞘,只利落地将走尸们的关节打脱臼。   这群尸鬼皆是过去的荥州黎民。她想,这便是姑父给她的考验么?七齿象王想要她杀尽一州的百姓,踩着凡人尸骨成就神迹。   她心急如焚,因为她没在左府中寻见左三儿。明明昨夜她还在镜台前用描金梳给三儿梳发,将这妹妹抱进缎被里。那时的左三儿安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如砚池残墨。她只小憩了片刻,再睁眼时,左三儿竟从身旁不翼而飞了,月光冰凉如霜,映亮了空荡的褥窝。左三儿如已晞的朝露般不见踪迹。   正分神时,一具走尸嚣叫着抓上左不正的前襟。她猛地抬眼,目光如刀,出手似电,一刹间捉住走尸手腕,按其肘节,腿脚一勾,将其甩落在地。三五只走尸向她扑来,她看也不看,将手中捉的那尸躯猛一横扫,将它们荡倒。尸鬼一浪接一浪地涌上,却总在近她身侧时溃不成军。   左不正举首望向夕阳楼,风寒月明,她煞气腾腾,踩过尸堆,独身往高楼行去。   七齿象王果然在楼上。   他搭了个雕着“福寿康宁”的戏台子,着水衣彩裤的角儿们在上面唱来走去,敲大锣、拨月琴,红火热闹。七齿象王陷在交椅里吃茶,神色惬意。冷山龙像一道影子,藏在楼柱后。   左不正扛着刀,踩着木梯走上来,冷冷地道:   “姑父,你果真在这里。”   象王见了她,乐呵呵道:“贤侄,几日不见,你怎地来了?”   “我来问你。”左不正开门见山,“九狱阵是你画下的么?”   七齿象王抚着光滑的白定窑瓷盏,笑道:“是。”   “荥州黔首是被你炼成走尸的么?”   “不错。”   “那我来寻你的目的便要改了。”左不正杏眼圆瞪,抽刀出鞘。“臭姑父,我要打你一顿!”   她如飞燕般疾扑上前,冷山龙忽似鹞鹰般从柱后闪身而出。白蜡枪出如龙摆尾,金错刀与其相接,火光星子迸溅。左不正定睛一看,却见冷山龙银面裂了大半,额上斧鑿创口狰狞,像一个黑森森的洞。   左不正冷笑:“姑父,你养的狗怎会咬家里人?还有,这狗甚不中用,脸上是不是被猫子挠伤了?”   象王含笑道:“因为有家里人要对卑人动手啊,卑人为保贱命一条,只能放他出山了。”   有冷山龙在,局势便极为困难。左不正银牙紧咬,攥紧了刀。   七齿象王撑着脸,笑道:“贤侄,你姑父是个文人,素来是好文不好武的。我劝呐,你与冷山龙两人皆别动手,咱们将话讲清楚,免得伤了和气。”   左不正怒目而视:“你还有甚么话可讲的?”   七齿象王说:“我猜,你一定是想怪我,责我为何将荥州子民炼成走尸。我如今便告诉你缘由,因为只有如此一来,方才能铸成神迹。”   “甚么狗屁神迹!神迹是要靠牺牲诸多人命铸成的么?”   七齿象王笑着摇头,“贤侄莫急,你且听听卑人的话。自古以来,先人铸下的神迹——开天辟地、化熊开山、追山而走,哪一件不是天大的难事?贤侄,你且试想,如卑人如今要你杀一鬼王,你可觉如越关山?”   左不正摇头,冷笑道:“杀一鬼王,于我而言十拿九稳。”   “不错,你觉得此事轻而易举,那仅杀一鬼王,就不算得神迹。所谓神迹,便是要泥船渡河、身游沸鼎,要历尽千辛万难,百死一生。”象王呵呵笑道。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要给我出个难题?”   “贤侄果然聪明。”   “那难题是甚么?”左不正厉声喝道,“告诉我,姑父!”   七齿象王的微笑游刃有余,让左不正愈发焦躁。漆黑夜色厚如毡毯,盖在他们头顶,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男人的目光游过夜幕,落于远方。左不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惊恐地见到远处的山岳在缓缓挪腾。   巉岩峻岭像一只巨爪,将荥州层叠围起。月盘钻出乌云,黯淡的月光洒了下来,远方本如浅淡墨印的群山似是愈来愈近,犹如迁徙的巨兽般逼来。它们仿佛在行走,楼板咯吱震动,左不正踉跄了几步。   “山在…走?”   她抬头再望去,这回却惊叫道:   “不,那不是…山!”   臃肥男人站了起来,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根:“那自然不是山。”   山影渐近,她望见其上漆黑而高耸的颓石,那并非石头,而是盘桓的巨蛇。巨蛇摆尾而行,斑鳞如青玉,无数宫馆房庭如尘沙般在其腹下被碾裂。它生着一张似人的大脸盘,面上仅有一目,慈眉善目地望着在它身下骨肉成泥的卑庶。   山影重重,那巨蛇不只一条。左不正极目远眺,环望八极。她目之所及处,尽是蜷曲的巨蛇。蛇群高耸如云,仿佛能顶天立地。   七齿象王不疾不徐道,“那是鬼国之民,过去的蛮荒典籍里曾记载有它们行迹,可斗转星移,今世之人已不再记得它们名姓。”他叹着气,旋即哈哈大笑,“卑人画了三十一年的九狱阵,总算再复这佚失的神形!”   左不正握刀的手在发抖。   她看得出来,眼前的这群巨蛇,每一条都抵得上一只鬼王。而鬼国之民如今正如纷纭万骑围在四方,青鳞鳞的蛇身霸踞天地间,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   “所以,你是想教我把这群…鬼王一般的长虫全杀了?”左不正猛然回头,“你这狗熊秃孙,你知今夜过后,全荥州还有人能活下来么?”   七齿象王笑道:“失一荥州,铸一神迹,有何可惜?”   “大梁也是你毁的,你还嫌不够么?”   “不够,自然不够。”男人叹息着转动手上的玉扳指,象骨凹纹在他指间回环往复,仿佛永不停歇。“只要能铸得神迹,哪怕代价是一两个天下,也不嫌足够。”   左不正咬牙切齿,踩上阑干。   “杀就杀,你以为我怕你耍的这些把戏么?一个鬼王也好,一百个鬼王也好,都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七齿象王却笑道:“贤侄且慢,还有一只鬼王不曾登场。”   两人身后的戏声戛然而止。鼓佬儿手里的鼓楗子掉了下来,胡琴的弦猝然迸裂,戏班里的角儿们忽而手掐脖颈,两眼翻白,纷纷倒下,待再从地上爬起时,却变成了染着青斑的走尸。   锣鼓倏尔“当”地一声响,台帘缓动,一个影子缓慢地踱到前台来。   七齿象王笑眯眯地抬手示意:   “贤侄,其余鬼王不过是垫戏的丑儿,只有这一只是今日的好角儿。”   那影子走上前来,烛光映亮了她的脸庞。那是个安静的女孩儿,扎着桃心髻,着一件金丝刺绣裙,颈上挂一串八珍璎珞,手里抱着只挑花羊布偶。   “姊姊。”那女孩儿脆生生地向左不正叫了一声。   左不正倏然失色,惊叫道,“三儿?”   她跃下阑干,冲向象王,一把揪起他,怒喝道,“你将三儿怎么了!”   象王遗憾地摇头。“她已不是左三儿了。”   左三儿的肌肤在剥落,身上露出血色。她的脸庞却在发青,像僵硬的石头。   “如今的她…是闍婆鬼子。” 第二十八章 桃李偶同心   易情背着祝阴,在夜色里张皇奔逃。   几道惊电忽而自头顶劈开,电光茫白如霜,像横亘天宇的裂痕,照彻八荒四极。他抬头望去,只见四周皆是屈曲的巨蛇,如盘根虬结的古木丛黑魆魆地密布四方,那是古书中记述的鬼国之民,因九狱阵诏令而现世。   易情战栗不已,忽而想起数月前他与祝阴下山时,曾听师父提起过,近年大梁山向不利,山洪冲垮了近处的土山,四座泥丘立在了大梁四方,众山的阴气便如溪河汇入城中。仔细想来,那不是山,而是这些盘踞的巨蛇!   左三儿也曾在梦里向他说过,鬼王会将荥州“握住”。他如今方才解得其中意涵,原来这群庞硕的鬼国之民是无数支手指,会将荥州牢牢钳住。七齿象王早在他们入大梁时便已在插圈暗套,密布机关。   阴风阵阵,天上忽而落下如针细雨。祝阴伏在易情背上颤巍巍地抬指,驱使流风加诸于易情腿足。他方才吃了易情的血,伤势略好,却依然弱如扶病。易情拔步如飞,穿过白墙黑瓦的玉沼街,掠过一片零落衰柳。街巷里渐渐寂静无声,稀零的星子像一双双眼,在漆黑天穹中沉默地注视着他。   夜深月斜,雁啼唧啾,易情寻了一条无主小艖,顺卫河漂往天坛山。他回头望去,却听得水声激荡,巨蛇破浪而来,如藻荇般狂舞。易情看得心惊胆跳,铆足了劲儿拨楫划船,可那群巨蛇前行疾如雷电,掀起雪云一般的骇浪。   小舟在浪尖儿上被高高抛起,又沉沉坠下。波浪似山脊,将其拱起。颠簸之间,易情的心似蹦到了嗓子眼。群蛇渐近,一只冰凉如雪的手忽而握上他掌心。   易情扭头一看,是勉力支起身子的祝阴。   “师…兄。”他气若游丝,眼眸低垂。“您先走,祝某…断后。”   夜风拂起火红的袍袖,像破败的旗旆在招舞。祝阴衣衫水漉,眼眸亦湿润如荷露。易情忽而想起他被鬼王弓磐荼一掌碾成肉泥的模样,心中霎时如悬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急忙叫道:   “不行,你又想断后?别再打这歪心思了!我要回山请师父出马,若她见不着你,我定会被兴师问罪!”   祝阴却只是微笑,霏霏江雨里,他的脸庞如瓷般洁白,却又脆弱易碎。   “……神君大人。”   他忽而唤道。   一刹间,风声仿佛倏尔凝滞。浪涛声、巨蛇翻卷声正在易情耳旁远去。风儿将艖船卷入银杏林中,金黄似扇的落叶簌簌地洒了他俩满身。云分月黯,月光在枝叶间被碾成银鳞,细细碎碎地落进祝阴眼中。   易情如遭五雷轰顶,怔怔地望着祝阴。   祝阴的神色已然清明,眼里似流淌着星河,笑容了然而凄哀。   “师兄就是神君大人罢?”他说。“那一日,您重伤时曾吐露过些许字句,提及了天记府外的槐树。若您是神君大人,自是知道那处的。”   “我…”易情愕然地张了张口,却半晌无言。   祝阴按上自己的眼眸,叹息道,“祝某眼上有禁制,如今犹如瞽目之人,再难拜见您尊颜。祝某为过去对您的无礼与冒犯谢罪,神君大人,能让祝某再看您一眼么?”   易情头脑仍一片空白,心焦地忖度着究竟是否要应声,若是应了,缚魔链上的禁制会将他杀死么?正意乱时,祝阴却已膝行至面前,以流血的手捧起了他的脸颊。   祝阴哀声道:“神君大人是不答应祝某么?”   他俯下身,如冰般凉滑的指尖却已开始描摹起易情的五官。上一回触碰时带着审慎与犹疑,这一回却饱蕴炽烈如火的爱意。   “无事,”祝阴狡黠地笑道,“祝某知道,师兄一定会答应的。”   柔软的唇瓣忽而贴在了额上。易情懵然间发觉,祝阴正在他的颊上落下绵密的亲吻。那亲吻虔诚而仔细,仿佛不带一丝欲念。额头、鼻尖、颊侧,那吻如细雨般温和倾洒。直到落到唇瓣上时,祝阴深深地噙住了他。   吐息灼热绞缠,祝阴放开他,轻声问道:“祝某问您,文易情就是大司命,对么?”   “唔…”易情含糊地应声,却又被他坏心眼地咬住了舌尖。   祝阴的指尖抚上缚魔链,道,“祝某知您身负禁制,您不必回答。祝某数三声,您若不答,祝某便当您默认,成么?”   易情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下一刻,祝阴却笑盈盈地直截道:“三。”柔如缎子的唇凑上前来,紧紧地堵住他口舌。   身下水波漫荡,雨针在水面上织出毂纹。银杏叶层层叠叠,在他们四周打旋儿漫舞,两人仿佛迷失在梦景之中。巨蛇横渡卫水,嘶鸣尖利,摆腾的巨尾拍起腾空巨浪。   “你甚么时候…知道的?”在亲吻的间隙,易情艰难地低吟。“你不是…最恨憎我的么?”   祝阴的动作似是略略一顿,易情仿佛看出了他心绪的胶葛。他既厌恶师兄,又崇敬神君,矛盾的情愫之下,他只得用惊惶的吻掩盖自己的心绪。   浪花落下,溅起无数白露,落在河中时搅乱了一水的星沙。易情被吻得身软意乱,脸如火烧,险些滑落在祝阴臂弯里。正在此时,唇上忽而一凉,祝阴突而放开了他。   “对不住,神君大人。”祝阴说,“您先行一步罢。”   易情气喘连连,却觉他神色不妙,总算抓到个机会开口,惊愕道,“你要去哪儿?”   “祝某要去替神君大人上刀山,越剑树,穷碧落,下黄泉。”   易情伸手,一把抓住欲扭头而去、却摇摇欲坠的他,焦急喝道:“我才不要你做这样的事!天坛山快到了,咱们一齐去寻师父,求她庇荫!”   “来不及了。”祝阴却摇头。   他踉跄着起身,巨蛇已飞跃至他们身前。如柱的身躯在水中狂搅,两人面前已挂起如瀑水帘。   “神君大人,师兄。”祝阴向他回首一笑,“您在槐树下稍候,祝某其后一定赶至您身边。”   “这回莫要在天记府外等候,在天坛山月老殿前的槐树下…请您等我。”   语毕,祝阴忽而腾身而起。红衣在风中猎猎飘荡,像一抹狂扬的血痕。巨蛇见他扑来,竟怯缩了一刹,旋即卷起鲸波鼍浪,嘶声如九天洪雷震鸣。风翻白浪,河面绽开千片雪样的水花儿,祝阴在雨中踏风前行,一刹间让易情以为他是自山海中降世的君王。   祝阴倏地扬手,狂岚忽而将易情与舟艖卷起,将他送往远方。易情惊声叫喊,却见四方景物愈发远去,他正高悬于空,凌云而行。   狂风不知送了他许久,总算将他荡到天坛山下。易情爬上土岸,不安地远眺。清风在他指间缱绻了片刻,又散得无影无踪。他回望卫河,只见沙净烟笼,极目之处一片宁静。   易情猛地扭身,摸着黑往山上爬。阴风飒飒,虫鸣寥寥。他安慰自己,祝阴是灵鬼官,定是个命大的主儿。可一闭眼,他仿佛又见到祝阴倒于血泊中,不成人形。   他摸回了观中,山径上的戳灯皆没点,四处一片墨一样的漆黑。朔风干冷,林中送来枯败之气。易情摸出身上藏的铜钱,用宝术“形诸笔墨”画了火折子。   跑过寮房时,他忽觉不对,停下脚步。不祥的预感在心中酝酿,他走到墙边漂满浮萍的水缸里,颤着手往缸中探去。水如冰寒凉,他摸到了柔软的藻荇,还有——   —— 一只手。   刹那间,他寒毛卓竖,战栗之情铺天盖地翻涌而来。雨变大了,他像被躁乱雨点捶打的一面破鼓,自口里发出泣不成声的悲鸣。他知道为何观中不曾点灯,本该守门的迷阵子又在何处了。他许久不曾回观,竟不知观中诸人活得有千般苦楚。   与十年前的惨景一般,荒年降临,迷阵子溺毙在了水缸之中。   他丧魂落魄地迈起了步子,几度跌倒在荒草乱石中。上山前向天穿道长求援之想已然烟消云散,一个念头不住地在心中打转:师父如今可好?她又在何处?   他在凄暗的夜幕里狂奔,一切皆似一个他已做过千百回的噩梦。突然间,他望见了师父的斋房,支摘窗里透出一点如豆的火光。   “师父!”   易情突而欣喜若狂,向着那火光奔去。师父向来神通广大,再遇凶年,定也能安然无恙。   此时的他却全然不知,他如一只扑火飞蛾,终究会引火烧身。   奔到窗前,他急不可耐,一迭声地叫了几声“师父”,可却无人应答。透过步步锦的窗格子一看,一张桐油木桌贴在墙边,其上搁着一支鼠毫笔,几张黄麻纸,师父方才似在写信。   师父的信。   易情的心忽而一沉,他眯眼望去,没望清字迹,脑海里却突地一响,如有重重迷雾就此拨开。他曾阅过此信的,在十年前,在师父的尸首之前。   “…师父?”   眼眶忽而一热,易情抓住窗格,往斋房中惊惶地叫道:   “您在么,师父?”   火折子失慎掉了下来,落进斋房里,火花点燃了麻纸,映亮了房中如雾的黑暗。易情怔住了,许久,涟涟泪水自眼中垂落。   一切皆和十年前一般。   他望见了一双素白的脚尖,在火光里摇摇曳曳。火舌舔上黄麻纸,将那娟丽的楷字一个个吞噬。   十年前,师父投缳而死。十年之后,为观中诸人入殓的依然是他。   火烧到了最后,纸灰像黑蝶般在屋中盘旋。他发觉师父的信上似多添了一行字,是十年前他不曾在这尺素上看过的字句:   “……字吾儿易情。” 第二十九章 桃李偶同心   夜黯水茫,急雨飘飖。   岸边芦花如雪,在风雨间颠颤狂舞。祝阴踏着浅水前行,潇潇凉风逡巡于身周。白浪尖儿掠过履沿,血珠自他身上淌落,像碎梅在水面铺了一路。他虽一身残破,独立淅淅雨中,可巨蛇群却畏缩着不敢上前。   蛇群在水中翻扑,搅得清河摇荡,水声如九天落雷。它们一面游荡,口里一面咝咝吐声,审慎地在远方游荡。千万道嘶声汇作几个字:   “祝……阴……”   “……祝阴……大人……”   鬼国巨蛇们如摆曳水藻,恭敬的言辞渐化作尖声嘶叫:“紫金山的……叛贼,天廷的……走狗!”   祝阴置若罔闻。他抬起手,指间缭绕着清风。他在倾听风语,方才借风将师兄送至天坛山下,如今他总算听得艖船着地的回响,心上巨石仿佛终于就此落地。   巨蛇们依然在叫嚣:   “叛徒,龙种的……叛贼!自甘屈居神下,贱如尘沙!”   祝阴缓缓扭过头来,说:“你们还记得我?”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可怖的威慑。千山寒色中,他一袭红衣如血,仿佛灼烫了群蛇的眼目。   “记得,记得……”蛇群们叫道,“同为大荒子民……虽光阴荏苒,星燧贸迁,但我等……绝不会忘……”一条竖尾蛇恨恨道:“蚩尤龙驹……冷山无角龙……紫金山祝阴,皆乃龙种之耻!为天廷脱皮掉肉,奴颜婢膝……”   它们忿恨地叙说,伸出弯如月钩的长獠。祝阴却冷笑,“那又如何?祝某不过是为侍奉神君大人,方才登入天阙。哪似你们胸无点志,哪怕在千万年后,也只会在九狱阵里显形吃闲饭。”   他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微笑,“还有,你们并非龙种。几条爬地长虫,也欲充真龙之相?腐草萤光、荷衣溦露,也想胜过天心皓月、南海骊珠?”   “可恨的……祝阴!”群蛇羞恼狂叫道,巨尾拍起鳄浪,洲渚摇荡,万千喊声汇作一处,“吃了它,吃了它!如今并非……大荒之时,区区一条鳞虫,弱不禁风!”   祝阴却冷笑道,“那叫七齿象王的凡人召了你们来,是要你们做甚么的?”   巨蛇们停顿了一瞬,有条小青蛇险猾地笑道:“他要咱们帮忙吃了他侄女和侄女婿!说甚么……他侄女要铸神迹。嗯……两个小娃娃,哪儿塞得饱肚腹?咱们多吃一头祝阴,也不赖!”   祝阴说:“那你们可知,祝某为何现在会在此处么?”   一条六足肥蛇唧唧笑道,“一定是这长虫儿吃得胖了,跑不动,留在这里等着给咱们塞牙缝!咱们先拿它作开餐冷盘,再拿方才跑走的那小子作明日饷食!”   蛇群们咝咝笑了起来,它们张牙在祝阴身边游动,水波不安地粼粼烁动。   风怒霖狂,雨如决洪。祝阴周身却不沾半枚雨丝,他嵬然不动,宛若泰山。   “不,祝某今夜是神君大人的阍人。门阁有禁,诸位不得妄入。”   祝阴微笑道。   群蛇喧嚷:“门阁?哪儿来的门阁!”“咱们要吃谁,还得要你答应么?”   红衣少年扬手,“这峨峨峻岭、四面诸山皆是门阁,诸位想入内,可各凭神通。只不过……”   滔天白浪间,祝阴拔剑出鞘。银鎏金剑光耀川泽,宛若电鞭。   祝阴笑意比那出鞘锋芒更甚,好似劚玉如泥的寒刃。血从臂上垂落,他像一头狰狞恶兽,提剑四立。一刹间,狂风荡净纵横落雨。   “——敢踏足祝某身后一步者,杀无赦!”   ——   暗幄张天,枝梢垂瀑。   易情从天坛山上下来时丧魂落魄,如一具行尸走肉。   雨水打湿了白绸衫,寒意侵到心头,他将迷阵子与师父的尸首整好衣衫,平放在地,发觉他们周身青紫。观中的田亩里生不出菜蔬,山上的野菜尽被挖空,常吃地里的泥巴、腐掉的菜叶,人便会变成这模样。如今虽是冬日,可却下起了寒雨。约莫是受了九狱阵法的影响,天候大变。行过寮房时,他却又不慎望见了房中干瘪死去的三足乌与玉兔,于是他疯也似的逃下了天坛山,再不敢回头。十年前他呕心沥血,总算免去这场祸局,可转眼之间,他的心血付诸东流,一切惨景再度重演。   他在山路上跌了几跤,手脚擦破了也浑然不觉。他浑浑噩噩地走到山下,雨势渐大,天地迷醉在夜色里,唯有地上仍闪烁着九狱阵鲜红的血迹。阵法仿佛活着的游蛇,此刻已然自荥州中爬出,甚而蔓延到了天坛山脚。易情呆望着它,忽而咬牙切齿,胸口激愤闷痛,冲上前狠狠踩了它几脚。   可阵迹丝毫未破,七齿象王嘲弄的笑脸、嗓音仿佛在他脑海中盘旋。那富态男人仿佛在哈哈大笑,在遥远之处对他道:“蠢小子,凭你一个微贱凡人,也想铸成神迹?”   难道他只有凭着铸成神迹,逼七齿象王向他认输,自个儿毁去九狱阵法一途么?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又如何能再次铸成神迹?   涛声如泣,烟水茫茫,易情心乱如麻。他突而一咬牙,蹲身下来,他在入门比试时偷了几张刀片子,一直藏在自己茅屋里,这时他便在地上以宝术“形诸笔墨”将一柄尖刀画了出来。   易情握着刀,走到九狱阵迹之前,刺破了指尖。   血珠滴落,坠到阵法上时,那阵迹竟如融雪般略微消弭。   他想起在去往九幽时,地府录事白冥不夭与他所言。那小录事说,以人血肉筑起的九狱阵,亦能用血肉破去。只是七齿象王筑那阵费了三十余年,破阵也需逾三秩岁月。   “算了!”易情咬牙,“能破多少便是多少!”   他开始用刀割自己,血流得太慢,他便剜了数道创口,把自己身上割得破破烂烂。鲜血溢过九狱阵迹,妖冶的红光黯淡收歇,他也在头昏耳鸣,暗色自遥岑而来,似有人在他耳侧奋力震响钟铎,嗡鸣声在耳旁久久不息。   他流了许多血,最终踉跄着倒下,扭头一望,却见自己不过勉强行了一里路,血水淋淋漓漓,而九狱阵迹蜿蜒盘踞,如昆山之蛇,看不到头尾。   易情绝望了。   他手脚似被抽去了筋,软绵绵地躺倒在地。无为观中已无活人,九狱阵又无法可破,荥州黎民尽被炼为走尸,他无力回天。   浓厚的夜色爬上眼帘,他含着泪,闭上眼,心想,算了,索性在这长夜里一睡不醒,这样再不必看见遍野哀鸿。   可他的一颗心却在咚咚地跳,像有火在腔子中烧。易情猛地睁眼,泪珠滑过脸颊。骤雨满川,然而夜色已阑珊,天际透出鱼肚白的微明。   “祝阴……”   他喃喃道。   “对了,祝阴……还活着。”   易情疲乏地自言自语:“他……认出了我。”   “他把我送到了……天坛山下。”   “他……护我于风雨之中。”   易情艰难地翻了个身,浑身撕裂似的痛,只消轻轻一动,鲜血便涌流而出。   “他没有放弃我……而我却……自轻自贱。”   易情手脚并用,向前艰难地挪腾。泥土落进指缝,尘灰扑入眼中,他狼狈伏地,一点点前进。   “我要去找……祝阴。”易情喃喃细语。   他银牙紧咬,计数着从天坛山至荥州有多远,约莫有数百里。他能从这儿爬回祝阴身边么?祝阴在等着他,他不可独死。   气力渐渐流失,他昏厥了过去。   虽是昏死过去,易情却有些朦胧的知觉。他在浅水边倒下,却在梦里似随着风儿游荡。他仿佛变成了一片芦絮,遨游行空。他望见远方蜃散云收,一条赤色无足巨龙振声狂嗥。那龙被剜去了双眼,眼窝凹陷干瘪,淌着血泪。它在与群蛇厮斗,搅得天地间油然生云,霈然落雨。   赤龙在蛇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往荥州而去。它在空中游弋,朝夕阳楼大张獠牙。   一个如鸦的黑影忽而现身,那是手执白蜡枪的冷山龙。他身姿矫捷如豹,挥枪在巨龙身上落下数创,巨龙吼声如雷,掀起烈风,扑向冷山龙。   易情仿佛变成了一缕风,在半空里看着这一切,不知怎地心焦如焚。他望着赤龙,只觉似曾相识,此时又忽觉身躯一轻,回首往天坛山边一望,却发觉是一伙着黑衣的左氏家臣乘舟涉水而来,在河岸边望见了昏迷在地的他,动手将他扛起。   易情被他们扛在肩上,迷迷糊糊中,听得那伙左氏家臣道:“象王说要寻小姐的夫婿,哈哈,这小子果真念旧,跑回了天坛山老家。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另一黑衣人道:“左大人是吩咐咱们捉活的,还是捉死的?”   “自然是活的。”那黑衣家臣沉声道,“先前小姐的夫婿被放跑了几个,象王大人发话,这回他须亲自动手。”   易情像一条破麻袋一般被他们扛在肩头,被他们摔入船舱。密雨流渚,黑衣家臣们坐在舱室里吃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有人说:“荥州是回不去了,那儿尽是走尸!”   “家主还在那里候着咱们复命呢。”另一人道,“避开九狱阵,咱们走暗道。这样也能躲开地上肆虐的那巨龙。”   “那龙是……从何处来的?”   易情昏睡着,混沌中听得他们的只言片语。雨水打湿了两岸槐竹,雨珠子在船檐上一粒粒地往下跳,在舢板的水洼里清泠泠地脆响。   “我听闻,那是个天廷的灵鬼官,欲破左大人要铸的神迹,成心与左家作对。”有人道。   “灵鬼官?”众人惊疑不定,“神官高居九霄之上,听说俱是人形,怎会是龙?”   有人嬉皮笑脸道:“龙只在凡世里精贵,入了天廷,只能作驮车辇的老马!”   “云峰宫中非但有龙,还有山川草木、禽兽鱼虫。”黑衣家臣道。“天廷的灵鬼官,说的便是皈入天阙的精怪。”   那家臣吐了口烟,袅袅烟气如丝如缕,遁入迷离雨幕中。他冷冷地发笑:   “灵鬼官啊灵鬼官,身为妖却杀妖,泯灭了本性。故而天轻贱他,地也不容他。” 第三十章 桃李偶同心   易情被一路带回了荥州中。   他被左氏家臣们丢入竖穴地宫之中,扣上了沉甸甸的大枷。黑衣人们在他脸上泼了几桶凉水,将他泼醒。易情失血过多,睁眼时眼帘中如有群蚊乱舞。他勉强扭头一看,只见天光晦暗,满洞苔钱。血腥气在鼻中横冲直撞,身旁散落的白骨如霜。七齿象王正坐在校椅上,笑吟吟地望着他,满脸横肉笑出了层叠沟壑。   “侄女婿,你要认输了么?”   易情挣扎着抬眼,勉力问道:“我那…师弟呢?”   七齿象王笑道,“他已走了岔道,往黄泉路上去了。”   “左不正……在何处?”   臃肿男人道:“唉,你真是个好夫婿,一醒来便记挂着她!她并无大碍,只不过如今正在外面,同左三儿略叙姊妹之情呐。”   易情咬牙切齿,他自然知晓她俩不会真同七齿象王说的那般和睦叙谈。左三儿是左家的祭品,神仙做梦多有意涵,不会出错。她曾在梦里与自己说过,她是一只足不能出户的鬼怪。他略略一想,当即明白过来,七齿象王是想让左不正杀了左三儿,从而成就神迹么?   七齿象王呵呵发笑,“侄女婿,瞧你的神色,你是明白了卑人的心思罢?只要杀掉三儿,不,是闍婆鬼子,不正定能铸成神迹,卑人与你方初的赌局,是卑人胜了。”   易情想起先前在左府之中,他与七齿象王打赌,他俩究竟谁能铸成神迹。尖锐的绝望突而攫住他的心头,要是左不正真如七齿象王所说,杀掉被闍婆鬼子附身的左三儿,虽非她所愿,那确也是一件神迹。   如今荥州已被走尸充塞,左不正若能杀死降世鬼王,于人世间而言,确是大功一件,天廷会为她敞开天阙。   只是,以一州人之性命作为左不正升天的垫脚石,这铸神迹的代价未免过于巨大。易情牙关紧咬,心想,左不正会杀掉自己的妹妹么?   他想起左不正立于祥云之下,在渺渺清风里飞扬的笑靥。那少女意气凌云,锐不可当,绝不会放任七齿象王召出的鬼国之民流入他州。   所以她一定会杀掉左三儿,哪怕那是她自己的妹妹。   “你做这些事……”易情目眦欲裂,对七齿象王恨声道,“难道不怕天廷灵鬼官下凡来,提刀将你切作臊子肉么?”   “……灵鬼官?”   七齿象王哈哈大笑,他手中把玩着青玉虎,压着嗓儿道,“卑人可是大司命,灵鬼官不过是一群卑下的狗!狗能命主子往东向西么?”   笑声回荡在窈深的地宫中,像妖魔利爪抓挠岩壁的尖利声响。七齿象王俯望着跪在脚旁的白袍少年,他乌发凌乱,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然而那如墨的瞳子里却似酝酿着浩浩狂澜。   “闭上你的贱嘴。”   那白袍少年忽而冷冷道。他虽身负沉枷,目色却如淬光利刀。七齿象王一怔,却听他漠然道:   “你若真要说话,便答我几个问题。自天廷中入凡世后,究竟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冷山龙膂力、武艺仅次于云峰宫龙驹之下,是谁说动了他为你典身卖命?”   那少年咄咄逼人地问道。七齿象王一怔,猛地将手中青玉虎一摔,动怒道,“这是你该问的事么?”却又见那少年莞尔一笑,笑意尖锐如硎刀。   “不愿说便罢,总有一天我会从你口里逼问出来的。”那少年道,“你不是甚么大司命。灵鬼官也不会是你的狗。”   易情扬唇一笑,无血色的脸颊上浮现出讥刺的笑意。   “不过嘛,其中倒有一条,勉强算是我的狗。”   一刹间,似有汹涌沛泽在心头沸起,七齿象王勃然变色,喝道:   “你……你是谁?”   他突地从校椅上起身,一把揪住易情颈上的铁链,道:“你方才说的那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没甚么……意思。”   易情头上沁满细汗,挑衅地微笑,勉力道,“你要是欲知此话是何意,有本事……便从我口里问出来罢。”   “不过……”他的眸子里似有暗沉沉的风沙在肆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七齿象王不禁惶然地退却半步。他不知自己是怎地了,竟在这病病殃殃的少年面前心怀无限惧意。   易情继续道,“我见过你,可你却不记得我。就算你不曾谒见过我面容,声音总归是记得的罢,七齿象?”   一个可怖的念头在心中破土发芽。七齿象王大骇,心弦乱拨,道:“你是……你是……”   他总算想起眼前这少年究竟古怪在何处了。在初见易情时,他便莫名地心存忌惮,觉得此人嗓音似曾相识。   他似是听过这声音的。在久远的过去,在天记府中的纱帘之前。   易情往他脸上啐了一口,说:“我是谁?我是你祖宗!”   七齿象王勃然大怒,伸手在铁叶枷上一推,将易情搡倒在地,对左右家臣道:“给卑人狠狠地拷打这小子!”   易情头昏脑涨,却在暗地里发笑。他的目的实现了,他要尽可能拖住象王,等着祝阴前来。   黑衣人们茫然,有人道:“象王大人,是要打活的,还是打死?”   七齿象王怒道:“要活的!给卑人从他口里套出话儿来,一句话也别教他藏在肚里!”   黑衣人们捉住枷板,将易情拎起,放到地枷铁架上,还在板上悬了两块沉重石头。易情脚下是一黑洞洞的深坑,他整个身子都靠头颈支撑着,脖子烧痛难当。黑衣人们取来荆条,发狠地鞭笞他,白袍上不一时便血痕遍布,像被朱笔胡乱涂画。血从他履尖垂落,滴滴答答地落在深坑里。   易情本就失血甚多,神志不算得清明。七齿象王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眉头微蹙,脸如雪般惨白,料他撑不得太久,便厉声道:   “说!你究竟是谁?”   “是……生了你这崽种的……不中用的爹。”易情说。   七齿象王皱眉,一掌挥去,重重打在他脸上。   易情啐了一口血,向他虚弱地笑道:“你方才……问了我问题,我如今也……问你。你身后究竟有哪位神仙撑腰?”   七齿象王横眉斥道:“你如今竟还敢向卑人发问?”   “反正我……快死了。”易情乞皮癞脸地道,“死人最能保守秘密,你告诉我罢。”   “不,卑人不会告诉你。”象王眯眼道,“你这厮诡计多端,又福大命大。只有卑人拷问你的份儿,你休想从卑人口中探听一二。”   真是棘手。易情暗忖,难道他真得再死上几次,方才能探听得象王的幕后人么?   易情道:“你方才说的是,你‘不会告诉我’……说明真有神仙给你撑腰?”   七齿象王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他。   易情还欲开口,却忽觉腹上一阵刺痛,低头一望,竟见刀柄没在腹中。一个左氏家臣持刀而来,将锋刃深深刺进了他身体。   象王说:“卑人瞧你半死不活,约莫是活不久了的,因而得将你讯问得快些。你觉得痛了么?现在愿不愿说自己究竟是何人了?”   黑衣家臣握着刀,在他创口处慢慢旋动。易情汗如雨下,咬着牙道,“哪里痛了?我只觉得有只小蚊儿叮了我一口,痒得厉害。”   象王笑道:“原来是痒么?”他转头吩咐黑衣人道:“喂,你,给这位侄女婿搔搔痒罢。”   黑衣人点头,这回竟是猛地将刀刃抽出,手指在创口处流连片刻,缓缓侵入。   易情猛一抽搐,双眸骤缩。剧痛使他浑身战栗,不自觉想起了往昔在天廷时遭遇的诸多痛楚,每一日坐在官帽椅上时,他周身如遭刀锯。此时他的嘴巴像挂上了锁,紧紧抿着,竟没迸出一声惨叫。   “现在觉得痛了么?愿意说了罢?”   易情喘着气,煞白着脸道:“原来不是小蚊儿,是……有只大蚂蚁……咬了我一口。”   黑衣人将刀子动得越发厉害,他身上绸袍渐被染得鲜红,再看不出原来的一丝净白。脚下的陷坑里盛满了血,易情垂着脑袋,脚尖轻飘飘地在空中晃着,像是一副空荡荡的皮囊。   七齿象王又打了他几掌,拿荆条抽他头脸,将他唤醒,问,“这回肯说了么?”   易情脸色发白,嘴唇却青紫,像被冻得狠了。他的声音轻如飞絮,道:   “说甚么?说……我是你……太爷爷,没你这……龟孙么?”   七齿象王静静地凝视了他许久,对一旁的黑衣家臣道:“他快死了,叫那有宝术的小妮儿来。”   黑衣人方才发狠抡起荆条痛打易情,此时只觉两臂酸胀。他面露难色,道,“那女娃娃……死了。”   “死了?”象王吹胡瞪眼。   “宝术用得多了,她吐逆得厉害,一开始吐的是胆水,后来却吐了血。昨日便死了。”   几个黑衣家臣将一具青紫的尸首拖了过来。那尸首身上像被拳打脚踢了一番,四处高高肿起。易情勉力将眼皮撑开一条细缝,发现那尸首着一条月蓝妆花裙子,脸已看不清五官,却无疑是秋兰。   七齿象王见了那尸首,也愕然无言,道:“她死了!”   黑衣人道:“是,她死了!”   “她若是死了,这小子也得死!”象王道,忽而一把搡开站在易情身前的黑衣人,揪起易情前襟,吼声如雷鸣。“快说!你究竟从何而来,究竟又是何人?在吃了孟婆汤前需得与卑人说个一清二楚!”   易情伤痕累累,阖着眼,被他拎在手里时如同一片鸿羽。   地上忽而传来一道尖利的悲鸣,那啸声仿佛掘铲,钻入土里,递到地宫中所有人的耳中。   黑衣家臣们瞪眼咋舌,道:“是龙鸣!”   他们方才将这几个字脱出口,层层迭迭的巨响便自头顶轰坍而下。无数沙土簌簌而落,黑漆漆的天顶被掀开,晨曦像针一般刺落下来。一只受伤的龙首钻入地底,干瘪的眼窝里淌着血,嘴上扎着一杆白蜡枪。   那龙首落在易情跟前,艰难地动口。   “神君……大人。”   是祝阴的声音吗?   易情艰难地抬眼,他眼前如蒙白雾,已然望不清了。那身披可怖疮疤、曾在他梦中现身的巨龙,竟是祝阴么?   龙身蜷曲作一块,像被揉乱的绫带,白蜡枪上生出蜂刺,像铁楔般牢牢刺入巨龙血肉中。那龙先前在梦中张牙狂舞,此时却顺帖地垂着脑袋,伏在他身前,轻轻地吐气,像是怕惊着了他。   “祝某……来晚了。”   赤龙说,“神君大人,您在流血吗?”   它摆着受伤的尾,血水淅淅沥沥而落,可它却似浑然无觉,只是悲伤地倾听着易情的回应。易情抬眼望着它,心口忽而似掏空了一般发痛,这是祝阴么?他们曾是旧识?记忆如拨不开的迷雾,他在其中惶然四顾,却独不见祝阴身影。   天穹里有一个胡麻大小的黑点缓缓接近,那是手执长矛,杀气凛凛的冷山龙。他脸上似被咬去了一块,血染红了下颏。他朝着赤龙冲来,高举矛尖,柳叶似的尖头上寒芒四溅。黑衣人们惊惶地退开,遁入烟尘里。   气力如水一般流走,易情的视界里渐渐褪色,如今的他奄奄一息。赤龙咬断了沉枷,亲昵地贴着他,如今的他俩皆身负重伤,难以动弹。   易情艰难地抬起手,贴在了赤龙染血的颚上。   “对不住……祝阴。可能要劳你……再稍候片刻。”   “神君……大人。”赤龙的吐息像春风,温热而轻柔。它有些不安,却仍道,“您要祝某等到何时,祝某便会恭候到那一刻。一千年,一万年,也无妨。”   “不用……那么久。”易情笑道,“就只是片刻。”   于他而言,死只有一瞬,其后便是漫长而痛苦的生。因而即便是死,也不会将他与祝阴拆离。   他忽而心绪如沸,一股哀愁的浪潮洗上心岸。朦胧间,他似是听得芸窗外雨打枯荷,冥冥红日沉入夕光。黄昏里,他在紫金山的书斋中执笔,在青檀宣上落字。将绝笔的尺素叠好,静静候着那人归来。   不知何时,他泪下沾襟。白蜡枪在眼前掠开一道银光。易情心跳促乱,只觉眼前黑雾愈浓,有气无力地说,“我要走了……你会怪我么?”   “不会,祝阴永远不会怨您。”   “我太弱了,只能救……下一回我见到的你。”   “无论哪一个祝阴,都会始终如一地倾慕您。”   “我还未想起……你是谁。”血染污了泥地,易情气咽声丝,“下一回……我会记起你么?”   赤龙轻轻地说:“我是祝阴。是哪怕天下人都已忘却您,却还会永远守望着您的祝阴。”   易情想了想,第一次开口道:   “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文易情。”   颈上的缚魔链愈来愈烫,像烧起了火。他用尽气力转过头,用唇碰了碰赤龙的下颌。那儿滚烫而熨帖,鼓噪的心跳顺着唇,溜到了他心底。说出这句话,缚魔链上的禁制起效,他必死无疑,但他此时却觉万死犹不悔。   赤龙似是颤了一颤,它用脑袋碰了碰愈来愈凉的易情的身躯,颤着声说:“来世再会,师兄。”   易情闭上眼,说:   “再会了,师弟。” 第三十一章 苦海无边岸   一片苍茫水墨中,易情久久驻足。   他已死了,魂神如渺渺云气,在半空中漂泊。他隔着生死,望向凡世,看着滚烫如火的缚魔链绞断自己的头颈。赤龙悲痛哮吼,声震云天。尘沙如雨而下,它最终却不再动弹,只依顺地贴在他的尸首旁,用舌温柔而细致地舐净血迹,直到冷山龙的白蜡枪将其头颅狠狠贯穿。   净寥寥的世界里,纸屑如千万蝴蝶飞舞,像墓祭时烧起的纸灰。碎屑堆垒,渐渐化作人形。   天书立于易情身后,静静地望着他。   “许久不见,文易情。”它说。   易情沉默无言。纸屑飘过眼前,每一片里都藏着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望见无数个在天记府槐树下寂寥徘徊的祝阴,在月老殿前闷头剪去同心方胜的祝阴,仔细掸去神像尘灰的祝阴……他目光暗沉如水,凝望着千千万万个不尽相似,却又同样哀愁的人影。祝阴一直孤苦伶仃,宛若飘萍,在没有他的苦海里随风逐流。   他也曾长望过往,试图寻到一丝他与赤龙相交的旧事。可天书上对于他往昔的记载本就是一片空白。   “送我回去,天书。”良久,易情开口道。   天书一愣,旋即讥笑道:“咱们路费还不曾谈妥,你怎地就要动身?”   “那这回你想要我身上的甚么东西?”易情总算转过头,问它,脸上似带着冷冷的秋意。“一枚头发丝儿成么?”   天书哼了一声,说:“你拿我寻开心?不过,你若真想拿发丝来换,我倒能还你一个油光锃亮的大秃脑壳儿。”   易情说:“那你想要我的甚么?”   天书笑了一笑,说:“我瞧你这酸腐书生时常搦管操觚,写些字画,想必十分手巧。这样罢,我大发慈悲,只要你的指头。”   易情朝它竖起小拇指,大方道:“拿去罢!”   天书见他此举,大恼道:“你以为拿一根便罢了么?不拿上三五根,你休想活过来!”   易情一听,立时向它屈膝顿首,抱着它的腿,厚颜无耻道:“您行行好,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回贱卖小的一条命,好么?”   他以头叩地时,身子倏尔一僵。天书再看他时,却见他脸色惨白,吐纳急而重,汗水如断线的珠子般自额边淌下。天书心下了然,他死了太多次,凡世里的苦痛也带到了死后。   “那你想拿甚么与我换?”天书见他忍痛下跪,口气略缓。   易情抬头,笑嘻嘻地朝它伸出两根小手指:   “成,拿去罢!”   这回他倒没从天书那儿讨到分毫怜惜。天书恼羞变怒,竟是问也不问,将他一脚踹跌。墨色苍茫,天风呼啸,易情只觉自己如一只惊促残鸦,穿过无际黑暗。他奋力扭身,却见那纸屑堆成的人形遥望着他。   许久,那本该朦胧的、以纸页堆叠而成的五官里竟透出一丝悲凉。   天书抱着手,无数纸屑如萧萧木叶盘旋周身。它寂然地环视尘世诸事,旋即转身离去。   它在为何事而伤悲?   掌他生死寿夭的天书,也会因红尘之事动容么?   易情心中略动。正在此时,漫长的下坠终于将尽。他一头扎入带雪的鹿韭丛中,雪末子落进颈子里,冻得他一哆嗦。可此时却似有一块烙铁套在了脖上,烫得他想惊声惨叫。易情欲伸手摸上脖颈,却猛觉自己左手失了知觉,两枚手指冻着了一般,原来是天书取去了他的两根指头。后来他发现颈子上传来的并非烫意,而是勒紧铁链时的窒痛。他像一只小鸡崽子般,被人从鹿韭丛里猛然扯出。   身后的人笑吟吟道:   “小妖怪,怎地不逃了?”   雪如鸥羽散落,寒日萧萧下,易情猛然回头,一抹鲜红却先闯入眼帘。   祝阴手里抓着缚魔链,正笑靥如花地向着他。   那脸上并无尘与血,也无柔如春烟的缱绻情意。   他回到凡世之中了。   易情望着祝阴,久久无言。他想起来了,天书这厮将他踹回的这个时刻,是他方从天坛山上拐骗师弟入了左府的时候。那时祝阴见他同左不正前去月老殿进香,莫名不快,入了左府后更是悒悒不乐,甚而拿他作一只可祓除的小妖,拿他撒火。   雪像闪烁星钿,纷纷而下。易情扑眨着眼,心头千般滋味不知向何处言说。半晌,他的泪珠子竟先扑簌簌滚下来了。   祝阴本在险恶发笑,此时却也愣住了。“……师兄?”   过了片刻,他又板起面孔,斥道,“师兄以为哭着向祝某讨饶便有用么?祝某见过妖魔千千万万,死时个个哭天抹泪。师兄,你哭得还不够惨绝人寰,还是先拿雪沫子揉红了眼,再来求祝某罢!”   “我……”易情还没将话说完,便被他踢翻在地。祝阴阴险地一扯缚魔链,“嘚儿驾”地叫了几声,得意洋洋地踢易情屁股,道:“快跑呀,小妖怪,灵鬼官要拿你扒皮煲汤吃啦!”   这回易情总算大怒,转身一拳砸上他鼻梁。这时候的祝阴心心念念盼着自己死,是个十足的坏蛋。祝阴亦咬牙跳脚,抓住他厮打。易情的拳头软如棉花,身子却滑如鱼鳅。他打不伤祝阴,祝阴亦打不着他。两人在雪中翻滚,像两头拱地的野猪。   “笨呆瓜!你这不开窍的脑袋还摆在脖颈上做甚?还是摘掉了为好!”易情一拳砸上他脑袋,叫道。   “坏妖怪!你这污秽魔物,画甚么缘线?偏拦着祝某谒见神君大人!”祝阴一口咬住他手背,恨恨地嚼动。   天雪已霁,山色亭亭。他俩翻扑了有一炷香的时候。易情翻了个身,擒住祝阴脸颊。贴在手心里的肌肤凉而滑,似是掬起了一捧流澌。祝阴忿然挣动,方要打他,却觉易情喘着气,白雾轻轻扑散在脸上,像鸽羽轻柔拂面。易情沉默半晌,总算开口,声音轻而缓:   “还能见到活着的你,太好了。”   祝阴怔然,一股莫名的愁绪染上心头。心跳渐急,像从悠长的清砧响化作隆隆鼓擂声。   可他脸上却摆出一副阴阳怪气的神色,道:   “但见到活着的师兄,真是教祝某心焦意乱呐。”   这回应似在他师兄的意料之中,易情冷笑,“我明白,你不是想见你供奉的那神君么?”   “祝某要见神君大人,又关你何事?”祝阴凶恶地挣扎不休。“别用你那脏嘴巴叫‘神君大人’!”   易情回忆着上一世他是如何叫祝阴死心塌地的,那时他绕过禁制,拐弯抹角地对祝阴旁敲侧击,暗示自己便是大司命。于是他道:   “你那神君说,他在天记府的槐树下等你。”   果不其然,听了此话,祝阴便如一尾出水红鱼,高高蹿起。易情被他重重磕上了额,脑袋里像撞起百十个钟铎,嗡嗡作响。祝阴跳了起来,没立时对他情迷意乱,反而怒气冲冲道:   “你这奸滑小妖,何时将祝某的梦话听了去?”   易情捂着肿如馒头的额,瞠目结舌。上一世他于重伤神志不清时说了此话,总算捅破了他俩间的窗户纸,可这一世怎地便大相径庭?此时又听得祝阴气鼓鼓道:“好哇,你瞧祝某受红线所制,不得不与你同床共枕,于是便存心不良,专窃着听祝某的梦话,欲拿捏祝某,是么?”   这说的是甚么鬼话?易情气急败坏,大嚷:“谁逼你与我同床共枕?”   祝阴揪起襟领揍他。“那你怎地不断缘线?瞧祝某身上尽沾了你的秽气,这一日日的,若是教神君大人瞧见了,他还会嫌祝某脏污了身子!”   -   当午时分,日淡风和,湖光映雪。易情顶着鼻青脸肿的面庞,避过有冷山龙据守的湖岸,转去了微言道人和秋兰在的厢房。   若他不曾记错,今日微言道人会上左府来卖药丸子,向旧识七齿象王讨钱,其后会将秋兰留在府中。他得劝两人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得丧命于此。   祝阴这厮儿是条不认主的疯狗,咬了他许多口,还往他脸蛋上捣蒜一般重捶了几拳。易情脸上挂着伤,心中窝着火,猫着腰在木患子树间穿行。雪铺满了庭院,枝桠白绒绒的,像一丛丛蒲公英。黑衣家臣竟不在此处,易情矮身溜了过去,舔湿窗纸,只见厢房里点着三彩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和窈窕少女正坐在紫檀描金椅上,不安地张望。   微言道人和秋兰果然在这儿。易情放下心来,推开隔扇,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两人见他入房来,俱是一惊。微言道人一个激灵,欲要蹦起,却被椅圈卡住腩肚。秋兰不客气地叫道:   “谁?”   待望清了易情脸孔。两人面色稍缓,却仍戒备。微言道人气喘吁吁地揉着腹,哎呦直唤,艰难地道:“你……你是前些日子,来咱们观中的香客?”   秋兰掩着嘴,扯微言道人的袍袖,悄声道:“道人爷爷,你居然还认得出来呀!瞧他这时的模样,活脱脱一只大花脸猪头!”   易情已断了他们的缘,因而他们只觉易情不过是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只是他此时确实被祝阴痛挠一顿,脸肿得同个大胖馒头一般。他也不多话,点点头,直截了当道:“道爷,姑娘,你们离了左府罢。这儿的日子不好过,七齿象王悭吝,你们在他手里讨不到甚么好东西的。”   他说起话来甚是坦诚,口气又颇为亲昵,更教两人起疑。微言道人犹豫片刻,摆手道:“不成,不成!咱们卖不出金精大丹,又没了回山的盘缠,怎能就这么打道回府?”   易情说:“我给二位盘缠。”   两人目瞪口哆,看他伸手入襟中,取出一只接一只的大司命神像,摆在黄地圆桌上。那神像质地各异,有玻璃、金银、青玉的,皆闪闪发光,被擦得一尘不染,看着颇为贵重,能换不少子儿。   “这……这是……”微言道人看着这些神像,忽觉眼熟。他一拍脑袋,明白过来,这些不便是祝阴那厮时常供奉在神龛里的神君像么?   “这……这不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像么?老夫听府中人说,祝阴那小子也在此帮工,这该不会是他的罢?卖了这玩意儿,老夫会遭天谴的哇!”微言道人噤若寒蝉,叫道。   “无事。让祝阴哭爹叫娘去罢。”   那白袍少年微笑着拢袖,他满脸是伤,杀气腾腾,眉宇间似盘踞着乌云。再睁眼时,他笑得咬牙切齿。   “……那位神君已准了。” 第三十二章 苦海无边岸   微言道人踌躇半晌,将那神像一件件拣入褡裢中。天穿道长先前说过,祝阴心眼虽似针尖儿样的小,却也并非事事斤斤计较。眼前这白袍少年虽古怪,却教他莫名地谙熟,因而他即便半信半疑,却也不自觉依了那少年所言。   待拾整罢一切,微言道人疑惑发问:“你……究竟是何人?”   易情歪过脑袋,似是不解此话之意。微言道人支吾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话,甚么神君……象王悭吝的,老夫听得云里雾里。可你又像对咱们知根知底,所以你究竟是谁?”   易情道:“我是无为观的……”   他本想如实以告,可眼睛一眨,又背起手,狡黠道:   “我是无为观的——祖师爷!”   听了这话,微言道人与秋兰呆若木鸡。   “祖师爷?”   易情挺起胸膛,胡吹一气:“不错,我曾凿山泄溪,乘云入霓,叩排天阙,教天帝洒道扫尘。天坛山祖殿里常供我长生牌位,换句话说,我是你俩的大祖大宗!”   荧荧雪光映白窗纸,亦映亮了两人脸上的惊愕之色。微言道人舌桥不下,半晌,突而怒红了脸,喝道:   “胡说八道!”   易情将两手枕在脑后,笑嘻嘻道:“你怎知我是胡说八道?微言小崽子,你那时还是襁褓小儿,祖师爷的事儿,你怎会知晓?”   微言道人怒气冲冲,叫道:“老夫本以为你是个施咱们钱财的善人,不想却是只诓人奸猫!”   他重重啐了一口,得意洋洋地挺起肚,道:“你问为何老夫知你是在骗人?因为这套撒谎话儿,老夫二十年前便使过啦!你有所不知,那时老夫姓胡名周,大名‘胡诌先生’,专爱吹自个儿是蹈腾昆仑、叶累声名的官将九十万仙的大天师,文家奉老夫作座上宾,左氏常延请老夫作席上客。平生能吹个天花乱坠,混得八极来朝。你这小毛毛要在老夫面前扒瞎,还太嫩!”   秋兰听得目怔口呆,片刻后失声道:“道人爷爷,你原来是个骗子!”   微言道人洋洋自得,“岂止是骗子,老夫是能瞒天过海、偷天换日的大骗人精!”   此话一出,厢房中立时陷入一片死寂。   待说罢这些话,微言道人方才如梦初醒,赶忙羞恼地抿紧了嘴巴,两只眼金鱼似的瞪着笑吟吟的易情。这小子心怀叵测,在套他的话,要揭他的陈年伤疤!   易情微笑道:“噢,您原来是个大骗棍呐!”   他眉眼弯弯,笑得像只狐狸,又转向秋兰道:“姑娘,既然你待在这老光棍身边,还欲留左府,那可便难啦。咱们家主大人只爱清白之人,你若想入府……”   他伸出手,比了个拳眼空空的手势,老头儿登时明白过来,气得抖如筛糠,这厮在暗示自己纳些孔方兄来!   “女娃娃,咱们走!”微言道人扛上褡裢,一把牵起秋兰的手,怒冲冲道,“左府里如今进了这油滑小子,这地儿是待不得的了。你要是留在这儿,他会一日敲你八百回竹杠!”   秋兰被他一路扯出府门外,惊声连连。她莫名其妙,不知微言道人为何撒这样大的火。颊上似有落红,她摸着脸,羞道:“道人爷爷,我留在这儿也未尝不可……方才那小郎君虽被打成了花脸猪头,可等伤好了,说不准还是个倜傥男儿……”   易情对他俩的背影笑嘻嘻地叫道:“怎么就走了呀,道爷?”   微言道人怒道:“咱们要是留在这儿,还不会给你诈死?咱们这便走,免得教你欺了老夫钱财……”   “慢走,不送!”易情朝他俩摆手,咧开一口白牙,“记得照顾好师父,将她斋房里的绫带收好;把寮房前的水缸舀空,别教迷阵子靠近那儿。你俩回山前记得买上几只笼饼,把观里的鸟儿兔儿养饱了!”   白雪霏霏,家雀儿在枝梢唧唧啾啾地啼鸣。易情目送着他俩的身影掩没在格子门后,方才长舒一口气。他总算支开了两人,如此一来,秋兰便不会在左府因发用宝术过度而死。有了方才那些叮嘱,微言道人兴许会多加用心,看住观中众人,免得他们重蹈十年前的覆辙。   易情的笑里忽而染上一丝悲愁。他与天坛山之间隔遥遥百里,如今情势危急,不得亲至师父身边。   他想了想,将左手放在心窝上,往两人离去之处微微一躬。朔风在耳旁呜咽,像有六军在远方恸哭。风里递来宝铎叮叮当当的和鸣声,白雪像扑蝶般栖在肩头。易情深深一拜,喃喃自语:   “伏惟诸君万事无恙,千岁平安。”   过了盏茶时分,雪稍歇了。祝阴顶着一脸的牙印,从外面慢悠悠地踅过来。因牵了密密麻麻的缘线,他与易情不能离得太远。可见了易情后,他突而心火上涌,先忿忿地哼了一声:   “死小妖!”   易情正倚在紫檀椅上喘气,见他前来,跳起来一把揪住他,道:“师弟,你来得正好。”   “哼,祝某哪儿来得好了?一来便被你这死鬼捉住!”祝阴揉着脸,不情不愿地道。   易情不理他的抱怨,开门见山道:“你的宝术是‘风雨是谒’,是不是能操使流风?若我在风中呼喊,你能将我的声音送给万里之外的人么?”   祝阴狐疑地沉默了半晌。   “你……您想做甚么?”   “我想叫左氏千金回来。”易情的脸在火光里映得有些发红,“她如今约莫是被七齿象王拐去了浮翳山海。她不回来,咱们人手不够,对付不得象王。”   这回谈的是正经事,祝阴也不再喧嚷,换上了一副严肃神色。他站直了身,背紧了手,沉吟半晌,道:“确实……”   祝阴抬脸,道:“师兄想说甚么话?祝某将您的声音递过去。”   两人走出厢房。天寒地冻,穹宇惨白,像盖了层缟素,易情冻得浑身吱吱格格地响。祝阴撇头,像是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响指,扑在他身上的风刀子忽而消弭了,寒意陡散。   易情惊奇地看着他,却又被祝阴一脚踢在膝弯处,道:“快说,祝某等会儿要去给神君大人进香,别耽搁时辰。”   易情想了想,往风里喊道:   “左不正!”   流风像鹄雁般高高飞起,直冲云霄。易情又喊道:“你快回左府来!”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风儿依然寂寂地吹拂,两人头上落满绒帽似的雪花。祝阴冷笑道:   “祝某已将您的声音送往浮翳山海,可看来您口拙舌笨,那左小姐又在那里逍遥快活,不愿归乡啊。”   易情不服气,又高喊道:“左不正——快回来!你这臭婆娘若不回来,你家夫君便同小厮儿偷香去啦!”   风里依然毫无动静。   祝阴揶揄道:“师兄未免太高看自己,您不过是从街旁捡来的臭鱼烂虾,左小姐将您弃如敝履,哪儿会乖乖听您的话回来?”   易情狠狠剜了他一眼,这回他搜肠刮肚,寻到一些脏字儿,又高叫道:“左不正!你这黄子婆,没腚|眼子,小泼驴蹄子!你再不回来,我把你姑父屁股打成八瓣儿!”   雪花静静洒落,在枝头绽开丛丛梨霜。   喊了半个时辰,左不正还是未归。祝阴也微笑摇头,说不曾听得浮翳山海那处的回应。易情急得跳脚,鬼王过几日便要启九狱阵,召鬼王,他身边的人都似在优哉游哉,全然不将此事放在心里。   他焦急地在庭中踱步,这回没辙了,仰天吼道:   “左不正!你若不回来,你小妹便要死啦!”   刹那间,似有一道疾电扫过千山。层云荡迭,分开两道,府院中千竹敧斜,枯枝交错,惊弦一般迸响。   一个身影突而如苍鹰般从天而降。少女着一身玄地云花袄子,银铠如泛蜡炬明光。她扛着金错刀,一足飞蹬而下,狠狠踏在易情脊背上。   易情被踩了个狗啃泥,哀叫连连。左不正将刀一摆,刀锋出鞘,薄刃贴在他面前。她微笑着挑眉,道。   “方才是哪个小泼驴蹄子唤我名讳?声音传到浮翳山海里,震得十万重山地动崩摧。”   她低头,望着易情,提起刀来,穷凶极恶地冷笑:   “唉呀,脓包,我想起来啦,那是你的声音罢?仔细一瞧,你是不是没生腚|眼子?我先给你身上开上十个罢!”   易情被她踩在脚下,忙不迭叫屈,在她面前大跪大拜,方才求得她原谅。说来也不怪得左不正,浮翳山海与此处隔千山万水,左不正乘云而归,已算得神速。她笑罢之后,眉关紧锁,忙不迭问左三儿出了何事。易情依着记忆,向她指了左府地宫的方位。左不正挥刀破土,击尘扬沙,不消三刀便在地上劈开一只大洞。易情与祝阴正瞠目结舌,却见她已如飞燕般纵身跃下,片刻后便又携得不省人事的左三儿跃上地来。   左三儿身上刀创颇多,流了不少血。她两眼紧阖,脸像雪一样苍白。左不正心焦如焚,赶忙叫管事婆子寻了些花椒、酒水与刀尖药,备了细布,烧了热水,给左三儿清创包扎。   处置停当后,左不正抱着左三儿,望着她脸上安闲的神色,略略吁气。左三儿像一只精致的瓷人,阖眼静静地睡着。左不正别开她汗湿的发丝,对站在一旁的易情喃喃道:   “真是奇事……”   她仰起脸,望向易情,苦笑道,“你为何会知道三儿的事呢?我寻姑父的地宫已久,只知他会在那里画阵法,却不知他将三儿关押在那处。脓包夫君,你真是神通广大呀。”   祝阴在旁冷冷地插口:   “他不是脓包,也不是你夫君,更没甚么神通广大之处。”   易情受惯了他这阴阳怪气的模样,将他搡到一旁,走到左不正身旁。两人注视着沉睡的左三儿,她苍白而虚弱,像因风弱柳。帘栊里盈满了柔如水波的烛光,易情忽而唤道:   “左不正。”   “嗯?”   “你先前是不是说过,你姑父要你恶籍盈指,可你偏不依他所想,平生只行正事?”   “不错。”   “那若你的妹妹是个鬼王,你会杀了她么?”   愁绪似蔓草般生上左不正的眉宇,她久久注视着左三儿,良久,微笑道:   “会。”   “为了行正事,连血胞也肯割舍么?”易情叹息,“你果然是能铸成神迹之人。”   左不正说:“因为三儿若得知她活着会殃及世人,她也会央着我,要我将她杀死。”她轻轻地抚着左三儿滑如羊脂的面颊。“而我不会逆了三儿的心意,她想要甚么,我便给她甚么,这是做姊姊的本分。”   “她虽这样说,可她心里也会难过的。”易情叹息道。左三儿缩着身子,蜷在左不正怀里,像一只小小的雪团子。   “无事。”左不正摇头,微笑道,望着妹妹的眼眸里像漾起了艳丽的湖波。   “若真有那时,杀了三儿后,我便去死。”   “地府黄泉,我会一路陪她。”   ——   暮色四合,街中喧鼓大盛,人影骈阗。隔着薄薄粉墙,院中却一片清寂。   易情安顿好了左不正与左三儿,从厢房里走出。他若有所思,脚步一深一浅,身子摇摇晃晃。祝阴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却突而急行几步,一掌拍在他肩头,叫道:   “师兄,站住。”   易情猝然回头,脸上像落了朱灯光彩,晕红一片。他微微一颤,问道:“怎么了,师弟?”   祝阴蹙眉道:“您究竟在心焦何事?这一日来,您步履匆匆,仿佛不日便要大难临头,是甚么事教您如此惶惶不安?”   “还有,”他往前一步,突而扳过易情的肩,微微俯首。他俩额头相贴,冰凉的肌肤触上了一片火热。祝阴凑近他,吐息像雀羽尖儿一般搔着颈窝,“您又病了。”   易情一愣,方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痛。先前他如紧绷的弓弦,不曾发觉身上异状,如今偶一松懈,痛意便铺天盖地而来。他倒抽一口凉气,踉跄着道:   “不错,我是病了。”   “方才祝某已发觉了,祝某入厢房时,您是不是在扶着椅,连路都走不动了?”祝阴说,又冷哼道,“将胳膊伸给祝某。如今您身上牵着红线,若是病了、死了,是想牵累祝某么?”   他搭起了易情的胳膊,在烟雪里缓行。两人紧贴着,似能听见对方胸膛中有霜蹄蹴踏,躁乱不安。   易情望着他瓷白的侧脸,忽而咧嘴一笑:“对了,师弟,我想问你一事。”   祝阴疑惑地转过头来,易情接着道:“你是……龙种么?还是……嗯……一种长虫?”   上一世时,祝阴吃了他的血,化出了赤龙形貌,与冷山龙搏斗。易情其后虽苦思冥想,却也不记得起他曾在何处与这赤龙打过照面。   祝阴听了,脚步一僵,阴了脸,叫道:“这与你何干?”   “你与我缘深情厚,有甚么说不得的?”   听了这话,祝阴如遭雷轰,像只奓开毛的猫儿,几乎要蹦起来。   “祝某才不会与你说这些话儿!”他凶恶地道,“祝某的真身只能神君大人知晓!”   易情乜斜着眼看他,看来龙种皆是一根筋,上回见到的浮翳山海的螭龙是这般,祝阴也一样,说自己有“真身”,那不便是承认了自己不是人?   “神君大人……又是神君大人……”易情叹息,“你那位神君大人若是做了恶事,你又当如何是好?”   “神君大人怎会做恶事?他一言一行,尽皆为祝某圭臬。”   “那你那位神君大人若是要杀人,你也会助他一臂之力么?”   朔风倏尔一紧,祝阴突地驻足,神色阴寒得过分,他扭头,问易情道。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易情将胳膊从他身上抽离,后退几步,高张云幕之下,他如一朵风中飘萍,仿佛随时都会散去。他面色惨淡,眼里却泛出如刃寒芒,道:   “今夜之后,我要暗杀七齿象王。” 第三十三章 苦海无边岸   翌日清晨,巷陌路口里聚了一众麻衣农妇、蓑笠行贩,黑鸦鸦的人影聚在坊墙前,瞧着贴在上头的麻纸字画,语声喧阗。人人皆眉关紧锁,看着那画上的人儿,如临大敌。   左三儿因有宝术“十秩不腐”在身,不过一日光景,身上的淋漓血口便又尽数痊愈。兴许是在地宫中闷得久了,醒来后,她像肚里吞了只兔子般偏坐不住,一个劲儿地摇姊姊左不正的手,左不正无奈,只得将她头脸、手脚罩住,不教日光晒着,将她牵出了门。   今日左三儿着一身花蝶绣衣,一条绿地八宝缎裙,像一只翩舞的小蛱蝶。她东张西望,抱着挑花布偶,碎步紧随着左不正。待走到巷口时,脚步却突而一顿,她抬头一望,却发觉是姊姊在坊墙前驻足,神色冰冷如霜。   仔细一看,那贴于墙上的麻纸上正画着一张秀俏却冷傲的少女,形丽骨娴,似在傲睨天下,正是左不正。这样的告示麻纸一路沿着井巷贴去,在墙上排作长龙,不知有几千几百张。几个识得字儿的戴大风帽的儒生大声念道:   “左不正,现年十八,毒卫水上流,害夺人命。蛇蝎心肠,杀人如麻。凡禀报去向者,赏银百两!”   这告示上未盖官印,却假模假样地盖了个朱红篆印。老农、行贩们不识字儿,自然轻易便被诓骗过去。左不正听得人群里有人在咂舌低语:“真是个歹毒女娃……”   “能做出这些事儿,不是人面兽心是甚么?若是逮住了她,非得往死里伺候才成!”   左不正定睛一看,却见那篆印边缘有一小小的半圆缺损,正是府中书斋里的寿山石印。她登时明白过来,此印出自左府,不过是拿旧印磨平,新篆了一个!   她本就在疑心姑父会用甚么手段牵制自己的行踪,原来他是吩咐家臣去印了这些通缉字画,散布荥州,败她名声,借黎民之眼监看她,教她无处可藏。   “臭姑父,真是狠毒……”左不正低语道,攥紧了拳。   她想起昨夜里,她与易情秉烛夜谈。那时,她那脓包夫君突而换上了一副肃穆神色,与她说自己要去与七齿象王对峙,求她务必拖延些时候。易情与她叙说了九狱阵与阇婆鬼子之事,说象王三十年来攫人血肉,画成召鬼阵法。左不正听得心寒,她不曾想过,一个人,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怎会怙恶不悛到这等地步?   她不客气地搡开人群,不顾四周鹄起的惊愕声,将那些麻纸粗狂地扯下撕碎,扬长而去。   日中时候,左不正大摇大摆地回了左府,扭住了府中几个仆役的胳膊,命他们去借左近的大观音寺去设粥厂。她牵着三儿,先去粮仓威逼利诱侍卫,叫他们放二十石米出仓。仆役与阇梨合力煮了粥,拿大木桶盛了,在天王殿前围起木栏,为饥民施粥。   不一时,大观音寺前便挤满了人,熙熙攘攘。人人破衣拉撒,颚骨饿得高耸,神色委顿,一个个拿着豁口破碗与饭筹,等着施粥。列尾有个浮肿得厉害的大胖子,肉肿得鼓鼓囊囊,几乎将麻衫撑裂,头裹幅巾,看不清脸。   人列慢慢地挪腾,走到队伍前头的人却见施粥处放着一只剔彩大宝案,案上置一葱绿大盆,一旁放一尖利的鸾刀头。   那饥民走到前头,伸碗欲等粥,黑虎头的粥长便不客气地敲着勺道:“先放血,再施粥!”   饥民愕然,将两只浑浊的眼往葱绿大盆里一瞧,却见那里已盛了浅浅一层人血。   “为……为何要放血?”   “这是咱们左小姐的令,雩祭时要用上。待用这血求了神佛,往后便不会有荒年了。”   这话说得在理,且放了血后便能有粥吃。那饥民纵有些怀疑,却也颤着手拿起鸾刀头,划破了指尖。   “老爷,要放多少血?”饥民抖抖索索道,“要一碗么?”   粥长道:“几滴便成,你若是肯放多些,咱们也能多施些粥。”   说这话时,他粗眉一撇,面相稍柔,倒无先前那般教人生畏了。饥民唯唯连声,大着胆子再往盆中多放了些血。待放罢血,仆役取来酒与止血的黑绒絮,叫他们敷在创处。左不正坐在天王殿中的藤心椅上,抱着左三儿,看着一个个饥民在葱绿盆里放血,眼里像有渺渺潮波,心绪繁迷。   她注视着那盛血的大盆,易情与她说过,要毁去九狱阵,需用人血肉涂抹阵迹三十年。她没法去寻人作活祭,便只能以粥米相换,要饥民施些血水。   “只能这样做了……”左不正低叹。   文易情站在掌簿身边,背手微笑。他今日披一身霜罗帔,着绡毂白衣,发束白绫,脊背挺如青松,教不少行客侧目。但他却也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看着横帘纸册,日光映在他脸上,如一江浮雪。   左不正望了文易情一眼,将三儿在藤心椅上放稳,自己却在旁盘腿坐下,将腰间系带上的金错刀解下,放在膝头。她的眼如利隼,在人群里逡巡。她在防备着七齿象王突如其来的异动,象王欲杀易情,欲将左三儿炼成阇婆鬼子,她得护好这二人。   果然不多时,一名饥民上前讨粥时,忽而眼泛精光,伸手一搡,推向那葱绿大盆,眼看着就要将那盆人血打翻!   “住手!”粥长瞪着目,吼道。   那伪作饥民的左氏家臣还未将手触上盆缘,便忽觉似有一道轰雷自耳边鸣响。下一刻,他便如破布般高高飞起,摔在殿前的羊纹砖上。先前盘腿而坐的左不正猝然跃起,一足飞踏在那人胸口。   人群里传出一阵惊呼,左不正吩咐伙夫将那人拖下去,扒了衣衫一瞧,果真在背心处寻到一枚镂身的如意纹,那是左氏的家纹。   左不正冷笑,果真是姑父手底的人。七齿象王正千方百计想要阻挠她破坏九狱阵法。   这骚动发生了不过片刻,又有数道如电黑影自人群中蹿出。这回左氏家臣不再伪饰,如狼似虎地直扑而上。一个个抻长手臂,欲去打翻那剔彩宝案。   “得罪了,小姐!”有黑衣人叫道。   左不正见他们来袭,却动也不动,只是冷笑道:   “是谁得罪谁,还说不准呢!”   话音方落,头顶忽而迸开穿云裂石之声,刹那间风沙大暗,野云翻飞,一条透蓝蛟螭自云间探首狂嗥。只见其狰头细身,獠牙尖如长刀,黑衣家臣们被那蓝螭吼声震退,心胆欲裂,已有数人屁滚尿流地四散逃走。   原来这是左不正自浮翳山海中揪来的蓝螭,平日里被她盘在刀镡上,如今便被她用来作了护卫。它藏在云中,若左氏家臣欲行不轨,便会冲来慑退黑衣人们。   可为首的一位黑衣人却丝毫不怯,他如腾飞胡雁般直上,掷箭从袖里猝然射出,霜光一闪,直刺文易情。   左不正一个激灵,转头之时,箭镞却已刺穿了易情头颈!   黑衣家臣得意发笑,深深一揖:   “小姐,在下已取您夫君性命,现下便去向家主大人复命,恕在下告退了!”   他一抬首,却见左不正不慌不忙,扛着金错刀鞘,笑靥如花,道:   “成,你滚罢。只是你能不能复命,这我便说不准啦。”   黑衣家臣忽觉不对,定睛一看,却见方才那掷箭刺中的并非文易情,而是一张软塌塌的麻纸。一只小纸人像雪片般自空中飞落,上头画着一只易情瞪眼吐舌的大鬼脸,一抹墨迹如烟逸散。   这是宝术作出的障眼法!   黑衣家臣后知后觉,惊惶后退,却被左不正一鞘扫来,打在脑壳上,倒了个四仰八叉。易情自然不在此处,他去了个更重要的地方。   “想寻我夫君?”左不正晃着刀,吊儿郎当道,“先过我这一关罢。”   可此时惊变陡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灾民里突而迸出几声凄厉惨叫,众人惊恐地退开,却见地上瘫着几个方才施过粥的饥民。他们口吐白涎,四肢抽搐不已,血水如蛇,从他们口中滑出。   不知是有谁叫了一声:“粥中有毒!”于是人海里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人手脚不稳,不慎将热腾腾的碎米粥洒了一地。   一条瘦得见肋骨的黄犬走过来,舔了舔地上的米水,不一会儿便哀鸣着倒下。面黄肌瘦的农妇见状,指着那黄犬尖叫道:“这……果……果真有毒!大伙儿莫吃这粥!”   左不正见状,瞠目结舌,咬着牙揪过掌簿衣襟,叫道:   “有毒?怎会有毒?这是怎么回事?”   掌簿拼命摇头,汗珠如黄豆般自额边坠下,“小姐,小的也不知哇,不知哇!”   “这批粮有谁动过?”   “这……前两日,家主大人曾来过一次米仓,说欲要煮赈,带着家丁巡了一遍……”   七齿象王,又是七齿象王!左不正咬牙切齿。他竟如此料事如神,早已预料到她会布下哪一步棋么?   她正心急如焚,一个蒲笠妇人指着她叫道:   “我见过她,坊墙上贴有她的画儿!她是个毒人性命的贱小妮儿,今天也想借施粥来害咱们性命!”   饥民们总算认出了左不正的面容,跼蹐不安,有人惶然道:“怪不得她要取咱们的血肉……她要以此召出神通恶鬼,为荥州带来灾荒!”   灾民如流蝗般四窜,左不正脸色惨白,摇头叫道,“不,我不是……”   她咬咬牙,又对人群里叫道:“担粥的伙计快到了!这回取的不是左氏的米仓,是官府的,这回准没毒……”   可惜此时已不再有人听她的话。一片喧嚷间,有饥民弯身搦土,把泥巴、石块向她掷来,忿怒地高叫道:   “贼婆娘!你以为咱们会信你的话?”   “毒死你便罢了!”   左不正怔怔地站着,被泥巴砸中了脸颊。饥民们远远地向她吐唾,将碗里的粥水泼向她。她素来不惧刀枪,却不曾想过人之言辞能化作无可抵挡的尖刃。   饥民们一拥而上,蜂子一般推搡着她。左不正望见人群之后站着一个浑圆人影,那是一个一开始便站在列尾的饥民。   他在阴惨惨地微笑,解下头上的幅巾,露出满脸横肉,正是七齿象王。   左不正见了他,麻木的心里忽而似有了一丝裂隙。她瞋目切齿,向那人影怒吼:   “姑父——!”   “是你做的罢?你想杀了我夫君,还在米粮里下毒,你究竟要将人命轻贱到甚么时候?”她目眦欲裂,声嘶力竭,“你要铸甚么狗屁神迹?杀了荥州黎民,杀了三儿,这也算得神迹?”   吼声被人潮的喧嚷吞没,人群将她拥住,七齿象王像一尊慈蔼的佛像,注视着她。   “你知道卑人为何让你来此施粥么?不正。”   “我不想知道!”左不正红着眼,“我现在只想抽烂你的嘴巴!”   “人之惊恐、惶惑易生阴气,能辅九狱阵成。卑人画的九狱阵法将成,如今只缺一角,便是这大观音寺。”七齿象王微笑道,“多谢你,不正,是你将活祭引入了寺中。”   他背着手,两眼像月里的缺影,阴森而恐怖,脸上却堆满了蔼然的笑。   “这画阵的人血,今夜便能补齐了。” 第三十四章 苦海无边岸   大观音寺中人声嚷唧,沸反盈天。   暗惨惨的日光下,左氏家臣犹如一群漆黑鸹鸟,陡然现身。他们手持双铃弓,执彩画枪,牵弓引箭,挥舞戈头,在饥民中横冲直撞。尖刃劈开残忍的月芒,大片血花如雾逸散,惨叫声此起彼伏,血水淌过脚底,大观音寺中瞬时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住手!”   左不正心焦如焚地高喝,她一跃而上,提刀荡开几个黑衣家臣。可黑衣人影如虫蚁般涌聚不绝,她挡了一人,另一人便会眼疾手快,割下一串饥民的头颅。   “死姑父,你究竟在做甚么?”左不正大吼。   七齿象王站在回廊上,祥宁地微笑。   “卑人在为铸神迹作准备啊,贤侄。”他说,“你瞧,地上流着的淋漓鲜血,足够画成九狱阵了。”   粥桶被踢翻,泛白的粞米粥与鲜血汇流,洒了一地。饥民犹如秋草般被黑衣家臣的利刃刈割,眨眼之间,偌大的观音寺内血流成溪。   不知厮杀了多久,最后一个饥民咯血倒下,天王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左不正提着金错刀,浑身浴血,怔怔地站在原地。   黑衣人攻势汹涌,人手众多,她只顾着阻拦,却无暇自他们手中救人性命。她十数年来披霜沥雪,砺世苦行,只练就了一身杀人取命刀,却不曾修得过救世菩提法。   驻足良久,她终于在阿逸多菩萨像前失魂落魄地迈开了步,踏过一具具流血的尸首,向七齿象王走去。昏黄的烛火里,她的眼眸似未磨的古镜,昏沌无光。   一切皆南辕北辙。她本想施粥救黎民饥荒,可到头来却害得他们死于非命。   地上血光迤逦,九狱阵法缺损的一块终于被补齐,日光似蒙了尘,风在不安地躁动,幽森的吟哦在四极之处响起,像飘袅的云烟游荡,那是鬼魂的低吟。左不正的眼里忽地燃起仇恨的火,少女猛地抬头,目光似要在七齿象王身上剜出两只血洞。   可还未等她迈开几步,身后忽而传来一个低而弱的嗓音:   “姊……姊。”   左不正猛然回头,却见左三儿躲在藤心椅下,蜷成小小的一团,漆黑的眼眸里似泛起惊漪。   “……姊姊。”左三儿小声地道,手里紧攥着羊布偶,“救我。”   她的指节发青,甚而青得过了分,像覆苔的石头。与此同时,她的齿关、关节咯咯吱吱地响,像破旧的偶人。   左不正心口忽而一紧。她猝然扭身,一个箭步冲上前,牵住三儿的手。左三儿的手掌冰冰凉凉,像在潺凉山溪中洗浸已久。她瞧出妹妹的异样,心里一惊,忙不迭问:   “三儿,你怎地了,三儿?”   左三儿喘着气,脸色雪白。她确是在发生变化,肌肤上生出了绒白的长毛,口里长出利齿,如树根一般粗糙而虬曲的角刺破额头,穿肤而出。她浑身浸在妖冶的血光里,痛苦地呻吟。   “三儿!”左不正心急如焚,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无助地紧抱着她。   七齿象王站在一旁,背着手微笑:“恭喜呀,贤侄。”   “有甚么好恭喜的?三儿变成了这模样,也是你这狗奴才捣的鬼么!”左不正扭头,对他怒目而视。   “你将要铸得神迹了。”象王笑容可掬,“九狱阵法将成,你的姊妹左三儿即刻便要化作鬼王。多亏了她神魂残缺,是上好的器皿,即便鬼神入体,也并不会如常人般受到三魂七魄之阻。她活到这一刻,便是为了作你的刀下亡魂的啊,不正。”   怒火冲上头顶,左不正戟指怒目,咬牙切齿道:   “死姑父,我要杀了你!”   臃肥男人却不慌不忙,脸上挂着和气的笑:“等你踏过左三儿的尸首,再来寻卑人算账罢。因为左三儿一定会化身恶鬼,想尽一切法子食人血肉。你不杀她,她便会夺你性命!”   豆大的汗珠自左三儿额边淌落,她像吃醉了酒,颊边泛起晕红,小声唤道:   “姊姊……”   左不正蹲着身,仰首望着她,身躯惶然地轻颤。   “不……”   左不正看着她一点点化成非人之物,恐惧的浪潮吞没了心头。她又要再一次失去左三儿了么?她才不配当三儿的姊姊,因为一开始她就不是左三儿的姊姊。   左氏家臣称她作“四小姐”,管事婆子在私下里也会亲昵地叫她“四儿”。她被世人认作是左氏里的天之骄子,因她是左家里最小的女儿。   左三儿才是她的姊姊,而她是左三儿的小妹。   记忆仿若惊雀,嘲嘲啁啁,飞向久远的过往。左不正仿佛望见了那个多年以前的春夜。银盘似的月亮苒苒升起,稀零的雨点儿洒落廊外,像鸟雀散乱的爪迹。年幼的左不正方从浮翳山海中归来,蓬发垢面,一身血污,鲛甲上划痕遍布。她缩在椅靠里,一动不动,抱着一人高的金错刀,似一只舐着创口的幼狼。   她生来便无宝术,连地棍乞儿都能使上一两式道法,可她却全无慧根。平日在府中时,连灶头火工、挑夫都予她白眼。于是她只得练刀,练得手上起了厚茧,磨破后生了血泡,血泡里复又生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拼尽全力习刀,可却依然弱得过分,连浮翳山海里的一条长虫都能撵着她跑。   今夜她自浮翳山海中归来,满心失落。正在游廊上蜷着身时,一个影子却提着塑贴花纹灯,袅袅婷婷地行过来了。影子在她跟前驻足,一豆烛光映亮了面容,那是个着莲红生色画袖衫的年轻女子,腕戴迦南数珠,身绕凉如秋水的沉香,气息柔和恬淡。   “不正,你怎地在这儿?”那女子轻声道,“夜深露重,你坐在外头,易感风寒,还是快回厢房里去罢。”   左不正抬眼看她,眼泪却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叫道。“三姊姊。”   “嗯,怎么了?”三姊放下灯盏,牵过她的手,慢慢地在掌心里摩挲。渐渐的,寒意褪去,手上的厚茧、血痂似也不再疼痛。左不正低眉望着三姊纤丽的玉葱,那上面似落满了莹白月光。这对巧手曾为她绣过锦香包,补过短襦。   “三姊姊,我是不是愚驽得过分,不配做左家人?”   “为何这样说?”三姊笑了,火光在她漆黑的眸子里跃动,像暗海里点起的一星渔灯。   “我不会使宝术,学刀也不成。”左不正仰着脸,泪汪汪地道,“我就是个凡人,甚么也做不到。姊姊有很厉害的宝术,是不是不会死?可我会跌断手脚,会生病,我甚么也抵不上姊姊。”   “凡人不是很好么?”三姊捧着她的脸,轻轻拭去泪痕,“虽受生老病死之困,却能有喜怒哀惧,能随天四时转行,这事我羡慕不来的事儿呢。”   “可我没有宝术,是不是就像常人失了腿脚、胳膊,像鸟儿没了翅,像舟槎缺了水?”   三姊见她眉宇间满是愁苦,轻笑道。   “怎么会呢,不正。宝术是天定之事,生来便不得改。有人能操水浪,因而便去作个傍水渔翁;有人肩背如石,便去当了个轿夫。宝术是一种规矩、一把沉枷,你没有宝术,那便是全无束缚。你想变作甚么样的人,那便能成为甚么样的人。”   “我想变成甚么人都成么?”左不正呆呆地问,她抹了把泪,突而一下扑入三姊怀中,“那我想……变成像三姊这般好看、温柔又厉害的人!”   “你不必做像我这样的人。”三姊笑道。   “那我要做甚么样的人呢?”左不正不服气地撇嘴,“在我心里,三姊便是这天下顶顶厉害的人,没人会比三姊好!”   “你只要做左不正便好。”   东风舞过满庭松竹,嫩柳万缕千丝,在月色中摇荡。三姊微笑着将她轻轻拉开,摩挲着她的发顶,眼中似洒满了凉天星辰,粲然生光。“姊姊不知你往后会成为怎样的人,但却知道——”   “——左不正定会自由自在,所向无敌。”   左不正入了浮翳山海,那里是群蛟逡巡、精怪盘桓的险地。她在山脚搭了间草棚,在其中挑寒灯,披雨雪,历十度霜,苦练千余日夜。   万叠落红化作尘泥,漫山红叶连作嶂阴。岁月流逝,她渐得刀中精窍。于是她渐而领悟,若抛却妄心邪虑,将心与刀锻作一体,那刀法便会如天授地生。   她斩了在卫水中化作厉虐的梁龙,将兴风作浪的双角龙打了个骨断筋折,拖着龙尾回了荥州。数年未归,荥州里新盖了几座粉墙大户,左府东南角的大门敞着,捧着绣花被面、檀香喜服的下人如流水般进进出出。院里放着只八抬花轿,不少吹打人在槐树下歇脚。   左不正见了那光景,理了理乱发,背着刀走上前。仆役们见了她,先是一愣,旋即惶恐地叫道:“四……四小姐,您怎么回来了?”   “我回自个儿家,也要同你们禀报么?”左不正环视四周,“今儿府里有喜事?是谁要出嫁?”   那下人对她点头哈腰,“是,是。今日三小姐出嫁,方才已进了夫家门了。”   左不正愕然,“三姊出嫁了?”她心里莫名地有些怅惘,又指着那花轿道,“既然如此,这轿子为何这么快便回得左府来?明儿还有会亲酒,姊姊还要搭这轿回来的呀!”   “因为……三小姐不会回来了。”那下人诚惶诚恐,不住抹汗,道。   心里像有块沉甸甸的巨石兀然坠落。左不正问,“不会回来?这事甚么意思?”   “唉,咱们听的也是家主大人的吩咐!三小姐嫁的是辛孃堰里的孽鬼,那鬼膂力无穷,凶神恶煞,还会食人血肉。象王大人画了九狱阵,将其召了出来。那鬼说,咱们州里每岁都得送一女子去作祭,家主大人便许了。”   那下人抖着口唇,道。   “家主大人说,让三小姐当第一回 的牲祭,去做……鬼王的新娘。” 第三十五章 苦海无边岸   左不正疯也似的冲入了后院。   她方从浮翳山海回来,蓬首垢面,一件披风衣已缀满补丁,腿绷上泥点子斑驳,草履踩过砖墁房廊时留下了一个个黑脚印。   三姊住的后罩房挂了锁,一片死寂。左不正用刀柄敲断了锁,闯了进去。熟悉的迦南香如淡烟云水,清冽地在房中流淌。阔别数载,室中陈设依然宛如当年。三姊仿佛尚未走远,镜台前放着件未绣完的柏菊夹褂,一只挑花羊布偶放在一旁,左不正颤着手拿起来一看,那布偶身上套了件黄缎子小单袍,背心上绣着个“四”字。布偶的两只眼圆溜溜的,略有些上挑,像极了顽皮时的自己。   左不正望着那布偶,不知何时,泪水已然蒙上眼帘。这是三姊留给她的,她在三姊心中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儿。   交窗半敞着,帘栊轻荡,绿溶溶的树影像一池碧水。她望着窗外的彩绳秋千,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踩在木板上摇荡,三姊站在她身后,微笑着轻轻搡她,她乘着清风荡起,快活地大叫:“我飞起来了!我飞起来了!”三姊也会笑盈盈地道:“不正要飞走啦!”   往昔的记忆忽如泡影般破灭。莺啼落花之间,林中寂寥无人。在外历练数载,她果真像一只小燕儿般得以飞离荥州这樊笼,可当初将她轻轻托飞在风里的姊姊却不在了。   回到正房时,左不正二话不说,将刀抽在手里,踢门而入。正房里未点灯,像有乌云笼在头上,暗惨惨的一片。一片昏暗里,七齿象王坐在紫檀寿字纹椅上,捧着白釉茶盏,微笑着吹茶。   左不正提着刀,咬牙切齿地入内,道:   “姑父,是你送走三姊的么?”   “贤侄,你回来啦?”七齿象王故作惊喜地道,满脸的肉挨挤到一块儿。他摊掌示意,“快请坐,请坐!”   左不正一脚踢开他身前的红木桌儿,恨声道:“我没时间与你说这些客套话!你知辛孃堰是甚么地方么?你竟召了鬼王,还将姊姊送给它当新妇!”   她一跃而上,金错刀光宛如天际清曙。可惜还未逼到象王跟前,一股狂风便突如其来,自天顶坠下,将她狠狠撞开。   一杆白蜡枪兀然横在眼前,一个颀长身影自黑暗里浮现。那人脸覆龙首银面,头上生着被截的一角,眼里似带着熏天寒意。   左不正见了他,浑身格格战抖。她知道这家臣常随行象王身侧,神出鬼没,身手惊人。如今的自己全然不是他对手。   “这都是命啊,贤侄。”七齿象王也不再同她说些打诳话,慢悠悠道,“左氏的人注定要为铸神迹而劬劳。你的两位兄长如此,你的姊姊也注定如此。他们力不能逮,便只能成为鬼王的饵料。鬼王会吃了他们,活到左氏中出现一位能刈其首级之人的那一天。到了那时,那人杀死鬼王,便能为左家成就神迹。”   “你是意思是说,”左不正从紧咬的牙关中一个一个字儿往外蹦,“我也会被当作鬼王的饵食?而三姊……只是比我略早一些被送去?”   “左不正,你生来便无宝术,又怎能教卑人为你负弩前驱!”七齿象王略重了口气,“不过,你也略宽心些罢。你那三姊身怀‘十秩不腐’的宝术,割伤了手脚,伤会自个儿愈合,不会轻易丧命。”   为了养活一只鬼王,七齿象王竟将左家子嗣当作祭品,叫他们接二连三地去送命?   “那可是鬼王!”头脑中似有一根弦猝然迸裂,左不正怀着满腔怒火,高声叫道。   “不错,那是为铸神迹,注定要被左氏打倒的鬼王!”七齿象王哈哈大笑,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里似都浸满了险恶,“不若这样罢,贤侄。你若是想前往辛孃堰探望你那三姊,姑父也不会拦着你。你只有两个选择,去教那鬼王多纳一妾,或是杀了它。”   “……杀了它。”左不正喃喃道。   “是啊,你若是想救你三姊,便去杀了那孽鬼罢!只要杀了鬼王,你便能成就神迹,实现左氏夙愿。”七齿象王笑道,“不过,你并无宝术,毫无天分,也能在鬼王面前活过三息么?”   “能!”   怒火燎遍了心原,左不正的眼里似喷洒着黑云猛雨,她的口中突而爆发出一声短促的怒喝。少女收刀入鞘,恨恨地盯着象王与冷山龙。如今的她尚还弱小,无力倾翻其家主之位。   她猛然转身,踏过槛木,将那两人的身影甩在身后。不知何时,外头已然天阴地暗,雨脚宛若缫丝,织乱了一湖波光。七齿象王在房中冷笑,像唧唧的虫吟。   “那便去吧,左不正,倾尽你的全力。你究竟是璞玉还是顽石,便让卑人拭目以待吧。”   ——   辛孃堰是一道壅水的高耸土坝,传闻此处常有蛟龙出没,亦有河神镇守,每岁时有乡民来此燔烧黍米,宰杀猪牛敬献神灵。可如今这儿却多了只孽鬼,牺牲祭品中又须添上一项人肉。   左不正入了山。这儿的村庄里户户房门紧闭,褪色的年画耷拉在土墙上,条幅打了卷儿,在风里呼喇喇地哆嗦。四处都似无人,潮润的苔气里却似是弥漫着浓重血腥味。   左不正心头如有鼓擂,咚咚响个不停。拨过蔓生的荒草,虫豸惊飞四窜。眼前铺开一片如镜白水,映着天边火烧一般的万里野云。   水边有一祭坛,一旁散落着令旗、大鼓与武执事的金瓜。血迹蜿蜿蜒蜒,从水边爬到左不正脚下。一刹间,左不正胆寒发竖,猛然抬头,却见一巨大黑影盘踞水畔。   ——那是一条独目的人面巨蛇。   猛烈的寒气突而袭上四肢百骸,左不正像冻僵了一般,杵在原处。   她曾在古籍中阅过,那是来自鬼国的蛇民,流传至今世,已然坐拥鬼王之力。水面泛起不安的毂纹,左不正略略一望,继而心头狂震。水下藏的皆是宛曲的蛇身,这巨蛇兴许有数里之长。   那人面蛇大张着口,口唇纵向裂开,流涎如溪。它在埋头吃着祭台上的一物。那咀嚼声颇为教人不快,骨裂声混着撕裂皮肉声,左不正缓缓接近,却猛然瞥见几枚手指落了下来,掉在祭台下的血泊里。   一阵莫大的恐惧突而攫住她的心头。   她前行一步,巨蛇正埋头进食,无暇搭理四周动静。于是她望见了祭台上的一片残肢,血肉模糊,已然不成人形。巨蛇将其开膛破肚,脏腑在料峭春寒里仍冒着热气。残破的红布片簌簌落下,上面依稀能辨出一对儿捻金线鸳鸯,那是喜服的碎片。   左不正手中的刀掉了下来。   她认出来了。供奉在祭台上的并非清酤豚肉,而是她的姊姊,左三儿。   天顶仿佛猝然崩坍,满世界掀起晦云暗雨。心口剧痛难当,她仿佛要咬碎臼齿,弯身抓起刀,像野兽一般嗥鸣,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巨蛇发现了她,长尾一摆,掀起大如屏扇的水花。月儿栖落在河带之上,日头攀上千峰之首,一人一蛇在水旁厮杀,难解难分。   左不正断了手骨,肋骨也折了几根,鲛甲半裂,虎口流的血染红了剑格。清溪化作浊水,整整三日,重峦间似回荡着如雷的轰鸣。待到第三日,她终于拖着疲惫之躯,斩断巨蛇头颅,血水漫江,像融化了沉落的夕阳。   左不正遍体鳞伤,浑身浴血,仿若恶鬼。她踢开蛇骨,涉水而行。走到岸边祭台前时,她惶然伫立。   祭台上只有一片模糊血肉,从其中她已然认不出她姊姊的模样。曾替她挽过发、绣过万字纹香包的巧手被咬得坑坑洼洼,那顾盼生辉的艳丽明眸全然不见踪影。初离家时,三姊一定是着红缎绣金喜服,手缠银镯,敷香抹脂,欣喜地乘轿离去。而如今的她却凄零散落在泥地里。   左不正解下外甲,小心地将那残躯收拢入鲛甲之中。小时候,姊姊常背着她在山城中漫行,而如今的三姊却被鬼王啃食得只剩小小的一点,连一只手都可轻易抱起。   左不正带着鲜血淋漓的鲛甲回了左家。   她吩咐管事婆子备好天蚕丝、淬血的银镀金针,闷在后院里,屏退下仆。她握刀的时候多,不曾做过女红,可如今她却只得埋头穿针引线,一针针将三姊的皮囊缝起。   因有宝术“十秩不腐”在,三姊的心仍在跳动,可是被鬼王吞噬的身躯却不会复生。左不正寻来一具早夭女童的尸躯,将三姊的部分放了进去。所剩的残肉不多,连一个小女童都难以填满。巨蛇吃掉了半只头颅,因而三姊的神智迟迟不复。   数月之后,左三儿复生了,府里多了个古怪的小女娃。她浑身是伤,被针线缝上的创口如蜈蚣一般盘踞在肌肤上。这女孩儿不会走路,不能见日光,也不大会说话,成日里抱着只羊布偶,缩在椅靠上,静静地远眺。   微雨霭庭,落红轻点莓苔。岁月如水而逝,转眼间又是一春。   左三儿已学会了几个词儿,她像个懵懂的孩童,身量不过只有常人的一半,像块小牛皮糖一般牢牢粘在左不正脚跟后头。左不正走出游廊,踏过苔茵,她也踩着雨花跟上,落了满身雨水,像一只安静地小狸奴。左不正回身抱她,轻轻地叫道:   “姊姊。”   “姊……姊?”左三儿含混地重复道,漆黑的眼里像下起了霏霏雨雪,含着紊乱的心绪。她似是不解此词之意,又道:“姊姊?”   “是,你是我的姊姊。”左不正蹲下身来,抱住了她消弱的身躯。她太轻了,抱在怀里时似一片羽毛。   “甚么……”左三儿吃力地道,“意思?姊姊?”   “姊姊就是……会保护妹妹的,世界上最好的人。”左不正说,她怔了一怔,又道,“那便不对啦,现在要保护三儿的人是我。”   她将皮披风解下,盖住左三儿的头脸,为其遮风蔽雨。她旋即站起身,牵起了那只小手。山色青翠,烟雨朦胧,她们行在这天地里,孤苦伶仃,却又彼此相依。   “所以往后,我来做你的姊姊罢,三儿。” 第三十六章 苦海无边岸   记忆如惊鸟般四散,一刹间,左不正忽自往昔的梦中惊醒。眼前的大观音寺中阴风大盛,血流成渠。   妖冶红光交织成网,以黔首血肉画作的九狱阵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蜷跪在中央。七齿象王微笑着背手伫立,望着紧抱着左三儿的左不正,她们仿佛同蔓连枝的一对花儿,紧密相依,又脆弱易碎。左三儿身上生出白绒,她在渐渐化作妖异,可左不正却搂着她不放,仿佛要将其用力融进血肉里。   “三儿……三儿!”左不正焦切地呐喊,却再唤不回左三儿的神智。左三儿生出了石锯一般的獠牙,两只眼像熟透的红楔果,鲜红欲滴。疯狂吞噬了她的神志,她突而生出如牛的蛮力,扭开左不正臂膀,扑向伏地的尸首。   左不正怔怔地望着她这发生了异变的姊妹。杀气有如风尘,自左三儿身上狂烈掀起。左三儿流着涎水,张口撕扯起死人的尸肉,像只野兽般粗鲁地大快朵颐。在这可怖的饕餮之中,左不正倏然醒悟,眼前那人不再是自己谙熟的血胞,而是一只将长成的鬼王。   “三儿……要变成鬼王了?”左不正喃喃道,猛然瞪向姑父。   七齿象王笑容可掬地抚掌:“她将变成鬼王,而你将铸成神迹。她下地府,你上天廷。真是妙哉,妙哉!”   左不正目眦欲裂,可此时她却也无暇去算这可恨姑父的账。左三儿低吼着扑来,蓬发如在风中飘荡的暗柳细丝。她乘左不正不备,一口咬上其腕节,左不正将金错刀抛在另一只手里,却不忍对妹妹下手,只得一迭声叫道:   “三儿,醒醒!我是左不正,你姊姊呀!”   左三儿却不醒,牙口渐收,将她手腕咬得鲜血淋漓。左不正吃痛,却不忍搡开这小小的姊姊,记忆宛若一庭愁雨,洒上心房,她忽而想起三姊锦绣红妆出嫁鬼王的那一年,姊姊在水边祭台上被巨蛇吃得肚破肠流,那时的左三儿究竟忍受了多么巨大的痛楚?   她已不想再让这一切重演了。这一回,她要不惜一切护住左三儿。   左三儿膂力甚伟,在化形鬼王的途中似已有拔山扛鼎之力。她脚下的白釉砖猝然迸裂,蛛网一般的裂纹迅速爬远,裂片像零碎的蛋壳,散落一地。她的十指生出刀一般的尖甲,指端慢慢靠近左不正的心窝。   “三姊,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教你杀我。”左不正虚汗淋漓,喃喃自语,“下甚么狗屁地府?我会铸成神迹,牵你上天磴。三儿想做甚么人都成,可唯独不会做鬼王!”   左三儿咬着她的腕,虎牙几可触骨。左不正痛得几欲失神昏厥,眼看着那利爪将要洞穿心窝。   可那只妖异似的手爪并未触上她心口,而是穿过她的两腋,紧紧环抱住了她。   左不正惊愕地睁眼,却见她那浑身生出绒毛的、幼小的姊姊松了口。左三儿的两眼漆黑如夜,里面却像坠了两弯山月,透出些微明媚清光。   左三儿别过脑袋,将耳朵贴上了她的胸膛,静静地依偎在她怀里。正如她小时候在三姊臂弯中安然入睡时一般。   “姊姊……”左三儿低声呢喃,吃力地动起口唇,“三儿,不做……别的。”   “三儿,想做……石头。”   她牵起左不正的手,将金错刀的尖芒对准胸膛。   “姊姊要,踩着。三儿。一直……往上走。走到,天顶。”   左三儿慢慢地道。她那素来麻木而素净的脸颊上第一次有了显而易见的神情,泪水像零落的秋叶,扑簌簌地下落。她的手紧握着左不正的手掌,火热却纹丝不动,像一道沉枷。   一切都似是变得极慢,可却又无可挽回。   “等。姊姊……”   左三儿按着左不正的手,将金错刀缓缓送进了自己的心口。在最后一刻,小小的女孩儿努力弯起嘴角,展颜一笑,眸里似有烂漫云烟,宛若当年。   “自由……自在。所向,无敌。”   ——   夜色洗满天宇,风如井水般寒冻。左府之中人声寂寂,下人不见踪影。易情和祝阴两人吹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爬下竖穴地宫。   早些时候,祝阴曾放出清风探查,却在地上寻不到七齿象王的踪迹。既然他不在地上,便只能在地下。易情咬咬牙,决定前往那阴森可怖、白骨如林的地宫。   地宫幽暗潮冷,黑暗如浪般将两人裹挟,他们仿佛置身于巨兽腹中,九狱阵迹却鲜亮如虹,密布于地,如猛兽的可怖爪痕。易情蹲下身来,用宝术“形诸笔墨”画出了在入无为观门比试时藏起的刀片子。他割开琵琶袖口,深吸一气,将刀片狠狠刺上手臂,剜下一大片皮肉。   腥甜之气漫散开来,祝阴愕然,银牙却紧咬,一字一顿道:   “师兄,您在做甚么事儿?”   易情喘着气,将那流血的臂高举,在九狱阵上慢慢踱步。“我在放血毁去这阵。”   祝阴弯身,用手摸了摸阵迹。“此阵源自考召法,本是用来收邪考鬼的。七齿象王只做到安坛、立纂、建狱这三步,将鬼王引来,将其放出。可他先前用了三十年份的人血人肉,方能建狱,毁狱也要三十年份的人血。祝某看师兄这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哪儿撑得起毁狱一事?”   他话锋一转,又尖利地嘲弄道:“况且,您不是说今夜要暗杀七齿象王么?您都将自个儿的血放完了,接下来该如何杀他?”   易情垂头看着血流如注的手臂,忽而冷淡地道:   “你去杀。”   祝阴听了,冷笑道:“说杀象王的人是您,您好大的架子,竟将这麻烦事儿抛给祝某。灵鬼官不得杀凡人,这事祝某爱莫难助呐!”   易情反唇相讥:“那七齿象王怙恶不悛,为害世间。你不杀他,反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快活小妖,你还做灵鬼官做甚么?”   “自然是为了见神君大人!”祝阴不自觉抬高了声调,恨恨地咬牙,“祝某若非灵鬼官,又怎能重回天廷,再见神君大人?”   摇曳火光里,他忽见易情脸色愈发惨白如雪,放缓了口气问道:“怎地了,师兄?你放了太多血了,还是休整些时候罢。”   易情苍白着脸摇头,他指尖在腕上一画,如挥毫般在创口处泼出点点墨迹。   奇的是,那墨迹覆住创口,转瞬间便将其吞噬得一干二净。祝阴一惊,问道:“您又使了甚么妖法?”   易情勉强微笑,道:“这法子以往已使过一回。我将将来的自己‘画’了出来,和今夜的自己作交换。今夜受的伤,数月之后才会浮现。”   他一面说,一面毫不留情地在身上各处执刀割出狰狞的血口。血如红缯般垂落,泻在九狱阵迹上。祝阴猛然扳过他的肩,口气里不免染上焦灼。   “受这般重的伤,数月之后,你会死的!”   “可若不于今夜毁去阵法,我俩便会死。光是杀象王仍不够,他操棋甚多,难免留有后手。”易情向他虚弱地狡黠微笑,“现在,你肯去杀七齿象王了么?”   祝阴心中怒气翻涌,冷哼一声,甩开了他的肩。   真是只刁猾的狐狸!他明知自己没法眼看着牵了红线的人死,故意说出这些话儿激自己。腥甜的血气娆媚地勾着鼻尖,教祝阴心焦意乱。   祝阴踱着步,心乱如麻。他暗忖,既然自己不能杀凡人,却也有许多法子教七齿象王生不如死,眼下紧要之事,是要先寻到这为祸世间的罪魁祸首。   可这竖穴地宫径道密密麻麻,犹如蚁穴。每一条道后皆是浓稠而不得见的黑暗,七齿象王究竟藏于何处?   一片死寂里,忽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嗒。   那人似着铁靴,在狭小的径道中前行。尖利的摩擦声轻轻搔着听户,刹那间,祝阴怛然失色。   易情抬起头来,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腕,道,“怎地了?”   火折子忽明忽暗,祝阴神色阴晴不定。   “有人……往咱们这处来了。”   嗒。那铁靴又响一声。在这死寂而阴森的地宫中,有人在缓步前行。在眼前密如辰星的岔道前,两人忽而胆战心寒。杀气犹如急风,掠过他俩脊背。   “来者是何人?”易情问,“是象王么?”   祝阴说,“不知。祝某的风似被他斩落,来人深不可测,实力大抵在祝某之上。”   易情侧耳倾听,说:“有粗糙擦磨声。似在侧上方。”   祝阴神色凝重。他长吁一口气,拔开腰间降妖剑。剑刃映着火光,似有一轮落日沉坠于其上。   “师弟,你去哪儿?”   “那是断角擦在岩壁上的声响。祝某去会会老友。”   易情心头猛地一颤。来人是冷山龙!   冷山龙在此,七齿象王也会在左近么?他记得那人曾是天廷灵鬼官,武技仅次于龙驹。在上几世中,祝阴与他相搏,不曾赢过。   “敌不过便躲!”易情压着嗓儿,急切地道,“地宫四处是暗道,别同他硬碰硬!你觉得你若是与他撞上,情势会如何?”   祝阴突而回身,一把捉住了他的手。易情还未反应过来,却见他不客气地张口,一口咬上自己的指节。   尖锐的犬齿刺破皮肉,易情吃痛,可旋即却觉柔如缎子的舌贴上了创口,轻轻舐弄。   祝阴在啜吸着他的血。   龙种遇血则狂,易情隐约想起了在天记府时见过的古籍,书里曾有这番记载。祝阴方才便心燥难耐,想必是他方才的放血之举刺激到了祝阴。而他曾为神仙,血中确蕴神力。若是教祝阴吸上一二口,却也无碍。   明灭火光里,祝阴神色晦暗。他狠狠咬了易情一会儿,又吐出手指,唇边仍逸着一抹血迹,道。   “都怪师兄流了这么多血,害祝某神志不清。您问情势?若是为师兄打下手,那定然是凶多吉少。”   他提起剑,转身离去。   “但若是为了神君大人,祝某会战无不克,一往无前。” 第三十七章 苦海无边岸   祝阴走了。   易情捂着鲜血淋漓的手,在泛着鲜艳红光的九狱阵中呆怔而立。四周一片凄暗,他于其中孤苦伶仃。   他本意是先放血破阵,再去寻七齿象王,借祝阴之力阻那臃肿男人再动手脚害人性命。可如今祝阴独自去应付冷山龙,令他犹失一臂。冷山龙在左近,七齿象王会与冷山龙在一起么?还是说,冷山龙只是个诱祝阴走开的钓饵?   心绪纷乱如麻,正在此时,易情忽又听得地道的另一端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这回来的似是不止一人。   易情一个激灵,手指一动,用宝术“形诸笔墨”画去臂上伤口,掐灭了火折子。他所在之处颇为敞阔,石柱林立,他顺着山檐柱往上爬去,灵巧地藏身在踩步金上。   不多时,一群戎衣罩甲的左氏家臣行来。为首的一位却格外令人瞩目。那人嘴吻凸起,两眼黄豆样的小,头戴银簪,一身窄袖小带戎服。他走得很慢,宛若巉岩泰岳,步子重逾千钧,杀气盈天。   那凸嘴小眼的黑衣人在洒了血的九狱阵处驻足,低头打量许久,慢悠悠地道:   “有人……坏了这九狱阵。”   一旁的伴当见他神色不悦,忙不迭抖索着道,“清河大人,咱们自昨日起便把着左府大门,并无外人入内,咱们、咱们也不知是为何呐。”   那叫清河的黑衣人面目果真生得似一只大鳖,嘴突瞳圆,话音也缓慢而悠长。他眼里霜光一闪,慢腾腾地道,“既无外人入内,那破坏此阵之人……便是府中人了。”   他蹲下身来,伸指蘸了一点覆在阵上的血迹,放入口中。   “真是香甜……”这叫清河的黑衣人桀桀笑道,用舌舔着唇,口里探出寒光锃亮的利齿,“破这阵法的不是常人,其血亦犹如陈酿,饱蕴神力,不是常血。”   他舔舐了几下带血的指头,仍不餍足,竟四肢趴伏在地,像只龟鳖般伸舌去舔地上血迹。易情在石梁上瞧得一身恶寒,此时却又见他直起身来,对一旁的伴当招手道:   “喂,你过来。”   那伴当直脖瞪眼,抖抖索索,却也不敢抗命,小步行过来。那叫清河的古怪黑衣人却突而血口大张,伸出两排铁齿钢牙,一口便将那伴当脖颈咬断!   其余人惊惶地后退,却拼命捂住口,不敢出声儿。清河如饮佳醴,用力啜吸着断颈处的血液。罢了,将那断成两截的尸首抛到一旁,缓慢地叹息,“滋味不够妙……与地上流着的这些血相比,便如稗草与牡丹相较……”   “待我寻到这放血破阵的人……”他伸舌舔过染血的唇,低低地发笑,“便要将他,吃个一干二净。”   清河站起身,泛着贪光的两眼仍紧盯着地上的血迹。易情在暗里窥探着下方动静,却忽见他系带上有一枚枣木牌摇摇曳曳。   此人也是灵鬼官?   易情惊出一身冷汗,就着晦暗的火光仔细一看。那叫清河的人两耳狭小,几乎不显耳孔,生得颇为怪异。他在心底翻来覆去地嚼这名儿,突而一惊——此人是清河鳖!   天廷灵鬼官皆曾为精怪之身,只是后来收归了太上帝麾下。大司命在天记府中阅过些古籍,记得清河曾有一鳖精出没,伪作男子成家立业,那时因未伤人,又立有敷土治洪之功,故而龙驹将其收归云峰宫。   只是他不曾想到,一个曾救济人世的精怪竟为七齿象王所用,做了象王的狗腿子。象王能动用的灵鬼官不止冷山龙一个,莫非还有更多?   七齿象王背后究竟有何人撑腰?疑窦愈发浮现,易情心神不定。   可还未等他细想,却见那叫清河的黑衣人鼻头微动,如犬一般闻嗅起来,喃喃自语:   “血……这血的味道,似自上方而来。”   那小如绿豆的眼里凶光大盛,仿佛正朝自己狠瞪而来。易情陡然一惊,低头一望,却发觉自己竟忘了画去手背上的伤口。他此次复生之后,过去死亡时的疼痛仿佛尽数涌现,盘踞于身躯之中,一时竟辨不出自己究竟割了多少创口在身。   众伴当见他抬头,警敏之心亦起。有人自告奋勇道:“清河大人说得是,那石梁上有众多藏身之处,小的攀上去瞧瞧!”   清河却慢慢地摇头,说:“不必。”   他深吸一口气,沉下身子,两足一蹬,突而一跃。那沉如磐岩的身躯猝然飞起,如轻燕般跃上石柱。这如大鳖一般的男人阖着眼,动着鼻吻,仿佛已然沉醉进那弥漫血气里。   他攀到石梁上,缓缓探头,猛一睁眼,双目里饥光烁烁,却忽而咬牙切齿,道:“人……去何处了?”   清河本循着血气而动。他嗅得石梁上血腥气最浓,便满心欢喜,跃上去欲捉住流血的那人。可待他一细看,却大失所望,石梁上只留着一根方割下的指头,血点淅淅沥沥,方才在此的那人却不见踪影。   他拎着那指头,贪婪地放进嘴里嚼动。创口很新,是用刀片子割下来的,断指时干脆果决,足见放血的那人心性之坚毅。   清河想,这该是一只好猎物。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一个粗胖男人自黑暗里现身。他着一身明金如意纹衣,微笑着背手踱来,正是七齿象王。   见了此人前来,黑衣家臣们皆恭谨颔首,唯有清河不为所动。七齿象王见地上九狱阵纹一片狼藉,颇为心痛,叹息道:   “卑人九狱阵法将成,究竟是谁人又来坏卑人好事?”   清河慢吞吞道:“我也在寻此人。”   七齿象王摩挲着下巴,道:“地宫入口砖瓦有变,定然是有几只小虫儿飞入了此处。冷山龙已从另一侧包抄,咱们已行至此处了,怎还不见人影?”   清河已将那指头啃得七零八落,只余白骨,仍然不解心头贪欲。他尝得出这血肉的美妙,牲畜之肉如糟糠,凡民血肉如俗厨制菜,而他不曾尝过这般如佳肴贵物鲜血,只啜吸些微,便觉齿颊留香,心荡神摇。   对血肉的渴求令他腹中饥馁。他对七齿象王慢慢地点头,咧嘴一笑。   “七齿象老弟,你莫急,且稍候片刻,今儿这潜入地宫中的人,我是吃定了。”   言罢,清河蹲下身来,闭眼凝思。正当众人以为他已然沉沉睡去时,他突而大口一张,犹如巨鲸吞浪般将地宫中的寒风尽数吸入口中。众人只觉似有狂岚乍起,愕然变色,只见他肚腹鼓起,活像只蟾蜍,待砸吧口中流风滋味后,又猛地一气吐出,跳起来叫道: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   “知道甚么了?”七齿象王笑问道。   清河抹了抹口边涎水,嘿嘿笑道:“这风里仍有血气,那放血的人便在岔道之中!”他站起身来,一面往那密如星点的岔道口走去,一面徐徐道,“七齿象老弟,咱们来作一笔买卖,可好?”   “甚么买卖?”   清河露出一口利齿,垂涎三尺,“我替你寻到那坏你阵法的元凶,你将他的血肉献予我吃,好么?”   七齿象王笑叹道:“这可不成。卑人捉得那人后,还需盘问数日,不一定要杀他。”   清河很是失望,旋即又舔舔唇,道,“那便给我吃一只手罢!”   他四脚着地,鼻尖贴着岩壁前进,活像只大鳖鱼,毫不犹豫地爬进了北面的岔道。血气在鼻尖萦绕,像妖娆的指尖在他心头逗弄流连。那人断了指,受了伤,虽似以灼烧伤处的法子止了血,可焦气仍在,另一处更大的创口并未止血。   爬了许久,面前血气愈来愈厚,仿佛有人将肴馔置于鼻前。清河口角流涎,急速爬去。   近了,近了。他嗅得他将要吃的人近在眼前。   他猛一扑身,仿若野兽般腾空而起,狠狠咬住了黑暗里的那人。犬齿陷入肌肤之中,口里流溢出香甜的血气。   可那口里那团血肉却轻得过分。清河叼起来,伸手到口里摸了一摸,却取下一只断掌来。   那人又斩断了手掌,将其放在了岔道里!   清河瞠目结舌。   与此同时,七齿象王命家臣四处搜寻,而自己却伫立于九狱阵法中央。他低头看着那被血污去的阵迹,若有所思。   火光明灭,岩壁上的裂隙如一张笑口,愈咧愈大。倏然间,一道白影从那裂隙中如飞电射出!一面土壁訇然坍塌,落下的尘沙间弥散着墨迹。那岩壁竟是用宝术画成的,有人躲在其后,竟教人一无所觉。   易情一掌断去,神色却镇定无虞。他另一只手如拨弦般灵巧翻飞,在空里画出墨迹。   他先前在此放血,便是为了教此处血味最浓,骗过清河的鼻子。清河以为他拖着残肢仓皇奔逃,却不想他留在了最危险之处,守株待兔。   七齿象王见他兀然袭来,猝然变色,黑衣人们先前皆被他遣散去寻人,此时身边竟无一人能相助。易情一袭白衣,身上血迹斑驳,双目利如硎刃,仿若索命厉鬼,教象王胆寒心惊。   “侄女婿!”七齿象王短促地叫道。   水墨在易情手里凝成刀刃。他如脱兔一般跃上,身法轻捷而鬼魅。他是黎阳县里最好的偷儿,无人能逮住他的踪迹。刃身擦过象王脖颈,将皮囊突而撕裂。   “甚么侄女婿?我是你的上官!”   易情将他踢翻在地,溅血的脸庞上神色如霜,他拖着断手,冷笑道。   “以前大发慈悲,曾革过你的职,今日便要来革你的命!” 第三十八章 苦海无边岸   易情闪身而过,刀刃狠狠擦过七齿象王脖颈。   然而手上并无血肉撕裂感,他只觉自己仿佛不过割开一层鞣皮。回首一望,却见七齿象王肌肤犹如桔柚般坑洼,像一只鞠球般泄了气,破口处并未流血。   而在皮囊之中,有一星温光烁烁发亮。易情喘息着走过去,却发觉那是七齿象王的魂心。出乎意料的是,那魂心并不幽冷,反而宛若晴日,灼烫似汤,仿佛金虎飞龙,震人心魄。   那魂心竟给易情一种莫名的谙熟感。他战栗着后退一步,刀刃护在身前。   “呵呵,你说你是卑人的上官……”黑暗里传来一个蔼然的声音,易情猝然回头,却惊见石层宛若开扉,月辉倾泻,一个痴肥人影立于自己身后。七齿象王竟安然无恙,手提莲纹灯,萧瑟的灯影映亮了一张笑容可掬的脸。   易情再猛地一看地上,却见方才他割开颈项的尸首已化作一只干瘪皮囊。这是甚么障眼法么?可他方才分明已见其中魂心,为何眼前的七齿象王竟有两位?   七齿象王顿了一顿,旋即眉飞眼笑,身子微躬,“原来是您呀!卑人初时见您,只觉古怪。便冒您名讳,假意试探了一番。果不其然,您便是卑人往时的上官。怪不得您不愿让卑人铸成神迹,是怕卑人得入天廷高升,将您踩在脚下罢。”   “您说是么?”   他两眼眯得犹如细针,徐徐地道,“……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颈间的缚魔链犹遭炉火烧灼,滚烫惊心。易情被拆穿身份,心中乱极。他咬牙切齿,道:   “你究竟……是甚么人?”   七齿象王莞尔而笑,不知怎地,在易情的脑海中,那可憎面目竟渐与一故人相叠。中宵月凉,卫河桥上,阑珊灯影里,他曾紧牵过那人的手。   “您问卑人是甚么人?是一位……您的故人。”他说。   黑衣家臣们如乱鸦般四面疾扑而上。有人大喊:“护好家主大人!”众人抄起兽纹矛、夔纹刀,刃尖直指易情。   一刹间,地宫中掀起刀光剑影。易情身如飞绵,闪过袭来兵刃,轻盈巧捷,但终究是负伤在身,被人狠狠撞中了胸腹。   易情狼狈跌落在地,又被黑衣人们眼疾手快地锁住臂膀擒起。七齿象王笑不可仰,慢慢地走到他跟前,抓住他下巴,细细摩挲他眉目,叹道:   “上官大人,卑职往日在天记府中供职时,只隔着纱帘与您略叙过几句话,对您卑躬屈膝,曲意逢迎。今日一见,却不想您竟是个黄口小儿!”   易情却忽一甩头,张口猛地咬上他的手掌。七齿象王一惊,大声呼痛,狠狠掴了他一掌,方才挣脱。易情瞪着他,啐了一口带血的涎水,冷笑道:“黄口小儿?现在的我,是一条要咬毙你的疯狗!”   黑衣人们见他伤及家主,怒不可遏,便要对他拳脚交加。易情却猛地一扭,将两只胳臂脱了臼,从禁锢中挣脱,家臣们见势不妙,拔出腰刀,直劈而上。刀光流泻,如数弯秋月,斩裂易情皮肉。   血花迸溅,易情如中箭的鹄雁般坠落于地。可他眼里却仍有傲睨之色,仿佛此时正高临于千峰之上。   七齿象王踱到他跟前,抬起石青色缎鞋,踩住他头脸,微笑道:“神君大人,在九霄之上时,您能掌卑人寿夭;可若是到了这凡尘里,您的生死便落到卑人手里了。卑人先前与您发过了赌誓,作了个博局。若是卑人铸得神迹,赢过了您,您敢将作为大司命的一切尽数奉予卑人么?”   他打量着易情,险猾地微笑,“不过,神君大人,不论情势如何,嬴的定是卑人。卑人不会让有操动生死之力的您死,会让您一直等着看卑人撼动天廷。”   易情在他脚底冷笑,咬着齿关,一字一顿地道:   “不错,我不会死,因为今夜要往黄泉路上行的是你!”   话音落毕,他的身躯中猝然迸开十数缕墨烟,如悬云厚雾,似潺湲溪流,顷刻间将地上血迹裹起。宝术“形诸笔墨”发用,血水霎时被墨迹裹挟而起,画作道道血箭,尖利镞头向象王急射而出!   疾风扑面,血箭如雨,七齿象王面对此攻势猝不及防,惊慌变色。易情先前在此放了一地的血,此时皆化作伤人利箭激射而来。   黑衣家臣们惊叫道:“家主大人!”   眼看着那血箭将要洞穿七齿象王身躯,一个巨大黑影突而从天而降。清河弓腰驼背,如一只沉重跛鳖,从岔道中猛跃而出。他双足重重落地,大口一张,齿列如怒张钢矛,一口便将那密密麻麻袭来的血箭吞入腹中。   易情看得瞠目结舌,此时腹中又遭猛地一击。他被忿意填膺的黑衣人们重踹一脚,口里吐血,翻跌在地。   “七齿象老弟!”清河砸吧着嘴,不满地高叫,“这厮方才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将我引开,你怎地不说他就在这儿?如此一碟鲜物摆在面前,你却不许我动筷,真是会怠慢兄弟!”   清河眼泛青光,见易情血流汩汩,涎水简直要淌到脚底。易情失血甚多,目眩头晕,眼底似有黑雾铺开。他满心绝望,自己断了半掌,便是欲将这灵鬼官引开,再乘机杀了象王。清河若在,他毫无胜算。此时只隐约听得七齿象王含笑道:“清河兄,莫急。此人仍有大用……”   暗色愈来愈重,如幕纱般盖上眼帘。易情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却觉自己被缚于地枷架上,像一片破麻布般在风里飘零。地宫中深路窈窈,每一条径道都通往深不可测的黑暗,而他便被锁于最黑暗之处,凄冷与暗色如羊水般围裹着他。此处既无天光,也无光阴的流淌,不知是过了一日,一月,还是一年,悠长的黑暗尽头总算擦出一点火光。   七齿象王自地宫的一头走来,捧着只绿地灯台,缓缓地踱步,见了被锁于枷架上的他,满面春风道:   “上官大人,您久等啦。”   男人走到枷架前,抚着奄奄一息的易情,惊奇地发觉他双眼紧阖,脸若白纸,若非颈上仍有一线如丝脉搏,便仿佛已然死去。沉枷的圆孔处血迹斑驳,易情颈上勒出一圈血痕,犹如缠缚着红线,看得出其已拼力挣扎许久,甚而磨破了颈项。象王用指头撑开他嘴巴,口中血水却先淅淅沥沥而下,舌苔上遍布齿痕。   易情在尝试着自戕,约莫是已试了上百回、上千回。只可惜缚魔链不知何时已被象王用灵鬼官的令牌松了一角,创伤会慢慢愈合。撞断颈骨不成,他便试着咬舌自尽。   七齿象王叹息着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油纸包。   打开一瞧,那纸包里竟放着只血淋淋的心脏。七齿象王钳住易情下巴,将那心脏硬塞入其口中。浓厚腥气奔涌而来,易情反胃欲吐,可那只心入了口,竟化作一股温流,径直流入肚里。   一刹间,他忽觉魂心仿佛发生了些微变化。有言道:“法原无法因心有。”心便是宝术含蕴之处。七齿象王要他吞下此心,便是要别人的宝术移至他身上。他恍然发觉自己又变回了一半妖体,身上的创口在缓慢痊愈。他又动起仍完好的那只手,企图发运宝术“形诸笔墨”,但扣着他两手的三尺大枷却是由雷击枣木制成的,灼烫得他两手焦黑,无法动用宝术。如今的他像一只任人把玩的笼中雀儿,无力脱逃。   七齿象王喟叹道:“您想自害而死,是么?”   臃肿男人背着手,在枷架边踱起了步。“可惜啊,卑人不会教您轻易死去。卑人知您是天记府的大司命,听闻您能掌理生死,死犹新生。若是您死了,说不准能借宝术拨天换日,将光阴溯回。所以卑人不会让您死,如此一来,您的宝术便会全无用武之地。”   易情闭着眼,呼吸却愈来愈重,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缓声道:   “你究竟……给我吃了甚么?”   象王望着他,莞尔而笑。   “是宝术啊,左三儿身上名为‘十秩不腐’的宝术,能教您暂回天廷为您定下的妖体。身为妖鬼,您不会死,也不会老,将会永世禁锢在这地宫之中,不得挣脱。”   易情猛然睁眼,目中犹有炎氛赤焰,熊熊燃烧。   象王既如此说,那便意味着左三儿已死,其尸首还惨遭剖心。这一招着实来得高明,若说以往的祝阴是为了将他心志磨灭,借百来次死亡欲将他困在轮回之中。那象王便是要塞住源头,让他在这地宫中被永远关押,不得借宝术让人世再度重来。   真是个阴招。   易情恨得瞋目切齿,他虽一心向死,欲再借天书之力重来一次,可心中却犹豫再三:一切是否仍有转机?   七齿象王走了,却将手中的绿地灯台放在了脚边。   灯台中的麻芯子以醋浸过,其中燃有招摇山火石,火光长明。每来一次地宫,七齿象王便带来一盏长明灯。火光明耀之处愈来愈大,照亮了四周的累累白骨。黑衣人们时而会入地宫来,将尸首抛却于此处。堆垒如丘山的白骨之间,易情偶而望见一顶发旧的冲和巾子,一件月蓝妆花裙子落在其中。两具尸首溃烂成泥,被衣袍掩着,都浮肿的变了样儿。   易情心上如被鼓槌狠狠一撞。他认出了尸首上套着的衣衫是属于微言道人和秋兰的。   他嗅觉已丧,竟闻不出此处能冲歪鼻子的尸臭。   易情拼力挣动,微言道人与秋兰已死,他再无独活的理由。可他又隐隐担忧起祝阴,自那夜在地宫中分别以来,祝阴便杳无音讯,易情在风里呼过几回他的名儿,皆无回音,他知自己被扣押在地宫中么?   易情想,他该自毙了。   可他如棺椁中的死尸,四肢不得动弹。有“十秩不腐”的宝术在,咬舌时,口中的创伤亦会痊愈,他绝望地发觉,自己似乎真死不了。有此宝术在,饥渴寒冻亦无法奈他如何。   时日骛过,七齿象王的私卫似再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时而入地宫来值守闲谈。话音窸窸窣窣,像蚊蝇一般钻入他耳孔中。他听闻左府媒妁盈门,文家公子将与左不正结丝萝,已测了八字。荥州挂灯结彩,一片喜气火红,盛着小礼的杠箱入了府中,轿手着缎子马褂,在槐树下整装待发。   左不正自姊妹左三儿丧命于自己眼前后,便失魂落魄,如一只木人儿。七齿象王缴了她的金错刀,让冷山龙、清河随行她左右。她翟冠麟袍,神色冷寂,任女侍往她面上抹铅粉、涂口脂。七齿象王遗憾地叹气,左不正斗志已丧,只能寄望于其子嗣。左三儿用金错刀刺破心口,那刀是由符禺山阴之铁铸成,与灵鬼官降妖剑有异曲同工之妙,故而左三儿心脏被破大半,亦不能再复生。如何再召新的鬼王降世,亦是一个难题。   七齿象王站在庭中,望着下人在游廊上往竹篾骨上糊灯笼纸,暮色四合,春寒如水,浸过心头。他低低地叹气:   “真是前路艰难呐。” 第三十九章 苦海无边岸   日子如枝头枯叶,一片片凋去。   地宫里并无寒暑与日月交度,放眼望去,碧荫荫的苔纹爬满岩壑,耸秀石林如头顶垂剑。易情已然不知自己在此被囚困了多久。他千百次地以身躯撞动枷架,然而却徒劳无功。暗处有些神轴画挂于长明灯塔后,其上绘着方士诵经三日、为逝者斋醮的光景,魂神被冥吏押解,如云气般在四野漂游。易情望着那些画儿,漫漫地想,他死后会去往何处呢?   寻常人会赶赴冥途,可他却不同。生与死皆不容他,他如天地间一过客,无一立锥之地。   如今他生不如死,却又无从赴死。   他本想尝试着道出自己的真身,发动缚魔链的禁制,从而自毙,可这回倒十分古怪。七齿象王曾在他昏睡时在缚魔链上动过些手脚,在那以后,只要他生出借禁制自害的念头,便会如鲠在喉,登时噎了声儿,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七齿象王时而前来,这男人把主意打到了吞了左三儿的心、坐拥“十秩不腐”宝术的易情身上。他命私卫队兵会隔日携柳叶刀来,零割易情血肉。这寸磔之刑每回都要往他身上施上四千刀,以让地上的血渠填满。易情倒未发几声惨叫,一来是因私卫队兵用木塞堵了他的口,防他再咬舌,二来是他做神官时倒受过比这更可怖的痛楚,倒也能忍耐。   一日,那拱腰背圆的灵鬼官清河踩着竹梯而下,急不可耐地大步奔到他跟前,一副饥火烧肠的模样。   “好小子,原来你在这儿!”清河肚饥难耐,抹着口角道。“那气蛋老象嘴巴像缝上了似的,死活不肯透露你在哪儿。这地宫又如九曲羊肠,我寻了你十天半月,总算寻到啦!”   他抓下易情口里的木塞,张嘴便要往易情身上啃。易情却勉力睁眼,道,“等等……”   清河虽饥不可忍,口上动作却仍一顿。易情许久未言,舌头僵硬,他吃力地道:“你见着我颈上脉窦了么?从那儿咬破它,把我整只头咬下来罢。”   听了这话,清河眼里放光,却不急着吃他,嘿嘿笑道:   “你想死?”   “想死得不得了。”易情虚弱地笑,“快放我去投胎罢。”   清河只是嘻嘻笑,慢吞吞地道:“我听闻七齿象老弟给你吞了府里小女娃的心,让你得了‘十秩不腐’的宝术,从此便不会死,是不是?”   “他唬你的。”易情满面冷汗,道。   清河却摇头,搔着脸,伸手抓起易情的发丝。他肌肤犹如皮革,粗糙坑洼,更衬得其面目恐怖。清河咧开一口瓷样的白牙。“不,我偏不要杀你。你既不会死,我便将你的皮肉一条条撕下来,慢慢吃。等你的肉长好了,再撕,再吃……”   自那之后,易情的苦痛便又翻了一番。   他常遍体鳞伤,体无完肤。清河常如发狂的恶犬啃噬他,这鱼鳖样的灵鬼官到来的日子,于易情而言似一个永不终结的梦魇。   光阴如沙,自指隙悄然无声地溜走。私卫队兵和清河未来的日子里,易情便会阖眼冥思,黑暗里似生出了大千世界。他突而领悟李伯阳所言“有生于无”之意,万物生自于有,而这昏沌的无中却能孕育生机。   终有一日,地宫里迎来了新客。地宫外震隆隆地响,像炸开了几道春雷。易情正休歇怔神,却忽见一伙象王的私卫一拥而入,黑鸦鸦的人影挤满地宫。一个红衣人影倏然穿过人海,如触水的点灯儿小虫,落在斑驳陆离的九狱阵中央。   那人瞧着狂烈却凄惨,他宛若万钧雷霆,陡然劈开乌云般的人群。轻躯犹如悬云,出入敌阵仿若无人。可他的一臂却像被啃碎的花糕,血肉溃散在地,露出森森白骨。   易情见了那人,心里似迸开几道霹雳,响彻四肢百骸。   他心中暗叫:“祝阴!”   祝阴黯着一张脸,铁剑光泼溅,好似猛雨霖境。他发足猛蹬,在刀光剑影里如龙穿梭,黑衣人们惨叫连连,被登时刈倒一片。可易情却分明见得他身躯微颤,显是负了重伤。血水像红绸,自地宫入口一路铺到他脚下。祝阴身上刺着冷山龙的白蜡枪、清河的断了一截儿的利齿,柔如柳丝的乌发染了血,贴在苍白似雪的脸上。   祝阴见了他,挥剑猛地荡开一众私卫队兵,一跃落至他跟前,冷笑着唤道:“师兄,原来您在这里呐,真是叫祝某踏破铁鞋,一番好找。”   易情口不能言,心急如焚。祝阴咳嗽着扯下他口中木塞,每咳一声,便有血沫自口里涌出。他嘟嘟囔囔道:“都怪这心口的破红线……您知道……祝某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么?胸膛这儿可痛死啦!”   易情这些日子亦觉得心口发痛,只是身上痛得更甚,便忍了过去。他呛了几口,旋即似连珠炮一般发话:“你怎地了?是被冷山龙和清河那两厮围攻了么?他们撵着你打?”   他本该想到的,祝阴全然不是冷山龙对手,若是再加个清河,那便只有落花流水的份儿。   “区区两只呆头鹅灵鬼官,哪儿能抵得过祝某?”祝阴浑身乏力,却依然嘴硬,手脚像棉花一般垂着。   易情望了他一眼,惊道:“你的筋被他们抽去了!”   祝阴浑身浴血,只余一手、一腿尚能动弹。易情自知在这地宫中所耗光阴甚多,恐怕其间祝阴一直在与冷山龙和清河缠斗,直到此时才有暇来救自己。   祝阴冷笑:“失了筋,有甚么打紧的?祝某哪怕是做了地里的长虫,不用手脚也能爬着走!”他硬拖着跛脚,走到易情的枷架旁,一口咬上了枷板。   “你做甚么?”易情惊道。   祝阴含糊不清地道:   “呆巴师兄,祝某自然是……来救你的啊!”   祝阴被抽了筋,浑身似被浸在血里,然而那利齿却似新发于硎。他青筋暴突,像一只出笼野兽,龙牙发狠咬入枷板,生生将那沉枷咬断。   地枷架下是一只漆黑深洞,易情身上禁锢一松,以为自己将要跌落下去,却被祝阴张口叼住了后襟,往后一扯。   两人摔倒在地,易情灰头土脸,滚了一遭,赶忙爬起来转向祝阴问道:“师弟?你怎样了,还好么?”   七齿象王的私卫队渐而逼近,像翻涌的黑潮。祝阴仿佛力竭,仰翻在地,气若游丝道:“不好……”   易情将他翻过来,艰难地背在肩上。此时却又听得祝阴有气无力道,“不过,若是给祝某小憩的时机,仍能将他们败个片甲不存……”   “那我便背着你一路逃,等你歇够了,便起来大杀四方,好么?”   易情说,过了半晌,却仍未听得祝阴答话。垂头一看,只见祝阴困沌地呼着气,颊边似落了流霞,红扑扑的一片。易情又叫了一声,“师弟?”   祝阴忽而笑道:“成,您背上祝某罢。”   易情躬身,艰难地背起祝阴。黑衣私卫队兵引起弓弧,箭镞寒如繁星,如雨利矢对准了两人。地宫中顷刻化作一片杀场,他们如随水浮萍,在杀气中孤零漂泊。祝阴伏在他背上,却未闲着,指尖在空中游弋,驱起烈风,将黑衣卫兵狠命逼退。   他们沿着地道奔逃,穿过如水的黑暗。不知过了许久,眼前洒下一束微光。易情攀着竹梯爬上竖穴,却见眼前天汉辽远,星子在寒云中眨眼。左府浸在夜色里,血腥气里飘来早梅夜香,他跌撞着将祝阴放在引凤树旁。祝阴伸手,烈风卷起湖中漏瘦的太湖石,猛地砸在竖穴口。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祝阴轻轻地叹气,“上天坛山,向师父求援?”   他一扭头,却见狂风吹落易情染血的衣角,师兄的眼里似也有凄烈的血光。   易情淡声说:“道人和秋兰死了。”   祝阴叹息:“祝某在地宫与冷山龙搏斗时偶地发觉了。只是那时祝某分身乏术,竟等到他们的尸首抛入地宫时才有所察觉。”   悲哀犹如霜雪,覆上他的脸庞。星子静静地眺望着两人,如天宇中点燃的一盏盏寒灯。易情看他,道:“你是在难过么?你也会为凡人逝去而感到伤痛?”   祝阴垂头,伸手拈起衣上龙绡:“祝某初来无为观时,身上麻衣豁口皆是道人一针一线补的。”   “道人收祝某入观,劳碌于稼穑,赐祝某以衣食,祝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微言道人和秋兰姑娘没回成天坛山,他俩还未至塘房便被截下。这些话是易情在地宫被关押时,自左氏家臣口里听来的。祝阴口气平淡,可每一句话却都如磨尖利刃,狠狠刺入易情心房。   他也一样,是被微言道人拉扯着长大的。这份情愫比起祝阴来更甚。十数个春秋,他曾与道人一道度过。春寒消尽,他俩在照壁孤灯下念书,微言道人撑着眼皮,粗粝的指腹摩过竹简,教他一个个念字儿。秋阴向暝,红叶漫山,微言道人哆嗦着往他的薄地冬衣里填芦花,自个儿却冻得直流鼻水。他与道人一齐泛舟下山,一齐洒扫花径,猫在草丛里捉蝈蝈,攀上树去抓蟪蛄。他举目无亲,微言道人便如他的生父。   “若我说,”易情望着夜色,“我不想道人死,你会觉得我古怪么?”   祝阴摇头:“除却师兄外,世上并无应死之人,鸟兽虫鱼也同样如此。”   这小子又在打趣自己。可易情此时却无暇理会,又道:“我想救道人。”   祝阴点头:“祝某也是想的。”   “可我并无能惊天震地的宝术,我太弱了,一会儿便会被他们捉起来欺凌。”易情咬着牙,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除了逃,我甚么也做不到。”   周身的痛楚愈加激烈,纵使皮肉创伤已愈,仍似有人将他开膛破肚,挫骨扬灰,剧痛如一场不会止歇的骤雨,时时浇在他身上。不知觉间,他已然在数度跨越生死的道途中感到疲惫。   长久的一段时候里,两人一言不发。黑衣私卫队似是追到了竖穴口,堵于地宫口的太湖石被撞得隆隆作响,宛若雷鸣。祝阴见他不答话,却道。   “既然如此,那便逃到下一世罢。”   这句话如一股翻江巨浪,狠狠拍上易情心岸。易情呆怔地扭头,却见祝阴笑意狡黠,像盈满了明霄天光。   “师兄能死而复生罢?祝某略知您宝术一二。只要您死了,重来一回,避开所有舛讹,便能如您所愿,救下所有人。”   易情听得愣怔,缓缓地摇头,“我死不了。”   私卫队兵撞翻了太湖石,蜂拥而出。他们将箭羽搭在箭扣上,一声令下,弓弦铮然作响,一刹间,铁箭如骤雨般向两人倾泻而来,摆在道旁奉纳的蒲芦壶、八棱瓶碎了一地。易情猛一翻身,将祝阴压伏身下。祝阴一惊,猛地驱风,可毕竟力竭,风还未运起,密密麻麻的镞头便破肉而入,几乎将易情扎作一只刺团。易情口齿流血,鲜血一直淌到祝阴颈窝中,他咬牙道。   “象王给我吃了左三儿的心,我得了她宝术,现下死不了!”   祝阴问:“拿降妖剑刺您,也死不了么?”   “你的降妖剑呢?”易情望了他一眼,却见他手中提的是一铁剑。祝阴赧红了脸,气呼呼道:“被冷山龙截去了。”   寻常剑杀不得自己,易情心焦意乱。这时他却见祝阴提起铁剑,贴在了脖颈上,作出自刎的架势。   “祝阴?”易情惊愕地喊道。   祝阴微笑道:“师兄和祝某之间牵有千百条红线,一人死了,另一人也不能独活,不是么?”   “你在想甚么?你在发甚么疯,是要自杀?”易情震悚不已,高声喝道,伸手要去打去他手里的铁剑,却被祝阴一足蹬开。   “嗯,对。”祝阴平静地道,“下一回,您可得把所有人都救齐整了。天坛山上若是少了人,祝某备起膳食来总得短几份,心里也不是滋味。”箭雨猝然而落,将两人倏地隔开。祝阴轻声笑道:“何况……祝某拿这副凄惨的模样去拜谒神君大人,是对其不敬。”   易情目眦欲裂,眼中盛满血丝。黑衣私卫队兵一拥而上,刀剑撕开骤风烈雨。他吼道:   “放下你的剑!”   祝阴却没听这话,这师弟生了副执拗性子,仿佛从不低颈项,永不转心意。   月光如水银一般泻在他脸上。他阖着眼,在交织剑影里淡然地微笑,忽而道:   “师兄,那日临别时一尝,您的血的滋味……和神君大人如出一辙。”   易情愣住了。   “您会是神君大人么?若您并非他,便当作是祝某善心大发,送您一程罢。但若您是神君大人,”祝阴的笑容里带着影影绰绰的凄凉,“劳烦您让下一世的祝某……早些知晓。”   “因为自您走后,他只觉寸阴若岁,心早已如枯木死灰。”   铮然剑鸣仿佛自四面八荒而起,清风皓月中,祝阴端坐于地。   祝阴一剑劈上自己的颈项,利落稳准,毫不容情。刹那间,血花四溅。他的身躯有气无力地落下,一滴晶珠似的泪水自颊边滑落,滴入血泊里。   他最后哽咽着道。   “请您别再让他久候……却迟日未归。” 第四十章 何处又逢君   山影葱茏,淡墨如烟,惝恍间,易情再度落入那个水墨世界。   纸屑如絮,在他周身飘悠悠地打旋。他仿佛乘风而起,在空里盘桓。天书在原处候着他,碎屑积垒成人形。   易情痛楚彻骨,头疼欲裂。他走到天书身边,盘膝坐了下来。水风淡荡,月色如霜,他伸出手,纸屑如蒲蝶般栖在他指尖。在那其间,他望见了千百个世界。有的世界是他与祝阴未结红线的光景,他死之后,祝阴欣喜万分,日日向石室中的镇墓神虔心祈请,可岁月无情,流光渐逝,等候着的那人却始终未归;有的却是他自害而死,而其后的祝阴亦悒悒不乐,积郁成疾,旋即撒手人寰。   他已行过了千百个世界。他本以为是自己死而复生,实际上却不过是无情地弃众人而去,转往下一世。   天书自言自语,喟叹道:“真是无趣的故事啊,文易情。你这厢苦苦挣扎,最后却依然落得如此下场。”   易情捂着脑袋喘气:   “我才死了一会儿,你便赶着出现,特地来嘲弄我?”   歇了片刻,易情抱起臂,环顾四方,目光空廖:“在你眼里,我所经历的一切,皆不过是茶余饭后漫谈的之事么?”   天书伸起纸屑样的手臂,指尖在空中一点,无数纸页在他们面前翻开。“不错,你瞧,在你的故事里,皆有个蠢得出奇、三番五次被害死的主角儿,还得有个存心不良的恶角儿。若非如此,便不得称为‘故事’。”   易情探头去看,一幅幅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眼前展开。有时是祝阴手执锋刃,神色阴鸷,在狂霖夜雨里一次又一次将他杀害。有时是七齿象王瞒神弄鬼,暗设圈套,害他身受断却肢体、身无余脔之痛。   “不被称为故事,又会怎样?”他问。   “那便不会收录入天书中。”天书冷嘲热讽道,“文易情,你该不会觉得这天下的芝麻蒜皮小事儿,皆会被天书记下罢?哪怕是起居注,也不会事事皆记下,能留在天书上的文字,皆是一台角儿齐备的好戏。”   “噢,”易情勾唇笑道,“那究竟是由谁来定这世间万事该记还是不记?连大司命都不曾干涉此事,莫非是太上帝么?”   天书话中似有所指,易情本想自它口中套话,可天书似也看穿他心思,撇了嘴冷冷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是由谁来执定此事的。”   易情方想开口,却见它又如一道轻云般飘至眼前,忽拿劝诱又欣喜地口吻道。   “现在,经历了上一世,你知道死是一件好事儿了罢。不必再日日履险刀尖,尝剥肤之痛。膏壤为寿棺,重霄作柩盖,岂不是件美事儿?你不若在这留下来罢。”   墨迹如鸣噪百鸟,自身边游去。他们坐在墨汀边,静静地望着尘世在水中的倒影。良久,易情摇头道,“放我回去罢。”   天书这回却难得地再未多嘴多舌,只取了他左手一指,且叮嘱他莫要小看这代价。若两手皆成了摆设,那他便不得用宝术画出活灵活现的画,使起来极费气力。   在将他自水墨世界里踢出之前,天书禁不住心中困惑,发问道,“为何要回去?你被千百回杀害,却依然觉得那瘗所是你老家?”   易情凝望着黑漆漆的墨潭,他从倒影里望见了天坛山峭崿巍峨,云衢曲折,月老殿前槐木上红线犹如流瀑。   他的目光中忽而染上一抹哀伤。   “是,那里算得我的故乡。”易情轻声道,“且有人在候着我,让我莫要迟归。”   ——   十二月,荥州。   左府中近来似是在操办红事,后罩房里堆了满满当当的纳采礼,一斤斤鲜羊肉、鹿肉入了东厨,女侍们捧着玫瑰紫釉托在廊子上来来往往,蕙兰佩索、合欢铃、傅致胶盒儿流水似的递入厢房里。左府上下如一锅煮沸的水,喧阗声不曾止歇过。   人声杂扰,左不正亦心乱如麻。从浮翳山海回来后两年,她只在府中练刀,不愿离姊姊太远,如今却躁乱得连起势也练不定。左三儿平日里温顺,近来却似惊弓之鸟,望见她便跌撞地跑开,钻入假山石缝里。   左不正去了宗祠前厅,七齿象王正瘫在木红漆椅里,乐孜孜地看戏。左不正见了他,也不行压手礼,横眉冷面地开门见山道:   “臭姑父,你又在打甚么鬼主意?咱们府里有谁又要嫁人了?”   七齿象王正看着台上伶人口唇张合,见她横一脚到自己身前,遮了角儿耍把式的场面,却也不心急,只是笑道:   “贤侄,你又来管卑人的闲事儿了。卑人何事也未做,平日里不过在这里望几眼老角儿,你怎地倒怪罪起卑人来啦?”   “你会做闲事?”左不正怒目圆睁,冷冰冰地道,“不,你从来只会做恶事。”   七齿象王叹气,“侄女儿长大了,也不愿信老人言了。”   左不正与他交谈不过寥寥数句,心口便酸水翻涌,欲要吐逆。她倒竖柳眉,喝道:“既然如此,那府中嫁妆又是因何而来?”   象王微笑道:“那是为贤侄备下的嫁妆。”   左不正听了这话,身子忽地摇了三摇,待她立稳了,尖俏的脸上竟尽是冷汗,“我……我的?”   “你既不愿奉陪卑人铸成神迹,那卑人便只能待望你诞下的子嗣了。”七齿象王苦口婆心道,“听闻文家有一公子名高,字潜悟,已蟾宫扳桂,高步通衢。你若同他成婚,得清声雏凤,左氏何愁铸不成神迹!”   左不正摇头,脸色如欲凋的枯叶。她喃喃道,“不……不。”   “不!”她忽而叫道,猛然抬头,目光宛若出鞘利刃。   锣鼓嘣噔一响,像有累累巨石轰然倒坍在他们身后。左不正猛然前踏一步,揪起七齿象王襟领,眼里荡涤着赤风烈火。象王像一只大鞠丸,被她轻易拎起。“你害了三姊,仍嫌不够,如今却又要来害我么!”   角柱后有个阴惨惨的影子蹲候着,残破银面泛出月牙儿似的银辉,是冷山龙。左不正余光瞥见了那影子,手却如冰着了似的颤起来了。   “不,左三儿铸神迹之事依然未竟。”   左不正愣住了,她缓缓放下七齿象王的前襟。臃肥男人理净了衣衫,背着手慢腾腾道:“不正呐,卑人已对你生厌了。你若铸不得神迹,便让你姊姊继续来铸罢。咱们中州商时便有人祭古仪,需结坛作礼,以天山金刃活剜双目,断鼻截耳,历二十二余刑,以此祭鬼。常人活不过五道刑,心志最坚之人亦挺不过八道刑。左三儿平日里割取血肉亦然不泣不闹,是人祭的好苗子。只是卑人念及她那十秩不腐的宝术大有所用,才未叫她凭此铸神迹……”   左不正抖如筛糠,她凄厉地道:“你要三姊做甚么?”   七齿象王缓缓笑道:   “我要她做人牲,铸成神迹!”   贺年时候将至,荥州中家家户户门上皆贴了春帖,花花绿绿的一片,像给漆门穿了新衣,一派喜庆。风干而冷,里头似夹了冰渣。街边摊棚前放了只破门板搭成的桌案,一个人影正伏在其上写画。   易情写完春帖,又拿笔蘸了些金粉涂抹在纸上,叠了些小燕儿,摆在摊前。他拿大铁剪剪了阡张纸,烟气袅袅地钻入鼻中,于是他钻身入棚,去看自己生火炖成的鲜鱼汤。   那鲜鱼瘦骨嶙峋,仅有二指之宽,未调油盐,清汤白花花的一片。易情拔了几根草,撒入汤中,权当葱蒜。他拿破瓷碗盛了汤,递给棚里坐在柴堆上的人影。“吃饭了。”   那人影一袭红衣,正仔细地拿鹿皮拭着大司命的泥人儿,闻言嫌恶地抬头,不情愿地接了汤碗。   “怎么不让祝某来做晚膳?”祝阴冷笑道,“师兄,瞧你这清汤寡水,怕是连那鱼的洗澡水都比这浊,如何教人下得了口?”   时光回到了辞别无为观诸人,易情流落至荥州的那一刻。那之后的一切皆未发生,易情还是个在街头摆开画摊的穷小子,未曾成个锦衣玉食的赘婿。   易情叉着手,得意洋洋地笑,对祝阴说:“你尝了便明白了!”   祝阴方从天坛山上下来,乞皮癞脸地缠着易情,甚而不惜屈居于一顶漏风摊棚,便是为了解他俩心头牵着的红线。在同住的这段时日里,他时时提防着易情,这厮心思古灵精怪,诡计层出不穷。   此时见易情笑容可掬,祝阴心头警钟大作。他审慎地接过碗,掂量半晌,总算仔细地抿了一口清汤。   出乎意料的是,那汤竟鲜美之极,如凤髓龙肝,教人唇齿留香。祝阴只啜了一小口,便惊得挑起双眉。   “这……师兄,您往汤里头调了甚么味?”   那香气沁人心脾,若有若无地抓挠着心头。祝阴还欲再吃一口,却忍着抬头发问。   易情笑嘻嘻地朝他竖起自己的指头。那上面缠了几圈儿白布,还在渗着血。   “加了我的血。”   回溯光阴时,易情想起上一世祝阴是靠鲜血的滋味记起自己的,遂咬牙割破了指头,在熬汤时滴入了几粒血珠。这回他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知道祝阴定会凭着谙熟的血气认出自己。   谁知祝阴神色陡变,猛地起身,将碗往旁一摔!   汤汁四溅,碎瓷铺地。祝阴冷汗涔涔,脸却转作一片赧红。他狠掐着自己的脖颈,欲伸手入口中触一触舌根。   “呸,你这微贱小妖,给祝某吃这玩意儿作甚!”   祝阴勃然大怒,跳起来趴在井沿边不住干呕。一面扯着舌头,他一面口齿不清地斥道。   “竟拿妖魔之血来玷祝某的身子!想凭此来教祝某被神君大人鄙弃?没门儿!” 第四十一章 何处又逢君   祝阴突而觉得,自下山后,自个儿的大师兄便突而转了性子,狂性大发。   有几回,他发觉易情去木户那儿以钱换了柴薪,蹲在摊棚后煮饭。煮至一半,易情偷偷掀了盖儿,咬破指头,往被铁线捆扎的砂锅里滴血。祝阴发怒穿冠,奔上去踹他屁股,勒令他往后皆不得做厨下之事,方才止了这一荒唐行径。   可易情不依不饶,将他祭拜神君的五齐之酒换作了自己的血。将他新捏的熟泥人儿口唇涂红,给它们上口脂。祝阴捏着鼻子,暴跳如雷,他知道这小妖心怀叵测,要拿妖娆的血味儿勾引他!易情被他痛打一顿,塞进木桶里,吊下了井里。   摊棚里的栖处只有一张缺了半足的拔步床。祝阴将易情踹下床,裹着寝衣入睡。梦里,天水如镜,远岫苍翠,神君一身乌黑具服,面容朦胧在一片晦明中。祝阴欣喜地拔足飞奔,伸开双臂环住他。神君的漆黑双眸冷冽却清和,如蕴山光水色。他方想欢欣地开口,却忽觉唇上一热,似有雨珠落了下来。   雨?梦里怎会下雨?   祝阴猛然惊醒,流风倏尔散开,替他探明四周景况。月黑夜阑,夜枭咕咕鸣叫,他依然睡在邦硬的拔步床上,像贴着一块冰。身上沉重,似压上了一只沙包。他猛一激灵,忽觉易情正骑在他身上,笑吟吟地举着流血的指头,望着他。   “师弟,你睡呀。”易情厚颜无耻地道,“还差一点,你便能在梦里吃上夜宵啦。”   祝阴一翻身,将他裹在寝衣里,捆了个结结实实,怒喝道:“你爬上床来作甚?”   易情扭动着挣扎,像一条蛆。他争辩:“这是我的床,我怎么不得爬上来?”   “这……你……爬的不是床,是爬到祝某……祝某的身上!”祝阴脸上飘来一抹红晕,他口齿打架,怒冲冲道。   易情说:“我怕你冷,体贴地覆你身上,替你暖床来了。”   祝阴没为此举感动,理所当然地大恼,叫道:“呸!谁要你贴着祝某!只有神君大人能同祝某肌肤相亲!”   两人在床榻上拳打脚踢,惊动了蜷在一旁的三足乌与玉兔。三足乌见状,傲慢地叫道:“两个蠢蛋!”玉兔亦咯咯地笑,学舌道:“蠢蛋,两个!”   待闹腾稍定,摊棚中尘灰弥漫,桌椅倾翻。易情鼻青脸肿,祝阴脸上如遭狸奴抓挠,红痕遍布。两人忿忿地抵额,像要吃人。祝阴突而打了个激灵,问道:   “你先前是想做甚么?喂祝某你的血?”   易情举起指头,笑嘻嘻道:“是呀,你是不是回心转意了,要不要来一口?”   “祝某才不要这等污秽之物!”祝阴恨得磨牙,跳起来揍他,直将他打成了一只大胖馒头。   翌日。祝阴出了荥州,乘风往天坛山而去。他避开观中人,入了草房。房中空寥寥的一片,树影穿过组绶帘,落在地上,像一池碧水。祝阴往地上摆了一只银镀金香炉,点着了混着榆皮粉的线香。香灰像雪般簌簌而落,在地上排出字样:   “久疏问候,甚念大人。白石叩禀。”   天廷与人间通信时会常使这法子,借香灰以落字。祝阴开门见山,伸手拨着灰,在地上写字儿:“白石,世间可有以血施授法术之妖异?”   烟气似毛茸茸的鹭羽,结凝在一块儿。过了片刻,香灰才缓缓倾落下来,在地上画成了字样:“白石有闻,落水鬼伺机化作流水,伏于河井中。若有人饮之,落水鬼即霸踞其皮囊,啖其五脏。”   闻言,祝阴大惊。原来易情是只潜藏在他身旁的落水鬼!他迟迟勘不破易情真身。先几月时,又早于天坛山见到易情似耍猴一般,常领着一伙儿黑漆如炭的水鬼穿山越林。如今看来,这古怪师兄该是只落水鬼,想靠往他嘴里滴血乘机潜入他脏腑中,夺他神舍,吃他血肉!   祝阴冷汗涔涔,收了香炉。他在后厨里寻了块砥石,坐在水边磨剑。碧水盈岸,粼粼波光里杂着几丝刃辉。祝阴盘算着,这剑夜里当垫在枕下,若那无耻小妖再爬到身上,便一刀宰了他。   列肆人声嚣嚣,仓店挤满肩上挂着汗巾子的伙计。开市鼓声已鸣过,人群蜂拥而入,笑谈声甚而压得过隆隆鼓声。摊贩、行商熙熙攘攘,面汤热腾腾的雾气如匹,穿梭在人海间。   易情收了画摊儿,拍净葛衫上的灰,去了廊坊旁。黑压压的人影间,一个蹲在街旁的胖影子格外惹人注目。   微言道人正拿笠子帽盖了脸,没精打采地望着油布上摆的几只大泥丸子。有行贩走过面前,他便像要热死的老犬,蔫蔫叫几声:   “金精大丹,一分十丸……”   秋兰坐在他身边,抱着膝,安静地看着人流。她头上绾着一窝乱丝,麻裤破了,针脚像蚂蚁,爬满裤管。易情走过去,低下头,像看着地上的两只爬虫,他俩却欣喜地抬头望着这难得的来客,宛若瞻仰神灵。   微言道人见他前来,调尾突而骄傲地扬起,大叫道:“金精大丹!养性无病!益寿延年!”   秋兰脸上立刻缝上了一面笑靥,她甜丝丝地叫道:“官人,莫在踟蹰了,瞧您天仓平满,是富贵面相,也不缺金银。便舍咱们几个子儿,买了这金精大丹罢!”   这两人应是在山上遭了凶荒,难以糊口,这才下山来卖药丸子。易情在心底叹气,纵使过往如何深情厚谊,如今的他在故人眼里,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一路人。   寂寥心思转瞬即逝,易情叉起手,口里啧啧有声,摇着手指,故弄玄虚道:   “我不是来施给你们几个子儿的。”   “甚么?”两人敛了笑靥,满脸疑窦。   “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是来教你们大发横财的。”易情微笑道。   两人木呆呆地听着,片刻之后,似有狂岚怒涛自他们面庞上掀起。微言道人蹦起来,怒火烧烫了目光,他叫道:   “呸!哪儿来的白日贼,欲诓咱们钱财?”   秋兰亦一扫方才的逢迎神色,吐起字来如胡椒拌黄瓜,又辣又脆:“来咱们跟前做水功德局,想骗咱俩?我肏死你亲爹娘!”   一街人朝他们投来异样眼光,易情却笑眯眯地任他们骂闹,像一尊捏好的泥像。待骂声稍歇,他说:   “我真是神仙。”   “既是神仙,你来保老夫大富大贵呀!”微言道人气呼呼地扇起胖掌,“不买药丸子便滚,别碍了老夫宝摊风水!”   秋兰叉着腰,亦尖利道:“既是神仙,那便送姑奶奶个面首呀!要身长八尺,孔武有力,俊秀风流的,平日里贴身服侍,形影不离!”   他俩叽叽喳喳,似一对儿鸟雀。待听罢这些话后,易情依然微笑,“办到这些事儿,不难。”   两人一怔,却叫嚣道:“口说无凭!你……你只会拍牛屁,吹马皮!”   易情说:“是拍马屁,吹牛皮。”   他也不理这闹腾的俩厮,伸手点向微言道人腰间的十几只葫芦,道:   “我是神仙,能通幽动微、妙算神机。我已算得你每只蒲芦中藏着何物,自左至右,分别是寒食散、乌梢蛇、水银、凶魂、钟乳石、金精大丹、桑葚酒、疗伤金津、醋淬紫石英、赤符、猛火金,我没说错罢?”   微言道人听了,当即大惊。他这葫芦中之物乃是隐秘之事,连天穿道长都不曾知晓。   但他嘴硬,依旧道:“哼!定是你小子趁老夫摆摊不备,偷掀了盖儿,挨个看过一番!”   易情转向秋兰,道:“姑娘,我猜,你内袋中叠着一张纸,是么?”   秋兰一愣,说:“是……是。”她被微言道人狠拧了一把,又飞快地摇头,“不是,不是。”   易情说,“你叠的是同心方胜,对不对?我猜,你那同心方胜上系的红线是二十三条,只是被剑割断了。”   秋兰听了,陡然一惊,她伸手入怀,果真从袋里取出一只同心方胜,仔细一数,上头果真有二十三道红线。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呀!”秋兰惊呼。   易情笑道:“神仙无所不晓。”心里却在想:祝阴那厮在他面前割了几回这拴在月老殿前槐树上的玩意儿,他能不知晓么?   两人望着易情的目光变了,只是先前看着他时,仿佛在瞧着一个大骗棍,如今再看他时倒似在看一只妖怪了。   “还有更神妙之事,我请二位一观。”易情摇头晃脑道,“我瞧,这位道人袖中应有一吊钱。”   微言道人唾道:“攘你娘的,甚么一吊钱?老夫身无分文!”   说着,他却不自觉伸手入袖。袖袋里不知何时变得沉甸甸的,复伸手而出时,却多了一吊钱。   微言道人眼都直了。此时又听易情道,“您的冲和巾中,这位姑娘的绣花鞋中,青丝髻里,皆有富财之相。”   两人本仍生疑,但伸手一摸,竟真摸得几个子儿来,顿时疑色大减,欣喜若狂。殊不知这些钱财皆是易情妙手神动,在方才的一刹间悄悄塞至他们身上。   微言道人摸着铜钱,喜色堆颊,咳了几声,道:   “嗯,那小……小子,你方才说有法子教咱们大发横财……是怎地一回事?”   易情笑靥如花,欠身道,“本仙算得,道人于午牌时候,将在南街酒肆前得禄神封赏,请随我来。”   三人穿过如云人潮,来到酒肆面前。人愈来愈多,摩肩接踵,似只能呼吸到旁人口唇中呼出的热风。微言道人抹着汗,道,“怎……怎地还未到?”   易情笑盈盈地在前方开路,说,“快到了,您且稍候。”   他们在一间简陋的画摊前站定,微言道人与秋兰衣冠散乱,浑身热汗,摸着手,拘谨地立在那儿。对面的酒肆里沸反盈天,似有人在扬声吵嚷。   易情指着地上的一处,道:“过来点。”   微言道人半信半疑地站了过去。   易情又道:“前移一步。”   胖老头儿慢吞吞地照办。   易情说:“抬脸。”   微言道人忍不住了,道,“喂,这是在做甚么?”   那少年道,“在保你下半生荣华富贵。怎地了,不愿意么?”微言道人忙不迭摇头,易情道,“那便对了,抬脸。”   老头儿方抬起脸,突见易情猛一猫腰,闪身一避,一个阴影便倏地飞至他眼前。脑袋被重砸了一记,他眼冒金星,哇哇大叫。   那神棍小子在诓他!一刹间,微言道人心头火起。   可他一睁眼,却见一条街的行客皆眼巴巴望着他。目光里嫉恨、羡艳……各种情愫翻涌。方才砸到他头上的玩意儿落了下来,微言道人垂头一看,是一只梅花绣球。   人群里突而爆发出剧烈的欢声。一双双汗津津的手伸过来,拍上微言道人的臂膀。   “恭祝仁兄!”有人在呆怔的微言道人的耳旁叫道,“从今日起,您便是左氏千金的新郎官了!” 第四十二章 何处又逢君   微言道人入了左府,从今往后便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他常乘着朱栏翠幄的书画船在卫水上飘悠悠地荡泛,着一身杂花锦衣,捧着金嵌杯儿吃狮峰茶,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里都堆着笑。七齿象王见了他,哈哈笑道:“胡老弟竟成了卑人家侄女婿,这辈分乱啦。”微言道人却怡然地摆手,捋着长须,仙风道骨地道:“不乱,不乱。若再给老夫黄金万镒,做你的孙儿也成,嘿嘿!”   左不正亦惑色盈面,咕咕哝哝,说她扔绣球时,分明是向着酒肆前一个乞儿少年抛去的。可不知怎地,那少年竟似生了眼,轻捷将那绣球闪过。她没寻着那小乞丐,却钓着了个老叫花。不过左不正并无太多怨言,毕竟她这场婚事只为气自家姑父而办,夫郎愈老、愈丑便愈好。平日里她领着三儿去玩乐,或是入山去练刀,倒从不去理这便宜夫君。   微言道人发迹了,佝偻的背挺得笔直,脸蛋儿平日不向人,只向天。他身子肥重,出门需坐十扛大肩舆,挑夫们被他压得气喘吁吁。他去南街上的山月楼吃酒,每层楼上花架皆为迎他而结彩绸,妓子们自路边摘了姹紫的长乐花,结成花冠戴在头上,列成一排,袅袅婷婷地在他身边侍酒。易情与秋兰坐在他身前,依旧一身麻衣葛衫,像从泥里钻出的小芽儿。微言道人将一对着尖底缎鞋的胖脚放上方凳来,便有侍女贴心地蹲身替他捶腿。   微言道人拈着斗彩杯,装模作样地噙酒,只拿眼白瞧着易情与秋兰。半晌,慢吞吞地叹道:   “想不到老夫活到这把年纪,还能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福气呐。”   易情讪笑:“那海棠能杀鬼王,说不准是她压您呐。”   微言道人慢条斯理地自怀里取出黄绸帕子,抹着眼角,假哭道,“老夫年老体衰,一无所长,只能卖屁股啦。”   易情说:“没人要您的屁股,贱卖也不要,道人。”   胖老头儿将酒杯徐徐放下,手掌按稳了盏盖,怕这玩意儿摔跌了要赔钱,忽而猛地往台上一拍!   那响声震如雷霆,易情与秋兰一下便被拍得怔木了。只见微言道人眼突地瞪得如铜铃般大,叫道:   “胡说八道,老夫的屁股油水足,能抵得上上好的花糕肥肉。哪儿来的师嬢子贼徒和兔娃子小妮儿?你俩是来诓老夫银子的,是不是?”   又挥着掌,吆喝一旁的私卫道,“将他俩撵出去,撵出去!”   易情愣了,前迈一步,道,“道人,你忘啦?你是全凭我的话儿才能过上这白日升天的日子的……”   微言道人啐了一口,傲慢地道,“靠你?老夫生来便有这富贵命!”   秋兰亦急切道,“爷爷,咱们观里的大伙儿还饿着呢。咱们下山来了这么长时候,会不会……会不会……”   说这话时,她脸颊似起了晚霞,红彤彤的一片。手指不住地绞着衣角,鹅黄衫子上褶痕密布,像老汉绉巴巴的面庞。微言道人却傲气地哼了一声,脱下一只鞋,脱手砸在易情脸上。“在老夫面前假哭甚么?不就是想分得几个子儿么?老夫不曾有过像你们这般的穷酸亲戚,快滚,快滚!”   四周的私卫提起雁翎刀,煞气腾腾。易情拾起那只尖底缎鞋,牵着秋兰的手,灰溜溜地跑了。   跑到街上,货车辘辘地在他们面前行过,燕支盒儿、陶簪子摆满货架,琳琅满目。秋兰忽而住了步子,蹲身抹起了泪,眼睛红得似兔子。她抽答答地哭道,“道人爷爷不要我了!”   易情将她从地上拉起,摇头道,“没这回事儿。”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他,也不是咱们天坛山里的人……”   涟涟珠泪自她瓷白的面庞边淌下。易情手腕一翻,掏出一枚骨簪,这是他方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自身后货车上顺来的。他提着微言道人的那只缎鞋,拿骨簪尖儿在后尾的革面上慢慢挑断一根根细丝。鞋底脱了一层,里头却藏着几张叠好的银票。易情将其取出,递给秋兰。   秋兰望见了“准足制钱”几个字,再往下看,却被其上的数儿晃花了眼。她左看、右看、直看、横看了一番,杏眼瞪得溜圆。半晌,才慢慢地说:“真多呀!”   易情笑道:“所以你瞧,他没抛弃你。不过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予咱们钱财。有了这笔钱,咱们能好吃好喝地渡过荒年。”   “咱们?”秋兰听了这话,倒很是警惕。她将那银票叠了,收进怀里,叉着腰吊起柳眉问他,“你是谁呀?为何要和我一块儿度荒年?”   “我……”易情支吾了片刻。“我是神仙。”   秋兰忆起他似是发显了神迹的种种,心头不禁佩服,甜丝丝地称他道:“神仙哥哥!”   她话里像调了蜜,腻得易情发慌。易情摆手,“不用这么叫,叫我名儿便成。我叫易情。”   “这名儿和那朝歌里的……叫文易情那位,得道升天的人倒很像。”秋兰说,眼睛像水晶珠子,闪闪发光。她又叫道,“情哥哥!”   又来了,易情捂着额。秋兰以前便这么叫他,如今重活几世,这称谓依旧不改。他走回画摊,秋兰便黏糊糊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讨好地叫:“假情哥哥,你既是神仙,便画个真情哥哥赏予我作郎君呗!”   祝阴不在,易情打了唿哨,唤出棚里的三足乌。他拿骨簪刺破了指尖,把血滴喂进三足乌嘴里,扭头笑吟吟道:   “成,你只消答允我一个要求,我便实现你的愿望。”   “甚么要求?”秋兰好奇道。   一刹间,四面狂岚骤起,风如拔山。铺棚倾翻,惊声潮起。一张张火红的画帖儿像雀鸟般在风里扑飞,迷了秋兰眼目。   待勉强将眼皮撑开一条细缝时,她却见那白衣少年已然跳上一只硕大无朋的鸹鸟背上,向她递来一手。日光天氛漫笼于其身,他目光粲然生辉,眸中似有星汉。   易情笑道,“与我——共度良宵。”   ——   夜静月凉,寒风萧萧。   两人乘在巨鸟背上,同游荥州。脚下街坊如方圆棋秤,规整地在夜色里蔓延。易情扯下头上白绫,散着发,将绫带缓缓围在秋兰眼上。秋兰不安地道:“神仙哥哥?你这是在做甚么?”   视界一片黑暗,像被墨汁涂满。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易情突而牵住了她的手,掌心凉滑如玉。秋兰怯怯地一缩,叫道,“哥哥,我不卖身的呀!我只爱那形彪虎壮的男子,像你这样的,我嫌丢人!”   易情不理她说的怪话,只低低地道,“等会儿我若是要你用宝术,你便对我用,知道了么?”   “宝术?”   “你的宝术,‘枯木生花’。混元之气在身,你只消想象心膛中似有一火炉,炉门会随混元一气流淌而开闭,你将那火引至我身,便当是发用宝术了。”   秋兰听得半知半解。这时,她手里又忽而被塞进了一块粗布。她细细一捻,发觉那是个麻袋。   “这是做甚么用的?”   易情道:“我怕你宝术使多了,欲要吐逆。吐那袋里便成。”   秋兰忽觉不妙,问道,“你先前说的共度良宵,该不会便是说这事儿罢?你要我使上一晚上的宝术?”   真是个杀千刀的大骗棍!秋兰后悔了,她本就不该信这厮的话,上了这鸦背来。如今他们在荥州云端盘桓,她骑鸟难下。   “是呀,是呀。”易情贼兮兮地笑,“姑娘,您真是明事理呀。待事儿办成,赶明儿我去码头替你寻个伙夫来,同你办红事!”   秋兰恨得咬牙切齿,却听得“铮”的一声响,似有人将刀出了鞘。身边传来低低的闷哼声,旋即是一股腥甜的血气漫散开来。   他们身下的巨鸦忽而脊背一震,欢欣地嘶鸣。易情却颤抖着压低了声,道:“不许吃我的血……这是……毁九狱阵用的。”   夜风飒飒,秋兰摸着自己的脸颊,只觉吹得如石头般冰凉。她呆坐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身旁的声响。   那似是刀刃入体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零割着血肉。极抑着痛楚的喘息声像恼人的丝线,缠绕在她耳旁。她双目紧阖,却也隐约察觉到身旁那人在做甚么事儿。只是她伸手想抽开覆眼的绫带时,却又被一只手忽地按住。   “别……看。”身边那人虚弱地道。   “会……吓着……你的。”   那只手暖热而湿润,像浸满了血。   易情握着尖匕,浑身浴血。他咬紧牙关,拼力忍住呻吟。地府录事白冥不夭有言,若要毁去九狱阵,需要凡人血肉涂抹阵迹三十年。他不会伤他人性命,便只得拿自己作砧上鱼肉。   他在放自己的血毁阵。今夜之内,他需飞遍荥州。只要他将自己割得奄奄一息之后,再凭着秋兰的宝术,令浑身骨肉复生即可。   他不知自己要自戕多少回,兴许是上千次,上万次?他已受过千万年的苦楚与折磨,若只需受一夜苦楚便能阻天下凶荒,那今夜于他而言,便如好梦良宵。   星子细碎,像零落的泪。秋兰闭着眼,却似感到了月光栖在鼻尖,如霜一般冰冰凉凉。身边的响动渐弱,她尝试地叫了一声:   “神仙哥哥?”   她握了握那只手,却只摸到一手黏稠的血。   秋兰咬咬牙,开始努力回忆起易情先前与她所言,运起宝术。两手渐渐莹亮,光色在她周身氤氲,如有星辰陨落人间。   不知过了许久,身旁那人似是微微挣动了一下,冰凉僵冷的手渐有了温热感。他挣扎着坐起,抓住鲜血淋漓的短匕。   “你是在做甚么?是……很危险的事儿么?”秋兰握紧了那只手,怔怔地问。   鸹鸟展翅翱翔,凉风拂面,繁星犹如流虹,自他们身边逝去。光焰艳丽,像织在夜幕中的彩线。他们穿过浓稠的黑暗,向着千万家星星灯火而去。   “不,我在……”身边那人忍痛低笑,“为天下人铸成神迹。” 第四十三章 何处又逢君   十二月癸亥,是夜,荥州中突发一奇事。   忽有血雨自天而降,淅淅沥沥,浇遍街巷。有人掀开牅户草席,仰首张望,见得漆黑长天中有一硕大鸟影。有老童生清早在巷口高声道:“那是背阔千里的大鹏,有诗云:飞兮振八裔,有高志之人降世啦!”这究竟是祥瑞还是凶兆,一时无人能说清。   翌日,日暖风细,天色晴明,一只鸹鸟飞过青嶂碧流,直奔天坛山。神血效力已过,重化作巴掌大小的三足乌摇摇晃晃地飞上山,栖在五脊山门上喑哑嘶叫。迷阵子揉着眼从影壁后转出来,却见三足乌身上捆着几只鼓囊囊的桃心荷包,从檐上骨碌碌地落下来,一下便坠进他怀里。   “你回来作甚?”迷阵子一手捧着三足乌,一手揉着惺忪睡眼道,“咱们天坛山观无斗储,师父同我都饿得发慌,正想抓一只三脚鸡烤来吃,你是回来送死的么?”   可待解下三足乌身上的荷囊,打开一瞧,他那眯缝睡眼登时瞪如铜铃。荷囊中满是碎银,辉光像中天星斗,几乎要闪瞎迷阵子的眼。三足乌骄傲地挺起胸脯,叫道:   “是微言老儿叫我回来的,不是送死,是给你们送福分来了!”   降了血雨,荥州中人心惶惶,左府中亦不得安生。湖心亭中,七齿象王坐着椅靠,把着只嵌石笼儿,逗着笼里的白鹦鹉,神色却阴晴不定。   一个银面男人从柱后转出来,七齿象王压着嗓唤道:“冷山龙。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冷山龙颔首,在他面前恭谨地垂手。“回大人。昨夜有人放血于荥州四处,毁了地上九狱阵。”   “一夜……便尽数毁去?”   “是。”   “那可是卑人以三十年份的凡人血肉绘作的九狱阵!”七齿象王双目血红,两指倏地一捏,狠狠扣住白鹦鹉头颈,“怎会一夜便……毁得只余尺椽片瓦?”   冷山龙说:“那人洒下的血肉也有三十年之量。”   沉默像水波一样在两人间漾开。白鹦鹉在七齿象王指间凄惨地嘶鸣,叫声像尖刀子,一下下地戳着人耳朵。许久,那哀鸣弱了,渐渐死寂无声。七齿象王的眼里像翻滚着炽烈怒焰,他喃喃自语道:“那人究竟是何人?”   “尚未知晓。”   “三十年……要再等三十年么?神迹愈早铸便愈好,那位上官阴晴不定,兴许下一刻便会变脸,卑人不得久拖。既然九狱阵不在,只能另辟一径再铸神迹……”   他将笼儿放好,捏着如雪的鹦鹉羽,一面把玩,一面冷酷地道。   “将左三儿带入地宫,以她作人祭。”   冷山龙略略迟疑,道,“三小姐有十秩不腐的宝术,是难得的宝才。人祭时需用天山金刃零割血肉。天山金是降妖剑锻材之一,割出的创口不能复生,因而她会死去。要拿她作人祭么?”   “所以这是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若她能挺过生不如死的二十二道刑……”七齿象王抚着脑袋,缓缓道,“那便能铸成神迹。”   冷山龙又道:“四小姐与三小姐情同手足,若她听闻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七齿象王忽而笑了。   他一掸指,那白羽从他指间飞出,像一枚雪片旋入风中,伶仃飘扬。羽毛落在湖面上,旋即被暗色的涡流吞入。   “让她作出抉择。”象王微笑,咧开的嘴似面上裂开的一道深纹,“若不愿让左三儿死去——那便由她自己来做人祭。”   ——   南街上踵接肩摩,人群碰头碰脑。今儿正赶上庙市,不少古书在街头摆开来卖,翻书声如潺潺流水。货郎吆喝声响成一片,风拂过低矮摊棚,将布帘一掀,那声儿便闹哄哄地挤进来,落进易情耳里。   易情躺在拔步床上,一动不动,如一滩烂泥。   他呼吸浅而疾,日光自竹棚隙里钻进来,映亮了苍白如雪的面颊。细汗爬过额角,落入散乱墨发,他微睁着眼,眸中黯无光色,像未明的黑夜。   玉兔爬过来,想钻到他怀里,可只拿小脚碰了一碰他,易情便突如砧上鱼儿一般摆尾扑腾,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啊!”   玉兔吓得缩成一团儿,半晌,才敢露出两只黑葡萄似的眼,弱声叫道,“我不碰你了……你别吃我……”   易情面无血色,睁着死鱼一样的眼,喃喃道:“对,你别碰我……我快痛死了。”   他抖索着掀起寝衣,盖在身上。可仅是一块薄布落在肌肤上,便教他仿佛被沸汤烫掉一层皮。易情痛得龇牙咧嘴,玉兔小心翼翼地瞧他,道,“可你身上的肉都好好的呀,没有伤,为何还会痛?”   它不知昨夜易情乘着三足乌飞遍荥州,放血毁九狱阵。秋兰的宝术虽将创口愈合,可痛楚却如胶漆黏连于身,挥之不去。在那之后,他让秋兰在邸店里栖身,自个儿艰难爬回了低狭摊棚中。   他没能铸成神迹。   大抵是先前在地宫中时常被七齿象王千刀万剐,又被清河撕扯血肉,身被千刀斩于他而言已非十足的难事。所谓神迹,便是不能为而为之举,他要铸神迹,便得做成比零割自己更为痛苦、连他都会为此而绝望之事。   左不正以前虽杀过鬼王,却未能铸成神迹,也是这个原因。杀一鬼王于她而言并非难事,因而象王欲借九狱阵召千百鬼王,置左不正于死地而后生,如此一来,方能算得神迹。   易情气若游丝地答玉兔道:“笨兔儿,我受的是内伤。”   玉兔似懂非懂地应声。易情阖了眼,疲乏感瞬时如潮涨来。脑袋一歪,他似是睡了过去,又仿佛是昏死在了这倦乏里。   夕晖似盈盈秋水,漾满天地间。葛灯笼点起来了,像一串结在檐下的山里红。着柳绿桃红布裙的酒家女在街对头吟吟窃笑,忽而一阵清风掠起,裙摆如雁翅摆荡,她们惊叫着,或伸手稳头上的布发箍,或急忙按好袍袖裙摆。   祝阴像一枚飘零落花,踏风而下。他眉宇间酝酿着焦色,四处张望。   前些日子,他接了云峰宫的令,前往长山杀荍怪,离了荥州一段时日。可不曾想今日归返,他忽觉风里血气颇浓。那血味不同妖魔之腥臭,于他而言着实谙熟,仿若芳花清氛。   “是……神君大人的……血。”祝阴喃喃道,“到处皆是。神君大人……莫非在此地么?”   他焦急地放出流风探寻,可却一无所获。寻了一日,心头重燃之火如遭冷水泼溅,已然熄灭。祝阴咬着唇,快步穿过稠密人群,到了画摊前。他掀开摊棚帘子,矮身钻入,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去寻神君。一日找不到,他便找一百日,一千日,他从不信这世上还有精诚所至,金石不开的道理。   可方钻进摊棚里,祝阴便忽而一怔。清风摸清了棚内光景,他发觉师兄正昏死在榻上。   “师兄?”   祝阴试探着叫了一声,快步走至榻前。易情面无人色,低低咳喘,汗水浸透了衣衫,似方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伸手去碰易情,只觉那肌肤下似包裹着烙铁,滚烫非常。易情因他的触碰而畏缩一颤,在噩梦中叫道:“别碰,痛……”   这小妖怪口里叫着痛,倒也牵得自己心口痛了。祝阴摸了摸被牵了红线的胸口,烦郁地吐气,又道:   “师兄,你怎地了?”   易情被他搡了几下,不情愿地睁眼。祝阴握了握他的手,他登时一副龇牙咧嘴的狞恶模样。祝阴问:“你身上痛?”   易情艰难点头,昨夜凌迟自己的疼痛犹存。   祝阴说:“可祝某心里痛。你快点儿好起来,这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教祝某瞧见了,心里闷得发慌。”易情昏头涨脑,方要感动,却又听他嫌弃地道:“别碍着祝某寻神君大人!”   易情忍着痛,勃然大怒。神君大人,这厮一天到晚只会像只呆头蝇一般到处乱撞!他想张口朝祝阴撒火,但疼痛像石头一般堵住了喉口。   祝阴说:“祝某要走了,师兄,您多关照自己。”他欲要松手,起身离去,望见易情像破布一般软在床上,陡生报复心思,忽地伸手搂紧了易情,将他从寝衣里抱起。   易情痛得哇哇大叫,祝阴两臂却似铁箍,不给他挣脱的余地。易情口里总算蹦出了字儿,恶狠狠地高叫道:“放开我!”祝阴洋洋得意地笑道,“祝某偏不放。这是祝某巡游天下,从朱里真人那儿学来的抱腰接面礼,祝某同师兄深情厚谊,临别时礼也不可薄。”   他说了这些话,全怀着报复着奸猾小妖的心思。过往他曾在易情面前吃过几回瘪,早窝满一肚子火。正紧紧搂着,他却忽觉肩上一湿,像落下了雨点。   扭头一望,却见易情气咽声丝,银牙紧咬,泪珠涟涟而下。眼角发红,似被霞云点染。这小妖怪似是痛到了极点,每一次呼吸都像一次战栗,却强忍着将呻吟咽下肚里。不知怎地,他心里忽而如遭一记闷锤,慌忙放开了易情,猛站起身来后半晌,便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祝阴冲到了南街上。通明灯火像大片流萤,在夜幕中冉冉亮起。他未御清风,慌张地拔步而奔,穿过熙攘如云的人潮。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惊惶至此,兴许是见到师兄落泪的那一刻,他忽而将那面容与往昔光景相叠。在许久以前,紫金山上,暮色冷旷,野菊紫的天幕下流水泛泛。神君一袭黑衣,身影单弱,如一片薄刃。那影子坐在清溪边,将一张张写满了字的青檀宣放入水中。纸浸了水,初时像轻舟般启航,后来却又飘旋着沉入水底,再也不见。   他还真切地记得那个黄昏,紫金山烟雨绵绵,寒草飘摇。神君的神色素来如无波古井,却在那日泛起涟漪。天书的纸页在水面上渐渐散去,一点晶莹滑过神君的颊侧,像天际坠下的流星。   “祝阴,”他听见神君说,“我这一辈子劳而无功,本以为能至死未悔,却仍心有抱憾。”   话尾渐淡,隐没在暮色里。那凄伶的影子渐与易情与他别过下山的身影相叠。   祝阴一路飞奔,穿过厚密的人群。他在不断忆起往事,却仿佛忘了自己为何而奔跑。心绪繁杂,仿佛结成斑驳的藤蔓,绞住他的心房。   他猛然惊觉,那两人有时太过相像,像得教他思之如狂。 第四十四章 何处又逢君   夜静而深,月牙儿嵌在天顶,像一道明晃晃的裂痕。招藤绰绰约约垂在窗前,割碎了一地烛光。左不正坐在后院房里,神色黯淡低迷。   她自浮翳山海中逮来了一条蓝螭,摘其颌下之珠,威胁着要它叼走左三儿,藏在山里护好。人心比精怪更为可怖,若再在左府中待着,左三儿便如砧上鱼肉,还是送走为好。   临别前,左三儿被蓝螭叼在口里,像一只小小的铃铛,轻悠悠摆动。她眼巴巴望着左不正,细声叫道:   “姊姊……”   她伸着手,像扑腾着、将要溺水的小孩儿,想去够左不正的衣衫,吃力道:   “三儿……不走。三儿……和……姊姊……一起。”   左不正亲了亲她光洁如瓷的额,将她的手指慢慢扳开。她望着左三儿被蓝螭叼走,身影渐渐淹在云海中,像佚失了方向的一粒小胡麻点,心中亦如未晴雨日。   七齿象王发觉左三儿被她带走,果不其然大发雷霆。他将左不正叫去,当面踢翻了天台藤禅椅,打碎了盛花儿的粉青釉瓶,闹得茶寮中一片狼藉。但片刻之后,他便忽而指顾从容,将禅椅扶起,慢慢坐下,撑着下巴道:   “既然如此,你便代左三儿铸神迹罢!”   左不正横眉冷视,对他拔出金错刀,喝道:“铸便铸,你以为我怕么?”   昨夜她有千般机会与左三儿一同遁逃,可她却甘愿留下。姑父身边留驻的灵鬼官神通广大,连天涯海角都如近在咫尺。若她俩一起被捉住,下场只会更惨,不如她留在府中,做个人质。   但她不愿束手就擒,她从来是要遨游八极的鹰隼,而非笼中供人赏玩的鸟雀。   左不正拔刀出鞘,像骤风一般向七齿象王奔去。可就在那一刻,一个银面男人突而自暗影中冲出。冷山龙如鹄雁奋翅,身形似电,白蜡枪出如龙,一瞬便将她手中金错刀打落。左不正忽觉眼前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她已是重重跌落在地,脊背被冷山龙革靴踏住,动弹不得。   她和冷山龙、凡人与灵鬼官间终是有天渊之别。   左不正恨得咬牙切齿,奋力扭头,却见仙桃棂窗儿外一片乌色。她先是以为夜色浓稠,后来竟发觉那是黑鸦鸦的私卫队兵人影。清河佝偻着背,舔着指,笑嘻嘻地望着她。绝望像暮色一般暗沉沉地自天顶压下,她几乎不能呼吸。   七齿象王摆着一副捉摸不透的微笑,“用贤侄来铸神迹,倒也不赖。贤侄女,你虽负天纵之才,可若不为卑人所用,那便只是教卑人白费功夫。”他叹了口气,往青花茶壶里浇滚水,蜷曲的叶片在沸水里痛苦地舒展,“上官大人不知何时会翻脸,左氏铸神迹之事不得再拖。你那三姊是受惯了痛楚的活尸,兴许连挺过人祭也不是件难事儿。可若对她而言并非难事,那便不算得神迹……”   “如此说来,”七齿象王往描金红玻璃碗中点了天目茶,恍然大悟道,“还是拿你这寻常人来铸神迹,胜算更大啊。”   左不正被押回了后院房中。   她未被拴上沉枷铁索,却寸步难行。私卫队兵在房外逡巡,像食腐的鸦鸟,时时监看着她。左不正心焦意乱,心里像有焰苗在燎。她时时挂念着自己的姊妹,不知左三儿如今在浮翳山海可好?   私卫队兵有时会在直棂窗前驻足,说些闲谈话儿。左不正偶听得他们谈起那人祭之事,说那是发源于商时的古仪,中原陕州的君王会拿孩童活祭,刳腹剔肠,刿去血肉。这仅是前两刑的内容,后面二十刑又是何等恐怖,她不敢再想。   左不正发狠地攥拳,绝望地摩挲着掌上的刀茧。她终究是个姑父鄙弃的凡人,苦练刀法十年,却始终不得及神官之踵。   她在房中的这段时日里,微言道人曾挺着便便大腹来寻她。这老头儿油嘴滑舌,竟和七齿象王攀起了三亲六眷,称兄道弟。即便她被弃作人祭的牲牢,这厮却也活得滋润,日日有人马后鞍前,甘做他伴当。   微言道人来她房中,也不做旁的事,只拈着只珐琅鼻烟壶,细细地吸烟末,悠然自得道,“娘子,你被捉起来了么?”   左不正冷眼看他,问:“我听闻你贫嘴滑舌,如今已成姑父身边红人,你是来嘲弄我的么?”   微言道人摇头,嘿嘿笑道,“不,我是来瞧你生得如何闭月羞花的。”他在窗前打转,望着左不正,口里啧啧有声。左不正被他看烦了,抄起桌上虎镇便往窗外一掷,微言道人惊叫着像硕鼠一般蹿开,叫道,“那神棍小子要救的姑娘,原来生着副燥辣性子!”   “甚么意思?”左不正本来还抄起了桌上方壶,欲砸这心怀叵测的老头儿,此时却怔怔止住了手,狐疑道,“你说的是甚么神棍?”   微言道人抱头鼠窜,“就是诓老夫入府来的一个小子!老夫瞧他神神秘秘的,像个骗棍。特地拐老夫入左府来,也不知是有何居心。后来仔细一想,老夫方才想通了其中缘由,兴许是那小子暗里恋慕你,不敢亲自出马,便拿老夫做个幌子!”   他忽而止了步,挺直了腰,装模作样地捋须道:   “唉,瞧你这女娃娃。被一伙儿臭男人围在闺房里,寸步难行,这怎地像话?这样罢,就当是让那小子欠老夫一条人情,老夫去你姑父面前说说情!”说罢,便拍了屁股走人了。只是那其后数日,左不正皆未听闻这老头儿消息。微言道人如泥牛入海了一般,杳无音讯。   绝望渐如薄雾,笼上左不正心头。这些时日里,她翻起了屋中木架上的典籍。泛黄的图本里拓着祭坑壁画,斑斑驳驳,像人牲临死时绝望的抓痕。左不正在书中看到了二十二道施刑的法子。割取头颅、张裂人皮,铜柱烤烙、烈火狂燎,她看得目眩欲呕,趴在榻沿张口。酸水未从口中淌出,泪水却先落下。   她和三姊之中,注定有一人需受这惨绝人寰的二十二道刑。   左不正如混世魔王,在后院房中大嚷大闹。自那夜之后,她突而似失了神智,摔砸起屋里物件。房中似被狂岚卷袭过一般,裱糊画像被虎爪挠过,只留稀巴烂的绢絮;台几金银片斑驳剥落,像洒了一地星子。   她再也不能忍耐下去,踩上窗棂,不管不顾地穿过后院,奔出垂花门。院中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她望见粉墙上挂着灿金的月钩,近得仿佛唾手可及。   左不正飞蹬上墙,欲翻越这樊笼。却忽见墙头探出一个狰狞的影子。清河伸出留着涎水的脑袋,对她龇牙咧嘴地叫道:   “哇!别想逃!”   遭这一惊,左不正往后跌去。她猛地在空里翻身,轻捷落地。月色漂近,戴银面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身后现身,幽然地道:   “请回罢,三小姐。人祭之时未到,请您稍安勿躁。”   树影婆娑,掩住了月牙儿,月影像被天狗啃了一般,坑坑洼洼。窗槅半开,水波幔不安地微动。左不正被灵鬼官与私卫队兵押回房中,望着这凄哀的光景,忽觉心如死灰。文竹架上空空荡荡,金错刀已被冷山龙拿走。她解下腰上的挑花绦,踩着方凳将绦带甩至梁上,打了个绳圈,犹豫半晌,将脖子伸了进去。   只要这时死去,就不必受斧钺汤镬之苦。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当自己是出鞘的无畏利刃,却在此时陡然发觉自己也不过是个心存怯弱的小女孩儿。她抖如筛糠,不知觉间,眼里已然泛起粼粼泪光。   忽有一阵夜风拂来,帘栊像水纹一般漫荡开来。   “……别死。”   她突而听得有人在窗外道。   左不正怔住了,倏然扭头,却见罗帘后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甚么人?”她叫道,慌忙钻出绦带圈,蹦下方凳。   那人的声音轻弱,其中挟着几声轻咳:“左不正,你命不该绝。你若今夜投缳,七齿象王还会找上你的姊妹。你只有活着,你所爱之人、爱你之人方有生机。”   “你究竟是甚么人?”左不正闻言色变,那人似是对她极为谙熟,不然绝不会说出这等言语。   “一个会救你的人。”那人说。   “救我?”左不正说,“我受困于囹圄,四周皆是灵鬼官,你要如何救?”   低弱的笑声像在叶尖跃动的暗雨,断续传来。那人笑而不语。   “遮掩甚么?你究竟是甚么来头?我要你报上名来!”萧萧叶影落在窗槅上,陆离驳杂。左不正心焦意燥,禁不住高声喝道。   “左不正,我是会为你遮蔽风雪的神明。”   那影子微微一动,笑道。   “你若不信,那便罢了。就当我是……一个被你休了的夫君罢。”   左不正冲至窗前,将罗帘一掀,却见树影参差,寒风习习。   幽晖如水,窗外静荡廖寂,空无一人。 第四十五章 何处又逢君   人祭时日将至。地宫中已挖下祭坑,其中散入八爪虫、虵与守宫,毒虫翻腾滚扭,像沸汤上破裂的水泡,不停冒头。坑中置一大鼐,里面烧着沸水。人牲在身被二十二刑之后,最后便会被抛入此鼐中,身死灰灭。   这地宫本是左氏夏日时用以藏冰的地窖,故而时时透着一股砭骨冰寒。灯豆在龙盂里战栗,映亮了石壁。壁上以赭石、土黄色粉涂抹法王定冥狱小鬼罪状的景象,小鬼们被当头杖打,在狂风骤雨似的鞭笞下哀哭,立于削尖石堆上,双足鲜血淋漓。左不正被押下地宫来,安静地坐在黄石台上。她着一身玄鸟祀衣,凝望着岩壁上如血痕般的笔迹,那一张张涕泪横流、狰狞的小鬼脸庞在她眼中忽而模糊了,渐渐地化作她自己的脸。   清河搔着背,蹲在不远处咬指头。几个黑衣私卫队兵扛着洗净的大牲肉过来,仔细一瞧,那猪牛都割去了头与下颚。左不正知道那是奉神的祭仪,作为人牲的她也会被如此对待。   她阖上眼,仿佛整个世界都降下了夜幕。有人在不远处铛铛地敲起了青铜钟,每一道声响都与她的心跳吻合。有人端来铁托,她听见断手斩趾的利刀、钻脑的铁钎、掀指盖的钢针于其上欢欣颤动。   祭仪开始了。   ——   南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七齿象王在山月楼上吃酒。祭仪的事儿已筹备了十天半月,他的心也燥乱慌忙了半月。今日是祭仪的日子,他打算吃完这杯酒便到地宫里去。   笼里已添上两只黄眼画眉,他伸指逗弄着,心里却在想:将左不正送去铸神迹是正确之举么?   他忽而有些可惜。左不正是经琢饰后的良才美玉,凡人里少有能与她比肩的逸才。她虽无宝术,却天生神力,又肯钻研。但转念一想,左不正一定心知肚明自己须铸成神迹,因为她若挺不过这二十二道酷刑,左氏便必定会抓左三儿回来作人牲,将这刑罚再受一遍。   “所以她没有退路。”七齿象王喃喃道,一个险恶的微笑着脸上浮现,“她只能破釜沉舟,拼力铸就神迹。”   他向着天呵气,看口里呼出的白雾徒劳地在空里向上攀,却终究在寒风里逸散。   不多时,楼板咯吱咯吱地响,有人费劲地上楼来了。微言道人扶着阑干,拿老叶绣帕擦着额。见了七齿象王后,他满脸堆笑,连滚带爬地奔过来,道:“左大哥!好丈人!”   “胡老弟,今儿是甚么风将你吹来啦?”七齿象王微微蹙眉,却仍摆着笑靥问道。   送左不正去铸神迹后,这人本该没用了。可微言道人舌头似抹了蜜油,寥寥几句便将私卫队兵驯得服帖。象王本欲杀他,可又念及此人出身于三洞剑尊所在的无为观,此次铸神迹若不成,往后说不准还需寻上曾离紫宫仅有一步之遥的三洞剑尊,因而此人留来依然有用。   微言道人扯过一张竹圈椅,气喘吁吁地将身子挤进椅圈里,道:“老夫听左大哥近来为人祭之事劳碌,是么?”   七齿象王的双眼忽而眯得如银针般细,目光像针尖儿一般刺在微言道人身上。   “胡老弟……”他缓缓道,“你该不是真对我那侄女动了春心,来向我……求情的罢?”   微言道人哈哈大笑,摆着胖掌道,“左大哥,你是家主,家中人如何处置,哪儿轮得到老夫这小小赘婿置喙?”他拿帕子抹着额,眼里却精光四射,狡黠地道。“老弟这回前来,是为了……铸神迹一事。”   “铸神迹?”   “是!老弟听闻老兄曾告布荥州,说若是与你赌上一场,胜者便能乘虹霓云气,白日升天。”微言道人搓着掌,笑道,“老夫往时在文家做客,倒也听过这话,知左大哥曾任天顶命官,能向考课官美言几句,将人迎入天廷。”   七齿象王干笑几声,突而想起这往时他说过的玩笑话了。他降世后闲得发慌,又轻睨天下凡人,故而怀抱戏耍之心,与荥州中人说若有与他博局而胜者,他便会向天廷考课官美言几句,将其送入天宫。只是从来无人能胜过他,故而他也从来不必为实现这等事儿费心。   “如何,左大哥?”微言道人搓手眼巴巴地道,“老夫手痒,咱们便来赌上一赌罢?”   七齿象王摇头,“今儿是祭仪的日子,卑人需前去看着贤侄,免得她生出甚么乱子。”   胖老头儿却呵呵一笑,从袖里掏出一只黄铜香座,擦着了火石,插上草香,道:“不需花多少时候,只需一炷香工夫,老兄看成不?”   此人有用,尚不能与其撕破脸皮。七齿象王这般想道,便点头道。“成罢,不过时辰一至,卑人便须失陪,还请胡老弟见谅。”   他拍了拍手,叫私卫队兵奉上盛牛血的骨碗,两人各发诅誓,这便算是立下赌誓了。   待做罢一切,七齿象王道,“然后呢,胡老弟想如何赌?”   微言道人笑道:“左大哥竟愿将先手让给卑人,真是教卑人感念颇深。不过嘛,做弟弟的需谦让着些哥哥,您来定题便成。只是小弟有事一求,这赌局需设三局,免得一局便决出雌雄,败坏了老兄兴致……”   七齿象王注视着香座上落灰的草香,沉吟片刻,道。   “成。依卑人看,便以凡人作赌罢!”   “凡人?”   七齿象王眼里一瞬间掠过带着寒色的鄙夷。他重重地一拍椅圈,道,“不错。依卑人所见,这世上的凡人皆绕不开贪嗔痴怒,爱财、好色、惜命,卑贱宛若蝼蚁!”   他长叹道,“不然卑人也不会耗费数十年光阴于此,却依然铸不成神迹……”   微言道人却道:“左老兄,不知您为何如此执意要铸神迹?”   为何要铸神迹?七齿象王忽而陷入长久的迷惘中。他自天记府下至凡尘间,本是为观览凡人是否有真心,能否明心开悟,铸就神迹。   他忆起过往,他曾是个天廷胥吏,常遭神官欺侮。神官们将细细碎碎的祝馀草洒满十万天阶,命他跪地除扫。也曾丢他至云汉间,教他狼狈扑腾奔游。他轻贱如稗草,只得从天记府中记载人间的书册里寻求慰藉。   他本以为,若是能教与他一般低微的凡人铸得神迹,便能震动高居九天的神明。却不想凡人沉溺欲情痴怨,久久不得叩开天阙。   因而他对凡人失望了。   七齿象王把弄手里的金瓯杯,喃喃道:   “不过是卑人长久以来的一缕痴念罢了。”   他撇过脑袋,阑干外人潮汹涌,行客挨肩擦背。七齿象王沉思片刻,指着那群行客轻蔑笑道,“不如这样罢,我二人赌上一赌:世上人皆是利欲熏心之人,如何?”   微言道人笑吟吟地道,“老兄要如何赌?”   “取黄金十镒,从这楼上抛落下去,究竟有几人会立时奔过来争抢。就赌此事,成么?”   七齿象王露出一口森然贝齿,“卑人赌,整条南街的行客都会来抢那十镒黄金!”   十镒黄金,已能包了一个寻常人家大半辈子吃穿用度。若是摆在微言道人面前,定也会教他颇为心动。但微言道人却神秘地笑着,摇首道:   “老夫赌,无一人会来争!”   两人间忽而陷入一片死寂。   七齿象王本以为这厮即便要赌,也会在他的数儿上减下几个。比如赌这街上有一人能坚守本心,不屑金钱名利。不想这胖老头儿竟口出狂言,说整条街上的行客皆会对十镒黄金无动于衷!   “哈哈,胡老弟果真人如其名,真会胡诌!世人皆爱财如命,甚而为财害命,哪儿有无人拾金银的道理?”七齿象王捧腹大笑,旋即阴了脸,正色道,“你真要这么赌?”   “是。”微言道人骄傲地挺起胸膛,活像只充了气的鱼鳔。   “这可是事关铸神迹的赌局,咱俩都在太上帝面前发过诅誓,可不得儿戏!”   “老夫哪里在儿戏?”微言道人拍着腿道,白须气得颤颤颠颠,“老夫早已打定了赢你的心思!”   他这般一说,七齿象王倒摸不清他葫芦中卖甚么药了,只得扬声对私卫队兵叫道:“取十镒黄金来!”   私卫队兵的影子贴在楼柱后,听了叫声,窸窸窣窣而动。此时微言道人却又对其叫道:“慢着!过来过来。”   那伙私卫队兵似是平日里受了这老油鼠的赂,乖顺地过来了。微言道人伏在他们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话,最后满意地拍他们的背,说:“成,将黄金取来罢。”   黑衣人们点头称是,攀上山岳楼阑干,往楼外跃去。影子像蜻蜓点水般擦过檐瓦,不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七齿象王满心疑惑,问道:“你与他们说了甚么话?”   微言道人笑嘻嘻道:“一些体己话。”   象王不解,摩挲着手中酒杯,心里火烧火燎地焦躁。他在想,微言道人为何如此成竹在胸?放眼望去,这南街上尽是些葛衣老农、吆喝行贩、上杆耍戏人,个个衣衫朴素褴褛,眼带疲色,有谁能抵得过黄金诱惑?   凡人必定逐利而行。待会儿待他将黄金撒下,定会引来众人争涌。这场赌局注定是他的胜利,象王忿忿想道。   可不多时,私卫队兵们却扛着一口夔纹大鼎过来了。有操使火术的队兵伸指,在鼎下点火。鼎中热气如烟如雾,像地锦一般在山月楼中铺开。   “那是甚么?”象王望着那鼎,惊道。   微言道人笑容可掬地道:   “是黄金。”   一股不祥的预感忽而涌上心头。私卫队兵们将鼎扛至阑干边,对底下喝道:“让一让!让一让!”旋即使出吃奶的劲儿,将铜鼎倾翻。   一股灼热金流忽而自鼎中溅下!那浆水带着骇人火热,仿佛能将人肌肤烫烂。行贩们纷纷惊叫,惊恐地往后退去,不敢沾染半点。   这厮竟将十镒黄金熔化,倒下人群之中!   街上人人望着那沸腾金浆,惊怖不已。   七齿象王瞠目结舌,面色煞白。   微言道人站在阑干边,背手而立,脸上挂着那副神秘的微笑。   “你瞧,左老兄。”他说,“十镒黄金算甚么狗屁?这世上也不是人人皆财利熏心的罢?” 第四十六章 何处又逢君   七齿象王愕然无言。   他望着微言道人,仿佛不认识这人了似的,两只眼翻翻覆覆地在其身上扫掠。这胖老儿捋着白须,星冠云履,倒颇有仙风道气之相,可象王却知那皮相下却藏着副油滑嘴脸。   他突而想起此人曾被延请作文家座上宾,只因其极擅扯空砑光,口坠天花,任谁都会被那浸过蜜的口舌欺瞒了去。   象王两眉一撇,心焦地抚着金约指,往香架上瞥去一眼。草香还未烧尽,微言道人呵呵笑道:“左老兄,咱们的赌方才打了一局,你这便想敲退堂鼓么?”又捏鼻吐舌地嘲弄道,“临阵脱逃的皆是冇胆鬼!”   七齿象王烦躁地吐气。虽说这厮耍了滑头,可败给凡人的滋味着实不好。他心下略一忖度,忽而笑道:“还是胡老弟有本事儿,只是这第二赌……不知老弟可否嬴得?”   微言道人骄傲挺胸,像亮冠的大雄鸡。“您尽管出题!”   象王打了个响指,几个酒妓便忽而热切地围上来。她们戴着马尾丫髻,发丝乌漆漆、油光光,姜黄袄儿上绣赭茎桃花,像蜂蝶一般舞过来。微言道人被粉臂玉笋淹没,发狂地大叫:   “做甚么?这是在做甚么?”   象王哈哈笑道,“老弟方才不也听见了么?这第二赌的内容,便是赌凡人是否能断欲去爱,不为美色所惑。”   微言道人拼命摆着袍袖,要从酒女群里挣脱。他叫道,“你这打的是甚么破赌?你们这群秃瓢沙门需忍色忍欲,咱们道门才不同,男女相交乃是天地阴阳正道!”   象王却只是微微一笑,“卑人既信守诺言,要同胡老弟赌上三局,不做那没胆鬼,老弟也总该言而有信,同卑人赌到最后罢?一开始卑人便说了,凡人贪财、好色且怕死,老弟如今是想投降啦?”   微言道人直着颈子,红脸半晌,支吾道,“成,成,就赌这个题罢!”   话音方落,那酒妓们便婷婷袅袅地凑上来,端起吉祥纹杯儿就往微言道人口边送。为首的一位尤为勾人,着一条红绣裙裾,脸蛋儿似只有巴掌大,粉腮玲珑,一对黑眼波光流转,像泛着烟浪。那酒女嫩如青葱,却又带着惑人熟韵。迤迤然行过来,往微言道人怀里一倚,便似拂烟柳丝般软在他身上,糯糯地叫道:“官人……来寻快活呀!”   微言道人慌忙摆手,冷汗淌进颈窝里,支支吾吾道,“你自个儿去寻便好……老夫……老夫是有妇之夫……”   他打了一辈子老光棍,连姑娘的小手都不曾牵过几回。此时那酒妓贴近前来,他只觉如天崩地坼,一颗狂跳的心几欲冲出喉咙,大念“道常无欲,乐清静”,再狠瞪一眼七齿象王,只见象王微笑着看他,似在欣赏其丑态。微言道人心下大恼:甚么女人!甚么美色!断了欲念他便活不成么?   红裙酒妓却笑盈盈地斟酒,将杯贴近他嘴旁,声音似宛转莺啼。“官人,您这般虎精龙猛,再将奴家纳为妾也成呀。您要是见奴家姿色尚可,便权且将这酒当作合卺酒,一口吃了罢。”   微言道人目眩神迷,这女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楚楚勾人。   他险些要沉溺其中,可当那琥珀似的酒液递到唇边时,他却猛地醒悟了。他常年炼丹,在丹材分辨上极有眼力,即便气息轻微,他却发觉那酒里掺了会致人昏厥的山茄子。   胖老头儿大惊失色,猛地推开酒杯,叫道:“老夫一心一意,这妾纳不得了!”可那酒妓却不依不饶,像刷了鱼胶似的粘上来,将衽领松了些,露出嫩白如豆腐的胸脯,一股妩媚暗香浮上鼻尖。   不对劲,这女人有哪儿不对。酒未入口,微言道人却已似酩酊,昏昏沉沉。他虽是个孤俦寡匹糟老头子,却也见过不少天香国色。天穿道长清绝脱俗,如白璧天仙。左不正靡颜腻理,丽质难掩。就连山里新来的女娃娃秋兰也生得俏丽。可他却在此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酒妓心旌摇荡。   七齿象王微笑着看着眼前交叠的人影。他知微言道人再如何虚头滑脑,也决计过不得这美人关。   那红裙酒妓是他命灵鬼官们寻来的灯檠精怪,艳丽媚人。男人见了她,都须骨酥筋软。用她来牵绊住这狡狯老头,让他莫再做甚么扰自己铸神迹的事儿,七齿象王在心中美孜孜地打着算盘。   微言道人将舌根咬出了血,欲要保持清醒,简直要将整根舌头咬断。但灯檠精却将玉兰样的洁白指头往他齿关上摩挲几番,微言道人的口便如掉了锁的门。酒妓探进他口里,轻声软语:   “大爷,您若是咬坏了舌头,往后再吐不得蜜语,奴家可要伤心的呀。”   微言道人像翻白肚的鱼儿,两眼凸瞪。他想抽自己巴掌,却被灯檠精十指交握。女人的香臂犹如牢笼,将他圈起,他就像被困在里头的一只大肥雀儿,无从挣脱。   那灯檠精伸出丁香软舌,舐上面颊,微言道人筛糠似的颤着,两眼翻白。瞧他这番丑态,七齿象王嘴角几要咧到耳朵根。灯檠精凝脂似的素手滑入襟领,正要解了法帔,手指却突而一僵。   “怎么了?”象王扭头看去,却见她花容失色,手似被电了一般骤然一缩。那玉葱似的指尖却已被烧燎成焦黑一片。   那灯檠精勃然变色,先前的温婉模样似被揭去,面上青筋突而如蛇暴起。她尖叫道:“这老方士使诈!”   “使诈?”   七齿象王定睛一看,却见微言道人法帔半剥,里头露出一层贴得密密麻麻的秽迹符。   这符纸能除魔祛秽,若是妖邪碰了,便会如遭烈火灼伤。精怪离身,微言道人如梦方醒。他整了整衣襟,慢腾腾站起,像披了一身钢铠,轻咳几声,傲慢地道:   “甚么使诈?老夫这是未卜先知,早知有妖人欲害老夫,故而绸缪了一番。”   他对那酒妓勾了勾手,嘿嘿笑道,“爱妾,怎地不过来同老夫一块儿寻欢作乐?”   灯檠精气得跳脚,七齿象王亦瞪眼吹胡。那精怪着实身姿美艳动人,没有一个男人不拜倒于其裙裾下,如今却教一个胖老头儿无情戏耍。微言道人转向象王,将胡须抚得绞结,幽然道,“左老兄,你瞧,这第二赌,是老夫胜了罢?”   七齿象王脸色暗沉沉的,像堆满了欲雨乌云。他咬牙道,“光你一人能抵过色相,又有何用?你一人便能代表天下万万凡人么?”   微言道人笑道:“老兄出的赌题是凡人皆色欲熏心,故而只要有一人能少私寡欲,那便能说明老弟所言非实,不是么?”   真是个老滑头!七齿象王突而领悟自己一时不慎,跳入了他所设的陷阱。   那酒妓听了,脸似高挂的灯笼般红彤,赶忙盈盈拜倒于象王脚下,梨花带雨道,“左大人,求您宽宥,再给奴家一回机会!这回奴家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教这老儿意乱情迷……”   “不必了。”七齿象王冷冷道,一脚将她踢开。灯檠精惊叫一声,沿着木阶骨碌碌滚下。她的额头磕在石櫍上,鲜血登时如艳丽的花儿,绣满了半张脸。微言道人见状,心里有一股无名的火气在翻涌,拧着眉叫道,“左老兄,那可是老夫的爱妾!”   七齿象王又望了一眼草香。   他本以为经这一折腾,时辰已推移了不少,却不想那草香却未烧短几分。   “区区一只精怪,也值得胡老弟如此挂心?”七齿象王微笑,“时候不早了,事不宜迟,咱们赶快开始第三道赌题罢。”   微言道人亦在笑,可不知怎地,他的面上已沁出一层薄汗,“是,是!不过咱俩还是先吃口茶,歇会儿神,再接着这第三场罢……”   胖老头儿喋喋不休道,心思却已如芦絮,飞向前几日的那个夜晚。   红烛昏昏,火光如豆。一个白袍少年端坐于他身前,素白的面上光影明灭。   “道爷,我求你一事。”   那少年平静地开口。微言道人知他叫易情,却不知他是何人。这神秘兮兮的少年领他入了左府,让他享尽荣华富贵。   “甚么事?”   “希望您能于辛卯日、祭仪开场前尽量拖住七齿象王。这关切人命,还望您施以援手。”   那少年徐徐俯身,在他身前拜倒,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仪。微言道人心头突突地跳,口舌弹颤,半晌道。“好……好。”   “你小子教老夫一顿能吃上十个白面馒头,老夫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那便当作是还你的恩情罢。”微言道人点着头,又突而想到了甚么似的,睁眼问他。“你叫老夫拖延时辰,究竟是为何事?”   那白袍少年若有所思。   “倒也不为何事。不过是要草草铸一神迹而已。”   “铸……铸神迹?”微言道人大骇。   “是呀。”那少年微笑,月华流转,树影在他身上婆娑旋舞。空里的浮尘犹如烁烁星子,围于其周身。“我心里怨忿您那丈人,您多耽搁他些时候……”   易情的面上一瞬间闪过狠色。   “待我准备停当,便去往他脸上痛捣两拳。” 第四十七章 何处又逢君   第三回赌局开始,风里似凝了冰碴子。冷汗浸湿了微言道人的背,赌局还不曾开始,他却已如一只湿淋淋的落水狗。   七齿象王再望了望草香,香仍未尽,便笑道:“方才也与胡老弟说过,这第三赌,赌的便是凡人是否惜命。老弟方才已拿自身作赌,这回也要亲自上阵么?”   微言道人本想退却,可一想此人狼子兽心,又登时忐忑不安。他抹了抹发湿的额,踌躇半晌,才咬牙道:“老夫披挂上阵,亲自来与你赌!”   象王笑意渐深,拍手唤来私卫队兵。黑衣卫兵们自楼下扛来一块儿大赏石,从船上取来一串铁链。一个着一身旧麻絮袍子的乱发小乞儿卫兵们被捉上楼来,那小乞儿饿得眼青,大叫:“放开我!”一口尖牙咬得人手脚出血。微言道人看着不对劲,问,“这是要做甚么?”   七齿象王笑而不语,与此同时,私卫队兵已如影子般飘悠悠到了微言道人身后。微言道人忽觉颈中如冰似的一凉,低头一望,竟是一条铁链锁上了喉咙!   “左老兄,你这是何意?”微言道人大惊失色,像溺水了一般扑腾手脚。黑衣人们将那铁链穿过七架梁,另一头捆在了那小乞儿颈上,又拴上了嶙峋的赏石。   如此一来,微言道人便被吊在了梁上,链子的另一头拴着那小乞儿。两人脚尖皆堪堪及地,若微言道人落地,那乞儿便会被链子勒死;若小乞儿那头的链子略扯过去些,微言道人也会魂归西天。   “方才不是已与胡老弟说过了么?这第三局的赌题便是——看如胡老弟这般的凡人是否惜命。”七齿象王心怀叵测地微笑。“想必胡老弟能英勇无畏,视死如归,为了这小乞儿的性命牺牲的罢?”   微言道人四体悚悚,方想叫道:“才不是!”可转念一想,他若讨饶,那便是自个儿丢盔弃甲,在象王面前认输。前番所做的努力便如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正犹豫,那队兵却已一脚把那小乞儿脚下垫着的椅子踢开了。小乞儿哇哇大叫,两脚悬空,微言道人亦觉颈中铁链在扯着他往天顶上吊,暗叫不好。   链子收紧,像毒蛇一般缠紧颈项,窒息感如暴风疾霆而来。眼前一片漠漠昏黑,微言道人瞪眼吐舌,只觉自己要就此昏厥过去。   若是昏去,这一回就当长睡不醒了。他猛然咬齿,将脖颈弯低,贴着下巴,以此挣脱出些微颈中空隙。同时他两腿扎起马步,像磐石般稳稳猛扎于地。他眼前发昏,气力发虚,遂伸手掸开腰间葫芦盖儿,倒出两枚壬阳旺气丸抛入口里,吃糖豆似的嚼了。歇了片刻,气力总算如泉上涌,他低吼一声,站稳了脚跟。   七齿象王却抱着手,像在看一台好戏,“胡老弟,你自个儿是站稳了,可对面那小叫化却要吊死啦!”   微言道人这才猛然惊觉,回首望去,却见铁链拽着小乞儿的脖高高吊起。那乞儿如一条咬钩的鱼儿,徒劳地摆尾,似是很快便要死去。   微言道人心里大叫:“不好,不好!”他答允了这赌题,便不能因畏死而害人。何况若依道法,生死不过气之聚散,他万万不可畏怯。可他这一踌躇,脚下动摇,便忽似被连根拔起。那拴着赏石的小乞儿喘着气落了地,轮到他自个儿又被吊上去了。   呼吸不了!微言道人狼狈地扯着颈链,拼命挣扎。   象王笑道:“胡老弟,为兄瞧你这般辛苦,不如这第三局便认输了罢?”   微言道人挣动着叫道:“不、不认!”   他颈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像有人往创口处抹了辣椒水。再这样吊下去,他会一命呜呼。于是他又艰难往腰中摸索,胡乱拔了一只葫芦的盖儿。   一条乌黑影子突如飞电,从葫芦中钻出,咬向七齿象王。   那是一条藏在葫芦里泡酒用的乌梢蛇,其上附着只水鬼,性极凶恶。众人皆未料到这一出,一时人人胆颤心惊,竞相避让。七齿象王面前畅通无阻,那如霜寒牙眼看着就要咬到他脸上!   微言道人尖着嗓儿嘲笑:“遭报应了罢?快放你爷爷下来!”   他如今已无在此局取胜的心思了,只要逼得象王销了这赌局即可。如此一来这局便无人胜出,而他也能凭前两局之胜赢过象王。   可他正憋着打算盘时,却忽见一人势若虎狼,冲破人群。两脚一蹬,竟腾空飞起,一张血盆大口张开,把那蛇叼住,砸吧几下嘴竟吞进了肚里。微言道人定睛一看,却见灵鬼官清河口边染血,正嘿嘿地向他笑,像一只饕餮饿兽。   微言道人这才猛然想起,象王身边还有这厮!七齿象王惊魂甫定,抹了头上虚汗,讪笑道:“胡老弟,你打的算盘倒未实现呐。你害了我,我也该以牙还牙才是。”说罢,便摆一摆手,对私卫队兵道,“将胡老弟颈上的链子再锁紧些!”   微言道人大惊失色,颈圈愈来愈紧,这回他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眼看着自个儿将要做个吊死鬼,他气若游丝地往空里叫唤:   “祝阴,祝阴!”   他记起这弟子的宝术是操使流风。若在风中呼唤,风儿能替他千里传音。   良久,他耳边真朦朦胧胧飘来祝阴的声音。只是耳鼓上如蒙纱罗,听不真切。   “何事,道人?”   “祝阴……快救老夫!老夫快要……被吊死啦……”   微言道人挤着嗓儿,勉强吐出这几字。   他这徒儿神通广大,兴许真有法子救他。果不其然,他忽觉清风脱然而至,轻轻托起他身子,颈上重负略松了些。可轻松不过一瞬,他又忽听得祝阴的声音遥遥飘来。   “对不住了,道人。祝某如今置身僻地,对您爱莫能助,只能捎来一丝风儿。”   微言道人喘着气,叫道:“你道爷快死啦!你就不能……赶过来么?”   祝阴说:“不能。”   “为何?”   “因为师兄……不,那叫易情的,带您入左府的人说,祝某需拼死助他一事。在那往后,祝某方能知晓……”   “知晓甚么?”   “知晓……神君大人究竟在何处。”   微言道人哑口无言,他忘了这厮是个狂信者。一旦提及那神君,便会变成只无头乌蝇乱撞。   罢了,不求他的援了。微言道人一咬牙,在空里抖索着摸上袖袋,抽出两张幻法符。可清河又突而如狂犬般扑上,一口咬住他手背。   清河的眼眯得如针缝:“喂,五花肉,劝你莫要在象王大人面前乱动手脚。”   微言道人的手背几乎要被他咬下来,胀红着脸大叫,抛了幻法符不敢再用。扭头一看,只见那小乞儿如一条吊起的腊肉,脚尖在空里一下下画着弧,奄奄一息。   七齿象王微笑:“胡老弟真是贵生惜命,连一个小孩儿的命都狠得下心来夺!”又道,“不过,此人不过一乞儿,白屋寒门,死了却也不可惜。”   这话落入微言道人耳中,却宛如针尖般狠扎在心头。   白屋寒门,出身低卑?他年青时挨冻受饿,衣被丑敝。玉雪纷纷,他在一尺厚雪里埋头寻些微草絮,颤抖着塞入破葛衣下。食水不得沾时,便勒紧裤带,拖着嶙峋瘦骨走街串巷,自恶犬口里夺下一块嚼烂的鸡骨。   他去帮工,被东家克扣粟米,曾点出其中舛讹,却被痛打一顿,丢入河中。自此他便不再说真话,只拿假话作自己的伪饰。   被吊在铁链那一头的才不是一条贱命。他也曾是那样一个被豪横人户戏耍的小叫化。   微言道人猛一咬牙,拼力从喉中挤字:   “凭甚么……你认定咱们中……须有一人会死?咱俩……都能活!”   七齿象王惊愕地瞪眼。却见他忽而回身,往小乞儿那处艰难挪去。   微言道人猛地躬身,深吸一气,脸胀得如日头般红,猛地扛起了那块大赏石和小乞儿,拼力往上递。   他如此一扛,小乞儿颈中铁链稍松,面上倒有些回春之色了。   只是苦了微言道人,一把老腰被压得格格作响,像一张瘸腿老椅。七齿象王见状,也略略一惊,旋即道:   “这便是你应对的法子么?”   “是!”微言道人从齿缝里挤字儿,“谁说……这一题……非要死人的?老夫不会死,也不会教别人死!”   七齿象王道:“可你撑不得太久,不多时,你便会跪地求饶。那小乞儿会吊死,你会输。”   微言道人的胖脸上下起了汗雨,可眼里却如雪霁冰消,露出些微晴光。他恶狠狠地咬牙,叫嚣道:“老夫一生……败绩连连,唯有这次……绝不会败在你手底!”   光阴一寸寸推移,微言道人双股战战,气喘如牛。   “还在硬撑么?胡老弟。”七齿象王叹息,“你的嘴皮子够软,可心却似石头般硬。”   微言道人汗流浃背,叫道:“老夫有铁石心肠!”   那赏石背在身上,如有千钧,仿佛五脏六腑都将被压扁。   不知过了许久,眼看着微言道人即将要把眼珠子瞪出,翻跌在地时。立于象王身侧的清河突而慢吞吞地叫道:   “左老弟,你是不是……该动身往地宫去啦?”   七齿象王这才如梦方醒,猛然惊觉时光流逝。他忽地拧头去看那草香,却见不知何时已然烧尽。   祭仪开场时他可不得错过。他若不在,左不正那妮子可不知会闹出甚么风浪来。   “唤轺车来!”七齿象王匆匆起身,道,“没工夫在这儿耽搁了,祭仪巳时开场,卑人需早些回左府!”   可私卫队兵们却皆瞠目结舌,立定不动。象王问道:“怎么了?”   “大人,如今已午时了。”   心上像劈过一道惊雷。象王厉声道:“午时?”   冷汗如浆而出,他快步奔到阑干边,却见人群扰扰,列肆喧哗,热腾腾的炕羊出了铜炉,白雾如纱一般披开来。行客的影子像撵不匀的面团,蜷在脚下。正是午时无疑。   象王冷汗涔涔,喃喃道:“可方才那草香皆未烧短……”   他突而一个激灵,箭步蹿至香座前,伸手去摸那草香,却觉不对。将香炷拿起一看,香灰簌簌而落。他惊觉那香炷却分作了外层与里层,中间削空一条细隙。微言道人方才点香时只点着了比针尖儿略大的炷心!故而有烟生而不见香短。   又被那老儿坑骗了。七齿象王只觉心惊目眩,此时却突觉狂风猎猎,酒旆在空里狂猎荡舞。扭头一看,却见拴在梁上的铁链空空。   微言道人趴在巨大的鸦鸟背上,朝他喜孜孜地挤眉弄眼。   “左兄,又是老夫赢啦!”   象王定睛一看,却见那鸦鸟贴了一身白花花的幻法符。符纸随风洒落,像飘零的蝴蝶。   那鸟儿眼眦上扬,透着凶光,颈羽被压平了一圈,像极了方才那凶恶的小乞儿。七齿象王忽而想起灵禽也可化人,那胖老头儿约莫是使了甚么障眼法,把一只乌鸦变作了个小孩儿,又故意教他们在街边捡来。   时辰已然耽搁,又被那老头大大戏耍了一番,可谓雪上加霜。   “你……你……”象王青筋暴绽,半晌才颤着嘴巴叫出半句话,“你这臭尻大骗棍!”   微言道人却勉力在乌鸦身上坐起,白髯飘飘,怀袖微笑,若不是他满脸油汗,简直似个脱俗得道的仙人。   他挺起胸膛,骄傲道:   “甚么骗棍,老夫是蹈腾昆仑、叶累声名的官将九十万仙的大天师!” 第四十八章 何处又逢君   祭仪开场,左不正的腕子、拇指上被捆上了麻绳,一个黑衣私卫队兵牵着绳,在地宫甬道里缓慢行走。   地宫中暗无天日,不知走了许久,前方忽而透出几丝晨曦似的明光。走近去看,却发觉荧煌灯烛勾勒出了一间大院的形貌。四面墙上雕着红木窗子、沿墙廊,她仿佛置身于天井中,无数伶人石像奏起燕乐,引人至往生净土。烟尘细碎而落,像宁谧的星子。不知为何,左不正心里突而涌起一股莫大的哀愁。这里像她与三姊曾欢笑游耍过的庭院,只是往事已然蒙尘,此处亦无半点生机。   天井中摆着须弥座棺床,灵帐宛若一片薄雪。黑衣队兵像阴府的狱卒,掀开帐幔,请她入内。   左不正走进去,只见那帐内极大,似一简室,中央置一棺床。她在棺床上坐下后,有人在外道:“请四小姐更祭服。”   一个头戴铜面的黑衣队兵掀开帘幔,捧着素纱中单和深青祭服入内,木托的一侧却放着叠好的缣囊、拶子、夹棍等刑具。左不正叠着手,娴静地安坐,却缓缓抬眼,红烛映出她眼底如箭镞一般的利光。   突然间,她如离弦之箭般猛然跃起,蹿出一步!刀已被夺,她并起五指,蔻丹尖尖,倏地刺向那端衣的私卫队兵眼前。   妖冶的烛光一曳,烛泪如血,垂落龙池间。那私卫队兵见她袭来,身子忽而韧如藤丝,仰面曲腰,将她手爪避了去。左不正正愕然,却忽见那人影轻灵一闪,竟在她面前径直跪下,将手中盛衣木托高举。   “四小姐,请更衣。”那人又道了一声,蓝地金锦镶边的祭服滑落,现出底下一件箭袖玄地云花袄子,那是她常穿的猎装。一柄金桃鞘刀躺在木托上,藏尽锋芒。   左不正惊愕,道,“你是……谁?”   烛光明灭,映亮那人头戴的铜面。只见那铜面鸱目虎吻、兽牙黑肤,与她读过的众经音义里描绘的罗刹恶鬼颇似。   那人将猎衣与刀递予她,话里似有些微笑意。   “先前许过诺,如今却已至应约之时。四小姐,我来救你于水火之中。”   左不正倏尔想起那个寂夜。暗柳啼鸦,西窗斜月,她心已成灰,却有一人在窗扉后轻声细语,让她活下去。   “是……是你?”左不正认出了他声音,悚然震颤。她伸出手,想触上那人面颊,将铜面掀起,望一望其下容颜。“那夜你说……你是会为我蔽雪拂秽的神明,可为何你如今……却以恶鬼之姿现于我面前?”   那人避过她探来的手,摇头道,“是神是鬼皆无关紧要。四小姐,时候不早,请您即刻启程,莫要让在浮翳山海中的三小姐久候。”   左不正愣愣地看他将缣囊抖开,将脚踏了进去。这缣囊是受刑时使的,人牲会被置于棺床上,隔着囊布受刑,免得血肉零散。那人解下漆黑外衫,披在她肩头,又取下罗刹鬼面,覆在她面上。   烛花摇影,她望见了那人的面容。并无青脸獠牙,也无神氲俨容。那是一张清减却柔和的面庞,火光落进眸里,似云中堕月。   “你不是神,也不是鬼……”左不正喃喃道,“你是个人。”   那人笑而不语。他的年纪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轻,是个少年。   “你是要替我受刑?那二十二道刑囊括墨、劓、刖、割舌、斩首之具五刑,又会遭笞打、菹骨肉,你是个凡人,为何要替我受刑?”左不正心头突突地跳,慌忙道。   “因为我要救你。”   “为何要救我?”左不正哀戚地道,“你与我不过一面之交。”   “因为你是我所荫庇的世人。”那人用缣囊覆住了脸,在棺床上躺下。“快走罢,左不正。去你姊妹的身边。”   烛泪流尽,一抹烛光突而被暗色吞咽。左不正握紧金皮鞘刀,倏然站起。“那你呢?你会去往黄泉路上么?”   烁烁灯影如迢递银河,围着他们旋动。短焰相连,夕晖似的红光浸透了两人全身。   “不,我会蹈赴九霄,叩开天扃。”   那人仰面朝天,喃喃自语。   “再一次……归复神位。”   左不正将缣囊束紧,毅然转身,掀帐而去。帐外私卫队兵恭谨地列队,像漆黑的森林。她戴上铜面,披上黑衣,便如滴水归川一般落在人群中不见。七齿象王此时竟未在,施刑的队兵捧着械杻鱼贯而入,向棺床上那人行去,左不正余光仅瞟至些微光景,登时心如刀绞。   她不知那人为何救她,却知那人钻入缣囊中,将要为她受那惨无人道的二十二道刑。心口里似有盘涡流旋,空荡荡的发慌。在寻到三儿之前,她仍不能打草惊蛇,需得在姑父眼皮子底下溜走。   她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她应该强拉着那人跑走,而不是叫他做自己的替罪羊。可对方太强,她并无胜机。   穿过黑森森的人群,她像猫儿般溜入宛曲甬道。地道似羊肠,土壁上却嵌着无数兽面额的浮雕青石门,像无穷无尽延展的螺旋,门后藏着埋骨处或杀人的偶人。眼前一片暗昧,如一座巨大无息声的坟茔。人语渐而远去,她只听得自己在胸膛里左冲右突的急乱心跳声。   突然间,一座青石门猛地在她眼前推开。   那一刹那,左不正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几个私卫队兵提着木槌慢慢行出,显是迟来。有人低语:“祭仪开场,左大人仍未来,我等应速速入列。”   其余人赞许地点头。可未等他们踏出一步,眼前便忽而寒芒一闪。   一个少女如蟢子般自门后跃出,钢刀曜如朝日,顷刻劈至眼前!   金桃鞘如飞蝶,一瞬间,左不正双管齐下,以刀背与鞘身将数名私卫队兵砸昏,踩上他们的脊背。   所幸这一出动静不大。只是仆起了大片如幕尘灰,左不正掩着口鼻,待沙尘稍定,她心下却陡然一震。   细碎的尘灰像银屑,漫舞于空。在那之后,一个漆黑森冷的影子缓缓自青石门洞中走出。   男人覆龙首银面,身材颀长。疮疤像一只狰狞恶兽,盘踞在他脸庞边。   冷山龙低笑道:“四小姐,你不该来这儿。”   左不正紧攥着刀,手里尽是汗。   她口上却笑道:“甚么风将你吹来了,在这处做个迎客猫儿?我要走你身后的路,你让开。”   冷山龙道:“回头罢,此路不通。”   冷汗自左不正颊边淌下。这个男人很强。平日里,他侍立象王左右,教她从来动不得姑父一根手指头。左不正还听闻,他往昔是个能教八极分崩、万里扫净的灵鬼官,即便在昔日同侪中也如鹤立鸡群。   “你应在棺床上,只消两眼一闭,撑过今日,便能做个教世人艳羡的天仙。”冷山龙徐徐道。   少女脸上无一丝血色,她冷笑道,“是么?可你也不应来这里。”   男人嘴边扬起一道讥诮的笑。“为何?”   左不正猛然舞起刀,刀锋在风里鸣震,像弹拨空弦。她神色凛然,狠狠道:   “因为我会——把你狠揍一顿!”   刀光织成满月似的圆弧,折劈向冷山龙。   男人却微微一笑,“狠揍?如今的四小姐,怕是连替卑职衣上掸尘也做不到罢?”   话音方落,他的身影便突而消散在风里。左不正眼瞳骤缩,却觉四方凄暗氛雾排闼而来。一片暗色里,她看不清冷山龙所在。   仅踟蹰片刻,白蜡枪便如峥嵘巨岳自头顶重压而下!飏风猛烈咆哮,似有洪波在风里奔涌。左不正被倏然逼退,衣衫数处绽裂。   风,她可以循风声而行!脑中忽而灵光一现,左不正猛然闭眼,聆听着耳边风声。在浮翳山海时,她常于云雾间与蛟螭搏斗,双目常受蔽。冷山龙枪落如骤雨,她便刀出似疾风。枪头与刀尖在黑暗里一刹间即交锋百十回,像檐下铁马似的叮叮当当地响。无数火花迸溅,像绚烂的烟花。   虎口裂了,血散落在地。左不正的两腿却如磐石,纹风不动。   倏然间,冷山龙的影子又如轻烟般消散,遁入黑暗中不见。   去哪儿了?   心里咯噔一声响,左不正竖起刀,警戒地四顾。死一样的寂静中,一道流星样的寒光突而划破黯氛,以撞破青冥长天之势狂涌奔袭而来。那寒光撞破了左不正的刃身,眨眼间便要划上她颈项!   冷山龙心头暗喜。凡人力弱,必定抵挡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可他却忽觉枪身一重,只见得刹那间,左不正猛然张口,硬生生地咬住了枪头!棱尖划破口舌,她满嘴是血,目光里却带着摄魂惊魄的滚烫。   冷山龙当机立断,松了白蜡枪,旋身猛跃,拔出腰间降妖剑。左不正却目疾如电,刀出金桃鞘。两人兵刃相接,火花落在石壁铜盘里,点燃了麻秸。   左不正抽刀劈火,流火像星雨,纷纷扬扬落满两人身周。冷山龙这才恍然发觉,其余几只壁上铜盘已然倾翻,地上淌满灯油。灯油燃起,甬道里登时一片灯火通明。如此一来,冷山龙再也无法在黑暗中藏形。   左不正提起刀尖,明晃晃的刀光与笑靥刺得冷山龙眼目生疼。   “你瞧,我现今不但替你掸净了衣上尘土,还替你持火熨衣了一番,够贴心的罢?”   “四小姐真是会关怀下人。”冷山龙怔了一怔,却旋即笑道,“卑职这下人也当投桃报李才是。不知方才卑职招待的您那枪,您觉得滋味如何?”   左不正方才咬住枪头,口舌受伤。她冷笑道,“还有甚么味儿?铁锈味,还有一股怪味。”   冷山龙眯起了眼,说,“不对,不对,应当不止这味儿。因为卑职……往那上头略添了些调味香辛末。”   左不正一惊,一股恶寒突而爬上脊梁。   她试图动了动受伤的舌,却觉麻痹难移。那枪头上竟抹了毒!   她本以为强大如冷山龙,是不屑耍这等小伎俩的。可兴许是狗随主子,象王存心险恶,冷山龙亦不会是个善茬。   冷山龙见她冷汗涔涔,恭谨地微笑,“看来四小姐已尝出了,那儿上头抹了些麻沸散。四小姐愈是与卑职动刀,见效便愈快。”   四肢忽如灌了铅似的,左不正瞠目结舌,眼睁睁地看着金桃鞘刀自自己僵直的手中脱落,骨碌碌滚在地上。冷山龙提起白蜡枪,走至她面前,瘦削的面上冷冷淡淡,似无表情。   “四小姐,失礼了。卑职要将您重新带回棺床上,助左大人铸成神迹。”他举起白蜡枪,“您生性顽劣好动,需用此枪穿了琵琶骨,方才不会胡乱走脱。放心,不过一刻工夫,也不会痛,请您暂且忍耐。”   眼看着男人高抬枪杆,猛地向自己身上刺来,左不正心头狂震,似有墙柱在膛子里訇然倒坍。   Hela   她要被冷山龙逮回去,受那剜眼削鼻的酷刑了。先前一切努力登时付诸东流,左不正的心如沉深渊。   可就在枪头将要刺破肌肤的一瞬间——   眼前忽而掠过一道赤红影子。有人先前一直抓着石钟乳,始终藏在洞顶。此时竟一跃而下,矫若游龙,着革靴的一足猛蹬在白蜡枪上,将其狠狠踩入地底!   扑飞烟尘间,冷山龙愕然一颤。   他只觉身前如遭雷霆一轰,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如一片碎琉璃瓦般迸弹而出,狠狠撞在地宫土壁上。   他竟被那从天而降的人一足蹬在胸前,顷刻踢飞丈远。   定睛一看,一个眼覆红绫的少年衣袍翻飞,背着手,笑吟吟地踩着几乎没地的白蜡枪杆。   他一袭红衣,像一团最炽烈的火。仿佛哪怕置身于雪窖冰天,也可熊熊燎原。   “祝……祝阴!”   见了那人,冷山龙一改方才的沉静之色,自碎砾中爬起来,汗湿重衣,惊道。“你为何……为何会在这处!”   “祝某为何不能在此?冷山的长虫,你我是旧识,你也自是知祝某素来任性妄为的。今儿不过是手痒,欲要痛揍你一番。”   祝阴微笑,火光映亮他白雪匀玉似的面颊,那笑容里似潜藏着一只可怖野兽。   “你将脸蛋抹净等着罢,祝某这就来揍你。” 第四十九章 何处又逢君   隔着缣囊,天山金刃落了下来。   刀锋撕开血肉,所至之处皆降下惊雷一般的疼痛。易情躺在棺床上,望着素白囊布被自己的鲜血一点点染红。   他方才被施刑的私卫队兵拿木槌砸断了周身骨头,槌子骤雨似的落下,将脸庞砸得血肉模糊。这正合他意,如此一来,便无人能知晓他不是左不正。   天山金是降妖剑的锻材之一,所铸剑刃留下的创口不愈。因而此刑若是铸神迹而不成,他便必死无疑。然而正因需冒此风险,才能撷得神迹。   施刑的队兵撇嘴道:“真是奇事,方才毒打了一番,又落了这末多刀,可四小姐却一声不吭,莫非是已然毙命?”   另一队兵摸了摸被血浸透的缣囊,叹道:“仍有脉搏,人仍活着。这不过是二道刑,还要再挺二十道,方可称心志如钢。”   那缣囊里的人忽而动了一动,喑哑地发话,喉咙似被净刨子刨过。   “快……些。”   黑衣队兵们一怔,有人放下手中拶指,贴近前倾听,却听囊中那人艰难道。   “快些……了事。有甚么刑,一齐上罢。”   “想不到四小姐不怕痛,倒十分心急。”施刑的队兵抹了把冷汗,呵呵笑了起来。   他见过许多身陷囹圄,遭圆木夹颈的死囚。人人面色灰败,了无生机,在酷刑之前痛哭流涕,杀猪似的痛嗥。   可这女娃娃却不同,被零割了百余刀,竟还有气力说出这话,且似是丝毫不惧。   “是啊,我赶着脱这恶世,往生净土。”   那人咳了几声,忍痛笑道。裹着他的缣袋鲜血淋漓,已辨不出初时的雪白。   “来罢,还有甚么招数?我在此等着领教。”   ——   地宫甬道之中,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连绵的火光像花丛,一簇簇围在冷山龙与祝阴身周。暗影浮动,将他们的影子勾勒得如张牙舞爪的妖魔。   冷山龙打量着眼前的红衣少年。许久不见这同侪,只见其短衣武服换作了霞带道衣,一对教人动魄惊心的金瞳被红绫束起。昔日他宛若锐锋,如今却仿佛被磨作润玉。祝阴背手微笑,那笑容深不可测,教冷山龙心惊。   “……祝阴?”   冷山龙审慎地问,“你来此作甚?我已离云峰宫,往后未曾与你打过照面。你做你的灵鬼官,我做我的凡间人,你为何又要拦我去路?”   祝阴平静道:“有人雇祝某拦你去路。”   “人?”冷山龙笑了,“谁能拉动你这犟牛的颈子?那人若非太上帝与龙驹,你又为何要替那人办事?”   烂漫的火光里,祝阴的微笑朦胧如烟。他说:   “因为那人给了祝某很多好处。非常多。”   刹那间,两人同时出手!冷山龙提枪猛掷。祝阴袍袖一摆,掀起飚飏烈风。风势威烈,空里如有龙翔。冷山龙只觉皮肉亦似被吹得猎猎作响,竟一步也不得上前。   祝阴宝术之力颇为可怖,在云峰宫中数一数二。冷山龙对此心知肚明,故而闪身避其锋芒。他翻身一跃,在螺旋甬道上如燕雀般轻点飞舞。祝阴正因自己略占上风而得意冷笑,可下一刻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冷山龙伸手一抓,五指竟深深没入墓室的青石板门,将其轻松摘下,像提方盾一般在手中挥舞,抵住风势。他将石门拦在身前,慢慢前进,祝阴略略惊惶,挥袖舞起狂风,可冷山龙却如坚磐,岿然不动。   男人一寸寸迈进,待两人间仅有二尺之遥时,冷山龙突而低吼一声,手中白蜡枪裂石穿云而出!祝阴一个激灵,仰身避过,可再站稳脚跟时,男人的影子倏地欺近眼前。   “祝阴,论宝术,云峰宫中确无人是你对手。”冷山龙攥起拳,阴森地微笑,“可论拳脚,你在我面前便如一个襁褓小儿。”   霎时间,一阵几能头陷颅碎的冲力自身前传来。冷山龙猛一上步,另一足发狠一跺,如树根般狠扎于地。拳脚如湍濑洪流,似疾风骤雨,撕裂狂岚,横暴袭向祝阴!祝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冷山龙勾拳倏出,似能直冲云汉,猛地磕上他下巴。   祝阴被打中下巴颏儿,被飔风卷着直往上冲。他撞破了地宫顶,日光自裂洞里争先恐后地涌入。冷山龙得意地冷笑一声,正要蹬足追上,却见裂洞里倏然飞入一个人影。   祝阴凌空而立,先前笑弯的新月眉紧拧。血迹像蛇,爬下他的额。他踏着疾风,冷声道:“你拳脚功夫比祝某好,那又如何?因为你其余之事皆不值一提,在祝某面前,你便如微渺蝼蛄。留步罢,今儿你只能在此同祝某叙话。”   冷山龙正要开口,却见一点花瓣落了下来。   狂风摇落芳丛,梅花星星点点而落。只是这含雪娇萼如今正在风中暴烈旋动,每一瓣梅花儿皆化作伤人利刃。花海拥围着祝阴,可冷山龙却知那并非招引胡蝶的娇花丛,而是无数已出鞘的利刃。   祝阴指尖微动,梅花瓣便如骤雪而落,撕破风流,向冷山龙斩去!冷山龙高喝一声,将青石门高高甩起,挡住花雨,另一只脚却猛地跺地,掀起濛濛烟尘。   男人的影子在尘灰后消弭,祝阴咬牙切齿,驱起流风,欲要赶散尘幕,可一个影子突而冲破汪瀥狂岚,转瞬即至他眼前。   寒芒如星一闪,是白蜡枪的枪头!   祝阴魂惊魄惕,手已如飞电般探上腰间鲨皮鞘,拔出降妖剑。剑刃格开白蜡枪,他却忽觉那枪轻得过分,似是只有半截儿。   探出流风,他猛然惊觉,白蜡枪已被从中拗断。不过是片刻分神,冷山龙已冲开沙尘,手中枪棍旋出绚丽花弧,一棍捅至他胸口!   祝阴以一臂格挡,却被撞断了手骨。他不依不饶,顷刻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臂弯夹住了枪棍。   “自投罗网。”祝阴冷汗涔涔,笑容却讥刺不减,对冷山龙道。   冷山龙也哈哈一笑,“是么?可我瞧,你才是只扑火飞蛾!”   他脚下猛踏陶板砖,竟将那砖石踏下半分。一刹间,在列成螺纹的甬道上嵌着的青石板门竟齐刷刷弹开,一派黑光锃亮的八寸连弩澎渀齐发。这是墓室中的机关陷阱,冷山龙方才左冲右突,引得祝阴将花瓣落在有机关的石砖上,如今踩上最后一块儿,当即便引得那杀人陷阱一齐发作。   箭矢像铺天灾蝗,盖面而来。冷山龙又攻势凶烈,祝阴节节败退,身上道衣尽是斑驳创口,血流不已。他心焦如焚,若是敌不过冷山龙,师兄便不会答允告诉他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究竟在何处。   他要赢!   祝阴银牙紧咬,偏头闪过冷山龙如激电般的一拳。白蜡枪接踵而至,从旁却探来一柄刀,刃身似带凛然霜气,替他拦下冷山龙的一枪。   祝阴转头,却见左不正颤着手,血从虎口淌到地上,落进梅花瓣里,分不清何处是血,何处是花。少女毅然道,“我来助你!”   祝阴愣怔片刻,摇头道:“你是凡人,祝某不需凡人帮援。”   左不正抵着白蜡枪,身子筛糠似的发抖,“那谁才够格助你一臂之力?”   “都不需要。祝某一人足矣。”   左不正忽而笑了,厉色吊上眼梢,她气态绽露,像一柄出鞘钢剑,锐不可当。   “真巧,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手上猛地使力,劈开白蜡枪杆。冷山龙脸上现出一丝惊色,一个凡人竟教他缩怯了半步。   左不正跃上流风,乘势而行,身姿英飒。她说:“那咱们就比谁先打翻这个熊孙!”   两道剑光猝然亮起,像交织的流虹划破未明的夜。左不正挥舞金桃鞘刀,祝阴手执降妖利剑。剑尖如霖雨而落,在弩箭中轻盈穿梭。电光石火之间,白蜡枪被打飞,钉在壁上。祝阴横出一腿,扫跌冷山龙。刀剑相交成十字,贴着男人颈项深深没入岩壁中。   “没想到是你赢了,祝阴。”冷山龙贴着岩壁,阖上了眼。“在云峰宫时,你随性妄为,点卯时常不至,只有除邪魔时勤些。灵鬼官众中有传闻,说你弱如轻丝。”   “祝某才不弱。祝某是要护侍神君大人之人,早已天下无敌。”祝阴说。   冷山龙低笑了几声,却道。“你胜过了我,可你今日仍会落败于此,你可知为何?”   祝阴与左不正蹙起眉头。   “因为,还有一人你们不曾交手。他比我要凶横、要残暴……”   冷山龙低着头,喉咙口似有沸腾滚水在翻涌,笑声黏黏稠稠。抬起头时,那眼里迸出杀意的寒芒。   “……而如今,他来了。”   地宫在震颤,神道被一个漆黑的影子充塞。一个躬背驼身、肌肤青灰的怪人慢慢地踱了进来,穿过青石板门,堵在他们面前。   是清河。   清河利齿如锯,口中流涎,咬着指头望向他们。仔细一瞧,他十指伤痕累累,有几根手指已见了白骨。   清河喃喃道:“好饿,好饿。冷山的臭虫,这便是你说的午膳么?瞧起来难以下口!”   祝阴攥紧了降妖剑,却在阴阳怪气地笑,“哪儿来的王八大鳖?冷山龙,你不怕你搬来的援军会被祝某捉去做甲鱼汤么?”   “是啊,他是清河鳖。食人血肉,恣睢凶横。”   耳旁传来当啷声响,祝阴猛然回首,却发觉冷山龙竟抓住贴颈利刃,以千钧之力将其一点点扳开。男人站直了身,像巍峨巨岳,横于身后。两位灵鬼官前后夹击,将他们包围。   冷山龙笑道:   “而如今的你们,亦是瓮中之鳖。” 第五十章 何处又逢君   清河张开血盆大口,猛地一吞。驰风皆被他咽入腹中,那张口如一只无底黑洞,将一切物事狂烈地攫入肚里。   沙砾、纸屑被吸入洪流似的狂岚中,风声灌满两耳,祝阴与左不正亦衣摆猎猎,脚下不稳,须紧咬着齿关,方才不被他吸了去。清河张嘴良久,突而不满地收口,砸吧着满嘴石砾道,“吃了这么久,怎地不曾见肉馅?这两个小崽儿为何还不快到我嘴里来?”   说着,他又将口一张,更猛烈地吸起气来。浩荡狂风自两人耳边擦过,像瀚海湍流猛烈击岸。左不正抱着门页,浑身都在打颤。她方才被下麻沸散,身子大半僵劲不能动,还是靠在手心上划刀口方才能神志清明。   此时她却咬紧牙关,无畏地笑,“成,你若想饱食,我将自己送与你吃!”   清河听了,两眼放光,却见左不正松了青石板门,猛然拔刀。刀出金桃鞘,刚劲动天裂土,刀光似流泻的清水,直向他斩来。   清河见状,却丝毫不惧,只是嘿嘿一笑。他伸颈一咬,上下齿列钢钳似的一合,竟将那厚脊薄刃衔住。但听喀嚓一响,那刀刃竟断在他口里。   “不好吃,火候过了,硬得发慌!”清河三下五除二咬碎了刀铁,舔舔唇,旋即叫嚣道。左不正与祝阴瞠目结舌,一时无话。清河那暴突狭目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涎水从口角淌下,浸湿了靴底,“那玩意儿不好吃,我如今只想吃肉了。瞧你们身上长着许多,能不能分我吃一点儿?”   他鹰头雀脑,蜂目豺声,教左不正心底涌起一股恶寒。她望见手中断刃,心里倏地一沉,可抽身后退已然太晚——清河蹬跃而起,庞重身子如万仞山岳,重重压下!   左不正措手不及,被他砸在身上,动弹不得。清河急不可耐,张口欲咬,如蝉腹龟肠的饥饿野兽。   祝阴啧了一声,飞奔上前,清河却瞥他一眼,忽而两颊一瘪,从喉咙深处呕出如雨石块来。方才被他吞入的沙石此时如机杼连发,砸向来人。   祝阴身躯柔如柳丝,在如飞矢掷来的石块间轻盈穿梭。穿过玉壁,旁侧的板门里忽然撞出一个黑影。冷山龙在螺旋甬道中像乌蝇一般冲撞,白蜡枪头黏着祝阴的影子,几次要刺到他身上。   两方夹攻,祝阴像饺耳馅儿,被密不透风的攻击裹夹其中。冷山龙见他身上披挂几条绲边似的伤痕,一张脸庞儿苍白如雪,心里如饮醇醴。   “你认不认输,认不认输?”冷山龙发狠地用白蜡枪捅着他,像要将他捅成蚂蜂窝。男人说,“祝阴,你总是轻慢自大,瞧人时抬着颔,从来没将人瞧在眼里,咱们早吃够了你这臭脾气。只要你承认你供在龛里的那神君是个臭不可闻的泥团子,是只配用来擦屁股的土坷垃,我就放过你。”   他有意嘲弄这性情孤僻的昔日同僚,果不其然,在对待神君之事上,祝阴像个爆仗,一点就着。   祝阴犬齿咬得格格响,恨声道:“认输?祝某先把你全身碾成土坷垃!”   他一摆袍袖,声音冷而沉,嗓子里似含了一块冰。衣袖鼓了风,像火一样飘曳。冷山龙和清河望着他,心中忽而生出无由的恐惧,那仿佛是一尊应受她们拱卫的神明。   象牙白的天便忽而被滚滚乌云吞没。云色漆黑无光,从里头倾出的纷纷雨点也是墨黑的。雨水落下来,初时只如几枚牛毛细针,后来却似万骑长驱,自地宫破洞中蜂拥而入。黑雨像虎齿饕餮,将藻井、梁柱尽数吞吃进腹。   祝阴居高临下,踩在风里,冷声道:   “宝术,风雨是谒。”   黑雨倾盆而下,像墨汁一般将青天黄地染黑。雨声似熊咆龙啸,擂动着耳鼓。清河惊恐地后退,祝阴乘机驱风将左不正卷出,他一手拎着左不正后襟,踩在黑潮之端,红绫后的眼似在冷冷俯瞰着地宫中的二人。清河手上沾了雨滴,像被啃噬了般被咬出坑坑洼洼的小洞。清河惊恐地叫道:“我没吃上人,但有人在吃我!”   这宝术凶险之至,能将碰到的一切尽数吞没,连自己也不例外,因而祝阴不会轻易动用。冷山龙与清河被围困在黑雨间,寸步难移。可冷山龙却不慌忙,只是嘿嘿地低笑,仰头对祝阴说:   “你这黑雨,会将碰到的一切都侵蚀殆尽?”   祝阴冷冷道:“是,专吃你这种王八羔子。”   冷山龙却微笑,笑容像水波,在他脸上阴晴不定地摇荡。“可你那黑雨是不是不能吃人?你是灵鬼官,吃着云峰宫官俸,是杀不得人的。”   “你俩一条臭虫,一只大鳖,哪儿算得人?”祝阴说。   “不,我说的不是我们。”冷山龙缓慢地摇头,笑容像刀片子在脸上擦出的裂口,歪歪斜斜。“地宫里还有许多人,多得如蚂蚁一般,你没发觉?”   祝阴确是没发觉,经冷山龙一说,他才发现青石板门后慢腾腾地走出了许多人影。那些人影像是驮了八百斤重的秤砣,又像是力竭的老牛,口里呼呼地喘着气。他们的关节咯咯吱吱地响,仿佛未上辖脂的破车。仔细一瞧,那是无数戏偶,可与寻常戏偶不同,并无丝线牵引,一张张脸蛋儿像绉巴巴的丝瓜瓤,每一道细密的纹络里都藏着一丝悲苦。他们在呼吸,他们不是人俑,而是血肉被困在陶土中的人。   “这是甚么?”左不正惊愕地道。   “是左大人以三小姐血肉所饲的人牲。他们死得比寻常人晚,身上的血肉能收割几轮。三小姐似那生如牛肝的视肉,不论割多少肉皆不会死。他们就像黑埴,虽终有一日会枯竭,却是能长出血肉来的沃土。”冷山龙说。   左不正咬牙:“你把他们比作黑土,他们在你的眼里从来不是人!”   冷山龙呵呵地笑,“不,他们只是在左家里当不成人。但我要他们绊住祝阴手脚时,他们又是人了。”他对祝阴张臂,说,“来呀,把你的黑雨洒到这群人牲身上罢!你是不能害人的灵鬼官,只要杀了人,便一辈子不得同你那相好的神君重逢。你若有这胆子,便来罢!”   人俑们缓缓前进,眼口皆似黑洞,从里头冒出源源不断的哀声。祝阴猛一收袍袖,黑雨兀然止歇。   冷山龙笑道:“看来你没这个胆儿,你确是缩头王八。”   祝阴心想,若他能见神君,甚么王八他做不成?   云销雨霁,天色泛出鱼肚白,冷山龙和清河见他退却,像饿狼猛虎一般狂扑上来。一人撞他右手,一人咬他左腿。白蜡枪像水车一样地旋着,吱溜溜地要碾到他身上。   祝阴将左不正挟在臂弯里,只余一手执降妖剑对敌。冷山龙与清河加起来却有四只手,每一只手都足以打得人措手不及。几人乘风而起,如鹰鹯直撞横冲。   左不正在祝阴臂弯里焦急叫道:“咱们再往天上去些,这儿人多,磕磕碰碰皆会伤人命!”   祝阴微微侧脸,道:“不错,祝某正有此意。此处狭窄,祝某施不开拳脚。”   他忽而发足一蹬,如流星般冲破青霄。冷山龙与清河紧咬着他不放,亦紧随其后。清风托着左不正,他们四人在空中展开一场死斗。云海茫茫,风浪磅礴,人影如霹雳雷霆,在其中腾跃穿梭。   地底上有许多人,祝阴施不开黑雨之术。冷山龙枪如豹尾,力掀云尘。清河齿牙如刀,凶仆嚎叫。祝阴一面驱风躲闪,一面留神托着左不正,一时有些力不从心。   白蜡枪犹如魑魅,擦过祝阴耳畔。祝阴猛一扭头,咬着牙。他此时浑身披创,气喘吁吁,对冷山龙道:“你既有如此能耐,又为何屈居于象王之下?”   冷山龙枪出如蛟,哈哈大笑,“我倒还要问你,你有这般本事,又为何去做大司命的走狗?”   祝阴厉声道:“——因为祝某乐意!”   冷山龙说:“不错,因为我也乐意!”   道理说不通,他们如狂兽般厮扭在一起。他们披了人皮,骨子里却淌着戾兽的血。日头自旸谷里爬起,又从丰沮玉门山滑下去。云海染了他们的血,霞光铺了漫天。左不正最先力竭,她是个凡人,只能落下地来,拄刀喘息。待第三个日头被夜色啃去,他们皆浑身鲜血淋漓。   清河舔着手,想把身上的血都吃回肚里去。冷山龙和祝阴都失了最开始时的从容模样,一个目光滚烫如铜浆,一个神色疾利似尖刃。   白蜡枪断了几截,降妖剑破了豁口。冷山龙喘着气,道,“咱们灵鬼官相斗,从无你死我活的道理。往往是两败俱伤,黄泉路上一块儿走。但只要你认输,从此屈膝臣服,咱们便能一起活。祝阴,你看如何?”   祝阴顶着满面的血,咬牙切齿地微笑,“祝某看,不行。”   冷山龙叹气,“那就当我方才是随口一问。”   “但祝某可并非随口一答。”祝阴说。   他们沉默片刻,忽而如离弦之箭般射出。两人执兵刃飞冲上前,降妖剑在风里悲鸣,细碎的破裂声在耳畔响起。祝阴知道这剑也撑不久了,便如他千疮百孔的身躯一般。黑暗的夜里飘起缕风细雨,电光一闪,劈在他们中央。   惨白电光间,祝阴霎时触上眼前红绫。这是设于他眼上的禁制,只要抽下,他便能动用第二种宝术,清涤人间。   可那一瞬间,他又心头动摇,真要解下这红绫么?   如此一来,他会与神君渐行渐远,会在永久的黑夜里迷途而不知返。   只踌躇了一刹,白蜡枪却已如紫蛇电光,冲至眼前。祝阴心头一颤,猛然后退,却又被身后清河血口一张,狠狠咬住肩头!   “捉住你了。”冷山龙冷笑道。   清河发狠嚼着他肩头肉,含糊不清地叫,“这滋味倒还不错!”   祝阴吃痛,猛一咬牙,将红绫抽开。金瞳睁开,流光绚丽如彩绡飘舞。浑身骨骼在震响,他正要发力,却忽见冷山龙和清河向后仰跌而去。他们像被抽了筋,软绵绵地自空里落下,在地上被砸成一滩烂泥。   天际墨黑的云忽而似被劈裂了一个小口,有光从那里流泻出来。一道陡曲天磴浮于暗霄,无数斑斓旗伞像花儿一般夹道而迎,仙曲笛、天扬琴里淌出丝绸般的乐声。几个着禒边霞裳的星官踩着五色云,在天磴的尽头迎列。   左不正在地上仰望,似被这景色攫取了心神。她不曾见过这般宏丽的光景,天边晕霞绚美,云如漪痕,天顶似藏着无数流金,似要烫穿九霄而下。   她喃喃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祝阴乘在风端,亦震愕无言。   他曾见过这光景,在久远的往昔。   良久,他颤抖着唇,道。   “那是神迹。”   ——凡世中,已有人铸成了神迹。 第五十一章 何处又逢君   阴惨惨的地宫中,酷刑在一刻不停地进行。   缣囊被从棺床上搬下,放入净水池中。粘稠的水波在身边逸开,易情嗅得清淡的桃花香,那是微言道人的疗伤金津。微言道人入了左府后仍不忘手头生意,把自个儿的丹丸与金津卖了些。可即便有金津也无用,天山金刃犹如烙铁,会在他身上留下不可愈的疮疤。   隔着缣囊隙,他望见自己身上的血肉被一块块拿走。他像是拴好待宰的活叫驴,任刀刃在身上动作。光阴仿佛在此壅滞,每一刻都似一场漫无止境的噩梦。鼻子、耳朵、双足、双手被一件件拿去,他的身躯在变得愈来愈轻。后来甚而连骨架子都要被斩碎,他已然失去人形,只是一些放到肉摊上皆不会有人多瞧一眼的零碎散肉。   痛楚如一场飓风,将他卷在风涡里。他像被塞入长满尖刺的铁盒中,左磕右碰。剧痛如九天惊雷,在他脏腑中一刻不停地迸开。后来他痛得昏厥数度,梦里仍如砧上鱼肉般被斩杀。每当亮闪闪的铡刀落下,他在后悔那为何斩的不是脖颈。   不知觉间,易情开始呻吟,继而绵绵不绝地流泪。他已不想活了,为何活着尽是烦苦,唯有死方能无忧?易情泪流满面,涕如雨下,在剧痛间凄声讨饶:“好……痛。轻一点……痛……”   施刑的私卫队兵惊奇道:“四小姐撑不住了!”   “已零割到这份上,若不是有金津浸着,早该去见阎王爷了。刖了足,其次便该是腐刑,只是不少地儿都被笞打成醢酱,咱们不好下手。这时候才哭,已是条硬骨头了。”另一位队兵叹道。   易情似被无数斧钺劈斩,天山金刀一入体,便烤烙着他的血肉。镊肉剪指,身挂剑树,急火蒸躯……十八般地狱的滋味他一一尝过。他在痛楚的海浪里噎泣,在挣扎间不自觉地低吟:   “救我……谁来救我……”   无人可对他施以援手,因他是救世安民的神仙,求救并非他的本分。到最后,他声泪俱下,却发觉自己口里喃喃叫唤着一个名儿。   藻井绘着漫漶的地狱变相图,无数厉鬼在镬汤中滚沸烧灼。恍然间,他也似在那其中翻滚,阿傍罗刹咬噬皮肉,将他六腑扯得支离破碎。泪水涟涟而落,他哽咽道:“祝阴……祝阴!”   易情猛然惊觉,在他受百般折磨之时,竟在企盼着祝阴来拉他出这两万由甸之无间地狱。   素来孤苦伶仃的他,也在祈求着有人能照拂自己么?   脑海里的昏沌云雾拨开些微裂隙,落入明珠似的清晖。他未想起祝阴,一刹间,他好像望见了许久以前的自己。黎阳县街头柳色疏疏,曙光寒凉,他被一伙儿无赖小贼围住,把烧着火的木棍按在他脸上。皮肉焦灼声滋滋响起,他惨叫连天,然而贩夫行客们只是瞥他一眼,旋即无情迈步而过。天黑如炭,雷鼓雨澍,行人在如注暴雨中像蜉蚁般惊惶蹿逃。他如丧家之犬一般趴在水洼旁,皮肉焦黑溃烂。   暴雨滂沱而下,他被浇得浑身水漉,心中亦一片冰凉。草叶忽而窸窸窣窣地响,叶尖的雨珠子拥撞在一起,碎了一地。一条鲜红的小蛇爬出来,吐着火一般的信子,在一片晦暗纷迷的雨雾里,它似在燃烧。他绝望地闭眼,等着它伸出毒獠咬他,教他脱离这疾苦世间。一道滑凉游过手背,攀过脖颈,最终在他头顶驻留。少顷,他艰难地睁眼,却见那赤红的小蛇在他头顶盘成了一圈儿,雨水溅在鳞上,碎成满地银光。红蛇像一只小小的伞盖,替他遮住了散珠密雨。   悲哀犹如纷纷坠叶,落在心头,将他的心尖压沉。易情忽而涕泪满襟,他想起来了,他才不是甚么慈悲救世的神明。   他曾经是如此地痛恨世人,恨如芳草,在心中绵绵而生。   他几乎忘却身边曾有过这样一条小蛇。曾为他在人间蔽雨,纵遇风霜,亦与他形影不离。在天记府中时,它在案上盘踞,卷着尾在古砚中替他磨墨,乖巧而宁静。   为何他会祈求祝阴帮援,却未立即想起那身影,反倒想起了这般久远的光景?   不对,这不似是他的记忆。他的脑海中似掀起骇浪惊涛,往昔的回忆像被拍散的浪花,落入思绪的洪流中再不可见。   心头忽而如遭鞭笞,一股剧痛自颈下传来。易情猛然惊醒,厚重血气萦鼻,此时的他仍卧于净水池中。   私卫队兵的影子如巉岩般压了下来,他们站在他身前,从木托里取出未沾血的匕首:   “四小姐,接下来咱们需施后五刑,您现在觉得如何?”   易情沙哑地道:“……还成。”   “这后五刑,一是‘金鸡独立’,即将您穿在铁刺上,瞧您能坚持多久不倒。二是‘游女献花’,便是用两手捧着铁叶枷的缒石,若非如此,颈骨便会被沉重铁枷拗断。三是‘添灯油’,便是拿烧沸的油自口、鼻、耳灌进去。四是‘箍圆桶’,便是将头颅套住,拿梨锤左右夯击,瞧哪边先流出脑浆来。五是‘摘星辰’,人周身有三百六十五穴,天有星,人有脉。便是要将你身上的各处一一拿下。”   罢了,队兵又添一句:“若是拿到最后仍不死,那便是神迹。”   易情麻木地听着,冷淡地道:“那要是死了呢?”   施刑队兵说:“那便不如狗屁。”   “我已经流了这么多血,可为何仍不死?”易情喃喃道。痛楚一刻不停地冲撞着他,他如在苦海中漂泛的一只小舟。   “您身下浸着您夫婿带来的疗伤金津,是由仙干归、金铜芸、芎藭等物炮制的。虽不能愈伤,却也能延命。”   “可我这时倒想死了。”   队兵说:“离铸神迹仅有数步之遥,您且包容着些罢。”   易情睁眼望向天顶。眼前被地宫黯淡藻井遮掩,望不见青霄。他忽而问,“为何受了这些刑,便算得神迹?”   “那依您之见,神迹究竟为何?”   “是与日竞走,力缴大风,是抟土造人,衔石堙海。”易情睁着眼,像在梦呓,“神迹需福泽世间,像这样光是剜人血肉,于苍生何益?”   队兵沉默了一会儿,道:“小的才识粗浅,只知春秋时便有‘用人于亳社’之事。如今太上帝绝地天通,虽有昆仑天磴,却艰苦难行,只有活祭的烟气能飘至天廷,教天颜大悦。”   另一人说:“还有一种说法,是这天下的吉凶祸福都是相等的。需忍受莫大的苦痛,才能享到齐天洪福。这人祭已是天下最残忍、最痛苦之事,若是能捱得过来,那便能享福山寿海。”   他们这样说时,已将易情抱起来,穿进铁刺上了。易情闷哼一声,痛得大汗淋漓,道:   “这福气……给你们消受……便罢了!”   队兵瞧着他那不成人形的模样,也有些于心不忍。“小的们自然是消受不起的,咱们也是听象王之令办事。可您若是有始无终,那便前功尽弃了。”   他们果真开始依着前面说的法子施刑。易情头脑浑浑沌沌,神志已然自肉体抽离。极度的痛楚后便是麻木与茫然,他宛如坠入一片雪原中,四处茫茫而不可得见。他被痛楚的烈火焚烧,仿佛连神识也只余烬片。待施到最后一刑时,鲜血溢出了净水池,队兵们又将他放回棺床上,提起了天山金刃。   “四小姐,只余最后一刑了。”   解开缣囊,他们已认不出里头的那血人儿是谁,只听得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绵绵不尽的呻吟自口里泄出。   最后一刑,“摘星辰”。需将身上各处取下,供奉上天。这最讲究次序,若是一着不慎,人牲便会一命呜呼。   “还未取走的是皮与脏腑,额骨、下颌骨、椎骨、胸骨、椎骨和肋也仍剩下些。”队兵说,忽而似犯了难,“交由您来定罢,除了心之外,甚么物事要留到最后再取?”   良久,那血人儿动了。   望不清五官的面上咧开一条隙儿,似是在笑。十分狰狞,却竟不教人觉得凄惨。   “舌头。”易情说,“最后再取罢。”   “为何?”队兵们愕然。   易情喃喃道:   “因为我希望……直到最后一刻,我还能笑出声来。”   ——   九霄之上,云霞似锦,夕华如褥,天官府中一派喧腾。   缘因是金甲天将来报,凡世有人铸得神迹,需开天阙。这是许久不曾有的大事,几个司列星官踩着祥云匆匆去了,太上道君吩咐他们备好旗伞、令仙乐班就位,待天阙一开,便迎那人入内来。   细筝拨弹,乐声如万重雨落。霓旌高展,一路铺陈,艳如绮绣。三十六宫瑞气缥缈,南天门下金甲将执戟肃立。司列星官在天阙前排开,遥望烟笼云遮的凡间。天磴没入云海,白玉石阶上纤尘不染,仍未见半点人影。星官们聚首低语:   “这回来的人却是谁?”   “听闻是个人牲。受尽二十二道刑,骨散肉零。”   听了这话,有星官嫌恶地蹙眉,“做这等事儿,也能算得神迹么?”   “天道若认其为神迹,连太上帝也不可违拗。凡人有这等坚心能献身于天,确也可嘉。”一星官叹道,“铸得神迹后,金鳞赤须龙便会乘瑞气而下,将其载至八重沈天,走数步路便能上九重成天。不知此人将到了么?”   他们正议论纷纷,却突听金甲天将敲了敲戟,沉声道:   “神——人——已——至!”   司列星官们当即正色敛容,但见天磴上遥遥走来一人,攀着玉阶徐徐而上。一星官手忙脚乱地自袖中取出敕令,展开念道:   “五方之上天帝,敕曰:积善履谦,必获福祐;忠和良正,须得酬擢。神迹既成,宜官赏厚加;灾殃已克,应褒封于身……”   其余星官微笑摆列,望向来人,却见那人浑身浴血,每一步都在白玉阶上踏下一个怵目惊心的血印。   众星官大惊,却见那人穿云拨雾,一身鲜血缓缓落尽,露出一袭素白法服。   “尔易情乃朝歌黎阳文氏之子,素有志行,清节自持……”星官捧着文牒,埋头念道。   突然间,来人道:   “别念了。”   那声音清越而净冷,仿佛登时穿过重重云霄。   星官不解地放下手里敕令,却发觉周围众仙皆瞠目结舌,呆怔不动。那人袖帔如雪,云带轻履,褪尽血污的容貌竟教人觉得有些谙熟。他带着一身霜气,踏上天磴。   一股可怖的压迫感突而涌上心头,一刹间,司列星官们鸦雀无声,煞白着脸分道迎立。膝盖似棉花一般发软,有几人竟先兀地跪地叩首起来。   那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那几道字儿是我以前替上将星君随意拟的,那时头痛得厉害,便草草而就。你们改日教他自己再写几行罢,这副便别念了,我听着嫌丢人。”   来人道,缓步迈至天阙之前。他口里咝咝地抽着气,揉着手,似在忍着痛。单薄的身躯似一道轻飘飘的蒲苇。霞光映亮了他苍白如雪的面庞,墨黑的眸子里似蕴着清润星光。   易情向舌桥不下的星官们重重一揖,嘴角弯起,狡黠地一笑。   “劳驾通禀太上帝,便说——卑职前来复命了!” 第五十二章 何处又逢君   长天之上,紫氛夹道,瑞云拥阙。   众星官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哑口无言。   震恐之情如惊雷,自头顶轰落到脚底。不知觉间,他们发觉神官群里已分开了一条道,像被斧钺自中央劈开。易情背着手,笑盈盈地迈步走上前来,旁若无人地踏进天阙。   “慢……慢着!”   有一司列星官慌忙叫道,额头上渗出豆大汗珠。   “何事?”   易情驻足,又笑吟吟地回过身来。瞧他这模样,众星官皆局促不安。昔日在天廷时,大司命冷面如霜,不苟言笑,如今这笑容可掬的面相,倒比身傍猛虎更教人心惊。   那星官支支吾吾,竟也说不出个一二。其余星官使使眼色,侍立的金甲天将当即了然。瞧这位上官虽扬眉吐气,颈中却锁一缚魔链,显是曾被天牢拿过。此人不是成就神迹的神人,而是个罪人!   金甲天将上前,不动声色地拦住其去路。其中一人沉声道:“司命大人,下官为您引路,您这边请。”   易情歪着脑袋,奇道:“我虽摔下凡间有些时日,却仍记得天上通衢。不必劳烦各位了。”他想了想,又滑头地一笑,“我懂啦,你们是想把我引入天牢罢?”   遭他拆穿心思,众星官哑口无言。大司命之位如今已然空缺,昔日的那位神君沦为阶下囚,这是紫宫中人尽皆知的事。金甲天将持戟横槊,豹眼圆瞪,猛然挡在他身前,粗声道:   “既然司命大人识相,下官便开门见山:卑职等受太上帝之命,需看押您于囹圄。您虽铸得神迹,在那之前却是罪神,请随咱们走罢。”   听罢这些话,易情脸上仍无惧色。众司列星官方想随天将一齐动粗,却见易情笑逐颜开。面上笑意如送暖春风,口里言语却似斩钉截铁:   “随你们走?凭你们也能对我颐指气使么?”   眼前突而一花,众神失惊打怪,先震出了一身冷汗。清风拂掠而过,烂漫香蕾如雨而落,忽而迷了他们的眼。待再定睛一看,星官们却见眼前的人影突而如墨迹般逸散了。一枚纸片雪一般地落了下来,墨色如灰烬,垂落于地。   司列星官们倏地回首一望,却发觉碧瓦朱柱的南天门中,有一人悠然立于石鼓旁,面上噙笑。   那是大司命。不过几息工夫,他便已迈入重楼,神不知鬼不觉,像一缕捉摸不着的幽魂。众仙有所不知,眼前这大司命在黎阳县里当了插手偷儿多年,能惑凡人心志,竟也可诓神仙耳目。   “诸位别急,我不过是前来省亲,只叨扰片刻。”易情笑嘻嘻地对他们要走,“我走啦,你们莫客气,别一路送我了!”   “司命大人,等……等等!”   司列星官叫了起来,金甲天将亦慌忙腾云去追。可未追出几步即一个趔趄,摔了个大马趴。天将们垂首一看,瞠目结舌,脚下的每一朵祥云不知何时皆被易情扯去了一块儿,飞起来颠来簸去,如没了桅帆的舟船。只片刻的功夫,大司命便挥袂而去,身影逸散于云海之中。司列星官们急得跳脚,有人却忽而叫道:   “我的……我的香火包不见了!”   天廷众仙日常用度开支皆以凡世供奉的香火来算。神官们身上皆带着盛功德钱和香灰的香火包。这香灰亦有讲究:需研得细碎,洁白如雪,矿灰、炉灰和得匀的方才算上品。此外,水沉香、白檀香烧出的灰却又贵些,神官拿这灰去购置诸物,便如人世间的通货般。   听这一叫,星官们皆火急火燎地摸起了蹀躞,这一摸却教他们登时瞠目结舌,身上的香火包不知何时已然不翼而飞。   他们猛然抬头,却见玉楼迢递,艳红的圆华花漫空飞舞。大司命在遥远的云尖上对他们莞然一笑,手里拎着一串用墨线结起的香火包,神色狡猾,如一只狐狸。   “这……司命星君沾染了凡世秽气,竟做出这等东偷西摸之事!”星官们手忙脚乱地叫道,慌忙指挥天将道,“去追他!去请增长天王、广目天王来!若是人手不足,便请云峰宫灵鬼官一齐来!”   碧霄如海,雪云似浪,玉麟金马仿若鱼儿,在空里翱翔。烟氛拥簇中,易情坐于云端,他将香火包一只只解开,突而喜上眉梢,从包中取出一枚宛若圆球的轩辕镜来。   此镜能映人间景色。他摩挲几下镜面,其中影影绰绰,渐而泛出山光水色。他从其中望见雨霰疏疏,弦管花城,望见车马欢哗,行客如织。最后他望见了在阴森地宫里搏斗的祝阴和左不正。刀光剑影间,两人浑身浴血,穿行于泼火中。   “须救他们才成……”   易情喃喃道,站起身来。   临近午牌,天记府头门处人流如潮。黑衣杂役和胥吏捧着红榜纸与厚厚文牒,熙来攘往,脚步如飞。易情躲在槐树下,指尖在身上一旋,墨迹流泻而出,将素白法服染黑。他从香火袋里掏出一把香灰,打了个响指。宝术“形诸笔墨”动用,在他手里画出了一支牛骨细拉花褶扇。   易情撑开扇儿,遮住脸,大摇大摆地走上前。皂吏凶神恶煞,欲来拦他。他却手上一晃,墨汁氤氲,画出一块枣木职牒来,皂吏见了不敢轻举妄动,便皆退下。绕过照壁,入了大门,便见得几个胥吏钻出膳房,嘴里仍嚼着蜜馓子。易情走过去,揪住其中一人,拱揖道:   “官人,敢问这天记府里如今是何人当事?”   胥吏蹙着眉,将一口馓子咬得咯吱作响,含混不清道,“还能是谁当事?自然是文昌宫第二星神君,次将星君呀!司命星君没了影儿,在那之后皆是他来理事。”   易情听得默然无言。次将星君?那厮司掌金石丝竹,生性散漫好逸。要他批文书,还不若教他击鼍鼓、跳云门舞。   以前次将星君闲来无事,便常拉自己去饮酒。大司命推托不去,次将星君便将大瓮搬入三堂里,将府中搅得酒气熏天。有几回大司命拗不过,只得陪着一起吃百花酒。后来不胜这杯中物之力,上凌霄宝殿迟了,被太上帝罚在殿外连跪半月。在那往后他便怕了,再不敢与好逸恶劳的这厮一同衔杯了。   易情翻着白眼道:“瞧他成日里游手偷闲,也能过得了考课么?”   胥吏一听大惊,继而心头火起。次将星君如今乃天记府的当事之神,也是可这般轻慢嘲弄的么?于是当下扭头,便想瞧一瞧这冷嘲热讽的人究竟是何来头。这一瞧不要紧,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张谙熟的面庞,一下便将他吓得三魂七魄直飞,舌头打起花结,当即伏小,颤声道:   “大……大司命?”   易情猛地收起褶扇,笑如有春风熏染,眼波似滟滟湖光。他像个身形单弱的少年郎,可胥吏们皆似见了猛虎般两股战战,忙不迭拱手。   “是我。”易情点头,“我有一事相询,少司命何在?”   “回大……大人,少司命大人自您不在府中后,便去往琼花宫,与天女们在一块儿。”   易情点点头,拔步便走,留下几位呆若木鸡的胥吏。瞧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方才被他搭话那胥吏忽而伸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怎么了?”旁人惊道。   那胥吏道:“我瞧我是在发昏梦,还是不慎入了阴府?真是白日见鬼了!”   入了仪门,往架阁库行去,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槐荫如一汪碧水,在云砖上荡漾。兰桂芳香宛若飞舞蜂蝶,钻入他的心房。阁中人稀,易情钻进去,在杉木架子前翻起了章疏奏封的文书。他翻到了吏员文簿,便一目十行,将其上的名姓一个个看过去。可翻到见底,却仍不见七齿象的名字。   易情蹙起眉头。七齿象王以前并不叫此名,他也想到了此事,将样貌、任职年岁对了一对,却依然未见此人。他对了对吏员排序,忽觉不对,莫非是有人将这文簿取了线,将七齿象的一页抽去?   他再去寻其余文簿,却见一架子上空空如也,对着贴条一看,才发觉连灵鬼官的名簿也不翼而飞。   仪门外忽而人声鼎沸,像炸开了爆竹。易情摸出轩辕镜一瞧,却见门外皆是着麒麟纹银胄甲的天兵。几个司列星官在前头指手画脚,同值守门房大呼小叫。他当即了然,这些天兵是来拿他的。他是颈围缚魔链的罪人,照理应下狱看押。   易情掀开支摘窗,像雀儿般灵巧翻出架阁库。大堂上无人,他穿过屏门,一股酒气却忽而冲鼻而来。他捏着鼻子,掀开门帘,却见雅室里昏黯无光。漆帘垂落,敞口大尊、青釉壶、白地矾红坛子散落一地,酒液汩汩而出。   一个影子正东倒西歪地伏卧在楠木书案上,红缨笠子帽盖着脸,拳袖战袍松松垮垮,是乐部伶人会作的打扮。次将星君是个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儿,虽身裁八尺,却头簪梅花,一口流涎淌遍桌案。   他鸠占鹊巢,霸着第四星神君的嵌玉椅儿连吃了八瓮酒,正醉梦香甜,忽觉脸上一痛,像一团马蜂扑到了颊边狠命蛰扎。次将星君大骇,从梦中挣扎而醒,叫道:   “谁!”   暗惨惨的天光里,他睡眼朦胧,惊见眼前有一漆黑人影。   定睛一看,却见那是个少年,一身墨黑法服,举着拳头,笑容里如藏天山风刀,阴沉而凛冽。   次将星君先是一怔,继而心头狂震如崩。他记得此人,他们曾是一对儿损友,如今他坐在府里,也是替他当值。只是他记得此人从来言笑不苟。如今见了这笑,他如坐针毡。   易情展颜一笑,客气地道。   “次将星君,本司命讨债来了!” 第五十三章 何处又逢君   次将星君望着眼前此人,怔神半晌,忽而眉开眼笑,颜面像揉皱的缎子突而展开了一般,狎昵地叫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呀,小司命!”   他从描金嵌玉椅儿上蹦起,头却撞上了杉木架子,文簿、书册如沙尘一般落下,将其砸得眼冒金星,埋在书堆底。次将星君手脚并用地从书山中爬出,像一只大蜘蛛般爬到易情跟前,呵呵地傻笑,铺天酒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冲歪了易情鼻子。   易情蹙眉:“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在这儿做甚么事?”   次将星君慵懒地爬起,他伸开腿脚,影子颀长,站在易情身前时如一条竹竿:“吃酒。”   “只是吃酒?”易情的眉头锁得更紧。   他任大司命时,天上文牒事务甚繁,凡世亦有苦事需理,他常被压得喘不过气。可这厮倒好,吃起酒来一坛接一坛,像在沙漠里渴久了的行路人。   “除了吃酒,你觉得我会干其余事儿么?”次将星君理直气壮道。   易情捂住脑袋,他忘了,这厮头脑空空,只是只酒囊饭袋。正呆怔间,次将星君却已凑上前来,亲热地拿臂膀搂住他:   “小司命,咱们一别多年,不曾相见。咱们的嘴巴不应闲着,不好叙一番话,便该去吃仙桃酒!”   易情闪开他的手,道:“你知我来这儿是做何事么?”   次将星君歪着脑袋,想了想:“来……讨,讨债的?”   “那你可知我是来讨甚么债的?”   “甚么债?是我借了你的地儿,坐了你的椅儿,吃了你的酒,你讨债来了么?”次将星君笑嘻嘻道,“你尽管讨罢,我不介意你用我的地儿,坐我的椅儿,吃我的酒。”   易情环视四周,只见地上散满了釉壶、陶坛,蒟子、苞谷酒、元曲酒流淌在一起,散出浓郁酒香。这些金浆玉液皆由凡人祭神时献上。而只有灾年,祭神之事方才频繁。要收到这么多酒液,不知人间要遭几回灾荒。   “不,我是来替凡民讨债的。”易情冷下脸,道,“这哪里是你的酒?是荒年里黎民向你讨饶时献上的贡品,是他们的酒。往时他们若献酒,我便会代受他们之难,你有这么做么?”   次将星君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起来了,像找不着巢穴的蜜蜂。思忖半晌,他天真地道:“没有!”   “本府有一胥吏下凡后恶贯满盈,你可有望过红尘一眼,可曾识得他名姓,要拿他是问?”   “没有!”次将星君上下嘴皮子一打,答得很干脆。   他爬起来,依然像块牛皮糖般凑上来,欲要黏上易情,心里还在盘算着要如何将他这友人邀进酒肆里。易情却已无情地拂袖,掠过他身侧,在地上倾翻的书海里寻起文簿了。次将星君望见了易情眼里的失望,像一叠薄而冷的霜花,他讪讪地缩手,像被刺蛰中了指头。   “你鸠占鹊巢,尸位素餐,却无一丝悔改?”易情摇头,旋即淡声道,“罢了,眼下我不究问你此事。要问你的是另一事。”   “何事?”次将星君像小孩儿一般,呆呆地问。   “七齿象究竟是何人?别与我说不知。我翻过架阁库的出入名簿,发觉除却管勾官外,只有你因醉酒误入一回。记着七齿象与灵鬼官名姓的簿子却不翼而飞,数年来无人检简,能做到此事的人——”   易情顿了一顿,似有寒凉月华在眼中流转。他伸出手,点了点自己,又探向了次将星君。   “——除却我外,便只余你了。”   一刹间,屏门内寂若死灰。只听得窗外金鲫鱼在澄潭中的汩汩游动声,像不安的心跳声。   次将星君舒了口气,仿佛胸臆间有呼不完的气。他缓慢地站直了身子,日光从韧皮窗纸后钻进来,画出他的影子。影子洒上金砖,爬上素屏,甚而攀上了宝相花藻井。他的影子仿佛顶天立地,易情才发觉这涂脂傅粉的小白脸儿很高,像一座小山般矗在他面前。而此时他的脸虽抹了铅粉,却透出阴森森的漆黑。   次将星君忽而笑了,他先前笑得似个小孩儿,如今却像掏出糖墩儿哄小孩儿的人牙子,笑里藏着阴险。   “小司命,你很聪明,聪明到糊涂了。不知这天上天下,只有糊涂才是最大的聪明。你为何要过问七齿象之事?你知他是甚么人后,你又能如何呢?你是司掌寿夭之神,理应明白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天行有常,你只需遵循天道。”   他从连袖里掏出一块鲛绡,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唉,有时我真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去替凡世受他们那应受之苦?咱们天上之人,本就该做快活神仙。苦痛由那红尘去煎熬,福运由重霄上仙来享。你应该懂装不懂,老老实实在此享清福,而不是成日里思忖那荒年为何,七齿象又是何家人物。”   “所以,看来你是知七齿象究竟是何人的,但你却不愿与我说。”易情平静地道。   次将星君哼起了小曲儿,“我没说我知道,也没说我不知道……”   望着这装疯卖傻的友人,易情忽而微微一笑,笑意如虎豹豺狼。   他往昔笑得吝惜,一笑仿佛能抵千金。如今却笑得多了,贱卖尚且无人来要,但好歹能吓吓昔日同僚。   易情慢吞吞地拂起袖,说,“是不是要我把你打一通,你便知道了?”   “你?”次将星君捧腹,“小司命,瞧你这瘦胳膊瘦腿的,站起来都没我蹲着时高!成啊,你打翻我,我便把一切密辛连共肚里的酒水全吐与你!”   他放了大话,哈哈大笑,心里是不信易情有这能耐的。谁人不知大司命是个病骨支离的文官,连坐着签押都气喘吁吁?如今看着虽能蹦跳,可身上却无几斤两蚊子肉,又如何挥得动拳?   他心里正得意洋洋地想着,一只巴掌却呼啸而来,也得意地砸到了他脸上。   像有一道惊雷自次将星君颊边炸开。他仰面翻跌,黄花梨书凳与围屏榻也跌倒在他身下。次将星君耳旁嗡嗡地响,像猖獗的蚂蜂声。他伸手一摸,却先摸到一手如泉流淌的鼻血。   “有蚂蜂把我蛰出血了!”他叫道。   易情悠悠地收起掌。他方才摆起了八极撑捶的架势,脚尖扣稳,左拳砸出,右肘回拉,一下便砸在了那张白生生的脸蛋上。   这是左不正在荥州时教授他的招式。   “是啊,我就是那只蚂蜂。”易情险诈地笑,“现在,把你知道的事儿一并呕吐出来罢。”   银胄天将提着黄桦弓与棹刀冲入天记府,涌上月台,甲胄在日光里闪成一片,如光亮的汪洋。铁靴踏在金砖上,声音像一场突至的暴雨。   天将们接了司列星官的通风报信,得知昔日的罪神竟又通过铸神迹之径入了天府来,一个个眼珠子都要迸出眼眶。他们觉得大司命往昔乘云驾雾,内心亦如有云缭雾绕,无人能揣度清那冷峻面容下藏着的一颗心里究竟在想着何事。   冲至二堂门前时,屏门忽而被踢开,云尘漫散,天将们捂着嘴后退,却见烟雾后缓缓现出两条紧紧相依的影子。   一位身长八尺的星君被挟在臂弯里,涟涟泪水在铅白的脸上涂出两道长虹。簪在鬓边的梅花五瓣里掉了四瓣,次将星君弓着身,像即将被剥壳的虾米,抽噎着叫道:   “救我,救我!大司命与我的头有仇,打我脸蛋,还要割我脑袋!”   银面玄裳的灵鬼官乘雾而来,加入行列,冲到前头时却只能与天将们面面相觑。他们望见文昌宫的第四星神君挟持着第二星神君,口里叼着文簿,手里晃着一把象牙柄书刀,恶狠狠地道:   “都滚开,要不然我便送他往阴府一程!”   天将们绷着脸,有一神将道:“大司命,您这唱的是哪出戏?咱们又不是来取您性命。”   易情咬着文簿,含糊不清道,“不取我性命,却要送我往天牢,是么?”   人群里的声音弱了下去,“咱们也是依太上帝的令办事儿……”议论声蜂起,可屏门前人影却渐多,围得如铁桶一般,水也泄不出去。   易情左顾右盼,眼光游离,似是在他们之中找人。许久,他说,“你们认得冷山龙和清河么?”   “认……倒是认得。”有灵鬼官见他将明晃晃的刀架在次将星君颈上,不得不答道,“可他们虽仍在册,却私自入凡,早不为天廷效力,是咱们之中的叛徒。”   易情腾出一只手,取下嘴里的簿子,翻起了纸页。次将星君见他分心,像鲤鱼一般挣扎,却不慎撞在了刀口上,脸蛋上划了一道血痕。   天将与灵鬼官见状,心头一紧,挺着矛戈便要冲上前,却忽见眼前轻飘飘地落下数张纸页。   那是冷山龙与清河的名簿纸,其中记载生卒年及过往详事,上盖云峰宫红印。   可这时那两张簿纸却被易情撕成了两半,易情割破了指头,蘸着次将星君的血,在其上签下了销字。   一时间,灵鬼官皆瞠目结舌。   签了销字,那簿纸便只得作废。神官便从此谪往边野,精怪亦只得流归山林。从天廷受赐的一切都会尽皆奉还,宝术、法器,甚而是灵智与神位。   那再不是两位灵鬼官,而是一条横行恶龙,一只食人大鳖,从此应作山野之物,再不得横行于世间。   易情心知肚明,只有这法子方能止扼那两人侵袭。因而他削骨剥肉,也要上天廷来一试。   在震恐的灵鬼官众之前,易情笑道。   “有谁还要辞官的么?我在这儿同次将星君一块准啦!” 第五十四章 何处又逢君   九重霄上云如丝纶,风似流泉。日月明辉攀上庑殿顶,霞彩流转于碧瓦红墙上。遣云宫前恬静祥和,步虚仙乐在风里悠游,丝竹声似在草原上闲饮甘泉的白羊。   可下一刻,如丝纶的云被扯裂,似流泉的风儿被搅荡。金甲天将气势汹涌地踩过庑殿顶,钉满银泡的战靴蹬过碧瓦红墙。他们似猎食的豺狼,提着檿身神臂弓,挥舞着銎内头青铜戈,像大浪一般涌将过来。在他们的前方,有两个影子叠在一起,在歪歪扭扭地逃跑,似浪头前的两粒小水滴。   那是狼狈而惊恐的次将星君,以及挟着狼狈而惊恐的次将星君的易情。   “要死了,要死了!”次将星君大叫,像在筑台上喊话的将军。语句末尾却弱了下来,紧张兮兮地扭头对易情低声叫道,“你瞧咱们身后,有这么多人!王母寿诞时,前来贺寿的神官都没这么多!”   易情笑嘻嘻道:“说明咱俩是比王母还厉害的红人。”   次将星君躬着身,像一张被拉满的角端弓。他被易情挟在臂弯里,脚下却健步如飞,溜得比要挟他的人还快——他不是被不情不愿地挟持了,而是心甘情愿地要和这昔日的酒友跑了。   次将星君一面跑,一面嘟嘟囔囔,“哼,我不是红人,而是蠢人。你打了我一拳,我还要帮你骗人,助你逃出去……”   “那你为何要帮我?”易情问,“如今的我可是天廷要犯。”   “甚么要犯?你是我的朋友。”次将星君说着,忽而摇了摇头,“不对,是酒友。我帮了你这趟,你是不是该报答我?那便同我去吃冻醪,吃个醉山颓倒……”   说这话时,他两眼亮晶晶的,像聚满了星星。易情愣了一愣,旋即点头,笑呵呵道:   “不错,往后咱们得去吃个烂醉如泥……”   次将星君不坏,也不蠢。他假装作被自己挟持的模样时,简直惟妙惟肖。易情想,他总是乐呵呵的,脸上挂着如面具一般的笑。可他心底如有明镜,对世间一切洞若观火。   易情打了次将星君一拳,可他毫不介意,因为他这辈子就没有介意的事儿。   天将追上来了,像恶犬一样咬着他们的影子。次将星君向身后飞去一眼,忽而紧张地捉起了易情的手。他说:“来不及了,我也忖度过要不要与你说这事儿……”   “甚么事?”   次将星君说:“七齿象!我知他是谁。”易情的心似是漏跳了一下,又听他口里咕咕哝哝道,“旁人兴许还不知道,可我代你在天记府坐牢的这段日子里,曾阅过四天门出入官文文簿,知有谁下了凡。”   他在易情手心里草草写了几字,点横撇捺,待易情认出来是甚么字儿时,那手心里的每一划却似变成了刀,一划划割在了心上。易情脸色倏时惨白,不禁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次将星君点了点头,“这天下不可能的事多着呢!”   一个影子突而像鹞子般自他们头顶飞掠而过,又像崖石般訇然坠落在二人面前。云海霎时翻惊涛骇浪,玉霄忽传千里狂雷声。易情猛然刹住脚步,却见密密云雾被一步槊挥开,云雾后是一张谙熟的、古铜色的脸,正望着他狺狺冷笑。   易情见了他,冷汗霎出如浆,勉强地笑道:   “……龙驹。”   来人正是龙驹。他背上负满了矛戈,像繁密的树林。这个男人站在那里,一声不响,却已带着千军万马呼号的气势。他是云峰宫之首、灵鬼官的头儿。曾有无数妖鬼倒在他脚下,他就是一座教妖魔们有去无回的关卡。   这个叫龙驹的男人微笑,穿过层云,走上前来:“大司命,您要逃到何处去?您有了个酒友作伴,也不介意搭上卑职这棋友罢?”   见了龙驹,次将星君亦是汗如雨下。龙驹是武官,身强体健,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他俩这瘦弱文官。他在易情的臂弯里尖叫:“不,不,咱们今日没那闲心下棋!”   易情见势不妙,当即脚底抹油开溜。他用力踩着祥云尾巴,踩得祥云如老鼠般吱吱叫,扭动着往天门处蹿去,一眨眼便将众天将甩在身后。   他往时虽与龙驹断了缘线,可天廷神仙毕竟不同凡人,这时再见,旧缘当即复续。   龙驹却笑着说:“两位大人虽无闲情,但还请留步。”   男人从背上抽出虎贲弓,在禺皮筒里取出鹑羽箭。弓弦被猛拉,像一张满月。神将力逾凡人,十二石弓早不在话下,镞头对准了奔逃的二人,忽如流电般蹿出。   那道电一般的利箭穿破长空,爬上了易情肩头。次将星君大叫“小心”,可为时已晚,闪电穿过易情的身体,带出艳红的鲜血,落在祥云上时似一片晚霞。   龙驹又说:“两位大人慢走!”这回他没有伸手去筒里抓鹑羽箭,而是抓住了两位金甲天将的鹿蜀皮腰带,像抓鸡崽子般将他们拎起来。金甲天将像面团一般被接二连三地掷过来,重重砸在两人面前。雪云摇荡,似泛波漪。被摔过来的金甲天将像一面肉墙,将两人的去路堵起。   易情呻吟着爬起,血给他的法服织上了一大块艳红补子。先前被他挟在臂弯里的次将星君也爬起来,却没像方才那样仓皇逃跑,而是横插一脚,拦在了龙驹与易情之前。   易情呻吟着,勉强睁眼,道:“喂,次将,你在做甚么?”   次将星君的身板挺得很直,像一节不为狂风摧腰的翠竹。他抖抖索索,却还要装成一副巍如泰山的模样,说:“我在保护我的酒友,我可不想下回只有我一人孤仃仃的吃酒!”   他拉着垂带,手指开始拨弄系绳,像在拨秦筝。他是司乐的神官,指下流淌出的乐音能拨动人心房。他拨着角音的流水曲儿,天将们像吃了酒,软绵绵地抛下兵刃,云雾似是也醉心于其中。   待弹到一处时,云沫忽而扑扑簌簌地飞起,如落雁惊鸿,一刹间迷了众人眼目。次将星君赶忙松了手中系绳,揽过血流不止的易情,撒腿便要跑。   谁知此时,一枚鹑羽箭忽而自正面刺来!   这回那箭刺中了易情的小腿,教他一个趔趄,跌跪下来。龙驹在云雾后微笑,说,“卑职可没说,引一次弓只能射一支箭。”   龙驹与潮水般的金甲天将涌了上来。天将们望着这男人坚实的背影,敢怒不敢言,龙驹的强横早已堵住了他们的口。龙驹走到他们跟前,抱着手道:   “大司命,请您同卑职一起走罢。您是罪神,虽铸得神迹,也仍需入天牢,听太上帝发落。”   “太上帝……哪儿都是太上帝,他怎的管得这般宽?”易情捂着伤,踉跄起身,脸色惨白如素帛。“他还记着旧仇呢?”   龙驹说:“重霄之上,皆为帝疆。卑职也只是奉命行事。”   易情手指一动,墨迹流泻而出,像蛇一般爬上肩头、腿上的箭镞。“形诸笔墨”的宝术将箭画在了他手里,从而让镞头从伤口处拔出。龙驹蹙眉看他做着这事,忽觉不对,墨迹愈来愈浓,像沉甸甸的乌云在易情身边滚涌。天将们的惊叫声忽而也如云潮般滚涌——矛戈像晞露一般自他们手里消失,又一支支、一根根地被画在易情的身侧,如密密麻麻的墓碑。   大司命靠宝术在一瞬间缴了他们的械。   惊愕之色在天将们的脸孔上传递,半晌,有人打破了沉寂:   “捉住大司命!莫教他再使宝术抗命!”   话音未落,那身负千百兵铁的男人已然奔跃而出。易情伏低身子,忽而对次将星君叫了一声,“对不住,好兄弟,我如今要卖了你啦。”   “卖我?”次将星君怔怔地道。此时易情已指尖微动,墨迹游出,在他脚下画开一个圆了。   祥云忽而被画出一只大洞,次将星君从其中掉了下去。他一面掉,一面叫道:“要是卖了我……能换到酒钱……也不赖……”   龙驹与天将们见状,心头猛然一紧。逮不住罪神不要紧,可若是教如今天记府的头儿丢命,到时头上的乌纱帽也得丢去。于是他们疯也似的冲上去,一只只臂膀拉起,像捞月盘的猴子,在云洞边缘搭起一条人链。人链末尾的天将拽住了龙驹的铁靴,而龙驹跃下云洞去,险险捉住了次将星君的手。   次将星君被他们摇摇晃晃地扯在半空里,声音像蚊子哼哼:“其实你们……不救我,也成的。”   天将们定睛一看,方才发现这厮脚下还踏着一块乌黑的墨云。易情虽将次将星君扔了下去,却已先画好了云朵,托在他脚底。   龙驹蹙眉,“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一个鲤鱼打挺,攀住人链,踩着天将们的肩头往上蹬。蹿上云层,却见易情溜得飞快,已然上了南天门虹桥,正在桥上笑嘻嘻地向他招手。   猎物就在眼前,切无放弃追寻的道理。龙驹低吼一声,拔出腰间枣木剑,猛然脱手一掷。雷击枣木剑有伏魔之效,若非大恶妖魔,龙驹素来不用。鞘口生有龙牙,紧咬刃身,只有他方能拔出。在划出一道明月似的弧光后,剑刃迅猛地栖身于易情身上。   枣木剑刺来,易情却不慌不忙,伸手去捉,尖刃刺透了手背,像毒蛇一般咬向心口,可旋即又被染血的手指捉住了。枣木剑的轨迹被强硬地扭开,最终狠狠刺上了颈中的缚魔链。   刹那间,铁链迸裂成万点明光,像萤火一般融入日晖。   龙驹忽而如梦方醒,雷击枣木职牒可暂解缚魔链,枣木剑却能破缚魔链!他只在两百年前杀蛟虺时拔出过此剑,今日竟热血奔头,教易情钻了空子。   “大司命,慢着!”脑海里似有一根弦突然绷断,他自背上抽出十字戟,发狠地冲跃而上。   可易情却在虹桥上微笑着望着他,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却无端地显出一番独属于神灵的艳丽。他从容,镇定,看着龙驹时,仿佛俯视着掌下的渺渺蝼蚁。   他只说了两个字:   “停下。”   于是一刹间,龙驹浑身的肌肉格格作响,像是在恐惧地战栗。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从地底钻来,穿破重重云霄,捉住他的两腿。他停下了,像一尊泥像般伫立着,眼里含着难以置信之情。站在他面前的已再不是一只微贱的妖鬼,而是除去缚魔链后的、完完本本的神明。   这是大司命——未被缚魔链加诸于身时的模样。   反手为云,覆手为雨,口中倾吐的每一字都会化为天书记述,有掌司生死之重。因而大司命教他停下,他不得不止步;若大司命教他立即投缳,他也不得不死。   染血的神明向他一笑,神色忽而又变回了一个脏兮兮的小道士。   易情说:“喂,老棋友,这回我便不与你一块儿走啦。天牢里能下棋么?能吃酒么?都不成罢。其实我在天记府里时也不能下棋,不能吃酒,和被困囹圄中无甚分别。这个天廷,就是一个大牢笼。”   龙驹静静地听着。金甲天将们狼狈地攀回云端,一个个站了起来。风静静地吹,云静静地游,他们也在静静地听着,千百张嘴巴里吐不出半点声音。   易情又说:“所以呢,我要回人间去啦。天上很好,可人间却更好。那里除却下棋、吃酒外,还有许多事可做。不过最重要的是,还有人在等我。若我迟归,他会暴跳如雷。”   凉风里飘来人间的雁啼,嘶哑却洪亮,响彻云霄,那是归乡的思声。   在言语禁制之下,龙驹动弹不得,唯一能动的便是嘴皮子。他焦切地道,“大司命,您要回红尘里去么?凡间凶荒盛行,您若说天廷是监牢,那人间便是炼狱。太上帝虽要拿您入天牢,可他却着实器重您,假以时日,定会教您重回天记府,享千岁荣光!”   这位魁伟男人只觉不可理喻。做俯首帖耳的玉麟,不比做那在泥里打滚的猪崽子好么?历尽千辛万苦再铸神迹,竟又要如此轻易放弃这结果,再跳入凡世里去?   易情摇头,“那与我要走这件事儿又有甚么关系呢?你回去告诉太上帝罢。”   他站在虹桥上,踩上了栏柱。他的身体在清风中飘摇,像一抹即将要飞离的棉絮。   阊阖云雾如纱分拨,依稀可见地上如画美景。雪销未尽,平川曲山,碧田青水,虽有晚冬凉寒,却暖胜青霄帝宫。   易情笑着看向龙驹。   “九霄之上是他的疆域,但苍穹之下……却是我们凡人的天下。”   说罢此话后,他闭上了眼。   旋即纵身一跃,跳往人间。 第五十五章 何处又逢君   天边泛起锦褥似的云霞时,在半空里其势汹汹的两位灵鬼官忽而哑了火。他们似车轮一般骨碌碌转起来,两眼似翻白的鱼肚皮。他们筛糠似的痉挛,四体乱颤,最终狼狈地坠落在地。无人扇他们巴掌,他们却似自己掴了自己耳光一般,自个儿掉在豁了大口的地宫里了。   天光勾勒出如墨的远山,月牙儿藏进青山里,却有无数飞鸟在霞色里惊起。它们的翅翼向着流光溢彩的天际扑去,神迹的明光像熊熊燃烧的烈焰,而它们便似甘愿为此投身的扑火飞蛾。   祝阴喘着气,踏下清风,徐徐降入地宫中。他满面是血,身上也是血,浑身像披满了楹联,没一块儿不红的地方。   他提着剑,审慎地走到冷山龙和清河落下之处,却没发现半个人影——烧土砖上趴着一条冒着冷气的龙,海涛蓝的鳞片像琉璃,还有一只双头大鳖,长牙伸在嘴外。   祝阴一看,当即了然。这俩厮是被夺了神格,变回了山野精怪。往时太上帝曾圣颜大怒,令云峰宫削剥几位不遵令行事的灵鬼官的官位。那几个札甲玄裳、人模狗样的神官正吃了酒,在五彩仙石道上撒酒疯,一霎便变成了几只老猫鬼,舔着爪儿打滚。能罢云峰宫官的神官不多,除却太上帝外只有吏曹的司列星君。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天记府中留存的官凭、文簿损毁,神官没了官凭,只能暂回妖体。   祝阴的心忽而猛地一动,像有一记鼓槌重重抡在心上。若是前两种缘由,那他只能道一声天威难测,可若是后一种——   会是天记府的文官将那文簿毁了么?   他挂记起神君曾居留过的那处,心里像吃了一斤酸李,酸得发苦,涩得发疼。他拼命地摇头,似要将脑袋自脖颈上摇下来。神君如今已不在那处,在那儿的是个叫次将的可恶小白脸儿。   长龙和大鳖抓挠着地,像啃木板一般扒拉着泥土。祝阴拿革靴踢了它们几脚,它们旋即似待食幼鸟般嗷嗷地叫。断续的人言梗在它俩喉里,祝阴运起宝术,以清风为枷,压住它们四肢。失却神格的灵鬼官甚么也不是,只是神志昏沌的妖兽。   轻烟小雪似纱一般披下,天穹渐明,是马鞭草一般的浅紫色。祝阴爬出地宫,只见此处是左府湖岸边,柳枯湖冻,早梅坠地,像绣在雪锦上的红点。左不正着一身破衣烂衫,拄着刀,在湖边喘气。她见了祝阴,脸上现出酩酊似的喜色,道:   “你赢啦。”   祝阴走到她面前,却蹙起了眉。凉风拂过她的腕节,他听见了微弱的脉搏声,像细细的藕丝,仿佛一触即断。于是他说:   “祝某是嬴了,可你却也要死了。”   与两位灵鬼官生死相搏三日,也亏得她能一直支持在此,水食不进。凭凡人之身躯,她此时早该力竭而死,可少女却大咧咧地趴在岸边,敲裂了冰,像牛一般伸出颈子去呼哧呼哧地吃了几大口水,那气势仿佛是夸父在饮河渭。罢了,她仰倒在地,闭眼笑道:   “对,我水是喝饱了,可要是没东西填肚,可真是要死啦。”   在祝阴与两位灵鬼官搏斗的间隙,她也曾想摸去庖屋,瞧瞧灶台上是否还留有几只四色馒头。可惜遥遥一望,却见厨下已在灵鬼官们震天撼地的厮斗里坍成木炭似的一片。   祝阴沉默良久,将手探入宽袖。   左不正的目光紧咬着他皙白如玉的指尖,却见片刻之后,他取出了一只糗饼。   那饼儿干干硬硬,上头却绘着些神仙画。仔细一瞧,却非元始天皇、后土娘娘这般常被人供奉的神祇,而是个漆衣悬玉的神明。左不正认得这饼,常有寺庙在糖饼上用酱汁写字儿作画,卖给信众。   祝阴心疼地捧着那只饼儿,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缝,似是在与其诀别。良久,他弯下身,用那饼蘸了湖水,泡软了些,又像上贡一般,恭恭敬敬地将那饼儿捧给左不正。   左不正瞧他抠抠搜搜的模样,也不禁心疼,说:“你肉疼这饼,可以不给我的。”   祝阴吊着眉,凶神恶煞地道:“你这是嫌弃饼,还是嫌弃上头画着的神君大人?祝某不许你嫌弃,快快吃了!”   左不正没法子,将那蘸水粱糗往肚里咽。她大快朵颐,觉得那饼渣子里仿佛也充满了气力,吃下去后,力气便涌上来了。可她一面吃,却又一面听得轰鸣似的咀嚼声。她正疑心:这是她嘴巴发出的声响么?扭头一看却发觉不是。她惊恐地发觉那咀嚼声是从地宫中飘出来的,在如水的黑暗里,冒着寒气的龙与双头大鳖张着血盆大嘴,开怀大吃,嘴里嚼的是被困于戏俑中的人牲。   “喂,红色玩意儿,它们在吃人!”左不正惊叫出声。她不知突然出现的祝阴应如何称呼,便胡乱叫了个名儿。   冷山龙虽被清风压住,脖颈却探得老长。它连吃几只人牲,嘴里流着血,龙鳞发着光。祝阴打了个激灵,方要挥手驱风,按住它口齿,却忽觉脑后吹来飕飕凉风,猛一回首,却见一张齿如利锯的大嘴张在眼前。   清河鳖跳了起来,要像咬馒头一般咬去他的头颅。所幸祝阴身躯柔韧如蛇,低头一闪,便轻巧闪过。谁知那双头大鳖伸颈一咬,竟牢牢咬住其红绫,咬下了系带。   祝阴錾金似的眸子露了出来,那眼里烧着怒火。他用指尖运起清风,将龙与鳖自地宫里托上来。又飞起一脚,将踢过了左府墙顶。   “吃人?”祝阴冷冷道,“如今的你们只配做人锅中之物。”   墙外正恰有一伙儿乡民在仰头瞻望五色云翻涌的天际,喧声议论着那是否是神迹。两只精怪从天而降,像沙袋一般摔在他们面前。他们吓得哇哇大叫,方要一哄而散,这时祝阴却跃身踏上墙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伸指点着龙与鳖道:   “别忙着走,你们知道它俩是甚么人么?”   乡民们仰头望着祝阴,只见他眸子似黄金般明亮,一时心下大惊,摇头哆口道:   “不,不知。这里哪儿有人?只有一条泥鳅,一只王八。”   “连泥鳅与王八都不是,它们是左氏象王的狗。”祝阴说,“平日里为非作歹、专横跋扈,如今的凶荒便是由象王一手所造的。”   这话他是自易情那儿听来的,虽半信半疑,却也搬出来说了一遭。   乡民们听了,眼里也烧起了火,有人道:“所以呢,你如今要我们做甚么事?”   “由你们定。它们吃过不少人,你们想拌炒腌蒸,还是熘卤焖烧,全凭你们喜欢。”祝阴打了个响指,风流像铁链子,箍上它们四肢。   乡民们义愤填膺,冲上去先将龙与鳖痛揍了一番。几十只草履雨点般地落在它们身上,乡民们叫道:“咱们早瞧象王不顺眼,甚么博局,甚么神迹?神迹不曾得铸一个,人却死了一堆!”   “他家私仓里藏了不少掳来的粮……那象王又往秦楼楚馆里寻了许多女娃娃,也不知拿来做甚么事儿,只知后来皆不见踪影……”   论议声似涓涓细流,汇在一起后却成了汪汪巨洋。最终,乡民们七嘴八舌地朝地上的两只精怪唾道:“吃人的玩意儿!”   又有人道:“烤煎之前先需去骨……”有人说,“最好碾扁了,拿来做饼儿。”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践踏落在龙鳖身上。   祝阴望着他们,心里竟也生出一丝怜悯。他也是灵鬼官,也曾为精怪。只是他们与自己不同,破了不能伤人的天规,甘堕泥中。   正出神间,冷山龙却扑腾起了尾巴,嘴巴一张一合,竟艰难地说起了话:   “祝……阴。咱们还未输……哪怕是死……也要拖你作寿棺底板……”   它吃了人血肉,勉强恢复了些神志。祝阴发现它吐出了舌头,被烧得焦烂的舌面上躺着一只枣木职牒。那上面刻着它身为灵鬼官时的名讳,如今更像一只小小的墓碑,刻着他过往的峥嵘岁月。祝阴死盯着他,瞳眸似开火的金灶,问道,“你要做甚么?”   趴在地上的冷山龙狞恶地道:“职牒里……有吁天雷法。我要咬破了……教天雷降世,把荥州之人皆作雷下渣滓!”   乌云似女人蓬乱的发髻,一团接一团地凑过来了。乡民们忽而不骂了,脑袋像咬了钩的鱼,向上抬去。墨云里孕育着电光,隆隆的雷声如千万支杨桴在水中击节,天顶仿佛要崩坍下来一般。   冷山龙和清河鳖得意地笑,神官职牒中皆有九天雷法,便是为了防有人会恶意毁去此牒。它们瞧着祝阴,仿佛在瞧着一个将要给它们陪葬的人俑。   冷山龙呛了几声,话总算说得顺溜了些:“天既给了咱们荣华富贵,也会给咱们降下灭顶荒灾。抬头看看罢,祝阴,你的凶灾来啦!”   雷声喧喧阗阗,像巨大的鼾声。祝阴咬牙,眼中金光流转更甚,双眸像明亮的琉璃珠子。他跳下墙头,一挥袍袖,运起宝术,低声喝道:   “风雨是谒!”   随着他的喝声,狂风倏如君王而至,肆前的酒旆、岸边的垂柳折了腰,宛如拱服的万民。乌云咆哮着,翻滚着,豆大的雨珠在其中酝酿。   冷山龙和清河鳖却在阴险地笑:“没用的,没用的,凶灾非咱们精怪的宝术可阻,只有神明方可宽宥。那天雷一定会落在你头上……”   刹那间,一道电光劈开层云,仿若一柄灼利剑锋。明媚的光映亮了天地,像烧起了一炬火。虎啸似的雷鸣响起来了,地上的万民惊惶逃窜,尖叫声甚而比雷鸣更响。唯有祝阴站在原处,任人流冲撞。   他鎏金似的瞳仁里映出了天穹。他茫然地想,他应该害怕么?他不知道。   电光愈来愈近,仿佛不一时便要砸落下来。任风儿如何怒吼,黑雨如何肆虐,白芒长驱而入,丝毫不滞。   可就在此时,电芒忽而似被斩裂了一般,分作了两半。   天穹中出现一个小小的、似飘尘一般的身影。那影子周身绕着游鱼一般的墨迹,撕裂烁电,穿过浓烟般的重云,掠过雪片似的飞鸟,落入人间。   冷山龙与清河鳖瞠目结舌,它们等待着的天罚并未到来。那人影身缠可怖宝术,竟将及身天雷消弭。骇目惊心的电光在穹顶碎裂,冰消雪释。   电芒没有落入祝阴的头顶,却有一个人影坠下九天,如一羽鸿毛。祝阴一怔,倏地伸臂去接,身躯猛地一沉,趔趄了几步,总算将那影子搂了个满怀。   他望清了那人影的脸,眉似新月,面含春风。笑容似溶溶碧漪,像江月轻晕。那是他的师兄易情,不知为何,这师兄忽而自天而降,一身素白法服上虽血迹斑斑,可其人却精神抖擞,不见疲色。   “师兄?”   祝阴惊道,像有一枚石子落在心湖上,激开千层波浪。他抱住了易情,踌躇半晌,如在梦中,晕乎乎地问道。“您为何会自天而降?”   过了一会儿,祝阴又道,“莫非您是天顶给祝某降下的凶荒么?”   易情摇头,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不,我是你的福兆。”   他说,扑眨着眼。祝阴望着他,只觉奇怪。自己明明在地上,却似在那瞳仁里看见了满天星辰。易情说:   “我越过九霄,来寻你了。” 第五十六章 何处又逢君   义愤填膺的乡民像燎原之火,烧入了左府。他们掘地三尺,寻觅七齿象王踪迹。积怨像雪球,在象王来到荥州的数十年间越滚越大。乡民中有的被掳去了妻女作人牲,有的因铸神迹之赌而短了命。往昔当七齿象王的车驾在街衢上驰骋时,他们只能似烟尘般四散,唯恐避之不及,如今的他们每一人都似愤怒的水滴,汇在一起时好似一股洪流,挥舞着锄头、木棍,涌入左府。   祝阴和左不正冲在这股洪流的前头。左不正指挥乡民们涌入垂花门,在绣楼、花院、祭祖堂里搜寻七齿象王的踪迹。婢女们被从后罩房里赶了出来,怯怯地立在抄手游廊上,像一簇随风飘摇的小草。左不正向村民们挥手:   “东西随便拿,别打他们。等寻到象王了,你们便能像沙袋一样痛揍他。”   众人在后院的大门窗石窑楼里寻到了七齿象王。他挂在马头石墙间的杉木桁条上,一条绛色绫带将他的脖颈与桁条连起。象王的脖子像面条一般伸得老长,身子如棉花般在空中晃晃悠悠。光从窑楼门洞里落进来,一切都是明亮的,唯有那滚圆的身躯是黑暗的。看来七齿象王见九狱阵被毁,护身的两位灵鬼官又失去护庇之能,于是他便识时务地要投缳自尽了。   乡民们见了吊在梁上的象王,惊声道:“他死了!”   左不正喜笑颜开:“死得好!”   祝阴却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祝阴走上前去,清风自他袖中涌出,托住象王双腿,劈裂绛绫,将人放下来。象王还有气,只是失去了意识,头脸胀得似发紫的落苏瓜,翻开眼皮,两眼充着血。祝阴拔出降妖剑,将剑锋对准象王心口,乡民们窃窃私语:“那小子扯谎,象王还赖活着,他却要象王好死啦!”   祝阴却没有像他们料想的那般将剑尖狠狠捅下去,只是捏了通幽诀,叫道:“开。”霎时间,无数幽光像春时新抽的柳枝一般披落下来,魂心在碧蓝的光里浮现。   易情从天上跌下来后,托他若是捉住象王,务必要将其皮囊剥开,瞧一瞧其中魂心的模样。祝阴逼出象王的魂心后,像猫一般皱起了鼻子,他不曾见过如此秽恶的魂心,漆黑一片,散乱如炭渣。   过了一会儿,象王醒过来了。他将小眼瞪得溜圆,慢慢地看着天顶。许久,他问出了那句许多人醒来后都会问的那句话:   “——这是哪儿?”   祝阴蹬了一脚他,将他踢得像鞠球一般骨碌碌地转,“是地府。”   象王转了几圈儿,嘴里就喊了几声“哎唷”。他的眼惊恐不定地转,把四周忿怒不已的一张张脸都看了去,然后又道:“你们是谁?”   左不正扛着刀,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是地府的狱卒。”   “你们要做甚么?”   乡民们像大浪一样拍上来,齐声道,“要把你丢进八寒地狱,让你吃尽寒风怒雹。要把你丢进八热地狱,让你被炽浆猛火灼烤……”   象王听了,大惊失色,像一只大鳖般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狼狈爬动。后来他尿湿了裤子,地上的拖痕里出现了一道水迹。乡民们怒吼着,冲上去痛揍这昔日对他们做出惨无人道之行的人。看着这连滚带爬的姑父,左不正叹起了气。   “你叹甚么气?”祝阴问她。   “我在想,姑父总一副神神秘秘、老谋深算的模样。可没了在他身边奉承的两个灵鬼官,便狗屁不如。”左不正说,她听见祝阴也在叹气,便问道,“你又在叹甚么气?”   祝阴说:“祝某在想,他与先前的七齿象王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上吊后被解救下来的七齿象王像转了个性子。往时他总着菊蝶纹锦衣,挺着便便大腹,坐在紫檀木椅里挂着神秘的微笑吃茶。如今的他却畏畏缩缩,为风吹草动而屁滚尿流。祝阴听易情说,七齿象王先前的魂心宛若晴日灼汤,教人震恐拜服,可他反复看了几回,那魂心依然如木炭渣滓,污秽不堪。   乡民们扒了象王的锦衣,将只穿着亵裤的他撵在街上,朝他丢烂菜叶,唾吐沫。同样被丢弃的是无数木雕、泥塑的神像,在臭水渠边堆成小山似的一摞。自那铸成神迹之人出现后,雪害忽止,疠疫不行,赈灾的粮发下来了,鳏寡孤独皆能领到五斛米。大观音寺中设了粥厂,列队的灾民却渐少了。荥州人皆说:“求那见不着影儿的神作甚?人都能铸得神迹了,从今往后,该是神来拜咱们了!”   寺庙里的香火稀薄了,阇梨们为了引客,甚而自己拍起了腰鼓。纸银卖不出去,堆满了请香处。天坛山也遭了殃,以往人流如织的荥州香客不来了,月老观少了一半儿的人踏门槛。迷阵子和三足乌、玉兔蹲在山门前吃稀粥,把破碗里的几口粥嘬得震天响。   迷阵子的目光越过粼粼闪光的卫河,落在炊烟袅袅的荥州城中。他叹着气道,“我以为咱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微言道人也坐在石阶上,拿舌头舔着碗。他已舔净了粥的滋味,如今是在品尝碗的滋味。七齿象王这棵树倒了,他这只猢狲也只能散入山林。他脱下杂花锦衣,再摸不起金嵌杯儿,吃不起狮峰茶。在左府里的美好日子像一场美梦,如今这美梦破灭了,他只能清醒地坐在观里吃粥。他听见迷阵子说的话,撇嘴道:“老夫也以为,老夫的甜日子才开了头呢!”   天穿道长闷声不响,只待在斋房内。迷阵子去给她送午膳时,隔着门帘却听得她轻轻道了一声:   “拿走。”   枯竹在寒风里摇摇曳曳,落在粉墙上,像斑驳的淡墨山水画。迷阵子蹲着身,方将盛着稀粥的陶碗放在青砖上,听她这样说,愣了一愣,慢吞吞地开口道:   “可是,师父,你已有三日不曾进食了……”   “你们吃罢。”天穿道长的声音从房中淡淡地传来。“我是仙女,不进烟火之食的。”   迷阵子肚子里发出打雷似的轰鸣。他想了想,还是没将那碗粥拿走,只是又往门帘里推了推。   “师父,这不是烟火之食,这是供奉给您老的仙露。”   所幸秋兰藏着微言道人给的银票,一直不舍得使。当天坛山上只能呼噜呼噜喝稀粥的时候,她将那银票拿出来,当晚教山上的大伙儿呼噜呼噜喝上了肉粥。可观里毕竟短了荥州的香火,新的铸神迹之人已然出现,虽仍不知那人是谁,但昔日铸过神迹的无为观的名头在一点点蒙尘。   正在众人心焦如焚之际,下山的祝阴归来了。他带回了一身伤,还有一个带着一身伤的素衣少年。众人奇怪地将他围起,对他问东问西,问他是怎么伤着的,问他背上背着的、那个昏厥不醒的人是谁。祝阴没理他们,快步穿过落雪的槐树,踩进冰冷的岩穴,说:   “是一个坏蛋。”   祝阴一日花费四个时辰在自己的岩穴里照料那坏蛋,一个时辰与天坛山的众人坐在山门前呼噜呼噜喝粥。他自个儿取来针线,狠心地缝上了伤口,嘴巴似也连带着一起缝上了,一日里五个时辰都是沉默着的。微言道人看见他坐在山门前喝粥时默默地扳着手指,问他:“你在做什么?”   祝阴说:“祝某在计数坏蛋甚么时候醒来。”   冬日漫漫无边,江梅在雪色里绣出艳丽的红,像素笺上落下的朱砂。寒气宛若帐纱,笼住了天地,盖住了天坛山径上的一切声息。   天寒地冻,已经很久未有人上天坛山来进香了。听闻荥州的大观音寺新立了尊金粉像,未雕饰面容,寺中方丈说那是为铸神迹之人而铸的。荥州人不再信神,改信了人,可为人上贡也需香火,于是大观音寺的阇梨重新赚得盆盈钵满。   迷阵子听闻此事,叹息道:“苦日子还未到头,可我竟还在盼着好日子。”   微言道人道:“你若不盼着好日子,它便永远不会被盼来。”   在斋房中静守的天穿道长对送膳食的迷阵子道:“别送仙露了,我改喝西北风了。”   祝阴坐在山门前,静默地对着乱山深雪,扳着手指头,喃喃道:   “还没醒……”   无为观中的四人各怀心思,却又不约而同地乱作一团,每一日都似度荒年。就在这漫长的凶荒中,一抹喜气忽而闯进了天坛山。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清早。只听得开道锣一响,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天坛山上迈进。左氏如意纹的旗招在风里耀武扬威地飘扬,十几只唢呐吹起来了。来人擎着令旗,晃着立瓜锤,举着凤头斧,张牙舞爪地上山。   此时无为观的众人正坐成一排,闷声不响地喝着稀粥。那飞扬跋扈的队伍吵嚷着上山来了,他们一个个舔着碗,跳起来,警惕地望着行列。   闹哄哄的人列在山门前停下了,为首的却是个箭袖玄地花袄子的少女,提着玉嵌刀,笑容如剑戟,锋锐无边。   “喂,天坛山无为观。”她提着刀,毫不畏怯地走到山门前,抬头仰望着雪白的山巘,以及在山门前排坐的一行人。“我想学道了,你们放我入观罢。”   众人愣愣地听着她这话。微言道人眼直直地望着她半晌,忽而蹦起来,惊声叫道:   “娘子!”   左不正一挥刀鞘,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他嘴巴。微言道人哀叫一声,像毬儿般滚了开去,她说:“谁是你娘子?你被休了!”   此人正是先几月前当街抛下梅花绣球择婿的左氏千金左不正。   微言道人爬起来,捂着嘴巴委屈地道,“学道不是想学便学,需先忘名断誉,要无私无身……”   他还未说完,左不正便将一只盛满碎银的钱袋子掷在他面前。微言道人登时如饿虎扑食,跪下去死死抓住钱袋。其后,他若无其事地爬起,将袋儿放入袖中,轻咳一声道:   “老夫瞧你根骨清奇,宜得道成仙!这样罢,你且试入观几月,做个新进徒儿,四处兜转瞧瞧。”   左不正摇头:“我不做新进徒儿,也不做你们的后生、师妹。”   楠漨   几双眼瞪得溜圆,直勾勾望向她。迷阵子说:“那你想做甚么?”   少女微微一笑,勾起手指,让身后的车轿上前来。门席掀开,无数钱囊像爆了仓的米,哗啦啦地流出来,系带松了,碎银铺了一地,像一片银河,看直了天坛山众人的眼。   炫目的银光里,左不正笑靥如花,只不过是像一朵剧毒的罂粟花儿。她指着迷阵子和祝阴说:   “我要做天坛山的顶头门下生,做你们的师姐!” 第五十七章 何处又逢君   从天顶上跌下来后,易情很快便昏了过去。他像鸿毛一般落进祝阴怀里,又两眼昏昏,似在打盹儿一般闭了两眼,此后数月不再开过。祝阴起先以为易情是从重霄上掉下时磕到了脑袋,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祝阴倒疑心起他连性命也一齐磕掉了。   祝阴乘易情昏厥时探过一次他的魂心,发觉其魂心残破不堪。斑驳的伤痕像雪花,一片片叠在魂神上,仿佛遭遇了这世间所有的苦楚。一个人驮着凡世间的一切苦难,力如何能支?但教祝阴吃惊的是,易情的魂心像一簇火焰,滚烫而炽烈,似比这世上所有的烈焰都要炙热,宛若能灼穿这世间。   只要这火焰仍在燃烧,易情便不会死。于是祝阴放下心来,他将易情放在红木罗汉床上,每日替其喂粥水、拭身。霜花落满了天坛山径,水墨般朦胧的远山着上皑皑雪衣,素白的冬日漫漫无边,但祝阴的心里一直有着企盼,那企盼的念头也如火焰般在他心尖上燃烧。   他在等待着师兄醒来,给一个他已等待千万年的答案。   祝阴与无为观人坐在山门前,吹着自百里之外拂来的凉风,品着自千里之外捎来的雪花儿,心思已然飞到了万里之外。他仰起头,红绫在他脑后像水鸟的翅翼般飞荡。世界一片茫白,像裹上了丧幡,他在这棺椁般的凡世间静默地等候一个足以教他魂神宁息的回答。   雪色如女郎身上披覆的薄纱,渐渐褪去。不知觉间,江山艳丽的春色现于人世。春风里结出桃李,烟雨中绽开杏花,天坛山碧波摇漾,花儿像彩锦,堆满山间。祝阴下山去黎阳县里寻些龙脑冰片、樟树段儿和小良姜做香枕。他听说用这法子做出的香枕有醒神之效,心里念着说不准能让师兄醒来。   春花像絮子一般从树梢垂落下来,绮丽如云霞。美艳的花儿间坐着个俏丽的人影。秋兰坐在水岸边,解下木笄,散开乌发,就着水打了皂荚,开始濯洗发丝。她拧着发,抬起头来时,却见水岸边的岩穴里缓缓淌出一个影子。她的眼随着那影子的出现越睁越大,像一对儿铜铃。一只着云履的脚先探进她眼帘里,旋即是素白的信衣下摆。   最后,她分明望见,本该不省人事的易情正笑吟吟地立在春光里,微笑着看着她。他一身洁白,像冬日里最后一抹未化净的白雪。   “神仙哥哥!”秋兰腾地站起来,将湿漉漉的发丝甩过肩后。   易情踩着水中的卵石,向她走过来。水花晶珠似的迸溅,却在将要及身时被漂游的墨迹消弭。秋兰惊奇地瞪大了眼,她发现易情颈上的链子不见了。   “你醒啦,”秋兰舌头像打了结,“祝师兄将你搬回来后,已过了好久罢?你一直睡到现在?”   易情点点头,“先前累着了,休息了些时候。”他环顾四望,“祝阴呢?”   “他下山去了。已去了一个时辰,约莫不一会儿便回来了。”   易情和秋兰一起在水边坐下,他们望着雪渣子在潺潺溪水里融化,看着绿障似的柳丝起舞。秋兰眨着眼,问他,“你和祝师兄是旧识?”   “是,”易情微笑着点头,“已认识许久了。”   “许久是多久?”   “是你能想象到的……最久的时候。”   秋兰听不懂,她别过脑袋,她能想到的最久的时候是十年,易情和祝阴看上去都很年轻,似乎经不起更长的年岁消磨。她用手指拨弄着红泥,轻轻道:“真好呀。你俩是故交,我阿娘说,十年的故交有时比亲爹娘还要亲。我就没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从来是孤仃仃的一个。”   她抱着膝头,像把自己缩成了一块小小的石头。易情想起未断缘线时,秋兰曾向他倾吐过自己的身世。她爹掉进恭桶里死了,娘改嫁去了安庆。她举目无亲,形影相吊。   “你家有亲戚在海岱么?”易情问。   秋兰摇了摇头,“虽有几个,但也同没有一般,都是些心眼曲黑的坏人,倒不如死了好。你听过尸祭么?我家祖上其实不大穷,家中有人作了宝林,正得宠嬖,只是后来感了风寒,一命呜呼了。她一命呜呼,咱家也一落千丈。我爹没法子,只能出来种地,可在海岱的九故十亲却一心想过往时那快活日子,于是他们便要我做尸祭里的‘尸’,要我扮作那死掉的宝林的模样,让那死人的魂神依附在我身上,继续领他们去过那快活日子……”   易情道,“我知祭必立尸。尸便是由活人担当的神灵的凭依。可抓你去又算甚么?凭甚么要一个活人和死人为他们的享福日子作牛作马?”   秋兰说:“他们要我穿圆领石青袍子,扑妆粉,画眉黛,扮成那死人模样,然后我要受他们的祭拜,一日不停地吃他们备的羹肉,敬来的酒……他们总是问我,你是宝林么?若我说不是,便得被他们关在黑漆漆的祭坛上,继续吃他们备的羹肉,敬的酒……”   她忽而大声地道:“所以我逃出来了!”   易情偏过头,望见她站起身来,站在杏花丛间,脸庞被映得红扑扑的,像搽满了胭脂。她爬上了石头,目光从远方的钻着竹篾窗儿的窑洞游来,游过波光粼粼的卫河,穿过春华烂漫的天坛山,最后落在易情眼里。一刹间,易情觉得她的笑靥似曾相识。   “神仙哥哥,我觉得天坛山很好。在海岱时,家里人将我当作死掉的宝林。在大梁时,街里的地棍将我看作能轻亵的小娘儿们。这儿的人却不会把我当作别人,在这里我只是秋兰,仅此而已。”   秋兰说,欢欣的神色像地锦,爬上她的面颊。   “神仙哥哥,你要不要也来天坛山?我觉得你在这里,一定要比在世上的任何一处都要快活!”   芳草在东风里倦懒地舒腰,山上的树抽芽吐绿,像一朵朵新生的碧云。秋兰在笑,易情望着她,也笑了。   他说:“我已经是天坛山的人了,根已深扎在天坛山,永生永世也不会变。”   秋兰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像一串银铃相撞。“神仙哥哥,你真奇怪。我从来没在山上见过你,可你却说你一直在这儿。”   秋兰手边放着只竹篮,篮里盛着观中众人的衣物。她平日里手脚勤快,专爱濯衣。易情望了一眼,却见篮中放着祝阴的降妖剑,鲨皮鞘还别在系带上。看来那厮下山时匆忙,竟连降妖剑也忘去了。   易情伸手拿起那降妖剑,对秋兰道:“这是祝阴的,那小子忙呆了,竟忘了带。待会儿他回来了,我还给他。”秋兰点头。“我瞧这皮鞘污了些,还想洗上一洗呢。”   易情见她发丝仍水漉漉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出来这一趟,打扰了秋兰濯发洗衣。可秋兰似是读懂了他眼里的心思,将发丝与衣袍一拧,笑道:“神仙哥哥,我已洗完了。若是没别的事儿,你就在天坛山上闲游罢,我同左师姐去学刀啦。”   “左师姐?”易情听得莫名其妙。   他正欲开口发问,却忽觉像有一阵风掠过林野。抬头一看,他望见如烟碧树里,一个着玄地云花袄子的少女在牵着另一个穿金丝刺绣裙的小女娃的手,在尽情地奔跑。她们的笑靥能与桃李争妍,其中似有妩媚春光。   那是左不正和左三儿,她们在花影里对他遥遥招手。   秋兰笑道:“这位左师姐是从荥州来的,她前些日子接济过道人爷爷,咱们靠着她的银票才喝上了肉粥。现在她又到观里来接济咱们啦,她说,只要咱们都喊她师姐,她就会一直接济咱们。”   她朝着左不正和左三儿招手。左不正远远地朝她勾手,秋兰回头对易情歉意地一笑。易情也对她回以微笑:   “去罢,她们在等你。”   秋兰抱着竹篮,爬上草坡,跌跌撞撞地奔向两个女孩儿。三个女孩儿凑在一起,春色愈发艳丽。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漫山桃李中,被溶溶春光淹没。   易情久久地望着芳草连绵的山坡。东风拂过,他忽而觉得无比怀念。这恬宁的一切他似是早已品味过,而如今的时日像是被拂去尘灰、失而复得的宝物。   他垂下头,却听得花丛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翻跌声。   易情转过头去,却见如云桃李间伫立着一抹艳红。祝阴拨开花丛,束发赤裳,面庞雪一样的苍白。他手里本来也提着一只盛物的小竹篮,而如今却翻倒在地,洒了一地的龙脑冰片。   祝阴眼上覆着红绫,却凭风儿感受到了易情的存在。他无声地张开了口,脸上写满惊愕。   “师……兄?”   良久,祝阴喃喃道。   易情望着他,忽而笑道,“对,是我。”   “……您醒了?”   “嗯。”   祝阴像被冻住了一般,过了许久,才蹲下身来,一枚枚地捡起冰片。他的手像被冰到了一般颤抖,待捡完冰片后,他站起来,沉默地伫立在易情面前。   一个问题在他胸膛里呼之欲出,但临到嘴边时却转了个弯儿。易情等待着他问出那个酝酿已久的问题,却听到祝阴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觉得有哪儿不适么?身体要不要紧?”   易情摇头,“不要紧。”   祝阴说:“祝某去拿药粥来。”   易情又摇了摇头,“我的病好了,肚子也不饿。”   祝阴点头,这回他的嘴巴倒像是被缝上了一般紧闭着了。胡蝶在他俩身边流连乱舞,日光从花丛里照过来,碎了一地粼粼的金光。   望着忐忑不安的祝阴,易情忽而笑道,“你不是还有问题要问我么?”   祝阴怔住了,旋即点了点头。他踟蹰了半晌,似在咀嚼自己的言语。他忽而变得畏怯起来,似是在恐惧即将到来的回应。   “您颈上的缚魔链……去哪儿了?”良久,祝阴艰难地问道。   “丢了。”易情说,“不是这个问题。”   祝阴又问道:“您当日为何会从天上坠下?”   “我想见你,便跳下来了。”易情又摇头,“也不是这个问题。”   “祝某探过您的魂心,您为何会伤痕累累?”祝阴谨慎地问道。   易情一次接一次地摇头,一声迭一声地叹气。“这些问题都不是你要问的问题,师弟。”   他忽而前迈一步,踩住了细碎的阳光,祝阴在那一瞬间竟怯懦地一缩。易情的手探了过来,绕过他的肩,像捉住鸟儿的双翅一般,捉住了他脑后的红绫。   与此同时,祝阴颤抖着吐息,如同呢喃一般,像是要将心口剖开一般,问出了他最关切的那个问题:   “神君大人……如今究竟在何方?”   柳絮像雪一般飞舞,桃杏花儿如雨一般落下。祝阴觉得心腔里像有一只拳头,在咚咚地叩击他的胸膛。   易情笑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是他曾经与自己说过一次的话。祝阴的心忽而像栓了大石,倏地一下坠下去了。他的嗓子里似塞了冰,声音被冷得发颤:   “您……你说过这话的。你又在打诳,又想诓祝某为你做事。”   “我没骗你。”易情摇头,抽下他的红绫。红绫像水一般淌过他的脸颊,露出他紧闭的双眸。在那鸦羽似的眼睫里,静静地淌着几滴润如清露的泪珠。“睁开眼,你便会看到了。”   于是祝阴睁开了眼。陡然间,他望见了漫山春色,望见了红桃白李,望见了在春光里微笑的易情,那笑容里带着风似的和柔,带着雨一般的恬谧。   墨迹像鱼一般在空中游动,化去眼上的禁制。在那张温和微笑的脸上,他渐渐辨清了一张谙熟的容颜。他曾在天记府的槐荫下流连千百年,隔着帘栊,渴盼着再与那人相见。   易情凑近前来,槐花的清香一瞬间涌满鼻间。祝阴烁金似的眸子里倏尔盈满了泪光,他望见他的神明拥住了他,用唇堵住了他喉中的哽咽。   灿烂的春色里,一对人影相叠。   “我不是说了么?”易情轻声道,“我就在你的眼前。”   ——【卷二 后路逢凶】完—— 【番外】日月同相随   【2022情人节番外】日月同相随   ——   明丽的天光从树荫间泻下,落在笼罩寒潭的幽雾里,水面上像浮了千万粒翡翠石子。   寮房背后的草坡上,两个小小的影子依偎而眠。玉兔先醒了,睁了圆溜溜的一对儿眼,趴到三足乌身上,用粉舌将它的毛羽舐了个遍。   三足乌被舔了个浑身水漉,在睡梦里惊恐地大叫:“有蛇!有蛇在我身上爬!”可一睁眼,却见玉兔惴惴不安地趴在它身上,也慌张地缩成一团儿,细声叫道,“蛇?哪里有蛇?”   “哼,怎么又是你?”三足乌总算转醒,没好气地道,“别老挨着我睡,挤死我啦!”   它在玉兔的寮房里入眠时,这小玩意儿总会像牛皮糖一般黏过来。于是它扑翅飞到草坡上入睡,不想一睁眼仍是这雪白团子在眼前晃动。   玉兔委屈地道:“分明是你挤过来,把我搡下了榻!你昨夜还发梦,将我捉了过来,不要我走!”说着,它又开始泫然欲泣,动着鼻头,两眼泪汪汪的。   三足乌叫道:“滚远点!我才不想就着你眼泪洗澡!”   它这样一叫,惹得玉兔哇哇大哭。它扑上来,想要咬三足乌,却又不敢,最终只把这鸟儿舔了个遍。三足乌被它翻了个身,三只小爪儿不住挣扎,一只藏在肚皮下的蛋却露了出来。   玉兔爬过去,好奇地摸了摸那蛋,道:“这是谁的蛋?怎地放在这儿不要了?”   转头一看,却见那乌鸦气鼓鼓地缩着脖颈,半晌才道:   “我的!”   小兔儿一下变得惶惶不安。“你和谁的?”   三足乌没说话,将头颈缩进羽毛里了,看不见脑袋,活像一只气鼓鼓的煤球。   玉兔还欲再问,可易情却来了,捉起它俩塞进了衣袖里。玉兔在左袖,三足乌在右袖,它俩之间似有着天堑之隔。玉兔忐忑不安,胡思乱想,三足乌原来是会下蛋的么?它同三足乌天天腻在一块儿,怎地却没见自己会下蛋?   顺着袖管爬过去,玉兔在易情的道衣里钻来爬去,惹得这小道士哎唷直叫。它寻见了三足乌,却见这老相好依然缩着头,一动不动。   “喂,这蛋是谁的,你没告诉我呀。”   “哼。”三足乌躲在袖袋里,扭过头去。   “你不告诉我,我便要哭啦。”玉兔龇牙咧嘴地威胁,“我要哭出一袖的水,把你淹在里头……”   三足乌大叫:“你休想!你这个成日里哭哭啼啼的小孬种!”   玉兔听它这样说,愈发难过,泪如泉涌。它抽抽搭搭地哭了好一会儿,直到易情受不住了,从衣袖里把湿淋淋的它掏出。可那疑问依旧盘旋于它心头,丝毫不减。   待哭倦了,玉兔慢慢地爬到三足乌身边,却不敢去扰它,只将脑袋缩进毛里。在关心那蛋会生出个甚么玩意儿之前,它只想知道其来历。小心翼翼地噎泣片刻后,小兔儿倚着蛋睡着了。   它在心里打定主意,等会醒了,它便去问易情。易情曾是个天廷文官,博学多闻,定会知道下蛋是个甚么滋味,还有这世上的蛋究竟是从何而来。   约莫过了半日的光景,玉兔悠悠转醒,一睁眼便开始流泪,可转头一看,却见三足乌蹲在蛋上,拿羽毛覆着它,似是在孵蛋。   玉兔总算止了泣,怔怔地看着它拿鸟羽拂着蛋壳。三足乌见它总算不哭了,咧嘴笑道:   “喂,你说这蛋孵出来的小玩意儿,究竟会是三条腿还是四条腿?”   “四条腿?”   “是呀,你不是四条腿的么?”   说完这话,三足乌突而闭了嘴巴,一言不发,又气闷闷地转向别处了。 【番外】梦醒人无迹   【2022·520番外】梦醒人无迹   ——   (时间线在第二卷 首)   ——   金马驰道,云雾如屏,一片丝槐烟柳后,天记府人疏声稀。近来正值人间小年,人间诸神皆需回天廷述其职,府中书令史多被调遣至灵霄宝殿,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漏刻寂寥的滴答声。   雅室绮窗半敞,日光透过窗格子,黄叶一般落满混角书台。一个赤红影子巧捷攀上槐树,像猫儿般无声无息地推开窗扇,溜入室中。   那人影落了地,踩在洁净白甓上。仔细一瞧,那是个绯衣少年,黑漆冠,腰系蹀躞,佩银鎏金剑,眉清眼秀,却英气迫人。若是望清了其人腰间的枣木职牒,便可知他是天廷云峰宫灵鬼官,专司除魔降妖之事。只是这一武官出现在天记府,着实有些唐突。   那少年在雅室内小心踱了几步,旋即走到红木书案前,那上头仍散着些未阅的书疏。他四顾无人,便仔细地走到椅前坐下,谨慎地挨上乱针绣椅披。这儿的一切仿佛都教他十分新奇。他阖上眼,缓缓吸气,仿佛连在此处流淌的清风也让他如痴如醉。   坐了片刻,他直起身来,喃喃自语:“神君大人……平日里便是在此处签押公文的么?”   此人正是祝阴。   此时天记府中人影寥寥,他日日在府前徘徊,心中犹豫再三,总算斗胆往府中踏出一步。他总赧于以人形面见大司命,今日神君不在府中,他却心头微松,倒不知生了甚么熊心豹子胆,乘机混入神君的雅室来了。   雅室中有一紫檀书架,其中置浩如山海的籍册。祝阴望见,一时目眩神迷。他凑近去看,只见其中文书副本虽多,却也有许多人间典籍、俚俗志怪,看来神君平日里所阅甚繁。祝阴满心敬佩,抽出几本草阅。   可翻了几本后,他竟从书架底翻出一本受潮小书。封皮虽绉,书页却如新裁,看来是神君不曾看过几回。他翻开一瞧,却登时面红耳赤,那竟是本合阴阳的图本,其中男女四至五欲画得清清楚楚,白花花的肉体如蛇交绞。祝阴猛地合书,恭敬地放回原处,念了几句静心诀,拼命甩脑袋。   “神君大人怎会有这等书?”他喃喃道,旋即又郑重点头。“约莫是神君大人欲察人间百态,故而留藏着的罢。他事事皆考虑周全,祝某不当揣度。”   大司命依然未归,祝阴胆子渐大,四处摸索。这儿处处皆留着神君的气息,他忍不住要都细细摩挲上一遍。他拉开桌屉,却见里头有一册书,拿出翻开一看,却见那书纸页莹白如玉,泛着点点萤辉,其上书着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祝阴初时还不觉有异,后来大惊失色:   这是天书!   天记府中藏有记载天下生灵命理的簿册,其被称作天书。此书平日里若无大司命准许,无人可阅。祝阴不曾想过这天书竟被神君随手放入桌屉里,一时哑口无言。他阖上书,却又觉心痒难耐。犹豫半晌,总算又翻开那簿册,指尖如勾连千钧重石,费了老大的劲儿才翻开下一页。   休说是他这等武官,天记府中也少有人阅览过天书。祝阴心潮如沸,呼吸促乱,一页接一页地翻去。   他要寻的是神君的那一页天书。神君大人身为凡人时究竟是何等模样?他欲要知晓,心急如焚。   翻书翻得急了,他直起身子,却不慎擦落了桌上丝垫。赭笔擦出一道红痕,落至他脚下,祝阴拾起,起身放至桌上,却忽觉那笔杆上余温尚存。一个念头登时如霹雳般闯入脑海。   神君大人并未走远!   正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祝阴,放下。”   一股疾电突而蹿过脊背,寒意爬上他的脖颈。仿佛有铁爪钳住腕节,祝阴眼睁睁地望着自己两手格格发战,放下天书。   身子仿佛不受控制,此时的他便如一个杖头偶人,被无形的杆儿支住手脚。   那声音不怒自威,淡冷里透着巍巍山岳似的微言。他猛然回头,可下一刻,一道声音又先行传来:   “别动。”   于是他果真就一动也不得动。祝阴冷汗涔涔,方才想起大司命为何受天下人神惶惶危惧,因为其掌世间寿夭命理,言语中亦有无可忤逆的威权。恐怕此时神君若开口叫他自裁,他的身子也会不由自主地作出这般举动。   “神君大人……”   祝阴颤声道,“祝某知错……”   他嗅到了身后那人身上的槐花芬香,清清凉凉,如冰一般沁满心房。神君平淡地开口:   “你知你错在何处么?”   “错在……擅入天记府。”祝阴扶着桌案,不敢回头,磕磕绊绊道,“错在擅阅您文书。”   他犹疑许久,方才从舌尖慢慢吐字,“错在……欲阅天书,探您过往。”   “不对,”神君道,踱步至他背后,祝阴寒毛卓竖,如鲠在喉,却听得身后人道,“全都不对。你还未曾知晓你所犯之过错,祝阴。”   祝阴抖抖簌簌,如枝头凋叶。他眼神上飘,望见紫檀架顶放着一本本刑狱名册,册脊被贴了黄条,写着在诸天牢中受罚的神鬼名儿。他曾听闻大司命无情,腔子里的一颗心霜寒雪冷,顿时心也凉了半截,不知神君会如何罚他?   薰风拂面,槐荫摇荡,像泛起一湖青烟碧水。沙沙草叶声里,他突而听得神君轻声道。   “你错在……迟迟不来见我。”   一刹间,周身仿若禁锢皆松。祝阴愕然回首,心跳如盛夏蝉音,躁乱不歇。他望见了神君立于他面前,一袭漆色官衣,清峻如霜,可却难得地笑靥恬静。   “神君大人?”祝阴试探着唤道。   神君微笑着看他。   “祝某是在做梦么?”   “为何说是做梦?”   祝阴的舌头似打了结,“因为您在这儿……还会对祝某笑。”   “我日日皆到天记府来,在此处有何奇怪?”神君说,“我也生了嘴,有嘴便不会笑么?”   祝阴摇头,不知何时,眼前已蒙上一层水雾,世界似隔着一层纱罗。   “但我仍要罚你。不然你欠了记性。”神君道。   “您要如何罪责,祝某皆甘愿领罚。”祝阴说,心中却仍惴惴不安。   他突而像被海潮裹卷,耳边风声飕飕,一刹间便被抵至案边。冰凉如雪的指尖探入交领,束带像失了气力,娆媚地自腰上滑落,低伏在脚边。   祝阴如遭沸水浇顶,脸上一片熟红。他低低地叫了一声“神君大人”,旋即被吞去了声儿。他被神君按在案边,深深地亲吻。帘外满庭空翠,窗内一室春情。两人唇齿相栖,听林叶在风中簌簌翻卷,似落起微雨。   “那便罚你……”神君放开他,轻声道。“陪我做个美梦罢。”   ——   象骨锥儿挑开束发红绫,绯色襕衣像水一般落下来,流泻在地。绿槐荫浓,婆娑树影相交,似重重墨晕,两个影子在其中旖旎叠抱。   祝阴被按在红木书桌边,衣衫一层层褪去,他像浑提葱一般被剥开。他心如鹿撞,混混沌沌,只觉神君的吻落了下来,洒在颈后,像轻柔的雨点。   神君大人是要这般罚他么?祝阴惶惶不安,想起方才翻过的合阴阳图本,却觉那相合的男女脸上皆带着醺醉似的欢欣。那仿佛不是酷刑,而是件乐事。   兴许真如神君所言,这是一场美梦,而非于他的折磨。   正怔神间,神君的指尖却梳过发丝,轻扳过他面颊,噙住了他的唇。软舌像鱼一般游过齿列,祝阴慌不择路,低低气喘,却忽觉身上一凉。软风钻过窗纱,在肌肤上逗戏流连,不知何时,他已不见寸缕。   指尖下探,祝阴被烫烙似的一颤,神君如拨月琴般轻捻慢抚。软而热的唇离开,祝阴伏在案上,惊愕地喘气,艰难道:“神君大人……您真要这般罚祝某么?”   “是,有甚么不妥么?”   祝阴睫羽低垂,“不……祝某不求您降宥,只怕自己……会玷了神君大人。”   神君道:“你擅入天记府中,已犯天廷律令。又未经准允擅阅天书,真是错上加错。为何要如此做?”   “祝某自惭形秽,不敢面见您。”祝阴声音渐弱,像细细的烟丝。“又欲更近您几分,着实左右为难……”   祝阴大半身子倚在案上,脸红如烧。他虽身历万险,厉杀无数蜂起妖寇鬼盗,鬼怪对他退避三舍,慑于他凛然神威。可此刻他却自甘依顺低伏于神君面前。   “其实你只需与我招呼一声,我便会教你在此出入无阻。”   “是……是。”祝阴喘息道,“祝某……自当谨记。”   “往后记得与我开口,就像现今一样——”   疏香自背后飘来,他似被抖落了满身槐花。神君俯下身,声息近在咫尺,如浅拂柳丝,勾得他心尖儿一颤。   一刹间,心头如掀紧风雪浪。祝阴闷哼一声,心火蔓延,燎遍周身。他浑身战栗,不知自己是应畏悚还是欢愉。神君与他紧密相接,如鱼水相容。祝阴像在浪尖摆荡的舟楫,随浪拍击。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祝阴金阳似的眸子里似落起了疏雨,泪如断线的晶珠,自颊边滚落。他攥着拳,胡乱唤着那人的名儿。一只冰凉的手覆上手背,神君与他十指交握,平静地道:   “我在,祝阴。”   一案纸页在耸动间滑落,像飘散于空的雪片。祝阴倚在案上,瞳眸中雨雾濛濛。   “求您别走……别离开祝某……”祝阴低低噎泣。   “我不会走。我会一直看着你。”神君说。“哪怕你浑然无觉,也会永远守望着你。”   熏风拂动一庭春色,掀起帘栊,两人身姿在帘后影影绰绰。深吻几回,祝阴的唇被摩挲得如艳红梅杏,泛着润润水光。他身子劲瘦,虽显武官凌厉,却韧如绸绫。   神君却先分出一手,将案上的卯册推给他。   “这是……唔……甚么?”祝阴勉强睁眼,气喘吁吁道。   “云峰宫将这册子给了我。我草草看过一番,发觉你时而早退。”神君忽冷淡道,“你既来了,便在这上头补画个到罢。免得过后会挨鞭笞。”   祝阴瞠目结舌,浓情蜜意化作一腔震愕,这人怎么到这时还惦念着手头活计!   没法子,他艰难伸手,从案上鏒金笔格上抓了支笔。神君此时却突而将他紧抱,他身子后跌,坐在了神君腿上。   祝阴面红耳赤,拿教人哀怜的神色道:“神君大人……祝某……呜,写不了字儿了。”   “自己想办法。”   “若是……不画到,被笞打的话,”祝阴侧过脸,主动去索那唇。“是由神君大人……来执鞭的么?”   神君抱着他,轻笑声萦绕耳畔。   “……才不会。”   祝阴看起来很是失落。他伸开手,去够那桌上砚池。笔毫颤巍巍地蘸上墨汁,他一面忍着,一面往卯册上画字儿,面上沁了一层薄纱似的细汗。笔迹歪歪斜斜,像吃了酒的蛇爬在纸上。后来他索性不写字了,只画了个圈儿便把画到簿丢在一旁。   他微微侧首,汗湿的乌发如瀑而泻,翠荫透过罗窗,摇摇曳曳地落在身上。他像浸在一池碧水里,连眼眸都泛着潋滟漪光。祝阴旋过身来,“神君大人,还有事……需祝某去办么?”   神君微微蹙眉,他发觉祝阴已从先时的青涩里渐渐生发出勾人心魂的艳媚来。俗语道蛇性本淫,看来这厮只消略一提点,便会无师自通。神君摇头,“已无事了。”   话音方落,他却见祝阴伏低身子,垂着眼,颊边似染烟霞,羞赧得似要滴出血来。   “那便请神君大人……”他轻声道,“专心享用祝某罢。”   去零霄宝殿的文办神官三三两两地归来,府中人声渐稠。几个小胥吏捧着厚厚一叠咨呈往雅室行去,却见一道红木门紧掩。   “司命大人今天未来么?”   “真是奇事,平日他来得勤,像是无时不在,今儿倒告假了?”   小胥吏嘟囔几句,旋即上前叩门。   BaN   殊不知薄薄门页之后,两个影子正紧拥。祝阴咬着手背,呜呜咽咽,却不敢高叫出声。叩门声愈急,祝阴心跳亦如擂鼓。若是此时有人推门而入,便能发觉他的狼狈模样。胥吏在门外高喊:   “司命大人,您在么?”   神君没答话,祝阴心里慌忙,却被按住后脑,黏黏糊糊地接吻。任他门外呼声震天,他们依旧如漆如胶。   “神君大人……”待唇齿稍分,祝阴灼热地吐着气,不安道,“不去理会他们,可以么?”   神君轻啮他的脖颈,吻印像细细的红豆。“不是说,要我专心么?”   祝阴红了脸,撑着发软的身子,死抿着嘴巴不敢出声儿。神君又偏是坏心眼,专爱欺侮他。外头的胥吏叩门叩得累了,索性转身离去,两人紧紧相抱。   祝阴搂着神君,胸膛剧烈起伏。他歇了半晌,忽而没征兆地发颤。神君放开他,方才发觉他泪如泉滴。   神君方以指尖拭去他的泪,他便忽而紧抱住神君,哽咽着道:   “神君大人,您莫要离开祝某,成么?”   “为何说我会离开?”   “祝某做了个梦,梦里您去了个山长水远的地方,祝某苦苦觅寻,却终不得见……”   心头似刀割一般难过。神君的唇此时却轻轻落在他眼角,吻去涟涟泪水,像敛翅的蝴蝶。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会一直在你身边,哪怕你丝毫不察,不曾发觉。”   “我不要看不见神君大人在哪儿!”祝阴突而抬了调子,悲哀地高声道,“为何只有祝某要当一个眼目无光的瞎子,不得拜见您尊颜?”   泪水愈流愈多,他急不可耐地仰头,触上了神君的唇。先是略带怯意的轻缓摩挲,继而是得寸进尺的含舐,仿佛要将对方骨血嗍尽,吞吃入腹。   神君的脸上难得地现出愕然之色。祝阴捧着他的脸,如奉珍宝明珠。亲吻愈渐加深,他们紧热绞缠。   “祝……阴……”   神君在喊他的名儿,似带着几分惊惶。意识仿佛沉坠入黑暗,他似是在穿过深而黯淡的海底。   一切声响像汩汩的水泡声。自遥远的海面上传来。他凫上水面,意识渐渐明晰。   唇上暖热的触感仍在,可四周却是一片如霜月色。寒风打着旋儿,在他耳旁盘桓咽泣。他兀然睁眼,却望见身下易情惊慌失措的脸。   祝阴猛然发觉自己正伏在拔步床上。   头顶是摇摇欲坠的摊棚,月盘自漏风孔洞里吝惜地露了一角,几缕白晃晃的月光泻在地上。红墙碧瓦的天记府与神君的影子烟消云散,甚么倒凤颠鸾、楚天云雨,皆不过幻梦一场。   更教他惶乱的是,此时自己正伏在易情身上,与其口吻相接。易情被他捧着脸,吻得气乱声噎,瞪着两眼,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   祝阴猛地放开他,狠狠抹起了嘴巴。   “神君大人呢!”   他急忙四顾,却见摊棚低矮,夜色寂寂。猛然想起自己这段时日下山来寻那恼人师兄断红线,故而住进了这寒碜棚子里。   与他言笑晏晏的神君已然消失,只余在冷寂月光里静默的一尊尊泥像。   易情大喘了一口气,惊魂甫定,良久才指着神龛里的神像,恼叫道:   “我怎地知道?这儿哪儿没有你那‘神君大人’?一堆废泥烂木,也值得这般供起来么?”   祝阴容不得人说神君坏话,心下大怒,跳起来将他痛揍一顿。再一想梦里的温言软语、活色生香,竟眨巴了眼,泪珠扑簌簌而落了。   “你哭甚么呀?”易情鼻青脸肿,叫道,“我半夜遭你爬到身上,莫名其妙挨猛吃了几回嘴巴,我才想哭呢!”   祝阴揍他脑袋,咬牙切齿道:“祝某正同神君大人作一对儿鸾俦凤侣,春风一度呢,谁叫你故意睡祝某身下!”   易情挨了一拳,听了这话,却似遭五雷轰顶。他慢慢爬起来,说:   “神君……和你……共度春宵?”   “是呀,”祝阴冷冷道,“若不是只无耻小妖搅扰,我俩正浓情厚爱呢。”   “放你娘的狗屁!”   易情忽而大嚷大叫起来,抄起木枕痛砸他。月光下,他的耳尖一片恼红,像艳靡的榴花。   “我才不会同你做这些事儿!” 【卷三 下有黄泉】 第一章 兰蕙虽可怀   ——   师兄醒来的那个夜晚,祝阴闭上眼,陷入了沉眠。多日的疲倦像一座山,猛然崩摧。他在石室的床上睡下,像紧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搂着易情,仿佛是在怕自己会溺亡于梦里。   他在梦中穿梭回久远的过去,梦里也有一座山,是被积雪似的浮云掩盖的浮翳山海。   浮翳山海坐落于荥州南,其中有十万蛟螭盘旋。闻说在未有人迹之时,山中便已被无数精怪霸踞。白云若雪,将连绵峰巅吞没。那雪似的茫白下龙游如织,嘶吼声像无边雷鸣。天廷千里眼曾下望过此地一眼,旋即惊叹:“妖龙多似满天星斗。”布袋和尚长汀子过此地时,亦哈哈大笑,道:“孽怪之多,似有恒河沙数!”浮翳山海氛氲弥漫,云气仿若绸罗,铺遍万里。四翼飞龙遮天蔽日,白首黑犬在四野飞奔,此处是精怪之乡,是无人来扰的乐土。   此地龙最多,是龙种繁衍生息之地。羊角龙、九尾黄龙、五采文蠋……几乎无龙不有。此处也常掀起腥风血雨的厮杀,数龙同争一栖处,以角顶裂峨峨高山,摆尾撕裂沉沉阴云,流水尽被鲜血染红。妖兽本性凶烈,龙种又颇心高气傲,常为不居其余龙下而争个头破血流。   浮翳山海杳杳茫茫,如云强手充塞这一方天地,却独有一条小蛇不知天高地厚。   那蛇不过巴掌大小,一身红鳞艳丽如血。它常爬到石头上,朝游于天际的群龙叫嚣:   “我是烛龙,你们都得趴下,不许在我头顶打架!”   这小蛇不知吃了甚么熊心豹子胆,常口出狂言,道自己是神力无穷的烛龙。浮翳山海中无人知晓其是自何而来,只知它弱得令人发指。   云上的两只鸟首龙啄咬得正欢,低头一看,哈哈大笑:“烛龙?咱们听闻烛龙‘瞑晦视明,风雨是谒’,那烛龙在哪儿?”   小蛇骄傲地摆尾,“我就是!你俩在我头上打架,便会扰了我的清净,扰了我清净,我便会睡不好觉,会暴跳如雷,捉你们来撒火,把你们吃下肚……”   两头鸟首龙眨了眨眼,也顾不上啄对方了,面面相觑道,“真是奇也怪也,咱们底下只有一条长虫在乱吠……”   它们嘿嘿大笑,朝石头上的小蛇吐唾。小蛇被暴雨一般的津唾淹没,尖叫着跳起来。它瞪着金灿灿的眸子,徒劳地扭着尾巴,却飞不起来,只能朝天上的龙群龇牙咧嘴。鸟首龙嘻嘻笑道:“瞧你弱得像一块泥巴,定是不受世人景仰。等你成为威怖凡世的龙后,再来同咱们叫板罢!”   说着,鸟首龙们又张口喷了几口吐沫。津水像瀑布般灌下来,惊得小蛇费劲地自石上滚落,惊惶地钻入石头底。   鸟首龙们大笑着游开,浮翳山海总算复归宁静。   小蛇探出头来,四下张望,见鸟首龙们皆不在了,遂恶声道:“哼,怂鹌鹑!肚皮上抹了油,被我吓跑了!”   它一日要去群龙底下叫嚣一二百回,每回皆要洋洋得意地宣称自己叫“烛阴”,与紫金山的神明同名。龙群们先时将它当作爬蛇般轻贱,后来索性将其当作蚯蚓。可蚯蚓尚且能钻破土层,小蛇的牙连木头都咬不破。   过了许久,从松影底下钻出一只黄毛虎头龙,游到那小蛇藏身的石头边。   那虎头龙在它身边留驻,无奈地笑道:“烛阴,你又在这儿闹啦。”   它将小蛇称作“烛阴”,教小蛇很是受用,心里像吃了蜜似的甜。小蛇争辩道:“不是闹,我是在这儿同它们严正声明!”   那虎头龙是自龟兹而来的毒龙,身缠细小雷电,电光像蛱蝶,在它身边扑扑飞舞。它与其余龙不同,其余龙将小蛇当作笑话,毒龙却将其当作一个可怜的笑话。毒龙怜悯地望着小蛇,像在看着一个未出襁褓的奶娃娃,说:“你太弱了,会遭龙欺侮的。”   “呸!我哪儿弱了?”小蛇气愤地拍打着尾巴,像在痛鞭身下的石头,“我能吃下两头猪!”   “方才的鸟首龙说得对,你未得凡人信仰,故而没有力量。”   “我是尊贵的龙种,为何要凭凡人心情行事?”小蛇只觉难以置信,叫起来了。   毒龙摇头,“这世上的一切,本都是由人写画出来的。有些事儿固然是天生而在,不由人之意志转移,如天地,如山川,如草木。可其余的一切,皆是由人来赋生的。人铸得神迹,便上至天廷,作红尘统领;人作恶多端,便下阴府,作血池沃土。”   它见小蛇还是一知半解,又道,“就连你‘烛阴’的名讳,也是由他们传写于世的。他们说你能呼风唤雨,你便能兴风作浪,说你能掌晦明昼夜,你便能移晨变昏。”   “你在说甚么浑话?”小蛇不屑地扭头,“对你来说,凡人究竟是甚么东西?”   毒龙伸出毛茸茸的虎尾,指向翠绿如屏的大山。山峦绵长而高耸,像女人婀娜的胴体。小蛇见了,满心疑惑,又叫道,“你想说,凡人像咱们眼前的这座大山,不可逾越?”   毒龙摇头,尾巴在空中像蜂子舞蹈般旋了半圈,落在地上,卷起了一粒小石子:   “不,我想说,凡人就像一颗小石头。”   它说,“但是这颗小石头,却能将眼前的高山压崩。”   小蛇听不懂毒龙说的话。千百年来,精怪与龙种皆悠游自在。它们不知自己出身,仿佛在初辟天地时便已如云气般盘桓于世。因而它不明白,龙种能一口饮尽三道江河,而人肩却难担三桶水,如此孱弱的凡人,它们又为何要心生敬畏?   小蛇想了想,道:“你方才说,人就像一粒小石子儿。那我也与你说说,我眼里的人像甚么。”   毒龙望向了它,却见它缓慢地挪起了肚皮,在地上爬行。一列昆蜉在它的肚皮前惊惶地逃窜,像遭遇了决堤洪水。   小蛇阴险地笑了起来,它拿尾巴指着地上的虫蚁,对毒龙说:   “你瞧,凡人就像这地上的蝼蚁。”   在浮翳山海再也讨不到便宜后,小蛇决心去征服凡人这些蝼蚁。浮翳山海里的龙会咬它、用尾巴撵它、用爪儿挠它,于是小蛇决定柿子要挑软的捏。它没法欺侮龙,便只能欺侮人。它要去咬人、用尾巴撵人、用牙装作爪儿挠人。   从浮翳山海一路出发,出了浮翳山海后,白茫茫的云雾渐稀,像粥上漂浮的米水。碧色渐渐褪去,它望见了沙尘飞扬的黄土地。小蛇爬过了荥州,爬出了朝歌。一路上它贴着阴影爬行,像一条真正的蚯蚓。一伙儿游寓的老农经过,像一群气喘吁吁的老牛。銮车叮叮当当地呼啸过它的头顶,它觉得那像是冰裂的声音。人愈来愈多,像一锅沸水里的水泡,挤在一起。小蛇看见长龙似的队列在米面铺外排起。腾腾热气里,一群赤着上身、黑油油的伙夫在里头吃面条。他们用木筷夹住了细长而洁白的面,嘬进嘴里。小蛇心头一紧,恐惧得几乎要尖叫。人竟然也会吃蛇!它把面条当作了它的兄弟。   小蛇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要征服这些蝼蚁的豪情压倒了恐惧。它望见无数直挺挺的面条滑进锅里去,又被软绵绵地捞起来,毫无抵抗之力地落进人的嘴里。它轻蔑地爬开,咕哝道:   “软骨头。”   不知爬了几日几夜,小蛇爬到了书院里。它已然不知自己早离了朝歌,竟翻山越岭,爬到南都学堂里来了。但见此地白砖青瓦,碧水红叶,白鹤仙洁白如羽,桂花飘散清芬。小蛇在风窗之下蜷成一团,听着朗朗书声险恶地磨牙。它要学会人言,为了将来能听懂凡人在它的尖牙威胁下的惨叫。   此时它已不将凡人当作软柿子了。它不服气地想,连龟兹毒龙都对凡人心存畏怯,若它能吓倒一切凡人,那便是要比龟兹毒龙伟大。它曾望见毒龙在浮翳山海中咆哮,雷霆万钧,无数龙为之而怯退。而它仿佛生自昏沌中,虽知自己身为烛龙,却只有一副软弱身子。   龟兹毒龙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凡人的信仰。没有信仰,精怪、神仙皆会被遗忘,香火断了,便再无显世的神力。   小蛇一面出神,一面随着学堂内的书声牙牙学语。它随着人念“圣人之心,不以贫贱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念“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在学堂内念书的学子摇头晃脑地念了一会儿,歪着脑袋道:   “奇怪,窗外有人念书。”   小蛇听了,咯咯地笑,笑声里夹着几声咝咝声。那学子听了更奇怪,他念一句,小蛇便依样画葫芦地念一句。学子悄悄推开风窗隙儿,只看得满院浓碧浅黄,碧的是枝叶,黄的是桂花。学子又咕哝一句:   “奇怪,怎地没人?”   风窗底下传来细细的声音:“我在这儿!”   学子低头一看,这回却看到了一抹鲜红。一条巴掌大的小蛇朝他张牙咧嘴,穷凶极恶。   学子大惊,从长凳上跌下去,摔了个屁股墩儿。他大叫:   “奇怪,有条会念书的蛇!”   小蛇又咯咯笑起来了,一面笑,它一面自豪地叫嚣:   “我不是蛇,我是要将凡世搅得天翻地覆的烛阴!” 第二章 兰蕙虽可怀   学堂里闹哄哄地乱成一片,像飞来了一大团乌蝇。生徒们叫闹着,从风窗边手脚并用地爬开。一条小蛇趴在窗棂上,摆出妖娆的曲线,嘻嘻大笑,叫道:   “我是烛阴,我来吃人啦!”   学子们惊叫着奔出书院,拥过拱桥、游廊。广玉兰沙沙地落叶,不一会儿的工夫,院中化作一片清寂。小蛇左顾右盼,见众人皆被自己吓跑,得意地咧嘴:   “哼,看来吃了这里的十个人,也不会吃到一个胆儿。”   书院中无人,小蛇自讨没趣,又爬去了集市的廊房处。但见鞼匏梓匠忙得热火朝天,汗水将搭在颈中的巾子染透了一遍又一遍。有人宰赁猪羊,有人叫卖胭脂,嚷叫声像滚滚轰雷撵过街巷。小蛇爬到铜钲边,用尾巴卷起石子用力敲了几下。行贩们以为收市的时候到了,惊疑地抬头,却见一条红鳞似血的小蛇盘踞在彩楼上,张牙狂笑,又凶暴地嚷道:   “吃人啦!烛阴来吃人啦!”   人群静默了一瞬,那一刹那,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所有人的脖颈卡住。然后那只无形的手很快放开,众人口中迸出了轰雷似的尖叫。咬秋的香瓜滚了一地,汁水四溅,石首鱼、裙带从水里蹦出,在地上惊惶地爬动。不一时,偌大的集市真像收了市一般,空廖无人。   小蛇得意地从楼上爬下,像亲王巡视一般检阅着自己闹出来的成果。它爬过茶果摊,一个对襟小袴的小孩儿瑟索着躲在货车底,见了它,畏缩地叫道:   “你……你是来打劫的么?”   小蛇转过头,沉默半晌,严肃地问道:“甚么叫打劫?”   此时的它早已将方才的吃人宣言忘去。它也没想着吃人,只想着唬人。人肉难吃且大块,它得撑许久才能咽下去。   那小孩儿结巴着道:“就是不给钱……就吃咱们的东西。”   小蛇歪着脑袋想了想,它爬上了茶果摊,叼起一只蒲桃,塞进嘴里大嚼特嚼。酸甜的汁水溢了满口,它鼓着腮帮子,又严肃地对那小孩儿道:   “不错,现在我是来打劫的了。”   ——   夜色像帐纱一样垂下来,小蛇又得意地游出了市口。它发觉了,凡人果真就像在地上爬的虫蚁,只要提醒他们危险如洪水猛兽,他们便会尖叫着四散跑开。龟兹毒龙说的话是错的,一群没胆鬼,哪儿值得它高看?   小蛇爬过龙藏浦,河房里的灯火洒下来,河水像一条跃动的金带子。浓郁的茉莉香粉味儿越过雕栏,像柔嫩的手臂伸向鼻尖。小蛇忽然怔住了,它望着灯烛荧煌的夜色,忽觉自己茕茕孑立,在这世间孤寂无比。   人与人之间总是像粘了鱼胶和糖稀,亲密无间地黏在一起。望着喧哗夜景,小蛇心里忽而涌上一股酸涩。它觉得很奇怪,方才吃的蒲桃有这么厉害的酸劲儿么?   它爬进浓郁的夜色里,头顶却忽而落下一张镇邪黄符,将它贴在地上。小蛇慌张地扭动着,那符纸却似铁枷般将它牢牢钳起。它欲要大叫,可一根驱邪的桃木枝儿忽地探来,烫伤了它的舌头。   前所未有的疼痛冉冉升上心头,小蛇顿时泪眼汪汪。它抬头一看,却见眼前立着个戴玄冠、着绛褐衣的尖腮修士,正险诈地微笑着,凝望着它。   “一条会说话的灵蛇。”那修士咂巴着嘴,搓着手,说,“看来能赚到几个子儿。”   小蛇朝他凶恶地龇牙咧嘴,“我不是灵蛇!”   修士怔了一怔,旋即又恢复了那凶险的微笑。他问,“噢?那你是甚么?”   小蛇骄傲地挺起肚皮,“我是烛阴,是能呼风唤雨、会吃人的烛阴……”   听了这番话,修士忽而哈哈大笑。他拎起这条被镇邪符捆住的小蛇,左瞧右看,掂来摸去,确认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小蛇。只是这蛇的鳞片似蕴灿烂光焰,火红灼目;它的双眼似绮丽的黄金,摄人心魄。   小蛇见修士不说话,又龇牙道:“你在做甚么?你不放开我,我便要生气啦。我一生气,便会暴跳如雷,会将你捉来,把你吃下肚……”   修士说:“我是来打劫你的。”   “打劫我?”小蛇不解地歪过脑袋,“你要来劫我甚么?我听你们凡人说,打劫便是吃别人的东西却不给钱。我身上没有吃食,我也不值钱。”说着,它又张开短短的钝齿,叫嚣道,“你这像蝼蚁一般的凡人,你怎么还不害怕,还不在我面前跑开?我懂啦,你一定是吓得丢了魂儿,吓尿了裤子,吓得迈不开腿。”   “不,我没被吓着,且还看出来……你很值钱。”修士将它放在槐树下,微笑着从袖里取出一柄梅花匕,匕间流淌着水波似的寒芒,教小蛇打了个寒战。他舔了舔唇,“好久未见自浮翳山海出来的精怪了。你身上的物事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镇邪符上画着繁复的符字,每一道都似一条结实的铁链,将小蛇捆起。小蛇拼死挣扎,却绝望地发觉一切皆是徒劳无功。它猛然发现,原来凡人间也是分作蠢人同精明人的。蠢人见了它,会像遭了洪水浪头,大叫着奔开。可精明人却非但不躲,还会恶毒地算计它。   小蛇被剥去了皮,像一条肉虫,血淋淋地丢在草丛里。被符纸捆着,它毫无还手之力。修士用梅花匕挖去了它的一只眼,将它钉在地里,对那鎏金似的瞳眸啧啧称奇。他本欲再挖另一只眼,可奄奄一息的小蛇凶性大发,狠狠咬住了他的手掌,将掌缘咬出两只小小的血洞。修士遗憾地甩手,也不收回钉在它尾巴上的梅花匕,将那金眸与蛇皮包在手捏子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嘴里还念念有词:   “先卖一层皮,一只眼,等你过几日长出来了,我再来卖你一层皮,一只眼……”   月光像未熟鸡子里的蛋黄,流到薄云里,淌到了小蛇身上。鲜血淋漓的小蛇躺在草丛里,听着秦淮河漎漎的水声,那像是水底怨魂的泣诉,绵长悠久,一刻不断。它浑身剧痛,连爬动都会教身上火燎似的灼痛。于是它不敢动了。   月亮落下去,日头爬起来,如此反复几日后,小蛇又痛又饥,心里竟生出一点恐惧来了。它忽而发觉自己对凡人生出了害怕之情,害怕那修士还会来剥它的皮,挖它的眼。小蛇艰难地叼起梅花匕,用力拔开。它的皮长出来了一半儿,可眼睛却没长出来,它瞎了一半儿。   波光潋滟,水上似落了一层白霜。小蛇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爬动,此时它爬得不如先前那般耀武扬威了。它气喘吁吁地动着受伤的肚皮,像一头老牛犁过田地。它将头埋在淮水里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忽而感到腹中瘪得像一只空口袋。它要进食了。   小蛇忽而怀恋起它打劫来的那只蒲桃,酸涩却鲜美,在这饥寒交迫的夜里像一只钩子,勾着它的心与魂往前爬。它努力地回忆哪儿能吃到那蒲桃,又艰难地爬回了廊房边。这回它没气力爬上楼去敲铜钲了。它像一滩烂泥盘在地上,艰难地细声叫道:   “吃人的烛阴来啦,这回它不想吃人了,想吃一只蒲桃……”   可它话还未说完,却听得廊房里有人在叫:“唬人的妖蛇来了!”   小蛇没吃到鲜美多汁的蒲桃,却先吃了一记木棍。走卒们接二连三地围上来,专挑它的三寸、七寸猛打。棍棒如雨一般落下,小蛇拖着伤躯疲惫地躲闪。它没了一只眼,看不清,身上挨了好几下。   待它气喘吁吁地爬出市口,另一只眼也肿起来了。血流进了眼里,月盘变成了红色,像一只熟透的柰果。小蛇咽了口口水,用力往前爬。这时它总算对凡人有些恐惧了。   它是自浮翳山海来的精怪,凡人不会容忍一只精怪活在他们中间。小蛇发现自己的长獠不起作用,自己的嗓门在他们面前就像蚊子哼哼。   它又痛又累,爬过街衢,发现砖瓦房前站着个麻衫汉子,手里提着几只金丝雀儿笼。那笼里关的却不止是金丝雀,还有一群灵禽,双头鸓、四翼酸与、人面鴸……它们身前虽放着食盆,可它们却神色郁郁,不肯进食。   小蛇流着血水和口水爬过去,趴在了金丝雀笼上。它望着青花钵里的吃食,垂涎欲滴,对那提笼的麻衫汉子道:   “喂,喂,让我吃里头的玩意儿。”   那麻衫汉子看了它一眼,对这血淋淋的小蛇既惊又嫌,道:“你若是想吃,那便得入笼去,替我挣钱。”   凡人与精怪相处唯一的方式,便是将精怪捉起来饲着,让它们成了自己的生财之道。小蛇想了想,忍着痛,龇牙咧嘴地钻进笼里,乖巧地盘成一圈儿。它顶着一只眼,依然很快活地道:   “那你可要挣大钱啦!我是吃人的烛阴,不仅会挣钱,还会替你打劫出一座金山银山来……” 第三章 兰蕙虽可怀   小蛇只在笼里待了一段时日。当它把青花钵里的吃食一扫而空后,提笼的汉子却怎么也不肯往里头添蛐蛐肉了。小蛇的肚皮像擂鼓一般咕隆隆作响,它又趴在笼上,眼巴巴地对那汉子嚷道,“喂,喂,给我吃新的玩意儿。”   提笼汉子摇头,道,“你还未替我挣钱,就要教我亏钱么?”   小蛇悻悻地缩回脑袋,仅余的一只金眼滴溜溜地打转,望向其余笼中的灵禽。双头鸓的两张脸都像绉巴巴的苦瓜,不情愿地齐唱飞天伎乐的调儿,一只头引吭高歌,一张嘴低吟浅唱,时不时有行客在它们笼前驻足,丢下几枚小平钱。小蛇看得瞠目结舌,也想学它们挣子儿。它随着乐声笨拙地扭舞,却因伤痛得龇牙咧嘴,将自己缠成一只死结。一日下来,无人理会它,它却将自己忙活得气喘吁吁。   小蛇趴在笼里,尾巴像被抽了筋似的软下来了,可头却还是骄傲地高抬着。它疲惫而严肃地对自己道:“万事开头难。”   可第二日、第三日过去了,它依然觉得挣钱难如登天。没人想看一只被剥的皮还未长好、还瞎了一只眼的丑陋小蛇跳舞。小蛇饿得将天上的太阳看成了九个,将自己的舌头看成了两根。即便如此,它还是饥肠辘辘而认真地告诉自己:“行百里者半九十。”   提笼的汉子见它不是个生财货色,便道:“你若挣不得子儿,还是可用身上的物事来换吃食的。”   “身上的物事?”   提笼汉子指了指小蛇的嘴巴,“我瞧你的两枚长牙尚可,如今有些束发小童爱将狗牙串了挂颈上,用以辟邪。蛇牙亦可。”   小蛇想了想,决定拿牙齿来换吃食。牙还能长出来,可青花钵里的蛐蛐肉却不会自个儿生长。它在石头上磕掉了牙,又放了半碗血,才讨到了几只剥好的蛐蛐。嘴巴漏了风,它只能用舌头裹着往肚里吞。等它吃完了蛐蛐,头却像一团棉花,昏花得愈发厉害,提笼的汉子却将它从笼里捉起,丢进草地,无情地道:   “好了,现下你没甚么用处了。”   初冬时节,山色清苦。天地间似褪了色,四野像蒙了尘。   一道鲜红爬过淡烟衰草,那是一条掉了皮、瞎了眼、没了牙的小蛇,它艰难地爬动,钻进泥里去捉地龙吃。它偶与几只田鼠厮打,若占了上风,便能吃上几日鼠肉。小蛇蜷在枫叶底下做梦,时常梦见自己初出浮翳山海时的模样,那时的它尚且完好无损,如今却饱经风霜。凡人比它想象中的更为险恶,白净的皮囊下竟皆裹着漆黑心肠。   小蛇饥寒交迫,却依然昂着首,用自学堂里听来的话安慰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龙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它爬过结冰的饮牛野津,爬过青烟袅袅的彩楼绮阁。天边的霞光宛若丹砂,小雪似梅花瓣般稀零落下。寒雾愈来愈重,小蛇筛糠一般颤抖,它想念浮翳山海里的石穴,每逢冬日,它便会入内冬眠。而如今它食不果腹,无从过冬。   汉府道旁有一小庵,那庵供毗卢遮那佛,荒草萋萋。黄杨树颓唐地矗在庵旁,拱腰笼着两口古井。庵中飘来袅袅香烟,那香气像蜜脾一般清甜,挠得小蛇心尖发痒。小蛇爬过阈木,在如雨的灰尘里打了两个响鼻。薄雪在槛木外积了一片,它瑟索着爬上神龛,爬到神椟前。供碟里放着只发硬的蒸馍,小蛇伸出舌头,含化了一小块儿,费劲地卷进肚里。它慢吞吞地吃了半只蒸馍,肚中有了着落,吊着的心总算安顿下来。庵外下着雪,它爬进供碟里,蜷起身子,像一只蒸馍一般幸福地睡着了。   睡到半途,它梦见自己置身于甗箅里,沸水在鬲中滚烧。它像一只新鲜馒头,被人从箅上拿起,血盆大口张开,要将它塞进肚里去。   小蛇惊恐地醒来,却发觉自己正被人拈在手里。一个白须老僧着一身脏污海青,三宝领敞着,露出干瘦而斑驳的胸膛。那老僧阴森森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苞谷似的白牙:   “点一回蜜香,放一只馍,便能钓来一条肥鱼,真是天爷眷顾!”   小蛇叫道:“我不是鱼!”   老僧的动作顿了一顿。小蛇没底气地向他道:“我是烛阴……”   “烛阴?”老僧的两条眉毛飞起来了,“是烛阴便更好了,老衲年迈体衰,身子如破车般响个不停。以往曾吃斋念佛三十年,如今便要食肉杀生三十年,好教老衲功过相抵。”小蛇的眼睛从他刁滑的微笑上移开,落进结网的神龛底,它忽而发现那儿堆着累累白骨,似是妖兽的肢节。   “你要吃我?”小蛇似是明白过来了,惊恐地道。   老僧嘿嘿笑道:“是呀,是呀。老衲点起蜜香,便是为了引你们这些妖兽前来。食彼妖躯,得佛真如。这也是为世间灭罪障,终可得三法印……”   “五十年前,老衲乘牛车往江夏,吃一灵牛,延寿三十六年。三十年前,老衲在水边捉得蟹螯以诱山臊,食其颅脑,增岁五十二年。这几年来,老衲点香请客,吃得不少循香而来的小妖,约莫已添有二百一十年寿罢。”   老僧一面说,一面长长地吁气。他明明打着饱嗝儿,眼里却射着发绿的饥光。他嘿嘿地笑,“你是烛阴,这很好……小妖吃起来延的命不多,吃一个你,说不准能添上彭祖之寿……”   他用脚尖勾开神龛壁板,从里头取出一件件法器,九股金刚铃、十字杵、银盘、人颅骨做的嘎巴拉碗……每一件法器都教小蛇如遭晴天霹雳。在这儿待着会被这老僧像蒸馍一般吃掉!   小蛇扭动着咬上了老僧的鼻尖。它没了长獠,只余几粒绵细的乳牙,却也能咬人。老僧哇哇怪叫,一巴掌将它扇落在地。小蛇吃痛,扭动着赶快逃开。   雪如漫天玉蝶,纷纷飞舞,庵外积雪已有尺深。小蛇拼力游动,不知爬了多久,它终究力疲难支,昏死在雪窖冰天中。   它做着一个梦,梦里的它仍在浮翳山海中,趴在石头上仰望天穹。四周青山忽而化作诡怪的人影,无数只人手向它贪婪地伸来,拿去它身上的一件件物事。   小蛇在梦里恐惧地尖叫:“别拿我身上的玩意儿!”到了后来,它委屈又害怕地噎泣:“救救我……”   寒意像刀子般刺进血肉里,它觉得自己冻得如一条冰棍儿,血仿佛已不再流淌。它艰难地拱着雪,泪水从仅余一只的金眸里涟涟而落,还未落地便化作了挂在颊边的冰碴子。它一面爬,一面哇哇大哭,抽噎着道:“救我……”   龟兹毒龙没来救它,小蛇昏厥在雪地之中。它怀着对凡人的惧怕之情,瑟索地坠入昏迷。寒冷像剥皮一般剥去它身上的知觉,它觉得自己离死亡愈发接近。耳骨上传来了遥远的踏雪声,扑扑簌簌,许久终于停驻于它面前。   小蛇感到头顶的厚雪被拨开,一双冰凉的手将它从雪中拾起。来人哆嗦着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问话。可它半梦半醒,只得发出一二声婴孩似的呢喃。那人犹豫半晌,解开缊衣,将它放进怀里。小蛇感受到了一张瘦骨嶙峋的胸膛,肋骨像石头上的凸棱,硌得它生疼。但那胸膛却比石头要温热,里头像藏了一只小小的火炉。小蛇颤抖着在那胸膛上蹭去了脸上的冰碴子,它每蹭一下,那胸脯便也哆嗦一下。   小蛇咯咯地笑了,它觉得好玩儿。它从那人漏风的襟领里探出脑袋来,望见了一张肮脏不堪的脸。那是个蓬头跣足的小乞儿,骨瘦如柴。   小蛇伸出脑袋,叫道:“喂,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那乞儿似是吓了一跳,伸手将它紧紧地捂着,两眼似要躲避恶犬般张皇地四望。待发现四下里无人时,他终于如释重负地吁气,低头望向小蛇。   “居然真是条会说话的蛇……”乞儿惊奇地感叹。   小蛇不满地用尾巴拍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谁?”   “我是……嗯……一个讨饭的叫化子。”   小蛇得意地说:“我也在讨饭,所以我也是叫化子啦!”它想了想,身上暖热了些,又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小叫化道:“我听见你在雪里喊‘救命’,我便来救你了。”   小蛇惊奇道:“我喊救命,你便真会来救我的么?”   “人就是这样。”小叫化抱着它,在雪里艰难地跋涉。小蛇看到雪拥到他的膝盖,又倏地退下去,在下一次落脚时又涌上来,像潮起潮落。“对遭难的人和事没法儿坐视不管。”   凛冽的风刀子落下来,小蛇感到小乞儿在战栗。它本该觉得冰寒砭骨,可贴着那单薄的胸膛,它又忽觉如沐春风。   “你好像是个好人,”小蛇蜷在那乞儿胸前,嗫嚅着道,“是我出浮翳山海这些天来……见到的第一个好人。”   “不,我只是一个叫化子。”   素雪皑皑,万里凝云,他们在飞花似的雪里穿行。小叫化摇了摇头,说:“一个随处可见的叫化子。” 第四章 兰蕙虽可怀   和小叫化相依为命过了几日,小蛇觉得这是它这一辈子里过得最快活的几日。竹林覆雪,他们在几楹瓦屋前展席坐地,像幼鸟般伸出嗷嗷待哺的嘴巴,等人往里头丢小平钱或馒头渣。天素净如纸,鹄雁像几点墨迹,在其上悠悠流去。小叫化与它缩在房栊下,将云朵想作生煎馒头,将日头比作熟透的鸡子黄,他俩喝着西北风,对着天空流涎。   小叫化抱着小蛇走街串巷。他们走过灯彩如虹的秦淮河,走过卖干子丝的茶铺,月牙儿在后湖里荡舟,野草在朱雀桥边慵舒。他们和会爬竿斗象的吐蕃人混在一起,避开提淬筒的逸夫地棍。小叫化寻来了芦叶,卷着做了一支简陋的笛,他一面呜呜地吹着叶子,小蛇一面跳着夷乐舞。他们将讨来的钱掰成两半儿花,将煮得发紫的蕨菜叶撕成两半儿吃。   闲下来的时候,他们便上雨花台晃荡。白雾霭霭,寒气如絮,山像舟船的桅杆,在一片雪白里浮沉。小叫化抱着小蛇,与它说起自己的往事。于是小蛇得知他是自海岱而来的荒民,那儿发了秋涝,断了粮。他爹被野狼吃掉,他娘得了水肿病,手脚鼓得像马球。小叫化说起这些话来时,眼泪像珠子一样一粒粒落下来。他哭了一会儿,却又不敢哭了。他吃不到盐巴,怕身体里所剩无几的盐会随着泪水跑了。小叫化最后对小蛇道:“我要成为一个富人。”   小蛇懵懂地问他:“富人是甚么?”   叫化子与它说:“就是每顿能吃上十个白面馒头的人。”   小蛇听了这话,很是向往。成了富人,小叫化便能用白面馒头贿赂郎中,让他医好自己的娘亲。于是它便更卖力地跳舞,欲攒得几个子儿给小叫化做富人。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铜板没挣得几个,他们的肚皮却愈来愈空。   密雪缤纷,朔风呼啸。一人一蛇在桥洞里睡下。小叫化疲惫地用葛衣将小蛇裹好,从包袱里取出捡来的鸡毛,一枚枚铺在地上。他正要躺下,却听得外头有些梆子声。   小叫化爬出桥洞,却见一伙云带信衣的修士打着梆板,口里叫道:“收妖骨啦!”   暗沉沉的雪雾里,人影像蚂蚁一般出现。火房里走出一群敝衣蓬跣的叫化子,几个手托饭钵的游僧。他们手里提着一只只干硬的妖尸,向那两位修士蜂拥而去。   修士们收了妖尸,将其装入袋里,点了碎银,往来人手里放去。那碎银闪闪发亮,像星辰般灼到了小乞儿的眼,他也挤过去,嗫嚅着发问:   “这……这是甚么生意?”   有一着轻尘净衣的修士道:“文家欲夺天地造化,应三才之运,炼得还丹,成就神迹。如今需妖尸两万,以作药金。你手上若有妖尸,便可交予我们换钱。小的可换半两银,大的可有三两银。”   小乞儿的心口忽而像藏了一只鸟儿,左冲右突。他颤声道:“真……真有这么多银子么?”   修士们晃了晃手里的顺袋。他听见了碎银碰撞的声音,清清泠泠,像秦淮河的水声,像天顶的仙乐。   小叫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桥洞里,他捧起用葛衣包裹的小蛇,像捧起了半两银子。他望着粼粼的洁白水光,想起了娘亲头上蓬乱的白发。有了半两银子,他能治好娘亲的病,也能暂且治好他身上的穷病。   他盯着小蛇看了很久,小蛇幸福地蜷在葛衣里呼呼大睡。它残破不堪,可它的美梦却是完满的。   寒风裹着乌云奔来,河面上像覆了乌纱,一片漆黑。小叫化的眼黯了下去,像有火光在其中熄灭。他捧起用葛衣包裹的小蛇,走出桥洞,走上泥岸,走到了修士们的面前。   “给我半两银子罢。”   小叫化说。   ——   涧水分田,墟里生烟,紫金山下人影稀零。   近些日子,货郎、脚夫只愿白日里行路。有传闻道此处既有匪贼剪径,亦有精怪食人。   只是许多人不知,那剪径匪贼与食人精怪竟指的是同一位。枯花败草里,有一条遍体鳞伤的小蛇在喘着气儿,用一只金眸疲乏地盯着径道,盼着有人前来。   小蛇被两位文家的修士捉去,与妖尸一块儿浇薄酒,置入土砖丹炉中。它被烧得哇哇直叫,身上鳞片掉尽,拼尽全力钻出炉室。这时它才发现它被小叫化拿去卖了换银子。   它心里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那小叫化有了银子去医他娘亲的水肿病,难过的是自己在小叫化眼里抵不过半两银子。小蛇不服气地想,它眼似黄金,鳞如红玉,哪样不比银子好看?可如今这两样物事它皆几乎失尽,它就像一块惹人发笑的木炭,只得藏身于道旁。后来难过压倒了高兴,小蛇抽噎起来,它发觉连凡人都瞧不起自己了,它没人要了。   当道旁行来一个挑担货郎时,它急不可耐地从衰草里蹿了出去,拦在那货郎跟前,大叫道:   “抢劫!”   货郎低头望去,惊奇地睁大了眼,一条丑陋的小蛇竟在口吐人言。他蹙起眉,道:“你要抢甚么?”   小蛇恶声道:“我要吃人!我要劫你的肉,劫你的财……”   话音未落,它便被那货郎一扁担打了出去,像一块泥巴般溅回草丛里。货郎朝它落下之处啐了一口,骂道:   “晦气玩意儿。”   货郎挑起担走了,一面走,口里还一面咕咕哝哝:“近来精怪甚多,应去买张镇邪符随身携着……”   小蛇被扁担抽了一记,连尾巴也抬不起来了。它身子重得像一块铁,脑袋却轻飘飘如一抹柳絮,像有一团蜜蜂在它头顶嗡嗡旋飞。待那恼人的嗡嗡声平息,它又艰难地爬到路上去。在这一日里,它被牛车的木轮撵过,被马蹄踏践过,一只猗犬奔来,险些将它咬成两半。每一回它都坚持不懈地大喊“打劫”,可没劫到一个子儿,却劫来了一身伤。最好的一次,它劫到了一块腐肉。它视若珍宝地一口口嚼完,又因腹痛吐了出来。小蛇趴着不动时,觉得自己也似一块腐肉,即将死去。   日光像燃烧的火,点亮了天边。小蛇却觉得它的生命之火将熄。它趴在雪地里,小心地含着雪,用融化的雪水充饥。它饿得头昏眼花,只觉天地离它愈来愈远。   不知过了许久,晚风悠长,残阳明灭。小蛇忽而听到了一阵布履踏雪的声音,窸窸窣窣,自长径一头传来。它拼尽最后一点气力,动起了伤痕累累的肚皮,挪到石径上,用细弱蚊蚋的声音道:   “打……打劫……”   那脚步声在它面前停歇了。小蛇努力抬眼,却见一对玄色云履停驻在它眼前。这是方士爱穿的鞋履,它曾被方士们剥去了皮,剜去了眼,烧去了鳞。它登时惶惶不安,浑身紧张地蜷成一团。   “你要劫甚么?”   来人开口了,那似是一个少年。声音清亮却疏冷,似滴露入池,玲珑动人。   小蛇气喘吁吁地作出凶恶模样,道:   “我要吃人!我要……劫你的肉来吃。”   “我凭甚么要被你打劫?”来人冰冷地道。   这问题犹如晴空霹雳,劈得小蛇头脑昏沌,惶惶不安。它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其余人在它说罢上一句之后便会伸脚狠狠将它踹走。   小蛇努力转着金星四冒的脑袋,可怜巴巴地道:“因为我身上没有能供你拿去的东西了……以前我能拿鳞片、牙齿和血同你换,现在我一无所有……我听人说,打劫就是不给钱就能吃到东西。你要是不想被我吃也成……我只想要一点馒头屑,或蛐蛐肉。”   来人又冷淡地道:“我身上没有馒头屑,也没有蛐蛐肉。”   小蛇闻言,难过地耷拉下脑袋。它缓慢地挪动着肚皮,想爬回草丛里。“你这穷酸鬼,走罢,走罢。我去劫下一个人啦。”   “不成。”那双云履忽而前迈一步,拦在它身前。“金陵近来有传言,说紫金山下有精怪剪径,城中人心惶惶,你不可再做此勾当。”   听了这话,小蛇呆怔在原处,多日来的委屈如潮水卷着怒火涌上心头。它用仅剩的金眸望着自己,通体焦黑,无一鳞片,如同炭渣。口中长牙已去,嘴巴瘪下,正灌着飕飕寒风。它忿怒地大叫:   “那你要我如何活下去!”   小蛇扭过身子,怒火仿佛要烧穿胸膛。此时的它宁愿这怒火燎尽这天地,将这充塞着冷漠凡人的世间焚烧。   “我甚么都给你们凡人了!皮、鳞、牙齿、眼睛和血,我都给你们了!”它一面说,泪花一面奔涌而出,“但只有这条命我还不舍得给,除却这条命,我已一贫如洗啦!”   它嚎啕大哭,像一个孩童般倾泻着自己的悲伤。   忽然间,口齿间传来温热的铁锈味。它感到似是有水珠滴落自己口中,黏稠却香甜,像带着槐花的清香。   “我将我的血肉分予你,你不可再为祸世间。”   那人说。他抽出剑,划伤了手指,又蹲下身来,将手指递到它口中。小蛇怔怔地啜吸着他的血,不知觉间,疼痛像水一般自身上流泻而去。“我与你一般一无所有,但所幸仍存一身皮肉,可暂果你腹。”   小蛇抬起眼,望见了漫天艳丽的烟霞,似有人在天边秉烛,烛火烧透了云彩。那人飞凫云履、素袖羽服,清隽的眉眼朦胧在雪雾里,像一张素丽的山水画。   “你是谁?”小蛇怔怔地问。它第一次受人馈赠,而非遭人横夺。   “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那人说,眼眸如一片漆黑深湖,宁静无澜。   “是最后一个被你劫掠的人。” 第五章 兰蕙虽可怀   天幕墨黑,月色如雪。祝阴自梦里醒来,望见石穴里流淌着的月辉,忽挂记起他在紫金山下与神君初逢的当年。   那时的光景宛若一幅画卷,久久地在他记忆里珍藏。以前他不知天高地厚,从浮翳山海行入凡世,却被凡人坑骗,行将就木。直到一日素雪高飞,绮霞低映,神君将血滴入奄奄一息的他口中,救他性命。   在那之后,星移斗转,沧海桑田,他再无轻视凡人之心,却与敬奉的神君天各一方。他在凡世中苦寻神君踪迹,力敌无数妖厄,终于寻回他的神明。   祝阴低低地叹气。春寒料峭,他的吐息化作白雾,像蝶一般向空中飞去。他翻过身,望向床榻上的另一人。月光像水银一样潺流,映亮了那人的眉眼。祝阴睁着眼,颤着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易情熟睡中的容颜。眼上禁制已除,头脑中的云雾终于分拨而开。他望见在细雨清晨里爬上天坛山的那个浑身泥水的小道士,望见在大梁城里被他接住的、那个气若游丝的大师兄。易情在倾盆黑雨里扯过缚魔链,与他相吻;在春光里向他走来,轻轻地抽去他眼上的红绫。缺失的记忆犹如榫卯,在那一刻严丝合缝地相接,他终于将神君的脸孔与师兄相叠。   泪水像决了堤,潸然而落。他想起过往种种,悔意像海浪卷上心头。他讥刺、暗算师兄,伤过师兄数度,可师兄都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将他所犯之错轻轻揭过。   祝阴撑起身子,又很快俯下身去。他捧起易情的脸,贴上那紧抿的薄唇,起初如蜻蜓点水,后来似狂涛骇浪。易情在睡梦里无助呻吟,被他吻得几近窒息。祝阴一面落泪,一面痴狂似的呢喃:“师兄……神君大人……”   易情醒来时,惊觉自己正被祝阴按着亲吻。祝阴的身子柔韧若蛇,像枷锁一般将他缠起。他哽咽着挣扎,可口里的软舌便探得更深。津水自口角淌下,祝阴红着脸,闭着眼,贴在他面前,像要将自己的身心献祭。   往昔用以覆眼的红绫已然解下,如今却缠在他们腕间,将他们相连,如一道红线。   “祝……祝阴……”   亲吻的间隙里,易情瑟索地低唤。他避无可避,只能任由火热的唇瓣在身上辗转。过了一会儿,易情终于捧住了祝阴的脸,将他轻轻搡开,喘息着道,“你做甚么?”   祝阴说:“祝某想看看神君大人,忽然非常非常想。”   易情说:“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你哪儿看得清?”他翻了个身,打着呵欠睡下,又咕咕哝哝道,“你先前抱着我不撒手……又不许我回茅屋睡,现在又不给我睡啦……”   他正想阖眼,却又被祝阴翻了过来,绵绵细细地亲吻。祝阴的脸颊似铺满了流霞,眼里却漾着秋水似的哀愁。舌尖被轻轻一啮,祝阴在他耳旁轻声道:“因为看不清,所以祝某改换心思了。”   “现在祝某……”他俯下身,双唇像一朵楝花般飘落易情的颊边。“忽然想亲神君大人了,非常非常想。”   翌日,初日高升,风动翠竹。晨光像金流苏般垂落岩穴中,落在两人身上。易情爬起身来,坐了好一会儿,只觉混混沌沌。昨夜祝阴像一块鹿胶,黏着他亲吻。那吻如烈火,要在他身上泛起燎原之势。亲到后来,险些要扒光了行事。易情吓得要魂飞天外,祝阴见他惊惶,才恋恋不舍地住了手。   易情在河边打了澡豆洗脸,换了净衣。回到石室时祝阴已起来了,换了道袍,束上了发,正捧着神君的泥人傻笑。易情看得无可奈何,道:“祝阴,你好了么?师父先前托三足乌传话,说需咱俩过去一趟,有山下的活儿要接。”   祝阴洗过头脸,同往常一般往神龛里毕恭毕敬进了香,站在他面前道:   “好了。”   他们如往常一样迈出石室,走在山径上。山径蜿曲如蛇,林丘浮沉于烟雨。红杏如火,杨花似雪,一切都与往时别无二致,可两人心口的鼓噪却不同一般。   良久,祝阴开口:“神君大人……”   不一会儿他又转口:“师兄。”   易情挠了挠脸,说:“还是叫师兄罢,我如今已不在天廷了。”   祝阴点头,他看上去比昨夜平静了许多,可那低垂的眉眼里却似要滴下湛露。他说:“祝某一直感念神君大人恩情,您在紫金山上曾以血肉济祝某,又数度救祝某于水火之中,祝某无以为报,只能……”   他顿了一下,声音细得似蚕丝:   “……以身相许了。”   易情听了这话,蹦了起来,飞快地捂住祝阴嘴巴。祝阴望见他的脸像被日光晒得彤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易情大叫:“你别说这话!”   祝阴被捂住嘴巴,惊奇地睁大了眼。那眼瞳金灿灿的,像落在波浪上的阳光。易情忽而觉得手心传来一点湿热,轻而痒,是祝阴在舐他的掌心。易情像被电着了一般缩开了手,却见祝阴笑盈盈地道:“为何不能说此话?”   “因……因为……”易情忽而舌头打结了,“我是你师兄,且家贫如洗、孑然一身,才不值得人托付终生……”   祝阴摇头,“祝某不在乎。”   “而且……”易情支支吾吾,像是咬到了舌头。   “而且?”   易情看着他,忽而心慌意乱,像有只鼓槌在心里咚咚地擂。他扭过头,加快了步子,道:“咱们且不谈这事了,走罢,师父还在候着咱们呢。”   大罗三镜殿前,川渟岳峙。   易情和祝阴两人走到廊庑上,却再也不能落脚。只见迎面廊檐下有一块巨大黑影,像山丘一般高高隆起。走近去看,却发觉那是一只头生赤角的羊龙。它被打得口角流涎,两眼翻白。在庞大的黑影上坐着两个小小的人影,两人定睛一看,却见那是左氏姊妹。   左不正扛着玉嵌刀,窄衣长袴,英姿勃发。左三儿骑在她肩头,两只葡萄似的眼东张西望。左不正见了他俩,微笑着道:   “两位师弟,你们来晚啦,师父吩咐咱们近日入浮翳山海去除精怪。我瞧你俩未起床,便先去自个儿除了一头来。”   她用刀鞘点着身下的羊龙,说,“这厮本是瑞兽,本无过错,可错便错在它一旦死去,便会给人世招致凶荒。这厮求偶不成,心灰意冷,成日欲要寻死,我便将它捉了来。唉,龙种便是愚笨,脑筋僵直,爱认死理……”   两人听得瞠目结舌,易情磕巴着道:   “师……师姐?你说你是师姐?”   左不正见了他,先是一惊,笑容忽而绽得更大,脸上似开出了一朵花儿。“唉呀,这不是曾在我窗前装神弄鬼的恩公么?原来你是这观中弟子呀。我那时见了你面容,发觉你和黎阳县里张贴的缉拿告示颇像,又听闻你曾是无为观中弟子,便想上这观来碰运气。不想这狗屎运真教我踩着了,你果真在这里!”   易情愣愣地听着她的话,却见她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如意形荷包,丢了下来。易情接住后打开束口一瞧,惊见里头满满当当地盛着黄金。   左不正撑着脸,向他微笑。   “我向来不爱居人之下,若是做了你们师妹,定会被使来唤去,我不爱那样。你问我凭甚么做你们的师姐?就凭这个。”   易情见了那钱袋,像被雷劈中似的,半晌没动。后来他像膝盖抹了油,利落地滑跪下来,对左不正大拜大叩,扬声叫道:   “师祖!”   这回连师姐也不叫了,直接喊上了师祖。几只长尾雉从雪松林里跳出,被他情真意切的喊声吓到,又惊惶地钻入树丛里。左不正很是受用,哈哈大笑。祝阴却急红了眼,扯着跪地的易情,低声叫道:“师兄,你乱叫甚么呀!”   易情扭头,将那荷包拿起来,认真地展给他看,道,“我没有乱叫。你瞧,有这么多金子在,咱们须得好好孝敬师祖她老人家。”   大罗三镜殿门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天穿道长在殿中道:   “诸位请进。”   天穿道长请他们入殿内了。左不正抱着左三儿跳下羊龙,大咧咧地跨入殿中。祝阴则无奈地望着坐在地上的易情,忽而掩口扑哧一笑。   易情从他脸上看出了揶揄之色,爬起来厚颜无耻地道:“你笑甚么?”   祝阴说:“无事。只是觉得师兄同往时的神君大人一般,见钱眼开,手头悭吝得紧。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曾变过。”   他笑意浅淡,似炯碎波光。微风拂过,祝阴像是在春光里熠熠生辉。易情看着他,一时语塞,心乱如麻。突如其来的哀愁像一个小小的漩涡,在他心中愈扩愈大。有些事儿他不曾告诉祝阴,那秘密在他心里发酵,发出酸涩的味道。   祝阴提起的往事,他一件也不记得。他不曾在紫金山下与祝阴相遇,易情一直觉得,在天坛山入门比试时就是他们的初见,这念头到如今也不曾改变。   ——他的记忆里没有祝阴。 第六章 兰蕙虽可怀   入了大罗三镜殿,但见眼前彩塑辉煌,美轮美奂。元始天尊顶负圆光,灵宝天尊手持如意,太上老君乘金车羽盖,满堂柱上雕尽金童玉女,一切明晃晃,金灿灿,像一个富丽堂皇的梦境。天穿道长一袭雪纱白裙,如被众仙簇拥,坐于翻倒的碑石之上。   四个人行进殿来,易情张望四周,突然颇有感慨。上一次入此殿时,他才从黎阳县里爬上天坛山来,四体健全。这一回入殿时,他已行过大梁、荥州,浑身破烂不堪。易情摸了摸脑袋,那儿仍时时刻刻在痛,像有一把榔头在不懈地夯击。   祝阴忽而前进一步,捏了捏易情的手,轻声道:   “师兄,祝某已与师父说了,你是来进香的香客,却一心求道,爱修道爱得发狂。她怕你自个儿修炼会走歪门邪道,便破例允了你在观里驻留,说你若有所成,倒还可收你作弟子。”   易情听了,脑袋还在发疼,两眼先一抹黑。他先前断了无为观中众人的缘线,本来是打定主意再不与观中人相见,此时竟是孽缘再续。他哭笑不得,“你拿甚么说服师父的?照这么一说,我这师兄的名头还未捡回来几日,又成了你师弟?”   祝阴微笑:“祝某曾听闻,师父育有一子,却不知所踪。于是便与她说,你是她失散多年的孩儿。至于辈分,又有甚么打紧的呢,祝某往后也皆叫你‘师兄’便是了。”   易情捂住了脸,祝阴这厮真是歪打正着,他想起了前几世里师父给他写的信,信里称他作“吾儿”。脑海里翻天覆地似的转,他忽而觉得全乱套了。   绚丽平綦之下,殿中却幽寒森森。左不正、迷阵子和祝阴上前,像一堵城墙般围拢在天穿道长面前,易情在后头背手侍听。天穿道长从碑石上站起,手里转着伞骨,道,“便宜徒儿们,我现下有活计要派予你们。”   她忽而素履一顿,转过一张面无表情的素丽面颊来。她的目光像刀锋,来来回回地在面前数人的脸上切割。然后天穿道长道:   “噢,这观里的便宜徒儿是愈来愈多了。”   易情在后面背着手,腹诽道,岂止是徒弟数目水涨船高,他现在越发不明观中辈分了。后来的左不正成了他们师姊,他这个首徒即将要沦落为祝阴的师弟。迷阵子最为可怜,无人在乎一个瞌睡虫的心思——他总会被排在辈分末尾。   天穿道长取出一张寿金纸,那纸上书着歪歪扭扭的蝇头小字。她说:   “这是从义阳传来的金纸,世人若是有求于咱们道人,便会在福金上写字儿和道门名,叠成元宝焚烧,其上附着的道法会将其送到咱们的功德箱里。这金纸上写的是:浮翳山海近来精怪蜂起,毁义阳稼穑,伤人害物,祸害深大。求道长出山,解小民遭患逢祸之难。”   她读完这段话,抬头道:“浮翳山海的精怪出来害人,谁欲去摆平?咱们观如今虽揭得开锅了,但需居安思危,多挣些他人油水,顺带为民除害。”   左不正点了点头,“我去罢。我曾在浮翳山海习刀数年,早勘熟山形,那儿胜似我老家。”   祝阴望了左不正一眼,目中略显敌意。他也前迈一步,道:   “请师父允祝某去。那里才是祝某老家。”   他的目光与左不正相撞,像在空中擦起一阵火花。   易情站在他们身后道:“你们争甚么争?都是件苦差事,谁爱吃苦,便是谁去了!”他不知祝阴先前听了左不正大谈龙种愚笨之辞,怀恨在心,且又厌她大摇大摆入观的模样。祝阴心里琢磨,他只许师兄的辈分盖在他上头,其他的一律不允。只是碍于左不正如今接济了观中众人,他不好对其摆脸色。   天穿道长看了看祝阴,又瞧了瞧左不正,最后道:   “祝阴去罢。”   玄衣少女抱着手,不满地撇嘴,“好师父,你是瞧不上我?我虽无宝术,刀法却已苦练多年,揍一二只龙倒也不在话下。”   天穿道长摇头,“你是咱们观里的财主、大善人,还得养活咱们的,不可伤了一身细皮嫩肉,这粗重活儿交由祝阴办便好。”   左不正听了这话,转向祝阴笑嘻嘻地摊手道:“听见了么,师弟,师父说叫你出马。”   祝阴瞧着她狐狸似的微笑,才发觉自己是上了她的套,左不正才不是想去浮翳山海,是想坑害他去!   祝阴气得跳脚,破口大骂,“你这浑球!”   左不正微笑:“我是浑球,那凭我接济的你们又算甚么?是连浑球都不如啦?你骂我浑球,便是骂你们师父连浑球也不如。”她这般一说,天穿道长忽而竖起眉,伸出皮棉纸伞,抽了祝阴一记,道,“不许骂我浑球。”   祝阴被莫名其妙地挨了一下,火气更涨。他瞧着左不正,忽而觉得哪儿都看不顺眼,这天底下唯一能教他顺眼的人便是神君,于是他拧过头去,却见易情在掩着口哧哧地笑。   易情放下手,说:“你去就去罢。我和你一起。”   祝阴忽而安静下来了,所有怨言如烟消散。他现在很乐意去。   日光从槛窗里撞进来,在窗格上碎成了一片片。零碎的日光落在回字纹碑刻上,落在龙凤盘旋的朱柱间,落在天穿道长肃穆的脸上。她忽而轻咳一声,道:“不过,祝阴,为师想了一想,觉得这回你只身前往还是不妥。我听闻那儿近来精怪躁动,恐怕作祟的不是寻常龙种。”   “那是甚么?”   “是龙王。”天穿道长道,“摩尼光龙王,金翅乌龙王,娑竭罗龙王,那伽龙女……除此之外数不胜数,他们自天竺而来,传闻暂栖于浮翳山海。海是他们的地界,他们在那处无所不能。”   她抬起瓷白的脸,目光淡漠,“祝阴,不是我疑你无能耐,你还是与左不正一块儿去罢,稳妥一些。”   祝阴没夸耀自己的神力,只道:“一切听师父吩咐。”   天穿道长点头,撑开纸伞。她摸着那张福金纸,若有所思。这纸突兀地出现于功德箱中,不知其源。不安的藤蔓在心里生长,像有荆刺扎着心头。   她转过身,洁白的纸伞像张开的鸟翼,挡住了她的脸。   “你们先动身前去。若有不测,我会出手。”   四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从彼此眼里望出了迷惑。易情说,“师父,浮翳山海离这儿有数百里之遥……”相隔复水重山,师父离他们甚远,又如何帮援?   天穿道长只是轻轻摇起了头,像在抖落头上的埃尘。“前些时日你们下山,身披数创,是我未尽师父之责。若有人再欲伤你们……”   她的声音忽而变得很冷,似凝了冰。   “纵隔千万里,我将取其性命。”   ——   三清殿外,寒峰如剑,暖烟似纱。   易情与祝阴走在石径上。树樾里洒下鱼鳞似的日光,在他们身上跳跃。易情说:“想不到还未回来多久,又要下山。每回下山我都得丢一二只肘子,放三四次血,丢五六回性命。思来想去,不如在山上快活。”   他说完这话,回头去看祝阴,却见祝阴满脸阴云。两条新月似的眉拧在一起,指尖点着臂,略显燥乱不安。   易情问:“怎么了?”   祝阴沉默了一会儿,道,“师兄,此行凶险,祝某思来想去,您还是暂且留在观中为好。”   易情却问:“为何凶险?”   “祝某是精怪,亦有所觉,近来阴气盛强,是妖魔横生之时节。且近水处易发阴邪,浮翳山海有旷远汪洋,其中妖魔不计其数。不知为何,这些妖魔近来燥乱不堪,甚而狂性大发。”祝阴沉吟道,忽而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腕节,似是有些羞于启齿。“祝某……也略有些心神不宁。”   易情摇头:“既然如此,那便更应与你同去。你若不慎跌入阴府,我还能将你拉回人间。”   祝阴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忽而笑了,笑容像着雨杨花,清润动人。可正在此时,异变陡生,他俩正伫立在石径上,祝阴忽而看到易情身后的红豆杉林里冒出一大片黑魆魆的鬼影。   那影子穿林拨叶,像锐利的剪子般刺到眼前。水鬼瘦骨嶙峋的头颅忽而出现在易情身后,对毫无所觉的他张开血盆大口。   祝阴打了个激灵,叫道:“神君大人!”   他金瞳如电,出手如有雷霆之势,瞬间掀起折树狂风。那前来偷袭的水鬼像巾帕般被吹飞出去,可更多的水鬼蚁聚而来。它们眼里碧光大盛,如丛丛簇簇的幽火;它们口中流涎,似是肚饥难耐的恶鬼。   易情扭头,发现身后惨状,惊道:“这……这是我先前以血饲的水鬼,为何它们反倒来攻击我?”   祝阴咬牙,挥袖荡开十余只水鬼,道,“师兄,它们正像祝某方才所说的一般,乙亥将至,阴气洋溢,精怪最易发狂,连血也牵绊不住它们!你若是爱养妖魔,养祝某一只便成了!”   水鬼被狂风掀翻,接二连三地掉进卫水里。可它们仍坚持不懈,往泥岸上爬。它们眼里闪着凶光,仿佛要将岸上的两人撕成碎片,吞入腹中。   祝阴眼神寒冷如霜,他低声道:   “——风雨是谒。”   刹那间,宝术发用。乌云如墨,风驱急雨。漆黑的雨珠自天而降,像无数把利剑穿透水鬼身躯。   惨叫声里,鬼影渐渐湮息。   两人望着那片惨景,气喘吁吁,心中惊魂未定。   过了片刻,易情扭头,忽而道:“师弟,你受伤了?”   祝阴低头一看,只见指上被利枝划破了一个小口。他方才见神君遭袭,一时心焦,驱风时使气力多了些,竟不慎教飞溅的沙石、树枝划伤了自己。   “不打紧。”祝阴赶忙将手藏在背后,又问道,“师兄有伤着么?”   易情却捉住了他的手,拉到面前。祝阴一怔,却忽觉指尖一热,创处被温柔地包围。神君低下头,含住了他受伤的手指,舌尖如柔和素波,在肌肤上轻漾。   祝阴颤抖了一下,脸像熟透的李子,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神君在舐着他的伤处,与许久以前他们在紫金山下初遇,他啜吸着神君的血,从而得以延续性命时的光景一样。   易情放开了他的手,漆黑的眸子里像有两弯银月,潮润而明媚。他像一只乖顺但狡黠的狸奴,道:   “是啊,我伤着了。瞧你手上流血,我的心伤了。” 第七章 兰蕙虽可怀   人声渐歇,月色满山。   回溪幽泉淌过苔石,泠泠水声宛如挂铃。石室烛光里,一个人影伫立于杉木架前,静静地捧着书册。   两人入了石室中,沉默忽至。他们一言不发,似是各怀心思,仿佛全然忘却了方才遭袭之事。   祝阴执着烛,在银涂香炉前添炭。春寒未去,冷意像水一般抹上周身,他心头却火热躁动,似已至酷暑。他点了安息香,这是神君常于天记府中点起的香,他立于府外槐树下时时而会嗅到那自波剌斯树皮里刻出的白胶香,香气清远,可通神辟邪。他方将树脂点着,便觉立于书架前的易情浑身一颤,单薄的影子像在秋雨凄零摇曳的枯叶。   “把香熄了,祝阴。”易情忽而开始喘气,像有人在他颈上套上一条索命麻绳。   “可是,神君大人,您不是最喜此香……”   易情的脸像抹上了一层石灰,煞是惨白:“我说把香熄了!”   他的声音一刹间变得冷硬起来,像一柄利刃倏地劈开两人之间美好的雾氛。祝阴赶忙以风掐灭了烟火。易情摇摇晃晃地在交椅上坐下,如坠冰窖般战栗不已。安息香辟邪,香气像利剑一般刺入他的肌肤,他虽已取回过往神力,但仍为妖躯。   “对不住,神君大人,祝某不知您……”祝阴的脸亦转为雪白,磕巴着道。   “不打紧,是我近来闻不得这香了。”易情摆摆手,抬起头时又勉强笑道,“不是说好了,往后都叫我‘师兄’的么?”   祝阴忙不迭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叫道:“师兄。”   “嗯。”   “师兄、师兄……”祝阴忽而喋喋不休地念着这两字,仿佛在反复咀嚼,让那缱绻的字音在舌尖上滚动。   “不用叫那么多回,”易情打断他,“我听见了。”   祝阴点头,像缝上了嘴巴般紧紧阖上双唇。许久,他又禁不住开口:“师兄。”   “怎么了,师弟?”   “嗯,祝某也听见了。”祝阴忽而莞尔一笑,金眸里泛起滟滟波光。   易情苦笑,忽而道:“对了,师父这般支使你去浮翳山海,你竟也无甚怨言呢。”   “神君……师兄觉得这不妥么?”   话题又转回了此事。易情扶着脑袋,将胳膊肘支在椅圈上,若有所思道,“你先前说了,此行凶险,亏你还敢冒着有性命之虞的危险去往那儿,是连小命也不想要了么?”   祝阴垂着头,像在将字句放在舌尖上研磨。许久,他轻声道,“因为……祝某信得过师父。”他的睫羽如蝶翼,在烛光里轻轻扑簌着。“她待降世的祝某甚好,师兄不在观中的十年间,她不曾将祝某当作过外人。祝某甚而在想,若祝某有娘亲的话,当是那般感觉。因而师父要祝某去浮翳山海,祝某并无置喙之辞。”   易情简直要哑然失笑,这小子在他面前玩的是哪一出?莫非也要将天穿道长当成自个儿的亲娘?祝阴红着脸,攥着袖,手指不住摩动,像是心神不宁。易情见他这副模样,平静地问道:   “你今日是怎么了?”   祝阴像是被吓着了一般,兀然抬首。易情缓声道:“我瞧你像是心猿意马,甚而焦躁之极,莫非是乙亥的阴气也在扰你心神,你也要像山里的那群水鬼一般疯癫痴狂?”   祝阴浑身一颤,易情真说中了他此时的心思。方才他望着一众水鬼狂乱奔袭,一腔热血竟也突而沸起。那滚烫的焦灼感像闪电般自胸膛中射开,流遍全身。他忽而觉得这感觉像当初他啜吸神血时的光景,一样的情难自抑。   易情见他不答话,忽而翻身一仰,在石床上躺下,打着呵欠道:“天时已晚,先歇息罢,明儿就得去浮翳山海了,咱们需养精蓄锐。”   祝阴怔怔地望着他,看着易情漫不经心地用手里的书册盖住了脸,蝴蝶装的簿册封皮上书着“楚辞”二字。祝阴看着那书册,忽而想起自己曾在那书里如痴如狂地寻过神君的踪迹。屈子在九歌中描绘了诸天神灵,写大司命乘清气、御阴阳,文字里的神君凛然如霜。   心像飞奔的马蹄,怦怦地撞着心口。那无来由的焦躁感愈来愈浓,他头昏口渴,觉得月光下一切都泛出了晕影,兴许真是受了乙亥阴气之害,祝阴鬼使神差地走到石床边,俯身坐下,掀开了易情脸上的书册。   他望见了易情浅阖着的眉目,倦色像釉彩,涂覆在脸上。神君的眉眼清隽柔和,却透着钢铁似的寒硬。祝阴心口里蹄子似的响声愈来愈急,像有万马奔腾,他轻轻唤道:   “神君大人……”   “嗯?”   易情张开眼,与他四目相对。祝阴像望进了一片深渊,那其中酝酿着深沉的黑暗,却又透着一丝明媚的光。祝阴轻声道,像是怕扰到了熟睡的人:   “祝某想,祝某今夜真是痴狂了。”   烛影在寒风中陡然一颤,湮死在雪似的月光里。热意像岩浆般淌遍四肢百骸,祝阴忽而俯身,像野兽般咬上易情的唇瓣。   易情愕然失色,祝阴的软舌灵活地撬开齿关,利齿咬破了他的舌尖,血味在口中弥散。祝阴如逢甘霖,贪婪地啜吸着那犹如醇醴般的鲜血。神血宛若柴薪,往他本就燥热的喉间再添火势。   “唔……嗯……”易情挣扎着,手脚却似抽空了一般无力。祝阴捉住了他的手腕,眷恋地加深了亲吻。许久之后,祝阴放开那被摩挲得艳红的唇,舔着口齿间的血丝,喟叹道,“神君大人……真是好滋味。”   他想起了初逢时啜饮神君鲜血的光景,那甘甜的血气仿佛仍残齿间,冲昏了他的头脑。   易情气喘吁吁,净衣散乱,像一副被摊开的画卷。他肤薄若纸,祝阴甚而能感到手下脉搏不安的跳动。易情凌乱发丝间掩着的双眸里盛满了疲色,他道:   “你是将我当作了甚么吃食么?皮薄馅汁儿多的灌汤包子?”   祝阴忽而低下头,堵住了他的口。微糙的舌苔掠过伤处,带出更多教人战栗的血气。易情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祝阴的指尖流连过他的脖颈,滑过脊背与腰身,将他用力拥向自己。   “是啊,”祝阴放开他,低低地道,“祝某恨不得将神君大人拆吃入腹。”   易情轻轻搡开他,咬牙道,“你慢些吃。”   祝阴却又贴了上来,用唇描摹着他的唇,含混不清地道,“祝某不怕被噎着。”   月光像滚沸的水,烫得他们在石床上一阵阵战栗。绫带散开,净衣似肩头滑落,祝阴触上了神君的肌肤,白玉似的滑凉下包藏着火热。神君蹙着眉,闭着眼,在他舌尖的侵掠下溃不成军。祝阴再次放开他时,望见他神色带着茫然和迷乱。   祝阴忽而羞赧而惊惶了,他意识到自己在渎神。易情躺在他身下,像一张被揉皱的青檀宣。见他停下,易情昏沌而迷茫地道,“怎么了,不继续么?”   “祝某……”祝阴喃喃道,金眸里流转着慌乱,“祝某方才想起,这般举动是对您不敬,礼数不周……”   他还欲磕磕巴巴地说些话,却见师兄叹着气,伸出手,揽着他的脖颈贴上来了。唇舌再度相接,祝阴惊愕地睁大了眼,血味更重了几分,易情将口中的创口咬得更深了。   血流入他口中,他忽而发觉易情在给他喂血。师兄的面庞带着疲乏的苍白,像将融的霜雪。   “管他甚么礼数?你早就大逆不道了。浮翳山海险恶,你多用些我的血罢。”易情轻声道。   “可是,师兄……”   “你怕甚么?我是神仙,死不了的。”易情说,“哪怕是死了,也不会放手撇弃人间。”   祝阴搂着他,小心地躺下来。他们并肩躺着,望着石穴顶露出的苍穹。星子多如砂砾,在黑暗的海洋里漂浮。祝阴强抑下心头的烦乱,摇头道,“已够了。祝某今夜已冒犯您太多了,再这样下去,祝某怕惹您发怒。”   易情凝望着天穹,似是在看九霄上的宫宇。他道:“倒不是发怒,我如今是在担忧。”他扭过头,忽而直直盯着祝阴,“祝阴,我怕我会教你失望。若我并非你要寻的那位神君大人,你会怎样想?”   他头脑中似仍有一片迷雾,笼罩着他的过去。过去如碎裂的瓷片,无法完满拼起。他记不起祝阴,心中始终含有歉疚。   祝阴笑了,“神君大人永不会教祝阴失望。纵您有百般面貌,万般心思,我会始终敬您如一。”   易情只是沉默着凝视着他。但祝阴却觉得那脸上的忧愁与寒漠忽而如冰融散了。易情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嗯,我明白了。”   丝衾被拉起,覆在他们二人身上。易情的眼像钩月似的弯起,那小小的月钩也似牵住了祝阴心头,教他心口猛地一动。易情闭上眼,轻轻地道:   “明日再见,师弟。”   “明天见。祝您好梦,师兄。”祝阴说着,望着对面那人阖眼的容颜,也微笑地闭了眼。夜风送来一片祥宁,他们在安谧里入睡。祝阴做了个美梦,梦里细雨连绵,天光潮润,他趴在空窗里望着师兄给他念字儿。师兄举着木简,给他看小人似的篆字,教他如何在书册里寻到一个又一个美妙的故事。后来师兄的影子不见了,只有他一人在空窗里念书。芳草细软,杨花满身,他却不觉孤单。   有一些回忆忽而像泡影般消散,此时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却对那消失的过往一无所知。   清晨的鸟啼唤醒了他,祝阴陡然睁眼。晨曦醺醺然落入石穴,递来朦胧微光。风里飘来阳春花儿微苦的清香。簟纹像水波,浮动在石壁上。   祝阴爬起身来,忽而感到茫然。他觉得自己似是昨夜许下了甚么诺言,要与何人在今日相见。   可记忆如泡沫一般消散了,他转过头去一看,身边空无一人。 第八章 兰蕙虽可怀   祝阴一如既往地晨起,一如既往地奉香。   石床上已无余温,但丝衾却摊去了一大片。明明石室中向来只有他一人,一瞬间他竟忽而觉得身旁睡着一位伴侣。祝阴懵懵懂懂,他仿佛刚结束了一场梦境,而梦境的结束并非是回到现实,而是下一场梦境的开始。   他来到水边,用皂团就水抹面,以青盐蘸柳枝洁口。他一直紧闭着眼,像蚌壳一般绝断了外界的光景。最后他拿起放在苔石上的红绫,紧紧地捆缚住了两眼。   他回到石穴中,此时天色已然大亮,石隙里流下溪水一般的日光,婀娜的柳影在石壁上婆娑。祝阴在明暗里穿行,最后走入一片黑暗。石壁上贴着的红纸如在暗色里静静燃烧的一团烈火,其上写着“九天司命,高禖神祇,心假香传,敬奉供养”。   祝阴走到红木书台边,却发现那儿放着自己的降妖剑。他拿起剑,只觉那分量像一片鸿毛。将剑拔出鲨皮鞘一看,却惊觉剑刃已经齐根断去。是甚么时候断的?他回想起和冷山龙、清河在左府厮打的三天三夜,兴许在那鏖战中降妖剑已如冰一般脆弱。对断裂的降妖剑的忧愁忽而烟消云散,他将剑收好,放回书台上,想道。那又有甚么关系呢?他如今再不必斩妖除魔了。   祝阴点了白檀香,用巾子抹净神像、供桌和烛台,用镶金剪儿折去琉璃宝瓶中的枯兰花。袅袅的烟气里,他虔诚地拜叩。喜悦像潮水般涨上心头,他欢欣地想:   他的神明终于回来了。   提着褡裢,走出石穴,穿过如云修竹。天坛山林色浓翠,像未在宣纸上铺开的青琅玕。左不正在古榕巨树下扛着玉嵌刀等他,少女英姿飒爽,肩腿流利,宛若青松。左不正见了他后,笑道:   “早呀,师弟。”   祝阴微微挑眉,说,“祝某还没将你认作师姐呢。”   左不正咧嘴一笑,“认不认是早晚的事儿。如今天坛山上只余你一个刺头不认了。两位师父、迷阵子、秋兰、乌鸦和兔子都认了,你也早些投降罢。”   祝阴听着她这话,忽而觉得疑惑,像是榫头和榫眼对不上一般。他问:“只余祝某一人?那祝某的师兄呢?”   左不正奇道,“甚么师兄?你不是无为观里最大的男丁么?”   红衣少年一想,也觉有理,点了点头。他开始像走一条路一般回溯自己的记忆。他想起他是天廷的灵鬼官,为了杀妖鬼而现世。他降世后穿着百结鹑衣攀上天坛山来,央求微言道人收他作弟子。迷阵子那时已在观里了,他打趴了迷阵子,得意地当了师兄。他是无为观里最大的一个,他才是大师兄。   左不正望着他,看到笑意像藤蔓般攀上他的嘴角,忽而道,“咱们何时启程往浮翳山海?”   “如今已辰时了,早些动身为好。”祝阴说,“只有祝某与你两人么?”   左不正点头,“只有咱俩。一个貌美如花的师姊,一个阴险毒辣的师弟。”   他们正说着闲话,迷阵子晃悠悠地过来了。他怀里揣着三足乌和玉兔,身后跟着天穿道长、微言道人。无为观里的人列作一队,为他们送行。迷阵子将几只面脆油香的胡饼用纸包好,递到他们手里,说,“大师兄,师姊,一路小心。”   两人接过饼儿,左不正笑嘻嘻地问,“甚么馅的?”   祝阴说,“祝某猜,这饼儿没馅。”   “为何?”   “祝某在观里十年,不曾吃过有馅儿的饼。”   玄衣少女拿怜悯的神色望着他,忽而又道。“你今儿看起来挺高兴。是吃到了饼儿,还是要远游了,心里舒坦了么?”   祝阴的脸上不自觉绽开一抹笑意,“不是这原因,只是祝某崇奉的神君回来了,祝某日日都快活至极。”   左不正在观里待了一阵时日,听微言道人和迷阵子说过些闲话,知道这红衣弟子是位狂信徒。只是他信的并非三清尊神,也非水晶宫八仙,他像敬慕爱侣般狂热地追捧着一位神。于是左不正笑问:   “喂,你信奉的神君是何人?”   红衣少年解下肩上的褡裢,从其中捧出一只绡帕包裹着的帕团。他像剥开层叠的洋蒜一般打开帕子,从里头珍重地取出一只瓷人来,笑盈盈地展给左不正看。   那瓷人静静地躺在祝阴手心。神明头簪蘼芜,荷衣蕙带,窈窕清丽。   祝阴扬起脸,愉快像山泉水一般在他脸上淌过。   “你瞧,这便是祝某信奉的神君……”   他捧着瓷人,郑重地对左不正道。   “——少司命大人!”   ——   昨夜,一阵激烈的焦渴忽而惊醒了易情。   他爬起身来,茫然地望着四周。石床上凝了一片白霜似的月光,祝阴阖着眼,像猫儿一般缩在他身旁。长而密的睫羽轻颤,像托满了莹莹的星光。   易情摸了摸喉咙,想起祝阴在睡前吃了许多他的血。兴许是因为这个缘由,如今他的渴意愈来愈重,喉中似变得粗糙灼热,像藏着一片沙漠。耳边传来淙淙水声,易情想起那条在竹林里曼妙穿梭的河流。他穿上絧履,踩着月光,走出了石洞。   夜里的天坛山静廖而旷广,银色的月晖在沙地上铺开,像一片荒漠。易情踩着浸湿的木桩来到河边,并着指捞水喝。他一口气喝了五六口,才觉得那水在慢慢滑入肚腹,等待着变为身体里的血。   这时他听到了荡涤的水声,有人在河里搅碎了月光,搅破了静谧。易情抬起眼来,却见月晖下现出一片洁白的脊背,像卵石一般光滑。几绺乌发像溪流一般在那脊背上流淌。他怔怔地叫了一声:“啊。”于是那脊背忽而消失了,没入了水里,一张尖俏的瓜子脸露了出来,继而是两只明亮如垂星、却装满了惊惶的眼。   “神仙哥哥,你……你……”秋兰浸在水里,月辉将她的脸盘映得雪一样的惨白,颊边却浮着梅花似的红晕。秋兰惊恐地叫道,“你大半夜的,怎地来偷看我沐浴!”   易情无言以对,他说:“我还想问你,大半夜的,你怎在这儿洗澡?”   秋兰腾地从水里站起来了,易情吓了一跳,却见她湿淋淋的胴体上裹着绣莲肚兜,艳红而旎丽,教她看上去像一尾鲤鱼。秋兰拧着湿透的乌发,气鼓鼓道,“今儿我下山去寻鹿角作炼丹炉炭,走到田埂时跌了一跤,栽倒在泥里,只能再洗一回身子啦!”   “幸好不是跌进粪堆里,”易情说,“你没打皂角罢?我方才喝的水里还有甚么汤料?”   秋兰大恼,抓起河泥掷他:“转过身去,不许看我!”   易情看着她又背过身去,在水中理着发丝。半明的月色里,她的背影忽如蝉翼般缥缈。浅淡的兰花香飘来,像涤荡的清波。少女玲珑的躯体像远山一般起伏,似初夏的李子般初具熟韵。焦渴感在易情的喉里如雷云一般酝酿,他猛然回身,在卫水的另一道岔流里捞起清水,灌入喉中。   凉水淌过喉间,忽然间,他觉得那背影似曾相识。   忽然间,一股水漉漉的冰凉贴上脊背。   易情浑身一颤,他猛然回头,却发觉秋兰扑上前来,紧紧拥着他。她的面颊宛若桃李花片,明艳动人。   “神仙哥哥,方才的话,是我与你说笑的。”秋兰吃吃地笑道,“我喜欢你呀!你再多看我几眼也无妨的。”   易情却无由地打起了寒战,他说,“你究竟喜欢我甚么地方?又为何喜欢我?”   秋兰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润而可怜,她说,“一见钟情的事儿,古往今来又有谁能说明白?总之,我喜欢你,那是命中注定!”   她的肌肤似裛了香,似被芳草熏染过。易情凝望着她,心头怦怦地跳。他想,他是在哪儿见过秋兰的身影呢?   上回他看到秋兰在河边濯发,也隐隐觉得谙熟。记忆像书页一般哗哗翻过,他想起昨夜烛光澄黄,他在石室杉木架前取下蝴蝶封的楚辞,慢慢翻开。   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凡人对神明的向往,亦真亦幻。他的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像在沙滩上留下印痕。他翻开九歌的篇章,看着屈子写自己乘玄云飘风,入九霄天门。指尖继续往后移动,他望见了楚辞里的一行字:   “……秋兰兮蘼芜。”   像有人吹亮了火折子,在他心里点起了灯。一刹间,他内心泛起纠葛的思潮。他本该想到的,在那女孩儿第一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时。她宽容却俯视众生,悲悯地望着他在自己的博局里挣动。   突然间,一股灼热又冰冷的感觉自胸口袭来。   那似是岩浆烧灼,又仿佛冰河流淌。易情低下头,望见水面上的倒影。月盘被粼粼的水波撕裂,被自己胸口淌下的鲜血染红。降妖剑的断刃突兀地刺在他心口,而握着那断刃的柔荑穿过他的腋下,紧紧地拥着他。   秋兰从背后拥住了他,用降妖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炽热的血流出,冰凉的夜风涌进。卫水里流淌着漫山的青绿,还有他艳红的鲜血。   血涌出了喉口,易情被自己的血沫噎住了。他艰难地道:   “……秋兰?”   他想起来了,上回他见秋兰在水岸边濯发,竹篮里放着祝阴的降妖剑。他将剑放了回去,但那大抵只是个连鞘的空壳。剑刃被秋兰折断,此时正攥在她手里。卫水的倒影里,秋兰微笑着,那笑容平静而恬谧,像无澜的湖面。   于是易情咬牙道:“不,你是……少……司命?”   楚辞中少司命的篇章里,头两个字便是“秋兰”。   降妖剑将易情的魂心刺穿,那燃烧着的火焰如遭狂风熄灭,变得奄奄一息。剑刃从胸前刺进,刺透那单弱的身躯,正抵到秋兰胸口,留下一个小小的创口。于是易情转过眼,望见了秋兰被降妖剑刺出的魂心。那魂心金灿灿、明晃晃,犹如晴日,既如春风之和煦,又有灼汤之猛烈,一如少司命其人。易情睁大了眼,他发现那魂心与七齿象王的一模一样。   一切倏然明了,真相抽丝剥茧而现。他忽而明白为何大梁城人尽遭血洗,而唯独她能存活;忽而明白她为何对自己一见倾心,因为世人固执地作他俩的媒妁之事,执拗地认为他们定有私情;忽而明白为何祝阴对她饱含敌意,因为她就是用红绫缚其双眼,命其杀尽天下妖魔之神。   秋兰的脸上忽而浮现出了温和的笑意。一刹间,她再也不像个女孩儿,而像一个令人威怖的神祇。   “是。”她拥着易情,在他耳边轻声道。“微末下官,叩见大司命大人。” 第九章 兰蕙虽可怀   出了无为观山门,祝阴与左不正两人御着清风,赶赴浮翳山海。辰时已至,日头如一只硕大的灯笼,悬于天顶,照得四野敞亮。漫山青草泛着油亮的光,在雾水中午睡似的低伏。他们穿出薄雾,越过盘曲的卫河,不知过了许久,他们一头扎进浓厚的白云里。   云雾像纱一般拂掠过周身,满目尽是一片梦幻般的苍白。祝阴知此处已入浮翳山海地界,浮翳山海方圆十三里,群峰赳然入天,山岚结瘴。他在云海里穿行,忽觉自己似坠梦中。梦里,他望见了昨夜被水银似的月光流满的石室,有人在昏黄的白蜡烛光里立在杉木架前,与他微笑着说话。   但他想不起那人是谁了。   祝阴仿佛听见昨夜里,那人对他道:“祝阴,我怕我会教你失望。我记不起你是谁,也不知你与我的过往。”   他依稀记得昨夜的他失落地问,“那您要如何才能记得呢?”   那人沉思半晌,道:“去紫金山罢。我在紫金山有一青瓦小院,曾在那里的书台上留下纸稿数张。其中应记着往昔之事,只要看了,便应能拾回过往的些许时光。”   月盘浮上了海棠枝,他懵懂地点头应承。此刻的祝阴踏着清风,在心里亦许下了一诺。   他要去紫金山,待此行结束之后。   入了浮翳山海地界,但见群山拥簇,木翠如滴。文彩羽鸟翱翔于空,清涧横流于下。此处一派祥和,毫无妖魔作乱之景。左不正伏在风上,奇道:   “我瞧这儿既无妖鬼作祟,也不似稼穑被毁,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她想象里,浮翳山海此时应血海无垠,白骨垒堆如山。祝阴摇摇头,他也不知是何缘由。师父接到了从义阳来的寿金纸,那纸上恳求无为观方士前往此地,灭害人精怪。他们不过奉命行事,谁知是白走一趟。   左不正扭过头,端详着祝阴的神色,道,“怎么办,师弟?咱们要无功而返么?”   祝阴眉关紧锁。他紧缚红绫的双眼向着脚下深涧,云雾像摇曳的焰苗,在他身下急促翻滚。那处被义阳人称作龙潭,挂流千丈,洒落成云。万壑千岩狰狞而立,汹涌深潭如一片波谲云诡的青冥。而此刻龙潭中云雾消弭,露出湍急回旋的巨大漩涡。涡心如一只漆黑的眼,凝望着两人。   “慢着,别忙着走。”祝阴的神色阴沉如乌云。“龙潭水面分开了,里面有龙。”   左不正定睛一看,发觉这瞎子所言不虚。雪浪里裂开一条隙道,无数紧密的洪流如梳齿般高低错落地紧挨在一起,从其中漫出的白雾宛若明亮的天光。嶙峋的峰石如枯枝自水中探出,一只浑身青蓝的戴铃海兽从其中游出。   那海兽游至他们跟前,左不正认出它与钟提梁上的蒲牢生得极似,方知它是龙子。那海兽开始嘶叫,叫声如尖匕般刺进两人耳朵。左不正警觉地将手按上玉嵌刀,却见祝阴摇了摇头。   祝阴可读龙语,他对左不正道:   “它在邀咱们下去。”   “下去?”左不正狐疑地打量着那如胃袋般深不可测的裂隙,道,“那下边是地府,还是巨兽的嘴巴?”   “都不是。”祝阴摇头,他说。   “是龙宫。”   龙宫乃世人多向往之所,传闻皆由水精铸成。此时两人随着那海兽缓缓降下,只见水面浮出几朵白石莲花。踏着石莲而下,但见水底炫丽多彩,正是龙宫宝焰。水与火和谐而亲密交融,翡翠阙启,琉璃洞开,涌出无数阍鱼来。   祝阴一挥袖,清风裹住了两人周身,故而他们在水底亦能自如呼吸走动。一面走,左不正一面挑起柳眉,道:“这不会是甚么陷阱罢?”   祝阴沉吟道:“不大可能。”   “为何?”   “龙种多心高气傲,”祝阴微笑道,“除却聪明透顶的祝某,其余皆蠢笨如猪,连‘陷阱’同‘馅饼儿’都分不清。”   左不正无奈地瞧了他一眼,她觉得祝阴也没聪颖到哪儿去。   海兽游在前头,带他们入了龙宫。祝阴背着手,一面不动声色地走,一面在心里盘算这蒲牢龙子要带他们去见甚么人?天穿道长曾言,浮翳山海可能驻有摩尼光龙王、金翅乌龙王、娑竭罗龙王、那伽龙女,不知这龙宫里是哪位龙王?   脚下水玉纹色瞬息万变,如有浩汤湍流奔涌。水浪宛若激电,在履底流窜。行过白附柱,但见玛瑙几,白玉案,玉晶屏剔透澄净,映出朦胧人影。屏后忽而闪出一人,着一身金银缕玉衣,衣饰在水中鱼鳞似的闪闪发亮。见了那人,祝阴与左不正忽然大骇,像被一道雷劈中一般跳起。   祝阴咬牙切齿,挥手猛退。左不正亦瞋目咋舌,反手拔开玉嵌刀。在他们跟前,一个颀长的男人森然伫立,脸上划开一道裂痕似的微笑。   “别来无恙,祝阴。”冷山龙笑道。   祝阴恨声道:   “……冷山龙!”   不同于先前的精怪之状,此时他已复人形。上回祝阴见冷山龙时,他仍是只海涛蓝鳞的爬龙,如今摇身一变,又变得人模狗样起来。左不正见了他,寒毛卓竖,厉声道:   “你不是被毁去灵鬼官职牒了么?如今怎会……”   冷山龙摊开手,笑道,“我如今已非灵鬼官,身上亦未带白蜡枪,不过是回老家省亲,两位贵客稍安勿躁。”   祝阴却觉一股寒气自天顶冷到脚底,他沉声道:“你既能化形,是你吃人了?发到天坛山的寿金纸是怎地一回事,这是你设下的馅饼儿……陷阱?”   最后,他猛然一挥袍袖,指尖像一把利刃刺开水浪。   “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会在这里!”   身裁高大的男人嘘声道,“祝阴,安静点儿,你太大惊小怪了。我不过是了却了护卫少司命之职,解甲归田。那寿金纸确由我来撰写发出,因为若非如此,你绝不会下山前来。至于最后一个问题……”   冷山龙阴森地笑着,像有乌云垂在他眉毛上方。“我是如何化形的?你说得不错,咱们精怪除却耗费年岁修道果外,吃人倒是条最妥的捷径了。你也不是么?”   他双唇一开一阖,从其中吐出教祝阴无限惊怖之语。冷山龙邪恶地笑着,说道:   “你也不是……将你敬奉的那位神君大人——吃下肚后,方才得以化形的么?”   一股恶寒突而袭来,祝阴忽而如坠冰窟。胃里的酸潮涌上来,他猛然捂住了口。   脑袋里似装满了糨糊,他忽觉天旋地转。疑问充塞脑海,他冷汗涔涔地想:甚么叫——将神君大人吃掉?他的神君大人不是活得好好的么,他敬奉着少司命……是她的信者……   头痛愈来愈烈,像有猛兽在心弦上直撞横冲。倏然间,一切都似在离他远去。他像沉入海底,一去不返。   冷山龙忽而转身,脚步声如不紧不慢的鼓槌,一下下打在两人心上。他的身影隐没在屏风后不见,只听得其声音悠悠飘来:   “两位请随卑职来,里头有贵客相候。”   顷刻间,水精宫中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潺潺流水声。沉默许久后,玄衣少女忽而前迈一步,揪起了祝阴前襟,将他往前一拽。   “祝师弟,现在没闲当给你发愣了。”左不正冷声道,嗓音如一柄冷淬后的利剑。“咱俩得跟上去。”   祝阴煞白着脸,跌撞地迈开步子。他心中思绪如一团乱麻,他在想,冷山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甚么药?那厮为何要发一张寿金纸至天坛山,欺他们到龙宫之中?   这盘桓的疑问在他们转过玉晶屏后倏尔烟消云散了。他们惊恐地望见屏后那震撼的光景。那并非一间雅室,而是一道晦暗无边的深渊。其深逾千仞,如青螺般盘旋。每一道涡纹中皆横亘着鼍鳖,古蛇、巨龙仿若枯枝朽干,从岩壑里游出。浮翳山海中的所有龙皆聚集此处,密如诸天星辰,多抵恒河沙数。黑暗像墨汁,倾泻在这渊海之中。   螺纹的中央伸出水仙树的枝桠,其上托着一只六仙桌,那儿已坐了四人。并非祝阴所想,君临此处的不止一位龙王。   摩尼光龙王、金翅乌龙王、娑竭罗龙王、那伽龙女——四位龙王皆在此处。   冷山龙踏着石莲,往深渊里一跃,龙蛇自觉地游来,在他脚下组成长桥。他攀到了水仙树上,靠近六仙桌旁。冷山龙拉开一张紫檀木椅,彬彬有礼地向着远处的祝阴示意,请他就座。   “祝阴,请坐罢。”冷山龙微笑道,“龙种们候你已久了。”   “这是要祝某做甚么?”   摩尼光龙王发话了。它颈项极长,犹如弯曲的人肠。脊背弯如拉满的弓,浑身寻不到一点直处。声音却极为和蔼,像柔顺的缎子。“也不是甚么大事儿,不过是叙叙旧话。”   祝阴忽而厉声道:“将祝某与师姊骗到此处,只是说些体己话么?”   “自然不是。”   黑暗里,另一位龙王呵呵笑了起来,那是一只人面鸟。鸟喙尖如三棱枪头,张开的羽翼上有着最深沉的夜色。   漆黑的深壑里,游龙如无数细小的砂砾,在他们周围闪闪发光。水波荡漾,左不正依稀听得它们在叫道:坐吧!你回来了!数以万计的杂音汇集在一起,最后所有的龙都在吐着两个字:烛阴!烛阴!   龙王们的眼睛幽幽地转过来了,四个龙王,九只眼在凝望着祝阴。那眼里泛着饥渴的光,目光如一柄柄尖刀,划破微波,投到祝阴面前。   “……我们是来请您共商要事的。”   祝阴后退一步,冷汗爬过脸颊,跳到脚底。他问,“是关于甚么的要事?”   龙王们阴森地齐声道。   “关于……如何揭竿而起,推翻天廷!” 第十章 兰蕙虽可怀   黑暗广阔无垠。   祝阴与左不正不曾想过,在莹澈可鉴的水精宫中、玲珑剔透的玉晶屏后竟是此番光景。龙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横亘天渊的夜色。黑暗向上下两极延伸,宛若陀罗。幽光如碧漪般在深渊之底漫散开来,好似极南之处的天光。   左不正望见有一株水仙树自渊底探出。不止是一树,还有无数飘曳、扭曲的海藻,像密密麻麻的手臂般在水中游荡。枝桠托举着的六仙桌前坐着四位龙王。摩尼光龙王身躯弯折如蛇,盘卷蜷曲。金翅乌龙王鹫羽冠、蓝玉眼,大翅如盖,身披五采飞天带。娑竭罗龙王龙首华服,水蛇缠臂,日月黼黻加诸于身。那伽龙女蛾眉螓首,口衔明月珠,蛇尾在水中飘荡。龙王们服色各异,像自一面美轮美奂的壁画中行出。龙女口中随珠发出熹微明光,在暗海里宛若一粒孤星。   左不正攥着玉嵌刀,只觉汗水已将桑木柄打湿。她不曾见过这般如擢发之数的精怪。她和祝阴立在玉晶屏后,水精砖在他们面前戛然而止。身后是一片晓星般的烛焰,而身前却是一片突然而至的黑夜。   祝阴站在原处,对冷山龙的邀约无动于衷。   他背着手,神色冷峻,宛若一块沉冰。良久,他开口道。   “你们寻祝某来浮翳山海,便是来教祝某忤逆自己的东家?”   娑竭罗龙王开口了。它头戴冕旒,着一袭华美的大祀礼服。声音很慢,像在喉口梗着一块大石。它慢慢地摇起了头,“不对,不对,烛阴。你的东家并非天廷,而是浮翳山海。咱们非但是你东家,此处还是你老家。”   祝阴冷冷地道,“祝某是伏侍神君大人的灵鬼官,何时卖身予了你们?倒是你们——在此密谋反乱之事,祝某理应将尔等捉拿归案!”   此话一出口,黑渊里似是荡起了一丝涟漪。龙种在不安的躁动,集聚成一朵酝酿着雷雨遖颩喥徦的黑云。祝阴又转头向冷山龙高声道,“还有冷山龙,你既依神君大人之命行事,又为何要做天廷反贼?”   冷山龙打量着他,像在瞧着一个笑话。男人轻轻摇首,道,“不明白的人是你,祝阴。少司命既在凡世以七齿象王之躯降生,你还不解她的心思么?象王欲借铸成神迹一事教天廷震动。她早对天廷心怀不满!”   “不满!”“不满!”四周的龙群忽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吼声。叫声连绵而织,像雷霆般响彻渊海。   那伽龙女猝然起立,站在六仙桌前。她清艳无方,褶裥下露出一道轻摆蛇尾。她的声音柔和却坚定,如雷鸣中降下的冷雨:   “烛阴,你可知龙种为何对天廷不满?天地俶真之时,地界荒殥。龙种甘化生万物,助宇宙节四时、和阴阳。可凡人却后来居上,高启阊阖,上铸紫宫,将我等作踏脚石,视为山精野怪,欲将我等长久封锢于渊海中。你并非灵鬼官,你是烛阴,是太初混沌时即有的古龙,可覆天载地,与日月同光。”   摩尼光龙王旋着脑袋,唱歌似的道,“加入咱们罢,烛阴。这不止是对你一人的压迫,是对咱们龙种的暴虐!”   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噎泣声,蜥头盐龙、云龙垂着泪,在深渊里游动。伤痕累累的龙铺天盖地而来,其中有的折翼,有的断爪。方士们用宝术烧褪它们鳞片,灵鬼官以利剑剜去它们双眼。龙在一片漆黑里哀鸣,鸣声犹如断弦般急促而悲凉。   祝阴依然冷声道:“祝某无谓是不是遭天廷欺压。祝某只要能一直待在神君大人身边,便已心满意足了。”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去,“你们的闹剧,恕祝某再不奉陪。”   冷山龙忽而在他身后笑道:   “这哪儿是闹剧?这是你敬奉的神君大人下的旨意呀。”   祝阴的脚步猝然一顿。   冷山龙接着道:“你尊奉的神君究竟是何人?”   “是……”祝阴说,“少司命。”   说这话时,他突而觉得舌尖一沉,像是被拴上了一只坠子。   冷山龙道,“卑职也是为少司命供职。咱俩岂不是共事一主?她愿咱们龙族揭起反旗,为何你不愿入伙?”   “祝某……我……”祝阴猛地回头,惶然开口。黑暗在他眼前渐渐扭曲,像一只深不可测的漩涡。   冷山龙道,“你再想想神君大人对你的好罢。她爱你如子,她赐你血肉。她为你遮风蔽雪,她予你新生。”   脑海里似是迸开了无数画面,回忆犹如急湍洪流,冲刷心间。祝阴怔然而立,一刹间,他像在记忆的海滩上徜徉,每一粒银沙都藏着过往的一片光景。他望见天如凝碧,峰似翠屏,仍为蛇身的自己在紫金山径上与手执兰草的清丽女神相遇。他望见青瓦小院里,少司命温柔摩挲他的脑袋,在青檀宣上落下墨字。少司命牵着他走街串巷,在勾肆前看百戏,在摄山寺里听俗讲。小小的他紧攥着女子的手,觉得那仿佛就是他的全世界。   断续的呜咽声忽而自他口中泻出,祝阴抓紧了前襟,咬牙道:   “是。神君大人……有恩于祝某。祝某纵使身历万死,亦难以回报。”   金缕玉衣的男人道,“如今却有一个回报的机会,正摆在你眼前。”   冷山龙伸来了手,蛊惑性地探向他。祝阴忽而惊恐万状,那张开的五指仿佛网罗,在邀着他投入坎阱。   “这是甚么圈套罢?”祝阴脸上渗出冷汗,微笑道,“你们假意要祝某掺和入尔等奸计中,又会借此觅机向天廷投诚。祝某是你们为紫宫献上的太牢,只为换取天廷对你们的褒嘉恩赐……”   “胡说八道!”群龙忽而尖声大叫。无数游龙躁动不安,宛若一锅沸水。在那其中,祝阴发觉有一只黄毛已然被烫去半身,虎耳亦被撕裂的凄惨长龙,那是他的旧友龟兹毒龙。龟兹毒龙一口咬断了自己的爪儿,呸在祝阴面前,鲜血如绸带一般在水中舒开。它的眼里有忿怒的火种,而如今那火已然点燃。   “烛阴,你若不信龙王,便信咱们好了!”龟兹毒龙扬声道,“一只龙王会骗你,千万头龙还会一齐骗你么?我拿一只爪儿换你的信任,我等是真心实意——欲要倾覆天廷,重得昔日荣华!”   海水在震动,仿佛海底、岩岸俱在战栗。祝阴向着昔日威风凛凛、如今却落魄不偶的龟兹毒龙,心中亦在震颤不已。   水精烛焰在他身后晃动,将他身影映得摇摆不定。   神君的嘱托,旧友的凄惨,群龙的忿怒……所有的一切在他心中交织,仿佛将他心头割成无数裂片。   龙群的目光投向祝阴,似要将其身躯烧穿。   祝阴垂着脑袋,良久,他道:   “祝某需去一趟紫金山。”   似有一块大石自龙群心头落下,一时间,深渊中充塞着舒缓的吁息。祝阴没有回绝,那便是有共事的转圜的余地。   冷山龙笑了,眉心拧起的结也倏时松去。他问:“你去紫金山——所为何事呢?”   “祝某真身庞巨,得辟灵鬼官后便将其存于凡世。如今虽能显出真身,却不过是魂神化形。紫金山埋有龙骨,待祝某将其取回后,方有与天兵一战之力。”祝阴淡淡地道。   冷山龙垂首,似在忖度。祝阴向着他,脸上忽而浮起一抹浅薄的笑,“怎么,不是叫祝某鼎力相助么?连真身龙骨都不曾有,如何教祝某全力以赴?”   “不,不,卑职等人自然是盼着你大展神威的。”冷山龙笑道,他从水仙树上猛然一蹬,像一片灰尘般飘落在祝阴面前。冷山龙伸臂揽住祝阴头颈,在他耳旁低声道,“我不知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天道之迂朽,并对此深恶痛绝。”   祝阴猛地转头,冷山龙却笑着将他放开了。   “成,既然烛阴发话了,咱们便随着他一齐去紫金山罢!”冷山龙挥手,四位龙王欣喜地站起,渊海中的龙像蜜蜂般欢喜地嗡嗡直叫。   祝阴背着光站在白附砖上,心口忽而似掏空了一般空虚。耳鼓里忽而传来砰砰的回响,他扭头,指尖流出的清风化作珍珠似的水泡,向前探去。他发觉水精宫回廊的深处立着一面镀银冰鉴,它正无由地颤动着,仿佛冰鉴之后有一个人在用力拍击着镜面。   是错觉罢。祝阴回过头,却对上了金翅乌龙王的双眼。   金翅乌龙王在水中扑着翅,来到他跟前。羽翅热情地覆上了他的两手,龙王笑逐颜开:“烛阴!我等是腐草荧光,抵不过你的日月之辉。你已至高不可际之境,咱们一切听候你调遣!”   冷山龙亦在一旁帮腔:   “祝阴是凡人的名姓,不如弃之,用回原名。所谓烛阴,便是瞑晦视明,风雨是谒,衔烛以映九阴。”   祝阴问:“……这也是神君大人的旨意么?”   冷山龙笑道:“少司命一直想让你莫混迹于红尘。”   红衣少年垂下头,乌皮舄点着菩萨石砖。   他恍惚地记起过往。钟山春冈蜿蜒,月色洗遍嵯峨。细竹芯之上烛光舞动,他依偎着神君,看那人在红木案上铺开罗纹纸。   “神君大人,给我起个凡人的名姓罢。”他听见自己问道。   “祝阴。你就叫这名儿罢。”神君说。“‘祝’乃祭主赞词者,古有巫祝,悦神敬神。”   他欢喜地将这名字记在心里,如此一来,他仿佛变成了神君专属的巫祝,是离神君最近的一人。   而如今神君却要让他将这名姓撇弃。   祝阴低下脸,晦色在他面庞上风靡云涌。   他说:“……好。” 第十二章 芳香与时息   云气渺邈,乱山纵横。天际却飘来一团浓雾,浩浩汤汤地向紫金山进发。   那浓雾里藏着成千累万的龙。它们金睛如灯,掀翅飏风。祝阴和左不正驭风而行,神色冷肃。   清寒之风拂乱乌丝,祝阴偏过头,对身后的左不正悄声道:“一会儿你乘机溜走,回天坛山去罢。”   左不正欲要逞能,可望着眼前这遮天蔽日的龙种之数,思忖着也不可再做莽夫。笑容似一阵清风掠过她的面颊,她狡黠地道:“你还挂记着我呀?我以为你真要除衣去履,做一条光屁股长虫去了。”   祝阴的眉宇间带着寒意,仿佛满山大雪。他道:   “你是凡人,他们欲拿你要挟祝某。向天廷起义并非易举,祝某疑心他们另有所图。你暂回山,将此事交由师父定夺罢。”   “定夺?”左不正蹙眉道,“你要咱们一伙儿人定下要不要反了天廷?”   “不。”祝阴摇头,“是定夺究竟要逃往何处。因为若祝某使出第二件宝术,不论是对天兵发用,还是用以对付这铺天群龙……”   他神色冷峻。“皆会于一瞬之间,将此世化作焦土。”   紫金山江烟盘踞,青松落阴。上山石径已然荒芜,青草像涨起的浪,淹过破败石阶。群龙在空中盘旋,如帘幕般舞荡。祝阴踏风而行,落在繁茂如盖的苦槠树下。   “你们暂且在此留候。”祝阴向空中群龙道,“祝某入山中寻龙骨。”   群龙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了,“快去快回!”“打倒天宫!”因世人不识龙语,因而其唤声落入凡人耳中时便只似有风雷涌动。祝阴笑了一笑,挥袖以风尘卷去他与左不正的身形。   浩荡风沙像一顶纱罩,盖在两人头顶。祝阴低声对左不正道,“去祖陵,自神道下去。”   玄衣少女也不迟疑,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这只羊也该脱离虎口了。师弟,多加小心。”说着,她转身便走。   祝阴沉默着转向面前的石路。洁白的卵石如蚌珠,散落道旁。万嶂千岩好似翠屏,拦住他的去路。他踏出一步,踩上了松软厚苔,日光如纱,在林叶间披下。   祝阴开始走这条千百年前他曾走过的路。溪涧边有鹿在饮水食草,听见脚步声后惊惶地跃起后奔逃而去。走第一步,他想起在烂漫烟霞里予他血的神君。走第二步,他想起与他走街串巷,在大红灯笼的红光里孤寂眺望人间盛景的神君。走第三步,第四步,他脑海里皆是神君,只是那面容仿佛被露水模糊,只看得一个依稀的影子。待不知行了多少步后,他发觉他所立之处松柏苍苍,烟水茫茫。静潭上飘着紫红的杜鹃花、雪白的玉兰、艳红的曼珠沙华。这是一片逾越了四季的水潭,花瓣像小舟一般在其上沉浮。   淡烟后静静地矗立着一间青瓦小院,门罩漆黑,斑驳的漆痕像泪水,点染其上。祝阴走过去,门上挂的三色铜锁已然锈蚀,只轻轻一拨便掉落在地。踩进门里,虫声愈发鼓噪,可心却忽而越发宁静起来 了。灰尘漫散,像星子一般在风里闪闪发光。   他未去寻龙骨,而是想借机来紫金山里一探。果不其然,有一间青瓦小院伫立于此,像长久地伫立在他的记忆之中。祝阴踏过席文青砖,蛇石足松在潮湿的石间羞怯地探出草尖,毛茸茸的还魂草欢欣地舞动。他走到书堂前,龙鳞似的石头堆成了歪歪扭扭的石阶。祝阴前踏几步,推开了书斋的木门,那门没锁。   吱扭儿一声,木门在他面前敞开,尘灰弥漫开来,像开启了一个尘封的故梦。   书斋中陈设未变,竹牗里透出几道金丝似的光。临窗的红木台上散着几张麻纸,已被渗入的雨水浸皱,木架上堆垒着长幅经卷。祝阴慢慢走过去,拂去灰尘,拉开木轴,他摸着竹简上凹凸的刻痕,看见了对世间万物的记叙。那记叙自上古太初而来,他见到了跂行喙息、蠉飞蠕动之物是如何而生,如何而亡。龙种曾称霸凡世,跋扈飞扬,又沦落作凡人车辇,在天地间流离转徙。祝阴叹息,他离开龙族久矣,不知它们此时活得这般小心翼翼。   原来如此,他懵懂地明白过来。兴许冷山龙本欲倾覆天廷,但中道受阻,于是便在七齿象王身边留侍。他曾见过的那明亮的魂心是少司命的么?看来七齿象王是少司命的傀儡。他们阴差阳错将七齿象王打倒,迂回的事儿行不通,冷山龙便只能回浮翳山海联合龙种,欲正面进袭天廷。   可这一切还是来得太过突然,他只觉自己像是突地掉进了一只旋涡中,且仍在越陷越深。   祝阴蹙眉,捂住了额,喃喃道。   “祝某怎就掺进了这闹剧里……”   在书斋中立了好一会儿,他转身去看那红木书台。台下放着只竹笈,他弯下身去,惊奇地从其中抽出几卷记牍来。   展开一看,伸指抚去,却发觉那是过往斋主的记叙。一字一划,祥宁而平静,仿佛将光阴岁月凝在笔尖。   祝阴喃喃道:“神君大人?”   几乎不用再费心去辨,他于一刹间发觉了留下这字迹之人究竟为谁。他抹去藤椅上的灰土,捧着记牍在窗前坐下,天光清静,竹影落进来,贴在墙上,像一幅墨迹纵横的画。在经历漫长的年岁之前,曾有人在这窗前执笔,荏苒岁月之后,他在此重读当年的记忆。   在他纷乱的记忆中,要他前去紫金山的那人是谁?   他又会在记牍中看到甚么?   祝阴想,他会在这里寻到他想要的答案。   ——   记忆仿若流水,潺潺流向往昔。   祝阴抚着记牍上的刻痕,从横撇点捺中,他读到了过往的欢欣与悲哀。他望见紫金山下,漫天火烧似的落霞里,飞凫云履、素袖羽服的少年转身而行,而那时的他仍是一条赤色小蛇,缺眼少牙,皮肉被剥,形容丑陋,却向着那背影歪歪斜斜地爬去。   “喂,喂!”荷瓣似的晚霞里,小蛇沿着那素衣少年的步履爬行,它叫道,“等等我!”   在那久远的记忆里,羽服少年止步了,转过身来。小蛇望见了一张年轻却淡漠的脸,肤似雪云,目如星露。那人道:   “你跟来了?”   他虽在发问,可无波无澜的眼里却未见一丝意外。小蛇得意地挺起胸膛,道,“我不仅跟上了你,还要黏上你!你方才说,你是‘最后一个被我劫掠的人’,是罢?你的血很好吃,像是花药宫里的仙酿。我若是吃不饱,便会再去劫其余人。你只有一直给我吃你的血肉,我才不会去伤人害人……”   它见那人神色无变,大着胆子摆尾,将尾巴摆成了一面扇子,叫道:   “所以,我赖定你啦!”   小蛇说毕这话,赶忙闭眼,将身子蜷成一团,护住头尾。它明白若是激怒了凡人,他们会伸脚来将自己踹到一旁,像踢马球一般。但预想中的痛楚并未到来,小蛇悄悄眯眼,却觉那人走到跟前,用指头捏起了自己。   “嗯,”那少年道,“那就赖罢,然后呢,你想怎么做?”   小蛇欣喜若狂,它发觉自己赖上了一个笨蛋。这世上竟有蠢人会给它喂自个儿的血,还愿意做它一日三餐的饭食。它蹿到少年肩上,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上了肩头肉。它听见少年抽冷气的声音,感到牙下的身躯如地震般一颤。小蛇含混不清地道:“我想吃你,想每天吃上三顿,每顿都有你的好血好肉吃喝……”   那少年捉住了它,不客气地将它从肩上拔开,拎到面前与它对视:   “不行。”   小蛇打了个寒战,它望进了少年的双眼,像是落进了一片深渊。   “那要我拿身上的东西与你换,你才肯被我吃么?”小蛇的气蔫了,它可怜兮兮地道,“等我的皮、牙齿长出来了,我再用它们与你换,也不用你的血,只要几只蝈蝈吃……”   它想了想,又泪汪汪地道:“要剥好了的,到那时我又没牙齿啦,咬不动。”   “都不要。”羽服少年淡声道,“我对你身上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也不会给你剥蝈蝈吃。”   小蛇眼里的泪花泛得更甚,它觉得自己被嫌弃了,连一身艳丽如缠丝玛瑙的鳞片都尚且价廉,它还可以用何物以市?   少年提着它,迈开了步子。天色像蒙了尘,渐渐黯淡。道旁石壁上凿的大龛融化在夕晖里,那里雕着龙髯垂地恭迎轩辕云师,圣人乘青牛车遁入灵奇,所有的雕饰在黑暗里缓缓隐去,像被墨涂去了行迹。但少年素白的羽服却似泛着幽荧的明光,小蛇恍惚觉得,他像夜里的秉烛之人,引着自己前行。   青蛤壳紫的暮色染上面颊,少年的秀目清眉在这暮色里显出了几分苍凉。他突然平静地道:   “我要你改行迁善,一日不做恶事,我便饲你一日。”   小蛇好奇地发问,“甚么叫恶事?”   “你翦径威吓行客,便是恶事。”   “哼,我烛阴从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你是甚么人,胆敢命我做事儿?”小蛇骄傲地道,旋即拿尾巴拂那羽服少年的发梢,嘀咕道,“你要是告诉我,我便听你的。”   那冷淡的少年思索片刻,道,“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神君大人!你是神仙?”像有一只钩子忽而提起小蛇的心头,它兴奋地大叫,“是可乘云入霓、上游霄雿的神仙?”   “不,我是凡人。”那少年摇头,他嘴角微弯,笑意如初生的杨柳新叶,只微末露了个尖儿。“如你所见,是个只能蹀地而行的凡人。”   ——   日子像纸页,一张张翻了过去。小蛇的后悔却像堆垒的书页一般,厚度与日俱增。   在这段时日里,它随着那少年而行。那神君虽顶着个神仙名头,却果真在干着些凡人的落魄事儿。他们在卖烫干丝的茶肆边寻了张破门板,搭起了画摊,成日与曲艺人、庖人和土娼混迹。神君褪下羽服,换上麻衣。他画一面扇挣得三文,写字卷一幅五文钱。可他此人偏生一副娇贵气,笔需用羊毫兰蕊,墨偏要气清质轻的集锦墨。到头来他们非但未能挣几个子儿,反倒做了遭只得喝西北风的蚀本生意。   夜里,他们便睡在破摊棚里。那儿四处破洞,风从缝隙里争先恐后而入,有时夜半落雨,雨水似爆豆一般打得他们哇哇乱叫。小蛇叫道:“你不是神仙么?怎地没一间玉户宝殿给咱们睡,却只能在个破烂火房里落脚?”   神君便用麻衣卷起小蛇,淡淡地道,“现在,咱们换间七进的大宅子歇息。”   小蛇兴高采烈。瓢泼大雨里,神君抱着它冲过夫子庙道,踩着土坡滑下去,猫腰钻进黑暗的一处。小蛇从麻衣里探出脑袋,发现桥拱像漆黑的月牙罩在头顶。暴雨落在桥面,擂鼓似的沙沙作响,白珠子在桥沿边垂成一线。潮暗的桥洞里散发着糜烂的气息,仿佛泥土也带着腥味儿。小蛇失望透顶的大叫:   “这哪儿是七进的大宅子?”   神君抱着它,在泥地上躺下来,若无其事地道:   “你瞧,天为平棊,地为砖板。咱们活在这其间,不便是已住进了千虚进的广厦?”   小蛇气急败坏,在黑暗里磨牙,心想,这厮真是个骗子!   不落雨的夜里,小蛇盘在少年胸口,就着麻衣取暖。它喃喃发问,“神君大人,你为何不穿先前的羽服?那件衣服很软,很暖……这麻衣同沙子一般,把我都要磨痛啦。”   神君摸了摸它,声音平淡,“那是行骗用的,平日不穿,不然容易脏污。”   “行骗?”小蛇好奇地伸出脑袋来看他。   “是呀,我是个大骗子。”神君说,“甚么人都骗,精怪也骗,天地亦被我诓骗。你瞧,你不是被我骗来这儿了么?”   小蛇翻了白眼,想了想,钻进他胸口。神君以为它被自己噎了声,闭上眼欲睡,可一阵尖锐刺痛却突如其来。   “你做甚么!”神君跳了起来,掀开襟领,捉住那咬住他胸口的小蛇。   小蛇叼着他皮肉,目露凶光,含含糊糊地道:   “我在改行迁善,痛咬做恶事的人。”   挣不到子儿,小蛇饿得发昏,成日里便狠狠咬神君。神君倒也教它咬,只是在卫河里洗沐、往身上搓白豆屑时,指尖触及它咬出的齿痕时会低低地吸气。这少年虽称自己作凡人,却有一身妙用无穷的神血,小蛇仅吃了几回,便恢复如初,红玉似的鳞生出,两枚獠牙长回。除却一只眼仍未恢复外,身上伤痕已然愈合。但它也不敢吃太多,有几回它啜吸得极了,忽见神君的面颊像雪一般白。往后的几日里,神君神色委顿,身子软得似面条,那精神气力仿佛也随着鲜血一般被它吸去了。   可小蛇只觉好奇,自己靠吃神君的血过活,但它却只见神君每顿只吃些粟米粥,粥水稀薄地浮在豁口瓷碗里,像一层薄纱。小蛇奇怪地想,它吃的是神君的血,神君吃的又是谁人的血呢?   买不起笔墨,神君便只得拾梧桐叶子,用剪子在上头镂花儿。用红枫镂的花尤其好卖,能剪成喜花,贴在降香檀拔步床围子上,缀在酸紫弥勒榻旁。小蛇替他叼来叶片,怔怔地看那白皙如玉的指尖在叶间翻动。它的目光沿着手指走上神君的两臂,溜上脖颈、面颊,它呆呆地想,一定是有个顶顶厉害的手艺人雕出了神君形貌,因为他柳眉星目,如无瑕白玉。他虽是个可恶的骗子,却是个生得副好皮囊的可恶骗子。神君拾来竹枝,搭了个架子,用线系着雕花叶子们,笑眯眯地站在摊后叫卖。遭风一扬,叶子们如蝴蝶般飞舞,神君亦满面春风,高声道:   “喜花叶子,一枚三文!”   待有人好奇地停步,他的嘴巴里便像鱼吐水泡一般吐出一串话,拈着雕好的叶子油滑地道,“官人,您瞧,这是‘龙吟凤哕’,这是‘鸳鸯戏水’,那是‘喜鹊登梅’,您若是买上几枚,包您一对儿新人如‘凤皇于飞,和鸣锵锵’!”说这些话儿时,神君卑三下四,额头几乎要点到了桌面。   小蛇看傻了眼,它觉得神君待它从来冷心冷面,不想却对外人这般火热逢迎。待行客走后,神君才缓缓直起腰杆,扯过竹椅上的巾子抹了把脸,那笑意也像薄汗一般被抹去了。神君面无表情地坐下来,继续埋头刻他的雕花叶子。   小蛇爬到他身边,用尾巴戳了戳他的面颊,难过地道:“你方才怎地对素不相识的人笑得那般开怀?你都没对我笑过,成日只摆着张臭脸!”   神君道:“他们会予我钱,我才会对他们笑。三文钱笑一回,五文钱溜须拍马,十文钱孝敬他们作爹妈。”   小蛇问,“那要是我攒够了小平钱,也能买你一笑么?”   它觉得这骗棍可恶,若是要别人予钱才能笑,那便是说他是不爱笑的。既然如此,自己便要教他一直笑,哪怕是不爱笑也得笑。小蛇阴险地想。   神君听了这话,却先笑了一笑。小蛇暗叫不好,这厮诡计多端,先教它在他那儿赊下了三文。神君问:“你想买多少回?”   小蛇爬下木桌,钻进神君的褡裢里翻了翻,叼出几只剥好的蝈蝈,像码开几文钱一般排在神君面前。   “我听闻凡人身死后仍有千百世可活,”小蛇说,“我穷困潦倒,还未发迹,买不了那么多世,便先买一辈子的份儿罢!” 第十三章 芳香与时息   黄昏时分,灯火盈盈,凉风纤纤。   神君拾来一片破瓦,将几张榉树叶铺在上面,把一只糖肉馒头放在其上炙烤。热气袅袅而升,小蛇爬过来,望着那火发愣。待那馒头熟了,神君以枫枝串起,吹了吹气,便要往嘴里送。   小蛇大叫:“慢着!”   神君止了动作,一对眼望了过来,冰霜似的目光落到了它身上。小蛇鼓起脸颊,像含着一枚蒲桃,它气愤地道,“你为何在吃独食,不给包子我吃!”   神君道:“我饲你血肉,你仍嫌不够么?我瞧这包子颇大,你吞了会噎着,我是在为你好。”   小蛇呸了几声,“我不怕被噎,只怕肚里空空!”它像闪电一般蹿出,咬上了那包子,嘟囔着道,“成日吃你那没味儿的血,我厌啦。”   可它仅咬了一口,便难受得呸了出来。包子里头的馅又苦又咸,像是黄连拌盐。它想起了自己曾劫来的一块腐肉,那滋味与其近似。   “呜呕,这是啥玩意儿?”   小蛇口角流涎,在石板上吐开了花儿。神君拾起那被它咬了一半的包子,说,“放了十日的包子。”   “里头的肉都死透啦!”   “所以我才不想教你吃。”神君向它晃了晃自己的手臂,皙白的臂上齿痕清晰可见,“你吃我不就成了?”   月牙斜斜地攀上乌桕木,树影剪碎了霞光,稀零地洒在地上。神君将剪子、叶子收入行囊中,背起褡裢,顺手将小蛇盘在颈上,往幽深的街道尽头走去。   他们行过淮水,舟子在岸边歇脚,画舫的盘龙柱后袅袅婷婷地立着几个名妓,都着艳丽的紫衫,江蓠香贴着肉透出来,浓烈的香味像揉捏着行客的鼻尖。几个衙差提着水火棍从街边踅过来,笑嘻嘻地望了一眼舫船,心照不宣、勾肩搭背地往里抬脚。   小蛇贴着神君的脖颈,睁着鎏金似的眼,轻声问道:   “喂,神君大人。你既说你是覆天灭地的神仙,如今又为何在人世盘桓?”   荡飏夜风洗透他们周身,天宇下是一片叫人舒缓的清凉。神君说:   “因为我在寻一个答案。”   “答案?”小蛇听不懂,歪着脑袋问,“是甚么问题的答案?”   神君的眼睫低垂,投下一片轻颤的暗影,像有一只鸟儿急促地飞过他颊边。他说:   “我在想,我是为何而活?”   沉默像微风一般拂来,在他们身边久久徜徉。小蛇忽而如鲠在喉。它不曾见过这样沉重的神君,像一块石头,仿佛有人以枷缚住其颈,拖住脚步。   神君低头望了它一眼,忽而伸指抚了抚它脑袋,“许久以前,有人下诅于我,让我不得不辗转红尘。从那往后,我便时时惦念这疑问。”   小蛇不知如何接口,只觉言语像在舌尖滚动的秤砣,教它吐不出来。它索性话锋一转,问道:“咱们如今要去哪儿?”   “去紫金山,那里有一青瓦小院。”神君紧了紧肩上的褡裢,说,“我本于其间居留,不过是每月望日后下山十五日,以求挣些油水度日罢了。”   “你在那儿做甚?”小蛇问道。它忽而明白自己为何会在紫金山下与神君相逢。   星子在夜幕里浮出来了,像兀然洒上的几点泪滴。神君轻声笑了,笑声像逐风而去的一串银铃声,清脆地回荡在黄昏里。   “我在那里修缮天书。”他说,“顺带,寻找我所困惑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夕晖里,他们依偎在一起,慢慢地前行。小蛇滑进了神君的臂弯里,觉得自己仿佛卧于一小舟上。神君抱着它,两臂如舟楫般轻摇,在柔和如水波的摇曳里,它听见神君在述说自己的过往。神君曾为天记府神明,专理文书。他在天顶犯了忌,被贬下尘世来,只是下来时仍携着可改天易地的天书。   在这红尘里,神君已行了千万年。小蛇望着他俊逸年轻的脸,心想,这个老东西,竟会装嫩!   “如今阴阳交乱,天下本有摄提格、执徐、大荒落、敦牂、协洽、鄂、掩茂、大渊献、困敦、赤奋若之岁,周而复始。凶年的福分会交予下一年,因而凡人得以在土地上衍息。而如今天历紊乱,再无年岁轮替,所有的年份都只有一个名字。”   小蛇的心怦地一跳,“是甚么?”   “大渊献。”神君道,“《淮南鸿烈》有云,‘大渊献之岁,岁有大兵,大饥。’用俗话来说,便是‘荒年’。到了荒年,世人便会遭兵戈扰攘,面有菜蔬之色。所以我需补葺年历,不让饿莩载道之景重演。”   “那要如何做呢?”   “用笔,”听见小蛇懵懂的发问,神君笑了,像个少年般狡黠地眨了眨眼,“改往修来。”   正说着话时,他们突而与对面行来的佃民撞了个满怀。那佃民本挑了支扁担,担着桶麻油。遭这般一撞,麻油洒了大半。   佃民见状,先心疼地卸了担子,摸了摸地砖,旋即跳起来,指着神君鼻子大骂道:   “你赔我的油!”   神君也撞了个猝不及防,没料到有这一出。愕然之色像惊弓之鸟般在他脸上掠过,他摸了摸袖袋,没摸到铜板,只摸到一手风,但还是勉强讪笑道,“我赔,我赔,多少钱?”   “这是拿给河南侯庙里供神用的,要拜句芒、蓐收和司命。除却如今近了荒年,一日需用二十斤油。咱们一亩地一年方产好脂麻七十斤,三斤合一斤油,一斤油便得三十两银,统共六百两银,你赔,你赔!”   那佃民急了,连连跳脚。神君听闻“六百两”这数儿,顿时脸色雪白。小蛇在一旁大嚷:“你胡说,你这奸险凡人,哪儿有这么贵!”   “你又没扛着这桶油自榨油坊里走到这处,哪儿知它价钱?”佃农吹胡子瞪眼,“我说有这么贵,便有这么贵!”   神君将袖袋摸了两三回,最后却只摸出一枚铜板。   他将铜板递给佃农,道,“给,我今儿身上只有这些,待来日攒够了,再给你还去。”   “才一文钱,你消遣老子呢!”佃民大怒,伸出扁担来痛打他。   神君一手捂着头,一手护着小蛇,满地乱滚,叫道,“你若觉得打我快活,那便打罢!一棍换一两银子!”   待佃民走后,神君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此时他被揍得鼻青脸肿,浑身似要散架般疼痛不已。小蛇心疼地舔了舔他脸上的血迹,又餍足地眯眼。它一面想多吃些神血,一面又怜惜神君这被打成猪头似的模样。神君驮着它,慢悠悠地往山里走。   他们一面走,一面看着搁岸的渔船在水波里荡漾,潮水落下去了,喧哗声却涨起。小蛇一面贪吃地舔着神君滑进脖颈里的血,一面气恼地叫道:   “方才那人……真是个恶人!”   “为何?是我有错在先罢?”   “那油根本值不得那么多钱!会扯谎的人都是骗子,骗子都不是好人……”小蛇忿忿地磨着牙,“这世上的坏人要是能全遭地动山崩死掉就好啦!”   神君笑了笑,那笑容在青肿的面上扭曲成难以辨认的形状,没回它的话。   月光似织机上的丝,一绺绺垂下来。他们在楷木树丛里踩着细碎的光前行,行过跃动的河带,走向巍峨的天坛山。许久之后,他们终于踏上上山的石径,月晖像泉水,从石径的一端流泻下来。   山中果有一青瓦小院,瓦片在月色里像镀了银。小蛇好奇地张望,这儿比他们睡的摊棚要好。神君入了书斋,它瞧见靠墙的杉木架子上尽是经籍,仿佛是一座书卷的森林。神君点了麻蒿,从架上取下一册簿子,摊开来细看。   小蛇爬过去瞧,问道:“好大的簿子,这是甚么?”   那簿子上布满蝇头小字,像细细的雨珠。神君道,“是能定人命理的天书。”   小蛇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那册子的头与尾,哪一页里的年岁皆注记着:大渊献。水患、兵灾、地动、瘟疫……那上头写着一个个惨死的人,有无数生灵在那墨迹里哭嚎。   神君提笔,开始在摇曳的火光里涂抹写叙。小蛇问他:“你又在做甚么事?”   少年晃了晃笔,道,“先前我不是说了么?我要补葺年历,改往修来。每月的前十五日,我得在山上做这事儿,待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再下山去觅食偷生。”   小蛇眯起了眼,望起了那些字儿。奇的是,神君的笔尖点到哪一行,那莹白似玉的书面便冒出袅袅轻烟来。烟里像西洋镜一般现出迷离的光景,于是它望见霜露急降,山崩川洪,无数凡人在灾荒前哀痛欲绝,哭天号地。   “这又是甚么?”   “是天书里记叙的命理,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儿。”   “这些人注定受灾,那该如何是好?”   神君道:“替他们改命逆天,我会夺去他们的苦难。”   小蛇在那一张张悲惨脸中辨出了一张识得的脸。那是不久前方才痛揍过神君的佃民,他提着油桶转过金陵的街角。一个人犯忽地从旁蹿来,手里捏着一枚碎瓷,见他阻道,便大吼着将佃民脖颈刺穿。   小蛇看得浑身一颤,却张扬地大笑:“神君大人,你瞧,今儿欺侮你的那人有了恶报!”   神君眉头却一蹙,将那行字打量了几番,旋即提笔划去。小蛇望见他用朱笔在那字旁又添了几字:   代受其难。   灯影里,它惊愕地发现,神君的素衣上不知何时已现出一点妖冶的艳红。那艳红出自胸口,像一朵无端飘落的梅花。神君忽而痛苦地揪住了前襟,喘起了气,像是有人以碎瓷刺穿了他的胸口。   “神君大人!”小蛇惊叫一声,攀上他的腕节。它望着那鲜红的血迹愈洇愈大,心急如焚,“你在做甚么?你是在将那混子应受之灾移到自己身上么?”   它继续叫道,声音像是绷紧的线弹动时发出的颤音。   “你凭甚么做这画蛇添足的事儿!”   “我是神仙。既是神仙,这身上赊的账数辈子也还不完。世人生死皆交由我定夺,多救一人也无妨。”   神君仰倒在竹椅里,低低地喘息。他的眼里是无垠的黑夜,连火光都仿佛难以在其中泛起半点涟漪。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愉快却艰难,像沉烟一般弥散在空里。   “不过你瞧,他赊贷我的六百两银子,我如今不必再还了。” 第十四章 芳香与时息   九霄之上,阊阖忽启,钿筝声如泻水,无数金甲神人持曲内戈而立。万丈霞光里,天门处忽现出一个淡而浅的影子。那人影乘飏风而来,踏上玉阶。胥吏蚁列两侧,对其低腰俯首。   那是一个着玄色圆领袍衫的少年,腰悬玉琀蝉,足蹬乌头靴,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只是其神色冷似霜雪。四周星官见他前来,如蜂子般慌忙围上。从天门至天记府的道途本人头涌动,如今却寂静下来,黑鸦鸦的人群里分开一道。   记丞双手将账簿呈上,恭敬地道,“大司命大人,近月办了几场公筵,这是清册,您瞧……”   大司命接过来,瞥了一眼,又递回去道:   “名目太繁,不允。”   又有簿官递上厚厚一摞文书,敬重道,“大人,这是勾稽好的文牍。”   大司命草略翻了一遍,道,“发往天廷三十六宫、七十二殿,要留藏的,交予守藏史。”   一星官出列,拱揖道:“仲春将至,太上帝将亲往五明宫视学,需行卜吉凶之典礼,那卜筮之辞……”   “已写毕了,过会儿我托人捎至灵霄宝殿。”   大司命一面走,一面审阅着从旁递来的千百份牒牍。人群宛若汊流般分开,一双双手仿佛密集的枯枝。他眉头若是微蹙,便会教星官们心头狂跳,屈膝猛跪;他嘴角要是轻压,也会教众仙们立时汗出如浆,诚惶诚恐地先给自己掌几个嘴巴。   待行至红墙碧瓦的天记府前,那文牒几已经他草阅。星官们低眉顺眼,拱着的两手筛糠似的颤抖。待那少年踩上天记府玉阶,其身影在打着纵横七路泡头钉的朱漆大门后消失,他们才毕恭毕敬地抬眼。   太阳宫中,一伙儿星官摆开筵席。迷榖条桌上置着只轩辕镜,镜里映出天记府前的光景。那星官们一面吃杯中蘖酿,一面盯着镜里大司命单薄的背影,眼中射出如箭寒光。   “卑贱的凡儿!”头戴金嵌鞮瞀、身形魁伟的天一星官喝道,在黑纹桌上猛然砸裂了珠石杯。   “不过是在凡间铸得些微神迹,得司列星官提举,便趾高气扬,对咱们颐指气使!”   怨声在桌边渐渐蜂起。着一件庖子围袄、腰阔体圆的內厨星官嘟哝起来了,“大司命……他来以后,咱们皆不得安生。那小子在朝会殿上当着众仙的面说甚么咱们殉于货色,平日里所耗赀费甚巨,不许再乱摆席……他懂个屁!咱们每月少说也得摆上七次,联络联络感情……”   戴着棉帽、国字脸的法星官摸了摸胡须,忽问道,“说来,这厮为何任了大司命?”   众星官对视一眼,皆从各自眼中望见了鼠祟之光。   “还……还不是因得太上帝青眼……”   “有传闻道,他同太上帝同出一乡,说不准是同乡情谊……瞧他那小白脸儿模样,说不准还是爬了龙榻,做了面首,嘿嘿……”   阴险的窃窃私语里,伐星官粗声喝道,“司命是个狗屁文官,管的事儿繁,领的香灰却不多!近来凡间朝野也不祭司命了,但天记府却得勾管天下命理。若没那凡人来接,这位子也会长久空着,是个烫手山芋。若给老子,老子也不去!”   星官们又对望一眼,在心里描摹那可恨的大司命的形貌,一个卑微的凡人竟攀上了天磴,做了神明,甚而盖在了他们上头。   最后,他们异口同声地嗟叹:   “凡儿当道,天道不公呐!”   天鼓轰鸣,红日自合虚山而出。金粼粼的日光洒进天记府,落入棪木窗中,雪白的文牒摞得小山一般高,在那其间,玄衣少年端坐在书案前安静地批阅文函。杂役推开府门,提起笤帚扫堂内云雾。扫至三省堂前,他往里瞟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大司命大人上值了。”   夜色忽至,墨云漫穹。棪木窗儿里盈满了如水月色,邮驿歇着的状如白犬的天马对空嘶叫,叫声像剪子,剪破了夜里的寂静。杂役掩好府门,行过层层叠叠的仙槐,转了个弯儿,却见三省堂的帘栊里藏着如豆的火光。他自言自语道:“大司命大人还未散值。”   第二日、第三日、第二十日、第三十日……杂役在天记府中瞧见的皆是如出一辙的光景。大司命坐在三省堂中,雪片似的文牒几将他淹没,而他面色沉静,仿佛一尊石俑,只是落笔的手翻飞如猎食的鹞鹰,飞快地将一张张劝请、戒令翻过。灯盘里的油添了一回又一回,杂役脸色像雪一般苍白,哀声叫道:   “大司命大人从不放班!”   这声抱怨像疾风一样掠出了天记府,刮满了九霄,教苍冥众神皆知天记府有个偏爱劳形案牍的凡仙。这下可苦了九天神明,他们中有的是自天地精气而化来,许久以前便居于上界;有的是千万年前即铸得神迹的凡人,久留天宫,早已得了一身养尊处优的习气。三日有一时辰理事便已算得勤勉,可大司命那厮却在昼夜不分地干活儿!   众仙暴怒了,翌日,在大司命入天记府的道途上,从挨肩擦背的星官群里挤出了几个斜眼歪嘴的司隶星君,笑嘻嘻地给大司命递上誊黄本,道:   “喂,太上帝的诏书,你瞧瞧罢。”   大司命的目光落在了那誊黄本上,像一片凉霜。   许久,玄衣少年淡声道:   “何时颁的诏?”   司隶星君们心里一颤,其中一人叫道,“兴许是昨日,也许是前日,又或者是大前日……总而言之,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颁诏。”   大司命不言不语,接过来看,只见其上胡乱写着些字儿:五方之上天帝,敕曰:大渊献至,府库无财,宜征香火赋于禹甸,一岁而税六,十取之五,以付司隶赏功进。   话不必说,这定是司隶星官假拟的誊黄本,想教钱财全流进他们口袋,且瞧他们的得意神色,这狐假虎威的事还干过不少回。大司命看完了那誊黄本,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司隶星君们。   “怎么了?”司隶星官嘿嘿笑道,“你不信太上帝的诏命么?你若不信,便上折子与他说去罢!这诏命早就入了天记府,是由你们递给了礼房,才得传予三十六宫。你若说这诏书是假的,那便是在说你们天记府办文纰漏百出!”   玄衣少年忽而向他莞尔一笑。那笑容温和仁善,却教司隶星君先惊出一身冷汗。   “不,就当这誊黄是真的罢。”大司命微笑道,“只是司隶星君,我昨日方才查过,你们赏功的香火数……和凡间贡上的大不一样。”   司隶星君忽而像枝头的枯叶般瑟瑟发抖。   大司命又道,“有舛讹的香火数,我已报予太上帝了。”   “可、可这不是……年末才会做的事儿……”   “下官虽未接诏,却也隐隐忧心府库亏折。正好下官近来手脚勤快些,便在朝会下与太上帝禀报了。”大司命笑起来时像一匹眼放绿光的饿狼,“不过下官也替您想了个解忧法子——若您将您贪去的香火钱分予凡间九州,府库不便能丰足了么?”   “这……”司隶星官张口结舌,他猛地发觉,这小子不是个易与的角色。   大司命慈悲地望着他,“如今三十六宫已知是您需征这香火赋。您也可省些工夫,把您余多的香火数摊到这上头来。如此一来,太上帝也不会再究。”   司隶星官抖着口唇,嘴里迸不出一个字儿,他被这凡间来的恶狼反咬了一口。此时记丞屁颠屁颠地在一旁把司隶的账簿递上了,大司命接过账簿,翻了几下,脸色愈来愈暗。他转向司隶星君,不再矜持,像即将进食的猛兽:   “对不住,我方才仔细一瞧,您贪的数太多,甚而盖过了天下应缴的香火赋。夺人世间多少福分,便得受多少凶荒,这便是神仙的本分。”   大司命将手一摊,说,“请将您搜刮的民脂民膏交回罢。不然,短多少两黄檀香,便得要您身上多少两肉来抵了。”   太阳殿中,重檐在云上投下暗沉沉的影子,星官们又聚在一起,脸色翻云覆雨,好不精彩。   “大司命那小子,真是得寸进尺!”   怒喝宛若轰雷般迸发,星官们面面相觑,望见各自脸上对大司命的愤懑之色。   “他是个凡儿便罢了,偏生不知咱们官场规矩!那交到他手里的数儿需一五一十,不得有误漏,若是差了半分半厘,便要削咱们的香灰斤两与福分来补……”   有星官横眉道,“此人三番五次碍咱们办事,是留不得的了。”   “那又有甚么法子能将这眼中钉拔除?”   一阵静默弥漫在太阳宫里,良久,有人道。   “对付微贱凡人,便得以低卑之物相抵。我听闻云峰宫里饲的精怪虽听候天宫调遣,却是背地里收赂办事,粗鲁愚钝的主儿。这样罢……”   那发话的星官一拍大腿,道。   “——咱们想个法子,叫灵鬼官除去他!” 第十五章 芳香与时息   大司命掌簿书、案卷等文牍之事,要求极是严苛,在人间供来的香火数上尤不能出半点纰漏。若是差了分毫,他便会冷冷地对星官们摆脸色,道:   “拿你自个儿的香火来补,短多少斤两,你便补多少入内去。”   九霄的神明吃穿用度皆以人间奉上的香火换取。文昌宫会将香灰以寿金纸包裹,称好斤两,于每月朔日送往三十六宫、七十二殿。上好白檀香、南番乳香贵如黄金,香火愈旺者便愈能享富贵荣华。神仙的职责便是调节天与地的福分,在凡世降下的凶荒越多,便越能引凡人对自己献上越多香火。雨师靠大旱取祀物,谷神凭荒瘠得信奉。故而有神官为多取厚禄而拿去人间所有福分,只留遍土荒歉。   玄衣少年对欲往人间捞些油水、却又被自己逮住的四值功曹冷冷地道:   “我也不求你们将福分全赐往下界,五五均分即可。可你若是拿了十分福分,却还想再吞三分,是不是得寸进尺了?”   在大司命的冷厉之前,众星官只能唯唯而退。他们中也有不少曾为凡人的,亦是通过铸神迹而抵重霄之上。只是铸神迹之途艰苦难耐,自他们上天廷享了锦衣玉食后,是断然再不肯由奢入俭了。有些星官听闻大司命之事,对其行径嗤之以鼻,道:   “咱们上了天廷,便不该同凡人一般受苦。不识好歹的小子!待再过几月,等他吃了几杯仙桃酒,看几回天女跳薄媚舞,他便识得不干活儿的好了!”   于是星官们聚在太阳宫里,鬼鬼祟祟地策划着如何才能教那只会埋头案牍的榆木脑袋开窍。他们先是托婀娜的天女上天记府去跳舞,企图以美色惑了大司命。可那玄衣少年冷着脸,让胥吏们将漆门一关,将一众花枝招展的天女拒之门外。他们又叫次将星君扛着醇醲仙酒前去勾引那厮,谁知本是文官的大司命却对次将星君一通好打,将其乱拳轰出了天记府。   太阳宫里,星官们叫苦不迭。大司命这厮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于是在朝会殿上,星官们纷纷痛心疾首地叩首禀道:   “大司命揆时无方,劬劳群吏;经营不周,怨载四道,愿陛下明察,莫使敝气满朝呐!”   大罗天上,瑞雾浮涌,金光四漫。太上帝华袍衮服,端坐于金丝楠木座之上。男人凝望着镶于九尺堂天花的熠熠生辉的诸天星辰,冕旒在其疏朗面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星官们屏息凝神,垂首静候,心像一团横冲直撞的乌蝇,在腔子里怦怦狂跳。许久,他们听到太上帝道:   “朕自有考量。”   大司命虽上值上得勤,却总在朝会时托病请辞。有时他说自己跌到了腿脚,有时却说是患了风寒之症,一日与一日的病名不一样。星官们对此议论纷纷,说这厮嘴里吐出的病名琳琅满目。平日里他在三省堂里不见外人,也不知是不是如他说的这般病病歪歪。   多事的星官们果真去寻了灵鬼官来,他们想借灵鬼官之首冒犯大司命,要他们斗个两败俱伤。云峰宫之首龙驹被他们搡到了天记府前。这个魁梧的男人肩负无数刀剑,却在起哄的星官面前垂首抱手,沉默而无措。龙驹手起刀落间能杀无数精怪,可在星官眼里,他出身微贱,是个可随意作弄的丑角儿。   高大的龙驹在天记府门前像石碑一般矗立着。没有星官的令,他走也不是,留也不妥。日头爬到了头顶,仙槐叶纷纷而落,宛若骤雨。龙驹站了两个时辰,直至散值,他望见杂裳公服的胥吏自府中鱼贯而出。过不一时,一个着高昌玄绸衣的少年出现在漆门处,说:   “灵鬼官么?进来罢。”   龙驹抬头一望,一张惨白如雪的脸映入眼帘。大司命站在槐荫里,仿佛踩着一池盈盈碧水,周身如泛天光。那玄衣少年口里微微喘着气,前襟略敞,龙驹瞥见了他颈上、胸前皆缠着散乱的、染血的绢纱。   龙驹在进天记府时犹豫了,灵鬼官前身皆为妖物,常被天廷神官视作邪秽,常不允他们踏入宫中。他的脚悬在玉阶上,迟迟不敢踩下。可大司命却回头,在前方叫他:“愣着作甚?进来呀。”   他们入了内宅东厢,房中只有一张罗汉床,一张书案,一张长方桌,俭朴而疏落。案上一只青白釉刻花瓶里插着几束蕙兰,圆圆的水珠在叶尖滚动。大司命拉开藤椅,请龙驹在长方桌前坐下,桌上摆一盘棋。   龙驹浑不自在地落座,大司命在他对面拉了张椅儿坐下,坐下时低低抽了口凉气,神色有一瞬的扭曲。过了片刻,他望向龙驹:   “是甚么人让你来的?”   龙驹如实以对:“帝席星君让卑职来的。”   大司命笑了一声,那笑声里似覆着冰霜。“来做甚么?找我的碴么?”   “是,他们让卑职来寻您纰漏,故意挑起事端,从而好向太上帝告状。”   龙驹把话一箍脑地吐出来了,大司命微微睁大了眼,似是讶异于他的耿直。   “你怎么把这话也与我说啦?”大司命说,嘴角略略上钩,像是在笑,“既然如此,你怎地还未向我寻衅滋事?”   龙驹低沉地笑了:“因为在卑职挑事之前,您已经迎卑职登堂入座了。”   冰霜似的空气得到了缓和,他们开始像老友一般谈话。龙驹发现眼前这少年对他的精怪之身毫不避讳。两个被天廷众神排挤的人竟在这窄窄的东厢里寻到了海阔天空似的快活。   在那往后,灵鬼官龙驹便时时造访天记府。   大司命总会领他穿过如云的胥吏,将他迎入东厢。他们会在那儿以羽壶煮茶,摆上一盘棋。龙驹大字不识一个,是个只会舞刀弄剑的大老粗,可在大司命教他将黑白子看作敌我军势后,他学得飞快,很快便能与大司命下棋下得得有声有色。   一日,大司命指着棋秤,赞道:“瞧你这雁行布阵、虎穴得子,真是棋风如人,缜密凌厉。”   龙驹挠了挠脸,倒从这称赞中得到了比在浮翳山海称雄更舒心的快意。他道:“司命大人却是人与棋相去甚远。”   “为何如此说?”   “您平日铁面无私,落子时却处处容情。”   大司命听了这话,忽而轻笑一声。   “你怎知我人不似棋?你知道我仍为凡人时叫甚么名字么?”   “卑职不知。”   大司命撑着脸,道,“我曾为凡人时,名为‘文坚’。‘坚心如金石’的‘坚’。”   龙驹笑道:“这不正与您棋路相左么?”   “不,”玄衣少年嘴角微弯,笑意淡如残墨。“我还有字。”   说这话时,龙驹望见了大司命在日光里的面容,眸子里似有明星栖落,冷意之下藏着一汪潺柔春水。   大司命笑道,“我字‘易情’,易生情愫的‘易情’。”   星霜荏苒,天上岁月如梭而逝。悬圃宫中金台玉楼,珠树奇花盛放。太上帝盘领绣袍,立于苍翠云峰下。   玄衣少年匆匆转过柏树,见了太上帝,屈膝稽首而拜。太上帝转头来看他,却见他除却一张脸外,露在外的肌肤上皆缠了细布,布上渗了血,刺目如星星点点的梅花。太上帝叹息一声,道:“爱卿,你来了。”   大司命撑着地,艰难而起。近日来,他身上的伤愈来愈多,血洒落在地,宛若破碎的红玉。   太上帝背着手,道:“近来众议纷纷,说你气势汹汹,扰了天廷安宁清静。易情,你应也知革刚则裂,木强则折的道理。”   “陛下是说,要我罔顾天律,遗祸苍生?”   “不,我只是说,天廷中星官千万,九霄从来不止是凭你一人运转。你事务繁多,如今更是独木难支。”太上帝叹息,“宽宥这些星官罢,如若不教他们得享福分荣华,又有哪位凡人肯为攀上九天,历千辛万阻铸成神迹?”   他望了一眼大司命的手腕,那儿正滴滴答答地爬下几道蛇一样的血痕。   “你又代凡人受难了,是么?凡人之数犹如河沙,你要受的苦难宛若繁星,你可知何时才能到头?”   玄衣少年站稳了脚,他的眼里似烧起了怒火,那火焰竟于一瞬间教太上帝感到了畏怯。如此沉静的一个人的心里竟藏着这样的一簇焰苗,其热烈得仿佛能灼穿世间。   他厉声道,“陛下,您方才说若不予星官以肯定,凡世中则无人愿铸成神迹,是么?”   太上帝沉重地点头,脖颈上仿佛吊着一块石头。   “那我问您,若不予凡人以苟延残喘之希望,他们又如何能铸得神迹?”   风儿拂来碎玉似的槐蕊,两人在风里久久无言。   “陛下,臣日有万机,若您无他言,恕臣自先告退。”大司命道,“说回方才您提起的话……百年不够便千年,千年不够便万年,总有一日我能平息这世上的苦难。”   大司命深深一揖,转身离去,那身影单薄却锋利,像一片薄刃,划开漫天花雨。   “……因为这便是我成神的意义。” 第十六章 芳香与时息   架阁库中卷帙浩如烟海,杉木架如青螺盘旋,在虚空里上升。漫长无尽的甬道中,大司命持绿地粉彩灯台,在木架间前行。   他在无数天书间寻一簿册。这簿册里记载天地间生灵的过往与记忆,指尖拂过凹凸不平的书脊,像抚过嶙峋的岩壑,他口里喃喃自语:   “易情……易情。”   大司命的目光如飞鸟般掠过杉木架,他焦急地想,易情的簿册在何处?   他最终没寻到要寻的那一册天书,其埋没于众多籍籍无名的簿册里,仿佛在汪洋中寻一滴水,无迹可寻。于是他转而开始寻有关于神怪的天书,在漫长的找寻之后,他从架上抽下关于烛阴的一册。   焰苗如绽放的红蕊,映亮了天书上的字迹。大司命翻至最后,只见得一行小字赫然跃于纸上:   大渊献之岁,见于紫金山下。   烛光被暗色吞没,大司命若有所思,合上天书。   从架阁库里出来,回到二堂上,厚厚一叠功德簿已然呈上。胥吏们见了他,欣喜地道:“大司命大人,您可算来了!”玄衣少年点头,在紫檀椅上坐下,翻起了簿子。他每看一页,眉头便蹙得更紧,眉心像打起了结。看到后来,他猛一拍审案桌,道:   “是谁递来的这簿子?”   周围小吏皆浑身一震,从大司命的话里读出了如雷霆般肆虐的怒意。   记丞忙不迭上前,搓着双手讨好地笑道:“回大人,是福、禄、寿三神送来的。这功德簿是为核定人间功过而设的,有不世之功的赐福,犯难辞之咎的责处。”   大司命轻笑一声,却把功德簿重重摔在案上。   “甚么功德簿?分明是他们的贪赂簿。人间的福分尽被夺掠,荒疫横行,百姓虚匮,黎民流离。”玄衣少年环顾四周,道,“……三神如今可在天记府中?请他们过来。”   他重重咬在“请”字上,眼里迸出令人胆寒之光。记丞读出了他眼里疏疏落落的凉意,知此人虽看着泰然不迫,却生了副暴烈性子,忙不迭提醒道:“下官这便去引他们前来,只是大司命大人,您需沉着些气,莫再像上回痛殴次将星君那般打人了。”   “谁说我要打人的?”大司命十指交叠,脸上如盈光华,蔼然可亲。   “我是要与他们洽谈一番。”   福、禄、寿三神被引过来了。那福神是个慈眉善目、五绺长须的老者,花衣革带。禄神着一绛色圆领袍,手捧一品朝笏。寿神背如弯弓,是一隆额白须的老者。这三尊神立在天记府二堂中,登时如发日月明光。福神环顾四周,向大司命和善地笑:   “司命呐,你请咱们这些把老骨头到这儿,是有何吩咐?”   老者的目光落在功德簿上,微笑道,“该不会是这簿子有甚么不妥之处罢?”   福神虽语声亲善,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这三神皆是天廷中一品命官,历任大司命在他们面前只有卑躬屈膝的份,哪怕那功德簿里有天大的纰漏也不敢吱声。可这回他们似是踢到了一块硬铁板。大司命在描金椅上翘起了腿,也不吩咐杂役寻椅凳给他们落座,只是道:   “是,那功德簿岂止是不妥,简直是非常不妥。”   禄神手撑于膝,对大司命之言昂昂不动。许久,他道:“你这是说,经咱们三神核过的簿子还有错讹之处?”   大司命说:“岂止错讹,其中错疏纰漏,不可胜摘。”他草草翻了几下功德簿,拣了几条来念,“各位请瞧,你们说凡世昏乱,世人无文才武德,故而需取香火数四十万两。”   “不错。”   “可取去四十万两后,便会生更多天灾地孽、物怪人妖。凡世也会更为昏乱,世人更无文才武德。”大司命笑道,声音却冷冽非常。   福禄寿三神的眼危险地眯起,目光在大司命身上流连,仿佛秃鹫在觊觎着一块腐肉。他们作威作福之年岁甚而要比大司命任职之年更长久。寿神笑呵呵地抚着白须,道:“老儿可觉咱们这功德簿一丝未错,司命呐,你叫咱们再改,但咱们可断然不会再纠谬了。所以呢,你又要如何是好?”   玄衣少年交握着十指,笑容可掬:“您三位也知我是这天廷里的刺头。入了天记府,便得循此处规矩。您三位短了人间多少香火数,便得掏自个儿的腰包来偿。”   禄神从鼻孔里重重出气,前迈一步,狠狠拍上大堂案:“这是甚么道理?你一个微末小卒,也敢对我等三神目指气使?”   福神捏住了手里玉如意,禄神抓紧朝笏,寿神把持龙头杖,气氛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动口不成,便只得动手,一品大仙的宝术常可撼天动地。他们眼神如火星般在空中迸溅交汇——他们要教训这不识好歹的小子!   可大司命甚而比他们还快,只见他腾地从紫檀椅上站起,喝道:   “不许动!”   刹那间,三神如遭霜雪降顶。仿佛有嵩岳訇然盖落,他们忽觉呼吸一窒,寸步难行。   大司命周身墨迹散溢,墨点如鱼,在风中游曳。他动用了宝术,凡他口中所吐之字皆会化作绊人枷锁。他背着手,踱至三位老者之前。墨迹化作长链,牵上他们颈中。   “大司命,你在做何事?这是怠慢上官!”禄神怒目圆睁,暴喝道。   玄衣少年牵着那长链,如扯着叭儿狗般将他们带出二堂,走出天记府门,拽至云边。茫茫的云海下,大地广袤而枯裂。大司命笑盈盈道:“既然三位不愿改功德簿,又无意以月俸来偿,那末官便只得送各位下去,以自身抵凡世苦楚了。”   福神大叫:“你敢!”   话音方落,大司命却已一脚踹出,蹬在三神后腰处,九天祥云层叠而开,裂开一只大洞。福禄寿三神像下锅的饺子,被踢落凡间。大司命在云端叉着手,微笑道:   “为何不敢?下官素来胆大包天。”   过了一个时辰,大司命牵动墨链,将那福禄寿三神提起。福神上来时囚首垢面,禄神脸青鼻肿,寿神屁滚尿流。有的手托饭钵,有的仍口嚼残炙,全然一副乞儿模样。天上与人间时日流逝不同,看来在这一时辰里,他们竟已度人间两年。   见了大司命,他们竟全无先前那趾高气扬之态,如婴孩般扑至少年脚下,哇哇大哭:“司命大人,咱们过得好苦哇!”   大司命说:“我只是送你们下去两个时辰。”   福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可咱们在下头过了猪狗不如的两年哇!不仅去鸡犬窝里捡米粒、碎骨头吃,还去吮酒肆里别人吃过的筷箸头……”   禄神挽扶着寿神,像相依的两枚藤蔓,抖抖索索地道:“下界如今饿殍枕藉,愍凶连绵,那哪儿是神待的地方?连人也待不起!”   玄衣少年冰冷地道:“你瞧,被收了四十万两香火数的地方便沦落成这番模样。你们倒还不如把先时吞下去的数儿吐出来,免得苦吃到了自己身上。”   福禄寿三神忙不迭点头,像在大司命脚边啄米的群鸡。他们恭敬地接回了功德簿,唯唯诺诺道自己定会仔细核定其中纰漏。   待大司命走后,三张灰头土面的脸上忽露凶光,禄神跳起来,破口大骂道:   “狗攘的大司命!”   福神摸着灰土遍布的脸,说:“造孽呀,造孽呀……把一品命官踢下凡的神仙为何可在天廷?不如发配去地府看油锅罢啦。”   寿神呵呵笑道:“他踹咱们一脚,咱们不踢回去,未免太过窝囊。”   “如何踢?”   三神对视一眼,皆望见了彼此眼里的阴险之色。他们异口同声道:   “去太上帝面前踢!”   悬圃宫中,福禄寿三神连滚带爬地挪到了太上帝跟前。他们像虾子般弓起身躯,在太上帝跟前像捣药一般重重磕头。   福神的五绺胡子飞起飞落,如水鸟展翼。他哀声道:“陛下,求您垂怜老臣,莫让奸佞塞道哇!”   太上帝正在细看园中建木,葱郁的树影里,他发觉树干上有如刀刻般的疤痕。兴许是有贼人入了悬圃宫,取去了仙木一截。太上帝心痛难当,随口问道:“奸佞何在?”   禄神旋即长跪,粗声道:“在天记府,在三省堂。”   太上帝说,“噢,又是大司命罢?”他转过头,背着手,“你们是此月第六十一个向朕诉苦的神官。”   寿神咳了几声,颤巍巍道:“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将其除名?他败法乱纪,生事扰神,不知审时度势。”   “败法在何处?乱纪又在何处?”太上帝道,“他倒是恪守天廷规法,若无大过,朕如何除他名?”   三神对视一眼,福神道:“败法……却是有的。”   太上帝的目光如山岳般压来,“可有罪证?”   福神慌忙垂首,揖道,“如今没有,下回便有了。”   太上帝似笑非笑,让他们退出悬圃宫。三个老头儿凑在宫门前,面面相觑。最后他们提起寿杖,一瘸一拐地在云道上前行。一面走,他们一面高声抱怨:“他娘的,挨|操练的大司命!”   寿神摸着干瘪的肚皮,怨道:“自下了凡间后,老朽便尝够了凄凉瓦灶,为了讨钱,只得沿街唱歌,这把老嗓都唱得似含了沙。”   禄神像破锣一般叫起来了,“两年哇,他丢咱们下凡间里受苦了两年!那娇生惯养的小白脸,知这苦楚滋味么?”   福神摇首叹息。“瞧他虽骄横,可若尝了我等经受的苦难什有之一,便会吓得屎滚尿流……”   寿杖笃笃地在石板上敲击,响到某一时戛然而止。三个老汉回过身,围成一个圆,阴险的笑在他们脸上传递。“不,不,咱们势必要让他吃够更多苦头。”   他们一齐桀桀笑道:“让那小子跪在咱们面前哀求讨饶!”   此时,天记府中。   勤慎宅里忽而响起一道坠地声,旋即是一丝细微而痛苦的悲鸣。   记丞叩响了门,惊惶地问道:“大司命大人,您怎么了?”   过了许久,模糊的嗓音自房内传出:“无事。”   记丞道:“明日常朝,您还去否?”   “……不去。”又等了一会儿,房中那人才道。   “您已经许久未去了,百官已有微议,太上帝亦圣颜不悦。”   “我身体不适,明日次将星君也上朝罢?托他替我向太上帝告假罢。”   记丞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您已半月不曾去常朝了……”   “接下来的半月也不打算去。”   “那要用甚么缘由告假?”   房内那人道:“腿跌了。”   “二月丙戌,您已如此向太上帝禀过。”   “切菜时捅到胸口了。”   “太上帝会当咱们是傻子。”   “脑袋被跌落的山石磕了。”   记丞长叹一声:“成罢,这缘由倒还说得过去。卑职这便同次将星君说,您脑袋被驴蹄子踢了。”   细碎的步伐渐渐远去,像淅淅沥沥的雨点。勤慎堂中,大司命跪于书橱前,冷汗涔涔。   他艰难地爬起,一条腿却已折向不可能的方向,像棉花一般软软垂下。公案桌上散落着雪花似的天书纸页,每一页都记叙着人间悲苦,却每一页都以朱笔批签:   代受其难。   玄衣少年倚靠在藤心椅背上,像有无形的利刃刺破胸口,鲜血如泉涌出,倾泻于地,像一丛燃烧的火焰。他痛苦地呻吟,可无人听到他的声音。   他努力坐起,头忽而似被重重磕了一记,血溪自额上蜿蜒而下,爬过颊边,滑入颈中。他一页又一页地翻动天书,以朱笔写字,然后变得愈来愈凄惨,愈来愈不成人形。   月牙在窗格里爬上来,竹簟里透出的光像水纹,将他浸在夜色里。   大司命伏着案,神志朦胧如雾,他想,今夜他又不能放班了。   沾血的手颤抖着抚上天书,他缓缓地翻开了书页。如豆的火光里,天书上的字迹清晰可见,那行墨字像盘踞在心上的一道疤痕,从未痊愈:   大渊献之岁,见于紫金山下。   仙槐沙沙摇曳,如窃窃私语。满屋的清寂夜色里,大司命忽而抽着凉气,将自己蜷抱在怀里。   这个宛如顽石般冷硬的少年在此时却脆弱如纸,泪水潸然而落,划开了颊边的血迹。   他闭着眼,在连绵的风声里落着泪,喃喃自语。   “烛阴,我何时……才能与你相遇?” 第十七章 芳香与时息   晨光落入天记府,在碧瓦上徜徉。   卯牌时候,府中仍不见大司命踪迹。记丞急了,四下找寻,大喊:“大司命大人在何处?”却无人应答。   这时,次将星君戴一红缨笠子帽,着一松垮拳袖战袍悠闲地踅来了。他头上插满了野花稗草,像顶着只鸟窝,且浑身酒气。一入天记府门,他便歪斜着大喊道:“小司命在何处?”   记丞急得跳脚,却也只能在次将星君面前恭敬地作揖垂头,“大司命大人昨夜散值得晚,府中不曾有人见过他踪迹,怕是睡过了头。”   次将星君醉醺醺地笑道:“你哪知他是睡过了头,还是去花街柳陌里寻欢作乐?那儿的姑娘小子都便宜,六百文能睡一夜。”   这星君素来口无遮拦,教记丞吓得魂飞魄散,道:“这……这,大司命大人素来洁身自好……”   “你这是在说他在耻于与我为伍?”高挑的男人眯起了眼。   记丞的声音弱下去了,像蚊子哼哼,嘟嘟哝哝,也不知在说何事。   正在此时,只听得油漆门吱呀一响,一个漆黑影子兀然出现在门扇后。大司命着一高昌玄绸衣,腰系十三銙金带,威仪无方,面庞却惨白如雪。他似比往时更为瘦削。待一瘸一拐地走到次将星君边上时,大司命淡声道:   “次将,你今日来此是为何事?”   次将星君见他前来,亲热地迎上,叫道:“小司命,自你上回将我痛打出天记府以来,咱们已有多日未见啦!”他举起手,那手里提着一只磁山土陶酒坛子,“我今儿是邀你来吃酒的。”   大司命摇头,“我不爱饮酒。”   次将星君叫道:“你还未吃过这金波玉酿,怎知你爱不爱?”   玄衣少年似是不想理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这厮,欲从他身边拂袖而过。谁知还没踏出一步,次将星君竹竿似的长腿便横了过来,拦在他面前。高挑的男人凑上前来,热忱地拍他的肩,低声道:   “我这是在为你好,别上值了,瞧你这脸色,幽鬼似的。若是被人望见倒在二堂上,岂不是要坏了天记府名声?”   甜腻的脂粉气钻进鼻中,大司命忍不住偏头闪了一下。次将星君又笑嘻嘻地压低嗓儿,像晃冰尜一般在指尖转着那酒坛,乞皮赖脸地道:“这是拿蟠桃园里偷来的仙桃酿的酒,难得一见。忙里需偷闲,你就陪我小酌一杯罢。”   大司命侧过脸,阴晴不定地望着他。日光落在他面颊上,像映亮了一片白霜。   一刹间,他有些动摇。此刻的他其实在忍受着摧心剖肝之痛,痛楚像刀锋一般游弋过身躯,被细布包裹的创口仍在汩汩流血。昨夜里,他在三百五十七页天书上签下了“代受其难”,如今他正忍受着百份疼痛相叠的苦难。那痛苦似火,一刻不停地烧燎着他的四肢百骸。   “好,我就陪你一个早上。”最后,大司命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进了勤慎堂,杂役递来银酒壶、斗彩折枝花酒杯。天书的纸页像雪一般落了满地,其中仍有斑驳血迹。   次将星君大惊:“你这儿昨晚死了人?”   大司命踉跄着扯过一张藤心椅,瘫倒在椅靠上,“是,死了三百五十七个。等会儿我会寻杂役来帮忙收拾,你莫介怀。”   两人斟酒闲谈,不知觉间,日光冉冉而升,穿过六角窗格零碎地落进来,如一场潇潇细雨。内宅之外人声喧杂,午牌时候到了。   次将星君吃了些酒,酩酊着打酒嗝。他侧过脸,发觉大司命不知何时已然伏桌。玄衣少年只浅酌了几杯,便落了满脸霞光似的红晕,不一时便醉倒在案。   大司命疲倦地蜷身,细碎的乌发逗留在颊边、颈侧,终日不绝的疲惫像山崩一般压落下来。他像一只受伤的猫儿,在睡梦里舔舐自己的伤口。   次将星君沉默地注视了他许久,站起身来。同为文昌宫的神官,他不曾见过像大司命这般刚硬的文官,大司命如一柄无鞘的利剑,比谁都要锋锐难当。   推开漆门,浅翠的春兰间立着一位鹤发老仙。他笑容慈祥温厚,额头高耸如崖。   次将星君打着酒嗝,歪歪扭扭地走到那老仙跟前,抱着土陶坛子鞠了一躬,道:   “仙翁,多谢您的蟠桃酒!”   寿神和蔼地笑道:“次将星君客气,这蚁绿薄酿能入您法眼,已是老翁福气。”   次将星君眯着眼,道,“您为何肯给我这流霞绿醪,还让我与大司命共饮?”   寿神只是呵呵笑道:“这九天的星官,只要是同文职沾边的,哪位不需与文昌宫打交道?”   风拂过仙槐,树荫在寿神面庞上摆荡。那张干瘪宛如旱地的苍老面容阴晴不定。   次将星君睁开醺醉的两眼,却有两道清明的目光落在寿神脸上。   良久,他又将那两只眼眯得如线一般细,笑呵呵地摆手走开,道:“仙翁客气,若您往后还有吃不尽的蟠桃酒,尽管寻我来吃!”   勤慎堂中,日光如纱,在大司命周身缓缓流动。芳桂环院,衬得天记府中的一切皆明艳绝伦。玄衣少年伏着桌案,醉意像一道绫带,紧缚着他,拖着他钻入梦乡里。他做了一个关于遥远的过去的梦,梦里桃李新开,春风送暖,支摘窗儿下,一个浑身是泥的小叫化趴着窗棂,伸出手偷偷拨弄着房中案上的书册。   “大司命大人!”不知过了许久,一道高呼像惊雷一般劈裂他的梦境。大司命猛然睁眼,却听得有人在焦急地擂门,“大司命大人,大事不好!”   大司命赶忙爬起身来,浑身却蹿过一阵电流似的剧痛。他低头一看,散乱的前襟下,包裹在胸膛前的细布已然渗出狰狞血红。对面的描金椅儿空空荡荡,不知次将星君去了何处。浓重的酒意盘桓在脑中,大司命头痛欲裂,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开门,却见记丞惨白的脸率先挤入眼帘。   “发生了何事?”玄衣少年嘶哑地发问。   “唉唷,可急死小的们啦,昨日自次将星君来后,您去了何处?”   大司命捂着发痛的额,脑袋似被戈援狠狠刺破。他方才发现堂外天光大亮,显是已至第二日。他昏沉地道:“我昨日……在堂中与次将星君饮酒。”   “唉,先不论您上值时吃酒一事,可……属下先时入堂来拾整时却不曾见过您在此……”记丞磕磕巴巴地说。   大司命往勤慎堂中瞥去一眼,只见先前凌乱的勤慎堂已然被收拾一净,散乱如雪片的天书已被叠齐,此处宛若明镜。他头痛欲裂,只觉自己仿若置身梦中。   “不说此事,你这般惊惶失措,究竟是有何事发生?”   记丞霎时胆寒失色,道:“那年限簿递给太上帝后,查出其中的数儿对不上。如今灵霄宝殿疑您私扣凡间阳寿万年有余!”   “什么!”   刹那间,大司命浑身如遭地动般一颤。   所谓年限簿,是由阴府与天记府同编的一册簿子。其中记载了凡人精魂年光,天下生灵寿限皆记录在册。此册事关生命,故而天廷素来对此要求严苛。增缺寥寥几年尚且需下狱,若是少了万年,恐怕需定死罪。   疼痛仿若一盆冷水,扑头盖脸浇下。大司命踉跄了一步,旋即抹了抹脸,冷声道:“年限簿是何时递的?”   “昨、昨日。”记丞颤抖着道,“您先时说那簿子已核好,存于架阁库中了。风宪官昨儿来暗察,见您不上值,已是不悦。他们急着索年限簿,说太上帝近来需阅,寿神大人又正好来访,说是这簿子已同您核过,直截儿拿去便是。”   大司命咬牙,面上一片浮白。寒意像蝴蝶一般纷纷飞来,栖落心头。他揉着眉心道,“此簿我已反复校过三回,怎还会有误……”   他猛地抬头,空白的脸上现出一丝愕然:“对了,是寿神!”   这定是寿神捣的鬼。上回他因功德簿一事逼过福禄寿三神,要他们核准该分派往凡间的功德,那三个老儿应是怀恨在心。他平日里不散值,只有吃醉酒后才好做手脚。就在他醉倒的昨夜定是发生了甚么事,才致使此件纰漏出现。   大司命略定了一下心神,对惴惴不安的记丞道:   “不打紧,哪怕真是寿神改了簿子数目,我也记得每一个数儿,改回来便是。”   “不,不,大人……”记丞摩动的嘴唇,口齿间像生了锈般,吐字艰难,“金甲天将已至府中,他们立马便要来拿您!”   玄衣少年怔住了。   “方才天将们查过架阁库的出入名簿,上头只有您这几日频繁进出,也只有您能动那年限簿……”记丞抖抖索索道,“风宪官道,您欺上罔下,损公肥私,况且是短了万年这般大的数,恐怕……恐怕要……以死罪论处……”   神仙也会死,若是魂心亡佚,那便会在世上消亡,不留一点痕迹。   大司命忽而沉静下来了。   他扭头便走,疲惫的脚步声在回廊上响起。断云飘荡而来,宛若巨大崖岩,在穹顶铺陈,阻住去路。记丞望见他左摇右晃,仿若枝头枯叶。大司命虚弱地道:   “无事,我去向太上帝陈明此事。”   天记府外,一片肃杀。金甲天将宛若城墙,密密匝匝地围着漆门。   大司命踏出府门,在警戒的目光里坦然地走下玉阶。   他一去不归。半月后,却传来了被贬黜作妖的消息。 第十八章 芳香与时息   朝会殿上,天极垂光,烟绡雾縠,群仙分列。极高之处,太上帝端坐于金丝楠木龙椅中,威正严毅。   福禄寿三神跪地,磕头如捣蒜,花白胡子飞上飞下,像蛱蝶扑翅。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哀声叫唤:“启禀陛下,天记府私篡年限簿年数,以致天下凡民早夭,连岁灾荒。天记府大司命难辞其咎,望陛下明察!”   接下来便是一片绵延不绝的清咳声。众天王、四方神、星君纷纷急不可耐地奏事,大声读诵对大司命的弹劾奏章。太上帝的手指轻点着椅扶,神色静谧却莫测。递到他手里声讨大司命的奏本早已堆垒如山,可如今却似是最为波涛汹涌的一回。   法星官怨忿地禀道:“窃盗衙署赃至满贯已可算情实,大司命窃人间万年命数,望您可断其死罪,以正朝风!”   星官一个接一个地跪下,对大司命死罪的呼声愈来愈高。凡尘之人不可污玷九霄,这是神明们的共识。大司命的名号在他们口里被仇恨地嚼烂,再如飞沫一般唾出。   太上帝目光渺远,良久,他道。   “朕知晓了。”   天牢中。   幽暗浑圆的土壁遮住了天光。有一人被枷板卡住头颈,吊在深洞上方。赭囚衣已因鞭扑而绽裂,鲜血将其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此处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在大司命耳中听来却觉无比喧哗。鼓噪的心跳声、喘息声、血滴声交织在一起,喧杂仿若闹市。他遭众星官忌恨,掌囚亦被买通,因而还未决狱他便痛打一顿。魂心未毁便不会死,掌囚未动他魂心,却已凭繁多酷刑教他尝了一遭生不如死的滋味。   一点灯影像萤火一般分来,大司命撑开肿胀的眼皮,却望见一个着蓝缎绣五彩祭服的高大人影立在铁栅前。   “……陛下。”   大司命嘶哑地唤道。他眯着眼,望了半晌,总算看清了那人面容,旋即亏弱地笑道,“您今日怎地有闲心了,特地临幸此处?”   太上帝擎着三彩烛盘,铁栅割开了昏黄的光,男人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阴晴不定。他独身一人前来,未带一个金甲将。   太上帝说:“朕来看你。”   大司命啐了一口血,道:“臣有何好看的?如今衣衫不净,仪态不整,还浑身是血。”   “朕来看你究竟要自戕到甚么时候。”男人叹息。烛光像蛇一般溜过祭服上的锦绣。   出乎意料的是,此话一脱口,大司命竟安静下来了。他垂下眼,望着自己足尖滴落的血珠。血珠碎在脚底,像开出了花。   “先时朕已与你说过,凡人苦难垒如山海,凭你一人替众生受难,最终只会拼力难支。易情,你为何要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太上帝道。   见大司命不言语,他又道,“你并非是因心怀苍生,才要为凡人受难。”   衮服男人忽而厉声道:“……你是欲要受难,方才要心怀苍生!”   喝声发出巨大的回响,回音在土壁间惊恐地横冲直撞。少年模样的神官猛然抬头,惊愕像一枚石子,投进他静潭似的双眼,泛起涟漪。   幽暗的天牢里,两人的影子在土壁上摆荡,仿佛疯狂孳生的野草。帝王声音低沉,仿若雷霆:“你一直抱有歉疚之心,一直想撒手人寰,却又不愿一死了之,是么?所以你选了一条最为艰险的道途,让连绵不绝的苦痛折磨自己。”   大司命撇过脸。   “勾管官看过簿子,这段时日出入架阁库的仅有你一人,那年限簿上的纰漏是为何而出?”   “我早已核校过年限簿,不可能有分毫差错。”大司命银牙紧咬,“除非旁人动了手脚。”   太上帝神色不变:“你是想说,是福、禄、寿三神从中作梗么?”   大司命笑了一声,“臣知簿子是他篡的,可架阁库的出入簿是谁改的?金甲天将是谁唤来的?风宪官为何不请自来,掌囚又为何要不问缘由将臣痛敲一顿?”罢了,他咳着血,云淡风轻地道,“这九天之上与臣结梁子的简直车载斗量。”   灯花簌簌地垂落,火星在黑暗里绽放,又很快死去。许久,太上帝沉静地道:   “易情,改篡年限簿是死罪。”   大司命的脸庞苍白无一分血色。他孱弱地微笑:   “陛下,这罪名不是您定的,是九重霄上的众仙一齐给臣定的。这莫须有之罪,恕臣不认。”   “你虽过分刚直,也应懂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之理。众议纷纷,如今不可再让你供职天记府。”太上帝的神色忽而变得冷酷无边,像有一场大雪在他脸上骤降。“朕不会予你死罪,但需将你魂心封于荒渊,永不干紫宫之事。”   这话宛若一枚巨石,沉沉砸在心头。大司命浑身一颤。   将魂心封于荒渊,那便意味着将魂神抛弃于常世之外。闻说那里是一片空白的世界,无天也无地,无生亦无死。那不似是一场流放,更像是无上的苦刑。   “不,不……”   枷架上的少年忽而像筛谷似的颤抖。他咬着唇,艳红的血珠在齿下冒出。他猛地瞪向太上帝,急促地喘息,“陛下,臣从未犯过,您不应如此!”   烛芯突然荜拨一响,像有弦猝然断裂。高大的男人前迈一步,像厚重的乌云飘近。他将三彩灯盘举高,火光映亮了那如巉岩般棱角分明的脸。   “朕将你放逐荒渊,是让你在那处休憩,无须再劳力伤心,已是仁至义尽,对你宽待。你从未犯过?不对,你早已犯下过错。”男人的声音变得冷厉。“看着朕的脸罢!你认出朕是谁了么?”   少年神官将目光投去,一刹间,他惊恐地睁大了眼。乌纱帽折之下,帝王的双目如蒙雪云,一片霜白。那瞳眸宛若一潭死水,映不出世上的任何一物。   太上帝目不能视,是位瞽者。   “您……你……”大司命瞠目结舌,他心里已隐隐想起一事。此时却见太上帝伸手缓缓松下前襟,指尖缠绕着宝术的符文,仿佛一把利刃般将胸膛剖开。   那胸膛里跳动着太上帝的魂心。那魂心宛若一星火光,摇摇曳曳,又仿佛孤悬于天的一柄明烛。太上帝捧着自己的魂心,以瞽目静静地望着大司命。   “朕不是有意害你,不过是想教你静思片刻。”太上帝道,“去荒渊罢,这世上再无你需勾管的事了。”   大司命忽而似被霜打了一般,最后一点希望的焰苗自他眼中熄去。他垂下头,半晌,颤着唇道:   “谨遵钧命……臣认罪。”   ——   九霄之上最难办的刺头伏罪了,星官们奔走相告,喜出望外。酒宴接连摆了几月,三十六殿里美酿飘香,谢恩的小仙踏破了法星官门槛,人人寒暄时皆喜庆地互道:   “大司命危在旦夕啦!”   太阳宫里,群仙办起华筵,管弦戚戚,艳歌飞飏。身形魁伟的天一星官呵呵大笑,举杯同众仙欢庆。他粗声喝道:“大司命呀大司命,只司得旁人的命,却丢了自个儿的命!”   金杯相撞,发出欢愉的响声。司隶星官尖嘴猴腮,笑声尖利,“太上帝要将他放逐到荒渊,那可是甚么也没有的荒芜之地,往昔有许多神仙入了去,竟没一个出得来!虽还活着,却也和死了一般,嘻嘻……”   “嗐,我还以为太上帝一直向着那厮,是与他有私呢,不想这回倒定罪定得干净利落。”內厨星官抹着油乎乎的脸,眯眼笑道,“大司命竟还被贬黜作妖……”   妖鬼至贱,在九重天上身躯会重如千钧,难以动弹。且天宫各处皆挂有驱邪五彩丝、彩绘镇邪面,妖鬼行于其中,便是如履刀山。教昔日睥睨众生的神明作了贱如尘沙的妖鬼,这无异于奇耻大辱。   一张张泛着红光的脸喜气洋溢地聚在一起。众星官举杯同乐,有星官喜道:   “十日后,囚车会自金光道上驶过,载大司命往荒渊。咱们一同去瞧瞧热闹,顺带给那小子唾上几口!”   天牢之中,掌囚忙得不可开交。太上帝吩咐在最后这十日里需宽待大司命,有甚么要求便尽力满足。神仙去了荒渊,那便是一去不返。天牢虽无断头饭,却也得尽力满足死囚临刑前所求。大司命只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请人去天记府架阁库里寻一本叫“易情”的天书簿子,说是想翻阅一番,追忆往昔,二是寻灵鬼官龙驹来与他坐弈,解解闷。   龙驹被人从云峰宫里寻了来。他背着枪槊,沉默地踏过幽暗的天牢石阶,行至重监里,却见有个形销骨立的少年倚着墙,裹着一条薄棉絮,缩着身,面前放着一只破棋枰,那是大司命。   大司命见了他,虚亏地一笑,“龙驹么?劳你前来了。”   狱吏开了锁,龙驹钻入牢间去,在大司命对面坐下。他看见薄棉絮血迹斑斑,大司命面色白如幽鬼,浑身在一刻不停地轻颤,仿佛在风里瑟瑟战栗的蒲苇。他已被堕为妖体,掌囚以降妖剑剖出他魂心。剧痛之中,他被放入刻着秽迹纹的妖躯。天牢中的刑具皆有神效,轻轻一碰便能教他皮开肉卷,他所受苦痛比先前更甚。   如今他被拷着雷击枣木手枷,腕缘被灼得焦黑,像抹了炭灰。龙驹问:“您寻卑职来,是为何事?”   大司命说,“也无要事,不过是临上刑场,想寻个人下棋,权且解闷罢了。”   “能为大司命大人排一时之忧,是龙驹一时之幸。”笑意在龙驹面上吝惜地浮现。   两人开始同往时一般下棋。大司命缩在薄棉絮里,像裹了一层面衣。墨发散乱地垂落,面庞上覆着疲惫的苍白,流露出几分可怜意味。龙驹执黑子,先落笙相位,轮到另一方走棋,大司命没伸手,却道:“替我落在时笙位。”   龙驹抬眼看他,却隐见大司命薄棉絮里藏着的两只手被木棍夹得青紫,有几枚指头甚而被拗折。即便如此,他仍用那折了手指的两手紧贴着一本簿册,那似是谁人的天书。灵鬼官收回目光,默然无言,替他落子。   于是大司命一面口述棋位,龙驹一面下两人份的棋。下了好一会儿,龙驹沉声道:   “卑职听闻您会被流放于荒渊。”   少年神官点了点头,他身子里的力气仿佛被登时抽走,像一片残破的软布挨在墙边。他道,“荒渊……那是甚么样的地方?”   “那是对人、妖、神皆一视同仁之处,并无实物,只有虚无。”龙驹望着伤痕累累的他,“卑职瞧您精神不振,您莫非是为被打作妖体一事而介怀。”   大司命垂下眸,对此不置一词。   “卑职也是妖,知这天上天下,皆对妖鬼精怪忌惮非常。可卑职却不后悔做妖。”龙驹说,大司命忽地抬眼,望见男人在烛光里微笑。   “为何?”   “因为卑职明白了自己为何生而为妖。大司命大人,您被拘束的这段时日里,天记府乱作一团。金甲天将与灵鬼官入了架阁库,四下遍寻您那莫须有之罪的罪证。就在那时,卑职寻到了自己的那一册天书。”   龙驹说,笑容里漾满了宁静的苦涩,“卑职看到了自己的过往,看到了上一世的自己。上一世,卑职是人,是个讨饭的穷叫化。京城的薛将军有一玉白宝马,在街上奔的时候被卑职的打狗棍绊了脚,摔了腿,没些时日便死了。薛将军大怒,寻些地棍来打断了卑职的两条腿。从此往后卑职不得行路,只能用两只手爬着乞饭。孩童常拿破瓦打卑职,放黄犬来咬人,卑职都躲不开,只得默默受着。”   “一个大雪之日,卑职冻毙于酒肆之前,临死前在想,若下一世能做匹能日行千里的骏马,那该多好!能跑能跳,且有人饲草料,比起那猪狗不如的日子,不知好上多少倍……”龙驹说着,闭眼微笑,再睁眼时,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司命双眸里。“大司命大人,人的生生世世的去向,是由天记府执掌的罢?这一世,卑职能做俊迈龙驹,兴许是全赖了您的功劳。此事也不一定是您经手的,兴许是上代大司命,又兴许是上上代,但无论如何,天记府着实有恩于卑职。”   双头鸓鸟在天窗外咕咕地叫,叫声像清泠泠的泉水,淌入心田。大司命忽而浑身一轻,他眉头微舒,对龙驹道:“你是说,做妖怪也不是件恶事?”   龙驹点头,“是。卑职认为,神明自意志而生,精怪由夙愿而化。”   他落下一子,此时黑白子犹如云气交缠,于楸枰上平分秋色。   “二者并无尊卑之分,皆源自凡人的心愿。”   ——   十日后,幽暗的天牢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那足音在牢间前停下,大司命打着饱嗝,蚊蚋似的细声道:“别送早膳了,我饱得很。”   半晌不见动静,他抬脸一看,这回来的却是个窈窕少女,头戴蘼芜香草,曲裾深衣仍泛兰汤馨香,她清丽如出水芙蓉,春山八字紧蹙。   她见大司命抬眼,冷冷地道:   “大司命大人,去荒渊的时候到了,您身上携的物件请交与我。”   囚衣少年倚墙躺着,盖在身上的棉絮子已浸透了血,变成狰狞的黑红。这时他已坐不起来了,狱吏打断了其脊骨。颈上的缚魔链又让其神力无可施用。大司命气若游丝地道:   “我一无所有,除却开心,你还能在我身上寻到甚么东西?”   少女冷漠地道,“是呀,瞧你这副落魄模样,我倒是十分开心,我盼着这日已有许多年啦。”   大司命艰难地睁眼,看见了少司命漠然却怨愤的脸。   少司命叉着手,刻薄地微笑,“你以为我为何要搬去琼花宫?旁的星官见了我,总会在我背后戳戳点点,说我同你有首尾。他们不叫我‘少司命’,倒叫我‘与大司命有勾连的女人’!现在倒好,你窃了世上万余年命,我便该被连坐治罪了!”   大司命不发一言。   狱吏开了锁,带着兰香的少女走进牢间,蹙眉捏鼻。她冷声道:“不说闲话了,你自天记府里寻来的那本叫‘易情’的天书,先交与我。”   沉默像水一般漫开。大司命轻声道:“为何要拿走这本天书?我入荒渊后,便再不可能归返天廷,你连一册薄簿都不舍得予我么?”   少司命秀眉紧蹙,她瞪着眼,喝骂道:“天记府请我来收回这天书!太上帝先前恩准你阅这簿子,是对你宽厚,又见你被缚魔链锁着,做不得手脚,将要赴往荒渊,这才放心予你。你拿着能改易命理的天书,还想打甚么算盘?你现在就是贱似犬豕的死囚,发配你去荒渊,可不是为了享清福去的,将天书交来!”   她瞥见大司命怀里紧抱着一物,露出一页泛黄的纸角。她低下身,揪住那纸页,用力往外扯,叫道:“这是那叫‘易情’的天书罢?拿来!”   大司命却死死护着那纸页,乘她不备,将天书纸揉作一团,塞进嘴里。   “……你!”少司命花容失色,跪下来去掐他嘴巴。大司命面无表情地嚼了嚼,竟把那天书咽下肚了。   见他此举,少司命瞠目结舌,只从他手里抽得一条光秃秃的书脊。这厮先前就在撕书吃,将一册天书吃得一干二净。   大司命虽有改易命理之权,却也需在天书上落笔,方才能改命。星官们见他是个恪守律规的小古板,料定他阅罢自己天书,感叹罢人生无常后便会完本归还,这才放心予他。不想这小子竟心怀叵测,将天书吃进了肚!   吃了天书后会发生何事,众仙俱不知晓。可他们却知凡间有修士将神物熔成浆水,灌注于身,以求能使其中神力。说不准这厮吃了易情的天书,便能改易情的命理。   少司命捉住他脖颈,失声叫道:“你做甚么?你这是抗逆太上帝,违叛天命!”   大司命却难得地微笑了起来。昏黄的烛光里,他的笑透着诡秘的狡黠,像一只狐狸。   “不。”他摇头。“我这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十九章 芳香与时息   将大司命送往荒渊的日子到了。   金光道上舞草摆荡,芳桂飘香。囚车辘辘而行,几条戴着笼头的游龙引着车子,穿云驾雾。两列金甲天将严守道途,灵鬼官把持外围。星官们藏在琼楼上,伸出眼来幸灾乐祸地偷瞧这光景。   他们望见有一囚衣少年被拘于车中,脖颈被缚,只能跪坐。血从车板隙里滴落,像开了一路红梅。那少年曾是在天记府叱咤风云的大司命,高居万人之上,如今却弱如扶病,奄奄一息地被架在枷板间。   “喂,咱们这儿有臭鸡子、烂菜叶么?”连索星官欲落井下石,喜孜孜地问道。   内厨星官正坐在条椅上,大嘴嘬着一碗醒酒鲭汤,嘴窸窸窣窣地嚼鱼骨头。闻言,他嗤之以鼻道,“咱们天宫里怎会有那种玩意儿?供到太上帝面前的皆是八珍玉食,有发臭的玩意儿,咱们都会被乱棍打出天门……”   “可惜呀,没件好礼送咱们的大司命。”有星官嘻嘻笑道,“入了荒渊,连臭鸡子和烂菜叶也吃不着啦!”   千百只眼将讥嘲的目光投向那遍体鳞伤的少年。众人嬉笑欢谈,仿佛这是一场盛大的庆典。   日头明晃晃,金灿灿,仿佛一簇燃烧的火,悬在大司命前方。大司命虚弱无力,只觉自己仿佛被悬于钩上的死鱼,浑身被烤得焦干。层叠飞云仿佛女子髻鬟,金光道一直蔓延至云海深处,那里仿佛藏着一片幽暗。   大司命想,那应是荒渊。   荒渊是一去不回之处,哪怕是神明也会被其吞噬。那里是一切生灵的末路,也将是他的葬身之所。   忽然间,囚车突而一颤。   大司命猛然睁眼,驮着囚车的游龙张口长嘶。他们本在金光道上前行,底下的云却忽而散去,露出一道如狰狞大口般的裂缝。   囚车开始下坠,像箭一般穿破层云!金甲天将们方才发觉不对,蚁聚至云边。天将们大叫:   “云怎地裂了?快禀天福、阁道星君!”   “这两位星君昨日吃酒吃得兴起,今儿醉得糊涂,一时请不来……”   天将们听得语塞,终于,有人吼道,“追!先去追落下去的大司命!”   金甲将们操起矛戈,踩着祥云下游,伸手去够那囚车。有天将望着那裂得齐整的云,忽而醍醐灌顶,惶然道:“这云不是自个裂的,是有人事先劈断了此云!”   一时间,九霄之上乱作一团。游龙的缰绳被撕裂,长龙们惊叫着飞开,囚车急速坠下。金甲将大喝:“灵鬼官!一齐去捞那车!”   无数金甲将与灵鬼官蹬着祥云冲破云海,在天穹上划出鸽羽般的雾痕。天光敞亮而泻,他们满面胀红,冲向坠下囚车。   囚车坠得太快,像有一只手在下方无形地牵引。灵鬼官稀稀落落地追来,金甲将们高喝:“灵鬼官为何龟缩在后头?龙驹何在!”   一玄衣灵鬼官穿过纱帘似的云雾,面容俊朗却苍白,那是白石。他咬牙道:“龙驹大人今日有要务加身,未至此处……”   忽然间,像有一道霹雳划过金甲天将脑海。押送大司命这等要事,龙驹竟未前来?   朝圣楼檐上,一个影子迎风而立。   银铠沐浴着炯炯日晖,魁岸的男人引起槐江山神牛角弓,搭上铁镞箭。浑身的肌肉也如弓弦一般绷紧,龙驹向着金甲天将射出一箭。   这一箭犹如蛟龙出海,像獠牙般咬破天际。风剧烈地向四方奔涌,前去阻拦囚车的天将们仿如絮子般被刮开。箭镞刺在了栅笼上,将其深深扎下九重天,落往人间。   龙驹收起弓,远眺着那坠落的神明。   前一日,他先用降妖剑将云层劈开,凿穿九重霄,留下一个空洞。他知道那神明眷恋着人世,甚而能为凡人承受如山如海的苦难。荒渊不应是那位神明的去处,神明生于凡世,便该让其归于凡世间。   “大司命,”男人闭上眼,笑着喃喃自语,“您曾助卑职实现一个心愿,如今却是卑职助您心愿了却之时了。”   囚车疾速下坠,天穹亦在急促变幻。大司命用力睁眼望去,只见映入眼帘的起先是鎏金似的成天,一眨眼便入澄净如水的沈天。咸天昏黑一片,云层上散落无数枯骨剑戟。廓天是亿万云彩组成的城墙,垛口、角楼清晰可辨。凡人难攀的霄天展露眼前,他正在越过九重天,跌向凡间。   囚车散了,木片、铁屑像雪花一般飞散。他咬紧牙关,拼力动用宝术。兴许是由于吃了一册天书,他动用起“形诸笔墨”的宝术仍得心应手。   墨迹游散,像几只燕子叼住他的后襟,教他在空中险险漂游。可宝术用不得多久,大司命便已力尽。   朝歌黎阳,山中。   明净天穹下,有一灰土满身的人影一瘸一拐地爬起。树枝被拗折一片,七歪八扭,他浑身皆是樟木叶子,囚衣凌乱。大司命披头散发,仿若乞儿。   他在河边洗净了头脸,用墨术画出素袖羽服,穿在身上。被打作妖躯后,他使起宝术来大不如前,回回皆要付出代价。这回付出的代价是他的血肉,大司命养了几日的伤,方才拖着步子下山。   他一路行乞、用捡来的黄草纸作画卖钱。没有墨,他便去山里拣石头敲碎,用石粉、炭灰权且画画写字儿。有一回要用到朱砂,他割破了手,用自己的血来画。   在九霄之上时,神明们对他冷讥热讽。在红尘之中,他却遭凡人白眼相加。他风餐露宿,过得似个叫化,有人拾起泥巴,在里头包着石头砸他。有人故意伸出腿脚,来绊他的路。洗净面上尘灰的日子里,他不得不对旁人带笑逢迎,常有人嬉笑着前来逗弄他,问他是不是贡院街里卖身的小唱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司命攒够了铜板,背着褡裢慢腾腾地走向金陵。   他雇不起车,便只得凭两条腿走去。漫山枫叶鲜红如火,像烛龙的鳞片。天愈发寒凉,走在山路上时像浑身浸透了井水。   不知走了许久,眼前出现几个炊烟袅袅的村落。大司命走入内去,用铜板换了捆稻草。夜里枕着睡时,他听见有人在屋里窃窃私语,尖尖细细的,像个妇人的声音:   “老爷,近来您便莫去真武寺里进香啦,那儿最近有精怪出没,又有匪贼剪径,不大安宁。”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地道:“放你娘的狗屁!给仙人进香,哪儿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若不去点香,那神仙在天上饿死了,那我先前供的香火钱不都打水漂啦?”   “唉,老爷!”妇人的声音又尖了些,似剪子般戳进耳里,“您是不知那精怪厉害!又嘬人血,又啃人肉的。您要是碰上了,虽修了下世的福气,这辈子却断然是无福可受,无命再享啦!”   大司命闭上眼,杂嚷的人声渐渐远去。凄静的星光里,他默念着一句话:   大渊献之岁,见于紫金山下。   翌日,他启程赴往紫金山。路上下了雪,山野间白茫茫的一片,似未曾作画的素纸。不知走了许久,前头飞扬而来一辆骈车,马蹄蹬得飞雪四溅。大司命停住脚,却见素白的雪地里蹿过一道红影,一条小蛇溜到道中央,竟张开一张没牙的口,口齿不清地叫道:   “打劫!”   骈车未停下,车轮缘却碾中了蛇尾。小蛇尖叫起来,叫声像刀子一般划破朔风。它似一条鲤鱼般在地上弹跳,缩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红肿的蛇尾举起,凑到嘴边嘶嘶地吹气。   大司命在树影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看着小蛇朝着远去的马车吐唾,看着它垂头丧气地爬回道旁。看着它张口咯吱咯吱地啃着冰雪,又冻得呸呸吐出。它愈来愈虚弱,渐渐只有进的气,出的气却少。它只有巴掌一般大,瞎了一只眼,爬得歪歪斜斜。但他知道那是烛阴,是风雨是谒,衔烛照世,无所不能的烛阴。   大司命走过去,埋头啃着冰雪的小蛇有了动静。它艰难地扭身,动起了伤痕累累的肚皮,挪到石径上,细细地叫道:   “打……打劫……”   大司命抽出剑,划伤了手指,蹲下身来,将手指递到它口中。小蛇怔怔地啜吸着他的血,它迷惘而懵懂,不知自己与他曾度过的那些年岁。   它不知他是为何攀上天磴,接过万人鄙唾的大司命一职。也不知他为何会心怀执念,一次又一次地替世人受难。如今的它只是一条靠食腐肉充饥的小蛇,他们重新开始,一切如初。   像有一阵微风拂过心田,掠起涟漪。他忽而觉得悲伤,仿佛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孤客。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唯有他始终如一。   待吸罢了血,小蛇抬起头,问道:“你是谁?”   “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说。脸上绽开一抹淡而明净的微笑。   他心里默念。   在上次与你相遇时,我是文易情。 第二十章 芳香与时息   易情猛然睁眼。   他头昏脑胀,像有一大团乌蝇嗡嗡地在脑壳中横冲直撞。映入眼帘的是如纱如烟的墨痕,他爬起一看,只见自己置身于一片水墨画也似的世界里,墨迹像水纹,在他身边漫荡。   他努力回想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他想起他费尽心思受了酷刑,上天廷去将冷山龙与清河自七齿象王身边解任。他落下九霄,像一片鸿毛般落入祝阴怀中。他与祝阴在水似的夜色里相吻,怀着火热的心同床共枕。   在那之后呢?   痛楚忽如激电般在胸口蹿过。他猛然捂上胸膛,想起了降妖剑尖利地刺入血肉的痛楚。他回忆起他夜里焦渴,出石室去索水喝,在河边见了在濯发的秋兰。她丽姿绰约,仿若清英,笑吟吟地拥住了他,将剑刃送进他心口。那一刻他想起来了,她是少司命。   如今的他应是死了,坠进了天书的世界。易情环顾四周,只见墨色幽绵,仿若清江,但不见天书的影子。他正出神,却听得一个声音唱歌似的道:   “大司命大人,您在瞧哪儿呀?”   易情猛然回首,却见秋兰荷衣蕙带,正端坐在墨云上,笑吟吟地望着他。她已拾回了神明的模样,眼瞳漆黑如夜。   “秋兰……你……”易情张口结舌,许久,他眼神暗沉下来,霜色在面上浮现。   “少司命,你有何贵干?”   “见了我,你都不吃惊的么?就没甚么问题想问我的么?”女孩儿笑盈盈地道。   易情冷冷地道:“是,我有一箩筐的问题要问你。你是谁?是秋兰,还是少司命?”   少司命是他的同僚,专司繁育新生。她素来与他有隙,且搬去了琼花宫,不愿与他相见。可如今她却坐在他面前,趾高气扬,仿若帝皇。   “秋兰是秋兰,少司命是少司命呀。”少司命微笑道。   “你俩是不同的人?”   少司命撇嘴,“是呀,我见这叫秋兰的女孩儿一心寻个好郎君,便帮她一把,瞧她能不能与你搭条红线,和你喜结良缘。”   易情心里一寒,道:“意思是说,这不是你的躯壳?你这臭不要脸的妖精,借了别人的壳子来刺我?”   少司命笑靥如花:“不错,是秋兰拿降妖剑刺的你,又与我少司命有甚么干系?”   她目光狡黠,易情只觉心焦,又问道,“你的魂心同七齿象王一样,他也是你么?”   “我不过是分了一点儿魂心在他身上,助他有邀来灵鬼官作护卫的神力。”少司命夸张地咯咯笑道,“不是罢,大司命大人,您真以为我会中意那又老又胖的男子皮囊呀!”   “那你为何要将魂心的一片分予他?”   少司命微笑,“因为我要杀你。”   “你为何要杀我?”   “因为你与那叫祝阴的师弟相认了。”少司命白皙的指尖在纸页似的半空里虚点,墨迹因她的轻触而浮现,像花瓣一般飘散。“你知你为何能在天书上画缘线么?姻缘素来由我执掌,那是我对你的恩赐呀。可你倒好,一下便给自己和你师弟画上千百条!”   她转过脸来,似嗔非怒,“大司命大人,您和祝阴是永远不可相认的,这是这个世界定下的规则。既然你们情投意合了,那我便只能将您送往黄泉啦。”   甚么叫规则?他和祝阴为世所不容?易情听得云里雾里。耳旁忽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像銮铃鸣叫。他转头望去,却发现那是锁链在碰撞。天书那由纸页凝成的人形被五花大绑,挣扎不已。锁链的另一头被少司命牵着,她高高在上地端坐于云上,仿若暴君。   “……天书!”易情禁不住喝出声。他猛地前迈一步,瞪向少司命,“天书被你怎么了?”   少司命托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你这话真是有趣!天书本就是唯我命是从的呀。你还未发觉么?你能在天书上画缘线,结情缘,这本是我的神力,也就是说——你现在使的天书,也是我的天书,没我的准许,你今儿是活不过来啦!”   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易情却听得冷汗涔涔,脑中如有云遮雾绕。   天书被少司命锁着了,故而他暂时不可回到凡世,只能在这水墨画似的世界里逡巡,这便像是少司命拿住了他的命门。少司命的笑靥里似有繁花春色,她说,“我回答你之前的问题罢,是太上帝派我前来取你性命的。”   易情冷笑,“我瞧他老人家倒是挺怜惜我小命,存心害我的人,恐怕是你罢。”   少司命甜美地笑了:“不错,折磨你是我的本意。不过这天上不愿你活的人能列长龙,他们不愿你能铸成神迹,归返天廷,倾覆陈规。我不过是遂了他们的意,随手拉你一把。”   易情站在墨色里,漆黑的水迹像霖雨,轻轻刮过他的面颊。他平淡地道,“所以,你是听了太上帝的令,又觉此令恰巧与你心意相合,再加上我同祝阴相认乃凡世不容,所以才要杀我?”   女神点头,尖俏的下巴像蜻蜓沾水般轻点。   易情又问:“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不可与祝阴相认?为何此事为世所不容?”   “你会慢慢地发觉这个问题的答案。”少司命抬手,指尖像蹁跹的蝴蝶,划过虚空。黑白的世界里忽而有了颜色,一道碧色的海浪侵入了墨迹,张开一片海面。海面化作了隧洞,从花青变为深邃的漆黑。   少司命开口了,嗓音轻缓,仿佛妖魅。   “大司命大人,请走进去罢。那里是往昔的海底,藏着你过往的一切回忆。在那尽头,你必定能寻到你想要的回答。”   易情转头望向那片海面,它像是由墨汁汇成,波光粼粼,熠熠生辉,却又幽晦不明。每一道水光折射出不同的画景,他觉得那仿佛是一团凝结的噩梦。   易情说:“我觉得……这不像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少司命说:“回忆哪儿有好坏之分呢?你这辈子只发生过坏事么?”她望向海面,眼神忽有一瞬的飘忽,“不过,若是你走到了底,确还能支持得住的话,我向你保证,往后有关你之事,我一概不再干涉。”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锁链响了起来,像一条抽动的长蛇。被五花大绑的天书丢到了易情脚下。少司命抽去长链,微笑道,“现在,它也归你了,有甚么问题,你尽管问它罢。那条道儿太黑,我怕你孤单,将它让给你作个伴。”   天书爬起来,气得要跳脚,但也只能对少司命卑躬屈膝。纸屑像雪片一般飞舞,它隐去了人形,在易情周身飞舞。易情叉着手,笑道:“你这是在怜悯我?”   “不,”少司命撑着脸,摇头道,“我这是在恩赐你。”   “我快搞不明白你究竟想要甚么了,你想折磨我、弄死我,又要我去看过往的回忆?”   “因为那本来就是一种折磨。”   沉默中,易情点点头。“成,那我去了。有甚么账,等我回来后一并和你算罢。”   他扭过头,将目光落在那幽邃的海洞里。那里藏着少司命知晓、而他却忘却了的记忆。而当他全部想起之时,兴许他不再会是文易情。   少司命却笑道:“可你回不来了呀。你走到那条道的底以后,你还有余力支持着回来么?”   易情猛然瞪向她,却见她摆出一张他熟稔的笑脸。嘴角弯弯,仿若月牙,远山眉微舒,眼里含着春风。   “祝你一路顺风。”   少司命却道,那模样像极了秋兰,有着女孩儿特有的青涩与妍丽。她微笑着、平静地眺望着他,亲昵地唤道。   “……神仙哥哥!” 第二十一章 人生岂草木   水墨世界里,易情走入那片海面,一刹间,他感到了无尽的冰凉,那仿佛不是流动的水,而是凝结的霜。他举首张望,只见海水犹如缎子,裹着前路。洄游的狗头鳗与江豚好似巨大的乌云,拂过头顶。星蓝的海水反射着绚丽的光景,那是擢发难数的过往的回忆。   道路似是没有尽头,尽头幽深晦暗。易情向前迈出一步,却被人形的天书牵住了袍袖。   天书说:“……别去!”   虽无五官,可它那由纸屑黏连而成的面孔上仿佛浮现出焦急之色。   易情停下脚步,回过头,疑惑地望向它。   “为何?”   天书的面孔在斑斓的波光里阴晴不定。它吞吞吐吐地道:“你在凡世里的肉身已死了,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可这条道儿前头的东西却比死还可怖。我们若是留在此处,不再往前走,便永远不会遭受苦难。”   易情奇怪地望了它一眼,“你不是少司命的走狗么?她要我走这条道,可为何你如今却抓着我,要我留在这儿?”   天书语塞了,良久,它跺了跺纸片组成的脚,叫道:“总之,你别往里头走就是了!”   “不往里走,那我走回去扇少司命几个耳刮子?”   “不……不行!”   易情摊开手,道,“你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你是想教我永远待在这道口,陪你在这儿天长地久?让开!”他忽而一拳挥出,天书吓了一跳,散去人形,纸屑在空中纷纷扬扬,像落起一场小雪。易情横眉道,“我已受过惨绝人寰的二十二道刑,这世上还有甚么苦楚不曾受得?反正也苦不着你,你滚开些,别拦着我吃苦。”   他一气冲出几步,海洞里五光十色,犹如镶着璧玉。走了几步,易情回头望去,却见纸屑飘飘悠悠,重新堆回人形,天书孤伶伶地站在一片海色里,像一条落单的小鱼。   易情忽而于心不忍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一看,只见天书在后方亦步亦趋。他抬腿,天书也紧紧跟上。这回倒不似小鱼了,像一条听话的小狗。   “怎么,你不是说不让我往前走么?这会儿又心甘情愿地跟上来啦?”易情说。   天书忽而一颤,浑身的碎纸屑像被风拂过一般,簌簌作响。   它缓步走上前,藻荇在道旁纱绫似的飘游,像舞女婀娜的身姿。天光从海面泻下,栖留在它支离破碎的躯体上。   “既然你执意要前行,那便去罢,我会跟着你。”   天书小声道,似是有发怯。“因为我是你的影子。我们二人——形影不离。”   ——   这条海底的孔道漫长无尽,却有极多犹如珊瑚一般的岔道。易情不知如何走,便随便点了一条走进去。他伸手去触那碎金似的波光,记忆忽如潮水般涌入脑间。   他望见市肆稠人往来,车马如川。他灰头草面,是方从九重霄上跌下的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他背着褡裢,自紫金山下蹒跚而行。几日之后,他到了金陵城里,在茶肆边搭起了个破摊棚,棚前摆开了画摊,身为神君的他卖字画过活,和一条遍体艳红的小蛇相依为命。   此时正近年关,神君多画些骐麟送子、吉星高照的年画。火红的年画被木夹钳在麻绳上,像一张张鳞片。小蛇吃了十天半月神君的血,已然伤愈,此时它趴在桌案上,伸出长好的獠牙,正咯吱咯吱地啃一块杉木。   木屑如蚊蝇一般飞舞,过了好一会儿,它似是啃出了形状,得意洋洋地叼着给神君看,“神君大人,你瞧!”   神君正凝神画着张富贵鸡神,听小蛇大叫,他淡漠地扭头去看,却见它口里叼着的是一只小木人。小蛇雕出了一只口歪眼斜的他。   神君将那木人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瞧了一番,道:   “挺好,只不过像是中风了。”   小蛇挺着胸脯道:“这个能卖多少钱?”   “不会有子儿进账,且你照着模样雕的那人还想将你打一顿。”   小蛇气急败坏,狂怒着开始啃桌板。牙齿落在桌案上,发出沙沙骤雨似的声响。神君慌了神,怕它把自己吃饭的家伙给啃了,将它拎起。小蛇破口大骂:“呸,你这没眼力见的,哪儿懂我阳春白雪的眼光?”   神君转身从麻绳上取下一只木架,把它聒噪的嘴巴夹上。   夜里,他们躺在四处漏风的摊棚里,筛谷似的打哆嗦。神君只有一件打了补丁的寝衣,盖在身上时仿若蝉翼。小蛇趴在神君胸口,一个劲儿地往衣襟里挤,叫道:“让我暖暖!”   神君睁开眼,翻了个白眼,仿佛不曾养过这般呱噪的玩宠。养一条蛇比饲一只八哥还要喧哗。   小蛇钻进他胸口,满意地贴着他的肌肤入睡。那胸膛十分暖和,仿佛藏了一只手炉。瞌睡间,它的尾巴垂落颈间,不慎碰到了一道铁链。   剧痛像火燎一般蹿上来,小蛇抽搐着跳起,大叫:“哇!”   它的尾巴碰到了在天牢时灵鬼官为大司命锁上的缚魔链。那上头有祛邪铭文,教它被烫得六神无主。   “怎么了?”神君爬起来看它,却见它趴在自己胸口,一个劲儿地吹着尾巴,罢了,还可怜兮兮地把尾巴放进嘴巴里含了含。   “你明明是神君,为甚么会被锁上缚魔链?你这西贝货,你在诓我!”   神君下床,从褡裢里寻出一只蚌盒,在里头用指尖沾了些陈黍、犬胆混作的伤膏,小心地涂在小蛇尾巴上。小蛇好奇地吮了一口,旋即苦得呸呸作呕。那是烫伤外敷的膏药。神君道:“我原本确是神仙,不过如今嘛……更近妖鬼一些。”   “你是甚么妖怪?”小蛇苦着脸,趴回他的胸口。神君重新躺在罗汉床上,用寝衣覆住它,随口道,“我是棕蓑猫妖。”   “啊!”小蛇又像被烫着了一般跳起来了。它听说这种妖怪吻爪利如刀枪,掘土快如闪电,一顿要像吃面条一般吃掉许多蛇。   神君一把捉住它,用指头塞住它嘴巴。小蛇一开始呜呜咽咽,用力摆尾,后来竟在神君指上咬出了创口,满足地啜吸起血来。神君神秘地嘘声,与它说:“你别乱叫,近来金陵中有水鬼出没,专爱吃人眼睛。你这般大叫,引它们前来该如何是好?”   “水鬼?”小蛇怀疑地问,它觉得神君是在诓它。   “是啊,秦淮河里近来翻了艘大画舫,死了一二百人,皆化作水底幽魂。它们会于夜里上岸,觅鲜血而食。”   小蛇若有所思,它也听闻过此事。近来金陵城中倒有许多吹鼓乐师游材,着粗麻衣的孝子孝孙如雪片般塞满街衢,到处一片惨寂。   可它却道:“哼,你个骗棍,你又在骗我。你就是想诓我闭嘴,好要你那二两唾沫星子淹死我。我偏不!我不仅要大叫,还要连绵不绝地大叫!”   神君却早已有所准备,眼疾手快地用寝衣蒙住它脑袋,夹上木夹。小蛇呜呜地叫,却忽觉神君的声音陡然紧绷。他道:   “收声,外面有异状。”   小蛇屏息凝神,果真听见了歪歪斜斜的足音。那脚步声时轻时重,像杂乱的鼓音。那声儿自西街一头传来,在每间廊房前驻足。典当行、榻房、茶铺一一行过,那房里时而迸发出一二声极可怖的惨叫声。   一人一蛇登时寒毛卓竖,绷紧身子。   莫非那水鬼之事货真价实?小蛇战栗不已。   “救命……救!”   突然间,女人凄厉的叫声响起,撕裂了寂静的夜幕。可求救声戛然而止,似有甚么物事扯裂了她的喉咙。   长久的死寂后,足音再次响起,这回却黏稠沉闷,仿佛是在血泊里前行。   惊叫声此起彼伏,仿佛丧鼓夜歌。   “神君大人……那是……甚么?”   “兴许是水鬼。”神君以气音对小蛇道。“它们自河中爬出,来吃人了。”   一刹间,雷吼似的轰鸣声在他俩耳边炸开,摊棚像断了腿的儿马,猛然倾坍。神君抱着小蛇自榻上跳起。数只水鬼撕破油布,张牙舞爪地向他们袭来!   水鬼生得瘦骨嶙峋,手脚细长,漆黑如猴。它们动作却极快,一举一动皆带着风。神君肩头被划了一记,鲜血像珠串,在空中弋散。   “神君大人!”小蛇惊叫道。   “……无碍!”神君咬牙,回答道。   嗅到那香甜的血气,自秦淮河中爬出的水鬼愈来愈多,它们如饥民般袭来,仿若击电奔星。神君咬破了手腕,将血洒向四方,欲将水鬼引向别处,可仅有一二只水鬼迟疑驻足,其余的皆眼放绿光,向他凶狠扑来。   神君见势不妙,抱着小蛇撒腿就跑。一只水鬼狂吼着张臂袭来,小蛇像电一般自神君怀中蹿出,狠狠咬住它面颊,口齿不清地叫道:   “我咬住它啦,趁现在快跑罢,神君大人!”   “别胡来!”神君兀然变色,喝道。   “我没胡来,我是顶天立地的烛阴,区区一只水鬼……”小蛇话还未说完,却忽觉自己尾巴被用力揪扯住。水鬼血口大张,用力嚼上了它。   剧痛像火焰一般烧起来,小蛇以为自己要像一张草纸般被撕成两半了。黑魆魆的影子愈来愈多,水鬼们接二连三地扑来,用手抓挠着它,想将它嚼碎吞入腹中。   可就在此时,一只手倏地探入水鬼群中,在无数钢牙利口里捉出了它。   百十张散着血气的利口霎时间咬上了那只挽救了小蛇性命的手臂,将其啃得骨肉森森。小蛇落入了一个熟稔的怀抱,它惊惶地举首望去,却见神君半身是血,气喘连连,抱着它撒足奔逃。温热的血水像雨一般垂落在它的脸上,神君面色如素纸般惨白,但他却勉力微笑着发问:   “没事罢?”   “我……我没事儿,但您……”   神君咬牙,忍着痛楚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无碍!”   夜深山暝,钟声寥寥,他们攀上了摄山。黑黯的树林里,水鬼似飞鼠一般穿行。神君踩上石阶,洒了一路血迹,来到功德寺前。寺里平日无人值守,他闯过山门,踏进弥勒佛殿,香烟依然缭绕,火光像黑暗里的几滴血点。   水鬼闯入殿门,神君正恰爬到了供台上,他拾起几只盛牲血的瓷碗,将血泼到正凶猛袭来的水鬼面上。刹那间,从四周奔来几只水鬼,将那沾血的同胞扯裂吞吃。   神君爬到刷了金粉的佛像上,自佛手中抽下尖尖的伐折罗。他胡乱挥舞,竟也划伤了数只水鬼。但血愈流愈剧,鬼影越来越重,他渐而独力难支。   即便如此,他仍一手护着小蛇。他在流血,血浸透了衣衫,滑至红鳞之上,小蛇却在流泪,它嗫嚅着叫道:“神君大人,您丢下我罢。”   神君低头望了它一眼。   小蛇道:“您拿那金刚杵将我的肚皮划开罢。然后您就像丢泥巴一般,将我丢得愈远愈好,这样一来,水鬼就会来吃我……您就能溜之大吉……”   “我才不会这么做。”神君冷冷地否决它,“我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哪儿需使这等下下策?”   水鬼如狼似虎而来,神君似雀如燕般飞逃。他的身影栖落在妙音天母像后,忽现于财宝天母像前。八椤柱绕了几遭,水鬼们终于逮住他腿脚。小蛇被神君猛地甩飞出去,滚落于殿阶下。   小蛇狼狈地爬上石阶,却见神君指尖墨迹游散,仅存的一点“形诸笔墨”的宝术发用,将他颈中缚魔链画长。祛邪的铁链绕在柱间,仿若蛛网。水鬼们如网中之蝶,皮肉被灼,正凄冽惨叫。   可小蛇却望见了可怖的一幕,一只水鬼五指尖锐如刀,扎透了神君胸膛。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小蛇只能徒劳地悲叫,它爬过去,想用力地咬那只水鬼,却被其一脚踢开。五脏六腑天翻地覆,它艰难地爬起,血与泪滑过面颊,被吞进肚里。它太弱了。   “滚开!别伤着神君大人!”小蛇一次又一次地爬上殿阶,却一次又一次地如同烂泥般被踹开。它含泪咬住水鬼骨瘦如柴的左足,却被狠狠碾在脚底。   它弱小如斯,又有甚么可助神君之处?小蛇望着鲜血淋漓的神君,泪流满面。   神君后退,自水鬼爪下抽离,他踉跄着跪坐,旋即有重重鬼影将其压覆。他拼力抵挡着一只刺来的鬼爪,那尖甲如镞头,想刺进他的胸膛。神君别过脸看它,血污遍布的脸上却露出了虚弱却明净的笑。   他说:“你能……帮我么,小蛇?”   小蛇用力点点头,又摇摇头。它哭叫道:“我想救你,可不知要怎么救你……”   神君说:“那就……请将来的你助我一臂之力罢。”他凝望着小蛇,像在看着一个虚幻将至的影子,“你觉得……你今后会用何等兵武护我?我用宝术向未来的你借来。”   小蛇不知他此问是为何意,可却忽觉醍醐灌顶。它在心里描摹起它将来的形貌,往时的它欲要巍然屹立于天地间,风雨难摇。它欲生长獠利爪,将一切敌寇碎作血泥。而如今它心底却生出了另一个愿望,它想要化作人形,不再是为神明所庇荫的虫蚁,而是与神明并肩而行。   冰凉之感自心中油然而生。它想到了一柄剑,剑刃应是百炼钢,剑柄应为银鎏金。这柄剑可破一切魔障,将眼前的水鬼斩落成尘。   “剑……”小蛇大声道,“凡世中的剑就像龙种的獠牙,我想用剑来保护您!”   刹那间,墨色铺陈天地。   墨迹在神君手中肆意撒泼,漆黑云雾的云雾似有了实状。神君在那四溢的墨汁里缓缓抽出一柄剑,剑刃如映日月明辉,是灵鬼官的降妖剑。   那柄剑猝然而出,犹如清霜,斩断水鬼身躯。   水鬼们惨叫着坠落,降妖剑光横冲直撞,将它们零割成细屑。待将水鬼们收拾停当,它烟消云散,重归于墨色之中。小蛇看得瞠目结舌,在与神君相处的这段时日里,它知神君“形诸笔墨”的宝术能以虚作实,甚而能画出过去、未来之物。这便是它往后会使的兵武么?身为妖怪的它,竟会在未来用着一柄降妖剑?   天上飘起冥冥细雪,苍山乱石间,小蛇叼着遍体鳞伤的神君,缓慢地挪下石阶。   “神君大人……”它低声呢喃,“以后的我,为何会成了灵鬼官呢?”   神君失血过多,两眼昏乱。他望着天,喃喃道:“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灵鬼官有何好?他们是天廷走狗,笼中玩物,牲畜不如!”   “嗯。”   “他们还杀了万千龙种,与咱们有血海深仇!”   “……嗯。”   “神君大人,你也说两句呀,我嘴皮子都要动坏啦。我将来怎会成了那劳什子灵鬼官呢?”小蛇拖着他往金陵城里爬,气喘吁吁。   轻薄的月光在林间洒下来,似纤丽的纱。神君笑了,他孱弱地道,“你将来是甚么都不打紧,在我眼里,你都会是今夜的小蛇。”   “那我岂不是在你眼里永远都毫无长进啦!”   小蛇尖叫道。   “毫无长进又如何?那不是意味着一切都宛如最初么?”神君呼着带血的气,恍惚地道,“同样的,我也永远会是今夜的我,会留在你身边,做你的神君。”   小蛇忽而心头一动。   树影离披,清风冷而净。杳冥的夜色里,它忽而瞥见天际高悬着一枚孤星。那星子映着宛曲的长路,像在静静凝望着世间,如一盏长明的灯。   “哼,我才不稀罕呢。”最后,小蛇道。   神君断断续续地道:“不稀罕便好。”   小蛇看他,却听他道,“失去了才知要珍惜。你若是稀罕了,那便是我已撒手人寰啦。”   小蛇咯咯冷笑,拖着他在雪地里前行。忧愁忽而如风般飘上心头,它望见神君阖着眼,墨发沾了血,柔顺地在颊边垂散。他的脸比雪还要惨白,似是要融化在这雪色里。它忽而发觉神君虚亏单薄,身裁瘦弱,仍似少年。   不,兴许他本就是少年,不过是强逼自己,要做俯瞰人间的冷酷神明。   风飒飒而过,满世界一片苍白。小蛇忽而道:“神君大人,我不管往后我会不会做那劳子灵鬼官啦,我想先做一个人。”   “为何?”血流进了眼中,神君闭上眼。   “因为我想要像人一般,生出一双手。”   “手有甚么好的?我瞧你用牙咬的那木雕,倒也活灵活现。没有也无妨。”神君喘息着道,“你莫非是想学剑,算啦,待你成了顶天立地的烛阴,剑只能算得摆设,不若驱风唤雨的好。”   小蛇没说话。   它想要一双手,并非是为雕工,也并非是想习剑。隐秘的念头藏在心底,像蝶翼般轻轻拂过心尖。   它想要一双手。   如此一来,它便能拥住神君。拥住那担负了世间无数苦楚的双肩。 第二十二章 人生岂草木   小蛇受够了自己软弱的身躯。它只有一截儿断麻绳似的身子,几颗米粒似的牙,在水鬼面前就像一条卑不足道的小曲鳝。它想要变得更强。于是它夜里溜进铁匠铺里,卷住砧子,气喘吁吁地将那铁砧拖回。它将砧子放在肚皮上,嘴里鼓饱了气,欲用肚皮将砧子也鼓起,结果却被压得动弹不得,哇哇怪叫。   神君这几日收了画摊,卧在罗汉床上养伤。听它这般一叫,强撑着身子起来,将砧子龇牙咧嘴地搬开,问道:“你在做甚么?”   小蛇喘着粗气,道:“我欲练一身板肋,把来欺负你的孬种都打跑!”   神君坐回床上,苦笑着躺下,不一会儿便没了声。小蛇气喘如牛,爬上罗汉床,却见神君裹着一张薄芙蕖被,面色灰败,犹如枯叶。一只手裹着洇血的细布,散出浓重的白芷味儿。他单薄的身躯上皆是水鬼噬伤,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似是在吐出血气。有缚魔链在,他的伤迟迟不愈。   神君病了,且病得很重,额头如烧起的烙铁。小蛇心焦如焚,它瞧神君无力同往日一般去煮粥吃,遂逮了几只蛙子,叼到神君床前。   “神君大人,请您用膳!”小蛇自豪地叫道,这蛙子是它在淮水边的香蒲丛里逮到的,它在那处蹲守了一日,劳形苦心。   一迭声地叫了几趟,神君皆无动静。小蛇爬上床一瞧,只见他烧得浑身滚烫,汗透重衣,如墨乌发被汗沾湿,一绺绺贴于额上。神君满面晕红,过了许久,方才勉力撑开眼皮,气息奄奄地道:“小蛇……?”   “神君大人,您好些了么?”   神君点了点头,艰难地坐起,挪下床去。他拾了些枣枝,生了火,烧了一锅滚水,将几只小芋艿丢入锅去。蛙子还活着,抱着芋艿在沸水里浮沉,不一会儿便熟了。神君将其捞出,放在捡来的直口碗里,浇上些梅子醢,递给小蛇。小蛇大快朵颐,吃得满口生香,不一会儿便将碗吃见了底。   小蛇顶着一脸梅酱抬起头来,忽而大惊失色,它忘了给神君留吃食!   它惴惴不安地望向神君,却见神君阖着眼,倚在椅腿上吐息。他虚孱无力,像一戳即破的泡沫。神君忽而睁眼,与它对上视线,吓了小蛇一跳。   “吃饱了么?”神君笑了一笑,凝视着它。   小蛇怯怯地细声道,“吃饱了。”   “那便好。”神君又笑了一笑,自己却放下粗瓷碗,躺回床上。   神君被水鬼咬伤了手,两只手臂上创口皆深可见骨。画年画是一时做不成的活计了,可若不出来讨生活,他俩也没法在金陵城中过日子。于是他便拿着直口碗,坐在街边,拿一根枣枝敲着乞讨。这厮虽做了叫化子,却一副仙风道气的做派,裹月破星巾,一身白裳,打着幡儿,扮得和个神仙也似,摆着笑脸,强打着精神高声喝道:   “我乃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只消予我二十文,我便能避祸赐福于人,助您成就席丰履厚之愿!”   一开始廊坊里的店家见他如此,心中不快,便放黄犬来咬他。可神君讨一回换一个地儿,倒也能骗得几个子儿的钱。街里有些姑娘见他生得俊俏,便红着脸丢下几枚铜板。有了这些钱,神君便能施起“形诸笔墨”的宝术,将铜板变作几只鸡子,打进清汤里吃。   风起云涨,紫霞铺天,一人一蛇缩在桥洞中。小蛇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只水煮鸡子,却见神君咬着竹管笔,在麻纸上艰难画着祛邪的髡发傀儡,他手伤仍未愈,画得丑陋不堪。小蛇爬过去,问道:“神君大人,你在做何事?”   “陶家新娶得媳妇,要我画一张画儿,实现他们心愿,祝他们子孙繁昌。”   “你的伤还未好,怎地就忙着替人实现心愿?”小蛇气鼓鼓道,“凡人皆是贪得无厌的轻贱玩意儿,别理他们啦。”   “不成,他们已予我钱财了。”神君眯起眼,叼着笔杆含糊道,“不然,你将方才吞下去的几只鸡子吐出来?”   小蛇惊得一跳,它夸张地干呕了一阵,然后呸呸吐着唾,故意可怜兮兮地对神君道,“那鸡子滑进我嘴里,便和缎子似的,一下便化作血肉,吐不出来啦。”   神君但笑不语,继续埋头画画。   小蛇又道,“既然予你钱财,你就得替他们实现心愿,那我若是给你钱,你也能替我实现心愿么?”说着,它窸窸窣窣地爬进阴影,用尾巴卷住几枚码好的铜板,郑重地放在神君眼前。“上回我拿钱买了你的笑,这回我想买你一个愿望。”   “你倒还买上瘾了,是不?有甚么愿望?”   神君把那铜板拿起。小蛇歪着脑袋想了半晌,问,“我想要甚么东西,你都会给我么?”   “那需看是何物了。”   “我想要一座似紫金山般高的山,想要一片如龙潭般深的海,我想要日头,要月亮,要漫天星辰,你都能实现我的愿望么?”小蛇得意又天真地问。   神君冷冷道:“你想得美。”   “哼,老骗棍,我就知你狗嘴里吐不出实话。你要问我有甚么心愿,我一时也想不出来。”小蛇埋汰道,向神君伸出尾巴,“既然如此,方才我予你的钱,都还回来罢。”   “还甚么还?”神君手腕一翻,把那叠铜板塞入袖里,奸猾地说,“这已是我的钱了,你若是想要,需向我借来。”   小蛇勃然大怒,吊起眼,龇牙咧嘴:   “你个诳人鬼,就当你在我这儿赊了个心愿。等我想好了要你去办甚么事,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好了!”   神君病体抱恙的日子里,小蛇不敢去吸他的血,生怕一下便把人给吸没了。它开始尝试着与神君一齐吃稀粥,锅里的米粒稀零,像老头儿头瓢上的毛。日子好的时候,粥里能拌上几片藿叶,过年的几日,他们吃上了一把赤豆。小蛇吃得两颊瘪下,大吐舌头,神君见了,将手伸给它,道:“别吃粥了,吃我的血罢。”   小蛇爬过来,盯着他皓白的腕子发呆。那薄薄的肌肤下藏着青色的筋脉,仿若细长的河流。它仿佛嗅到了香甜的血气,那滋味犹如蘖酿,勾得它心头怦怦直跳。它想,真是奇事,为何神君大人吃着寡淡的稀粥,却能有这般甘美的鲜血呢?   它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扭身爬开,盘在了粗瓷碗缘,伸出鲜红的小舌头拨着碗里的清水,道,“谁要吃你的血?我荤腥吃多了,如今只想清清口!”   话虽这样说,跟着神君吃稀粥的日子里,小蛇饿得头晕眼花,天与地在眼前陀罗似的打旋。饿得不行的日子里,它常披着月光钻过竹篱,从鸡笼里叼走几只娇嫩的小鸡。   沿街乞吃的日子过了有些时候,神君和小蛇开始沿着秦淮河走。   旧院里有些珠翠堆鬓的红倌人,抹着雪白宫粉,搽着赤蔷燕脂,朝神君抛红绡巾子。小蛇很喜欢她们,因为她们不会放狗咬他俩,还会喜气洋洋地迎他们前来。它听说灯船里住着个头牌,蛾眉螓首,国色天香,有一双巧手,剪彩剪得尤好,又会拨弄相思木。士人皆为她倾倒,兜里揣着满当的碎银,在河岸边徘徊,翻来覆去地嚼弄腹中几点墨水,只是少有人见过其芳容。   这天烟柳青绿,翠华满衢,神君在淮水边伸着手板讨钱。那手板上胡乱写着些名姓,说他是故吏后人,他模样生得颇周正,倒也讨得几枚子儿。可厌弃他的人亦多,不一会儿他便落得满身菜叶。   忽然间,水边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惊惶的叫喊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人们口里拉出、拔高。小蛇急忙扭头望去,却见秦淮河上飘着一只春舫,几只漆黑的影子从水里探出来,沿着舵爬上野鸡篷。   几个孤老从二层里鼠窜而出,提着下袴,连苇带都忘了系。他们望着那影子大声尖叫:   “水鬼……是水鬼!”   河中水患多,淹死之人的怨魂会化作吃人水鬼。那水鬼生得似山公,两眼油绿,瘦骨嶙峋,动作迅猛,只一息便爬上船索,像跳蚤似的抓起船篷。画舫左摇右晃,伶人们大声尖叫。小蛇亦高声问神君:   “神君大人,如何是好?要救他们么?”   神君顶着一头菜叶,毫不犹豫地点头。   “可那群浑球方才欺侮你,他们踢你的膝弯,向你丢烂苋菜叶子……”小蛇磨着牙道。   神君将菜叶从脑袋上取下,珍重地放进褡裢里。他说:“你不明白,那些人是大好人。他们见咱们粥里无菜,特地给咱们雪中送炭来了。”   末了,神君掷地有声,斩钉截铁道:“当然要救!”   话不必多说,他们之间心有灵犀。一刹间,墨迹在神君指下流泻。降妖剑光如纵横星日,利刃铮然而出。神君再一次画出了向未来的小蛇借来的降妖剑,剑刃似有灵智,飞奔而出。   小蛇亦于瞬间盘上降妖剑柄,飞跃向水鬼。它身形矫捷,仿若露电,瞬息间便没了影踪。   这回它蹿至水鬼面上,对着它们发绿的眼睛一通乱咬。水鬼惊惶怪叫,挥舞两手,趔趄不已,乘这间隙,降妖剑破体而过,在水鬼间划开一道道艳丽血花。   水鬼们瘦骨棱棱的面容上迸出一刹的惊愕。它们来回打量着小蛇和神君,一对儿小妖,它们的血胞,怎么在为了救凡人之命而屠戮精怪?   水鬼的尸身像炭渣子,渐渐沉进水底。降妖剑犹如觅食的猛兽,在画舫中逡巡。剑刃扎向了爬上二楼的水鬼,那只水鬼正拽着个女孩儿的手腕,死命往下拉。女孩儿高声尖叫,叫声像是瓷碗破裂的声音。   降妖剑刺穿了水鬼的脑袋,霎时,乌黑的鬼怪像被抽去了一切劲道,软绵绵地掉下来。少女也被扯下了画舫,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神君见状,赶忙脱下葛履、大褂,一个扎猛子没入水中。初春的水冰凉砭骨,他潜进水底,四处张望,却不见那少女身影。   人去哪里了?神君心焦如焚。   憋不住气了,他赶忙往水面游去,可此时却忽而牵动了胸口的伤。神君呛了口水,河水裹着窒息感,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他捂着心口,看见泡沫像小鱼一般往水上游去,可他却在慢慢下沉。   他本是要跳水救人的,这下自个儿却要淹死在这里头了。   意识渐渐模糊,神君自嘲地想。可正在此时,他忽觉腕节被有力地抓住。一只玉腕伸来,紧紧捉住了他的手,与此同时,小蛇钻入水中,发狠地叼住了他的后襟。   神君被拉出了水面,拉到了船板上,一个劲儿地咳着水。惊叹声蜂起,众人声音里藏着艳羡。神君狼狈地抬头,却见那只紧抓住他的手是方才他欲救的那个少女的。她着件桃红凤尾裙,亵衣湿淋淋的,曼妙地贴着身子。粉面窈窕,杏眼柳眉。说是女孩,却也不对,她眼角薄红飞起,清艳里透着几分妩媚。   议论声传来,隐约地落进神君耳里。有人啧声道:“那小子是谁?真是好福气!”   “做了落水狗,哪儿算得好福气?”   “唉,你不识得么?把着他臂的不是别人,是旧院头牌呐!”   鼠祟的目光在湿透的裙衫上流连,窃窃私语声像蚊蝇似的盘旋,那桃裙女孩儿忽而跳起来,叉起了手,对岸上拿鬼祟目光打量着她的人厉声叫道:   “滚!”   凤尾裙少女神色凌厉,又略显出几分泼辣撒野,全无倌人们的娴静模样。她伸出指,吊眉撇嘴,破口大骂,“一群老死公,驴吊入的,子儿都没纳来几个,在这儿瞧甚么姑奶奶的好风光?啖狗粪去!”   孤老们听得瞠目结舌,龟公们爬上岸,举着木棍撵起人来了。不一会儿,河岸边便空荡无人,只余一些枯柴似的水鬼残肢,静静地浮在一片葱绿的水烛草里。   神君抱着湿漉漉的小蛇,亦对眼前此景目瞪口呆。那桃衣少女回过身来,却敛了恶容,笑盈盈地福了身:“方才多谢恩公相救。”   先前那副恶声恶气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笑靥如花,眼瞳熠熠生辉,似泛星河。“小女子秋兰……不胜感激。” 第二十三章 人生岂草木   秋兰是旧院里的头牌,传闻她是大梁人,爹害了暑热死了,娘改嫁他人,只撇下她孤仃仃的一个。秋兰像一朵浮萍,飘到了秦淮河边,勉强安顿下来。她性子直爽泼辣,敢对喇唬顶口大骂,很讨得姑娘们喜欢。   神君救下她后,她时时在画舫上挥着鲛绡,笑嘻嘻地唤住在河边漫步的他和小蛇,迎进舫里,招待一只咸板鸭,两碗白米饭。从此往后,神君和小蛇饿得前胸贴后背时,就爱去水边胡遛。   一日,一人一蛇从画舫上心满意足地下来,摸着滚圆的肚皮,连打出的饱嗝都是盐水鸭味儿的。小蛇慵懒地挂在神君臂上,懒洋洋地道:“神君大人,那个秋姑娘真是个好人呀。要不咱们住河边好了,每日在水边遛上一遛,等着她招待咱们入船去吃饭。”   神君拿指尖掸它脑袋,“那饭花的不是咱们的钱,是秋兰的子儿,你这小白眼狼怎吃得这般心安理得?”   小蛇扭着脑袋,说:“我不是白眼狼,我是蛇。”过了半晌,它忽而忿怒地大叫,“不对,我不是蛇,我是烛阴!”   神君说:“甚么烛阴?我瞧你弱得似一只小菘菜。”   小蛇被他激怒,在他怀里跳得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鲤鱼。它想高声大叫,宣扬它乃尊贵的龙种一事。出了浮翳山海后,它处处受凡人轻贱,就连神君也轻看它一等。   它正要亮出獠牙,啃咬神君,迎面却忽地飞来几枚碎银。神君眼疾手快,出手如风,五指一夹,将那钱币挟在手里。正在此时,几个着盘领袍、佩玉玦的纨绔子弟踅了过来。他们目光淫邪,视线在神君周身逡巡,似是饿狼在觊觎着一块肥肉。其中一人突而伸手,捉住了神君的肩,亵猥地道:   “喂,小唱儿,几多钱能买你一夜?”   小蛇听不懂他们说的是甚么话,却觉神君的神色忽而古怪起来。神君生得是副弱质少年的模样,发似黑玉,肤白如瓷,清润倜傥,眼眉流盼间仍留着任大司命时的冷峻,却为谋生计笑出了月牙儿似的弯弯嘴角,比起抹厚重米粉的男伶要好看许多。他俩又时而在秦淮河边走动,竟被认作流娼。   听这问话,小蛇想了想,平日里向神君祈愿的人都只纳予他二十文钱,于是它便天真地道:“二十文。”   听了这数儿,反倒轮到纨绔们神色古怪了。一人扑着春游画扇,和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支吾道:“这蛇会说话?”   “如今世人爱饲灵宠,倒也不见怪……”另一人道,目光又落在神君身上,“只是这小唱儿,真……真是价廉物美啊。”   神君在此时掐了一把小蛇,道,“瞎说。”   小蛇被掐了一记,颇不服气,“我没瞎说!哪个人来寻你,你不是收二十文便了事?还是你个黑心窝子,会随时涨价?”   神君抓住它嘴巴,冷声道:“你就不会报价高点儿?你这贛头蛇,卖我倒是卖得起劲!”   小蛇听得稀里糊涂,不知神君为何要冲它发这般大的火。这时几位纨绔公子哥儿走过来,伸手扭住神君的臂,往他手里硬塞进几枚碎银,浮薄地嘻嘻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随咱们玩玩去。二十文能买一夜,这会儿你总能陪咱们几人玩上十天半月罢?”   神君把那铜板、碎银一并扔了回去,砸在了纨绔们的鼻梁骨上。他冷冰冰地道:“我不卖身。”   “那你卖甚么?”纨绔们摸着肿痛的鼻梁,吹胡瞪眼,大声喝叫。   “我卖艺,准确的说,是卖画儿。”神君笑了一笑,从褡裢里抽出一张绵竹年画,画上是执琵琶的仕女。“二十文一张。”   纨绔们瞠目结舌,他们对望半晌,忽而怒火升腾。有几人冲上前来,将那竹木画夺到手里,扔到地上,使力踏了几脚,高声大嚷:“咱们才看不上这等破烂画儿,只欲要你清白!予了你钱财,你不卖也得卖!”说着,便发狂似的伸手去扯神君的衣衫。   小蛇见那画宛若敝履一般被弃于尘泥中,几个乌黑鞋印横踞其上,看得它心如刀割。上头的画皆是神君叼着笔杆,动着僵硬的头颈一笔一划画成,不知饱含了多少日夜的心血。转头一望,又见那群纨绔动作横暴,神君的腕节上被他们掐出青紫手印。它的脑海中忽而有水鬼的利爪刺透神君胸膛的画面一闪而过,似有熊熊烈火在它心里焦灼。小蛇嘶声大喊:   “放开他!”   有纨绔道:“这长虫好生聒噪,怪不得没人愿饲,轮到一个男伶养着它。”   又有人笑道:“放甚么放?买到手的娈儿,还有放开的道理?”   说话间,他们动作不停,拉扯着神君。神君臂伤未愈,被他们拉住手腕,便无了挣开的气力。于是当有纨绔伸手过来想摸一摸他脸蛋时,他猛然张口,尖利的犬齿咬上那人的虎口。那人吃痛,尖叫道:   “果然是只值二十文的便宜货,咱们没买到人,倒买到了条疯狗!”   有纨绔伸掌去掴神君的脸颊,神君将头颈一缩,巴掌却扇到了杵在他身后的一人。众纨绔勃然大怒,有人抄起游山时的哨棒,发力砸向神君。神君头上挨了闷闷一记,血水如蛇般爬下额头。   小蛇见了此景,脑袋忽而“嗡”地一响,像有一只大马蜂蜇上了头,它猛然蹿出,张开血口,以分金断铁的狂力狠狠咬上了那抄棍打人的纨绔。   那纨绔惊恐地大叫:“那说话的长虫在咬我!”   他的叫声忽而如断线的纸鸢,调子摇摇晃晃地落下来了。小蛇以博父饮浊的气势嘬吸着他的血,那血黏稠而腥,比起神君之血来,只可称作渣滓。那纨绔被它吸得两眼白多黑少,口唇素纸似的发白。   与此同时,小蛇忽觉浑身气力充盈,仿佛那血落入口里后,便化作了源源不断的气力。   纨绔们瞧着它发狂饮血的模样,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被咬着的那人脱了力,如烂泥般瘫软于地,小蛇方一松口,被伴当们七手八脚地抬着跑走了。   淮水边静悄悄的,只有一二声寥落的锦瑟音飘来,顺着水波滑进他们耳里。不知何时,乌云翩翩而来,似提着裙裳的舞姬,在他们头顶盘桓。   小蛇吸饱了血,肚皮鼓得似马毬儿。它忽觉自己精神大振,力大如牛。它扭头一看,只见神君衣衫凌乱,束发的绫带散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小蛇。   “神君大人,你没事罢?”   “我没事,可你看起来倒有事。”神君说,伸手拈起它的尾巴。小蛇被倒提起来,像一只球。它挣扎着叫道,“我才没事儿,我只是吃了点那坏蛋的血!”   “以后别吃了,饮我的血便成。”   小蛇却疑惑地摆头,“我吃你的血,万一将你吃虚了怎么办?”它忽而兴奋地跳起来,“对啦,我只要去吃像方才那样的坏蛋的血便好啦,他们胡作非为,我将他们都吃了,那便是为天下除害!”   “不许。”神君摇头,斩钉截铁地道。   “为何?”   “因为你馋嘴极了,且胃口极大,休说是坏人,万一你吃顺嘴了,上了瘾,连好人也一块儿吃了,那该如何是好?”   小蛇气急败坏地蹦跳,“你不信我!你还看不起我!”   夜里,神君在摊棚里点起菜油灯。月光像细丝一般钻入棚里,纺在小蛇身上。小蛇趴在桌案上,不服气地想,它明明想到了一个不再用吃神君的血、又能填饱肚子的好法子,为何神君又不允?   白日里吃的血如一条温暖的溪河,在它腹中流淌,它缓缓爬上罗汉床,却忽而听得“咯吱”一响,床脚竟裂了。   神君正在方桌上铺开白麻纸,听到这响动走过来一看,面无表情地道:“你别使力,床被你压塌了。”   “哎唷!”小蛇惊得一跳,这一蹦却蹦得老高,撞到了棚顶。摊棚登时垮了下来,竹条、刷了桐油的熟棉布如天漏似的齐刷刷盖在了他俩身上。   神君说:“这下好了,甚么都塌了。”   小蛇争辩,“我都没使劲儿,是这床同棚子年久失修啦。”   话虽如此,它却发觉自己身中着实是气力充沛。莫非是吃了那纨绔的血之后起的功效么?它懵懂地想。既然如此,那若是多吃几人的血,它是不是能力大无穷,变成有凛凛威风的烛阴?鲜血的滋味宛如妖媚,时时勾住它心尖。   可它时常吃神君的血,虽觉甘旨,却不觉自个儿有甚么变化。   积雨的夜里,雨点如噼啪乱响的炮仗,在棚顶炸开。神君浸在雨水与昏黄的烛光里,对着满案散乱的天书,一张又一张地签阅。   小蛇在黑暗里凝视着他。它知道,神君在览阅着这世间苍生所受的苦难,当他在纸上签下“代受其难”四字之时,那苦难便会攫至他身上,让他骨断筋折,让他血流满身。   因而它不舍得再饮神君的鲜血,在它看来,那血入了肚中,便会融入它血肉,变成它一生不灭的罪孽。 第二十四章 人生岂草木   小蛇开始昼伏夜出。   白日里,当神君背着褡裢自淮水边走过时,放刁无赖朝他丢石子、泥巴。小蛇盘在神君颈上,发着瞌睡,却也悄悄睁开一条眼缝,将那些无赖样貌在脑海里描摹,一一记下。   夜里,它像一阵风一般爬过通衢,拐入羊肠小径,咬破草席,钻进屋里,狠狠地咬白日里欺侮神君的人的屁股。   它吃的人血愈来愈多,气力也越来越大。有一回替神君磨墨,它不慎折断了砚台。熟睡时它不自觉地盘紧身子,险些勒断了神君颈骨,教它那主子几要一命归西。一日,神君给张着嘴的它喂荷叶饼时,忽而道,“你的牙长了。”   小蛇闭上嘴巴,用舌头舔了舔齿尖,发现它的两枚牙锋利如刀。   金陵城里传开了食人鬼怪的传言。有人说,在漆黑无光的夜里,会有獠牙鬼打着盏金灯,如穿堂风一般入屋吃人。   传言像骤雨般洒遍金陵,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来到神君画摊前买方相氏祛邪画儿以驱魍象的人排起长龙,神君虽觉奇怪,却乐得收钱收到手软。盘在他颈上的小蛇慵懒打着呵欠,眯起澄金的眼瞳。   暮雨潇潇,残照满江。夕食时分,神君在鬻鬲里煮好了粥,袅袅烟气里,雪白的莲米像珍珠,在粥里沉浮。   神君拨开茅席,往棚中叫道:“小蛇,吃饭了。”   一迭声叫了几趟,皆无回应。神君将头伸入帘中去看,棚中空空落落,铺满淅沥的雨声。他自言自语:   “奇怪,去哪儿了?”   小蛇没和神君一起喝稀粥,它像一道水迹,爬过湿漉漉的青石板。   它腹胀难耐,在河边蹦跳着干呕了几回。先前吃下去的人血似一把火,烧透了腹间。荡满彩舟的淮水里映出它被血丝染得彤红的眼。   它发现自己在发生异变,神智渐渐丧失,它在变成一头无人能阻的狂兽。   爬进巷道,雪白的墙面上嵌着几排长窗,窗后藏着几十对儿惊惶的眼。雨细而密,随着人们惊恐的目光落在小蛇身上。此时的它遍体生瘤,且筋骨在不断抻长。   几个鹁角小儿拈着竹枝跑过街巷,正恰撞见了尖牙利齿、口中流涎的小蛇,登时吓得大叫:   “妖……妖怪!”   赤蛇此时生得已有数丈长。它听见孩童尖叫,猛然摆头望向他们。视界鲜红如血,它嗅见了那小孩儿们身中流淌的甘甜的血味,蛇头闪电一般蹿出,叼上了一个孩子的身躯。   “爹,救我!娘,救救我……”那被叼起的小孩儿惊恐地大哭,哭声像一阵风,掠开了所有长窗。   有乡民冲来,用扁担使劲儿鞭赤蛇,红着眼大嚷道:“杀千刀的妖兽,放开他!”   赤蛇垂首,它脑中混沌昏沉,只觉人声喧闹无比。人群像蚂蚁一般自门罩里涌出,朝它踢打。它望着那密麻的人群,只觉似一碟呈于案上的美味珍馐。   世界变得鲜红,昔日这些凡人曾像泥沙一般俯踏它,而如今它终得弯下身,狠狠践过这群奸恶凡人。   赤蛇在巷道中横冲直撞。它望不清前路,却听得此起彼伏的恐惧叫声,像碎瓷般裂了一地。有温热的水液扑面而来,它伸舌一舔,旋即满足地喟叹,是凡人的血液。   “快请方士来……”   “是妖物,妖物!”亦有人求怜:“放过咱们罢……”   它朝着有声儿的地方乱咬一气,咬到了不少腥甜的血液。这血虽不算得可口,却似能教它醉山颓倒的烈酒。心像鼓槌一般猖獗擂响,它浑身燥热。   许久,嘈杂之声平歇,四周像一片息了风浪的湖水,只余死寂。   火光似在远处亮起,有怒喝声、马踏声如浪潮涌来。那应是前来讨伐的人群,血糊住了赤蛇的眼,它只能朦胧地望见影子。赤蛇餍足地张开口,两枚獠牙闪闪发亮。   它感到有一人先至,拦在它的身前。那人喝道:   “停下!”   赤蛇不愿停下。它已明白自己能凭人血而骄横于世、攻无不克,于是它宛如离弦之箭蹿出,一口咬透了身前那人的身躯。   它听见了一声轻哼,鲜血顺着獠牙流入口中,那是宛若春风暖气一般的清流,甘香酣甜。   神智忽而归复,赤蛇的眼前迷影渐定,它望见细雨绵绵,淮水盈漫,河房灯影仿若春星,有一人拦于身前,胸腹被它獠牙贯穿,血色狰狞,正是神君。   神君面无血色,却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咬牙在脸上撑开一点微笑,道: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还变得这般大。”   赤蛇怔怔地松口,记忆像湟鱼一般洄游,它认出了眼前人。   神君又轻轻拍了拍它:“回去罢,你的那碗粥水还未动呢……别浪费柴火了。”   巨大的影子骤缩,赤蛇倏地变回了往时形貌。小蛇从半空落下,坠在一地昏厥不醒的人群里,腹下流淌着黏腻的血。   它呆怔地望着这一片由它引发的惨景,突而放开声,如小孩儿一般嚎啕大哭。   小蛇回到了摊棚,一连闷在棚里几日,一动不动。   后悔像蛀虫一般蚕食着它的内心。它忽而发觉自己铸下了大错,吃了人血,它便会显出妖兽本性,愈要发狂,唯有神君之血可助它保有神智。   神君受了重伤,再度缠绵床榻,沾血的细布换了一回又一回。小蛇爬到他床前,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儿,蜷作一团,等着他伸脚来将自己踢走。   可神君未将它踢走,只是望着漏风的棚顶,忽而道:   “你别去偷铁匠铺里的铁砧子了,也莫再吃人血了,你若想变厉害,那不如去学道术罢。”   “道术?”   神君爬起来,倚着法轮围子,虚弱地点了点头。“我饲你神血多日,你应有了些法力,说不准能学会一件宝术,保你自身无虞。”   小蛇懵懂地点头。它确是听闻妖兽亦能拥有宝术,每一只妖,每一人的宝术别无二致,有能翻天覆地的强大术法,亦有只能劈柴生火、微乎其微的宝术。   它说:“我只是想叫你别累着身子……你是不是个插手偷儿?你的宝术是在书上写字,把别人的东西偷来么?那你为何不偷些茶饭乳酪、梨干芭蕉,反倒将凡人苦难窃来?”   神君发着烧,喘着气,却笑道:   “因为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能成无人能成之事,亦能受无人能受之难。”   月矗天穹,波光万顷。神君在黑夜里上路,拖着病体,将它带回了紫金山。他们在青瓦小院里歇了些时日,神君在杉木书架上取下数册签占、堪舆、相术之书与它看,欲教它启蒙灵智。小蛇叼着木枝一笔一划地学写字,写出来的字儿也似游虫般歪歪扭扭。它呸掉木枝,痛苦地大叫:   “我不学甚么劳什子宝术啦,好难!我脑袋笨,学不会!”   神君坐在书案边微笑着看它,说:“那你想变强么?”   “想!”小蛇一蹦三尺高。   “你欲盖世无双,又意懒心灰,如何能登高峰,学有大成?”   听了此话,小蛇像霜打的禾苗,只得乖乖习字念书。   一日,神君出小院去水边采芦蒿,它爬上杉木架,翻得一册《化形》来,其中记着数种道法,亦载前朝些许精怪轶事,说那天竺龙夏时会化作蛇,鸟也可变作犬。小蛇用尾巴将书拨到尾,只见最后几页被撕去,残余的几页上书着几个字:“化人”。   忽然间,小蛇心跳如鼓。   它瞧着那残页,只见其上写甚么需先参“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之理,其后方能悟化形之道。须先得道果,成仙体,将那变化诀诵熟,方才能化人。   而那口诀虽大半仍在,其后却已撕去,缺了寥寥几字。小蛇看着那缺损的几字儿,心焦如狂。待神君回来后,它爬过去,尾巴举着那册书,讨好地用脑袋蹭着布履边,道:   “神君大人,这册书缺了几字,您博见洽闻,教教我是哪几字罢!”   神君放下篾篓,将那书接过来一看,又放回了木架上,说:“化形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为甚么?”   “你连宝术都未习会,学化形又有何用?做蛇的时候被人踩,化了形后赶着被人欺么?先学好如何借宝术安身立命再说罢。”神君不理它,从篓里拿出芦蒿,沥净了水,“何况,这术法得在心底里将你要化的形貌念个一清二楚,不然若是想偏半点,你便会化出个獐头鼠目的样儿来。”   “我想清楚了!”小蛇说。   “吹甚么大话?”神君掸它脑袋,“你先前雕我的木人儿,雕得脖硬嘴歪,风邪犯体了一般。”   小蛇将牙咬得咯咯响,挺着胸膛道,“我真想好了!”   它爬去褡裢旁,从里头叼出一本黄麻纸册,又爬去给神君看。   “这是甚么?”   神君打开一看,只见那纸册上笔酣墨饱地勾画着些媚色妍姿的女子,是河舫和十六楼里的名妓。这是供侍宴前的宾客看的花册,只在鸨儿手里有,不知这笨蛇是从哪儿窃来的。   小蛇得意地摇着尾巴,把自己在地上伏成妖娆的形状,道:   “我向秋姑娘讨来了这册子。你瞧你中意哪张脸?我变来讨你心欢!” 第二十五章 人生岂草木   神君没理小蛇,只是将那花册往怀里一收,便踅走了。过了一阵子,小蛇嗅得芦蒿在锅里散出一阵清香,它爬过去一看,只见火舌舐上绘着莺花女子的黄麻纸,花册正在灶膛里熊熊燃烧。   小蛇吓了一跳,谨慎地叼出纸灰。望着那渣滓,它十分沮丧,愁的一是不知应如何同秋兰交待,二是不知神君究竟喜欢甚么样貌。   在这之后,它埋头念书几日,诵熟了残缺的变化诀,又爬到水边念诵。它吃神血的时日多,灵力充沛如泉。渐渐的,它发觉自己能驱风唤雨,待它练熟了这宝术,紫金山里已是一片雨混烟迷。   小蛇兴高采烈地蹦跳着去寻神君,向他陈明这一喜讯。神君正坐在红木案前翻阅天书,听罢后略一思忖,道:   “这宝术的名字,依我看来,应叫‘风雨是谒’。”   “风雨……甚么玩意儿?”小蛇歪着脑袋,牙牙学语。   神君笑吟吟地道,眼里似噙满水光。“你是烛九阴……烛龙。《山海经》中有言:‘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   小蛇心花怒放,咬着木枝将那几字写了上百回,方才在脑袋里勉强记下。凡人的文字太难,小蛇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写,写出来的字像一团打结的地龙。   山翠如滴,清涧泠泠。神君下山去城中摆画摊时不再带它,留它一人在院中钻研典籍。小蛇看了一会儿方术书册,两眼便似粘了鱼胶一般睁不开。待翻出化形书时,它又撑起眼皮,兴致勃勃。   依着那书册上的法子,它爬到前湖边,对着水镜念诀化形。念了诀,身躯像熔化了般流淌于地,它艰难地按着意念给自己塑形。塑出双腿花了八日,躯体费了九日,手用了五日。待五脏六腑几已齐备,它开始愁心起自己的容颜。   人的五官最为精妙,偏了分毫便会丑不堪言。小蛇折腾了半月,总算捏出头脸来,总算心满意足,气喘吁吁地爬到石头下合眼歇息。   翌日清早,晨色如霜,花木幽深。青瓦小院板门被轻轻叩响,神君方在井边用牙子漱净口齿,听见叩门声急忙来开门,却见盈门立着个颀长人影。   那人影不着寸缕,好似野人。浑身皮肤焦黑坑洼,像是火葬时柴薪未烧尽的一块炭渣。   神君微微一惊,紫金山中小院不常来人,只偶有些迷路香客。只是这今儿来叩门的香客生得也忒吓人了些,黑森森的。   他试探着问道:   “香主,您……”   那人直勾勾地盯他,半晌才开口道:“我不是香主,你不认得我?”   神君摇了摇头,莫名其妙道:“不认得,您是谁?”   那人看上去颇为失望,慢慢摆着头。神君的目光在他周身游移,迟疑片刻,神君道:“香主……您身上是烧伤了么?”   “嗯?”那人似是未料到他会这般问,略略一惊。   神君笑了一笑,回屋中取了陈黍、犬胆混成的烫伤膏和一张黄麻纸、一支笔,递到他手上,道:   “这是凉血生肌膏,您若有需,涂于布上外贴即可。还有,若您信得过在下,可将名姓、生辰在这纸上写下。”   “为何要写名姓、生辰?”   神君微笑,“这紫金山里有位神仙,能代人受难。您若写下来,我便好替您去向他求上一求,治好一身疾痛。”   那人焦黑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神色,他知神君口里说的神仙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于是他连连摇头,忽而扭身跑开。空林簌簌,松花露潮,神君望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站在一片树荫里发愣。   回到前湖边,波澄万顷,柳阴湖碧,那焦黑的人一个扎猛子钻入湖中,不一时却变作一条赤色小蛇爬上岸来。   小蛇攀上石头,懊悔地用脑袋撞石面。它难识凡人美丑,不知怎地便变了这一副丑八怪的模样来。它丑得过分,连神君都想替它受难!   它很不服气,于是在心里描摹了一番自己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形貌,对着湖水化了形,第二日再去叩院门。   神君睡眼惺忪地来开门,见了它化的人形,却突地一惊,道:“你是何人?”   打量半晌后,神君又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兄台,你怎地生得和我……一模一样?”   “你不认得我?”   “不认得。”神君只觉莫名其妙,答道。   小蛇抿着嘴,又转身撒腿便跑。在它心里,这天底下生得最好看的人非神君莫属,故而它化形时竟不自觉依样画瓢。委屈的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它想,神君认不出它!   它不知甚么样貌能讨神君欢心了,第三日,它化了形,死心不改地再去叩青瓦小院的院门。   神君开了门,面上显出疲色,这几日常有怪人前来敲门,其后又一言不发地跑去。他拖着声儿道:   “来了,哪一位……”   声音戛然而止,神君愕然地望着来客。   那来人披一只大麻袋,这倒不算得最奇之处。奇的是那人生一张白晃晃、光滑可鉴,又五官全无的脸庞,像一张不曾落笔的汉麻纸。   神君大骇,立时后退一步。他咬牙切齿,驱起墨术,墨迹在指间如飞絮般轻旋。他喝道:“你是甚么精怪?”   那无脸的人支支吾吾:“我……我不是……不对,我确是精怪。”   神君警戒地问:“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我……唉,我……想请你替我画一张脸。”那无脸人磕磕巴巴地道,“你觉得这世上最好看的脸……是甚么样子?”   若与妖鬼有所牵连,便会易受阴气沾染。常有精怪借些稀奇事儿让凡人帮援,从而在他们身上下诅。因而神君绷紧了身子,眉头紧蹙,道:   “这世上最好看的脸?这事儿见仁见智,你若问我,我一时也答不上来。”   那无脸人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又安静地走开了,似一阵寂寥的秋风。   只是神君不曾瞧见,那人入了苦槠林里,身子竟开始熔化,最后变作一条赤红小蛇。小蛇拼命蠕动着肚皮,伤心地嚎啕大哭,它又遭神君嫌弃了!   着实没法子,小蛇爬去了旧院边,画舫中明窗似星,烛火落在波光里,如给河道施上粉妆,倌人在舫里轻歌妙舞。小蛇沿着船舵爬上去,攀入秋兰房中。   它紧张兮兮地叼着烧焦的花册,给秋兰赔罪,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又向秋兰请教:究竟甚么样貌能讨得人欢心?   秋兰听了,哈哈大笑,将手里的烟袋一放,吩咐几个小清倌将天蓝釉脸盆打了热水拿来,取来白绸巾子。她先给小蛇展了几幅春宫画看,指着上头的清眉小唱问他:“你觉得此人能好看不?能入你眼否?”   小蛇看了几卷春画,皆不满意,那画上的男子生得白净,眼细如柳叶,仿佛勾人狐魅。它说:“我不要这样的。我要神君大人喜欢的脸蛋。”   “那你那位神君大人喜欢甚么脸蛋?”   “我不知道。”小蛇沮丧地道,“我试了几回,都将他吓到了。”   秋兰像一只母鸡似的咯咯地笑,她开始翻手上的画纸。除了春戏画,还有她攒下来的年画、祛邪神仙画。翻了好一会儿,她忽而一拍手,叫道,“有啦!”   小蛇变成了人形,只一张脸是空白的。它乖乖地坐在舱板上,任秋兰宰割。秋兰拈起纤长的眉石,在它脸上作画。石黛画出夜一般的深灰,秋兰在盆里润了指,按着画出的线轻捏它的面颊,仿佛在抚着陶泥。那指尖像蝴蝶一般轻灵地在面上穿梭,教小蛇既舒服又快活。   不知过了许久,秋兰以巾子拭去石黛,说:“好了。”   她递过一枚山纹镜,小蛇在其中窥见了自己的脸。   此时的它仍不辨美丑,只觉这五官尚且周正。但若是旁人看来,定要惊叹此乃倾城之相。秋兰从描金盒里取来木梳,轻理着他化出的墨发,又取来鲜明净衣,给他换上。蜜色的烛光里,铜镜中映出一张英朗倜傥的脸。   小蛇左看右瞧,好不满意,遂问秋兰道:   “秋姑娘,你好巧的手哇。这张脸你是如何想得出来、又给我捏出来的?”   秋兰说:“我照着画上捏的。”   “甚么画?”   小蛇扭头去看,却几乎气昏了头。秋兰笑嘻嘻地从膝上铺的一叠画纸里抽了一张出来,递给他。   ——那是一张本贴于城墙上的寻人画像!   秋兰微笑:“这似是哪个势家公子哥儿的画像。这公子走失了,家里寻他寻得心急如焚,便吩咐人画了贴在墙上,我顺手撕了来,又顺手也给你捏了一副这模样。左右人也丢了,你顶着他的脸,不碍事。”   小蛇愣了半晌,大叫道:“你……你、你这浑球,这是别人的脸,甚么叫不碍事!”   秋兰笑盈盈地道:“哎呀,这张脸难道不好么?若是碰上那势家寻亲,还能将你接入家中,保你后半生富贵无忧。你该谢谢我呀!”   过了盏茶时候,小蛇气呼呼地走了,秋兰靠不住。他顶着这张旁人的脸,只觉浑身不舒坦。要拿这张脸去讨神君大人的喜欢,岂不是等同于神君大人喜欢上了别人?   列肆喧哗,邸舍挤插。小蛇顶着人形,如同逃窜一般仓皇走过街巷。他捂着脸,似是不愿有人看见他的模样。   走到街角时,矮墙边缩着一排看照壁的断脚乞丐,边上坐着个着脏污得罗的女子。那女子头发蓬乱,满面尘垢,膝上放着一柄皮棉纸伞。小蛇快步走过,却听得她忽而开口唤道:   “喂,站住。”   小蛇站住了,两手依旧捂着颊,眼睛从指缝里望向她。那女乞丐声音空灵而清脆,像琼珠碎于池泉。她面无表情地端坐着,若非一身褴褛,看上去就似一座道尊像。   女乞丐道:“你是不是精怪?不必瞒我,我此月方杀了七百零八只妖怪,对妖气再熟稔不过。你一定是妖。”   她身上透出若有若无的霸山重镇之气,小蛇先惊出一身冷汗,旋即放下手,谨慎地点了点头。   女乞丐抬起头,目光如剑一般在他面上游荡。良久,她道:“你方化形?”   小蛇点点头。   “这张脸是从何而来的?”女乞丐道,“我见过这位脸,你变的人,我是识得的。”   小蛇嗫嚅道:“我……我看见寻人图画,便依着那上面的画儿变的。我方化形,还拿捏不好,便想习练……”   女乞丐淡声道:“你可知我若此时捉你去势家,可换得金山一座?你变的这样貌很危险,这一路上尽是势家眼线,他们会将你带回家中,若发觉你是妖怪,便会诬你作杀害他们家公子的人,对你严刑伺候。”   这番话听得小蛇抖如筛糠。不知怎地,他觉得这乞丐说的话会是真事儿,她能将他手到擒来,任意拿捏。   女乞丐道:“正好,我现在饿啦。我每顿需吃三个卤鸡腿,若我押你进势家,得了金山,便能吃上三万个卤鸡腿。乖乖跟着我走罢,如此一来,我便不会动粗。”   一刹间,杀意如潮而来,铺头淹过小蛇。小蛇一时动弹不得,又惊又怕,怕的是从今往后须得和神君天各一方,他硬着头皮,嚷道:   “我不随你一起走!”   “哦?”女乞丐危险地眯细了眼。   “你要我做甚么事儿,我都能替你做,就是不能和你一块儿走……”小蛇又怯弱下来了,咕哝着道。“我还有要照顾的人,若我走了,他便会难过……”   女乞丐静静地看着他,那锋利如刀的目光突而柔和了。   她说,“既然如此,那你便答应我一事罢。”   “甚么事?”   “你方化形,形容还未定下罢?我想要你变成一人。”   女乞丐低头,用纸伞尖在地上比划,不一会儿便画出了一张脸。   小蛇蹲在她面前,抖抖索索地念变化诀。女乞丐看着他艰难地塑着脸,伸出手替他定形。不知怎地,小蛇忽觉得那画出的脸与她的面容竟有些相似。   待塑完面,女乞丐放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她的目光忽而一颤,似有风花垂落绿荫。   她的指尖在他面上战栗着流连,像在描摹着久远的往昔。   “对,十数年了,他应是生得这般模样……”她低声道,声音里饱含哀怜。   看了许久,她忽而放开小蛇的脸,道。   “好了,你走罢。”   小蛇稀里糊涂地走了,一步三回头。他望见女乞丐重新在墙角坐下,再一动不动了,阳光洒落在她身上,似为她披上金色袈裟,她宛如一尊泥塑。   他跌跌撞撞地去了石婆庙前,驴车熙来攘往,神君正在那儿摆开画摊。年画在竹架上沙沙摇曳,像挂于枝头的累累硕果。犹豫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小蛇在矮墙后徘徊,他不敢顶着这张脸去寻神君,怕又被神君嫌恶。   正在此时,一群喇唬提着哨棒行过,正恰瞧见神君在桌案上俯身作画,便打着唿哨上前去,眼里闪着荒淫的光,嘻嘻笑道:   “小娈儿,你又来此处招揽生意?”   神君抬起头,认出他们便是上回来寻衅的地棍,神色登时不悦,眉心像拧了结。他厉声道:“我只做正经营生,你们来寻的皮肉腌臜事儿,我一概不做。”   “谁知道你做不做?”有人嘿嘿笑着,伸手来摸他,“说不准你白日里在纸上作画,晚上便要人来在你身上画画!一个低贱小唱儿,在咱们面前假作甚么清高?”   一旁的人窃语:“先前跟着他的那条咬人长虫不在,咱们不若将他拖进巷里,早点办了事便罢!”   说着,他们便挤挤攘攘地过去要揪神君的衣袖。神君浑身紧绷,如将发的弓弦。一点墨迹在指尖流淌,他目光戒备,欲寻准时机发用宝术。   正在此时,一个影子忽而横进他们之间。   喇唬们本欲将神君揪扯入巷中,此时定睛一看,却见一个头戴纸面的人拦在他们身前。那人身裁瘦削,着一身艳丽红衣,纸面上画的是一只吮血化蛇头,狞厉逼人。   “你们要同谁办事?”来人开口,声音冷冽,犹如重嶂之霜。“带上我一个可好?”   众喇唬目瞪口呆,可还未等他们发话,便有一阵乱风狂掠而过。   街中突而狂风大作,一时间,尘沙遮天蔽日,招子猎猎而动,店肆门前假山石子骨碌碌地倒了几座,唯有那红衣人影矗于风中,不动如山。   喇唬们被狂风席卷,高飞于空,他们胡乱嚷叫,仿佛几粒小小尘沙,不一时便刮往远方,坠入淮水中。   街中惊叫连连,肆虐狂岚将一切捣作狼藉。唯有画摊安然无恙。红衣人走过去,伫立在画摊前。他突而敛了嚣狂气焰,握着腕子站在那里,像一个对着先生的谦卑学子。   神君望着天穹,喃喃道:“你是甚么人?”   目光下移,隔着飘摇年画,他望见了对面那着红衣的人儿。一袭鲜红的开衩法衣,上缀名贵的南海龙绡。蛇头纸面掩不住那俊丽面颊,那人下巴尖俏,肌肤净白如雪。   那红衣人笑了一笑,笑声里有些藏不尽的羞涩。   他从袖里取出几枚铜板,推在桌上。   “我只是一个……想来买您画作的凡人。” 第二十六章 人生岂草木   那戴化蛇纸面的人天天来画摊上打转,每回来了,也不急着买画,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是看画还是看人。神君抬起头时,总能撞进那人的目光里。那人金眸如流转月华,眼光似春溪流水。   回紫金山的日子到了,神君将笔毫、烟墨收敛,背起行箧。一路柳青草芜,竹梢挂露,他一面走,一面悄悄回头,看见那头戴化蛇纸面的人藏于榉树后,怯怯地跟着,像一道影子。   回到青瓦小院,神君不急着拢上柴扉,反而将门大敞。那人在院外驻足良久,终于鼓起勇气走入院中。踏进堂屋,那人惊见神君坐于木红漆椅上,捧着一只八吉祥纹杯,啜着添葱茶,在袅袅烟气里微笑着看他。   “怎么,一路追我到这儿,是想买画?”神君说。   红衣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手里绞着衣角。他支支吾吾,半晌,犹豫着点了点头。   “买画倒也可以,只不过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神君伸出手,道,“二十文钱,拿来罢。”   红衣人懦懦地点头,伸手进袖袋里翻寻。可翻了许久,皆不见一个子儿。他窘迫地抬头,脸在纸面后熟成虾子似的红,却见神君莞尔而笑,指尖一弹,几枚铜板在手里跳跃——神君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袖袋中的钱财窃来了!   “我予你钱财,不是教你下山去胡乱花的。”神君无奈地叹气,“我先前不是与你说过么?若是山中无吃食,你可将这钱送予秋兰姑娘,教她为你备好茶饭。”   红衣人张口结舌,半晌,慢慢地道:   “您……知道我是谁?”   神君颔首微笑,“知道。”   他放下茶盏,站起来,“不是一个欲买我画作的凡人么?”走到红衣人跟前,他平视着那化蛇纸面后露出的金眸,轻轻唤了一声。   “小蛇。”   一刹间,似有波光月影在眼中摇漾。红衣人畏怯地退后一步,却被神君捧住了面颊。神君凝望着他,墨玉似的眸子里盈满嗔怪。“我不是说了,别急着化形么?你这几月来连道术也不习,便是在捣鼓此事罢?还三番五次地跑到院前来给我瞧,这回你又化出了甚么脸?”   神君的掌心像凉滑的玉,红衣人怯懦地轻颤,别过脸,低声道:   “对不住,神君大人,但求您……莫看我的样貌。”   “为何?”   “因为我怕……会教您失望。”   “我为何会失望?”神君却道,“小蛇就是小蛇,不管你变成何等模样,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小蛇。”   纸面上渗出一点暗色的阴影,像是沾上了泪珠。神君伸手攀向红衣人脑后,轻轻解下系带。纸面像枯叶一般垂落,露出一张清丽逸尘的脸庞,发乌如墨,金眸雨翳,紧拧的眉却透出动魄惊心的锋利,如一柄缀了柔美天香花的宝剑。   神君望着那张脸,一时魂惊魄惕,久久无言。   成串的泪珠在红衣人眼中滚落。他不安地道,“神君大人,是不是我……不堪入目?”   良久,神君才如梦初醒,笑道:“是,是不堪入目了。着实生得太过好看,我都不忍心多瞧你一眼。”   红衣人低声道:“那我便继续戴着这纸面,免得污了神君大人的眼。”   神君摇摇头,眼里却有些无由的落寞。“摘掉也无妨。”   他放开化作人形的小蛇,转身出了堂屋。红衣人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霞光铺于天际,仿如丹砂。神君去了书斋,拾掇好了笔墨、行箧交予他。红衣人怔怔地接过,却听得神君道:   “既然你化了形,那便可以走啦。”   失落感忽如一盆冷水铺头浇下。红衣人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问:“走?走去哪儿?”   “去学道术。”神君叉着手,道,“这些时日,我想了一想,于道术一事,我只算得管窥筐举,你若欲有所精进,还是得寻个良师提点。这事需在化形之后才能为你操办,既然如今你自学成才化了形,那不日便可启程入道观中修习了。”   红衣人忽而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在神君面前跪下来。他化出的人形身量仍不大高,似未长开的青涩少年。红衣人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哭丧着脸道:“我不学道,我只愿伴于神君大人身侧,做烂泥也好,做牛马也罢!我不要从这儿离开!”   神君叹着气,将他扶起,道:“我不要烂泥,也不要牛马。你先时不是说要拥翻天覆地的盖世之能么?你去学道,便能变得无人能敌,也无人再能欺侮你。”   红衣人仰起头,可怜巴巴地问:“神君大人会随我一起去学道么?”   神君说:“你自己去便成。我被缚魔链捆着,道术也不大使得出。何况,我还需修葺天书,不得闲。”   听了这话,红衣人垂下脑袋,希望的光焰自眼中登时掐灭。沉默良久,他突而咬一咬牙,道:“我不去。”   “你是不是嫌我在这儿白吃你米饭,白睡你床榻,厌烦我了?你若留在紫金山,我便哪儿也不去!”   话音落毕,他转身逃也似的奔出了书斋。   小蛇生了闷气。   墨云遮月,烛吐寒花。神君在书斋中阅毕天书,又到井边用草木灰沐身,换了净衣。他回到卧房里,却见四面床上的布被里拱起一只微隆的小山包。   神君上了床,将布被一掀,却见小蛇又变回了原样,身子还略长了些,正气鼓鼓地卷作一团,一动不动地趴着。   神君道:“你同我置甚么气?幼鸟总有一日需离巢,你生得大了,也总该远走高飞的。你这白眼蛇,我好不容易替你寻了个学道术的好去处,你一闹脾气,甚么都打水漂啦,我还未对你生气呢!”   小蛇纹丝不动地躺着。神君无可奈何,吹灭了檠焰。黑暗里,小蛇忽而可怜地道:   “神君大人,莫要赶我走,好么?”   “我不是赶你走。”神君闭着眼,道,“不过是将你送到一个更好的去处。你是烛龙,有驭风宝术,从那处到紫金山不远。不论你何时回来,我皆会在此等你。”   小蛇恹恹地道:“神君大人,其实我是个大骗子,我诓了你。”   它翻身过来,慢吞吞地在布被里爬动。   “我才不是甚么烛阴,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自己不是。我连龙种也不是,就是一条小蛇,以前曾有方士不慎在浮翳山海身亡,我叼走了他的褡裢,在里头发现了本精怪图册,里面画的烛龙有倒山倾海之能,有重峦之高,我很是艳羡,又见我身上有同它一般的赤鳞,便冒了它的名头。”   小蛇又蜷紧了些,“可到头来,浮翳山海的龙种谁也没上当,只有你这糊突傻蛋被我骗着啦!”   心在怦怦地跳,小蛇含着泪,它终于将心底话对神君倒出。它想说自己不过是一条地里爬的长虫,再如何修道也不可能成凌氛乘云之龙。   神君却道:“你是龙是蛇,又有甚么打紧的呢?你成了龙,每顿要多吃一桶饭么?”   小蛇拼命摇头,表明它不是一只饭桶。   “那便成了,小蛇就是小蛇。”神君阖着眼,梦呓似的道,“哪怕你是霄上之龙,我也会一直称你作小蛇。”   月光像鳞鳞细浪,荡入房中。神君枕着手,说,“何况有些话,只要出口便会成真了。”   黑暗里,小蛇扑眨着泪光盈盈的金眸。泪珠滑过颊,晶莹的水迹像一道伤痕。   过了许久,它怯怯地道:“神君大人,若我不是烛龙,修道也无用,我能不离紫金山,一直伴你身侧么?”   神君摇了摇头,“不管你是甚么精怪,化了形后,总应去学些道术护身的。”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方才这样说的?”   “我没生气。”   小蛇却道:“秋兰姑娘说,生气的人总口是心非。”   寝衣里有些窸窸窣窣地声响,像是蛇在游动。神君被滑凉的触感惊得睁眼,冰凉化作了温热,一个影子剪去了洒于他面上的月光。有人俯下身来,用唇在他的面上描摹。吻像雨点,细细洒落在他的唇上。   神君惊骇,猛然起身,却被那人扳住了下巴颏儿,深深地亲吻。那人的金眸如朦胧澹月,垂落的墨发宛若乌绸,肌肤在月色里莹莹发亮,如羊脂玉石——是不着寸缕的小蛇的人形!   “你做甚么!”神君被吻得昏头胀脑,待小蛇放开他时,他愕然地道。   小蛇钻进寝衣里,伏在他身侧,睁着眼天真地望着他。   “你还生气么?”   “我早不气了。”神君说,小蛇看见像有一片晚霞落在其面上。他伸出两手,环在神君腰侧,只觉神君如露于秋风中一般瑟瑟战栗,单薄而可怜。神君蹙起眉,道,“可你又是怎地一回事?谁教你这些事儿的?”   “哪些事儿?”   神君的目光像蛾子般飘来飘去。半晌,他咬了咬牙,红着脸道,“亲……亲我的事儿。”   小蛇不曾见过这样的他。当它还是一条巴掌大小的走地虫时,只觉神君高大宛若山嶂,化了形后再看,却觉他瘦弱不堪。小蛇说:   “是秋姑娘教我的。她说,一个人生了气,便会开口骂人爹娘。要教一个人消气,便只能把他嘴巴吃掉,教他骂不出声儿来。”   神君听得默然无语。他说,“你少和她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你再这样做,我才要生气。”他爬起身来,望着小蛇,“如今想得如何了?还欲去修道么?”   风在窗外逡巡,呜呜咽咽,似吹散的箫声。摇曳的树影像燕子一般掠过棂窗,如霜的月华里,小蛇忽觉心口热如烙铁。他道:   “既然神君大人执意要我去,我便去罢。只是龙种如玉树,我为蒹葭,我不值得如此遭您上心对待的。”   他捏了个追魂诀,魂心显露出来。他的魂心像一簇枯黄香茅,萧萧疏疏,了无生气。小蛇望着神君,笑意里透出悲凉:   “您瞧,这便是我的魂心。我注定此生无大成,只可泯然于世间。”   魂心是天地生灵之根本,魂心若灭,生息亦熄。魂心多是凡人亦或精怪的内心写照,那能横折强敌之人的魂心也多势吞山河。   神君注视着在黑暗里浮现出的那枚魂心。若非与他交洽无嫌,小蛇绝不会给他看自己的魂心。那是一切生灵的软肋与弱点,是比心脏更为脆弱的要害。   他也捏了个追魂诀。青蓝的光如浪纹一般在他胸口漫散而开。小蛇惊奇地睁大了眼,它望见神君的魂心宛若火焰,火光在空里燃出一朵热烈红莲。   神君伸出手,触碰自己的魂心。烈焰燎上指尖,神君将燃烧着的指缓缓移来,继而抚上了小蛇的魂心。那似茅草一般的魂心竟被点亮,像一枚孤烛,亦散着光芒。   神君说:“你瞧,我已将火给你燃上,你往后便可光烛九阴了。”   紫金山春冈蜿蜒,月色洗遍嵯峨。   神君从檐下解了束脩,用布包好,拾掇进笈囊里。叠好赤色襕衫,将斗笠拿来。他在红木案上铺开罗纹纸,提笔写下一条条路途上需谨记的要项。   小蛇终于松了口,愿离紫金山去学道。他此时倚在神君怀里,安顺得似一只狸奴。只是眼睛哭得红红的,眼角似搽上了一层薄胭脂。   “神君大人,给我起个凡人的名姓罢。”小蛇攥着衣角,忐忑道。“我是要进道观中修习罢?没个凡人的名儿,我怕他们起疑。”   灯焰犹如茸花,烛泪静悄悄地淌在盘中。   “祝阴。你就叫‘祝阴’罢。”神君写着字,道。“‘祝’乃祭主赞词者,古有巫祝,悦神敬神。”   “如此一来,我便是你专属的巫祝,是离你最近的一人么?”   小蛇欢欣地抬头,正恰望进了神君的眼里。那漆黑的眼里倒映着烛焰,于是便似残烬里燃起了明灯,暗海里升起了烈日。   雪白的月色侵上襟袖,夜色静谧如梦。他也似坠于梦乡里一般,等待着神君的回答。   “你于我而言,”神君微笑道,“早已是独一无二,并世无双了。” 第二十七章 人生岂草木   离开紫金山、上道观习道的日子到了。这一日草木芊蔚,漫山安石榴花红艳如火。祝阴背起笈囊,牵起神君的手,清风如一叶扁舟,载他们飞向远方。   他们在袅袅柔风里穿云破雾,下方雾水犹如老翁华颠,白茫茫的一片。不知过了许久,两人终至朝歌,落在一道苔莎色净水旁。   举首望去,山奇巘绝,满眼碧溪绿杨。一条石径蜿蜒而上,没入云雾,攀上山顶。祝阴望着高山,忐忑地道:“神君大人,我将入的道观便在这上边么?”   神君点头,“此处是朝歌黎阳天坛山,山上有一道观,名唤‘无为观’。待会儿看到了,你别嫌其敝败,观中如今有三洞剑尊坐镇,你随着她习剑,定会进益颇多。”   祝阴仍不死心,可怜巴巴地道:“神君大人教我不便成了?何必跑这山长水远之处习道?”   神君笑着摊手:“你要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教你剑法?莫要笑掉我大牙了。”他摆摆手,示意祝阴踏上石阶,“快去罢。”   祝阴抹着泪别过身,可方踏上石阶一步,便听得身后的神君道:“慢着。”   红衣少年回过身来,看见神君背着手。忧思犹如乌云,重重叠叠地堆在他脸上。“你莫要挑食,若观中有白饭、白蒿菜,你便随着他们一块儿吃。别吃些蛙子、蝈蝈了。”   祝阴点头,回身又在石阶上踏出一步,这时又听得神君说:“等等。”   “夜里入睡时记得盖好寝衣,莫要踢翻了,感了风寒。”   祝阴点了点头。他每踏上一道石阶,便听得神君嘱咐一句。   “记着需尊师重道,师父授予你的道法、口诀需每日熟诵,牢记于心。观里人人皆能做你师父。”   “雨天地滑,你慢些行,少溅些泥水在身上。”   “山中时有水鬼、鳖怪出没,你仔细些,别与它们缠打。”   叮咛声伴了一路,祝阴在石阶上走走停停。他终于忍不住再度回头,愁眉泪眼地对神君道:“神君大人,不如您也与我一齐进了观里罢!”   树影婆娑,犹如一片碧沼。神君一身寒酸的麻褐草屦,拘谨地站在阶下。见他回首,苦涩地一笑。   神君没再叮嘱他,望着他的眼里藏着浅淡的怀恋与哀伤,最后只道。   “再见,小蛇。”   霁天如洗,槐疏影寒。祝阴忽而鼻头一酸,他伸臂向神君用力挥舞。   “神君大人,我很快便会回来看你的!”祝阴信誓旦旦地说。他怕自己又要难看地落泪,赶忙紧了笈囊,三步并做两步奔上石阶。心里像盛满了酸浆,他抹着泪花,飞奔向无为观山门。   无为观果真如神君所说的一般,地狭人稀,几间荆梁屋尘头大起,风雨飘摇,似老汉嘴里将掉未掉的牙。   迎祝阴进山门的是个瘦削青年,一张脸骷髅似地包着肉,眼圈极黑,似被烟熏出来的一般。那青年道:   “欢迎,欢迎,祝师弟。听闻你是文家的文坚公子举荐而来的,他早些时候与师父打过招呼。请随我来。”   原来神君的名字叫“文坚”。祝阴想,悲伤忽如一道细丝,密密匝匝地缠在心头。他一直不知此事。   穿过西落的昏光,暮色窅冥,天穹透出苋菜似的紫色。两人穿林而过,来到斋室之前,那青年道三洞剑尊正在室中盘坐。   祝阴方才得知那青年名唤“迷阵子”,平日极是勤恳,夙兴夜寐,观中杂务皆由一手操办,一人能顶上五人的活儿。也正因如此,迷阵子劬劳非常,连观中师父也时常劝他及时休憩,生怕他真会劳累而死。   别过迷阵子,祝阴踏入斋室。竹摇清影,树色如苔,一白衣女子正坐于壁下,盘着两膝。   见了那女子,祝阴吃惊得合不拢口。他认得此人,是街角矮墙边坐着的那女乞丐!   那女子见了他,倒也不觉惊奇,只吩咐了他几句,要他每日卯时便需来诵早课、坐圜堂。观中共有两位师父,她授剑,另一位授丹道。   “我道号天穿。”那女子最后道,霞光如瀄滵洪流泻来,似为她的面容施上艳丽红妆。“你可叫我师父,亦可唤我‘天穿道长’。”   祝阴战战兢兢地听着,罢了,他忍不住问道:“师……师父,咱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那女子笑了一笑。“人生百世,一世即三万余日,交游逢离,怎说得清见过还是不曾相识?”   她说得含糊,祝阴也只得点头默认。   观里还有一位师父,几个零星弟子。那师父名叫“微言道人”,是个瘦巴干瘪的小老头儿,如一截枯木。手脚细细的,没甚么肉,像鹭鸶腿。微言道人教祝阴如何择友、择地、筑炉,炼五花八门的仙丹。祝阴吃了药饵,半夜变回一条吐得翻江倒海的小蛇。   微言道人极严苛,不爱笑,每回炼丹的赤土色鸡肝、薄酒、檞树皮斤两皆算得分分明明,且不准人撒谎。祝阴有些怕他,他手里的寿杖随时会变成打人的刑杖。   一日,祝阴坐在斋堂槛木上捧着瓷碗,埋头吃蕨菜拌饭。微言道人背手行过,忽而驻足,微微躬身。   祝阴心头一紧,见那只枯瘦老手攥紧黎杖,生怕自己犯了甚么大过,这老儿要来打他。此时却见微言道人起身,从地上拾起一枚饭粒。   “‘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呐。”微言道人念了一句诗,将那饭粒放进嘴里,凹陷的两只眼望向祝阴。“小娃仔,荒年离咱们不远,你需时时谨记勤俭,莫要奢骄。”   他又伸出瘦得皮包骨的两臂,道:“瞧见我这身排骨了么?皆是灾荒时饿出来的,咱们修道便是为辟谷,脱凡肉桎梏。”   祝阴捧着碗,好奇地问:“等咱们修得道成,不必再吃饭,那余出的大米应如何处置?”   微言道人微微一笑,露出一个鸡骨支床的笑容:   “自然是送予那些需进食的人。”   观里除却迷阵子外,还有一个女弟子。那女弟子叫左不正,虽是左家千金,却遭本家鄙夷。她平日里着一身褒摆缎秀深衣,两只脚裹得如荷尖,怯生生的,说话犹如蚊鸣。   祝阴路过鼓楼,却见檐墙角的阴影里缩着一人。左不正怯缩地探出一只眼,悄悄望着他。   祝阴对她打招呼:“你好!”   左不正吓得浑身一耸,从墙角后跳出,磕巴道:“我……我不好,不对,你……你好……”   祝阴说:“你是左师姊罢?我是祝阴,平日里少与你打照面,怠慢了礼数。”   左不正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画着圆:“不、不怠慢……”她支支吾吾了一阵,总算开口道:“我常遭左家冷眼,不必把我当那家中的小姐……”   祝阴歪着脑袋道:“师姊就是师姊,和左家有甚关系?”   他着实不明白凡人的家族、血缘一事,神君要他叫甚么名儿,他便叫甚么名儿。只是他说罢此话,便见左不正的两眼慢慢亮起,光芒像月牙攀上了柳梢。   “谢谢你,祝师弟。”她红着脸,垂下头,“你是个好人。”   除了人之外,观中亦饲着两只灵宠。一只三足乌,一只玉兔,都是贪吃的性子。它俩常去捉卫河里的小鱼,放在青瓦片上烧来吃。祝阴馋得口水滴答响,去与它们争食,不免得露出些做蛇时的性子。久而久之,三足乌见了祝阴,便会惊恐地大叫:   “冬瓜蛇来吃咱们了!”   祝阴和它们耍闹时亦不再装人,暴露一身蛇性。他趴在地上,动着肚皮,面露凶光地追着它们大咬,叫道:“把烤鱼交出来,我便不吃你们!”   无为观中的日子清静而安逸,众人感情交洽,一团和气。转眼间,一年光阴如流水而逝,祝阴随着天穿道长习剑,总被她打得四仰八叉。她的纸伞中宿元灵,可化五柄利剑,杀得他屁滚尿流。渐渐的,他能接下天穿道长一剑,继而是第二剑、第三剑……当他用剑斩落来犯的水鬼时,忽而发觉自己已有所成。   天穿道长亦十分满意,她撑着纸伞,在槐荫里看祝阴舞剑,微笑道:   “祝阴,我已将剑术倾囊相授于你了。”   微言道人见他开鼎取得碧绿光明之丹胚,那枯瘠老面亦盈满红光:“祝阴,你已习得文烹武炼,老夫再无所授啦!”   左师姊教他如何戴星巾、理霞袖,教他如何用澡豆洗脸,用绫带束发。当他衣冠齐楚、仪表堂堂地立于她面前时,左不正欢欣地抚掌,笑靥如早秀梅花般嫣红,道:“祝阴,你瞧起来可真俊俏呀!已能去讨女孩儿欢心了。”   迷阵子教他如何相宅墓,如何卜筮,祝阴乖巧地提着小铲儿,在林中随他一齐挖墓坑,将水鬼尸首抛入坑里,再填上土。三足乌叼来街中买的画册,带他览天廷玉京宫、阴府嶓冢山,于是他知天地广袤,他与凡人不过其中一蜉蝣。   玉兔羞怯怯地爬到他跟前,说:“祝阴,观里的其余人皆教了你许多事儿,可我不知要教你甚么好。思来想去,只有一事我略比你熟几分。”   它叼出一卷画来,挪动着小脚摊开。祝阴凑过去看,脸却登时烧了起来,雪白的躯体交叠在一起,两个人扭得似蛇,在行人事。   玉兔忸怩地搓着爪,道:“我甚么也不会,只能教你这个……”   年华流转,花谢花开,不知觉间,祝阴在天坛山上已度一年半有余。   月色流遍寒山,萤火如金屑,盘桓于漏花窗间。   每天夜里,祝阴点起铜胎画灯,趴在金漆供桌上,给神君写书札。他写:“文昌宫第四星神君钧启……”遂不知如何落笔,咬着笔杆发愁。但终究是大起了胆子,写出几个狗爬似的字来了:“拜别尊颜,星霜流换。求道天坛,某增心养性,获益良多。夫子同侪,点拨教化,虽不可自矜,却略有所成。”   他一面想一面写,天穿道长授他以剑术,微言道人教他丹道。迷阵子传风水之道,左不正点拨他仪态。三足乌让他窥得天下之大,玉兔……   祝阴咳了一声,红着脸搁了笔。月色钻过藤萝,碎裂在信纸上。他小心地移开纸,仿佛怕那光玷了这信笺。   在信末,他索性不再斟酌辞句,郑重其事、一笔一划地,拿歪歪扭扭的字儿写道:   神君大人,我想念你。   ——   隐忧像野草一般在祝阴心中丛丛簇簇而生。过去的日子里,他一日手书一封尺素,却始终不敢寄出。如今他终于敢系于令鸽腿上,将书信送出,却久久不得回音。   神君大人收到信了么?还是他已忘却了自己的事?神君性子温和宽仁,是不是如今已收留了其余妖物,把自己抛却在了这天坛山一隅?   祝阴如坐针毡。清早,他踩过晓霜,决心下山。   他先与天穿道长告了假,继而欲运起清风飞回紫金山。可流风却稀稀散散,像缠绕指间的柳絮。愈是动用宝术,肚子便愈痛。祝阴痛得满地打滚,他想起前一日微言道人要他试炼出的金精丹,他吃了后曾上吐下泻了半日,是那玩意儿碍了自己发用宝术!   着实没法子,祝阴只能靠自己的双腿。渺远空烟里,他发足飞奔。荆草割伤了腿脚,他变回蛇形,拼命在树丛中爬行。还未下天坛山,他的心已飞向天际。   神君大人,你可还安好?你曾说过不论何时皆会等我,你还记得我么?   思念如丝线,缠挂心头,将他牵往远方。前路迢遥,日升月落。第一日,他穿过杳杳山林,泛舟寂寂卫水。第二日,他奔过骑楼画廊,不顾锣鼓喧阗。第三日,他入了金陵,绿水逶迤,朱楼迢递。第四日,他到了紫金山脚,晚树玉立,瑞莲将凋。他灰头土面,带着灌了铅似的身子爬上石阶。   他一路急吼吼地赶来,却在此时情怯。他怕上了山后,自己再寻不到神君踪迹,怕神君已然离他远去。   忐忑像影子,伴了他一路。祝阴穿林拨叶,拾级而上。夜幕垂临,月淡风清,秋蛩沙沙而唱,如一曲孤寂弦音。   琅玡榆林里,夜色如未磨浓墨。祝阴沿着石阶爬了许久,忽而眼前一亮,他望见月色如幔,缓缓自林中铺下,紫红的杜鹃花、雪白的玉兰、艳红的曼珠沙华……斑斓的芳花犹如虹彩,开满阶旁。在这初秋的夜里,他被鲜花簇拥,引向前方。   而在不远之处,青瓦小院静静矗立于夜色中。一个人影提着铁提灯,一手拈着信笺,安静地倚着门,等待着他。   祝阴的心忽如飞鸟般连翩而起。他像一支离弦的楛矢,奔向那人。   那人如往时一般清减,一身素袖羽服,在窈冥深夜里便似一片洁白飞雪,垂落林间。祝阴以流风探过,令鸽两日前已至,而那人的肩头栖满落叶,恐怕是在此候了两日。   一年过去,他身量渐长,剑法纯熟。但在神君面前,他仿佛又变回了那条懵懂的小蛇。   脚步未至,泪水却先夺眶而出。神君并未将他忘却。祝阴扑向神君的怀中,神君轻轻接住了他。   “你是在等我么,神君大人?”他泪流满面。   那怀抱熟悉而温暖,明明是微寒秋夜,他却似扑进了一片和煦春光。于是一年的辛酸孤寂登时随风化去,他听见神君清亮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像淅淅沥沥的春雨,悉数落入心田。   “是,我在等你。”神君展颜一笑,“从分别的那一夜起,我便在等你归来。” 第二十八章 人生岂草木   白日里,祝阴于天坛山习剑,夜里他便会如一道流星,乘风急急奔向紫金山。   神君日复一日地修葺天书,积日累月地遍体鳞伤。书斋中时常血迹斑斑,红木案上散漫着铁锈味儿。   祝阴打探过神君过往,得知他是自天廷被贬下的神仙。在天记府之时便在着手补修天历,担承人世灾荒。天书是他在被贬之前避过睿圣耳目吞入腹中、从而带下人间的。也正因吃了天书,他方才能在缚魔链紧缚之下使出宝术“形诸笔墨”。   祝阴无力阻止他替世人受难的行径,因为这是神君的愿望。   长夜漫漫,他只能轻手轻脚地来到书斋,替不省人事的神君换下血衣,在伤处洒上石蜡红粉,用细布裹好。夜里,他变作小蛇,躺于神君身侧。神君呼吸微弱,神色痛苦,常有日薄西山之态。见了神君这副模样,他心痛如绞。   又是一日清晨,神君拖着伤体自榻上而起。他洗漱罢了,再度摇摇晃晃地坐在红木案前,惨白着脸翻开天书。   祝阴在林里捉了几只雀儿,煲了粥送进书斋。他见神君又在提笔写字,蹙眉道:“神君大人,莫再劳形案牍了。你改天书字迹,替人消灾,他们可知道此事?会感激你么?”   神君摇头,“人需要感激,神仙却不需要。我受痛一时,便能造福他人一世,再苦累些也值得。”   祝阴放下木托,颤声道:“哪止是你受痛一时?见你受伤,我心里也痛得厉害!”   神君抬起脸看他,脸上浮现出虚孱的笑。   “别担心,小蛇。我不会死。”   他将天书展开给祝阴看,“你瞧,每一行字、每一页里都凝结着世人的心愿,在实现它们之前,我绝不会抛却这世间。”   心愿。   凡人的心愿,真有这么重要么?   晨光清浅,鸟鸣啾唧。祝阴与神君步入清早的紫金山,寻生火用的枣枝与果腹野菜。他一面走,一面心猿意马地想着此事。   入天坛山学道后,他碰见了形形色色的凡人,于是便知晓了林林总总的心愿。他知天穿道长欲登天磴,上抵天廷;知微言道人欲远灾荒之害,得终日饱食;知迷阵子想安闲度日,左不正想独当一面,三足乌与玉兔欲珠联璧合,再不分离。   他的心愿又是甚么呢?   祝阴的目光落在神君孱羸的背影上。   他很贪心,他有盈千累万之愿。他不愿尝爱别离苦。他想要神君得偿所愿。   忽然间,行在前方的神君两肩一颤。祝阴听见他欣喜的叫声:   “祝阴,快看!”   祝阴快步走去,与他并肩。却见碧山苍苍,青萝如瀑,他们立于一巨壑之前,被湮没于缭云绕雾之中。雾水像被擦拭一般慢慢拨开,他们隐约窥得深谷里的状貌。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震撼感迸发于祝阴心头。   他的心跳声时如钟吕沉鸣,时似玉漏长滴。他呼吸促乱,整个人仿佛要在风中被吹堕。   云深之处有一巨物,如白色的纵横枝根霸踞于谷中,是庞大的骨骼。两人伫立于其面前,便觉自己渺如尘埃。木叶萧萧而下,在骨节间隙间飞舞,像纷纷而起的蒲蝶。   “那是……甚么?”   神君蹲身下来,抹净了被枯叶覆住的碑石。于是祝阴望清了那石上弯曲的刻痕,那似是一种古旧的文字。   “是烛龙之骨。”神君欢欣地道,他站起身,祝阴望见他眼里闪着欢喜的光。“果真在紫金山里!”   祝阴望向龙骨,那影子极为硕大,他仰首而眺,竟觉脖颈酸痛。他忽觉心痛难当,那纯白的龙骨像锋利的刀,狠狠割入他的心房。   他喃喃道:“我觉得……那应是我身躯的一部分。”   神君笑着点头:“山海经上有载,烛龙乃钟山之神,你又仅以蛇形现世,于是我便疑心那龙躯仍留于世间。我一个人搜山,搜了一年半载仍不见,你一回来便寻见了,你果真是与其有不解之缘!”   神君说着,牵起祝阴的手。心跳忽如春江升沉,祝阴满面彤红,支吾道:“这……这便是说,我真与这龙骨有些干系,真是烛龙?”   神君点头。   祝阴忽觉不放心,他问:“可是……神君大人,万一您真寻不见这烛龙骨,亦或是我真非烛龙,那该如何是好?”   “你若不是烛龙,”神君露齿而笑,洁齿犹如珍珠,“那我便将你饲成一条胜于烛龙百倍的龙!”   寻见烛龙之骨后,祝阴便时时入山去瞧那龙骨。   他踩着絮泥,穿过芳树,小心翼翼地贴近龙骨边。龙骨光滑如瓷,着手抚触,竟有凄清之感。   祝阴忽觉不可思议,为何自己的龙躯竟会栖在此处?他试着回忆过去,却觉往事朦胧,不可得见。若他真是可倒山倾海的烛龙,后来又为何化作一条小蛇?   祝阴试着去问神君,可神君的神色总会倏然凝重,哀伤淌过他的两眼。他道:   “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一切的。”   秦淮河上的月亮一圆一缺,日子便过了一月。神君下紫金山去卖画的时候到了,祝阴便留在了天坛山。卖画的生意不温不火,日子咸咸淡淡,只是偶会听得些街坊碎语,说哪个地儿又有衙内横行,欺侮节妇。神君只当这些话作耳旁风,吹过了便罢了。   可一日黄昏,神君收了画摊,欲入棚内歇息时,一个影子却一瘸一拐而来,站在摊前,泪如雨下。   神君抬眼一看,却见是秋兰。阔别许久,只见她乌发如乱巢,面上破一口子,伤痕如蜈蚣般爬过蛾眉。秋兰哭着对他道:   “你这儿有地方么?借我落个脚罢……”   神君掀开草席,迎她入棚。秋兰进了棚,便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宛若石头。   “怎么了?”   蚊蝇绕着她盘旋,落面上,她沉默了很久,说:   “我被人糟蹋了。”   黯淡的天光里,神君望见秋兰的裙裳漫开一片血污,像糜烂的花瓣。   神君心头一震,道:“是谁动的你?”   秋兰抽抽搭搭地哭泣:“是个金头银面的斋郎!我不知寻甚么人才能帮我的忙,河房里的鸨母、姊妹皆是通气的,不出这金陵,她们总会把我寻到……我想在你这儿藏几日,寻机会造份假文牒溜出去……”   神君点头:“你想在这留多久,便留多久。”   他煮紫了蕨菜,拌了两碗粥水,端进棚来,却见秋兰又在发冷似的颤抖。她的指甲在地上刮出长长的土痕,蔻丹里流着血。她咬牙,“不,我不走了,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神君将碗放在她身侧,拉过一张马扎坐下。秋兰抱着臂,神色恍惚。神君道:“先喝些粥罢。”秋兰迟钝地点头。可当她颤着手去碰粥碗时,神君却惊觉她右手的无名指已不翼而飞。裂口处血肉模糊。   “你的手指是怎么了?”神君骇然道。   秋兰的脸上浮出一丝哀戚的笑。“被那斋郎斩断的。”   “真是个畜生!”   “是啊,就是畜生。那斋郎来了咱们河房几日,办事时爱掐我姊妹的脖子,有几人被他扼死了。但他给的子儿多,事都被鸨儿平了下来,咱们去求掌漏泽园的住持,才将尸首葬好。”泪水如串珠而下,秋兰说,“我是乐伎,平日只挣搦筝的钱。那斋郎拿刀断了我的指,说我既然卖不得艺,便只能卖身与他……”   沉默。两人之间忽然陷入了一片寂静的沉默。只是这沉默里隐藏着翻涌的怒火,像酝酿着雷电的乌云。   秋兰忽而抹了抹眼,对神君道,“你是不是做祛邪画儿生意的?我听画舫中的姊妹说,若予你二十文,你可实现人的愿望,是么?”   “你想要我实现你的甚么愿望?”神君轻声问道。   秋兰从怀里颤着手取出铜板,放在地上。她咬牙道:   “我想要他死,你能帮我下诅,遂了我心愿么?”   树影欹斜着探入棚中,宛若妖魔。残照泻地,好似鲜血。   神君沉重地点了点头。   “能。”他说。   秋兰在来寻他的第二日便走了,说是要拾掇行囊,逃离金陵。她走之后,神君在桌案上翻开天书。细细密密的小字挨挤着,诉说着无数段凄苦的命运。   在那其中,他望见了被牢笼困起,如猪狗般被残虐的妓子。她们两眼雾蒙蒙的,了无生气。有的人被铁链栓起、倒提,有的被灌草木灰,被迫着饮下赤汞。秋兰一直身处地狱,可过往的她只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淮水边的画舫上等着他和小蛇踅过,招呼他们上船去吃米饭与咸板鸭。   神君提起笔,翻开天书上秋兰的一页,在其上写下:   “侮秋兰之斋郎,沉痼而亡。”   当淮水里飘来两具光裸而泡肿的女尸时,金陵城中的势家在发引。尸柩抬过街衢,惨白的灵幡飞舞在风里。灵车上的丧盆里,纸钱熊熊燃烧,灰烬像蜂子,漫天飞去。   吹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过摊棚前,街里挤满了黑鸦鸦的人头,好奇地围看。只有神君安静地坐在棚中,他知道自己做了何事。   那欺侮秋兰的斋郎死了,是被他用天书杀的。   河中浮起的女尸是遭那斋郎凌虐致死的章台女。他当初吩咐伴当系了石头,将尸首丢入淮水中,便是欲灭尸毁迹。不想那河鱼吃了尸体脚踝上的肉,只余白骨,便教那罪证再度浮出水来。   只是那尸首虽浮出水面,神君的心却沉沉欲坠。   他素来用天书替世人受难,予人生路,这却是他头一回夺人性命。   可心底里却有个幽暗的声音在对他叫嚣:   那人奸掳杀人,罪大恶极,有何可怜惜!所谓大司命,便是教行十恶者受于恶报,行十善者受于善报!   神君猛地睁眼。   他掀开草席,走出画棚,走进人群里,像一只断雁汇入鸟群。众人对着灵车窃窃私语,眉目间却似透出一点喜气。   “作恶多端,死得好哇……”   神君听见有人向那斋郎的尸柩指指点点。看来他杀的此人平日便非善辈。神君松了口气,扭头向近旁的一妇人问道:“劳驾,敢问今儿死的人是谁?”   那妇人掩着口,低声对他道:   “是文家的人!”   神君怔住了。   妇人神神秘秘地对他道:“那文家的文高公子生性风流,爱去河房边厮混,不知是染了甚么花柳病。这才几日,便风风火火地赶去投胎啦!” 第二十九章 人生岂草木   神君动用了天书之力,以痼疾为由将那欺侮秋兰的斋郎杀死。   他也曾想过能否将别种死法降至那斋郎头上。溺死、烧死、刺死……他在天书上写下了诸般文字。可天书只可实现“可能实现之事”,到头来仅有“沉痼而亡”一句得以保留。   只是他不曾想过那人竟是文家的文高。文家乃世代簪缨的科宦之家,文高又是颇负名望、才占八斗的一公子,仔细说来,还算得他兄弟。   文高此人有一群贴身护卫,到哪儿都将他小心护着,故而无其余丧命风险,只这因花柳病而死一事有些可能。   夜色清寒,神君躺在罗汉床上,望着漏风的棚顶,沉默着叹息。   文高死后,文家上下像遭了场地震。一日清早,流言再度在金陵城里飞起,有人惊恐地叫:“河房那儿走水了!”   倚着淮水的河房被付之一炬。奇的是,明明傍着水,火势却凶猛无比,火舌仿佛能舔上天穹。过了一个时辰,却无兵丁前来救火,连街坊邻人都躲得极远。待几乎将河房烧尽了,才有火兵拎着皮袋、溅筒而来,可一切皆已晚了。   火兵发觉河房从外头挂着锁,房中遍是焦尸。房中置着一只大铁笼,散出恶臭,焦黑的肢节宛若枯枝,在滚烫的风里颤着。烧死的皆是风尘女,有的被麻绳捆缚,死状极是痛苦。有传言道夜半时有人纠合了些执械游民,一户户、一间间地将暗娼们关在一块儿,撞门声、惨叫声、指甲抓挠声在那一夜里不绝于耳。   焦灰里有一具尸体,右手无名指被齐根斩断。   神君听说此事之后,魂颠梦倒,连粥水也难以下咽。这定是文家干的好事,秋兰回去取盘缠,却被捉住,锁在了河房里,活活烧死。   夜里,一阵寒风匆匆拂过桃叶渡,落到摊棚前。   祝阴从紫金山归来,驭风而下。他身裁高了些,着一身赤帔霞袖,眉眼清慧,活脱脱一个利落少年。他揭了草席,钻入棚中,欢喜地叫道:   “神君大人!”   可下一声便不算得欢喜了。当他拥上神君时,忽蹙着眉道:“您怎地这般瘦?这些日子里,您可有甚么难处么?”   葛衣下几乎可现肋骨的轮廓,神君笑了一笑,眉间忧思依然沉重。他拉着祝阴,在罗汉床上坐下,将近来发生的事儿与他叙了一番。   末了,神君道:“文家见文高得了花柳病,便迁怒于河房妓子。我欲再度动用天书,让时光回溯,让秋兰可顺利逃出城。”   祝阴捉住了他的手,忧心地道:“用天书逆天改命,要付出甚么代价么?”   “……不用。”沉默片刻,神君笑道。   “真的么?您没在骗我罢?”   “若我骗了你,又会怎样?”神君凝视着他,忽而轻快地一笑。   祝阴俯近他,轻声道:“那祝某会把您这张撒谎的嘴巴吃掉。”   流霞似的红晕浮现在神君颊侧。祝阴的气息犹如清冽晚风,要眇而来。神君说:“你在胡言……”   “乱语”两个字还未吐出,便被祝阴以唇堵在了他口里。   那探进口里的舌热而柔滑,像一道缎子。神君气愤地挣扎起来。这生性荒淫的坏蛇,去天坛山里究竟是学了些甚么怪事?   于是神君便真开始改秋兰的命理。他在天书上划去了秋兰被文家捉住烧死一事,改成了秋兰在天未明时便进了流民里,逃出了金陵城。   可在天书上改动后不久,他又听得街坊里有些流言,说有一衙内纵马出城,竟把些流民给活活踏死。   神君忽而冷汗涔涔,他翻开天书上秋兰的一页,发现她命线已断,纸页上只余浅淡墨痕,像她来寻他的那个黄昏里,秋兰脸边流下的泪痕。   他又改了几回秋兰的命理,可却以徒劳收场。秋兰看起来必死无疑。   神君忧心忡忡,画摊儿也不摆了。他蜷在芦絮被里,安静得像一只馒头。祝阴爬上床去摇他:“神君大人,您怎么了?”   “我救不得秋兰,我已试了数回,但不管让她逃到哪儿,文家都如牛皮糖似的黏着她,寻到她,然后将她打死……”   神君喃喃道。他捂着嘴巴,声音含糊不清。祝阴拉开他的手,却惊见他唇边在流血,几颗松脱的牙落在掌心里,是动用天书的代价。   “你别救她了!”   神君果然摇了摇头。   祝阴无可奈何,返身去拿压了卵石的水桶,滤了水,拿杂树枝生了火烧沸,待放凉了,添了盐入内去,将盐水递给神君漱口。   神君倚着墙,含着水,含糊地道,“祝阴,我发觉这天书的命理是极难改的了。一个人的命数便如蛛网,与无数人紧密相结。若动了一人,其余人之命皆被波连。”   他问祝阴,“你看过年规戏么?”   祝阴点头,他乘风来往于两山间时常于江浦驻留。那儿的庙会在三月廿七开场,介时常有着光显螺衣的戏子在草台上,晃着靠背旗,耍着长腔儿。   神君说:“京戏里常有用水粉涂得脸煞白的角儿,那便是戏里的恶人。若无这恶角,那戏便无甚看头。有时也不一定是这白脸要出场,总之,主角儿若不入交困之境,一切平平淡淡,这戏便味同嚼蜡。”   祝阴点头,他明白这道理。若一台戏和和美美,毫无波澜,那还有甚么看的必要?观戏之人总希冀着有拦路虎绊在主角面前。   神君垂下羽睫:“这个道理放在秋兰之事上也是一样的。她命里注定有一纵恶之人,那人若非是糟蹋她的那斋郎,也会是另外一人。她逃不开遭厄的命运。”   祝阴听得有些发懵,他说:“神君大人,既然您能在天书上写‘让秋姑娘逃出金陵’,改变她临死前一夜之事,那您为何不改一些更久远、更根本的东西?譬如说,秋姑娘的出身……”   他想,若是改去秋兰一开始便沦落风尘的命运,让她不必再在河房里讨男人欢笑,是不是这一切便不会发生?   可神君却摇起了头:“天书不是可随心所欲动用之物。回溯的时光越早、改动的命理愈是根本,所牵连的缘线便越多。因此,若是要将一个人自出生以来的命运改写,那么就需将他呱呱坠地之后见过的所有人的命理一一改去。”   “也就是说,为了救一人需改千命么?”   “是呀,”神君微笑着点头,“还不如直接将她的凄惨命理换给我,由我来受其苦难。”   祝阴打了个寒战,他想起河房中漆黑如炭的尸首,又想起旧院女子们傅粉涂朱、对嫖客们假意逢迎的模样,他脱口而出,“你不许这么做!”   神君抬眼看他,他忽像小孩儿一般乱撒脾气。   “我想这么做,也没法子。”神君别过脸,青眸里盈满叹息。“人生而有命。所有人的命理皆被固定,她的也一样,不可动摇。”   晚风绵长,残阳染江。神君在摊棚中再度翻开天书,修改秋兰的命理。他欲在秋兰未遭毒手时便让她逃过一劫,可文高却对其死缠烂打,惨剧总会重现。   若是想让文高突遭横祸,这法子也不行。文高的护卫对其形影不离,皆不可能有意外发生,唯一可能让他遭祸的便是那花柳病。可文高若因此病而死,文家便会迁怒于河房妓子,秋兰总逃不过被杀的命运。   神君深深地叹息,在天书上涂画,暂且将时光回溯至秋兰来寻他哭诉的那一日。   夕阳黯淡时,秋兰果跌跌撞撞而来。她提着沾了血污的裙裳,失魂落魄地入了摊棚,旋即坐在角落中,涕泪龙钟。   她断断续续地向神君叙说了自己所遭恶事。罢了,她辞泪俱下,紧皱柳颦,与当初如出一辙地对神君道:“我听画舫中的姊妹说,若予你二十文,你可实现人的愿望,是么?”   神君问。“你想要我实现你的甚么愿望?”   秋兰仰头望着棚顶。棚上的破洞里,鲜红的晚霞正流泻而入,被裁得圆圆的天穹像一枚巨大的血滴。   她忽而涕泪盈襟,哭叫道:“我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不想再做那以色侍人的活儿!我家中无人要我,我才沦落到旧院里来。难道我生来便是要做泥沙的命,怎样都无法翻身么?”   秋兰抹净了泪,可又有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对神君道:“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是寻见一个好郎君。他最好身强力壮,有一身钢筋铁骨,能把欺侮我的人统统打跑。”   她望着神君的眼里如有濛濛烟水,充满希冀。“你能助我结下良缘么?”   神君却摇了摇头。见到这动作,秋兰的心仿佛碎了一半儿。   “秋兰,你的命运是你自己的,无人能改你的命,除了你自己。做菟丝花、绦虫有甚么用?你躲过了这次灾厄,还会有下一次,每一次你都要求援于人么?你要一辈子靠别人活下去么?”   他像连珠炮一般发话,秋兰被那气势所慑,哑口无言。   “那我要……怎么做?”过了许久,她近乎绝望地哀哭道。   夕阳西下,风烟四起,簌簌的晚风穿过草席,将寒意带到他们二人之间。秋兰望见神君的眸子里透着锋锐的冷光。   “若我将刀给你,”神君未直接答她的话,只是别过头,目光悠远而冷冽。他道,“你能为了你自己而杀人么?秋兰。” 第三十章 人生岂草木   薄纱似的云飘于空际,像天寰上的污渍。   入夜了,孤老们打罢茶围,笑嘻嘻地同花娘们入了画舫。秋兰坐在床沿,望着宝座镜里的自己发愣。明明是熟悉的容颜,却带着陌生的哀静。   春舫板忽而吱吱呀呀地叫起来了,一个影子妖魔似的闯了进来,将黑暗盖在秋兰脸上。秋兰惊惶地抬眼,只见来人一身落花织金缎衣,头戴网巾,虽清俊风流,眉眼间却透着一股狞恶。此人正是文高。   文高犹如饿狼,将她一下搡倒在床榻上。   “秋姑娘,我真想你呀!”他着急地扯着系带,仿佛那是一条缠腰的毒蛇,“自那日以来,我非但心里想着你,这身子也无时不刻在惦念着你……”   秋兰咬牙切齿,对文高来说是欢乐,于她而言是一件无比苦痛之事。   文高浮薄地笑着,说:“你在恼些甚么?”他忽而伸手扇了她一巴掌,喝道,“像你这样的风尘女子,在我面前拿甚么乔!”   脸上挨了一巴掌,秋兰像是嚼了辣椒,腮帮子又痛又辣。可更痛的却是一颗心,像是被刀割了似的绞疼。   文高像一块石头般沉甸甸地压着她,“我告诉你,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可将你捉回来。你想叫人害我,也是万万害不得的。一来是我有一群可上刀山、下火海的好侍卫,二来是我的显赫地位,我是禄神的人间的凡体……”   秋兰的衣衫遭他扯乱,她仰着面,梦呓似的道:   “……凡体?”   “是呀,每逢灾荒之年,常会有势家求神护佑,不是么?可神明不得随意显凡,若是现世,便需依附凡人之体。神仙若如水,凡体便是盛水之瓶。”文高舔了舔唇,道,“我是禄神凡体,若我有恙,禄神便不愿降世。我若死了,那便是人世损失!”   他用力掴秋兰:“来呀,好好伏侍我呀,我可是这世上无人敢轻慢的禄神凡体!”   秋兰却听得如丧魂落魄。回忆闪过眼前,她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那时的她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模样,有一对哀愁的杏眼,凤钿纱衣,被海岱的族人扮作尸祭之尸,欲让死去的宝林的魂神降于她身上。   那时的她大抵也是文高口中所说的“凡体”。族人不在乎她是谁,只在乎她的壳子能不能唤来亡魂。   尸祭进行到第八日,死去的贵人并未显灵,族中长辈骚动不安。他们动着干瘪无牙的口,交头接耳:   “唤不来嫔妃,可试一试请神……”   “连亡魂都唤不来,神可请来么?”   “呵呵,说不准可歪打正着……”   族人商议罢了,决定可请高禖神一试。高禖司爱恋、婚姻,秋兰是女子,约莫是与这神明有些缘分的,要她唤来膀阔腰圆的粗卤武神还不大可能。   他们摆起竹香案,秋兰与牲肉躺在上头,身上撒满彩花人胜。念诵声悠长重迭,她在案上躺了三日。   三日之中,她仅饮些粥水,早已头昏眼花,眼前生出烟幻,且头痛欲裂。神灵未降临,族人十分失落,纷纷离房而去。   空寂的请神房中,她孤独地躺着。耳边忽而传来清脆的笑声,她扭头望去,却不见一人。   “瞧你这般孤寂,要我救你么?”   那声音道,娇妍而年轻,像是个少女。   “你是谁?”她动着焦裂的唇,轻声问道。   “我是降于你身的神明。”那声音道,“不过很可惜,不是你们想要的高禖神,算是她的女儿、她的子嗣。”   “那你……请回罢。”秋兰说。   “呵呵,呵呵……竟然关门拒客么?”   “你不是高禖神,会惹我爷爷、爹娘生气……他们若生气了,便会拿我来打……你说不准也会一块儿被打。你不想被打的话,那便快走罢。”   那声音竟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再度响起时,那声音里少了些欢愉,添了分沉静。   “我不走了,我有些中意你。你若将躯壳让与我,我能从此教你不受欺侮,教你带金佩紫,做显奕之人。”   “我不让。”她虚弱却坚定地摇头,“这世上还有很多好吃的玩意儿,我还没亲口吃上……”   又是一阵欢快的轻笑,神灵的笑声像风铃一般在耳边盘旋。   “那我便沉眠在你身侧好了,待你唤我名号之时,我便醒来。”   “你叫甚么名字?”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那声音笑着道:   “我是——少司命。”   一刹间,回忆如潮水般褪去,水银似的月光铺满眼帘。秋兰惊恐地睁大了眼,一个黑影如天狗般咬去她眼前的光亮,文高淫恶的脸充塞视界。   文高捏着她的下巴,不满地问:“发甚么愣?在想甚么?”   秋兰勉强地笑,“在想如何伺候您。”她艰难地伸手,拨弄头发,“奴绾发未散,头上硌得怪不舒服的,待散了发,才能好好伏侍您呀。”   文高道:“快些散了,别磨蹭着……”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眼前掠过一道黑影,那是他左眼见到的最后的景色。秋兰紧握木簪,簪尖深深扎进他眼眶,迸出血花!文高惨叫一声,捂住血流如注的左眼。   惨白的月光之下,秋兰从床榻上撑起身,粗喘着抹去脸上星星点点的血痕,眼神冷厉,仿若鬼魅。   文高看着她,惊恐之情涌上心头。他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朝门外大喊。   “侍卫!侍卫何在?有人伤我!”   后退的脊背碰上了一对布履,一个含笑却冷冽的声音道:   “都不在,且这儿还有人不但欲伤你,还欲杀你。”   文高猛然抬头,却见神君伫立于薄白月色下。目光冷如夜雪,仙姿隽雅。   “文坚……你……你还活着?来这里作甚?”文高汗流至踵,甚而如见厉鬼,“你说……你要杀我?”   神君背着手,道:“是啊,大义灭亲。”   “我是你兄弟……”   “正因是血胞,才须清正家风。家中人都管不得的事儿,外人哪里管得?”   文高红了眼,索性不再与他装模作样,破口大骂道:“挨人入的小崽儿!你做的恶事便不多么?来这里同我装甚么道貌岸然?”   神君忽而神色一黯。文高又唾道:“我懂啦,你是同那小娘儿们一伙的罢?同设一个白抛局来诓我!文坚,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你早该是死人啦!我不但杀活人,杀死人倒也有几分本事!”   神君说,“上一世,你杀了数人。”他指尖微动,墨迹流淌,虚空里现出一柄尖锐的银鎏金剑,刃上寒波渺渺。“那时你只偿一命,余下的罪,今世还罢。”   秋兰站在床边,手足无措。神君见了她,先和顺地一笑:   “秋兰姑娘。”   少女望向神君,眼里水光盈盈。   “我先前要你去杀他,倒不是真想叫你痛下杀手。我只是想瞧瞧你有没有改变命运的决心。”神君说,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那笑容教秋兰看不懂。“一开始,文高只可死于花柳病,现在,他又有一个结局了。”   神君提起剑,目光寒冷如霜。   “被人杀死的结局。”   “你……你想做甚么?”文高惊恐地大叫,他四肢着地,如泥豕般绕过神君,爬向门外。“侍卫呢?侍卫何在!”   神君却道:“不在此处。”   寒云漫天,淡月胧明。文高爬出门,却觉先前守在门外的侍卫皆不见踪影。晚风猎猎,吹得他遍体生寒,他忽惊觉整只画舫的二层已与一层分离,他们竟是在被游荡的水墨托于半空!   神君微笑,像一只狐狸:“我嫌他们碍咱俩清谈,便将这间房‘画’在了天上。高哥哥,你是知我宝术的罢?”   “文坚!”文高目眦欲裂。这一声“哥哥”落进他耳里,他只觉极是讽刺。   秋兰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目光死死盯着神君手上画出的降妖剑。   她哑着声,摊开手,道:   “神仙哥哥……你会用方术,我这么叫你,可以罢?你把剑给我罢,我来手刃他。”   神君却摇头,“不,不用污了你的手。”   秋兰怔住了。   “文家素来残民以逞,血债累累。文高草菅人命,连我也是恶积祸盈之人。”神君眉眼低垂,悲哀无方。“今夜,由我来杀他。”   “不……怎可能……”   秋兰焦急,方向前迈一步,却被神君抬手示意退下。   “你很勇敢,为他创下了‘死于今夜’的别的可能性。但你若杀他,文家会迁怒于河房妓子,你们会被追杀。”剑尖滑过文高的脸颊,文高惊惶地嚎叫,神君垂眼望着他,满脸哀怜。“但由我来杀他,你们会安然无事。”   “为何?”   “因为我将是夜半入室的匪贼。”神君微笑,“劫了文公子的财后心狠手辣,对他斩草除根。”   “不……不行!”秋兰大叫。   “你会被官府缉拿的……你会从此摆不了画摊,一路颠沛流离。”她支支吾吾地道。   神君却摇了摇头,笑意不变。   “无碍,我已逃了千百世,再逃一世,也无妨。” 第三十一章 人生岂草木   秋兰怔怔地望了神君半晌,忽而扑上前来,欲夺他手中降妖剑。   “我不要!”她惊惶地叫道,“神仙哥哥,这是我的罪,我不许别人来背……”   神君却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指尖一动,墨迹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秋兰在那圆弧中如陷深沼,沉进黑洞之中。她徒劳地挣扎,知道神君是要将她“画”到一个远离此处的地方去。   秋兰的影子渐渐消弭,文高却在此时张狂地大笑。他爬到船板边缘,向着下方大叫:   “护着我的脓包们,你们的文公子在这儿!”   画舫的一层如今仍飘在淮水之上,只二层浮于空中。侍卫们本惊愕于那二层突地不知去向,听闻文高叫喊后猛然抬首。   “文公子就在那处!有人使妖法将其囚于半空……方士何在?可否将那妖术解开?”有人喝道。   众侍卫面面相觑,有一人讪讪地道:“咱们只修武,不曾得道……”   牦牛角弓被猝然拉开,骨镞搭于满月似的弦上。一侍卫大喝:“无碍,将那底板射穿!”   箭矢犹如流星,一瞬间迸射而出。文家所饲侍卫皆驰骋疆场,常服介胄,算得虎狼之士。倏时间,船板摇撼,木屑四溅,利矢透木而出。神君猛一激灵,却躲闪不及,被那镞头擦破手背。   文高见他受伤,恣肆地笑:“你这王八羔子,说甚么要杀我?你小命将不保也!”   他话音未落,身下木板却亦被射穿一洞,一枚利箭直奔他喉下。文高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滚了一遭,方才堪堪将那箭避过,对底下的侍卫叫道:“你们放箭皆不长眼的么?瞧我来月不扣尽你们的月钱!”   神君惨白着脸,后退半步。正当他迟疑的间隙,只见侍卫们甩起带索飞爪,勾住半空船缘,手脚利落如猿地往上攀。更有人架起铁弩对准他,杀气如山。   文家养的侍卫果真不是易与之辈!神君眼瞳轻颤。他猛地后退,却已太晚。一铁募钢股的侍卫迅猛如豹,顺着爪所翻上船板。掷剑宛若银虹,自其手中脱出。神君闪躲不及,剑尖将抵咽喉。   文高放肆大笑:“文坚,你方才说的话错了,今夜无人能杀我!哪怕你是白日飞升做了神仙,也无可奈何……”   他只笑了一半,剩下的半截笑声却被生生咽回了肚里。寒光如捉鞭一掠,一个声音沉冷地道:   “那若是妖怪,可杀得了你么?”   淮水粼粼而动,婆娑的月光里现出一道艳丽的影子。寒雾分拨,众侍卫愕然地止下动作,他们分明望见有一红衣人蹀水而来。流风像忠实的仆从,伏于其身侧。   月光映亮那人的面,那是一张冶艳的脸孔,目似寒星,肤如堆琼。   “什么人!”侍卫大吼。   神君望着那人,愕然道:“祝阴……”   那红衣人冷笑,笑容像毒蛇般爬上面颊。他喃喃自语,“你们伤了神君大人,真是愚不可及。”他捏起手腕,腕节咯咯作响,“你们难道不知近来一传闻么?紫金山里有一剪径精怪,会专噬人血肉。”   此人问这话颇为突然,听得众侍卫面面相觑。良久,有一声音道:“似是……有听过此事。”   “那吃人精怪——正是在下。”红衣人笑靥如花,却像恶鬼露出长獠。   一刹间,风狂水荡。   浪花如翻千仞之高,三尺骤雨急倾而下。舫脊、顶板木片横断,木屑犹如细雪,落满河上人周身。无人能看清那红衣人的身影,他如一柄吹毫即断的利剑,划破夜幕。   断续的嚎叫声传来,文高跌跌撞撞地前迈一步,又如断线的纸鸢般落下,鲜红的血珠似在半空里织出一条血线。不知觉间,他的脖颈上裂开一道血口。红衣人宛若鬼影,现于他身后,笑容阴森。   河中霎时血花四溅,像盛开了一道的红花。   文家侍卫惨叫连连,红衣人身缠利风,将他们身上重铠如撕纸一般切开。除却文高外,创虽深可见骨,却未危及性命。   文高的尸首坠入河中,血像一缕红绫,从伤处游弋而出。   祝阴注视着那尸首,冷冽地对侍卫们道:“今夜文公子身死,不是出于神君大人之手,也非秋姑娘所为。”   他莞尔一笑。“是一过路妖魔所为,你们……都须记好了。”   文高死了。   文家上下乱作一团,守铺七日后,文高的灵柩下葬,哭悼声远播十里。传闻这风流蕴藉的公子夜泊秦淮,却不幸被水鬼取了性命。更有传言道那水鬼浑身披创,一身血红,长牙利爪。一时间,金陵城内人人自危。   可最教文家悲痛的并非文高之死,而是他的死将带来的厄运。文高乃禄神凡体,若他身死,则禄神不会降世,从此天下便是真禄无常家。且天廷知此事之后,禄神大怒,摔去手中的大朝笏,破口痛骂凡儿对他轻慢,天廷再不可容宥凡人罪行,应对凡世降下神罚。   福禄寿三神跪于朝会殿上,对太上帝悲声禀道:“俗世秽乱逾甚,老臣年迈力弱,愿陛下容情,暂缓福入人间!”   太上帝闭目沉思,只道:“无妨,大渊献之岁已至,尔等暂歇下罢。”   大渊献。他心中犹如明镜。这并非天历有误,而是世间福分已尽,只余祸厄,大渊献之岁兴许将延续一甲子。九霄上的众星官对此也无可奈何,因而成日吃酒放纵,不理政事,便是觉得无力回天。   除非有人可担这世间灾厄。   太上帝徐徐叹气,最后却只道:“退朝。”   紫金山上,青瓦小院中。   秋兰的事儿解决了,欺侮她的文高已死,她也不会再被文家所害。不过正因祝阴出手杀了文高,世间对鬼怪惶惶不安。神君将卖画所得分了些与秋兰,让她去大梁里摆摊儿卖茶水饭,倒也算得份正经营生。   只是文高死去那一夜,文家侍卫引弓而射,神君被刺中了手背。那镞头上抹了毒,致使神君的手背肿得极高。神君发了烧,连着几日只吃得下粥水。   神君卧在罗汉床上,仍靠着围子,拿另一只手艰难写字。祝阴拿绢巾给他拭汗时,他忽而抬眼望向祝阴,兴高采烈地道:“祝阴,你如今好生厉害!”   祝阴赧然,“我在天坛山略习了些本事,如今能驭风唤雨,可仍不算得炉火纯青。”   神君的神色忽而由明转暗,他垂下头,道。“只是……不应由你来杀人。”   红衣少年在他面前跪下,牵起他的手。神君微微一颤,但见祝阴面色凝重。“我听街邻所言,那人血债累累,已扼死几个妓子。我若不杀他,那岂不是只能逼得您动手?”   烛光如血,映红了他俊丽的容颜。祝阴哀愁地垂眼,“我是精怪,您是神明,若注定要负上杀孽,还是只污了我的手便好。”   神君摇头,可还未等他说话,咳嗽声便先脱口而出。箭毒蔓到了身上,他发着烧,肌肤都透着病态的红。   祝阴慌忙站起,拿过虎头皮枕,扶着他慢慢躺下。神君水一般滑倒在罗汉榻上,两眼昏沉,却仍絮絮地道:“你既学了宝术……便该去匡扶正道,立清善之名,多做些好事儿。”   “那又有甚么用呢?”祝阴说,“能保护好您便已够了。”   神君却摇头,“不,你要重建世人对烛龙的信仰。信仰愈强,香火愈足,你才能羽翼更丰。”   说罢,他又咳了几声。祝阴瞧得心疼,道:“您别说话了。”   “你可去黎阳、大梁……荥州……”神君的目光有些涣散,像埃尘一般在空中游荡。“那儿有地骸,阴气重,藏伏着几只鬼王。待你神清气足了后,倒可去祓除一试……”   都烧成这样了,还在忧心自己往后要走甚么道。祝阴将他按在榻间,叹息着道:“歇着点儿,不然我又只能把您嘴巴吃掉了。”   神君张了张口,总算掐灭了声儿。   祝阴说:“其实,天穿师父平日里也常吩咐我下山采买。她常短了予我的零钱,于是我若路遇食人恶鬼,便也会顺手除去,挣些子儿来花。久而久之,那凡人们竟开始拜我,硬说我是为民降魔除害的灵鬼官……”   神君昏昏沌沌地缩进寝衣里,说:“你能助人,这是好事。可你杀了同类,会感到不安么?”   祝阴摇头:“那皆是些坏蛋。咱们好妖怪是不屑吃凡人的,世人皆蠢笨入驻,下了肚会得痢疾,有甚么好下口的?”   神君无奈地一笑,阖眼休息。待祝阴将菽豆水煮好端来后,却发觉他已睡着了。   于是祝阴坐在床头,揽过神君的头颈,将他抱在怀里慢慢地喂菽豆水。婆娑树影落在神君脸上,似细瓷上的裂纹。   待喂完水,祝阴收了碗,方要起身,却忽被牵住了衣角。   神君微睁着眼,汗湿的发贴着颊,显出一番无端的靡丽。他喃喃道:“小蛇,别走……我还有话与你说。”   祝阴的心怦怦直跳。神君声细如丝,他俯耳去听,却仍觉模糊。他又见神君寒战不已,遂掀开寝衣,钻入被窝,抱住了神君。   “您要与我说甚么话?”   “只要你愿行善事,终会积土成山……”神君梦呓似的道,“哪怕有哪一日我不在了,你也不会被世人轻慢欺侮……”   祝阴的心头忽而一动,“甚么叫……您不在了?”   “凡人年岁有限,总会不在的。”   “可您说……您会永远在我身边!何况您是神明,纵然如今是妖体……年寿却也胜过凡人……”   他慌忙追问了几遍,神君才慢慢地道:“我睡糊涂啦……”   不安却似裂痕,愈来愈深。祝阴望着他,心里忽生出一点阴暗的欲念。花儿会谢败,凡人会亡逝,神君会不会也将离开他?他猛然撑起身,捉住神君的肩,道:“您要我在世间行善,修道积德,是么?”   神君烧得厉害,一张脸彤红似火。他懵懂地点了点头:“嗯……嗯。”   “我是蒙昧精怪,做到这事儿似有登天之难。可若我真能做到,您能予我奖赏么?”祝阴说。   神君晕乎乎地点头。   “你想要甚么奖赏?”   祝阴在袖袋里摸了摸,竟摸出一只马蹄金锭。这是他在大梁时为势家除了一只叫弓槃荼的鬼王时所获的报酬。见了那金锭,神君的眼直了。   “买您一笑,需多少钱?”祝阴说。   神君想起以前同他胡乱说过的话,迷迷瞪瞪地道:“……三文。”   祝阴说:“那这些子儿……够买您对我笑上一夜么?”   影子落在了脸上,温热的吻也同时洒了下来。烛影摇红,映亮了一室旖旎。神君感到后脑被按住,他被牢牢锁在一对儿臂弯里,柔滑如缎的软舌敲开齿列,啜着他津涎。指尖滑落,抚摩全身,祝阴在他身上点起燎原之火。   衣衫松脱,瘦削的身躯与冰凉的肌肤相贴。祝阴似来了兴致,如蛇一般缠抱着神君。那怀抱越来越紧,似要教人窒息。明明眉眼锋利而妖冶,可却透着几分楚楚可怜。   腿侧有些不适的擦磨感,神君低头一看,只见这厮竟略变回了一副蛇样,红鳞浅浅地在肌肤上浮现,只是那交尾之物探了出来,生满软刺,像一只仙巴掌。   祝阴想起秋兰递给他的春戏画卷,他依样画瓢,将影子压在神君身上,像要将其拆吃入腹。   神君眼中似有山烟水雾,颊边却生朝霞似的一片恼红。他挣扎着道:   “这就是你要的奖赏么,祝阴?”   “我不是祝阴。”红衣人狡黠地发笑,炽热流过腰脊,抵于身下。“我是一只路过的、欲夺您清白的妖魔。” 第三十二章 人生岂草木   一年之前,他与小蛇在紫金山下相逢。那时的小蛇瞎眼缺皮,齿落鳞秃,在他身后蜿蜒而动,拿漏风的嘴巴含糊叫道:“神君大人。”   后来吃了神血,小蛇生出了滑腻红鳞,容光焕发地大叫:“神君大人!”   待化了形,生出俊丽容颜、得了赐名后,祝阴反而生怯,缩在框柱后腼腆地出声:“神君大人……”   而如今,红衣妖魔俯于他肩头,温热气息舐着耳垂,嗓音娆媚。   “神君大人。”   手指滑落脊背,绵延而下。“祝某要——进犯您了。”   神君瞳眸骤缩,他如一只被衔颈的猎物,被毒蛇钉于榻间。目光下移,蛇物探囊而出,生遍软刺,犹如四尺半双流星锤。神君大骇,这玩意儿若入了体,他立马便能上阴府投胎!   神君沉默了一会儿,昏沌地道,“你怎么变回蛇样了?”   祝阴说:“做蛇有做蛇的好,做人有做人的趣。祝某忽而觉得做一半儿的蛇,倒也十分之好。”   他似是对“祝阴”此名爱不释口,如今说话必称自己“祝某”了。   神君挣扎起来,顶着发烧的脑袋大嚷:“你要污辱我,就不能全须全尾地变个人么?只那玩意儿要变蛇?”   “您是说,只要祝某全化作人,便能污辱您了么?”祝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呸!”神君大唾一口。   那蛇物还在腿边蹭,软刺挠着肉,又烫又痒。祝阴舔他的舌头,动作也彷如清风,柔和而顺帖,一下下地蹭撞。神君被撞得摇摇晃晃,捧着祝阴的脸,昏沉地瞪他:“这事儿是谁教你的?”   “是甚么事?”祝阴故意问他,瞧着他的脸火燎一片。   神君瞪他。   “是秋兰姑娘教的,”祝阴短暂地变回了蛇形,它拿尾巴勾开神君的下袴,鲜红的蛇信往里头伸,流着贪吃的涎水。“她说,男人都喜欢这样……”   神君忍无可忍,将小蛇一把捉住。小蛇摆着尾巴,叫道:“神君,你原来不是男人!”   “你年岁几何?瞧你行事幼稚,心智未全,如乳臭小儿,我怎能同你做这档子事?”神君几乎要气得跳脚,失了平日里持重清静的模样,青筋暴跳地斥他。   小蛇天真地道:“我的年纪么?从有记忆的时候算起,约莫有三百三十七岁了罢。”   神君哑口无言。   这厮虽行事稚拙,倒也不算得是个傻子,更不是个幼童。小蛇学得很快,连凡人的老奸巨猾相也已学成,更别提那床帏之事了。   青烟成幂,小蛇浑身忽而漫出烟雾,在雾里影影绰绰地化作了个人样。祝阴又压了上来,钳着神君的腕节,劝诱似的道,“神君大人,我愿为您成善事,立烛龙之名,您能为我做甚么事呢?”   “我能为你做许多事,独今夜不行。”神君瞪着他,像一条金鱼。额上烧得厉害,神君抵着他胸膛的手如棉花般垂下。   祝阴在他耳边轻轻呵气,“让我入了您,好不好?”   “不好。”   “不用蛇物来折腾您,换上人的玩意儿,成么?”   神君斩钉截铁地道:“都不行,只要是这根玩意儿都不行。”   祝阴泫然欲泣,瞳眸似酹酒金沙,透着朦胧醉意。他说,“神君大人,您是讨厌我么?”   见他这番凄惨抹泪的模样,神君不禁心头一软,摇了摇头。   阴霾瞬时自祝阴脸上抹去,红衣精怪笑逐颜开,“您果真不忍心讨厌我!”   话音方落,神君被猛然一掀,脊背朝天。炽热挤进两腿中,神君浑身一颤,他似被铜钉扎于板上的蛱蝶。   他忽而想起蛇那凶物分叉,不仅一条。而如今另一道凶物犹如利刃,将长驱直入,将他分作两半。   祝阴伏下身,亲吻他的后颈,话里带着浅浅的笑意。   “您不满意这根,便换另一根。”   “神君大人,这回合了您的意么?”   ——   晨风清寒,天皓如雪。当灵谷禅寺中钟撞了一百零八响时,神君拖着发热的身子,抱着换下的亵裤,慢吞吞地来到蜿蜒溪流边。   他掬起水,扑洗发红的眼角。旋即除净衣物,缓缓入溪。吻痕像梅花,缀满周身,腻湿的清液淌至膝弯,他咬牙切齿:祝阴那浑球,真是狼心狗肺!   那牛舌头似的生刺玩意儿虽没进去,却蹭得他腿内发红,一触便刺痛。祝阴那厮算是有贼心没贼胆,到底是没真夺他清白。神君气急败坏地抖了抖袖衫,浸在水里搓洗,却听得一阵铃铛似的脆响。   神君怔住了,将手探入袖袋里一摸。   他在袋里摸出了一只马蹄金锭。   神君的神色忽而舒缓下来,嘴角弯起。   “我不管了。”他忽而自言自语,“他爱入我,那便入了去罢!”   祝阴夜里时而欺侮神君,白日里也不闲着,靠宝术杀遍作恶妖魔。   他顶飘风摇雨,赴往临川,杀长啸刀劳鬼。他于荆襄斩白面妇,手中持墨迹流溢的降妖剑,剑刃上鲜血长沥。水鬼浮于泥涂,长鬼行于街市,皆被祝阴一一除尽。他身披血雨,提剑而行,妖魔嗅其气息,皆惊恐地退避三舍。   鬼怪们向他叫嚣:“你也是妖鬼,可为何会对血胞下手?”   祝阴神色不变,冷酷之极地斩下其头颅:“除却轻慢、蔑意,妖曾予过我何物?祝某只愿为神君齑躬碎骨,神君大人吩咐祝某除害兴利,我便依其话照做,不过如此罢了。”   “那神君大人是何人?他说甚么,你便真照办?你这向神灵与凡人摇尾乞怜的走狗!”妖怪们痛骂。   谁知祝阴一听此话,当即冲冠发怒。降妖剑如星光纵横,立刻将众妖劈落黄泉。   “甚么走狗?”祝阴赫然而怒,“祝某明明是他的百依百顺的小蛇!”   润州闹鱼首人害时,传闻有一红衣人影踏风而来,与妖异搏斗,将其驱入海中。南海现一山岳巨物,光亮如旭日初升。红衣修士自天而降,护海商通行。   祝阴。这个名字一时间忽如春雨般遍洒地舆。被其救助过的人称他是天坛山无为观的弟子,折服于其可呼风唤雨的宝术,对其虔心拜伏。一时间,红衣修士的画帖贴满书肆,其乘风踏云的英姿被雕作石刻,立满古刹。祝阴名扬四海,修道之人皆将其视作榜样。   祝阴踩着浪尖儿,涵洞里的叫化子欣喜地朝他招手;他走过河房,彩绘楼船里的脂粉花娘挤在阑干上朝他抛笑靥。祝阴忽而发觉,凡人再不用嫌恶的目光望着自己,他明明是卑贱妖鬼,如今却被他们奉若神明。   夜里回紫金山时,祝阴坐在草堂中,看水样的月色透过虚牅,浸透神君周身。神君埋头在天书上写字,他便在身后喃喃道:   “神君大人,如今山下的凡人都不怕我啦。”   “是么?”神君搁笔,祝阴望见他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像一层薄雾。   “我替他们驱走凶鬼,他们便高兴得不得了,凡人真是愚笨,只消给些蝇头小利,便乐得开怀。殊不知我讨厌极了他们,连驱鬼一事也不过是遵您心意……”祝阴说,却见神君忽而神情悒悒,“您的心愿是扶助凡人么?”   “是,这是我的心愿。”月光映亮空里的浮埃,细细的埃尘像星子般在神君身边盘桓。神君说,笑容有一丝悲伤。“但这也是……你的心愿。”   素白的月色里,他们宁静地对望。明明不过咫尺,祝阴却忽觉他们之间似隔千里之遥。   他忽而觉得困惑。为甚么呢?他时而觉得他与神君之间似有天堑相隔,不管如何唇齿相戏、肌肤相亲,那疏离感依然留存。   他也曾问过神君此事,谁知神君面红耳赤,火冒三丈地叫道,“我不过养了一条蛇,谁知那蛇竟变作了个放僻淫佚的玩意儿,你还想教我同你从此喜结良缘,洞房花烛了是罢?做你的美梦去罢!”   祝阴却只是微笑:“蛇性善淫,祝某生性如此,只得求神君大人矫偏一二了。”   可好景不长。约莫过了数月,祝阴便忽觉噬人妖鬼如泉涌而出。   阴气愈来愈重,地流黄泽,毒瘴遍野,蜇虫四走。接踵而来的便是倾盆骤雨,霪雨弥月,洪水汹汹而来。祝阴虽有下雨的本事,却无停雨的能耐,只得用烈风护住青瓦小院,即便如此,院中的椅凳、杯儿、盆儿都被冲去了些,神君从水里捞回时都已覆满了泥。   遭此灾厄,粱稻皆被泡烂,山下黎民颗粒无收。障堤溃决,尸首敝川,水淹至了檐底。瘟疫、饥荒联翩而至,草根、树皮、莲叶被磨作了粉,当了饥民饭食。四下里被冲得净荡荡的,着实没法子,乡民们把饿死的小娃娃斩裂,吃起了人肉。   自洪灾发生之后,神君便闭门不出。   祝阴乘风而行,到千里之外去寻粮,却知海岱方历一场夏旱,早已无麦,他奔波多地,方才带回一小袋米。他又不敢走远,怕行远了路,自己的流风会护不住神君。   他带着那一小袋米回到紫金山,欣喜地叩书斋的门。   “神君大人,咱们今日能开灶了!”   叩了几声,仍不见响,屋内死一样的寂静。祝阴的心忽而擂鼓似的大响,他猛地前迈一步,推开门页。   一开门,麻纸像雪一般铺头盖脸地落下,散了一地。祝阴惊觉书斋中全是散落的纸页。无数蝇头小字排列其上,朱笔涂抹写画,像亿万河沙。   那是天书的纸页,每一段记载着世人命理的字句都被悉心改过。金陵遭巨浸,城墙上的龙吐水也顶不住汹涌来洪,短短数日便死了一千二百六十一人,而神君在改修他们的命理。灯盘中烛成灰泪,余薰清冽如冰。   而就在那犹如雪堆的麻纸之中,神君伏于案上,正安静地沉睡。   祝阴松了口气,心口的大石落下。他不知自己在怕甚么,是在怕神君忽有一日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么睡着会着风寒,祝阴轻手轻脚地去衣桁上拿了件旧大氅,披在神君肩上。   “……祝阴?”神君迷迷糊糊地睁眼,咳了一声。“你回来了?”   “是呀,我寻到米了,等会儿便去烧火。”祝阴见他转醒,欣喜笑道,“您又在改葺天书?”   神君点了点头。他轻轻地咳嗽,像是染了风寒。祝阴蹙眉,心想着得在粥水里加些山杏仁,他曾在远方看到过紫色的包袱花,那也有止咳之效,不知能否寻来。   正胡思乱想间,他却又听得一声闷响,像是撞跌了甚么。   “神君大人?”   祝阴扭头望去,却见神君跌落在一地麻纸间。   那张脸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刻都要惨白。而祝阴此时才猛然发觉,落在天书纸上的不是批红。   而是星星点点、成千累万的血痕。 第三十三章 人生岂草木   雨淹旬月,浑河滚浪。   神君独自坐在书斋里,听着雨点儿狂躁地敲击着檐上青瓦,伏案疾书。   死的人太多了,每改一人命理,他便要将与那人有牵连的人的命理皆改过一遍。命运犹如蛛网,每一人皆与其余千百人紧密相结。   汗水自额上垂落,不知觉间,他发现血已落满天书纸页。   神君怔怔地抹了抹口鼻,摸到了一手猩红。   代人受难,筋裂骨折乃是常态。神君抖着手自怀中取出绡帕,捂着口,颤巍巍地爬起。   他踉跄着行至祠室里,将勾莲纹香炉自神龛上捧下。将点着的线香放进铜鹤香插里,神君跪于拜垫上,凝望着香灰簌簌飘落。   青烟飘袅,在半空里结成仙人的模样。但见那烟气里浮现出福神的模样:口角春风,长须分垂五绺,一件大红花衣撑得鼓囊。   见了他后,神君伏身叩首,道:   “小民……见过福神大人。”   自从天顶坠下后,神君便做了个摧眉折腰的草民。他昔日曾司生杀,在九霄上享众星官拥敬,连三神尚敢慢待。如今却只得俛首系颈,跪拜于福神之前。   福神见了他面色贫弱、柴毁骨立的模样,呵呵一笑,抚须道:“这不是大司命大人么?您逃了天牢刑罚,去凡世里高就,居然还记得老儿等神,真是惶恐、惶恐呐。”   老头儿的眼珠滴溜溜打转,似是想究察四周,看神君此时究竟在何处,好吩咐天将来拿人。可惜神君早留有一手,在祠室边角埋了符,又在四方挂了黑布,遮住室内陈设,教他看不出是在何处。   神君知福神不过假意而笑,只揖了一揖,轻咳着道:“福神莫要折煞小民了。小人如今是戴罪之身,却也有事斗胆询您。”   “是何事?”   “如今天下百六阳九,已至大渊献之岁,灾祸蜂起,人世却全无一点福分可与这厄难相抵,前些年也非征福分税之年。”神君说,“敢问福神大人,人间的福泽如今究竟去了何处?”   他口气咄咄逼人,却因咳嗦不已而显得恹恹弱质。福神听了这话,只是一下一下地捋着须,笑道:“福份么?”   一个歪心邪意的笑自老头儿嘴角缓缓划开。   “自然是全取走了!”福神猛然瞪眼,朝神君吹胡龇牙,“轻贱凡人,有甚资格可享天下福气?与其给常人浪费了这福命,不若咱们自己享用了便好!”   “何况,”他嘿嘿一笑,“你以为老朽为何要取走人世福分?一是大渊献之岁将延续一甲子,那微薄福分不过杯水车薪,不若取走。二是为了膺惩你啊。你目无上官,还竟敢将咱们福禄寿三神皆踢入那腌臜尘寰,教我等吃尽苦头。你那时如何骄易咱们,我如今便教你遭甚么罪……”   飞烟如织,烟气里又款款现出两个立于福神身后的影子。一人是着绛色团领袍的禄神,捧着只玉朝笏。另一人是凸额白须的寿神,撑一龙头杖。   三位一品大仙袖里藏刀地一齐对他笑,笑里透着说不尽的阴险:   “大司命,若你当初敬小慎微些,咱们也犯不着来报这一箭之仇。所以究其根本,如今凡间汪肆浩渺,全赖你一人之过啊。”   话音未落,神君便猛然伸手,掐断了香炷。   青烟倏时散去,三神的影子消弭,祠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神君静静跪坐着,攥着麻衣的手指拢紧。谎话,福禄寿三神说的尽是谎话。他查过天历,不知为何,自今往后会延续一甲子的大渊献之年。三年大旱大水便能教人间几已毁灭,何况一甲子?太上帝也曾与他道,这个世界总会陷于灾荒,可众天仙噩噩浑浑,非但不想法子救世,反觉此世既注定终结,不若在天上鼎铛玉石来的好。   因此,即便他对三神礼遇有加,那三个老儿也会看不惯他那一心救世的心思,还会对他捏怪排科。   只有他一人欲面对、甚而是想排解阳间苦厄。   暮色凛凛,祝阴御风自天坛山归来。   神君唤他入祠室,他俩在残损的文昌帝君铜像前相对盘坐。神君垂着眼,目光在地上游弋,良久,他才轻声开口道:   “我要将这尘间的天书,全数改写过一番。”   祝阴愕然,猛地站起。   “神君大人,您在说……甚么话?”他想起神君身心交瘁、气若游丝的模样,拼命摇头。上回他寻米归来,却见神君昏厥于满室天书之中,纸页上血痕星点,一时间仿若五内俱崩。“遭难的只是金陵罢?何必要将尘世命理皆改写过一番?”   祝阴偷偷将海岱的惨景藏在心里,他知道如今天下不止金陵,恐怕各地皆疮痍弥目。海岱亦遭了旱蝗之灾,飞蝗遮天蔽日,草木、牛毛皆被啃落,饥民瓶无储粟,炊骨爨骸,甚而吃起了蝗虫。   但祝阴心中仍抱一丝希望,他急切地道:“或者……您知这灾变根源为何么?究竟谁人是幕后黑手?您若能给祝某指一条明路,祝某当即去将其揍个屁滚尿流!”   神君摇了摇头,“没有幕后黑手,即便说有,那也是命理、天道。”   “人世本是阴阳相和,福祸相倚。可如今福分已尽,只余祸端。绵亘不绝的灾患会使人世灭亡,众神料见此事,又将世间撇弃一旁。”神君深深叹息,“如此一来,尘世更乱。”   祝阴问:“那为何人间的福分会尽?”   神君怔愣地抬眼。   祝阴又道:“是不是天廷里的神仙将福分享尽了?那祝某飞上天去,将他们杀绝,不便好了?”   他变回了小蛇的模样,盘在拜垫上,阴狠地磨着牙。   神君笑了,“你杀了他们,一切也不会有改变。被耗尽的福分不会再回来,尘世也会消亡。只有从头开始,将一切尽皆扭转。”   神君形影单薄,像一簇孤仃仃的烛焰,摇摇颤颤,随时会熄灭。祝阴瞧得心痛,摇头道:“九霄上有名姓的星官即有一千四百六十五人,天将更是千千万万,为何这重担要独落您一人身上?您光是改千人命理,就已亏弱至斯,若是将红尘中命数改尽,您岂不是会……”   “灰飞烟灭”这个词儿还未出口,祝阴便忽见神君微微倾身,指尖轻按在自己唇上。神君望着他,那眼眸里似有粲焕星光。   “不会的,我心坚如铁,这些苦痛摧折不了我。”神君说,“只是往后我需长住紫金山,一心重写天书,你能时而来瞧我一眼么?”   祝阴心尖一颤。他学有所成后,回天坛山的时候便少了些,不过是在祸殃来时感念无为观人教化之恩,时不时将河里捞上的指宽鱼虾用篾篮盛了,悄悄放于山门前。   “不是‘时而来看您一眼’,”祝阴认真地摇头,“是我会‘时时留在您身边’。”   神君微惊,夕晖如金带,飘落他颊侧。祝阴接着道:“您重补天书,约莫要多少久?”   神君垂头,“兴许要很久。百年……千年,甚而需费万年光阴。”   这话教他有些惭于启齿,可点窜天书便是要如此之久。但谁知祝阴听了之后反而大喜若狂,扑上来牵着神君的手道:“真要这么久么?”   “嗯。”神君犹豫着点头。   祝阴面红,眼里流露惊喜的光,道:   “那接下来的百年、千年……甚而是万年,我都能伴于您身侧了。”   晴风拂柳,鴶鵴啼雨,春光无限。神君伏案提笔,屏气敛息,在天书上写字。   他窃来息壤、芦灰,央祝阴用以填洪。汹流终于止扼,可水退后仅剩一片断壁残垣。   夏雨生绿,梅熟蒂落。神君案边天书纸已垒摞如有小山之高,他一面轻咳,一面落笔。金陵里灾荒稍减,神君自三年前改起,以前三年闾巷义仓储粮平灾,死人少了许多。他将河堤换作数十枚一尺六宽厚石条垒砌,以防决堤。为改写这一命理,他动用了万人之量的天书。   夜静晚凉,红叶落窗。神君下笔如虬,浑身缠满染血细布。金陵洪灾已止,可黎民依然陷于荒饥,子民食蠃蛖之肉,疾病横行。海岱仍有旱蝗,为抗重税,又有兵灾迭起。神君奋笔疾书,一刻不停。   雪色清苦,朔风徘徊。神君往皲裂的手里呵着气儿,踉跄着行出书斋。纸页散了一地,纸堆已挤满斋室,遮蔽窗牅。书斋里放不下,堂屋里也开始堆起了天书纸页。   神君踏雪回到卧房中,一推槅扇,却见火盆里烧得正旺,浑身暖意融融。烧了水洗净脸,神君疲惫地翻身上榻,却见祝阴玉体横陈,藏在寝衣里等他。   “你又做甚么?”神君没好气地道。   祝阴作出一副羞答答的模样。“神君大人,我想过啦,前些时候是我不好,不该对您用强。您是神祇,我该对您焚香礼拜才是,连您一根指头儿都碰不得的。”   他翻了个身,把凝脂似的脊背向着神君,脸红耳热道:“该是您来入我,您要如何罚我,尽管来罢。”   神君却只是上榻躺下,并不碰他一下。   祝阴等了许久,皆未等到神君来同他亲热,失望地转过身。   可就在此时,后脑忽而一紧,他被拉了过来,温热的唇瓣覆上他的唇。祝阴如遭雷劈,神君亲吻了他。只见神君墨眸半睁,眼波犹如虚夜月光。   素雪皑皑,夜静山空,两人共枕而眠。   “别急,祝阴。”神君微笑,“我们还可共度万年良宵。” 第三十四章 人生岂草木   紫金山中,峰色雄丽,榛影清荫。   一红衣道士伫立于小院书斋中,垂首望着斋主留下的记牍。   不知觉间,他已涕泪交下。那是万年之前,他在此处与神君大人留下的记忆。纵主子不在,这间青瓦小院也施上了平安符,久久不腐,那记忆亦留存于此,天长日久。   祝阴阖上眼,思绪像野草在心中蔓生。他回想着至今为止的一切,忽觉头晕目眩。   他想起自己是天坛山无为观中的弟子,与师姊左不正负了师命一齐下了山,却发觉他们所至之处是浮翳山海。浮翳山海的群龙撺掇他一齐向天廷揭起反旗,而他为解心头困惑,前来紫金山,在书斋中寻见了斋主记牍。   阅罢记牍,他悲不自胜,却也觉思绪如皂丝麻线,交缠不清。在他记忆中,他所信奉的神祇分明是荷衣蕙带、登天抚彗的少司命,是个芳姿少女。可瞧这记牍里的叙写,他又隐觉斋主是个男子。   记忆出现了混乱。祝阴试着回想起万年前之事,却觉虽有隐约轮廓,却觉得似有诸多舛错,无法榫接卯合。他隐隐有些万年前与神君在紫金山共度岁月的记忆,明晰些的却是自己入了天坛山,在那处学道,直至今日。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祝阴头痛,放下记牍,将束眼绫带缠在腕上。正在此时,蓬门忽敞,一个影子溜入。祝阴抬眼一望,却见是只黄毛虎头龙,正是他的旧友龟兹毒龙。   龟兹毒龙畏缩地爬来,道:“烛阴,你原来在此处。”   祝阴点了点头。他瞒着群龙来到了这小院。   龟兹毒龙转着脑袋道:“金翅乌龙王暂回龙潭,说是要取金火炉锻大捍刀。那天廷有一物极为厉害,若是被其斩中,便会立时堕入九泉十殿之中,连魂神都遭泯灭。若咱们真要征讨天廷,需得小心那物才是。”   “那物是甚么?”   “是首山之铜所铸,本为桥山陵所藏的——轩辕剑。”   祝阴心中掠过一丝阴霾,他道,“那剑如今由谁来掌?龙驹么?”   黄毛虎头龙舐着伤口,凝重地道:“不,龙驹尚未够格。兴许是哪位星君,亦或是某个天王。传闻若挥出那剑,三界将破,万物尽销。若被那剑所杀,天上天下,便会了无此人踪迹。”   祝阴的心忽而没来由地一沉。   在院中不可久留,免得教龙群起了疑心。祝阴与龟兹毒龙步出书斋,当行过院外清潭时,祝阴忽而脚步一顿。   潭中水声淙淙,明明并无微风,却大兴击水之声,白浪飞溅。祝阴的目光落在潭面上,却见浮于水面的波罗奢花亦纷扬而起,似有人藏在水底,用力拍击潭面。   “那是……怎么回事?”祝阴喃喃道。   龟兹毒龙也转头一望,道,“兴许是有几条鲤拐子调皮得紧,在打水玩儿罢。”   祝阴却眉关紧锁。他想起龙潭水精宫回廊深处的那面镀银冰鉴,那时他听见冰鉴砰砰而响,似是有人在对面敲击。   他踱至水潭边,望着水面。不知为何,那浪花竟于此刻平歇,拍击声已停,四下里一片死寂。   祝阴注视潭面良久,却不见一条鱼影,只见得青莲款款垂落,在水上荡起细小涟漪。   “怎么了?”龟兹毒龙好奇地爬来,将喙伸入水中拨了拨,“有鱼儿吃么?”   “没有。”祝阴摇头,目光如秋夕澄凉,“这里甚么也没有。”   ——   海底之中。   易情与天书立于一条幽深的隧道里。   他们受了少司命的威逼利诱,从天书的水墨世界里进到了这片回忆之海。每一道海水縠纹里都藏着不同世界、不同时刻里的亿万光景。   易情摸了摸心口,对天书后怕道:“也不知你家那少司命大人是发了甚么疯,特地顶着秋兰的皮相杀我一回,要我看过往的回忆。”   天书抿着纸片嘴巴,没说话。   易情又撇嘴道:“每一道波光里都藏着一片记忆,是不是?方才我已将以前之事皆看过一遍,得知我被贬下天廷,在紫金山下收留了一条蛇。我将那蛇养大,谁知它却狼心狗肺,反倒要来奸我,和我生一窝小蛇,少司命是想让我看这个?”   天书沉默片刻,道:“你还记得这段回忆么?”   易情摇头,“说老实话,我不记得有发生过此事。我在天记府时,虽收留过些灵宠,蛇也饲过,却不曾养过一条想入我的蛇。”   他仰起头,水面上正恰映出神君坐于紫金山书斋之中的身影。那影子寂寥而虚薄,在一刻不歇地埋头重写着天书。悲哀染上了易情心头,他轻声道:   “但我却记得,我曾于紫金山中为救世而重写天书,日夜不休。”   水如涌碧,浪似龙堆。易情迈步,正要往前行去,天书却伸出一只纸手,紧牵住他箭袖。   “莫往前去了。”天书道,嗓音竟有几分惶恐。“前头的回忆不好受。”   易情好奇回首,道,“不好受,怎个不好受?是要我上刀山剑树,还是教我睡火车炉炭?”   天书寒栗不止,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要看那记忆的是我,又不是你去尝那辛苦。”易情自言自语,甩开天书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怎地皇帝未怕,你这太监便先退避三尺啦?”   “还是说,我会与祝阴那长虫终成眷属,来一番雨意云情?”易情喃喃道,忽而大惊。   “不。”   天书依然摇头,垂首抿唇,似是难以启齿。海波泓瀜,晴光于头顶徘徊,迟迟不落于他们身上。一片黑暗里,天书缓缓道。   “你会死。”   一阵霹雳般的震感传至易情周身。易情瞠目结舌,听着天书道。   “在见过前头的那回忆后,你会明白为何少司命将你杀死、让我与你逢面;会明白为何她会叫你看这过往的回忆;会理解你记忆里的舛讹自何而来;会明白你曾生为何人,又要往何处去。”   “在知晓这一切后,你便会如海中浮沫,消融而去。”   天书悲哀地道,头一回唤他的名姓。   “别再看了,也别再迈步向前。回去罢,文坚。” 第三十五章 人生岂草木   易情向幽深的海底走去,不顾天书在身后凄凉地劝阻。   他举首仰望波光,伸手去触那仿佛要灼伤眼目的光芒。   这是最后一段回忆了。   ——   紫金山上,万年之前。   神君于青瓦小院中埋首修编天书,暮去朝来,珠流璧转,麻纸堆满书堂、厢房与石廊,如千万雪堆。   祝阴时时下山去墨斋里替神君采买笔墨。那时山下书肆里已贴满了他画帖,只不过作画之人不曾见过他形容,多凭想象落笔。于是祝阴便成了个虬髯满面、膀大腰圆的粗壮汉子,在画帖里露齿而笑。   祝阴无奈,却又沾沾自喜。他的真面目只有神君大人知晓,神君可独享他的风采俊丽。   一日,值时功曹着一身彩绘兕牛甲,驾着祥云大摇大摆而过。祝阴见了,伸指一动,天上当即乱风凶虐,一刹间便将祥云压落。值时功曹被风吹跌,在他面前摔了个狗啃泥。   “谁!”长颈鸟喙的值时功曹跳起,惊惶地左右张望。   他还未站直身子,便又被从后伸来的一脚踢倒。值时功曹猛然转头,却见一红衣少年笑吟吟地望着他。那少年着一身流光云明道衣,足蹬十方鞋,美如冠玉。   红衣少年叉手道:   “你爷爷。”   值时功曹大怒,捉着馘斧跳起来,欲将这骄横放肆的小子痛揍一顿。可只见祝阴微动一指,登时狂风崩荡,值时功曹四肢如缚铁枷,再度摔了个大马趴。   “爷爷,好厉害的宝术!”值时功曹禁不住脱口而出。   红衣少年走过来,一脚踏在他面上,微笑道,“识时务的乖孙儿,你是司时的星官么?”   值时功曹已瞧出此人宝术超群绝伦,恐怕自己全然不是敌手,当即谄笑道:“回爷爷,小的是四值功曹里的末位,虽也司时,却司得不多。”   祝阴点头,踢他一脚,“带轩辕镜了么?将你的其余三位上官叫来。”   值时功曹讪讪道:“爷爷,您寻我上官做甚?有甚么火气,您冲着孙子撒便是了。”   他话一脱口,却忽觉喉间一紧。风声狂烈,宛如牛吼。无形的风像一只大手,紧扼于他颈间,将他提起。   红衣少年直袖飘舞,笑意冶艳如花,分外驰魂夺魄。   祝阴说,“火气没有,倒有一个要求。我要司时星官将紫金山下的光阴冻凝万年。因为神君大人是睹物伤情之人,若万年光阴逝去,山下再无他熟识之人,他岂不会伤心难过?”   “所以,好孙儿,司时星官何在?”红衣少年拎起值时功曹的衣襟,笑意盈盈。   “……我要他滚到我面前。”   值年功曹将紫金山下的年岁凝冻住了。   从此,青瓦小院中花开花谢,叶生叶落,山下的光景依然如初。   竹荫如玉,风霁雨晴。神君在一室碧影中伏案提笔,指腹已磨了一层厚茧。   祝阴自山下归来,踏入书斋,欣喜地将一支风车插于案上莲瓣口瓶中,道,“神君大人,送予你!”   神君抬眼,他眼下有淡淡的青紫,看得出其案牍之劳。但在望向祝阴的那一刻,他却笑了,如面春风。   风车在风里簌簌而动,纸页上写着几个字儿:“吉祥安康”。   “谢谢你,小蛇。这是你从列肆里买的么?”神君伸手拿过风车,翻来覆去地看,“可是,为何要为我买此物?”   祝阴拼命点头,道,“神君大人,我的宝术是风,我的魂神可抵这世间所有风可拂及之处。”   赧然的笑绽于面上,他又道:   “当这风车转起时,您便能知晓——我在您身侧,与您形影不离。”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   这几个字在祝阴心底里反复咀嚼过千回、万回,每一回念及时皆是不一般的滋味,时而甘如饴蜜,时而涩似酸枣。他躲在槅扇后,悄悄舔破桃花纸,看着神君消瘦的身影。自灾荒开始后,神君便时时伏案疾书,少有抬眼看他的时候。但只消看上一眼,便足教他消魂牵肠。   神君的身形愈来愈清减,神气也不大好。祝阴送去的饭食他动得也少了,他像一只雪人儿,在春光面前一天天融散。祝阴虽忧心,却也总天真地觉得,若是灾荒收了尾,神君便会恢复如初。   山中的清寂日子不长,灵官庙中的阿阇梨接了势家祓除熊罴怪的请托,一群比丘戴朱湛色髢发,顶着倛头跳起古怪舞蹈,结果非但未将熊罴怪驱离,反倒断送了几条人命。   一个清早,灵官庙住持敲开了小院院门,痛哭流涕地抱上了神君的腿,说庙中沙门几已死尽,需求神君帮援。   神君回屋去画了几张八卦剑山君图,交予住持,说是虎克熊,此画定能驱退熊罴怪。   住持抖索着接过,将那画贴于山门。果不其然,熊罴怪见了那画,惊心骇神,赶忙退徙三舍。   神君由此而闻名,上山拜谒的香客愈来愈多。有求救回夭折幼子的妇人,有深受雨尘之困的老者。神君皆一一接见,为他们画下祛邪画儿,为他们拂尘除厄。   祝阴冷眼看着人潮汹涌而来,又离散而去。   每一个得神君出手相助之人皆不会再来,他们愁苦而来,欢喜而去,神君替他们解厄之后,他们便将神君抛于九霄云外,殊不知每画下一张祛邪画,于神君而言便是担承下一份新的苦痛。   神君的身影愈来愈清瘦。他坐在堂屋里的拜垫上,如一片虚白的月华,待天明时便会消逝而去。   夜里,两人和衣枕于榻上,祝阴搂着神君,只觉自己似抱着副骨架子,硬得硌手,心中浑不是滋味。他轻声道:   “神君大人,您莫再苦累自己了,休息一下罢。”   他听见了轻而缓的叹息声,像一缕风掠过耳畔。   “还未到时候。”神君道。   祝阴心痛如绞,他不知如此劳形苦神会给神君带来何等后果。他只知哪怕是长明灯,亦有烛尽光穷之时;院门前清潭中的芙蕖虽娇美,也有萧疏凋落之日。   神君是被淬妖躯的神仙,身虽不会死,可心会死么?   祝阴不安地抱紧了怀中那人,在忐忑里睡去。   一年过去,灾异稍止,浩水已平。   两年过去,天下未安,小祸迭起。   第三年、第四年……以至于第五年、第十年过去,神君皆在苦修天书。光阴似箭流,日月如飞梭,数不清过了多少个风花春夜、霜雪寒宵。略得闲时,神君亦会与他一齐泛舟淮水,瑶窗听曲儿,他化作蛇形,快活地在神君身上打滚,听着那胸膛里传来的不息心跳,心满意足。在那往后,时光仿佛再无意义,百年也似转瞬即逝。岁月不曾在神君眉眼上雕镂出深沉悲苦的模样,他们形影相依,彷如初见。   只是祝阴渐而发现,自己在化作蛇形一事上渐趋困难。先前他只是条盈盈一握的小蛇,后来竟身形渐伟,生得丈高。   祝阴不敢再化作蛇形,有一回他曾往前湖中瞥过一眼,只见自己驼首金眼、蜃腹鲤鳞,湖面已难容其身躯,它似能直顶云天。他才惶然惊觉,自己此时不似蛇了,更像一条龙。   于是他化作人形,急匆匆地奔回山上小院,踏过槛木,推开书斋门,叫道:“神君大人,祝某身上发生了些怪事儿!”   神君似是感了风寒,佝偻着背在咳嗽。祝阴瞥见他将捂嘴的巾帕拢了,急忙收进袖里。祝阴想,真是奇事,一面素帕,上头竟绣满了艳丽的红花。   “甚么事?”神君回过头来,苍白地微笑着,问他道。   祝阴举着手,夸张地比划道:“我近来生了鳞,长了牙,身有往时数百倍之大,神君大人,我要变成龙了!”   神君含笑纠正他:“不是要变成龙了,而是——你本来便是龙。”   神君起身,踏出书斋。祝阴满脸喜色,紧随在他后方。他们踏过如茵碧苔,行过绕舍翠荫。春光正好,一片暖香新绿。嫩绿里却藏着茫茫雪色。祝阴望见远方雪山高耸,白皑皑的一片。他听见簌簌风声,像有无数飞鸟在空际展翅翱翔。   一面走,神君一面道:“你还记得烛龙的传说么?”   “记得,您曾说过,那是钟山之神,视为昼,瞑为夜,息为风。”   “可那是古书中的记述了,如今世人对烛阴再无古时一般景仰。”神君道,“你本就是烛龙,可因你失了人信奉,方才化作爬地鳞虫。”   “那祝某如今再化龙形,是得了世人信仰么?”祝阴好奇地发问,“是您使了些手段罢,可天下人千千亿亿,您究竟用了甚么法子让他们崇奉烛龙?”   神君说:“用一个很笨的法子。”   两人来到紫金山深处那存置龙骨之处。祝阴惊觉方才望见的那雪山正展露于自己面前。   但那并非雪,而是高垒如山的白麻纸。   祝阴心头大撼,清风拂过,他望见纸片漫空起舞,犹如蹁跹飞雪。他伸手一捉,将一张纸页捕进手中,展开一看,却见其上墨字多如繁星。   每一张麻纸上皆书写着他的命运。不仅是在这个世界的他,还有成千累万的其余世界的他。命理如虬枝,会轻易分出无数岔道。另一世的他可能仍是一条寝陋小蛇,挣扎于泥土;或是被方士刳肠取骨,烧作鼎灰。   可如今,所有世界里的悲惨命运皆被改写,每一世的祝阴皆可化作翻云覆雨、光耀逾日的烛龙,每一世的他皆享福寿康宁,从此再无缠身厄运。   笔墨间残存着槐花清香,无比熟悉。   祝阴猛然回头,看见神君背手立于槐荫里,肩上负着灿灿日光。   “神君大人,”他哽咽道,“是你实现了我的愿望么?”   神君点头,他背着手,将自己缠着纱条、残破不堪的指尖藏起。他笑道:   “是,这是我奉予你的一片丹心,一个神迹。” 第三十六章 人生岂草木   端倪日渐显露。祝阴本以为在紫金山上的僻静日子便是他的一辈子,可后来他方才发现命数无常,造化弄人,美满之日屈指寥寥,往后便只余苦风凄雨。   神君的身子垮了。   数千年荏苒而逝,起先他仍能坐于交床上,持笔写字,后来竟是缠绵病榻。他似是害了痨病,不住咯血,一张脸搽了铅粉似的,白晃晃的吓人。   即便如此,他仍挣扎着起身,欲要翻开天书。   斋室暗蔼,祝阴走到榻前,按下他的手,面色阴翳:“神君大人,您该安歇了。”   “不,还未到时候,我还能……”神君拼命摇头。   祝阴咬牙,“您已劳神千百年,为何不肯停歇?”   神君却喃喃道,双目无神:“千百……年?如今又是甚么时候?”   “自您开始修葺天书后,已有九千七百二十三年。”祝阴轻声道,他不曾将令值年功曹将紫金山下年岁凝结一事道出。   神君垂头,苦笑着呢喃,“原来竟已……过了如此之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如笼中囚雀,书下一页页命理,浑不知年华已逝。   他叹道:“天下黎庶堆山积海,若要福泽众生,须得将世人天书皆重修一遍,此事不容迟缓。我若迟一刻,天下便会有一人多受些苦难。”神君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声道,“扶我起来,祝阴。”   祝阴却未伸手将神君搀起,反冷眼相待。他知神君执拗,很快便又会劳顿于案牍。于是他冷冷道:“神君大人,我劝你停手,你还不知么?你所做的一切皆是无用之功。”   神君浑身一颤,如坠冰窖。祝阴见他神色惊悸,心里却生快意,道,“凡世的福分早被天廷狗官耗尽啦!不管您如何改写天书,人间福运也只会如磨损之物般,愈来愈少。当初是太上帝与您说,大渊献之岁只延续一甲子,可如今九千年已过,为何您还不得休歇?”   听他此话,神君心颤不已,却仍倔犟摇头,“大渊献之岁虽已过去,可人间苦难不会因此而平息,只有将人世重写一遍,才能斩断苦楚之根。”   “所以我是在说,您所做的一切皆是枉费心机!”祝阴禁不住大吼,他扬手,将床边剔彩柜上的掐丝瓶翻倒,新采的墨荷散了一地。祝阴揪起神君襟领,心中忽而一痛,神君瘦骨嶙峋,轻如鸿羽。他咬牙道,“世间灾厄无穷无尽,人之贪欲也绵绵不绝。您瞧先前来求您画祛邪画儿的香客,他们心愿遂了之后,有来再瞧过您一眼么?无人会感谢您!无人会记得您!”   “至少尘间会疾苦稍减……”神君喃喃道。   祝阴却冷酷地道,“不会减少的。您予他们福运愈多,天道以为人间可消解如此多苦厄,便只会降下更多祸难。到头来,灾荒延绵不断。您不可能将这凡世命理重写一遍,无论您如何劳苦,皆如水中捞月!”   “……神君大人,醒醒罢。您这是抱薪救火,剜肉医疮。”   祝阴连珠炮似的说了这番话,其实心里却藏着个隐秘的心思:若是神君不再执拗于纂写天书,是不是便从此不必受苦?是不是便能得闲多瞧他几眼?   室中黯然无光,唯有苍碧树影于壁上轻飏。神君似被他所言震慑,愕然张目,神色一片空白。   一股悔意忽而涌上祝阴心头,先前的汹汹之气霎时而消。   “神君大人……我……”他支吾道,“我不是故意与您说这些的,只是……”   神君却轻轻慢慢地摇起了头。祝阴看清了他的脸,堆满了倦意。如今的他像一触即裂的春冰,脆弱不已。   “你说的对,祝阴。”   神君低下头。   “兴许我是该憩息片刻了。”   自那往后,神君果真如祝阴所愿,从此停息了修纂天书一事。   他不再去翻天书,也不再于五鼓天时爬起身来,点起瓦豆灯,勤奋地捉笔疾书。微霜凄凄,金萤飞舞。他时常静静地坐在槛木上出神,回想过往,只觉是黄粱一梦。   然后他忽而觉得自己疲入骨髓,觉得自己如烛泪蜡灰。一直以来他勉力燃烧自己的性命,欲放光明,如今却发觉自己并非星火,而是飞蛾,早晚会扑入火中,断送性命。   但些微的希望总归是有的。神君唤来祝阴,一面咳着,一面拿悲哀又柔软的神色道:“祝阴,我这些天来挂记着你的话,左右咀嚼了几回,觉得你所言确实有理。我不该伴风搭雨、缠身冗务这般久。”   祝阴听闻他愿意放下心来暂息,喜上眉梢,拼命点头。   神君又接着道:“只是,我既已决定修篡天书,也不好半道而废。我决定一日只修三页纸,从长计议,你瞧这样可好?”   以前的神君一日可修上三百页、三千页天书纸,日日如此,持续千年,可说是不要了性命。祝阴听他愿放慢些步子来修天书,自然大喜,忙不迭点头道,“好,自然好。如此一来,我也能陪着您多些时候。”   “我还需些青檀宣与竹梃笔,墨锭也需补些,你能替我买来么?”神君央求他。   祝阴得意忘形,几乎要化作蛇形,将尾巴高高翘起。他一口应承,“自然!您有甚么请托,我祝某人皆能立时竣事!”   说着,红衣少年便撒腿奔出书斋,像一条面前挂着肉骨头的叭儿狗,屁颠屁颠跑走了。   待祝阴走了有一炷香的时候,神君才艰难地捉过榻边筇竹杖,下榻踩着麻屦,一瘸一拐地行出书斋。   榛芜莽莽,山中风露高寒。神君跌跌撞撞,在漫野红叶中穿行。千年以来,他埋首修葺天书,下山之时寥寥无几。   他要去看如今凡世究竟变成何等模样,看他九千七百二十三年来写就的世间。   行了许久,他步入尘嚣。墟市生烟,市厘空寂,他望见无数枯骨散于道旁。乞儿以旧布裹脚,在地上如菜青虫般挪腾乞讨。铺席上摆着斩断的人肢,旁立一木牌:“地鸡,百文一斤”。琼楼玉宇不复,断壁颓垣,满目凄凉。   神君望着眼前的一切,怔然而立。   天灾地孽依然在祸害人间。他忽觉心头一坠,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知祝阴已要挟值年功曹将紫金山下年岁尽皆凝冻,因而他所见之景是千年以前白骨露野之时。天廷如今奸佞瞽言妄举,上下大乱,竟也无人去纠值年功曹在人间所为。且虽年岁已止,值年功曹却独放了道观、伽蓝依时而动,故而香火倒也不曾断过,天廷星官竟未瞧出端倪。   若是此时叫值年功曹解了这凝冻时光的法术,神君兴许便会瞧见九千年后民康物阜、人稠物穰的繁花美景。   可惜他并不知此事,且将这颓垣败井的尘寰望在眼里,登时满心绝望。   神君缓缓踏上回山的小径。   下山时,他抖抖索索,如迟暮之人。上山时,他却有气无力,全然一副日薄西山之态。   他一面走,一面心绪如麻。他开始回想起过往的一切,疯也似的追忆自己究竟做错了何处。最后他茅塞顿开,兴许从根本而言,他就不该修葺天书,不该做那司命神官,不该步入天廷,不该生于人世。   祝阴的话萦绕耳侧:“你所做的一切皆是无用之功!”这话令他动魄惊心。   神君垂着头,忽发觉青石阶上落下了几粒浑圆的水迹。   他抬头张望,欲寻空中雨云,却并未寻见。   虽未落雨,可青石上的水迹愈来愈多。他忽而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涕泗交颐,泪流满面。   回小院的路上,神君绕了原路,行往灵官庙。   他想起许久以前自己曾为庙中阿阇梨画过祛邪画,不知如今庙中是否还有僧人。   可只行了一半儿的路,他便跌倒在地。他扭头一看,却见自己的脚踝折往一边,身上肌肤剥落,簌簌地流着血。他太虚弱了,为了改纂天书而无数次献出自己的身躯,这具躯体亦在渐步踏入棺柩。   一伙儿披珠纨绮翠的妇人出现在殿门处,吃吃发笑着行过,未看倒在地上的神君一眼。   几个流丐扛着耨镈走过,草履不客气地踩过神君衣角,扬长而去。   着缎褂的混混儿牵驴而过,见了卧倒于地的神君,飞出一脚,将他狠狠踢开,唾道:“哪儿来的死人,晦气!”   “起开去,别挡了道!”   杂沓脚步响起,自始至终,无人将他扶起。神君抱着竹杖,咬牙站起,灵官庙也不入了,一摇一晃地离去。   青瓦小院柴扉虚掩,神君将溅满泥水的白布裈衫换下,替上压在衣箱底的玄色圆领缎袍。一面咳着,他一面将未修的天书纸收敛作一叠,抱着纸页,一瘸一拐地行往溪边。   紫金山上,暮色冷旷,野菊紫的天幕下流水泛泛。神君一袭黑衣,身影单弱,如一片薄刃。他坐在清溪边,将一张张写满了字的青檀宣放入水中。纸浸了水,初时像轻舟般启航,后来却又飘旋着沉入水底,再也不见。   他望着那沉水的纸页,心头如灌沉铅。他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磨而不磷,大言不惭地称自己心坚如铁。   并非如此,他十分清楚,他是个怕死鬼,胆小、怯懦、既怕疼也怕死。他从来是一个伪作神明的凡人,若蹉跎了千万年时光而不得让尘世有起色,他便会意冷心灰。   一点晶莹滑过神君的颊侧,像天际坠下的流星。   有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他知道是祝阴。   “祝阴,”背对着祝阴,神君道,“我这一辈子劳而无功,本以为能至死未悔,却仍心有抱憾。”   话尾渐淡,隐没在暮色里。 第三十七章 人生岂草木   卧房中未挑灯,晦暗无光。   神君伏于榻上,咳嗽连连。   他对祝阴称自己感了风寒,暂让祝阴莫进卧房,免得亦肤闭而热。祝阴进不得卧房,隔着支摘窗,将蛇脑袋探了半截进去,可怜巴巴地道:   “神君大人,和我出去耍罢,我想同您踢鞠球。”   咳嗽声自房中传来,神君断续地道:“再等等罢,我折了腿,待生好了,再随你一同去顽。”   祝阴又哀求道:“那陪我一块儿玩纸叶子、玩六博,或下山去坐舫船,寻撞戏……”   “过段时日罢。”神君依旧微笑着,这样答他。   祝阴垂头丧气,从支摘窗下钻出院来。他在院中盘桓,百思不得其解。他让值年功曹将紫金山下的年岁凝滞后,凡世便周而复始地轮转着一年的光景,时光再不前进,世人对此不察。祝阴于此举沾沾自喜,如此一来,神君的故人便不会辞世,会永远活于此年。   但神君已不再编削天书,却愈发悒悒不乐。祝阴困惑不已,他不过是欲与神君共度这山间年岁,可神君醉心于编修天书,时时冷落了他。   紫榈枫叶下,黄落草木间,红衣少年坐于抄手廊上,痴痴地呢喃。   “神君大人何时才能瘳恙呢?”   轻烟倏起,人影飘散,小蛇无精打采地盘起身子,钻入红叶底。   过了几日,神君许祝阴入房了,这回倒不是因为身子瘳健,而是因为他着实一病不起。祝阴熬了四逆汤,神君吃了仍不见转好,反倒咳得似要将心肺呕了一般。祝阴化作蛇形,去咬了几只山鸡,日日给神君做芙蓉凤脯,欲滋补他身子,但神君也不爱动筷,那山鸡最后仍落了蛇肚。   祝阴忙上忙下,劳形苦心。服侍神君吃了沿阶草根汤后,他伏在榻边,眯一眯眼,便累得打起盹儿来了。   他昏沉沉地睡着,忽而觉得梦里飘来一股清冽的槐香,还间杂着些教人心动神驰的气味。似有人抚上面颊,细细描画他眉眼,又似有雨落进眉间。   祝阴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虚牅半敞着,露出外头一片白恹恹的天。室中依然暗惨无光,剔彩柜上的掐丝瓶里歪斜地插着支风车,“吉祥安康”四个字儿在萧萧秋风里缓缓地转动。   左眼有些发胀,一刺一刺地痛。祝阴用手捂着,这是他仍为蛇形时留下的伤。有一方士剜去他眼眸,自那往后,他这眼便再未复生过。平日虽用术法拟了只金眸放进眼眶里,却不可视物。   此时他抬眼一瞧,却见神君半坐在榻上,背后垫着白地长命软枕,手里攥着鲨皮鞘,葛帐垂下来,盖住了半边脸。祝阴只能借着晦暗天光瞧见他清瘦的下巴,有种无端的素丽。   “神君大人,您醒了?”祝阴迷糊道,“我去替您烧水洗面,给您熬姜粥。”   神君点了点头,却伸手捉住了他腕节,“别急着走……我想与你说些话。”   那声音不如往时一般虚孱,平缓如流溪,教祝阴感到安心。   祝阴眉间阴翳散去,神色似放了晴,问道:“甚么话?”   他心想,看来这几日的药膳果真有效,神君将转好了。   “你可乘风远至万里,翻山越岭,不在话下。不知你还记得你许久以前在天坛山学道时的师长、门徒么?我那时闭门捉笔,不曾见过他们最后一面,他们后来可还安好?”   祝阴说:“最后一面是见过的。”他忽而咽了声,怕神君又要重燃编纂天书之意,又道,“不过安不安好,倒是别话。”   神君沉默了片刻,笑问道,“那你一个个与我说罢。迷阵子如何?”   祝阴说,“黎阳遭了旱蝗,有大饥,人相食。迷阵子饿昏了头,将缸底月影看作馒头,便跌进缸里,再未爬出来。”   说完这番话,他暗骂自己一句:骗子。迷阵子苦厄已被神君所解,饱食终日,懒怠如猪。   可神君似是并未因此话而伤悲,他只是含笑问道:“三足乌、玉兔如何?”   “三足乌因饥病而亡,玉兔痛切心骨,亦随其而去。”祝阴垂眼道。   骗子。他对自己道。那两只灵宠正如胶似漆,蜜里调油。   “左不正呢?”   “她被左氏象王接回府中,郁郁寡欢,自绝于深闺。”   并非如此。左不正后来变作了个跋扈自恣的千金小姐,负嵌玉刀,乘碧蛟云游天下。   “微言道人可好?”神君又问。   “他遭荥州人揭穿往时的风马局,被氓民乱棍打死。”祝阴说。   撒谎。他又对自己道。神君重写天书后,微言道人凭一手炼外丹术赚得盆盈钵满。胖得流油。   神君微笑:“天穿道长如何?”   祝阴说:“她本欲登天救世,可一生壮志未酬,见观中子弟下场凄零,遂投缳而死。”   他骗了神君。天穿道长后来得道,却不愿升天成仙,至今仍留于天坛山无为观,在园圃里侍弄一丛没骨花,仲春时若有男女上月老殿来求缘,便赠予一支芍药。   如今观中的每一人皆过得有滋有味,可他却为了自己心里一点晦暗的欲念而对神君信口雌黄。   祝阴如食梅醷,坐立不安。他强笑,对神君道:“神君大人,那修纂天书一事本就如豆腐垫脚,竹篮打水,只能教您心劳日拙。您闲时可修上几笔,可切莫将它放在心上。”   神君没说话,帐后静默一片。祝阴心里燎起了火,焦灼得很,方要撩帘去与他说话,却听得他清清淡淡地道:   “祝阴,这凡世就如一张绵连纸,本就是素净的,我便似污墨,一厢情愿,胡写乱画,反倒玷了人间干净。”   这话语气听来不对,祝阴心里一惊,他本想与神君说人间灾厄不尽,不可强求修尽天下命理,但如今神君却似是死灰槁木一般,倒是觉得过往所做一切皆不对起来了。   “不,神君大人,您千万别如此说……”祝阴连连摇头,此时又忽觉手上一凉,是神君的手握过来了。那指如冰似玉,带着冬寒。   “那你又如何呢?”   那苍白消瘦的手探出帐来,紧握着他的指尖,神君如梦呓一般道。   “在我写下的这个凡世里,你幸福了么?”   疏薄秋风落入帘栊,帐子水波似的荡漾。祝阴的心忽而也摇曳不定,酸楚之情涌上胸臆。还未开口,泪珠便先簌簌而落。   “当然了,神君大人,我很幸福!”他拼力点头,“遇到您之前,我酸苦辣咸……百般滋味皆尝过,可与您相逢后的每一日,皆甘如饴蜜!”   萧索秋光铺满一室。祝阴听见了黄叶飞落,听见了剪剪清风。他听见了神君开口,声音里带着哀愁的笑意。   “那便好。”   握着他指尖的手倏然垂落,像烛焰被狂风骤然吹熄。   神君喃喃道。   “如此一来,我此生便有了意义了。”   葛帐垂落,渐渐不再动了。   祝阴对着那帐子,拘谨地端坐着。过了许久,他忽觉不对,出声唤道:   “……神君大人?”   并无回应。他的心忽如栓于绳头,摇摇晃晃。一股无端的惊悸从身中爬上心来,守宫似的贴于心口上。   “神君大人,您是睡着了么?”祝阴压低了嗓儿,惴惴不安、又小心翼翼地发问。   他爬起身,却忽觉脑胀。不知何时,支摘窗下透来的日光格外刺目。他眯着眼,走过去掩窗,陡地发觉自己左眼能望见些朦胧的影子。   祝阴大惊,这只左眼当初被方士剜去后,便再不能视物。他一直以法术假拟,故而旁人也瞧不出他一眼已盲。而如今为何复明?他惊疑不定,走至竹镜架前,端起镜一望,却隐见左眼瞳眸泼墨似的黑,熟悉得教人哀伤,当即心头大震。   “神君大人!”   祝阴猛地摔下铜镜,扑到床前,扯开葛帘。浮尘四起,日光映亮了神君的脸。神君挨着长命软枕,半坐着,抽了骨似的无力。神君手里紧握着鲨皮鞘,一柄降妖剑收于鞘中,金柄钢刃,染满鲜血。   惶恐攫住了祝阴心头,他颤颤地将目光上望,只见血点淅淅沥沥地洒满寝衣、亵衣。神君阖着眼,半张脸却被血染得污红。血珠子从眼眶里流下,像未尽的泪。   在他疲累休歇于榻侧时,神君将自己的左眼剜予了他。   那往日如春花似的笑靥却显出枯叶似的灰败,神君闭着眼,倚着枕儿睡着了一般,只是胸膛不再起伏,整个人消瘦得似是只剩骨架子。祝阴大恸,只觉喉管被人挟住了般紧塞。他颤巍巍叫道:   “……神君大人?”   没有回应,也再不会有回响。祝阴抖着手摸上神君细瘦的腕节,只觉沉寂如冰。再探一探鼻息,也无一点儿出气。他俯身贴近神君心口,那儿再无怦怦心跳,像是火苗已熄。   然后他方才明白何为惊恐,何为痛楚,何为死亡。神君已在紫金山上九千余年,虽为妖躯,却不曾有过天福地泽供养。人间无人再信大司命,而他又历经亿亿万万苦刑,若非心中仍吊一口气,便难存于世。   而如今神君终于心冷如灰,撒手人寰。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祝阴难以置信地、泪流满面地一遍遍念着那神明的名字,可室中始终寂静,如一座坟茔。瓶里的风车停了,卧房里没有风,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他搂起神君羸弱的身躯,骨头硬得硌手,却很轻。这样轻的一副身躯上压上了成千累万的凡尘劫难。   红衣少年跪坐着,忽而瘫软于地。   从那一刻起,他的白日从天而坠。   他终于明白了,他往后的一生,便会只余寂寂长夜。 第三十八章 人生岂草木   神君溘然长逝了。   祝阴理他的书斋,望见漏窗外槐荫衰歇,苍寂的树影落在地上,剪碎了天光。几枚洁白的槐花干置于仙桃窗棂里,像是神君随手拈来的一点调皮心思。槐树长命,神君却短寿。纵度过九千年光阴,却不曾为自己活过一刻。   案下有一乌木小匣,祝阴捧起来,打开来瞧,里头似是神君的废墨。首一张青檀宣上书着:“只余竹纸数张,羊毫两支”这些字眼,约莫是他去天坛山学道时神君欲予他的鲤书,托他寻些豫州笔墨来。祝阴看一个字,便掉一粒泪,人常道见字如晤,他看着这封信,便似仍见了活着的神君一般,顾盼生辉,温柔可亲。神君在信中絮絮地叮咛他,且写道:“豫宁千六里,尺牍寥几行。愁肠寸寸短,思情绵绵长。”   看到最后,又是一句:   “予一无长物,无以奉君。唯取丹心一片,形诸笔墨。”   信底皆是些昔时废去的天书纸,每一页上皆书着关乎他命理的青蝇小字。恐怕是在修订天书时有了纰谬,神君便一遍遍矫改,故而积了厚厚一叠废纸于此。   祝阴捧着那叠麻纸,心痛如割。   他仰首张望,青瓦小院里似是哪儿都留着神君踪迹。神君屈着腰,在荫里拾槐花。神君与他伏于海缸上,望着水中金鲫扑哧哧地笑。神君在幽静窗几前写字,一抬眼,目光同他撞了个满怀。西牅斜月,神君与他卧于罗汉榻上。祝阴抱着神明,将唇与他相叠……满院皆是神君的影子,可满院皆不见神君的影子。   神君留下一物,是曾于其死前剜下眼目的银鎏金剑。那是祝阴曾使过的降妖剑,不知怎的竟被神君画出了实体。祝阴捧着它时只觉沉沉甸甸,血光逶迤,在百炼钢刃上勾勒出曾杀害的妖魔姓名。   出乎意料的是,祝阴在其上看到了神君的名字:“文坚”。约莫是死前沾了鲜血罢,神君的名姓赫然显于其上。   祝阴见了那名儿,分外爱惜那剑。神君的魂神灰飞湮灭,在凡间也不曾留一点踪迹。只有那明晃晃的血光仍提醒着自己:曾有一人活于此世。   给神君下葬的日子到了。   神君逝后,祝阴常抱着他不撒手。蛇信小心地点着那冰冷的唇,可神君却再未睁眼,且身躯有溃灰之相。小蛇想起神君在世时常言,“坚为土刚”。他既名为“文坚”,那便是自土里而生,又总归要落回土里的。   祝阴此时可化庞巨龙形,他用牙削了口棪木十二元老房,给神君穿好寿衣素袄,裹上绣满蟠虺纹的绸衾,将陶碗、小盆不舍地放入棺里。他削了神君样貌的小木人儿,在每一件葬器上画了小蛇,如此一来,神君长眠于地下时,会有无数条小蛇陪着他。   做罢这一切后,祝阴靠着寿枋,将脑袋枕在木边上,静静地望着棺里的神君。那面庞白如雪羽,素似沉冰。只是少了生气。祝阴痛悔不已,他不该欺瞒神君,神君早如临渊而立,他的谎言将神君狠狠推了一把,令其坠入黄泉,万劫不复。   祝阴忽而潸然泪下,他喃喃道:   “神君大人,祝某无家可归了。”   下葬后,紫金山上少了万点欢喧,添了一座孤坟,多了一个伤心人。   祝阴不敢再居留紫金山,那儿的风里浸满了哀愁,那儿的溪流潺潺,似永无止境的悲鸣。他乘风飞往山下,坐在琉璃檐上,望着列市中风帘翠幕,行客纷纷。   祝阴揪住巡查的值年功曹,命他解了凝冻凡间时光的宝术。可将那术法解开后,他失落地发觉,尘寰中无一人记得神君。   竹瓦之上,祝阴迎风坐着。他瞧着凡人们簇拥于街市之状,女子们去欢喜翻弄那摊铺上的焉支、双股钗,香客涌去那琉璃砖金刚佛像前跪拜,面上皆喜气洋溢,心里却似吃了黄连一般苦,一股无名火涌将上来。   他想,为何无人知晓神君名讳?   为何曾有一人为天下苍生解尽苦厄,呕心沥血,可到头来却无人记得其功绩,却倒头去拜些金粉空壳?   神君无数次疮痍满身、遍体鳞伤,无数次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便是为了替世人承难。   为何世道如此不公,竟让鞠躬尽瘁之人籍籍无名?   瞪视着众人的金眸渐而染上血丝。祝阴猛一咬牙,起身拂袖而去。   他驭风回至紫金山,在山中化回了龙形。   因有神君天书改写其命数,祝阴灵力日与俱增。九千年过去,他早长成柱天踏地的赤色逴龙。如今的他已然不愧“烛龙”一名。   烛阴将山中龙骨吞下肚后,神力当即大涨,吐纳间便能卷遽风狂雨。它略一摆尾,紫金山摇地动,山中堆垒如山的天书纸翩翩飞起,犹如漫天寒星般在空里旋舞。   天书纸在拔山风势中飞越万里,八荒四海、九州五湖尽皆洒遍。临江渡口,裸着上身的纤夫接住纸页。烟雨楼上,倩女从阑干上取下飞蝶似的纸片。   书满世间命理的天书纸洒遍天下,如落一场鹅毛大雪。烛龙在千千亿亿纸页里飞荡,像在负雪而行。它望着纷飞纸片,却突地想起夏时与神君在院前槐树下嬉闹,那时槐花累累垂垂,随风而舞,犹如今日之景。   一滴血泪自烛龙眼中淌落。   神君饱含心意、倾注心愿所书下的故事,他终于将其披露于世间。   ——   在那之后,百年弹指而逝,祝阴留驻无为观,过着恬淡如水的日子。   故人接二连三而逝,只是无为观后来又稀稀零零收过些弟子,倒也不曾断过。那上山来入观的弟子皆知观中有一闭门谢客的祝姓大师兄,其坐拥两件震天撼地的宝术,比观中师父甚而更厉害,只是少有人得谒见其真容。   一个冬日,天寒欲雪。观中弟子惊见有一红衣人影自岩穴中缓步而出。那人赤衣如火,金眸涵虚,皓齿朱唇,真个是美不胜收。   无为观弟子见了,瞠目结舌,慌忙下拜。他们这师兄生得神清骨秀得过分,仿若妖异。   天坛山中木枯岩寒,出乎祝阴意料的是,观中此时仍由迷阵子打理。百年过去,他依然是初时模样,只是怠惰因循了许多,头裹紫绢巾,着一身鹤氅,怀里躺着蜷作一团的三足乌与玉兔,躺在藤椅上呼呼大睡。   祝阴走过去,摇了摇椅儿,道:“迷阵子。”   迷阵子睡得如一头死猪,鼾声如雷。祝阴伸手啪啪扇了他两巴掌,迷阵子才迷糊地睁眼,哼哼道:   “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蚊子咬我?”   祝阴又扇他两巴掌,“不是蚊子,是蛇在咬你。”   迷阵子摇头晃脑,待瞌睡的眼望清了他容颜,登时吓得跌翻在地,叫道:“祝……祝阴!怎么是你?”打量半晌,又狐疑地道,“你是人是鬼?”   “这话该由我来问你。”祝阴说,“为何两位师父皆仙逝,其余弟子也不在人世,唯有你百岁长命,容颜不改?”   迷阵子重又懒洋洋地躺下。日光洒落,映得他的面庞一片青白。祝阴方才惊觉他手足僵板,毫无生气。   迷阵子眯着眼,懒洋洋地道:“祝阴,忘了与你说了。如今的我是活尸,再非活人。我炼了尸妖,将自个儿的魂心放了入内。如今你瞧到的我,也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首罢了。”   “为何要如此做?”   “因为我要替大伙儿敛尸。”迷阵子的眼眯得只余一条缝,梦呓似的道。“何况,你是不是还在岩穴中闭关修道,久久不出?我怕你出关之时寻不到旧人,惊慌失措,便在这儿等着了。”   祝阴沉下眸子,“于是你便等了一百年?”   阳光漫山,迷阵子在树影里微微勾起嘴角。   “是啊,不过百年而已。”他说。   天坛山峰奇岭峻,林泉幽静。清早起来,无为观弟子敲响梆子,便开始薅荼蓼、担水,温习昨日教的符书。迷阵子授他们丹道,课业时而自申时开始。   清寂日子过了些时候,迷阵子忽对祝阴说:   “祝阴,我瞧你是副做大事的材料,闲居于此,不免屈才。”   祝阴正挽着袖,在替他洗虾藻,安安静静的,像一个娴静的小媳妇儿。只是眉眼里挤满忧愁,倒又似个小寡妇起来。听了此话,祝阴纳闷道:   “我偏爱过淡日子,不成么?我也与你说过,我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早已不在人间,我这一辈子也不求立大功。遇见了神君大人,我一生便算是从此过完啦!”   迷阵子却在藤椅上翘着脚,把手往天边一指。祝阴极目望去,那指的是北面。   “你指的是甚么地儿?”祝阴说。   迷阵子却不急着答他,道:“你可曾听闻过一事?每隔三年,玉虚宫仙子入凡尘,择聪隽得道之少年入宫,做那中天星官的仙童。所谓中天星官,那便是九重天最底一层的星官,最近咱们凡间。”   祝阴听了,不置可否。迷阵子又道,“你别以为中天星官只是个芝麻豆点儿大的小官。混得好了,那便是平步青云。往时曾有人一路混上天记府,做了大司命的,那可是天廷命官!”   听了“大司命”仨字,祝阴忽而浑身一震。   祝阴再度望向北方,这回眼里却似有一点明光燃起。“所以,那里是玉虚宫所在之处?”   入了那处,是不是就可得见天廷神仙?他听闻有天廷神官葆有复生秘术,兴许可起死回生,将精魂补回。   “不错,咱们人世间还给那地儿一个名字,西北玉京,瑶池天柱。”   迷阵子坐正了身子,神色凝重。双唇一开一阖,一字一顿道。   “是为——昆仑。”   云气渺暝,峰入天巅。天穹如无边银镜,玉虚宫中雅饰繁丽,羽裾飘飖。仙子聚首,正交头接耳地说着些悄悄话儿。   一仙子道:“今日不知可揽得多少贤才?前九千日,那四值功曹不知发了甚么羊角疯,将人间时候冻着,说是云峰宫要下凡捉鬼,要咱们帮衬着些。今儿总算解了年岁冻结的宝术,咱们可揽得几个美童来解解闷啦!”   一串儿银铃似的笑声响起。芳衣仙子们春心大动,只是另一仙显了恶色,啐道:“云峰宫?一群由低微精怪拔擢上去的,也敢给咱们拿脸色?”   说罢,便央被仙子们簇拥中间的司列星官道:“星官大人,今儿咱们便不招那些子腌臜鬼怪了,好么?”   仙子们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些话,却听得凌乱脚步声传入宫来。举首一看,只见烟霞里显出一众金甲天将。为首的金甲天将神色慌忙,大喝道:   “上官们请退下!有贼人登昆仑峰巅,欲闯玉虚宫!”   “闯玉虚宫?”有仙子挑眉瞪眼,“昆仑一千八百丈,又有天磴六千级,区区凡人,如何得闯?即便要闯,他又是如何进来的?”   “飞……”金甲天将胆裂魂飞道,“他是……飞进来的!”   话音方落,只听得一阵山崩石摧似的巨响!漆柱、殿檐大震,烟尘四起。层叠云海被狂风搅荡一净,一刹间,瑶海浑乱,有一人披着风沙,自尘烟里行出,气定神闲。   那是个红衣少年,腰悬银鎏金剑,容姿俊丽,金眸如九天日辉,粲然生光。   他环视惊魂未定的玉虚宫仙子,忽而露齿,森然一笑。   “叨扰,我来讨个官儿做做。”那少年道。“我听闻上了玉虚宫,你们便能发天廷官俸,这事是真的么?”   玉虚宫仙子们哑口无言,金甲天将在狂风里摔了个四仰八叉。昆仑仙宫千年祥和,不曾见过如此一位胆大妄为的闯入者。   “我所求不多,也不是要去做那中天星官的侍童。我是妖怪,倒是想入你们那云峰宫试试,精怪可做灵鬼官,是你们的规矩罢?”   红衣少年微笑着伸手,笑意妖冶,宛如毒蛇在嘶嘶吐信。   “劳驾,给我栓条狗链罢。”他飞扬跋扈地道,“我愿做天廷的狗。” 第三十九章 人生岂草木   所谓收揽灵鬼官,便是将在凡间翻山捣海的精怪纳为天廷所用。换言之,做灵鬼官便是做一条任神驱使的狮鼻狗,须对神明百依百顺,奴颜媚骨。   祝阴做蛇做惯了,狗却还做不惯。   神君死后,他倒生了一身反骨,先是靠“风雨是谒”的宝术杀上昆仑玉虚宫,将一众仙子同金甲天将打得落花流水,后来便顺理成章地混了个灵鬼官的位儿。   紫金山的野蛇混成了云峰宫地头蛇。他平日肆意妄行,初到任时,他遥在四十里外便随手一挥,烈风荡平云道,将礼房星官吹得屁滚尿流,飞落成天。云峰宫管束不住他,龙驹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不着灵鬼官的玄裳,依然一袭龙绡道衣,佩剑四游,时而下凡尘去斩些怙恶不悛的妖鬼。   急景凋年,一年光景转瞬即逝。祝阴除江淮食人枨鬼,灭苍山伤民雷鬼,移舟齐安,一剑破尽百里疠雾;驭风晋阳,刈去千只狞鬼头颅。天下妖鬼对其闻风丧胆,一时间,九州民房前皆悬红布,只因传闻那鬼怪见了红布,便会将其误认作下凡除妖的灵鬼官,抱头鼠窜。   一时间,祝阴声名鹊起。只是剑下亡魂愈多,他便愈觉寂寞。他的脚步洒遍禹甸,目光游极江海,却不曾见神君留下的一点痕迹。云峰宫寝寮里的小木人儿越堆越多,星月漫空的夜里,他用降妖剑在木块上画出那谙熟的眉眼,时常泪流满面。   神君已然不在,他再不得在那人怀里使性子,只得做个铁石心肠的灵鬼官。   祝阴抹了抹眼角,喃喃自语:   “夜露深重呐。”   云峰宫中,春烟霭霭,花香萧曼。龙驹坐于殿上万蝠椅上,正捧书倒念。一个人影闪入殿中,龙驹头也不抬地叫道:“祝阴,过来。”   听他叫唤,那人影脚步轻捷,顷刻走至他面前。那是个清俊秀挺的红衣少年,黑漆冠,腰悬蹀躞,却面如冷露秋霜。   龙驹翻着书,淡淡道:“你是新进的灵鬼官,却比宫中的油炸鬼更盛风头。我听闻你是得昆仑玉虚宫举荐而入宫的,你也不似贪天廷官俸的妖鬼,你上九霄来,究竟是为何事?”   祝阴背着手,神色平静,却带着掩不住的嚣狂。他道:“敢问龙驹大人,这九重天上,可有神明之宝术能生死人、肉白骨?”   龙驹沉思片刻。   “你是为求这复生的宝术,方才要入云峰宫的?”片刻后,他眉关紧蹙,问道。   红衣少年说:“若不是为此事,我好好的烛龙不做,为何反倒要来做天廷的狗?”   见他牙尖嘴刁的模样儿,龙驹不怒反笑,道:“你虽恣意妄为,却也不曾施行恶事。告诉你也不妨事。”他放下倒拿的书,往殿门外一指。云层分拨,隐现碧瓦红墙,水白玉道。龙驹沉声道,“那处是天记府,藏文牍史策。这天记府本由大司命同少司命司掌,可先时大司命犯了过,少司命虽早先时候去了琼花宫,如今却不知回来否。”   “那位少司命,便是拥死而复生之宝术的神明么?”祝阴心中燃起一点希望,忙不迭问道。   龙驹点头。“为万民拥幼艾,令苍生得美子,那便是少司命之责。她司繁育、新生,自是能赐生的。你若有事相求,可去寻她一问。”   心里抱着一簇希望的火苗,祝阴前去咸池之畔,他听闻少司命时时在水旁逗留。果不其然,荷衣蕙带的神灵坐在水边,长垂的乌发如瀑,在水中漾散。   祝阴走到她身后,生生硬硬地揖了一揖:“敢问足下可是少司命?祝某有事相询。”   那神灵静静地侧过面,祝阴望见了一张妩媚脸庞,缀着一对儿黛眉明眸,笑起来时似雪霁冰解,春花烂漫。见了那张脸,祝阴瞠目结舌,此时听得神明开口,声音清灵,如玉磬殳击:   “是,吾乃少司命。”   她回眸一望,格格笑道:“灵鬼官,你寻我是为何事?”   祝阴目瞪口呆,她又歪着脑袋道:“怎么了,俊俏的小郎君,你曾与我相识么?”   那笑靥还真似曾相识,祝阴磕巴着指着她道:“秋……你是秋姑娘……”   原来那名为少司命的神明与他在凡间时识得的女孩儿极为相似。只是秋兰是秦淮河房里的妓子,微贱如尘,少司命却高高在上,乃玉叶金枝。   少司命见他惊惶,反倒笑道:“哎呀,你是秋兰旧识呀。”   “秋姑娘与你是甚么关系?”祝阴警觉地道。   “我与她的关系?便像形与影,花与叶,饺耳皮与馅儿。”少司命吃吃发笑,“我是影子、叶子与馅儿。”   她又道,“秋兰自愿将身躯奉予了我,实苡橋现了我回琼花宫的心愿。相应的,我也会实现她的心愿。”   “心愿?”祝阴不解,“她的心愿是甚么?”   少司命神秘地笑。“她说,她曾为贵人舍命相助,因而她也愿舍身助那贵人。”   一刹间,神君的影子掠过祝阴脑海。神君曾助秋兰从文高手下脱身,那贵人是指他么?   鬼使神差的,祝阴说。   “我听闻你可令人死而复苏。若我能实现你的愿望,你也可了却我的心愿么?”   少司命仰起下巴,道:“可我已无愿望了。先时答应秋兰,不过是我跌落尘寰,寻不见回天廷之路。如今我已事事称心快意,哪儿还能与你做交换呢?”   祝阴背手挺立:“可我曾听大司命说,神明生来便是要助人遂愿的。他已福泽众生,您贵为少司命,难道连一条山野妖蛇都泽被不得么?那您比起大司命来,可真是个大孬种了。”   听了这话,少司命虽未显忿色,却也挑起了眉。   她微笑,“好一条山野妖蛇,这伶俐口齿,倒比灵虚殿上的老骨头叫得好听许多。也罢,我知秋兰欲助的那位贵人正是你所敬奉之神,这回我便顺手帮你一把,也算是了秋兰的愿了。”   少司命自咸池中起身,襦裙漉湿,似一朵含苞芙蕖。她笑道:   “跟我来罢。”   神明引祝阴来到天记府架阁库内,只见库中一片黑暗,一昏灯火泛出蜜色的光,书册满天满地,多如泥沙。   笔墨馨香充溢鼻尖,一刹间,祝阴潸然泪下。他想起了神君,那人的身上终日萦绕着墨香。   “我可违逆天廷律令,予你一次重写天书之机。”   少司命说,递过一支彤管笔。黑暗里浮现出一张楠木书案,空白的天书册涌现于其上,那册子虽薄,其中的白麻纸却似取之不尽。   “你想要甚么样的故事,欲要甚么样的结局,便自己写来。就如你那位神君当初所做的一样。”   祝阴坐在那书案前,对着那白净的纸面,突而手足无措。这就是少司命所说的“复生”的法子么?   心上像压了千百只秤砣,沉甸甸的,有些闷疼。他抬眼望向少司命,问,“您的意思是,我也可与神君大人一般,在这天书上改易命理?我能将神君逝世一事抹去,继续在紫金山颐养天年?”   少司命摇头,巧笑倩兮,“不对,不对。我的天书与大司命的不同,他掌寿夭生死,我却不掌此事。”   烛焰摇摆,像在昏黯里开出了茸花。祝阴忽而无由地觉得心慌,为何会慌张?眼前的黑暗似浓雾,环抱着少司命,明明他与那少女模样的神明近在咫尺,他却忽觉得似与她远在天涯。   “我掌的是‘赋生’,你明白么?”   神女的朱唇一开一阖,仿若铡刀,让他心惊肉跳。   “不是教死人复苏,而是‘赋予新生’。”   新生。这两个字犹如片刀,倏然自心上砍落。祝阴脸色苍白。   “也便是说,我不可令你惦念在心上的大司命回生。死便是执手相别,是去而不返,从来不可回转。”少司命垂眸,灯火在黯沉的眸子里挣扎,几近熄灭。“生人与死者,注定永隔黄泉。”   祝阴仓皇地摇头,这不是真的。他开口,声音在颤抖,“可……可神君大人便可改逆生死!他能替人担受苦难,转危为安!”   少司命望着他,目光柔潺如水。   “所以他才任得了大司命。这天上天下,唯有他一人可凭凡躯受那出生入死之难。不是因他成了大司命,方才可执掌生死,而是他能逆乱天道,方才做了大司命。”   祝阴只是在打抖,他只觉浑身浸了冰水似的发寒。“您是说,您的天书与神君大人迥异,并不可将他复生?”   “是。”少司命叹息,“过往与你相伴的神君已死,无可挽回。我的天书只可结缘、赋生,只能让一条崭新性命降临于世。”   泪如决堤洪流,顷刻而出。祝阴怔然伫立,任泪水滴答答而淌,似丢去了三魂七魄。   在绚丽烟霞下将血肉喂入小蛇口中的神君。   将他盘于颈上,同他说笑着行过淮水的神君。   在青瓦小院里捉笔修缮天书的神君。卧于罗汉床上,用衾被轻轻笼着他的神君。   所有的影子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忽然明白,在那个惨白如雪的清晨,神君早已别他而去。   ——神君永不会再回。   “我下地府去寻他!”沉默良久,祝阴失态地叫道。   “他万念俱灰,魂心已碎,碧落黄泉,再无他的容身之处。哪怕是入了地府,恐怕你也得空手而归。”少司命道,一摆云纹袖,旋身离去。“与其沉湎过往,牵挂那死人之事,不若拿我的天书来思忖赋生的法子。我那天书虽是何事皆可写,却需恪守福祸相依的道理,苦厄与福分要均等,方才可实现。”   她又道。“你仔细想想罢,我予足你时间,你可在此处想上一百年、一千年。”   少司命甩袖而去,架阁库中黯淡无光,只余祝阴一人。   他又是孤身一人了。   麻纸洁白无瑕,祝阴垂首望着那纸,任泪珠子往下坠。人的血会流净,可泪却永流不尽。   “神君大人,您好狠的心。”祝阴喃喃自语。“去那么远的地方,却不告而别。”   他哭了许久,哭到星流云散,烛泪淌满铜盘。暮去朝来,鸾啼歇了,夜蛩又起,他流泪不息,一声迭一声地噎泣。   后来他发觉,再如何垂泪,皆唤不回过往那位与他相伴近万年的神君。终于,他抹了泪,颤着手拿起彤管笔,蘸饱了墨,在白麻纸上落字。那字歪歪扭扭,仿若蛇行,神君曾把着他的手教他,可他那时心性顽劣,不爱习字儿。   唯有神君的名姓他是写得规整的。   文坚。他在少司命的天书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两个字。悲哀如涨起的海潮,冲涌心头。   他想,神君已写尽了天下苍生之事,而神君自己的故事,便由他来书写。   黑暗中,祝阴喃喃道:   “神君大人,这是我献给您的故事。”   ——   文坚,这是我为你而写的故事。   你是朝歌黎阳县人,不知爹娘为何人,也不知忧愁为何物,生来便是个成日在泥里打滚的小混子。   那时你还尚未有名姓,蓬头跣足,瘦瘦小小,是个衣不蔽体的乞儿。你宿于灰坑边,在村民的弃物里寻些断耳剔子、梳篦,在溪水边洗净了,再跑到邻村去卖。邻村小儿见你浑身灰土,便讥你:“泥巴!土块!”久而久之,你便真以为自己的大名儿叫“泥巴”。   你只会笑,因为人人皆爱看笑脸。你一笑,手里的旧领抹、香袋子便能卖得顺溜许多。   只是村里的德柱瞧你不顺眼,因你洗净头脸后便一副周正模样,水灵可人,最讨妇人欢心。每回你抱着旧布包袱、趿拉着草履行过他门前时,他总会直眉瞪眼,大喝道:   “臭泥巴,滚!”   有一回你行过时,他拿石块砸你,砸了满头满脸的血。在那往后还变本加厉,在村里长舌,诬你是个插手偷儿,窃了他家一贯铜钱。你在村里的名声愈来愈坏,人人对你掩鼻侧目,终于是卖不成那些旧物玩意儿了。   离开村子的那一日,夕阳斜照,凄凉如血。你背起小小的布包袱,行至村口,却见德柱站在面前,手里牵着两条黄狗,瞧着你冷笑。   “臭泥巴,你终于要滚啦?要去其他地儿搬弄你那油滑唇舌?你年纪小,我怕你长歪了性子,须教训你一下,让你懂得这天底下没一片地儿是可供你放肆的!”   德柱说着,放开了犬绳。两只黄犬早被饿得眼放绿光,当即扑至你身上,张开血盆大口狠狠撕咬!   你惊恐万状,被咬得鲜血淋漓。德柱便在一旁抱着手,得意地哈哈大笑。   可就在此时,那两只在你身上作恶的饿犬忽如破布般飞起,跌落在地。剑锋飞过,光如夜雪清霜,你捂着伤口抬头一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立于你身前。   “甚么人!”德柱大惊。   那女子粉妆玉琢,柳眉星眼,却面无表情。她说:“我是路过的神仙。”   她弯下腰,抱起满是血污的你。不理德柱,转身便走。你看见她背上负着一柄皮棉纸伞,只有伞,没有剑,却在方才划出了凌厉剑光。   “你……你要带这小子去哪儿!”德柱仍不死心,在他们身后大叫。   白衣女人道:“我瞧他细皮嫩肉,有道根仙骨,欲捉回去炖着吃。”   她驻足,回头对德柱阴惨惨地一笑,“你看起来也有道根。”   德柱不曾亲眼见过吃人的女妖怪,吓得屎尿横流,提着下袴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白衣女子抱着你,晃晃悠悠地往山上走,那臂膀温暖如春,犹如襁褓。你好奇地发问,“你是神仙,还是妖怪?”   “都不是。”白衣女子淡淡地望了你一眼。“是你的师父。”   ……   文坚,你被一个叫“天穿道长”的女人收入了天坛山无为观,做她的弟子。   你问她为何要收你作弟子,她含糊其辞,只道你生得如她早夭的孩儿,且有天相道骨,是个好教导的材料。   观中还有几人,一个是自山下而来的马棍,大腹便便,着了黄褐玄巾充作道士,得意地称自己作“微言道人”。一个是看守漏泽园的小沙弥,还俗后生了发,取了道号叫“迷阵子”。将来,你还会有一个气充志骄的师姊左不正。   你在观中学道数年,一身顽皮贼骨,爱掏蟹摸虾,却颇得天穿道长、微言道人二人疼爱。   可惜好景不长,人世的大渊献之灾不可避,山洪之后必接大疫。大水浸满城堞,泡坏谷麦,街上浮尸遍地。震灾迭起,人世间哀声一片。   无为观亦未能脱身这苦厄,于是你决心救世。你背上行箧,步往昆仑,有一言道山为天梯,勾通天地。你前往昆仑玉虚,登六千级天磴,求做中天星官之门徒。   你兢兢翼翼,席不暇暖,做那编削文书一事。因你有耳闻则育、过目不忘之才,又耐得住黄卷青灯之苦,故而拔擢得快。一日,天记府调你去理架阁库,你竟一夜将库中文书分理得井然不乱,由此得入了文昌帝君之眼。   在天廷的时日里,你仍挂记阳世诸事,时时以轩辕镜映照世间。除却扶助无为观中诸人外,若见凡间遭难,你便悄悄将自己功德箱里的香油钱散给灾民。   一日,文昌帝君唤你入文昌宫。文昌宫青砖灰瓦,古朴雅致。帝君坐于曲水纹椅上,雪髯银须,戴竹丝胎帽,慈祥恺恻,旁侍两个青缎衣童子。   文昌帝君见了你,慈眉善目地问:“文坚,我闻你有济度众生之心,又立救灾恤世之功,如今文昌宫尚有一位,不知你愿屈就否?”   你叩首拜谢:“得帝君青眼,某不胜惶恐。济世本乃下官之愿,此身可供帝君如牛马驱策。”   文昌帝君呵呵一笑,捋须道:“文昌宫中那位子虽高,却是个烫手山芋,需督查三命,即为受命、遭命、随命,掌苍生年寿,断众生凶善,赐世人福祸。因无人可胜任,故而此位已空缺千年。你若有心,我便先教你留在文昌宫中,随着看练,往后提擢。”   你稽首再拜,谢了文昌帝君美意。   “帝君既让下官坐那位,某不敢推辞。”   从此往后,你便留于红墙碧瓦的天记府中,退衙逼夜,拜表侵晨。   文坚,你夙兴夜寐,尽力谋那凡间运道。后来你得拜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着漆冠锦褧,腰悬玉琀蝉,足蹬玄云,威动九霄。无数星官在你脚下拜伏,对你额手称颂。   你做了那高高在上的大司命,却仍心念凡间。你忽而欲回天坛山无为观一看,你是可掌年岁命理的大司命,你可拨星转月,回到观中尚有人在之时一观。于是你携上天书,踏上玄云,落入天坛山。   那时的天坛山穹高云碧,雾海浩荡。你回山时天正小雨,绿芜漫地。   你避开殿门香客,从后山小径而上,接着你便会看到连绵的灰瓦,看到三清殿里的袅袅青烟,看到覆着翠苔的石墙与葱茏烟松。   然后你便会看到我。   我会着一袭鲜红道衣,挂上枣木牌与你曾予我的降妖剑,在松林里一直静静地候着你。我是灵鬼官,是被你赐名“祝阴”之人,是你的小蛇。   我会等你踏雨而来。你登上石阶,如穿梭过漫漫年岁。   你一定对一切毫无所察,因你此前一生的故事里,我并未留痕。因而在你眼里,那一刻定是我们的初见。   但于我而言,那却是我风栉雨沐、历经千难万恶才换来的一个终点。   神君大人,这便是我写给你的故事。   我为提笔客,你是书中人。既然我已与你死别,那我们便在天书里相见。   我的心愿会于此刻了却。你还记得否?九千余年前,我求道天坛山,与你在山下相别。你未能与我上山习道,独我一人在山中对你苦苦思恋。这一回倒不同了,你将是我的师兄,我做你的师弟,我们将一道跻峰造极,望水碧山青。   那时的我会微笑着望着你,向你道出我的名姓。那是你曾赐予我的珍宝:   “在下乃天坛山无为观关门弟子,祝阴。”   雨色空濛,清寒漠漠。那时的你也会仰首,与我目光相织。   你的眼神定如往时一般澄亮、坚定,眸如深墨,其中藏着永不穷尽的光火。   然后你会说:   “我是你的大师兄,文易情。” 第四十章 寒暑移此心   火光在灯锭里急促一闪,像蛾子飞跃而起。   架阁库中摆起一张楠木书案,一红衣少年伏卧其上,他枕着臂,睡得深沉。成堆的天书纸摊散身边,如落一地雪花。   近来库中不再留架阁官,少司命屏退众星官,将这昏黯的库房留给了祝阴写画天书。   祝阴昼夜不息,伏案劳作,犹如当初的神君一般。清油添了一回又一回,架阁库中火光长明。他时而昏睡于案,又旋即惊醒,强打精神写字。   少司命的天书只可赋予新生,故而祝阴心里生出一个念想:   既然不可让神君起死回生,那他便只得再造一个神君。   祝阴乘隙溜出天记府,去往紫金山。岁寒林疏,草衰烟淡,他在青瓦茆屋前寻见了神君的一方小坟。他咬咬牙,用手拨开土,刨了许久,终见寿枋一角。打开椁盖一瞧,里头神君的尸身却已化灰,灰堆里有些光辉照耀的碎片,仿若琉璃星尘。于是祝阴便知那是神君的魂心残片,人死后,尸躯中仍存魂心,便如那舍利子一般。他将其小心收敛,赴往天廷。   他不再去云峰宫点卯,而是溜至悬圃中去削神树建木皮。将建木皮烤焦后,他用其中焦油仔细地拼起魂心。虽裂纹遍布,却勉强拼得个浑圆形状。于是祝阴将那魂心放入少司命的天书中,将它置于书中的文坚身上。   魂心绽出残破光芒,旋即一闪而落,融入天书的字里行间。祝阴看着天书中的世界,孤月晕散,天幕显出暗玉紫。魂心犹如流星般划过天际,落入朝歌黎阳的一户农家中。   那倒不是农户家中有婴孩呱呱坠地,而是有一浑身血污男婴被弃于那农户家的茅草堆中。那男婴的娘亲咬断了脐带,将他抛弃,于是这小孩儿生来便没了爹娘,没了归宿。   魂心自天际坠落,落入那婴孩的胸膛。从此以后,那男孩儿便与众不同。祝阴看着天书中的婴儿,悲哀如漠漠夜色,盖满心头。那是他的神君,却是不曾与他度过紫金山中九千余年岁月的神君。如今的神君如一株初生幼苗,需由他浇灌培护。   少司命曾说,生人与死者注定永隔阴阳。祝阴本以为生与死便是这世上最远的距离,如今他却发觉最远的距离并非是一人碧落,一人黄泉,而是神君在书中,他在书外,他们永不可得见。   “神君大人。”望着天书中的那幼弱身影,祝阴羽睫低垂,“祝某会在此护佑您长大。”   想了想,他又悲哀地添上一句:   “哪怕是在天书之外,在没有您的世界里,我会永远守望着您。”   痛楚却如藤萝瓜秧,悄然攀满心房。祝阴望着文坚,便似看着水中月、镜中花,那般的教人艳羡,却终是遥不可及。他时而泣血哀鸣,在散乱的天书中将自己紧紧搂起。一个念头如尸腐上的鸦鸟,久久盘桓心头:   神君已死,他在少司命的天书上所写下的这条新生命,真是神君么?   世人有言,人便如一只精丽瓷器,回忆、记忆便是那瓷片,若是失了一二片,那便已不完满。如今天书中的文坚与往时的神君全然不同,更无与他相伴的记忆。   他们二者,难道并非一人?   每每念及这一点,祝阴便觉百般折磨。他一面希冀着新生的神君可少历些苦难,一面又绝望地察觉唯有经疾苦磨砺,方才可成就与他相逢时的神君。文坚是文坚,神君是神君。   目光移向天书,祝阴望见光阴已流转至大渊献之岁,雨淹十日,汪洋浩漫。土龙出江,浮尸多如虫蚁。天坛山亦遭此患,茅屋药圃被尽皆冲垮。   天坛山上一片狼藉,浮木枯枝宛若断肢残臂,被泥覆着。无为观中人因肚饥而去了两位,其余人皆面有菜色。饥饿是一场可怖的瘴雾,不知觉间便已笼盖四野,夺人性命。   在一个细雨清晨,文坚忽而拾掇了荆笔、麻纸,背起书箧,踏出天坛山门。他泛舟攀山,一路历雪雨风霜,终至昆仑。登上六千级天磴,玉虚宫仙子见他鹑衣百结,眉头大蹙,道:   “来者何人?”   文坚微笑:“我是来讨官儿做的。”   他身量不高,虽一身麻葛,却仍打理得利落干净。鸦黑发,新月眉,点漆眼,像一杆竹一般挺在殿中。   玉虚宫仙子的脸皱作一团,舒开来时却带了刻薄的笑:“你这小郎君,好生无礼!昆仑玉虚岂是何人皆可闯之地?中天星官要的仙童已然选毕,你请回罢!”   祝阴望着天书里的一切,无奈地叹息。他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文坚虽被那玉虚宫仙子低瞧,却有磨而不磷之心,执意要做星官。于是他在玉虚宫中叩首长跪不起,额前膝下血红一片,有金甲天将瞧他志坚心定,终是不忍,央请玉虚宫仙子将他收归门下。   往后,文坚将经穷年累月之历练,等时机到来,让文昌帝君将其汲引至大司命之位。   祝阴正闭了眼,忽又听得天书世界里的文坚开口,嗓音清亮,满是少年意气:   “不,我不走。非但不走,还要留在这儿办事。”   玉虚宫仙子白了脸,扭头对金甲天将叫道:“撵他出去!”   文坚却前迈一步,伸手指着仙子身后,笑嘻嘻地道:“敢问天仙,那是甚么?”   仙子回首一望,却见身后堆摞着烟海似的史册文书,登时颦眉蹙頞,低声啐道:“天记府的书册,又堆到这儿来了!”   原来天记府乃收藏天廷诸文牍之所,只是那处籍册汗牛充栋,那勾管官又是苦差,无人愿做,故而卷宗常溢下成天,落进中天。   文坚背着手,笑得像一只狡刁的野狐:“仙子姐姐,我恰识得几个字儿。你纳我入宫,我替你们收敛这些书册可好?”   “收敛书册这活儿谁都可做得来……”仙子还未说完,便忽被文坚打断。   “一夜。”麻衣少年伸出一指,脸上带着骄人笑意,“一夜过后,我便可将这文册别类理好!”   仙子将信将疑,却也教他当夜留于玉虚宫中。不想第二日晨起,却见得千万章函皆摆列得齐齐整整,宛若方柱。   文坚在其中抱手微笑,眉眼飞扬。   玉虚宫仙子看得惊愕失色,半晌,脸上才复了些血色,慢慢地道:   “成,你就留在玉虚宫罢。”   从此,文坚便居留玉虚宫中。   这厮活泼不羁,偏爱上蹿下跳,时而骑着天马游遍九野,时而偷食蓬莱仙丹。他嘴甜,模样又生得俏,常去司籍仙子那儿讨来笔墨,收留着自用。待司令仙子来问起时,他便仰头一笑:   “全用没了!”   司令仙子气急败坏,戳着他鼻子道:“你这败家偷油鼠,寻这么多笔墨来,究竟是要做何事?”   文坚嘻嘻一笑,旋即正色道:   “拿来铸神迹呀。”   铸神迹?司令仙子大惑,她却不知每日散值后,文坚皆会回至官舍中,闭门不出,只在算理凡间香火、功德。若是发觉九州何处有福运派得少的,他便写好呈书,递往凌霄宝殿,免得天廷星官削剥凡民。他不眠不休,劳累十分,白日里却仍强打精神。这一切无人知晓,只有天书之外的祝阴看在眼里,痛彻心扉。   明明文坚不曾历神君所受苦难,可却仍心系黎民。   祝阴望着那于玉虚宫中悠闲漫步的身影,不知觉间已泪如雨下。真是奇怪啊。不论命理如何,每一世的神君皆是如此的襟怀苍生。   他正潸然泪下,忽嗅得一阵桂馥兰芳。   不知觉间,少司命已在他身边翩然而落,像一朵艳丽的花儿。   “你在忧心他们二人并非一人么?”少司命低低地道,“多么浅薄的疑问,明明是同一枚魂心,不过是栽生的土壤不同,你却在为此而动摇。”   祝阴只是痴痴地望着天书中的那个身影。   “他是在你写下的天书里长成的人儿,是你所期盼的他的模样。”少司命伸出纤指,点着书页,“你瞧,你望他莫再愁眉不展,他便常开笑口。你盼他能享荣华,他便得上昆仑玉虚宫。将来他还会回天坛山无为观中,与你同做师兄弟。”   “……只是,有一事你须谨记。”   “甚么事?”   祝阴先前仿若枯尸,如今却总算似有了丝知觉。   “在天坛山无为观与他相逢的,是那个世界的你,并非如今的你。”少司命轻启朱唇,言语如猛毒般流溢而出。“你的世界里,永远也不会再有你那位神君。”   一刹间,似有一个响雷崩裂于顶。   祝阴抖抖簌簌,转过身来看少司命:“您这是……何意?”   少司命乌发垂髻,双瞳剪水,一袭小簇花纹锦衣,亭亭玉立。见祝阴白了脸,她掩口吃吃地笑。   “你还不明白这道理么?你早同那人生死相别,这便是你永不可变的命理。你是书外人,哪儿能触书里的世界?”   祝阴猛然望向天书,那纸页里墨迹烟烟袅袅,勾勒出绝巘奇峰,翠林春草,一个身影缓步踏上石阶,是归返天坛山的文坚。   他一身雪白直裰,柳眉凤目,却闪着灵动狡黠之光。   祝阴知他是个不甘伏于命理的性子,明明可安稳度日,偏爱尽露风头。明明替他在天书上写好了往后应循之事,可他却爱剑走偏锋。   有时,祝阴望着他的身影,会生出一个念头:在紫金山下拾到他之前的神君大人,也是这般顽皮赖骨的么?   兴许真是如此罢,因为他不曾了解神君的过往。在与他共度年岁前,神君已孤身一人度过了漫长光阴。   祝阴将目光移入天书之中,如今文坚正漫步上山,在松林翠荫中,那个世界的祝阴正等待着他。   绝望之情忽而满溢心头。恒河沙数似的世界里,所有的祝阴都能寻见他的那位神君,度凤翥鸾翔之日。   唯有他独游偶影,孤苦伶仃。   不知何时,少司命的身影如风烟而去。她神出鬼没,犹如一缕幽魂。凄烈燃烧的烛光里,祝阴抽出降妖剑,抵在心口,缓缓刺入。   他咬紧牙关,只觉百炼钢刃宛若坚冰,撕裂血肉,经行之处却又似燃起烈焰。剑尖刺抵魂心,他感受到一阵令魂神战栗之痛,仿佛会将身躯劈作两半。祝阴如遭刀锉剑刺,他泪流满面,颤抖着将自己的魂心剖开。   “神君大人,”祝阴轻声道,“祝某这就来迎接您。”   他割开了一半儿魂心,悄悄将其投入天书之中。   如此一来,他的知觉便会与天书中的那位祝阴共存,那位祝阴魂心残破,便如他的碎片,是他的一部分。   魂心如一道流星,落进松林间。墨迹如鱼一般追逐着那光亮,交织成人形。那人背手立于松林之中,直领红袍,玄冠乌靴,腰悬枣木牌与银鎏金剑,是个神清骨秀的少年道士,却以红绫缚眼。   因为少司命曾言,他们已阴阳两隔,永不可得见。   他心里存着一点狡狯心思。既然少司命只说了不可得见,那他便要舍弃双眼。   如此一来,虽见不到神君容颜,却仍可伴于其身边。   天书中的神君是他的心愿,那位神君名唤文坚,意气飞扬,并未为人世与灾苦挫得意冷心灰,常带笑靥。   那么,天书中的祝阴也该如他所愿。他颤抖着提笔,在天书上写下七歪八扭的字儿。那书里的祝阴该做个服帖的师弟,对文坚百依百顺。   晦暗阁库中,烛火如暗海上的一粒孤星,飘飖跳跃。祝阴贴近天书,梦呓似地言语,对那书里的红衣少年道。   “祝阴……”   “你既是我,我也将是你。你要将神君大人视作掌上珠,他既为世人遮风挡雨,你便要为他蔽雪除尘。”   “你羽翼已丰,将是招风致雨的烛龙。你将无坚不摧,所向皆靡。”   “然后你将会忘却我的事,忘去过往与神君大人所度的繁花年岁。你双目将瞑,因你有一半是我,是书外之人,但若合上双眼,你虽不可见神君形容,却能与他同游天下。”   “祝阴,我将躯体、容貌、声音、情性与第一件宝术‘风雨是谒’交予你。我将几近一无所有,连人形也将溃散。”   “兴许有一日,你会想起此事。到了那时,我将是你,你也将是我,我们将会合而为一。”   指尖开始破碎,像纸屑一般从白骨上剥离。祝阴如遭脔割,似有无形的铁刃在对他千刀万剐,然而他却始终扬唇微笑。   他削去了大半魂心,投入书中,如今骨肉碎裂,不成人形。天书纸屑纷纷扬扬而落,覆在他周身。后来他如一只由纸片堆垒成的人,无眼耳口鼻,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于是他一半魂心留于天书之中,做文坚的那红衣师弟,一半留于天书之外,久久眺望着书中光景。   忽然间,他想起了在紫金山上与神君嬉闹的岁月。槐花飘落,浮香郁郁,仿若黄粱美梦一场。   祝阴阖上眼,像是从此陷入沉睡。   “……在那之前,我会守望着神君大人,伴于他身边。”   “我会……成为他的‘天书’。” 第四十一章 寒暑移此心   祝阴将自己的魂心分作两半。一半是以红绫覆眼,在天坛山上做道士的俊秀少年,另一半却是由纸屑垒堆作的天书。一半在书中,一半却在书外。但不管是哪一个他,皆在凝望着文坚。   他觉得自己似是未出阁的羞怯小姐,躲在天书之外窥着神君举动。神君的一颦一笑皆让他魂牵梦萦,如痴如醉。   他的魂神潜入天书中,天记府琉璃釉瓦流光溢彩,水晶石如棱棱奇花。祝阴暂化作人形,着一袭绯衣,配灵鬼官枣木职牒,带一支银鎏金剑,悄至府外。   府前栽一株仙槐,亭亭如盖,祝阴在那树下徘徊。他望见三省堂的帘栊在清风里飞扬,如蝉翼的纱帘后露出大司命端坐于案前的挺拔身姿。文坚低眉垂眼,伏案疾书。   祝阴望着大司命俊俏秀雅的眉眼,心如刀绞。他多想悄悄儿行过去,叩响堂门。可他不能,因为他并非这书里之人,注定不能碰面。   冬温夏清,寒来暑往,他在天记府的槐树下趑趄徜徉。只是望着神君,他便欢欣不已。   他想,哪怕是在此处逗留一辈子,只要能将神君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便心满意足。   ——   天书之外,天记府的架阁库中。   烛火如死去的夜光虫,渐渐熄灭。祝阴伏于楠木书案上,似已坠入梦乡。少司命悄悄推开棋盘门,行入库里。她驻足于沉眠的祝阴身后,望着他称心满意的微笑,短叹长吁。   “烛阴……你竟在天书上写了这样的故事。”少司命捧起天书,喃喃道。“多么完满,无一丝波澜。无为观中诸人活成了他们所企盼的模样,你也将同大司命一齐拜入师门,从此过那花成蜜就的日子。”   她垂眉低眼,望向天书里正于天记府外盘桓的祝阴,看着他意乱情痴的模样,又慢慢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道:“但这可不成,这故事太过美满。天道素来是福祸相倚,福运与灾厄分庭抗礼,若是太过完备,那故事便不可称作故事,虽可一时在天书上写下,却终究留不得痕。”   “所以,”她狡黠一笑,指尖蘸了墨,在天书上轻点。“对不住了,烛阴,你所书下的故事,我还须替你改上一改。”   “为了教这天书里的世界可延续下去。”   她轻声道。   “我要赐予你们灾祸。”   指尖游弋之处,墨迹如鲤拐子般惊惶而散。少司命知晓,祝阴已触禁忌,竟将自己的一半魂心投入天书中。因生者不可与死者相见,他若真同那神君相认,那天书里的世界便会从此溃散。   因而她微微纠改了一番。   在那天书里,祝阴虽心系神君,却终不会识得易情为何人。她将赐予他一道缚眼红绫,那将成一道咒诅,教他无法辨出眼前人即是心上人。   阴阳、柔刚、明暗、动静、枯荣、生死,这世上有许多物事相辅相成,若非如此,那便若祝阴愿同他那神君做“善”的一方,那她便只可做个恶人。   少司命莞尔一笑,提起裙裳,落入天书之中。   她降至咸池之畔,在那儿松开乌黑如瀑的发丝,仔细浸洗。不多时,脚步声杳杳而来。一位少年乘风而下,美如冠玉,眸似麸金,着犀兕绯衣、鍮石带,正是天书中此时正任灵鬼官的祝阴。   少司命心中了然,此人虽是祝阴,却是书中之人。虽有一半天书之外祝阴给予的魂心,却对过往的一切毫无所察。祝阴向她揖礼,求她指一条明道,告诉他他所奉养的神君大人在何处。瞧着这愚昧的书中人,少司命长长叹息。   她行出咸池,自枝梢抽出一道红绫,示意祝阴转身。她将红绫覆于祝阴双眼之上,对他道:“从此往后,汝将长暝,不可视天,不可看地,不可见人。双眼每度开阖,汝将更远宸霄一分。”   天书中的祝阴惴惴不安地点头,似是信了这番说辞。少司命又提点他,要他去凡尘里寻一只极恶穷凶的妖鬼。   她说:“吾要汝杀——文易情。”   望着祝阴离去的背影,少司命微笑。她又做了一回恶人。   她用指尖在天书上摆弄着墨迹。与大司命不同,她留下的墨色是鲜红的,墨痕交织,宛若一道道缘线。这是她的天书,她可来去自由,让书里书外人皆毫无所察。   钻出天书,回到那昏黯的架阁库中,少司命忽而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嗓音:   “您为何要这么做?”   她转头一望,却见书橱里蹲着只皮毛油光水亮的白兔。她曾在琼花宫中居留许久,那是自广寒流窜而来、常随在她身侧的玉兔。   少司命叉着腰,拧眉道:“我又做了甚么事,值得你如此奇怪?”   玉兔躺在杉木架上,陀螺似的滚来滚去,咕咕叫道:“您帮那灵鬼官牵了缘线,却还作出一副奸人模样,这又于您有甚么好处?灵鬼官都是些大浑球,他们……”说到后来,玉兔惊恐地嗫嚅,“……他们会把我捉起来吃掉。”   少司命反笑道:“好处不算大,却也算得有的。你也是知道我极讨厌大司命一事的,可天廷、凡间却皆流传我同他之间有一段风流韵事。尤是那叫屈子的凡人,竟写了一篇叫九歌的诗,污我同他送暖偎寒,怎会有此事!我讨厌死他啦!”   “所以,我便想着,若我真教大司命同那灵鬼官红丝暗系,那我不便从此清白了?”她笑道,伸出手将玉兔抱进怀里,慢慢抚那缎子似的柔滑毛发。   玉兔仰起小脑袋,一对儿眼红珊瑚似的,莹亮可人:“少司命大人,你虽这样说,实际却是有甚么旁的缘由罢!”   “是啊。”少司命敛黛,目光似清凉的月光,洒在玉兔身上。她呓语似的道:   “我愿出手助那灵鬼官,是受一人所托。”   她想起自己在人间只有一缕魂神、并无身躯之时,她在红尘里飘飘游游,像一朵虚袅的云。在掠过海岱的一处灰墙黛瓦的四合院时,她忽而听见些杂杂攘攘的祷告声,垂首一看,她却发觉那家宗祠里的竹香案上躺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凤钿纱衣,满身彩花人胜。围着她的老者一脸虔诚,喃喃跪拜,声音像蚊蝇盘旋上来。女孩却置若罔闻,只是瞧着天空,双目空洞。   忽然间,那目光与少司命相接。   那时,少司命生出了点兴致。那户人家里求祷的神明是高禖神,她也算与此神有些因缘。于是她附在了那女孩儿身上,从此同那女孩儿共存。   那少女名为秋兰。她命运多舛,后来遭海岱的族人撵出家门,漂泊到金陵,只能做了个出卖皮相的妓子。少司命记得她在被大司命救下的那个夜里,她泪落潸潸,跪在敞龛前向自己祷告,道:   “少司命大人,若我死了,你便将我这身躯拿去罢。只是,您能不能答应我,实现我一个心愿?”   那时的少司命问:“甚么心愿?”   “今夜我蒙神仙哥哥相助,方才保得性命。”   秋兰仰面,泛泪的双眸似水晶珠子,闪闪发亮。   “我求您……往后能助他脱离苦海。”   “好。”少司命道,“我答应你。”   所以她才将天书借予了祝阴,才用降妖剑刺破易情心口,让他落入记忆的海底。她深知天书里的世界便如一场美梦,脆弱得一触即破。被红绫缚眼的祝阴若是真寻到了他的神君大人,那美梦便会如晨露般挥之而去。   若是他们从此两忘于天地间,亦或是怀抱对对方的怨怼而活,那天书世界便能一直安安稳稳,不会幻灭。   但如今祝阴忧思成狂,易情又一昧想要窥得这世界的真相。   “罢了罢了。”少司命轻轻缓缓地叹气,“我将一切摆予他们看,让他们自个儿选去罢。”   ——   天书世界里,往昔的海底中。   涌碧清流间,粼粼波光里,天书与易情相向而立。记忆像洁白的海贝碎片,在海波里翩然起舞。易情方才看罢了过往的回忆,瞠目结舌。   他看到了过去的一切,看到了曾为大司命的自己。他看到紫金山影雄丽,霞光如穹顶漪痕,他在山脚与小蛇相遇。他看到他如鲂鱼赪尾,苦心劳形,最后溘然长往于青瓦小院中。然后他明白了他为书中之人,是在天书上写画出来的一道墨痕。   他猛然回首,望向身后的天书。   碧水澄波里,天书孤仃仃地踩着他的影子,像一株无人理会的野草,可怜地随在他身后。   那一刹间,易情明白了一切。   为何天书总央着他莫要再复生于凡世,那是因为不忍见他再度受苦。为何天书想要自己留在这蛮烟瘴雨的水墨世界里,因为它一无所有,孤苦仃俜,只有他能在死后与它说些话儿。   那不是天书,不是少司命所任命的司命神祇。   那是书外的祝阴,是他的小蛇。   “……天书?”   易情回身,悲伤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心头。   “不,你不是天书。是你么……祝阴?”   话音未落,纸屑忽而随波而舞,如散万点淡白梨花。他望见一个影子扑入他臂间,急不可耐,似是早已怀抱满心期待。   跨越生死,他们终于在此刻相拥。   易情低头,唇瓣轻轻点上天书的面颊。纸片飞散,犹如冰雪消解。一角洁白的脸庞露了出来,他望见一只澄亮的金眸,其中本飘满忧风愁雨,如今却盈溢万里晴光。   “神君大人,”天书哽咽不已,“我如今……终于得与您相见。您在天书里百转千回,我却只得始终勾留于原点。”   易情搂紧了他,眼眶湿润。   万语千言塞在喉中,唯有泪水源源不绝。   “……是我来迟了,小蛇。” 第四十二章 寒暑移此心   碧海清波里,易情与天书紧拥在一起。   纸屑像碎浪般散去,露出了其中一角掩藏的容颜。天书仅露出了半张脸孔,可那垂泪的金眸、俏丽的容颜,无疑是祝阴的模样儿。易情仰首吻他,唇瓣像触水的丹顶鲤,追逐着他的唇。他们滚落在海底的羡道里,光像疏疏细细的雨,落满他们全身。   “你一直……在看着我?”易情捧着天书的脸,问道。“一直陪在我身边?”   在看到往昔记忆的那一刻,易情忽而凄入肝脾。回忆如洪流一般冲入脑海,他虽在天书中长大成人,魂心却属于神君。那素净又悲戚的回忆点点滴滴冒出,宛如他真如此活过一般。   他就是神君,天书就是小蛇,他们如久离的榫卯,终于如此刻相接。   “是。”天书垂眸,睫毛密而长,犹如蝶羽,“自您出生,直到如今。我难以对您所为置喙,只有在您身亡之时,我才能与您说上一二句话。”   易情笑道:“难怪你每回同我索代价,皆忸忸怩怩,讨价还价。还死皮赖脸地央我留在你这儿,陪你过夜。你说说,你从我这里索去的肢体都去了哪里?该不会是被你偷偷藏起了罢?”   天书红了脸,连连摆手。他只有脸庞是祝阴的模样,其余地儿仍是由纸片黏连成的,一动便哗哗作响。   “神君大人,这真是天书所需的代价,是少司命大人吩咐的。若非如此,还真无法动用天书。”   “看来我的债主还是少司命那小女娃了?”易情枕着手,吁气道,“她便是副口不应心的性子,我本以为她极讨厌我,是断然不肯帮我的,不想倒还是帮了。”   “少司命大人为何会厌恶您?”天书好奇发问。   “也无甚值得一提的缘由,不过是她耍小性子罢了。她掌新生,尤爱汤饼小儿。初到任时,她醉心于宝术,不断在人间塑新生之命。此事之后果灼然可见,凡间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无数呱呱堕地的婴孩,险些将凡世挤得人满为患。那时我恰掌寿夭,司天下生杀大权,便将新生小儿暂送了些入阴府锤炼,发付些人先投胎一世做牛马,方才止得阳世人头泛滥。”   “可少司命爱民如子,哪儿受得了她赋生的人被我赐死?她造的人愈多,我需赐死的人便愈多。于是她恨我恨得牙痒。加之天廷又常有风言风语,说我同她郎才女貌,又同为司命,理应是要比翼双飞的。”易情摊手,“流言越传越多,她深受其扰。结果倒好,她对我有深仇积恨起来了。”   听到这处,天书鼓起面颊,似是生了些醋意。他别扭地道:“神君大人,我虽感激少司命大人,却看不得你喜欢她,同她在一块儿。既然她不爱你,你便休去纠缠她啦!”   易情以唇在天书唇上一点,道:“那是自然,我被一道蛇缠上后,这辈子从此便只得爱蛇了。”   他眉如春山,眸清似水,神色里带着翩翩少年之意气,吻下来时却又禁不住颊染赧色,带着羞情怯意,瞧得天书一颗纸片心脏在腔膛里怦怦直跳。   天书纠正他,“旁的蛇也不许爱。”那纸屑连成的手臂搭上了他肩背,眸中如含霜露,“祝某无数次期盼……您能只望着我一人,只爱我一人。”   易情摇了摇头,“我是神仙,需爱护世人。休说是爱你一人,这世上的人人皆得爱。”   天书的眼里闪过失落之色,这时他却又听得易情道。   “不过……”易情笑盈盈地看他,白璧似的面上,笑容如泛光彩,熠熠生辉。   “于我而言,若这世上没有你,那这世界便不算得世界。”   波影澜漫中,天书含泪而笑。   海底幽邃无边,纸屑飞舞,犹如花雨。天书垂着头,轻声道:   “神君大人,这儿可称得上是天书之外的世界。”   “这里么?”易情不知他为何要话锋一转,疑惑地问道,“你是说,每回我亡故之后落入的那个水墨世界,以及这藏了往昔回忆的海底,实则是在天书之外?”   不过仔细一想,的确如此。他每回同天书作交换,皆是为了改易自己书中的命理。此时的他当在天书外。   “是。”天书点头,易情望见他金眸里泛着疏星似的泪光。   心中忽而生出一点不祥的预感,易情锤头一看,却见天书的身躯开始溃散。纸片如跃鳞般纷纷而去,他像海中浮沫一般飘散。   “祝阴?你这是……怎的了?”易情颤抖着开口。   天书垂泪微笑:“是我触了禁忌。神君大人,少司命大人曾言,生者与逝者注定永隔黄泉。于我而言,您是逝者。我怀抱侥幸之心,纵与您数度相会,却不可教您知道我便是祝阴。”   “是不是我认出了你后,我与你中的一人便会消失?”   易情忽觉心口被揪紧,他问。   “是。本来,若是拥有往昔神君大人魂心的您将那记忆看到了最后,您便会变回原来的那位神君大人。可如此一来,您便会超脱于天书之外,将无处容身。所以先时我才不想教您想起一切,因为那样您会死。”天书难过地道,“我才不要神君大人不见,我一个人消失便够了。”   易情拼命摇头:“我也不要你消失!”   可天书的身躯却如飞雪乱舞,碎裂在海波里。   “不打紧的,神君大人,我已想到了新的法子,那便是同您换了个去处。从此往后,您来当生人,我做逝者。我只是祝阴的碎片,仅有他过往的回忆,还有对您绵绵不尽的爱意。回到天书中去罢,那里的祝阴在等着您。他也是我,不过是忘却往事的我。虽对您犯了许多混账事儿,可每一个世界里的祝阴皆会如出一辙地爱您。”   “可你消失以后,那段你作为小蛇、我仍为神君,在紫金山上度过九千年岁月的记忆便也会冰解云散么?”   天书沉重地点头,脖颈上像是压上了巨石。   “为何会这样呢?”易情心里一痛,道,“那岂不是……岂不是我们总不可完完满满地相见,永远会错过,永远不在一处?”   天书只是哀伤地微笑,如桃枝带雨。   “神君大人,我能如现今一般与您相遇,已是少司命大人赐予我的神迹。对不住,我过去对您做了许多错事。我不该欺您,不该伤您,不该教您对人世失望。”   “既然你觉得对不起我,那便哪儿也别去!”易情大吼出声。天书在他手上渐渐变得轻薄,纸页如白鸥一般高飞而去。   天书摇了摇头,“这是天书的规矩,亦是生与死的规矩,我不可逾越。您既认出了我,那我便该走了。”他的目光落进海底波光中,喃喃道,“只是,那天书里的祝阴,您还可与他相见。他愿答应龙种违叛天廷,是因他寻不见您的影子,欲上青天去寻您踪迹。他即将铸成大错,希望您能搭一把手,牵住他,莫教他坠下深渊。”   易情说:“我明白了,那天书里的世界便似一场美梦。那书里的祝阴也不可认出我,梦才不会醒,是么?”   天书点点头,最后如蜻蜓点水一般,将唇短暂地栖于易情额上。   “神君大人,我走了。”   水波潋滟,天书的金眸亦起风漪。他惨淡地笑着,身形破碎支离。   “我们……后会无期。”   刹那间,纸页如万点星光,飘舞而去。   “祝阴,我会寻见你!”易情朝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喊,“既然我们不可在天书里全须全尾地相见,那我便去往天书之外!我们会在那里重逢,你等着我!”   悲哀如同洪流,遽然席卷而来。易情仿佛听见了心弦崩裂之声。   他知道,他的小蛇已然不复存在了。   祝阴跨越了生与死的边界,前来寻他。可此举便如倒逆阴阳,如何可实现?他是书中人,却窥到了书外的光景,无异于违悖天道。   因此,为了不教他消失,天书自己选择了破灭。   易情蹲在羡道里,不知觉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他忽而觉得孤寂如一片广袤的海,永远环绕在他身周。   他本该觉得可笑,因他的一切都是祝阴在天书上写下的点点墨痕。   可他又觉得感激。因祝阴予了他第二回 生命,让他徜徉在无风无雨的美梦之中。那个世界是温和的,他会与祝阴在天坛山无为观里做一对师兄弟,斩妖除魔,云游天下,快活无方。   想到这处,易情腾地站起,拍了拍脸,恼叫道:   “管他书里书外的,我就是文坚,是文易情,是独一无二的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他是司寿夭的神祇,只有他来驭使命运,而无他被命理玩弄的道理。   想清楚这一切后,易情环顾四周。首先他得从这片海里出去,回到天书中,寻到那个魂心残缺,没了记忆的祝阴,往后再从长计议。   波光如练,记忆的碎片如锦鳞游荡。易情抬眼望去,正望见天书里世界的景色。   他看到祝阴与左不正下山,赴往龙潭。看到海兽引二人入龙宫,冷山龙在水精宫中笑脸相候。摩尼光龙王、金翅乌龙王、娑竭罗龙王、那伽龙女围着祝阴,对这红衣少年循循善诱。密如星辰的蛟龙震声狂吼,声似雷霆,它们对祝阴道:推翻天廷,掀起反旗!   易情看到了祝阴的面庞,他背手静立,似有些茫然无措。   他似是将向天廷揭竿而起当作了神君的旨意,犹豫不决。   最后他答应了冷山龙,点头道:“……好。”   “好个屁!”   看到这儿,易情气不打一处来,他跳起来,奔过去捉住那片波光不放。祝阴这傻小子,只要有人拿神君的名头压他,他便会乖乖照做。龙种显是想利用其勇力,可他却毫无所察。天廷有金甲将千千万万,独他一人,又如何能抵挡?真是如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易情用力拍着海波,他在天书之外,祝阴在书中。面前似有一片无形的水镜,阻隔了他与祝阴。   “你在做甚么蠢事?快停下来!”他大叫。   海波微微震荡,声音似是传到了天书之内。水精宫中回廊的镀银冰鉴亦震颤不已。   忽然间,被龙群包围的祝阴扭过头,似与那面冰鉴相望。   是发现他了么?易情心中一喜,隔着天书与他对视。   可下一刻,祝阴便又回过头去,神色疏薄如冰。无数渊海之龙游来,像蟠螭灯一般围着祝阴打转,齐声喝彩,继续商讨那谋逆之事。那冰鉴被冷落一旁,祝阴似是将那无由的震动当成了错觉。   易情大恼,隔着天书,对着那龙宫冰鉴猛踢一脚,破口大骂道:   “这条蠢蛇!” 第四十三章 寒暑移此心   “祝阴,祝阴!”   易情在海底奔走,用力拍击着海浪。洪波卷涌,他与天书中的祝阴似有一墙之隔,无论如何叩击,他皆无法同祝阴直接交谈。   他望见庭芜新绿,蛱蝶飞阶,祝阴一身红帔,与龟兹毒龙缓缓步出紫金山上的青瓦小院。易情知道他这笨师弟将去往龙群之中,对天廷斩木揭竿。   “回来!别去做那劳什子破事!”易情隔着天书,向他大吼。   他拍上了海波,亦引得天书中的静潭水花四溅。祝阴似是察觉了这响动,与龟兹毒龙一齐踅过来。   “怎么了?”龟兹毒龙好奇地爬近水潭,将喙伸入水中拨了拨,“这里有鱼儿吃么?”   “没有。”沉默半晌,祝阴向着潭水摇头,目光如秋夕澄凉,“这里甚么也没有。”   易情在天书之后气得咬牙切齿。祝阴这厮,甚么时候才会发觉是自己在呼唤他!   紫金山中,清香冉冉,菌短椿长,祝阴与龟兹毒龙走下山阶。龟兹毒龙对祝阴絮絮地说话:   “祝阴,你是不是心底仍不情愿去做那揭竿的事儿?我明白的,这是件天大的难事,无龙愿意去做。但只要有一条龙有天大的能耐,那便不算得难事,咱们皆愿追随他。如今那条龙出现了,那便是你,祝阴。”   祝阴一言不发,只是仰首望着悠远的天穹。   在阅罢青瓦小院书斋中的记牍后,他头脑中的昏沌终如迷雾拨散。少司命留下的幻术忽于一刻冰释而去,他倏然间挂记起他所侍奉的神君名号——并非少司命,而是大司命。   少司命是给他施了甚么术法么?祝阴半知半解,他不知天书之外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那书外的自己已然破灭,他只觉自己胸膛温热,殊不知这是天书的魂心在缓缓流入其身中,将他那残缺的魂心补起。   他在缓慢地变回原来的那位祝阴。除却记忆外,他所缺损的一切将当补齐。   只是在那魂心补缺的途中,他忽觉心头发闷,眼前溢彩流光,闪过一片片自己仿佛从未见过的景色。他仿佛见得天坛山群峰罗列,春光满壑,一个影子灰土满面、履穿踵决,却轻灵快活地跃上石阶,那是他自己。他掀开支摘窗扇儿,将脑袋探入斋室,天穿道长坐在楠木书台前,双目幽暗如墨,静静地望着他。   记忆忽而开始花乱,他目眩神迷。怎么回事?他以往不曾有过这段记忆。像是有人劈开他的天灵盖,一个劲儿地将不曾识得的记忆塞入。   祝阴冷汗涔涔,伸手敲了敲脑壳。   龟兹毒龙在一旁问道:“你怎么了?看起来像大啖了三斤蛇昏果一般奇怪。”   祝阴摇了摇头,“无事,不过是祝某一时晃神。”   “方才的话还未说完,”龟兹毒龙道,“烛阴,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厌恶天廷?”   祝阴说:“祝某对天廷无甚好感。”   龟兹毒龙说:“无甚好感仍不行,咱们做了这等悖逆不道的事儿,需得真心实意地厌恶才成。我来告诉你为何要厌恶天廷的缘由罢,你知道我的前身是甚么吗?”   “前身?”祝阴不禁哑然失笑,龟兹毒龙往时是柱州北山上霸据的一龙,生得副虎头蛇尾之相。他瞧龟兹毒龙本就是妖,哪儿有前身一说?   龟兹毒龙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浅浅一笑:“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本就为妖,何谈前身?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只有人同神有前世一说?不对,不对!”   它忽而扬声大叫,吼如激雷,“妖也有前世!咱们龙种皆是被天廷役使的奴婢!我的前生乃雷州陈氏人,殁后显灵,驱霆策电,做了那天廷雷公。可惜那儿奸神太多,他们诬我劈错了好人,将我变成了这副模样,教我永世为妖!”   祝阴不禁一阵胆寒,却仍笑道:“你虽被贬,却还是副龙相,这样不好么?祝某先前还只是条爬地长虫呢。”   龟兹毒龙摇头,“你知我为何是如今这虎首蛇身的模样么?是因那司狱星官对我施刑,以天山金刃刖我足,断我手,致使我流配到阴府投胎时,酆都大帝道我失了手足,再做人不得,从此便只能做虫。”   天山金刃刻下的伤痕可触及魂心。祝阴打了个颤,他们灵鬼官的降妖剑即是用此锻材所铸,若以此施刑,那伤便会永久不愈。   “所幸那理大叫唤地狱的卞城王倒对我留有宽念,吩咐我可不做爬虫,做他手底下的一条龙。”龟兹毒龙喃喃道,泪光在眼眶中闪闪发亮,“烛阴,咱们精怪、妖魔皆曾是被天廷套上枷锁的罪人。有些上辈子为人,有些前世是遭天廷神仙讽妒之神。心中有怨却不得翻身的,便做了那旷野游魂,咱们这些略得宽宥的,便成了龙。可还有成千累万的妖怪,他们皆是遭天廷鄙弃之人,将永远在大地上盘桓。”   “所以呢,你是说,祝某也是……曾被天廷遗弃的罪人?”祝阴失声道。   龟兹毒龙目光深邃,喃喃道,“兴许是罢。我再问你一个问题,烛阴。”   “甚么问题?”   “咱们这些天廷的罪人,转世后便被贬作了妖魔,那你猜,咱们下一世又会变成甚么模样?”   “祝某不知。”   “会变成尘土。”龟兹毒龙说,声音轻而慢,像是叹息。“大渊献之岁常降至人间,灾蝗掠世后,阳世少有人息,甚而连土地也开始枯裂湮灭。”   “我们龙种死后便会化作良壤,会永远变作……天廷的垫脚石。”   九霄之上的华乐宫中流传着一支歌谣。   钿筝拨动,金铎震鸣,旋龟长啼,天女展喉。乐声如昵昵细语,婉转动听。   仙子们笑面如花,齐声唱道:“角化天柱,目成金珠,牙扇鳞甲,皮盾金鞭,龙有妙用,万万千千——”   祝阴心头一颤,他是知晓龙种遭了何等凶暴残虐的。在天廷时,它们化作驮人车辇,喘息而行。在凡世时,它们常遭方士讨伐,骨血被取作修炼之材。   “你如今明白了么?”龟兹毒龙道,“天廷是个吃人的地儿。咱们要推翻它,是为义举。”   祝阴说:“祝某只是在想……神君大人在何处?”   他仰头望天,道:“祝某先前似是被少司命大人下了幻术,本可和神君大人共枕而眠,同度春宵。谁知醒来之后,神君大人已然不见影踪。祝某已放出流风去寻,然而九州遍地不见神君大人的影子。他既不在地,莫非是在天上?”   龟兹毒龙沉默着,它感到狂风在远方呼啸,如掣缰烈马,即将奔来。   祝阴扭过头,对它道:“祝某答应你们攻上天廷,不为别事。天廷何等惨无人道、暴戾恣睢,皆与祝某无关。”   他猛然睁眼,金眸绽开灿烈光芒,如朝日冉冉而升。   “祝某只是——想寻见神君大人而已。”   祝阴狠狠道。   “既然凡间不见其人,我便上九天去寻他!”   ——   紫金山巅,翠峰如滴,天高云阔。   无数赤蛾、四翼龙于空中盘旋,如洄游鱼群。   一条白头龙咯咯笑道:“烛阴甚么时候自山里出来?它不会是去山中解手去了罢?”   一旁的黑犬龙奸诈地笑:“它不在倒好。如此一来,咱们便能接着商讨如何将它卖予天廷的事儿!”   群龙嗬嗬大笑,笑得满口流涎。   赤蛾慵懒地扑翅,道:“龟兹毒龙还不知此事罢?”   “自然不知。它是烛阴的发小,哪儿能教它知晓此等秘事?”白头龙呸呸吐唾,“咱们被天廷贱看已久,好不容易有这等向紫宫献功之机,自然要万无一失!”   四翼龙摆着愚钝的脑瓜,慢吞吞地疑问,“怎……怎的回事?咱们不是要撺掇烛阴一起逆反天廷么?”   “放屁!我等流萤之光,怎比得天廷皓月之明?天廷里有‘一二三四五’!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三清天尊、南北二神!”   “‘五四三二’已说了,‘一’又是甚么?”四翼龙问。   群龙哈哈大笑:“‘一十万天兵’!”   四翼龙又傻兮兮地问:“既然咱们打不过天廷,为何又要叫上烛阴一块儿送死?”   黑犬龙尖酸地笑:“不是一块儿送死,是只有它一个死。”   赤蛾道:“将烛阴交予天廷,咱们便能从此享福安康。烛阴是咱们养大的豕崽子,养肥了,便该杀了。咱们先时本想养龙驹同冷山龙的,谁知他们早早投靠了天廷云峰宫,当屠户去了。”   “天廷真会从此赐福于咱们么?”   白首龙嘻嘻笑道:“会呀,会呀,咱们好不容易才寻到这样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蛇,如此一只肥美猎物!”   四翼龙问,“可是……为何是烛阴,为何非他不可?”   “因为它体形庞巨,神力如泉。”黑犬龙笑道,“待它死后,定能化作一片沃壤,补了荒年灾厄罢。”   龙群桀桀冷笑,等着祝阴下山。远方空际泛起金光玉色,硕大星芒高悬。紫宫高居五亿万里之上,距地相隔九重天。如今重天之上的金甲天将如细碎尘沙,自云后涌现。   金甲天将们架起火球枪,其中藏有千千亿亿枚符禹铁蒺藜,可轻易断筋裂骨。无数枪口对准了紫金山径,等待着一人现身。   白首龙得意洋洋道:“四位龙王已同中天星官打点好了,只消烛阴一冒头,便即时将其杀灭!”   群龙与金甲天将一齐屏息凝神。风儿肃杀而寒冷,似能结起冰碴子。少顷,絮影蘋香间传来一道清晰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极缓,一步似有千钧之重,如鼓槌般重重击在龙群及天将心上。   如雪的梨花间浮现出一红衣少年。他眼覆红绫,仙姿玉骨,嘴角勾着一抹从容不迫之笑。   黄毛虎首的龟兹毒龙随于他身后,望见天边那密密匝匝的金甲神将,已然吓得六神无主。可那红衣少年却早已料定此状,只微笑着开口道:   “怎地这般多人?”   他举首叹息,“祝某不过一卑贱灵鬼官,不想得竟有如此仪仗迎列,着实抬举了。”   金甲天将们猛然举枪,他们整齐划一,动作如疾风迅雷。重重人列后的中天星官喝道:“此龙大逆不道,欲违逆天廷,宜将其就地诛杀,还人间清净!”   那中天星官抹了把汗,又对一旁天将道,“那龙使的宝术为‘风雨是谒’。止风符、扼雨令可已备好?”   一金甲天将吼声如牛:“回星官大人,已备好了!”   “很好,防他宝术!”   刹那间,火球枪一齐喷发,亦有天将架起二意角弓,把椀口铜铳,将璨若流星的箭矢、铅弹射出。空中掀万道热浪,迸千亿火光,如有神火降世,将湮灭一切。   群龙尖叫着弋散,有的盘于古木,有的飞快钻入泥中。那红衣少年对着这自四面八荒而来的浩大火浪,丝毫不为所惧。   “这便是你们的见面礼?”祝阴轻笑一声,伸手一扬,红绫如一抹血丝,悄然滑落,“正好,祝某也有一份厚礼相待。”   他猛然睁眼,刹那间,天地仿佛为之一亮。绮霞流溅,云如散花。祝阴的一对金眸如灿阳当空,掞光耀明。   一股莫大的恐惧忽而攫住中天星官心头,他听见格格震响,扭头一看,却见中天之上的天将皆面目煞白,战栗如筛糠。   风已停歇,雨已止扼,那红衣少年又能拿出甚么宝术?   中天星官忽而浑身大震,是了,他还真有宝术可使!烛阴的第一件宝术“风雨是谒”,可呼风唤雨,天下皆知。可第二件宝术却昧昧无闻,因为烛阴不曾显露过。   而如今,这尘封的剑已然出鞘。   他听见天地纷乱,山河震颤;他听闻水摇千里,炎虐四起。他望见群龙如鼠鼷逃窜,看到天将似虫蚁畏退。   然后他听见了那红衣少年开口,声音清朗柔和,却又如漱冰濯雪。那少年动唇,将第二件宝术的名字揭露于世间。   “宝术——”   祝阴抬手,如同一位神明捧起火焰。   “——张炬烛天。” 第四十四章 寒暑移此心   淮南鸿烈有言,“天有九野,九千九百九十九隅,去地五亿万里。”若要上抵天廷,需行过九重天,一重天即高五千五百万里,纵有天磴,仍非凡人肉躯可及。   而如今那最底一层的中天之上陡然冲起烈焰,灼破万里重霄。一刹间,九天上下燃起熊熊烈焰,如绽开漫天艳红荼蘼。   浓烈滚热扑面而来,放眼望去,极目尽是火光。九重霄顷刻间化作炎热地狱,不复朦烟胧霭之景。   千千万万道惊恐的目光落于那红衣少年身上。祝阴捧着火,一步步地迈上祥云,正如秉烛神明,于是天将们猛然记起他的传说:所谓烛阴,便是光烛九阴之神。   一切皆在燃烧,万里之内,天之九畴,无一幸免。   金甲天将纷纷畏退,惊恐地高声喝道:“宝术,张炬烛天……火……那是火!”   他们惊惶的缘由倒不仅是为了身处火海之中,而是这火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次火焰都要浓烈、炽热。这时他们才恍然发觉,他们的身躯轻薄如纸片,烛阴宝术所放之烈火仿佛能轻易将他们烧作灰烬。   宝术一出,举世光明大盛,山摇地撼,草木焦枯,这是灭世的宝术,曾为天书外的祝阴所保留,如今书外之人已然消散,宝术亦回到了书中的祝阴身中。   那烈火似烧上了中天星官的眉毛,他急得面目红紫,跳脚连连,大叫道:   “此龙为天廷反贼,拼死也要阻住他!他若是出了中天,咱们全需得掉脑袋……”   话音方落,一旁的一位金甲天将战战兢兢道:“星官大人,烛阴……飞起来了!”   狂风卷世,锐不可当,多如尘沙的金甲天将同时昂起头颅,望向中天之上。耀目光芒里,少年身形已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巨大的赤红逴龙,赩光炯炯,将天地映如如初昼。   烛龙如离弦之箭般急射而出,中天、羡天、从天、更天、睟天、廓天皆被它一冲而过。云巅横断,霄空洗荡,它锐不可当,直跃咸天之上。   一切发生于一刹之间,望着那猝然离去的鲜红背影,千万金甲天将颓然而跪,中天星官瞠目结舌,半晌,慢慢地道:   “完啦,那龙上了九霄,咱们的脑袋便该下三泉啦。”   第七重天,咸天。   所谓“咸”字,可拆作两份,一份是“戌”字,意指屠戮交锋,另一份是“口”字,意为呼号喊杀,因而这咸天亦乃天廷重镇之处。此时只见牙旗高张,故垒暗沉,天将髀槊纵横,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烛龙跃上咸天,钻入云雾。号角高亢而响,飞龙马骑兵如一字长蛇而出。为首的不是旁人,却是一披挂鱼鳞甲的年轻灵鬼官,英气勃发,却眉关紧锁。   赩龙没了影儿,云海里行出一个红衣少年,他慢腾腾地迈步,气定神闲。   为首的灵鬼官见了那红衣少年,忽而恭谨地垂首,重重抱拳:   “祝阴大人。”   祝阴抬头,见了那骑于高头大马上的灵鬼官,及那皮胄下的熟悉面庞,亦微笑着唤道:“白石。”   白石神色略不自在:“想不到在下不过同祝大人别了几月,大人未以灵鬼官之身回云峰宫,倒顶着反贼名头回来了。”   祝阴说:“祝某本就并非天廷的狗,何来反贼一说?”   白石略舒一口气,问:“那您不顾金甲天将阻拦,连跃七重天,又是为何事?”   祝阴慢慢道:“是为了寻亲。”   “寻亲?”   “是啊,是为了寻祝某的衣食父母、贫贱糟糠而来的!”祝阴蹙着眉,先前风轻云淡之色已然不见,他龇牙咧嘴,显露出野蛇凶性,“神君大人在哪儿?天廷是不是扣押了他?将他还来!”   众飞龙马骑兵见他显露一副幼稚的凶暴之色,皆面面相觑。白石闭了眼,略稳了一番神色,开口道:“您那神君在天牢中。”   “此话当真?”   白石猛地睁眼,眼里透出决然的杀意,“真或不真,您入天牢去瞧上一瞧,便知道了!”   话音落毕,骑兵猛踏双镫,倾巢而出。喊喝声震天撼野,青空动荡。祝阴闭了眼,叹道:“且不论真假,将神君大人囚于那逼狭之处,真是大不敬之举。”   飞龙马蹄疾扬氛,气势如虹。祝阴猛然将手搭上手中鲨皮鞘,银鎏金剑闪出一点明星似的寒芒。   可就于那时,他忽听得马阵中传来一声暴喝:“宝术——”   “——石火电光!”   霎时间,飞光迸溅,霹雳自四极而来,滚滚雷霆炸开浩大的江河湍流声。祝阴忽觉指尖一麻,雷电不知何时已袭上了手背,降妖剑在麻痹的指间松脱,穿透云海,坠入人间。   他一扭头,却见白石苦涩地发笑,这是白石的宝术。   白石道:“祝大人,看在咱俩曾为同侪的份上,您便束手就擒罢。”   祝阴也道:“白石,看在咱俩曾为同侪的份上,你便让道罢。”   “恕在下回绝。”白石摇头。   祝阴微笑:“所以,你瞧,祝某怎能答应你的话?”   角鼓声声里,骑兵如浪拍来。祝阴却丝毫不惧,他如一枚刺透青霄的天柱,何事皆无可撼摇他一分。眼看着高蹄已冲至眼前,即将踏于面上,祝阴却兀然抬指,一点明光乍现。   骑兵大骇,欲勒马已然来不及,阖眼之时只恨面帘当初未曾裁长,遮不得马目。祝阴手中明光胜抵星辉月耀,渐如中天之日,一时间天地被照彻一新,眼前一片茫白。   众天将赶忙闭眼,宝术“张炬烛天”可司火与光。白石亦以臂遮目,当机立断地喝道:“传二八羽民,让他们降下夜幕!”   羽民国有长颊神人,专掌星夜,如今二人被唤至天廷司夜。白石的号令通过轩辕镜传至广寒宫中,神人赶忙放下夜珠帘。灯草灰的夜色铺满了天野,祝阴所放光芒被登时掩盖。   可当夜幕降下时,众将一瞧,却见一道流星冲霄而起。那赤龙衔一燃烧木枝,已然趁方才的光芒脱出重围。   白石急得眼红,大喝道:“祝大人!”   他方才知晓,为何祝阴在飞越九重天时会在七重天驻足。那不过是在此处略略歇脚,后三重天一层比一层难上,祝阴从来将他们视作蝼蚁,不曾放于心里。   飞龙踏绛气而去,风声凄凄簌簌。它身裹烈焰,撞破了重天间的藩篱,刹那间,八重天的怒涛狂澜直泻而下,倒山沧浪卷入咸天。   众骑兵被这水浪浇得翻覆,如在巨浪前的小虾,大声疾呼。所幸飞龙马可展翅,一人险险稳住身形,喝问白石道:“灵鬼官,咱们需追上去么?”   白石一脸海水,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当然,毕竟咱们还是天廷的狗!”   赤龙冲破七重天,愈往上幽,身子便愈如灌了铅般沉重。八重天沈天为一片浩瀚沧溟,蔚蓝海面上毂纹细密,如揉皱蓝绸。水浪碧如翡翠,一道无垠的光横亘在尽头。   龙身在海中翻腾,终寻到一枚立足浮石。赤龙浑身散出烟雾,不一会儿化作一个红衣少年,落在石上。   祝阴脸色苍白,略略吐气。宝术张炬烛天的烈焰虽可烧破重霄,可动用太多,亦会将其自身焚尽。后三重天又极高,神威渐重,因而他每跃一重,便需歇脚片刻。   只是这沈天极其广阔,又少有存身之处。祝阴张望四方,等待着前来追捕他的天兵。   然而四周皆不见云影,海吞四境,苍空漫漫,似是仅他一人在水面上伶仃独立。祝阴睁目望去,却在远方亦发现了一枚浮石。   那碣石上同样立着一位人影,赤帔玄靴,也生着和他一般的模样。   祝阴满心疑窦,往北望去,却又望见一模一样的浮石,如出一辙的人影。   东面、西面亦有。祝阴伸手,那人影亦依样画瓢地伸手。   刹那间,祝阴惊心骇瞩,这是以顿丘兔目所制的镜阵!不知何时,他早已被困于阵心之中。因沈天之海开阔,他方才不察,天廷多以此阵囚困勇力强盛之精怪。镜阵难寻出口,一旦被囚,兴许便会被永远陷于桎梏之中。   此时镜阵之外,一抹祥云飘荡于沈天之海上。   那祥云上蹲踞着条紫鳞蛇,那蛇碧首赤尾,正望着镜中的祝阴嗬嗬直笑。它自言自语道:   “阴侯生受赐的古镜,果真妙用无穷!这烛阴也不过是山野长虫,仗着自个儿有个能烧火的宝术便横冲直撞,哼哼,殊不知这九重天上的神仙,个个是他大爷!”   这紫鳞蛇遭天廷收归,掌这顿丘兔目镜,平日里不过是给天女递镜的小厮儿。如今听闻能有这立功之机,当即屁颠屁颠地爬下沈天。   它说罢这番话,正洋洋得意,忽听得一声轻笑自背后飘来:   “谁是祝某的大爷?”   紫鳞蛇猛然回头,当即惊心骇目。只见祝阴不知何时已立于它身后,笑容可掬。   “你……你不是……”紫鳞蛇慌忙再去看那镜阵,却见镜阵里依然立着个祝阴。   祝阴微笑:“祝某不在那处。你不知祝某的宝术张炬烛天可操动光与火么?你眼中所见之景,皆由光形成,故而祝某想要你瞧见甚么,便能教你看见甚么。”   紫鳞蛇抖抖索索,转身欲爬。   祝阴猛地踩住它尾巴。   “方才你是不是说,这重霄之上,人人是祝某的大爷?这便是说,你也能做祝某爷爷?”   紫鳞蛇汗出如浆,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好,”祝阴飞出一脚,如踢去烂泥一般将它踹入海里,甜蜜地微笑,“这位爷爷,孙儿先送您入祖坟里去罢!” 第四十五章 寒暑移此心   水云浩渺,海如涌碧。   祝阴迎风而立,眺望远方。   沈天之海上驶来一艘三翼大舰,翼长十丈,百名南北院天兵手持窝弓,眼贴望山,指搭悬刀,弩口对准着他。   四层楼船甲板上立着一着缀鳞甲的魁梧男人,背负无数剑刀殳弓,一身劲骨丰肌,神色坚毅冷峻,正是云峰宫灵鬼官之首龙驹。   “祝阴,你已触犯天律!”龙驹沉声喝道。   祝阴扭头望他,一言不发。   泓瀜碧水间忽起风澜,如雪浪堆中万条翠蛟钻舞。此处的蛟龙皆投诚天廷,甘为天宫驱策。它们盘围祝阴,如垒墙将其囚起。   “既然已触犯天律,你们要拿祝某如何是问?”良久,祝阴微笑道。   “自然是抽龙筋,穿琵琶骨,上枷板,押往天牢。”   “那便不成了,”祝阴遗憾地叹气,“祝某要面见神君大人,须得衣冠楚楚地去见,不可答应你们的要求。”   魁梧男人了然地笑,似是这个回答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我知道你会如此回答,烛阴。”   祝阴又喃喃道,“龙驹,你是云峰宫之首,虽非龙种,却有浩气英风。”   “你过誉了。”   “不,这并非过誉。若在往时,祝某只凭‘风雨是谒’一件宝术,难在你手下走过三合,而如今却不同了。”   “有何不同?”龙驹咧开一口森然白牙,“……你依然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话音未落,他便如闪电一般自背上抽下角端弓,自箭筒里抽出一握带脊箭,搭于弦上。龙驹低吼一声,浑身筋肉如小石鼓起。他如伏身弓背的野兽,即将咬裂猎物喉咙。   不过弹指一挥间,他便将箭矢疾射而出,南北院天兵亦引弓长射,锋铦如阑风伏雨,倾盆而落,将海面刺得洼洼隆隆。   箭风凌冽,扑面而来,饶是祝阴也不得不定气凝神。他猛一挥袖,金眸中光明大盛:“宝术——风雨是谒!”   风随喝声而起,如车辇般般托起祝阴身躯。滚滚波涛里,祝阴轻灵而动,如闪电般穿梭其中。他旋身闪过飞箭,如祈雩舞蹈一般在海面上擦出雪沫似的浪花。   突然间,祝阴止了动作。   他望见霜雪怒涛里飘荡着万朵金莲玉华,吞吐龙霭瑞霞。衣袖触到了蕊心,他惊见莲瓣忽而化作朱藤,蛇似的自他袖角攀缘而上。   祝阴咬牙,以宝术烧去袖角,每一朵莲花皆是个吃人的怪物。它们飘荡于沈天之海上,会如望潮鱼一般缠住所有人与船只,将其沉入海底。   所谓“沈”,即为“沉没”之意,这沈天便是一片埋骨无数的噬人大海!   “务必让烛阴在此留步——”   龙驹大喝,“沈天之上即为成天,莫让他玷了太上帝辇道!”   “是!”   天兵吼声如雷,将捆了麻布、浸了油脂的符禺铁箭点了令丘山火后射出。俄顷,箭如飞蝗而下,好似亿万流星划过天际。   几枚铁箭擦过祝阴臂侧,登时划开裂口,血流不止。那镞头上混了天山金,刺下的伤不可愈合。   祝阴猛然闪身,却不慎撞在一枚金莲上。那金莲如旱地逢了甘霖,贪婪地伸出枝蔓,蛇似的爬上他手脚。见他脚步受阻,龙驹低沉一笑,不知何时,沈天之海上已冒出   数不胜数的海鰌船来,其速之疾,如迅风飞龙。龙驹发足猛跃,在船板间奔跳,接近祝阴。他手中攥一长杆,烈风斩浪,顷刻间劈于祝阴眼前!   不计其数的拍舰蚁聚而来,舡兵架起火铳,动起撞竿辘轳,火箭飞扑,甚而有天兵踩上海雾薄云,抽刀向祝阴斩来。祝阴如陷涡心,挣扎不得。   天兵们面露喜色,接连飞越八重天,祝阴神色疲敝,火焰在肌肤上燃烧,将瓷白的皮肉烧得焦黑。这红衣少年已近油尽灯枯之相!他们喜孜孜地想。   只是在下一刻,莫大的震恐之情覆压心头。众天兵望见祝阴缓缓伸手,指尖上燃起一点明焰。   这焰光微弱却滚烫,教人无由地恐惧拜服。   “方才在中天时,祝某尚未尽全力。”祝阴说,“如今只差毫厘便可入九重天,祝某也不得不全力以赴了——”   他再一次轻吟:“……张炬烛天。”   红衣少年的声音很轻,如蝶翼扑张时带起的一抹轻微流风,然而火焰却倏时狂烈而起。俄顷炎炎燎原,似天穹中有千个暑日同悬。沈天之上,金莲被悉数吞没,像开了漫海的朱槿。   身躯、神识滚热无比,如在沸水里翻煮。与在天书中温凉的火焰不同,那是能将一切焚作灰烬的烈火。   三舰船与海鳅船顷刻间灰飞烟灭,天兵们惊叫着跌入海中,却旋即蹙眉切齿。海水烫如铁浆,蒸汽袅袅而上。龙驹也不禁青筋暴起,战栗不已,在他背上,戈铁尽皆熔化。   一刹间,沈天之海被蒸发殆尽。   那辽阔无疆的海面顷刻间化作枯裂焦土。金莲化为灰烬,堆垒成山。热风裹挟着灰土,在空中凝成了一道阶梯。   祝阴踩着灰阶,缓步而上。天兵们高昂头颅,望向祝阴,如瞻仰日光。   如今已无人再可阻拦他。天书之外的魂心流入了书内,他已成为真正的烛龙。   “烛……阴!”龙驹翻跌在地,肌肤皲裂,咬紧牙关道。他猛然惊觉,在此龙之前,其余龙种皆卑弱如蝼蚁。   祝阴顺着灰阶缓步而行,他在向上走去。不知何时,沈天的穹顶已然洞开,远山紫的天幕里飘下一枚九灵花瓣。   先是一枚,继而是两枚、三枚,眼前豁然开朗,漫空鲜花如雨。祝阴行进雪云霞光之中,但见琼楼玉宇,金阶玉道,一派光明堂皇。凤翱肃肃,邃殿沉沉,又显萧杀之气。   阊阖紧闭。放眼望去,金甲神人树起透甲枪,杀气盈天。   祝阴独自步上九重天,他一袭红衣,如杀阵中的一滴鲜明血点。   “烛阴,你不加通禀,擅闯天门,加之与凡世龙种勾结,意欲反逆天廷,死罪难逃!”雷部元帅狮盔方甲,威势赫赫,手握长矟,高声喝喊,“若你束手就擒,咱们还可宽留你几日!”   祝阴却置若罔闻,只是信步而行。金甲神人们竟心存退意,微微分开一道。   落英缤纷间,红衣少年朗声发问:   “神君大人在何处?”   金甲神人们面面相觑,雷部元帅见他对自己的言语无动于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遂喝问道:“重霄之上,皆为神明。你寻的又是哪位神君?”   “哪位神君?你问祝某这问题?这九重天上除他之外,还有何人可任神明?”祝阴答道,“祝某要寻的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雷部元帅听得心头火恼,又困惑不已,抖须粗喝道:“真是粗鄙之言!大司命?他早贬下阳间,至今已逾万年,你要寻他,落地上寻去!”   祝阴摇头:“祝某已用流风探过,阳世之中,并无神君大人踪迹。”他又抬首望向膀大腰圆的雷部元帅,“可方才祝某又听得,你们将神君大人囚于天牢中,究竟谁对谁错?”   “老夫才不屑答你的话,”雷部元帅不愿同他多逞口舌,抄起长矟,矛尖猛指祝阴,“你若有疑,寻太上帝问去罢!”   “不错,”祝阴点头,脸上抹开一道狞笑,“祝某正是要去拿太上帝问话!”   ——   悬圃宫中,云气浮冉,五色交辉。   太上帝一身金盘龙袍,玉带玄靴,正驻足于建木之前凝思,神色肃穆。   红漆宫门忽而大敞,热风滚滚而入。太上帝缓缓转头,却见一人影蹴花而来。火苗星星点点,绕于其身。那人气定神闲,正是祝阴。   而在他身后,宫门悄然掩起。太上帝自门隙间望见了倒伏于地的天兵天将。从玉阶一路铺下去,像一道绵长的河流。悬圃宫外静若坟茔,喊杀声湮没于炽热的风里。   “神君大人在何处?”祝阴沉静地发问,“他们要祝某来问您,于是祝某便来了。”   太上帝立在树荫里。他的身躯高大如岩,瞽目如蒙白翳,予人一种无由的压迫之感。   “烛阴……你是烛阴罢?你追随的那位神君,是大司命么?”   祝阴点头。   “他不在天廷。”太上帝道。   祝阴的金眸颤了一颤,“那他在何处?”   “碧落黄泉,皆无他影踪。”太上帝说,“不过,这仅是朕的一面之词,全凭你信或不信。”   祝阴捏着拳,垂下了头,他的影子在颤抖。   太上帝又问:“为何要寻他?”   祝阴沉默片刻,道:“因为神君大人不见踪影,所以祝某心下不安,非寻见他不可。”   太上帝道:“你既是信奉他之人,自也知晓不可违忤神明之意的道理。若他不愿见你,你也要去寻他么?”   这话似给祝阴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那剑拔弩张之气登时消散,他无力地摇头,“若神君大人不愿见祝某,那祝某便远望着他……”   悬圃宫中坠叶纷纷,火烟飘荡。太上帝沉言不语。   一片寂静里,祝阴猛然抬头,道:“太上帝,您说这些话,是想惑祝某心智?祝某才不会上当!天廷已蒙骗过神君大人多少回,你以为祝某不晓得?你们究竟是将神君大人藏在了何方?您若不愿吐露实情,那祝某便只得动粗了!”   “你争不过朕的。”太上帝缓缓摇头。   刹那间,杀气如刀。   “为何?”祝阴冷笑,“祝某距您仅数步之遥,您真不怕祝某当即篡位夺权?”   太上帝将手抬至胸前。他在画宝术的符文,他的胸膛里跳动着一枚魂心。那魂心宛若一星火光,摇摇曳曳,又仿佛孤悬于天的一柄明烛。   见到那魂心,祝阴忽而震恐。那摇摇欲坠感自脚底升起,教他只觉如天崩地裂。   “大司命是个骗子,他欺瞒了你许多事,可你却不曾察觉,真是可悲呐。”太上帝道,“你问朕为何不怕你出手?”   “因为你是赝品。朕才是——真正的烛龙。” 第四十六章 寒暑移此心   “胡说八道!”   祝阴怒喝道。   然而他却似听见了心碎之声。疑窦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终有一日会生根发芽。回想起在紫金山的年岁,他曾困惑于神君为何会正恰在山道拾到他,又为何会时常以悲哀之色凝望着自己。那时的他尚且懵懂,不知答案,如今却觉得隐隐有了回答。   神君应是早已与他相识了。不,若太上帝所言不虚,在更久远的时候,与神君相识的究竟是烛龙,还是他自己?   祝阴脚步趔趄,身形不稳。燎原烈焰将悬圃宫染得鲜红,太上帝立于建木之下,如立血池中。他沉声道:   “你瞧,朕只不过道出实情,你便动摇颇深。你在害怕么?你怕你的那位神君需要的仅是烛龙,而并非你。”   “不,祝某相信神君大人……”   “你不过是被他诓骗罢了。他愿你成为烛龙,于是你便作了烛龙。你活在他写下的美梦里。”瞽目男人冷峻如岩的面孔上少见地浮现出厌恶之色。   “是梦又如何!”祝阴忽而高吼出声,血丝爬满了金眸,他猛然扬袖。火焰如烟花一般在悬圃宫四处爆裂,“这些话祝某会亲自去问他,你们先将他交还来!”   太上帝将头摇了一摇,“执迷不悟。”又道,“螳臂挡车。”   “谁是螳、谁为车还指不定呢。”祝阴冷笑。火舌环绕周身,“即便你是烛龙又如何?我是不是烛阴,如今已无关紧要了。”   太上帝沉默不语,然而那魂心上已然燃起熊熊烈焰,如霜枫一般飞舞于空。   “至少我仍是神君大人的小蛇。”祝阴金眸冷冽,向太上帝猛进一步,“这一点,永不会改!”   ——   天书之外。   水墨世界中,细雨霏霏,翰墨飘香。   易情从海里爬起来,浑身湿淋淋的,犹如一条落水狗。   他方才在海底看罢了回忆,得知在那里待下去也不过是徒劳无功。于是他游上了海面,欲寻少司命踪影。   “少司命,少司命!”易情张口大喝,“你在哪儿?”   墨迹悠悠勾勒出松柏横枝,乌菱青菰。墨色的群山苍苍莽莽,犹如层叠裂壑,偌大的天地里却不见少司命的身影。   “少司命!你把我丢进这里,又不与我说如何才能出去。管进不管出,有你这般办事儿的么?”易情叉腰,横眉怒骂,“驴蹄子蹶了脑的!死老娘们儿!”   他正骂得口唾横飞,忽听得一个声音冷冷道:   “你在骂谁?”   回头一望,却见一秋兰模样儿的少女抱着臂,彤霞似的花瓣在她周身飞旋。她一身葱色齐腰襦裙,姝丽无方,正对他冷目而视。   易情抹了冷汗,讪笑道:“少司命大人,我方才说些反话,实则夸您冰雪聪明,尚是碧鬟红袖呢。我这不是着急寻您么?说了些胡话,您莫见怪。”   “你想出去?想见祝阴?”少司命也不与他纠缠,只蹙眉道。   “是啊,我要去寻这戆头师弟,免得他寻不见我,大闹天宫,又做出甚么混账事来。”   “晚了。”   “为何说晚了?”   “你本是书中人,不可与书外人相见。祝阴破了这规矩,我便只可将他与你调了个位儿,让他到书中,教你到了书外。”少司命道,“他的魂心已渐渐流入天书之中,第二件宝术又已被唤起,你们已不可相见了。”   她又恼道,“说到底,这一切需怪你。为何要眼睁睁地看着魂心流入天书?你本可阻止这事儿的,如此一来,你至少可在天书中与失去记忆的祝阴相逢。”   易情却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愿那样。我不想看见他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模样。祝阴便是祝阴,既然他信我是他的神君,那我也信他是我的独一无二的小蛇。”   墨色的细雨轻缓飘落,染在白纸似的世界里。   少司命拧紧了眉心,又慢慢舒开。再开口时,她换回了往时那平和而恭谨的模样:“大司命,您有想过为何么?您分明是天廷罪神,我却容忍、包庇您在天书里得获新生。”   易情说:“我想过,恐怕是天廷希望你这么做的罢。”   “不错,这本天书既是祝阴的祈愿,亦是一座囚牢,它会羁系您在虚幻之梦里,让您永久踯躅于黄粱一梦中。”   “天廷为何对我如此上心?”易情自嘲地一笑,“我不过是一位遭弃之神而已。”   “不,在升天之前,您是凡人。他们已见识到了凡人百折不回之志,凭那渺弱肉身竟可移山填海。”少司命轻轻叹息,吐息如一阵微风,将游散的墨迹吹开,“大司命大人,您不知晓么?是您让众神恐惧。因为他们忽而发觉,人亦可取代神。”   易情挠了挠脑袋,“我没想过那么多。”   瞧他这没个正形的样儿,少司命徐徐地叹气,按着眉心,没好气道:“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无用。所以如今您意欲何为?既不可与祝阴在天书中相逢,您要如何是好?”   易情道:“我要将他自天书里拉出来。”   一刹间,一片死寂降临于两人之间。   “拉出来?”少司命难以置信道,她摇了摇头,又重复道,“您要将他——自书中拉出?”   易情点头,狡黠地微笑。“是啊,我允诺过,要与他在天书之外重逢。既然我不可入天书,那便劳他自书里出来了!”   少女听得瞠目结舌,跺了跺脚,“您就没想过,您与祝阴之间是始隔天书藩篱的,您说的这事儿万万不可做到?”   “天书的藩篱?那又算甚么?”易情嘻嘻一笑,“我是大司命,生与死之界不知翻越了多少回,天书又算的了甚么?”   少司命的面庞雪样的白,她咬牙,抛了敬辞,道,“将祝阴自天书中拉出来……你是要抛弃你曾救下的人世么?你不是曾在天书中割肉取血,受千刀万剐之苦,便是为了保得天下生民性命吗?天书里的世界亦是世界,那儿是祝阴呈予你的美梦,无为观众人皆活成了他们想要的模样?如今你却要为了祝阴,将过往的一切抛却么?”   “为何要抛弃?”易情反问她,“祝阴与世界,我两者皆要,不成吗?”   少司命哑口无言。   易情伸手,指尖一旋,但见得墨迹如拖雨乌云,飞舞而来,在他手上凝聚。天地间的墨色仿佛皆被他一手攫去。“形诸笔墨”的宝术发用,无数乌烟滚腾翻涌,将这水墨世界吞没,此刻他已成天书之主。   “你要做甚么!”   水墨世界天塌地陷,百川倾泻而下,无边烟水乱作一团。少司命站立不稳,摔了个大马趴,她捉住一道墨藤,气恼地对易情大叫道。   易情对她回眸一笑,“我要将天书内外的世界连通。”   连通?   少司命张目结舌。仔细一想,确也可做到。往昔的神君通过天书写下了自己所期望的人世之景,而祝阴在她天书上写下的故事大同小异——无为观人皆活成了他们期许的模样,只不过祝阴的故事里添了易情一角。   如此一来,易情便能如裁纸一般,将天书中的人世与天书之外置换。天书内外的人世几乎如出一辙,可轻易相叠。   易情的指尖如弹拨箜篌般轻动,墨迹汇作溪河,如渺渺秋江流淌。无数道墨痕与现世相接,乌黑墨色如同巨鲸,将天书之外的凡世吞没。   “你……你不能这样做!”少司命大叫。“把天书里的世界搬到书外,会被书外的天廷发觉!”   动用宝术“形诸笔墨”需付出代价,易情身上血流如注。他咬牙强撑,问道:“书外的天廷?和书里不一样么?”   “不一样,自然不一样!”少司命高声大喊,“祝阴给你写了个漂亮的梦,那里事事都会遂你心意。天书里的天廷和纸糊似的,一戳就破,真正的天廷恐怖极啦!你要是把祝阴从书里拉出来,被他们发觉了,我就……”   说到此处,她像被噎着似的,断了声儿。血像虫一般从易情额上爬下来,他扭头去看少司命,喊道:“甚么意思?你就会怎样?”   水墨世界忽而天悬地转,似有水龙翻舞撒泼。少司命攀到了榕树上,发髻散了,瞧起来狼狈不堪。她最终摇摇头,横眉竖目地叫道:“……不会怎样!你爱拉你相好出来,那便拉罢!”   易情感到剧痛难当。   他碎了臂骨、腿骨,却仍听得骨裂声在身躯中绵延不绝,劈啪作响。他像一只被戳破的鱼鳔,身躯迅速瘪下,血水哗哗而出。将天书内外的世界相叠代价颇大,他几乎需将整具躯体交出,方可驱动墨术。   目光投向天书之内,祝阴正身处于悬圃宫中。毒燎虐焰里,他眼流鲜血,狞相毕露,正与太上帝厮杀。   太上帝低吼一声,身形暴胀,日月黼黻绣衣被登时撑裂,红鳞仿若血玉,露于天地之间。太上帝所言不虚,他已略显逴龙之形。略一动爪,烈风便如浪翻海覆,将一切刮得倒伏。   悬圃宫被烈焰裹挟。两头烛龙的火焰可教天地被尽数焚尽,易情望见淋漓簇沓的米壳花、长叶山兰与素英花在火中颤栗,花瓣在热气中向上逃窜,像无数只蝴蝶。   那烈焰甚而教天书燃烧。易情望见天书的纸页上蚀开一个黑色小洞,那洞愈来愈大,后来竟如一张血盆巨口。炽热的火焰像蛇一般钻出来,他咬紧牙关,猛然将手伸进洞中。   火舌舔过肌肤,顷刻间将他的手掌灼伤。   “祝阴!”   易情隔着天书对祝阴大喊,“你听见我的声音了么?”   天书中,祝阴正与太上帝接刃交锋。短短数息,他便身披数创。痛楚如千百只小虫,攀附于躯体,在尽力啃噬他的神智。然而此时他听到了呼声,那声音如一束阳光,兀然落于他身上。   他听见有人焦急地唤他的名讳:“祝阴!”   那似是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在浮翳山海时,群龙唤他“烛龙”;上天廷之时,太上帝称他作赝品,只有一人会唤出那个本属于他的名字。他本以为那人已不在青霄黄泉,可如今他却在天穹之上听见了那人的呼声。   祝阴仰首望去,血和泪顷刻间盈满了双眼。   他一直在仰望着他的神明。在紫金山脚下,在天坛山石室中。他的神明曾飞越九霄,降临于他身旁,如今又再一度翻越生死之界,向他递出了手。   穹顶被火焰销蚀,天书的边界被渐渐烧毁,纸灰簌簌地下落。世界裂开了一只焦黑的洞,洞外通往未知的尽头,有一只手自洞中探出,向他伸来。热风托住祝阴的身躯,将他送往空中。   隔着烈火,他与那只伤痕累累的手紧紧相扣。   “神君大人,是您么?”   祝阴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不已。   魂心于此刻回流,万千记忆的碎片落入脑海里。他渐渐记起一切。   “是,我是你的神明。”   他听见了含笑的声音,无比熟悉。   “是一个不想忘却你,又不愿被你遗忘的……自私的神明。” 第四十七章 寒暑移此心   天廷之上,银芒千束卷流霞,金霭一片浮玉堂。阊阖开敞万仙至,丝竹调管雅韵扬。   朝会殿中,众神却屏气慑息,身躯犹如彍弓,绷得极紧。朝班里有仙出列,服紫佩金鱼,手捧玉笏,口含鸡舌香,正是福禄寿三神。   福神弓腰佝背,发丝花白,长须栗栗,脸皱得似只苦瓜,声泪俱下,“大司命虽获罪而黜,暴疾而亡,可有郊野之蛇暗通少司命,借她那天书育一新躯壳,纳其魂心培育,如今那天书里的大司命得获新生,且作了贼汉,不知使了甚么法子自书中脱身,如今出来为害天廷,大闹大罗天!”   禄神当即撩衣下拜,脑袋如鸡啄米一般叩地,“恳请陛下允狻猊天兵出战,讨那反贼!”   群仙纷纷下拜,脊背高拱,如密密麻麻的一群馍头。他们齐声道:“求陛下允兵出战!”   声音回荡于朝会殿中,在金柱之间来回冲撞,如轰然雷霆。   众仙虽低头屏气,腹诽却不停。他们中的多半在咳声叹气,大司命是天廷的刺儿头,众神使尽暗箭明枪,方才将其贬斥于九霄之下。如今这厮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非但如此,竟还动用“形诸笔墨”的宝术,将天书里的世界与此世相叠,把那书里的事儿搬到现实中来!   真是大逆不道!众神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脸色也如出一辙的淡漠。   一个声音自极高处飘下来,低低沉沉:“准了。集长槊藤盾步兵两团,轺车骑吏二十队,各从四方发。四天门金甲天将听候调遣,云峰宫灵鬼官如在天廷之上的,速速集列。”   增长天王脸如蟹螯,髯似货泉,他向前一步,揖手道:“敢问陛下,拿活的,还是捉死的?”   朝会殿中静默了一瞬,似有无形的手扼住了在场之人的喉颈。   “烛阴可留活口。”   半晌,那端坐于金狮椅上的帝王沉声道。   “大司命,性命不必留。”   ——   天记府架阁库中一片黑暗。   忽然间,黑暗里闪出一星火光,那光芒愈来愈盛,起初如残烛,后来竟有燎原之势。火焰似一道涟漪,缓缓扩开,焰星子溅入架几案中,浩如烟海的抄本开始熊熊燃烧。   天书中的水墨世界在烈焰里消解,素宣般的纸面烧去,现出天记府架阁库的模样。火焰中央有两个人影,一个是位葱色襦裙、头簪建兰的神女,此时正气得跺脚,正是少司命,另一位却是个浑身浴血的凄惨人儿,险些瞧不出人形。   那血人抬头,东张西望了一番,艰难地开口:“想不到我从那纸片世界里出来,一下便到了书外的天记府,这儿处处看着眼熟,真好。”   少司命戳着那血人脊背,破口大骂:“役夫小种儿,挨蛇肏的!你拉你那相好自天书里出来便罢了,怎么连火一齐带过来啦?”   那人正是易情。此时他咬牙切齿,痛苦地笑:“想要毁掉一本书,除了烧去,还有甚么更快的法子?要破除书里书外的隔阂,非要用火焰不可。我养的那蛇是条四处撒野的喷火龙,吐出来的火便似泼出去的水,收不回的。”   少司命说:“杀千刀的!你俩简直是偷情还需点灯,杀人顺带放火。这下全天记府……不,全天廷都该知道我在帮你俩这对奸夫淫夫了……”   “知道了会怎样?”易情摆出猴子捞月的架势,他的手臂已探入天书破洞中,紧紧牵住了祝阴的手,徐徐向外拉。他满面冷汗,那臂骨本已碎裂,是靠着墨术勉强拼在一块儿的。易情虚弱地讪笑,“天廷会扣你月例么?”   少司命摇头,脸色苍白如雪,“不止……不止。你不知道书外的天廷有多可怖。”   易情说:“有多可怖?会一下扣完你的年俸?”   “你俩如今是天廷要犯,一个是重逆无道,可逆乱阴阳的凡人,一条是宝术火起撼日的烛龙。你俩任一个在世,太上帝的宝座皆会坐不安稳,如今你们却珠联璧合,喜结连理了,真是妙极!天下该当大乱罢。”少司命说,“然后,包藏你俩的我不仅要被扣尽年俸,连阳寿也一块儿得被扣了。”   易情厚颜无耻地道:“对不住,我没想到我身价这般高,得拿你的阳寿来偿。”   少司命对他大叫:“你别和我贫嘴了,快滚!”   易情说:“我滚不了,我手上还拉着一条蛇呢。即便要滚,也得待我将它自天书中拉出来后,方才能手脚并用的滚。”   他说完这番话,心头郁塞而剧痛,张口便吐出一口血。内腑被捏裂了似的,翻江倒海的痛,这是用墨术将两个世界相叠的代价。   煌煌烈焰里,少司命的脸却煞白无比。她仓皇摇头,丱发散了,簪兰落进火中,被火焰吞噬,只余一片焦灰。   她大声道:“你再不滚……再不滚……就……”   话未说完,却听得架阁库四处传来裂帛似的声儿。支摘窗被陡然掀飞,无数披挂青丝连明光甲的天将涌将进来,手持连枷,杀气连天。易情听见他们喝道:“拿下反贼!”   天将如蚁而聚,少司命被猛然按倒于地,青丝披乱。她艰难抬眼,声嘶力竭地叫道:“所以我叫你快滚!大司命,你这狗官!听见了没有!”   见那天兵气势汹汹而来,易情猛然一震,他捉住天书里祝阴的手,拼力往外一扯。“是,是,我这便滚!”他手指微动,墨迹在空中游出,此时被按倒于地的少司命又恶狠狠地高喝道:“别惦念着要救我了,保你俩小命去罢!”   架阁库外,天将搭起英山铁箭,无数枚镞头对准库门。   库中浓烟滚滚,手刀劈裂火焰,缭乱如花,袭向易情。易情就地一滚,听得骨裂声不绝于耳,痛得挤出一张雷公面。鬼头刀光凉如霜华,如电般蹿向他脖颈。就在那时,焰苗突而暴涨三丈,天将手中兵戈尽被火焰吞噬,化作浆水。   天将们略惊,却旋即镇定下来,谨慎地立起刀,向着那忽而飞涨的火焰。有人低声道:“请雨师来!或教峨眉山雨道士来此洒水——”   易情正发着愣,身子忽而落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火幕里钻出一个人影,满脸血泪,却掩不住其昳丽形容。那人欣喜地唤道:   “神君大人!”   是那天书里的祝阴。易情低头一望,只见自己与其十指相扣。   “祝阴?”   易情摸他的脸,“是你么?我真从天书里拉你出来了?”   火势忽而开始收息,易情余光瞥见少司命的天书渐渐化为灰烬。四周是熊熊火海,将他们二人与旁人暂且相隔。祝阴伏在他怀里,泪落涟涟,哽咽着道,“是,我是……你的师弟,是你的小蛇,是你的祝阴。”   看来那书里书外的魂心皆已融合作一体,祝阴的第二件宝术与记忆都已系数完整了。   易情百感交集,却听得祝阴恶狠狠地道:“神君大人……师兄……你真是个蠢蛋!”   “我?”情话没听着,倒先听了声叱骂,易情有点发恼,道,“怎地便蠢了?有你这么对师兄说话的么,没大没小!”   祝阴仰头看他,咬牙道:“祝某当天书时不是与你说了么?只要你进天书之中,与祝某共度余生,便也会安安稳稳,不会似如今一般火烧屁股了。”   易情说:“可天书中的你同一条未蒙开化的笨蛇似的,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我们间的过往。你觉得那样好,还是如今的好?”   祝阴想了想,破涕而笑道:“还是记得你为好。”   “那便对了,不枉我将你从那书里掏出来了。”易情说,矮身捉起祝阴手臂,龇牙咧嘴地道,“现在,跑!”   南天门。   琉璃瓦滑静无尘,璊玉柱溢彩流光。只见牡马雄赳气昂,甲士宛若风樯。放眼望去,极目之处尽是人首。云尘抹地,旌旗连天。   突然间,一点火光蔓起,众甲士登时如临大敌。有人忽于行伍中高喝,“反贼在此!”   他喊得倒不错。只见云层烧开一只小洞,两个浑身焦黑如炭的人影正鬼鬼祟祟地欲钻进去,潜入云下。易情见行迹败露,大咂舌头,“见鬼,怎就被他们发觉了,我还想去瞧一瞧如今当政的皇帝老儿呢。”   祝阴赧然地低头:“对不住,师兄,祝某的火光芒太盛,藏不住的。”他又道,“祝某现时便用宝术杀至朝会殿,之后再寻机救少司命,你抓紧祝某了。”   刹那间,喊杀震天。   两人被千万甲士包围,四面鳞光闪闪,杀气如海而来。猛象蹴蹄,蹬开千里云浪。祝阴猛睁金眸,烈火如雨霰而出,他冷声道:   “宝术,张炬烛天。”   成天之上霎时绽开连片火光,如抹开大片胭脂。马象畏火,瞬时驻蹄不进。人海里被热烈的火焰烧开一条道,祝阴与易情踏热浪而行,所向披靡。   易情在火墙围起的云道上一瘸一拐地跑,对祝阴叫道:“师弟,我真羡慕你!”   祝阴转头看他,伸出一手微托。清风拂来,托起了他的身躯,易情如乘骏马,飞速而行。易情说,“唉,你有两件宝术,风、雨、火、光皆可掌驭,与你比起来,我只会搬弄些臭墨,真是不值一提啦。”   祝阴执拗地扭头,“神君大人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你这样说他,祝某便要生气了。”   正于此时,祝阴余光忽而瞥得一道锐光。他身比心快,立时将易情压倒,叫道:“师兄,小心!”   然而那锐光似生了眼目,如长蛇一般狠狠咬上了祝阴身躯。祝阴如遭重殴,浑身一震,心头忽而剧痛,他低头一看,却见心口已被贯穿。   穿过他心口的是一柄剑。   那剑首山铜刃,日月星辰黼黻铭刻于上,金光闪闪,光芒冲天。   那是轩辕剑。祝阴心中一凉,他听龟兹毒龙说过,若是被其斩中,便会立时堕入九泉十殿之中,连魂神都遭泯灭。   祝阴颤抖着仰首,只见箭楼檐樯上立一人影,衣衫褴褛,却一身虬劲之肌。龙驹引槐江山神牛角弓,目光冷峻如冰。他竟将轩辕剑当作铁镞,引弓直射!   “祝阴!”   四方的声音忽而变得模糊,耳上像盖上了一层暖耳衣。祝阴身子一摇,不可抑止地往下坠。他的手被捉住,有人扑过来,紧紧拥住他。他感到云层破裂,他与那人在急促地坠落。   睁开眼,他却望见那明光幌幌的紫宫在离他远去。千亿甲士像洪流一般冲涌而来,像漫天飞蝗。易情紧抱着他,与他坠下成天。   手上忽而传来濡湿感。祝阴抬手,却摸见了一手血红。   那是他与易情的血。他胸口的剑创在流血,易情亦血肉模糊。祝阴忽而心头大恸,他没有发觉易情早已骨断筋折。将人从天书世界里拉出,怎会不需付出代价?何况易情动用墨术将天书内外的世界相叠,将书中的无为观人带到现世,必将创痛巨深。   “神君大人……”一时间,祝阴如鲠在喉,如一个无助的孩童,喃喃道,“……神君大人……”   “别怕,祝阴。”那鲜血淋漓的臂膀环紧了他,他听见易情咬牙,气若游丝地道,“我会保护你。” 第四十八章 寒暑移此心   易情搂着祝阴往下落。   在天书中时,他曾跃下过一次九重天。如今再跳,方觉天地去之极远。狂风撕着周身肌皮,如有刀子在身上划割。   浑身极重,似又轻如鸿毛。从五万亿里处往下落,降地时定会被摔作一块肉饼。易情咳着血,拍祝阴的脑袋:“师弟,师弟,你还好么?待会儿快落了地,你便用风托住我俩,知道了么?”   祝阴含糊地应声,也在低低地咳嗽。易情心里一紧,转头看他,却见他金眸朦胧,如含烟水,口角却淌血,身前那剑创已洇开大片血迹,煞是惊心。   身后飞龙马骑兵挨山塞海,正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飞龙马脚程快,用不多时便能赶上他俩。易情咬牙,凭他们二人此时重伤的模样,天廷不可久待,只得往后寻机再上九重天。   正在此时,祝阴气息奄奄地道:“师兄……我们若下了九重天,往后回来……便难了。”   易情斥道:“你这笨长虫!小命都快不在了,还惦念着天廷一事?保命为先,大不了我再铸一回神迹便是了!”他顿了顿,又问道,“你是被剑刺中了么?伤势如何?”   他感到道衣上湿漉漉的一片,心头沉重如铅。他亦认出了刺伤祝阴的那剑,是轩辕剑,传闻此剑会重创魂神。祝阴被其创伤,会就此消失么?   一面于狂风云海中穿行,祝阴一面摇头,目光却哀哀戚戚。“不打紧。”   易情闭眼,低喘道,“无论如何,先入人间再说,咱们须得养好身上的伤。我将天书里的世界将如今的凡世相叠,如今地上应是有不少咱们的老相好。”   “‘相叠’……是甚么意思?”   易情咳嗽着:“就如同剪纸一般,我将天书里的人间景象‘剪’了出来,贴于如今的人世间。如此一来,我们落到天坛山时,还能见到留有书中记忆的师父、微言道人、迷阵子、金乌与玉兔,那两位左氏的大小姐亦在。”   “真好,”祝阴微笑,“您救下的人世依然存在。”   他俩在风里相视一笑,易情却忽而瞥得祝阴身后兵列如山倾而来。云尘滚滚,犹如沙暴,甲兵举起长槊,似要抛击,易情心念电转,指尖微动,驱起墨术。   枪槊顷刻间如骤雨而出!易情指尖的墨迹却画出了脸板、铁盔,将甲兵们身上的铁铠窃来,将枪雨一一挡下。天兵们登时瞠目结舌,他们不曾见过这般不要脸面的宝术。   “无耻小贼!”有飞龙马骑兵对易情大喝道,他被易情以宝术窃去了板甲,如今浑身光溜溜的。   易情嘻嘻一笑,朝他扮了个带血的鬼脸,“有你这么与天廷上官说话的么?待我回去了,扣你月例!”   说话间,他们已越八重明霄,落进中天。但见人间艳粉娇红,江山秀丽。天坛山草青柳黄,松杉蓊郁。祝阴艰难动指,欲驱流风,然而胸口剧痛,只唤来一丝微风,便又大吐一口血,软软斜欹于易情肩头。   “师兄……”祝阴声若细丝,“对不住,祝某太痛了,驱不起宝术……”   易情急得冷汗涔涔,身后追兵如有恒河沙数,他们眼瞧着又要一头撞毙于山峰上,该如何是好?   没法子了,他将流血的手腕凑到祝阴嘴边,叫道:“吃我的血!”   他一身神血,可为祝阴滋补灵力。祝阴迷迷瞪瞪地伸舌,去舔他腕节,舌尖柔软地在创口处逡巡,像舐水的小鹿。可没一会儿,祝阴却摇头道:“血还……不够。”   “不……不够?”易情怔神,他慌忙道,“你且等一会儿,我将创口再划深一些。”   那神血应是有效力的,他已望见祝阴胸口剑创略愈合了些,可那毕竟是可断魂销神的轩辕剑,他方才给祝阴饮下的血不过是杯水车薪。   祝阴却摇了摇头,道:“师兄,失敬了。”   易情正愣着神,却忽见他猛然张口,颈中突而一痛,祝阴竟咬上了他的脖颈!   犬齿啮破了肌肤,他如一只被毒蛇叼住的乳鼠,被长獠钉于其口中,发狠地啜饮鲜血。易情恍神了一刻,旋即吃痛地颤抖。血源源不绝而出,落进祝阴口里,这红衣少年此刻凶相毕露,显出狠戾之色。   易情抽着凉气,欲开口唾骂,可身上气力却一丝丝被抽去,此时的他软如棉花。最后他只得哽咽道:   “轻点,我……没力了。”   祝阴却咬得深了些,含混地道:“不够……还不够……”   鲜血滑落口中的一瞬,便如火星子落入莽莽草原,顷刻间焚如千里。有细如红玉的龙鳞隐隐于周身浮现,祝阴金眸光明灿烂,焯煇天地,渐而感不到痛楚。他终于放开易情,却觉怀中人已软而无力,几近昏厥。   易情喃喃道,像蚊子哼哼:“你这蠢蛇……饭量忒大了些。”   祝阴捂着伤,苍白地微笑,“师兄,祝某方才不过轻吃一口,还饿着呢。”   他猛然拂袖,此时两件宝术同时发用,天风怒号,人间稻茅飞扬,同时火焰骤起,宛如红烈江花。风助火势,炎幕遮天盖地,将追来甲兵尽数吞没!   那火海声势浩大,一时间苍野尽红,赤霞漫天掩地。   两人略松一口气,此时祝阴却忽而牙关格格打颤儿,如寒冷之极。他金眸涣散,对易情道:“祝某……被轩辕剑刺中,已支持不得太久,师兄……祝某只得送你至天坛山……往后您多加保重……”   易情一惊。可他亦被吸去了许多血,此时头痛欲裂,孱弱无力。他拼命从喉咙里往外挤字儿:“祝阴……祝阴!你要我如何帮你,你尽管说!是要我的血么?你……尽管吃啊!”   他磕磕绊绊地说了这些话,已是极为不易,将受伤的手腕再度递到祝阴口边,更是如举磐岩。祝阴却避开了他的手,颤声道:“祝某觉得……自己正在失去神智,兴许往后只余烛龙躯壳,而不见祝某之人……”   易情道:“所以我要如何是好?是要我的血,还是我的肉?我的性命?要怎样才能将你留下来!”   他正心急如焚,却忽见火海里杀出一条青龙来,硕大无朋,口吐云气,气势汹汹,正是东方青龙孟章神君。右方有增长天王袭来,青面赤发,挥舞慧剑,狰狞无比。霜刃一闪,猛然袭向他的咽喉。   “师兄!”祝阴强打精神,惊恐地叫道。   那锋刃极快,只能望见残影,顷刻间即将触上易情颈项。易情反应不及,脑中一片空白,只冒得一个念头出来:难道自己真当于今日命丧黄泉?   谁知下一刻,一柄剑横空而来,斩开千里云浪!   那剑雪白无瑕,竟如皮棉纸般轻薄,却锐利难当,一息间便将慧剑如泥分斩。   “谁?”增长天王豹目圆瞪。   他的目光往下望,穿过凡世烟草风絮,只见得五千里下,天坛山翠峰上立一白衣女子。那女子持一纸伞,手中那纸伞铜镀金柄,刻五方五星之形,伞分作五面,此时却缺了一面。女子正仰头望天,她虽姱容修态,神色却极冷淡。   似是察觉到了自中天上投来的目光,她对着苍穹,无声地作着口型:   “……你奶奶。”   见了那女人,增长天王脸上变色:“是三洞剑尊!”   此话一出口,甲兵中竟一片哗然,不少飞龙马骑兵向后退去。有新进的天兵不知众人缘何惊讶,忙不迭问旁人道:“三洞剑尊是何人?”   一甲兵神色肃穆地道:“是个凡人。”   “凡人有何可惧?”   “凡人不足为惧,可疯了的凡人便可教神惊鬼怖了。”那甲兵道,“那女人曾独步天磴,孤身杀至晬天!”   晬天乃第五重天,一重天高五千亿里,能上至五重天,已不似凡人,更似妖怪。   孟章神君冷笑:“不过五重天而已,肉体凡躯,又何可怕?我等纡尊降贵,自九重天而下,还怕碾不死一只红尘虫蚁?”   一个声音忽而从旁传来,带着傲气的笑意,“是啊,还真碾不死。”   孟章神君与一众甲兵扭头望去,却见一个少女扛着玉嵌刀,笑嘻嘻地踩在一匹飞龙马上。那少女玄衫玉带,利落飒爽,本骑于飞龙马上的骑兵不知何时已被她一脚踹落。   少女笑道:“瞧瞧,你们不但碾不死我这只凡间蝼蚁,还被这蝼蚁爬到脑袋上来了。”   增长天王说:“你……你是凡人?为何能到……中天之上?”   少女道:“我在天坛山上闲极无聊,捉住一片祥云,便踩它飘了上来,正恰听得你们这群神仙在高谈阔论。你们瞧不起凡人,真巧,我也瞧不起神仙。”   此时众天兵方才回过神来,这少女身形轻捷,吐息匀称,显是人间的武学高手。可竟能于神不知鬼不觉摸上中天来,可见又已窥神妙之境。   此时众天兵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竟教凡人近了身,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凡人,你轻慢天师,当降重罪!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增长天王勃然大怒。   那少女道:“方才你也看到我师父了,她说她是你奶奶,那我便勉为其难,自降一格,当你的亲娘便罢。”   她抽出玉嵌刀,寒光一闪,其上如烁七星北斗。少女一笑,笑容亦锋芒逼人。   “现在——你老娘左不正要来管教你了!” 第四十九章 寒暑移此心   金甲将犹如蜂团,喧阗聚来。祝阴为动用宝术“张炬烛天”,被逼无奈,只得咬了几回易情腕节,发狠地吸着神血。   易情先前还低弱地叫唤几声,后来竟似是有出气却无进气了。在二人头顶,左不正挥刃起舞,与天兵们搏杀。   左不正身形轻灵,好似扑翅莺雀,玉嵌刀使得得心应手,刀光披洒有若流星。她气力虽不抵天兵,却刀刀精狠,刀锋刺入梯形衣里,痛得甲兵们嗷嗷乱叫。非但如此,她一面出刀,一面喊道:“天山金刀!符禹阴铁!松果铜刃!”   她喊的这些名字皆是天廷用以淬炼兵刃的锻材,任一种铸成兵铁后皆能留下不愈之伤。天兵们听得胆颤心惊,中天星官喝道:“黄毛丫头,你使的究竟是何等兵器?究竟是天山金刀、符禹阴铁还是松果铜刃?”   左不正道:“都不是,方才是我随便乱叫的,这是我家锻的菜刀!”   中天星官气急败坏,旋即冷笑一声:“无耻小儿,信口开河!”   左不正虽身形轻捷,到底仍是个凡人。俗语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抵人多,何况她是以一人之身对上熙攘天兵。金甲将砉然而来,如天河倾瀑,她奋力出刀,刀光化作无数弯银月。   可是还不够快,天将出剑可抵星速。左不正虎口流血,玉嵌刀与剑身相撞,火星迸溅,如在空中炸开千万烟花。   凌空忽而落下箭镞,铺天盖地,犹如螟蝗。少女咬紧牙关,抬眼望去,却见重重城楼、箭楼在层云后隐约而现。金甲将太多了,遥遥望去,满眼尽是烁烁明光,天空似铺满了黄金。   天坛山上,面对此景,天穿道长横伞而立。面对百万天兵与如蝗箭雨,她神色漠然无惧,只见她朱唇微启,唤道:   “五灵。”   纸伞化作五道流光而出,如贯日白虹横亘天野。那薄如蝉翼的伞纸化作出鞘利剑,光芒正是剑锋之辉!人间洚水动荡,萧风满耳,洪水竟滔天而起,如龙蛇般噬向天兵。   左不正乘机提身而起,踏浪而行。天兵们身披重甲被淹在洪涛里,四方阵被搅乱。她踩着祥云,见有甲兵探头,便调皮地去踩上一脚。只是行到一处时,她却忽见水幕微动,突然间,一枚弦线宛如蛇首,猛然破水而出!   左不正惊呼:“师父,你是不是淹了无关人等?水下似是有个天廷乐师!”   说这话时,她灵巧地向后翻身一跃。持弦者拍破水幕,朝她汹汹袭来。那确是个乐师模样之人,手碰琵琶,凶眉恶目,只是一身白胄洁白如玉。   天穿道长遥遥地给她传音道:“弟子,那是持国天王,居中天的天廷大将。”   左不正哈哈一笑:“依您之见,我打得过他么?”   “仅凭一把你家锻的菜刀,很难。”   “好,”少女点头,忽而咧嘴一笑,目光如豺狼般扫过在水浪里的甲兵,“那就凭两把刀!”   她扯着祥云,像鹞子一般跃出,在水幕里踩着天兵脑袋而行。这少女东踢西踹,竟从天兵手里夺得一刀。那刀龙环夔纹,刀脊犹如波浪起伏,每一道起伏里似藏着一粒明日似的光泽。左不正手持双刀,朝着持国天王一笑,旋即猛蹬而出。   这回她铆足了劲儿,左右开弓,却全然不讲章法,只闷头向持国天王乱砍乱劈。这等疯子似的路数自然不见效,天王将琵琶四弦划断,将弦一放,弦线密密缠在刀身上,交织成网,如蛛丝一般将左不正绊住。   持国天王嗬嗬冷笑,他的喘息声很重,如胸膛中藏着一只坏掉的橐龠:“凡人,你欲与天神平起平坐?真是痴心妄想!”   左不正摇头,“平起平坐?我没想过那事儿。”   天王的眼里流露出了一瞬的惑色。   少女忽而放开双手刀刃,猛然向前一脚踢出,“——我只想过,我要凌驾于你们之上,要让神仙都对我奴颜卑骨!”   她的牛皮旱靴里藏着曲刃剑,那是她在无为观中闲极无聊,一时琢磨着装上的,不想竟于此刻派上了用场。天王也不料她竟行此出,闪躲不及,肚腹挨了狠狠一记。   天王本身披胄甲,寻常刀剑是不惧的,可此时不知为何,那少女在靴中藏的剑刃却削铁如泥,轻易透甲而过,划破腹部。血水奔涌而出,持国天王捂腹哀嚎:   “你……你这是……甚么剑?”   左不正抱手,狡黠地微笑:“天山金刀、符禹阴铁、松果铜刃的锻材都混了些进去,先前没起名,今儿总算想好了名字,我叫它——神挡杀神剑!”   持国天王的肚子被划开,出乎意料的是,里头竟滑出污秽肮脏的泥浆来。光鲜的模样忽而瘪缩下去,魁伟身形化作一滩烂泥。   那泥浆越漫越多,混在水幕里,竟也不沉下去,而如藤蔓般缠住左不正两膝。   想不到那神仙壳子下,竟脏污狼藉至此。   左不正也不顾自己被污泥渐渐吞没,她扭头望向下方,叫道:   “两个师弟,你们落地了没?若落了脚,我便也回地上来啦!”   此时,祝阴正搂着易情,急促坠落。   易情失血过多,脸庞显出薄纸似的白。他浅而短地呼吸,祝阴与他胸膛相贴,只觉那心跳如藕丝似的,仿佛一扯便会断。   左不正替他们引开了金甲天将,却并非全部。仍有挤挤攘攘的人影拦在他们前方,等待着用利刃刺穿他俩心头。   “让开!都让开!”   祝阴目中血红,丝毫未察自己已然变得狰狞。他狠狠张口,利獠探出,竟刺透甲片,扎向甲兵身躯。   神血在身中沸腾,轩辕剑创又教他神思忽忽,一时间,他化作一头无人能阻的恶兽,横冲直撞。他啜饮着天兵的鲜血,又凭这血动用宝术。心疯狂鼓噪,仿佛在缠身烈焰里化作灰烬。祝阴知晓自己遭轩辕剑所创,神智在渐渐流失。时候不多了,他需得将神君护送至人间才行。   可正在此时,他忽觉眼前一暗,脸颊被捧住,易情拼尽气力抬头,将唇贴了过来。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入口里,祝阴心里一痛,易情几乎咬断了舌头。烈火烧成一片,他怀抱易情冲出,身影耀眼,宛若涅槃。   甲兵们见势不妙,有人大喝:“取顿丘兔目镜来!”   顿丘兔目镜取来了,火焰蹿到镜面上,竟似撞到了墙上一般,原路而返。天兵们持着镜,小心地引那烈焰与天穿道长唤起的水瀑相撞——左不正一惊,他们想借此教水火抵牾!   “张炬烛天”的烈焰与凡间水瀑相接,顷刻间散出浓厚水雾,宛若奶浆,充盈天地。少女正立于祥云端,心焦如焚,却听得一个声音遥遥传来。   “左不正,回来。”   她听见了天穿道长的声音,淡而平静,却如剑刃划破长风。听罢这话,左不正亦不再迟疑,纵身跃下。   此时易情与祝阴已凭流风落地,跌落山门前,水幕横亘于天,遮住天磴去路。神伞“定风波”在半空里画下了卫护符,暂起一道无形藩篱,将漫空天兵阻住。天地间降下倾盆暴雨,四野水雾弥漫,雨声如炮仗般隆隆作响,然而烈焰仍在水幕上方燃烧,即将将其吞噬。易情与祝阴跌倒在泥淖里,望向天空。   黑云倾动,水雾腾天。燎原烈火在乌云上熊熊铺展,毒火飞上天磴,那通天长阶开始燃烧。   “天磴……”易情勉力睁眼,虚弱地道,“烧起来了?”   祝阴托掌,左不正在狂岚中险险落地。在水火相攻之下,维系天地间通路千万年的天磴如飞灰般溃散。那天磴自群峰之顶延展而上,本如一道虹彩联通天地间。   而如今,天穿道长仰首,眸子如两汪静池,道:“天磴断了。”   “断了会怎样?不是更好么?”左不正喘着粗气,道,“那伙该死的天兵便下不来了,咱们从此与他们天人两隔,再不相见啦!”   天穿道长悠悠道:“昔日,颛顼帝曾行‘绝地天通’之术,可后来有人铸得神迹,上抵天廷,这天磴便留了下来,直至今日。如今它断了,既算得一件好事,也算得一件坏事。”   “师父,为何您说这是好事?”左不正问。   “好便好在天兵不会来犯,咱们能在无为观过上安稳日子。”   “那又坏在何处?”   天穿道长说:“坏便坏在天兵虽不会来,可咱们依然被盖在天廷下头。你瞧,我们就像一只离天廷很远的洗脚桶,他们若有污水,也还能随意泼将下来。”   祝阴捂着伤,断断续续道:“师父,您说的天廷会泼来的‘污水’,是指灾荒么?”   天穿道长点了点头。   众人沉默不语,此时抬眼望去,天磴如一支在火堆里挣扎的枯枝,于烈火中苟延残喘。栗紫的天穹里已不见天兵身影,天磴已断,他们被永远阻隔于中天之上。天与地就此分隔。   但若神明欲攫取人世福气,为阳间降下灾殃,却也轻而易举。只因福祸可凭香火抵重霄之上,不必神灵劳动大驾便可操纵。   两人正痴痴望着苍穹,此时一片雪白忽而遮住了视界。不知何时,那五柄利剑已然化回纸伞模样,轻飘飘地落进天穿道长手中。天穿道长持着伞,将那伞遮在他们头顶,而她于雨中静立,白衣如霜,飘然出尘,宛若仙子。   天穿道长望着易情和祝阴,如注暴雨里,她的目光宁静无澜。   “车到山前必有路,其余事往后再谈。”她说。“现在,恭喜回家。” 第五十章 寒暑移此心   雨像天河倒倾,下了三夜,一刻不歇。   内房里水漉漉的,雨粒子从青筒瓦里漏下来,打在地上,拨弦似的脆响。易情盖一张发霉布衾,仰面躺在四面床上,像躺在一具棺椁里,了无生气。   落入凡间的那一日,天穿道长虽与他说“恭喜回家”,可这处着实不似原来的无为观。天书之外的世界一片荒芜,牌楼倾颓,灵官殿破败,雨落潇潇,汪洋万里,整个世界如一张蒙尘的墨画。   易情曾问祝阴:“这就是天书之外的景色?”   祝阴书中书外的魂心已然融为一体,因而此时的他有着做天书时的记忆。他的神色里隐忍着愤懑:“本不该如此的。”   “那为何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祝某一直身居云峰宫中,竟不知下界已被众神糟蹋成了这般惨景……”祝阴咬牙,眼里似烧着火,“他们只顾享乐,夺去了凡世福气,且将他们本应背负的灾荒抛入世间!”   从九重天下来后,易情便于无为观中养伤。观里众人怕碍着他,便也未常来叨扰。可这三日里,他的伤势却是一天比一天坏了。第一日,他两手寒栗不止,不可持物;第二日,他一足不摄,不可走动;第三日,他一耳混沌,不可听声。   此时的易情瘫软在床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雨珠一粒粒地挤在滴水檐下,不一会儿又被挤落下来,融在淡蓝紫的烟水里。他望着这景色已有三个时辰,可却没法爬身起来,换个地儿观雨景。   因为他动弹不得。   身躯的知觉在渐渐失去,为了将天书中的凡世剪裁入现世,他动用了“形诸笔墨”的宝术。可这亦有代价,那便是他的性命。他本是书中之人,本不该于书外留存。起初是四体,进而是五感,如今却连情愫也似在渐而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易情想,现今的他却真如一个行将就木的死人了。   但他不后悔自己做了此事。他将祝阴与无为观中人从书里带了出来,教他们可在现世里过活,若问他觉得此生是否有意义,他如今已觉意义非凡。   木门忽被笃笃地叩响,那声音像两枚石子投入了池塘。易情抬起脖子,却想起自己浑身僵直,不可动弹,便喊道:“门开着,进来罢!”   祝阴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散着墨发,肩头夹着纸伞,怀里抱着盛药的木托,一边肩膀被雨淋透了,湿去的部分像一块新裁的布,缀在身上。“师兄。”他轻声唤道,声音却沙哑而疲惫。   “祝阴?”易情问,“你的剑创好了么?”   祝阴点头,“祝某先前吸了您许多血,您如今缓过来些了么?”   易情也点头。此时他们二人却在不约而同地想:扯谎!祝阴的中衣里裹着细布,一层又一层,都被血染透了,若不是着红衣,还真会被瞧出来。易情则是病病恹恹,不多时便会撒手人寰。   祝阴在榻边跪下来,伏侍易情吃药。易情道:“我跌着手脚,痛得厉害,暂动不得。师弟,你劳苦些,帮着我点儿罢。”   “是,祝某定尽心侍奉您。”祝阴笑了,仿佛没看穿这是个谎言。   他小心地用调羹舀起药,递到易情口边,却见易情直勾勾地盯着他。祝阴吃了不少神血,先几日受的伤也几已愈合,如今那脸蛋儿白白净净,像凝脂白玉。   “怎么了,师兄?”   易情说:“我见你好看,多瞧你几眼。”   祝阴微笑:“祝某的脸本来就是要生成讨您喜欢的模样儿的。”   “瞧着这张脸,我总算觉得从天书里将你拉出来倒是件好事了。”易情眨巴着眼,道。   “能和您见面,自然是件好事的。”祝阴笑道,脸上像开出了花。   吃完了药,易情倚在墙边。风儿从槛窗纸的破洞钻进来,有湿润的苔藓气息。风刮起来时,雨也响起来了,像伽蓝的风铎,在房外的青石板上丁丁当当地跳着。祝阴收拾罢碗勺,却仍不走,拾掇内房里的物件,将各处拭得一尘不染。易情望见他在镜台前坐下,用交股剪在红纸上裁拿着小帚的扫晴人,待剪罢了,祝阴将小纸人儿系在檐下,虔诚地拜了拜,道:   “若是天晴便好了,祝某便能同师兄一块儿去踏青……”   易情含糊地应声,却在心里苦笑着叹息。他想,晚了,他快动弹不得了。他还能看见晴天么?   晚霞染满窗洞,天穹如一张醺醉的脸。祝阴出了内房一趟,给他送来一碗崧菜索粉,喂他吃罢。易情有些脸红,只觉得自己变成了废人似的。然而确实是个废人了,手脚皆似冻在冰里一般,一只眼、一只耳都没了知觉,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哑,兴许过不多久便不可吐字了。易情想,他快要死了,是么?恐惧像一阵紧呼呼的风,灌满心口。   祝阴一言不发,打来热水,替他解衣拭身。月牙儿升起来了,窗外的榕叶影像飞雁一般在他身上滑过去,易情赧然地闭眼,他感到系带被抽开,中衣滑下来,他如一条砧上之鱼,等着祝阴的巾帕擦过他的躯体,替他除鳞。   祝阴埋头擦拭他的身躯,却忽而道:   “师兄,您撒谎了,是么?”   易情睁开眼。祝阴的脸藏在阴影里,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您动弹不得,是因为动用天书而付出了代价?”祝阴继续道,“您为了将祝某与无为观中人拉出天书,才落得这番模样,是不是?”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咄咄逼人之势。易情扭过头,支吾道:“不……我……”   想了好一会儿,易情才讪笑道:“师弟,瞧你睁眼说的甚么瞎话!我只是一时体虚,方才起不来榻。等我养两日好了,便爬起来揍你脸巴子!”   祝阴捏住他的手心,微微使力。   易情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微变,后来哽咽道:“痛……”   “既然师兄觉得痛,那便反打祝某一巴掌啊。”祝阴说,眸色沉冷。   易情欲抬手,可手脚千钧似的,纹丝不动。于是他瞪着两只眼,如气泡鱼一般气鼓鼓地望着祝阴。   祝阴冷声道:“您瞧,您连动也动不了了,您还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么?”   易情嘴硬:“值得,怎么不值得?何况我就爱这种我舒舒坦坦地躺着,你做个下人替我打点好一切的感觉。喂,小祝子,快些替我沐浴。”   祝阴将他轻轻扶进木桶里,嘴上却不留情:“师兄,您再这样作践自己,祝某便要生气了。”   易情似是真怕他生气,赶忙闭了嘴巴,抿得紧紧的。祝阴拿澡药和了水,避过创口,细细地擦身子。腾腾雾气里,他望见易情低垂着眼眉,眸子乌黑,像微凉的夜色。   “您说,往后我们应如何是好呢?”   祝阴喃喃道,易情诧异地抬头看他。   “天磴已绝,天地再不相通。从此人世再无神明护佑,再也无人可铸得神迹,上抵天廷。”   易情说,“真奇怪,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么?神与人相安无事,他们吃他们的酒,咱们耕咱们的田。”   祝阴摇头:“不会相安无事的。而且——”他直直地看易情,“这虽是祝某愿望,却绝非您的心愿。”   易情愕然,微微张口。   “祝某虽欲与您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可您一定不会对人世坐视不管,是罢?所以祝某在害怕,害怕您会为了这人世而将祝某抛下。若绝地天通之后阳世每况愈下,您会想着重返天廷么?”祝阴垂眸。   “我不会抛弃你。”易情说。   祝阴回答:“祝某知道。”   他知道易情不会抛却世上任何一人,因那人是福被世间的神明,可神明却会撒谎。在听过太上帝所言后,他心中有所动摇。   若太上帝是烛龙,他又是甚么?   他隐约有所察觉,在他仍为一条山野小蛇时,在神君于紫金山下拾到它之前,他与神君之间约莫还有一段往事。   他还有时间去了解么?轩辕剑刺伤胸膛,神智正如沙流逝。他不知明日的自己会变成何等模样,兴许是一头并未开化的野兽。   祝阴将易情从木桶中扶起,拭净身子,送上床榻。易情似是很倦,挨着皮角枕,不一会儿便坠入梦乡。祝阴拾掇罢了,在跪垫上坐下,静静地出神。   月光钻过竹簟缝,细细碎碎地落下来,像雪白的梨花瓣。夜色凉如秋水,可他心口却似藏进了一个暑日,烫得发疼。燥热与疯狂渐渐侵蚀心头。   月光里隐约浮现出一个影子,是一条瞎眼缺牙的小蛇。   那小蛇望着他,道:“神君大人是骗子。”   祝阴安静地回望那条小蛇,那是他心中的幻影。   “你有没有想过,他诓骗了你,你甚而不是他要寻的那条烛龙。他饲你成人,是别有所图。你对其心怀爱欲,可他却对你虚与委蛇。”   “不,神君大人待祝某很好。”祝阴摇头。   小蛇道:“那不过是收买的手段。你是烛龙的赝品,他看着你时,都似在看着别人。”   祝阴神色微动。   “而如今你遭轩辕剑所刺,他不过信口关怀,不曾多问几句。你的神智将会尽失,到了那时,世间将不复有祝阴此人,而你也会被阳世遗忘。多可悲呀,祝阴,你不曾为自己活过。”   风儿拂过耳旁,呜呜咽咽,似是絮絮低语。祝阴的心忽而急切地跳动,那胸膛里仿佛藏着千万声哀嚎,呼之欲出。   “你是谁?”祝阴问道,“你是我心里的痴妄幻影么?欲在我与神君大人之间挑拨离间,劝诱祝某铸下大错?”   小蛇道:“我是你的欲念,是藏在你心里的野兽。”   “你想要我做甚么?”   他看向小蛇,小蛇也看着他。那干瘪的眼洞宛如深渊,他却在里面看见了他自己的倒影。   “既然将要消失,为何不在世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刻痕?你将会不记得你自己,那不如让别人永远记得你,做你所欲之事,惩处欺瞒你的宵小之辈。”   小蛇说。   “现在,去玷污你的神君罢。” 第五十一章 寒暑移此心   易情闭着眼,仿佛沉进一片幽深的海里。   淅淅沥沥的雨声不见了,潮湿而昏黯的内房消失了,他在海里往下沉。浪花像厚重的牛乳,在他头顶盘旋。海底阴恻恻的,底部是黑夜一般的漆黑,他往下落,却有发光的碎片飘上来。那是他的记忆,如萤火一般在他周身环萦。   他看到了最开始时的自己,那既是他,又不是他,不知是多少世以前的记忆。晨光熹微,天边的月牙儿娟娟未沉。细雨淡烟里,他一身缊衣,长跪于水洼之中,泪落潸潸。他往下望,却见自己的五指扣着一只苍白的手,再往下看,他却望见了一张更为苍白的脸,那脸上嵌着干裂的两片唇,一张一合,像鱼吐泡一般发出垂死之音:   “我将愿望托付与你……”   他听见那人说道。   心忽而变得极痛,每一次心跳如一次猛烈的撞击,将他的心口撞得鲜血淋漓。眼前的景色忽如风而逝,色彩像细沙般一点点流泻下来,填满视界,他望见了另一番景色:沧溟万里,昆仑峰崿高居云海之上。他像一只小小的蜉蝣,从天阶向上爬。金甲将守在前方,路弓拉满,无情地对准他。箭雨骤然而至,镞头在他身上刻满伤痕。伤痛犹如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击着他。   然后他真在梦里感觉到痛楚了,他明白自己是在做梦,可如今身躯却无可抑止地战栗起来。他忽而被狠狠一撞,似有烧红的烙铁探进身躯,将他分作两半。   易情被这撞击猛然惊醒。   月光淡而净,内房中像镀上了水银。风是凉的,身子却炽热如火。目光往下望,一个黑影正伏压于他身上。   是祝阴。祝阴墨发披散,金眸烧起来一般发亮,像猎食的毒蛇。此时的他满眼疯狂,嗓音沙哑:“神君大人……”   甫一转醒,易情便大叫:“……救命!”   祝阴的瞳眸里似有两只小小的漩涡,分明是亮如天日的眸子,却晦暗如蕴风雨。易情在那其中望见了疯狂。   祝阴说:“神君大人,您为何要喊救命?”他俯下身,直勾勾地盯着易情,“您的居所正是郊僻之处,您即便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寻您。”   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无由的燥湿。毒蛇展露险恶的微笑:“只有祝某——会于今夜与您共度良宵。”   易情颤抖道:“度良宵?你奸我做甚么?你寻母蛇去呀!”   祝阴说:“祝某瞧您阳气虚亏,又失血甚多。俗语道‘一精十血’,且您书斋里藏的《素女经》有言,‘久而不泄,至生痈疽。’祝某是在替您补气调神呢。”   “何况……”他忽而低低地道,“祝某快要……忍不住了。”   易情一惊,去仔细看他。只见祝阴双目血丝遍布,隐有黑气盘萦。额边暴起青筋,似贴着几条地龙。交领散了,露出胸口用以包扎的、染血的麻布。祝阴向他惨白一笑,低声道,宛若哀求:   “我好痛,神君大人……”   易情怔住了,心上忽而一疼,如有剑尖划过胸膛。   “祝某的心里藏着一只妖魔,自遭那轩辕剑后,它便陡然而出,咬齧神智。祝某着实不豫,再难以支持了……”祝阴喘着气,道,“神君大人,祝某贪婪之至,已堕不测之渊,在渴求您的血、您的肉、您的心……”   “您能……予我么?”   祝阴轻声道。易情浑身打颤,如落入罗网的猎物。他战栗道:“将我的血予你,你的伤便会好,也会变回原样么?”   “祝某不知……”   “那便来罢!”易情心一横,眼一闭,“要吃多少血你才能好?尽管吃去罢。”   他听见低笑声,如虫翅扑扇,窸窸窣窣。祝阴咬他的耳尖,轻声道:   “那祝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刹间,蜂子蜇人似的刺痛感密密麻麻涌来,易情抽着凉气,艰难地往下望。祝阴虽变作人形,可周身却冒狰狞细鳞,略显蛇态。尤是那蛇物如枝杈般分作两条,每一条都生着软刺,好似狼牙锤。易情看得抖如筛糠。   “祝……祝阴……”他忍不住道,“你就不能……变得似人一些?”   祝阴说:“对不住,师兄,祝某竭尽全力,方才使得脸蛋变成人样,可其余的是万万不能的了。”   易情眼睛发红,似是动怒,却又似因吃痛而泛出泪光:“你骗我!你这妖蛇!方才那些话都是骗人的罢?你是不是少司命派来的奸细,欲于床帏中杀我?”   话还未叫完,易情却觉颈子兀然一痛,祝阴咬了上来,叼住他咽喉。他呜咽一声,话语变作断续的呻吟。脖颈被刺破,血液遭攫取,易情被钉在祝阴身上,气力尽失。   祝阴舐着创口,舌尖上移,舔过下巴、游过面颊,晦暗的眸子里映出神君弱如扶病之态。初见时,神君冷若冰霜,只在讨生活时将凤目笑出秀气而温软的模样。神君可为他带来广厦之荫,而他若是一误再误,神君亦会呵责,他从来如景仰高山般仰望神君。   然后祝阴忽而想起此人曾是在天廷司生死、御阴阳的大司命,平素正颜肃色,雷厉风行,居兆人之上,为万姓降福。   他曾盘桓于天记府之外,久久凝望着帘栊中那人劳形繁务的身影,只觉遥不可及。可如今却已不同,神君四体不遂,正被他按于怀中。   那再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君,而是只可怜小妖,似有嫣红的丹若花瓣落进了眼里,易情噙着泪,满眼通红。   “祝阴……师弟……”他咬牙,颤抖着吐息,“你轻点……”   祝阴说:“祝某已经小心之至了。”   ……   祝阴抱着他,兴致非但不减,只愈来愈高。神君眸中如含水露,颊边似染红霞,咬着唇,低哼着,像只任凭摆弄的小妖,可怜且可爱。易情闭眼,瑟瑟发抖地抓住身下寝衣,可身上却似有凉滑之感流过,他的手脚被缠起。   猛然睁眼一看,易情却惊见祝阴已然不见,压于他身上的竟是一条赤蛇。   “祝……唔……祝阴……”赤蛇吐出艳红的信子,与他红舌纠缠,易情被那信子探入口中,合不拢口,津涎直流。他被吻了片刻,晕头转向,身子愈发绵软。那赤蛇将他盘绕起来,舒服地绞紧。   “神君大人,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不是曾向您买过一个心愿么?”   赤蛇道,金眸怜悯似的望着身下的易情,“如今我想好那心愿是甚么了。您是能替万生遂愿的神灵,一定也能实现我的愿望罢?”   易情断续呻吟,几近昏厥,此时的他泪水涟涟而落,身上一塌糊涂。   “那心愿便是——”赤蛇动作冷硬,可口中言语却温和犹如哀求,“您能为我生一窝小蛇么,神君大人?”   不知许久,易情几度不省人事,却又复而惊醒。他恨自己因动用天书而动弹不得,故而只得任由祝阴摆布。祝阴时而变作人形,时而归返蛇样,调皮地作弄他。   “等你完事儿……呼,我都要……进棺椁里了……”易情断断续续地道。   祝阴将他的脸扳过来,细细地亲吻他,易情含糊地道:“奸够了没?给我两个金锭子,再放我回去睡觉。”   一阵流风拂过官皮箱,掀开盖子,从里头滚出五两金锭来。   易情见钱眼开,大喜过望,“好师弟,我许你再奸两下!”   话音方落,易情便哀鸣一声。   “那便有劳师兄了。”祝阴说,他舔着易情耳廓,妖魔似的摄人心魄,那声音轻轻的,如羽尖般在心口瘙痒。“祝某的另一根话儿,还不曾用过呢。”   “还有,师兄。咱们做蛇的每次作乐,约莫需花十个时辰,方才毕事。”   祝阴微笑。   “这五两金子,便买您接下来的九个半时辰罢。” 第五十二章 寒暑移此心   易情此时后悔至极。   祝阴那厮在诱骗他!他见了金锭,一时见钱眼开,鬼迷心窍,应了那话。可再忍上九个半时辰,他可真得归西而去了。   祝阴笑道:“师兄,您莫要想着逃开,若硬要脱身,说不准会被那刺刮出血来,甚而有因此而死的母蛇呢。”   易情道:“我……我不逃了,你快点完事。”   “说好的九个半时辰,”祝阴说,“那便一刻也不得少。”   说罢,易情便哀叫一声,祝阴动作如暴风骤雨,偃人劲风。祝阴低低地道:“神君大人,祝某想将您填满,您准许么?”   易情低喘着摇头,“不行。”   过不一时,他又道:“师兄,祝某想把您关上一辈子,每日胶漆相合,从早至晚,您可答应么?”   易情朝他翻白眼,“做……呜……你的美梦去!”   祝阴压着他,金眸中如泛月晕,面泛红霞,明明是欺人的一方,却楚楚可怜似雨打梨花。   他舐着易情耳廓,最后轻声叫道:   “那……情哥哥,和小蛇在一起一辈子,你愿意么?”   两人十指交握,犹如紧合铁扣。易情心弦突而一动,他艰难地抬眼,从那金瞳里望见了惴惴不安之情。眼前之人仿佛还是一条懵懂不谙人事的小蛇,在紫金山下等着他拾走。   易情阖上眼,额前墨发汗湿,他发颤似的点头:   “我也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祝阴大喜过望,扑上前去吻他。他们唇齿相接,正如鱼游入水,易情震颤不已。祝阴瞧了一眼易情,他的神君紧闭着眼,鼻尖挂着莹莹细汗。   真是个狡诈的小妖怪。祝阴想,却故意不遂他的意。易情闭眼忍了一会儿,见他仍不完事,勃然大怒,叫道:“方才的话不算!我只爱和你的金锭在一块儿,你快滚罢!”   云遮纤月,泉入春山。树影落进内房里,遮碎了夜光,似一幅斑驳的窗花。蛙子稀稀落落而鸣,犹如管弦。易情听得心烦意乱。祝阴先时见他苦着张脸,便予他一枚碎银,要他叫得好听些,易情很是上道,立时便叫哥哥。祝阴似仍不满,再予碎银一枚,易情当即改口叫爹。祝阴蹙着眉,眉心似有黑云凝聚,这是依旧不快了:“师兄,您真不知祝某想要您叫甚么吗?”   易情试探地道:“爷爷?好爽?很大?”   祝阴气鼓鼓地撞他,易情哭天抢地,叫道:“夫君!郎君!心肝宝贝儿!小蛇!我爱死你啦!”   朝阳冉冉而升,清风寒凉如霜。蛙子不叫了,易情嗓子也叫哑了祝阴得意地与他道,趁他昏厥之时,自己又抹了些疗伤金津。   听罢此话,易情无力地道:“微言老儿炼的疗伤金津……是内服,不是外用的……”   ……   祝阴一手假惺惺地抹泪,“那怎地成?您知道么?第一年云雨,母蛇多半不会落卵的,祝某和师兄需一年才能有后呐。”   易情一副悟道成仙的模样,很是淡然:“一辈子也不会有的。”   他软绵绵地说了这话,却忽见祝阴从身后摸出一张黄符,左方二点上挑,弯曲犹如蛇形,易情见了那符,竟开始簌簌发颤。   祝阴说:“师兄如此懒怠,真叫祝某伤心,您认得这符罢?这是镇一切邪祟符。”   “认……认得。”   “若将此符贴于师兄身上,不知会有何事发生呢?”   约莫会灰飞烟灭。易情此时仍是妖体,他不敢充死鱼了,浑身发抖:“你别贴!”   祝阴却拈着那符,微笑着接近,易情浑身绷得极紧,真怕他将那镇一切邪祟符贴下,拼命地迎合他。祝阴见他战战兢兢的模样,觉得煞是有趣,又道:“神君大人,您莫要这般慌忙,祝某不会害您。”   易情本想大唾他一口,但望见他手中黄澄澄的符箓,顿时将话咽回肚里,强笑道:“无事,我不是慌张,你要将那符纸贴下来,我也不怕,还很乐意……啊!”   “乐意甚么?”   符箓贴近了,那上面似有种如山威势。   ……   白日喷薄炎光,光亮镀进了内房,细尘如蛾子般在空里飞舞。待一切罢了,已是午时。微风飒飒,绿荫已长。两人坐在浴桶中,看袅袅白烟融进碧树影里。   易情倚在祝阴怀里,合着眼,轻轻地吐息,似在浅眠。   祝阴抱着他,一切恬和而祥谧,宛如梦境。   “祝阴,我怕你会对我失望。”   一片寂静里,易情忽而睁眼,轻声道。   “祝某怎会对神君大人失望?祝某从来对您思之如狂。”祝阴掬水替他洗着身子,水里泛开涟漪,将日光揉成碎金,那苍白的肌肤上落着红梅似的吻痕。   易情像摇橹一般轻荡,他没直截儿答祝阴的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窗。   一股莫大的哀愁忽而袭上了祝阴心头,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只是觉得神君虽与他肌肤相亲,却又似远在天涯。祝阴抿着嘴,不再说话。   “你对我的信任、爱慕是值得的么?在寻回魂心和过往的记忆后,我时而在想这个问题。兴许知晓一切后,你只会怨恨我。”   祝阴怔住了,却固执地摇头。   日光落进来,像一层薄而华美的金纱。易情仰脸远眺,有若神灵。   “我会寻个时候,告诉你以前的事。”易情平静地说,“那是我们第一世时的故事,也是最初的故事。” 第五十三章 寒暑移此心   祝阴背着易情,慢慢地在山野里走。日已沉山,落晖在山间流下一点血红。钟鼓楼飞檐凋败,玉皇殿庙瓦揭除,天坛山像一座巨大的坟茔,在暮色里渐渐沉寂。   易情伏在祝阴背上,梦呓似的喊:“得儿——驾。”   祝阴学马嘶:“咴!”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他们紧紧相贴,犹如一人。易情揽着他的脖颈,将脸凑近他颈弯里,轻轻地磨蹭,如一只亲热的小兽,他眼眸垂着,说:“对不住,祝阴。我动不了,要劳烦你驮我走路。”   祝阴说:“无事,做蛇也好,做马也罢,能供神君大人驱策,是祝某三生有幸。何况,师兄若是一辈子动弹不得,祝某高兴还来不及呢。”   “为何?”易情问,“方便欺负我?”   祝阴微笑:“不,是能与您形影不离。”   他们行过四府殿,只听得风声如苍凉芦管,见得青草离离。紫微大帝、长生大帝的石像被放倒,如条凳一般摆列于地,无为观众人正大咧咧地坐在石像上,围着一堆燃烧的青枫枝烤火。   “两位师弟!”左不正眼尖,瞧见了他们,抱着左三儿笑嘻嘻地跳起来,叫道,“你们总算肯从闺房里出来啦?”   迷阵子懒洋洋地打断她,“左师姐,他们那不叫闺房,那叫洞房。”   “噢,噢。”左不正应声道,众人拿揶揄的目光望向他俩。两人的脸如红灯笼似的亮起来了。   易情面红耳赤,咬祝阴耳朵:“师弟,怎么他们皆知我们先前的苟且之事?”   祝阴侧脸,道:“因为师兄收了祝某的金锭,叫得格外卖力。加之有只三脚八哥飞到檐上听房,后来又将咱们的甜言蜜语鹦鹉学舌给了其余人听,总而言之,皆是师兄和那三脚八哥的错。”   易情大恼,啃他肩膀:“要不是你奸我,我会叫?你个死不要脸的!”   两人在篝火边坐下,火焰燃烧得热烈,如浓厚釉彩。庖屋没了,微言道人掘了土坑,将卵石在火里烧过,用面团裹着,不一会儿便烤得几只馍饼来。   “慢着些吃。”微言道人嘟嘟囔囔地将馍饼递与两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一觉醒来,咱们观连落脚的地儿、能食的米都没啦!”   易情苦笑,他知道自己虽将天书内外的人世相叠,可无为观诸人约莫是不知他做了此事的。于他们而言,便如同一梦醒来后,世界天翻地覆地变了个样儿。   三足乌和玉兔爬过来,蹭易情的衣角。见易情软绵绵的,如浑身无骨的模样,三足乌呱呱笑道:“我的好乖儿,你跌到了哪里?几日不见,如今竟全身不遂了!”   易情说:“鸟爹,你既如此关怀孩儿,不如将一条多余的腿分予我罢。”   玉兔慌忙摇头,辩解道,“不成,不成!这鸟儿身子太重,若无三足,是撑不起的……”三足乌听罢大怒,拼命用喙啄它。易情望着它们,哈哈大笑。   火光里,祝阴凝望着易情的侧脸,神色柔和。   “师兄,您在笑甚么?”   易情叹息着笑,望着无为观众人欢喧之景,道,“我在想,这兴许便是第一世时的我想要实现的愿望。”   火焰腾腾而起,辉光闪烁。   “看着他们仍存于世,文易情便心满意足了。”他道。   用罢馍饼,两人并肩眺望远方。四处尽是断井颓垣,满目疮痍。此处虽非漠北,却荒凉如戈壁滩。   夜幕里,一列漆黑的影子在路上艰难跋涉。他们皆头戴箬帽,褴褛衣衫,浑身瘦得只余骨架子。祝阴见了他们,道:“是离乡的灾民们。”   易情痛心不已,“以前的我不是费了九千年工夫,已借天书将此世书得物阜民丰了么?”   祝阴蹙眉:“聚沙难,散沙易。天廷若有心攫取人世福分,一夕便能毁去您九千年心血。”   这时,身旁突而传来一个声音。“这话对了一半。”两人转过头去,却见天穿道长端坐于火旁,平正头身,目光沉静,声音柔如细雨。   天穿道长道:“从许久以前开始,天廷便已取走人间福分,在那往后,便是凡人上登天磴,自天廷窃来福运。”   易情一惊:“您是说……福运是我们……偷来的?”   “若非如此,你以为为何有这末多人欲修道升天?那是因为只有紫宫方有福分。”天穿道长徐徐地叹息,“只是,凡人升天后,多迷乱于天宫乘肥衣轻的日子,渐而忘却了为万姓谋福之初心。”   “所以,兴许不是你有多异乎寻常,方才遭天廷众神挤兑。”天穿道长的目光如狭刀一般,深深刺入易情心里,“只不过是你一直牢守本心罢了。”   夜深了,祝阴再度背起他,两人同篝火边的众人道别,再度踏上山径。月光洒下来,落在地上,像一片苍白肌肤,他们在这苍白里行走,易情沉默不言,只是抬头远眺。昆仑之上,天磴已绝,那残余的石阶便如一道断虹,永远横亘于穹宇中。   祝阴察觉他抬头,问道:“师兄,您在看天磴么?”   易情含糊地应声。   “您该不会是欲回天廷罢?”祝阴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慌忙,“咱们好不容易方从那是非之地里逃出,您便又想跳回火坑里去?”   易情缩着颈子,一言不发。   “没有福运又如何?您是神明,祝某是妖,不受福祸所囿。若您是担忧不能再从天廷窃来福分,凡人终究会逝去,无为观的诸位总有一日会死,您不必为他们冒这险。”祝阴有些急了,连珠炮似的道。“您也瞧见这天书之外的世界了。虽不如书中的好,却到底是现实,无论如何,总能过得下去的。”   “何况,瞧您这身子!手脚动弹不得,与废人无异,如何能去攀天磴,上天廷?”   易情一时语塞,别过脸,道:“我确实没甚么能付出的代价了,但若以魂心为最后的筹码,倒也能换得一两条手脚来。”   “您不许这样做!”祝阴怒喝道。   这喝声划破寂静夜幕,群鸦扑簌簌而起。易情亦轻颤一下,察觉到自己所言惊着师兄,祝阴放缓了声,道:“魂心只有一枚,您那魂心再碎,祝某说不准便再补不回了。神君大人,祝某不想再与您……阴阳两隔。”   一片静默里,他们踏着薄纱似的月光,缓步而行。   良久,易情却摇头道,“祝阴,我大抵还是会上天磴的,不管需付出甚么代价。”   “为何?”祝阴的声音里带着恐惧和失落。“那里有九重霄,有一十万天兵,比天书中描绘得更为可怖!”   “你是烛龙,对罢?”   祝阴迟疑了一会,缓缓点头。   “你知道‘烛’一字是何意涵么?”   “祝某听您解过《仪礼》,其中有一言:‘火在地曰燎,执之曰烛。’”   “我五行属木。你是做火烛的命,我是做柴薪的命,如此看来,咱们是同命之人。”易情又问,“烛火与柴薪燃烧,会生出甚么?”   “会生出……灰烬。”   易情摇头,“不对,是光明。”   祝阴说:“即便有光明,那也是一瞬的光明。化灰之后,甚么也不会有。”   “但就是为了这一瞬,我愿化作尘烬。”   易情说。   “我要再上天廷一次,将一切了结。若天日不欲光泽凡世,那我们便燃起烛火柴薪。” 第五十四章 寒暑移此心   思绪犹如鸿雁,飞越重山复水,飞回往昔。   草留雨碧,月映寰瀛。月牙儿像眯起的眼缝,静静地望着山径上落寞而行的两人。回内房的路上,易情倚着祝阴的背,喃喃道:   “祝阴,你……如何看待我?”   那声音细而弱,如飘飖的风儿擦过祝阴耳旁。祝阴恭谨地道:“自然是万分崇敬了。”   易情却梦呓似的道:“可待你知晓往事后,你会恨我。”   祝阴埋着头,脸庞鼓得似馒头:“既然如此,那索性还是不知的好。”   “不,你定然会知道的。”   易情闭上眼,忧心忡忡,往事犹如元宵时的蟠螭灯于眼前轮转而过。少司命为他在天书中揭示了过往的一切,让他知晓自己是祝阴以神君的魂心复生的又一位神君。可那魂心里残存的回忆时时化为梦魇,教他胆寒心惊。   他如今已然知晓,在紫金山下与小蛇相遇之前的神君是为何人。   若是祝阴得知过往之事,定会无比恨憎他。但易情不欲隐瞒。他余日不多,如今非但是四体,连知觉也将散去。易情左思右想,还有甚么法子可上天磴?   摆于他面前的正有两个难题,一是他浑身瘫死,连一步也行不得;二是天磴已绝,他甚而不可行至第二重天。   回至内房后,易情僵躺于罗汉床上,出神地思索着这两个问题,神思忽忽,似中了邪。翌日清早,祝阴为他端了碗纶布烩面来,一眼便望见他滚落床下,口中叼着一根断几杖——是微言道人往时在房里落下的,正艰难地用唯一可动的下巴颏儿点着地,菜青虫似的缓慢爬行。   祝阴变色,慌忙放了面碗,将在地上用下巴爬动的易情搀起。易情下颔擦破了皮,满是尘垢的肌肤上似生出了一点红梅。   “师兄,您这是做甚么?”   易情灰头土面,朝他讪笑,“我的脑袋尚且动得,兴许还能攀得天阶……”   祝阴冷笑:“靠下巴去爬天阶?”他言辞尖刺,手上动作却轻柔,寻了些十灰散来敷伤。“九重天去地六亿万里,您想这般爬着去?就算您真攀上羡天,天磴又已断绝,您还要如何攀余下七重天?”   易情厚着脸皮道:“总会有办法的。”   “总有办法的意思便是没有办法。”祝阴黑着脸道。   虽遭祝阴打击,可易情却不依不饶,他竟艰难地爬去微言道人的丹地,央求迷阵子予他一辆四轮车。迷阵子见他可怜,倒真削木伐竹,搭了一辆小木车来。黄昏时,祝阴端着药食入内房来,却见易情端坐在四轮车上,嘴里叼着牵动木轮的麻绳,神气活现,口齿不清地叫道:“祝阴,你瞧,我虽走不得路,但也已寻到办法了!”   祝阴大惊,旋即神色黯然。他不明白为何易情心志如此之坚,后来方才想通:神君素来是这样的人的。   于是祝阴咬紧了牙,对易情软磨硬泡,要他放弃再上天磴的念想。可易情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倘祝阴多说一二句,他便大叫:“长舌王八!”于是祝阴懔然改容,将他拖到床榻上一顿狠干,易情被捅得吱哇乱叫,却还是正色道:“我要上天廷。”   祝阴没法子,只得让他在天坛山上闲晃。山乃勾连天地之阶,人间每一座峻峰上皆有天磴,不计其数的天磴犹如辐辏,中心汇于昆仑。天坛山上亦有天磴,只是遭荒榛野草掩没已久,且曲折蛇行,不若直上昆仑来得快。可如今易情却难至昆仑,于是他便时而上天坛山峰去看那天磴,每日自初日高升时而去,月色胧明时而归。   易情靠咬着系于木轮上的麻绳推动四轮车。初时他上天阶,总不顺利,易摔个底儿朝天,后来他抓住诀窍,每登一级,便用墨术画出小石子儿,垫在轮下,倒也能行好一段路。易情口角被磨出了血,夜里归来时,祝阴用沾药的巾子轻轻抹拭。   他想,师兄哪一日才能放弃那升天的念想?   他本以为以易情的犟性子,这一日总不会来临,可总归是到来了。   这一天,细雨斜风,天色澹阴。祝阴忧心易情淋湿,拿着竹簦便去山顶虚皇观寻他。峰顶花残泥冷,寒风飒飒,石笋林立,如静默的朝圣人列。虚皇殿烟聚萝缠,两扇萧条破扉敞着。   祝阴走过殿中,来到后门,却见易情坐在滴水檐下,四轮车倒在一旁,愣怔怔地望着地。   “师兄,您怎么坐在这儿?”祝阴走过去,摸了摸易情的肩头,已被雨水淋湿透了。   易情没答话,眼神空洞而惶恐。   祝阴又笑问道:“您不是急着要上天磴么?如今怎的一点神气也没啦?”   这时,他却见易情轻轻摇了摇头,失魂落魄道:   “我不上天磴了。”   祝阴愣住了。他顺着易情的目光望去,只见老青砖上散落着零零碎碎的血肉。血迹自天磴的方向一路延伸过来,有被斫下的半张脸摆在青砖石上。   忽然间,祝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慢慢站起身,走过去,站在那肉块之前。那脸上嵌着一只乌黑染血的眼珠,盛满惊恐之色。鬓角仍留着,上面插着一支建兰簪子。   祝阴认出了这张脸,他脸色苍白,喃喃道:“是……少司命大人么?”   易情点头,埋下头,声音颤抖。“我试了几回,欲攀到中天。有一回成功了,好不容易才捱到中天上那天磴的断处。羡天里却仍有金甲神人留守,他们见了我,就……就……”   他深吸一口气,“将少司命的残肢抛了下来。”   祝阴仰首望去,只见天边云隙里闪出烂漫金光,肃杀之气从天顶泄下来——金甲神人一直在把守第二重天!他的心摇颤不已,猛然回身,将易情揽入怀中。“不打紧的,师兄,您别难过……”他口齿不清,慌不择言,“少司命贵为神体,若不伤及魂心,她还能复生。她是司新生的司命!总会有法子的……”   易情恍惚地点了点头。“我知她是神明,不会那么快便死。可正因如此,她需经受万般折磨。”他的目光越过祝阴肩头,落向远方。那儿似有血肉模糊的团块,祝阴仅回首瞥一眼,便难过地闭眼。易情说,“天廷不欲我再度升天,因他们已将这人世抛弃,他们若有心,还能再扶一位新任的司命起来,再造一个人世。少司命与我皆忤逆太上帝,故而她也逃不过惩罚。你知道么,祝阴?金甲将今日已抛了五条手臂下来。少司命在忍受他们的刑罚。”   祝阴问:“您想去救她么?”   易情神色黯然,“兴许不去救才是最好的办法。我若不上天磴,他们便不会对少司命掴打挝揉。即便我要去救她,我走得这般慢,岂不是又要教她平白受了折磨?”   “回去罢,祝阴。”最后,他在祝阴肩头轻声道,嗓音里带着无限的哀冷,“我放弃了。”   和雨穿户,穹窿泛出樱草紫,金钱松伸展着,枝杈探入天幕,像细而密的裂纹。四下里湿润而冷,遥远的湖面上偶有两声白鹳的“嗒嗒”嘴响声。祝阴蹲在支摘窗儿下择菜,思绪万千。   易情说了要放弃再上天磴,他却不觉得欣慰。   恍惚里,师兄那魂不守舍的模样与紫金山中的神君相叠。祝阴浑身发冷,他想起在那个苍白的清晨,神君卧于榻上,气若游丝地与他说的话,那时的神君恬淡地笑着,心灰意冷地与他说:“如此一来,我此生便有了意义了……”   刹那间,那浓厚的悲切之情如山崩而来,訇然压向心头。菜篮倒了,祝阴怔然望地,不知觉间,颊边竟扑簌簌落下泪来。   他不愿师兄再上天廷送死,却也不愿见神君心死。   他的师兄当是意气飞扬之人,应可上九天兴云作雨,可于中土涤瑕荡秽。   祝阴猛然站起身来。流风于周身汇聚成狂岚,他步履坚定,往天坛山巅行去。   次日清晨,躺于内房床榻上的易情兀然惊醒。浑身酥酥麻麻,如筋骨重锻。他试着抬手,却惊愕地发觉自己已能动弹。   发生了甚么事?易情愕然,为使天书内外的世界相合,他已将四体当作代价交了出去,可如今却仍能动作。   艰难地下了榻,肌肉如冰一般僵冷,易情抓过床边的藜杖,一瘸一拐地行出门去。这一踏出门槛,他当即震惊不已,屋外漫天飞灰,像一场鹅毛大雪。浓烈的热浪扑涌而来,连风也微微扭曲。   燃烧声不绝于耳,他顺着声音往前走。阳光洒落下来,温暖无比。笼在山间的灰蒙蒙的雾气散开了,仿佛一切都鲜活起来,有了颜色。他望见翠绿的松柏,雪白的梨花,艳红的桃李,从山巅上升起一道歪歪扭扭的天阶。那天阶不大平整,有些犬牙似的尖刺,易情辨出那是骨片。   那崭新的、由骨片组成的天磴延伸至天际,汇入中天。天磴上烧着艳丽的火焰,如盛开了一路荼蘼。羡天上的金甲将因那烈焰略略退却,但仍张弓待射。可易情走上前时,却不觉滚烫。   他试探着迈出一步,踩上天阶,如春的暖意围裹全身。   “你要走了么?”   身后传来问询声,易情回过头去,只见无为观的众人站在槐荫下,笑盈盈地望着他。天穿道长、微言道人、迷阵子、左不正、三足乌与玉兔,他们的目光祥和而恬淡,仿佛他的所举皆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易情挠了挠头,“还未与你们好好道过别呢,如今便走,未免仓促了些。”   天穿道长平静地问:“你要通过天磴,去往九天之上?”   易情微笑:“我要最后一次赴往天廷,寻到真正救世的法子。”他仰头,目光穿越霄空,“这也是我要铸成的……最后一次神迹。”   “凭借凡人之躯自天磴而上,去往天廷。这确是连我也尚未铸得的神迹。”天穿道长叹息道,“若你真能步入成天,已算得结成道果了罢。只是这六亿万里的路途太长,咱们若倾观而出,陪你上路,恐怕也会中道而亡。我的神剑亦在画镇守符,无力带你飞越重天。易情,这旅途于你而言,着实太过孤寂了些。”   微言道人亦嘟嘟囔囔道:“老夫不大明白,拿祝阴的宝术杀上成天,不更省气力么?”   天穿道长说:“微言,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以为天阙真好闯过?实话与你说罢,一万一千二百年来,不曾有除了铸得神迹之外的凡人通过天门。非但是烛龙,连百王之先的青龙也难通过。”   书里与书外的天廷不同,易情知晓,这书外的天廷乃森严重镇之地。先前他们侥幸落下九重天,已致重伤,如今他只身闯去,真个乃登天之难。   易情却摇头,笑嘻嘻道:“你们便留于人间,等着我的好消息罢!”   众人一惊,旋即神色一黯。   易情说得虽轻巧,可徒步攀上九天,究竟要花费几亿万年?若是祝阴仍拼尽全力,动用两件宝术,仍可少度得一重天。   可如今,祝阴却……   易情见众人沉默不语,忽而发问道,“对了,祝阴呢?”   一刹间,心头宛如刀割。他左张右望,偏不见那红衣人影。不祥之感像一只罩子盖了下来,密密实实的笼住心头。易情抬头望向天磴,他忽而发觉天阶是由巨大的骨节与细碎的骨片补缮的。   他曾见过这骨节,在紫金山里,是烛龙之骨。天阶边环绕的火焰明亮而熟悉,亦是烛龙的宝术迸发出的烈焰。   祝阴用龙骨补起了天磴。   悲哀之情涌上心头,几乎让易情窒息。他望着自己颤抖的手掌,明白了为何他如今还可动弹。这是代价,有人以身躯作为代价,换得他能行动自如。一刹间,他红了眼,拼命四望,呼喊道:   “祝阴,你在哪儿?祝阴!”   “我在这里,神君大人。”   忽然间,一个细而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易情猛然转身,却见火迸金星,如雨飞灰里,天磴上盘着一条小蛇。   那小蛇褪了浑身赤鳞,瞎眼缺牙,却高兴地咧口对他笑。它小心翼翼地道:   “神君大人,您还认得出我么?”   “认得……”易情说,心头五味杂陈,他弯下身去,捧起那小蛇,“……自然认得。”   小蛇说:“我将手脚给您了,因为神君大人不像我,用肚皮便能爬动。”它夸耀似的亮出它的肚腹,可那其上亦是伤痕累累。   它正说着,却觉身上一湿,易情的泪水滚落了下来。他咬牙,痛苦地道,“可是这样一来,你岂不是……一无所有了么?”   “不是一无所有,”小蛇用红舌舔去他颊边的泪,“只要在神君大人身边,我便无所不有了。因为神君大人便是我的世界,与您同道而行,我便似拥有了世上的一切。”   “对不起,祝阴……我素来都是对不起你的。”易情垂眸,泪眼婆娑,“你要陪我一起上天磴么?”   烛天火光里,小蛇伸出尾巴,轻轻缠住了他的手指。一切都变得很亮,宛如白昼。易情知道那是烛龙带来的火海,在这火焰里,既无寒冷,也无黑夜。   “当然了,神君大人。”   小蛇眯起仅余的金眸,笑意随着眸光流淌而出。   “我与您约定过,要与您永不分别。我会为您上穷碧落,下抵黄泉。”   ——【卷三 下有黄泉】完——   注:“人生岂草木,寒暑移此心……兰蕙虽可怀,芳香与时息。”——韦应物《拟古诗十二首》 【卷四 上无青天】 第一章 孤舟尚泳海   ——   雨落了下来。白花花的水珠在灰筒瓦上迸溅,像铺了一层绒毛。檐上滴滴答答地响,像无止歇的木鱼声。   雨针织成一张大网,笼住天坛山。宫观星罗棋布,自山脚一路缀上山巅。湿润的风自万寿宫、紫微宫和上方院里一路拂来,落进一间破败的荆梁屋。   此处亦是一座道观,门屏上悬一书卷样的小匾额,歪歪扭扭地写道:   “无为观”。   观中山房里坐着一个男人。那男人方额狭眼,厚脸长鼻,一道刀疤穿过鼻骨,将杀气腾腾的两眼分开。绛褐衣敞着,露出毛绒绒的胸膛,平冠压在满是剑茧的手下,比起道士,看着更像个匪贼。观音像被推倒一旁,他在须弥座上跷起二郎腿。   “进来!”他向屋外叫道。   檐下蹲着一列蓬头垢面的小孩儿,一听他喝叫,便会当即乖顺地走进来,在蒲垫上匍匐跪落。   男人抬头,当即眼前一亮,这回进来的是一个女孩。面如桃瓣,唇似涂脂,只是一双凤眼冷冷的,其中似飘着潇潇凉雨。   “你叫甚么名字?”男人问。   少女说:“我没有名字。”   那粗卤道士点头:“不错,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丧家的野犬,是从来没有名字的。但今日你便会有了,我在山沟子里养了你三年,如今你已学岁,有两个选择予你选——是要卖身,还是卖命?”   这句话每年他都要说上百来回,见过的孩童的面亦有千万张。可男人在疑惑,他不记得观中有过如此妍丽的女孩儿。如此惊艳的容貌,见过一眼便当不会忘。   少女面无表情地抬脸,天光映亮了她瓷白的脸颊。后门敞着,她望见方才进房来的孩子们已一个个走了出去。门外停着架牛车,一个裹青头巾的龟公站在一旁,将孩子们推上车去。寥落的雨里,裹着黑布的车舆如一张大口,悄无声息地将孩童们吃下。   于是她转头望向男人,问:“卖去哪儿?卖给谁?”   “倘若是卖身,那便卖去作山下的私窠子,倘或是卖命,那便卖予我,随着我一起做买卖。”那男人笑道,咧开一口黄牙,“做人命的买卖。”   他身旁是一尊蒙尘的真武大帝像,夹面兑头,持剑怒目,足踏龟蛇。只是那泥像摊开的手里持着一只油纸包,里面堆满血迹斑斑的人耳。每杀一人,他就往神像的手里放一只耳朵。   道观是死士的窝藏地,势家将流离失所的孤儿们藏在观中,抚育他们长大成人,若是有天资聪颖的,便迎作门客,其余的皆会被当作弃子。   那粗卤道士见少女不答话,又阴惨惨地笑道:“卖身便不必卖命,卖命便也无须卖身。是做个任人骑枕、却风雨无忧的妓子,还是做个入死出生,随时会肝脑涂地的死士,任你选择。”   少女却摇头,“我都不选。”   男人怔住了。雨落萧萧,渐有瓢泼之势,声如高山落泉。阴暗的山房里,他望见一道长虹似的剑光陡然绽开。少女身后藏着一柄利剑。   “我不卖身,也不卖命。”少女说,叫出了男人的名号,“天穿道长,我是文家的客卿。文家欲你死,于是我来买你的命。”   话音未落,那少女便兀然拔剑,一剑斩落了他的头颅!   鲜红的血溅上窗纸,像开了层层叠叠的红梅。少女收起剑,转身推开槅扇。檐下蹲着的小孩儿听见了屋里的响动,皆瑟索地蜷起身子,惊恐地看着她,如看着一只鬼怪。   “看甚么看?都散了。”   少女的脸依然无甚表情,如无澜的平湖,她提着剑,血滴落在脚旁,像蛇一般爬进了雨里。她说。   “你们爱上哪儿讨生活,便哪儿去罢。从今天起,我就是无为观的天穿道长了。”   孤儿们散去后,少女撕下窗纸,揉皱后丢进卫河里。她坐在斋房里,静静地听雨。偌大的山林里仿佛只有她一人,她总是这般孤寂的。   她生来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只记得自己于聚仙镇的尸堆里醒来。豫州那时正有七宗藩横行,剥掠地产良田,饥民不计其数。因无力抚养,她被生母用纸伞托着,弃于尸坑中。   少女本该一生寂寂无闻,可老天却似对她独为厚爱。未至豆蔻芳华,竟已无师自通,能悟三炁五行之道,縿星驭龙,以伞化剑,将乡中豪横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她横行恣意,颇得文家青眼。文家诚邀她作客卿,她便也只挂个名头,依然在九州里闯荡。   只是神仙也需靠香火延命,她身为凡人,也自需讨生活。杀人不过为谋生计,此事她已做过不止一回。   将无为观里洒扫一番后,少女下山去采买熏炉用的天泽香。雨已歇了,圩场里热火朝天,草棚里摆着团饼粗茶、青白盐与捆好的鱼蟹,人头像锅里炖的稠粥米粒,挨挨挤挤。少女一身白麻衣衫,正低头拣香,却忽听得耳旁传来一声大喝:   “女贼!纳命来!”   话音方落,斜刺里冲出几个黑衣蒙面人来,手持钢刀,刀光犹如雪片,唰唰几下劈向少女!   见陡然生变,少女却不慌不忙,她微一扭头,便伸出手中拿着的两枚线香,竟轻而易举地将那厚重钢刀夹住。   四面惊声大起,行客们惶恐退去。另一个黑衣人直冲上前,却被她准确无误地扇了一掌。这一掌打得那黑衣人天旋地转,两眼火辣,当即滚地痛嚎,原来是那少女手里捏着把多伽罗香粉,竟乘机塞进了他眼里。   “女贼?哪儿来的女贼?”少女东张西望,口气却仍平淡,“予我钱财,我替你们捉来。”   “叫的便是你!”有黑衣人青筋暴起,跳脚道,“你个娼马子!贱人!杀了新野邓氏之后,还想走脱?”   那白衫少女却摇头,“我不叫娼马子,也不是贱人,你们是不是寻错了人?”   她目光恬淡如水,倒真教黑衣人们动摇了一瞬。有人嘀咕道,“莫……莫非真认错啦?”   可他们从腰间抽出画像,对着那女孩儿一看,却发觉眼耳口鼻俱能一一对应。就在这间隙,那少女忽而动作如疾风迅雷,将草棚毛竹踢断,抄在手里,竹竿如出水蛟龙,呼啸而出,将黑衣人们拦腰打翻。   “是啊,认错了。”   少女叉着腰,说。   “告诉你们,我是天穿道长,才不是你们要寻的人。”   宋家囿苑之中,花开满园,淋漓簇沓,如铺艳黄锦毯。湖中亭里,一群白须老者正吃着酒。   “放肆!”突然间,一闪缎衣老者猛然摔杯,“黎阳天坛山的那女娃娃,简直是狗胆包天!”   “不错,那小妮子粗通道法,略懂剑意,便恣意妄行,老夫等怎可任其为非作歹?黎阳世家,真无一个镇得住她的么?”另一老者抚须道,“说来,这女子姓甚名甚,是何方人家?”   众人对望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疑惑之色。有人支吾道:“听她自称,似……似是叫天穿道长。”   一暗花缎衣老者道:“好,五日后我集灵都观山居道士,去灭她威风!”   另一圆头老人说:“山居道士还不成,需天真道士方可。老朽闻寻常修剑道之人,穷其一生兴许都未能炼化仙剑。而玄风道人道高德厚,如今可驭仙剑两枚,更是举世无双,不如请道人出山,震她一震!”   有人面露难色:“这玄风道人架子颇大,不知拿八抬大轿去请,以天山的澡雪金莲去换可能央他出手?”   “一朵金莲不成,兴许需七朵。”   “七朵便七朵,”闪缎衣老者肉疼地摸着袖袋,“那妖女败坏世家名节,对高门昆裔随意踢打,倘能使她气焰得挫,那也值了!”   五日后,少女穿着从观里衣箱中翻出的纯帛衣,下山买灯油。还未走下石阶,便见山脚下围着乌泱泱的人头。十数个黄褐衣炼气士拦住了她的去路,有人不客气地道:   “喂,你是天穿道长么?”   少女淡然地抬头,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人群,说:“我是。”   众方士见她生得蛾眉皓齿,有仙姿玉骨,心中不免怜惜。方才那发话的人口气竟也放轻缓了些,道:“你知你做错了甚么事么?”   “不知。”那少女道。   “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动了南阳阴氏、清商宋家和汝南世家?你入汴京时,打断了范公子的腿,折了张少爷的牙,你现在是势家的肉中钉,眼中刺。”   那方士以为经自己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说,这少女会敛些气焰,不想又听得她道:   “这是错事么?”   “自然,自然,打人怎可不算一件错事?”   “我瞧他们设关扑局、讹人财,方才打他们的。我打恶人,算是错事么?那你们若要打我,岂不是也要犯错?”少女反问道。   众方士一时哑口无言。   “我思来想去,平生不曾犯错。兴许今日倒犯了一过,”少女又道,“那便是我生得太过倾国倾城,竟招致你们纠缠。”   话音未落,她的手便如疾电般探上背后纸伞。方士们惊觉不妙,纷纷自怀里掏出黄符,欲请太岁星君。可那纸伞轻巧一旋,又猝然张开,如一朵莲花轻盈落在少女肩头。方士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发觉手中黄符齐齐断作了两截。   方士们骇然,冷汗暴出,仿佛从脑门一路淌至脚底。那少女的纸伞边缘极利,闪着月弧似的寒光,那不是一把伞,而是一柄剑。   她出剑了,而出手时竟有霹雳之快,快到无人能望清她的剑路。   人群里分开一条道,方士们寒着脸让路,道路尽头是一座油幰朱网的轺车,帷帘卷动,有人在车中抚掌大笑:“好剑法!”   帘布翻卷,车上飞落下一个青年来,踏在地上。那青年剑眉星目,顾盼神飞,装金锻衣笔挺而利落。见了那青年,方士们中有数人纷纷拱手,卑下地道:“见过玄风道人。”   余下的方士则暗自大惊,不曾想玄风道人竟是个如此年轻之人。   那青年踱着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麻衫少女,目光落于她手中的皮棉纸伞上。那是一柄洁白如玉的纸伞,看似平平无奇,实则独蕴仙机。玄风道人微笑:“姑娘,你师从何人?习甚么经?在下瞧你舞剑如飕风卷浪,气势如虹,你的师父定厉害得紧。”   少女说,“我没有师父,我的师父就是我自己。”她神色凉薄,又道,“你夸我师父,便同夸我一般。谢谢你夸我。”   玄风道人的脸色青红交加,他撑开竹股扇,又强笑道,“罢了罢了,你这小女孩儿,不曾见过世面。我略赞你一番,却还不算得真钦佩你。你只堪堪化得一剑,便胆大包天至此。”他打了个响指,剑刃如戏海飞鸿,轻灵舞动,在他身后轮转而出。   方士们见罢,当即变色,叫道:“——双剑!”   炼一剑便需耗三元、费九炁,结成百神,若无极大机缘,连条剑胎也炼不得。剑道弟子常于此耗费百年,玄风道人竟可持双剑,可见其惊才绝艳。   玄风道人微微一笑,明眸如晶露,俊雅动人。他指节微动,双剑上下翻飞,如花阴双蝶,栩栩蘧蘧。瞧那潇洒英秀之态,世上无一女子可不动心。   “见到了么?”他对少女笑道,“剑道应这样修才是,今日也算得教你开了眼,你收起剑,回山野去罢。”   方士们瞧得目瞪口哆,亦在背地里偷笑。他们知主子为何要请玄风道人出山了,一是此人已入道真,可使役双剑,高居万人之上;二是玄风道人生了副好皮囊,那少女又恰是芳心有意的年华,焉能情摇意乱?   可不想那少女神色无变,“按你的法子来习剑道,便可修得双剑么?”   玄风道人笑道:“那可未必,少有人如我这般可道头会尾的,能成双剑,还需看悟性。”   白衫少女道:“那不如我做你师父罢。修你的道,方只炼得双剑,着实丢人得紧。”   话音方落,她便手腕一抖,手中的皮棉纸伞忽而灵光大盛,光芒正似斗牛,刹那间如铺开一条沉浮星河。待明光稍敛,玄风道人一瞧,登时变了脸色。   五柄神剑正悬于少女身后,她撑着伞骨,背负瑞气祥光,犹如仙子。   “五……五柄剑?”玄风道人口齿不清,“你真……真有五柄剑?”   他上下左右、横七竖八地数了一通,五柄一柄不落。于是他心头如有山崩地裂,脸上显出一副呆怔神色,如一只冬眠初醒的地爬子鼠。   “是啊,于剑道,我不过初窥门径。”少女道,“可比之于你,又如何?”   玄风道人望望她,又看看自己,方才那昂昂自若之态已然消弭殆尽,他讪笑道:   “自……自然是不及宗师您了……”   玄风道人败退的消息像一阵风,刮遍了豫州世家。   湖似皎镜,花绵如织,世家长老聚于云水阆苑中,老者们面露焦色,交头接耳,论议纷纷。   “想不到,连襟神洞廓的玄风道人皆会败于那女娃子手下……”   “既然如此,还有甚么法子可镇那小妖女?”   有人道:“她不过一介女流,有言道,女子重情。她虽得炼五柄仙剑,却仍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用‘情’去敌她罢,咱们总能寻到她的纰漏所在。”   “那众长老有何高见?”   沉默笼罩了阆苑。一戴幞头的老者沉吟道:“那妖女行事诡谲,兴许要人去,还与她说不通话。那妖又如何?老汉听闻南阳阴家饲有一神鸟,可通人性,极易教人哀怜。阴家上下凡见过那神鸟的,皆觉其玲珑可爱,着实讨人喜欢,不如让其去接近那女郎,说不准可寻见她疏忽之处。”   阴氏长老点头,“此法尚可,不日老拙便将那神鸟送来,供诸位差遣。”   那神鸟果真被送来了云水阆苑,用一只长方嵌石笼关着。众世家长老看那神鸟,却颇感失望,那是只乌漆墨黑的乌鸦,胖墩墩、圆滚滚,唯一的异处便是羽下藏着的三只小爪儿。   阴氏长老微笑着介绍道:“这是赤日之精,三足金乌。曾被羿箭所射,落入凡间,所幸阴氏将其拾回了府中,好生照养。”   众长老对那乌鸦左瞧右看,皆看不出有甚么过人之处,有人道:“这乌鸦黑得和煤球似的,真能讨女子欢心么?”   “自是能的。”阴氏长老道,“别瞧它其貌不扬,实则口舌伶俐得紧。”   他拍拍鸟笼,那三足乌竟开始谄媚地唱起曲子戏来,抑扬顿挫,婉转动听,只听它唱《跃鲤记》里的一折:“这口恶气实难忍,不报此仇不甘心——”   后来又叫起口彩来,“河山同寿!松柏长青!各位爷爷们若肯予小的一点吃食,那往后便是会福泰安康……”见着了老妇,便也甜蜜地叫,“沉鱼落鸦,闭月羞花!”   那乌鸦一边叫,一边挪着三只小爪,给众长老们勤恳地磕头。老者们见了此物,满心欢喜,道:“这煤球虽生得不中看,话倒中听。”   于是,三足乌被抛落在了天坛山下。   为让那自称天穿道长的少女更生怜意,这乌鸦被饿得瘦骨嶙峋,三只小脚被用细绳捆着。三足乌饿得呱呱乱叫,叫声果真引来了少女。女孩只着单衣,墨发如瀑,睡眼惺忪,手中拎一只水桶。   “仙子,救命,救命!”三足乌见了她,奴颜媚骨地大叫。   少女蹙着眉转向它,问,“你是甚么东西?”   三足乌道:“小的是日中踆乌,不慎跌落入凡尘来,饿了三天三夜,已不成鸟形啦,求仙子垂怜,予小的一点食水可否?”   它说这话时,扑眨着翠绿的双眼,颈子缩在绒毛里,楚楚可怜。   少女点头,“好。”   埋伏在山径红檵花丛里的方士们大喜,少女有所不知,那鸟儿喙里藏有毒针,待她将水舀来,水瓢递到其嘴下的一刻,三足乌会奋起而击。   可少女却径直走过来,拎起了三足乌的爪子,又转身往山林中行去。   过了半个时辰,方士们埋伏得心焦,无为观前保不准有符箓,若贸然闯进,兴许会被那少女发觉。有人问:“那黑鸟儿得手了么?”   “不……不知。”   方士们在身上胡乱翻摸,总算掏得一枚千里镜出来。有道士攀到树梢,把着镜筒往远处一望,当即大骇:   “不好了!”   “怎的了?”   那方士脸色煞白:“三足乌被那妖女剥了毛,架火上烤去了!” 第二章 孤舟尚泳海   南阳,观峰台。   天际似藏着一只熔铁炉,将漫天云海染得血红。几株梨树欹斜着栽在遮山庙里,夕晖里,落花像血点,三三两两地漫上天王殿阶。一身着三衣、却头顶鞮瞀的老僧正坐于殿门槛上吃酒。   老僧吃一口酒,仍嫌不烈,他提起一旁的智杖,只见那锡杖头悬着一串带血头颅,宛如累累葡萄。他将人血洒入酒杯中,咂了一口,皱脸旋即舒开。   “好酒,好酒!”老僧叹道,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人之精血,真是可抵玉液金波呐。”   这老僧是名震天下的玉都魔僧,行踪不定。传闻道,他于经箓之道颇有深究,可驭使百鬼,却喜怒无常,平日里会寻行路人来译经。若是译错了一字,他便取一枚头颅,吮髓吸血,残暴非常。   如今他正在殿前就着人血吃酒,石灯笼后却先悄无声息地闪出一人,道:   “法师所说不对,人之精血虽如壶觞,却远算不得玉液金波。只有真正有道行之人,血才会稀贵浓烈,滑爽不腻。”   老僧眯着眼抬起头,饶有兴味地道:“噢?你是何人,敢闯本乞士的庭门?”   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是个着青布衣的中年汉子。他恭恭谨谨地跪地,道:“在下南阳阴氏私臣,来请法师出山。”   老僧提起锡杖,敲了敲地,喉咙骨碌碌地响,像有无数沸水里的水泡破裂。“不请自来,不怕老乞士我夺了你性命?”   “小的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既有拿俸的胆,何有惧死之心?”那私臣磕头道,“阴家愿奉黄金五十镒,请法师出山,去除一人。”   夕阳将魔僧的影子拉得极长,像一根黑暗里探出的獠牙。   “来求老衲的人不计其数,可老衲并非脸软心慈之人。”老僧叹息,“我只有一个条件,一个问题。”   “法师请讲。”   “你们要老衲除的那人,血够美味么?”   夕阳里,魔僧桀桀发笑。   青衣男子再度叩首:“自然,自然,那人是文家的客卿,名唤天穿道长,颇谙熟剑道。虽说如此,是个年纪尚轻的小孩儿,细皮嫩肉,血想必也不差。”   说罢,便又从怀里取出一封图纸,展开来给老僧看:“法师请看,阴家已仔细察过她下山的日子,算得她七日后将至黎阳镇买符纸。法师若能除她,除却方才应承的子儿外,那小毛毛亦可交由您处置,扒皮吃肉皆可。”   “老衲曾与阴家上代家主有来往,他送来的娃娃,滋味皆上乘。”   魔僧满意地点头。   “这差事,老衲应了。”   ——   清商河畔。   月光像霜花,落满了草叶。一湖烟水里,小舟浮沉。船头坐了个幼弱童子,留着偏顶发,正在垂钓。   说是垂钓,可却只见他手中握一无麻线的竹竿,另一手里拈着一把竹叶,鱼影闪动,他的指尖亦微动。但听得“扑扑”两声响,竹叶如箭入水,红丝似的血迹与翻白肚的鳅鱼浮上水来。那鳅鱼性狡,常藏于泥中,而那小童竟能探得其方位,足见其耳目之强。   可仔细一瞧,那童子双眼却如蒙白翳,竟是个盲人。方才他捕鱼不凭双眼,竟是只凭两耳听声辨位。   流水涓涓,舟身忽而一晃。不知觉间,竟有一人跃上舢板,屈膝跪落。   “冒昧前来,望灵宝童子莫见怪。在下乃汝南赵家人,求您出马攘奸除害,助我等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定有重酬。”来人是个着葛布衫的青年,正恭敬地向那童子叩拜。   那童子转过脸来,稚声稚气地道:“叔叔,你是来寻我杀坏人的,是么?”   那人一愣,赶忙点头道:“是。”   “为甚么想到要来寻我?”   “因为您是清商最为才气横溢之人,未至总角之年,便能结成灵文,降仙于天下。且身手不凡,曾大溃响马。”   童子道:“我年纪小,也不知你方才说的这些话是甚么意思,约莫是在夸我厉害?我近来缺些零嘴儿,你替我买来,我便去帮你杀人。”   那葛衣青年忙不迭叩首:“多谢灵宝童子大人应承!”   童子又问:“对了,你要我杀的那坏人,姓甚名甚?”   “名唤‘天穿道长’,年纪大抵比您大些。她多行不义,恶贯满盈,引得豫州上下黔首叫苦不迭。”   “那便是个十足的坏人了。”盲眼童子咧嘴而笑,露出小小的虎牙。   “听起来有点儿费事,叔叔,我的报酬里要加一串糖堆儿。”   ——   天坛山下暗流涌动。   自那自称天穿道长的少女横空出世后,豫州便似乱了套。在此之前,升天道途皆被世家把持,若无纹银,寻常人都无法入道门。可那女孩儿的出现却似在昭告世人:不必习势家之道亦可傲然立世!   天穿道长虽挂文家客卿之名,却似与其早已划清界限。文家不扰她的日子,她也不助文家行事。故而各势家也不怕动了她文家便会动怒,于是便派出眼线紧盯着天坛山脚,天罡二十九法隔垣洞见符贴了一路,守株待兔,只等着她再度下山。   天穿道长下山采买符纸的日子到了。   这一日,黎阳镇里演起角抵戏,街市里比肩接踵,好不热闹。百十个人头凑在一块儿,目不转睛地看耍艺人找鼎,喝彩连天。一个老人却对这闹戏看也不看,慢腾腾地从人群里行出。他裹巾布衣,一身补丁,两只露在外面的手粗糙如老树,沾满干硬泥点,看着似一个庄稼汉子。   这老人正是玉都魔僧。   他用巾帽裹起了头上戒疤,腰中甘瓠盛满人血。他也不提锡杖,却时不时动着鹰爪似的两手,指节咔咔作响。他心中盘算,待见得天穿道长出现,他便寻个机会上前,用手爪掐断其咽喉。   老僧自南阳动身之前,阴家私臣曾予他一卷天穿道长的画像,叮嘱他要杀的人生的是何等相貌,但魔僧将那画像弃于一旁,并未翻看。   因为他有自信。   他便如一只豺狗,能轻易嗅出人群中的血气。他相信在看到天穿道长的第一眼时,他便能精准无疑地识出。   魔僧知道南阳阴氏来寻他的原因,因为他外表便似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儿,行路颤颤巍巍,任谁都会心生怜意。那天穿道长见了他,只怕也会怜上心头。   走了几步,老僧忽而停住了,他望见围观寻幢的人群里钻出一个小童,戴一虎头帽,两只眼生满白翳,正支着根竹杖慢慢走着。   魔僧见了那小童,心里念起阴家私臣说的那话:“……是个年纪尚轻的小孩儿,细皮嫩肉……”   于是老僧当即心中大喜,暗道:“天穿道长,老衲寻到你了!”   ——   灵宝童子乘着小舟,一路泊至黎阳。   他接了汝南赵家的请托,要来天坛山下杀天穿道长。他知道为何汝南赵家寻上了他,因为他外表便似一个盲眼小童,行路一步三跤,任谁都会心生怜意。那天穿道长见了他,只怕也会怜上心头。   灵宝童子目不可视,故而不知那天穿道长模样。但他信誓旦旦地对当日前来拜谒的赵家人道:“叔叔,你别忧心,我耳力极好,可辨人足音。习剑道之人脚步轻盈,吐息均匀绵长。倘那人行至我面前,我定能认出。”   此时他入了黎阳街市,只觉耳旁沸水似的大响,那呼呼吐火声、讲史的唾沫星子飞溅声、胡琴声儿,糨糊似的混在一起,流入耳中,教他天旋地转。好不容易出得人群,灵宝童子脸色惨白,敲着拐棍往前走,此时却听得一道足音入耳。一刹间,那足音便如天籁之音,听得灵宝童子惊喜欲狂。   那脚步声颤颤巍巍,却听得出其主身姿如飞燕舞鹤,轻捷无比。那足音的主人似是个老头儿,时不时颤咳两声,格外引人哀怜。   灵宝童子记起汝南赵家人与他说的那些话:“天穿道长年纪大抵比您大些……”   年纪大些,定是位老者。灵宝童子当即心中大喜,暗道:“天穿道长,我寻到你了!”   列肆之间,玉都魔僧与灵宝童子相对而立。   远处飞来艺人演艳段之声,似是台上正演到一处滑稽之事,引得台下之人笑得前仰后合。   玉都魔僧向着童子趔趄而行,一面走,一面思忖:“听阴家所说,这天穿道长剑法甚好,我需先教他放下戒心,方才可断其咽喉。”   灵宝童子向着魔僧跌撞走去,一边走,一边想道:“这天穿道长爷爷兴许会看着我年纪小,对我掉以轻心。”   走了几步,一老一小打了个撞面,一刹间,两人动作如疾霆快电,往地上滑卧!   玉都魔僧仰面一滑,装作跌倒在地,同时颤声叫唤:“哎唷唷,老衲跌了跤,起不了身啦!”   灵宝童子亦扑身一倒,鼻头一皱,泪落潸潸:“老爷爷,救命!我撞折膝头了!”   两人往地上一倒,皆喜孜孜地等对方扶自己起身,再乘机下手。可倒了半日,皆不见搀扶,于是抬头望去,皆傻了眼。只见自己与对方便如两条盐糁死鱼,直挺挺地摆列于地。   一旁的行客见他俩行迹古怪,掩口纷纷退去,嘀咕道:“癫人!”   见装不下去,玉都魔僧索性不再掩饰,桀桀冷笑道:“……天穿道长?”   灵宝童子听了,以为魔僧是在自报名号,亦嘿嘿一笑,道:“爷爷,我不报名儿,直接取你性命!”   刹那间,两人鲤鱼打挺,自地上跃起。魔僧十指成爪,横刮长风。灵宝童子手拈竹叶,如雨散出!   半日后,黎阳廛肆里添了两具尸首。   集市里挤满了围观的人,有不少妇人望着那两具尸体,拿绢子不住抹泪。流言像长了翅膀,在人群里飞来飞去:   “唉,残忍呐,是谁杀了这一老一幼,教他们陈尸于光天化日之下?”   “不知,但听闻他俩死前口里还大喊着甚么‘天穿……道长’……”   “天穿道长?那不是左近天坛山上无为观的观主么?修道之人,岂可任意杀伤?”有人道,“说来,近来山下贴满缉拿令,世家似是疯也似的要寻他,可捉了两月,也不见人影。若这一对老小乃他杀伤,那可真是惨无人理了。”   又有人问道,“这般遭世家讨嫌,约莫是偷学了哪个望族的道法罢,不知那天穿道长修的究竟是何道?”   这问题问了一圈儿,皆无人能答。   一个白衫少女在人群中驻足,神色冷淡如雪。听见这问题后,她说:   “天穿道长?她修的是无情道。”   少女旋即转身离去,不望地上的尸首一眼。 第三章 孤舟尚泳海   天穿道长修的确是无情道。   早些年间,她杀入商都文庙,前院里无人值守,一伙儿道士鬼鬼祟祟地聚在廊房前,围着一个道姑胡乱着手。那道姑香肩半露,情迷意乱,对那一群黄帔道士喊“好哥哥”长、“好哥哥”短的。道士们欲念大起,解了系带,扒了下袴,正欲行人事,却忽见一白衫少女踏过户限,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提起裤子。   那少女曲眉丰颊,明眸似水,颜若蔷薇,比起那道姑,可真当判若云泥。道士们瞧得眼直,却听得她清清冷冷地开口:   “我来打劫。将你们庙里最厉害的道经、心法拿出来。还要一碗饭。”   道士们听得瞠目结舌,他们不曾见过这般美若天仙的劫匪。有人讪讪地开口:“姑娘,你是不是……行错了地儿?”   话音方落,却听得一声巨响。鹤纹雀替、梁枋咯嚓作响,簌簌坠落,仔细一瞧,一道巨大剑痕不知何时已然横亘梁柱、插角。雪色剑光在那少女周身流荡,如一只扑翅白鸽。   “我没走错。”少女道,“劫的便是你们这庙。”   道士们不曾见过这等可怖的剑修,吓得目瞪口哆,慌忙入道藏阁里寻了些落灰的道典,又进庖屋里舀了碗饭,捧到前院里侍奉那少女。少女正踱步四察文庙,其余道士正敛袂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如一群伏侍皇帝的太监。看了片刻,少女道:“你们知我为何劫这庙么?因你们这庙开的时候稀少,五日里开二日,卯时不打梆子,我还以为你们庙中之人多早已得道升天,现在看来——”   她拍了拍修士们拿来的道典,其上布满尘灰,冷淡道:“不过是一群人世蠹虫而已。”   道士们不敢反驳,拱着袖,唯唯诺诺。“是,是。剑修大人说咱们是猪便是猪,是狗便是狗。”   少女道:“你们猪狗不如,顶多算是猪粪狗屎。”   道士们青着脸发笑,“您说得对,哈哈,猪粪,狗屎……”   庙里再无人敢出声,只看着那少女将道典一本本翻过,阅过的便弃于地下,翻了几本,似是失了耐性,道,“不必拿这么多本来予我,我不爱看书,告诉我哪本是最厉害的道法即可。”   “是、是。”道士们连连点头,有人惊疑不定地道,“最厉害的道法,兴许是属生神断情道。”   “甚么是‘生神断情道’?”少女问道。   那发话的修士肚里好歹有些实料,竟也抖抖索索地给她解释:“人若要修道,需从六处下手——‘精、气、神、性、情、意’。若六处皆炼得极致,方能入道。可通得一处,哪儿有那么容易?于是先人便想出了一个法子。”   “甚么法子?”   “那就是减少要通的门路,将六处减为四处,不要‘性’与‘情’,只要余下四项。反正情也是无用之物,隋朝大儒文中子曾道:‘多情者多艰,寡情者少难。情之不敛,运无幸耳。’那性情留着只会碍事。”那道士说,“打个比方,那便如科举里不考明经、进士了,那不是容易了许多?”   “有理。”少女思忖着道,“我不爱读书,一读书便头疼。也不爱修道,一修道便肚子疼。能修少一些,也算是极好的。”   “这生神断情道用俗语讲,那便是‘无情道’,因比常人少修两道,故而进益飞快。旁人方到山脚,那修无情道的早已攀到山顶。但也有个坏处。”那道士说,“就是不易坚持。修这道的人纵使突飞猛进,可总不能天长日久、日日狂奔。有时到了最后,反而力竭,比不过那稳扎稳打之人。且易反噬,若动情念,便会内炁大伤,成个废人。”   少女对此似是充耳不闻,她将书封上写着“生神断情经”几个大字的经卷往胳膊下一夹,面无表情地道。   “好,从今日起我便修无情道了。”   文庙中的道士们一颤,他们知道,兴许不多时,便要有一个混世魔王降于天下了。   “姑娘,劝您三思……”方才发话的那修士自知自己多口,冷汗涔涔,忙不迭道。   少女道:“我三思过了,你若阻我,我便斩你这业障。”   “现在,我便是个无情的匪贼了。”   她用伞尖敲了敲地,又冰冷道。   “把陶鬲拿出来,我要劫走庙里所有的饭。”   ——   从那一日起,少女便开始钻研生神断情道。   她本就天资过人,再修这无情道,更是如一飞冲天,接连开五柄仙剑。   只是此道对她的摧损愈来愈显。她渐而分不清事之缓急、轻重,因为无情,故而已将一切一视同仁,仿佛只余躯壳这一空壳。可在旁人看来,她仍是个清丽脱俗的少女,除性子古怪些,与常人无异。   山下的日子暗流汹涌,天穿道长的生活却一成不变。   世家钻破脑袋,绞尽脑汁地要除她,可天穿道长却视其为家常便饭。她一如既往地五日一下山,或买线香,或买灯油、供果,顺手将来刺之人打趴在脚下。   这一日,她一如往日地入了黎阳市镇,却见得迎面行来一个青褐玄冠的少年,生得憨厚老实,浓眉笑嘴,两眼却黠光闪动。   那少年挑个担子,担上挂满书画。见了天穿道长,他两眼一亮,赶忙凑上前来道:“姑娘,姑娘,看看字画罢!”   未等天穿道长应答,他便殷勤地解下竹担,托起一张画儿,道:“你瞧,这是黄荃富贵,那是徐熙野逸。我同书画院的才子有交情,这些字画虽非原本,却也是极有才气的摹本,大幅五两,小幅二两,这价公允,姑娘意下如何?”   天穿道长避开那少年,平淡地道:“我看不懂字,赏不懂画。”   那少年不依不饶,又从担子上解下灯球,笑嘻嘻道,“那姑娘你看,这灯球这般漂亮,戴到头上,可勾人得紧。灯夕快到了,我便宜些卖予你,玛瑙地,二两银子,成不?”   天穿道长回过头来,敲了敲他架子上的画。   “你这纸薄如蝉翼,宣纸多层,怕是连摹本都被你一揭为三了罢,哪儿值得上五两银子?”   “还有这印色不对,恐怕是你盗刻名章,往画上添了款罢。”少女一一指出他的货中疵漏,“还有这玛瑙,是染过色的石子么?”   那少年听了这番话,汗出如浆,却仍硬着头皮随在她身旁,嘿嘿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样罢,我将身上的东西折了半价,一齐卖予你,如何?”   这小子仍不死心,一心想卖空身上的玩意儿。天穿道长斜睨着他,道,“你是甚么人?穿得似个道士,行头像个货郎,耍花招时又是个骗子。”   那少年咧嘴一笑,两颧鼓起,像一对小馒头。他道:“我是道士,也是货郎,却不是骗子。”   天穿道长说:“骗子都不会承认自己是骗子。”   少年说:“姑娘,我诚心做买卖,你何必这样污我?”天穿道长走一步,他便跟两步,像被鱼胶黏住了似的。一路走,他便一路叫卖销货,一会儿说麻糖好,一会儿说珠串妙,饶是修了无情道,天穿道长也不禁觉厌烦,甩袖道:“你跟着我做甚?我不会被你骗到的。”   憨实少年道,“今日骗不到,兴许明日便骗到了呢?”   “你已承认你就是骗子啦?”少女道。   那少年脸一红,又嘿嘿笑道:“大信似诈嘛。”   天穿道长说:“我身上没子儿,你随着我十天半月,也骗不到钱的。”   说着,她将自己袖袋往外一翻,只见那袋里空空荡荡,只摸得一枚铜板出来。   那少年见她着实穷酸,不免泄气,却也强笑道:“今日无钱,明日指不定有钱嘛。若是明日无钱,这辈子也还有望挣得大钱,到那时再骗不迟。”   少女说:“如此说来,你是在看好我喽?”   “那是自然,我瞧姑娘天庭饱满,丰隆宽厚,是富财之相,是条大鱼。”那少年紧跑几步,谄媚地笑,“姑娘,我跟定你了!”   白日高悬,正午阳光大盛,映得人世灿烂无比。白衫少女迈步而行,那青褐少年在其后亦步亦趋。天穿道长目光后瞥,却见那少年着一对破烂草履,露出的脚趾头上满是水泡,亦结了许多血痂,不知已行了千百里路。   可他却似是对腿脚上的疼痛浑然不察,依然笑容可掬地向她叫卖货架上的小玩意儿。那双手亦生满粗厚老茧,指甲缝里满是黑泥。   多可怜呀,如混迹于尘泥中的蝼蚁。   天穿道长胸中忽而一动,像有一根细针慢慢刺入心里。是哀悯之情么?她茫然地想。   她猛然回头,那少年吃了一惊,立时顿足。天穿道长冰冷地发问:“你叫甚么名字?”   “小的姓胡名周,道号微言!”那面相憨厚的少年见她终于肯瞧他一眼,以为有商机可图,登时拱手大喜道。   “好,微言。”少女将袖袋里的那枚铜板抛给他,道,“现在,你把我最后的一枚铜钱骗去了。你可以走了。” 第四章 孤舟尚泳海   天穿道长霸据了无为观。   说是霸据,倒不如说是顺理成章的继承。先前那叫天穿道长的男人死了,这山头的一切便成了她的家产。她布置了一间斋室,用竹条搭好了床架、围栏,从此她便有了一张床,那是她的第一张床。   山里常年清寂,唯有曲水叮叮咚咚地响,犹如琴瑟。风儿伏低,寒雨垂落,天坛山静谧得如睡在梦里。天穿道长侍弄了几株月月红,臙脂似的花常绽着,教人不察四季流逝。   养花儿费心,养人费钱。吃饭需钱,灯油、香火要钱,天穿道长常常穷得响叮当。所幸她还有文家客卿这一名头,想起来时便去敲上两笔,继续过上三两月。   这一日她宰了一条交趾山中的美人蛇,驭着伞剑,一路飞至荥州。   文府漆门重檐,高槐深竹。她旁若无人地入了门,穿过外院,来到内院里。青砖上正站着一排侍卫,见了她,皆陡然一惊。   少女把手中美人蛇一甩,砸在地上。黑血四溅,她淡淡地道:“换钱。”   有青衫的婆子走过来,抖抖索索地为她点钱。将钱拿帕子包了,送到她手里,背地里嘀嘀咕咕道:“又将地儿弄脏了,需扣掉清洗的水费……”天穿道长掂了掂量,转身欲走,却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叫唤:   “慢着,别走。”   天穿道长转过身去,却见西厢房前不知何时已摆了张圈椅,倚着个着捻金锦缎衣的小孩儿,凤眼细眉,容姿清秀,笑眯眯的。天穿道长认得他,那是文家的公子。   那文公子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瓷娃娃似的雪白可爱,眼里却有着远越过年纪的深沉。他问:“姊姊,我见你来文府许多次了,你是叫……天穿道长么?”   少女撑起伞,平静地望着他,说:“从前不是,如今却是了。”   “我听过你的许多事迹,旁人都说你是文家最厉害的客卿。你如一柄无鞘剑,因天下无一鞘可容你这无匹锋刃。只可惜你常云游四方,剑柄从来不捉在文家手里。”那孩子说道,明明是童稚的面相,却隐现老成之气。“我难得见你一回,想见见你的实力,可以么?”   “可以。”少女回答,目光宁静如水,“我愿展露与你看,可说不准你——看不见。”   “为何这样说?”文公子惊愕地挑眉。   “因为我的剑——”   少女的腕节忽而如迅霆一闪,她如弦上之箭猝然飞跃。刹那间,纸伞如盛绽之花,顷刻裂作五瓣。一如投铛涌沫,一如雨雹挟风,余下三瓣化作剑形,似螭虬出水,迅雷疾雨般射出。剑光掠过文公子的面颊,幼童陡然一惊,身后厢房里如有震雷鸣响,五柄剑刺中了房中藏着的硕大铁笼。笼中正囚着一条暗红巨龙,本欲张牙舞爪而出。仙剑却先一步将它刺下,狠狠钉入地面。   尘埃落定,侍从只觉怵目惊心,文公子如遭青天霹雳。   望向眼前的少女,天穿道长正淡然地捋发,缓缓吐出上一句话的后两个字:   “——很快。”   快。   着实很快。   一切皆发生于转瞬之间,府中仆从皆不知发生了何事,连文公子也只堪堪见了残影。一众人呆若木鸡,望向天穿道长,如看着一只妖魔。   那赤色红龙是先时文家大费周章,自紫金山捉来的妖物。文公子顽性大起,本想以此试探天穿道长,却不想那少女竟先夺一手,将那龙妖先行斩落。   一片死寂里,内院中突而迸出一串清脆响声。   “好!”   是文公子在抚掌。这小孩儿正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文公子笑嘻嘻道,“道长,你果真是个人才,文家没有看错你。”他转头对一旁的婆子道,“越姨,烦请您向账房再讨二两足银,给这位道长。”   天穿道长站着不动,她望着那婆子唯唯称是、旋即转身离去的身影,眼放精光。她虽修无情道,却仍爱钱。   那年仅八九岁的文公子跳下椅子来,走到她面前,喜笑颜开地道:“下个月正恰是我生辰宴,过了那日子,我便是学岁了。宴上会请朝中大儒、百位学士来给我取字,姊姊亦是人中龙凤,也一块儿来罢。”   “你才学岁,为何要取字?”   文公子嘴巴一撇,总算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儿。“我爷爷给我算过命,说我活不过加冠之龄,我哪儿等得到二十岁?于是便要趁着学岁便取了,因而那生辰宴便成了我人生的头等大事。”   天穿道长见他说起短寿之事,脸上毫无忧色,道,“你不难过?”   “有甚么可难过的?”文公子反问,又笑盈盈地补上一句,“命里注定,我合该遭此大难的。倒是想沾些姊姊的福气,让你帮我取个字。”   天穿道长摇了摇头,“我不会去你的生辰宴的。我不认字,不爱念书,给你取字,比升天还难。”   那婆子蹑着小脚回来了,凑近文公子耳旁嘀嘀咕咕地说了两声。文公子从她手里接过荷包,笑盈盈地举起来,递给天穿道长,罢了,又摸出一张银票,展给少女看。   “你看上面写的是甚么字?”   “‘凭票面付市钱五千文’。”天穿道长说。   文公子将银票塞进她手里,微笑道:   “你看,你还是识字的罢?记得来生辰宴。”   ——   天穿道长揣着银票,乘伞剑飞回天坛山。   雨过潮平,王屋湖如未磨镜面。天地间水雾朦胧,宛覆天女薄纱。天坛山水青树碧,苍苍郁郁。   她一面御剑,一面想方才文公子说的话:生辰宴是他人生中的头等大事。   那她呢?她的人生头等大事又是甚么?   修了无情道后,世上的一切渐而变得无谓。黑白、上下、枯荣、阴阳,一切在她的心里变得混沌。她已攀至山峰,接下来却无路可走。修了无情道,驭五柄仙剑后又怎样?她的日子会因此而起风澜么?   不会。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她会一如既往地在无为观里过日子,一如既往地下山,一如既往地将前来行刺的地棍打趴。迷茫像疯狂孳生的藤蔓,盘上心头。   回到无为观,天穿道长神魂出窍,木呆呆地下剑。她到荆梁屋后刈草,一面割一面问自己道:   “甚么是我人生的头等大事?”   她去井边担水,又喃喃道:“我接下来要做甚么?”拿起笤帚扫山门时又道,“我人生要寻求的是甚么?”   一个声音忽在耳旁响起,亮堂堂的,像有铜锣敲响:“人生的头等大事,自然便是吃饭!”   那声音又中气十足地道:“你人生里寻求的,不过是一日三餐,终日饱食;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儿,便是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   这声音似曾相识,天穿道长停下手中笤帚,转身一看,却见自己不知何时已扫至庖屋。灶台前立着个青褐衣少年,粗眉像盘在脸上的两条蚕,目光如点亮的灯笼,炯炯有神,正是那曾在山下缠着她行骗的道士少年!   天穿道长当即面冷如霜,后退一步,将笤帚护在身前,“你怎么入无为观来的?”   那少年道:“用两条腿,走进来的。进来时你在发呆,我便不好扰你,瞧瞧地走过来了。”   “你来寻我做甚么?”天穿道长两手握着笤帚,摆出利刃起势的模样,警戒非常,“来劫我的大米?”   这名儿叫胡周的少年挠了挠脑袋,赧然道:“我来瞧你今日有没有钱供我行骗,有没有变作个富甲一方的阔绰小姐。略一探听,却发觉你早成了个远近闻名的名人。你是叫天穿道长,是罢?没人敢上无为观里进香,因他们说这观里供的不是菩萨,也不是老子孔子,却是个食人的女魔头。如今我上山来,却发觉流言可憎,他们在骗我。”   “骗你甚么了?”   胡周龇牙而笑,“这山里没有女魔头,倒有个女仙子。”   剑光一闪,削薄了胡周顶上一寸头毛。   纸伞裂出一瓣,飞剑如蝶盘旋。胡周被吓得屁滚尿流,慌忙大叫,“救命,救命!看来还是个女魔头!”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说:“死人才能作仙子。你称我作仙子,是在咒我死么?狠毒的小贼。”   胡周对她三拜九叩,“对不住呐,是小的嘴抹了太多油。当骗棍久了,免不得说些胡话,是职业病呐。您不是仙子,是活阎王。”听了这话,天穿道长方才满意地收剑。   遭方才那一闹,屋中烟尘四起。天穿道长又道,“你回去罢,我今儿没钱,明儿也不会有钱,我的最后一枚钱早予你了,往后你休想在我这里诈到一滴油水了。”   这胡周虽生得一副憨实面相,却笑得很是狡诈:“女侠,活阎王,油水早晚都会有的嘛。我看人准,您有生财之道,总会荣华富贵的。更何况鹭鸶腿上能剥精肉,蚊子肚里可刳油脂,咱俩在这天坛山头挤挤,总能活下去的。”   天穿道长淡漠的目光落向他的身后。她望见胡周背着的货架里没了造假字画,也没了石头灯球,取而代之的是两床裂布衾,一只芦花枕头。   “你不仅要诈我钱,还想诈一个落脚的地儿?”天穿道长开口了,心头忽而变得很烫,像有火苗在烧,她想那叫怒火。   胡周讪笑,“小的本来睡在桥洞里,不想近来卫河涨水,桥洞被淹,遂无处可去了。小的本欲上山落草,或是剃发为僧的,这不是瞧见熟人了么?哪怕是做僧驴秃瓢,还是做熟人家的秃瓢好。”   天穿道长冷冷地看着他:“我凭甚么要留下你?留下一个骗棍?”   胡周却道:“凭这个。”   说着,他便掀开饭敦,只嗅得一阵温香扑鼻而来,天穿道长的眼睛缓缓睁大,她望见敦里盛着许多白花花的米饭,粒粒饱满,宛若珍珠。两小碟切腌菜放在一旁,是黄瓜拌辣椒与蒜萝卜,皆散着诱人鲜香。   天穿道长不曾见过这么好的饭,因她烧出来的饭皆如炭渣,只能劫别人的饭来吃。   胡周胸有成竹道,“我会煮饭,会切菜,会帮你浣衣,替你采买。劈柴担水这类的粗活虽不在话下,可我也有补衣绣花儿的绝活儿……”   “微言道人。”   天穿道长忽正色道,不知何时,她已上手往饭敦里掏了一把饭,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脸颊上下挪动,像一只松鼠。   “我今儿就替你冠巾,往后,你就是无为观里的微言道人了。” 第五章 孤舟尚泳海   一行旅雁向南飞来,嘹唳不已。   雁翅下是一片干瘠的大地,田亩枯焦,裂纹深密,尺长的麦苗萎黄着,无精打采。   几点雁粪从天而落,坠在地上,还冒着腾腾热气。一个裹着破蒲席的小孩儿跌跌撞撞而来,他面黄肌瘦,饿得两眼发绿,张望半晌,弯身拾起粪蛋子,塞进了嘴里。   “胡周——胡周!”   远处传来呼喊声,声音略带着点怒意。小孩儿扭头望去,只见田垄上跑来一个女人,一对儿锐利的反八眼,乌漆漆的辫子,一件灰蒲絮敞领衫子。女人跑过来,一把揪住他,看见他手里提着一小捆柴火,披头盖脸地就骂道:“叫你打柴,哪儿是叫你脚底抹油胡跑?”罢了,又掂了掂那捆细枣枝,唾道,“怎的这般少?”   那叫胡周的小孩儿口齿不清道,“在山上撞见王二了,他说他们家饿得紧,连树皮都寻不到一块吃,便向我讨点枣枝吃。”   那女人骂道:“天杀的!他家里还收了点蜀黍,日子过得舒坦着咧,倒来诈咱们家柴火!”她转头又掴了一掌那小孩儿屁股,“胡周哇胡周,你也是个傻球,不会藏着点么?枣树都长不大,只有点儿细枝给咱们烧,那树烧完了,还哪儿有柴给咱们使?”   胡周老实地道:“对不住,娘。”   女人拧他鼻头,辣椒爆黄豆似的往外倒话儿:“你对不住我,也对不住你自己。没有柴火,我哪儿烧得了饭与你吃?往后学会做人精些,学会骗人,胡周,别像你爹一般被自个儿憨死了。”   胡周点头,皱着眉爬上他娘的脊背。那脊背薄薄的,像一块嶙峋的岩石,硌得他手脚发痛。他娘一路走,一面被娘狠捏过的鼻尖也痛得发红,嘴巴里发着苦,是雁粪蛋子的味道。即便有了柴火,又哪里有饭烧?若有了饭吃,他何必拣雁粪填肚?胡周盯着娘的脑壳,心里像有几头牛在冲撞。   他想,他讨厌娘。   胡周出生在豫东的一个小山村里。   村子不大,里头的人皆姓胡,故而唤作“胡庄村”。胡周的爹憨厚老实,一年到头面朝黄土,可他娘周宁宁却不同。周宁宁一点儿也不爱过安宁日子,她生性便是牛毛上解锯,刻薄,说起话来针扎似的,刺得人疼。她还小心眼、吝啬,且一枚铜板拆作两半儿花,赶圩时偷偷将摊棚里瓜藕掰碎了,再给农家点出来,压着价买。胡周没有裈裤穿了,她将自己的下袴剪了一小截儿,给他粗粗缝了个衫子,可裤子却是没有了。周宁宁挥挥手,说,“娘穷,你便光着屁股蛋罢。”   话虽如此,胡周却见她清早起来便要跑到河边,对着水面梳头,拿一只断了半截的木梳,蘸着清水,将头发梳得乌油油的,亮得像是缀了星子。即便她的儿子已穷得只能拿条蒲席围着身子,她也要用捡来的脂粉盒子锲而不舍地往脸上扑粉,将脸蛋抹得一处白惨惨、一处红彤彤的。胡周腹诽她,这死婆娘,真爱臭美!   胡周的爹早年死了,他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后来连年灾荒,方种了些茭子、红苕,又被飞蝗吃光,地种不下去了,于是便去水旱码头边做伙夫,扛皮毛、盐袋,他爹挣钱心切,一人便担八九只袋,后来累断了腰,没多久便病死了。于是便由周宁宁将胡周拉扯大,胡周年幼,记不清爹的模样,只记得他那宽厚粗砺的大掌像磨盘一般常久久在自己头顶旋动。他爹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便是:“胡周,要做个实诚人。”   胡周将这句话刻在心底,可周宁宁却似一阵夹沙黄风,几要抹平他心底里刻着的这句话。他娘周宁宁是个骗人精,常对他扯起尖尖的嗓子:   “胡周,你个钝球,做人这般老实做甚么?”   荒年像一个铁罩子,牢牢罩住了豫州人,无人能从灾荒的阴影里逃脱。胡周随着周宁宁一块儿在卫河里摸虾鱼螺蚌,起初岸边水能及膝,后来水线渐渐退至脚踝、脚背,摸起的鱼儿骨瘦如柴。后来一日,周宁宁牵着胡周的手去摸虾,来到岸边,张口便叫道:“河呢?”昔日如宽绸一般的卫河只余一道银丝似的水迹,有稀零零的几条鱼儿在水洼里翻白肚,细细小小的,不及指粗。   吃不起河鲜,他俩便吃鼠雀。周宁宁和胡周趴在墙角,用点燃的枣枝去熏鼠洞。有时运气好了,能逮得几只两只指节大的小鼠。剩下的日子里,他们上树掏雀儿,掘草根,在水边寻牛羊嚼的稗子草吃。   这些日子里,胡周饿得发昏,周宁宁虽也颧骨高耸,却依旧骄傲地挺着背,仿佛不愿教饥荒压倒了她的脊梁。胡周挨在她背上,有气无力地道:   “娘,我想吃包子。”   “小贱骨头,哪儿有包子给你吃?”周宁宁在他的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去赶圩就有了,以前你去集市里,总能买几只包子与我吃。怎么现在便吃不上了呢……”胡周喃喃道,气若游丝。   周宁宁沉默了,她拍着胡周的屁股,力道渐轻了,似是在哄襁褓里的孩儿入睡。   “睡罢。”良久,她道,“睡着了,肚子便不会饿了。”   胡周说:“我不仅不想饿肚子,还想吃包子。娘,我甚么时候能吃上包子?”   “等你睡着了以后。”周宁宁冷酷地道。   睡梦里,胡周真梦见了无数珍珠似的洁白包子。它们连成一片,像一群白鸽般争先恐后向他飞来。胡周欣喜若狂地张嘴去捉,包子们涌入口里,竟是树皮的涩味。胡周呸呸大吐。   翌日,他在咕隆隆的肚鸣声中醒来。日中时候,周宁宁赶圩回来了,胡周眼巴巴地看她两手,却见她手里真捧着一只纸包。   “喏,给你的。”周宁宁丢给他。   莫非是包子?胡周兴高采烈地剥开油纸一看,却大失所望,是小半只又干又硬的黑面馍馍。   可即便如此,却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胡周迫不及待地一嚼,差点硌掉两粒牙。他用口水含软了些馍馍,珍惜地吞下肚,一边吃,一边问周宁宁道:“娘,这馍馍哪儿来的呀?”   周宁宁挺着胸,得意地道:“偷来的。”   胡周立时变了脸色。   “我去到圩市里,正恰望见前头走着个老疯子,穿一件酸菜样的皱道袍,紧紧抱着怀里的玩意儿。我心道那定是他的宝物,便叫一声‘谁的馍头掉啦!’他果真往地上瞧,腰一躬,怀里的纸包便落下来了,我拾了便跑……”   周宁宁说得洋洋得意,胡周却将那咬了一口的黑面馍馍放下,又包回了油纸里。   他把油纸包推给周宁宁,“娘,你还回去。”   “还回去?”周宁宁将调子陡然一抬,声音尖得几乎能刺破耳鼓。“不是你说要吃包子的么?我费这么大心机,才拿到这馍馍来,你却叫我还回去?”   “这不是咱们的东西,我不能吃。方才我不小心咬了一口,以后再赔一口给人家。”胡周说,拿手指抠着喉咙,却又吐不出方才吃的一口黑面馍馍来。   “小兔崽子!死没良心的!”周宁宁骂他。“不是咱们的又怎么了?馍馍是别人的,命不是自己的么?你还要不要命了?”她气鼓鼓地又打开那纸包,一把将黑面馍馍塞进嘴里,道,“我偏不还!偷到手的玩意儿便已是我的了,凭甚么还回去?”   胡周跺了跺脚,嗓子气得冒烟。他想起他爹临终时摸着他的手,颤巍巍微笑的模样,爹与他说“要做个实诚人。”于是胡周心里含着一口气,他才不吃窃来之食!   周宁宁踢了他一脚,尖酸地道:“吃里扒外的死小子,对老娘挑三拣四的,我不给你东西吃了!”   胡周将身子缩成一只小小的馒头,对她忿忿叫道,“不给便不给,我不吃贼婆娘偷来的玩意儿!”   周宁宁气得发丝倒竖,又狠狠打了几下胡周的屁股。可兴许是因那屁股瘦巴巴的,没甚么肉,打得手疼,她终于歇下来,将胡周撇到一旁,不顾他了。   接下来的两日,周宁宁果真恪守诺言,一口吃食都没给胡周。胡周肚子响得如雷鸣,跪在神像前。神龛里供着一只猪样的瑞兽,听说是叫当康,会于丰年出现。胡周不曾见过它,不过他想,若是见了当康,他还需如现今一般饿肚子?   一只蝗虫跳到当康脸上,又飞落下来,胡周伸手一捉,将它捏死在手里,放进嘴里嚼。飞蝗吃了他们的大米,胡周用力嚼着,欲从这虫儿里吃出米味,可到头来只有一种恶心的腥味儿。胡周躺下来,喃喃道:   “好想吃包子啊……”   饿了几天,睡梦里的包子也不再白胖。饥饿如燎原烈火,无时不刻不在身上烧。胡周昏而复醒,不知昼夜。当他再度醒来时,却发觉眼前蒙了一道黑布,一阵蜜似的脂粉气黏黏糊糊地袭来,他惊觉自己正倚在周宁宁臂弯里。   他被周宁宁抱在怀里,脸上蒙着黑布,看不清四周。他轻轻一动,方想开口叫“娘”,却忽觉脸上被拍了一拍,周宁宁轻轻地“嘘”了一声。   于是他感到周宁宁在抱着他慢慢地走,四周有些嗡嗡的声响,像有大团苍蝇在吵闹。周宁宁嘴巴一撇,开始哭泣,胡周听见了她稀里哗啦的哭声,像一张宣纸向左右扯开。   周宁宁哭道:“我的孩儿……好苦的命哇!”   四周乌蝇似的喧声安静了一瞬,周宁宁继续哭天抹泪道:“孩儿他爹走得早,如今却又教我撞上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好事!这娃子性子厚道,隔壁家的王二向他讨吃食,他全送了出去,自己一点儿也不留,竟生生饿死了!”   胡周先时听得莫名其妙,后来便满腔怒火,这尖腮女人,拿他当死人来诓钱呢!   他欲要挣动,却忽觉臂膀一痛,原来是周宁宁死死按住了他,指甲甚而深陷进肉里。他还欲开口叫,又被周宁宁扇了一巴掌。周宁宁叫道:   “各位父老乡亲,行行好,施予我这寡母一丁点儿吃食罢!”   可叫了许久,皆无回应。胡周悄悄透过黑布上的漏孔往外瞧,却登时怛然失色。他看见坊市里摆着几张零星木桌,桌上是黑漆漆的几块肉,一旁摆着张木板,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地鸡”。   胡周在私塾墙角下偷听过夫子授课,这两个字儿勉强识得。他先时懵懂地想,地鸡与走地鸡有甚么分别么?可说是鸡肉,却十分古怪,胡周眯眼望着一长条肉块发呆,鸡有这么大块儿的肉么?直至他望见案台上放着的一个人头,方才惊觉:   这是人肉。   一百文一斤的人肉!   街道旁立着的人亦生得古怪,有的脸上似菜叶子般发青,如涂一层粉彩;有人四肢细如竹竿,身子却臃肿如球,这是水肿了;有人双眼发红,胡周听说,吃过人肉的人便会犯这病。他们默默地盯着母子俩,幽暗的眼里却在发光。   胡周正瞧得不寒而栗,周宁宁的哭喊声却停了。一着破绤衣的汉子走过来,两眼里布满红血丝。他瞧了瞧周宁宁怀中的黑布包,颤声道:   “……卖么?”   “甚么?”周宁宁眨眨眼。   那骨瘦如柴的汉子指着黑布包着的胡周,说:“死娃娃,卖给我们不?九十文。”   胡周吓得一缩身,依周宁宁的性子,说不准转眼还真要将他卖了。卖了后,他也将会被如地鸡般于砧上宰杀,脑袋放在案板上,不想此时只听周宁宁破口大骂道:“卖个屁!老娘是在向你讨吃的,不是肉贩子!”   男人悻悻地走开了,坊市里亦分开了一条道。一个方才仍椎心饮泣的女人突而变得这般泼辣刁钻,无人敢再去接近她。周宁宁抱着胡周,快步走过坊市,胡周皱起了眉,忍着没哭,因为周宁宁知道再在此处乞讨不得了,她气急败坏,掐得他的屁股钻心刺骨的疼。   果不其然,一到自家的茅草房里,周宁宁便将他丢到地上,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你个气蛋娃子,饭桶、赔钱货,一粒米都讨不来,还白白教我断了吃饭的路子!”   胡周爬起来,像一头小狮子般向她嘶吼,“你抱我去街上,拿我诓钱,你个骗棍母熊!你是不是还想卖我作地鸡换钱?”   周宁宁似是被哽住了。她白了一眼胡周,走到草席边上坐下。   “娘的,我不同你吵了,你滚出去。”她踢了一脚胡周,“肚里本就没甚么东西垫着,和你多说几句,又要饿了。”   她躺下来,再不理胡周。荒年开始后,周宁宁只爱睡觉。她觉得只要一睡着,饥饿感便会无影无踪,连半点照顾胡周的心思也没有。胡周戆直,常对她的行径怒火中烧,却也没有办法。趁周宁宁睡着,他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奔出茅草房,胡周往山上走,大地枯涸而干裂,裂痕宛如龟甲纹。几根细瘦的荒草在风里挣扎,枯枝犹如被砍斫下的鹿角。他走了许久,在山上寻见了一间破道观,胡周拍拍身上的灰,决定在这儿歇脚,他心里犟着口气,没有了周宁宁,他也能过得很快活。   他在观里休憩了一阵子,观里有个疯癫的老道士,着一件邋遢的三丈六尺褐衣,见着了他,常笑嘻嘻地发问,“喂,喂,你是我的弟子么?”   胡周害怕地躲开他,独自在寮房里寻了片地躺下。饥饿如蚂蚁一般爬上周身,他躺在地上,赌气地想,若是周宁宁来寻他,且给他带了包子,他便原谅她好了。   可周宁宁却一直未来。两日过去了,胡周从寮房边摘了几束草,勉强咽下肚。他饿得头昏脑胀,想着至少出去寻些糠皮下肚,走出山门,没行几步,迎面却走来一伙着填纩衣的汉子。他们手扛镰刀、提着麻绳,见了胡周后,指着他叫了一声,“这里有个小孩儿!”   话音未落,几个瘦巴巴的汉子便忽如鬣狗般急跃而出。胡周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们扭住胳膊,反剪双手。   “放开我!”胡周惊恐地叫道。   有人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脚,他登时觉剧痛无比,天旋地转,路且走不稳了。那群汉子缚住他的双手,如赶牛马般将他往山下拽。胡周听得有人道:“也不知这小子生得有多高……”   胡周在昏眩里被扯下了山。他被领到一个破败院子里,四处呼呼透着风,却围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他望见一群枯瘦如柴的小孩儿在天井里列队,手腕皆被缚起,由一根麻绳相牵着,如被草叶穿了头尾的蚂蚱。孩子们脸上带着死尸似的麻木,围看的众人的神色里却透着屠户般的欣喜。他们打量着小孩儿们,如看着砧板上的肉。   胡周被拴在队列的后尾。他望见有个扛着屠刀、着缺胯衫的凶横大汉站在列首,声如洪钟地喝道:“上前!”   于是一个孩子抖抖索索地走上前去。   那大汉将刀面拍在孩子的头顶,在磨盘边量了量,道:“不足磨盘高。”   胡周看得疑惑,不足磨盘高会怎样?   可下一刻,那凶横汉子便给了他答案。但见屠刀高高扬起,锋刃如一道令人胆寒的月光,猝然劈下!   那小孩儿甚而还无悲鸣的机会,头颅已然滚至脚底。鲜血一喷三尺高,溅上木柱。余下的孩子脸色惨白,沉默片刻后,迸发出一阵骚乱不已的尖叫。   那凶狠汉子用刀背用力拍了拍磨盘,恶声恶气道,“叫甚么叫?再乱叫,我直接将你们剁作酱!”   围观的旁人非但不惊惶,反而有许多人直着颈子咽口水。那断了颈子的孩子被其余汉子扛到案板上,解了衣衫,有人拿来脸盆,接裂口里流出的血,锅里的滚水烧好了,尸首被放了进去。   胡周亦心惊胆寒,手脚几乎冻成了冰棍。他隐隐听过些传闻,每月村里便会宰些“口粮”来,有些是流落而来的灾民,有些却是些未长开的小孩儿。他猜想,兴许是未长至磨盘高的孩子便会被宰杀,供大人们食用。   被拴在绳子前面的孩子一个个少了,有些被放走,有些被扛上案板肢解。轮到胡周了,他忽觉呼吸急促不已。   他一直在冒冷汗,恐惧如一只大爪,将他狠狠捏在手心。那凶横汉子将他搡至磨盘边,将他的臂膀捏了两把,眯着眼道:“倒还有些肉。”   胡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汉子又将刀面往他头顶重重一拍,似是欲将他往地里拍进几寸一般。可片刻后,那汉子遗憾地摇头道:“高了些。”   BaN   胡周惊魂甫定地往旁一看,方才他悄悄踮了些脚尖,此时那刀背抹高磨盘一寸。他方要松口气,却忽觉膝弯一痛,跌倒在地。   是那汉子伸足踹了他一脚!胡周翻跌下来,艰难抬头,正恰看到那汉子眉飞色舞地冷笑道:“不过你瞧,这样便矮过磨盘了罢?”   四周的人涌上来,将胡周架起,胡周惊骇得心胆欲裂,大叫:“放开我!”   那扛刀汉子道:“这小子身上倒还有层薄肉,前面宰了几具排骨,吃得嘴寡,不如添些五花肉。”   饥民们连声叫好,流涎道:“五花肉!五花肉!”   胡周叫道:“我不是肉,我是人!”   那凶狠汉子道:“你很快便会是肉了。”他摸了摸胡周脖颈,似是在思忖往何处下手,旋即露出饿狼似的狰狞微笑。胡周只见他架起刀,刀光像流瀑一般泻下来,即将斩落他的头颅!   胡周胆寒,猛地闭眼。可就在那一刹,一个黑影猛地搡开人群,如脱兔般飞扑而上,口里大叫着:   “别动他!”   胡周忽觉身子一紧,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对臂弯散发着俗气的脂粉味,如变味儿的蜂蜜水,却忽教他欲泪流不已。周宁宁像一只母豹,暴戾地将他自敌口中衔出。   周宁宁不知从何处蹿出,她大叫着:“这块九十文的肉是我的!”   刀光落了下来,胡周感到周宁宁似遭霹雳击中一般猛然一颤。她抱着他,不管不顾地往人群外挤去。饥民们仿若海啸,伸出拎着弯镰、草叉、铲子的手阻拦他们,可这一刻的周宁宁宛若天神,一路劈波斩浪,转眼间便至人群之外。   胡周忘了哭闹,怔怔地牵着这女人的衣襟,他们奔出那破败的宅院,往山脚下的茅草房里跑。空无寸翳,坟包林立,两人在荒凉的土地上奔跑。远远的,一道乌烟扶摇而起,如一笔突兀浓墨冲向天野。周宁宁眉头一皱,旋即叫道:“他们烧咱们家了,快走!”   胡周眯眼仔细一瞧,果不其然,冒浓烟的正是他们茅草屋的方向,烈焰像妖艳的红漆,在远方扭动。一刹间,他有些难过,抬头问周宁宁道:“娘,为甚么不回去救火?咱们的家没了么?”   周宁宁又抱紧了他,说,“回个屁,约莫是有人在那儿埋伏呢。你老娘回去了,说不准也得被他们捉了卖掉。还有——”   她扇了胡周脸蛋一巴掌。   “你娘还没死呢,草屋没了又有甚么打紧的?老娘才是你的家。”   两人避过浓烟,自另一条小径奔上山。胡周领周宁宁到了前几日他待过的那个道观。那疯癫的老道士不知何时已去,道观里一片坟茔似的寂静,两扇朱漆门似开裂的唇,没精打采地敞着。两条春贴悬在门旁,写的是:“面壁十年求道力,渡江一苇济时心。[1]”   周宁宁穿过衰草,歇山庑殿参差杂遝,菜田已然荒败。两人走进堂屋,此处先前明明是七架六间的恢胎旷荡之所,如今却灰败不已,满是蛛网尘土。   周宁宁将胡周放下来,龇牙咧嘴地道:“去,儿子,寻块布来,给我睡下。”   胡周想起神龛前有块莲花帘子,慌忙去扯了来。他正要递给周宁宁,转身却望见她在剥着自己衣衫,口里咝咝地抽着凉气,几道蜈蚣似的可怖伤口布在身上,正往外淌着血。周宁宁在将他救出之时,亦被饥民们棍打刀割,浑身披创。   “娘……娘……”胡周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周宁宁瞅他一眼,道:“门外生着些地锦草,你去替我折来,能止血的。”   胡周忙不迭跑出门去,可四下张望一番,却只见些头发丝似的细草。他胡乱寻了一些,捧回去给周宁宁看,“娘,这是地锦草么?”   周宁宁微微蹙眉,却仍接过,“是,这是地锦草。”她将草叶碾碎,用汁水胡咧咧地塞进创处,又用那尖尖的嗓门道,“好了。你这小子,净会瞎跑。害我白费这么多心思!”   胡周的脑袋低下去了。周宁宁躺下来,再不看他一眼,却道:“赶紧睡,多存些气力,明儿我给你买包子回来。”   胡周的眼睛登时亮起,整个萧疏的世界仿佛都洒进了日光。他乖乖躺下,直至第二日被周宁宁踢醒。   他一睁眼,便见日头已然高起,阳光如织帘,款款落入观中。不知何时,周宁宁已将垫在他身下的莲花帘布无情地抽走,缠在了身上,遮住衣衫上的裂口,她竟还有闲心用凤仙花汁染了十指蔻丹。周宁宁将一个纸包抛在地上,说:“给你。”   胡周兴奋地拾过来,打开一看,却见是几枚稀零零的豆萁,登时极为失望。   “包子呢?”他小心翼翼地问周宁宁。   周宁宁得意地道,“我去包子铺的时候已卖完了。”   胡周一言不发,豆萁也是可下肚的。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肚子却配合地剧烈“咕嘟”一声,仿佛方咽了口唾。   周宁宁见他不快,踹他一脚,道,“急甚么?包子总会有的,明天罢。”   胡周又两眼冒起光来,他将自己环抱起来,缩在墙角睡觉,在梦里虔诚地祈祷翌日到来。   第二日,他又被周宁宁踢醒,这回竟是几枚草芽。第三日,周宁宁丢给他一只空纸包,胡周有气无力地道:“娘,这纸包里没东西,我吃甚么好?”   周宁宁说:“你这小兔崽子,这张纸吃不了么?你今儿的早餐就是这张纸。”   胡周饿得饥肠辘辘,也顾不上旁的,一把将那纸塞进肚里。他转着朦胧的眼珠子,隐约瞧得周宁宁一张脸抹得白净,还扑上了胭脂,遂心里暗骂道,这女人光顾着臭美,哪儿有心思管他!   周宁宁又踢一脚半死不活的他,说,“不许出去,知道了么?现在街上都是捉小孩的人,要是他们捉到你了,定会拿你下锅剃毛来吃。”   胡周做出一副日薄西山的模样,心不在焉地应道:“嗯。”   白日里,周宁宁又出去了。胡周爬起来,感觉天地都在摇晃,喉咙与胃之间似架起一条河流,有源源不断的饥饿感在其中流淌。他往堂屋里爬,欲寻到一个神台,那其上说不定有些腐烂的供果。   他往观里爬了一会儿,却见大香炉放在堂屋深处,有个瘦得似髑髅般的老道士倚在香炉脚边,一身褐衣斑驳,污迹像五颜六色的补丁,缀在衣上。   这疯老道士原来便在这道观里,只是时而神出鬼没,胡周着实逮不住他踪迹。老道士见了他,又咧嘴嘿嘿笑道,“喂,喂,你是我的弟子么?”   每回撞见胡周,这老道士总会念叨这句话。胡周见怪不怪,只是这回,疯老道士说着,又扬起手里的顺袋,笑嘻嘻道。“你若是我的弟子,我便将这只钱袋给你。”   胡周摇摇头,“我不是你的弟子,不要你的钱袋。”   疯老道士却絮絮地道:“你嫌钱不够多么?我很多银子的哇……”又伸手去逗弄胡周,胡周不耐烦,道:“你有甚么银子?这袋里都是石子罢!”   听了这话,疯老道士陡然大怒,“没有银子!我哪儿是那等穷酸方士?”他将顺袋扯开,往地下一倾,顷刻间,金灿灿的光辉洒满一室。   胡周如遭青天霹雳,那老道士竟从袋里倒出了一地金子!   那疯老道士似是也没料到自己倒出了金子,瞬时换了副哭丧神色,哭天抹泪道:“银子……我的银子……全没啦,我是穷子鬼啦!”   一炷香之后,胡周回到了堂屋原处躺下。   他帮疯老道士拾回了金子,一粒也未取,交回到老道士手里。经此劳动,他腹中大闹饥馁,真是连一丝气力也无了。不是自己的物件,胡周是坚决不取的。何况金子有何用?胡周见过许多身着绸衣、倒于路途的饿殍。在吃食面前,千金不值一提。如今可买到的只有那些摆在案板上的、黑漆漆的地鸡。   想到那副惨景,胡周寒战不已。他动着喉头,饿得前心贴后背。睡着没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到周宁宁回来了,这回她没踢醒他,只是拍了拍他脸蛋儿,道:   “小兔崽子,包子来了。”   胡周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他动作太猛,扯得心肝脾胃一起发痛。只见周宁宁今日脸上抹了白惨惨的铅粉,指甲却红得似火烧。怀里放着一只纸包,胡周迫不及待地打开,果真见了一只瘦巴巴的包子。   那包子又黄又小,沾满泥巴,可在胡周看来便如瑶台仙馔。他急不可耐地塞入口中,猛地一嚼,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入口腔、鼻间,是肉!   这是个肉包子。胡周吃得几要泪流满面,他亟不可待地咽下第一口,却又呕了出来。胃太久未吃过一顿正经饭食,嗅到荤腥竟受不住了。   “小王八蛋,慢点吃。”周宁宁冷冷地道。她手上裹着一条莲花纹布,有厚重的污渍渗出来。   胡周趴在地上,将那呕出的渣滓又珍重地用舌头卷了,吞进肚里。他吃得太急,喉咙里似梗了鱼骨,噎得直跳脚。周宁宁背对着他躺下,又淡淡地说了一句,“明天还有。”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周宁宁果真带了肉包子回来,胡周这回有了准备,先吃几口净瓶里的水,再对那包子细嚼慢咽。周宁宁坐得远远的,看他吃包子,又冷淡地问,“好吃么?”   “好吃,就是里头的肉又咸又酸,也不知放了几日。”胡周问,“娘,这是甚么包子?”   “人肉包子。”   胡周吓得将包子跌在地上。周宁宁哼了一声,说,“骗你的,是坏掉的鹿肉,豺狗吃剩下的,我托镇里的人包了些。”   她遂在地上睡下,不再理他。这些日子里,她疏于打扮了许多,只是常往脸上抹铅粉,却也不洗沐,身上散出一股臭味儿。胡周捏着鼻子,望见许多乌蝇在她身上盘旋。   过了几日,周宁宁忽而病倒了,蚊蝇声愈来愈重。她裹着莲花帘子,若是胡周靠近她,她便会发着烧大叫大闹,让他滚开。   胡周方吃上几日肉包子,又落入挨饿受冻的境地,心里苦得紧。周宁宁身上的恶臭愈发弥散开来,几乎能臭歪他的鼻子。胡周却又不敢近她,生怕周宁宁痛打他。   然而周宁宁是愈发虚弱了,渐渐地也不再呵斥他,只是困倦地蜷在莲花帘子里。   “娘?”胡周捏着鼻子叫她。   过了许久,他以为周宁宁已睡着了,却听得她气若游丝、却又颇为不耐地回了他一个字:“滚。”   当天夜里,胡周做了一个噩梦。   手心里雪白的包子变作飞鸟,腾翅而起。他梦见自己在翠绿的树林里追逐着它们,天际纺出金线似的光芒,从树隙间钻入。他跑了很远,蓦然回首,却见周宁宁在幽深的暗林里注视着他。他们四目相交,久久无言。   “胡周。”   他听见周宁宁在叫他。   胡周睁开双眼,已是清晨。   今日清晨不同寻常,烟霭沉沉,山冥野暗,云层里似藏着一片汹涌黯海,细如牛毛的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周宁宁坐在他身边,恼人的恶臭不知何时已烟消云散。她梳好了乌油油的辫子,抹上雪白的米粉,搽了红花汁,裹着浆洗过的莲花帘子,像个要出嫁的新娘。   “胡周,我要走了。”她说。   胡周睡得迷迷瞪瞪的,听她这般说,猛地瞪大了眼。   “走?你要走去哪儿?”   “去一个不会饿,也不会冻的地方。”   周宁宁说,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温和,教胡周很是不适。   “我也能一起去么?”胡周说,周宁宁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古怪,他心里忽有不祥之感。“还是说,你要撇下我?”   “是啊,我要撇下你,独自享福去了。”周宁宁冷酷地道,“你便在这里受苦罢。”   这恶婆娘,还欲抛弃他!胡周气得翻身坐起,带起的风却微微掀起了披在她身上的莲花帘子。   一刹间,震恐之情宛若轰雷,炸裂在胡周头顶。   他看见周宁宁先前裹着布的手臂仿若被砍刀斫去,全无片肉,只剩下森然白骨。周宁宁往身上扑了许多香粉,却仍掩不住血肉腐烂的恶臭。   胡周怔怔地坐着,他想起了先前周宁宁带回来的肉包子。   周宁宁说,“儿子,荒年还长,我死后,你便吃了我罢。这一身好养的细皮嫩肉,送予你吃,真是白便宜你了。”   胡周颤抖道:“……娘?”   他不曾想过他娘会这般直接,从口里吐出“死”这一字。   昏黯的晨光细细洒遍周宁宁的脸庞,她还是生得那般尖酸刻薄,一对儿反八眼灯笼似的亮着,神色却很是坦然,说,“我这是回光返照,等会儿便享福去了。”   胡周缓缓摇头:“娘……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此时借着晨曦,他忽而望清了周宁宁的模样,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头蔓延至后背,那是将他自刀口下救出时所受的伤。先前周宁宁用莲花帘子遮着,又不给他靠近,故而他竟浑然不觉。   他娘真是个硬骨头,将这伤生生忍了数日,竟未对他喊过一声痛。她对他叫得最多的话便是:“滚!”仿佛这话比呼痛更为重要。他想起来了,他娘是个骗人精,欺瞒他便如喝水般简单。   周宁宁挑眉,“生你的鬼门关都捱过来了,这点儿痛算甚么?”她在地上躺下,那儿已铺好一张草席。周宁宁望着天,说:“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呢。”   “胡周,你不许追着我来,我要在天上享福,你个小畜生,你若跟我来了,准会与我争食山珍海味。”   “胡周,我死后也会被虫蚁蚕食,被虫蚁吃掉,和被人吃掉,又有甚么分别?你便当我的肉是地上走的鸡,闭上眼吃,没甚么不同。”   “你若不吃我,我的身子便会很快变得又冷又硬,到那时便下不得口了,五十文都卖不出去。”   “胡周,我想瞧瞧荒年以后是甚么样子的。你去替我看看,不许偷懒。”   他娘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了这番话,最后阖上了眼,轻声道。   遖峯   “胡周,我对不住你。”   “你有多嫌恶我,我便有多爱你。”她顿了一顿,又虚弱地微笑道,“骗你的,因为我是你最讨厌的骗人精。”   细雨飘飖而下,在干涸的涧里织出绒毛似的雨花。天幕晦暗,不见光明。   胡周跪着爬到周宁宁身边,摸了摸她的脸,只摸到一手冷硬。   他颤抖地掀开莲花帘子,只见周宁宁的躯体已开始溃烂。刀伤、淤青、乌蝇遍布其上。尽管如此,与他告别时,她仍仔细地以水洗浴过一回,她想以最体面的模样离世。   这个令他讨厌的女人,直到最后还在扯谎。   胡周怔然地盖上帘子,在风雨交加的石阶上坐下。饥饿如漩涡般在胃袋里翻卷,他最终湿淋淋地起身,返身回到道观里。   那疯老道士仍倚在黑暗中,冲着他嘿嘿微笑:“喂,喂,你是我的弟子么?”   胡周点头道,“我是。”他第一次撒谎,可神色很沉静,如幽暗的夜色。   疯老道士说,“那我的这袋银子便要交予你啦!微言,师父前年吃酒赌债,欠了你许多银子,一直未还上。哪知你债台高筑,受不住,被人追杀,竟自个儿从永宁寺塔上跳下来了!唉,师父一直寻不见你,终于在今日寻到啦!”   胡周接过顺袋,慢慢地走到周宁宁跟前。   瘗埋尸首需钱。胡周看着阖目的她,死去的周宁宁文静了许多,如一朵遭雨打零的荷花。   胡周开口道,“娘,我才不会吃你,若虫蚁爱吃,便让它们吃去罢。人各有命,兴许你就该是被蚂蚁吃的命。”   “娘,我要度过荒年,要每顿吃十个肉包子,吃得满嘴流油,气死在天上的你。甚么锦衣玉食,我不稀罕。”   “娘,我最讨厌你了,讨厌你爱撒谎、爱打我、爱唾骂我。”胡周说,“我最讨厌你,也最爱你。”   密雨如散丝,簌簌而落,天地间只余静谧雨声,如一曲哀歌。   “微言哇,过来。”老道士又在疯癫,在暗处叫他道。   胡周走过去,老道士道,“我方才听见了,你说你讨厌撒谎,可这世上有黑便有白,有真便有假,假话一事万万少不得。想要活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学会如何撒谎。”   胡周点头,在老道士对面跪坐下来。周宁宁对他撒了许多谎,费尽心机为他骗来吃食,拿她自己的肉来充肉包子,骗得他团团转。忽然间,他泪如雨下,这贼婆娘,死了还不安生,偏要搅得他心头不安宁!   老道士又道:“你也见过楹联,咱们虽是道观,却因前身是佛寺,也念些佛。入观时咱们的弟子都需分作两派,上联一派,下联一派,习的是不同的路子。若选‘面壁十年’,便需坐禅静修,若择‘渡江一苇’,便要四下奔波,你要选哪一边?”   雨润烟浓,似有虫声于远方喓喓而起。胡周知道,这片土地虽已芜秽,可落过雨后便会有青苗抽穗,草木发芽。春天便会来临,荒年终将过去。   胡周说,“我选——‘渡江一苇济时心’。” 第六章 孤舟尚泳海   胡周像抽了穗的麦茎,噌噌往上长。他长大了,开始随着那疯癫老道士走南闯北。   虽得“微言”道名,胡周却未从老道士那儿习得多少道术,只堪堪习了些择地筑炉的三脚猫炼丹术。他俩一路坑蒙拐骗,欺些钱财过活。周宁宁死后,胡周也变作了个小撒谎精,学会了摆一副笑脸扯谎。只是他于学道一事上天资凡俗,老道士常对他遗憾地摇头:“你这小子,不是学道的材料!”   胡周对他道:“师父,不是我愚笨,是你教得孬。”   疯老道士的目光难得地有一瞬的清明,他望天喟叹道:“微言,既是如此,咱们猴年马月方才可修得道果,上抵天廷?”   胡周朝他扮鬼脸,“修不得道果,咱们便铸神迹。若我铸不成神迹,那我便给能成神迹之人放羊羔儿利,赚个盆盈钵满。”   老道士闻他如此一说,嘿嘿一笑,拍着他肩头道,“好骗棍!你小子初时看起来便似个戆头娃,不想几年过去,竟有如此长进,真不愧是老朽教出的弟子!”   胡周也随着老道士嘿嘿地笑。白日里,他便背着一架子假货,去往坊市里闲晃,一面攒钱,一面相人。他要相中个前程锦绣、将来可重现神跡之人,从中获利。   他与老道士做的是风局。所谓“风”,即与“蜂”同音,便是如蜂子一般而来,又很快退去。老道士会拿劣石灰、朴青炼得丹丸后,便会胡吹一通功效,将其卖去。他们在一个地方行骗后,便会换个地儿再下手。   这一日,两人来到黎阳镇。正是季春时节,草色青郁,柳色嫩黄。胡周背着货架,在街市里闲晃,两眼只盯着过路行客。他在相人,他从老道士那里学了些相面术,知道要寻些脸盘大、鼻梁高耸之人,这些人往往可成鸿业远图。他的两眼正似扫帚一般扫过街衢,目光却在一个白衫少女上绊了一跤。   不知怎的,他望见了那少女,顷刻间如摄魂惊魄。那少女一身素净麻衫,腰里系一把皮棉纸伞,远山眉,清水脸儿,虽无淡妆浓抹,却足见国色天姿。只是双眸如古井藏冰,疏疏冷冷。街上的人皆避着她走,似瞧见一尊瘟神。胡周见了她,心跳声也听不见了,耳旁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唤:   就是她了!   胡周相过不少人,许多人外强中干,顶着副天庭饱满、福泽深厚的面相,却过着醇酒妇人的日子。可那少女却不同,她吐息绵长,心音平宁,却又傲睨四方,仿佛一切相面术于她而言并无意义。胡周隐有预感,那会是一个成大事之材。   他正瞧那少女瞧得心潮澎湃,肩上忽而一重。那疯老道士不知何时已至他身后,将一掌搭于他肩头,鬼祟地笑:   “怎么,瞧上这地儿的姑娘了?想要她做你媳妇儿?”   胡周摇头,正色道,“甚么媳妇?那应是个能成大事之人,我只配做她的提鞋小厮儿!”   老道士以为他欲盖弥彰,干笑两声,“既说要去做小厮儿,为何不去?”   胡周却郑重地点头,往老道士一躬身,恭敬道:“那师父,弟子如今立时便去,您往后多保重身子。”   说罢此话,他便负起货架,撇下目瞪口呆的老道士,转身往那少女的方向行去了。   ——   胡周一路随着那自称“天穿道长”的少女,上了天坛山。   那少女果真古怪,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胡周也不知自己是怎地看上了她,兴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预感。他用会烧饭煮菜的事儿贿赂了少女,果不其然,他被容许收留观中。   可没过几日,他便后悔十分,那叫天穿道长的少女看着人模人样,却有副娇小姐的性子,甚么也不会。不会用澡豆洗面、敷铅粉,换下的亵衣主腰乱扔,一对布鞋上常沾满泥点子,也不会洗。胡周抱着一木桶脏衣服,把着捣衣杵,苦着脸给天穿道长的衣衫上打皂叶。   吃饭的时候,胡周已累成个废人,可真正的废人却一脸轻松,低头大快朵颐。胡周正丧着脸往口里扒饭,却忽听得两声脆响。   他抬头一望,却见两枚布满牙痕的银子被抛落在他面前。天穿道长嚼着饭,面无表情地道:   “你的。”   胡周诧异,“我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袖袋,袋口被扎得严严实实,顺袋仍在,其中碎银仍被小心地收着。   天穿道长说,“这原本是我的银子,可如今被你骗走了,就是你的了。”   “我甚么时候骗过你?”胡周摇头,“你要是见我帮你干了些粗活儿,欲予我些银子作报酬,那还是算了。我只是见你是可造之材,如今帮你也不求回报。只想叫你往后若是修道有成,将我当作你家鸡犬,一起携了升天罢了。”   “谁管你甚么时候骗的,”天穿道长冷淡地道,“总而言之,你就是在我手上骗了这些银子。拿去。”   说着,她将银子抛进胡周怀里。胡周没法子,只好收下。这少女性情古怪,似是不爱欠人情,偏要给他银子。   天穿道长又问,“还有,你总缠着我,说我有生财之道、可升天,可我着实不明白,生财之道在何处?若我真有钱滚钱的法子,还需住在这等茅房似的地?”   胡周张了张口,道:“姑娘,你莫妄自菲薄。我观过你面相,知你是个定能成事之人,往后定能铸成神迹的。只要能升天,富贵名利全然不在话下……”   那少女却搁了碗筷,淡淡地望着他,道:“我为何要去铸成神迹?”   胡周哑口无言,他不想竟有人会问出这等问题。世间修道之人皆如鬣狗,人人巴望着紫宫这块肥肉,铸神迹算得一条升天捷径,可这少女却对此鄙夷不屑。   “因……因为,若能铸成神迹,便能入天廷,享显达,有用不尽的钱……”胡周结结巴巴地道。   少女说:“既想要钱,去劫长戟高门之户不便成了?”   胡周磕巴了半晌,道:“铸得神迹,不仅下半辈子安富尊荣,还可得世上所有人青眼相待……”   少女又道:“想教旁人尊敬你,你在人间日行一善或日行一恶,不也可以么?何必要跑到天廷上去?”   “铸得神迹,上了天廷,上边便会有许多仪表堂堂的神仙儿郎,你能尽情挑来作面首……”   天穿道长摇头:“天上的神仙瞧着稚齿红颜的,实则皆是一大把年纪的老骨头,人间多少犀颅玉颊的小唱儿,为何不去宠幸?”   胡周无话可说。这段日子里,他亦在山下探听了些传闻,得知这叫天穿道长的少女独来独往,却操使得五柄仙剑,乃修道人中的佼佼者。除她之外,人间再无一人更有望铸得神迹,可此时她却反问自己,为何要铸神迹?   胡周自觉碰了一鼻子灰,他一言不发地拾掇了碗筷,往庖屋里去了。   竹阴清翠,如翠云绿烟。胡周正蹲在竹影里,用蒸蛮头水洗碗上滑腻,一阵轻风拂来,带来一阵清冷冷的梅香。嗅见这香,胡周陡然想起娘亲的脂粉盒,泪珠决了堤似的,一串串打进米水里。   不知何时,天穿道长已然行至他身后,神色依然平淡得似一片无澜冰湖,道:“怎么,你真很想要我铸得神迹?”   胡周抹了把泪,顷刻间笑逐颜开,“自然,自然。小的随姑娘上山来,又厚着脸皮在此处借宿,便是欲瞧您成就神迹。”   “你这般粗心浮气地欲教我铸得神迹,便是想要我带你升天,助你金玉满堂,妻妾成群,让全天下皆向你拜倒辕门?”   胡周怔住了,这似是既是他的愿望,又不是他的愿望。   “所以呢?”天穿道长看出他眉宇间的踟蹰,“你究竟想要甚么?是为了甚么而要铸神迹?”   胡周的思绪忽而开始散漫开来,像一块抖展开来的薄衾,回忆像棉絮子一般簌簌落下,他在回忆里看到了一片焦渴的大地,褐土裂纹重重,宛如一张朽老面容。   而就在这片大地之上,他娘周宁宁曾抱着他艰难跋涉而过。无数饿殍横于身畔,他们从一片死亡中走出,又走向一片漠漠的苦难。   胡周忽而泪如泉涌,他仰起头时,一张笑脸已经揉皱成了哭脸。   他说:“我想要荒年不复存在。”   “我想修得道果,可材朽学浅,始终无法悟道。欲要铸成神迹,却又没那天资。所以我只能托希望于能铸神迹之人……”   他说着这些话,眼泪忽而曲折地爬过面颊,落了下来。他仿佛回到十年前的那个苍白的清晨,他娘死时种下的那粒小小的悲伤的种子终于开始发芽,哀愁的枝桠撑满整个心房。   “我明白了。”少女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来。   胡周愣愣地看她。日光勾勒出她的形容,睫羽泛着白光,仿若清霜。天穿道长说,“我修的是无情道,如今已不知甚么事重要。但我瞧见你哭了,便知你的心愿约莫是紧要的。”   “只要上了天廷,你的心愿便可成,是么?”天穿道长说,“那我便如你所愿,去铸神迹罢。” 第七章 孤舟尚泳海   如何铸得神迹?   神州百流道门皆十分关切此问。积善派认为一世积功累德,总能得天廷司列星官首肯。玄妙无上正真道又坚持,长炼“心斋”“守一”之道千百年,也可终至天人之境。各家有各理,铸神迹的法子层出不穷,可若轮到天穿道长发话,便只剩得一句话:   走到天廷上去!   “我要走至天廷上。”   天坛山风暖春和,花团锦簇,万枝丹彩。胡周正在斋室里用滚水洗青花松竹壶,却听得坐在对面天穿道长轻飘飘地道出一句话,立时双眼大睁。   “啊?”胡周望向天穿道长,嘴巴比眼睛睁得还大。   少女平静地望着他。“我说的是铸神迹的法子。一个凡人若可徒步行至天廷,岂不是神迹一桩?”   “天……天廷去地六亿万里,你真存志要行?”胡周舌头打结,“何况,凡人无翅,要如何上天?”   “你忘了有‘天磴’在么?”   胡周转了转脑筋,方才想起有这一物。他在天坛山峰顶虚皇观见得一条石阶斜入云端,原来那便是通天的天磴。   天穿道长趺坐着,闭目静思,说:“天下万峰皆有天磴,每一道天磴皆会如辐辏,汇向‘天柱’昆仑。通过天磴,便可走上天廷。”   “可、可既然天磴可通天廷,为何这石道冷冷清清,无人去攀?”   “因为有金甲天将把守。”天穿道长淡淡道。   胡周听了这话,仍觉不对。即便有金甲天将把守,他们也应守的是中天之门,距地六千里。若是天磴真如此好上,世家子弟应如闻蜜之蚁,密密麻麻地聚于中天方是。可现实却是无一人敢近那天磴。   “别忧心,去试试便是了。”少女说,“明日我便启程,去往昆仑。”   “为何不从天坛山顶上天磴?”   “天坛山峰的天磴和羊肠一般曲曲绕绕,绕一大圈子,还是需汇至昆仑的,不如径直去昆仑。我需你去车行帮我雇一架车。”天穿道长睁眼,却见胡周筛糠似的,抖成一片,遂问道,“怎地了?是怕没有银子么?”   胡周颤着牙关摇头,“我……我是怕没命!”   少女柳叶似的墨眸一眯,“又不带你去,你怕甚么?”   “不带……我去?”   “上天磴之途凶险,抵昆仑之道便有马贼埋伏,我携你一凡人去做甚?净给自己添堵?”   “可你也是凡人!”胡周禁不住叫出声。   那少女却唇角微勾,似是笑了。一刹间,那冰冷面容似绽开春华,笑意如薄日柔风,浅浅地抹在颊边。   “你就当我是妖怪好了。”她说,“修了无情道的凡人,不算凡人。”   ——   胡周到黎阳镇车行里租了架小车。他与车夫熟络,仅使了二两银子便将此事打点毕了。只是途中仍需换脚力,若是用五两银子买一头青花骡子倒也不错,可越近昆仑便愈发寒冻,有车舆板挡着风为好。   翌日清早,天穿道长在天坛山脚上车。一架小小的木辂车,两面垂着竹簟,像一间破陋的小房子。胡周在车边忐忑地徘徊,如对肉骨头馋嘴的狗。竹席掀开,天穿道长淡雅的脸露了出来,胡周浑身一抖,却听得她道:   “怎么,你想跟我去昆仑?”   胡周鸡啄米似的点头。他才不管天穿道长修的是劳什子无情道,在他眼里,她才不是妖怪,是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   可下一刻,从竹簟中间忽地探出一枚伞尖,将他顶翻在地。胡周像在冰面上滑倒一般,夸张地翻了几跤。天穿道长说:“不成,我主外,你主内,你需留在天坛山,守着我的米缸子,别教蟊贼把米偷光了。”   胡周一抬头,那木辂车却已急不可耐地开动了,扬了他一脸沙尘。胡周从嘴巴里往外呸呸吐着沙土,爬起来,追着车子一路跑,像只歪歪扭扭跑动的小鸭。   他伸手去揪那在风中摇动的簟席。   “等等!”胡周大叫,“带上我!你不带我,我便把缸中米吃光!”   话音方落,一枚伞尖又陡然从车中探出,结结实实敲在他额头。胡周像蹋鞠般左跌右翻,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才鼻青脸肿地落地。   竹席落下,少女冰冷地道。   “洗干净脖子,等我升天回来后宰你。”   等外头再无胡周叫喊声后,天穿道长又在车舆中盘坐下来,闭目凝思。可那车颠簸得厉害,似在石棱丛中飞奔。   天穿道长陡然睁目,扭头对前室里的车夫道:“怎的颠得这般厉害?轮子声音也大,上辖脂了么?”   车把式笑道:“姑娘,咱们还在行山路,震荡些也是常事。倒是您的行囊重了些,害这老马载不动了。”   闻言,天穿道长转头望向身旁的妆花布小包袱,里头只装了些白蜡烛、喝惯的竹叶茶。   少女想了想,伸手去按车辇底板,稍一使力,竟也被她按下一小块来。那裂隙里居然露出一双眼,一刹间,两人四目相接。   “你怎么在这里?”天穿道长冷冷地道。   胡周灰头土脸,巴着车轴,像一只大蜘蛛。他方才不死心,被天穿道长捅跌后不死心,又爬起来钻进车底,欲一路死死地贴着车板。见被发觉,胡周嘿嘿一笑,攀着轓慢慢爬上来,打开侧窗,硬是挤进车舆里。   他身上背着只大布袋,沉甸甸的,如一块巨石。胡周说:“我一个人留在天坛山,若遇上山匪,只怕会被他们捉走做肉票,不如跟着你安稳些。”   他将布袋解下来,笑嘻嘻地展开给天穿道长看,“你不是怕米缸子被人偷么?我把米全带来了,你安心罢。”   天穿道长哑口无言,半晌,徐徐地闭了目,冷硬地道:   “你这废物,孬种,跟来又有何用?”   胡周抓起米袋,挺着胸膛说:“我能给你做饭。”   少女无言片刻,又道。“既已跟来,那便不许吃白饭,这一路你便当火头厨子罢。”   马车一路向昆仑行去。褐土在黄昏的光里波浪似的起伏,沙土的明面斑斑驳驳地散落着,像一片片鱼鳞。枯倒的柳树和无数饿殍交错,风热却阴森,呼呼地吹着,似阴府里传来的鬼哭。   胡周见了这景色,长叹道:“荒年何时才是个头?”   往日他见了这景色,只觉满心沧凉,可今日却不同。绷垫那头传来少女清淡的声音,像一道叮咚作响的清泉。她说:“等我抵达昆仑后。”   可越往西走,眼前之景便愈凄惨。一路上断肢残臂无数,亦有些头大身小的畸形人物,衣不蔽体,如虫蚁般爬地,教人不忍卒睹。胡周惊心骇目,天穿道长却道:“这些约莫是铸神迹失败的人。”   胡周惊魂甫定,猛然回头,怔怔地看着白衫少女。天穿道长说,“你瞧他们身上挂的布条,有上好的纻丝、暗花罗,不是寻常人家出身,可如今却猪崽子似的在地里打滚,不是铸神迹疯了还是甚么?在这世上,欲试甘鲜,需先尝酸苦,可有时连好滋味都未尝上,便会中道亡殂,说的便是这些人。”   看着他们,胡周忽而害怕,他喃喃道:“要不,咱们返程罢,不铸神迹了。”   “都已走了半程了,这才要打道回府?”天穿道长说,“我还未当缩头乌龟呢,你倒已做起王八来了。”   “我怕我会害你……变成他们那样。”胡周吞吞吐吐。   “放心。”少女勾了勾唇。“我就算变作脓包,也是个比你中用的脓包。”   不知走了几月,那车把式病倒了,天穿道长将身上大半银子予了他,将那马车买下。地势愈来愈高,风紧且大,胡周不能呼吸,像有人扼住咽喉。一日的许多时候里,他只得卧在车舆里休息。天穿道长坐在前室里,牵着骖马靷冷冷地道:“废物,要你来何用?”   胡周确也觉得自己无用,日子一天天过去,盘缠渐渐见了底。云气濛濛,山峦如浪,积雪盖在山包上,像一顶顶白花花的毡帐。远处的昆仑像一幅静美图画,他们在慢慢向画里行去。天穿道长用银子与旅经之地的居人换酥油茶,从雪堇桶里打出的茶奶香四溢,吃下后身子里热腾腾,像点起了火炉。   半夜里风寒刺骨,像一把把刀在身上刮。漆黑的天幕里挂着一钩月亮,昆仑的积雪如一张平滑的银箔。天穿道长和他挤在车上,打开侧窗,指着远方道。“我们此时在羊同,往后的路马走不动,需徒步而行。”   胡周抽着鼻子道:“马走不动,人还走得动么?”   “人当然走不动。”天穿道长说,“走得动的人,便成了神。”   翌日,他们背上行囊,向昆仑走去。他们走的这条道名叫“赛依德汗”,可通蒙兀儿国,只是终年常覆冰雪,冷而凶险,在回纥语里,称其作“来即回”。雹子噼里啪啦地打下来,碎在地上,亮晶晶的,似覆了一层盐。   胡周戴上羔皮帽,带上火镰,穿好牛皮鞋,裹得如一只大肉粽,艰难地跟在天穿道长身后。少女依然一身飘然白衫,虽处酷寒之下,却如面春风。两人向山上跋涉,每踩一步路,雪能没膝,身上冻得比石头还硬。走了几日夜,胡周累得像一条在酷暑里呼呼喘气的老狗。山覆了雪,像女人白皙的肌肤,墨玉河似一道汩汩淌血的伤疤,湍急地横亘在他们眼前。   胡周累极,在石头上坐下,有气无力。“你先走罢,我随后跟上。”   少女回头,说,“在雪山这种地方,坐下便如入土,你这无用火头,快站起来。”   胡周肩上盖着雪,此时却觉似挑着千斤担。他摇头,求饶道。“我起不来了。”   天穿道长走过来,二话不说,搭过他臂膀,将他扛起。一片茫茫雪白里,浅浅的四道脚印断成深深的两条足印,又很快被风雪掩盖。   等越了河,上了山,一道阶梯终于展露眼前。那阶梯一路延伸,升上昆仑之巅,探向云浪里藏着的玉虚宫。   两人在天磴边搭起小幄帐,生了火。天穿道长站起来,撑开伞,说,“我去登天磴。你歇够了便回山脚下去罢,无用的人不应待在此处,免得又交代一条性命。”   听她又责自己没用,胡周心里酸涩,但仍嘴硬:“我不走。”   “噢,你今日不走,明日便走不了了。”   “为何?明日会有大雪封山?”   “因为明日你便会被冻成尸首。”   天穿道长说罢,收了伞,走出幄帐。   天边云雾如怒涛翻卷,好似沧溟盖顶。这荒凉之地寸草不生,人也自不能久活。天穿道长在天磴前驻足良久,略一犹豫,抬脚走上。   她架着伞,审慎地一步步踩上石阶。起先如履平地,可行了一二百级,渐如上崖巅。额脑似箍了铁箍子,还像有人往里钻凿子。   四体也开始发沉,她如牛负重,血里似有无数小气泡在沸腾,像有火在身中燃烧。风像铁锤,从四野八荒砸来。   天穿道长再抬首一望,天磴高入云端,仿若没有尽头。只行数步,便如被投入铜锅中滚煮,走至九重天,又要经受几万道酷刑?   她眼前忽而迸开金星,旋即似有夜幕降临,全然一黑。   身躯一软,她从天磴上落了下去。   再睁眼时,她浑身疼痛,却不觉寒冷。她躺在一个裹着羊皮袍的怀抱里,抱着她的那人抖得像遭了雷劈。   她发觉自己跌落在天磴底下,胡周接住了她。这戆头小子从帷帐里跟出来,正恰见她下坠,像蛙子一般扑前一接,却被撞断了手骨。   胡周痛得龇牙咧嘴,却仍向她逞能地笑:   “如何?这回你总归不能骂我无能了罢?若没有我,你独登天磴,不知会丧多少回小命!”   天穿道长愣怔怔地看他,良久方道:   “蠢才。”   朔风像熟醉的酒徒,呜呜地乱叫。胡周闻言,略感丧气,却摇头道,“不对,我救了你的命,才不是想听这两个字。”   白玉似的雪自昆仑顶上一路铺陈,映得少女素颊熠熠生辉。半晌,她合上双目。   胡周以为她又要寻字眼来挖苦自己,此时却听她轻轻道了一声:   “那就……谢谢。” 第八章 孤舟尚泳海   昆仑风寒,两人下山后去休养了些时日,才将丢了的魂儿捡回来。   山下有自绿洲来的回纥与蒙骨人,招待胡周与天穿道长入木房里睡了几日。回纥的房子内雕着石榴花纹,漆成蜜桔似的颜色。穷人却多,只住着有扇小天窗的土屋,进去时黑漆漆的,四面摸不到光。   这里竟也有些从中原流窜而来的汉人,面有饥色,瘦得仅余一把骨头,多戴着破箬帽,蚂蚁似的蹲在墙角。西辽兵的铁骑曾踏过此地,徒留一片萧索。   这里害痛病的人多,却也查不出是甚么病症。大夫也无一个,只能拿羊油抹遍全身。胡周倒带了些当初与老道士炼的丹药丸子,添了些本地的谷茴香,给病患服下,竟似有神助,好了个七八成。一时间,胡周名声鹊起,向他讨金丹丸子的人排成长蛇。   天穿道长休息足了,每一根头发丝都似透着精神气。她撑开纸伞,又说:“我要上山。”   胡周劝她:“山上风雪紧着咧,你这瘦条条的人上去,一下便能将你刮跑。等雪歇了再去不迟。”   “雪甚么时候能歇?你倒给我个准信儿。”天穿道长说。   “我怎么知道?这得去问老天爷。”   “是啊,所以我如今便是要去问他。”   少女说着,撑开纸伞,消失在遍地银霜里。   昆仑玉虚高一千八百丈,需步天磴六千级。第一回 天穿道长坠落,方行得五百二十步,便已觉剧痛无比。常人对那刀割铁捶似的痛楚定是避之唯恐不及,可天穿道长不是常人,她是修了无情道的凡人。   连一丝犹豫也无,她抬腿迈向天磴。古铜褐的山脊像沉入水中的牛鼻,山峦细密的纹理如纱孔,少女行向无垠的上方,身躯在风雪里发颤。 第二回 上天磴,行至一千三百级,肌肤皲裂,血花盛放了一路,坠下。第三回行至三千五百级,巅顶骨疼痛欲裂,如有金瓜击顶,坠下。天穿道长尝试了第四回、第五回,每一回皆比上回走得更远,可伤势也更重。   日夕时分,天穿道长披着血红暮光下山。   胡周见她白衫染血,惊惶失措,叫道:“你受伤了!”   天穿道长却淡然十分,入木房中,在红底栀子毯上躺下,道:“这回走至四千二百级了,不日便可抵玉虚宫。”   胡周忧心忡忡:“这是上天磴而受的伤么?不过是抵玉虚宫而已,区区千丈,连中天都不曾上,中天才是第一重天,每重天间隔六千万里,凡人怎可能上抵九重天……”   “正因不可能,才叫神迹,不是么?”天穿道长说。   胡周张口,欲言又止。天穿道长又看他的手,道,“你的手,好了么?”嗓音依旧淡冷,像雪水清泠泠淌过河道。胡周嘿嘿一笑,脸上薄红,“好了,我带的丹药丸子、疗伤金津有用,且道术也不是白学的。动骨伤筋,一丹、一针即可疗愈。”他动了动胳膊,竟似不曾有恙过。   一串铃声从房外燕子似的飞进来,一个着大红艾得来绸裙、衣上缀了小铜球的少女喜孜孜地跑入房中。只是奇的是,她左腿之处竟只余一条木棍,即便如此,也丝毫不碍她的健步如飞。   胡周见天穿道长目光有疑,笑着招呼那女孩道:“塔吉古丽!”   女孩儿咯咯笑着,蝴蝶似的扑过来,落进他怀里。胡周摸着她的发顶,对天穿道长笑道,“这女娃娃被西辽兵砍了只腿,我瞧她行路不便,便削了条木棍,用皮带捆着,权作义腿来使。”说着,他脸又一红,“我是废物,上不了天磴,只能在山下干些杂活了。”   天穿道长摇头,“我收回前言,你确有大用。”她远眺昆仑山巅,山峦重重叠叠,像层层晕染的墨影。“若论成果,至少如今要胜过我许多。”   胡周担忧地看她,“我不过是在山下做了些琐事,倒是你,需慢些来。我听闻当地人叫那天磴作‘死路’,那条道儿走上去后,人会作呕、流血、头痛。我还听说,每上一重天,需给天廷纳一回过路费。”   “过路费?”   “听说得纳身上的肉,四体、脏腑、五官,若是不交纳,便越不过天门。”胡周忧心忡忡,“所以我们在来此处的途中看到的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多是行了一重天后走不下去的人。”   “越过九重天后,人还剩下甚么呢?”天穿道长忽而发问。   “谁知道?”胡周失笑,“兴许只剩腔子里的一颗心了罢。可若无骨肉包裹,有心又有何用?”   “可我连心都没有。”少女道。“上九天之后,恐怕便真是一无所有了罢。”   胡周闻言,眉眼一颤,瞳眸里映出她素净而秀逸的脸盘。   “要不,咱们还是……”心里打起退堂鼓,那话递到了他嘴边,却在舌尖兜兜转转,说不出来。   少女摇头,“既来此地,我便一定要上天磴。”   他们正沉默着,听着朔风刮过河谷,像砂纸似的擦过地面,让大地发出难以忍耐的痛鸣。依偎在胡周怀里的塔吉古丽忽而抬头,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道,“胡哥哥,上,天空?”   这女娃娃和移居来此地的汉人打过交道,能吐几个字。塔吉古丽一脸天真,笑起来时似有阳光在脸上绽放。“上天空,可以得到甚么?”   胡周僵直的眉眼柔和了,他低头,轻声道,“天顶上有一所宫殿,若是有人能走上去,便能享用不完的财宝,有吃不完的饭菜。世上最美好的物事,天上皆有。”   塔吉古丽的眸子登时炯炯生光,禁不住流出了哈喇子,牵着胡周袖子道,“……我也想,上天空!”   夜里用膳时,天穿道长才更体会到塔吉古丽那强烈心愿的由来。昆仑苦寒,先前招待他们的油肉紧短,如今碗里只余寥寥几粒番麦、牛角椒,可怜巴巴地飘在雪化开的温水上。回纥人待他们极好,再穷苦的人也拾来些牛粪、短草,供他们夜里烧。   数十条影子围在小小的火堆旁,像城墙一般紧密地将火光围起。胡周倚着天穿道长,伸手给她点四周的面孔认人。他是个骗棍,寥寥几日便能在人堆里混熟,如鱼入水。“个头矮的是伊利亚,才八岁,爹因鼠瘟过世了。留长发的是阿克阿洪,在白灾里冻坏了手脚。还有那着大绿长外衣的女孩儿莱丽,被狼咬伤了脸面……”   他慢慢地说着,像在唱一支安眠小曲儿。人人紧挨着,打着抖,神色却十分温暖。   少女仰头望着星空,风凉如冰,星汉璀璨,辉光似也在风里摇曳。那明媚的光总是离他们极远,高居于六亿万里之上,徒留人世一片黑暗。   胡周的话音停了,此时天穿道长才徐徐地道,“你向我诉说他们遭的难,有何用意?我修的是无情道,才不会哀怜他们。”   胡周赧然一笑,“我没叫你怜悯他们,我只是想教你认一认他们的脸,往后咱们也好托他们照应。何况……”   他亦仰起头,看向烂漫星河,怅然道。   “若你真可上抵九重天,做了与人世相隔的神灵,至少到那时,这地上还有人牵挂着你。”   “杞人忧天。”少女说,“我还未行过一重天,你便挂记着到九重天的事儿了?”   胡周不驳她,只是嘿嘿地笑,看起来却很高兴。   翌日清晨,天穿道长拄伞上山。   峰崿如青天削出,昆仑四处透着钢铁似的冷峭。胡周粗粗算过,一重天有两万级天磴,这回她真整整走上了两万级。痛楚如千钧包袱,牢牢压在她背上。终于,中天天门近在咫尺,碧琉璃瓦明晃晃,亮晶晶,像缀着千万枚星辰。她跌跌撞撞地爬上天磴,却忽觉右腿剧痛难当,低头一看,却见腿骨已碎成几截儿,血流满地。   这是代价,每越一重天需付出的代价。   天穿道长又坠了下来,可这回却不同,她一睁眼,却发觉数十双手正拼力向上伸着,托住了她。回纥人群里呼着痛,却仍咬牙将她接下。   回纥人们将她放下,又跪了下来,拱起的脊背像一座座小山包。灰蒙蒙的晨风里,天穿道长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红裙女孩儿,她跪倒着,裙摆向四周绽开,像怒放的鸡冠花。   “用,我们的,身体罢。”   众人用生涩的官话磕磕绊绊地道。热泪从颊边滚落,融进终年冰坚的冻土里。   “神女,用我们的,身体,穿过重天罢。”   天穿道长愣了一愣。用旁人的身躯作代价穿过九重天,她不是未曾想过这个法子。可许多世家也曾试过此法,最终却落得个伤财害命的下场。   她的目光从人群中流过,坚硬的神色忽而柔软了一瞬。胡周说得对,一旦熟识了后,心中便会有了牵系,缘线一结,相隔重天也不会断裂。   “不,”天穿道长回过头,冷淡地道,“我才不用。”   “我是无情之人,铁石心肠,你们再如何求我,我也绝不会松口。我会自己走到天廷上去。”   莽莽雪雾里,白衫少女再度起身,踏上天磴。那影子瘦弱而伶仃,却挺得极直,如一把利剑,将要直插云天。   “所有的代价,由我一人来担。” 第九章 孤舟尚泳海   雪峰崔巍,岑尖没云。   一条踏道扶摇而上,深深扎入天穹。那石阶上行着一人,似年高履艰的老妪,一步一停,仔细一瞧,却是个花容少女。   那少女名唤天穿道长,虽步态蹒跚,却似一阵无情秋风,卷上天门。行六千级时,她至玉虚宫,以元灵剑震裂百窗棂条,慑退星官天将,旁若无人地越阶直上。复行至两万级天阶,正临中天天门时,天罡星蒋光正恰镇守于此,亦被她剑风扫得屁滚尿流,如一只绿头乌蝇夹尾而逃。   天阶冷硬如冰,又似松烟墨般暗沉,像是这世间最残酷的刑具。每迈一步,便如在十八泥犁中滚过一遭。眼耳口鼻如灌热油,顶上如浇铜浆,天穿道长切齿而行,鲜血像红绸,在脚下织开。   每度摔下,她又会如木人一般爬起,再往上攀,每回皆能比上一回行得更远。   终于,羡天亦被抛于身后。那羡天如万花镜一般,又似空里浮着万万千千剔透冰棱,清莹秀彻。影子映在上面,像也裂成了千千万万瓣。朱鸟闯入镜中,火点如天女散花,在镜面映照下其数擢发难数。天穿道长召出皓灵剑,剑光似平湖倾泻,映亮每一片冰棱,覆住朱鸟之影,让一切重归风平浪静。   在天磴上又行两万级,此时她浑身披创,已如风中残烛。   远方现出从天天门的轮廓,台基耸起,墀头墙高突,日光在琉璃瓦上爬动,瓦片如镶了金。门前趴一对长尾符拔,生得似鹿。从天雪云簇拥,香雾满道。虽无金甲神人影子,却有一少女蹙眉坐于符拔背上。见天穿道长行来,她喝道:   “何人?止步!”   天穿道长拄着伞,浑身鲜血淋漓,神色狼狈却傲然。听那喝声,她并未止步,反急步走上。两枚神剑业已出鞘,在她身侧如蛱蝶纷飞。   “喂,你没听见我说话么?”那倚着符拔的少女柳眉倒竖,站起身来。她一身织金妆花罗衣,捻金纱裙,头插寒兰簪子,朱唇粉面,玉软花柔,身后灵光如水精映日,显是位神明。   “听见了。”天穿道长身上流血,神情却平静,前迈一脚。“可我不想停步。”   那神明少女两条秀眉似拧了结,怒得擂鼓似的跺脚。“不想停也得停!你可知这是何处?乃神灵座前!你可知你此时面见的是何神?”   天穿道长将那女孩儿上下打量了一番:“门神?”   那少女勃然大怒,挺胸道:   “——我乃主人子孙者,少司命!”   她这般发怒,却未教天穿道长眉头微蹙一分。天穿道长淡然地说:“你掌凡间子嗣,又非门神,我为何要惧你?何况,这阍人之职凭甚么要落到你身上?”   少司命脸庞熟红如柰果,两位少女形貌年岁虽近,可天穿道长却如鞘中霜刃,生生将神明气势压下一截。少司命垂首,低声道:“我方升天,天廷星官欺侮我人生地疏,打发我来这儿守门……”   “但我也绝不会放你过去!”少司命猛然抬首,目光像两柄小小弯钩,死死勾住天穿道长。“我既已应下守天门的差事,便定会履责!你是凡人罢?闯上从天来是为何事?”   “为了上至天廷。”天穿道长冷冷地道,“我要过去,让开。”   少司命打量着她,目光在她凄惨的模样上逡巡,口中啧啧有声,“我偏不让,你肉骨凡胎,又是一介女子,不过行至三重天,便已百孔千疮,往后又能在天磴上行得几步?上抵天廷,不过是痴心妄想!”   “凡人如何,女子又如何?”白衫少女仰首而视,目光似豪快兵锋,锐不可当,深刺入神明心底。“我有手足,想来便来,欲去便去。霄雿沧溟,何处不可旅?”   少司命哑口无言。她望着天穿道长的眼神愈发灼热,似烧起了炭火。   云海悠悠,青穹杳杳,白衣少女凌风而立,如傲视九州八荒。少司命瞳仁剧颤,胸腔似化作炉膛,怒火与屈辱之情漫上心头。她在想,这凡人为何可如此师心自任?   记忆像潺潺溪水,湔浣心头。少司命看着天穿道长墨黑的瞳仁,似望见了她最厌恶的黑夜。   成神之前,她是旗龙山芝屿派弟子。旗龙山巘幽凉,柳袅烟斜。山上有男弟子五名,女弟子九个,他们的师父玄悟真人一位。道派本由二徐真人开创,可百年过去,道派中所传仙经、宝录早已失散,道法式微,仅男弟子修剑道略有所成。   少司命那时的名字叫蕙兰,听着柔弱,其人却性刚执拗。玄悟真人予男弟子上好的精钢破邪法剑,却只予女弟子几柄粗粗削好的桃木剑。至于香火月俸,则也时时克扣。玄悟真人时常对她捋须微笑,道:“蕙兰,不是师父偏心,山中缺粮,你们修的符道需纸墨,何处不费钱?师父又要如何养活你们?待你们有些名气了,师父便将亏短你们的俸钱补齐,将你们向中土道门举荐,教你们如天上星月,大发明辉。”   蕙兰听了这话,咬咬牙,没日没夜地埋头书法符,手上肿起疙瘩似的小茧。可师父非但不对她青眼相待,反欲发苛责。金塘凝霜,落木萧萧,不知觉间,旗龙山上仅余她一人在埋头习法箓。   八位师姊到了夜里,便会敷上铅粉,画好黛眉,着浆洗好的青纱裙,像一群蝴蝶般飞入山房。蕙兰见她们前去,很是羡慕,揪住一位师姊道:“师姊,我何时也可入山房去修炼?”   那师姊咯咯笑道:“蕙兰还小,长大些便能一同与师父习道了。”   八位师姊入山房的时候,旗龙山像用黑布罩着了一般,没人点灯,看不见路。只有几声细细的猫似的哀叫,从槅扇缝里歪歪扭扭地挤出来。   约莫过了半年光景,玄悟真人终于找上她。蕙兰满心欢喜,捧着黄神越章印去山房。一入房门,却见里头并无科仪法器,却有一张木板床,上面盖着一红一绿的囍被,像是洞房。   玄悟真人坐在床上,笑眯眯地向她招手,蕙兰白了脸,想起每夜里那猫似的哀鸣。师父的慈眉善目在红烛光里妖魔似的扭颤。   “蕙兰,过来,轮到我同你成亲了。”   蕙兰没从,丢下符纸,惊恐地往外跑。逃跑的时候,她想清楚了许多事儿。师姊们入山房确是修炼,不过是同师父双修!玄悟真人抄起床边剑鞘,猛然一甩,剑气斩在背上,蕙兰觉得自己的脊背像是裂了,两脚软泥似的跪下去。玄悟真人淫邪地笑着,走上来,揪起她的发丝:“好徒儿,为何不愿同师父圆房?”   蕙兰瞪着他,“圆房?师姊们也同你……”   玄悟真人反笑道:“甚么师姊?分明是我的宠妾。”他凑近蕙兰,嘿嘿笑道,“你便是第九房。”蕙兰伸足踹他,可他身手灵便,膂力甚强,一下便将她按倒在地,同时破口大骂道,“你的八位师姊都从了我,为何你不肯从?你还真以为能修得道果,光耀道门?女人便是垫脚石,地上泥,生来便是教人轻贱的,一牡马能配十余牝!修道一事是万万不可指望,不如等你有喜,诞下子嗣,旗龙山才再起有望!”   蕙兰像发疯的豹子,咬下了他肩头的一块肉,爬起来,逃出了山房。   黑夜广袤无边,寥寥萤火像绿幽幽的鬼眼,凝视着她。那冷寂的黑如一笔洗不掉的墨,深深漆在她心头。那一晚她跑不远,又被捉回山房里,玄悟道人将她打得头破血流,又用剑斩断她手脚,狰狞地道:“你这犟性子,本派容不得你。明儿我便将你卖到郑家去,正好他们要召郊禖神,需人肉作脸,缝制降神肉身。”   罢了,他重重一挥剑,冰冷的剑光斩进骨节,激起凄烈得能撕破夜幕的叫喊:“你不配在山上做人,便下山去作祭肉去罢!”   少司命颤抖着睁眼,仿佛又变回了往昔的那个无助的女孩儿。   她的血肉被缝于请神的祭肉之上,经重重仪礼,长达数百年的脔割、缝合,最终成神。   云海苍茫,回忆如潮水退去。她看着天穿道长,尖利的言辞仿佛撕裂了嘴巴,一个劲儿地往外倒。少司命说,“你是不是以为攀上天磴,便能成神,好实现心中贪念?放弃罢,成神也没甚么好的,不过是从红尘的囚笼里跳到一个更高的牢笼。何况,一个凡人,一个女人能在天磴上走多远?色声香味触法,喜怒哀惧爱恶欲,任一件都能绊你步履,教你粉身尘泥。”   天穿道长不听她的话,仿佛那话像浮在空里的尘埃,是不足留意的。她抬脚,从少司命身边挤过,冷硬地道:“我修生神灭情道,世间再无一物能阻我。且我与人有约,一定要上天磴,铸得神迹。”   她抬步时摇曳,落下时却坚定,每一步走得都似宝剑插入了地里。少司命怒火大起,像有锤子橛着心口,恨恨地一伸手,叫道:   “宝术,枯木生花!”   指尖飞出一点鲜红的墨迹,像牵出一道红线,悠悠地钻进天穿道长的身躯。天穿道长一个激灵,提起伞剑便斩,那线却斩不断。她感到像有一点火苗在腹中燃起,暖暖热热,似是种下了一枚种子。   天穿道长回首,欲刺阻挠她的神明。少司命却已旋身避开,立在道旁,拈发轻笑,变回了年画里慈蔼的神女。   “我不拦你,且让你继续上天阶。”少司命说,目光残忍而阴毒。她看着天穿道长,仿佛看着一个自己艳羡却又永不能及的人影。“修了生神断情道又如何?我会教你明白你生来便是垫脚石,地上泥。生来便是蚍蜉,为何要惦记着撼树?区区孤舟一叶,怎能济海?”   神女挥手,温和地笑。   “走罢,凡人。我等你坠下天磴的那一日来临。” 第十章 孤舟尚泳海   五重天,睟天。   天穹到此处玄妙地鼓起、扭曲,如乌蝇复眼,有千千亿亿只眼睛在天幕里闪动。中央的一只蝶黄的大眼尤为引人注目,幽光烁烁,似一头阴晦里的夜枭。   天穿道长扶着剑,慢慢地攀着天磴,仿佛布履里灌满泥浆。她扶着肚子,那腹中似藏着一石,且那石头仿若愈来愈大,越来越重。然后她方才明白少司命对她做了何事——   少司命司有娠者,掌繁育,其宝术“枯木生花”可赋新生。自那神明指尖飞出的红线钻入她腹中,便悄悄落了种。   于是她有孕了。   天穿道长心中一窒,她心有灵犀地悟到了此事,却不算得恼恨。修了生神灭情道后,所有情愫已如薄雾般淡了。她知少司命为何对她出此奇策,那可怜的女孩儿,成神之日尚浅,得了宝术后便似拿到玩物的顽童般炫显。少司命嫉恨她,故欲看她出丑,欲见其身怀六甲、无奈退落天阶的窘态。少司命曾囿于女子之身,那生前的苦痛在她心中留下疮疤,于是她便也要在自己身上划下这样一道伤疤。   天磴之下,四时之景轮转。花尽草枯,云暮沉沉,天穿道长心中亦是一窒。她曾听闻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兴许她越近天廷,时光流逝得便越如急川。   她忽而剧烈呛咳,此时似有千斤的秤砣压在背上,胸腔像一只拉不动的风箱,只有送进的气,无出的气。低头一望,天阶血漉漉的,似上了朱漆,可断腿处却露出森然白骨。   此时,她已几近魄散魂飘。   竹伞骨光秃秃地架于天磴上,五柄仙剑似疲鸟振翅,困乏地在她身后飞动。然而睟天门前却列不可胜数的天将,个个冠胄带剑,金股银募,光灿灿的,如漫天华星。蛊雕角声凄厉,撕破长风而来。   “大胆凡黎,何人允你擅闯天磴?”   一头戴金帖冠的星官喝道,下巴高仰着,显出太上帝一般傲藐九州的骄气。   天穿道长咳着血,却冷冷地反问,“狂妄小卒,谁又许你……立于我面前了?”   那睟天星官听了,脸涨得朹果似的通红。脸上五官胡乱扭曲了片刻,又叫道:“同凡人讲话,便同自降神格一般,白弄唇舌——杀!”   天将们架起神臂弓,抄得棹刀,密雨似的向白衫少女攻去。   天穿道长拧头,口中狠狠衔住一剑,染血的两袖亦卷住两剑,余下两剑似绕衣胡蝶,在她身后伺机而动。一刹间,她如跃马般踏入天将群中,剑影如黄叶飘飞,剑势似流水泛泛,剑光像惨凄冰霜,顷刻间杀得一众天将片甲不留。   只是腹中坠痛欲甚,似有人狠狠捣捶。天穿道长神色一变,她兀然发觉身中正炁大乱,死气结滞,那未度胞胎像生出了嘴,贪婪吸啜其三元九炁,依生神灭情道长得的道行转眼被清荡一空。   “竟是个双身女人,多送了颗人头予我们拿!”睟天星官冷笑道,“灭了她!断两条性命,拿的香灰数儿也多些!”   天将们扑上来,一层压一层,像抢着落地的雨点。兜鍪披膊相撞,铛铛如在拨弦。天穿道长瘦弱的身影被这桶壁似的盔甲吞没,身上遭重压,腹中亦不爽利,痛得血肉都似在绞扭。她如钻破重岩的嫩芽,艰难地破开人群。   离睟天天门仅有咫尺之遥,可迈开这寥寥几步,却漫长得似过千载。   睟天星官见天穿道长如一支开弓的箭,逼近天门,心随着嗓子一块儿提高,语调里添了几分惊恐:   “若教凡人玷了睟天门庭,便是五重天之耻!拦住她,不管用甚么法子都要将她拦下!”   凡人便似虫蚁,千万年来,他们不曾想过蝼蚁也可爬上神台。从来无一人可上昆仑,越过中天,可眼前这少女却做到了,她人如其名,像一枚长楔,刺破天宇,深扎于诸天神明眼瞳之中。   天穿道长拼力向前冲去,三把双手带刀劈进手臂,四十枚铜镞一齐扎进脊背,身躯像被碾裂的石榴粒,血像浆水一般迸溅开来。仙剑嗡嗡鸣振,似垂死的蜂子,在刀光剑影中破碎。   近了,近了。还差一步,她便可穿过睟天天门。   那赫赫朱门敞着,碧琉璃瓦宝光璀璨,像明媚的眼波,像无数次她在梦里见到的景色。   可下一刻,那景色在眼前破碎了,黑暗如入水的墨,迅速染遍她的双目。   一柄屈刀从后伸来,狠狠刺入了她的胸膛。   ——   天磴之下,暮去朝来。山那头的景色已像西洋画片般换了几轮。野杏花不开了,改开了雪花,白绒绒地铺遍山头,似放久的馒头生了毛。   胡周在昆仑山下与回纥人过日子,这日子像未掺盐的水,嘴里咂摸一下便过去了,全不会在心里落下印象。回纥人与他轮番守天磴,他们如伸颈待哺的幼鸟般远眺天野,焦心地等待着从重天之上传下的音讯。长发少年阿克阿洪同他一起守天磴,问他道:   “神女,会是摔下来,还是走下来?”   胡周冻得缩成一团,含糊地道:“兴许会是飞下来的。她上了天,便成了着羽衣彩绸的仙女,两只脚再不用走路,像水泡似的飘着。”   平静的日子里终归还是有一丝波澜,塔吉古丽害了病,缩在绵羊毛毡里,脸红得似被太阳烘得滚熟。她两眼迷瞪瞪的,嘴巴里含着一条钻孔的短篥竹,当她吐气儿时,一阵凄烈得似要撕破耳鼓的声音便会响起,这是在说她肚子饿了。胡周便会入帐里,将烤馕喂给她。   塔吉古丽的病时好时坏,却如寡妇的愁怨般,绵绵不见尽头。她精神稍好时,便对胡周说,“胡哥哥,我死,便将我委之于地,让那秃鹰啄我,狐狸吃我。”   胡周见她神色平静,分明未死,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郁意,心里倒惊惶起来,强笑道:“你又不姓胡,说甚么胡话?甚么死不死的?天穿姊姊还未下天磴来呢,待她下来,定会带回将你治好的法子!”   塔吉古丽虚弱地朝他微笑,“等不起……秃鹰,好些。”她别过头,仰望着帐顶。“秃鹰吃了我,飞上天去,我便能先见到姊姊。”   胡周听得心痛,含糊地搪塞她,走出帐子,夜里在火堆边怔愣。他狠狠捶自己的腿,暗骂自己不是男人,后来转念骂自己不是人,竟教天穿道长去行那铡刀刃似的天磴。那少女虽道行深厚,却不过芳龄二九,半大不大。正懊恼时,寒风里卷来一阵惊恐喊声:   “不好,不好!胡周,天磴上,有人!”   胡周听了这话,便像脊梁上遭了一棍,屁股下受了油烫,赶忙爬起来。睁目远眺,却见阿克阿洪撑着木杖,青蛙一般跳过来。阿克阿洪口齿如被糍粑黏住,半天才滚出一个完字。   “是,天穿,道长!”   这下胡周真觉天塌下来了。他六神无主,胡乱拣了些疗伤金津,裹上件皮袷袢,提着马灯,随着阿克阿洪往山上跑。白雪雰雰,棉袄子一般包着石块,风却冷极,连血都要被冻凝。   跑到天磴左近,却见半空里的天阶上淌着血。一个人影倒在阶上,一动不动。   胡周仰首望去,只见漫天风雪里,少女瘫落天磴上。雪花像漆,渐渐点染她的眉睫。密密匝匝的铜镞刺在背上,像将她变作一只刺猬。   “天穿!”胡周心中大震,惶恐地喝道。阿克阿洪却已抢先一步,拄着木杖上了天磴,可不过行了十步,便如谒神明一般跪下来,浑身颠抖。原来是力竭得很,且骨头遭电劈似的打战。再抬起脸时,胡周惊见他脸庞生了些细纹,竟似是老了十岁。   原来若未守一存思,炼那身中正炁,上天磴便与用胸膛去撞英吉沙刀一般。阿克阿洪受不住天磴,连滚带爬地坠下来。胡周略学过些道术,可不过走了百步,便周身痛得似在车轮下碾过一番。   “怎么办?怎么办?”阿克阿洪急得如无头苍蝇。“七百级!我们和神女,有七百级!”   七百级天磴。胡周目测后略略一估算,心跌至脚底。他手脚并用,再上十级,只觉是攀着荆棘向上,在刀尖上爬动。血落下来,教他似盖印玺般在天磴上落迹。阿克阿洪在下面蚤虱一般乱跳,叫道:“不能上!不能上!”   胡周自然知不可再上天磴,他爬过百级天磴,便成了血人一个。再爬百级,显是觉得脏腑萎减,人似没了气儿,干瘪作一层皮。他鼓起最后说话的气力,大吼道:“既不能上,谁去救人?我不上天磴,还有谁上天磴!”   他的脸皮似投进了石子的池塘,毂纹层层叠叠,渐渐浮现。于是忽而明白了,像他这样的凡人每越百级天阶,便会丧失十年寿命。   雪花飘下来,栖落发梢。簌簌抖落时,却不见青丝颜色,徒余一片霜白。   阿克阿洪在地上遥遥地惊叫:“胡周,胡周!”   胡周拼劲气力,扯住昏厥不醒的少女的衣角,往下拖拽。他发觉少女眉心拧着,像打了个解不开的结,手搭在腹上。   待下地后,阿克阿洪跑过来,愕然地说,“胡周不见了!”   胡周咳嗽着,说:“瞎说甚么?我不是在这儿么?”他一开口,却吓到了自己,声音苍老得过分,嗓子眼似被砂纸擦过。腰似虾子一般躬着,干柴一般脆硬,直不起来。   阿克阿洪说:“十八岁的胡周不见了!”   风雪纵横肆虐,如玉龙狂舞。少女遍体鳞伤,双目紧阖,正依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怀中。   七百级天磴,足消磨人间七十载年光。   那老者抬头,咧嘴一笑,分明是少年顽性的笑容,却在一具棺材瓤子似的脸庞上浮现。   “胡说八道。”他说,“八十岁的胡周不还在这儿么?” 第十一章 孤舟尚泳海   雪戾风狂,千里一色。   天穿道长醒来后,第一眼便瞥见一个厚实的影子坐在床前,如一座小山。   “胡……周?”她迷糊地发问。云松枝梢的雪扑扑砸在毡帐上,像山崩石落。帐中温暖如春,泥盆里烧着火,橘瓣似的暖光隔绝了帐外的冰天雪地。那影子回过头来,却回过了一张迟暮的脸,雪髯如拂尘般垂落下来,天穿道长定定看了那人影半晌,改口叫道:“不,你长得不像他。你是他爹……他太公?”   那人开口道:“胡周没有爹,也没有太公,我便是胡周。”   风雪如天洪而倾,毡帐战栗不已,朔风似刀,自遥远寒极破空而来。一刹间,两人无言相对。天穿道长凝望着那皓首苍颜,那脸庞虽老迈,却能辨得出年轻时的形容。心口没来由的闷塞,她阖目道,“……我是在发梦罢?这定是在梦里。”   那老头儿淡淡地微笑,“是啊,这一切若是梦,那该当多好。”   可即便是梦,也定然是个噩梦。胡周从一位笃厚少年变作老苍之人,而她自天磴上坠下,鳞伤遍体,且已结珠胎,可他们当初的心愿却似竹篮打水一场空,全然不曾实现。   雪大如拳,砸在帐顶,也似一下下地击在心里。天穿道长复睁眼望他,良久,方才说,“你为何会变作这般模样?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就变作了糟老头子?”   “我还想问你这话哩。”年迈的胡周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就变作了六甲娘子?”   老者的目光落下来,正落在天穿道长微隆的腹部上。天穿道长会意,平静地道:“我遭送子之神少司命阻拦,她不愿我过天门,便往我腹中平添一孽种。”   胡周亦笑道,“我见你坠下天磴,却正恰落在距地七百级处,遂登阶将你拖回。哪知这天磴便似黄历纸,爬几阶似翻一页,转眼间便翻去我七十年。你昏了数月,此时方醒,也算得及时,赶在我变作望夫石之前。”   叹息像嚼不断的线,缠绕于两人齿间。初上天磴时,他们皆乃意气焕发的少年郎,可再返人间时,却忽觉天地无情,年岁苍凉。   “怪不得无人能上昆仑。”胡周喟叹,又问,“中天之上有何物?”   “有九重天门,万亿天兵。”   话头到此时突而断了,口中欲吐的字句忽而结了冰似的,又重又冷。胡周看了一眼天穿道长,问,“往后……你还有意上天磴么?”   他本以为遭此一难,那少女该当退却,谁知她双目一凛,道:“有。”   胡周愕然,又见她坐起身,抚着腹,神情虽海波不惊,却有几分恨入骨髓之意。“不过首要之事,当是将这孽胎堕下。”她唤老人道,“胡周,你去取木棍来。”   “取木棍来作甚?”   “捶击我腹,令我小产。”天穿道长冷声道,“我要再上天磴,切不可再拖一累赘。”   胡周慌道,“若拿那棍击你腹,怕捶的不但有那孽胎,还有你脏腑!若是身受重伤,还谈何攀上天磴?”   “无妨,我可拿捏力道。不便是同隔肉断砖一般的道理么?”   老人执拗地摇头,如少年一般怒道,“你手脚尚且断着,不许做此事,你若动着心思,我便拿麻绳将你捆着,教你那坏心思同手脚皆不可动!”他大喘一口气,又道,“何况,不用那棒捶棍打的法子亦能半生,只要服些山苋菜、黑三棱和续命筒,便也可伤娠……”   说到此处,他却一时语塞。昆仑千里冰封,距中土隔万水千山,何处寻得这些药草来?心中渐而惊疑不定,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胡周伸出干瘦的手,将天穿道长搀起,给腕节垫上一件亚克太克。他随老道士学了些半桶水医术,听了脉,却觉要诊那脉如高地打井,许久探不清脉音,好似凿了老半天不见井水。待重重一按,却勉强按到了,于是他便知这是沉脉。   “不可半产!”胡周变色道,“你阴滞在内,正炁阻塞,那孽儿吞了你三元之气,若是勉强失胎,会教你伤形危神,从此根性枯朽,道行大佚!”   “那又会怎样?”   寒风刮过地皮,毡帐也似随着万千白草一齐摧腰,苦寒如浪,溢满帐内。   “会……永不得再涉天磴。”胡周艰难地吐字,舌头似打了结。   可待他说完这话,心头却愈发迷惑,上不得天磴,于天穿道长而言,难道并非一件幸事么?天磴阶阶都积满凡人白骨,天穿道长虽乃旷世奇才,却终在五重天铩羽而归。如今跌落红尘,倒是捡得一命。   “不……我仔细一想,你还是不上天磴的好。”胡周咬牙,“都怪我窝囊,竟教我自个儿的私念强加于你身上!从一开始,我便不该央你助我,也不该应你的话,来昆仑步这天磴。那条路不曾有凡人可成功踏足,那不是通向九重霄的繁花美径,却是下十八层地狱的死路!”   他猛地握住了天穿道长的指尖,似握上了一块冰。可就在此时,那白衫女子却兀然直身,与他两额相撞。   胡周惊愕,他第一回 如此之近地与天穿道长四目相交。风雪肃肃,雪落声如千万鹊鸟振翅。那素来风静浪平的脸庞似投入了一枚石子的静池,正起着悲哀的波澜。   “你真这么想么?”   “嗯。”   “欲放弃登天之念,折戟而归?”   “……是。”   “胡周!”天穿道长的神色瞬时寒冷下来,第一次对他咬紧牙关,“这不是私念,是你的、我的、我们的心愿!”   漆黑的眸子里泛着火光点点,胡周失神地与她相望,仿佛望见了初至昆仑时,他们二人在漫天星斗下生起的那簇焰苗。   他们越山雪,行险路,在袭人霜气里遥眺昆仑之巅。那是一个远在六亿万里之上的梦,是凡人累世欲要触得的天中之月。   一路走来,他曾爬过娘的尸骨,越过千百欲抵中天的败者的身躯。   是生神灭情道松动了么?胡周惊见天穿道长清丽的瞳眸里眼波颤摇,像布满斑斑驳驳的伤痕。   胡周阖眼,修生神断情道之人爱隐居山林,因他们皆如坚冰,若与凡人相磋磨,生了情,那情便会似火,将他们烧融。他、回纥人不知觉间已成了她的绊脚石,因他们令她动情。   “且回中土罢。”胡周最后道,眉宇像短檐,笼着深深的阴影。见天穿道长欲言又止,他又道,“我不是教你弃了上天磴的念想。黎阳有一世家,传一套好针术,传闻施了后,落胎不算得伤身。你若还要再上昆仑,需得养好身子才成。”   沉默片刻,天穿道长点了点头。“好,你来打点。”   翌日,周天寒彻,皓色迷空。白发苍苍的老者背着女子,缓步攀上木辂车。   胡周爬到前室里,一身老骨生了锈似的咯吱作响。他插套系扣,扬鞭起行。昆仑雪峰在身后远去,腔膛里空荡荡的,他的心也似丢在了那雪地里。他骗了天穿道长,此别昆仑后,他便不打算再回。天磴是险地,哪怕会教天穿道长此生伤心难过,也万不可再让她再上天磴。   他们皆因那攀天的心愿失去了不少。那昔日满怀豪情的梦想如今却似竹篮里盛的水,悄没声息地便泄了。   “胡周……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车舆里传来天穿细细的声音。   “快了。”   胡周虽这样说,却惭愧地低了眉眼。他未将他们离去之事告予回纥人听,他们如今似过街老鼠,将灰溜溜地离去。   “快是多快?”   “回到中土,少说也要数月,你且安歇着,莫要操劳了。”胡周说着,忐忑不安。   天穿道长又隔着板壁问,“你实话与我说,你信我还能上天磴么?”   一刹间,胡周的舌尖被钉住了似的,许久,才艰难地道,“信。”   风干而冷,吹得他不能呼吸,沉默良久,车舆里的人轻轻地道,“既然如此,为了你,我便也信了此话罢。”   秃鹫漫天盘旋着,天不知何时已在晨光里染作了海涛蓝,鹰影如飘荡海里的藻荇。阿訇念经声像细浪一般打过来,胡周望见远方的毡帐顶上挂着白布,是有人下葬时才会挂的白布。   雪峰慢慢地退后,被他们甩下。胡周忽而看见道旁跪着两列人影,脊背上盖满了雪,像小小的圆石。   他一惊,险些要勒马。   “霍西!”这时,有人抬头,连声呼道。亦有人口中低喃,在叽里咕噜地说些难懂的话。胡周扫了一眼,目光掠过一张张熟识的面孔,依然没有塔吉古丽。他惊见那件艳丽的红裙却已穿在了另一个女孩儿阿娜尔的神色。那女孩儿颊边挂着泪,泪花变成了冰碴子,一粒粒往下落。   那葬礼是为塔吉古丽而办的么?她重病已久,终是未盼来他们上得天磴,铸成神迹。胡周一片恍惚,几欲坠马。   天穿道长在车舆里低声问道,“是甚么人?”   “是昆仑山下的回纥人。”   “他们在说甚么话?是在怪罪咱们成了天磴脚下的残兵败卒么?”天穿道长喘着气,虚弱地道。   “不,他们在说,”胡周喃喃道,眼似吹久了风,又涩又痛,道。“——‘愿光芒永远照亮你的前程。’”   太阳升起来了,光在远方一路铺陈,蔓到他们脚下。雪河灿灿发亮,地上似缀满碎银。险峻山壁间,晨曦从狭径里挤进来。坟茔似的大地上,木车迎着光,慢慢驶去。 第十二章 孤舟尚泳海   飞雪如玉蝶,漫天展翅。   木辂车下了昆仑,在西海土地上印下长长车辙,车印一路向南,伸入朝歌黎阳县。   日升日落,暮去朝来,待那风尘仆仆的小木车入了黎阳时,雪已染白了驱车老者的须发,风刮弯了他的脊梁。   天穿道长睡在车舆中,安静地阖眼,如一只蛹中蚕虫。数月以来,她愈发荏弱,常捧腹痛吟,且常身胀、易吐逆,昔日英姿焕发之态已然不见。有时她蹙眉伸手,欲以掌击腹,被那老者瞧见了,老者便会大惊失色,慌忙牵住她的手,大呼道:“不可!”   “为何不可?这腹中逆子碍我,本就是不该有的命,留他又有何用?”天穿道长淡淡地发问,然而眉间却似烧着燎原怒火。   那老人咬牙,道,“你也是学道的人,莫非不懂那最平白的道理?若要那幼胎是人身中之物,便似三尸一般,若要温养,需得耗神损行,连道行都一齐被其吃去。你将它打死,落下一块死肉,那道行不是徒然损耗了去?在那之后,你修为陡短一大截,休说五重天,连昆仑的头顶都摸不着!”   “你既如此说,那我若将他完完好好地诞下,我的道行不也被他吃了么?吃下去的东西,如何再让他吐得出来?”   胡周支支吾吾,嘴巴里似含了块石头。他想到了一个惨无人道的法子,那便是将那婴孩诞下,再将其作药引吃下。可他亦知天穿道长的心是肉长的,怎能会行此邪举?   他战战兢兢地将这念头与天穿道长一叙,罢了,问她道:“将尚在汤饼之期的赤子生吞活剥,你能做出这等豺狼之事么?”   出乎意料的是,天穿道长平静地点头:   “可以。”   向着顿口无言的胡周,她说:“因为我是修习无情道之人。”   胡周顿时如在油锅上翻煎,舌头烫口,“方才那话,我胡诌的!只有野人尚才吃人,咱们得王风教化,才不做这等事!总而言之,你不许害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总能寻到法子解决这小孩儿的。”   他这样一说,天穿道长才作罢。然而那恚恨之情却是有的,她时而抚着隆起的腹,目光冷厉,如在摸着一颗瘤子。   生神灭情道如危倾之厦,渐渐在她心里松动了。情愫的种子悄悄发芽,将要开出忿怒的花儿,结得怨恨的果。   回到天坛山里的无为观,蛛网已织得斗大,清水墙的灰浆缝里生了青苔。锈迹从观门腰串木上的铁钉一路生长出来,阳光也似生了锈,落在地上,斑斑驳驳。胡周扫净了山房,将天穿道长搀了入内。他佝偻着背下山,月洞门里圈进了一片寥落冬景,老人拄着藤杖在茫茫白雪里远行,像一粒即将被浸散的墨点。   胡周到了天坛山脚下的黎阳镇混日子。   他是个大骗棍,常行那寄银拐逃之事,装作那贩缂绣、皮张的富贾,诱得些欲诈其钱财的年轻奸徒前来,教他们将银两存在自己身边,往后归还行囊时,却悄然将顺袋中金银换作瓦片木石。   头一二回,他倒也骗得顺溜,只惜当时有一名唤张夔衷的书生正撰一册《鼎刻江湖历览杜骗新书》,竟将他事迹纳了入内。在那往后,他设的骗局便似水里搓起的浮沫,遭人一戳便破了。加之其年老体弱,一把老骨比天坛山上的荆梁屋还破,拔足开溜也跑不快,遂时不时被人逮着,往水肿的臀上贴一二个脚印。   胡周累得如犁田老牛,成日里呼呼喘气。一把糟乱胡子缀在下巴上,像蹭乱的黄花地丁。一身褐布衣裳沾满泥巴,如从粪沟里爬出一般肮脏。   他身上只有一处是干净的,那便是贴心口的一只花布小包,他将那诈来的银钱宝贝地收在里面。小包鼓起了半月,又泄了气似的瘪下去。权因他听闻红花、寸香于小产有效,便花光银子去买。天穿道长吃一朵红花,便进一碗淡汤,可汤药是入口了,那孽胎却迟迟不出来。鼻青脸肿的胡周大怒:“我被人骗了!”   “本就是骗来的不义之财,没有效用也是理所当然。”天穿道长望着他干枯如树皮的手,上头又生了一层老茧,干黄开裂,像沙土。她摇头道,“胡周,你莫再诈钱了。这孽胎是少司命捣的鬼,寻常法子落不下。我仔细一想,就这样把这孩儿生下,便也罢了。”   这话如一记闷锤,打得胡周眼冒金星。他跪坐下来,长久以来的劳苦如山崩而下,沉甸甸地砸在肩头。他愣愣地看向天穿道长:“可,如此一来,你也会道行大失,且亦受许多苦……”   他不信天穿道长会如此甘心屈从于少司命,可下一刻,胡周却见女子轻轻摇头,如扁舟在柔和地荡楫。   “比起教你吃苦,不如我来受这苦的好。”   胡周没说话,酸涩感在眼眶里打转,像有人往他眼里添了醋。   一个冬夜,玉屑纷纷,雪深逾尺。   朔风低吼,窗纸如振翮飞鸟,扑喇喇地响。无垠的雪色在天地里铺开,荆梁屋似也在打着抖。   山房里结冰似的发冷。天穿道长蜷在芦花被里,腹胀如圆石。她双目紧闭,明明是寒日,额边却缀着几点冷汗。   胡周紧张得很,那少司命留下的胎儿古怪之极,短短数月便已至临盆之期。山上无旁人,欲寻个隐婆,可因荒年之故,老幼易被当作柴薪口粮,竟是连个花甲之年之人也难寻见了。   于是没法子,他只能亲自上阵。先拿药鱼草、栝楼根煮了汤,喂天穿道长吃下,又打了热水,拿了剪子。胡周见多识广,做稳婆的关窍竟也晓得一些,遂决定硬着头皮上。   “……胡周?”芦花被里的人虚弱地低喃。   “我……我在。”胡周在寒风中汗流浃背。   “你在有个鸟用。”天穿道长喘着气,说,“寻个会接生的来。”   胡周发着颤,却强笑着说些顽皮话儿,“正是因为寻不见,这才赶鸭子上架,教我这老鸭来。接生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过完今日,我便是黎阳最好的产婆!”   天穿道长似还要说话,可鼻尖却渗出了豆大的汗。身下的马粪纸见了红,腹痛似擂起的战鼓,由弱渐强。胡周的脸顿时似漆过的墙,雪白一片。他慌忙扶起她,用身子垫着,将掌揉着她的腹,往下推。   这一推,竟推了五个时辰。胡周不曾听过天穿道长的口里迸出这般凄厉的惨叫。上天磴时,她皮开肉绽,骨断筋折,尚且坚如磐石,一声不吭。如今她抖如筛糠,仿佛在经受刀劈斧凿似的痛楚。于是胡周明白了,正如铸钢需熔铁一般,凡是新生,定会从莫大的痛苦中得来。他怕得心头乱跳,胸膛里似起了飓风。   “坚持住……”胡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道,“咱们还要去上天磴!”   指尖忽而被狠狠握住,他抬头,却见天穿道长隔着汗湿的发望向他。   “是啊,”她咬牙,眼中光火未熄。“咱们还需……上天磴!”   山房门忽而猛然作响,如炸开一道惊雷。   胡周浑身一震,突地跳起。正是临盆的紧要关头,却有重重人影在外头不祥地摇晃。   有人在屋外高声喝道:“秃孙渣子!出来!”   继而又是一阵雷鸣似的拍门声。胡周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天穿道长,坐蓐已然一片血红。他心惊肉跳,略一咬牙,还是打开了房门。   方开一条门缝,他便被连揪带打的扯出门去。膝弯挨了重重一脚,拳头似雨点一般落下来,有人高声喝骂:“就是这个老贼!姓胡名周,真也生了副胡诌性子!他假意贩马贩猪,诓了咱们不少银钱!”   胡周被哨棒打得满面流血,转脸一看,却见是伙着粗绤衣的壮大汉子,脸上多带刀疤,遂认出这群人是青山岭上的匪贼,在黎阳数度出没剪径。他不爱诓好人,虽拿了几回恶棍银子。   “把钱交还来!”   胡周在地上翻滚,哀声讨饶,“诸位大爷,你们认错了人,哎唷,哎唷,老朽乃乡野村夫,连秤银都不会,怎会诓银子?”   “胡说八道,咱们弟兄皆看得清楚明白,是你这骗棍无疑!”   有人摸上了他的心口,将那花布包摸出,掂了掂,蹙眉道:“不剩几个子儿。”   胡周心里一紧,这是他身上仅余的钱财了,他还要给天穿道长买药,做几道鱼羹来补补身子。于是他扭着身子,忸怩道,“大爷,你将那包快些拿去罢,这地儿穷酸,没甚么好招待你的。”   那摸他银袋的人反生疑,嘀咕道,“这老不死赶咱们走,身上定还留着金银。”遂蹲下身来,再去摸他胸口。   谁知这伸手一触,胡周便似恶鲨一般蹿起,狠狠咬住了那匪贼的手掌,直咬下一小块肉来。   胡周假意疯癫地大叫:“你夺我吃饭的钱,便要请我吃饭!可你这肉难吃得紧,黑心渗水,连野人也不会吃!”   那匪贼吃痛,旋即大为惊怒,叫道:“他娘的,这寻死老儿!你叫胡周是罢!我教阎王爷往生死簿上添你名姓几笔!”   他抄起镰刀,怒不可遏,便向胡周劈去。可就在此时,一道白虹猝然闪过。镰刀忽如冰裂一般纷纷碎落,铁屑散了一地。   北风烈烈,一片肃杀里,匪贼们惊惶地后退。杀气从山房内如剑刺出,仿佛扎透了他们心口。   “胡周?不,他不叫胡周。”   房内的人道,咳嗽了几声,慢慢踱出了房门。山匪们惊愕地睁大了眼,那是个清丽而绝艳的女子,一头墨发散着,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对藏着冰棱的眼。看着虽似扶风弱柳,实则是藏锋利剑。   她怀里抱着一只用布条匆匆裹起的小包,仍沾着血,婴孩凄厉的啼哭从其中传来。   山匪们惶然地后退,方分娩完便杀出门来的女人,已不似个女人,更像一只妖鬼。   “你们认错人了,他不是胡周。”   天穿道长冷冷地以纸伞拦在白发婆娑的老者面前。   “是无为观里的——微言道人。” 第十三章 孤舟尚泳海   天穿道长生下了一个婴孩。   那孩子眼睛大而黑,似一对杏仁,鼻子米粒似的小巧,嫩得如豆腐般的脸上嵌着弯弯的嘴巴。模样甚是规整,长大了定会更为出挑,可天穿道长只冷冷地瞧着婴孩,如看一块腐肉,罢了,与胡周说:   “我去将他扔掉。”   胡周大惊:“扔掉?这不妥罢?”   “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便任我处置么?”   “掉是掉下来了,可却生了个人的模样,那便不算得是死肉,却是个生人……”胡周笨口拙舌,他心底虽觉不应如此做,可转念一想,这孩儿本就不应出生,那是少司命降下的灾祸,为何要天穿道长平白去消受?   天穿道长却真毫不容情,拿二尺长的负儿衣将那孩童裹了裹,拿装菱角的木盆盛了,丢入卫河里。所幸数九寒冬,木盆被河冰相阻,没飘下山去,胡周忙不迭跑去,将那木盆手忙脚乱地捞上岸来。   奇的是,那婴孩不哭,反而咧着嘴笑,仿佛呱呱坠地的那一声啼哭已然耗尽了他一辈子的难过。胡周没法子,捧着他入山上岩穴里,悄悄拿米水喂着。   乌飞兔走,寒暑往来,天穿道长养好了身子,又拾起上天磴之志。可她这回却一败涂地,那婴孩诞下后,她便觉晕晕沉沉,仿佛有人将筋骨从其身中抽走。于是她竟肩不得扛,手不得执剑了,再回昆仑上天磴已成一个遥远的梦想。   于是许多时候,她便坐于天坛山苍虬的峰顶之上,远眺昆仑。群山漠漠,云霾相遮,仿佛再不见初时之路。   胡周知她虽面上平静无恙,心底却留下深深伤痕,又怕她见了那孩儿会心痛,再行那将婴孩遗弃之举,便偷偷在石穴里养着那小孩儿。宽裕时,他能喂那度岁婴儿些米汤,后来着实穷困了,便将槐叶磨碎,喂给婴孩吃。半年过去,那孩子饿了,也不叫唤,便会在石洞里爬来爬去。能吃的米糊愈来愈少,胡周亦勒着苇带过日子。担忧之情似秤砣,一天挂一块,愈来愈重。   可有一回,他竟发觉那婴孩嘴边挂着些糕渣子。这山上无一店肆,再无旁人,何来的糕饼?他满心疑窦,却在拾整时见到天穿道长的山房小几上留着张油纸,上头放着一小块山楂糕。   胡周悬着的心落下来了。他知天穿道长终究不是个安忍无亲之人。   天坛山云海浩荡,峰色空濛,日子一天天消磨过去,天穿道长和胡周心照不宣,悄悄养着那石穴里的婴孩。那孩子渐能站稳了,胡周看得满心欢喜,如见一株在他培育下抽芽的小苗。   然而,不幸却悄然而至。   一天夜里,天坛山被夜幕披裹,漆黑无光。两人正在堂屋里吃饭,忽听得远方传来几声细细的啼哭声,似是自幼童口里发出来的。   胡周心里一紧,当即想起那被他藏在岩穴里的小孩儿。   天穿道长面上平风静浪,问道:“甚么声音?”   胡周与她四目相接,强笑道:“兴许是水鬼的叫声。”   “水鬼是这般叫的么?”   “是,传闻它们叫声似婴孩。”胡周站起身来,讪笑道,“你若不信,我出去瞧瞧看。”   他心想,兴许是那石洞里的幼儿肚饿难耐,急得哭了罢。他走出堂屋门,只见四野黑魆魆,如扯起黑布帐幔,行了几步,他又忽觉不对,那孩童从来是不哭的,哪儿会发出这等凄厉哭声?   遖鳯獨傢   正惊疑间,那漆黑的林间却掠过一缕萤火似的幽光。林叶分拨,放出窸窸窣窣的胆寒声响。   胡周大骇。   那啼哭声近了,不是发自婴儿口里,却真是一只如炭条一般的水鬼!   水鬼头生牛角,似顶着一柄锋利镰刀,喙尖如钉,面目狰狞。更教胡周胆震的是,那水鬼手中提一襁緥带,那带里正裹着那小孩儿。一股尖锐的恐惧之情陡然戳向喉口,胡周大喝道:   “放下他!”   那水鬼足步轻捷,转眼便在枝杈间飞速跃动,似撷蜜蜂子。胡周咬牙爬上树干,身躯却苍老无力,直往下坠。正于此时,一道白虹突而剪破夜幕,一剑猝然而至!   那剑似离弦弓矢,一下便斩落襁保布,可那水鬼却伸手一捞,把婴孩牢牢挟在腋窝下。天穿道长一袭白衣,如狂岚怒涛般从胡周身后掠来,手中纸伞化作一剑,直攻水鬼。   只可惜她如今神散炁失,堪堪使得一剑,且那剑薄如纱片,裂痕遍布。天穿道长脚步突而一滞,猛然捂上心口。那神剑亦似折翼之鸟,急转直下,血随着咳嗽声溅出,在地上绽出妖冶的红。胡周见了此景,心中焦急愈甚,方想扭头向天穿道长冲来,却听得她斩钉截铁地喝道:   “别过来,先将我那孩儿救下!”   胡周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她一直知晓自己擅救那婴孩之事。   可再一扭头,却只见夜色幽黑,那水鬼忽如轻烟般消散不见。胡周心急如焚,快跑几步,缧藤森森,空林飒飒,哪儿还有水鬼和那孩子的踪影?   约莫奔走了半个时辰,胡周气喘吁吁地跑回原处,对天穿道长道,““不……不见了,你那孩儿……被水鬼掳走了!”   他这般一说,竟见缺月黯辉之下,天穿道长捂口抬头,眼里染上了异样的光彩。   他知道,那是绝望之色。   只是他不曾知晓,这种神色竟也会在修习生神断情道之人脸上见到,那便似是铁树开了花,磐石中生出芽。天穿道长喃喃低语,“……不见了?”   胡周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是,是。可约莫是未跑远的,我如今从卫河一寸寸地寻下去,若还寻不着,待天明了些,我便翻遍天坛山地皮!”   他们又奔走了一夜,可却终无所获。那孩子似一粒水滴入了海,再无踪迹。   胡周气喘如牛,筋疲力尽,却听得天穿道长说,“水鬼掳了人,便会潜入河中。人入了水里,连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便必死无疑。如今已过了这般久,约莫是已死了的。”   她的面色复归平静,如无风的海面,旋即背过身,“你这段时日操劳了,且回去歇息着罢,微言道人。”   自昆仑回来后,为掩人耳目,天穿道长唤自己“微言道人”的时候多。可胡周听了这道号,心头总有股道不明的寒凉滋味,此时亦然。他不肯放弃,又切齿道,“我……我不累,再找找去罢,说不准还能寻见呢?”   天穿道长却道,“不必了,我已寻过了。”   她语调冰冷,宛如秋霜。夜风呼啸而来,带着潮气。胡周似有所感,猛然回头,却见林中不知何时已落起了簌簌凉雨。那在月夜里泛着银光的河带已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如伤痕的沟壑。一刹间,剑气斩开了河道,所余不多的河水扑向四野八荒。   胡周怔怔地望着那河道,其中干瘠阴森,毫无人息,并无水鬼和婴孩的身影。   天穿道长踏上石径,平静得似无事发生一般。可就在那身影即将迈过山门时,胡周忽而听得一道凄厉的吼声,仿佛撕裂了胸膛,从心底里钻出来。   是天穿道长在吼叫。胡周第一回 听到这般撕心裂肺的叫声,间杂着痛楚、困惑、绝望及忿怒。   霎时,剑气如涌泉而出,扫掠蔓披枝叶,葱茏万木被拦腰截断,树叶纷落如雨。   萧萧落叶里,吼声久久方歇。白衣女子背起残破纸伞,再度沉重地迈开步伐。   在寒凉的月光里,那身影伶仃孤寂,如一条在暗海里浮沉的孤舟。   ——   自那婴孩被水鬼捉走后,时光如溪流中的奔水,匆匆而逝。不知觉间,又是三年。   这三年间,天穿道长渐渐养好了身子,然而毕竟元气大伤,神剑虽可使,却不可一下便使出五柄。一有闲暇,她便下山云游,惩奸除恶。胡周却知她不过是心中挂念她那被水鬼拐去的孩儿。   她足踏混元神仙门,剑指玄妙无上正真道,普天之下,百家道流在其威势下瑟瑟发抖。可若称自己败于一势单力孤的弱质女子,似是有些面上挂不住,于是一个唬人的名号悄悄安到了她的头上——   三洞剑尊。   岁月宛若海潮,会抹平心岸上的伤痕。三年间,胡周埋头钻研丹道,竟也略有进益,于择洞室、筑炉坛一事上精进许多,炼出的药丸子好歹能入人口了。只是先前做骗子时的恶名仍在,他不可在山下道出自己“胡周”的大名,许多时候只得自称“微言道人”,且作出一副不苟言笑之态,教人看了,只以为是个老成持重的得道高人。   三年时光过去,人间变化万千。一日,天穿道长接到了文家送来的一只官皮箱,其中放的并非首饰金银,却是卷拆散的简牍,每一片竹牍上写着一个名字。   胡周见了,很是诧异,问天穿道长道,“这是甚么?”   “是文家寄来的取字盒。”天穿道长翻看着其中竹片,“说是他们家公子既冠成人,便邀各路名家为其取字。本来三年前便应取了的,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耽搁至今。”   她将那竹简拨弄一番,眉宇间忽现不耐之色,“替那文公子取字,这种事儿问我,我不爱念书,又怎能取得个称人心意的出来?”   胡周呵呵地笑,“那随便给他取个,叫‘来财’、‘富贵’甚的,搪塞过去便罢了。”   天穿道长凝视着那竹牍,忽有一瞬的出神。   胡周看见她白皙的指尖在椟中翻弄,不一会儿,却停下了。她喃喃道:   “莫说给他家的取字了,我的孩儿连个名儿都未有呢。”   心上的伤疤似是突然被揭开,胡周胸口忽而抽痛了一下。   他怔然地望向天穿道长,却见她霜雪样的脸庞上忽然露出些暖和的迹象来了。日光洒进窗纱,像落了一地金花。她问胡周道,“你觉得我那孩儿应叫甚么名好?”   “这……这须算过生辰八字……方才好取……”胡周一时变得笨口拙舌,讪讪地道。   “易情。”   天穿道长忽而道。胡周一愣,看向了她,像有细细袅袅的秋绪浮在她脸上,清寒而哀愁。   “若我那孩儿活着,便叫这个名字罢。”   她说。   “他是断我生神灭情道之人,易生情愫,故名‘易情’。” 第十四章 孤舟尚泳海   残阳铺水,夕晖在粼粼波上跳跃,如开了一河金莲。   这一日,天穿道长欲下山买灯油与新布鞋。炊烟袅绕着,与阴而暖的薄暮纠缠,牙庄窑在黄昏里蹲伏着,门洞像无数只漆黑大口。这时犬吠声热闹地传来,一伙孩童冲过来,似在赶圩,可他们手里却攥着沙土、石块,正乐此不疲地往一个小孩儿身上掷,嘴里叫道:“滚开,臭泥巴!”   天穿道长循声望去,却见那群小孩儿正围着一个泥猴似的孩子丢石头。   那孩子的模样甚是凄惨,衣衫褴褛,布条酸菜似的挂在身上。脸蛋被炭灰抹过了一般,黑漆漆的,唯有一对琉璃珠子似的眼闪着光。他纤瘦、干巴,好像一根枯树枝。   又是恃强凌弱之事。天穿道长漠然地看着无数沙块砸在那灰娃娃的身上。这种恶行如杂草,刈了一丛,便又会生出一丛来。她曾救过被村庄孩童们欺侮的小娃娃,可那小娃娃软弱性子未纠,最终只会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被欺凌得更发厉害。   她看着那如今倒在黄土里的孩子,他趴在地上,护着脑袋,似一只缩进壳的小蚂蝓。   真是懦弱啊,如此懦弱之人,有何出手相救的必要?她想,撑起纸伞,从那孩子身边行过,不看其一眼。   可第二日、第三日,她每回下山来时,皆能在夕阳里看见那脏兮兮的孩子一瘸一拐而来。石块像雨一般落在身上,他却始终未还手一下。他弯着嘴巴,仿佛不懂得悲伤,也不知愤怒。   见他这番模样,天穿道长心里那对其麻木的怨忿突而消解了。   她记得她那被水鬼捉走的孩儿也是这样,不哭不闹,只会咯咯地笑。   那孩童群里有个生得膀阔腰圆的,像个被几根葱簇拥的肉丸子,名叫德柱。德柱见那灰娃娃走得跌跌撞撞,心头嗜虐欲忽而大起。他牵来两条瘦得皮包骨的黄犬,对两只畜牲道,“瞧,前头有块肉排骨,你们咬他去!”   德柱松了麻绳,那两条黄犬真似见了喷香肥肉,流涎扑上,抓住那小孩儿又啃又咬。那孩子却仍咧着嘴笑,紧紧地蜷着身,任恶犬在背上挠出道道血痕。   怀里的物件散落下来,却是一张污浊的花布儿衣。   天穿道长怔住了,她记得这块花布。胡周曾用其仔细地裁成襁褓衣,还打了腊梅花儿样的补丁。   一股莫名的情愫像开弓的箭,陡然冲上喉头。想也不必想,天穿道长猝然拔出纸伞,纸面化作利剑,白光掠过,将两条黄犬猛然荡开!   德柱大惊,扭头叫道:“甚么人?”   天穿道长却未急着回他的话。她身形一飘,闪至那孩子身前。她跪下来,捧起那小孩儿满是血污的脸,指尖抹过颊侧,将灰土拭开。那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带着好奇与探究,她感到了肌肤的温热触感,像捧着一只小小的太阳。   不知怎的,她的心头忽而一阵悸动,仿佛久游于外的浪客忽而听见了故乡的召唤。身心震颤起来,天地似褪了色,只有那孩童的眼里仍存光彩。   三年了,自水鬼捉走她那孩儿后,那淡而无味的日子已磋磨了她三年。   碰到那孩子的一瞬间,她登时明白了一切,这便是她的骨肉,曾与她亲密无间,而后却惨痛分离。而如今她却似整个人活泛了一般,心壳子一层层剥落下来。她忽而有一种感觉,仿佛在今日以前她不曾活过。就在今日,她终于重获新生。   剑气似寒霜降顶,欺凌人的孩童们胆怯地退去。唯有德柱依然嘴硬,打着抖,指着天穿道长叫道:“喂,臭婆娘,回答我的话,你究竟是何人?”   天穿道长站起身来,护在那灰头草面的稚童跟前,冷声道。   “我是路过的神仙。”   “现在,神仙要将他带走了。”   她弯下身,将那污秽不堪的孩子抱起,如怀抱着稀世奇珍,扭身便要离去。   德柱咬着牙,颇不甘心,叫道:“扯谎!你分明便是个人牙子,专捡乞儿来卖。你要带他去哪儿!”   天穿道长幽幽道:“是呀,我便是人牙子。我瞧他细皮嫩肉,有道根仙骨,欲捉回去炖着吃。”言罢,又驻足回首,对德柱僵硬一笑,“你看起来也有道根。”   德柱与一众孩童被她那模样吓得屎尿横流,连滚带爬而走。天穿道长抱着那孩子走了几步,垂头去看他,却见那脏兮兮的小孩正也在看自己。那眸子釉似的光亮,似映满了全世界。   “你在这儿多久了?”天穿道长问,旋即懊恼,这般小的孩子,兴许还未学会说话。   那小孩儿竟会说话,声音脆得似鸟啼,咬字却艰难,“记不大清了,打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在这条街上转悠……”   “你还记得是水鬼捉了你么?”   “水鬼?”孩子好奇地发问,“甚么是水鬼?”   他仍太小,有许多事虽曾发生,却如烟如雾,记不大清了。天穿道长话锋一转,又问,“你叫甚么名字?”这虽是她的孩儿,可已在外流落三年,说不准已有了别号。   “我叫臭泥巴。”   见天穿道长异样的目光,他咧嘴笑道,“黎阳县里的人都这么叫我……”   “不对,这不是你的名字。那是别人泼在你身上的污水,拿来叫骂你的诨名。”   那孩子似懂非懂,点点头,“他们还叫我‘野仔子’、‘畚箕鬼’,哪个是我的名字?”   “哪个都不是你的名字。”天穿道长摇头。   “我不懂,他们那样叫我,为甚么不算是我的名字?”小孩儿苦恼地摆脑袋,又奶声奶气地问她,“你是谁?”   “我是……”话到嘴边,突而怯缩地一转,天穿道长说,“一个过路神仙。”   孩子天真地问,“神仙是甚么?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从狗嘴里救了我,我身上不痛了。”他又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夕晖在豁落的窑面子上溜达,远远地送来一阵风,夹来几粒黄沙,落进眼里,酸酸涩涩地发疼,似是黄沙要变作了泪。天穿道长抱着失而复得的他,轻声说:   “不去哪儿。我们回家。”   ——   当见到那肮脏的小孩儿时,胡周的下巴几乎要掉到脚底。   他不曾想过,他们竟能在三年之后寻回那被水鬼掳走的婴孩来。这孩子也算得大难不死,竟未被带入卫河之中,只放在了黎阳镇上。命运仿佛冥冥间为他们牵了缘线,教他们不会久别。   于是胡周忙上忙下,将这黑溜溜的小崽子浸在河水里,用草木灰给他洗发、净面、拭身。污垢一片片被揭去,露出其原本的模样儿。一张素净的小脸,粉雕玉琢似的五官,眉宇间能隐见天穿道长的痕迹。胡周见了后心头发颤,大叫道:“天穿,他可生得真标致!”   天穿道长靠着树,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说,“你又打甚么坏主意,莫非是想拿他去换钱?”   胡周嘿嘿地笑,用布巾将那娃娃身上的泥搓去,“莫说是换钱,我若是想拿钱去换他,还换不来呢!”   待洗沐罢了,胡周从山房中拿来一件小单衣,晾干了发,裹上葛巾,衣冠皆似经量体,那孩子便俨然一副小道士模样。   天穿道长问胡周:“哪儿来的这么贴身的衣服?”   “我自己裁的,早就备好了。”胡周羞赧地一笑,“手上闲不住,你那孩儿学岁前的衣冠我皆裁好了,放在衣橱底。”   他拍了拍手,示意那稚童走过来,又用手点着天穿道长,慈眉善目地道,“小泥巴,来这边,爷爷告诉你,这便是你娘……”   “胡周。”天穿道长忽而淡淡地开口,“不要与他说此事。”   胡周愣住了。   “我不配做他的娘亲,生神灭情道虽有动摇,可却仍在。我不可如常人般予他情,予他爱。”天穿道长低声说,又对那孩子厉声道,“跪下!”   小孩儿吓到了,却仍读懂了她的冷厉神色,颤巍巍地蹲下,小心翼翼地趴到低声。过了许久,他才抬起脑袋,如惴惴不安的幼猫。   “你想留在这里么?”天穿道长问他。   “想。”那孩子毫不犹豫地点头。   胡周一愣,天穿道长旋即平淡地问,“为甚么想?”   孩童怯生生地道,“因为你说了,要带我回家。我从来没有家,一个地方待不了多久,便会被赶到下一处去。我想有个能待上半日的地方……”   槐花从弓腰的古树枝梢一路开上去,白皑皑犹如堆雪。浓绿的槐荫里,子鹃在咕咕地啼鸣,蛙声渐起了头,呱噪却有盎然生机,是留驻昆仑时见不到的如画美景。   “我是你的师父,天穿道长。”白衣女子说,“我带你回山,是想将你收归无为观门下。我看你细皮嫩肉,有道根仙骨,将来是成神迹的好材料,在此修行道法,将来定有大成。”   那孩子似懂非懂,仰着懵然的脸,五月的雨像是下进了眼里,乌黑的眼中泛着润亮的水光。   “你是我第一位收下的弟子,我予你个名字——‘易情’。你往后欲在观中居留多久,便留多久。”   白衣女子难得地微笑,像春风化开了冰湖。   “因为从今日起,你便是无为观的大师兄了。” 第十五章 孤舟尚泳海   那孩子在无为观住了下来。   虽说如此,他却不爱天穿道长与微言道人唤他作“易情”,于他而言,这名儿不如丢在身上的沙石一般来得亲切。若天穿道长这样叫他,十声里他便有九声不应,于是无奈之下,两人依旧拿“小泥巴”当他的诨名。   天穿道长拿木枝与小泥巴比划,胡周搬来一摞道典,与他同读《玄风庆会录》、《大玉洞经》,教他认字念书。小泥巴身子骨渐撑开来,长大了,地龙似的七拐八扭的丑字慢慢横平竖直起来,也能颇像样地比划几招。小泥巴沾了他娘模样的光,出落得如瓷娃娃般规整清秀,眉如新柳,眼似墨玉,一张嘴月牙似的弯着,总在笑。   可那笑脸下却总藏着副诡黠心思,像滑溜溜的鱼鳅般教人捉摸不透。荒年已过,胡周于丹道上略有起色,常将金精大丹拿去镇上卖,手中略有余钱,遂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常买些酥饼、五香地果来吃,身子日渐发福。小泥巴馋嘴,每每见了胡周,便似流涎的小狗,眼巴巴地等着分食,可胡周却不肯分太多予他,只嘿嘿笑道:“你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吃这些玩意儿,长不大。”   小泥巴流着口水,失望地点头。可一转眼,他便去寻天穿道长,告状道:“师父,微言道人偷观里的钱去吃零嘴儿!”   天穿道长打开功德箱一瞧,香火钱果真少了,如今只余薄薄的一层,像被胥吏搜刮过的地皮。   于是她叫来胡周,冷声道:“微言道人,你手头松裕了些,便忘乎所以了,是不是?你知观中清规么?”   “哪儿来的清规?”胡周莫名其妙,“咱们连正统道门都不是,弟子也仅一个,何来的门规……”   “就在方才,我心里方拟好的。”天穿道长说,“你偷藏吃食,致使坛场不洁,违了门规第五条。你贪污公产,铺张奢侈,又与门规第十二条相左。你光顾着填肚,却亏空了咱们无为观。我也不罚你,你自个儿面壁自省去罢。”   胡周被天穿道长一阵训斥,心里悻悻不乐,此事他藏得隐秘,买来的吃食皆藏在拿来做衍庆殿的破茅屋的古松根里,若非小泥巴泄密,他又怎会被斥责?   他还未来得及去寻小泥巴来臭骂,这小子却先寻上了他。这厮一身洁整经衣,人模狗样,神神秘秘地对他道,“微言道人,我没在师父面前说你的事儿,是她偶去衍庆殿,发觉你在古松根里藏了食点,她便自作主张觉得是你不好。可有句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咱们荒年饿得紧,买些物什填填口,又有甚么打紧的呢?真要说来,师父还有一事做得不妥呢。”   “是甚么事?”胡周没好气地道,他本往这小子屁股上盖几个掌印,可一见那柳眉星眸、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头火便似泼了水,焰苗蔫下去了。   “功德箱里的香火钱短了,其实不是道人您的过。是师父她前些日子下山,遭了脱剥骗,那骗棍与她说,自己曾是富贾,不幸被马贼劫去盘费,若是予他些归乡钱,他定以十数偿之。”小泥巴弯下眉毛,眼里似有清露滚动,哀愁地道,“师父贪财,便将观里大半香火钱予了他,不想那人当即溜得没个影踪……”   听了这番话,胡周义愤填膺。那冷冰冰的婆娘,自己大手大脚,挨人诓钱,却还怪自己买点儿稀微零嘴!   于是他怒气冲冲地去寻天穿道长,同她理论:“你责我小食买得多,可你自己方才是挥金如土!至少我的子儿已花在自己身上,能变作一身肥膘,可你呢?花出去的钱连打水漂都不如!门规第二条,不得骗财,也不可被人骗财,你瞧,你也违背了!”   他一番慷慨陈词,天穿道长面上那漠然的冰冷顷刻间化作忿怒的冰冷。她攥紧纸伞,对他道:“门规是我拟的,你不可横插一足。”   胡周叫道:“我是无为观的微言道人,同你平起平坐,你拟了门规五至十二条,我还不能拟上前四条?”   “且不论门规的事了。我那是乐善好施,助人于水火,骗棍便不是人了么?何况不过被诓一两银子,有甚可惜?”   “一两银子便不是钱了么?”胡周高声道,突而觉得不对,摩挲着下巴的白须道,“不对,不对,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怎的了?”天穿道长气鼓鼓地看他。   “咱们短的香火钱不止这个数儿……”胡周喃喃道,忽而目放精光,大恼道,“还有人拿了更多钱!”   松杉郁郁,清泉流石。   一个影子鬼祟地出现在山房后,正是小泥巴。他四顾无人,遂躬身掘土,不一时便挖出几只油纸包来。那纸包还热腾,小泥巴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几只剔透的汤面饺露出来,娇嫩而鲜香。他得意地微笑,天穿道长和微言道人都是易被骗的冤种,浑然不觉功德箱里的香钱是他拿去的。   背后忽而传来窸窣脚步声,小泥巴大惊失色,顾不得烫,赶忙将饺子塞进嘴巴里。   天穿道长和胡周杀气腾腾而来,胡周一把揪起他的后襟,笑骂道:   “好哇,老夫便说那香油钱怎的不翼而飞,原来是你这扫尾子窃去了。好小子,你去买小食花的钱比我还多!”   这厮定是惯犯,在他和天穿道长之间挑拨离间,便是为了掩盖自己偷拿功德钱去买零嘴儿的事实。胡周气得七窍生烟,他俩竟被一个小娃娃戏弄得团团转。   小泥巴腮帮子鼓鼓,如一只石老鼠。他狡辩道:“我没偷钱!”   胡周问:“那你嘴里嚼的是甚么?”   小泥巴喉头咕嘟一响,将汤面饺吞了个干净,张开嘴巴给他看:“甚么也没有。”   说着,又可怜巴巴地扯了扯天穿道长袖角,指着胡周道:“师父,道人他冤枉我。”   见他这狡猾模样,胡周急得跳脚,呵呵冷笑道:“你这油炸鬼,净会扯谎,拿我作傻子耍!下回你洗干净屁股,看我不打得你屁股开花!”   小泥巴果真一副不安分的性子。天坛山左近有一宫唤大阳台万寿宫,其中栽一千年白果树,其中瑞鸟翔集,祥兽盘桓。小泥巴常乘值殿乾道不留神,从筒瓦顶上悄悄翻进殿中。一来二去,他竟拾得些小兽回来,一只煤球样的、三只爪儿的乌鸟,一只雪白玉兔。那鸟儿见了天穿道长,害怕得呱呱叫。胡周问他拾这一对禽兽回观来的缘由,小泥巴只扑眨着眼睛,道:“因为好玩。”   过了两日,再问他这问题时,他改了口,说,“因为好吃。”   这已算得他做过的最安分守己的一事。小泥巴满腹坏水,胡周授他留停符,他便在其床头画画,将这糟老头定了身,鬼压床似的动弹不得。小泥巴还趴在他床头故意将糖墩儿咬得吱嘎作响,教胡周气得口鼻冒火。他还用丹砂在天穿道长的皮棉纸伞上画小人儿和长蛇,将一柄素净纸伞画得如花脸老虎一般。   胡周忍无可忍,道:“我教训这厮去!”   半日之后,槐树上吊起了一个小孩儿。   小泥巴被沾水麻绳捆成了粽子,天穿道长和胡周轮流用柳条抽他的屁股蛋,来了一顿鞭子炒肉。那麻绳吊着小泥巴的手,教他脚尖堪堪垂地。他费力地踮着脚尖,在挣扎间划得沙地上斑斑驳驳。小泥巴闷声不响,却一个劲儿地扑簌簌掉泪,晶珠涟涟。他生得模样儿好,哭起来似风荷露颤,我见犹怜。   胡周叉着手,问:“知道错了么?”   小泥巴惨兮兮地道:“知道了。”   “错在何处?”   “错在拿钱买食点吃,还总调皮捣乱……”小泥巴说着,委屈地道,“我错了,我发誓,以后一定不会作弄你们啦。”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天穿道长和胡周对视一眼,将他从树上松了下来。这娃娃虽两面三刀,却到底是他们的心头肉。   可踏在地上的一刻,两人便忽而周身一阵。一股奇异之感仿若流电,顷刻间蹿遍全身。低头一看,却见地上那驳杂的沙痕不知何时已被画作留停符的模样,踏罢符头,划尽杀气腾腾的符脚,凡是活物入此阵中,皆会被宝术束缚。   胡周与天穿道长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小泥巴如雀儿般轻巧落地,这才惊觉其履底亦贴着一枚黄符。两枚留停符相撞,效力更显,两人竟一时身僵体直,不可动分毫。小泥巴背着手,笑盈盈地踅过来,从胡周的道袍袖袋里摸出几枚小平钱,厚颜无耻地放入怀中,旋即转身,欲要溜下山去。   “站住,站住!”胡周挣动着,似砧上鲤鱼,对其张口大嚷,“你这奸狡鬼,方才发的誓竟吞进肚子里啦?你真是坏得令人发指,我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弟子来!”   小泥巴微笑着回头,神秘地朝他竖起一指,嘘声道:   “您是未教,可我无师自通呀!” 第十六章 孤舟尚泳海   天坛山峰青云紫,翠色绵绵。   山中幽林葳蕤,一派祥风嘉气,奇禽异兽数以万计。如今跟随在小泥巴身边的三足乌、玉兔便是自山中大阳台万寿宫里来的,小泥巴混入宫中时,正恰见它俩一只充作乌黑炭渣,一只假扮雪白蒸馍,欲逃过值殿方士耳目。于是他便从炉灰里掏出三足乌,从青皮蒸笼里抓走玉兔,那两只小玩意儿慑于他淫威,遂不情愿地跟在他身侧。   三足乌被小泥巴带回无为观中,见了天穿道长后,它很是紧张,毛羽都似褪了色,私底下猛啄小泥巴,道:   “你个抹油粪蛋子,捉我来这,便是想将我架在火里烤,拿我开吃,是么?”   小泥巴眨巴着眼,道,“我没这打算,且我不爱吃鸡腿。”   “你撒谎,你想把我俩皆红烧!咱俩的肉酥韧嫩滑,好滋味得很……”三足乌尖叫道,却一面说,一面开始流涎。玉兔听了,登时胆裂魂飞,豆大的泪珠一个劲儿地掉,惹得小泥巴一手湿漉漉的。   小泥巴说:“我懂啦,你是瞧见了师父,方才说这些话的,是罢?师父对精怪从不容情,待观中米粮短了,便时不时捉一二只山中小妖炖来吃。”说着,他又怜悯地笑,“你们先前被她逮住过?”   “才没有!”两只毛团对视一眼,三足乌忿然道,“老子乃阳乌神鸟,怎会轻易陷于网罟之中?”   小泥巴捉着它的爪子,将其倒悬。三足乌又开始呱呱乱叫,嘴巴里似塞了个炮仗:   “哼,哼,你小子,竟敢这样待我?看我不将你套了麻袋,将你卖去给人作相公!”   “我为何不能这样待你?你不过一只八哥而已,也敢对人说三道四?”   “人有甚了不起的?老子往时还真是人咧!”   听三足乌这样道,小泥巴总算将其放下,好奇地打量着它。   “你原先是人?”   乌鸦得意挺胸,又拿鸟喙点着玉兔道,“不错,我同这厮原本皆有个人样儿,是后来才变作了飞禽走兽,被吓到了罢?”   小泥巴摇头,“我不明白,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去做那三只脚的野鸡、长白毛的馒头有何好?”   三足乌赫然而怒,“遭瘟玩意儿!你全然不知我俩有龙血凤髓,何等尊贵。咱们生前许了愿,如今老天遂愿,教我俩一个作三趾鸟,一人成长耳月兔,乃天地灵物,何处不比凡人好?”   不等小泥巴说话,它又道,“何况,咱们能下世变作瑞兽的,已是大幸。你不知这天底下有千千万万人欲涉九天,最终却无功而返,且魂心受损,来世也只能变个死物,那才叫凄惨呢!”   小泥巴听得心头一颤,敛了笑脸。他暇时曾听微言道人说过他师父轶事,得知天穿道长先时曾步天磴,却受了重创,半道而返。于是忙不迭追问道,“甚么叫魂心受损?”   玉兔怯懦地道,“便是字面之意,你瞧,这世上不是有一道天磴将天地相接么?其实自古往今,已有不计其数的人去试着走过那条道儿,可从无一人能攀天。九重天的云似大石,能压垮身骨;风像利刀,可削刺人魂神。”   三足乌奸滑地笑,“所以走过天磴、尝试着铸过神迹的蠢蛋魂心多半是破败不堪的,若魂心缺得厉害,便只能作木石,睡在地上……”   他们一面说着话,乌鸟一面扑翅飞起,将小泥巴引入林中。空谷幽岩,烟霞漫天。雾弥散而来,树影浓疏错落,似深浅墨线。玉兔怯缩地问小泥巴道,“你看见这些人了么?”   “人?这深山老林的,哪里有人?”   照夜清虫飞来,星星点点。玉兔扑着虫儿,道:“这就是人,生前是人,死后为虫。你别看这像是萤火,黎阳人多唤其作‘天坛仙灯’,多是生前羽士魂心的碎片化的。”   复行数步,又见得烟络横林,竹瘦花肥,竹柏迎风,萧萧作响,如悲苦声。三足乌总算不猖狂作声了,摆了副凝重神色,用翼指着翠竹道,“这也是人,习道真人身死肉销,尖骨子落于地上,便成了树。”   小泥巴听得入神,脚下突而一响,垂头一看,却见一枚石子蹦蹦跳跳,落入一道绸似的平滑小溪,覆苔卵石静静地躺在溪岸边。小泥巴怔然道:“这些也是人?”   玉兔点头:“是人的渣滓。无手无脚,无心无感,这辈子只可恬然卧于天地间。”   “铸神迹不成,死后便会变成这模样么?”小泥巴颤声问,“可我瞧师父还好端端的。”   “她乃天纵奇才,竟可凭肉身上五重天。可往后却不能了,你未发觉么?她身中少说折了九千阳神、九千阴神,便似少了柴的炉膛,火是再生不起来了。从今往后,她再难持剑。”   清风入林,落叶萧萧,似垂落的泪滴。小泥巴忽而有些惊恐,频频摇头。三足乌大叫道:“你不敢信?老子才不会骗你!”   “且不说这话了,依你们的话而言,这天地间的一切皆是人化的?哪怕地上的土、天上的云,原先皆是人的形状?”   小泥巴说着,从地上拾起了一枚圆石。那石子雪白剔透,被溪水冲摩得浑圆无棱。小泥巴却觉悲哀,兴许这曾是一个生人,却在水流的无数次磨砺间变得这般圆滑。   “是,你说得不错。可变作沙土,又有甚不好?既撑起了咱们的立足之处,亦可作护育春红。那曾叱咤风云的道士变作了这番模样,想必也是他们的愿望。”   “魂心便是一个人的命数。咱们如今变作三足乌和玉兔,亦是咱们的命数。”   两只小玩意儿紧挨着,悲伤之色忽像一阵风,刮到了它们脸上。小泥巴摸着手中的白石,问那两只蜷在自己怀中的小东西道,“在成了金乌玉兔之前,你们是甚么样的人?”   三足乌和玉兔对视一眼,小泥巴竟在它们那漆葡萄似的眼里望见了丝丝缕缕的哀凉。   最终,是玉兔摇了摇头。“咱们已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小泥巴心道,若是因魂心破损才记不得往事,这两只小笨东西莫非是缺了脑袋罢?   “是,咱俩在铸得神迹时魂心受损,只记得咱们本应有深情厚谊,应形影相依。”玉兔说着,和三足乌挤作一块儿,两个毛茸茸的小胸膛相贴,仿佛心跳亦相融难分。   “只是我俩再活一世时,一个被命去岱舆之山上啼日,一个在月宫中伸踠捣药,相去三万万里,天各一方。”三足乌垂下头,旋即又扬起脑袋,骄傲地道,“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儿,如今咱俩又在一起了!”   “你俩是如何相逢的?”   三足乌呱呱笑道,“老子在天上一个劲儿地散光热,兴许是将人间烤得焦枯了些,便遭海岱人拿神箭金仆姑射下来了,落在天坛山下,又遭文家人捉去,养在笼里。”   玉兔也抢着道,“我听闻三足乌落下尘寰,便将广寒里的蛤蟆丸吃了个干净。怕姮娥不罚我,便也将桂树啃了,果不其然,她大发雷霆,便将我丢下九重天来啦!那天上虽神仙逍遥,可若不和三足乌在一起,还有何滋味在?”   小泥巴见它俩如漆如胶,难舍难分,心里倒生出一点酸涩之味来了。于是他一手擒一只,硬将这两只禽兽分开。七条小腿在空中车轮似的乱蹬,三足乌呱噪大叫,玉兔嚎啕痛哭,纷纷道,“你做甚么!”   “我不做甚么,只是嫉妒。”小泥巴说,“算啦,我见你俩这般缠绵难分,心里不快。要是我也能碰上一人,连魂心性命都不顾,要同我痴痴缠缠的,我这辈子也算死而无憾了。”说着,又道。“你们在这儿造小鸟小兔去罢,我习字去了。”   小泥巴将它俩往地上一放,转身往荆梁屋走去。他今日有些怏怏不乐,忽觉天地间有无数双眼目在盯着自己,足下所踏之土,迎面吹拂之风,无处不有人息。   他心想,连昔日可雄霸一方的修士都只能作溪边沙石,像他这样被人轻贱到了泥里的人,下辈子定也是块臭泥巴。没人亲也没人爱。   在他身后,三足乌和玉兔依然紧贴着,却向他叫道:“你这阴险小子,才这点儿年纪,便惦念着这事作甚?学你的蚯蚓爬字去罢!咱俩要逃走啦,与你一辈子也不要再见!”   可当小泥巴趴在沙地里写字时,它俩又忸忸怩怩地爬过来了。三足乌端详着他写的字儿,连声叫好,称他写的字如龙蛇飞动。   小泥巴问:“你来这里做甚么?”   三足乌道:“我左思右想,还是想求你一事。我瞧你字写得这般好,文章可会作么?”   “如今仍有些难。”小泥巴谦虚地道,他未告诉三足乌,自己可是天资颖悟,过目成诵,连微言道人都对他的进步神速大惊失色。一个学岁孩童,竟已能属炳烺华章。   乌鸦期盼地道:“等你学会了作文章,我也想请你写一篇。”   “你想要我写甚么?”   三足乌将手足无措的玉兔叼来,放在小泥巴跟前,“写我同它的过往。”   小泥巴摇头,“你们都尚且不记得自己的往事,我又怎会知晓?写自己不晓得的事,只能写些假话。”   乌鸦却急切地道:“是假话也无妨。”   “假话也无妨?”   既然是假话,又有何书写的意义?小泥巴虽想这般问,可见到它俩的眼神时,那话又似变作了鱼刺,梗在喉头。   那是真心实意的、企盼的目光,三足乌和玉兔仰着脸,像两只嗷嗷待哺的幼鸟。   金灿灿的日光落下来,茵草泛着晖泽,似在燃烧。五月的风儿带着微热的燥意,夹着槐花的清香。三足乌翡翠石子似的眼眯成了月牙,不知怎的,小泥巴的心弦忽被风拨动,悄悄作响。   他这辈子还不曾受人所托,被人有所期待,他便觉得仿佛这辈子都算得有了意义。   “对,你便当是在写一个虚梦,几段谎话儿。”   三足乌说,玉兔亦点头,阳光将它们的身影织在一块,绣上金边。它们咧开嘴。   “因为哪怕是在谎话与梦里,我们也想永远在一起。” 第十七章 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年纪渐长,转眼间便要过开书的年纪了。胡周胸中仅有点墨,怕误人子弟,与天穿道长一合计,还是决定将他送往山下黎阳县中的族塾里念书。   临出发前,胡周将负儿衣裁成小花布包,用藤条编作书芨,从观中水塘里逮了只青头鸭,撮了缕鸭毛,捆于竹条上,权作笔用,又咬牙买了一笏松烟墨,一刀粗麻纸。小泥巴着一身发白信衣,提着束脩,踏着芒鞋下山,小小的影子渐隐没在山雾里,似一粒小水珠落进了大海。   下了山,小泥巴在书屋里拜过尼父圣位,便算是入塾了。教书的是个年过半百的白发老秀才,见他独自一人前来,便蹙眉捋须道:“你爹娘呢?”   小泥巴眨巴着眼,“我没爹娘,只有两位师父。一位叫天穿道长,她说破学礼是小菜一碟,若要她下山陪我,那便叫杀鸡用了牛刀。另一位叫微言道人,他本也想随我来的,可我瞧他忙着要去棍人诓钱,便体贴不叫他来了。”   老秀才见他伶牙俐齿,不禁失笑,“这儿是文家办的族学,虽说也收些穷寒子弟,文家的外戚却收得多些。不过你既是天穿道长弟子,也理应得咱们些宽待的,我便收你入来念书罢。”   “多谢先生。”小泥巴行了礼,又好奇地问道,“我师父……与文家有关系么?”   “她乃文家客卿,虽说只挂个名,却也替文家办了不少事儿。”老秀才微笑道,“闲话暂且不谈,咱们前一月早便开馆了,你先择个椅凳,坐下再说。”   小泥巴走进塾里一瞧,却见三四十张桌椅满满当当地坐了人,多是些着经锦、花绫衣的体面孩子,即便是后排坐的贫寒子弟,亦是一身洁净缊衣,坐得端正。书屋里只余一张桌椅,小泥巴爬上木椅,望一眼自己绉巴巴的信衣,只觉自己似一只误入鹤群中的鸡。   桌上摆着四卷书,是蒙学时用的“三百千千”,还有本方格字帖。小泥巴翻了翻,里头的字儿都认得,略略阅了一遍,他便能记在脑海里。于是他顿觉读书索然无味起来,撑着脸瞌睡。   半梦半醒里,老秀才的讲学声嗡嗡地飘进耳里,像成群结列的乌蝇。忽然间,那乌蝇突而不叫了,杂嚷声如潮水一般涌来。   小泥巴睁开沉重的眼皮,隐约见得一伙儿乌泱泱的人头涌进书屋里,皆是青布短衣的仆从。一架朱轮车停在外头,人影正似流水般从车上涌下来,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一个小孩儿。   那孩子排场极大,模样却古怪:一身名贵的金宝地衣,一顶嵌银风帽,却消瘦,手脚竹竿似的。一张脸惨白着,像初冬落的雪,看着约莫过了学岁。   那脸色苍白的孩子慢慢走过来,小泥巴渐看清了他的脸孔。秀丽而清逸,但眼圈烟熏一般黑,且带着恹恹之色。   那孩子走到小泥巴桌前,一动不动。那粘附在他身后的、影子般的侍从也围了过来,一时间,小泥巴周身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压迫感重重。   “怎么了?看我做甚么?”   小泥巴抬头,略带敌意地看向那苍白孩子。   “没怎么。”那孩子冷冷地道,“你坐着我的位子了。”   小泥巴左顾右盼,书屋里确是只有一张空桌椅。可凡事需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于是他对那孩子白眼相看,道,“这哪儿算得你位子了?上头刻有名字么?我既坐下,那便算是我的位子啦!”   谁知他这般一说,那苍白孩子便冷淡地朝身后仆从看了一眼。当即有个仆从走上来,手里拿着一柄小平刀,在那木桌上毕恭毕敬地刻了个“文”字。那孩子亦伸足一踹,将小泥巴蹬倒在地,有仆役将木椅扶起,用绢布掸了尘,铺上獭皮垫。那孩子坐下,向他冷冷地微笑,“你瞧,这位子上如今已有我的刻字,我如今也已坐下,那便也算是我的座位了,是么?”   小泥巴被踢翻在地,心头似点起了一把火,腾地站起,大喝道:“你踢我作甚,难道不知先来后到的道理么?”   那孩子却道:“我知道,可这位子一开始便是我的。要论先后,也当是我先你后。”他凤目一挑,眼里似带着戏谑与蔑意,“何况,你与我说甚‘道理’?在这里,我便是道理,是规矩。”   瞧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小泥巴气不打一处来,那老秀才忙过来打圆场,却也不帮着小泥巴说话。一来二去的,小泥巴最后连个坐着的位儿也无了,只得迁到书屋外窗下听讲学。   小泥巴被撵到了屋外窗下,早春风寒,手指头冻得似萝卜一般红。跟他一起被赶出来的还有一个着丝絮衣的鹁角小孩,是因先前在旁人背上画乌龟,被先生打了手板后撵出来的。小泥巴蹲在窗下,一副忿忿模样。那鹁角小儿看了,朝他嘻嘻直笑,说,“你是初来的?真是不懂规矩,文家公子也敢招惹?”   小泥巴愣了一愣,探出半个脑袋望向书屋内,那消弱而傲气的孩子正坐在木桌前,翻着《东莱先生左氏博议》,脸色惨白得如一抹月光。那孩子很瘦,且袖管里露出一截细手臂,上面缠满止血用的绢布。小泥巴缩回头,问鹁角小儿道:“那便是文家公子?”   这族学是文家所办,若那吊死鬼似的孩子便是文家公子,那他还真是破学第一日便惹上了个大麻烦。鹁角小儿自豪地昂头,说:“准确说来,这里的所有人都与文家沾亲带故,我也姓文呢!但若说最亲的,还当属方才与你起口角的那位。”   “他叫甚么名字?”小泥巴又问。   鹁角小儿忽而支支吾吾起来,拿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原来是尚不会写字。   小泥巴又奇怪道:“他既是文家公子,为何不在教馆里学,有专门的教书先生教他念书,为何竟跑到外头来同我们一起上学?”   那鹁角小儿拿古怪神色看着他,“你真一点儿也不懂文家之事?哼,那厮虽说是文家少爷,却也是个随时能撤下的便宜货。文家为了铸神迹,每年都得耗掉大量活人,这几年都换了几个人做文家公子了。前一个丧命了,其余人便补上去。也不知如今这位能撑得多久。”   小泥巴听得毛骨悚然。他偷偷再看一眼那文公子,只见其手上裹满细布,隐隐露出一点血色。一个活生生的人,都能被文家轻易抛弃掉么?   他俩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不知何时,塾师已拿着戒尺走了过来,横眉怒目,瞧着窗下的两个小孩儿道:   “文安道,易情,你俩交头接耳,也不仔细听授书,当罚!”   说着,老塾师便伸出手,将他们的面皮揪起,拧麻花似的转了一圈。小泥巴不知他说的是谁,待憋出几滴眼泪,方才想起自己大名叫“易情”。塾师又道,“我方才授了一篇诗,现今便来考考你们,看是不是真神游天外了:‘荒庭垂橘柚’的下一句是甚么?”   一旁的那小儿抓耳挠腮,可从空空的头脑里抓不出一句诗来。小泥巴却昂首挺胸,答道:“是‘古屋画龙蛇’。”   “这两句诗是甚么意思?”   “这是《禹庙》里的句子,说的是夏禹虽疏川导滞,合通四海,那纪念他的庙宇却凄凄冷冷,空寂一片。”   小泥巴说着,又叹息道,“这是用了《禹贡》里‘厥包橘柚锡贡’的典。看来哪怕是圣人,虽于古昔铸得神迹,可现世却也无人挂记。”   老塾师听着,眼睛越睁越大。一个个头堪与桌椅齐平、初来学塾的小孩儿,嘴巴里竟能吐出几点墨水来。   他捋着须,久久无言。半晌,才问:“你先前学过字么?”   小泥巴答道:“说是学过,倒也不算学。我在山上道观时,观中道人拿了几册书给我看,我看了便记得了。”   “《三字经》、《百家姓》、《千家文》已学过了?”   “方才草草翻过,”小泥巴说,“不过大抵都已记在脑海里了。”   老秀才似是被他这狂妄答话惊得舌桥不下,遂问了几句书中语句,小泥巴皆对答如流。老塾师的脸登时似漆过一般雪白,慌忙道。   “你别坐在窗下了。墙边有块稻禾垫,你便拿上,坐在书屋后头听学罢。”   这破蒙的第一日便如此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散了学,小泥巴背起芨囊,艰难地爬回天坛山上。新月似细细的弯眉,悄悄描画在天边。晚上,他与两位道人聚在堂屋里吃饭,说起了今日发生之事。末了,小泥巴抬起沾了饭粒的脸,好奇地问天穿道长,“师父,你知道文家公子是谁么?”   天穿道长正吸着烩面,顾不得答他的问题,待将一碗面吸干净,才抹着嘴巴答他,“知道。他怎么了?”   昏黄的灯火里,小泥巴义愤填膺:“他真是个混球、王八蛋,将我踢下椅凳,强占了我的位子!我见到他,心里的火便烧起来了,一刻也不停过!”   天穿道长想起许久以前她去文家时,确是见过一个捻金锦缎衣的孩子。可那小少爷彬彬有礼,不似生了副倨傲性子。   还有一个怪处,小泥巴未出生时,那时她便已见过那文家少爷,那时那小少爷已八九岁,怎的过了十年,依旧是学岁的模样儿?   “我知道文家有两位公子,有一位叫文高的,脾性极坏。”天穿道长将疑惑抛到脑后,一面说,一面偷偷去夹微言道人碗中的烩面,“另一位我见过,倒不似你说的那般轻傲,你约莫是碰见文高了罢。”   文高,文高。小泥巴咀嚼着这个名字,忿然地咬牙。总有一日他要好好教训这秃孙! 第十八章 孤舟尚泳海   翌日,小泥巴怀着对那文公子的恚恨之情拾掇笈囊,欲要下山。   他方拾整好行囊,三足乌便叼着玉兔从枝头扑扑飞下来,得意地叫道:“今儿我俩随你去上学!”   小泥巴斜眼瞧着它俩,道,“上学又不好玩,你俩来作甚?”   “我听闻你在山下遭人欺侮了,这怎么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咱们躲进你的笈筐里,寻机出来啄欺侮你的那厮!”   三足乌得意地道,玉兔在一旁鸡啄米似的点头。小泥巴正犹豫着,却见得白发苍苍的胡周拄着挂蒲芦的平头杖从药圃里慢慢走出来了。今日的微言道人挑起了袋络担,手里拈一惊闺小铃,粗白的麻布衣衫,一顶蓑笠,活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胡周看见了小泥巴,笑道,“怎么,有人欺压你?”   小泥巴自尊心甚强,一口咬定:“没有!”   “你长到这年纪,约莫也快能动用宝术了。那文家的族塾里聘了方士,到时也会教你修些道法。待你学会了宝术,若是用得得当,便休想有人能赚到你便宜。”   “宝术?”小泥巴不解地道。“我听师父说过,许多人都有一件宝术的,比那方术更强力。有些小孩儿自呱呱坠地起便能用宝术啦。我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未见宝术的影子?”   “谁知道?这要问你师父去!”胡周嗬嗬地笑。   “道人您生到这把年纪,可有宝术么?”   小泥巴这般一问,却见胡周老脸胀得日头似的红。胡周嗫嚅道。   “没、没有……不过罢了,先不思忖这事,专心些在课业上。你今儿下山念书,我下山卖货。这几日我方炼得些金精丹、五石散,一并拿到黎阳县里卖了,挣些饭钱。”   小泥巴懵懂地点头,问道,“那您今夜回山上来吃饭么?”   胡周嘿嘿笑道,“回!我哪日不回观里?且今晚不但要吃我的饭,还要吃净你的那碗!”   待微言道人佝偻着背,在山雾中行远了。小泥巴想了想,还是将三足乌与玉兔两只毛球塞进了竹笈里。   下了山,入了书屋。小泥巴从墙根寻来了昨日自己坐着的稻禾垫,仆了仆灰,在后面坐着听课。   笈筐里的两只小玩意儿好奇地探头,小泥巴方按下三足乌的脑袋,玉兔的头又冒出来。一来二去,他也不禁气恼,低声对它们叫道,“你俩别看了,一个教书老儿,几个读书娃娃,有甚好看的?”   三足乌喋喋不休:“老子是在寻那欺负你的粪蛋,他在哪儿,又是哪位?”   小泥巴赶忙一把捉住它的鸟喙,这乌鸦再这样呱噪下去,准会被人发觉。在旁人眼里,这会说话的一鸟一兔与精怪无异,若被发现,他也定会被当作与妖异勾结之人,轻则被撵出学馆,重则被捉住笞挞,打个半死。   可三足乌话音方落,一个冷冽的声音却在一旁响起:   “……是我。”   小泥巴猛然抬头,却发觉一道黑影不知何时已暗沉沉地盖在身上。昨日那踹倒他的苍白孩子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蹲在身旁,目光犹如两柄尖刀,直指小泥巴的笈筐。   是文家公子。   他脸色惨白如幽鬼,面貌分明生得清秀不俗,可两只眼又仿佛照不进光的隧洞,阴森可怖。   念书声琅琅而起,无人发觉正处于书屋后方的他俩。小泥巴寒毛乍起,他脊背上像结了冰,只觉被那文家公子盯着的自己宛若被蛇缠绞的田鼠。那恐惧感毒蛇一般爬上来,盘绕心头。手心里出了汗,他的手紧紧捂上了笈囊,将三足乌的脑袋按下。   “方才是谁在说话?”文公子似笑非笑,在他面前蹲坐下来,两眼弯成细缝,道。“且似是在说我的坏话。”   小泥巴拼命摇头,“你听错了。”   文公子微笑,“不,我没听错,声音是自你的书筐里来的。”   寒意愈来愈重,小泥巴的手都在打颤。他着实想不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怎就能给人这般恐怖之感?他想了想,掀开笈布,给文公子一瞧。那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支鸭毛笔。   “你瞧,我书筐里甚么也没有,所以你说话音是自此处而来,那无疑是你听走了耳,弄错啦!”小泥巴说着,又轻轻放下笈布。方才掀布时,他眼疾手快,用余下几指将三足乌夹起,三足乌亦反应星速,一下将玉兔叼起。它俩藏在卷起的笈布后,一眼望去竟似是筐中别无他物一般。   “真的甚么也没有吗?”文公子的笑意更深了些。   “是……是呀。”小泥巴磕磕绊绊地道,此时却惊见文公子伸出先前背在身后的一手,那手里却紧紧揪着三足乌的两翅和玉兔的一腿!   小泥巴心中一颤,慌忙回头去看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藏在他手心里的三足乌已不见踪影,转而出现在了文公子手中。   这一切发生得神鬼不知,亦教小泥巴摸不着头脑。   “一只三脚鸡,一只肥兔儿。”文公子眯着眼,看着在手中不断挣动的两只毛团,轻笑道,“你是叫……易情罢?竟敢将妖邪之物带进书屋来?”   “它们不是妖物!”小泥巴赶忙争辩道。   可文公子已在将玉兔的一耳慢慢往外拽了,动作缓慢,却残忍无情。玉兔呜呜地叫,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痛!”   文公子这才放开兔儿,笑道,“会说话的兔儿,不是妖物,又是甚么?”   小泥巴一时语塞。   “这里是文家开的族塾,虽说只是个蒙学的地方,却也会邀方士来授些天师符箓、神仙方术,你若是带这等妖异前来,你猜会怎么着?”文公子笑盈盈道。   “会……被撵出去?”   文公子笑容可掬,“是啊,会被从这人世间一路撵向阴府。你不知未被世家拘养的异兽皆算作妖邪么?若是被发觉你将这两只玩意儿带来文家宗塾,你会死,会被如今便站在屋外的咒由方士杀死。”他又道,“你猜,若我现在同塾师说一声,你会落得甚么下场呢?”   小泥巴心虚了,他悄悄往外瞥去一眼,只见檐下暗影重重,除却皮甲侍卫外,还有些得罗乾道。看来文公子所言非虚。   似是感到了重重杀气,就连三足乌与玉兔也怯了声儿,缩着脑袋一动不动,装作石头。文家请来的羽士皆是道门翘楚,随身携十数法器,它俩如今落下凡间,并无神力,正如待宰肥肉两块。   见情势不妙,小泥巴慌忙跪地,重重顿首,说:“算我求你啦,这鸟儿兔儿不过是两只饭桶,我平日里饲着玩,实则人畜无害,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呀!”   谁知那文公子却笑道,“我凭甚么要听你的请求?”   小泥巴惊呆了。文公子只是温良地向他笑着,那笑脸下仿佛藏着汹涌暗流。最终,小泥巴嗫嚅着问,“那你……要怎样……才能……”   “我昨日正恰听到塾师考你诗句,你的书念得不错,是么?”   文公子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小泥巴为难地点点头,又摇头道,“我是学过些书,可却算不得不错。”   “你替我过了日考,我便不告诉先生你带了妖物来。”   小泥巴听了这话,先前沮落的心情总算高涨起来,“真的?”   “真的。”文公子伸手拿过自己桌上的白麻纸,“今天的日考便是用小楷钞《孟子·滕文公上》第一篇,你替我钞完,我定信守诺言。”   接过那白麻纸,小泥巴一看,只见那纸上已誊了几句话,可那字皆七拐八扭,似是缺筋少骨,更有不少别字,如“世”作“市”写,“自”成“白”样。他见了,心中不禁咋舌:字如其人,这文公子字这般寝陋,可见心地也丑恶!   小泥巴打了一盂的水,在碗里推开墨,趴在地上开始钞书。文公子从头上解下一条交织红绫,将三足乌和玉兔的腿捆作一块,红绫的一头牵在他手里。塾师似是对他的独断专横早了然于胸,竟不去管在书屋后头闹腾的他俩,只叫群童翻覆读《论语》。   小泥巴钞罢书,再看一眼白麻纸,只觉自己小楷端正秀丽,笔笔可嘉,接在文公子那蚯蚓似的丑字后,简直如牛粪里开出了鲜花。可文公子却不依不饶,看了他钞的字后,又微微一笑,道。   “果真不错。”   “这下行了罢?”小泥巴说,向他摊开手掌,“快把我养的鸡兔还来。”   “不,还不行。”   “到底要怎样才行?你这无赖!”小泥巴禁不住红了眼。   文公子坐在位子上,装模作样地跷起腿,唉声叹气道,“哎唷,哎唷。我今儿未带垫脚的马扎,这可如何是好?”   小泥巴恶狠狠地道,“你被我揍上一拳,在地上趴着,不就用不上马扎了么?”   “可我若是没有垫脚的物件,心头便会不爽快,若不爽快,说不准便会将你的事儿告诉先生啦。”   文公子说着,又倚在椅上,显出那副坦然之色。他便似一个已挖好的陷坑,正等着小泥巴这猎物主动往里头跳。   他微微抬脚,正恰抬到一个人跪下时脊背应有的高处。小泥巴明白了他想要自己做出甚么举动,一瞬间怒火中烧。   “你威胁我?”小泥巴攥拳,“你真以为我是块任人踏践的泥块,就这样教你磋磨?”   “是,我就是在威胁你。”文公子开怀笑道,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书笈,小泥巴这才注意到他随身携着的笈筐,那筐比自己的更大,蒙着层白布,里头似装着甚么物事。   “我这书笈里装着一样好东西,一样你绝不会想看到的好东西。你若是执意不听我的话,我便让你瞧瞧。”   一刹间,日光忽而变得惨白头顶,四周土墙融化了似的,像波浪似的扭曲起来,小泥巴突而感到难以言喻的重压,仿佛顷刻间有石头砸在了脊背上,硬要将他的骨头砸弯。   是甚么?那文公子的书筐里究竟装着甚么?   疑问像地锦一样爬上来,密密麻麻地盖满他的心头。小泥巴忽有不祥之感,仿佛文公子的那笈架里藏着一个无底深渊,那里盈满了世上最教人寒毛卓竖的鬼魂。   洪亮书声里,文公子攥紧了被红绫捆着的三足乌与玉兔,两只小精怪在他手心里被挤得脏腑疼痛,惊声尖叫。可即便如此,书屋中的其余人对他们视若无睹,依然如木人般诵着书。   小泥巴惊怖不已。   犹豫再三,他颤抖着、缓慢地在文公子面前跪了下来。   文公子倚在木椅里,看着小泥巴的动作,春风满面。羊皮靴搁下来,重重落在他脊背上,小泥巴默默地忍受着一切,那是屈辱的重量。   “真是上好的马扎。”他感叹道,高高在上地俯瞰脚底的小泥巴。良久,却忽而发问道,“你叫易情……是罢?你是天穿道长的弟子?”   小泥巴抬起眼,忿恨的目光撕咬着他。   “我就知道你是她的弟子。因许久以前,文家曾寄一取字盒予她,最后她拣了一竹简出来,寄还给文家。她那时择的字便是‘易情’。可后来文家未纳这个字,便又将竹简一并送给了她。”文公子撑着脸,饶有兴致地道,“你是她在荒年里收留的无名弟子罢?这大抵是她顺手给你安的名字。你很像她,我曾有幸见过她几面。看着你,便会想起她。”   脊背上又重了几分,压得小泥巴喘不过气来,他方想就此作罢,翻身去揍得意忘形的这厮。可一望见讲堂外那密密匝匝的着齐膝袄的侍卫,心里又生了几分怯意。   “我很中意你这张马扎。”文公子以指抵下颚,睥睨着他,道。“这样罢,你要不要入文家来做我的仆从?”   小泥巴一愣,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天光明媚,那素净如瓷的脸上浮现出一道笑容,却险恶如妖鬼。   “若是如此——”   文公子尔雅温文地笑。   “我便破一回例,赐你‘文’姓。” 第十九章 孤舟尚泳海   做那文公子的仆从,便可算得入了文家,得冠文姓?   小泥巴的脑袋里似塞了一团糨糊,他慢慢地张大嘴,口里仿佛能塞下两只鸡子。   这事若在旁人眼里看来,无疑是一件美差。事实上也是如此,小泥巴回想起第一日见文公子时的情形,那一长列仆役里有不少着各色葛衣单巾的方士,皆色若死灰,那大抵是依顺了文家的走狗。   若是自己答应了文公子的这要求,过不了多久,他便也会成了这行列中奴颜婢膝的一员。   想到此处,小泥巴一阵胆寒。他虽跪在文公子脚底,却像条恶犬般狺狺狂吠起来,凶狠叫道:“谁要当你的狗腿子!”   “你不当也成,这世上愿当我的狗人仍可充山塞海。”文公子挑眉,拈着手中红绫,道,“只是这两只妖物,便要暂且扣留在我手上了。”   “卑鄙!”小泥巴大叫,“不是说了,我替你钞书,你便将它们还来么?”   文公子笑道,“这里是文家族学,我想如何做,一切全凭我心情。”   小泥巴瞪着眼,像一只气鼓鼓的蛙子。   与此同时,他却在飞速思索着一事。要如何才能教文公子将三足乌与玉兔还来?   他自个儿是难以敌过这骄纵小少爷的手下的,而那些仆从又与文公子形影不离。如此一来,尽管他万般不愿,可要去托天穿道长出马么?三足乌和玉兔虽是难得一见的瑞兽,可到底是失了神力的妖物,值得师父出手否?   正思索着,他却又听得文公子低笑一声。文公子对他道,“你想与天穿道长说这事,教她来替你出风头,也无妨。”   这话像是一把尖刀,陡然刺进小泥巴心底,将他的心思揭了个清楚明白。小泥巴惨白着脸看向文公子,文公子又徐徐微笑道,“只是,如此一来,倒正中我的下怀了。”   “正中……你的下怀?”   “是呀,我是文家子嗣,你若是叫她来对付我,便等同于让她与文家敌对。你该不会以为她平素独来独往,便真是所向无敌了罢?若无文家客卿的名号,她不知还要被多少仇家暗算寻衅!到了那时,她便会被百流道门针对。”   文公子笑道,斜睨着小泥巴,又轻轻叹息一声,“往昔的她确是可以一敌百,可如今又如何?她上天磴不成,气血逆行,大小周天近废,现今的她与往时几是云泥之别。若在这时失去文家庇荫——”   “——她会死。”那素白的脸上浮现出如乌云盖顶一般的奸险笑意,“会被仇家寻上门来,在狂岚骤雨似的围攻下凄惨死去。你若是寻她来对付我,她便会落得如此下场。”   小泥巴听得冷汗涔涔。分明天未下雪,可他却觉这书屋犹如冰窖。   文公子又道,“何况你师父又是道行甚高之人,曾得天之佑,可驱使群灵,那便更遭人眼红。最不济……”   “最不济……甚么?”   “会被拿去做人牲。”文公子又露出了那熟悉的、温良的笑容,“越是道行高的羽士,在幽醮中炼出上品法器的机会便越大。”   “拿人来炼法器?”小泥巴的周身忽而剧烈震颤。   “你应也知晓,这世上大多人生来身上便带着一件宝术,那宝术宛若器物铭文,深深刻在躯壳上。那便是说,人的尸首可以炼作法器!且那法器之上可携那人生时所用的道法。”文公子像虫子振翅一般窸窸窣窣地笑,“你那师父很是了得,想必宝术也不赖,想将她炼作法器的方士一定甚多。等她公开与文家叫板后,这些鬣狗样的人儿将会循味而来,想办法取她性命,得她尸首,炼作除邪剑……”   开甚么玩笑!文公子所言于小泥巴来说,不啻于一道晴空霹雳。   冷汗爬过面颊,重重坠落于地。小泥巴汗流至踵,垂下了头。他方才发现自己在惊恐之下,身躯如筛沙簸箕般摇颤不已。   这本是他与文公子之间的过节,不可连累师父。自己本就是没人要的孤儿,是一朵无根飘萍,怎可教自己栖息的水塘就此干涸?   小泥巴绷紧了背,像挽满弦的弓。他充满敌意地看向文公子,道:“你与我说这些事儿,莫非是真怕我寻我师父,来替我出头?”   “不,我一点也不怕。”文公子看似好脾气地弯着嘴角,“我只是好意提醒你罢了。”   思索再三,小泥巴说:“我不入文府,不当你的仆从。不过……”   他的目光飘向仍被攥于文公子手中的三足乌与玉兔,小泥巴咬咬牙,道,“在你放了它们之前,我可以听你的话一段时日。”   树荫满地,黄鹂百啭,春风拂入书屋。斑驳的树影里,恶鬼笑意渐深。   文公子说:“一言为定。”   ——   自那日以后,小泥巴便成了文公子身边的一条叭儿狗。   他将怒火包藏在心底,一面对文公子阿谀取容,一面伺机要偷回玉兔和三足乌。只可惜文公子将这两只小妖怪交予了一位景室山神仙道士,命其严加看管。那老道一身大紫法帔,戴一元始冠,红光满面,脸蛋似一只绉巴巴的干枣,腰系斩邪剑,手提引磬,看着很是了得。   遖峯   小泥巴不敢去招惹那老道,只得在文公子身边混日子。这一混,他方才知道文公子是个甚么样的孬种:娇生惯养,游手好闲。日课、月课皆交予小泥巴去写,自己写出的字儿丑得如一团爬虫。且爱藏零嘴儿,在袖袋里藏着胡桃糖球,常把袖子沾得黏糊糊的。当他不慎将衣衫弄得一塌糊涂时,便会除下外袍,丢给小泥巴,说,“你替我去洗。”   小泥巴对他的种种行径深恶痛绝。这厮明白这段时日皆可使唤他了,于是净让他干些仆人的勾当。他一面在卫河边狂暴地搓着文公子的衣裳,手里似要摩出了火,一面咬牙切齿地想,待他学会宝术了,便将这小子痛揍一顿!   日子如天边悠悠的白云,不知觉间便飘过去了,无影无迹。转眼间,数月的光景在文公子的磋磨下流逝而去。学堂里授的书暂告一段落,堂桌后的塾师也换了个人,从着对襟长衫的夫子变作了个紫纱褐帔的方士,只是那方士并不仙风道骨,反生了张筛糯米似的麻子脸。   麻子脸道士是来为学子们作宝术开蒙的。宝术虽因人而异,但若是垂髫之岁已至,却仍不得通窍,便需有羽客提点。寻常说来,那道士会引学童凝思净坐,索得意忘象之道,渐至开悟。若仍不得法,便设道场,降神借力。文家请的羽客少说已至三洞部道士之境,指点孩童得悟宝术更是不在话下。   那麻子脸道士在书屋后的林地里寻了个旷处,筑土成丘,作了个简易法坛,又围了圈泥砖,权作土壝。那宝术开蒙的法子也同冠巾科仪所去不远,需向上神诵经奏疏。麻子脸道士请了几个真人相随,请学子们排作一列。功白:皈依玄道者,可得仙法门。真意由师领,飞升凭自人。接着便引着一个个孩童步虚。   待念过灵官咒,一个个学子捏着手诀静坐,脸上神色各异。有的如遭火烧,咬牙切齿,发上冲冠;有的似临寒风,格格打颤,禁不住抱臂蜷缩。一时间,法坛上宝光大盛,尔后真人们引孩子们以朱砂笔在黄符上画敕咒,将符纸浸于阴阳水中。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道士们再将符纸取出晾干,只见纸背上已现扭曲红字,正是每人的宝术名号。   小泥巴也被麻子脸道士带着行完了科仪,他一边盘坐着,等道士替他梳发,心里一边打着算盘,待他有了宝术,便先将那可恶的文公子杀个屁滚尿流。   可他捏诀静坐了一个时辰,身子全无反应。他又用符浸了水,取符纸一看,那纸上光洁如新,一痕不留。   “没法子了。”麻子脸道士摇头,“你生来便无宝术,再如何替你行科仪也无用。”   听了此话,小泥巴如遭晴天打响,呆若木鸡。   “我……我真没有宝术?”他忙不迭揪着道士霞袖,可怜兮兮地发问。   “没有便是没有。日头怎能西起,朽木又如何生花?每年我来为学童开蒙,总能遇到一两个如你这般的,你也莫要气馁,于学业上多加精进便是了。”   麻子脸道士说着,轻飘飘地撇下小泥巴,寻下一个学子去了。小泥巴忽似被抽取了筋,瘫软在地。   没了宝术,便似是人生来便瘸了一条腿,断了一只胳膊!泪花在小泥巴眼里打转。   正沮丧着,一对着羊皮靴的脚踏在了他面前。   “你想有宝术?”   来人问道,小泥巴眼泪汪汪地抬头,却见是笑意盈盈、背着手的文公子站在他面前。   小泥巴一见他便心头火起,粗卤地抹净了泪,“没有便罢了!有了宝术,又有甚了不起的?这玩意儿不过像套在人身上的衣衫,有了兴许能体面些,没有了也不算得难堪!”   “我能给你宝术,你要么?”文公子却淡淡地发问。   一刹间,小泥巴忽似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僵直在原地。   “有一个能予人宝术的法子,那便是服下有宝术铭文的金丹、仙果,只要那物件内蕴宝术,吃入腹中后,便也能与肉身合而为一,教那宝术从此为你所用。”文公子微笑。“你这段时日既替我跑腿,我也须回报你一番。我将那宝物予你,你内服即可,这世上几乎人人都有宝术,你若是没有,着实可怜了些。”   他这样说着,开始摸索起袖袋。不知怎的,小泥巴呆呆地看着他,忽觉眼眶有些湿热。这厮看起来倒不似先前那般坏了。   话不必多说,小泥巴赶忙向他磕了几个响头:   “多谢少爷!”   文公子只是笑,“你现在回心转意,想入文家了么?”   “还……还未曾想好。”小泥巴支吾着。   “手伸出来,我予你那物。”文公子却未曾在那问题上纠缠,道。   小泥巴伸出手,心中百味杂陈。他先前只想痛揍文公子一回,现在倒心软下来了。   然而指尖却一凉,坚硬感滚落手心,小泥巴心头一惊,慌忙看向手掌。   是一枚针。   文公子给了他一枚铜针。   那铜针上纹理细腻繁复,闪着不祥的红光,想必便是宝术的铭文。   “这就是……刻了宝术的物什?”小泥巴艰难地滚动着喉头,“你要我……吞下去?”   他抬起头,却见文公子的笑容里闪着冷酷的光。恶寒感扑面而来,如浓雾般在他身边盘桓。于是他方才想起,那不是大发善心的人,而是一个存心要拿他寻开心的、恶劣的妖鬼。   “是啊。”文公子徐徐地笑,“我说了,内服即可。” 第二十章 孤舟尚泳海   针要如何内服?   小泥巴听了文公子此话,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厮果真在拿自己来作弄!于是他如平地炸响的惊雷一般蹦起,终于按捺不住,挥拳便揍向文公子。   文公子却轻巧闪过,笑道:“别那么大火气嘛,我话还未说全。”   “你还有甚么遗言?”小泥巴瞪着他,火起三丈。   “你如今仍不肯入文家,于我而言自然似个外人。”文公子摊手,无奈道,“我肯予你一枚内蕴宝术的神针,已是仁至义尽。可待你真认我作东家,我给你摆一桌三清托荤宴,席上二十八品仙菜,件件都能给你享用。甚么仙桃、金丹更是如东海之水,源源而来,你何愁没有宝术?   小泥巴听了,忽也觉有理。那针虽不可吃进腹里,可他拿其去换些金银,倒也是成的,文公子的提议听来诱惑力十足。可一想到要在那厮手下憋屈办事,小泥巴心中便似吃了黄连似的苦。   “我才不要进文家。”沉默片刻,小泥巴闷闷地摇了摇头。“打死也不愿进。”   他忽望见文公子的双目危险地眯起,如觊觎着猎物的猛兽。   “我会让你为这话后悔的。”文公子微笑。   天边隐隐现出一抹晚霞,似施上了淡粉轻脂。   小泥巴拖着疲惫的身子,攀上天坛山。夜幕很快落下来了,柔和的光敛去,如今天穹里只余冷硬的铁灰。他和天穿道长、微言道人坐在堂屋里吃饭,小泥巴咬着筷子道:   “师父,文家公子似是对我顶有兴趣。他对我死缠烂打,偏要我去做他家下人。”   天穿道长说:“做下人像甚么话?好歹要做个座上宾。”   胡周听了,挑挑眉,却道:“座上宾也做不得!那文家名声甚坏,你去近他们做甚?”   他这样说着,天穿道长转头去看他,目光中似有疑窦。胡周对天穿道长不服气地吹胡瞪眼,“你近些年深居天坛山,不知外头传闻。凡是欲铸神迹的世家,里头的人的心地约莫都似墨池一般黑。那文家也不是善辈,传闻他们不知从甚途径,从许久以前便自天记府里盗来一册天书,那天书可改易天下命理,他们便是凭此世代做高官显宦的。”   天穿道长筷箸不停,盯着饭碗,道,“确实如此,我同他们并未深交,可也知他们不是易与之辈。”她又转头对小泥巴道,“你说的‘文公子’,是你上回提到的文高么?他若欺侮你,我今夜便下山将他痛鞭一顿。”   小泥巴想起文公子先前威胁他的话,若是天穿道长出马,文家便再不认她那客卿的名头,道门百流将杀上天坛山来,顿觉心惊肉跳,慌忙道,“不打紧,不打紧。师父,您莫要为这点儿小事挂怀。那文公子生得同拔毛瘦鸡似的,我回回都能教他吃一嘴泥!”   胡周狐疑地问,“说起来,那文公子为何对你有这等兴致?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又怎地对你如此垂涎?该不会是你作弄他,教他怀恨在心了罢?”   “才没有!”小泥巴矢口否认。   他既如此说,天穿道长便垂头用筷拨弄碗中饭粒,胡周也像对此事不甚关心,遂不再过问。   翌日,小泥巴去书屋上学,方在稻禾垫上落座,却又见那文公子在一众仆从的拥围下众星簇月似的走进来,却未坐在椅子上,反吩咐人递来一块缠枝缂丝垫,垫在小泥巴身旁,含笑坐下。   “你做甚么?”小泥巴警觉地问。   文公子说:“我不做甚么,只是想问你考虑得如何,要不要入了文家?”   小泥巴说:“你这人怎的回事?我说了不入,那便是死也不入。这天底下愿做你京巴狗的人海了去,你何必对我纠缠不放?莫非你对我落花有意,非我不可?”   不想文公子却春风满面,对他说,“是,就是非你不可。”   文公子凤目狭细地一眯,如一只奸伪狐狸。小泥巴反而一愣。   “你知道我们家藏有天书这一事么?”   “知道。你们非但没将此事藏掖着,反拿出来炫显,如今豫州中人有谁不晓?”   “我的年纪比看上去的要大些,来这书屋也不是为了念书。”文公子笑容可掬,“是为了寻稚齿年少、秀外慧中之人,若有这样的好苗子,便将他迎入文家来,共同撰写天书。”   “写天书?”   “是啊,这可是一件美差。那天书乃天记府中藏的书册,掌天下命局,若是用得好了,便能福泽众生。只是若要改篡,却不算得轻易。那天书里记述的命理千条万条,哪怕只改一条,也似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若是要写天书,便需许多人手。这毕竟是机要事儿,我见你有才华,足能担此重任,所以便想邀你入文家。”   小泥巴听了,瘪着嘴道:“你邀便邀了,强压我做你的仆从作甚?一点诚意也无,哪里是请人的态度?”   “对不住,我向你赔罪。”文公子垂头,可脸上仍挂着捉摸不透的微笑,“但在咱们文家,做座上宾也不易,若是未经主君应许的,挂文家客卿的名号,每年都得纳贡。哪怕是咱们这些嗣子,过得也不舒坦。你若是做了我的仆从,待遇尚且宽厚些。”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神秘地压低声音道,“每月足有二两纹银。”   这话入了小泥巴的耳,便似化作了一只钩子,牵在心头。小泥巴看看自己近秃的鸭毛笔,一身麻絮旧袍子,一对露出脚趾的草鞋。二两纹银对他来说便似一块喷香肥肉,散着诱人鲜香。要是得了银子,他便不必过得这般紧巴。   可思索再三,小泥巴还是拼命摇头,咬牙道,“我……我不做你家下仆,不入文家。”   “为何?”文公子的声调似是突地提上来了。温言软语一瞬间变得刻薄冷峻。   小泥巴支支吾吾道:“我是学道之人,且这条命是师父他们捡回来的。我能过活便尚且知足,哪儿敢奢望入甚金门绣户?何况……”   他挺起胸膛,说:“我生是无为观中人,死是无为观的鬼,切不会为了那点儿蝇头小利,便弃自家于不顾!”   不知怎的,小泥巴说罢这番话,忽觉寒风扑面。他抬头一望,却怛然失色,只因文公子的面色倏尔由晴转阴,且似带着拨不开的浓厚阴云。   “你又拒绝了我。”文公子淡然地说,嗓音似凝了冰,“你三番五次地推托我的请求,着实难对付。”   “真可惜啊。”他挠着脑袋,叹息道,“你若是乖乖听我的劝,我便不必大费周章了。”   一个狞邪的笑意渐渐在文公子脸上浮现。   刹那间,雪片似的光景涌入小泥巴脑海中。不知为何,他竟于此时回想起了文家的诸多传言,他忽而明白为何文公子寻上了自己了。胡周曾与他说过些黎阳县里的流言:文家在聚集大批孩童,要他们为自家办事。孩子们年幼,寿命尚长,在天书上落字恐怕需要代价,那代价便是凡人的寿命,而文家敛去的孩童们便是他们为铸成神迹而积起的柴薪。   突然间,小泥巴脑海中灵光一现。他完全明白了。   文公子之所以对他死缠烂打,是因为他看上去便是一块好柴,能靠着燃烧自己的年岁为文家祖业添砖加瓦。   “你只是想利用我,是不是?”小泥巴鼓起勇气,颤抖着将这句话道出了口。   文公子道:“你是可用之材,方才谈得上‘利用’。我苦口婆心与你说了这么久一番话,你却还未回心转意,看来温言软语不成,我便只能来些硬的了。”   小泥巴完全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下山来开蒙,怎便会碰上文公子这等恶霸?不仅拿不能再念书来压自己,还以天穿道长的性命作挟。书屋中年近的孩童亦不少,却也不见这古怪的文公子千方百计要其入文家,所以,文公子纠缠他的缘由究竟为何?   诸多疑问盘旋脑海中,纠缠作一团乱麻。   小泥巴哼了一声:“来便来!你以为我怕么?”   话音方落,他却忽见文公子将两物抛在他脚下,定睛一看,竟是血迹斑斑的三足乌和玉兔!   两只小玩意儿蔫了神,身上皮毛秃洼一片。三足乌的一只小爪已断,创口处血肉模糊。玉兔两耳被紧紧打了个结,一耳折了,呜咽声弱弱地传来,像一道将断的细流。   “你做甚么!”小泥巴见状,心头狂跳,飞扑上去揽住三足乌与玉兔。似有怒涛在胸膛里嘶吼,他以血丝遍布的眼瞪向文公子。   文公子却只是坐在他身边,淡然地笑,“你不是说要来硬的么?于是我便来一手予你看。”   “你拿两只小妖物来威胁我?”小泥巴颤声道,“你这孬种!这算甚本事?”   文公子说:“是啊,我下贱,低卑,没甚本事,只会做出拿你身边的人威胁你的事。”   “你想让我入文家?哪怕做到这份上?”   小泥巴的心如叩门般咚咚地响。在怒火之余,他只觉不妙。他不明白文公子对自己的那异乎寻常的兴致究竟从何而来,收一个山野小儿作下人,这便是文公子想做的事么?   “是,我要做的事便是将你收入文家。”文公子阖上眼,笑道,“哪怕用尽一切手段。”   “放屁!”小泥巴嘶吼起来了,“我死也不会去你家!先前还有一点儿可能,如今我只想把你的脸盘捣个稀巴烂!你以为这样便能吓倒我?你对三足乌和玉兔做了甚么事,往后我便要加倍奉还!”   文公子却道:“不错,我觉得这样还未能吓倒你。”   他朝着讲堂外一点头,几个青衫下仆便走进堂来,替他将书笈搬过来。书笈上蒙着白布,从小泥巴见到它的第一日起便一直盖着。   “我说过,这里面有你断然不想见到的东西。如今你频仍拒却文家请托,我便罚你看看罢。文家是可操动九州命局的势家,无所不能。”文公子说,用手拈起白布的一角。笑容像是浮在那苍白净丽的脸庞上,虚伪得似画上去的一般。“我也说过,你若是不进文家,将会发生一些教你后悔的事情。”   随着白布的揭开,小泥巴的眼愈睁愈大。   讲堂中书声琅琅,旁人对他俩视若无睹,仿佛他们二人是一阵无形的、久在屋后盘桓的清风。   小泥巴想过很多次那书笈中究竟藏着何物。兴许是虺蝮,抑或是毒虫、螭魅、鬼怪。   可他不曾想过竟是此物。   心剧烈鼓噪,掌中冷汗如浆,霎时,小泥巴如坠冰渊。   笈筐里忽而轰散出一片绿头蝇,血迹干涸,染遍筐底。他在其中看到了微言道人的头颅。 第二十一章 孤舟尚泳海   怎地回事?   刹那间,小泥巴的脑海里似卷起了漩涡。周遭的一切扭曲盘旋,连文公子的狞笑亦朦胧诡怪。   他怔怔地望着笈筐里微言道人的头颅。圆圆的脸,如石头般僵硬瞪着的眼粒子,昨夜仍同他一道吃饭的白髯老头竟身首两处,那颅脑正躺在这小小书笈里。   小泥巴惶恐不已,喃喃道:“微言……道人?”   他身子抖得厉害,如临数九寒冬。   文公子点头,“是,是你熟识的那位微言道人。”   沉默之中,无形的重压如铁盖子,一层层叠在头顶。那沉默里终于迸发出一声凄烈的惨叫——“你杀了他!”小泥巴嘶吼出声。他扑上去,与文公子撕打。文公子慌忙将纸片放入袖中,却也挨了几下拳头,脸上乌青发紫,五颜六色,似开了个清酱铺子。   “不,他是死是活,得全看你自己!”扭打间,文公子叫道。轩廊里的仆从听见动静,似鲐鱼群一般游涌进来,七手八脚地将小泥巴将文公子身上拉开。   小泥巴龇牙咧嘴,对文公子这话甚是狐疑。可不知怎的,怒火忽被浇熄,他反倒冷静下来了。“甚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怎么杀的他么?”文公子叠起手,微笑道,“我其实未杀他,只是在天书上写出了一个必然的结果,而这个结果,便是他的头颅会躺在我的笈筐里。”   文公子将手伸入袖内,摸索片刻,取出一张对折过的纸片展开。那纸片洁白似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这便是天书纸,你看上面写了甚么?”   小泥巴定睛一看,却见上书几行蝇头小字:“庚寅年三月廿一,邀易情入文府,未果,易情回观将事由诉师长。师长衅勇下山,为文府阍人所阻,反遭斩首。”   短短几行字,竟看得小泥巴几近昏窒过去。   他曾听微言道人说过,那天书乃可教人得偿所愿的神物。将字写在天书之上后,一切都会实现。小泥巴艰难地咽唾,“所以是你写下了这几行字,夺去了微言道人的性命?”   文公子轻轻点头,笑着从黄杨木筒中拈起一支湖笔。“是。但你若是肯做我仆从的话,这一切皆能烟消云散。我便替你将那行字从天书上删节去。”   “为何你处心积虑地要我进文家?”泪珠涟涟,自小泥巴颊边滚落,“我与你萍水相逢,可你转眼间便杀我恩师!文少爷,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说到最后,他切齿痛心,双目赤红,在仆从臂膀间挣动着,欲将文公子痛揍一顿。   文公子却不慌不忙,道:“因为你很特别。”   小泥巴扬起的拳头顿住了一刹。   文公子目光微漾,眼中似有莼波松雨,他接着道:“你也知晓,但凡是世家,无一不垂涎铸神迹一事的。可铸神迹的法子不仅仅是攀天磴这最愚笨的一法。文家自得天书之后,便日以继夜地在天书上书写字句,探究文家中的何人究竟可成神迹。”   “天书只可书写可能发生之事,换言之,只要在天书上写下‘某人可铸成神迹’这一言,便可断言此人一生中究竟是否有可能上抵天廷。文家召集来大批文士、孩童,焚膏继晷,一刻不停地在天书纸页上写着这句话,此事已延续千百年。可在这漫长年岁间,没有一个名字可在天书上留痕,这也便是说,文家并无一昆裔可步上通天逵路。”   “于是文家便想了个法子。”文公子缓声道,“若是血胞不可成神迹,那便赐名给旁人,由那得了赐名之人成就神迹。文家有一取字盒,会请门客为新收入府中的童稚取名姓,再将那名字试写入天书。即便如此,数百年间,还是未有一人能在天书上写下‘可铸成神迹’一语。”   “但是奇迹终于出现了。于某日,文家终于在天书下落了笔,写出了一个可成神迹之人的名字,你知道那是谁么?”文公子的声调猝然抬高,似陡然翻来的海浪。小泥巴也像被他声音中的洪潮吞湮了一般,呼吸阻窒。   “是你的名字!”一阵轰雷般的呼喊在文公子口中炸裂而出,他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小泥巴。“文家在天书上写下了‘文易情可铸神迹’这一句话!也便是说,只有名叫‘文易情’之人才能翻越九天,你才会是那个光耀三辰的天之骄子!所以我想让你入文家,冠文姓,若非如此,文家便再无机会趋登入天殿!”   说此话时,文公子一反平日儒雅模样,紧攥小泥巴双肩,脸红耳热,两手狂颤着,似痫症发作。小泥巴像被他吓到了,久久不言。   “既然如此……”良久,小泥巴轻声道,“你为甚么又要欺负我呢?”   这话落进文公子耳中,将他那狂乱的神色化作了惊愕与迷惘。   “为何又要拿天书要挟我,杀我师长?”小泥巴说,“你分明不必这样做。”   小泥巴抬起头,眼神里流露出疲惫与失落:“是因为你素来只会用这法子。你只会胁迫恐吓,不曾与人推心置腹,肝胆相照。你若是将事情原委与我道清,说不准我还愿帮你一把。”   “那又如何?”文公子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古怪,喉头嘶哑,似一个历经久旱之人,“我说过,我只想让你冠文姓,成就文家夙愿,为此,我将无所不用其极。”   风和草幽,万松倚樯。渐渐的,青衫仆从钳制的手松开了,小泥巴忽地站起,冷声道:“正因如此,我才不会助文家分毫。矫举之人,怎会真诚?令黎阳黔首凶惧的世家,又怎可得民心,乘轩享富?我才不会助纣为虐!”   文公子的神情扭曲了一瞬,旋即化作蘸杨春水似的柔笑。   “你别忘了,”他拍拍笈筐,“你师父的尸首尚在我手中。你不入文家,我便不会替你矫改天书。”   小泥巴却哼了一声,笑道:“甚么天书?我看是你的障眼法!那天书乃文家宝器,你一旁子,怎能轻易拿到?我猜,是你给我身上贴了幻法符,教我眼前出现了幻觉,这才以为微言道人死了,实际上甚么也不曾发生!”   他这样说着,如寻蚤子般在身上翻来找去。小泥巴几乎可认定,文公子坐在他身旁时定偷偷给自己施了甚么神通幻境的道法,文公子给他看的那血淋淋的人头,不过是在道法影响下的幻觉。   可摸索了一番,皆不见身上有贴甚黄符,也不觉四周有文公子事先绘下的幻法咒。小泥巴冷汗淋漓,心想,莫非微言道人被杀一事真不是错觉?放在书筐中的头颅货真价实?   一股冲动如燎原的烈火,自心中烧起。小泥巴二话不说,将箧笥挎在身上,踏过书屋门槛,将文公子与一众下仆甩在身后,往山上飞奔。   文公子在他身后恶狠狠地大叫:“喂,我话还未说完,给我回来,喂!”   小泥巴才无暇去理这刁蛮公子,此时他踩着麻鞋,穿越重重新绿,奔走于竹里松间。他有一事亟待确认,那便是微言道人究竟是不是在无为观中。   若他在天坛山上见到了胡周,那一切便是文公子为将他诓入文家而耍的把戏。   可若是微言道人不在呢?那便是说,文公子给他看的那个血迹斑驳的头颅是真的么?小泥巴的心忽而重重一跳,像落下了沉甸甸的一锤。   涉过流潨寒泉,踏上虎踞石骨,小泥巴汗流浃背,他忽觉得这是他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远远的,他望见小叶樟顶的苫草房,在日光里闪着教人不寒而栗的金光。   似有一阵寒风拂掠山林,小泥巴忽听得落雨似的沙沙摇叶声。他扭头看去,却见长草惊风偃仆,竟露出一只只魑魅颅脑来。放眼望去,树精根怪、江夏牛妖、长安驴鬼……数不清的妖物舞爪张牙地攀上天坛山来。小泥巴目力佳,在树影里望见一众青衫仆从在山脚敞开一只只悬着云篆桃木板的竹篾猪笼,将镇押于其中的精怪放出。   那些妖怪见了小泥巴,便似得了甘霖一般,兜头啃下。小泥巴如打滚跛驴,狼狈闪过,心里却不惶恐,而是隐隐有些喜悦:这些妖物是文公子命下仆放出笼来,特地来阻挠自己回山的!   若那文公子手中真有天书,何必要大费周章来威迫自己?直接在天书上写“小泥巴乖乖听了文公子的话,进文家改名作‘文易情’,从此便是文家走狗”不便成了?小泥巴不服气地想,脸上抹开一道坏笑。文公子放这些妖怪来阻他回观,正恰说明了其心虚。   这便是说,文公子手上并无天书,只是拿了一张纸片来吓唬自己。至于那微言道人的脑袋,若非栩栩如生的伪物,那便是施了幻法的物什。   小泥巴得意地笑着,正在此时,暗处忽蹿出一匹妖狼,利齿一张,狠咬向他。   那妖狼来势甚急,似一道旋风,小泥巴躲闪不及,眼看着便要被其啮断颈骨!   情急之下,小泥巴伸臂去挡,他惊心骇胆,心想若是断一臂可留性命,倒也划得来。仓皇中,他剑指刺出,直逼狼目,心想:至少要戳瞎这畜生的眼睛!   一刹间,光华大盛。   小泥巴指尖忽绽明光,那光犹如百星之明,好似天中皓月,教妖狼痛嚎翻滚,坠地不起。光芒偃息,只见一地妖尸狼藉。   心中忽涌起一股暖意,似有甚么在抽芽开花。小泥巴愣怔地打量着双手,突而醍醐灌顶,他喃喃道:   “这便是——我的宝术?”   可如今情势危急,不容多想,他撒开步伐,接着往山上狂奔。穿过山门,小泥巴跑过堂屋和斋房,可天坛山中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微言道人不在,天穿道长竟也不在?小泥巴气喘吁吁,心却坠到了谷底。   “别寻他们了,你寻不到的。”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轻笑,小泥巴猛然回头,却见不知何时,文公子已然攀上山来,站在他背后,一身华贵的妆花缎衣,皮靴洁净,未染半点尘泥。   “怎么回事?你怎知他们不在观里?”   “因为我在天书上下笔了。”文公子莞然一笑,“天书只可写可能发生之事,当初我虽写了让你的两位师父皆被割首,可看来你的另一位师父太强,这事儿暂且不成。她虽活着,可现在正于山下漫无目的地寻你踪迹罢?”   小泥巴咬牙切齿,手心发凉。观中不见微言道人,若这非障眼法,那便是说微言道人真已遇害。“既然如此,你直接在天书上写我愿入文家,不便成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文公子却宽和笑道,“不行。我说过了,天书只可写可能发生之事。你现在仍一口回绝我的盛情相邀,所以我无从落笔。”   他伸出一只手,向小泥巴摊开,像是邀约。小泥巴却似看见了一张猎网在徐徐展开,文公子诡谲笑道。   “但是,只要你愿将性命交予我,这一切便能了结。” 第二十二章 孤舟尚泳海   一刹间,小泥巴心念电转。   若微言道人真为天书所害,且天穿道长受天书支使,下山盲寻他,那么如今当务之急,应是要将天书自文公子手中夺来!   他一面按捺着怒火,一面审慎地打量着文公子。文公子养尊处优,手足纤细,不知为何身上似有多处披创,伤处皆裹着软绢,神色亦阴谲而病恹。小泥巴记得他曾将天书纸放入袖中,从这样一个病痨鬼手里抢过天书,应不是太难。   可文公子身后却立着一众着素地袍的侍卫,个个配蚕文剑,背阔腰圆,几张虎面摆在脖子上,教人看了发憷。   然而小泥巴毕竟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两腿一蹬,便如弹丸一般跳上去,一只手握拳打向文公子,另一只手却乘机捉住袖,一个劲儿地往袖袋里探。文公子一惊,喝道:“护卫!”   一群护卫上前,铁一般的臂膀伸出来,抓住小泥巴后襟,将他与文公子拉开。小泥巴却趁机伸出一指,用起那新学的宝术。耀眼星芒似照夜清虫一般飞出来,刹那间灼痛了侍卫们的双目。   “好亮!”有侍卫惊叫。另一人恨声道:“闭眼,留神点儿,那兴许是那小子的宝术……或是道法!”   小泥巴将手臂一拢,脱去身上小褂,从护卫们手中挣脱。他乘隙往文公子袖袋中一抓,指尖触到了一片滑润纸片,当即心中一喜,将纸片拈在手里,抽身后退。   拿到天书纸页了!接下来只需改去上面写的字迹,微言道人便能转死为生。小泥巴又惊又喜,低头望去,笑意却瞬时僵住了。   他发觉手中的纸片并无折痕,十分平整。先时他见文公子从袖里拿出天书纸时,分明是将其叠了一叠。何况仔细一摸,此纸虽平滑,却留着白麻纸似的略糙之感,这是一张假天书纸。   好险,他差点儿就被文公子骗过去了。小泥巴抬头,对文公子怒目而视:   “真的天书在哪里?”   “你竟辨得出真假,也算得机灵。”文公子衣发稍乱,口里呼呼喘着气,眼里却有了些怨恚。他笼起两袖,冷笑道,“我左右两边都有袖袋,且不止一个,袋中纸片只有一枚是真的,你若是有本事,便摸到那真的天书纸罢。”   小泥巴心知他笼着袖,能随时偷换纸片的位置,也不知藏在哪只袖里。侍卫们上前,拔出腰间蚕文剑,拦在文公子身前,似是要教训他了。斋房边竹影横斜,小泥巴略一思忖,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竹枝,天穿道长教他过剑法,于是他便以竹枝代剑。他知手中之剑便似凫掌鸷嘴,应一身居中,手足前后并有,攻防兼备。他摆出环步,略有伏回之态。侍卫们见了他这架势,心中不由得纷纷称奇,不约而同地想:“这小子却是个练家子。”   文公子皱眉,对侍卫们道:“这厮今日打我两回,好生无理。你们也往他脸上上些红漆罢,将他骨头打软了,再往脖子上套好狗链。我请他入文家,他不识好歹,那便只能请你们押他进来了。”   侍卫们齐声道:“谨遵公子吩咐。”于是有三人同时冲上来,挥剑劈向小泥巴。   小泥巴就地一滚,将两枚剑闪过了,可还有一柄剑直斜下来,眼看着就要刺向他头脸。小泥巴慌忙用竹枝一格,不想竹枝到底是软地,一下便被精钢剑削下一头来。   眼看着竹枝三下五除二便短了一截,被蚕文剑削下的那一段竹子还留着一层薄皮与其余部分相连,小泥巴心里像开了个无底洞,神智一个劲儿地往下坠,懊恼自己心猿意马,未随师父学好剑。可如今情势危急,连给他懊悔的时间也无。转眼间,素袍侍卫紧逼而上,十数柄钢剑寒光迸溅,如冰花锋棱,对他穷追不舍。   小泥巴狼狈逃窜,眼见那断竹,心生一计,将竹枝抡圆了狂甩,那将断的竹节竟也似盘龙棍般,将剑刃堪堪格开。   文公子在众护卫身后冷哼:“雕虫小技。”   这确然是雕虫小技,毕竟小泥巴年幼,要同精熟武艺之人比拼便是以卵击石。侍卫们豹眼圆瞪,拔剑袭向小泥巴,霎时间,剑气大盛,逼溢四方,无为观前古木偃伏,落叶不绝而下,竹林翠影横斜。   就在此时,小泥巴忽而不逃了,他站在原地,似一根桩子一般一动不动。   文公子蹙眉,暗忖道:“他又在打甚么算盘?”   电光石火间,眼见着那十数钢剑要结结实实地落在身上,小泥巴却一缩脖子,矮身蹲下,如龟脑袋收回了壳里。钢剑铿锵相交,裂冰似的响。正在此时,小泥巴又伸出双指,明光一闪,光亮落在相撞的剑刃上,几乎要刺瞎侍卫们的双目,又是那宝术!   侍卫们怯缩,可那宝术似是只能发光,不能伤人。于是接下来便重复着一幕:侍从们一路追砍着小泥巴,小泥巴便一路躲闪。每回剑刃相碰时,他便放那光闪闪的宝术出来,扰得侍卫们心头火燥。   文公子却抱着手,眉关紧锁,心想:他此举是为何意?   光是避闪,何以取胜?   然而他很快便明白了小泥巴的用意。小泥巴如泥鳅一般在侍从之间滑来蹿去,那宝术放出的光一次又一次地映落在剑刃之上。   文公子心神忽而一震。是光!   光芒数度汇聚,终将成火。他陡然一惊,忽见在人群里的小泥巴竟望向了自己,脸上含着奸险的笑。   小泥巴一面跑,一面笑道:“文公子,你这蠢蛋,你以为你躲在人后,便能安然无恙?是我赢啦。”   与此同时,一阵焦滋之声忽自脚底升腾而起。文公子慌忙往脚下一看,却见足边已然燃起了焰苗!   原来小泥巴在人群中上蹿下跳,引得侍从们出剑,便是要借着剑刃将宝术的光映到自己脚下。那光一次接一次地汇照在一处,文公子正处竹林之中,脚下又垫着一层竹叶,不用几次便发热起火。那宝术的光不同寻常之光,起的火也不似平常的火,火舌一下便大起,熊熊燃烧,将满地竹叶连作一片火海。   文公子切齿痛恨,从牙缝里对小泥巴挤字:“卑鄙无耻——”   小泥巴惊呼道:“你说我卑鄙无耻?你真是贼喊抓贼!”   文公子被困在火海中,汗流涔涔,踮着脚后退,众侍卫见他遇险,顿时没了捉小泥巴的心思。十个里五个去救文公子,五个去寻水缸舀水。小泥巴亦如箭蹿出,猫儿似的钻入火簇里,去抓文公子的衣袖。   见小泥巴扑来,文公子急促后撤,脸上淌着冷汗,心中却在阴毒地笑。   他知小泥巴一定想乘乱夺自己袖中的天书。毕竟在常人眼中,天书也是纸,遇火则燃。小泥巴也无从肯定他是否有另誊一份副本藏起,若是平白教书纸烧了,微言道人被杀之事也不会随天书一起化作灰烬,唯一的办法便是拿到天书进行矫改。因此小泥巴断然不敢教这天书被就此烧毁。   但是,小泥巴漏算了一层。   文公子阴狠地微笑。即便是在这等危险关头,他依然笼着袖,教人辨不清他究竟将天书藏在哪只袖中。   其实他的一只袖筒里藏了两只袖袋,统共有四只袋儿,先前小泥巴便是摸到了放着白麻纸的袖袋,才未摸到天书纸。   那么,天书纸是藏在这四只袖袋中的一只里么?答案也并非如此。   实际上,文公子的两袖、四袋里根本未放有天书的纸片。   不管小泥巴如何去捋、去抓他的袖,取出多少张纸片,也不可能拿到天书纸!   眼看着小泥巴即将扑到眼前,文公子反略松了袖,他像一只鱼篓子,险诈地等着小泥巴这条肥鱼落入陷阱。   可谁知在焰苗飞舞中,小泥巴向他笑了一笑,道,“你未将天书藏在袖中,是么?”   文公子反而一怔,冷汗却比心思更快,哗哗地落下来。小泥巴说:“方才我借宝术让你身边起火时,你立时后退,马上护住了脚。你也不想让天书纸烧掉,是么?”   这话似一支尖利鱼叉猝然射出,深深扎进文公子心底。   “你上山来时,还特地教你的仆从背你上来,脚不沾地,连鞋靴皆是干净的。”小泥巴说,“你想诱我去窃你袖里的假纸片,可天书纸实则藏在你的鹿皮靴帮里!”   文公子早已面色煞白,小泥巴说得不错,天书纸就藏在帮筒里。既被这小子知晓了真正的天书所在,那更不可让其拿到。他一面疾退,同时大喊:“拦住那小子!”   侍从们上前,铁墙似的挡住小泥巴。文公子略舒一口气,可却忽觉小腿上一震刺痛,垂头一看,却见一只雪白兔儿不知何时已咬在自己靴上,啮齿锋利,一下便撕开一个大洞,将藏于其中的天书纸叼出。   “谢了,玉兔!”   他又听得小泥巴笑嘻嘻地道,文公子瞠目结舌,慌忙去捉那兔,可折了耳的玉兔后足猛蹬,巧捷地乱跳,穿过重围,忍着痛将天书纸衔到小泥巴手里。   与此同时,断了足的三足乌拼力叼起小泥巴衫襟,将他拖出火海。侍从们拔剑而上,寒光如蚊乱舞。小泥巴却踩上了压弯的竹竿,身子往上一跃,像断竹丸子般跳向了空中。   如此一来,侍从们的剑便够不着他,他在空中有瞬息的时间改写天书。小泥巴咧嘴一笑,拿起玉兔递给他的纸片,纸面光滑如玉,确有折痕,是文公子初时给他看的那张天书纸无疑,这是真货。上头写着教微言道人断送性命的几句话:“庚寅年三月廿一,邀易情入文府,未果,易情回观将事由诉师长。师长衅勇下山,为文府阍人所阻,反遭斩首。”   小泥巴未携笔墨。他当即狠狠咬破手指,用血在天书上一划,将那行字抹去。   顷刻间,他忽有一种奇妙之感。世界突而开始黯淡,鲜明的色彩褪去,只余黑白,山峦云水化作氛氲墨迹,世间在悄然发生变化。他仿佛也化作其中一粒墨点,被濛胧水色席卷。   这便是可改人世命理的天书么?小泥巴无由地觉得战栗。   在那世界里,他过于渺小,犹如沧海一粟,恒河微沙。他感受到了有甚么在变化,一条命理的更改将会牵动无数如他这般的卑微砂砾湮没于另一道洪流。   猛然间,小泥巴如被压于巨岳之下,肢体、神识仿佛在渐渐消融,他觉得自己似是四分五裂。墨色好似乌云,铺头盖脸地将他吞入无垠的暗海。   恒久的黑暗里忽而透出了一线亮光。   小泥巴觉得自己在这昏黯里似是已过了千百年。脑袋上像顶了个磨盘,胸口灌满了铅,他艰难地睁眼,却惊见自己瘫睡于一地焦草里。   而文公子却抱着手,和气地微笑着,站在自己身前。   怎么回事?他昏睡过去了么?   小泥巴怔怔地想。方苏醒不久,他头上打钉似的痛。在这疼痛里,他想起先前与文公子的一切过节,想起文公子用天书将微言道人害死的事,想起他从文公子身上夺得天书,将那害人的语句删去的事。   他既将天书上的字句划去,微言道人也理应活过来了才是。   然而风声萧然,满山竹叶宛如沧波,一浪接一浪地推开。这沧波里不见半点人影。一切仿佛有所改变,又好似不曾变过。   文公子开口了:“你方才醒过来,一定很困惑究竟发生了何事,是么?”   小泥巴想开口说话,这才发觉脖颈重得过分,抬手一摸,却是条锁着的铁链,在他昏厥时已套在了脖上。   待文公子伸出手时,他才似遭当头棒喝。   只见文公子手上拿着先前他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夺去的那张天书纸,然后沿着折痕缓缓展开。   小泥巴呆若木鸡。   原来如此!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叫道。为何文公子要将天书纸折起?他此前也曾疑惑过,但并未深究。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不是为了省着用天书,而是障眼法——文公子将那天书纸用鱼胶粘好了,便是为了藏起那纸上先前写下的字。   在文公子给他展示的那句话之前,原来书着两句话:   “以下情形二者有其一:”   “易情甘入文家,师长皆与此事无涉。”   第二种情形便是他拒入文家,而致使微言道人被害。天书上只可书可能发生之事,恐怕单写“让易情进入文府”,这句话不得在天书上成立。可若是写“这二种情形有其一”的话,那便可以在天书上落字。   而他自己将后面那情形删去之后,微言道人虽不会死,可事实便会变成——他自己甘愿进入文家!   小泥巴心头大震,这定是文公子的算计。那惊慌失措的神态也好,那威逼利诱也罢,文公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奸狡!   抬脸一看,文公子温和的笑靥落入眼帘。   “是你改变了你自己的命运。天书这物件便是这样,虽是不可能发生之事,但若是由本人来撰写,到头来那事儿却有可能发生。”   “看看你脖子上的锁链罢。那不是旁人给你套的,是你自投罗网。”   文公子笑靥如花,再度笼起了袖,一字一顿,缓缓叫出了小泥巴的新名字。   “现在,欢迎来到文家,文易情。” 第二十三章 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弄巧成拙,落进了文公子的圈套,不仅把自个儿给套进去了,也把脖子给套上了。   当日,他便被文公子及一众仆从领入文家中。文家在黎阳亦有一间大宅,囍字布局,据地汗漫。门楼气阔,上雕八仙庆寿,琉璃瓦黄灿灿,前蹲一对石狮,旁杵着马石、拴马桩,样样皆有。   可进到里头,却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气。梧桐桃柳凋了叶,假山石子嶙峋兽骨,幽幽暗暗,似凶兽盘踞。一路上戒备森严,粉壁边矗了一排豹皮衣侍卫。   小泥巴虽想逃跑,可兴许是因天书上白纸黑字写了他入文家的缘故,他只要一动用逃跑心思,身子便似冻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于是他被带到倒座房里,换上仆从穿的青布衫子。脖颈上的铁链仍套着,取不下来。倒座房阴暗湿冷,一张板床上放一卷芦花被,风里有着朽木味儿——这便是小泥巴的居处了。小泥巴被侍卫们勒令禁足,于是他只能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思考起如何逃出这处。   他心焦如焚,却寻不到一个好法子溜走。文公子在天书上写了:易情甘入文家,师长皆与此事无涉。这话的意思便是,微言道人和天穿道长皆不会来救他。天书还真可扭曲人心智。小泥巴思来想去,唯一的出路便是静观其变,先按文公子所说的做,文公子是擒他来写天书的,他往后定有机会碰到天书。   只要在天书上想办法将事实改回,变成他不曾入过文家,微言道人也未曾被他们所害,一切便能顺顺利利,他也能从此过上安稳日子。   小泥巴心里想着,嘴上不由得窃笑出声。这时吱呀一响,两扇木门开了,一个人影走进来。他这笑声被这入房的人听见了,那人道:   “我劝你别痴心妄想。”   来人是个半大少年。小泥巴抬头望去,只见那少年一身金宝地衣,眉似月钩,眸如净镜,只是半眯着,一副困倦模样。   “我见过许多像你这样的人,入了文家后便想溜之大吉,可惜我也见过许多最后因此而断送性命之人。”那少年睡眼惺忪地道,“所以,为无为,事无事,为了保命,最好的做法便是甚么也不做,也别想从这里逃走。”   小泥巴警戒地问:“你是谁?”   那少年打呵欠道:“我比你先来些时候,且与你并非血亲,按道理来说,我当算你师兄,来这里是要与你说些进文家应明了的要项。我叫文宝珍,你叫文易情是罢?”   “不是‘文易情’。”小泥巴执拗地扭头,“是‘易情’,我不姓文。”   文宝珍看着欲要栽嘴儿了,迷糊地道,“嗯,初来文家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可后来逃跑不成,气馁了,还巴不得自己生来便能安个文姓。”他也不想与小泥巴多费口舌,将作息时刻略讲了一番,便又离开,将门带上锁好了。   待到第二日,小泥巴方才觉得这文家堪比阴间。初平旦时便敲梆子起床,净面用膳后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运绢布。一捆捆沾了血的布从地窖里运出来,也不知文家是做了甚么杀人越货的事。其后他便被带着进了个三清殿模样的殿堂里,和一众面色灰白的文家子弟诵早晚功课经。   那些文家子弟高矮不齐,胖瘦不一,只有脸上的麻木之色皆是如出一辙的,约莫都是文家不知从何处掳掠来的孩子。有个监院模样的老道士拿着竹板,在人群中巡着,若有坐歪的、戴错冠巾的、讲小话的,皆赏一顿好打。两个时辰下来,小泥巴的手掌被打成了猪蹄。手上痛,心里也闷得慌,小泥巴只觉自己似被关在棺椁里,和一群僵尸一起念经似的,浑不自在。   文宝珍正恰坐在他旁边,这厮依旧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可却瞌睡得油滑。监院一过来,他便睁眼念经,老道士一走,他便速与周公饮茶去了。   待念完经,用过午膳,各人去干各事:洗绢布、除草、扫地,小泥巴初来乍到,也未分到甚重活,便是扫地。可即便是扫地,也有侍卫监看着,依旧似在囹圄中。   这地一扫,便扫了一个月。这一月里,小泥巴如笼中鸟雀般全无自由。他试着找人搭话,可他一欲开口,侍卫们便朝他狠瞪眼,绝了他找个知心人的念想。他也想乘着旁人不注意,挖条地道逃了。可文家里约莫疯人居多,地底下埋着钢板。侍卫们时时巡夜,休说翻墙逃了,连去趟茅房也得遭搜身。小泥巴没法子,只可指望能碰到天书的时候。夜深人静时,他念及微言道人与天穿道长,心里竟生出些对爹娘一般的思念之情。那思念像虫蚁一般咬得心头发痒,却也只得忍住,偷偷在被窝里流泪。   这一月过后,文宝珍总算找上了他,仍是劳倦的样子,问道:“习惯了么?”   小泥巴答:“习惯了。”   文宝珍说:“你睁眼说瞎话。去另个地儿住十年尚且还会念着家的好,你才来一个月,有甚么好习惯的?”   小泥巴这才说实话:“确实不习惯,和一群跳尸样的人在一起,我身上都要发霉了。”   文宝珍一副劳倦的样子,说:“我知道你想跑,其实非但你,这里人人都想跑,可命根子都捏在文家手里,跑不了一里地便会被捉回来。”又对他道,“你再习惯一会儿,往后有需你做的活计。”   于是小泥巴便又扫了一月的地,这枯燥的两月过去,他觉得自己果真要长霉了。   文宝珍又来找他,与他说新活计的事。其实除了这回之外,平常文宝珍也常来寻他,倒不是为了说闲话,而是躲在倒座房他的铺盖里睡大觉。文宝珍不想干活儿的时候便会躲进他床上睡觉,一来二去,小泥巴倒与他相熟起来。   文宝珍进了偏殿,与他说:“恭喜你,你近日便可以去写天书了。”   听到“天书”二字,小泥巴登时来了精神。他丢掉手里的扫帚,“真的?”   “你别高兴得太早,你想逃的心思全摆在脸上,是在打着在天书上乱涂乱写一番,改写事实后逃出去的算盘罢?”文宝珍困得浑身发抖,抱起了手,“写天书是有规矩的。”   “规矩?”   “首先,为了避免写天书的人生了反心,你会被带进一堀室里,每日只能往天书上写一句话。最多不过二十字。”   小泥巴听了这话,却不以为意。虽一日只能写二十字,可天书乃神物,哪怕只写一字,也能改变诸多人的命理。   “其二,写天书之时,堀室内会有三人同时看着你落笔,分别坐于你的北、东、西面,你动不了手脚的。”   小泥巴知文宝珍也有逃离文家之心,便索性说出自己所想,顺带与他探讨:“南面没坐人,那我岂不是可在背后动手脚?”   文宝珍摇头,“不,那堀室南面、上方皆是琉璃墙,分别有一人监看堀室内动静。你想在背后藏甚么东西,也会被发觉。”   小泥巴道:“既然如此,那我将天书纸偷换,表面上是在桌上写天书纸,实则换成了我偷偷带进去的白麻纸,而另一只手在桌下于天书上写我想要的内容,这样可以么?”   文宝珍眨巴着困倦的眼,说,“我看不行。那桌子是琉璃桌,透光的,能看见你在桌下做的小动作。且每回进堀室时,都会搜身,你带不进任何一物的。”   “既然如此,那我便买通其中一位磨勘人……”   “你平日都见不着他们,如何买通?且我看你身无分文,又要拿甚么去买通?”文宝珍失笑,“他们也受文家威胁,自己与妻儿的性命皆拿捏在文家手里。实话与你说罢,他们在监看你的途中,若有甚么异状,琉璃墙外监督咱们的人——有点儿像寺院里的维那,他们手里也有天书,会当机立断,用天书把咱们杀死。何况,你写罢天书之后,上面的语句也需经三道审检,你只能按着他们的意思写天书,哪怕是绕着弯子写,欲拿城门失火想达成殃及池鱼的结果,也不可行。”   文宝珍其实也动过靠写天书一事来逃出文家的心思,可无奈这事被文家把得紧,至今确无一人能靠天书逃出生天。   他困倦地想,说到这份上,人总该死心了罢?可仔细一看小泥巴的眼,却仍是亮晶晶的,是心里的火还未熄,甚至烧到了眼睛里。   小泥巴说:“既然如此……我把白麻纸私带进去,偷梁换柱,将天书纸换下来藏着,可不可以?”   “刚才不是已说了么?你进到那写天书的堀室里,或是出来,皆会被搜身。”   “那藏在他们搜不见的地方不便成了?”小泥巴说,“舌头下,后窍里,大不了便在身上开一刀口子,把书纸藏在里面后缝上。”   文宝珍显是被他的想法震住了。   “还是危险,被搜到后要怎么办……”良久,文宝珍无力地道。   小泥巴说:“或者这样好了,我在左掌心开道伤口,进去后,用右手写字,左手用血悄悄滴出字样。”   文宝珍怔了半晌,勉强点了点头,“兴许可以一试,可一回不成功,说不准要被他们杀头。”   “没关系。”小泥巴冷声道,“到了那时,我便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小泥巴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就等着文公子上门来寻他去写天书。然而第二天文宝珍又来了,开口便道,“易情,惨了惨了。”   “甚么惨了?”小泥巴狐疑地问。   文宝珍道:“拐你进来的那文少爷吩咐,说是不要你写天书了,要你今儿便去他的书房。”   这话如一根锥子,猝不及防地扎进小泥巴心底,他大惊失色:“不要我写天书了?”   不写天书,他还能如何逃脱?且文公子身边更是壁垒森严,他又有何机会逃走?   小泥巴心跳抡鼓似的慌忙,他问:“文公子叫我去他书斋,究竟是为何事?”   文宝珍没精打采道:“谁知道?往时从无人有这殊荣。”又揶揄一笑,“总不该是他有龙阳之好,想寻个僻静地儿插你屁股。”   不说这话倒好,说了之后,小泥巴吓得心胆齐飞。他慌忙将苇带系得紧紧的,道,“我不去了。”   “你不去也得去,要不然我拿甚么理由搪塞他?”   小泥巴害怕地脱下大褂,裹住头脸,撒腿便跑,丢下一句话给文宝珍:“你便说我来月事了,叫他拿院里的胡髯羊先泄泄火去!” 第二十四章 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最终还是被逮到了文公子面前。   他没跑远,便被豹皮衣侍卫捉住,像拎小鸡崽一般拎到文公子的书房里。文公子的斋阁雅致敞亮,入门处有一昆山白石假石子,里头齐齐整整,天然木桌,花梨木方凳,翘头案上置一盆凌波仙花,叶子翡翠样的绿。   文公子就坐在花叶之后,碧绿的叶子更衬得他脸色雪白。几日未见,他似被刀削了一般,又瘦下几分。身上缠着的绢布愈来愈多了,倒像是绢布上长了个人。他的脸阴沉着,似酝酿着一场暴雨。   进了门,小泥巴便大声道:“文少爷,我屁股肉少,没甚好攮的!”   四周侍从听了这话,皆变了变脸色。文公子脸上早没了笑意,从小泥巴踏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没在笑。文公子道:“谁说我要攮你屁股的?我对你身子没兴趣。”   “你对我不感兴趣,”小泥巴作势要走,“那我便回去了。”   “不许走,过来。”文公子冷硬地道。   小泥巴只得走过来。文公子道:“我今日有一件天大的紧要事要交予你办,这才叫你来的。”   甚么天大的紧要事?莫非比写天书还要紧么?小泥巴本来死了的心如今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强按欢欣,问:“甚么事?”   文公子表情凝肃,往案上一努嘴。他不笑了,小泥巴心中更发慌忙,做错了事一般蹑着脚走过去,定睛一看,却见案上放着纸笔,旁压着一本《文说》,文公子冷冷道:   “你替我作文。”   “作甚么文?”小泥巴懵了。   文公子不耐烦地扬声道:“我的功课,我不会写。我要你帮我写!”   小泥巴傻眼:“这便是天大的事?”   “是啊,天大的事。”   “你就不会自己写?你没有手?”   文公子说:“我是有手,可从今儿起,我任命你做我的左膀右臂,你帮我写。”   小泥巴本想与他置气,可一看他身边侍从凶恶的眼,登时泄了气,慢慢走到他身边。待仔细看了案上的纸,才发现文公子原来已写了两句,然而那字比先前的更加丑不堪眼,横竖撇捺张牙舞爪。先前的丑似牛粪,现在的却不如狗屎。写出来的句子也不似句子,像疯犬狂吠。   没法子,他硬着头皮写了一篇。待写完了,文公子阅毕,道:“你这写的是甚么?”   小泥巴大恼,他自认虽未读过甚么书,可作文章不算得孬。何况被一个字写得如狗屎一般的玩意儿嘲弄,越教他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拿这文章去应付你功课便成了,我辛辛苦苦替你作的,你竟还羞辱我?”   文公子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是问,你这写的是甚么字?”   他指的是“坚”字。小泥巴引了《吕氏春秋》里的一话:“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小泥巴愣住了,说:“这是‘坚’字,你不识字?”   文公子没答话,又点着纸上的字一一问过去。小泥巴这才知晓这厮简直粗笨得惊人,许多字儿不识得,更别提成文了。文公子垂下了头,说,“没人教我认字,我也不会写天书,这才寻你来的。”   他脸色失血样的惨白,手上缠满了止血用的绢布,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磕碰也没人照管。两眼水汪汪的,如两泓幽泉。小泥巴竟看得心软了,心想这文公子约莫也是个可怜人儿,虽说先前竟狠心害了微言道人,可这厮却也算准了自己会为入文家而划去天书上的语句,并未存杀心。罢了罢了,替他写一二篇文章也成。   小泥巴仍揣着逃走的心思,道:“其实你放我回去写天书也成的。”   文公子勉强笑了一笑,“你先替我做功课,往后再给你写。”   接下来的每日,小泥巴皆会去他书斋里替他写功课,写完文章后,便将纸交予他。时间长久了,旁人的闲话也似扁菜般一丛丛长出来。文宝珍更是找到他,蹙着眉问:“你和文公子在书斋里捣鼓甚么?该不会真是他真有龙阳之兴罢?”   小泥巴诚实以告:“没,只是我在帮他作文章。”   “所以说,那些文章真是你作的?”文宝珍忽而眯了眼道。   “甚么意思?”小泥巴云里雾里。   “你侍奉的那文公子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个,可近来却笔下生花,作得些徜徉恣肆之文来,原来是你在替他捉笔?”   “是啊,是我替他写的。”   “他四下吹嘘,说是他执笔的呢。”文宝珍吃了烧酒似的,站得摇摇晃晃,直打瞌睡,说,“你少替他办事儿罢,免得为别人作嫁衣裳。你知道么?你替他写的不是功课文章,而是他的锦绣前程。每隔三年,昆仑玉虚宫仙子会入凡尘,择聪隽得道之少年入宫,做那中天星官的仙童。所谓中天星官,那便是九重天最底一层的星官,往后能慢慢往上攀。你知你那文章在外头被人争相传诵么?功名尽归了文公子,你倒好,甚么也没捞着!”   听他这话,小泥巴有些心焦,却又装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那又怎样?我只想回无为观,上昆仑仙宫有甚好的?”   “好确也不算太好,可那好歹是个能成神的法子。如成了神,甚么事办不来?你不想饱衣足食,不想富贵显荣么?且这还仅是最低次的,真成了神仙,你能改天换地,移山填海!”   小泥巴不由得有些许心动。他倒不是为富贵而心动,是为天穿道长和微言道人能富贵而心动。他伶仃若浮萍,是那二人给了自己去处。他也想那两人可获回报。   文宝珍见他神色松动,道:“所以你现在明白了罢?文公子做的事究竟有多恶劣。他欺世盗名,把你的锦绣文章冠以自姓,便如同把可升天的机遇从你面前抢走了。”   “我明白了。”小泥巴说,踱起了步子,嗒嗒的足音里飘出一阵难掩的焦躁之情。   “既明白了,你要如何是好?”   小泥巴说:“不给他做功课、作文章了,且还要攮他屁股!”   在文府中过了几日,小泥巴渐发觉文宝珍说得不错,自己的文章被文公子据为己有,且拿去大肆吹嘘。   小泥巴被困在文府之中,虽不可外出,但平日里也会去府中教馆,不诵经时,学塾里的讲师便会来此教书,教的也是四书五经。因将要学作文章,故而在学《文鉴》之余,也学些时新文章,学如何养气、抱题等功夫。先生拿来小泥巴替文公子写的习作,赞道:“诸位可学这些儿作文,这些文章神采焕通,冒、原、讲、证、结章法妥当,规整而不失灵动,乃佳文也。”众文家子弟听了,争着去阅那文,谄媚道:“文二哥作的文章,果真是溢彩华章,字字精丽,是天人之作。”   小泥巴在一旁看着,气得切齿,牙根都被咬得发痛。他很想大闹一通,说这些文章皆是自个儿写的,但一想到自己此时还未见着天书,逃出文家一事无望,便觉小不忍则乱大谋,遂只能将心中酸楚狠狠压下。   翌日,他又被文公子叫去了书房。   这回小泥巴窝了一肚子火,欲上门同他叫板了,可文公子却仰在榻上,一副睡大觉的闲适模样,道:“喂,易情,今天我不叫你作文了,你替我写些别的玩意儿。”   小泥巴叫道:“呸,狗才继续替你做事!你窃我文章,我还未同你算账呢!”   文公子将身上薄裯裹紧了点,打呵欠道:“你帮我缮写这些文稿,我便每月予你三两银子月钱,待时候成熟了,便放你回去探亲。”   小泥巴双膝登时棉花似的软下来,他方想跪地,谢过文公子对他的大恩大德,可一想文公子之前对他所为,骨气又升上来,撑住了脚底板。小泥巴挺直腰杆,向文公子走去,故意拿傲气的口吻问:   “好,你要我写甚么?”   文公子在几案上推过来一摞泛黄的苎麻纸,说:“是咱们的宗谱,旧的遭了蠹虫,应缮写过新的一部。”   小泥巴撇嘴:“你们家的宗谱,给我一个外人沾手作甚?”   “你已经与我情同手足了。”文公子微笑,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我现在还不敢放你去写天书,怕你这小贼猫一转眼便溜了。既然你闲来无事,便帮着写写这旧宗谱罢?正恰如今新进来了一批子弟。”   小泥巴不情不愿地翻那宗谱一看,一看吓一跳,宗谱上的人数多得能吓破他的胆!然后仔细一想,文家爱收像自己这样的外人,有这般多人倒也不见怪。   “这宗谱陈旧不堪,有些地儿得新写了。”文公子敛了笑,往纸页上点了点,“我拣几个人名出来,你重写一下他们的生平。”   “原来的宗谱上不是已有了么?还要重写?”小泥巴狐疑。“既要我新写,是要写甚么?”   文公子摊手,坏笑道。“随你发挥。”   小泥巴几乎要惊掉了眼:“随我发挥?”   “是,这些人乃我身边的亲信、伴当。我想教你将他们的事迹在家乘中修好些,教后来人也得知咱们的好名声。”   如此一来,岂不是在宗谱上造假?小泥巴蹙眉。他想起文公子做的那些腌臜事,心里便厌恶十分。   文公子将旧宗谱递与他,给他点明上面的名字:“这些人是外姓子弟,死了后便改回了原名,可按道理来说,也算得半个文家人,可录入宗谱。这人叫孙传庄,甲子年建卯月生,丁亥年建申月卒,本是个山驿小吏,可他帮我捎过几只铜九连环、小木鼗一类的玩意儿,你就在宗谱上帮他升个官,写他是驿令。”   小泥巴听了,眉头抽动。文公子又点着另一人的名字道:“这人是吴十公,是在荥州街上卖字画儿的,但他往时待我好,帮我做过些功课。你就写他是个书画名家,一字千金难求罢。”   “还有这位沈明碧,是个艄公,你便写他是江右商帮的副帮主罢。”   文公子的手指一路点过去,小泥巴的怒意也一路涨高。这厮可恶,竟将身边的爪牙在宗谱里美化得连爹娘都认不出,自己若接了这差事,那便是同他合伙欺骗后人,为虎作伥!   点罢人名,文公子又叮嘱道,“我将写新宗谱的硬黄纸放在案上了,这纸避蠹,着实昂贵,用完便没了,你省着些使。”   小泥巴本来窝火,想一口回绝他这要求。后来心里竟酵生出一些坏意来,竟乖巧地点了点头。   “公子,依您所说,就是把宗谱上这些人的生平写得更好些,让他们不是声名显赫,就是大富大贵?”   “是啊,难得你这回如此配合。”   小泥巴趁机道:“其实比起宗谱,我更想写天书来着的。”   文公子揶揄一笑:“我说了,待你表现得好了,便让你去写天书。”   待文公子走后,小泥巴开始提笔写字,他望了一眼案上的硬黄纸,开始桀桀坏笑。甚么美化生平?他才不会替文公子做这样的事,相反的,他要将文公子的狗腿子们写得无比凄惨,教后辈子孙看了也只想唾骂!   于是他匀墨捉笔,把那山驿小吏孙传庄写成了饮马时被马后蹄踢死,把卖字画的吴十公写成吃馍头时噎死,艄公沈明碧遇了山洪,被浪头打进水里喂鱼虾……文公子的爪牙在他笔下个个面貌寝陋,且罪有应得。   小泥巴狂写了许久,添了几回灯油,却忽听得鸡啼,抬头一看,却见帘栊后透出微光,皓色清寒,竟是已过了一夜。每一张硬黄纸都被他写得满满当当,填满蝇头小楷。   于是小泥巴一阵得意,文公子说过这硬黄纸张数有限,他既已写完,那便无再多。一想到文公子的伴当们将要在宗谱上留下他所写的诸多丑态,小泥巴便窃笑连连。   然而毕竟劳累了一夜,他渐觉眼皮似被无形的丝线慢慢缝起,愈来愈睁不开。于是他便将硬黄纸叠了一叠,慢吞吞地推门,走回倒座房里睡觉去了,等着一觉醒来文公子对他气急败坏、大发雷霆。   这是他对文公子的反抗,他想教文公子知晓,哪怕是笼中鸟儿,也是能啄伤人的。   可小泥巴所不知的是,当他离开文公子的书斋后,湘竹帘后转出两个人影。   一人是个生得怪模怪样的侍从,嘴吻凸起,两眼黄豆样的小,头戴银簪,一身窄袖小带戎服。另一人却是着月白地漳绒衣的文公子,虽气亏身弱,却靡颜腻理,眉眼如画般清艳。   那怪样侍从走到桌前,拿起那叠硬黄纸,嘿嘿笑了两声,道:   “公子,他将你先前点给他的那些人的生平都写孬了!”   文公子却慢慢走过来,仔细一瞧,他身上竟似添了更多的伤,脸色惨白,像是血都流尽了。   “没关系。”他道,“我给他的这些人,其实并非文家人,昨夜也尚还活着。”   那怪样侍从摸了摸桌上的硬黄纸,心领神会,叹道:“公子真是好手段!竟将文家树的敌的名儿告诉那叫易情的下仆,诓他在这天书纸上写字!”   原来那硬黄纸并非普通的纸,而是真正的天书纸。   文公子用激将法,故意让小泥巴在天书纸上写下文家敌手的名字,再让他像写故事一般写下极坏的生平。这样一来,那些敌人将会如小泥巴所写的那般死去。   小泥巴一心想碰到天书,靠天书之力逃脱,可不想他早已做了那拿捏人命理的判官,将一个个人送进阿鼻地狱。   日光透过灯笼饰窗格,零零碎碎地落进来。硬黄纸上的墨迹遭金光一映,犹如淋漓血迹。   “可是,公子,您分明利用了那蠢小子办妥了事,不必脏了手便除了人,可您为何看上去不甚欣喜?”那怪样仆从不解地发问。   文公子的神色依旧淡淡的。窗外飘来几声莺啼,分明是融暖春色,可却似有沧凉的西风刮进了他眼里。   “没有的事。”   他低头拨弄着天书的纸页,面无表情道。   “我很开心。” 第二十五章 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在硬黄纸上胡写一通,将文公子的伴当皆写得下场奇坏。可奇的是,第二日文公子并未细看那些纸,只是命人又搬来一摞毛竹纸,让他接着缮改宗谱。   原来这宗谱不一定是要用硬黄纸,小泥巴腹诽,心里却疑惑,既然如此,为何文公子与他说要省俭着些用纸?然而这疑问终是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一面埋头干着胡写宗谱的事,一面期待着当文公子看到自己乱写的玩意儿后究竟会何等怒形于色。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泥巴渐觉不对。   文公子并未向他再过问宗谱之事,缺了纸便让人再送一摞来。还有一处教他觉得不对的地方是——   这一日,碧溪声暖,竹影横斜。小泥巴趴在书斋里的翘头案上,如线的日光从窗格里纺进来,照亮了泛黄的宗谱。小泥巴正平正地拈着墨条匀墨,余光忽在宗谱上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文宝珍。   小泥巴蹙眉,文宝珍怎会出现在文公子的党羽之列中?再仔细一看那生平,却觉处处对不上,文宝珍与他年岁相近,可那宗谱里的人却卒于弱冠之年。   他明白文宝珍不会是文公子党羽,因文宝珍虽有副松懒性子,可这段时日来皆对他坦诚相待,那眼神真挚而清澄。小泥巴不相信这样的文宝珍会甘心为文公子驱策。   有个可怖的猜想忽在心中酦酵。小泥巴倒抽一口凉气,他扭头看向自己先前新写下的人物的一生遭际。他因对文公子怀怨在心,故而将他们的际遇写得凄风苦雨,最终惨然而逝——莫非这正是文公子想要的结果?这些并非文公子的同党,而是其仇敌?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却听得透雕四抹槅扇一响,几个着缣帛练甲的侍从便箭一般冲进来,将他反剪双手,狠狠砸按在案上!   一个人影跨过槛木走入房中,小泥巴艰难抬首,却见是微笑着的文公子。今日他着一身仙人骑鹤暗花缎衣,青花缎绒靴,朗目疏眉,色若云霞。   “总算是被你发觉了。”文公子轻叹,“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迟钝许多。也多亏你这份迟钝,我除掉了许多肉中刺。”   小泥巴挣扎,难以置信地道:“为甚么你在宗谱上圈画的名姓里会有文宝珍的名字?这些人不皆是你的同党么?你让我写的究竟是甚么东西!”   “是你一直以来想碰到的物事。”文公子眯细了眼,笑道。   “莫……莫非是……”像有一只手攫紧心头,小泥巴道,“天书?”   他突而寒栗不已,陡然间想通了此事。那纸格外平滑,且不知怎的,那墨迹时而会洇散开来。天书不可写不能发生之事,因而他写得若与将来应发生之事相悖,那墨字便会悄然消失。文公子对他从未安过好心,竟将天书纸伪作平素的硬黄纸和竹纸交给自己!   文公子含笑颔首。“这些不全是天书纸,我将寻常的纸与天书相混,交予了你。你很难分清罢?事实上,我也分不清。”   小泥巴颤声道:“既……既然如此,我在天书上写的那些话皆会变成事实。是么?”   他惊恐地看见文公子点了点头。   变成事实!小泥巴心头狂跳,瞠目结舌地望向自己曾落笔过的硬黄纸与竹纸。他因看不惯文公子行事,故而听文公子说将要缮写其虎伥的生平,便顽性大起,随意落字。他以为那些是死人,即便是生平遭他胡写一通也无伤大雅。可如此看来,他便是用天书将无辜之人杀死了,文公子在借刀杀人!   小泥巴浑身打抖,如落冰潭。文公子却命侍从放开了他,前迈一步,牵住了他的两手。   那净白如葱的指尖在他掌心逡巡,凉凉冻冻,仿佛死人。文公子握着他的两手,莞尔一笑,色若春花。   “你不是一直想执笔天书么?如今我实现你的愿望了,你为何不对我感激涕零?”   “你让我……用天书杀人……”小泥巴喃喃道,汗如雨下,眸仁空洞。   文公子的手指如蛇信,灵活地在他指间穿梭,将他的五指牢牢扣住。   “怎么了?”文公子面拂春风,“这不便是你想要的玩弄命理,主宰杀伐之感么?”   小泥巴震惊地望着自己与文公子相扣的五指,仿佛在那上面看到了罪恶的淋漓血浆。   文公子说:“朱子曾言:‘人之富贵贫贱,各有所命,由神司之。’这话说得不对——文家也可改变人的命运,千百年来,文家是可定人寿夭的一族,换言之,便是人间的‘神’。我们欲谁生,欲谁死,皆能易如反掌地实现。”   说此话时,文公子神色淡泊,分明道着夸耀本家的言语,却仿佛倒不以此为荣。小泥巴震愕地听着,他不明白不识一丁的文公子为何能引朱子之言,可此时的他的心底似是遭了海啸天崩一般,倒无暇顾及这等细枝末节。   文公子拉着他的手,微笑道:“跟我来。”   “我让你见识一番——文家是如何将人的命理把玩于股掌之间的。”   小泥巴被文公子带到了堀室里。   堀室中灯火昏黄,幽森可怖,土壁褶子间溅满暗褐色的血痕。   文府地下似有蜂巢一般的土洞,用以写天书的堀室也在其间。可这土穴却不同,有一股恶臭败亡之气飘散其中,像是腐尸的臭味。   土洞中横亘着一面巨大钉床,其上钢钉林立,每一枚皆有一尺之长。另一边则接一块烧红的铁板,正滋滋作响。钉床和铁板之后是一扇虚掩的门,微微露出一线天光。   而就在这两件可怖的刑具之前,豹皮衣侍卫正扭着两个人的臂膀。那两人一个是黄脸平额的汉子,另一个是瘦削如竹的女人。小泥巴记得在文府的三清殿里见过他们,一起坐着诵过经,他们已过冠龄,看得出是在文家已留居许久的外来子弟。   见文公子踩下堀室的台阶,那一男一女脸上热烈地迸发出惊恐。也顾不着被反扣双臂,男人两膝一软,欲要下跪磕头,恐惧地道:   “文公子,放过我们,您大慈大悲,放过我们!”   文公子却不理会其凄惶叫喊,扭头对小泥巴道:“这二人潜匿于堀室里,欲夤夜逃走,我将他们捉了回来,且要教他们长长教训。”   小泥巴说:“你……你要拿他们来做甚么?”此地昏黯幽森,宛若刑房,小泥巴大感不妙。   文公子又拧过头,对那汉子及女人道:“你们擅离文府,本是死罪,可若你们能赤足走过这钉床铁板,我便放你们一条生路,如何?”   男人与女人皆惊骇不已,赤脚走过这两样物件,岂不是脚底板会被扎成窟窿,会被焦炙作炭渣?可回想起文府中残忍血腥的种种,想到若留于此处,说不准终有一日会死无全尸,瘦女人咬牙,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文公子道:“真的,你们能走过去,我便放你们走。”   “你如何保证你所说的皆是真话?”   “我无法保证。”文公子道,“但你们只可选择相信我。因为你们再无第二个选择。”   黄脸男人与瘦女人对视一眼,悄悄儿握了握手。他们咬紧牙关,取了鞋袜,抬腿便向锋利的钉床和烧红的铁板迈去。   小泥巴已然不敢再看,他猛地揪住文公子的前襟,喝骂道:“这便是你说的‘把人的命理把玩于股掌之间’?你要放人便放!这哪里算得文家的神通?不过是你们阴险的胁迫罢了!”   文公子只是神色淡然地与他四目相接,似有所思。良久,他才向小泥巴笑道:“诱惑也好,胁迫也罢,总而言之,他们若想获自由之身,便得对我言听计从,不是么?”   话音方落,一阵凄厉叫声忽而传来,几近撕破他们的耳鼓。   两人转头一看,却见那两尺长钉扎透了男人的脚背,血流如注,女人的脚底则是被粘连于铁板上,生生撕下一层皮肉。   方才还强作镇定的两人此时正惊恐地往回爬。男人痛苦地叫道:“饶命,饶命!”女人扭曲地叫道:“文公子,咱们不逃啦!再也不逃啦!”   这钉床铁板乃酷刑用具,常人要走过,定须无比强大的勇气,可惜常人几乎无这豁出去的勇毅。   文公子看着他们狼狈地、手脚并用地往回爬,血淌了一地,怜悯地笑道:“我不是许诺过了么?你们只消背过身,走出去,从此便能与文家无涉。”   男人叫道:“不,不,咱们走不出去!”女人道:“太痛啦,流了好多血,求您让咱们回来罢!”   小泥巴看得惊心骇胆。可兴许是这光景凄惨得教他闻所未闻,他一时竟似木人一般,动弹不得。   文公子却一挥手,豹衣侍从会意地递上一小片莹亮的天书纸页。文公子忽而伸出手指,放进嘴里狠狠一咬。他咬着手指,鲜血从指腹蜿蜒而下。文公子神色一冷,道。   “你们真是教我失望。区区钉床铁板之刑,只消挺过去,便可再不受拘系,有甚可怕的?”   “那……那不是人能走得过去的……”男人流血甚多,虚弱地道。   “昨夜捉到你俩的时候,你们海誓山盟,说甚哪怕是死,也要从文府中逃走。可一落入咱们手中,便又改口讨饶。真是懦夫!”   男人和女人只是呜呜哀嚎,满面涕泪。   文公子从口里抽出流血的手指,低垂眉眼,在天书纸上写字:“你们不愿受这苦刑,却又想得自由,处处都想占着便宜。心志不坚之人不可铸得神迹,文家留着你们二人也无用处。”   两人一听这话,求饶声大起:“文公子,文少爷!求求您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就放过我们两个小的罢!”   文公子却道:“我会放你们出去。”   男人与女人皆怔住了。   文公子用指上的血在天书上写字,淡漠地道,“我会用天书之力,让你们走过钉床铁板。”   随着他落下最后一笔,那两人忽而四肢弹动,仿佛铁线木人般,被牵引着扭过身,在尖刺和灼热之间继续前行。两人凄声惨叫,仿佛风都因此而被刮落几层。血浆飞溅,似开了一地红花。   在天书的驱使下,他们只可一刻不停地迈着步子,任骨肉被穿刺灼烧。   “你在做甚么!”小泥巴怒叫出声,欲扑上来抢夺天书纸,可豹皮衣侍卫却比他更快,先一步钳制住其肩头。   文公子说:“我不是说了么?要给你见识一下文家所掌的生杀之力。只要有天书在,文家将无所不能。你想像他们一般逃跑也好,想如文宝珍一般耍些鬼蜮伎俩也罢,皆是不可能的。不如趁早死心,入我麾下。”   小泥巴对他怒目而视:“既然你们无所不能,为何如今尚未铸得神迹?”   听了这话,文公子竟一时语塞。   他未答小泥巴的问题,而是转头去看那两个在刑具上跋涉的人。男人和女人总算爬过了钉床和铁板,然而此时他们躯体已然千疮百孔,散出令人胆寒的焦糊味儿,如两滩肉泥软在微敞的板门前。   门后泄出一丝光亮,分明自由便在眼前,可两人已无力再动弹。   文公子遥望着他俩,蹙着眉,嫌恶地道:“快滚罢。滚出去之后,休要再提文家之事。如你们有违,休怪天书有罚。”又冷嘲几声,“怎么,我将肥肉送到你们口边,你们倒不记得咬了?出去便自由了。”   小泥巴咬牙道:“你这牲口!人走过这趟地儿该会有多痛苦,你根本就不知晓!有本事你便自己走过去试试!”   文公子说:“凭甚么要我走这条道儿?我走过去以后,对我又有甚么好处?”   小泥巴流着冷汗,嘿嘿坏笑道:“你若能走过钉床,从此我便跟你姓!”   “一言为定?”文公子却道。   难不成这家伙还真愿去走那钉榻?小泥巴心中冷笑。他瞧文公子细皮嫩肉的,是个娇惯少爷,恐怕不曾吃过甚苦。这定是文公子的激将法,他诡计多端,定会想出甚么法子来糊弄自己。可小泥巴也着实想见识一番文公子还有何奇招欲出,遂点头道:“一言为定。”   话音一落,小泥巴心头便似遭了一记重捶。   他惊见文公子抬起缎绒靴,毫不犹豫地走上了钉床。   一尺的钢钉立时划破靴底,刺入血肉。文公子再抬脚,脚上已然出现了数个血洞。   然而文公子却面不改色,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去,哪怕脚下鲜血淋漓,堀室里铺开一条血路。   待走出钉床,他踢了踢那跪软在地的男人和女人的面颊,示意他们如今可滚出板门之外,离开文家。两人一息尚存,哀号着如蚹蠃般缓慢爬动。小泥巴望着此景,只觉心头狂颤。   接下来,小泥巴又张目结舌了一回。   因为文公子又折返回来,他斩钉截铁地踏上烧红的烙铁,向小泥巴走来。   皮肉的焦糊味儿如锥刺,尖刻地钻进鼻中。血在高热之下不再流淌,可文公子的双足像是煤灰,开始溃烂。   一步又一步,小泥巴数着步子,只觉时光漫长,犹有百年。   待文公子从铁板上下来,身形一个趔趄。豹皮衣侍卫上前,欲扶住他的臂膀。他却先踏出一个血脚印,将两手搭在小泥巴肩头。   小泥巴恍惚地抬头,文公子虚白的面庞撞入眼帘。那脸庞上挂着细细的汗珠,正恰似兰菊上凝的烟露。文公子双瞳漆黑,瞳仁因痛楚而打颤,然而那眼光里却是显着一贯的笑意的。   文公子喘息着道,“说到做到。我走过了钉床铁板,你也要入文家,冠文姓。”   像有一块巨石压在头顶,迫得小泥巴不得不沉重地点头。他仍半张着嘴,仿佛对一切都措手不及。   “那便好。”   文公子眯眼笑了,睫羽似两弯明月。   “‘文易情’。我总算等到你了。” 第二十六章 孤舟尚泳海   黑暗里燃起一簇火。   那火焰似新生的苞芽,慢慢绽放,旋即如层层叠叠的红枫,在整个视界中热烈盛开。   小泥巴只觉炽热感扑面而来,脸颊烫得仿佛要随之燃烧。在这明亮的火海里,他陡然望见文公子一步步走来,血迹在其足下一路铺陈。文公子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像妖邪恶鬼。在离他仅一步之遥的地方,文公子忽而停下,那素丽的面庞像泥浆一样融化,掉落在地,其面孔上一片空白。   惊恐之中,小泥巴从梦中陡然而醒。   夜深了,灯火在窗纸那头次次递递地熄灭,像一只只萤虫死去。天幕似罩上了厚厚的帷帽纱,四下里漆黑幽森。   小泥巴自倒座房的板床上坐起,忽打着寒噤,用两臂紧紧将自己围起。堀室中男人和女人的惨叫,锋利的钉床和烧红的铁板,还有血流不止的文公子走向自己的情景如镜匣里的画片般一张张展现在自己眼前。   那些光景里,最教他惊恐的一幕便是当文公子垂头在天书纸上写字后,那男人和女人便如魁儡子一般向板门处爬去,即便全然不愿,神号鬼哭,身子依然不由自主。于是小泥巴惶惶不安:天书既可改人意志,那他如今的所思所想,莫非早已在天书、文公子的操纵之下?   疑问似幢幢鬼影,霸据心头。   次日,文公子将新圈点了名姓的宗谱和一叠硬黄纸交给他,微笑道:   “先前你做得很好,从今往后继续帮我推敲酌改这些人的生平罢。”   小泥巴盯着那叠硬黄纸,仿佛在看着一把染血屠刀。他没有伸手去接。   文公子见他不接,微微皱眉,又道:“你不想接也得接,你现在冠了文姓,是文家人了。既是家内人,总该做好本分活。帮着缮改天书就是你的本分活,不许拒绝。”   小泥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见文公子坐在孔雀形藤椅上,膝头盖着狮纹薄毯,毯下的双足被软绢裹着,渗着血脓。他脸色苍白,像一抹淡淡的月光。   “但是,你也休想耍些小伎俩。”文公子接着道,略显疲态,“会有五位以上的家丁看着你落笔,若你敢在这叠天书纸上胡乱写画,他们便会快刀取你人头。别忘了我手中还有更多的天书纸,能随时取你师长的性命。况且为了教你莫动歪心思,这叠纸里还混了寻常纸张,连我自己也无法辨清,每回写罢之后,你需将这些纸一张不少、边角不落地还回来,知道了么?”   小泥巴依旧一动不动。   文公子蹙眉,似因双足上传来的痛楚而沁得满面薄汗。“总而言之,你若欲用天书动歪心思,立时便会断送性命,劝你好自为之。天书神通广大,世上一切事皆在其预料之内,包括你入文家,冠文姓之事,天书也早已知晓。”   他说着,眼里却露出些微悲寒之光。   可就在此时,小泥巴忽伸出一掌,狠狠掴上他的面颊!   “啪”的清脆一响,文公子的脸庞上生出一团霞似的红晕。侍从们刷地举起刀,五柄利刃顿时对准小泥巴喉头。   文公子似未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掌,脸颊歪向一旁,一绺墨发垂散下来。   “既然如此。”小泥巴举着手,冷冷地道,“我扇你耳光这一事,也在天书的预料之内么?”   布甲侍从冲上来,狠狠扭住他胳臂。文公子却叫道:“别伤到他写字的手!”   侍从们不动了,将小泥巴慢慢放了下来。文公子挥挥指,示意身后的侍卫将藤椅推前一步。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旋即伸出手,握住了小泥巴的两手,与其对视。那瞳眸像寂寂黑夜,教人捉摸不透。   “你到现在还不愿回心转意,还真想反抗天书?”文公子问。   小泥巴挑衅地笑:“我看天书未必无所不能。”   文公子的双眼暗了一暗,似是有些失望。他长出一口气,慢慢倚回藤椅中,许久之后又道。   “这样,我再予你一次机会,一次反抗天书的机会。”   小泥巴反而无所适从地眨眨眼,心想,文公子这厮竟对自己宽容至此?   正这样想着时,他忽觉两手一紧,他被文公子发狠一拽。小泥巴踉跄一步,文公子在他耳边恶狠狠地低语道:   “只是,如果你这次仍未成功,你便死了心,永远待在文家罢!”   那细语如虫蚁翕翅,钻进耳孔里,教小泥巴的耳朵不舒服地发痒,然而那言语却透着一种刀锋似的凌厉,教人心头发颤。文公子从他耳旁离开,那一刹间,他看清了文公子的双瞳,那不是一片死寂的夜,而是焦黑的灰烬,灰烬里藏着未熄的怒火。   “还有——”   突然间,文公子手上一用力,小泥巴眼瞳骤缩,剧痛闪电一般蹿上手背,文公子竟将他左手小指掰折了!   痛楚像针,一枚枚在经络间穿行。小泥巴痛得满头大汗。   文公子笑道,那笑容令人胆寒。   “——这是作为你打我之事的回报。”   过了一日,文公子带着小泥巴上街。   十字攒尖顶的文昌阁前人稠声密,大袖收祛的学子进进出出,烧香祈福。城隍庙前的砖香炉聚满了人,善男信女们纷纷跪下,像一只只滚圆的馒头。故而一众家丁推着藤椅上的文公子招摇过市,倒也不十分引人注目。   文公子裹着狐白裘坐在带铁轮的藤椅上,脸蛋瓜子似的尖俏。他左右张望,像一个方呱呱坠地的婴孩,对一切充满充满好奇。   小泥巴走在他身旁,满脸怨忿。他指头上扎了绢布,用细木棍固定着,是昨日遭文公子折的。   他暗自腹诽,文公子真是个疯子!这厮已做出许多不可理喻之事,往后只会更多。如此看来,还是离那家伙远些为好。   这么一想,他的步子便慢下来了,刻意与文公子拉开距离。   “那是甚么字?”可正在这时,文公子忽而抬指,指向远方。   他指的是一间茶肆,门柜上放着几只浑圆茶炉,隐隐嗅得茶异汤和三生汤之香。小泥巴不情愿地念出了招牌上的字,并解释道:“风雅茶寮,吃凉水的地儿。”   文公子低头琢磨了片刻,未几,又不安分地伸手指向另一处。“那又是甚么?”   这回指的是一处邸店,不少背着包袱的人在前庭处等候,院内马嘶声此起彼伏。小泥巴走快了几步,回答道:“是客栈,就是旅居在外的人能暂且落脚的地方,牌子上写的是‘正店’二字。”   文公子再指向下一处。   “那是‘亨通典当’四个字,就是所谓的当铺,将贵重之物拿去换钱的地方。那铺门上挂着的对联是‘南北客商来南北,东西当铺换东西’。”   文公子又伸手点了几处询问,小泥巴一一作答。也不知怎的,一上到街头,文公子便两眼放光,像只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东问西问,仿佛过节时能去凑社戏热闹的小孩儿。   也正因这喋喋不休的发问,小泥巴这才发觉文公子识得的字儿少得可怜。   小泥巴见他如此愚钝白痴,心头的仇怨倒略放了下来,怜悯地问道:“你怎么这么多字都不认得?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写得天书的?”   文公子一时语噎,旋即红着脸,小声道:“我叫家丁先替我在天书纸上写好字,留空人名。若我会写那人的名字,我便直接写下来。若不会写,我便画一个小人头,描摹他样貌,也能生效。”   小泥巴听了这话,脑中灵光一闪,原来在天书上画画也可以!对于以文字较难描绘之物,倒也可用图形代替。   然而他怕文公子看出自己已领会这点的端倪,便不动声色地走了段路,才又装作一副谄媚模样,问道:“文公子,你莫戏弄小的了。我听你之前能引朱元晦之言,显是饱读过诗书,哪儿还用勉强自己在您狗腿子面前装作白丁的样子?”   文公子低低笑了起来,面颊红扑扑的,像一团桃李。   “真的,我不大会认字,这是真的。可我时而去三清殿上听你们念书,你们念得多了,我心里也会念一二句,只是不知那横竖撇捺怎写罢了。”   小泥巴说:“噢……”   “而且,”文公子垂了眼,捏着洒线凤绣衣角,不安地搓动,“我平日常被关在堀室里,家中长辈不许我出门,我甚么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认字,怎么上街玩儿,怎么讨人欢心。”   他眼里清涟荡漾,衬着那玉雪似的小脸,竟生出些教人哀怜的况味。   小泥巴又不争气地心软了一回,回想起每一回见文公子的模样,又咂摸出点不一样的滋味。确实如此,打第一回 见面起,他便隐隐察觉到人人都拿畏惧的眼光看着文公子,仿佛那是一种凶狠的疫病。文公子并无同龄的玩伴,许多时候,他孤仃仃地坐在殿外,倒抱着经书,费劲儿地想随着文家子弟们的念经声找到对应的经文,多习几个字儿。   他心里忽而涌上一股酢浆似的酸味。回想起那日在堀室里鲜血淋漓的一切,他不禁感慨万千:究竟是经历过甚么事情,才教文公子觉得行钉床铁板如履平地?   文公子抬头,见他沉默不语,又小心翼翼地道:   “我又惹你生气了么?”   小泥巴说:“你就没一次不让人发气的时候。”   “对不住,我不知道甚么事情会教你生气。”文公子说,声音细如蚊蝇。   “你诓骗我、欲害我师长和灵宠的性命、折我手指……还有许许多多件事儿,总之,我一想到你就心中发恼。”   “是么,因为家中长辈从来是这么对我的,他们会挖我的肉,折我的手,所以我不知道你会这样生气。”文公子小声道。   小泥巴鼓着脸颊,却也忍不住再看了一眼他。文公子两手相扣,指尖正不安地摩挲着手背,似真是颇为苦恼。   再一想文家那幽暗如棺柩的府邸,种种拘束人性之事,倒似也真是如此。只有扭曲的地方才能养出文公子那扭曲的性子。   想到这处,他又生出一丝同情来。   文公子仔细观察着他神色,见他眉头略舒,这才松了一口气。于是又道,“对了,对了,趁你在这里,有件事我想托你。”   “甚么事?”   文公子有些羞怯:“这段日子里不是你帮我做功课了,我只能拜托其余人帮我做。可他们时常不上心,或是顽皮捣蛋,胡写些王八龟儿一类的粗鄙词,我又不识字,交给先生时闹了几次大红脸,颇为难堪。这回先生讲到作诗了,我请旁人帮我作了一首,想请你帮我看看有甚不妥之处。”   小泥巴撇嘴:“你又不识字,从头开始学不好么?何况你是府里的金贵太子爷,教那塾师手把手教你便成,何必要就着旁人学的内容走?”   文公子摇了摇头,“来府中书堂授书的是位朝中鸿儒,颇有气节,我一直想跟着他一块儿上课,可家里又时常叫我去堀室里,我若在堀室里待一天,准又会重伤昏睡几日,若是教他发现了这件事,不大好。”   小泥巴这才明白他为何双足被刺穿、炙烤也面不改色,大抵是文家在暗地里做着甚么惨无人道之事,而文公子正过着常受酷刑加身的凄惨日子。怪不得这厮手脚上都是裹伤的绢布,虚头巴脑的,像个脆弱的药罐子。   这日正恰是四月初四,火神台庙会的日子。狮灯在锣鼓声里舞过来,酒肆里悠悠地飞来板头曲儿,人流如潮,喧声鼎沸,乘着四下里嘈杂,身后侍从未注意,小泥巴俯下身来,在文公子耳旁悄悄地问: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逃走吗?”   “甚么?”文公子错愕地侧过脸。   小泥巴说:“跟我一起逃出去,带上束脩与盘缠,到一个文家找不到的地方识字念书,若是找不到好的塾师,那便由我来教你。逃出去以后,你便自由了。”   文公子冷笑:“你在对谁这么说话呢?”   “对你。”小泥巴认真地道。   他目光真挚而清冽,倒教文公子慌窘起来。   “你开甚么玩笑?”文公子压着嗓子,与他道,“你自己想逃便罢了,还要扯上我!”   “我没开玩笑,文家有甚好的?你总是挨在里头吃苦,也不能出来玩儿,不会读书,没人愿意做你的朋友。”   文公子的眼神落寞了下来。   “打开笼门,飞出去,你才知道天地有多广。”   “可是我逃不出文家的。”文公子松了些口,却仍执拗地道。“我的命理已写在天书纸上,注定为文家囚系。所以家主不许我学字,就是怕我改天书。我偷偷学了点字儿,在天书上悄悄写了下来,我第一次学会写的四个字便是‘离开文家’。但还是没用,不管怎么写,墨迹过了片刻都会消散。我一辈子都会被囚禁在那里。”   所以那一日在堀室里,面对着明明可通往外界的门,文公子却不为所动。他踏过了钉床,又从炽热的铁板上折返。   小泥巴却道:“你只要回答我最开始提的问题就好了:愿不愿意和我离开文家?”   “我出不去的……”文公子咬牙,放在藤椅扶手上的双拳缓缓攥紧。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和我离开!”小泥巴猛地攥紧他的双肩,将他扭过来,甚而教身后的侍从们皆大惊失色。   文公子低着脑袋,良久,口中慢慢地发出了细若悬丝的声音。   “……愿意。”   小泥巴慢慢睁大了眼。   这兴许是他第一次听见文公子吐露真心。   那个总是虚伪地微笑着的文公子此时像是剥去了脸上的面具,正以忐忑不安的、犹如小鹿般的眼神望着自己。   微风拂过街衢,火红的吉祥轮沙沙转动,热烈的炮仗声响起,爆竹纸随着风卷上天际,像是蝴蝶张开了翅翼。   “我愿意。”   一片欢喧里,文公子悲伤地、却又充满希冀地凝视着他,然后竟然开口如此说道。   “如果有那一日的话,请你将我从文家带走吧。” 第二十七章 孤舟尚泳海   小泥巴手上拿着一张慈竹纸。   那纸上写着四行诗:   “不识相思意,欲语靥凝羞。回雁传书锦,观简心生忧。”   此时街中人山人海,道旁演着杂耍诸戏,热闹非凡。耍百戏的弄矢摇丸,将数十只箭镞抛向空中,再张臂一把接中,观者皆惊呼连连。素煎包子开了笼,烙油馍出了锅,更给街市添了几分热意。   在这闹景里,一旁的文公子忐忑问道:“怎么样?”   小泥巴说:“甚么怎么样?”   文公子的脸红了一红,说:“我问你,你觉得这诗作得怎样?我先前不是说了么?先生正恰讲到作诗一节,便也要咱们作一首诗。你没得闲替我做功课,我便请了旁人来替我来做。”言罢,又扑闪着亮晶晶的眼,问道,“你觉得这诗如何?”   小泥巴道:“呃……格律全然不对,用词古怪离奇,读来狗屁不通。”   文公子愣住了,似未曾料到他竟会如此贬低这首旁人代写之作。   小泥巴不自在地挠了挠头,遂从袖里取出竹片笔,说:“我瞧这替你写诗的人约莫是课上瞌睡,不曾听过夫子讲的要义,又爱打肿脸充胖子,故给你写这般次货出来。我看还不如我现时发威,帮你新写过一首……”说着,他便翻过纸背,想再帮文公子琢磨一首新诗。   可文公子忽而脸红大嚷道:“不要你帮啦!”旋即把纸片夺回来,气呼呼地藏回袖里。   “你气甚么?”小泥巴莫名其妙,“那诗还是你写的不成?”   他看见文公子的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紫,灯笼似的变了几个色,于遂明白了:大抵那诗真是由文公子口述,下人替他誊抄下来的。文公子似真生了气,别过脸去不理小泥巴,这时的他总算显出一点孩子气来。   小泥巴无可奈何,一首自个儿写的破诗,至于气成这样么?文公子之心如海底针,他一直以来都在文公子手上吃了许多苦头,被当奴仆使唤来使唤去,师长的性命又曾被其玩弄,昨日这厮还折了自己一根手指。可不知怎的,当方才他听见文公子说“请将我从文家带走”时,心弦忽而被轻轻触拨。   文公子是有真心的么?兴许是有的罢,只是其外有着如兴蕖层层叠叠包裹的外壳,想要剥开便会呛得人落泪不止。   小泥巴一边跟着藤椅走,一边默默地想:无论如何,他还是无法原谅文公子。   但是,自己很同情他。   一阵轻风拂过,满街衢的吉祥轮沙沙作响,像一片艳丽的枫树林。文公子撇着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转动的风轮之上,不知不觉,那眼珠子也同水车般滴溜溜转动。见他瞧得入神,鬼使神差的,小泥巴从袖里摸出几枚铜板,丢在一旁的货摊上,从木架上取下一只吉祥轮来,硬塞进文公子手里,道:“送给你。”   “这是何物?”   文公子举起那吉祥轮,只见那纸家伙赤橙黄绿蓝靛紫杏,五彩斑斓,煞是好看,遂好奇问道。   小泥巴答:“是八卦风轮,也叫风车。祈丰年的时候用的着,也是个小玩物。”   “为甚么送与我?”   “因为有了这个,就能知道风在你身边。”   “知道了又有何用?”文公子笑道,“风这种寻常之物,嘬嘬嘴皮不便吹得一股了么?我为甚么要知道它在我身边?”   “我只是想教你听听风声。风可以去往任何一个地方,它是无形的、自由的,不受拘束。”小泥巴轻轻吹了一口气,风轮呼呼地转了起来,“所以你听,当它转起来的时候,风便来了,这是自由的声音。”   文公子凝望着那小风轮,一时有些失神。   两人接着往前走,那纸风车被文公子左右把玩,看得出文公子对其爱不释手。文公子吹了一会儿风车,又指着上面的小字,问小泥巴道:“这上面写的是甚么字?”   那风轮的折角内写着“吉祥安康”几个小字,可小泥巴一时顽性大起,想了想,却故意道:“写的是‘家毁人亡’。”   他就是皮痒,想故意惹恼文公子才说的这话。他本以为文公子会对自己横眉冷眼,再命家丁好生痛殴自己一顿,可却见文公子若有所思,笑了一笑,将那纸风车别在了交领上,道。   “那倒也不错。”   再走一段路,便到了宝庆桥,西塘河柳花飘荡,水光粼粼,漂着几只行舟。不少乡民在桥上摆着摊子叫卖香药果子、梳篦与簪钗。文公子向桥边指了一指,说:“你看,你师父在那里。”   小泥巴抬头一看,果真发现有个须发尽白的胖老头儿在桥堍下坐着,迷迷瞪瞪地栽着嘴儿,面前摆几丸金精丹,也不叫卖,正是微言道人。   见了微言道人,小泥巴眼眶一热,只觉见了亲人似的温暖。微言道人每月会下山贩药,换些观里的饭钱。可也不知是怎的,微言道人囚首垢面,一身大褂脏得变了色,像一只蔫公鸡。一旁的书画摊子卖字画正卖得热火朝天,可微言道人却似哑了声一般,一点叫卖的兴致也无。   文公子叹道:“咱们先前说的话还算数。我给你一次反抗天书的机会,你去和你那师父说话,若他同意你回山,我便放你远走高飞。可若你失败,就得请你和我一直待在文家了。”   小泥巴东张西望,伏在他耳边道:“你就不能放我一马,悄悄儿和我溜走?”   文公子失笑,把他脑袋搡开:“不行。”又贴上来咬他耳朵,“你没看见我身后立着的侍卫么?若我在外有甚么异状,他们也会擒我回去。他们不仅是我的护身侍从,更像是防范我逃走的狱卒。所以只有请你乖乖按咱们先前说的照办了。”   小泥巴有些丧气,但又很快打起精神来,正好他也想一试天书是否真能连他的心智都一起扭曲,这正是一个绝佳之机。何况微言道人素来对自己疼爱有加,说服他让自己回观,又有何难处?这样想着,小泥巴向迈出一步。   可这一步迈出后,小泥巴忽觉不对。   一刹间,世界似是断层了,他所处之处与桥堍那头的微言道人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藩篱。在那弹指之间,他竟隐约望见眼中所见之景洇散开些微墨迹,在悄然褪色,好像这个世界是假的一般。   怎的回事?小泥巴陡然变色,脑袋中传来轻微的昏眩感。   光阴的流逝仿佛变得极慢,西塘河像冻作了一条冰带,飞鸟凝在半空。小泥巴想拼命向前迈步,可无论如何走,他仿佛永远待在原处,他与那仅有数步之遥的桥堍之中如隔天堑。   抬腿,落腿。前进,奔跑。他似被困在一个无形的囚牢中。哪怕汗流至踵,也无法接近微言道人半步。   疑窦如山,压在小泥巴心头。他焦急地扭头去看文公子,正恰望见文公子正把玩着插在前襟上的纸风车。   “如何?”文公子摊手道,“我说过了罢?你是无法违抗天书的。天书上已写下你进入文家的事实,你便无法再离开。”   小泥巴结巴道:“可……可……”   可他看过那段天书文字,天书只是写了他入文家之事,只将他年岁中的一个时刻固定了下来,但往后又如何呢?他本是不信天书是有这般大的本事的,可凭寥寥数行字就真可决定人的终生?   文公子却颇无所谓地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这下总算见识过天书是怎么一回事了罢?我先前早已予你足够的提示了,你是改不了天书的,回去罢。”   小泥巴心头沉重万分。   他抬起头,还想争辩一二句,可一个激电似的念头忽然照进脑海。   小泥巴瞪眼咋舌,忽觉醍醐灌顶。为何自己在原地迈步,却终而不得前行?为何这世界慢得古怪,可旁人却似无所察?他忽而想通了这些疑问的答案。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猛地揪住文公子的衣袖,从其中抓出那张方才给自己看过的诗作。   “这便是答案……”小泥巴颤声道。   “甚么?”文公子也反应极快,一手捉住小泥巴的腕节。   小泥巴道:“这不是普通的诗作,而是写在天书纸上的诗作!”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诗作道,“你写了藏头诗!‘不识相思意,欲语靥凝羞。回雁传书锦,观简心生忧。’每句取首字,连起来便是‘不欲回观’!至于天书纸的背面……”   小泥巴手指一转,将那张诗作翻了过来,只见纸背后赫然写着“易情”二字。   “连起来便是‘易情不欲回观”六字!你又拿天书来算计我!”   可就于那一刹间,他望见了文公子脸上挂着的还未来得及敛尽的,虚浮、狡黠的笑意。   那笑容像一柄尖刀,将虚伪的假面悄悄挑开。先前真挚的模样像融化的春冰,消失得再无影踪。   “是啊。”   心头忽而清脆一响,像是破裂的声音。   “我就是在算计你。”文公子微笑道。 第二十八章 孤舟尚泳海   说这迟那时快,小泥巴手指一卷,将手中写着诗作天书纸捏皱,张口抛进嘴巴里!   文公子急了,嚷道:“易情,你给我吐出来!”   小泥巴赶忙一通乱嚼,喉头一动,硬生生将那纸团咽下,说:“我吞下去了。”   文公子掐他喉咙,捶他肚腹,其余侍卫围过来,亦对他一顿脚踢拳打,小泥巴像一只扫尾子般上蹿下跳,那天书纸滑进肚里,便似清浆般融化了,于是小泥巴抻舌瞪眼,大叫道:“吐不出来啦!天书已化在我血肉里啦!”   他又嬉皮笑脸地对文公子道:“你说过的,入了文家便给我能吃进肚里的法器,予我宝术。这下好了,我吞了天书,总该能使与天书有关的术法了罢?”   文公子冷笑:“你以为这么容易么?吃了天书便能自个儿做改易命理的事?若真能如此,我早便把整本书吃下去了!”   小泥巴见他脸色惨白,当他是逞强,按着先前宝术开蒙的法子,运气降至黄庭,再转长强,铆足了劲儿,试图发运宝术,可只指尖如夜光虫似的一闪,其他甚么事也未发生。   文公子摊手,“你看,没有用罢?若服食天书纸便能得到逆天改命之术,那文家岂不是能造出成千上万个司命?”   小泥巴尴尬地一笑,文公子和侍卫们也望着他,和善地轰然齐笑。文公子忽然一瞪眼,恨声道:“捉住他!”   于是青衣侍卫们纷纷舞起那圆木般健实的手臂,向小泥巴扑来!毕竟是将天书纸吞进了肚,总要被拿来算账,小泥巴见势不妙,扭身撒腿就跑。   这一跑,他便发觉了端倪,兴许是将那天书纸在嘴里嚼烂的缘故,他此时竟可不受阻拦地往微言道人那处跑去了。于是小泥巴一阵兴奋,先前的他如戴镣铐,如今便是似鱼入水,三步并作两步,一下便奔到了微言道人面前。   “道人!”小泥巴奔过去,兴高采烈地叫道。   胖老头儿猛地睁眼,惊喜之色像爬墙的捆石龙,一点点攀上他的脸庞。他大张着嘴,仿佛喉咙里噎进了一个鸡蛋,半晌才道:   “易情,你怎地在这里?”   小泥巴赶忙回头一看,却见侍卫们杵在原处不动了,文公子坐在藤椅上,气急败坏地瞪着自己。原来他们之间的赌约尚且有效,文公子不好上前干涉。   微言道人将小泥巴紧紧搂入怀中,小泥巴感到滚烫的泪像雨,一串串坠在自己背上,“娃子,这些日子里,你究竟去了哪里?我和你师父走遍黎阳,踏进浮翳山海,翻遍荥州地皮,却找不到你的半点影子。是你嫌观里穷酸,不愿和咱们这些老骨头在一起了么?”   酸溜溜的泪水在小泥巴眼眶里打转,他呜咽地回抱着微言道人,“不,不,你们从未嫌过我麻烦,我又怎会嫌你们穷酸?我是……”   他方想说“被坏人捉走了”,可不知是怎回事,上下两张嘴皮似被猪皮胶黏住了,动弹不得。于是小泥巴只得道:“我只是……迷路了,寻不到回家的路。”   微言道人放开他,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四条胳膊腿儿瞧看了十回,见他身上穿一件直领道袍,是好料子。胖老头又颤着嘴皮道:“娃啊,咱们在想,是不是你长大了,也需去个正儿八经的地儿好好学学道术?老夫知道的,你一直想去外头学道,是么?”   小泥巴赶忙摇摇头,“不,我……”   “咱们先前便是想,约莫你是去了其他观里学道,顾不上回来瞧咱们了。其实你师父也说了,若你想投到旁的师门下也是可以的。毕竟咱们观不是正儿八经的道观,我会的道术寥寥,无甚前途,若你欲习道法,还是转投正统道门的好。你若想走,我们也不会拦你。”罢了,他摸了摸小泥巴胳膊,低声问道,“易情,你现在还愿意回观里来吗?”   像有一群躁乱的鸽子藏在心里,此时纷纷搏翅而起,小泥巴的心忽而跳得很快,他想大声与微言道人说:我愿意,我自然愿意!   天坛山无为观是他的家,他还记得那浩荡的云海,水雾像一丛又一丛的芦花,在峰石上摆曳拍击。晨曦自洞天中泻落,仿佛缥缈的飞瀑。在那破败的荆梁屋里,他日复一日地和微言道人躲猫猫,画小人儿,拿着竹枝在天穿道长的教导下稚拙地比划。他是天坛山上的小泥巴,除此之外,他没有第二个家。   小泥巴缓缓开口,像跪拜在神像之前的信者,虔敬又充满希冀地道:“我当然想回……”   还未将“家”字说出口,他却忽而噎了声。   他的余光瞥见了一旁的书画摊子。   微言道人的药摊子旁摆着一个书画摊子,那摊子四角扎了桩,用竹条搭了个棚,挂几条字画。那摊主是个背阔鹰目的儒生,从方才起便频频打量着小泥巴。   小泥巴心里忽没来由地一紧,他看见那儒生在砚里推开了墨,又矮下身去写字。   不对,文公子诡计多端,会这么轻易地放他和微言道人相认么?   文公子一定还留有后手,从往时几次诓自己的经历看来,那厮一定还在算计自己。   儒生还在写字,且写一笔,便瞥他们一眼。小泥巴的目光追迹着那比划,横,撇,再一横,又一撇,写的究竟是甚么?是“歹”字?   小泥巴的心忽而重重一跳,一个可怖的想法在心中冒了芽。那不是“歹”字,而是“死”字的起笔!   那摆书画摊的儒生也是文家的人,他写的不是寻常的纸,而是天书。那儒生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若有出格之处,便以天书杀了自己和微言道人!   想到此处,小泥巴的道袍儿被冷汗打湿,仿佛是方从河里爬出来的一般。他从一开始便落入了文公子罗织的蛛网。   他猛地一把推开微言道人,大声道:“道人,我不想回无为观了,现在不想,往后也不想。我现在在文府,过得很好,你们莫要来找我了!”   他说得这般大声,便是想教文公子和其爪牙知道他并无逃跑之心。小泥巴冷汗涔涔,他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一事:只要有天书在,他无论如何也扳不倒文公子。   还未等微言道人反应过来,小泥巴扭头就跑,穿过人群,他跑回文公子身边,猛地揪住文公子衣衫,低吼道:   “满意了罢?你现在满意了罢!我就待在文家,哪里也不去了!你这卑劣小人,除了用天书威胁人,甚么事也做不到!没了天书,你还剩下甚么?现在好了,把你在书画摊子上的人撤回来罢!”   文公子被他揪起身来,却有些莫名其妙,问道:“书画摊?甚么书画摊子?”   小泥巴呆住了。   文公子向书画摊上瞟了一眼,忽而嗤嗤冷笑起来。   “你觉得那是我的眼线?”他将十指慢慢交握。“让我猜猜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那书画摊子上的儒生是文家人,他在摊子上盯着你的举动,若有不对,便在天书上写字杀人?这法子倒不错,说得我倒想用了!”   “所以那……不是你的人?”小泥巴难以置信地问道。   文公子说:“你凭甚么觉得那就是我的人?”   “因为他在写一个‘死’字……”   小泥巴浑身发抖,再仔细去看那书画摊上的壮实儒生。只见他方写罢一副对联,正用木夹挂起来,上头写的是“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钞的是陶渊明的一句诗。   那不是“死”字,是“岩列”的“列”字。是他多疑,反倒错失了赢得赌约的机会!   小泥巴汗流至踵,拔足欲逃,却又被文公子一把捉住了臂膀。   “别跑呀,易情。”文公子微笑,“这回我可没用天书,是你自己吓自己,你以为是巧合,实则是命运。愿赌服输,你从此便留在文家罢。”   ——   芳草萋萋,春光盈满绿幛。小泥巴躺在文府倒座房里,一动不动。   自从街上回来后,他便像一只冬眠的蛙子,静静地待在房里,做甚么也没有兴致。文公子来找他写天书,要他篡改文家所树的敌的生平,小泥巴一口回绝,将头闷在被里。   小泥巴开始绝食,对送去的饭食一概不理。他躺在床上,对前来探望他的文公子道,“你别让我用天书害人,也休想教我做些卑劣勾当,我便是死,手里也不愿沾上半点你们干的这些丑陋之事!”   文公子把一碗喷香的三鲜烩面放在他床头,说,“你先至少吃点儿东西。”   “我不吃!”小泥巴大叫,一掌把面碗打翻,“你让我吃你们家的东西?倒不如叫我死了算了!”   可话音方落,他看见文公子慢条斯理地从袖里取出一张天书纸,提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儿。   突然间,一股剧烈的饥饿感像野兽般冲上心头来。小泥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子,像一条蛇一般扑倒在地上,把那洒落的烩面抓起,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   文公子将天书收起,笑得像只狡狯的妖怪。   “放心,文易情,只要你还在文家,我便不会让你死的。”他说。“我会让你活到——铸成神迹为止。” 第二十九章 孤舟尚泳海   绿杨叶里透出一二声凄零零的鸟啼,不一会儿又转归平静。风拂过廊道,呜呜咽咽,像怨妇的啼哭。   小泥巴躺在倒座房中的板床上,心中也是凄零零的。他脖颈上包了绢布,喉头痛得难过,两眼充血发红,只因这几日里他寻了几回死,可还未等他投缳成功,便又会被人救下来,到头来竟未死成。   他不想为虎作伥,继续替文公子干文家的那点腌臜事,绝食不成,那便去自尽。然而自尽了几回,倒都命大不死,不是绳圈发松,便是有家丁正好经过……小泥巴辗转反侧,心急如焚,最后心里拍板:不死了!   他还要活下去,回到天坛山无为观。文公子既能用尽一切手段将他带入文府,那他也要不顾一切地逃离文家。   小泥巴忽然想向天穿道长求援。   他的脑海里勾勒出师父娟丽的容颜。那秀逸出尘的身影常执纸伞立于天坛峰顶,如铿然锋刃。在他心里,师父所向无敌。   然后他后悔了,为何他从始至终就没开口求过师父?若师父在,莫说文府,便是火海刀山,也能纵横驰骋。而如今因他求死多回,文府家丁给他两手栓了道铁链子,他挣脱不得。   于是午牌时分,当文宝珍来给他送饭时,他叫道:“宝珍,宝珍,过来!”   文宝珍打开房门,走了进来。他的上眼皮从来很沉重,每一回小泥巴见到时都在死死地压着下眼皮。文宝珍困倦地道:“甚么事?”   小泥巴东张西望,见无旁人,悄声道:“你替我捎封信儿去天坛山,成么?”   一听这话,文宝珍倒清醒了,每一根寒毛都站哨似的立起,慌忙摆手道:“不成!若是被发觉了,我得卷铺盖到阎王府上下榻!我不能做,也做不到!”   “好好的一张嘴,不会说话,拿来放屁作甚?”小泥巴说,“你骗我,你分明就做得到。你经常能叼一根府外的糖堆儿进来,其实你有自由进出文府的机会的,是不是?你若再撒谎,我就向文公子告发你,让你以后吃不上糖墩儿,只能吃竹签。”   文宝珍长叹一声,忽用薄衾狠狠蒙住他的头,“我看你天天上吊,很想死是罢?我这就送你一程!”   小泥巴挣扎,文宝珍又无奈地放开他,说:“说罢,你要捎甚么信?”   “我要给师父写信,让她来救我。”小泥巴从怀里摸出几张解手时扯的草纸,上面写了些小字,“你只要带到天坛山脚的石狮像,塞进石像嘴巴里,会有人过去取的。”   文宝珍说,“我替你带信,我有甚油水好捞?”   “以后我的饭分一半与你吃,床也让一半给你睡。”小泥巴说,羞答答地翻身,举臀道,“你想攮我屁股也可以,不过也只能攮一半。”   文宝珍看起来对饭和他的屁股没兴趣,收了信,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嗯?”   “你师父来救人的时候,带上我。”文宝珍忽而睁开了眼,声音都在发颤,“我想要你带我离开文家。”   又是离开文家。文家是个由天书组成的牢笼,里面的人仿佛无一不想争先恐后地逃出去。小泥巴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文宝珍又放下眼皮,吹起了鼻涕泡。小泥巴举起两手,将铁链摇得叮叮当当给他看,眼巴巴望着他,道:“还有,宝珍兄,你有这链子的钥匙么?”   “没有,钥匙皆在文公子那里,若你有需,便向他去取。”   小泥巴吐了吐舌头,要他去和文公子讨钥匙,和向阎王索命簿又有何区别?   文宝珍的神色却有些古怪,他想了片刻,慢腾腾地贴在小泥巴耳旁细语:“两日后,文公子会进堀室里。”   小泥巴一愣,问:“进堀室会怎样?”   “会有许多侍从、家丁跟着进去,因而府里把守的人最少。”文宝珍说,“你跳进井里,沿井壁上的洞爬出去。我这下可将底裤都给你瞧个干净了,要是这样你都还没逃走,休怪我以后拿钉床攮你屁股。”   府中原来有密道?小泥巴一愣,压着声问道:“既然有这条道儿,你为甚么不自己溜走?”   他问了这话,忽见文宝珍打起了冷战,仿佛身处数九寒冬。文宝珍慢吞吞道:“因为我的命也拿捏在文家手里,若我逃走,他们便会用天书将我写死……”   “那你还……”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想出去。我想在荥州城里逛庙会,想吃猪头肉,看花炮、舞旱船。我想在外面活够一天,哪怕那天结束以后,我只能死。”   文宝珍说,不知觉间,小泥巴发现他那素来疏懒的眼眸里盈满了跃动的光,那是泪光。   小泥巴默然无言,只是向他伸出了拳。   “我答应你,咱俩一起出去。”   暮鸦惊起,天风清冷。在窗格裁下的一小片黄昏里,两人双拳相碰。   “嗯,一起。”   ——   清晨,天穹透亮,风凉得像浸透了霜。   远方的山野朦朦胧胧地透出青蛤壳紫,似方转醒。文宝珍一大早起来,拾掇好布囊,穿好对襟小褂道服,套上圆口鞋,抬腿便向东南角大门走去。   走到门口时,两个提槊阍人拦住了他的去路:“站住。干甚么去的?”   “送信去的。”文宝珍大大方方道。   “送甚么信?送予谁?”阍人上前一步,身体像一块屏风,结结实实地挡在门口。   文宝珍说:“送给左近山上的道人的,府里还缺些流黄白澒,草市里卖的不行,丹房里的老赵要我去寻些成色好的。那山上的道人有,我写信向他索来。”   阍人的目光狐疑地在他身上打转,忽道:“叫丹房老赵过来。”   文宝珍没法子,将那看丹房的老道叫了来。阍人皱眉问那老道:“这小子说的话是真的么?丹房里真短了流黄白澒?”   那老道赶忙欠身抱拳,“是,是。早十天就没了。小老儿叫这厮去赶快买来,不想这小子懒得似挪不动窝的猪,直到今日才肯动身,往后老朽多管教他。”旋即向文宝珍怒吼,“还不快去!”   文宝珍本就想跑,听了这话便要撒开丫子,谁知阍人又挪一步,影壁似的将门口结结实实挡住,说,“慢着,让我查查这封信。”   他取下线槽里的线,打开鲤鱼封,将其中书信仔细瞧了一遍。文宝珍吊着一颗心,目不转睛地盯着阍人手里的那信。其实那并非小泥巴交予他的求援信,而是他自己新写的一封,用以混过阍人耳目的。阍人看罢,捻了捻纸页,忽而变色:   “这纸怎地这么厚?”   旋即便用鹰鸷一般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文宝珍,“你用鱼胶贴了两层,对不对?你想把真正的信纸藏在这封信下?”   文宝珍脸色惨白,连连摇头。阍人毫不客气,将信纸撕开,果真揭得一页纸出来。再看那信,却忽而哈哈大笑:原来那是一张写着绵绵情话的粉红笺子。   “好小子!”阍人赞许地拍了拍文宝珍的背,揶揄地笑:“是写给哪个姑娘的?”   文宝珍满面通红,嘟囔道:“给醉春园的……玉求瑕姑娘。”   阍人呵呵笑道:“那可是评花榜榜首,打茶围得费千金!你是不是等不及了,想见她一面?”他摸摸文宝珍的背,忽而换了副嘴脸,恶狠狠地道,“将你背上藏的信纸拿出来!快些!”   文宝珍登时汗流浃背。   原来这阍人方才看似在亲昵拍他的背,实则是在摸他身上哪儿藏有真正的信纸。   这下可再瞒不了了,文宝珍抖抖索索地除掉小褂,拉开背心上缝的线,从里面掏出几张银票来,塞进阍人手里。   “不是信纸,是小的藏着的私房银钱,本想出去偷买些零嘴儿的,现在见者有份,全拿来孝敬您二位!”文宝珍跪下来,在青石板上砰砰磕头。两位阍人对视一眼,搓了搓手里的银票,轻车熟路地收进袖里,装模作样地一挥袖,“走罢,走罢。”   “谢过两位大人!”文宝珍赶忙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对街,四合院。   万字锦雕花如意门忽而被咚咚叩响,一个梳着寿桃头的小孩儿抱着纸鸢跑过去开门,叫道:“谁呀?”   推开红漆门,门外站着个着对襟小褂道服、圆口鞋的小道士,松松垮垮地站着,眼皮耷拉,一副立盹行眠的模样。那小道士道:“你看见我的风筝了没?”   寿桃头小孩儿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鸢,撇着嘴,把纸鸢往身后一藏:   “没看见。”   文宝珍上前一步,去抢他手里的纸鸢,“你没看见个屁,这风筝是我放进你家院里的,还给我。”   寿桃头小孩儿张开嘴,撕心裂肺地大哭出声。文宝珍不理他,将那纸鸢夺过来,从纸鸢上解下几张捆好的草纸。是小泥巴的求援信。   昨夜他将那写了求援之语的草纸捆在纸鸢上,悄悄放出文家,故意教其栽进对街的四合院里,待出了门,再到四合院里去取。   文宝珍知文家戒备森严,定会对外出之人细查,无奈之下,他只得用此法子将信传出去。   那寿桃头小孩儿大哭:“你抢我的风筝,抢我的风筝……”   正哭着,却忽觉怀里一重,孩子睁开眼,只见那纸鸢躺在自己怀里。那睡眼惺忪的小道士将草纸收进袖中,把风筝往他怀里一丢,道:“是,我想起来了。这风筝昨夜还是我的,可如今却是你的了。”   文宝珍扭头便走。他怀里揣着求援的草纸,走向远方的天坛山。 第三十章 孤舟尚泳海   两日过去了,文宝珍没有回来。   院子里忽而变得极静,夜幕像棺材板一般盖下来,没有风,也没有月。小泥巴躺在床板上,辗转难眠,他的心思早已飞至天坛山:不知文宝珍如今走到哪里了?   文府距天坛山有一百六十八里,不眠不休地走,需走上一天一夜。也不知文宝珍有没有骑上骡子,坐上牛车?疑问像低飞的雁,在心头打转,小泥巴心急如焚。   今夜文公子入堀室,外头听不见声音,正是逃走的大好时机。小泥巴看着被铁链捆缚的两手,心一横,决定自个儿开溜。   他深吸一口气,将两只拇指用力往墙上一拗,脱了臼。剧痛像火一般从虎口烧上来,伤处仿佛被按上了烙铁。小泥巴痛得浑身发抖,动着脱臼的手指,想从铁链中抽出手腕。   然而那链子捆得着实太紧,脱臼了手指也没法子。时间一点点过去,仿佛天幕在渐渐泛白。汗水像虫一般在脸上爬动,小泥巴的心里忽而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为了自由,他可做到甚么地步?   他真的能不顾一切地从文家逃走么?   夜色漆黑沉寂,像枯败的花儿。恐惧像溟涨的暗海,在心中泛滥。小泥巴颤抖着将手举起,凑近嘴边。   两排牙齿像铡刀一般落下,他狠狠咬断了自己的手指。   ——   月色如雪,落遍寒山。漫天璀璨星斗如小小的灯笼,悬于青松之上。   文宝珍喘着气,走上天坛山的石阶。圆口鞋磨豁了头,他又渴又饿,身体干瘪得如一只空行囊。   他身上的盘缠皆在出文家时交给了阍人,没有骡子,也无牛车,他靠着双脚走了一天一夜。荥州里正恰有酬神庙会,曲巷被塞得水泄不通,他好不容易钻过万头攒动的人群,手脚都被挤得青紫了一片。可历尽千辛万苦走到山脚下,却见石狮像被落雷击毁,小泥巴原来说的送信之处已不在了。于是他咬咬牙,步上山阶。   走上龙虎殿,观里静悄悄的,月光垂下来,像皑皑的山雪。微言道人正在堂屋里同天穿道长点白日里卖药换来的银子,忽听得屋门被轻轻叩响,两人赶忙将银子囫囵收入袖里,打开门,却见一囚首丧面的小少年歪歪斜斜地站在屋外,一身对襟小褂道服挂满落叶。   “你是谁?”微言道人困惑地发问。   “是你们那宝贝徒儿的好兄弟,给你们送信来了。”文宝珍鼓起困倦的两眼,从怀里取出草纸,递给微言道人。微言道人与天穿道长在灯下阅罢那信,脸上像挂满了乌云,神色愈发沉重。   文宝珍将小泥巴求援之意与两人一叙,且将文家的那各种阴暗苟且之事全如污水般倒给两人看。微言道人起初听得瞠目结舌,后来勃然大怒:“不成,易情不能待在那污渠子似的地方!天穿,咱们去将他接回来!”   天穿道长默默地点了点头。   文宝珍见他俩愿出手救人,大喜过望,赶忙吹破了鼻涕泡,拂起衣摆,跪落下来,砰砰磕了两个响头,道:   “两位仙长,你们既愿意去救易情,可否也请你们帮我一把手?我此次出文家,可算得冒了九死之险,恐怕连下个天明都见不到,求你们收留我,让我有个立足之地罢!”   他说到后来,声音颤得厉害,如在狂风里瑟索的枯叶,眼里噙满热泪。微言道人和天穿道长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这小少年敢冒死来通风报信,小泥巴又这般信任他,应不是个恶人。微言道人轻咳一声,道:“自然,自然,咱们习道之人,本就是要积德行善的,你敢从那狼窟虎穴里逃出来,足见你胆大,心肠亦不坏。你便暂留这天坛山上罢,若有文家人来打探消息,咱们便说你是咱们新收的弟子。”   微言道人左右张望,正恰看到桌上摊开的一册小书,名唤《绣云仙阁》,讲的是道心修成后升天的故事,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深深迷阵陷斯人,大道谁知是宝珍。”于是便信口道:“往后若有人问起,你便说你叫‘迷阵子’,是咱们的徒弟。”   文宝珍将这新名字在心里咀嚼过几番,腔膛里登时如温了一汪蜜水。他又叩了几下头,腾地站起,一扫先前的疲态,道:“多谢仙长!我替两位师父带路,即刻便动身去文家接易情,那儿是魔窟,他万万不可在那里久留。”   微言道人忙不迭点头,却忽瞥见他背上挂着一点白花花的纸屑,问道:“是,咱们这便走。但是好徒儿,你背上的是甚么玩意儿?”   文宝珍一愣,将对襟小褂脱下,却见先前那放银票的背心处夹着一只小纸人。   他先是想起出文府来时,府外正恰在办庙会,红黄狮子舞闹,铃铛震天,莫非这是他挤过人群时不小心带上的?可纸人这玩意儿多用于白事,且是凭空出现于自己贴身内袋里,诡异而晦气。文宝珍忽想起自己出府门时阍人命自己解下小褂,并在褂上摸了摸,该不会是那时悄悄塞进自己衣里的罢?   文宝珍盯着那张纸片,如看着一柄染血尖刀,忽冷汗涔涔。   既是如此,这便不是一只普通纸人,是一个歹毒的杀招!   忽然间,屋外刮起一阵阴风。   那风来得突然,文宝珍没抓稳手里的小纸人,竟教其被风吹跑了。雪白的纸页像蝴蝶一般从指缝间飞走,悠悠地落进黑暗里。文宝珍一个激灵,赶忙弯身弓腰,爬进阴影里去摸那纸人。   纸人没摸着,他却摸见了一个人的脚。   那人站在堂屋门后的影子里,方才竟未教旁人发觉,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文宝珍看见了一双乌黑高筒道靴,筒帮上绣着石鼓文的“文”字,是文家的家徽。   心脏仿佛漏跳了一下,文宝珍的两眼缓缓向上望去,烛火昏黄,他看见小泥巴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后。   “小泥巴?”文宝珍颤声叫道。   那人影没说话,只是微笑。   小泥巴怎会在这?他不是被铁链锁在文府倒座房里了么?疑虑像蜂子,杂嚷地在脑海里盘旋。文宝珍方想开口说话,却见小泥巴弯下身来,蹲在了自己面前,伸出双臂,像是想要抱自己。   一刹间,剧痛穿透心膛。   文宝珍艰难地低头,却见小泥巴的手指化作一柄利刃,插进了自己胸口。   “怎……怎么回事?”微言道人见了眼前此景,大惊失色,“易情?你怎在这里?”他的目光又落在文宝珍汩汩流血的心口上,惊道:“你杀人了!你为何要刺他?”   “不对。”天穿道长上前一步,将微言道人护在身后,“他不是易情。”   血一绺绺染湿衣襟,文宝珍无法呼吸,他伸手去抓那刺透他胸口的人影。自方才起,小泥巴就在阴恻恻地笑着,不像个人,倒像夜里的游魂。   当指尖触及那身影的一刻,人影烟消云散,只有一枚纸片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纸人坠地的一刻,文宝珍闭上眼,同样跌落在地。顷刻间,鲜血四溢。   “是障眼法。”天穿道长注视着纸人与血流不止的文宝珍,贝齿紧咬,平静的眼里流露出些微怒意。“那是文家的宝术‘形诸笔墨’,能用纸人伪作活人杀人。恐怕在这孩子走出府门的那一刻起,文家便有了杀他的心思。”   文宝珍嘴里流着血,挣扎着道,“对不住……这纸人应是在我出门时,阍人往我身上放的……我没发觉……”   微言道人忙不迭解下腰间蒲芦,将其中的疗伤金津倒给文宝珍饮下。   过了一会儿,文宝珍气息渐渐绵长宁静,像是睡着了。   “现在怎么办?”微言道人慌乱地问天穿道长。   天穿道长冷冽地道。   “在我眼皮子底下伤人,不可原谅。冒用我弟子脸面,更是罪加一等。你在这里照料咱们的新弟子……迷……甚么玩意儿。”   她拿起纸伞,踏出堂屋门,寒风吹得白衣猎猎作响。   “我去找文家,新仇旧账一起算。”   ——   天穿道长下了山,坐着乌篷船一路漂至荥州。   她在卫河里捉了一只江豚,这玩意儿没毛,黑溜溜的,似一只松花蛋,平日里常躲在水下掀风浪。天穿道长威胁它用鼻子拱船,江豚常成群而行,一只来拱船,便如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般引得几只一起来拱。于是天穿道长的船行得极快,不过一个时辰便已到了渡口。   上了岸,城里正是庙会时节。红红绿绿的旱船闹过来,彩纸洒了一路,演的是猪八戒招亲。船娘子脸上扑了铅粉,白白净净的,扭着婀娜的腰,像一朵艳丽的花。大小锣敲个不断,两个紧挨的人需大喊出声方才听得对方在说何话。   天穿道长穿过人群,按着记忆里的路往文府走。渐渐的,四周灯火澄明,愈来愈亮,仿若白昼。   她走到了一座火神庙前,奇怪的是,她分明是循着记忆里的路走的,最后到达之处并非文府,而是一座灯烛荧煌的寺庙。   城内十里香车,烟花如锦,花灯齐放光明。红艳艳的枣山堆在寺前,爆竹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天穿道长走上庙前石阶,影子孤苦伶仃。   她东张西望,皆不见文府的影子。那昔日里华美的宅邸不见了,像是被日头蒸干的露水。究竟怎么回事?文府又在何处?   天穿道长心下正疑惑着,耳旁却传来一声叫喊:“娘亲!”   她扭过头去,却见是个扎着冲天炮辫儿的孩子,那孩子正喜孜孜地扑进一个妇人怀里,接过那妇人手中的一串糖球。两个影子相叠,难舍难分,却教天穿道长感到无由的孤寂,那不是她要找的小泥巴。   在哪里?文府在哪里,她的孩子小泥巴又在哪里?关刀灯、棱角灯、纱灯……无数只彩灯映亮了所有的巷陌,可每一条青石板路上都没有小泥巴的身影。失落忽如一片沉静的海,漫过心头。   突然间,她在花灯间看见了一个朦胧的影子。   那影子淡得如水,像一只飞鸿掠过重重灯影。可仅是那蜻蜓点水似的一瞥,便教天穿道长的心怦怦直跳。   她几可确定,那便是小泥巴。   虽未辨清五官,但兴许她与自己的孩儿间有缘线牵绊,故而哪怕只是个淡淡的影子,也教她立时笃定那是自己要寻的孩子。   “易情!”天穿道长叫出了声,快步往石阶上走去。   那影子调皮,如衔泥的春燕,左奔右蹿,就连天穿道长的双目也捉不见其身影。转过荒了腔的戏台,绕过秤米糊的货贩子,天穿道长找得心急火燎,却始终抓不住那人影的衣角。   越往上走,花灯便愈来愈少,视界仿佛被墨色染黑,一片黯淡。爆竹歇了嘴,云里有隆隆的暗雷翻滚,像是将要下雨了。   天穿道长又叫道:“易情!”然而这次亦无回音。   整个世界像是静了下来,恐惧生于死寂,而绝望生于恐惧。   如今的天穿道长已有些微绝望了。   她一步又一步地走着石阶,忽觉这条道像被夜色抹去了终点,没有尽头。发间传来点点滴滴的微凉感,是落雨了。   天穿道长撑开伞,伞面上沙沙的响,前襟竟也被淅淅沥沥的雨点濡湿。莫非是这纸伞漏水了么?她困惑地抹了一抹衣襟,却摸到了一手血红。   原来她正在流血。   血珠从鼻中、口中似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此时她方才觉得身子骨如负千斤,像风中残烛般咯吱作响。回头望去,血已染红了来路,她的手足皲裂,不知觉间血已流遍青阶。   “是你搞的鬼么?”   天穿道长却不慌张,她抬起头,向黑暗里问话。   夜色里浮现出一座暗沉沉的火神庙,碧琉璃瓦泛着月辉,星星点点。一个身影坐在浮沤钉门前,那是个着金宝地衣的孩子,戴一顶嵌银风帽,消瘦而孤单。他坐在黑夜里,像一只无家的幽鬼。   那孩子也看到了她,苍白地笑了笑,说。   “你觉得我对你做了甚么吗?”   “你若未对我动甚手脚,那我为何在流血?”   那孩子又笑了一笑。“是,我是对你动了些手脚。”他伸出手,指了指天穿道长身后的石阶。“看到方才你走上来的那条路了么?那是用天磴石砌成的台阶。无为观天穿道长,你走天磴失败,气骚血淤,如今再走一趟,定会血流不止。”   “我和你有甚么怨仇么?”   “大抵是有的。”那孩子道,“因为你是易情的救命毫毛,他有了你,便有了无谓的希望。只要无为观仍在,他的心便会一直留在天坛山。”   “所以你想除去我?”天穿道长眯细了眼,“凭区区几级天磴?”   “是,就凭这区区几级天磴。”那孩子抬手,一只纸人如鸽子般飞入他手里,天穿道长认出那是她方才追迹已久的小泥巴的影子。那孩子平静地道,“天穿道长,你比你想象中的要虚弱许多,如今的你再非可步天阶的英雄,而是半脚入棺的行尸走肉。哪怕是寥寥几级天磴,也可要你性命。”   天穿道长抬步走过去,直到此时她才发觉身体沉重,脉络里似灌了铅。   她抽出纸伞,伞尖对准了那孩子的胸膛,冷声道:“你以为我是谁?哪怕天磴能夺我性命,我也能在之前把你送进地府里!”   那孩子也笑道:“那你又认为我是谁呢?”他挥手道,“清河,冷山龙,出来罢。”   黑暗里走出两个人,一人脸覆龙首银面,身裁颀长,目光寒冷如霜。另一人嘴吻凸起,两眼细小。那两人虽生得怪模怪样,可天穿道长却能感到他们身上却藏着千钧膂力。   “我要请他们二位好好款待你一回。易情不能与你相见,因如若他与你碰面,我所做的一切皆是白费功夫,为了将他困在文家,我会无所不用其极。”   天穿道长喘着气,“小泥巴……易情在哪里?是被文家藏起来了么?你是文家的人?”   那孩子道,“易情就在你眼前。”   “我没看见他。”   “不,你看见了。”那孩子陡然变色,怒喝道,“我才是‘易情’!天穿道长,是我将取字盒寄到无为观的,在将那名字给你的孩儿之前,我本应取‘易情’这个字,是我将这个名字让给了他,让他能做能铸成神迹之人!”   “说得倒好听,”天穿道长往地上啐了一口血,“若你真能铸成神迹,又何必将这个名字让出?我说的‘易情’从来只有一位,那便是我的徒儿,我的孩儿。”   丝雨潸潸而落,那小少年陷入了沉默。   “现在,告诉我。易情究竟在哪里?”   “在文家。”那孩子笑了一下,“你不会见到他的,永远都不会。直到他如文家所愿,铸成神迹。”   天穿道长说:“他凭甚么帮你们办事儿?你支使他干活,有过问过他娘意见么?”   那孩子道:“我本想问的,但奈何死人不会说话。”他对身后的两人冷酷地道,“清河,冷山龙,杀了她。”   两个男人上前,一人手执白蜡枪,另一人磨着尖牙。杀气如山,从他们身上猛地漫散开来。天穿道长知道,这是两个强敌,因他们并非常人,若不是妖,便是半神。   今夜,她凶多吉少。   “你是谁?”最后,她喘着粗气,望向那孩子。自来到此地后,她便怀着满腹疑问,可惜没一个能得到确切的解答。   那苍白的孩子笑道:“自然是文家人。”   “我没在文家见过你。”天穿道长颤抖着举起伞,横在身前,“你不是文高。你究竟是谁?”   雨下大了,寒烟像纱,盖满山野。萧萧冷雨里,那苍白孩子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如一张面具,虚假地盖在脸上。   “是啊,我是谁呢?”   他重复了一遍问题。   “兴许是文家的一个魁儡子罢。”   ——   夜色深沉,雨混烟迷。   狂霖劈面浇下来,惊雷像永不止歇的炮仗,一个接一个地在头顶炸响。曲巷里的水积过了脚背,黄犬高吠着,枢木倒倾之声接二连三而起,四下里乱成了一锅粥。小泥巴捂着伤口在街衢里奔走,身上寒得像一块冰。   他先是跑去了宝庆桥,那儿方才落雨,货郎们在手忙脚乱地收着摊子。小泥巴问他们道:“各位大哥,你们有见到有个白须胖老儿在此卖金精丸子么?”   “有,有。”有一货郎忙不迭道,伸手指向北面,“我看到他往堞市街上走了。”   小泥巴扭头就跑。他咬断了手指,血哗哗直流,他用宝术烧了伤口,方才止了血。他本想一路跑到天坛山的,奈何着实体力不支,便想来微言道人常来的这处碰碰运气。   他踩着水,一路跑至堞市街,又寻了个卖麦草的贩子,说有个白发老头儿背着蒲芦,往北大街上去了。   小泥巴拖着疲惫的步子,奔向北大街,有个扫折叶菜的农妇与他说,“人往关帝庙去啦!”   雷鸣犹如峰巅滚落的巨石,隆隆而起。街旁的花灯一盏盏熄落下去,他奔入一片深沉的夜色。   不知跑了多久,道靴里满是泥沙,衣衫也被寒雨浸透,小泥巴停在了一座大宅前。门楼气阔,上雕八仙庆寿,琉璃瓦黄灿灿,前蹲一对石狮,檐下悬着一对白灯笼,像一双惨白的眼珠。   惊雷在头上炸响,雪白的电光里,小泥巴惊觉自己兜兜转转,竟已跑回了文府跟前。   “你回来了。”   有人在门前撑着伞等他,是文公子。只见文公子着一件金宝地衣,戴一顶嵌银风帽,身形消弱得似一张纸片。   文公子噙笑望着他,若无其事道,“今夜有火神庙会,我担心你走失了路,便叫几个伴当去外头给你指路,你碰见他们了么?”   小泥巴只觉胆骇心惊,在见到文公子的那一刻,他脑袋木了下来,此时也只是浑噩应答了一声。   这时他始知为自己指路的人皆是文公子眼线,打从一开始,他便是一只在文公子罗织的蛛网里打转的可怜小虫,不曾飞出过这方牢笼。   文公子将伞递给他,小泥巴忽发觉这柄伞无比熟悉。皮棉纸伞,共分五面,伞柄雕着云鹤,像极了天穿道长手上的那把纸伞。   一股不祥的预感犹如浪潮,卷上心头。   然而文公子却瞧了瞧他的手,笑道。   “怎么伤着了,两只拇指都不见了?莫非是庙会上撞见了疯狗,把你手指头咬掉了?不上些药可不成,跟我来罢。”   小泥巴愣愣地握着纸伞,翻过伞柄,上面留着一道细细的血痕。他看着文公子跨过槛木,走进雨幕里。影壁后昏黄如蜜的光看起来遥远而寒冷,像一点幽荧的鬼火。这个雨夜仿佛一个无边的囚笼,他在其中苦苦彷徨,以为瞧见了一丝光亮,却不知那是灰烬里残余的火光,希望早已燃烧殆尽。   文公子回过头,向他招手。   “易情,怎么还不跟上来?进家里去吃碗姜茶罢,免得身上染了风寒。”   小泥巴怔然点头。   “好。” 第三十一章 孤舟尚泳海   “阿父,您请吃茶。”   文公子从侍女手中接过灵云纹杯,笑盈盈地递到坐在万蝠团花椅上的男人手里。   男人接过茶杯,吃了一口茶,又盖上盏盖,目光辽远,望着庭中槐柳。祖堂里没进光,一片昏暗,他刀削斧凿似的面庞如一尊蒙尘佛像。   “近来春寒未过,孩儿得了顶雁羽帐,待会儿便遣人给您送去。您也记得添衣,莫冻着身子骨了。”文公子恭顺地道,又扭头对侍女道,“薜荔,给阿父再添些热茶。”   他蹲下身,给男人再垫了只缠枝菊纹脚垫,还仔细地捋了捋,活像个百依百顺的奴仆。   男人却悠悠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又在耍甚么小心思?”   文公子一愣。   “你以为讨好我,今夜便不用进堀室?”男人噙了一口茶。“你的算盘打得倒响。你今儿既能从床上下来,也不吐血了,那今夜定要去堀室里的。”   文公子木然地听着这话,瘦弱的身子忽似被寒风吹拂般瑟瑟发抖。   男人伸出手,铁钳一般的五指用力扣住他肩头。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文家便能铸得神迹了。愈是到这节骨眼上,愈不可松懈。为文家流更多血罢,总有一天,你能得到自由。今晚记得来堀室,知道了么?”   那平静的声音里藏着剧烈扭曲的疯狂,仿佛水面下隐着的狰狞暗礁。   文公子的双眸灰暗了,像一潭凝固的死水,再泛不起波澜。   “是,阿父。”   最后,他点头道。   寒云漫天,柳色郁郁。小泥巴坐在祖堂外的假山石子上编着竹枝。   他的两只手被文公子用天书治好了。那天书可真是神物,只几行字的工夫,先前被他自己咬下的手指便恢复如初。手指虽好了,可心却似摔作了几瓣儿,那落跑之事是再不敢想了。小泥巴攥着天穿道长的纸伞,几日来浑浑噩噩,他曾追问文公子,“这柄伞是哪儿来的?”   文公子那时微笑着答他:“你觉得是从哪里来的,便是从哪里来的。”   这回答模棱两可,更教小泥巴心焦。他又问:“我的师父还活着么?”   文公子又笑,依然是含混的回答,“我不喜欢杀人。”   所有的问题皆没有明确的答案,疑窦像仙鼠群,在他心里杂乱地飞旋。小泥巴迷茫地想,约莫师父们是没事的罢,只是自己深陷于泥沼之中,他们也没法拉自己一把。   所以他屈服了,他不想再反抗,不愿再费尽心思。如今的他就是一只文公子的叭儿狗,在文府里混吃等死。   这日他在祖堂外编着竹枝等文公子出来,不料竟瞅见了他这主子的窘态。文公子从祖堂里走出来,两条腿似已好了,然而却咬着牙,脸上青红交加,如一只半熟不熟的柰果。   小泥巴见了他,叫道:“孬种,你来啦?”   文公子猛地停步,“你叫我甚么?”   “我叫你孬种。那屋里是你爹罢?瞧你那狗腿样,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嘘寒问暖,还给你主子瞧一对臭脚垫得够不够舒坦,结果还不是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文公子怒极,对他低喝道:“他是我爹,我还能不孝敬他么?”   小泥巴道:“是啊,他是你爹,可你不是他的狗奴才啊。”   “你这话说得倒轻巧,”文公子冷哼一声,“我既是他的子嗣,生来便是要被这辈分压一头的。你能说出这种话,莫非你没有爹?”   “是啊,我就是没有爹。”小泥巴得意地道,“娘也没有。”   文公子的脸红而转白,似被鱼骨卡住了喉咙,噎声半天,还是甩袖走了。   ——   鼓乐喧阗,游人如织。   小泥巴跟在文公子与一众侍从身后,百无聊赖地迈着步子。   荥州街市还是他熟悉的那副模样,农妇在井边洗着根菜泥,贩夫高声叫卖着胡蒜兴蕖,冬菜坛子里飘来浓郁酱香味儿,鸡鸭喧哗着,一切都未变,只是他的心变了。如今的他心如死灰,打不起精神,提不起劲儿。   文公子的精神似也不大好,神色委顿着,脖颈、手上缠的止血的绢布愈发多了。小泥巴先前曾听文宝珍说过,文公子每几日需去堀室里放血,听说那是铸神迹定要办的一件事。此刻他却在恶毒地想:怎地这厮还未将血放尽,一命呜呼?   一行人走进关帝庙里,只见银杏树下坐着些脸色黧黑、鹑衣百结的乞儿。那群乞儿见了文公子,竟喜上眉梢,一个劲儿地凑上前来,举着破碗,高叫道:“文大人,您可算来了!咱们日思夜想,总算盼到您来啦!”   文公子似也不嫌脏污,只挥手道,“你们排好队,一个个来。”   于是乞儿们竟也乖顺地列好队,一个个走到文公子面前。文公子手中拿着一张天书纸,一手执笔。乞人们将断筇杖、破饭钵、碎碟片递上,文公子挥笔而写,墨迹登时从天书纸中流溢而出,将这些破落物件化作一只只热气腾腾的四色馒头,落进乞索儿们手里。   这天书似是有奇效,能将一样物件换作另一样价钱相抵的物件。只是如今临近荒年,兼之旁人嫌恶叫花子,因而无人愿将那些破烂玩意儿换成吃食予他们。文公子之举仿若甘霖,解了群丐的燃眉之急。那乞儿们得了馒头,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抓来嚼咽,同时对文公子大叩大拜:“多谢神仙大人!”   小泥巴走上去,撇了撇嘴,对文公子道,“你在假仁慈甚么?”   “这不是假仁慈。”文公子埋头写着鬼画符似的字,平静地道。“若要铸神迹,得天下生民之心是必要的。”   “你们文家的名声与狗屎无益,施几个馒头又有何用?”小泥巴不屑道,“何况,你这也不是施食予人,干脆点儿买一笼馒头分人不更好么?竟还要人拿些破烂物件来换,真是个孤寒种!”   文公子笑了一笑,晃一晃手里的笔,“买一笼馒头分人,他们哪儿会称我作‘神仙’?只有用天书画馒头出来,旁人才会觉得我在行神术。”   “伪君子。”小泥巴评价道。   “大饭桶。”文公子讥嘲他。   小泥巴大恼,他哪儿是情愿吃文家的米的?若不是被文公子用诸多下三滥的手段困在文家,他宁愿回天坛山上挖蘋菜吃。   他方想争辩,却又听得文公子道,“何况,若是想从文家手中得到甚么,自己需先付出甚么。文家从不平白施善举,只做买卖。他们给我破碟烂瓦,我换作同等价钱的馒头,如此而已。”   小泥巴撅嘴。他才不愿看文公子作虚伪的菩萨模样,便绕开人群,踅到正殿上。殿里荒败一片,红墙剥了漆,灰瓦破了洞,整间大殿似垂朽的老者,在厚重尘土中喘息。   殿中有些朦胧的壁画,小泥巴细细地看,一时竟入了神。只见那壁上画的是龙雨凡田,凤冠王母一类的神仙画儿,独有一幅算得古怪:那是一个衣不遮体的狼狈凡人,正在一片荒暝里行走。那荒原中遍布毒獠猛兽,又有滔天烈焰、淼淼洪波,似是阴府。那人走过兽群,肚破肠流;再行过烈火,皮焦肉烂;最后在惊涛飓浪里只余森然白骨。   他最后要走向哪里?小泥巴看得心惊肉跳,再往下看,却发觉壁画驳杂模糊,不可再辨。画中凡人的前路被光阴抹煞而去。   这一看,便看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夜幕垂空,残阳漫空。小泥巴往殿外一看,文公子坐在殿外石阶上等着自己,一张脸气得绉巴巴的,像是等乏了,却也不过来叫他。小泥巴不理他,接着在殿里晃荡。   这时,金柱后有黑影一闪而过,小泥巴浑身一颤,扭过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却听得一个声音怯怯地道:   “神君大人?”   他眨了眨眼,柱子后慢慢地爬出一个女孩儿。脸蛋灰蒙蒙的,嵌着一对漆黑而大的眸子,像惊惶的小鹿。她怀里抱着手板,在见到小泥巴的脸时有些失落,又嗫嚅道:“我以为你是神君大人……”   “神君大人?”小泥巴不解道。   女孩说,“就是每隔一段日子会来咱们庙里,会用一支神笔、一张宝纸给咱们画馒头的人,他是神仙,所以咱们叫他‘神君大人’……”   原来她说的是文公子。小泥巴泄了气,又不服气地想,那厮不过是使着天书纸的匪贼,哪儿担得起神仙之名?   于是他道:“那坏种才不是神仙。”   “怎么不是神仙?咱们年年祭灶神,却依然忍饥挨饿,可文公子来后,咱们至少能用些破物件换得馒头。他做到了神仙没能做到的事儿,怎不可称他作神仙?”   小泥巴哑口无言。   那女孩一副痴醉神色,将怀中的手板更抱紧了些,“总而言之,只要把物件给文公子,他总能换来咱们想要的东西……”   小泥巴忽看到她的两手是残缺的,手掌光秃,没有手指。   寒栗犹如一阵激电,蹿过脊背。他猛地捉住那女孩的双肩,问道:“你的手指怎么了?”   那女孩笑嘻嘻道:“给文公子了!他说,只要给他手指,他便会给我馒头……”   “给他了?”   女孩儿点头,迷迷瞪瞪地道,“嗯,给他了,可他还欠我好些馒头……馒头在哪儿?馒头呢!”   她忽而躁动不安,嘶吼出声,像一只狂吠的小犬,一反方才的平静之态。小泥巴惊恐地后退,这个女孩儿似是神智不大明晰了。   他怀着满腔怨愤,转头跑到殿外去,一把揪住了文公子衣襟。   文公子似是对他的怒火见怪不怪,翻着白眼道,“又怎么了?”   “我问你,写天书需要代价么?”小泥巴咬牙切齿。   “自然是要的。驱使一件神物,怎可如此轻而易举?”   “所以你必须要向乞儿们索那些破烂玩意儿,不然无法在天书上落笔……”小泥巴喃喃道,又颤抖着发问,“既然如此,当初你骗我写天书时,我夺去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为何我未付出代价?”   文公子面无表情道:“因为有人已替你承担了这代价。文家最不缺的便是承担天书代价之人。”   小泥巴的心一寒:“所以你用天书治好我的两手,也是需要代价的,对么?”   出人意料的是,文公子竟对这提问缄口不言。   日色欲尽,残晖如血。   “为了治好我的两根手指,你用正殿里那女孩儿的手指作为交换,是不是这样?”小泥巴的心在发颤,腿在打抖,他恶狠狠地指向殿中在金柱后怯缩的女孩,发问道。   文公子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女孩面上一刻,嘴角忽而掀起一个冷笑。他打开小泥巴的手,道,“她是个患羊癫痫的,说的尽是些疯话,成日里想往我身上诓馒头,你把她的话当真了?”   “我宁愿相信一个患羊癫痫的,也不愿相信你!”小泥巴伸手,将文公子狠狠搡倒在地。   “我说了,不是用她的手指!”文公子也低吼道,“那癫姑子的手是和黄犬抢肉骨头时被咬下来的,与我无关!”   “没用她的手指,也是用了别人的罢?谁准你拿旁人的手指来换我的手指了?我宁可不要!”   小泥巴勃然大怒,鼓足气力,往他脸上来了一拳。文公子的牙险些被打掉了,脸庞高高肿起,像只红面馒头。   侍卫们冲上来按住小泥巴。文公子慢吞吞地站起来,仆了仆衣摆尘土,眼睛却红了,像只龇牙兔子。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文公子恨声道,“行啊,今晚你便把两根指头切下来还给我!”   ——   夜色像浓稠的雾,笼罩在府园里。风儿潮寒,在曲廊上百转千回地幽咽着。   小泥巴被侍卫们痛揍一顿,扔进了马厩里。他浑身青紫,身上痛得厉害,歇了好一会儿,方才扶着墙出了马厩。   他怀着对文公子的满腔怨怼,慢腾腾地走向倒座房。左思右想仍觉难受,便又走向文公子在的厢房,他心里打定主意,哪怕这回又要被侍从狠揍,他也要再去赏那草菅人命的文公子一拳。   然而厢房还未走到,遥遥的便传来堀室里的响动。只见得园中木箨幽深,漆黑一片,犹如一间死寂樊槛。地下却飘来凄厉惨叫,那叫声撕心裂肺,仿佛五脏六腑被生生攥裂,又如尖利小刀,刺进人的耳鼓中。   一刹间,小泥巴心惊胆寒。   他如行尸走肉般靠近堀室的入口,那惨烈叫声愈发响了,犹如高涌浪尖。不多时,那叫声渐息,一种古怪的呼噜声飘上来,那是血沫堵住喉口而发出的窒息之声。   寒风忽剧,整府的槐树沙沙齐鸣,好似狂信众的颂唱,在这空寥的府园里可怖之极。   小泥巴浑身颤抖,他听见那声音叫道:“救我!”   然而始终无人去救他,惨叫声一浪接着一浪,像有駉马踏着那尖叫之人的肚腹,小泥巴甚而听见了骨裂之声。   他站在那儿,双腿仿佛被恐惧钉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许久,他看到豹皮衣侍从们将一块木板从堀室里抬了出来,那板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   那躺于板上的人极其凄惨,皮肉翻卷,筋断骨折,像是一滩肉泥,手脚都软得似面条,应是被碾碎了骨头。   从那流血的面庞上,小泥巴辨认出了那人的身份,是文公子。   小泥巴木然呆立,白日里对他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文公子此时竟如一团肉块,倒在自己面前。   侍卫们冷着脸,不似在抬他们的主子,却像在抬一具棺椁。于是小泥巴方才想起文公子在听得夜里要入堀室时的战栗之态,他听文宝珍说过,文公子每隔几日便要去那土窟里一趟,也不知是要作甚,但他也听闻,凡欲铸神迹者,须得付出血淋淋的代价。   文公子手上缠着的止血的绢布皆散开了,当侍从们抬着他经过小泥巴时,他忽气若游丝地叫道:   “……停下。”   侍卫们止步,文公子口唇翕动,似是要说何话,小泥巴颤抖地弯下身来,凑近血流如注的他。   夜风里,文公子颤栗着抬起手,握作拳头。小泥巴惊见那只手亦是残缺的,白日里裹着绢布没瞧出来,底下却是用木棍与柳絮卷着做了假指头。   文公子的双手竟已没了两根拇指。   就在此时,那只缺了拇指的拳轻轻往小泥巴脸上一碰,留下一个血印子。小泥巴想起今日自己曾给过他脸上一拳。   “还你的。”   文公子气息奄奄地道,旋即脑袋一歪,没了动静。 第三十二章 孤舟尚泳海   春来春去,风飘雨萧,一晃眼,小泥巴的四年光景便在文府里蹉跎了。   四年来,他的身板像新笋一般抽高,愈发生得唇朱齿皓,美如冠玉,尤其一对瞳子如滟滟凌波,直教府中侍婢芳心暗动。只是他不爱理人,平日里常沉默着,干些替文公子换伤药、帮他写功课的活儿,偶去后罩房边为府里养的异兽喂食。   文府里养了些用于放血的妖怪,传闻以妖兽之血作墨,用来写天书会更为起效,故而文家之主文试灯便命人自山中逮来妖兽,锁进堀室里。有些妖性子乖顺,便不必在土窟里闷着,能铐在后罩房边吹些外头的风。   后罩房边养着一头缺擘驴,一只两脚牛,一笼竦斯鸟,俗称人面鸡。每日清早起来,小泥巴便将干草与麸皮倒进食槽里,在笼里撒几把小米,将这群妖兽安顿好了,便去文公子书斋前蹲坐着,待文公子起了榻,再帮他写前一日塾师布置的功课。   几年过去,文公子只身裁略长了些,因时常割肉放血的缘故,神色依然恹恹,像一具惨白僵尸,风一吹便要倒了。他倒也再未让小泥巴做些伤天害理之事,只是吩咐了些粗活儿,让他权且干着。小泥巴逃也逃不出去,闲时便去文公子书斋里看书写字,心伤虽未好,却先积了一肚臭墨。   一日,文公子到书斋里,与他说:“你近来作的文章皆不错。”   小泥巴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文公子虽习了些字儿,然而仍算得腹中空空,要论品评文章,简直便似天方夜谭。   于是他冷笑着问:“你怎知道不错的?”   文公子神色平淡,“你的文章一传出去,时人皆争着传抄,因安了我的名姓,那才子之名倒落到我头上来了。”   小泥巴不知如何说好,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这般天资聪颖,不过是关在文府中的这段时日嫌闷,日日念书罢了。于是便对文公子道,“那名头你爱要便要,我不稀罕,不过你若要我接着替你写功课,我倒有个条件。”   “甚么条件?”   “我帮你作一篇文章,你也需随我写一篇。”   文公子蹙眉,“你替我做罢功课不便成了?我还有甚学写文章的必要?”   小泥巴道:“我能替你吃饭么?能替你睡觉么?你觉得这世上事事都能请人代劳?你才勉强识字,就算是为了写天书,你也得会作文章。”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番话,总算教文公子松口。文公子挠了挠头,道,“好罢。”   文公子既应承了这要求,小泥巴便督着他学文。每每来到书斋里,小泥巴瞧着他在纸上吃力地写字,目光便会不自觉地落到他的虎口处。那虎口落着一道丑陋的疤痕,像是拇指曾沿着那疮疤断裂,又被粗糙地缝起一般。听闻文公子后来用死人的指头和天书为自己接回了两根手指,可却不能似以往那般灵活动作了,毕竟他曾将两根手指换给了自己。   小泥巴一想到这事儿,思绪便会如一团乱麻。为何一开始文公子未将死人的手安给他,却用了自己的两指?这时他倒不知是不是该恨文公子了。   恨意与困惑交织心头,似将他往一个无底沼泽中拖去。   闲暇时,他也随着文公子一齐去关帝庙为饥民、叫花子用天书纸换吃食。这事文公子已坚持了四年,竟也未曾放弃。   乞棍们慢腾腾地挪着步子,一个个走到文公子面前,将拾来的枣枝、铁屑聚拢起来,在天书的神力之下化作一只只热气四溢的馒头。只是偶有一二人仍不餍足,跪下来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自家的凄苦境况,求文公子施展神力帮援,有的是欲寻回遭战乱离散的亲朋,有的是欲救被困城中、已绝食水的妻女。到最后,众人竟齐声哀求道:“神君大人,您行行好,救咱们于苦难中罢!”   文公子默默地听罢他们的哀声与苦求,最终却是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不行。”   在他身后看着一切的小泥巴有些目瞪口哆,将文公子拉到一旁,悄声问道,“你那天书不是能实现万事么?他们的愿望皆是些紧要事儿,你既能给他们画馒头吃,为何不能替他们解决一二件他们关切之事?”   文公子却侧过脸,冷冰冰地望着他。“因为家父只吩咐我来此给他们施馒头,别的事,我一概不理。”   “可……”   “欲得世人认同的是文家,不是我。”文公子甩袖而走,淡然地留下一句话,“我被这人世掴打挝揉,凭甚么要善待世人?”   望着他的背影,小泥巴一时哑口无言。   他在文府书斋里翻阅过许多艰深古籍,然而他渐渐觉得,文公子的心比那典籍更为难懂。   这一日,初日高升,丛筱清深。小泥巴起早捧了秸秆,去后罩房边喂驴。可不知是因神思恍惚的缘故,他竟手一抖,将手里秸秆洒了,一时慌张,却又踢倒木桶,麸皮顺着石阶蹦落下堀室去,小泥巴骂了一声,从一旁拿起笤帚畚箕,走下石阶去扫地。   可没走几步路,他便突而听得一阵怪声。   洞穴幽暗绵长,如凶兽巨口,黑暗得望不见尽头。声音是从远方传来的,“哐哐”地响,似有人在剧烈撞着犴栏。   奇的是,四下里并无人看守。迷惑战胜了恐惧,小泥巴慢慢近前去,却见暗色里浮现出一扇狱房门,被几道铁链紧捆着,且贴满符箓,上书“斩杀凶咎,枭截不祥”。   那铁门突而被用力一撞,大地嗡鸣,尘沙簌簌而下,仿佛其后有万鼓阗阗。   “甚么人?”小泥巴惊惧出声。   一个声音却从那震动里幽幽地飘来:   “打开那扇门。”   “不……不。”小泥巴摇头,黑暗似降下的幕帘,将他的视界包裹,双膝在恐惧地打抖。“我为甚么要打开门?你是甚么东西?”   “我是与你一样,被囚困在此地的可怜虫。”那声音却道。小泥巴这才发觉说话之人嗓音虽平稳,听来却虚弱,沙沙哑哑。“你也痛恨着文家罢?放我出来,我带你逃出去。”   “我凭甚么相信你的话?瞧你门上贴的封纸,你定是只残虐不仁的妖魔。”   黑暗里传来轻笑,“对文家残虐不仁,对你可未必。”   小泥巴发抖着摇头,“比起妖怪,我更信凡人。”   可这话一出口,他却觉不对,且开始怀恋起与三足乌和玉兔共度的时光来了。那两只小妖怪虽好逸恶劳,贪吃成性,却是他的好伙伴。   “够了,够了!”门后那声音恼怒地叫,失了方才的沉稳之态。“你既不愿放我出来,我便自个儿出来!”   言罢,乳窟里忽开始山摇地动,但见壁苔扑扑剥落,巨石滚动。小泥巴跌倒在地,莫大的恐惧亦在心头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响动渐息。   小泥巴环顾四周,只见铁门依旧紧锁,仿佛刚才的狂乱颤动不曾发生过。   “你在瞧何处?”   一片死寂里,那声音忽而又响起了。小泥巴慌忙后跌,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你出来了?”他恐慌不安地问。   “是呀,我出来了!”声音嚣狂地大笑,“现在,小腚|眼子,予我些吃食!”   “你要吃甚么?”   “有甚么可吃?”那声音反惊疑不定起来。小泥巴提起手里的木桶,战战兢兢道,“我不知你是甚么妖怪,若是后罩房里的缺擘驴,我便饲以秸秆,若是人面鸡,我便喂米粒。”   那声音邪恶地道:“我想吃人。”   又吸着涎水道,“你细皮嫩肉的,瞧着好吃得紧……”   小泥巴二话不说,转头便跑。可那声音却又细下来了,哀求道,“回来,回来!我方才是骗你的!你若回来,我便将一件宝术送予你!”   听了这话,小泥巴的步子顿住了。   他对宝术素来是渴求的,幼时在宗塾里未能教宝术破蒙之事已成为他的心结。哪怕是后来情急之下开悟,他那只能发出萤火之光的弱小宝术也教他意冷心灰。   于是他又折返回去,怀疑地问:“真的?”   “真的。”那声音道,“你带些吃食予我,我便给你一件宝术。”   “你先自报家门,我不替不知底细的人办事儿。”小泥巴抱起手,哼哼道。   那声音吸着口水,贪婪地道。“只要你拿一只蒲桃来,我便告诉你我是谁。”   小泥巴去宗祠神台上拿了只蒲桃,走回堀室里,抛在那铁门前。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铁门忽而轻动,门缝底下探出一条鲜红的尾巴,却不大,像一条活柔的软绫。尾巴卷住蒲桃,又缩了回去,可小泥巴眼疾手快,一下捉住住了那红尾。   一条小蛇被从铁门下扯了出来。扯出来时,它还一个劲儿地张着嘴,欲将蒲桃往口里塞。它遍体艳红似火,两只眼眶却空荡荡的,似被人剜去了眼珠。凄惨而丑陋。   小泥巴抱着臂,看着它狼吞虎咽地嚼着蒲桃,将肚皮撑成鼓囊囊的一块。   “看来是一只蛇妖。”小泥巴眯细了眼,道。   “不,不,甚么蛇妖?”那小蛇忿怒地抬头,嘴边挂着一道蒲桃汁。它庄重地盘起身子,狠狠道:   “我是烛阴!” 第三十三章 孤舟尚泳海   雾海沄沄,五行光放。昆仑虚之上矗着一仙殿,名唤玉虚宫。那宫三路五进,一扇赤红聚八仙妙高石座大门,槅扇上嵌满琉璃蝴蝶花,其中常鼓磬齐响,奏步虚辞乐,仙气缥缈。   而此日宫中摆一迷毂木长案,案边坐八位玉虚仙子,皆蟾衣花鬘,美艳动人。仙子们从文茎木盒中取出纸卷,细细翻阅。   姑射仙子笑道:“凡尘已过三年,又是择中天星官仙童的时候了,不知姊妹们在凡间可见得有良才美玉,能荐入昆仑玉虚?”   百花仙子叹息:“近来红尘人才零落,一片芜杂。往时能向玉虚宫荐上三四位,如今却是半个也难。”   “我听了些人世传闻,说是有几个尚且还算得小有建树的,我将那名儿一一念来给姊妹们听听,做个评判,如何?”广霞仙子环顾众人,正色道,见其余仙子皆点头称是,遂将手中纸卷上的名姓念出:   “开封石拟古,测得周天诸星位,撰得新星表,为世人称颂,这位如何?”   “他撰的星表错漏甚多,不值一提。”瑶姬掩口直笑。   “南阳张十二,连中三元,得黎氓仰头而看,如何?”   凌波仙子蹙眉,“不过一书呆子。”   “谯县华下隐,以洋金花制得奇药,救人性命,此人可否?”   琼霄仙子思忖半晌,道:“这本于人间是一大功绩,奈何此人不过是以祖辈方子自吹自擂,不应纳入玉虚宫。”   众仙子将纸卷翻阅一轮,只觉乏味,最后琼姬叹道,“罢了罢了,这人世无趣,哪怕是择得一二个仙童上来,养在宫里,听他们吹嘘自个儿功劳,倒也没趣,不若选得些倜傥小郎君来,放在这里养养眼。”   闻言,仙子们倒来了兴致。这时姑射仙子却见那文茎木盒底散落着一张纸卷,便呵呵笑道,“姊妹们莫急,这儿还有一张未看。”   于是她们便打开那纸卷来细看,只见那卷上绘着的人面白如纨,目似明星,端的是个俊俏人儿。仙子们抚掌笑道:“这位好!只是不知此人是不是只绣花枕头?”   待再一细看那纸上的字,书的是那人生平事迹,仙子们方知这小郎君乃荥州文家人,被时人称作豫州才子,文采秀美,辞章异丽,且乐善好施,颇得生民拥戴。   姑射仙子喜道:“今年的仙童就择他了!”   “不,还不成。”一旁忽而伸来一只白皙玉手,将那纸卷按下。姑射仙子转头一望,却是广霞仙子。   “姊姊,你难道忘了上天廷的规矩么?此人虽是良才,可仍欠些东西。”广霞仙子平静地笑。   “甚么东西?”   “神迹。他还缺一份用鲜血写就的投状,那便是神迹。”广霞仙子道,“若无此物,他便只能一辈子为凡人,不可成神。”   姑射仙子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不错。他需要铸成神迹。”   众仙子大笑:“没错,没错,他非要尝过苦难的滋味不可!”   ——   荥州火神庙前,万头攒动。   正月初七,正是朝台的日子。四下里铙钹大响,鼓乐齐鸣。戏班子敲着枣木梆子,拨着月琴。狮龙乱舞,轿夫们唱着轿歌,抬着花轿,整间庙宇闹腾得如一锅沸粥。   庙前人山人海,簇拥着一顶大红帷彩舆,帘子却收起,露出其中坐着的人影。那是个少年,眉似秋水,面若白玉,众人见了他,反倒一个劲儿地欢呼:“神君大人!”   梅枝、春兰、玉雨花儿被掷向那顶花轿,文公子坐在其中,微笑着向众人招手,仿若神明。   待走完一趟街,彩舆停在了旗亭边。文公子走下轿子,入了内,上了层楼,只见长裾胡姬簇拥着一人,蝉冠朱衣,悬一只羊脂白玉蝴蝶佩,剑眉长髯,相貌堂堂,却教文公子看得心惊胆战。那人正是文家家主,他爹文试灯。   文公子走过去,垂着头,小声唤道:“爹。”   文试灯也不回头,不应他,先淡声道:“你可知今日这庙会祭的是谁?”   “今日是正月初七,帝喾之子阏伯的诞辰,祭的是火神。”文公子战战兢兢地道,他虽不学无术,却也不敢在他爹面前造次,早将他爹可能问他的问题在心中温习了百来遍。   “不错,传闻古时商丘无火,人们只可茹毛饮血,在黑夜里匍匐而行。阏伯见了此景,无比痛心,故而上天廷以草绳盗火,后来却身死于神罚。后人为纪念他,便立火神庙,一年三次前来祭奠。”文试灯转过眼,那双目如被厚重纱幕笼罩,漆黑一片。“你觉得,他所做之举算得神迹么?”   “为天下万民取火,自然是算的。”   “不,”文试灯却缓缓摇头。“若他就这样取火归来,教黎民享尽火之便利,那他充其量只算英雄,还不算得神。”   文公子忽而不寒而栗。   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了痴醉之情。“只有他在其后遭受神罚,身死于滔天洪水中之后,他方才可列居神位。因为其人已不在凡世,而无人敢否认一个死人的功绩!”   那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文公子肩头。   “您……您是想与我说,”文公子沉默片刻,颤声道,“您要将我捧到一个万人景仰的高位上,再狠狠摔下,如此一来,我就能永远留在万姓心中,神迹才算是完成了,是这样么?”   他忽而领会了那一日他爹与他所说的话中的意涵。文试灯许诺,在助文家铸得神迹后他会获得真正的自由,那自由意味着死么?   男人没有回答。   他只是轻轻地摩挲着文公子的肩头,笑而不语,仿佛是一种默认。   旗亭外春风拂柳,河山秀丽。可文公子却栗栗发颤,如在严冬重雪之中。   ——   天淡星稀,穹幕无光。   今夜又是进堀室的日子,文公子僵板板地走进那不祥的土窟内去,又直挺挺地被送出来。他躺在木板上,皮伤肉绽,遍体疮痍,漫漫地回想起以往着文家度过的日子。   打他呱呱坠地起,一睁眼,看到的便是一片斑驳血迹。   他在文府的堀室里长大,那血色斑斑的土壁甚而比娘亲的胞宫更教他安心。像他这样的孩童还有许多个,皆被关在地牢里,每日皆有鹖冠侍卫带着刀与取血碗来,他们的饭食皆要以身上的血肉来换。一块肉换一块同样大小的馒头。   许多时候,他浸在疗伤金津里,在剧痛中麻木地等着伤口痊愈。他以为那便会是他的一生了。   夜风寒凉,落在文公子伤痕累累的身躯上,犹如刀片子般往皮肉里钻。文公子倒抽一口凉气,意识渐渐沉入黑暗。   黑暗犹如羊水,温暖地包裹着他。朦胧间,他感到自己被抬回了自己的厢房,搬到了榻上,伤处抹了金津,裹了绢布。有人在他身边叹道:“近来东家吩咐咱们看着些昆仑玉虚放的榜,若公子被择作中天星官的仙童,便也需似科考状元般夸官游街。故而家丁多去操办此事,竟也不得闲在公子这儿值夜了。咱们瞧你与公子情同手足,今夜你便多照管下他罢。”   另一人冷笑道,那嗓音听起来像是小泥巴的:“谁与这厮情同手足了?还有,你们既说信得过我,何必除我之外又留两人守夜?”   原来说话的那人嘿嘿笑道:“总而言之,你就当咱们十分信得过你。你就待在这儿,看着咱们公子,哪里也别去。”   小泥巴没法子,在榻前盘膝坐下。灯花毕毕剥剥地响,文公子昏睡的面庞在灯火下明灭。   值夜无趣,他从书架上抽下一册书,起先想念几页书消闷。可眼睛看着墨字,心里却惦念着文公子,抬起头,看着那惨白的面颊,昏黄的灯火,只觉得恍在梦中。   文公子阖着眼,紧蜷着身子,像一只舐着伤口的小猫。小泥巴摸了摸他的发丝,如柔滑的缎子,一点儿也不像他那生满尖刺的性子。   小泥巴的手悄悄下移,放在那瘦弱的脖颈上,他发抖着,心里竟生出了要扼断这颈子的心思。   正在此时,文公子却迷迷瞪瞪地撑开一道眼缝,含糊地叫道:   “……易情?”   小泥巴慌忙缩手,拾起书册,扭头便要往门外走。   “别……走。”文公子却伸手捉住了他的衣角,喘着气道。小泥巴说,“外头还有两位家丁看着你,你若要起夜,便叫他们给你拿夜壶。”又瞧了瞧他身子,说,“我看你身上的伤皆包扎过,已无大碍了,用不着我替你再上药,今夜早些歇着罢。”   文公子有些发烧,额上出了些汗,细细的乌发贴着颊,像瓷上的裂纹,脆弱而美。他似是有些失落,几近哀求地道,“那你怎样才会留下来?”   “等你下回身上添了伤后,”小泥巴想了想,道,“我再来照顾你。”   可话音方落,他便见文公子迷迷糊糊地握住自己的一根手指,狠狠一折。   骨裂声清晰可闻,小泥巴霎时脸色发青。   文公子说,“嗯,我又受伤啦。你来陪我罢。”   他往围子边缩了缩,给小泥巴腾了个位子。小泥巴愕然半晌,又恼火地出了口气,最后还是认命地爬上了榻。   从剔彩柜里取出杉木皮、绢布,小泥巴给文公子受伤的指节抹上黑龙散,固定住,叹了口气,道:“你又在发甚么病?为何要折自己指头?”   “我想要人陪着我。”   “外头不正杵着两个人么?我将他们一齐叫来,让咱们四个一起挤上这小破榻。”小泥巴说。   文公子哈哈一笑,转过身来搂住他脖颈,像抱住了一只温暖的手炉。“你和他们不一样。”   “同样是人,有何不同?两只眼,一只鼻子,一张嘴,两只耳朵,我是缺了哪里?”   “你缺心眼,你特别傻。”文公子说,贴在他耳旁,声音似蛇信般挠着耳廓,“你到这时还想杀我。”   小泥巴立时冷汗涔涔。   莫非方才自己将手放在其脖颈上时,文公子仍醒着?   可文公子却无怪罪的心思,只是搂着他许久,久到小泥巴以为他已坠入梦乡,但一转眼,却见一对黑眸竟在夜里泛着光,灯火落进瞳仁,勾勒出两弯小小的月牙。   他忽而品尝到了一种莫名的、哀伤的况味。   风像迷了路,在回纹窗格上盘绕。槐叶和着虫鸣沙沙的响,他们躺在微凉的枕衾上,一刹间,仿佛世界空廖,再无旁人。   许久,文公子忽而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小泥巴别过脸,与他的目光相撞。庭宇静悄悄的,心跳与文公子的息声充斥耳旁。   “你觉得,平平淡淡地活着好,还是轰轰烈烈地死了好?”   小泥巴忽而想起了《庄子·秋水》里记的那个故事,楚地的神龟,是死为留骨而贵,还是生而曳尾涂中的好?庄子那时给了曳尾涂中的答案。   可他毕竟是小泥巴,不是庄子。于是他道:“我宁可轰轰烈烈地死。”   文公子惘然地看着他。小泥巴说,“人生苦短,像浪里微沙。可若是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岂不是一种悲哀?与其苟且偷生,我宁愿做那盗火阏伯,发力一搏,铸得神迹,哪怕最后会死于洪涛。”   他说着,却见文公子沉默了,双目中似有雾露翻涌。   良久,竟是一行清泪徐徐而下,小泥巴心头一颤。   “可我愿意曳尾泥涂。”文公子颤抖着说,“我想平平淡淡而活。你知道么?这便是我一生的心愿。”   泪珠静静垂落,文公子双目水光粼粼,像藏着一道星河,落寞而悲凉。小泥巴的心弦忽而似被拨颤,他怔怔望着文公子,看着那苍白的少年哽咽道:   “于我而言……这就是神迹。” 第三十四章 孤舟尚泳海   “你昨夜为何没有杀他!”   清早起来,小泥巴抱着谷草去后罩房,只听得袖袋里传来一个愤懑的声音。小泥巴垂头一看,却见一条赤红小蛇游出箭袖,正对自己横眉怒视。   “杀谁?”小泥巴故作不知。   “自然是那位文府的混球!”小蛇低声道,“你昨夜都与他同床而眠了,要扼断他颈项岂非轻而易举?”   “你这傻蛇,我若杀他,那房外候着的两名侍卫便会夺我性命,我哪儿有命来饲你?”小泥巴将干大豆秸秆撒入食槽,看着缺擘驴欢快地嚼着草,拍了拍蛇脑袋,“你今儿想吃甚么?”   “我不是蛇,是烛阴!”那蛇正色道,又恶毒地垂涎道,“我想吃个白肉细皮的人,像你一样的人……”   小泥巴挠它三寸,它当即讨饶。去宗祠的供台上搜刮,却没了蒲桃,于是小泥巴剪了只瘦小冬瓜,放在它面前,道,“咱们正遭饥馁,别的没了,只有这个,你权且凑合着吃罢。”   小蛇虽不满,却也撑开颚,将那冬瓜艰难吞了入内。它吃甚么玩意儿,便会显出甚么形状,此时肚皮鼓囊囊的,活像一条瘦冬瓜。然而爬却是爬不动了,只能砰砰跳着来追小泥巴,叫道:“等等,别走,别走!”   小泥巴停步,看着这条冬瓜蛇跳到自己跟前,问:“我喂饱你了,你还有甚么事儿?”   冬瓜蛇道:“我要与你细说文家公子的混账事儿。”   瞧它用力摆着尾巴,一副蠢蠢欲动的精神样儿,小泥巴在褐黄石边坐下,听它滔滔不绝地讲文家行的惨无蛇道之事。听这蛇说,原来文家在行的铸神迹之事便是撰一本血字天书,他们在试写将来千年应发生之事,若是写成了,那便是证实了凡人可撰得人世千年命理,其力量甚而能逾越神明,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业。   只是为了写这血字天书,百年来,文家许多苗子皆折在这一事上。子嗣的血不够,现任家主文试灯便将主意打在了妖兽身上。那烛阴便是因此而被逮来锁在堀室里的,只是因遭符箓封镇,如今不过是条巴掌大的小蛇。   “他们剜了我两眼,取了我血肉,所以我方才是这寒碜模样!”烛阴忿忿道。   小泥巴却抬手,打断了其怨声,疑惑问道,“对了,我有一疑问,为何要以血来写天书?用寻常的墨不可么?”   烛阴冷笑道:“血便是最特别不过的墨。你不知么?以血写下的天书,一旦留痕,永不可改。”   这事儿小泥巴却是未曾听闻过,他眉关紧锁,想起先前文公子诓他的几次,皆是想尽法子删改天书、从而达到改变命理的目的,却不曾真用血字将他强留在文家。想到此处,他又拼命摇头,暗忖:“不对,我替文公子那厮说话作甚?”   可这话毕竟是如种子一般落进心里了。一想到若能将天书窃来,悄悄在上头写“离开文府”的血字,自己便能真正自由,小泥巴便心头雀跃。   烛阴仍在喋喋不休地说些怨怼话儿,说甚它乃上古神龙,当今天廷先帝已崩,无人践祚,它可吹冬呼夏,光烛九阴,除它之外无龙有那继位之资。   小泥巴打断它:“那你是怎地被一个小小文家捉住的?”   烛阴破口大骂:“哼,还不是老子心善,因在紫金山睡得久,不知世事,竟被他们以人间无火为缘由,将我那口中火精骗了去!他们又花费百年,请了仙瀛人物,设下神符,将我困住。真是个混球儿也似的文家!若不是遭了他们毒手,我何必在这里啃瘦冬瓜?”   说着,又神神秘秘地摆着尾巴,跳近小泥巴,道:“你知道么?荒年将要来了。”   小泥巴心中一颤,问道:“为何?”   “因为他们将我捉起来啦!我仍在时,昼夜四时皆由我掌理,如今一切皆乱了套,时历大乱,阴阳混散,地里的收成怎会好?”烛阴吐着气道,“可如今解了我封镇,虽能止损,却也不可补缺了。除非那天廷里荒败的天记府能重整旗鼓,安一个能修天历的能人上去,将千百年来的时历皆重理一遍,方才能解这困局,不然……”   它嘿嘿冷笑,“……人间便等着历经六十载的大渊献之岁罢!”   小泥巴听得是一身冷汗,可冷静下来一想,人言蛇性甚狡,这厮口里的话究竟可信几分?说不准这冬瓜蛇吐的尽是诓他的假话。   于是他提起烛阴的尾巴,甩了甩。烛阴大叫:“你在对尊贵的龙种作甚!”   “我还想问你对我说这些话作甚呢。”小泥巴说,“我就是被拘系在文府里的一个小小仆从,你叫我铸神迹,我便真能铸给你看么?”   烛阴嗬嗬阴笑,“是呀,我就是想教你长些志气,早些铸得神迹,或是被玉虚宫的那些如饥似渴的老娘儿们勾去做中天星官的仙童,再一步步往上爬,然后——”   “然后?”小泥巴狐疑地盯着它。   烛阴得意地笑:“然后去做那天记府文官的头头!到了那时,我便坐好太上帝的位子,差遣你做牛做马……”   蛇脑袋被打了一下,冬瓜蛇登时眼冒金星,蔫蔫地趴了下来。   ——   烛阴住进了小泥巴的袖袋里。   因这厮真身庞巨,仍锁于堀室中,只是将魂心碎了一部分,将那一小片魂心化作一条红蛇溜了出来,那封镇的铁门仍完好无缺,故而文府上下竟无一人发觉它已悄然同小泥巴肉贴肉起来了。   闲来无事,小泥巴便去偷神龛里的供果。烛阴一日吃海棠果儿,一日吃生橘,倒也吃得不亦乐乎,只是时日长了,它竟浑身抽作一团,发起癎病来。小泥巴拍蛇脑袋,却听得它有气无力道:“我想吃人……”   “我见书里说,你‘不饮,不食,不息’,连水都尚且不吃,怎地这时却惦念起人肉来了?”   烛阴心虚地舔牙,又虚张声势道,“你们凡人夺了我火精,还不许我用人肉补补身子么?”言语间,又抽动成一团,自个儿卷成吉庆结的形状,狂乱地大叫道:“不行啦,快给我吃些血,我不行啦!”   小泥巴见它扭得怪异,着实没法子,无奈地咬破手指,塞进它嘴巴里。烛阴啜吸了一会儿,渐而舒开身子,软得似一团芦花,才回过神来,这才慢慢地道:“咱们妖物,若是少了血,定会发狂……”   “听来真是蠢笨。”小泥巴说。   “人少了饭食还会死呢,咱们吃血,同你们吃饭是同一个道理。蒲桃柰果,不过是美味零嘴儿,能抵得了一时肚饥,抵不得一世。”   小泥巴见它乖顺了些,遂道:“我日日予你饭食,你甚么时候要报我这施饭之恩?”   “甚么报恩?”烛阴仍在装傻充楞。   “你先前说了,我给你蒲桃吃,你便给我一件宝术,你别说你那憨脑袋不记得!”   烛阴不情愿地道,“好罢,好罢。”遂爬到池边英石旁,磕掉了一颗牙,用尾巴卷给他,道,“吞掉。”   “这甚么玩意儿?”小泥巴拿起蛇牙,胃里直冒酸水,“能吃?”   烛阴眼露凶光,“你还想不想要宝术了?”   小泥巴慌忙将蛇牙抛进嘴里,苦着脸一嘟噜咽了。他自然是想要宝术的,传闻势家会将宝术铭纹刻于金丹上,再让其子弟服食,从而使其得承宝术。他也曾得文公子馈赠,得了一枚刻有宝术的细针。那针虽不能下肚,蛇牙也非吃食,但他此时心一横,倒也将这硬物吞下了喉。   奇的是,那蛇牙过了喉,倒也不觉硌意,只觉腹里暖融融的,不一时便似有血气上涌。   “现在,你可以试试你的宝术了。”烛阴说。   小泥巴将信将疑,伸出手,凝神净虑,行气于丹田,突然间,他忽见指尖蹿出一点光芒,那光辉愈来愈盛,仿若空烂明星。   光芒一闪,当即消逝。小泥巴正惊愕,却听得一旁传来一声尖叫:“啊!”   扭头一看,却见先前那辉光不知为何已落在了烛阴身上。红鳞上忽烧起了火,烛阴犹如一尾案上鲤鱼,拼命甩尾跳动,叫道:“你害我!你想烤了我来吃!”   小泥巴提来水桶,将它浇得湿透,火熄了,烛阴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如一条黑炭。小泥巴问,“这便是你予我的宝术?和我先前的宝术有何区别?”   烛阴嘿嘿直笑:“你那破劳什子宝术先前只可发光,现在已能点火,莫非不算极大的长进?”   听了这话,小泥巴却有点失望,这宝术有甚用途?除了在夜里点灯,于后厨里生火爽利些,旁的用处一概没有。可毕竟他只予了烛阴一只蒲桃,便已能换来这结果,倒也不赖,便灭了抱怨的心思。   他站起来,仆了仆下裳上的灰,对烛阴说,“是,这日子好歹是有些盼头了,往后你便专心长牙,长得一颗便给我吃一颗,我的宝术便也能从小火变大火,慢炖成烧炙,等我长进得够了,我便遂了你的愿,去铸神迹,做那劳什子天记府的头头。”他又问烛阴,“天记府的头子叫甚么?”   烛阴呆愣愣地望他,说,“……大司命。”   小泥巴自满地点头,拍着胸脯道:   “对,我往后就是要做这劳什子大司命!” 第三十五章 孤舟尚泳海   烛阴将牙予了小泥巴,让他宝术略长进了些,继而便得寸进尺,要小泥巴解开堀室铁门上的镇守符箓。   小泥巴用宝术生了火,去烧那符纸,岂料那符却纹风不动。他试着去揭、撕、剪那黄符,然而皆不作效。小泥巴累得气喘,贴墙坐着,责烛阴:“你这笨蛇,你给我的这宝术忒弱,如何解得仙瀛符箓?我如今便是像在钝刀割铁索!”   烛阴得意道:“我赐你的可是上品宝术,是你小子不识货。”   小泥巴道:“我看《山海经》里写你:‘其瞑乃晦,其视乃明,风雨是谒。’你既这般厉害,为何不予我能呼风唤雨的宝术?这件倒比如今那灶台生火的那件好使。”   “那件宝术已不在了。”烛阴却忽而丧了气,道,“被险诈的文家人拿走了。”又道,“算啦,算啦,我瞧你连食气的法子都不会,在符字上只有些肤浅末学,就如一人空有血肉,却无筋骨,如何能行?我从头教你符学,你从今日起便好好锻炼宝术,直到能解开那封着我的符箓为止!”   于是闲暇时,小泥巴便在后罩房边僻静的地儿随着烛阴学符箓,从那净心神咒学起,再学天皇咒。每一咒的口诀、画法皆大相径庭,纷繁复杂,故而极耗心神,每日熄灯后皆精疲力竭,反观烛阴,成日里大嚼馒头,偷吃小鸡,将身子养得圆滚红胖,遂心中不平。   这一日,小泥巴在后罩房边一面打瞌睡,一面画符,因困得着实厉害了,笔下画岔,将符混成了会雷神咒,嘴巴里也念“开口呵气为天火,二呵地气满城生。”结果这符正也应了自己宝术,一点火光从瞌睡的小泥巴指尖亮起,那火竟愈烧愈烈,火星飘到门边柴草上,熊熊燃起。   待小泥巴转醒,眼前已是一片火海,家丁们手忙脚乱,大呼走水,远处望火楼鼓声大躁。小泥巴赶忙爬起,去取溅筒,好不容易扑灭了火,才看到烛阴在将熄的小火边烤肉。   那蛇已搭起了木架,那架上穿了一只用草帘裹好的叫花鸡。烛阴时不时伸尾拨一下铁签,忙得不亦乐乎,涎水流了一地。   “你这吃闲饭的长虫,就不会来搭把手么?”小泥巴大怒,抄起叫花鸡藏在身后,烛阴一惊,蹦蹦跳跳,张嘴去叼那鸡,却咬不着,虽苦着脸道:“又怎么了?”   “甚么叫‘又怎么了’?我费尽心力,便是为了解封住你的仙瀛符咒,可你倒好,自个儿不努力,只在做甩手掌柜!”   “老子努力过了!”烛阴亦怒,张开缺了牙的嘴乱咬,“谁教你天资驽钝,吞了老子的蛇牙后一点儿动静也无,谁知要花千八百年才见得到你解开第一枚黄符?”   他们大吵一架,彼此置气,最后坐在地上,恨恨地别过脑袋,谁也不愿看谁。   沉默了一会儿,小泥巴闷闷地道,“要不,你别指望我了,去寻个天真道士来替你解咒?”他撕下一只鸡腿,烛阴爬过来啃,吃得满嘴油光。吃罢鸡腿,它总算高兴了些,口齿不清地道,“不成,我就赖定你了。让如今的我寻个天真道士来,倒还不如教我徒步走上天廷!”   小泥巴却一拍脑袋,兴奋地与它道,“我想到个法子。”   烛阴正纳闷着,却见他返身回了后罩房,不一会儿又出来,且捧了柄皮棉纸伞。小泥巴将伞放在烛阴面前,道,“我师父神通广大,可上黄天,可通泉壤。你只要能找到并将这柄伞带予她,带她来这里,我便原谅你这段时日不干事儿。”   “呸!你不知文府的凶险,我的原身仍在堀室中被镇着,离得越远,皮肉便会层层剥落,甚而有性命之虞!”烛阴一听,拼命摇头。   “我的血肉往后便任你吃。”小泥巴说。   人血着实颇具诱惑力,烛阴哈喇子狂流,却尊严地挺着身子道:“要半肥瘦的。”   它撑开颚,将那纸伞从伞柄到伞尖一点点吞了下去,身子抻得老长,小泥巴看得心惊肉跳,怕它撑破肚皮,可一想所谓“蛇吞象”之说,又略略心定。烛阴最终还是将伞咽进了肚里,自个儿在地上用尾巴画了个太灵九官咒,念道,“与天同祖,变幻无穷。”遂又变回原来的模样,然而行动极迟缓,似肚里咽了几只秤砣。   待行了几步路,烛阴又艰难地爬回来,道:“不行,我出不去。这文府四周布有召四神咒、吞服魔精符和安土地神符,我若出一道符阵,便会重伤一回,我帮不了你。”   小泥巴抚着自己的腹,向它示意道:“五花肉。”   烛阴当即食指大动,盯着他的肚皮,吐着信子贪吃地争辩:“你若想教这伞送达,便先予我一些血,如此一来,若我受了伤,也能凭着你的血愈伤。”   “一些是多少?”   “就是让我吃一口,没有多少。”烛阴嘿嘿笑道。   小泥巴将信将疑,将手指递过去。不想烛阴突而露出两枚尖利长獠,一下便扎进他腕子中。小泥巴轻颤一下,却觉烛阴开始以夸父饮河之势吸起他身子里的血流,身子渐渐干瘪,眼前像飘起了小雪,小泥巴心慌地叫道:“停!停!”   可烛阴依旧不停,待它吸完一口,小泥巴已瘫软在地,脸色苍白,头昏脑胀。烛阴奸猾地爬开,嘟哝道:   “我真只吃了一小口,不想你这厮血少,是块瘦巴巴的排骨,不禁吃。我走啦,你就等我的好消息罢。”   烟笼朦月,子规啼夜。今夜又是文公子入堀室的时候。   家丁们从地下抬出文公子,清了创,从瓷瓶里倒出胆南星、麒麟血和公猪油等和作的药膏,敷在伤处。待在厢房里歇了片刻,文公子虚弱地抬眼,望了望榻边,第一句话却是:“易情呢?”   家丁道:“回公子,他说今日头眩得厉害,便不来值夜了。”   文公子阖上眼,一言不发。   接连几日,皆不见小泥巴的身影,文公子吩咐人去倒座房里看看,却得回话说是小泥巴整个人似蔫了般,睡在板床上一动不动,叫也不应声。   家丁们挟着小泥巴胳臂,将他架到文公子面前。小泥巴先前几乎被烛阴吃空了血,颞上突突地跳,口里干渴,胃中翻滚着。家丁们喝道:“跪下!”   这声“跪下”喊得着实无用,因为他们一放手,小泥巴便软软跪下来,且欲顺势倒在地上。文公子坐在曲水椅上,神色冷淡,道:“你近来是怎么回事?”   “甚么怎么回事?”小泥巴惨白着脸,跪直了身。   “近来值夜,你都不在。我问了膳房,你近几日几乎不进食水。”   小泥巴抿口不言,若是被他们发觉自己让烛阴负伞出逃,说不准看守会更严。文公子叹了气,撑着遍体鳞伤的身子在他面前蹲下,摸了摸他的脉,道:“心失濡养,缺血甚多。才几日的光景,你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的?”   文公子挥了挥手,示意下人递来花柄刀。小泥巴惊恐万分,他知道文府刑罚甚是可怖,文公子兴许是要用钝刀割他肉。他颤抖着欲后退,却身子乏力,晕眩感如一阵狂风刮来,他倒在了地上。文公子拔开刀鞘,将薄刃抵在腕节上,似是要放血。   “公子,不可。您这伤处昨夜方才用鱼肠线缝上,若这时挑开,又要危及性命了!”一旁的侍婢慌忙道。   文公子想了想,道:“确实在理。我这身子骨金贵得很,明晚还得继续糟践,一下放太多血也不成。”他将花柄刀放回桌上,挥手屏退左右,再伸手试了试小泥巴颈脉,叹气道,“可若不给你补血,你说不准没一日便听蛐蛐叫唤去了。”   小泥巴倒在地上,没精打采地冷笑道:“你便让我巡阴府去罢!”   文公子摇头,“我带你回文家,是想叫你替我张罗生前事,不是要我为你操办身后事的。”继而又叹气,“放旁人的血给你也成,可你大抵是不愿要的,非得是我这害人精的血,你才会用得心安理得。但等我那伴当入内来,见我身上若有伤,定又会大呼小叫,胡乱伏侍一通。”   他兀自苦恼着,小泥巴无暇理他。此时小泥巴眼前天花、梁顶像陀螺一般转着,胸口似压着石头,一只无形的手压着喉咙,濒临窒息。   眼前突而一暗,有人扶起他的身子,捧住了他的脑袋。   小泥巴颤抖着喘息,颈子无力地后仰。他就如一株深根地里的树,等着那人像一缕风一般拂上自己的身躯。一个吻像雨点般落在自己唇上,文公子将自己的舌几近咬断,鲜血狂涌而出,落进了他的口中。文公子一面将血送入他口里,一面在手心里画着水精咒,故而那血源源不绝,直到小泥巴感到昏眩稍解。   半晌,文公子放开小泥巴,却开始身形摇晃,脸色虚孱。   小泥巴惊愕地看着他。   “好了,”文公子抹去口角血迹,朝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遂捂着嘴巴,皱了皱眉,狡黠地轻声道,“这下没人知道我伤在何处了。” 第三十六章 孤舟尚泳海   虽饮了文公子的血,可兴许是因为烛阴当时吃的血太多,小泥巴依旧亏弱。白日里,他便软绵绵地睡在葛衾间,像一具苍白的尸首。   文公子见他这模样,叹息声接连不停。他寻来府中的中盟洞玄部道士,问道,“人若是陡然间失了许多血,会是甚么原因?”   “身上有伤么?”   “没有什么伤。”   道士说:“若无明显创痕,兴许是被精怪隔山打牛,隔着皮吃了血罢?”   于是文公子便将怀疑的眼光落在府中饲养的妖魔上。他寻了一遍堀室,似无所得,可走到土窟尽头那关押着烛阴的铁门前,他眉头微蹙:门上贴的仙瀛符松了一角。而且,烛阴应对文家人恨之入骨,若是以往,烛阴只要略嗅得他气息,便会躁乱地猛撞铁门,可今日他前来此处,数度叩门,却全然不闻一声响动。   文公子起了疑心:会是烛阴捣的鬼么?   于是他一面遣人去给小泥巴送熬煮好的四物汤、当归汤,并吩咐府中道士:“若是近来有见着龙蛇样的精怪,便速速逮回来,让我细看。”道士们点头称诺。   入堀室的日子到了。这一夜,文公子惨遭酷刑。为了能铸得神迹,他需要放血以写成血字天书。然而由于神迹乃常人所难为之举,所以那放血的过程需极其痛苦、惨无人道,以这种法子写成的天书方才有可能摸到神迹的边沿。   文公子先是被链枷打得血肉模糊,又被指枷夹得十指尽碎,最后被捣碎膝盖。血流了一地,文试灯便站在一旁,冷淡地蘸着他的血在天书上写字。他在悲鸣与痛嚎中昏厥过去,待再度醒来时,身上的伤已抹过疗伤金津,用绢布裹起。   他艰难地转头,问一旁的侍从道:“易情呢?”   侍从冷冰冰地回话:“他身上仍不大爽利,没来值夜。”   闻言,文公子困难地爬起身,倚到工字窗边。他抱起了膝,忍着痛,靠墙蜷缩着,像一颗伶仃的小石头。   婢女忙取来白叠子衣,盖在他身上,轻声道:“公子,夜里风寒,您身上才添新伤,还是快快歇下的好。”   文公子却执拗地摇头:“易情不来,我便在这里等着。”   月光洒在他身上,在墙上剪下一个孤独的影子。文公子的眼皮渐渐耷拉下去,然而口中仍在呢喃:   “……我要等到他来为止。”   ——   松影横斜,鸟鸣交交。小泥巴躺在板床上,脸红如烧。   他被文府家丁连灌了几日四物汤,嘴巴里都是青羊参的味道。那神智总算如归巢的鸟儿,晃晃悠悠地飞回来了。脑子一醒转,他便想起那日在厢房里时文公子的唇贴上来的滋味。柔软温热,像一片火斗熨过的缎子。   小泥巴虽不经人事,可在文公子书斋里寻书看时,倒见得几本钞来的《如意君传》、《禅真逸史》一类的闲书,其中不乏男欢女爱之事,常看得他面红耳赤,几日浑浑噩噩,因而他知那唇舌交叠的举动算得什么。   “不对,这定是那厮使的奸计!”小泥巴大叫着,从榻上翻起。可倒座房里空空荡荡,四下里无人应声,他呆立了半晌,又满脸熟红,慢吞吞地将葛衾盖上,藏住羞赧的脸。   小泥巴摸摸唇,又羞又嫌恶地抹了抹,心里打定主意,等下回有了机会,他定要去狠狠吃文公子的嘴巴!   兴许是谅他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康健,文公子也未叫他去干活儿、做功课,只是日日吩咐人送汤药来,并让侍卫督着他喝完。小泥巴对他尚抱戒心,不知他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但也不怕他要毒自己,便也将药乖乖喝了。那药倒真是补药,吃了后手脚渐有了气力。   小泥巴一面过着被圈养的生活,一面想起那偷吃了他一大口血、驮着伞去寻天穿道长的烛阴,愈想愈起疑心,这厮不会偷吃了师父的灵伞,又悄悄儿跑了罢?   虽说烛阴真身仍在文府,可以那好逸恶劳、豺狐之心的气性,倒并非全然不可能。小泥巴想起一去不返的文宝珍,心头不安。   夜里将睡时,他忽听得窗下淅淅索索地响,忙兴奋地爬起来,隔着什锦窗儿问道:“烛阴,是你么?”   可再定睛细看,却是一只肥耗虫在绣墩草间爬,小泥巴丧了气,躺回床上。   希望像烛蜡,随着日子的推移,越烧越短。烛阴不在,园中依然兰芷芬芳,槐荫浓翠,风儿静静地吹,拂绿一院藤萝。到后来,他心里暗暗笃定烛阴已如一滴晨露般在这世上蒸干了,也不奢望它再回来。   可过了几日,他却见一个青衫下仆捧着一只木托进房来,托中有一玻璃描金大碗,一小煲。打开煲盖,其中浓汤正沸,待水泡稍少,小泥巴却见那碗里炖着九孔螺、肉骨头和江瑶,鲜香扑鼻。   下仆将木托放在小泥巴面前,说:“文公子赐的食,说是给您补补身子。”   言罢,又添了一句,“他还说,让您安心在此歇息,莫再动了歪心思。”   小泥巴纳闷,不知文公子的话里究竟藏了几层意思。下仆走了,却顺手阖上了门,喀嚓一声,竟是在外头上了锁。小泥巴狐疑着拿起汤匙,往煲中一舀,先就着汤水在木托中画了个净口神咒,如此一来,哪怕是汤里下了甚么毒,也能解个九成。文公子没理由害自己。他想着,大着胆子吃了一口汤,却觉只是平凡的味美,吞了小半时辰,也无异常,于是便大胆舀来吃。   可这汤吃到一半,他却发现煲里有一物,黑红色的,似一块焦肉。   这是什么?   小泥巴蹙着眉,舀起来一看。   一刹间,他心头狂震,寒毛卓竖,汤匙跌落在地,碎成几片。   那竟是一条烧焦的小蛇,耷拉着脑袋,浑身溃烂。小泥巴颤抖着用手指将其拈起,不会错,这便是烛阴。可他仍不愿信,他方想用筷尖撬开小蛇的嘴巴,看看是不是只余一颗牙,可略一使力,那小蛇竟皮肉绽裂,流出一大股浓汤来,一刹间只余一层干瘪的皮。   小泥巴大骇。   “烛……烛阴?”   他接连唤了几声,皆不得回音。呆愣愣地坐了半晌,方才知这小蛇已死了。再仔细一瞧,那蛇竟被拦腰斩作两截,放进了汤里,当作食材来炖。是谁干的事已不言自明,这汤是文公子吩咐人送来的,且方才那下仆也对他传过文公子的话,“安心歇息,莫动歪心思。”   腹中突而一阵翻江倒海,小泥巴只觉恶心,扶着什锦窗,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他方才竟浑然无觉,吃了半碗用烛阴炖的汤!   怒火再度烧燎心田,小泥巴扑到倒座房的门上,用力捶打,大喊:“放我出去!遭瘟的文蟊贼!你要杀人,便直接冲我来!”   敲打半晌,皆无动静。小泥巴冲到窗前,然而支摘窗已被钉死。他捶得满手鲜血,终是乏了,倚着墙缓缓滑坐下来,失魂落魄。   烛阴定是出府时被逮着了,文公子将其杀害后,放入给他送来的汤水中,像是一种警告。从文府逃离者皆无好下场,如此一想,倒像是他害了烛阴。   小泥巴虽切齿痛恨,却也没法子。他几乎将手捶折,也没能将门撞开。欲动用宝术,可那门对面却像是贴了水精咒,他的火苗才燃起一点,便夭折在了指尖。最后他只能颓丧地坐下,如一开始一样。   混混沌沌的也不知过了几日,小泥巴食水不进,瘦得如髑髅。一看到肉,他便会想起烛阴,心门作呕。所有生路皆被断绝,活着仿佛没了意义。夜漫风萧,寒意潮一般的打上来。   忽然间,房门被咚咚叩响。   小泥巴发乱头蓬,两眼无光,似一堆熄了光的灰烬。他一动不动,等着那叩门声歇。然而声音非但不歇,反倒一声接一声,叩得极有节律。   “我不吃饭。”小泥巴将头埋在膝盖上,恹恹地道。“你们别送了,滚罢。”   然而敲门声仍在继续,小泥巴烦了,站起来,大喝道:“门锁着,我开不得!”说着,便伸手去重重拉那门,然而 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小泥巴愕然,却见水银似的月光下,一条血淋淋的肉虫盘踞在苔阶,艰难地抬头望向自己。   小泥巴吓了一跳,往后跌坐下来。   满身鲜血,被刮了鳞、剥了皮的烛阴口中叼着一片衣角,磕磕绊绊地道:   “我……回来了。”   它爬上苔阶,经行之处留下一道惊心血迹。   “你还活着?这是怎么了?”小泥巴又心疼又惊喜,赶忙从床上抱来葛衾,小心地将它裹起,依着它教的符箓画了个延生度厄咒,又慌忙去寻房里剩得的土元、末药粉来给它敷上。   烛阴艰难地道:“怎么一来便咒我死?我被文府道士逮住啦!蜕了皮方才溜得出阵来。可终究是没气力了,爬了几日方才到你门前,又拼了老命啃掉了水精咒……”   它伸出嘴巴,将口中叼的布片给小泥巴瞧,这才软绵绵地瘫下。小泥巴接过布片一看,那是一片衣角,绣着云鹤纹,正是无为观的道袍儿。心忽而砰砰地响,也似是有个小人在腔膛里用力叩门,他看见衣角上绣着一些小字,横七竖八,像爬虫。   衣角上缝着:“字吾儿易情,安好,勿念。”   不知怎的,那一刹间,眼前泛起了泪雾,决堤的泪遽然流淌下来。他师父不爱写字,也不会绣花,可为了他却做起自己最笨拙的针线活儿。墨迹会被雨水打湿,可绣线便能留存。师父能给自己回信,说明她此时一定活着,只是因天书的缘故,他们如今似分处海角天涯,暂不得见。小泥巴用箭袖抹着脸,哽咽着问烛阴:“你见到我师父了?她还好么?你把伞带到了么?”   烛阴点头,“那是个顶厉害的女人。凡人中若有能徒步行上天廷的,那便定是她了。”   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小泥巴明白师父神通广大,定是从文家的包围里脱逃了。他颤抖着将那布片捧在手里,贴在心上,仿佛那是娘亲温热的胸膛。   烛阴又道,“她还说,她一定会来救你的,总有一天。”   小泥巴含泪道:“我不会等她来救我,我会自己走出去。”   “你想反抗天书?”烛阴有气无力地问,“是天书将你困在文家的罢?那可是神物,落在其上的字迹便意示着天命。”   “不,我不反抗它。”   他擦尽眼泪,眼里却仍闪着光,分明映着月影,却如藏着一个小小的太阳。   “我会掌握它,掌握我的命运。” 第三十七章 孤舟尚泳海   堀室幽暗,灯火昏黄。墙上悬着染血的甲兵斧钺、刀矛鞭针,靠墙倚着四十余斤的重枷和伐树大锯,皆浸在血泊之中。   窟室中央立着一人,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纻丝袍儿,头戴方巾,腰里悬着象牙串子,像个儒生,双眼却漠然而冰冷。那是文家之主文试灯,他伫立在血洼里,手提兔毫笔,正往洮砚里蘸去,砚里盛了一层薄薄鲜血。   文试灯斜着笔,见血未浸过笔头一半,便蹙起眉,向书童道:   “还差几字,墨不够了,再添些来。”   书童着一件对襟短褥,瘦瘦小小,连声应诺。他细瘦的胳膊往旁一探,却提起一柄狰狞的鬼头刀,走向跪在一旁的血人儿。   那血人儿衣衫褴褛,遍体令人惊心骇胆的刀伤。围在身上的破布条上绣着葫芦纹,本是极好的料子,如今却破碎得不成形状。见书童前来,血人栗栗发战,然而当那刀刃落在背部、剜下一大块肉时,他一声不吭。   书童用碗接了血,恭敬地盛到砚中。“老爷,墨已好了。”   文试灯颔首,笔毫蘸饱了血,在微微泛光的天书纸上落字。   为铸神迹,写一回天书要费许多血。因天书不能写不可发生之事,若是写了,即便落字,也会当即消失。文家从古至今竭力欲成的神迹便是用天书试出将来千百年人世间会发生之事。然而这铸神迹之途崎岖坎坷,许多时候未在天书上试出结果,光阴已无情流逝,最终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伟业传到文试灯一代,他倒想了个法子。若一个个字试太过麻烦,便集众人之力,将蒙学的孩童聚起,教他们习字念书,往后便一直困在府中,让他们同书天书。若有异心的,便送去刑房放血碾肉,磨成墨浆。   文试灯因此而失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有一个昏厥不醒,还有一个苟延残喘至今,这便是在府里招摇的文公子了。   男人冷酷的目光落在那血人儿身上。文公子蜷缩着,像一只无助的小狸奴。他疼得厉害,未被血染过的脸颊白得似雪。   天书纸上落下一点殷红的血渍。文试灯沉息运笔,最后写上一划。一刹间,男人如夜色的双目亮起希冀而狂烈的火光。   “成了!”他低喝道。   这喝声仿若惊雷,在所有人心头炸开,书童错愕地看着他。这个素来冷肃的男人的身躯中仿佛充满了疯狂的暗流。   “成了,我们成了,文家成了!”男人语无伦次,掷笔高呼。文公子亦颤抖着抬起脸庞,惊恐又欣喜。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今往后,他不用再受苦难。   因为血字天书终于落成了。   ——   烛阴回来后,日子如鼓枻的轻舟,晃晃悠悠地飘走。小泥巴总算被放出房来,他肯吃饭了,一顿能吃上三碗八宝饭,他身子休养好了些,可文公子却又病倒了。   文公子本就是个病秧子,既有沉痼,又有纷至沓来的外伤,哪一日归西了也寻常,故而小泥巴对此不以为意。只是到了他当去值夜的日子时,他怀着满腹仇忿对家丁们说:“你们主子坏透了,竟将一条臭蛇放入我汤里,我若去伏侍他,他是不是又要磋磨我,甚至拿我来炖汤?我不去了,你们是领工钱的人,该为他卖命的人是你们。”   家丁们无奈,但看他方才从绝食里缓过来,便也答应再让他歇息一阵。   为了让烛阴早些长好鳞皮,小泥巴偷偷踅去后厨里,借着领饭食的工夫藏起一柄小刀。他划破手指,用血画延生度厄咒,让烛阴躺在血阵里头。这肉虫起先奄奄一息,后来竟也有了生气,胡乱打滚,大声叫痛。小泥巴赶紧用手指塞着它嘴巴。   待生出一层薄皮,略有了些红鳞,烛阴慵懒地趴在血阵里,翘起尾巴,道:“闲着无事,我来教你用宝术的法子罢。”   小泥巴点头,在它面前盘膝坐下。   “首先要心平意静,通体行气,就是平素你发用宝术的那一套。然后——”烛阴指手画脚道。“感到愤怒!”   “愤怒?”小泥巴摸不着头脑。   “不错,愤怒也好,仇怨也罢,总之便是要以一种极强的情愫充盈心头,而只要那情感不绝,你的火也不会熄灭。”   小泥巴想了想,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点明焰。   他对烛阴邪恶地流涎道:“我想吃你,非常之想。”   火星子飞到烛阴身上,旋即绽开明丽的火花。见那蛇在火里翻滚,小泥巴微笑道:“你说得不错,只要想吃你的心情未变,这火果然不熄。”   烛阴一面散着肉香,一面在火中跳动着,大叫道:“你这白眼狼!”   夜里,小泥巴躺在倒座房的床上左思右想,觉得还有吃嘴巴和煮烛阴的大仇未报,高低也得去出口恶气,遂又爬起身来,悄悄摸去文公子的厢房前。   那厢房里亮着盏灯。那灯烛在黑沉沉的夜里便像一只睁开的眼,向四周乱放目光。小泥巴藏在绣墩丛里,挨到窗下,却听得里头的人絮絮低语:   “今儿我心中甚是夷愉,因那血字天书终于写成了。写成血字天书是文家数百年来的夙愿,有如此伟业加持,如此一来,我那孩儿也当能被择作中天星官的仙童了。”   “可不是么?”说话的似是文公子的乳母,小泥巴记得她,常穿一件水纬罗对襟衫儿,羊皮裙下露着一对荷尖似的小脚,待自己颇好,常留着些麻糖、花生糕予自己吃。此时听得她满意地道,“旁的势家铸神迹流汗,咱们公子流的可是血,且流的不是一天半日,十年来,他身上便没完好过。付出这样大的牺牲,理应比别人得的更多。”   “但这样还不够。若要送他去做仙童,便要做到十拿九稳。”说话的人是文试灯,沉稳而儒雅,却透着森冷,小泥巴听过他的声音,此时一下便辨了出来。文试灯抚着錡上的一柄桃木剑,又问乳母道,“你知神迹是如何认定的么?”   “奴婢听说是得看天下百姓们。若他们为之震动,称颂传唱,便算得神迹。奴婢又闻咱府上寻了些佣书传抄小本,将其散到九州各处,便是为了宣扬这血字天书的功绩。”乳母陪着笑。   “是啊,可毕竟血字天书上写的是将来之事,落到旁人手里也不妥当。更何况……”   “更何况?”   “若想教一个人在众人心里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你觉得是用甚么法子?”   “装疯卖傻?”   “不对,是光明正大地——死在他们面前。”   话语声中断了一瞬,小泥巴的心似也停跳了一刹那。蛩虫唧唧,像无数妖精在讥嘲笑闹。夜风冰寒,仿佛自阴府里吹来。   “死人素来是比活人尊贵的。因无人敢否认死人的功绩,心底里总是对他们放着一二分尊敬。同样的,活人只能做英雄,可死人却能被尊作神明。”   哪怕再驽钝的人,此时也应被点透。乳母失声道:“难道,您是想杀——”   文试灯莞尔,低声道:“为那孩子建的戏台子已搭好,接下来他只需演一出戏,那便是死在荥州黎民面前。”   女人惊恐的喘息慢慢平复了,“既是演戏,公子便不必死,是么?”   “是,他不会死,但必须演这出戏。因为如此一来,他方能教荥州百姓刻骨铭心,有了这段铭肌镂骨的记忆,想必为其上香祝祷的黎民会更多,也教他更有希望得到仙童之位。”   文试灯不疾不徐地将那夜的计划述来。   “文家最终写成的血字天书堆垒得有小楼之高,到了二月初二,火神庙祭的最后一日,我会遣人将天书运至火神庙前,教黎庶前来观览,说这天书是由犬子一人写成的,同时施些杀鬼降魔符,以悦民心。到了那时,便将在天书上受了灾的乡民聚起,把那书着祸患的天书纸页抽出,分作一叠,铺于祭坛。扮作犬子的人将会登上火神殿顶,在众人面前一跃而下,他会落在下设的砖坛上,摔碎脑袋。血沿着血槽流淌,将布出消灾咒的模样。于是我们便可宣扬:小儿为了解苍生灾厄,愿献出自己的性命!”   平淡的语调转为激昂,文试灯狠狠捏碎了手中的八吉祥纹杯。碎片扎入指中,落下星星点点的红,然而他不以为意,因为为了向世人展现神迹的这天,他已流过了更多的血。   这话似是说动了乳母,她眼里泛出晶莹,用白绸绣花巾子点着眼角,啜泣道:   “听着您的话儿,奴婢都觉心里一震,想必那不相干的外人也觉感动,定会纷纷去庙里为公子祈福。那声儿若教玉虚宫听见了,也定会觉得收咱们公子是理所当然的罢。”   文试灯点头,依旧抚着桃木剑,粗糙的纹理流淌在指尖,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只是……”乳母话锋一转,讪讪地笑,“这便是说,那扮作公子的孩子便要死么?”   “为了铸神迹,这点牺牲是必要的。”   “也不知是哪个苦命孩儿……”乳母絮絮叨叨地道,揪紧了衣衫。   “你应也见过他的。你不是待他极好,时而给他些糖瓜果子吃的么?”文试灯平静地道,“他的名字叫‘易情’,他会代替我那孩儿死去。”   一刹间,一股尖锐的冰冷袭上心头,像有一柄利刃直插胸膛。小泥巴愣住了,浑身发冷。   “是……是他?”乳母失色,陡然站起。   男人淡声道:“我知你疼他,因他身形略像你那得了伤寒而夭折的孩子。我吩咐我那孩儿千方百计地接近他、要他入文家,也是为了这一日。天书上能写出‘文易情铸成神迹’的字样,说明他是特别的。”   “既是特别的,不如让他留在公子身边,助咱们成神迹……”   “不,他迟迟不肯冠文姓,那便不算是天书中提到的‘文易情’。”文试灯冷酷无情地道,“拗不过颈子、犁不了田的犟牛,留着有何用?不如早将其除去,换一个‘文易情’。”   小泥巴寒颤不已。他本以为文公子性子已算得十足的奸毒。不想是有其子必有其父,他爹比他更毒辣。   乳母却似是有些为难。   “昆仑玉虚的仙子曾通过香灰传讯,说我那孩儿应再受些苦难,以便铸得神迹。这便是他应受的苦难,而这苦难会由替死鬼,也就是‘易情’来承担。”文试灯淡然道。   “那还是个孩子,这样断送一个孩子的性命,是不是有些狠毒?”乳母心软了,絮聒地说。   闪烁的灯影里,男人却说。“这些话倒不恶毒,只是因为我大发善心,想在你临死前与你道明一切。”   妇人愣住了。   “你对那孩子留了情,兴许会阻挠咱们行事。不如早些进了阴世,免得夜长梦多。”   说着迟那时快,文试灯兀然拔剑。明明是一柄粗钝的桃木剑,却因刻了卓剑咒而锐利如钢铁。   刹那间,窗纸被尽数染红。血像虬枝,弯弯绕绕地爬下窗格。   乳母软了下去,此时屋中只剩下一个人的影子。灯火烁烁,在墨沉沉的夜色里像一只眨动的、不安的眼。   小泥巴猛地捂住了嘴,恐惧一刹间攫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听见男人的声音,像是妖魔的低语。乳母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正往里吹着火的破炉膛。呜咽声如细丝,悄悄地断了。一条性命悄然消逝在这昏黯的夜里。不知多久,灯熄了,一切浸在墨似的黑暗中。小泥巴惊恐地呼吸着,直到冷汗浸透了衣衫。   他听见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文家欲拿他做文公子的冤死鬼,让文公子踩着他这颗踏脚石入昆仑玉虚宫,步入仙途。   再不能耽搁时辰了,他得逃。两种情绪像藤蔓一般纠葛而上,缠住心头。他的心一半盛着恐慌,一半盈满怨怼。怕的是自己一命呜呼,恨的是将自己困在这狭小院落、害自己与亲朋离散、如今又想图自己性命的文试灯和文公子。   一路摸黑回了倒座房中,下仆们皆已熟睡,鼾声像浅浅的海浪,此起彼伏。小泥巴拾了些粱糗,抱起裹着烛阴的布包,轻声道:“我们走。”   “走?”烛阴睁开惺忪睡眼,它的皮略长出来了些,有些发皱地贴在体表,仿佛一只油豆腐卷。“走去哪儿?”   “天涯海角。”小泥巴说。   他抄着烛阴,负着布包,溜出倒座房。月牙尖尖的,似被天狗咬去了一大块。他像一个即将行上独木桥的人,忐忑不安。恍然间,他发觉自己走上了每一个离开文府的人曾走上的路。在这条路上,他仿佛望见了文宝珍和烛阴,他们也曾走过这条路,或是一去不归,或是体无完肤。   心咚咚地跳,像是打着急促的鼓点。小泥巴责备自己,怎么在过去的四年里,自己像被拔了獠牙,磨了棱角,在这文府里蹉跎岁月?文府才不会是他的归宿,只是一个羊棚,外头逡巡着饿狼,伺机对他这头肥羊下手。   他要去的地方是文宝珍曾告诉他的密道,跳进井里,沿井壁上的洞爬出去,便能逃出生天。可没跑得几步路,一个声音却叫住了自己:   “喂,小孩儿,你去哪里?”   刹那间,天旋地转。   小泥巴脚踝一凉,忽觉眼前之景飞速流逝,直到脊背一痛,才发觉自己刚才是被人拎住了脚,飞甩出去,砸在了槐木上。沙沙落叶里,一个古怪的男人踏着月光走来,嘴突瞳圆,像一只凶恶的大鳖。   “你想要逃走,是不是?”像鳖一样的男人嘿嘿笑道。“好呀,你快逃罢。逃走了,我便能将你捉回来,又有新的人肉吃了!”   烛阴在怀里躁动不安,对小泥巴叫道:“别轻举妄动!那厮叫‘清河’,曾是灵鬼官,你在他面前跑不走的!”   小泥巴忍着痛,慢慢爬起来,眼帘里映入了纻丝袍的下摆,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像开了一串梅花。不知何时,黑暗里已走出一个儒生打扮的男人,三四十岁的模样,双目冷淡而无情,是家主文试灯。   “清河,别吓着他。”文试灯淡声道,转身向小泥巴伸出手,道,“你这孩子,已是亥牌了,怎的还在府中跑?起来罢,我让人送你回倒座房。”   小泥巴仿佛被无形的大石压住,颤抖着望着男人伸出的手。月光像银色的潮水,映亮被红蓼掩映的小径,他知道那是通往阴府的路,待他回了倒座房,便会被锁在里头,直到被换上文公子的衣衫,在二月初二的那个夜晚被人从火神殿顶推下,死于荥州人之前。   然而他无路可逃,他本以为横冲直撞,可将牢笼破出一个豁口,然而不想这樊笼却套上了铁壳,凭血肉之躯无可奈何。   “爹。”一个声音怯怯地从一旁出来,文试灯和小泥巴同时转过头去,夜色里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身影。文公子着一件水貂皮衣,拄着青玉鸟首杖,在侍从们的拥簇下一瘸一拐地走来。文公子喘息着,神色看着不大舒爽,“不必劳您大驾,我送他回去便好。”   文试灯的目光落在文公子身上,分明是清清淡淡的眼神,却似带着千钧之重,压得人喘息不得。   男人平淡而温和地对文公子道,“你近来为写天书而劳心费神,应歇着才是。”又对清河道,“清河,送他回房。”   听他爹这样说,文公子却脸色白了一白,咬紧了唇瓣。   小泥巴一面打颤,一面想,为什么文公子会突然现身,向他爹提出这要求?眼前忽而掠过那一日的光景,火红的吉祥轮随风而动,文公子坐在藤椅上,襟领上别着风车,曾悲伤地微笑着,希望自己能将他带出文府。   也许文公子真是来救自己的,兴许会在回房的路上偷偷放跑自己。因为他也知晓,若是落入文试灯的手里,那才真叫山穷水尽。   要接受他的帮助么?   不,小泥巴忽而猛地摇头。那不会是帮助,说不准还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和他爹是如出一辙的歹毒,不可相信这府中的任何一个人。   文试灯向小泥巴伸出手,和气地笑道:“孩子,起来罢,你方才跌痛了罢?”   文公子站在一旁,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他安静地望着他爹,就像在望着一个居心叵测的恶鬼。   小泥巴战栗着,终究还是伸出了手。他知道待他握上文试灯的手,等着他的便并非一条救命绳索,反倒是一道通向深渊的路途。   然而他还是握住了,且握得十分用力。文试灯陡然一愕,因为他看见这个本应被当作替死鬼的孩子的面庞上显露出强烈的仇恨之色。   “是啊,你的手下教我跌痛了,所以礼尚往来,我也会让你发痛!”小泥巴低吼道,火光猝然从手中亮起。火舌舔上华贵的纻丝袍,顷刻间便将其舐作灰烬。文试灯的神情自淡泊转为惊惶,仅一刻的工夫,他便被火海包围。   “快救家主!”有侍卫惶恐地喝道。   激愤之下,火势渐大。火星子溅到文公子的心口,烧得他龇牙咧嘴,与他爹一起满地打滚。烛阴说得不错,宝术发自心气,若是他对文府的怒意不消失,那火焰便会熊熊不熄。   小泥巴被无数双手狠狠按在了地上,脸颊被沙石擦伤,然而却始终挂着快意的笑容。   “杀了我啊!”他吼道,“如此一来,我便会抱着憎怨下黄泉,你们身上的火也永生永世不会熄,因为会有一只叫‘易情’的孤魂野鬼永远痛恨着你们!”   ——   黑暗里立着一尊狱神皋陶像,金粉已剥落了,露出暗褐的泥土,像结痂的创口。这是一间低狭的地牢,角落里放着只锈蚀的狗头铡,散着些夹板、戒驴一类的刑具,灰尘飞舞着,像细密的萤火。   小泥巴被文府里的侍从痛揍一顿,浑身似散了架,被丢入了这地牢里。只是这地牢似正恰在火神庙下方,且因地皮薄的缘故,地上的土鼓声皆听得清楚。侍卫们用铁链捆住了他手脚,教他不可动弹,但胸口里藏着的烛阴却未被发现,待人一走,小蛇便爬出来嘲弄他,道:“你这钝头驴,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就不会学着点儿收敛些气性么?你想动手教训他们,待逃出文府了还有机会。现在倒好,被捆成一只大粽,连半点机会都摸不着啦!”   这地牢似是从文府里一路掘过来的,文府地下四通八达,似蛛网一般,因而在火神庙底下有个关人的地儿也不奇怪。小泥巴鼓着脸颊,不理烛阴的嘲弄。文府的侍婢来过几趟,给他换上文公子常穿的捻金锦缎衣,脸上扑了白铅粉,描了柳眉杏眼,画得如个病痨鬼。他知道这是准备拿他做文公子的替死鬼了。   然而到二月初二还有几日,祭坛还未备得如此之快。小泥巴听着地牢外守着的侍从们的闲谈,心里暗暗计数着时辰。他听侍卫们的闲谈,倒也对外面发生的事知晓一二。   兴许是因为他对文家积怨颇深,听说那落在文试灯身上的宝术之焰依然未熄,连文府的道士也无可奈何,只得先贴了些水精咒在其身上,勉强镇得那烧燎的焰苗下来。然而灼痛感依然长在,且那火烧得太猛,甚而蹿过了文试灯的脸皮,将一张俊面烧得焦黑,这是断然再不可见人了。   文试灯虽恼怒,却也只得吩咐家丁去庙会上买了只纸面戴在脸上。那纸面是身毒的白象,是普贤菩萨的坐骑,生着六齿,可兴许是带回的僧侣传得错了,那庙会里卖的皆是七齿的象面,教人笑掉大牙。带着七齿象面的文试灯对侍卫们冷酷地道:“那叫‘易情’的小子需看好,不可有什么闪失,任其溜了。他若没了影,你们便会没了命!”   于是守地牢的侍从人数便翻了一番,过了些时候,小泥巴发热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了,回想起自己先前的所为,只觉愚蠢,恨不得给自个儿两拳。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里,还有什么生机?   “烛阴,烛阴。”小泥巴趴在地上,轻声唤道。“你能不能悄悄爬出去,给我师父……”他想起那张由烛阴带回来的布片,那歪歪扭扭的“字吾儿易情”的字样,心里长久以来的猜测暗合了榫卯。“……给我娘报信?这里不是文府,脱了天书的桎梏,这回她能够前来了。”   烛阴从他胸口探出脑袋,闷闷地道,“我倒也想这么做,可这栅栏外头早布了三重破魔咒,外面对我来说是刀山火海,我爬不出去。”   “废物长虫!”小泥巴怒斥,“养你千日,也用不得你一时!”   烛阴大怒,窸窸索索地在衣衫里爬动,咬他屁股。“喥头喥脑的玩意儿!你自个儿挖坑跳进来,还全怪在老子身上!”   小泥巴身上痛,屁股更痛,恼怒之下和烛阴咬成一团。然而时辰一个接一个地悄悄溜过去,眼看着二月初二便在眼前,一人一蛇皆心急如焚。   正焦急地度着日,到了二月初一的夜晚,忽有一人来到地牢里。   那人手里提着灯彩,着一身捻金锦缎衣,身裁消弱,眉眼下有着厚重的乌青,正是文公子。他站在寒冷的地牢里,在牢槛外一动不动,像一个孤独的影子。   小泥巴见了他,心里的火气又冲上来了,没好气道:“你来做甚么?是来瞧瞧即将纠缠你到死的厉鬼长得甚么样的么?”   文公子却将灯彩放在一旁,坐下来,抱着膝,与他对着脸,低声道:“你若想纠缠,那便缠着罢。”   他这反应教小泥巴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颇不爽快。文公子接着轻声说,“反正我不过是一块行尸走肉,自出生以来到如今的每一日,都不曾真正活过。所以哪怕有厉鬼来缠我,我也不怕。”   小泥巴鼻子里出气,指着他骂,“可我的日子分明过得好好的,却被你们搅了局!我本来是要下山念书,混个状元做做的,从此往后一路平步青云,载得万金归。我的亲朋皆会艳羡我,夸我是人中龙凤!现在倒好,我的一辈子都栽你手上了,你要怎么赔我?”   “那就赔你一辈子。”文公子说,神色平静而自然。   听他这话,小泥巴反噎了声。半晌,他才嘟哝着道:“你的一辈子不值钱,我才不稀罕。”   文公子笑了一笑,也不说话,他俩对坐着,中间隔着牢槛,静得似一幅画。小泥巴浑身不自在,问,“你来这里是找我做甚么的?该不会是来闲谈的罢?”   “是啊,就是闲谈,想找个说话的人,不然心里闷。我这一辈子也不值钱,没人看得上,想寻个能说话的人也难,你就多担待着些罢。”   小泥巴无话可说。想了一会儿,他不客气地道。   “好啊,那我便与你闲聊。你把我给放了,别再让我掺和进你们那铸神迹的破事儿里。你们家写的那破书算甚神迹?不过是靠日复一日的痛苦堆垒起来的怪物。那种玩意儿让人看了一点也不会心怀感动,只会觉得龌龊腌臜。”   “你说得对,那不算得神迹。”文公子反坦然地承认了,这让小泥巴吃惊不小。文公子微微倾身,道,“易情,我认为,所谓神迹——便是愿望。”   “愿望?”   “是的,是实现了的愿望。阏伯盗火,天下生民从此得见光热。夷羿挽彤弓射九日,让沃焦变还草野,使禾稼重现生机。海依蒲芦中的鸡豕应有尽有,带给人富足与幸福。这些神迹一桩桩、一件件,无不饱含着人们的心愿。”文公子垂眸,睫毛像蝶翼,轻轻地翕动,“反观血字天书,那书里甚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空虚。即便硬说其中有着何物,那也是轻傲与私欲。”   “你为什么突然与我说这话?”小泥巴问。   文公子莞然一笑,笑容掩不住苍白脸庞上的疲惫:“因为我累了。我累的时候,嘴巴把得不严,甚么话儿都会往外倒。”   “空有愿望又有甚么用呢?我现在的愿望就是往你脸上狠狠捣一拳,可你看我现在做得到么?”小泥巴说,挣动起来,身上的铁链叮叮当当地响着。   “一时的愿望可能没甚么用,可经年累月的、强烈的愿望会改变命格。”文公子轻声说,“所以我一定是上辈子、上上辈子犯了甚么过错,这辈子才落到这等下场。”   “不错!”烛阴的声音突而从小泥巴胸口传来,小泥巴心头一慌,方想遮掩,可那蛇脑袋已得意地探出来了,“老子日思夜想了几千年,要做那九重霄上的太上帝,下辈子准能登基践祚!”   文公子望见烛阴,略略一惊,旋即释然地一笑。他问小泥巴,“你呢,除了往我脸上捣一拳以外,你还有甚么想法?下辈子想做甚么样的人?”   “做人便舒坦了么?”小泥巴叹气,“说不准做精怪还自在快活些。”   他想了想,道,“下辈子便让我做个小妖怪罢。” 第三十八章 孤舟尚泳海   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呢?   小泥巴在地牢里小憩时,这个念头如撞在窟壁上的回音,在心里回旋。他做了个梦,恍惚间,草青柳黄,晓雾濛濛,他已置身于天坛山上。   他梦见自己坐在荆梁屋前的石阶上,与其说是梦,倒像是一段过去的记忆。那时天色微明,淅淅沥沥地落着雨。行箧沾了泥,放在身旁。他和微言道人坐在雨里,山海的轮廓在雾里抹得极淡,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易情,你会不会觉得待在咱们这儿教你委屈了?”微言道人望着雨,喃喃问道。   “不会,您为甚么说这些话?”那时的小泥巴赶忙道,“我留在天坛山便似是前世修了大德,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委屈?”   “咱们门派便似个凑合搭起的草台子,既无升天宏愿,也无甚经典可学,待在这里并无前途,即便如此,你也愿自称作无为观弟子么?”   小泥巴笑了,“道人,你瞧前数百代铸得神迹的人物,也不全是势家子弟、王侯将相。我觉得我待在无为观里就挺好,能在这儿吃饱穿暖,这便是我的愿望。”   白须老头儿徐徐吁气,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微笑:   “这也是我的愿望。”   老人望着雨点如泪珠般自穹顶潸潸而落,打在松林里,滚在芭苴叶上,发出清妍之声。雨落下后,大地便不会再干瘠,土缝里终会抽出新芽。于是他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飘雨清晨,那时尚在荒年,四处饿殍枕藉,他的娘亲周宁宁在他面前平静地逝去。于是他也会想起他的愿望,正如那收留他的破道观里贴着的楹联一般:“渡江一苇济时心。”   小泥巴看着他感伤的神色,一时愕然无言。   微言道人笑了笑,“娃子,你知道么?虽说咱们如今过得窝囊,往时却真心欲铸过神迹。你师父曾走过凶险的赛依德汗道,自昆仑山巅步上五重天,虽最后未可抵得天廷,却也是一伟业。”   “所以呢,这便是您与师父的愿望么?爬上天廷,尝仙桃,饮玉髓,不再为人世饥馁所困?”   “不,远不止于此。”微言道人摇头,他想起娘亲周宁宁的面庞,“我的愿望是让九州民寿年丰,不再有人会因冻饿而死。”   “传闻若得司列星官首肯,铸得神迹之人可携亲眷上天廷,我想让你师父多带昆仑山下的几人上了重霄,也好教他们脱了困厄。”   他的声音里忽染上一丝颓丧,“可惜这愿望终是未能实现,你师父自行过天磴,见过少司命后……”微言道人轻咳了一声,沮丧地道,“便掉了下来,自此阴阳经岔,神昏目朦,身子大不如前,已不能再上天磴了。若是可以,我倒想替她承此难,可惜我丹道平平,如今尚未医好她的法子。”   雨沧凉地打着莽莽草木,潮湿的风轻飏而至,像一阵寂寞的呼吸。小泥巴沉默了片刻,道:“既然你们的愿望未曾实现,那便由我来实现罢。”   微言道人一愣,雨珠爬过他深邃的眼沟,在壑堑似的皱纹间流动,像是泪水。他扭头看着小泥巴,分明是个瘦小的、身量未长开的少年,那腔膛里却已藏了一颗火一般炽烈的心。   “不,不,铸神迹的担子太重,会把你的肩头压弯。”微言道人忙不迭摇头,“易情,我同你娘……你师父只想让你挺直脊梁,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那心愿既不实现,不便会如鱼刺一般梗在心里,教你昼夜不安?”小泥巴道,“道人,我觉得你的心愿很好,因那愿望并非你一人的愿望,而是全天下之人的愿望。凡是神迹,必从众人的心愿里生出。你把这种子予了我,我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让它发芽。”   须发皆白的老人只是叹息着摇头。他知道若是踏上这铸神迹的道途,前方等着的便只有火海刀山。   “唉,这只是我的心愿,并非你的。这愿望已拖垮了我同你师父,绝不想再连累你了。你的愿望又是甚么呢?”   小泥巴没立刻回话。他想起上天坛山前的那段日子,他如一只未开化的蒙昧小兽与野狗争食,在街市里爬动着乞吃,扒下发臭的饿殍身上的衣物来穿,幕天席地,颠连穷困。那时的他宛若行尸走肉,不曾有过自己的想法与愿望。只有人才会有所祈愿,是无为观将他变作了一个人。   于是他挠挠头,嘻嘻笑道,“我想变成个不饮不食的精怪,如此一来,便再不会腹里空空,饿得难受!”   道人以为他说玩笑话,眉头反舒开了些,笑道:“大多妖鬼都得进食,你若变了精怪,便得吃人血,有甚么好?”   “非但不必进食水,最好还能唤雨呼风,其神威上企天维,下被坤纪,昌披于世间。”小泥巴没理道人的话,只得意洋洋地笑道。“到了那时,甚么荒年、灾乱,全不在话下,我只消轻轻一吐气,天上便会下起如注暴雨;一张目,穹顶便能放起晴天。”   “胡闹话!哪怕是投胎转世,也哪儿能轮到你有这等良机?除非你向天廷神官敬了冰炭,贿了他们!”微言道人哈哈笑道。“不过,这般厉害的精怪,定是天下闻名的。你在这儿肖想,兴许会惹恼它,反倒先将你囫囵吞了!”   “有这样的妖怪么?”小泥巴反问他。   “有,不食不饮,其瞑乃晦,其视乃明。”微言道人说,“不便是烛阴么?”   “是么?可我不信它存在。”   小泥巴说,托着下巴,望着潇潇雨幕。山的那头光景惨凄,疟疾横行,马乱兵荒,只是如今一切皆朦胧在雨雾中。风苦楚地拂过耳侧,像一声声回荡不歇的疑问。   他喃喃道,“它若在人间,那为何不救世?”   ——   耳边忽而噪声大作,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像雨点一般在头顶响起。小泥巴从梦里醒来,猛然睁眼,只见得沙尘从地牢顶簌簌而落,隐隐听得有人在上方大喊:“走水了!”   他一骨碌爬起,果真觉得四周隐隐有些热,遂迷茫地自言自语,“起火了?”烛阴在他胸口翻滚,叫道,“真起火了!我掌火精,这天下哪里开了灶都知道,地上如今真烧起来了!”   小泥巴一听,险些吓得魂飞天外。他望见洞壁上有闪烁的光芒,又觉有热浪袭来,地上渐热得如烧红的铁砧,浓烟四起。若是在这儿待久了,定会被烧成焦炭。然而自己如今双手遭链子锁着,又被囚于牢中,能逃到哪里去?   于是他慌忙捏烛阴,道,“你快去寻个水缸,吃饱了水,吐些水来灭火。”   烛阴怒道:“水缸在地上,何况老子如今被破魔咒阵困着,逃不出去!”   小泥巴挣扎一番,然而手上的链子锁得极紧,他无法挣脱。正心急如焚间,烛阴说,“没法子了,你用宝术烧了这铁链罢。”   “这可是铁链子,我那点儿微末宝术,哪里烧得断?”   “可以的,只要火够烈,连这世间都可烧熔,不过也要付出代价。”烛阴说,“所以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危险的宝术,只不过你是个不识货的傻蛋。”   它既如此说,小泥巴也只可死马当活马医,运气发力,指尖燃起一点火焰,凑近手上的铁链。“不够!”烛阴叫道,于是小泥巴只得使出吃奶的气力,将神思凝于指尖,然而烛阴依然怒叫道,“不够,全然不够!”   小泥巴用心竭力,可那指梢亮起的火太小,像颤颤的烛焰,没一下便歇了。他豁出全身力气,大吼一声,鼻入清气,猛沉丹田,又骤然而提。   这一下竟觉胸口裂痛,魂残魄断,那苦楚剧烈无比。小泥巴猝然倒地,抽搐着张口,却吐不出半个字。烛阴在他面前说:“那宝术使得愈用力,你的魂心甚而会破碎。然而你若是敢付出连魂心都碎裂的代价,那么你便能动用烛龙所衔之火!”   小泥巴忍着痛望向它。视界模糊不清,浑身如遭刀剐斧劈,意识仿佛在渐渐沉入漆棺幽閟里。烛阴对着他,低吼道:“你敢么?”   低沉的嘶吼从一条赤红的小蛇口里发出,却教大地嗡嗡振动,仿佛龙鸣。小泥巴咬紧牙关,拼命睁眼:   “敢!”   一刹间,火光烛天。   ——   二月初二夜,火神庙前。   庙中露地建坛,效天仿地,建起一座高耸的法坛。那坛是由文家所书的血字天书堆垒而成,其上用朱砂画罢日月星辰、两仪阴阳,四周围着绵蕝。赶庙会的荥州人只觉稀奇,熙熙攘攘地涌到法坛前,看着血字天书,啧啧称奇。   有人眼尖,竟也望见自己名姓,仔细辨认上头血字,发现和自己几日前的行迹极其吻合,不由得啧啧称奇。于是众人纷纷上前,隔着绵蕝在天书纸上寻自己的名儿,有人看了后春风满面,有人却愁眉锁眼。那在天书上遭了难的人心头大颤,竟立时在法坛前跪落下来,大叩大拜道:“神仙大人,您既能一语成谶,想必也能教天从人愿。您那神纸上写小人将遭杀身之祸,求您行行好,救小的于水火之中罢!”   跪地的人越来越多,叩首声像闷沉的鼓点。文试灯站在火神殿顶层,俯瞰着惊惶的人群,满意地微笑。他别过头,唤侍卫道,“将易情带上来。”   按文试灯所想,那叫易情的小孩儿将会被套上文公子常穿的衣物,在火神殿顶被推下,坠落至法坛上,血会沿着血槽勾勒出消灾咒的纹样,于是文家便可称文公子是为破黎庶灾劫,甘愿赴死,成仁取义。   然而身后的侍从并未应答。文试灯又蹙着眉,叫了一声:“侍卫?易情在何处?将他带上来。”   身后传来嗒嗒的足音,只有一人份。文试灯扭过头去,只见一个人影从黑暗里走到了月下,一身灿然的捻金锦缎衣,苍白如雪的脸,却是文公子。   “你来做甚么?”   文公子不理会文试灯的发问,他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走向阑干,握着莲花头爬上去,站在外头的灰筒瓦上。夜风拂起他的衣摆,他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   “回来!你想跳下去么?”   见他如此动作,文试灯竟毛发皆竖。“你不必死,让你那叫易情的伴当来!”   “不,爹。我比他更该死。”文公子回眸,“我想了很久,我活在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说这话作甚?”文试灯喝道,“自然是为了铸成神迹!文家含荼茹毒数百年,便是为了这一夜!你可知玉虚宫百年来说要择仙童,可那仙童之位却始终悬而未决?如今咱们离这仅有一步之遥,成了神迹后,文家便能流芳百世!”   “不,爹。那不过是你的愿望罢了,甚么光前裕后,我不曾想过。”文公子摇头,神色里带着淡淡的忧伤。“我不过是文家的提线木人,出生也好,为写天书割肉取血、将易情拐入府里也罢,我从来遵你号令,不曾有过二话。可那终归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反抗我么?”文试灯双目狰狞,泛出血丝,已不复方才的平稳之态。“你明明只要遵我所言,一切皆会顺风顺水,你也可登入天廷!”   “我只是想要一回选择的机会罢了。我既不想去往天廷,也不想留在府中。”   文公子说着,伸手松开前襟。他回过身来,文试灯才发觉他的胸口焦黑,其中仍燃着一点明焰。那是易情的宝术,只要其人的愤怒不止,那火焰也不会熄灭。   文公子伸手握上了烈焰,那仿佛是一朵绽放在他指尖的花,只是与它相触的肌肤如在枯萎,慢慢变得焦黑。他伸出手,火星向下溅落,落在了血字天书建成的法坛上,一刹间,赤舌腾起,天书熊熊燃烧。   “停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文试灯猛地前迈一步,攀在阑干上,惊恐地望着天书纸在火焰里化作灰烬。火蹿得很快,转眼间吞下一整只法坛,人群在惊呼,文家数百年来的心血被付之一炬。纸灰在风中飞舞,像烂漫的花雪。   “我知道。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而已,一个由我作出选择的机会。”文公子说。   文试灯哑然无言,数息之后,他痛捶阑干,发出了野兽似的嚎鸣。然而这时他看见文公子怀抱着火焰,在瓦檐边微微倾身。   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了文试灯全身,他惊惶地看着文公子跳下了瓦檐,却难以动弹。   那身影明明在下坠,却如一只囚鸟归于天穹。   “在今夜死亡。”迎着夜风,文公子平静地微笑道。“这就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做出的选择。” 第三十九章 孤舟尚泳海   坠下殿阁的那一刻,无数光景如转鹭灯般掠过眼前。   眼帘中映入一轮明月,月盘上有些阴影,像白璧上的微瑕,文公子看着那黑点,它孤仃仃地嵌在月盘里,像一只孤鸿。   于是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文府堀室血海里出生、形单影只的自己,十年来不见光日,日日受斧钺汤镬,如地底蝉螓。蜩虫在地下十数年,出土后声噪一二年便又会很快死去,他也注定如蝉一般,享不得太久见了光的年岁。   炙热的火舌欣喜地跃动,如一只大张的血口,将文公子的身影吞噬。   心口裂痛,如有铁浆翻涌。小泥巴捂着胸口,冲出地牢。侍从横七竖八地倒了一路,在火海中挣扎翻滚。天被火光染成酩酊的红色,火神庙前乱成一片,荥州人在这红色里惊恐地奔逃,像在烧烫的铁板上慌不择路的蚁群。   逃到地牢外,小泥巴如一只无头乌蝇在人群里冲撞。他第一眼便瞥见了从火神殿上坠下的那个人影。那影子像一片轻轻薄薄的羽毛,却不能被风托起。那是文公子。   “烛阴!”小泥巴大吼道,“接住他!”   “我身无翅翼,不能腾飞,只能靠你自己!”烛阴却叫道。它赶忙从一旁的水缸里大吃一口水,鼓囊囊地缠在小泥巴臂上。   情势危急,已不容多想。小泥巴忍住魂心支离破碎之苦,咬破指尖,在身上飞速画出欻火云咒,霎时间神雷大动,清风骤起,火浪托着他的身躯,教他如离弦之箭般猝然飞出!   天边忽而破开一角,亮起萤焰似的光晕。那光晕愈来愈大,一条白练自其中伸出,款款入世。仔细一看,那并非白练,却是一道白玉天阶。其上白铠天将分列两侧,执杏黄旗、降魔杵,提神龟盾。玉虚仙子们戴金铜冠,着五彩云衣翩然而至。   “……神迹!”火神庙前本在慌乱逃窜的众人们沉默了一刹,旋即爆发出沸腾一般的欢呼,“已有人铸成神迹!”   这景色少有人见,然而已在茶肆酒铺里的说书声里传得脍炙人口。天下人皆知当凡世中有人铸得神迹之时,天上便会飘下几个美艳仙子,将人迎上天阶,连带着那人家中的几口与鸡犬一齐升天。   白玉阶向荥州处延伸,众人见是本地有喜事,一时忘了身处火场,竟欢声庆贺。   可小泥巴此时却无暇管顾这神迹——他要救人!   火焰自身后喷薄而出,借着火浪,他像一道流星划破夜色,飞向高耸的神坛。   他飞扑过去,在文公子坠落前的一瞬间险险接住了那个瘦弱的身影。   臂骨剧震,格格作响,疼痛欲裂。小泥巴龇牙咧嘴,在法坛上滚了几圈,天书纸飞舞,方才狼狈地停下。   他呼呼喘气,望向怀里的那人。   文公子却睁着一对漆葡萄似的眼,愕然地看着他。他们四目相交,一时无言。那本在胸口燃烧的火焰竟渐渐歇了,明亮的火蛇在法坛四周游走,炽痛感褪去,他们被气浪裹卷,四周温暖如春。   烛阴先前吃了一口水,难耐地憋着,如今总算可以朝天穹喷吐而出。但见那水化作绵绵雨雾,淅淅而下,将焰浪渐渐浇熄。淡烟细雨里现出一道虹蜺,直与白玉天阶相接。   “终于赶上了。”小泥巴开口,打破了这寂静。   “为什么……你要来救我?”愣神半晌,文公子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我明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死在今夜。”   他怀抱必死之心跃下火神殿,本以为会坠入寒冷的死亡里,却不想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谁知道?”小泥巴粗喘着,有气无力地在法坛上摊开手脚,“兴许是你还未支月例给我罢,我舍不得你这钱袋子死。”   人人皆拉长颈子去看空中的天阶,故而此时倒无人理会他俩。他们在细雨里依偎着,影子相叠。   “易情,我对你做了许多有悖情理之事,你理应是恨我的。”文公子垂着眼,眸子里盈着溶溶泪光。“你连自己的仇人也要坦然相救么?”   小泥巴吁气,“没法子,谁叫我不仅善良得紧,还贱呢,竟连个拿我当狗瞧的主子都敢救。”   他见文公子眉间郁郁,又拍了拍肩,道,“没事儿,我不过是看玉虚仙子赏光下凡,怕今夜若有人死,会污了她们的眼。救你是顺带的事,你不必挂怀。”   文公子欲说还休,咬紧了唇。   此时那白玉阶一路往下铺延,竟到了火神庙前。众人先前喧声如沸,此时声音也渐渐熄了。人人望着罗衣飘颻的仙子,屏息直眼,只等众仙发话。仙子中走出一位,轻裾素白,如晴江夜月,这便是广霞仙子了。   广霞仙子从袖中取出丝帛卷展开,宣读道:“荥州文易情,时人称为豫州才子,文采秀美,辞章异丽,且乐善好施,颇得生民拥戴。昆仑玉虚宫欲将其擢为中天星官仙童,不知今日他可在,又是哪位?”   那声音清冽,如泠泠新泉,润涤心间。荥州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法坛,落在此时跪坐于其上的文公子身上。在他们眼里,文公子平素矜贫救厄,他应得这一美差。   “找你的,去罢。”   小泥巴将文公子扶起,推了一把他的肩头。文公子跌跌撞撞地向白玉天阶行了两步,又懵然回首,神色可怜极了,像一只落水小狗,支吾道:“不,你才是……易情。”   “我不稀罕这神迹,你流血十数年,定是盼着今夜罢?所以这神迹是你的。”小泥巴将烫伤的手背在脑后,向他吊儿郎当地嘻嘻笑,“我就待在人间,再勤勉些,争取早日上去做你的小厮儿。”   “可我的神迹是偷来的。”文公子声音发颤,“易情,你也知道的,我辞采平平,捉笔也写不出几个字儿。我窃了你的文章,说是我挥笔而就的。是你成就了我的美名,所以应是你来上天廷。”   他闭上眼,咬紧牙关,忽而在法坛上张开双臂,对仙子们喝道:   “诸位仙子!”   玉虚仙子们的目光转向了他,神色皆清清淡淡的,像在瞧着一个丑角儿,等着他开腔。   文公子对着仙子与人群喊道:“我不是‘文易情’!我不过是文家的帮佣,甚么炳烺文章、扶危济困皆不是我的主意。”他向身后一指,指尖向着小泥巴,“你们要寻的文易情是他!”   人群喧然如羹沸,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倒像是当众演了一折子好戏。小泥巴也愣了,他没想到文公子愿自败名声,将仙童的位子拱手让予自己。   姑射仙子眯起眼,轻轻笑道:“是么?可我瞧你就是文易情呀。”她扑着六花纨扇,将瑰逸的脸庞遮起。那目光像尖锥,轻易刺穿文公子的躯壳,直抵心里。“你的魂心、命格都是‘文易情’的,我们要找的便是你。”   文公子怔住了。   百花仙子咯咯笑道,“不过,你若是不舍得你在人间的亲朋厮役、猫儿狗儿,倒是能带上几个,毕竟人间有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关系远的便罢了,免得天上挤满人头,反没地儿歇脚。”   荥州人听了这话,反蠢蠢欲动,挤到天阶旁欲向文公子示好,也沾一沾升天的福气。甚而有人想乘机攀上天磴,然而不过爬了一级,忽七窍流血,落下阶来。   “好。”文公子点头,倒也不再争辩,回身猛地抓住小泥巴的手,“那我要带上他。”   小泥巴浑身一颤,却觉文公子抓住自己的手坚定无比,难以挣脱。   他头脑中一片空白,只任文公子牵着自己,同时暗暗在心里发问,这不便是他长久以来欲得的升天之机么?然而如今的他却在畏怯着甚么?莫非是觉得自己平白地沾了文家的光,过意不去?   瑶姬笑道:“俊俏的儿郎咱们最不嫌少,还有旁的鸡狗欲携么?”   文公子方要摇头,却忽听得身后窸窣作响,回头一看,却见文试灯不知何时已下了火神殿,蓬头散发,衣履不整,似已丢了魂儿。他顶着破碎的七齿象面,踏上天磴,却又跌倒,攀着石级,如溺水了一般向文公子无助地伸手。   “孩儿,带……带你爹爹走罢。”男人扮着可怜。“我生养了你,总归是有份恩情在的。”   文公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火光映得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他点头,又对瑶姬道,“这条家犬我也想带上。”   头顶七齿象面的男人虽被污辱,却喜出望外,他本以为他这孩子会对他极为忌恨,甚而会将他伸足将天磴上踹落。可文公子的神色只是淡淡的,似乎已再不关切他的生死。   “只是,你若想跟我来,便自己走上来罢。”文公子道。   正当文试灯对此话不解时,姑射仙子便伸出纨扇,轻轻一扑,圆象中忽飞起皑皑素雪,如漫天急旋的星辰。雪点沉落,渐垒出玉虚宫的轮廓,一扇赤红聚八仙妙高石座门大敞,槅扇上嵌满琉璃蝴蝶花,明光大盛。   姑射仙子平静地道:“这便是入玉虚宫的最后一步,走过天磴,抵达宫门,往后便得成仙之资了。”   见了那宫门,文试灯晦暗的两眼忽而亮起。他手脚并用,真如一条家犬般向前攀去。   文公子回过头,再不看这男人一眼。他捏了捏小泥巴的手,说:“走罢。”   小泥巴点头,抬腿迈上白玉阶。然而仅走一步,他便忽觉头昏眼眩,耳旁风声大作,似有万鬼号咷。再行一步,却觉有三山压脊,沉重难动。走多几步,身中忽剧痛难当,似有并刀翻剪。   “怎么了?”文公子驻足,问他道。   “没……只是身上忽有微恙之感。”小泥巴正说着,却忍不住捂着嘴呛咳几声,伸开手掌时却见掌心里猩红一片。他在咳血。   这血色让小泥巴震惊不已,可文公子却对此视若无睹,牵过他的手,将那血迹握在掌心,扭头道,“走罢。不打紧的,这是上天磴的代价。”   “代价?那你……”   “我不打紧的。”文公子笑了一笑,“早受惯了。”   的确如此,他步履如常,比小泥巴轻快许多。此时的痛比起那在文府里夜夜所受的酷刑来说简直如小菜一碟。小泥巴受着痛,一面咳着血,一面艰难地挪着步。愈近天廷,神威愈重,故而凡人难行天磴。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师父曾立下的伟业——以凡民之躯步上五重天,原来这便是当初师父所受的痛楚么?   血洒落天磴,众仙子已先飘然而上,在宫门前候着他们。她们嬉笑着,看着凡人们在这条白玉阶上挣扎。   天磴非常人能行,只一刻的工夫,文试灯身上便百孔千疮,血染红了阶石。他如一条蠕动的蛆,难看地在天磴上震颤着身子。鲜血低垂,人群唯恐避之不及地让开,见那天磴如此可怖,无人敢再肖想通过此路步入天廷。   小泥巴景况也不大好。从口鼻中涌出的血愈来愈多,将他下巴、衣衫染红。他走不稳了,几度欲在天磴上屈膝。文公子回身拉过他,将胳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缓缓拾级而上。   “若我……到不了宫门……”小泥巴喘息道,“你便把我……踢下天磴罢。”   “只有几步路了。”   “瞎说……我瞧那门还远得很。我既走不过去,你能将整座玉虚宫搬过来么?你若做不到,还不如……让我早些回到地上,免得再受皮肉之苦的好。”   “还能说玩笑话儿,看来是有气力的。”文公子笑道,忽抬头对众仙子道,“仙子,请把他上天磴的代价施予我!”   小泥巴震惊地抬起苍白的脸,半晌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百花仙子吃吃地笑,“成呀,成呀,咱们不是未见过提此要求的凡人。只是怕你身子单薄,接不下这代价。若是死了,那可怎好?到那时受苦的还是你家的厮役。小郎君,你可要想好了。”   “我已想好了。”文公子说。“若是未想好,能说出那话?”   百花仙子打了个响指,顷刻间,疼痛如山而至。小泥巴的痛楚消弭,身子渐渐挺直,可文公子的背又弯下去了。两人份的痛楚搅弄着身躯,他如遭横戈开膛,鸾刀割肉。   “喂,你要紧么?”小泥巴慌忙扶住他,心急如焚。   “不要紧。我们走罢。”文公子咬牙。   两人相互搀扶着,登上天阶。白玉阶溅了一路血花,像零落的炮仗壳儿。待走到宫门前,文公子双膝一软,瘫倒在地,小泥巴赶忙扶着他,挨到墙边。   “恭喜二位,既上了天磴,而今你们已是玉虚宫中的仙童了。”广霞仙子将丝帛卷收回袖里,微笑道。   她轻轻地一挥手,云雾便像绣帘一般将凡世的光景遮去。自此,他们与人间相绝。   姑射仙子道:“次日得司列星官记册、开过仙髓魂心后,你们便也不算得凡人了。不必进食水憩息,也与凡间的生老病死无缘。只是做神仙有做神仙的苦,往后的日子里慢慢领会便是。你们随我来,先入了宫歇下罢。”   仙子们走了,姑射仙子往文公子身上一点,教他愈了伤,先入了殿去。两人回望天磴,只见文试灯倒于血泊,似已没了声息。那男人躺在在遥远的天磴底下,如一只卑贱的虫蚁。   “为何你同意带他上天来?”小泥巴问。   文公子爬起来,闷闷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天磴难爬,想借此教训一下他罢了。”   他往底下啐了一口血沫,“那人只会割别人的肉,教别人吃苦,自己却不曾历过苦痛。我想让他尝尝这滋味——在成神之前须先经历的这疾苦的滋味。”   小泥巴笑了,“我这回可真算是享了你的福气啦。虽说还惦念着观里的诸位日子过得如何,可我想做了神仙后,再照拂他们也不难。说来还要谢谢你,我本走不了天磴的,可你竟硬把我拉了上来。”   “你后悔么?”   “有什么可后悔的?能做仙童,那是极大的福气了。”小泥巴说,“不过,往后咱们便是玉虚宫里的同侪了,你最好别欺负我,我也不作弄你,咱俩长长久久些,免得千百年来看那脸孔便觉生厌。”   文公子笑了,与他一起倚樯坐着,“都到这里了,还说甚欺负不欺负的?往后咱俩只有和和美美的份儿了。”   云水洁白,灵鹊飞舞。天上的一切美不胜收。皎皎天穹里,天河静谧,星子闪烁,像落了一河的珠翠。虹彩逶迤,在宫前搭起弯桥。风拂过他们身周,呼呼地响,如萧钟长鸣。登上天阶后,他们方知一重天如此广袤,人世不过如案上一壶觞。   “是啊,都到这儿了,咱们来重新通个名罢。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以后咱俩仍是好兄弟。”   小泥巴嘿嘿笑道,向文公子一拱手,“小生易情,豫州黎阳人。生来本无名姓,却荣得公子赐名,还望文高公子往后多指教示下。”   文公子笑了:“我不是文高。”   “嗯?”小泥巴脑瓜子忽而嗡嗡地响。他忽而想起自己一直对天穿道长所言深信不疑。在府里时,他也随着下仆们“公子”“少爷”的叫,竟未想过文公子名甚。   “四年了,你竟还不知我名姓么?”   文公子却也不见责怪,只与他还了一揖,莞尔道。笑容清淡,如婆娑芳桂,显出并无瑕玷的净丽。   “不肖文坚。往后请足下多作见教。” 第四十章 弱羽可凭天   天上月作环玦,人间几度华年。   转眼间,荥州火神庙前有人铸得神迹之事已过去数年。文家没了两位主子,底下的人树倒猢狲散,大批的学童与家佣拾掇褡裢行箧,星夜出了府门,各奔东西。因要写血字天书,族宗里折了许多年轻子弟,分家也恐苗裔断绝,不再与本宗往来,长久以来更名换姓,远居别处。   如今文试灯不在世,竟有一本地豪强之户买了文家的宅子,并请来数百弘护道士,将其中各种血污妖秽一并清了,挂了新府牌出来。时人路过,常惊愕非常,有人对着那府牌左瞧右看,喃喃道:   “左府?”   那府前的石阶上正坐着个小女娃,一身四达晕红比甲儿,白杭绢裙子,眉眼骄矜而精致,像一只小布偶。她扬起脸,从鼻子里哼出气,“是呀,这里就是左府!”   文府虽变作了左府,可文易情的事迹依然在世间流传。能上天廷是一件大事,虽说玉虚宫仙子年年皆会看良才名册,可百年来却不曾择过一人作仙童。如今这喜气落在了朝歌,自然教朝歌人扬眉吐气。荥州与黎阳人皆已琢磨起登天之法,那文易情的石像亦是刻了一尊又一尊。   只是众人遇到件难事儿。据那夜去过火神庙的荥州人说,升天的一共有两位少年,一位是文府二公子文坚,一位是黎阳县天坛山无为观里的无名子弟,也不知谁才是玉虚仙子口里的“文易情”。刻匠犯了难,不知要刻谁的脸盘儿。何况文公子少出门,小泥巴又如无根野草,两人的面容虽能讲出个大概,却仍模棱两可。于是刻匠们分作两派,一派在荥州,坚持该刻文坚的面庞;一派在黎阳,叫嚣当上天的应是那位无为观里的少年,于是两处的“文易情”石像竟生了两般样貌,好不滑稽。   除却石像,驱邪画也颇得时人喜爱。画师们将那登天的少年画作银铠持打神鞭的武将,宣称有同澡秽除凶之效。若是正逢年节,便把那文易情画作个着赤红班衣的道士,看着极喜庆隆重。   卖木刻、石刻、祛邪画儿的已是如此,连秦楼楚馆也来凑趣。小倌们涂脂抹粉,勾出柳眉凤目,身上披一件松垮直领袍,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文家的落魄子弟,文试灯不在后便被卖到馆里做皮肉生意。孤老起先尝个鲜,见了兴致勃勃,邪念大动,可后来见怪不怪,哪怕是真文易情来倚门卖笑,倒也不稀罕了。   这一日,黎阳里的青楼醉春园里来了位稀客。   清早,醉春园的小厮儿绛烛起来倒夜壶。正在河边刷着尿鳖,却见有一身影穿过竹树而来。他以为是有人翻墙欲偷香,立马撇了壶,站起来叫道:   “什么人?站住!没从正门走,是想偷食么?”   那人拨开芭苴叶子,朝他走来,这一眼却教绛烛看呆了神。来人是个高挑少年,面如澄月,眼似寒星,英秀绝伦。虽有晓风杨柳之姿,更有崚嶒锋锐之感。他一身赤色箭袖法衣,腰悬桃木剑,像是个道士。   道士并不少见,少见的是这容貌,比在园里的头牌皆秀丽上几分。绛烛见了他,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面善。那少年道士见了绛烛,笑了笑,揖道:   “小兄弟,不知近来园里有收留甚么乞索儿么?”   绛烛愣愣地摇头。那红衣道士伸手入怀,取出一只小木雕。那木雕上刻的正是曾铸成神迹的“文易情”的模样,只是兴许是从荥州传来的,脸与本地的不大像。   “我在寻一个与这生得极像的人。”少年道士又道,“小兄弟,你再想想,园中有此人否?”   自文易情铸得神迹后,园里的红倌个个都爱作此打扮,照着木刻将自己画成那模样。然而底子终究不同,只能在衣着上有变,若要说相像,恐怕园里的人人皆像。   绛烛想了想,忽一拍脑袋,道:“先几月鸨儿捡了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弃在桥洞里,不知怎的手脚颈上都被缠了链子。养好伤后倒也白净,眉眼同这木刻挺像,风流逸致的很。问他家门名姓,他嘴犟,一概不答。鸨母猜想他是哪家落跑的公子,为了不惹嫌便一直养着。”   “只是你也知道的,咱们这种风月地儿不养闲人。养倌人的脂粉钱、龟公的月钱便已占去大半,哪儿有钱再供他吃喝?那人也奇怪,身无一文,身上的衣衫虽是好料子,可他却死也不肯教人脱了拿去换钱。鸨母与他说了,若是再想在这儿混饭吃,便得去接客。”绛烛道。   少年道士的脸忽而冷下来了,道:“噢。”   过了一会儿,他问,“所以呢,他去接客了么?”   “嗐,咱们哪儿敢动他!醉春园里有规矩,不可逼良为娼。若他真是甚么膏粱子弟,到时家里寻上门来,将咱们给端了可如何是好?可咱们不动他,那人却也不动,赖在柴房里不走。”   “带我去见见他。”红衣道士说。   绛烛点头,忽发觉自己竟说溜了嘴,将许多园里的秘事对这外人道了。不禁脸上发烫。兴许是这少年道士着实生得好看,他不禁心醉,嘴没把住门,把话一箍脑地倒出来了。   到了柴房,绛烛开了锁,红衣道士走进去,却见里面躺着个人,披头散发,素白法服凌乱,身上却捆着几道链子,其上有蝇头小字如溪流一般流淌,是降魔咒,仔细一辨,那是灵鬼官的缚魔链。那人倚着柴草,沉沉睡着,模样倒也是好看的,只是就是个闷葫芦,常阴着脸,教人不欲靠近。   红衣道士给绛烛手里塞了些碎银,道,“这人我带走了,你也莫声张。这段时日劳你们照管他了。”   见此人出手阔绰,绛烛自然乐得放人。可他却也有些疑心,道,“公子,这人是你的……”   少年道士瞥了一眼地上那人,道,“……我的师兄。”   绛烛一想那人被捡回来时也着道衣,心里倒也信了八九分。他想约莫这两人皆是同出一门的子弟,先前那被捡回的人甚么话也不愿说,想必便是怕辱了师门清誉。   如此一想,心头倒舒了。绛烛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这银子我分一半儿给鸨母,您慢走!”   于是半刻后,少年道士提着那被捆着的人走出醉春园,踏上街衢。他这一异举引得旁人皆侧目,然而他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径直入了客馆,从怀里摸出银子,放在柜台上,要了间房。   待入了房,他将手里那人猛地丢在榻上,哼了一声,道:“文坚,别装睡了,起来!”   那人撑开一丝眼皮,又很快阖上。文坚慢慢坐起,身上缚着链子,然而仍一副矜贵模样。   那少年道士正是小泥巴,他不客气地责道:“这是我第几回跟在你后头擦屎窠子了?先前你上章莪山,反被狰兽叼走,是我去救的你。后来不慎吃了金华猫溺,又病成一把瘦骨头,还是我来照顾你起居。现今你下凡世来捉梁山小犬,怎就被灵鬼官的缚魔链捆上了?你这中天星官是怎当的?”   原来在升天之后,两人尽心竭力,为上仙分忧,替凡尘解难,竟也很快自仙童拔擢至中天星官的位子。只是中天乃第一重天,其中星官也只是个芝麻豆点大的小官,人微言轻,又与人界接壤,时而要去办些除魔卫道之事。   这数年来,两人的身形依然在长,不似些仍葆童颜的仙童。百花仙子却贺他们道,仙人的容颜将会停留在其法力最盛的一刻。若他们不驻颜,倒也是件好事儿,说明他们仍有长进之资,于是他们如今长到十八九岁的模样,却也不见停。   文坚冷淡道:“我去寻那小犬,不想正同灵鬼官打了个照面。对面那灵鬼官从来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名儿是叫白石罢?我不过在中天宴上拿错了他的酒觞,多吃了一口,他心眼忒小,竟记仇到现在。见了我后,不由分说,先拿缚魔链给我捆成了个肉粽。”   小泥巴叹气:“他如此害你,倒也在我意料之中。你也是心高气傲的,总同人有龃龉,故而天上地下都没人与你处得来,你一个朋友也没有。”   “没有朋友又怎样?”文坚说,别过了脸,“有你便够了。”   这话却教小泥巴面上烧红,文坚这厮,兴许是在淫窑里待了几月,竟也会说起些害臊话来了!他借咳嗽掩饰着,道,“缚魔链也不好解。解铃还须系铃人,得寻个灵鬼官来才成。不过灵鬼官成日里奔波劳苦,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咱们还是回去寻鸠满拏大人罢。他能行百般变化,说不准能解这链子。”   鸠满拏是中天星官之首,传闻自西天而来,倒很有管束人的本事。   文坚却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模样,一口回绝道,“我不喜欢鸠满拏那老男人,你自个儿回去罢。”   “我若回去了,谁替你解这狗链?你想被一辈子捆着么?”   “捆着倒也挺好,如此一来倒不必理从上八重天派下的琐务了。我本以为上天廷是享乐来的,不想却是一日上值十二个时辰。”文坚说,却先招呼小泥巴过来,略兴奋地道,“不过,我在那醉春园的时日里,倒借了些书册,照着学字,学得了些,写得也像模像样起来了。你来瞧瞧。”   小泥巴将脑袋凑过去,只见他一挥指尖,墨迹便从指端流出。文公子轻声道,“宝术,形诸笔墨。”那墨迹游鱼似的在空中转了转,旋即化作纸笔。   小泥巴艳羡不已,这宝术方便极了,要甚得甚,比他那只会烧火的宝术好。文公子在纸上落笔,倒写出几个横平竖直的墨字来,且高兴地指着那字,招呼小泥巴道,“你瞧,我写得如何?”   那字儿写得不好不坏,可比起先前一团蠕虫的模样,倒已有了些筋骨。可小泥巴定睛一看,却又臊红了脸,叫道,“你写的甚么玩意儿!”   原来文坚照着醉春园里的春画册摹字,写的皆是些“玉门开翕,吸精引气”、“抚弄玉筋,持弄男乳”一类的字样。文坚不大懂字,看着那春画册上的身躯交错,倒也无那邪念,反天真地问他:“写的是楷字,怎么了?”   “你……你不许写这些……”   “你不是要我练字的么?”文坚反怪道,“还叫我作文章,要作文章,不会写字怎成?那不便如未学行路,便要撒腿跑步?”   小泥巴将纸从他手里抽走,揉皱成一团,凶巴巴道,“总之,你不许写这些玩意儿,老实地照着三百千千钞。钞多了,字便会写了。”   “噢。”文坚冷漠地点头。   “还有,回中天的时候到了,让鸠满拏先想法子把你身上的链子解开。”   文坚靠着墙,神色静而淡,眼珠子漆黑,面庞惨白,如一副黑白分明的山水画。他看着不大情愿,但反抗也无用。小泥巴推开槛窗,打了声呼哨,叫道:   “烛阴!”   顷刻间,狂风大作。窗下的花叶沙沙地响,风定后,一院子鸢尾只剩下碧绿的叶,紫花铺了遍地,像一层薄毯。槛窗外忽而赤荧荧的,被一只龙首充盈。一个低沉的声音叫道:“我在,易情。”   一条赤色巨龙盘踞在窗外,龙爪小心地挤在窄巷间。影子铺天盖地,然而凡人的眼却看不见,只觉是天阴日昏。小泥巴抓住文坚,将他从榻上拎起,发力一掷,将其甩到龙背上。   自小泥巴得了仙格后,仙瀛符咒已不足为惧。烛阴被他从文府堀室里放出,兴许是感念相救之恩,这长虫答应当他坐骑。然而烛阴极厌恶文坚,此时文坚一上背,便不快地抖动几下,似欲将其颠下。   小泥巴握着剑,踏上赤龙脊背,发号施令:   “有劳你了,我们上中天!”   ——   中天之上,明月皎皎。   中天宫像一座山水园子,极有雅趣。轩楹敞亮,银光匝地。小斧劈皴山石,满池的白萍托着月色。从蟾蜍玉兔纹的窗牗格子里望出去,新月、蛾眉月、满月、残月……每一格能看见一个月亮。   一个素服青年站在银晖里,静静地赏月。他总像在笑着,眯着眼,看不见瞳眸。额上生着两只小小的角,如孩童的乳牙。   宫里头恬静,宫外却躁动不安。两千名星官交首接耳,声如蜩沸。有人问:“鸠满拏大人赏好月了么?”   “他每日要去赏半个时辰的,然而今儿入宫去一个时辰了,却还未见出来。”   “那该如何是好?”说话的人很急,“游光鬼又来作祟,那鬼凶险,咱们已折了几个星官,魂心皆碎了,落在凡世里变成了石头,这回非令灵鬼官出马不可。可若无鸠满拏大人的首肯,属下怎敢去办这事?”   正纷议间,忽听得宫前有人大叫,“让一让,让一让!”   俄顷,大风虐暴,刮得鸱吻险些跌坠。满月被这狂风吹碎,歪斜地挂在穹顶,变作了斜月。众星官被风吹落作两旁,却见一赤龙游上中天,两个少年自其上跃下,神采飞扬。   旁人见了他们,旋即怒喝道:“易情,文坚,又是你们这两个小崽子!”   小泥巴笑道:“是,咱们又光临此处啦。你们怎的这般热情,竟候在此处夹道欢迎?你们有事儿要寻鸠满拏大人罢,我对诸位体恤入微,知你们等他赏月不耐,便索性将月亮碎了,还不谢过我?”   众人大怒:“你不知修缮一只月亮需花多少香火!”   “我知道,我就是这种败家性子。”小泥巴说,指了指宫门,“不过,我替你们解决了一件大麻烦,你们能不能让我先见鸠满拏?”   在众星官怨忿的目光里,他拖着文坚,走进中天宫。   中天宫里依然宁静,仿佛不沾半点嚣然烟火。小泥巴走在水银似的月色里,身心舒坦。他喜欢这里,因这里似一个静谧的美梦。只是这美梦如今被他打破了——窗格子里映出的每一只月亮皆被方才烛阴掀起的风刮得支离破碎,变成了残月。   鸠满拏背手而立,哪怕眼前只余残月,依然赏得醉心。听见他的足音,良久后微笑道。   “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鸟倦会归巢,我碰到棘手的事儿,也会想着回宫来办。”小泥巴恭敬地作揖礼,“大人,我想求你一事。”   “是解开缚魔链么?”鸠满拏回身,依然眯着眼。他的手伸向腰侧,却拔出一柄银鎏金剑。小泥巴心里暗暗一惊,明明是低微的中天星官,却有着灵鬼官的降妖剑。   银鎏金剑在缚魔链上一划,链子松开了。   文坚脱了桎梏,捂着嘴咳嗽连连。鸠满拏平静地道,“文坚,既解开了链子,你便走罢。我与易情有话要说。”   文坚爬起来,淡淡道,“我知道,因他是你身边的红人。”说着,他便跌跌撞撞地走了,独留两人在月色里盘桓。这下小泥巴却尴尬起来,虽说文坚方才那话并无嫉恨之意,听来却总有落寞之情。   中天宫里寂静下来,竹风安静地拂过廊庑,带来清淡的檀蕊香,像冰泉水淌过鼻尖儿。鸠满拏笑着看小泥巴,梧桐阴里洒下细碎的光点,稀稀疏疏地落在那俊秀而年轻的眉眼间。这位中天星官之首看着似个青年,实则已如盘根古木般沉稳。他温和地开口,话语却冷硬,道:   “你太惯着文坚了。”   小泥巴沉默不言,然而头微微低下。   “我知你是他带入玉虚宫的,然而那不过是一时提携之恩。仙途漫漫,那一时的扶携很快便如过眼云烟。放眼中天,有哪位星官不会自己卫道伏魔?剑道、丹道、符箓,他哪一样皆平平,且天资鲁钝,过了数年依然是白丁。”鸠满拏道,“而你,却是一株好苗子。我看得出你的宝术蕴藏神威,虽仍青涩,但前途不可限量。你的剑法也极凌厉,我遣人打听过,你是师承了三洞剑尊罢?在中天星官里,你是最有可能爬上重天之人。”   小泥巴撇过脸,他的心忽而有些慌,心膛里像下起了暴雨,心跳咚咚的急响。   “大人,您过誉了。”   “不,我并非过誉。自人至仙,不过只越了一重天,可咱们与紫宫尚隔八重天。你知道么?人与仙的分别,甚而比不上中天星官与成天星官的分别。”   鸠满拏说着,拍了拍小泥巴的肩,语重心长道。   “你若是认我这上峰,便也知我良苦用心。早些远了那叫文坚的小子罢,他不过一块朽木,不是可雕之才。”   小泥巴却摇了摇头,决然而干脆地道。“我不要。”   “为何?留在他身边,是能得到甚么好处么?”   “没甚好处。可若是连我都走了的话,他这天上地下,可真再无一个亲朋了。”   小泥巴望着残月,虽破碎而带着缺憾,却依然掩不住那洗荡寰瀛的光彩。他坚定地摇头。   “我是他的最后一个朋友,我不能走。” 第四十一章 弱羽可凭天   “下作黄子!”   “遭瘟玩意儿!”   晨起去扫天阶时,小泥巴忽听得有人高声叫骂。他扭头一看,却见白玉阶上站着两人,跪着一人。站着的是两位中天星官,皆是青年模样,朱经间道锦衣,银镀金带上佩象牙鞘短剑,下巴昂得极高,略显几分公子哥儿的脾性。   跪着的却是文坚。脸白着,紧抿着唇,一副隐忍的模样,颊边却盖着鲜红的五指印。道服被扯松了,落满灰尘与脚印。   那两位星官似是对其怒极,有一人揪着他前襟,使劲儿扇他头脸,叫道:“福神大人将至,我让你去打点好茶水,你倒尊贵了,将那蒙山清峰茶全糟践了,泼到地上,还说你不干这种下等活儿的人。呸!娘遭驴吊入的,你端甚么架子?”   另一人也发狠踹着他,破口大骂道,“你这贱种,瘟鸡,假清高甚么?”   文坚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护着脑袋,任由他们踹打。他总是这样,独来独往,一副倨傲模样,如刚开刃的利剑,故而总遭人嫌唾磋磨。   一中天星官冷笑道:“我昨儿去理鸠满拏大人的书斋,见了八重天上传来的天书谕示,其中点了些聪明伶俐、将来大有可为的星官,又批点了些前途无望的孬种,这厮便被冠了孬种的名号。那发布天书谕示的司命定是知晓每人前程的,他既被称作无能之辈,那便是说往后断然再无崛起的可能。喂,小少爷,你听到这话了么?你一辈子就该当是个窝囊废!”   嘲笑声里,文坚冷然跪坐着,对这些话漠然置之。见他无动于衷,两位中天星官更怒,一人用力往其胸口一捶,文坚痛得弯下身去,却有一样物件从胸前掉了出来。   那是一只白玉透雕香囊,玲珑可爱。中天星官见了,眼疾手快地将其拾起,嗤笑一声:“哼,倒带着个女气的玩意儿。”   出人意料的是,那中天星官一拾起香囊,先前仍麻木不仁的文坚眼里却掠过一点怒色,猛地蹿起,去抓中天星官们手里的香囊,叫道:“还我!”   中天星官一惊,旋身避过,讥讽地笑道:“我以为这厮儿是哑巴呢,倒也是能吠一二声的。”说着,却手上用力,像是想扯裂那只香囊。   小泥巴眼里容不得这等事,他二话不说,赶忙抄着笤帚奔过去。一踏天磴,他便痛得浑身发颤,然而终究还是爬上去了,且使出天穿道长教予他的十八罗汉手的本事,将中天星官们揍得抱头鼠窜。   末了,小泥巴恶狠狠地对他们扬拳道:“他是我兄弟,你们往后若敢欺侮他,我请你们吃拳头!”那两个中天星官也不敢留,赶忙撇下香囊,逃之夭夭。   待那两位星官走后,小泥巴拾起香囊,吹了吹上面的灰,蹲下来,将其递与文坚。文坚一言不发,夺了那香囊,塞回胸口。   “没事罢?”小泥巴问。   “千刀万剐尚且受得,挨几拳怎会有事?”   “你也该改改自己的性子了,待人铁板似的硬邦邦的,软下来些又怎样?”   “应改性子的不是我,而是他们。”文坚道,“好狗不挡道,只有疯狗才会乱咬人。”   小泥巴知他油盐难进,难劝得很,便索性扯开话题来。他站起身,望着天阶之下。只见得紫烟渺渺,雪云丛簇,白玉磴如长龙般盘旋着,没入云梢。小泥巴忽道:“说起来,你爹爬上天磴后便没了影儿。”   文坚正坐在天阶上,抱着膝,孤仃仃地蜷着身子。闻言,他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没有爹。”   “嗯,我也觉得那人不配做你的爹,那就叫他你仇家好啦。”小泥巴道,“你仇家不见了,你不在乎么?”   文坚却道:“他又不是我爹,要去哪儿便去哪儿,我在乎甚么?”   小泥巴哑口无言,转念一想,兴许是文试灯爬几级天磴便承受不住,掉回人间了。不管怎样,如今他们已是星官,区区凡人对他们不成威胁,于是暂且不顾这人的行迹了。   “今儿的天阶由我来扫罢。方才我听人传话,鸠满拏大人要见你。”小泥巴拾起笤帚,拍了拍文坚的肩,“你快去罢,免得他过后怪我的话没带到,还疑心我俩有甚奸情,在这儿偷香。”   文坚看着虽不情愿,却仍爬起身来,仆了仆灰,转身便往中天宫去了。他带上了习字用的字册,最近一有空闲,他便会学些文字筋骨。   中天宫内,月放寒光,风凉入骨。   墙边探入几枝冷艳蜡梅,鸠满拏坐在凉亭里,一身素白冰纨衣,月光勾勒出英秀的脸廓。青年正抚着白鹿,白鹿温驯地伏在他眼前,任其指尖流连于缎子似的绒毛中。   文坚叩门而入,鸠满拏和气地微笑,招呼他过来坐下。   “脸上怎的肿了,是磕碰着了么?”   “被其余人打的。”文坚反而坦然道。   “你是心甘情愿被他们打的么?”   文坚蹙了蹙眉,“哪儿会有心甘情愿挨人打的人?我不过是懒得动手,不欲与他们计较罢了。”他顿了一顿,直视鸠满拏,“你寻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闲话的么?还是想教训我,说我剑道、丹道、符箓皆平平,天资鲁钝?”   鸠满拏笑了笑,却没回他的话,说:“我听闻你是靠铸神迹上来的,你们家写出了将来百年的天书。”   “那是我爹干的脏事儿,我才不想认领。”文坚冷笑了一下,“怎么,现在想赶我走了么?我倒还想一走了之呢,上了天来,我方知这天上地下皆是一般模样,要论黑心挤兑,人与神也是一模一样。这里还比人间略差些,在地上时,我还能摸到零星天书,如今却似闲神一个,成日被使唤着干些送水端茶的粗活儿。”   鸠满拏听他发牢骚,也不觉厌烦,只是温和地笑。“你只是想自由,是不是?”   “是啊,我只道人间是囚笼,不想天上方才是最大的牢槛,且还有九层,一层压着一层。”文坚不客气地道,“甚么时候让我们去写天书?咱们中天星官也不全是武职罢?要编纂天书,况且是九重天以下万事万物的天书,怕是得需整一重天的文官来劳心劳力。是不是待咱们往上爬了,总有一日也能碰到天书?”   “碰到天书,你觉得就能掌握命理,就能自由了么?”   “若天书都尚且不能予人自由,这世上还有甚么不在樊槛之中?”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瞬,月晖清凉如泉,将石山雪洞映得浓愁浅黛。   鸠满拏笑了笑,“文坚,兴许你应明白一件事。在这天上,掌命理的神官从来只有一位,便是九重天上天记府的大司命。即便是他,写天书也需按循天命。这天上天下,无一处不是受天命拘系的。每月初,会有重天之上的天书纸传下来,告诉咱们每月应做的事儿,这便是天命所定下的结果。”   文坚的目光暗了一暗。   良久,他轻声道:“那便是说,我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皆是徒劳么?天命早将我的过去与将来打了腹稿,我不论做何事都反抗不得它?”   “那倒未必。”鸠满拏却笑着摇首。他伸手指向方池上悬着的如璧的满月,“你瞧,今夜正是望月,若按昨日传下的天书纸所写,今夜我当与你在此赏月。”   原来鸠满拏寻他来,也是遵循了天书指示,一切都是定好的么?文坚心里忽似吹进了一阵寒风,微微发凉。   “但我忽而不愿赏月了。”鸠满拏摇头,弯身拾起一枚石子,忽往月盘处一扔。石子打碎了月盘,变作了缺月。文坚愕然,只见鸠满拏微笑道,“你看,这便与天书上所说的不一样了。”   文坚目瞪口呆,良久才道:“大人,修缮一只月亮要许多香火。”   鸠满拏笑道:“我知道,你们先前不也坏了一只么?那香火钱还欠着呢。”   “大人方才不是说,天命不可改么?可为何又能做出与天书相悖的举动?”   “这便是我今日寻你来的缘由。”鸠满拏吁气,“非但是你不甘于天命的桎梏,我也一般。天命究竟为何?神既可写天书,为何不可改天命?八重天上传下的天书纸上写着要我指派易情去往凡间除游光鬼,可我不想完全遵从这谕示。”   文坚静静地听着,悄悄抿起了嘴。他知道鸠满拏珍视易情,因易情天资超凡,是如今中天星官中的翘楚。而他便如一稗草,任人鄙弃。   “所以,”鸠满拏忽而伸出手,温暖的手背覆在文坚的手上。“我想让你与他一齐去。一起去人间,除掉近来在那里肆虐的游光鬼。那是一种凶兆似的恶鬼,它出现时,会有不明的血污染上天空与人的衣衫,它会吸食人的精气,让其枯槁而死。”   文坚微愣。   他本以为鸠满拏会让更出色的星官与小泥巴同行,因上了天廷之后,他与易情之间似有了天壤之别。   “为甚么是我?”他喃喃问道。   “不为甚么。”鸠满拏轻笑着,“因你是他的朋友。”   从中天宫里出来后,文坚的身子虽被清风吹得寒透,一颗心却是热着的。   想起鸠满拏的认可,再一想能和小泥巴同赴人间,晦暗的心头仿佛放了晴。文坚加紧脚步,却不慎与迎面匆匆走来的一人撞上了。   他身子一歪,一个趔趄仰跌在地,手里的字册掉下来,麻纸像鸽子一般扑腾腾地飞起,又落了一地。抬头一看,与他相撞的却是一个俏丽少女,一身织金妆花罗衣,捻金纱裙,头插寒兰簪子,月眸花靥,声如莺啼。那少女被撞得歪倒,又很快跳起来,恼怒地叫道:“你没长眼么?”   文坚说:“是,我是瞎子。”他翻身起来,慢吞吞地拾着地上的字帖。谁知那少女竟将他的话当真了,反惴惴不安起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嗫嚅道,“撞上了你,是我不对。”   文坚不欲与她闲话,只问,“你匆匆入宫去,是想寻鸠满拏大人么?”   少女道:“不错,我是少司命,欲寻鸠满拏一谈如何迎福神的事儿。”   她蹲下来,帮着文坚一起拾字帖,却看清了其上写着的字:“玉门开翕,吸精引气”、“抚弄玉筋,持弄男乳”。   少司命惊愕地抬头,却见文坚双目亮如寒星,哪儿似个瞽者?顿觉自己受了戏弄,气上心头,羞得面如桃花,恼怒地将纸一撇,大叫道:   “好哇,原来你不是个瞎子,倒是个登徒子!” 第四十二章 弱羽可凭天   少司命走入中天宫中,只见得庭中木繁花杂,枝叶扶疏。蜡炬风摇,一只缺月悬于方池上,惨白的碎片落了一地,像莹莹的雪。   眼见此景,少女惊呼:“你们这儿的月亮竟碎啦!”   鸠满拏拨开水蓝的亭幔,走出来,微笑道,“不错。”   “是哪个秃孙干的好事?我去教训他!”   “正是卑职。”青年笑道。   少司命哑口无言。半晌,她踢着月亮碎片道,“福神大人不日便会下五重天,来你这儿消夏了。他平日里经纬九重天之下的福运,过得十分劳苦,若教他看到这一片狼藉之景,又怎能让他舒心?”   鸠满拏却不慌不忙道:“在福神大人降至一重天前,卑职定会将此扫得一尘不染。”   见他从容,少司命没好气道,“我知你有法子,你总是有能耐的。鸠满拏,你待在九重天着实屈才啦,你本该同福神大人平起平坐,在九重天任一官半职的。”   谁知这话一脱口,鸠满拏却神色一黯。少司命似也觉察她所言不妥,讪讪地收了口。庭中一片寂静,帏箔也不再漾动,绛桃静静地盛开,缀在夜色里,如姑娘羞怯的脸庞儿。她拂了裙摆,在美人靠上坐下,叹息道:   “你也别怪我说这些话,鸠满拏,你的天途行得太坎坷了,任谁见了,都想替你叫屈。眼下也无第二人,所以我才想与你说说心里话。你本是南方增长天王之部属,林野鬼众都服你,愿推举你作王上。你又曾任凡世宰官,分明是爱民如子之人,却遭人污作枉法恣肆的宵小之辈,抱屈衔冤。”   鸠满拏沉静无言,脸上却隐现出一抹薄薄的忧伤之色。   “到了最后,他们砸你公堂府邸,欲寻你贪污下的财物,可到头来却只寻得寥寥几只铜板。他们毁你庙宇,故而你从此再不得黎民香火。他们污你名声,说你那名儿是自狗吊而来的,说你是只形如冬瓜的恶鬼。所以你被远放逐在一重天,但我却觉得不公,你应居高位,受万民敬仰。”少司命说,忽而转头希冀地看向他,眼里落着残破的月光,“我问你,鸠满拏,若有一日,你得了良机,会再上九重天么?”   鸠满拏莞尔:“少司命大人,卑职暂无这念想。”   “为何?你本该是九重天上的高官显爵!凭你的力量,断不会在这犄角旮旯地儿蹉跎岁月!”少司命禁不住扬声道。   “九重天与一重天,何处不是天?何况一重天与人间最近,卑职若能在此照拂凡世,倒也不错。”   少司命哑然,于神看来,凡间虽如地基,九重天的广厦是在其上砌起的,可其中的人却如蝼蛄蚍蜉,卑贱不值一提。真有人会对那蝼蚁生出感情来么?何况是曾背弃厌唾过自己的蝼蚁。   此时却听得宫门处传来一阵大笑:   “鸠满拏小弟,你所言甚得老拙之心!”   两人转首望去,却见一雍容老者缓步而入。那老人慈眉善目,一身红宝花纹衣,手捧元宝经卷,长须分作五绺,每一绺上有祥云盘结。再见他身后宝光大盛,两位年轻的神明皆慌忙起身,拱揖道:   “福神大人。”   少司命更是慌张,道:“福神大人,您不是说过几日方才来么?现下中天宫还未将一切打点好,恐怕如今仍……”她悄悄把月亮碎片藏在手里,将手一背,“脏乱了些。”   那老者正是福神,但见他捋须微笑,道,“不打紧。老拙在五重天的事务暂告一段落,便想着赶忙下来瞧瞧你们。鸠满拏哇,老拙方才无意间听了你一二句答话,知你事事为人世考虑,是清正廉明之人,这在如今的重天上最为难得。你近来未遇到甚么难事罢?”   鸠满拏打躬道:“因有您垂爱,中天宫一切皆顺遂。”   福神大笑,“有你在中天,老拙便能放下一百个心来!”他对少司命摆手,“礼数不必太重,老拙来中天,倒也不是为了休憩,不过是听闻如今人间有游光鬼出没,颇为棘手,故而前来瞧瞧有甚用得上老拙的地方。”   少司命听了,反急道:“游光鬼哪儿需劳动您大驾?鸠满拏都已安排好星官了。”她扭头向鸠满拏使眼色,“是罢?你已定好去人间的人选了罢?还有陪同福神大人的星官,你也都择好了罢?”   俊秀的青年含笑点头,礼数滴水不漏。   “是,都已择好了。”   ——   福神来的消息如一阵春风,吹遍中天宫上下。   星官们不由得心中生出猜测。福神乃一品大仙,传闻他自五重天上下来,欲在一重天这儿消夏。这段时日若能伏侍他老人家,得其青眼,便能平步青云。故而星官们蠢蠢欲动,常聚在一块儿七嘴八舌,究竟是哪些人可随在福神身侧?   不管是谁,都似乎不可能是小泥巴和文坚。小泥巴虽卓乎不群,但却咬定了文坚,硬要同其同行,故而两人将去人间了结那除游光鬼的苦差事,无暇再顾着谄媚福神。且据宫中流言,文坚不久前似是冲撞了一位欲见鸠满拏的上神,于是便被罚去扫天阶,更是无与福神打照面的可能。众星官想及此事,更是放心,便挖空心思地欲在福神面前阿谀。   此时天阶之上,凉风萧萧,雪云乱舞。   两个身影正吃力地挥舞着笤帚,将缠在石磴上的云絮子拂开。小泥巴怒叫道:   “文坚,你又闯甚祸了?少司命说你猥鄙极了,满脑子尽是些男欢女爱的污事,罚你来扫地,可怜我还得和你一同去人间,包袱还未拾整好,也得来和你一齐干这活儿!”   文坚蹙眉,神色迷茫,“我没做甚么事,她不过是看了我的字册,突而大发雷霆。这样古怪的性子也可做神?真是笑掉人大牙。”他说着,望向小泥巴,“罚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来瞎凑甚热闹?”   小泥巴脸蛋一红,嘟哝道,“我这不是怕你偷闲,扫得慢,咱们不知猴年马月方能去人间嘛。”   他扫了一会儿,忽问文坚道:“对了,你还记得咱俩小时候,你在天坛山下的族塾里给我的那枚针么?”   “甚么针?”文坚懵然。   “就是学子们宝术开蒙的那一日,我那时虽行了科仪,但依然未得宝术。你见我沮丧,给了我一枚针,说其中蕴有宝术,服食即可得那宝术。”小泥巴想起那时文坚奸恶的嘴脸,依然气不打一处来,“我在拾掇去人间的行囊时,竟发现了这一旧物。那里头究竟是甚宝术?”   文坚却不甚在意,道:“你怎这般好记性?我已不记得了。约莫是文家堀室里押着的某只精怪的宝术罢,你若还想要,吞下去试试也未尝不可。”   小泥巴大恼,挥舞着扫帚想来打他,但因隔着几级天阶,只能作罢。他俩一面扫着天磴,一面拌着嘴。看似轻快,实则各自痛得龇牙咧嘴。每上一级天磴,便会受如剥皮折腰一般的痛楚。故而这里人人皆不爱扫,专打发些遭人嫌的星官来揽这事。   风紧了些,小泥巴费尽心思,一级级地走上天磴,虽说如今他已得仙躯,上了白玉阶依然免不得要口鼻流血,若不是行一级歇一下,倒还真挺不下去。正捱着痛,垂头扫着天阶,他却见磴上似有些细细的刻痕,却不似人为,倒像是天成的。   “这是甚么?”   文坚搁了笤帚,遥遥地对他道:“你在说天磴上的刻痕么?”   小泥巴对其仔细打量,道:“我瞧着那像是甚么文字。”他用指拂去其上碎云,忽而惊道,“是名字。天磴上刻着人名。”   那确是人的名字,且不止一人,看着有成千上百人。蝇头小字挤挤挨挨地遍布石磴,如驳杂的伤痕。   “为何此处会有人名?”小泥巴迷惑不解。   “先前的日子,我在鸠满拏大人那儿听闻,登天之人若是在半途殂谢的,其名便会留于那一级天磴上。换言之,天磴上有多少名姓,那一级上便死了多少人。”   一瞬间,小泥巴寒毛卓竖。   他垂头去看那些刻痕,似已经长年磨损,却仍可辨。他们洒扫天阶时,除却云絮,时见血迹白骨。那时他只心道是有些诸如瞿如一类的鸟精在空里遨游时不慎毙于天磴,方才落下这些血污。鸟精有些生得庞巨,骨骼也略大些,如今看来却不是。   原来天阶上散落的不是鸟骨,而是人骨。   小泥巴打着寒战,仰头望去,只见白玉阶一路延伸,没入云端,漫长得不见尽头。在这长径上,无数尸骨堆散着。砌成天磴不是白玉,而是森森白骨。   “虽说已不在世了,可凡人竟能攀到一重天上,也是顶厉害的。”小泥巴为掩心中恐惧,打着哈哈道。   “也不一定是凡人,星官也有。总而言之,能翻越一重天,便能得擢升一品官。不过走天磴的法子有正儿八经的,也有下作的。”   “下作的?”   “你也知道,因有神威在,上天磴总会遍体流血,脏腑破裂。神威便似一只大掌,在咱们步天磴时慢慢往下压,凡人无法行上九重天,因最后会成为肉糜。”文坚道,“可若是寻人来代受神威,那便不同了,说不准能多爬几级天阶。”   小泥巴身上发冷,“代受神威?”   “是啊,把人的魂心凿出,携在身上。或是爬到一半时突而反目成仇,将自个儿身上压的神威移给同伴,这样的事也不少见。”   文坚笑了笑,“不过,用这法子的人少有成功的。曾有一个势家寻来百来个死士,用绳牵系着,一齐上天磴。你猜最后怎样了?行到三重天,只余一人,倒也不是因受不住神威倒下的,而是他们人人不愿受神威,互相推诿,到头来人人皆残,互啖对方血肉,路也不敢走几步,倒是被饿死的。”   这些离奇古怪的事小泥巴还是第一次听闻,只觉心里像被楔了枚刺,不大舒坦。   文坚也说乏了,在下方的天阶疲惫道:“你再帮我扫一会儿天磴,我先下去歇一会儿。我从昨夜扫至今晨,身子也不大见好了。”   他有气无力地抹脸,将滴淌不止的鼻血拭去。因每上一级皆需付出代价,天磴不可久留。再加上平日里他会将小泥巴的份儿一块扫了,身子底早被这天磴折腾得不好。   小泥巴浑噩地应着,无数光景却如群鸟般飞掠而过。   师父虽为凡胎,却通过天磴步至五重天。这究竟是何等伟业,如今的他总算领会到了。   恐惧忽沉沉而至,压在心头,于是他方知升天道途是如何艰险,若有不慎,他也当成阶上的乱麻白骨。   陡然间,他望着天磴,忽觉头晕脑涨,一个踉跄,身子一歪,竟是往旁倒去。   文坚提着笤帚,困倦地往下走去,一边道,“易情,你听到了么?我要回寝寮里歇下啦。”他正揉着眼,却听得一声惊呼,扭头一看,却见小泥巴不知何时已跌落天磴,身子悬在磴缘,两手死死地攀着石阶,脸胀得红紫,摇摇欲坠。   “易情!”文坚震惊,呼道。   “别……别上来。”小泥巴从齿缝里往外挤字儿。“你现在乏了,受不住天磴上的神威……”   他懊恼地想,为何自己竟在方才一刹恍了神!若不是因心神不宁,他也不会身形不稳。方才他已见文坚脸色发白,显是虚得紧了,如今若再上天磴,恐怕会危及魂心。   谁知文坚二话不说,立马撇了簸箕笤帚,奔上天阶来。每迈一步,便听得一道教人牙酸的筋骨破裂声,短短几步路,便教其人变作了个血人儿。小泥巴看得心颤,哽咽道:“你……你别过来了!”   文坚却不依,猛地扑身上前,鲜血淌下下颏,一直滴落至手臂,那满是血的手向小泥巴伸来。   然而却似是晚了一步,手臂上钻心刺骨地痛,小泥巴禁不住松了手。文坚咬牙,倏地伸手,竭尽全力,这才险险拽住了他。只是肱骨、尺骨格格作响,似是要断。   一重天风扬云飞,脚底距地六千六百万里,深不见底。哪怕已是仙躯,若是坠下,依然会受重创。血如细蛇,从文坚的手心爬下小泥巴的胳臂,小泥巴颤抖不已,道:   “放手罢……你……你支持不住的。”   文坚却未放手,几乎要咬碎臼齿,“叫烛阴过来。救我俩上去。”   “它不在此,它到浮翳山海去了。”小泥巴绝望道,“即便我唤它,也赶不及的。”   文坚口里涌出鲜血,上天磴的神威渐而压下来,他在变得愈发孱弱。小泥巴猛一咬牙,叫道,“你松手罢!”   他想起先前文坚说过的那些话,为了上这道天磴,不知有多少人与仙在此与亲朋生出龃龉嫌隙。他忽又觉得恐惧,文坚真会依他所言放手么?   虽说是他要求文坚放手的,但面临险境,谁人不欲求生?   正心绞如麻时,文坚忽微微别过脸,目光在一旁的云层中逡巡。   “你在看甚么?”小泥巴费力地问。   文坚也颤声答:“我在看……有没有甚么能用以换位的物件。”   他的宝术“形诸笔墨”只要付出相应代价,便可将虚化实。只是天磴离中天宫甚远,墨迹触及不到可换位的物件。他也试过能否让他俩的位置与天磴或云片作交换,只是天磴似是件超脱宝术外的神物,且星官们日日扫天阶,早将左近的云扫得干净,故而此法不成。   小泥巴感到文坚双臂抖抖簌簌,身子在不住往下滑,应是支持不住了。正心焦间,却忽听文坚问:   “你希望我放手么?”   “放罢。”小泥巴艰难地道,“落下去后约莫只是半残。我是星官,死不得的。”   “好。”文坚竟道。   小泥巴正发着愣,却又听他低喝一声:“——形诸笔墨!”   刹那间,墨迹如滂洋云气,弥漫而出。墨迹柔和地裹住小泥巴周身,顷刻间将他俩掉换了个位置。那“形诸笔墨”本是一物换一物的宝术,若不付代价,便可作移物来用。如今倒换了个情势,小泥巴被墨迹围裹着,来到了天磴之上,而文坚却困难地攀着磴缘,岌岌可危。   文坚冁然而笑,旋即松开了手。   不过是一瞬的工夫,那单薄的身影便被云烟吞去,从一重天上直直坠落。   “文坚!”小泥巴大吼,心扑腾扑腾地跳,像擂起了急鼓。他扑到天磴边,欲去捉文坚的衣角,然而那人影却似水泡般消散了。许久以前的火神殿前,他曾将文坚接入怀中,但今时不同往日,此处是中天,比那殿阁高了千万倍。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没踏稳脚下的地儿,断不会让文坚摔落天磴。一刹间,小泥巴想起自天磴上坠下的天穿道长,文坚会不会也与她一样,因落下天阶而气虚神妄?   他需要救下文坚,可他并非飞龙鸟雀,无法腾空。凭如今的宝术,他做不到。   猛然间,一点明光刺进脑海。   几乎不容得多想,小泥巴用力翻找起袖袋。他摸见了一只珐琅盒儿,猛地打开,里头躺着一枚针,泛着细细的寒光。   抓起那枚针,他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   宝术,他需要一件新的宝术——能救人的宝术!   这无疑是一次赌博,若那针中并无可在空中飞腾的宝术,文坚便只能坠地,头破血淋。   针尖划破舌尖,冷硬的钢在口中刺出腥甜的血。他不知自己是怎样将针咽下的,只觉喉中火辣烧燎,鲜血的味道在齿间徜徉。   一重天下,文坚正在坠落。   他如折翼的鸟,冲破层层浮云,阖了眼,等待着落地时剧烈的冲撞。   然而此时却起了一阵清风,那是可折木的大风,然而触到他身周时却又变得轻柔,宛若娘亲的双臂环住一个婴孩。文坚感到自己被风儿托起,再无教人恐惧的下落,他在广寥的天地里飞翔。   他望见羊脂似的雪,碧玉似的海,赭色的土,人间的一切展露眼前。昆仑虚上,沙棠落了雪,然而其上金灿灿的黄花并未被掩,如丰收的麦粒堆于山周。   忽然间,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扭头一看,小泥巴的面庞映入眼帘,那端秀的面颊上落着红晕,像艳丽的晚晖。小泥巴从天阶上跃下,如鱼儿一般游至他身边。二人在风中牵手,风儿犹如羽翼,他们于云海里穿梭。   “为甚么……”文坚愕然。为甚么他又能再一次接住自己?多年前如此,现今亦然。   小泥巴神秘地微笑,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烛阴曾与他说,自己有一件宝术被文家取去。两人听见风声自远方传来,如林鸟惊飞的扑翅声,那是无拘无系、自由的声音。在那风声里,他们穿云拨雾,飞向一重天。   代替回答,小泥巴动着受伤的喉口,轻声将方才自针中得到的宝术之名念出声。   霎时,云飞霞散,寒风飕飗。   “宝术——风雨是谒。”   ——   待回到中天宫,两人皆惊魂甫定。   不想只是去洒扫天磴,却险些闹出了人命。小泥巴喉咙极痛,吐不出字儿,文坚亦流血及屦,狼狈十分。   两人相互搀着,挪到宫门前歇下。那宫门前有一处赏花亭,因要遮日,四面围着布帷,系绳上悬金刚铃。   小泥巴沾了唾,红着脸在地上写字,“这回多谢你了。”   若不是文坚舍命相救,此时他约莫是已瘫了半身。且因自己发狠吞了文坚以前予他的那针的缘故,身上倒生出另一件宝术来。   “不谢。”文坚淡淡道,“我只求你往后再攀天磴时,莫要把我中途丢下。”   这话倒教小泥巴吃惊,他不想文坚竟还存了步天磴的心思。不过仔细一想,行天磴倒是个最简明扼要的神迹,倒也不觉奇怪了。   “你那宝术是烛阴的罢。”文坚说,“所以我当初予你那针时,确实是存了招揽你入文家的心思的,不然也不会予你这等稀贵之物。”   话虽如此,小泥巴听他口气轻慢,又倏地想起往时此人包藏祸心的狡诈模样,倒也气上心头来,竟也不顾喉咙出血,张口骂道,“稀贵又怎样?你予我这针,又不是一碗喷香米饭,我当时还真能吞了不成?”   “可你方才却吞了。”文坚微笑,盘桓在眉宇间的阴霾终于散去,那笑容仿若如洗碧空,教人心旷神怡。   小泥巴微怔,嘟哝道,“那不是为了救你嘛。”过了片刻,又道,“你上一重天后,总算笑了一回。”   霎时,文坚冷下了脸,“笑有甚好的?我不爱笑,翘着嘴角累极了。”   “可我昔日在文府时,你总朝着我坏笑、奸笑、贼笑、皮笑肉不笑,到了这儿数年光景不曾见你笑过,我反而不爽快啦。”   听了这话,文坚总算又松了神色,道:“那是因为那时要骗你,现下却不用了。”   小泥巴却道:“可我宁愿你多骗骗我,也要笑起来。”他伸出两支手指,往文坚颊上一别,摆出一个笑容,“你知道么?不是欢喜了方才在笑,而是笑了后心里便会觉得欢喜。师父也常与我说,她喜欢我笑,因她修的是生神灭情道,所以才教我连她的份儿一起笑回来。”   文坚有些别扭,但还是依言动了动唇角。   见文坚笑得并非真心,倒很难看,像脸被冻僵似的。小泥巴捧腹大笑,“这便对啦,你以前就是这般阴笑的!记好啦,咱们入了人间后,盘缠是要靠自个儿挣的,你便临街卖笑去罢!活着要笑,死了也笑……”   他忽翻身坐起来,捧着文坚的脸,声音突地沉下来了,眼中似有连绵晦雨。   那话语唐突极了,教文坚心头不由得一沉。   “……往后如有一日,我命丧于天磴,你也得笑着走下去,好么?” 第四十三章 弱羽可凭天   翌日,两人被召进中天宫里。   因先一日在天磴上发生了那等险事,此时的两人虽为神躯,可魂心却几遭损毁,故而也一副疲态。小泥巴一身青紫,文坚浑身披创。两人站在中天宫里,颇为狼狈,然而鸠满拏却不在意,只笑着对身旁人道:   “福神大人请看,这便是这些时日里与您随行的两位星官了。”   少司命亦站在一旁,见了灰头土面的他俩,深感震撼,又辨得其中一人是曾戏弄自己的登徒子,旋即开口叫道:“鸠满拏!你是怎地回事?我先前不是吩咐你了么?要选几位美玉良才来随侍福神大人的,你是瞎了眼,方才选了两个歪瓜裂枣来?”   福神嗬嗬直笑:“少司命,老拙瞧他俩虽身上伤了些,眉眼却周正。且他们二人是得了鸠满拏的令,愿航苇人间去除游光鬼的,说明心地也良善。老拙久不至凡世,如今倒也想去看看。就他们俩罢,老拙对他们颇中意。”   既然福神如此发话,少司命也只得掐声。福神从袖里取出一只玉如意,在两人身上一点。一刹间,两人周身被灵光裹围,那伤被抹去了一般,倏然不见。   小泥巴和文坚身上轻快,不由得奇异地对视了一眼。再一看福神,只见这老者慈祥恺恻,不由得大为安心。少司命撇着嘴,道,“行罢,行罢,就让这俩百拙千丑的玩意儿陪着福神大人去人间罢。”她伸出手,狠狠拧了一下文坚的耳朵,“只是你这腌臜东西,嘴巴得放干净些,休给福神大人说些鬼话!”   几日后,三人带着行囊,上了笋舆。天马引着车,踏着祥云往凡世飞去。穿越云海,人间景色渐显眼前,但见其中既有硭峰无数,亦有平沙万里,桥梁洲渚、渡头乌篷、鸥鹭水鸟犹如架上的琳琅货件,教他们看得眼花缭乱。两个小星官拨开印花敷彩纱帘,争先恐后地抻颈子出去看那教他们眷恋的人世,似争食的鸡鸭。   福神见他俩盼着回人间,笑道:“你俩不是时而下人世来除魔卫道么?怎么看着那景色,倒还觉得新鲜?”   小泥巴道:“人间才是我老家,我恨不得一日回个七八十趟。咱们这时不是贪新鲜,而是恋旧。”   福神又笑道:“近来是人间三月十八,正逢娲皇庙会,热闹十分。虽说是冀州传来的习俗,却也很得别处欢迎。你们若有心,也可去街上走走。只是人一攘杂起来,那游光鬼作起祟来便会损失惨重。”   “福神大人,那游光鬼究竟是甚么鬼?”   “那是一种凶兆,民间也有称其作‘夜游神’的。说是夜行时若见红光,又见有八小儿戴火车而行的,便是游光恶鬼了。”福神捋须道,“只是这回也奇怪,老拙从留在凡世的几位灵鬼官口里探知,这回倒无人见着有小儿模样的精怪出来作祟,那游光鬼反是个女人模样的恶鬼。”   文坚冷冷道:“管它是男是女,宰了便成。”   福神笑道:“不错,断其性命便可,老拙只怕你们见了那女鬼暗动了心,倒干起野合的龌龊事儿来了。”   说话间,笋舆已入了凡世。   三人化作凡人模样,在豫州街头走。这娲皇庙会甚是热闹,虽不似冀州那边来得正统,却也在庙前摆了三牲肉、芭乐和青枣子。势家雇了些人,提着卧瓜锤和玄钺,将祭器一一上坛。庙里立起了女娲泥像,云集着来祈禳求福之人,街市里闹腾得一锅沸水。   小泥巴见可逛庙会,兴奋有若孩童。他轻咳一声,故作正经,对文坚和福神道:   “那游光鬼多是夜中出没,且不知何日才见影儿。我去寻间客栈,咱们白日里在客舍里歇会脚,免得一直在外打转,教人起疑。”   另两人对他的提议皆无异议,点了点头,于是小泥巴鬼笑着跑开了。   望着向泥像跪拜的人群,福神叹道:“女希氏有得忙了。”   “您这话是何意?”文坚问。   因化了形,此时福神看着不过似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着一件五品赤袍子。他把玩着手中玉如意,笑道,“老拙也是成人之美的神仙,自然知道替人降福运有何难。”   文坚淡淡道,“您是福神,降福运于您而言有何难处?就如同您先几日为咱们愈伤一般,不过是举手之劳。”   老者却哈哈大笑,他朝文坚一通挤眉弄眼,“非也!小星官,老拙虽名叫福神,可却有另一个名儿,你知是甚么吗?”   “是甚么?”   “是‘祸神’,司福便等同于司祸,在赐福之时亦可降祸。为人带来多少福运,必定也要为人世带来何等厄难。”   文坚不由得听得怔了神,良久,他匆匆开口,“那是谁……会受您降下的祸难?”   “无人会受难!”老者又开怀大笑,他向文坚一吐舌,文坚却惊见他舌上有针创,手背上亦皲裂留疤,像是他与小泥巴身上的伤皆移到了其身上。   “您……您这是……”文坚大惊,张口结舌。   “将祸难降于老拙身上,世人便可只得福运,而不会有难。哪怕是有,也只不过是微末零星。”   福神微笑着对他道:“这便是神仙要做的事——代人受难。”   小泥巴在街市里闲晃。   他本寻了间旅肆,可住店要凭路引,他身上并无此物,教店东家起了疑心,怕他是解配流犯。店东问他名姓,小泥巴答:“易情。”反遭一阵好打,原来自他升天后,豫州里关于那文易情的传说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他自报姓名,倒也无人信他便是“易情”了。   投宿不成,小泥巴心中愁苦。他走出街上,人声仿若蝉噪,吵得心里更发烦闷。   他在摊棚前闲逛,因今日是娲皇庙会的缘故,有蟜氏又是人首蛇身之神,故而货郎架子上倒挂着许多竹蛇、漆着长虫的空钟一类的小玩意儿。   小泥巴看中了一只小竹蛇,使了几只铜板买下。竹蛇上面抹了朱砂,红彤彤的,让他想起了烛阴。   只是他忽觉今儿的红色见得够多了,此时抬头一看,却见满街的人皆着红衣,红艳艳的颜色连成一片,像烧起了燎原的火,也不知是何缘故。   正呆呆地望着人群时,文坚和福神倒从后方赶上来了,文坚问:“你不是去寻旅肆了么?在这里出甚么神?”   小泥巴愣怔怔地道:“还未寻见,我还在寻着,只是忽而觉得奇怪——为甚么这街里的人皆着红衣?”   福神答道:“这是为了避游光鬼,因那恶鬼会化作覆于衣裳上的血污,从而给人带来灾厄。若是穿了红衣,能教那鬼以为已附身过此人,便不再上那人身了。”   说着,老者解下外衫,将那红衫递给文坚,又从袖中取出红绫,交予小泥巴,和蔼地叮咛道,“你俩将这些衣饰穿上,也能防着些游光鬼。”   文坚点头,披上红衫,小泥巴将红绫绑在臂上。待一切妥当了,小泥巴方才想起住店之事,与文坚说了没有路引的事,又焦急地问道,“怎么办?若是没有文引,咱们都会被捉起来!”   “都是星官了,还管凡人的规矩作甚?”文坚讥笑他,却摸出几枚碎银攥在手里,往天空里一抛,一打响指,动用起“形诸笔墨”的宝术来。   墨迹溢出指尖,在空中凝成一团,如一张漆黑的口将碎银吞下,又鼓动着散开,落进文坚手里,化作了三张路引的模样。小泥巴看得瞠目结舌,暗道文坚这宝术好使之极。   “要改这上头的名字么?”文坚神色清淡,用指节叩了叩路引,“你不是说,方才你向店东报了‘易情’了名儿,反引人生疑么?”   “是,要改名。如今的我是无人不晓的大人物了,要是被发现了行迹,岂不会引得万人空巷?”小泥巴又变回了神气的模样,翘尾巴道,“我得想个威风的名儿,供我在人间走动时用。”   文坚面无表情道:“叫‘泥巴’不便成了?姓泥名巴。”   小泥巴大怒,这虽是他的乳名,可从文坚口里说出来,倒添了一层戏谑羞辱似的:“泥姓少见,叫泥巴才更让人生疑咧!”   “那你快些想。既是要威风的名儿,我推荐你叫泥大壮,泥霸王,泥爷爷。”   “呸!”小泥巴对文坚的品味一口回绝,他左思右想,忽见手里攥着那方才买来的鲜红竹蛇,灵机一动,“对了,就叫烛阴。”   文坚拿古怪的神色看着他。   小泥巴脸红了一红,几乎赛得上酒家前挂的红灯笼。“我自小便觉得烛阴是最威风凛凛的精怪,衔火精而映九幽,掌风雨晦明。反正就是一个在人间用的花名儿,你便遂了我愿,帮我在路引上改一改呗。”   “烛姓稀奇,倒还不如叫泥巴来的寻常。你就不怕引人疑窦?”文坚眯起了眼,用小泥巴方才说的话来堵他。   小泥巴火恼,跺着脚道,“我说了让你帮我改,你改便是了!”半晌,见文坚没动静,他又忸怩着道,“要不,那‘烛’姓换个寻常点儿的字呗。”   “换甚么字?”   “换成‘祝’字。这段时日,我就叫‘祝阴’。” 第四十四章 弱羽可凭天   到人间后,日子便如翥鸟,倏地就飞没了影。   这些时日里,福神享福,另两人受罪。福神玩性重,到人间来也不为除鬼,乘着小泥巴和文坚在山林里守株待鬼,自个儿却跑去豫州最大的红粉青楼醉春园里逍遥。妓子们浓妆艳抹,成群结队地来札客,福神被粉臂玉指淹没,快活之极,大叫:“人间比天上更似仙境!”   豫州多山,夜幕一至,小泥巴和文坚便转进山沟子里,候着游光鬼出现。可他们踏遍万仙山、金鸡山、玉皇顶,却全然不见半点红光,二人的耐心也被一点点磨尽。   一夜,三重山之上。   夜虫啾唧,木落萧萧,穹窿如漆黑的缎子,裹着四野。   两个人影猫在草丛里,低低的叫骂声迭起。文坚拍着蚊虫,对小泥巴怒道:   “喂,臭泥巴,瞧咱们揽的甚么好差事?十个晚上了,一点儿鬼影也未见!”   小泥巴也忿忿叫嚣:“别叫我臭泥巴,叫我祝阴!”   “好罢,臭祝阴。”文坚说,“我方才又仔细想了想,说不准咱们这样猫下去也只得一无所获。除鬼是难事,若那鬼行迹不定,咱们说不定得一年半载才能同其打照面。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不如咱们就在凡世安歇下,游山玩水一阵,说不准倒能撞见那游光鬼,到那时再动手也不迟。”   小泥巴对这话无动于衷,只抱着膝坐在黑暗里,如一块石头。   文坚去搡他的肩,“臭祝阴,你听到我说的话了么?”   “不是臭祝阴,叫我祝阴!”小泥巴又凶神恶煞地叫起来了。   这厮根本没在听自己说话!文坚忽火上心来,伸手赏了他个大耳刮子。谁知这一耳刮将小泥巴打成了一只疯狗,小泥巴早瞧他不爽,文坚也心头火躁,两人叫骂着推搡,咬作一团,将对方都咬得浑身齿印。   罢了,小泥巴抹着脸坐起来,冷静了些,蹙眉道,“算了,我觉得在这儿等下去也不是法子,毕竟咱们只有钩,又无饵,游光鬼怎会被咱们钓上来?不如乘着下凡间的时候,咱们先去一趟自己想去的地方,除鬼之事往后再议。”   文坚点头。小泥巴问他道,“你有甚么想去之处么?”   “我想去江南,亦想去漠北,想去一切我不曾踏足之处。在人间时,我被锁于文府;可待铸了神迹,我又被困在中天,这凡世的许多美景仍未见过。”   “江南雨恨云愁,漠北霜寒草衰,哪儿抵得上豫州的好?最紧要的是,咱们没有银子。没有银子,便迈不开腿。”小泥巴说,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还是听我的罢,咱们不去别处,回天坛山上住一段时候。”   听了这话,文坚反傻了眼。他早该料到小泥巴狗嘴里只会吐出狗粪的,他和小泥巴有仇,和天坛山无为观是仇上加仇,与天坛山无为观里的天穿道长更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小泥巴是想回家,可无为观那地儿于他而言根本不是家,而是虎狼之穴。   文坚颤抖着摇头,“不成,我和你师父有嫌隙,我上了山,会被她切成肉丝。”   “师父宽宏大度,定会不计前嫌。我再替你美言几句,她会放过你的。”小泥巴不以为意。   然而文坚依然瑟索,频频摇头拒绝,他说,“福神大人与我说过些规矩,自人间升天的天廷灵官不可再结尘缘,免得生些绳营狗苟之事。你若去寻你师父,也绝不可与其相认。”   小泥巴不耐,道,“我二人是除鬼同侪,需一同进退。我尚且未究不过错,师父更不会究你。不论如何,你须与我来,若你不来,我就……”   他忽地扬手,给文坚看手中之物。文坚惊见自己藏在怀中的白玉透雕香囊竟不知何时被他摸了去。   “我就将你的宝贝烧掉!”小泥巴威胁道,伸出一指,指尖上跳跃着烛龙明焰。   文坚脸色煞白,似被把住了命根子,只得连声应下。   这时却听得远处一阵悉悉索索声,好似暗虫唧唧,两人一惊,慌忙抬头望去。只见得山林漆暗,本应伸手不见五指,遥遥地却飘来一点萤火似的红光。那红光飘飘悠悠,犹如鬼火。   小泥巴的一颗心几乎被扯到喉头,他掐了一把文坚,低声叫道:   “是游光鬼!”   游光鬼别称叫血污,以红光与血色为兆。这荒郊野外不见人息,那便只会是鬼影。两人盯着那红光,只觉手中冷汗津津,心里如有钲鸣,一时紧张不已,簌簌发抖。   那红光渐渐游近了。小泥巴颤抖着拔剑,文坚打战着捏手诀。小泥巴以气音对文坚道,“我数到三,咱俩一块跳出去压住它。”   “我替你数。”文坚道,“……三!”   一刹间,两人狗急跳墙,不管不顾地吼叫着冲出去,似两条发狂凶兽。小泥巴隐约辨得红光后有个人影,便以剑搠其颈。文坚低喝:“宝术,形诸笔墨!”   墨迹化作长链,顷刻间将那人形捆得匝实。一个红灯笼掉了下来,撞在小泥巴革靴边,小泥巴忽觉不对,又听得那被捆着的人唉唷唉唷地叫唤,提起灯笼一看,却映亮了一张苍白的脸盘子。   那被捆着的人哀求:“两位大爷,行行好,小的身上只些皮钱,你们全拿去了便好,求饶了小的性命!”   文坚冷下脸来,原来那红光是灯笼,他们打中的游光鬼却是个夜行人。   “你是甚么人?”   “小的是左近山里的道士,想起药王观里忘点上长寿灯了,所住的斋寮甚远,正要摸黑去点灯呢。”   文坚却不大信他说辞,“我瞧你目色浮动,手脚又冰凉。怎知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你又是人是鬼?”   谁知那人却忽地耷拉下眼皮,“是么,你不信便罢了。”他忽往地上四仰八叉地一躺,“你再好好想想,待你想定了再叫我,我先小睡一会儿。”   这人行径古怪,文坚愕然。可这时借着光火,小泥巴却认出了此人样貌,不禁变色道:   “——文宝珍?”   此人正是昔日为替他报信而溜出文府的文宝珍。   那人也惊愕,变了瞌睡模样,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细细地看小泥巴眉眼,半晌才犹豫道:“……易情?”   因彼此都长了年岁,不再是往年的稚童模样,他们花了好些时候才与对方相认。见小泥巴生得秀如青柳,态若春云,文宝珍略宽心了些。可见文宝珍一副虚消模样,两眼下一片乌青,瘦得皮包骨似的,小泥巴却忧心起来了。   文宝珍向他左右打量,喜道:“想不到我这辈子竟还能见到你!我听荥州人说你铸得神迹,已然升天了,不想今日却见你降贵光临凡世了!”   又见小泥巴身边站着一人,便笑问道,“这位又是哪个兄台?”   小泥巴提起灯笼,映亮了文坚的脸,文宝珍见那人目如冽雪,面若美玉琢成,然而眉宇间似有冷沉沉之气,让文宝珍想起这曾在文府里挫磨自己的恶鬼,不由得大惊失色,指着文坚叫道:   “文……文公子!”   “是我。”文坚点头,旋即扭头责小泥巴道,“我方才才说,不可与凡人结尘缘,可你倒好,一下便认起旧来了。”   小泥巴奇道:“我若回人世省亲,会挨甚么责罚么?”   “会被鸠满拏大人降罚,毕竟这是天廷律令,咱们星官是不可和有牵系的凡民相认的。若是认了,说不准会被打五十大板,那板子以神木制成,可伤魂神。要是被认定重罪,还会被打作妖躯,贬往人间。”文坚拍了拍小泥巴的肩,“总而言之,咱们见了文宝珍,已犯了一过了。”   听了这话,小泥巴脸色煞白。他虽盼着与昔日旧友相认,可却也欲上九重天,好完成师父未竟心愿。   文坚得逞地微笑,“所以,咱俩还是莫回你那破观了罢。你那儿旧友多,若是你同他们一一相认,还不会被灵鬼官擒住,打个屁股开花?”   见他二人贴紧说话,似有昵态,文宝珍甚惊,他只道小泥巴与文公子是死敌,怎么就凑在一块儿起来?且听文公子所言,他竟也随小泥巴一起升天了,这事更教文宝珍五味杂陈。   捆在身上的墨链子松了,文宝珍仆着灰起身,歉意地对小泥巴道,“对不住,我害你坏了规矩。”   小泥巴赶忙露笑,“不打紧,我见了你,反觉得开怀。我以为你因我而丢了命去了!如今你尚活着,我被赏一顿板子炒肉倒也值了。”   文宝珍又懒懒地笑道,“我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想回天坛山无为观看一看罢。我那时替你递书信,有幸蒙你师父收留,得了个‘迷阵子’的道名,说来,应算得你师弟了。”   想不到文宝珍竟与无为观有这等缘分,且如今应称其作“迷阵子”了。小泥巴吃惊。   “我想回观去瞧瞧师父。”小泥巴挠着脸庞,赧然笑道,“我已有数年未见她了。”   夜风揽来一阵轻软杨花,纷纷落落,洒了他们满身。迷阵子忽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他却换了副轻快笑容,“成啊,只是师父如今尚在闭关,你若回去,需等上些时日。何况我方才听你所言,你如今是星官了,依天廷律法,不可与师父相认?”   小泥巴为难地点了点头。   “那便遮着些脸罢。”文坚说,却从怀里取出一只纸面,戴在面上。原来他在庙会上买了只纸糊的面具,只是生得黑面兽牙的凶恶模样儿,很是狰狞吓人。小泥巴见他以纸面遮脸,心道,“是教人认不得你是文坚,却认得你是罗刹食人鬼!”   他不像文坚这样事事想得仔细,也忘记在逛街市时买个纸面,此时不由得有些懊恼。可垂头看见臂上红绫,又灵机一动。   小泥巴问迷阵子道:“宝珍,你方才是从哪里认出我的?”   迷阵子慵懒地笑,“本来是不大认得的,可看到你那对眼睛,鬼灵精怪的,便又想起你是易情了。”   “不错,看眼睛是最容易认出人的。”   小泥巴道,他解下臂上红绫,蒙上了两眼,又朝其余两人得意地笑道。   “所以,只要我将双目蒙上,师父她老人家定认不出我来!” 第四十五章 弱羽可凭天   三重山至天坛山不远,夜色漆暗,乌云如细密的络子铺满天穹。迷阵子打着灯笼慢慢地在前头走,胭脂一样的红光映亮山路。   小泥巴和文坚走在他身后,望着山路,既觉熟稔,又见陌生。白石板上荒草萋萋,满是尘泥,似是许久无人洒扫。一路上有些零星碎瓦,埋在土里,只露了个尖儿,像生在地里的荆棘。古老的青松虬曲着,在他们头顶洒落厚重的阴影。然后他倏尔发觉这山中虽仍是春时,却似已入秋,到处散发着迟暮之气。   “观中弟子还有何人?”小泥巴问。   文宝珍头也不回道,“只我一个。”   过了一会儿,他又笑道,“若是三足乌和玉兔也算的话,那便有三个了。”   待走到山门前,只见荒苔遍地,林静庭幽,风拂过廊庑,石砖上滚起细细的尘沙。三门殿前立着一只木架,架上挂一竹木笼,笼中有一漆黑鸹鸟与雪白小兔儿正依偎而眠。迷阵子走过去,拍了拍笼,叫道,“三足乌,玉兔,瞧瞧有谁来了?”   三足乌闭着眼,呱呱乱叫,“还能是谁?自然是你这喂食奴才!快将本大爷的上好谷子贡上来!”   许久不见动静,它一睁眼,却见迷阵子身后的小泥巴和文坚,愣了一愣,问:“这俩是谁?”   小泥巴打开竹木笼,将它翻过身来,挠它肚皮,道:“你怎不记得你主子了?”   三足乌大恼,三条小腿儿乱蹬。“我竟有这等寝陋的主子?”玉兔却快活地爬过来,叫他道:“易情!好久不见啦。”   一人一鸟一兔寒暄一阵,大为感动,抱作一团叙旧。原来这两只小玩意儿被文府掳去之后,又因文家散败而逃回天坛山,自那之后便一直为无为观所饲。小泥巴逗弄了它们一会儿,忽听得殿前传来嗒嗒的脚步声,举头一看,却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往这里走来,那影子浑圆,像一只大肉丸子。   这应是微言道人了。小泥巴记着文坚所说的不可结尘缘的话,扭头对三足乌与玉兔道,“我如今升天了,是星官,本不能同你们相认的。我就扮作来观里拜师的弟子,你们帮衬着点儿。”   说着,他便将臂上的红绫解下,缠在眼上,又悄悄动用起“风雨是谒”的宝术。他发觉了,这重天下的清风似能为他驱使。风儿可勾勒出万事万物之形,送进他脑海里,故而即便蒙上了眼,他也不会是个瞎子。   微言道人拎着铁提灯走过来,看见除迷阵子之外还有两个人杵在此,先是一怔,问迷阵子道:“徒儿,你回来啦,这两位是?”   迷阵子道,“是上山来拜师的两位道士。”   “拜师?咱们这里有甚好拜的?竟有人知道咱们这破落门派?”   见微言道人疑窦,小泥巴赶忙拉着文坚揖手道。“自是知的,天坛山无为观世间无人不晓,虽非全真正一一类大派,却真真儿铸得过神迹。放眼天下道门,唯有此处之弟子曾可宦神。我二人是一对穷寒兄弟,早对贵派心向往之,望仙长收留则个。”   说罢,他俩拂衣下拜,文坚更是被小泥巴按着狠狠叩了两个响头,倒似是虔心向学的小道士。   微言道人拈着须,两眼在他们周身转了一圈,心道这对兄弟可有些古怪。一个眼覆红绫,似是瞽者,却似有些面善。另一人戴着罗刹纸面,鸱目虎吻,凶恶之极。他有些心虚,扯过迷阵子道,“徒儿哇,你从哪儿寻来的两个现世报?瞧着便不是好人。”   迷阵子俯在他耳旁说话,“是好人。道人,他俩与我一同在势家里帮工过,我知他们品性,收入观中来未尝不可。”   微言道人虽犹豫,却还是艰难地点头,“如今你是观里理事的了,全听你的。”   于是他又问小泥巴和文坚,“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小泥巴胸有成竹道:“在下祝阴。”   文坚似有些犹豫,看了一眼三足乌,这厮如今已爬到他肩膀上,啄木鸟似的恼怒地笃笃敲着他,却道,“金乌。”   “好怪的名儿!”小泥巴暗地里用肘子捅文坚,“你怎么想的?为何不报你本名?”   文坚也悄声对他道,“文家做了许多对不起你道人的事,他早知我名姓。我一时心急,想不出别的名儿来了。”   小泥巴道:“……成罢。”   他俩煞有介事,将灵官殿里灯烛点燃,一片荧煌,再请微言道人上座,对其三拜九叩,又奉上清酒束脩。微言道人大咧咧地收了,将一册《悟真篇》交予他们,道,“你们就念这册书,念完了,在老夫这儿的学便上完了。”   想不到这老头儿对他们既上心又敷衍。小泥巴无言以对,将书收下。微言道人又说,“你们的另一位师父正在闭关,不日便会出关,平日你们莫去吵嚷她。还有,既入了无为观,便应守观中规矩。所谓观规,便是须事事听咱们教训,莫随意给咱们敬茶,雨时需打伞,莫拿湿脚踏进殿阁,知道了么?”   这是甚么破规矩?小泥巴和文坚点头,心中却全然不解。   散了后,小泥巴与迷阵子叙了会儿旧,大抵讲了讲近年来的事。迷阵子斟下几瓯麦酒,两人坐在月老殿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对饮。   “这里这般荒败,你们怎么不勤垦些打理?”小泥巴垂首看着足边,萱草漫漫。   迷阵子道,“你瞧我像是勤勉的人么?”   小泥巴一想,这也倒是。在文府时,文宝珍常趁日者来时溜入倒座房里,在自己的板床上睡个酣。约莫是师父尚未出关,他懒怠了些。   小泥巴将这话暂搁一边,另起话头,“我瞧你看文坚的眼神不大对,过去的事儿便过去了,如今他是我兄弟,我替他给你赔个罪。他若欺负过你,你便在我身上欺负回来;他要刺过你刀子,你便也攮我一刀。咱们既来了观里,便和气些相与着,好么?”   迷阵子却叹气,“你也说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自不会计较。”   风忽而起了,潮冷的山雾扬起来,似天女褰着裙裳。小泥巴忽觉得冷,哪怕身边坐着迷阵子,他仍觉此处颓垣败井,茅封草长,似无人息,仿佛偌大的天坛山上只他一人。这样冷寂的日子,观里的人是如何捱过来的?   “真不计较了么?”小泥巴收回心,笑了笑,再度问道。   “放宽心罢。”   迷阵子道,懒洋洋地躺了下来。“他是你兄弟,可我是你一辈子的朋友。”   ——   在观里的日子过得飞快,小泥巴洒扫庭院,抹拭栏槛,拾捡柴枝,替观里的废物们做早午晚三膳。不知不觉中,太阳滑落西山,月亮攀上树梢,昼夜周而复始,小泥巴竟也将寻游光鬼之事抛却脑后,专心打理无为观。   福神时而会通过香灰捎信给他们,问游光鬼寻得如何,小泥巴权当这老头儿罗唣,不去理会。文坚闷着头,在斋室里寻书看,自个儿吃力地练字。小泥巴亦不理他,一得暇便同迷阵子闲谈。他是神仙,不在乎年岁流逝,且近来并无游光鬼害人之消息,他也只得按兵不动。   夜幕垂降,晚晖落红,小泥巴方取了活水来要烧饭,却见文坚孤仃仃地在后厨边坐着,就着火光写字儿。   “假用功作甚?走开!”小泥巴嫌他碍事,斥他道。   夜里同迷阵子闲话回来,又见文坚咬着笔杆苦思冥想,似是要作文,但作不出来。凑近前一看,却见纸上写满对迷阵子的恶毒咒诅之辞,小泥巴虽心下暗惊,却霸道地道,“别写了,就你脑袋里的那点儿墨水,能写上一撇么?”   半夜里睁眼,只听得被窝里窸窸索索,原来是文坚翻身起来,就着月光念书,一面念,还一面嘀嘀咕咕地说些迷阵子的坏话。小泥巴大恼,抢他书册塞枕下压着。文坚一言不发,可眼却红了。   “你同我委屈个甚么劲儿?我在迷阵子面前为你说情,他都原谅你了,可你倒好,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泥巴道。   文坚说,“你不记得咱们下凡世来是除鬼的了么?你日日与他闲话,耽误正事儿。”   “我自然记得,可你以为我甚么事也未做么?我已在放出流风去探查了,是你不知道我在做事儿,反来责我!”小泥巴忿忿道,“我同迷阵子叙旧怎的了?咱们许久未见,话自然已是积满几肚子的了。”   “是,你便同他瞎话去罢。”文坚说,忽而坐起来,倚着墙,蜷着身子道,“反正你有朋友,我可没有。”   月光里,他的影子凄冷孤寂,像一片落在地上的残瓦。小泥巴慢慢爬起来,望着他,忽有些难过。酸涩感像檐边积雨,点点滴滴地落在心里。   文坚继续说着,“天坛山是你的家,可却不是我的家。我已无家可归了。我生来一个亲朋都没有,也没甚活着的兴致。反正你说要除游光鬼,我便随你来除鬼,说要上天磴,我也会陪着你一块儿上天磴。你想如何便如何,我会亦步亦趋。但是我不想被你丢在一旁,不管不顾。”   “你见我光和迷阵子说话,你生气了?”小泥巴奇道。   文坚气鼓鼓的,如一只气毬儿,也不说话。小泥巴握住他的手,摸到那两根微弯的、不大灵便的拇指,忽觉心酸,文坚曾换给自己手指,却落下了残废。小泥巴讨厌文坚,想避着他,但却又放不下,可文坚又将自己当作救命稻草。   “我是个无用之人,若是被你抛却了,此生便全无意义了。”文坚忽而道。   小泥巴捏了捏他的手指,“我不会抛弃你的。”   “瞎说,上回你还说了,若你命丧于天磴,我也得替你走下去,这不是抛弃我是甚么?”   小泥巴哑口无言,他本是见文坚可怜,来安慰他几句的,倒反受了责。小泥巴也不想于此话上与他太多纠缠,话锋一转,道,“你休觉得自己无用,等我做了大司命,我便任你做我书童,分你一星半点儿天书胡写,到了那时,你想作甚便作甚,没人拦着你。”   “胡说八道。”文坚说着,这回却笑了起来。小泥巴忽想明白了,这厮便似自己的一根肉中刺,扎得自己极痛,可却又密不可分。   其实与凡世断了尘缘后,他便再无余物了,他只剩下文坚,文坚也只拥有他。   月光忽而摇漾,两个影子相叠了一瞬,轻轻一点,旋即放开。文坚的脸忽而烧红,他感到小泥巴的唇似蜻蜓点水般在自己的唇上一触。   天宇嫩碧,月寒风清,方才的一吻仿佛是一场梦,却唇瓣上又真切地残存着温热。   “是啊,可我说的胡话儿却没你的多。甚么‘此生全无意义’?”小泥巴狡黠地笑,“你下回再这样说,我便吃掉你嘴巴。” 第四十六章 弱羽可凭天   文坚的脾性古怪别扭,平日里待人似白水一般疏疏淡淡,实则有一副闺阁小姐的脾气,肠子曲曲弯弯,尝生闷气。俗语道女人心海底针,可在小泥巴看来,文坚的心才是海底针。   文坚不爱近人,眼里似只有他自个儿的那本字册。曙天时,他爬起来研墨,日落时,他仍趴在字台上写字,一动也不动。小泥巴摘阿罗汉草逗他玩儿,朝他扮鬼脸,他不加理会,似块石头,只有夜里挨挤在一张榻上时,两人才会贴在一起说些体己话。   这一夜里,小泥巴与他和衣入睡。小泥巴对他道,“我不知你这闷嘴葫芦又在生甚么气?上回不是说好了,莫对迷阵子生气了么?我不知怎样才能哄你开心。要不,我将观里大师兄的位子让予你,我屈居你下,做你师弟,这样你快活点儿了么?”   “我不是为迷阵子生气。”文坚闷声道。   小泥巴道,“你放心,师父她一向不注重长幼之序,观里谁最厉害,便能顶作大师兄。我既让贤,迷阵子也会认你作师兄的,就这么说定了,自明儿起,你便是观里的首徒。”   “我说了,我不在乎这事儿。”文坚坐起来,从床头摸出顺袋,干干瘪瘪的一片,像一块死鱼皮。“我愁的是咱们的盘缠,先前被福神大人取去大半花柳银子,如今咱们又干在这山头上空耗,已坐吃山空了。”   见囊银稀少,小泥巴也脸上发愁,原来文坚是为这事而怏怏不乐。因天廷灵官取用凡银皆有定数,不可用多。他们入天坛山来已有好些时日,银子不知不觉便花去了。   小泥巴叹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只能下山去挣钱了。”   翌日,他们拾掇褡裢下山,在街上表演杂艺。小泥巴磨了几只火流星镖子,系于麻绳上,并摆些瓷瓶在几丈开外。他一甩绳,那绳便似蛟龙出水,将瓷瓶一起卷起落回小泥巴手里。文坚提上了鸟笼,威逼利诱三足乌与玉兔钻火圈,一日下来倒也挣了些子儿。   可如此几日,荥州人也看厌了,落入他们钵里的铜钱愈来愈少。小泥巴道,“这杂耍不过图新鲜,终挣不得太多饭钱。反正咱俩皆是文化人,不如咱们开个书画摊子。”   文坚喜欢“文化人”这仨字,闻言,那凛若冰霜的神色温和了些,便依言照做。他们搬来破门板,以竹棍支起篷布。小泥巴坐在摊棚里,依着烛阴所教画祛邪符箓,倒引来许多人光顾生意。文坚站在一旁卖黄符,只是他面皮薄,叫卖声同蚊子一般细。   “你忸怩甚么?敞开声来叫啊。”小泥巴见他木头似的立在一旁,道,“你是不是没讨过生活?脸皮是最不值钱的物事,你矜贵着作甚?”   他这样一说,文坚才别扭地开声儿,然而依然放不下脸。小泥巴将一叠黄符交到他手里,道,“算了,我在这儿看摊子,你去走街巷卖符,不卖完不许回来。”   一晃眼便到了日夕时分,文坚终于慢腾腾地回来,只是鼻青脸肿,脸上似染了一片虹彩。 衣衫半敞着,被扯得绉乱。   小泥巴见了他,问道,“符箓卖完了,还是被抢完了?”   文坚摇头,倔强地道,“都不是,是我走路时跌了一跤,跌没了。”   这厮的自尊心还挺强。小泥巴在长方瓷笔洗礼蘸水,也不戳穿他。天廷灵官不可随意对凡人出手,文坚若不用宝术,便弱得似一只任人拿捏的小鸡。他扭头一看,却见文坚在仔细地点数身上的物件,一样样摆在地上,似是在看自己方才被抢走了多少物事。那物件中有一只白玉透雕香囊,正是文坚颇为宝贝的那只。小泥巴见了,问他道,“我瞧你这香囊日日贴肉藏着,究竟有甚宝贵之处?”   文坚还沉浸在被地棍们痛打一顿的气恼中,眼里红得似能滴出血。他道,“当然宝贵了,这就是我的命根子。丢了甚么都行,唯独此物不可。”   “实话实说,你是不是遭人打了?连一张黄符都未卖出去,还被人全抢走了。”   “我没有!”文坚一口回绝,又支吾道,“我不过是跌倒了,而且是脸先着的地。”   “我告诉你一个法子,伸手不打笑脸人。下次再有人寻你麻烦,你胡乱笑一笑,说些诨话,糊弄过去便罢了。”   “都要来打我了,我竟还能对他们笑出来?”文坚厉声道,“真是下贱,连乞儿都不如!”   小泥巴却突而跳起来,按住他的脑袋,往地上掼。他身手矫捷,气力又大,一下便让文坚在地上吃了个狗啃泥。文坚被他按在泥塘子里,白皙的脸上染遍污渍,怒道:“你做甚么!”   “不做甚么,只是想让你明白讨生活的滋味。”小泥巴道,“我学岁以前,每天都要挨三四顿打,吃的是死耗子,饮的是泥水,我要谄媚人才能活下来。现在我想让你学会如何讨好人:哪怕是有人往你嘴里塞死耗子,让你吃泥水,你也能笑出来,这便是讨好人了。”   文坚在泥塘子中咬牙切齿,但半晌,脸上慢慢现出了僵硬的笑。   “这便对了。”小泥巴放开手,将他拉起,“你已学会了,明儿再去讨一回生活罢。”   翌日黄昏,文坚摆着一张苦瓜脸,蓬头散发而归,叫卖的符箓又被抢走了,只是这回他脸上少了些伤痕。   第三日,他踩着梧桐树影归来,身上虽又被洗劫一空,但衣衫略齐整了些,脸上亦带着那僵硬的笑意。   第四日、第五日……直到第十八日。文坚带着笑脸回来,将手里紧攥的一枚铜板给小泥巴看,骄傲地道,“今儿我的符箓只被抢了四十九张,剩下的一张卖得了一文钱!”   小泥巴紧绷的脸终于舒开了,他问文坚道,“若有人再打你,你便如何?”   “我便笑,龇牙咧嘴地笑,面目狰狞地笑,笑到他不敢打我,反自己逃跑为止!”   “不错。”小泥巴笑逐颜开,拍拍文坚的肩,“你现在会讨生活了。”   回天坛山的那个清晨,细雨萧萧,露声清妍,天地似一幅淡墨山水画,而背着行箧的他们如两点墨渍,在其中横流。   走回观里,迷阵子却对他们道,“你俩在山门外的草棚里先生了火,将衣物烤干了,方才能进观。”   文坚不服气,冷哼道,“这就是你们无为观的待客之道?是哪儿来的规矩?”   “是无为观的规矩。”迷阵子淡淡地解释,“公子,先前你也听微言道人说了,无为观里最怕带进水气,尤是在雨天。”   “为何?”   “因为观中殿堂皆是木构,且年岁悠久,已然古朽。若沾了水,更易有虫蠹。”   这话虽有道理,但听来却奇怪。文坚不服气地想,屋子便是用来给人遮雨的,哪儿有人来怜惜屋子的道理?然而小泥巴却扯了扯他的袖,示意他听迷阵子的话。   三人走到山门外,那处有一毛竹草棚,干打垒的泥墙,却坑坑洼洼,四面透风。迷阵子替他们拾了青枫枝,打燃火石,生起了火。三人围着火堆,身上渐渐热起来,像怀抱了一只小太阳。雨声喧哗,屋外仿若闹市,等雨停的间隙,迷阵子与他们谈天话地,讲起无为观的事,他长吁一口气:   “以前,观里曾有个女徒弟的,姓左,使得一手好刀,关公似的。武艺超群,天资聪颖,能射石饮羽。她在的日子里,无为观扬眉吐气。”   “现在呢?”   “她不在了,无为观只可吞声忍气。”   “她为何不在了?”   迷阵子淡淡道:“死了。”   一切忽而静了下来,只有火里的枫枝在毕毕拨拨地响,火花燃而复熄,像在不停死去。窗牗里装着一片惨白的天,如盖在死人脸上的纩布。   “为甚么……死了?”小泥巴愕然发问。   “没有甚么缘由。”迷阵子神色平淡若水,“死便是死。”   这话似一枚楔子,悄然打入小泥巴心口。他记得文府破落后,原来的府邸拆而复建,迁入了左氏。那姓左的弟子与左氏有甚渊源么?迷阵子为何又对其讳莫如深?   观里处处透着古怪,雨天不可入门的规矩,朽坏的殿阁,闭关的师父……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小泥巴时而胆寒,他怕平静的日子后藏着一场梦靥。可无为观是他的家,即便要深陷噩梦,他也不愿从中醒来。   迷阵子从铜镀箱里取出一柄破损的纸伞,交予小泥巴,说这是师父爱用的那把伞,若他有闲,可将上面的损毁补一补。小泥巴撑开伞,云鹤纹的雕柄,依然洁白如雪的纸面,只是其上不知补过几回。他裁皮棉纸,上伞骨,抚着那光滑的纸面时,他忽觉一阵令人落泪的谙熟感。他透过这柄伞看到了他的师父、他的娘亲,他修缮着伞面,刷起桐油,仿佛在修补着自己的过去。   过了几日,一个消息忽如一阵春风拂到了他的耳旁。   “易情,易情!”   迷阵子从月老殿后跑来,像撒蹄马儿,足音里满溢欣喜。他跑到小泥巴的茅屋前,咚咚敲门,高声叫道:   “——师父她出关了!” 第四十七章 弱羽可凭天   天穿道长出关了。   春暖风和,杨柳拂岸,溪如白纻,三位弟子在天坛山东崖上排作一列,对着崖洞大叩大拜,齐声喝道:“恭迎道长出关!”   由于天廷律令,星官不可和凡人相认。文坚戴了罗刹纸面,小泥巴在眼上覆了红绫,却未捆紧,留了一隙窥探外头光景。   漆门缓缓敞开,雪白身影如一阵山雾而至。小泥巴悄声抬头,却见一着天仙洞衣、戴元始宝冠的绝代佳人翩然行出。一瞬间,他心里鼓噪,心窝子中如藏了一窝鹧鸪,咚咚叫个不已。   迷阵子在白衣女子面前磕头,“师父闭关数年,幽居许久,想必已大有所成,弟子不胜欣喜。您出关后,这空谷也算有了主。此外,小生专擅,在您未出关之时竟做了主将两位外人收作门徒,请师父责罚。”   女子的声音飘下来,却有几丝苍凉和沉重,仿佛久历岁月星霜。   “我为何要罚你,你何过之有?迷阵子,无为观如今由你掌家,无人敢说你不是。”   迷阵子道,“既然如此,那便请两位门徒对您行三叩首之礼。”   小泥巴和文坚依言照做,伏跪后从袖袋里奉上前一夜里备好的压胜钱,膝行着跪献给天穿道长。可小泥巴一抬头,却愣住了,他望见了一张疲惫面庞。他的师父,昔日的芳华女子似不再矍铄,眉眼间忧思靡盬。许久未见,他却见天穿道长脸上生出了细纹,似是书页上的褶痕,一旦留下,便不会再消。   “两位徒儿姓甚名甚?”天穿道长问。   小泥巴的心怦怦直跳,顿首拜道:“弟子祝阴。”   文坚道:“在下金乌。”他恭谨地跪着,可在自己曾害过性命的人之前,涔涔冷汗却已爬过面颊。   迷阵子又将小泥巴补好的纸伞呈上,“师父,这是您的纸伞,先前我托新弟子祝阴补好了。请您笑纳。”   “很好,祝阴,金乌,你们随我来。”天穿道长点头,接过伞撑开,“我授你们以‘定风波’剑法。”   “定风波”是天穿道长的剑名,她凭此剑纵横天下,无数人对此心驰神往。可一入门便授独门剑法?小泥巴瞠目道:   “道……道长,我二位方拜入门下,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   “授爱徒剑法,有甚操之过急的?”   小泥巴语塞,“我们……才与您见过一面。”   “是么?”天穿道长望着他,目光忽柔和似烟,一刹间让小泥巴凝噎。“可我已见过你十余年了,易情。”   不过一眼,她便认出了小泥巴。那是她的弟子,她的孩儿,只是以一条红绫覆眼,又怎能让她认不出他?刹那间,小泥巴心中一恸,容颜大动,腾地站起奔向那白衣女子,扑进那冰雪似的怀抱。   甚么天廷律令,甚么天凡之别,此刻他皆抛在脑后。   “师父!”红绫散下,他似蝴蝶栖上旧枝,如倦鸟飞返故林,与天穿道长紧紧相拥,泪雨涟涟而下,他情难自抑,磕磕巴巴地道。“我很想您,想得牵肠掣肚,日夜难寐……”   天穿道长抚着他的肩,轻拍着,似抱着襁褓里的孩儿。两人深情紧拥了一会儿,小泥巴余光忽而望见文坚吊形吊影地站在一旁,望着履尖,神色寂寞孤苦,眼里盈满歉疚。   天穿道长似也看到了他,小泥巴不知她是否认出了文坚,却听得她淡然道:   “过来罢。”   白衣女子伸出臂膀,文坚愕然张目。   “道长,”他犹豫再三,摘下罗刹纸面,露出面庞,“我是您的仇人,来这儿只会玷你门庭。”   天穿道长似早料到是他,只是平静地道,“不,你如今是我的弟子。过来罢。”   文坚颤步向前。他曾以暗箭伤她,可她却向自己敞开胸膛。天穿道长伸臂,将他俩拥入怀中,清淡的槐花香缠连鼻间,肌肤虽冰凉,二人心中却暖热。恍然间,文坚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娘亲,她也会这般美丽,如轻云柔烟,也会这般温柔,似和风煦日么?   日月如流,旦夕轮转,自天穿道长出关之后,小泥巴日日与她习剑。   天穿道长捧出一只木兰箱,从其中取来一柄银鎏金剑,道是天廷灵鬼官常使的降妖剑。剑上咒字铭纹游动流淌,可杀一切鬼怪。   “易情,先前你在观里习的剑术,不过小打小闹。如今你既已为星官,师父颇为你骄傲,且恐以后并无倾囊相授的时机,只能于此时将剑中精髓教予你。”   听了这话,小泥巴心中忽而不安,“为何您说……‘恐以后并无倾囊相授的时机’?”   白衣女子唇角微弯,如皎皎月牙。   “易情,人总会死的。”她说,“何况你是仙,我为凡人。”   哀伤忽如潮水,淹满心头,春风似怅惘的低喃,在耳边盘桓。小泥巴哑口无言,他听着天穿道长讲剑之精义,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心头刺出一滴血。   “你知‘定风波’剑法要义为何么?既要平定风澜,便要因时易势。所谓剑之精髓,全在于‘易’一字。”   穹净天和,风拂蕉芥,天穿道长让小泥巴站在山门后的白石圆台上,她撑开纸伞,小泥巴拔出银鎏金剑。两人站于阴阳鱼眼中,持剑对立。   天穿道长说,“‘易’便是变化,你看一下脚下的八卦阵,每一卦应一剑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对应剑之击、刺、格、洗。每一卦分六爻,统八卦共六十四势、三百八十四手,若你能学以致用,举一反三,便可持三尺青锋斩千万妖兵。”   “弟子谨记。”小泥巴答道。他看了一眼身后的文坚,他手无缚鸡之力,不是学剑的材料,第一回 提剑便摔了个大马趴。天穿道长也不强求他学,毕竟朽木不可雕。此时文坚坐在台下,埋头习着字,身影伶仃而无助。   于是小泥巴问,“师父,文坚不必来学此剑法么?”   白衣女子道,“适才适用。”   翀举、足蹴、肩翕,挽手、反掌、带肘。两个身影在长草枯箨中起舞,带起一阵阵清风,扫荡荒庭。月色仿若雾縠,笼住他们的影子。晨露沾湿衣摆,剑刃相交声犹如寒磬,荡满空林。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柳色参差,杏花垂落,小泥巴天赋异禀,进展神速,那“定风波”剑法已学了七八成。水鬼自山溪中爬出,他一剑荡平它们的头颅。他拔剑出鞘之时,可于一刹将五片梅花削断,并让它们落于地上,叠得齐齐整整。   休憩时,两人坐在井沿,漫漫地谈着天。小泥巴说着天上见闻,天穿道长则讲起过往她上天磴的经历。罢了,天穿道长问小泥巴:   “你入人世来是做甚么?”   小泥巴装傻充楞,反问道,“师父,你知我成神仙了?”   “全天下人皆知无为观出了个好徒儿,我这做师父的哪儿能不知晓?”白衣女子叹息,“只是观里敝败,容不下太多人。人一多了,麻烦便也随着多了。”   “师父,实不相瞒,我入凡世是为了除游光鬼。”小泥巴挠着脸颊,赧然一笑,“此鬼以血污为兆,食人精气,天廷拿其没法子,便让我们这等下级星官去索其命。只是我不曾见过此鬼,若是对上了,也不知该如何降伏。”   天穿道长淡然一笑,“这倒简单,我以前也曾见过游光鬼,毁其魂心即可。”   “它的魂心又在何处?”   “你不必寻,它好对付得很,会自己露给你看。”   从师父那里得了教导,小泥巴如吃了定心丸。他潜心习剑,肌骨在日居月诸的锤炼中愈发紧实有力。如今的他,剑可捩风转雪。   一日,小泥巴练剑毕了,抹了汗,在井边汲了一桶水,洗着汗巾子。   文坚抱着字册走过来,在他对面的石墩上坐下,神色阴暗。   “甚么时候去除游光鬼?”他问。   “你等不及了?”小泥巴随口答道,“我这不是在随着师父练剑么?磨刀不误砍柴工。剑法越纯熟,杀鬼越利索。”   “是你师父等不及了。”文坚冷冷道,“你没看出来么?她口唇青紫,面白若纸,内气在身中行不过一候,脾藏盈满百味五辛,已然油尽灯枯。而你自欺欺人,将天廷职责全抛却脑后,只想在此陪她蹉跎年岁。”   这话如一枚长针,刺痛小泥巴柔软的内里。他颤着身子,缓缓站起。   “你在说甚么话?师父她还活得好好的,仍在手把手地教我剑法!”   “莫蒙骗自己了。其实你心知肚明的,你师父活不长了。”   文坚冷酷地道。   “易情,你留在此处究竟有何意义?与凡人共处愈久,天廷的责罚便愈重。何况,就在你久居山林之时,游光鬼尚在为祸世间。”   小泥巴自然知晓他所言不假。可愈是真话,愈能揭开人心上血淋淋的疮疤。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文坚前襟,吼道:   “你扯谎!师父她身子尚还康健,外头也无游光鬼的消息,更何况,福神大人也未催促咱们,他宽宥咱们在人间多居留一会儿!”   然而文坚的目光却很悲哀。他从袖里取出一张鱼胶纸,这是神仙们的信纸,将其置于香柱下,香灰便会簌簌落下,留下文字。而如今,那纸上以香灰排布着几字,“游光鬼出,速除。”之后落着福神钤印。   文坚道:“福神大人来过几回信,只是被我截了下来,没告诉你。先前我想着,让你多和师父聚聚,倒也挺好。可如今你溺于梦中,是时候醒来了。”   小泥巴颤抖不已。   他何尝不知师父身中只余秽滓,性命危浅。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   “你扯谎……”他有气无力地道。   “不,你心里明镜似的。无为观殿堂破败,荒草萋萋。你早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突然间,小泥巴发狂似的抡圆了拳,狠狠往文坚脸上砸去!文坚面上当即红了一片,肿得似馒头。“你在胡说八道,瞎三话四!你这没娘养的乞匄玩意儿!你是在嫉恨我同师父热昵。不许你说无为观与师父的坏话!”   文坚避着他如雨的拳头,抿口不言。微言道人恰来此处拾整些炼二十四神净丹的药草,却见他俩在井旁厮打,当即变了脸色,拖着滚圆身躯上前道,“莫打了,莫打了!”   然而小泥巴却红了眼,对文坚拳打脚踢。微言道人卡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   这时,小泥巴出拳时不慎碰跌了一旁的水桶。水流了一地,水花飞溅上斋堂门柱,溅到了微言道人身上。   陡然间,微言道人发出尖利的惨叫!   小泥巴呆住了。那惨叫挠着耳鼓,撕心裂肺,让他心惊胆寒。微言道人的身躯忽干瘪下去,没了人形,不一时便变作一张沾水纸片,飘飘悠悠地落进水洼里,墨迹流泻,淌入地里。   而沾了水的斋堂门柱亦开始扭曲,墨色像惊惶的鱼儿一般游开。静雅的堂房化作断壁残垣,留下一张被沾湿的幻法符。   顷刻间,无为观不复存在,荒苔遍地,人迹芜没。   他们正身处于接天长草中,夜枭惨然鸣叫,风紧紧地在林中穿梭,如一迭声的太息。月牙儿投下凄冷的光,宛若一地银霜。   “我的宝术也是墨术,所以我知他不是活人。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文坚抹着脸,慢慢站起,神色比月色更为清冷,对震惊不已的小泥巴道。   “醒醒罢,易情。人间已过了数百年了。” 第四十八章 弱羽可凭天   穿过离离杂草,行过断石残栏,月光像雪,洒满两个人的肩头。无为观灵官殿已然敝败,石柱折倒,荷叶宝瓶破碎,廊庑被枯枝遮掩。夜风在临水亭榭中盘桓,在荒凉的殿阁间巡游。   走到水塘边,一个人影正坐在灵璧石旁,平冠黄帔,白发苍颜,形容枯槁。   那是迷阵子,他揭下了身上贴着的幻法符,变回了原本须发皆白的模样。如今的他不再年轻,不过是一个随着无为观朽烂的老头儿。影子伶仃着,像一杆枯竹。   小泥巴和文坚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浑身草芥,衣衫凌乱潮湿。文坚脸上破了皮,小泥巴红了眼,看着他们,迷阵子反坦然地笑:   “你们来了。”   “宝珍……迷阵子。”小泥巴咬了咬牙,“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心里已有了答案,还问我作甚?”   “我希望我心里那答案是错的。”小泥巴颤抖着呼气,“自我升天之后,人间已过几年?”   迷阵子微笑道:   “三百四十九年。”   在他身后,满池枯花在风里徐徐而动。那是天穿道长侍弄的牡丹花儿,如今已褪了色,瘦骨嶙峋地立着,如一池白骨。   虽早已从文坚口中听过人间时光流逝的话,可听迷阵子再道一次,不啻于往心中再扎一刀。   小泥巴心如刀割,问:“三百余年,已超凡人寿岁,那你……”   迷阵子忽道,“易情,我与你说个故事罢。”   他们临着水,月牙儿的影子在水里被揉碎了,粼粼的光像白瓷破片,荡荡悠悠。迷阵子的声音苍老而平宁:   “从前,荥州里的一户人家里,有一男婴呱呱坠地。那男婴爹娘皆是叛出自家道门、相约私奔的祭酒道士,见孩儿诞下,自是喜不自胜。”   “只是那婴孩方足月,便被夜游的小鬼咬死。那孩儿的爹不过是出房去应付些人情,回屋时却见榻上的孩子被咬开喉咙,鲜血淋漓,已没了气息。”   小泥巴与文坚听得心里紧塞,互相对视一眼。   “男婴的爹娘哀哀欲绝,想法子降治了夜游小鬼。孩儿娘弱不禁风,身子不大好生养,再有孩儿是无望了。两人爱子心切,竟生出个邪门儿法子。他们将那婴孩魂心剖出,缝入了小鬼皮囊中。”   听到此处,两人忽觉脊背生凉,胸有块垒。迷阵子面无表情,似在念着已书好的故事。   “那孩儿长大,爹娘却因行此邪术而遭师门责罚,锁于元和观中。婴孩没了爹娘,终日与野犬相伴,种被文家拾了去。”   “因他有妖躯,却有人心,故而年寿较常人长久些,又因其阳真残尽,因而神思倦怠。文家收留了他,取名为‘宝珍’,后面的故事你们也应知晓了。”   松风阵阵,槐影摇曳,待他收声,小泥巴颤声道:   “所以,从一开始,你便是妖鬼?”   “是。”   “除你之外,无为观中之人皆已不在人世?”小泥巴的心忽而坠了下去,直沉渊底。   “对。”   “你尚在此处的缘由,是甚么?”   “在等你归乡。”   心里霎时一痛,小泥巴流露出痛苦之色。他望着迷阵子头童齿豁的模样,只在其上望见了诚实之色。迷阵子虽是妖鬼,却不教他感到厌恶。   他张望四周,若自己未将门柱上的幻法符溅湿,此处当仍是洁整而精丽的硬山顶庵殿,而非如今的荆榛连天,仿若死寂荒冢。   “无为观里的一切,皆是由你以幻法符绘出的么?殿阁如此,人也是?”   迷阵子点头,望向文坚,“公子应知道的。文家有一墨术,将化形符画于其上,写上名姓八字,便能化出那人形貌。”   “那便是说,师父斯人已逝,而我看到的,不过纸片一张。”小泥巴说着,心中剧痛。   那冰雪似的怀抱,那精妙的剑法,还有那寂寂的笑,竟都是笔墨所画么?   泪珠潸然而落,小泥巴正红着眼,却听得迷阵子道。   “那便是师父。”   他错愕地抬首,却见苍颜老者平和地道,“我将他们的魂心残末和入墨里,书了符箓。那便是师父与微言道人,半点不假。剑法是真的,情意是真的,她也是真的。只是时候要到了,符纸撑不得太久,这是从阴司盗来的年岁,他们终要归于尘土。”   “你……为甚么……”   “易情,这无为观便是一场美梦,是为你而作的美梦。这是师父与道人的心愿,他们希望你有一日回故园时,能有人在此迎候。”   林叶淅淅索索地摇颤,小泥巴站起身来,无为观里的风儿依旧熟稔,清凉里夹着一丝潮润的草腥味儿,在他嗅来却格外芬芳。三百四十九年前,他朝朝遭这风吹拂,数百年后,依然是这教他谙熟的风,可旧人却已不在。   “月老殿前有一槐树,往时此观中尚有香火时,香客会在其上挂宝牒,宝牒上写了自己的祈愿。后来观里无人,便只有我们几人挂了,师父与道人的宝牒皆在树上。我在那树旁画了朱砂阵,令其免遭雨淋日晒。”迷阵子道,“那是他们唯一留下的字迹,你若有心,可去寻一寻。”   千峰黯淡,夜云似纱。小泥巴踏着石阶,走上月老殿。他望见了一株叶密荫繁的槐树,其上红丝垂挂,似结着累累硕果。   他攀上树,在上面寻到了几只绉巴巴的宝牒,纸页泛黄古旧,墨迹却依然如新。   一只是微言道人的九天玄女招财和合宝牒,其上写着几个小字:   “聚财纳福,富得流油。”   想必这便是微言道人的心愿了。   小泥巴见了,破涕为笑,再翻出一只宝牒,这个却也是微言道人的。原来那宝牒分三四种,每种祈的是不同的福。只见微言道人在那转运宝牒上书了另一句话,这回字迹却规规整整:   “愿世无饥馑荒年。”   一个大骗棍,自己的肚都填不饱,竟还想着断绝荒年。红丝在风里轻曳着,像飘飏的杨花飞絮。小泥巴望着那字,方抹净的泪又夺眶而出。   余下的两只是天穿道长的,他踟蹰片刻,翻过其中一只转运宝牒,就着月光辨字。上书:   “愿此躯恙瘳,上步九重天。”   上至九重天,是师父的夙愿。她只行到过五重天,便铩羽而归。小泥巴叹息,师父在阳寿完尽之前终还是未能实现此愿。他翻过另一枚宝牒。那是和合宝牒,多用于祈与亲人有关之愿。   翻过宝牒的那一瞬,他的心忽而怦怦一响,像有一只小鹿在心头跳跃。   那枚宝牒格外发绉,仿佛被人不知揉搓过多少回。   其上字迹娟秀,一笔一划,皆盈满思念。   “愿吾儿易情年年岁岁,平安康健。”   顷刻间,小泥巴泪流满面。   他仿佛坠进了一个关于往昔年岁的梦。在那梦里,他仍是个小孩儿。袅袅青烟中,三足乌和玉兔在前方疾奔,他会在后头欢叫着奔跑,抖落一身松针。他攀上落满槐花的窗棂,窗后会坐着一个白衣女子,她有着白玉似的容颜,漆黑而淡漠的眉眼,会捉住他一顿好打。微言道人会从丹房里笑呵呵地踅过来,给他倒蒲芦里的疗伤金津吃。到了夜里,他们坐在櫋门前,看道长侍弄的没骨花儿将漫山开遍。   然而这毕竟是梦,如今他已梦醒,知道他身边早空无一人。   爬下槐树,他垂着头,踩过漫漫石阶。文坚在石阶底下等着他,眼里似有蒙蒙残雨,怆然而凄清。他沉默着,文坚也一言不发,只是牵起了他的手,一步又一步地往水塘处走去。   迷阵子依然坐在灵璧石边,一盏红灯笼放在身边,脸颊映得喝醉了似的酡红。他笑吟吟地问文坚道:   “回来了?见着两位师父的字迹了么?”   小泥巴沉重地点了点头,小心地捧着宝牒,那于他而言是无价之宝。   “他们走得匆忙,未留甚信笺,丹书也已遭虫蠹,后来我才想起还有留于树上的宝牒。我这守墓人,终归是当得不称职。”迷阵子叹息。   “多谢你守着无为观。”小泥巴开口,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等我回来。”   迷阵子笑道。“不必谢。我说过,咱们是最好的朋友。”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小泥巴忽觉怅惘。风卷起槐叶,沙沙地响,像林间下起了细细疏疏的雨。鸟儿肃肃惊起,落下几枚漆黑乌羽。明明已归故乡,此时的他却似一个迷路的孩子,无处僝愁。   “成,咱们已说开了。两位师父的遗物你也收妥了。”   迷阵子微笑道。   “现在,来杀了我罢。”   一时间,两人目瞪口哆。   “你说……甚么?”小泥巴只觉难以置信,问道。   涸池之后现出一个雪白倩影,提着纸伞,缓步而来。天穿道长停在了迷阵子身后,满面苍白。墨迹犹如血脉,在她周身流淌。看得出来,她是由符箓造出的傀儡。   然而即便是窟儡子,却依然有自己的神识,画在她身上的符字蕴藏着她魂心的残末。小泥巴读懂了她眼底的悲凉,像一片霜,卧在那秋水般的眸子里。   “天廷不是一直在寻食人精气的游光鬼么?”   迷阵子提起红灯笼,灯影幢幢,落在衣上,宛若血污。他的笑容哀伤而不祥。   “我就是游光鬼。” 第四十九章 弱羽可凭天   “游光鬼……是你?”   舌头似打了结,小泥巴磕磕绊绊地道。   纸灯笼摇曳着,红光犹如绛唇,轻轻吻在地上。无人过访的荒林中,老木交覆,奇石险拔,迷阵子坐于其中,笑容亦幽森凄凉。   “是。我虽为妖躯,却仍是人心,若要延寿,便得攫人身中阳气。师父与道人亦如此。”迷阵子叹息道,“我等在人间三百余岁,如今便似世间残秽,即将死灭。不若由你动手,将我们除去,也算得办了天廷的差。”   心头似被钝刀脔割,哀伤如低回烟雨,笼于胸臆。小泥巴频频摇头,喃喃道,“不,不。我不会对你们动手。”   泪珠联翩而下,他哽咽道,“我做不到!你是我的友人,我凭甚么对你刀剑相向?”   “凭我是你的友人。”迷阵子温和地笑,“即便你放我一时,旁人却不会放过我。比起死于生人之手,不如将性命断于你手上,更教我心安。”   泪水自面庞滑落,一滴滴坠进地里。不知觉间,小泥巴已泪流满面。   迷阵子敞开臂膀,一点微弱的光自心膛中涌现。那光芒犹如残照,即将湮息于黑暗。小泥巴方才知晓,师父所言不假,游光鬼会将自己的魂心露给自己看。   “这便是我的命门。你以手中的银鎏金剑刺破,我便能不再为祸红尘。”迷阵子坦然地道,“只是我想求你一件事,再予我多些时候。”   他扶着灵璧石,抖抖簌簌地站起,向天穿道长躬身延请。   “师父,请罢。您应还有些话要与易情说。”   “不错。”白衣女子沉静地道,“易情,随我来。”   她款款提步,如一阵清风掠过荒草野藤。她向山门后的白玉台走去,卫水粼粼发光,环抱山林,宛若一圈泛白的伤疤。明星烁烁,像无数静谧的眼,注视着他们的身影。   天上淅淅地落下几粒雨点儿,落在小泥巴额上,慢慢爬进眼窝里。他抿紧了唇,握紧了银鎏金剑,跟着天穿道长走向白玉台。   他们在台上两侧分定而站,天穿道长平静道,“易情,我授你的‘定风波’剑法,你已习会了么?”   小泥巴心口堵住了似的,他抽噎着点头。   “那便好。如今是为师检校你功课的时候了。”   白衣女子提起纸伞,道:   “拔剑,以‘定风波’剑法杀了我!”   她神色淡然,沉静无波。可小泥巴只觉五雷轰顶,刹那间,手中的皮鞘若有千钧之重,他悚震不已,拼命摇头。   心神大震之下,周天风云作变,狂岚自远方而起,呼啸而来,声势浩大,仿若宸仪出征。狂风拂起女子的雪纱裙,天穿道长如一片杨花,似随时要被吹去。   她唇角微勾,那冰僵的脸上难得地现出一点笑意。   “这便是我予你的最后一次考验。易情,此夜过后,你便出师了。”   小泥巴依然摇头,怆然泪下。   “提起剑来,这是你师父的命令。”天穿道长道,“也是你娘亲的命令。”   这话仿佛一把剪子,将小泥巴心弦剪断。他正悲恸欲绝,忽见得眼前寒光一闪,天穿道长却已将纸伞撑开,伞面化作利刃,如蝶般蹁跹于空,相继向他飞来,直袭心门。小泥巴猛然一惊,赶忙抽剑作抵!伞刃疾迅,光如丝绦,只听得当当相交声不绝于耳。转瞬间,小泥巴身如玄鸟,轻灵躲闪,已在如雨攻势中接下百来招。   “师父——”他悲伤地开口。   “闭嘴,专心对剑!”天穿道长低喝,眉头紧蹙,“将你所学示予我看!”   她一式“鸾鸣凤奏”,足尖一点,身轻体飘,踏着风势而起。纸伞在手中一旋,一张伞面化作一点流光,落入手中,却变作了一柄白玉蚕文剑。两剑齐发,双管齐下,将小泥巴杀得退避连连。   小泥巴狠咬牙关,就地一滚,绕到她后尾,拔剑欲刺,可终究心中不忍。谁知天穿道长似背后生了眼,两肘向后一捅,用剑首重重击在他胸腹间。小泥巴飞跌出数尺,狼狈翻倒,口齿流血。   雨点溅落,白珠匝地。白衣女子站在他面前,冷淡地道。   “你若不杀我,我自来杀你。别忘了,如今的你是天廷灵官,而我是无名妖鬼。我与你之间,注定不可共生。”   “娘——”   天穿道长的神色微颤,然而瞬息平复。   “站起来,易情。”她只道。   一瞬间,她的身形如轻烟而出,缥缈鬼魅。伞尖在雨中一旋,雨珠似万针齐发,砸向小泥巴。   “——你若不站起,谁来顶天立地?”   夜色如缝得密不透风的黑布,他们在其中横冲直撞,苦不得脱身。小泥巴痛彻心扉,狠一咬牙,持银鎏金剑,迎上天穿道长的伞尖。每一击势猛力刚,似能倾翻万顷西湖,搅弄九天风云。天穿道长六剑齐发,小泥巴削地而走,趁她身形趔趄之时猛然跃起。   剑刃划破雨幕,飒飒肃肃,如奏一曲凄厉丧歌。天穿道长却将头一偏,闪过他的剑刃,喝道,“左手持护!”   一记扫腿踢出,她又道,“看稳下盘!”   知她是在教导自己,小泥巴赶忙定住心神,按她所言出剑。天穿道长又喝:“竖出竖入,劲凝刃中,围吞八路,接截迎架!”   乱雨纷飞,空霭一荡。在剑刃相交间,小泥巴越挫越勇,天穿道长反节节败退。他红了眼,嘶吼着,泪雨在脸上滂沱。   槐树之下,文坚浑身水漉,望着在大雨里厮杀的他们,目光哀凉。   终于有一刻,在猛烈的格架之下,纸伞与银鎏金剑同时脱手。天穿道长忙抽身闪避,欲作不沾青之态。然而小泥巴咬牙冒进,提身一跃,捉住空中打旋的纸伞,发力一挡,抱着天穿道长摔在台沿。   他以纸伞格住天穿道长脖颈,将她按于水塘子中。银鎏金剑飞旋而落,亦被他稳稳当当地接在手心里。尖刃一转,小泥巴把稳剑刃,青锋直抵白衣女子喉间。   白衣女子微笑着望着他,那是无情之人第一次露出的、饱含情愫的笑靥。   “你已满师了,易情。”   小泥巴抖抖瑟瑟,泪流满面。   “师父,我宁愿在无为观中待一辈子。我宁可不曾铸成过神迹,陪你们在红尘白头……”他痛苦地道。   凄风苦雨之间,幻法符因沾了雨丝,墨迹流失,楼观渐而现出原形,敝败不堪,如狰怖兽骨矗于凉夜里。雨落如鼓,声噪喧阗。   白衣女子却摇头。“若是如此,你也定不会快活。你会恚恨,恨自己为何痛失铸神迹之机。凡间尚多苦难,我等修道之人怎可隔岸观火?”   “回天上去罢,若有良机,再行天磴——我虽想如此对你说,却终是不忍。你只要在重天上待得平安快活,那便事事皆好,走不走天磴,已无关紧要。”她捏着易情的手,气力渐而孱弱,笑容似一抔将化的雪,“是时候分别了。”   小泥巴惊见她的身形开始逸散,墨迹流淌在雨中,像无数游鱼摆尾而离。   原来他一次也未胜过他的师父,迷阵子为其画下的符箓被雨水打湿,天穿道长早已外强中瘠,此次不过是他侥幸。   他哭嚎着,胡乱地在地上抓着墨迹,最终却只抓得一手泥水。   “娘……娘!”小泥巴涕泪横流,泣不成声,语无伦次。他生下来时不曾哭过,却似是在今夜落尽了所有眼泪。“我不做星官了,你也别走。咱们再一块儿在观里住上三四百年,可好?”   “易情,我此生只败过二回,一回于天磴,一回于你。”   白衣女子气咽声丝。   “对天磴,我抱恨终天;对你,却是心甘情愿。”   小泥巴心头大恸,垂头一看,他牵着的那只手虽仍在,可其余地方已不成人形,化作纸墨洇湿在雨里。   他已分不出何处是他的娘亲,何处是污水淤泥。   心神五腑仿佛被瞬时揉碎,他望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刹那间肝胆俱裂,如野兽般嚎鸣。   冷雨将最后一丝温热自身上抽去,不知哭了多久,他跌倒在水洼中,抽噎不已。抬首一望,却见文坚撑着一柄残破的纸伞,默默地站在他身旁。   那是天穿道长的纸伞,小泥巴又悲上心来。文坚安静地蹲下身来,扶起他的臂膀,吃力地背起他,往荒败的茅屋中走去。   风雨如磐,山川仿若皆有泪色。两个人影在沧凉骤雨中跋涉,孤寂无依。   小泥巴伏在那湿漉而瘦削的肩头上,凄怆流涕。   “我没了娘亲了,文坚。”他轻声道。   文坚沉默着,听着小泥巴的噎泣与绵绵雨声。哀伤从其间如潮而出,仿佛能将空阔山谷填满。   “我自小便无亲朋。这样说,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小泥巴流着泪,将头埋在他颈窝里,道,“可我本以为自己举目无亲,却得而复失。还不如……未曾有过的好。”   “文坚,我想明白了我的心愿究竟为何。我想让师父们得愿以偿,完却登天之愿,上抵九重天,让人世不复有饥苦荒年。”   “我想让无为观香火鼎旺,殿阁精丽,受人崇敬向往。我想长居无为观中,想让师父、微言道人和迷阵子皆在观里过上好日子,再算上那不曾谋面的左姓弟子,三足乌和玉兔,咱们年年月月,团团圆圆。”   颈子忽被一双冰凉的手环紧,文坚心中亦一紧。他感到雨点栖在颈后,却是温热的,其间饱含着的痛楚似要将他灼伤。   “然而我如今方才知晓,这愿望已然不可实现。你说得对,神迹是敲冰求火,水月镜花,是未竟之愿。”   雨声寥寥,宛若天地哀曲。小泥巴涕泗流涟,泪流不止,他哽咽道。   “这便是我的心愿,是我穷尽一生也不可得的神迹。” 第五十章 弱羽可凭天   雨霁天晴,穹顶泛着云水蓝,明净如洗。   两人将虚孱的迷阵子搬到太平缸里,让他倚着缸壁坐着。昨夜迷阵子撤了避水咒,一场骤雨过后,幻法符尽被打湿,无为观重归颓垣败井。此时的迷阵子瘦骨伶仃,如一把干柴,苟留残喘。   小泥巴和文坚皆心知肚明,迷阵子日薄西山。观里未备棺椁,道士里常有坐缸而葬的,于是他们在缸里放下银骨炭和石灰,折来一束长乐花,放在他身旁。   迷阵子看着他们,苍老的面庞微动,每一道皱褶里都似盈满了笑意。   “和师父好好说过话了么?”   “说过了。”小泥巴低着头,“可还有许多话未及得吐露。”   “她早盼着见你一面,昨夜过后,想必已心满意足。我死后,你们要好好的。因你们是观里最后的弟子,你们若不在,无为观便在凡世里无一留痕了。”他道。   小泥巴跪在缸边,泪珠啪嗒啪嗒地掉。文坚点头,拿起绿酒,围缸洒了一周。   “咱们下一世再见罢。”迷阵子笑道,轻轻捏了捏小泥巴的腕节,“下辈子,咱们也要在天坛山上聚首。你做师兄,我做你师弟。”   他又瞧了瞧抿口不言的文坚,忽笑了,“可说不准大师兄的名头却要让给公子了,毕竟公子善妒,又心气高,事事争着第一。这样罢,公子来做大师兄,多提点些咱们这些小辈。”   文坚神色淡漠而哀伤,眼里似有金风缠留。他却摇了摇头,道:   “不必下一世。”   迷阵子微愕,只听得他道:   “待易情攀至九重天,做了那乘云驱风的大司命,执掌天书后,天下命理皆握于手中,一切皆可再来。我们会在天书里相见。”   清风细细流淌,拨动满庭槐叶,像此起彼伏的应和。迷阵子眉宇舒开,笑容和暖。   他伸出两手,同他们二人轻轻拉了拉勾。   “那便说定了,咱们在天书里再见。”   “后会有期,宝珍。”   枯槁的手悄然落下,小泥巴终是按捺不住心中伤痛,伏地大哭。文坚默默闭眼,将手里的银鎏金剑放下。迷阵子衰老而亡,不必他们刺破魂心而往生,说不准已是件好事。他将缸盖盖上,遮住迷阵子安详阖目的面容,用桐油与石灰浆将缸封好。   自此,天坛山上再无守观人。   苍烟袅绕,培嵝冷峻。小泥巴伏地不动,文坚慢慢起身,迈步走向山门。   挂笼木架仍在,三足乌和玉兔挤在笼中,四只不安的眼睛望着他。   “迷阵子走了么?”   文坚点头。玉兔悲伤地落泪,眼泪在地上汇作一个小水洼。三足乌道,“他既走了,我们便替他来守着无为观。咱们已在这山头待了数百年,再久长些也不打紧。”   玉兔小声道,“只是吃不上白面馒头了。”   说到此处,它哇哇大哭,三足乌嫌弃地用爪儿搡它。   文坚道,“我会将无为观修缮好,你们住来也舒坦些。往后年岁,易情仍会不时来看你们。”   说罢,他转身往萧条凋敝的灵官殿行去。三足乌望着他的背影,口呆目瞪,这还是那个曾折了它们腿脚耳朵的文公子么?   子时已至,文坚在灵官殿里点起灯,研好墨,在黄符纸上落笔。他画了几张净天地解秽咒,贴于观中。秽气犹如雾瘴,渐渐散去。   他欲用墨术将断瓦残砖复原,可望了一眼顺袋中寥寥无几的铜钱,苦不堪言。于是文坚持笔置辞,在字册上又画了些服五神符咒,作了篇禳婚解煞疏,打算拿这些符纸下山去卖。   临下山前,文坚去茅屋里看了一眼。小泥巴蹲在墙角,额抵在膝头,嗒焉自丧。他已不进食水两日,憔悴得如一具骷髅。   文坚走过去,蹲在他身前,捧起他的脸。   “昔日是谁说了,哪怕是有人往我嘴里塞死耗子,让我吃泥水,我也得笑出来?现在倒好,你倒先哭丧着脸了。”   小泥巴双目无神,口唇干裂,怔怔地望着他。文坚伸出两指,按住他面颊,轻轻一提。   “笑一笑,只要笑了,悲伤苦痛便尽皆不见了。”   斜阳爬上鹜背,夕晖铺满卫河。   文坚背着行箧下了山。他走到山脚,却见一个着赤袍长须的老头儿正坐在石阶上,翻着图册看,却是福神。见他前来,福神撑着藜杖站起,神色却有些为难。   “小娃娃,你下山来了,想必是已除了游光鬼罢?”   文坚直直地盯着他。“您一早便知游光鬼在此山上,却还让易情去亲手除他?”   “若不是你们去降治游光鬼,那鬼反而不得安息。如今天从其愿,他见到了故人最后一眼,老拙想,此事虽对你们残忍,却是最好的结局。”福神叹息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净天地咒,交予文坚,“这是老拙画下的符,你往后将其贴予观中罢。咒文为‘内外贞利,福禄延长’。如此,观中秽气便当涤净,老夫也好降福于此地。”   文坚礼貌地打躬,收下符咒。他与福神相伴,往山下而去。   他在山下搭回了书画摊子,学着小泥巴一般画符箓、卖字画,只是他的字极寝陋,仿若长虫,旁人见了那字儿,倒觉心门作呕,不敢来买。福神也陪着他叫卖,一个尊贵的一品大仙,每天如京巴狗一般跟在人后头讨好地笑,只求卖得一二张符箓,文坚将此景收入眼中,只觉好笑又心酸。到了夜里,他们便卷铺盖入桥洞,凑合着同叫花子睡上一夜。   如此过了一二月,天坛山上的小泥巴方才从悲伤中醒过神来。   他是星官,不进食水亦不会死。如此算来,他竟在那黑魆魆的茅屋里呆坐了数十日,犹如行尸走肉,对外界一概不闻不问。   茅屋地上留着张字迹张牙舞爪的字条,他此时方才慢慢爬起来,捡起字条来看,是文坚留给他的,讲的是文坚下山去挣修缮楼观的子儿了,要他多留心些自己。   跌跌撞撞地出了茅屋,他忽觉耳目一新。天坛山依然风暖日丽,卫水熠耀,燕子努翅,银鱼跳波,几株杨柳亭亭立于岸边,如袅娜女郎。   天坛山春景依旧,只是不见故人。迷阵子故去后,此处更发如一荒冢。悲伤如酒,在他胸膛里酵酿,越久越醇。   小泥巴下了山,走到黎阳镇上。他踉跄着走过喧闹街衢,卖地轴儿的走贩,形态各异的签举面人儿,棕黄飘香的蔗糖稀,踢毽子的姑娘们,他仿佛走在画中,一切如故。画卷的尽头,他看见了一个寒酸简陋的书画摊子,却有不少花枝招展的女客聚在前头,格格地发笑。   有个着云气纹大袖裙衫的女子拿过摊上的黄符,吃吃笑道,“小郎君,你这禳婚符有用么?能不能教我早些寻到好人家?”   书画摊后的那人笑道,“姑娘可买下一试,贴于家中,不出七日保准有效。”   那姑娘从荷包里取了些铜钱,放在木桌上,拿娆媚的秋波勾他,“我听闻你这儿还有一件仙术,能给自己与心上人之间牵上缘线,不知小郎君可为小女子施否?”   “姑娘的意中人姓甚名甚?”那人取出天书纸残页,点了朱砂,问道。   “不知小公子你尊姓大名?”   “敝人文坚。”   云气纹裙的姑娘喜色飞上眉梢,抚掌道,“不错,就是文坚。你快快将我的名儿同文坚连上红线。”   那人无奈,似有些不耐,却仍强笑道,“姑娘,敝人卖字不卖身。”   周遭围看着的女眷一顿唏嘘,似是颇为失望。又叽叽喳喳地看了会儿热闹,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人散了,小泥巴方才挤得上前去。只见木架上贴满七拐八扭的黄符,符纸在风里轻扬,露出其后之人的俊秀面容。   文坚正低眉研着墨,神色沉凝,眉眼如素净的山水画儿。他身形清癯,一袭白衣如明月积雪。   小泥巴望着他,一阵恍惚,不知觉间,那欺压自己的魔头已长成一位如花似玉的翩翩少年郎了。   非但如此,为了挣修葺观阁的银钱,他如今已会对旁人作出笑脸了,哪怕本就心不甘情不愿。   “你怎么来了?”文坚抬头,看见是他,十分错愕。   “我……我心里转好了些,下山来散散心,顺带看看你这儿需不需帮手。”小泥巴挠着脸,很是歉疚。文坚一定将他失落时的颓态看在了眼里。   “不过挣一二闲钱,还无需劳动你。”   小泥巴却先发问:“你哪儿来的天书纸?”   文坚一愣,旋即脸红,吞吞吐吐道,“出文府前……我偷偷藏下的,一直藏在贴身香囊里。不过只数张,多的却是没了。要不是急着用钱,我倒没打算用的。”   拿天书纸用在挣几个破子儿上?小泥巴哭笑不得,他总算明白文坚为何如此宝贝自己的那香囊了,天书折起时便如蚕丝软绢,可叠成小小一片。他凑过脸去看,只见木桌上确摊着一张残页,有一半已写了些名字,其间用朱砂画了红线。   文坚解释道:“画了缘线后,便如赤绳系足,可成一件媒事。我凭着这半张天书,倒挣了不少银子。”   “你画了红线后,真能教那男男女女你侬我侬,花前月下起来么?”   “我画了几对儿,确是不赖。”文坚冷笑了一下,“他们见了另一个,便立时似干柴遇了烈火,生米煮成熟饭了,直爱得死去活来。”   小泥巴望着那天书纸,啧啧有声。他抚着下巴,忽问文坚道:“我也想写一写,成么?”   文坚虽不大乐意,可看他方从失却亲朋的痛苦里走出来,便不情愿地点头,“你不写甚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便成。”转首去青砖上晾晒方写好的字符。   见他不顾自己,小泥巴顽性忽起,他走到木桌前,蘸了墨,先写了俩字儿:“易情。”   又瞧了瞧文坚,他仍背对着自己,闷声抚着青檀宣的皱角,小泥巴放心下来,再写俩字:“文坚。”   他胆大包天地蘸了朱砂,将他俩的名儿连起。   可扭头看去,文坚却无甚反应。   “易情?”文坚忽回过头来,眉头紧蹙。小泥巴吓了一跳,慌忙搁笔。   “怎……怎的了?”   “你今夜想吃甚么汤水?”文坚问,神情平淡,一如既往。“我先去择点白蒿来,你吃得惯么?”   见小泥巴点头,他便扑着灰起身走开了。甚么天雷地火、郎情妾意的模样儿,半点没有。叫卖粗货泥人的货郎走过来,蝴蝶车推过去,遮住了文坚瘦削的背影。潮润的青石巷里,小泥巴怔怔地听着犬吠,半晌无言。   小泥巴失望万分,心里却忽一颤。莫非文坚喜欢人时的样子,同如今所差无几么?   不对,心境变化的应不止是文坚,他自己也应受天书影响,对那厮一见钟情方是,然而如今却一切如常,淡如白水。若非天书不起效,那便是情愫早已结下,不知在许久以前,他们的缘线已然牵定。   他望了望那画了红线的天书纸,忽一阵心慌。   于是他赶忙揉皱了,将天书纸狠狠塞进了嘴巴里。 第五十一章 弱羽可凭天   伤痛在时日流逝间渐渐被抚平,然而毕竟创口仍在,那痛楚依旧会不时复作。   夜里,小泥巴从板床上翻身起来,静静坐着。文坚在身旁浅眠,零落的月色如蝶,栖在他颊边。他们在摊棚中搭了简陋床凳,以芦絮为衾裯。凉风灌入棚中,他们瑟索发抖。月光清冷似水,槐柳叶在风里轻颤,无数叶片的影子在沙沙地互吻。   小泥巴望着空寂的黑暗,突地心里涌起一股哀凉。那黑暗如血盆巨口,将心中欢喜吞湮,于是他挂记起在朝歌时的年岁,方觉岁月如流,一去不返,于是泪满襟衫。   文坚醒来时,只见他面庞半明半暗,然而泪色晶亮如星,他不安地爬起,叫道:“易情?”   “我忽而在想……成神也无甚意义。”突然之间,小泥巴道。   他两眼晦暗,如熄火的残烬。“我本以为铸得神迹,上了中天,便可从心所欲。谁知不仅仍屈居人下,还挽留不得亲朋性命。”   脸上忽被狠揍一拳,小泥巴重重摔下床榻。他有些懵头,爬起身来,却见文坚忿怒地伸着拳,双目里似要喷火。   “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能说出这番话?”   小泥巴垂头,自嘲地笑。“为何不能说?师父,微言道人,宝珍……到头来,我虽成仙,可身边却寥寥无人。”   “易情,绝者不可复属,死者不可复生。如今你只可上攀九重天,取得天书。只有进地,并无退路。要成为大司命的人是你,许久以前,天书就已预言过你的神迹。”   文坚似按捺着怨怼,竭力平静地道。他方从梦里惊醒,眼仍红着,墨发流散,肌色如雪,黑白分明。他伸手拉起小泥巴,两人在床沿坐下,皎洁的月光像留白,天地里似只有他们二人。文坚轻轻地道,“咱们且试一试罢,至少走到五重天,好么?”   “为何是五重天?”   “因你师父往昔曾止步于睟天,天磴上定留有她名姓。”文坚道,“你不是在寻故人旧迹么?那兴许是她留在世上的为数不多的踪迹不一了,亲眼去瞧瞧罢,咱们一齐上天磴。”   小泥巴的心头忽而一动。他确实想步一回师父曾行之路。文坚的话似一枚种子,在他心上播出希冀的芽。   正在此时,周身忽而一暖,是文坚将他拥入了怀中。   “我可以平平凡凡地死。”文坚抱着他,身子削瘦,可拥抱却坚定不移。   “但你一定要烈烈轰轰而活。”   这话似是有着一种无容置喙的魔力,那夜之后,小泥巴忽振旗鼓,神采如归鸟一般飞回脸庞上。他的影子出现在书画摊上,与文坚一同画辟邪的飞神咒。他容颜俊丽,为摊棚上带来更多常来的女客。福神时不时来替他们卖画儿,见了他俩肩并肩地站在棚里,一人如冷香寒蕊,一人似艳溢桃花,直笑道:“你俩若凑在一起,真可算是天下无敌!”   小泥巴听了这话,喜气洋洋地问,“福神大人,您是一品大仙,平日在天顶办差,你瞧瞧咱俩,有没有可升天的福气?”   福神打量了他们一番,呵呵笑道:“你给老拙上名贵天泽香,老夫便赐你福运!”   日子像书页,在笑闹里一张张翻过。文坚渐和街上的乞索儿打成一片,往时他在文府里接触过些乞棍,那时却端着架子,不可一世,如今却屈高就下,用馒头屑作筹码,同他们喝雉呼卢,捉鸡攫鸭。他学会了吃野蕨菜,拿笑靥打发难缠的女客,夜里睡在穷酸摊棚里,穿一袭粗布麻衣。   文坚变了,小泥巴也变了。许多时候,他也不干活儿,只坐在摊子上,凝望着对街的旗亭,看着莺莺燕燕在其中钗横鬓乱地经行。   那旗亭是属醉春园的,有不少细腰舞女在其中逗留,其中有一位尤为吸睛。她有着素净的脸庞儿,袅弱身段,戴捻金雪柳,一对凤眸冰雪似的清冷。每日清早,她会打开槅扇,皙白的手如玉,在日光里熠熠生辉,如瀑的黑发自肩头垂落,如古画里的娇慵美人。   小泥巴日日瞧着她,却教文坚发觉了此事。文坚心里疑惑,莫非这厮是爱上了风尘女子?   他也见过那女子一二回,兰若一般素雅,看着教人十分舒服,不知怎的,他却觉得她眼熟。   喜欢便喜欢了罢,文坚想,毕竟小泥巴方才历经与亲朋隔世之痛,兴许心里有了牵念,便能不在感遇伤怀,遂也略宽了些心。   可小泥巴常愁眉不展,文坚便去寻福神,问道,“大人,不知哪件符可纾解心中郁塞,我见易情郁郁不乐,欲给他画了,煎水服下。”   福神正在酒肆里大吃着美酒,把玩着手里的欢喜佛,这小玩意儿近来风靡街巷,也不知是谁雕的,很是精丽。他想了想,醉醺醺地道,“会雷神咒倒可清心,不过效力强了些,你画时记得添些抑止的符字,再给易情用。”   文坚点头,“若您见着易情,也同他道一声此事,用些符法佐心神,其实也不算得坏事。”他乘着小泥巴未回,先将符画好了,放在书画摊里。   小泥巴偷溜出去的次数愈来愈多,心思仿佛再未放在书画摊上。文坚曾见小泥巴偷偷溜到对街,在后门同那姑娘悄悄叙话儿,小泥巴伸出手,握着那姑娘的玉指,轻轻晃了晃,脸上红了一红,似被日头晒得熟了。   过了几日,文坚在书画摊子上埋头画近来卖得热的治万病符,却忽见得一戴高巾帽、着织纹衣的纨绔公子鼠祟而来,张望片刻后,偷偷摸摸地问文坚道:   “喂,你,这儿卖那种符咒么?”   “甚么符咒?”   “别装蒜了,就是那摩腹补腑咒。”纨绔公子悄声道,“你这儿有没有?给我来十张。”   “不曾听过,是甚么玩意儿?”文坚发懵。   纨绔公子不耐,从袖里取出一张绉得失色的黄符,做贼似的揉作一团,丢给文坚。文坚展开一看,但见那符奇离古怪,歪七竖八,仔细一辨形貌,却似反画的信符心咒。信符心咒用以专凝一意,若是反画,那便是散神聚心火。文坚蹙眉,问道:   “这是做甚么用的?”   “还能有甚用处?自然是用来……”纨绔脸上飞红,贴他耳边,同时从袖里拿出一样小物件,是只雕得精致的欢喜佛,男妇相叠,栩栩如生,一面给文坚示意,一面挤眼道,“壮肾补精。”   文坚默然无语。   “我不做这生意。”他道,将黄符揉起,欲丢还回去。可那纨绔子弟似是急了,慌忙捉他袖,揽着他道:   “仙长,我知你画的符灵验,别急着拒我的请托嘛。你瞧见对楼的那风月女子了么?”   文坚顺着他伸出的手指一望,却见一个秀丽姑娘倚阑吃酒,一身珠翠泛着清光,却是小泥巴看上的那章台女子。   “看见了。”文坚答道,心里却一紧。   “爷瞧上她了!可那是醉春园里远近闻名的女校书,怀珠抱玉,我却弄不得几点臭墨,如此一来,只可教阳气足了,弄她个快活要死,方才能教她瞧得起我!”   文坚皱眉,口里却道,“看你心诚,我便帮你一回罢。”   那纨绔大喜,从袖里摸出碎银,甩在桌上,“多谢仙长!”   白衣少年取出黄纸,提笔蘸墨,却酝酿着别一番心思。那姑娘虽是风月场人,却挂在小泥巴心上。他窃将信符心咒正画,又添几道静心平意的符字,那符遂如一剂猛药,这回休说是床笫抽努了,若是用在身上,裆里的二两肉都已然报废。文坚面无表情,将画好的黄符递给那纨绔,道:   “烧入水中,吞服。”   纨绔接了黄符,欢天喜地地走了。文坚冷哼一声,将其原先带来的摩腹补腑咒揉作一团,丢到角落里。   与此同时,醉春园后门处。   那方才正遭文坚与纨绔公子议论的那姑娘提着裙裳,临急临忙地下了楼,奔向园门。   她钗横鬓乱,可见了候在园门处的那少年的身影,登时喜上眉梢。   “公子,你来了呀!”她笑盈盈道。   那等在园门处的少年正是小泥巴。一件翻领绣衣,一对利落云履,更衬得他英挺俊秀。小泥巴见了她,亦笑道,“行香姑娘,莫跑得这般急,若是跌着了,伤着脸蛋儿可该如何是好?”   那被他唤作行香的女子却先紧张兮兮地牵住了他的手,轻摇道,“那物件你带来了么?”   小泥巴道:“带来了,统共五十只。”他提起脚边的布囊,从其中拿出一只欢喜佛,悄悄塞进行香手里。   行香把玩着,爱不释手,面泛红霞,赞不绝口道,“你这雕欢喜佛的手艺甚好,非但是咱们园中姊妹,来园里的相公见了,皆爱不忍释,甚而有打茶围费了千金,却专程是来求你这欢喜佛的孤老,下回你再雕些来可好?”   “姊姊是我恩客,要多少便有多少。”小泥巴笑道,点了点行香递过来的银子,心里满意,这比他们老老实实地卖符挣来的钱多得多。有了这些银子,无为观的修缮便再不成问题。   他携着银子回到书画摊上,文坚却不在,只福神一个在那儿赏着新进的侧理纸。福神见了小泥巴,朝摊子上努了努嘴,笑道,“文坚说,见你近来悒悒不乐,便画了道符,给你煎水吃。”   “他这是大费周章。”小泥巴叹气,“我哪儿悒悒不乐了?我快活得很。”   “吃了便吃了罢,权当他一片好心。免得他往后絮叨你。”福神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臀,又往街上走去,不知去何处逍遥了。   小泥巴既听他如此说,便也在摊子上寻起文坚给他画的那道符。他在角落里寻到了一张皱巴巴的黄符,料想这玩意儿定是给他备的了,便草草一看,丢进铜壶里烧了水吃下。一面吃水,一面无奈地想,莫非文坚是见着了他和行香碰面的模样,大发醋意,才教他吃些静心符纸?   他同行香见面,不过是为了做欢喜佛雕的生意。他闲来无事,便学了手木刻本事,雕些活灵活现的小木人儿去卖,其中欢喜佛卖得的银钱最多。行香是他寻到的生意人,他同她见面,看似是牵手私语,你侬我侬,实则是偷偷在袖里传递欢喜佛,瞧那木刻雕得如何。   想到这儿,不知怎的,心里忽升起一股火燥。小泥巴皱了皱眉,这感觉从所未有。   他一个激灵,掀开铜壶一看,却见黄符软绵绵地漂着。这时他仔细看了,方才惊觉那并非平日常见的信符心咒。   小泥巴大骇。   ——是补精的摩腹补腑符!   夜里,文坚方将欲供奉在无为观里的多伽罗香备好,把衾褥掸了干净,却见得小泥巴走进摊棚里,红着脸,道。   “我近来常去与一位醉春园的章台女见面,你知道么?”   “知道。”文坚神色平淡,低头叠着衣,“你去便去了,有了心上人,我又不会怪你。你只需记得修了无为观后,再回中天便成。”   小泥巴驳道。“那不是我的心上人。”   “那是甚么?”   文坚总算抬头看他。月色里,那墨色的眸竟似噬人的口,教小泥巴一阵心寒。小泥巴硬着头皮道,“那不过是我做生意的伴儿,一开始,我瞧她的眼生得有些像师父,便试着去寒暄了几下,往后便不过礼尚往来,从未逾矩。”   听了这话,文坚若有所思。他总算明白那女子身上的谙熟感从何而来了,原来是生得似天穿道长。   想到此处,悲哀却油然而生。小泥巴的心终是放不下故人,哪怕身在重天,却也仍牵挂凡间。   “你与我说这些话儿,又有甚意思?”文坚冷淡地道,上了榻,翻身背对他,“你爱和谁好便与谁好,我只是你的同侪,你的搭档,犯不着过问你这些事。”   摊棚里却静了一瞬,风如轻轻的呼吸,悄然钻进挂帘。   “可我却……不这样想。”   忽然间,身后传来低弱的声音。文坚愣了一下,回过身去。   皎皎月色里,小泥巴站在榻前,形单影只。他只着单衣,脸上浮着酩酊似的晕红,正是少年郎的模样,虽清芬淡雅,却眼波泛漾。   摩腹补腑符犹如烈火,在肚中灼烧。小泥巴难以启齿,不敢说这是他白日里拙笨犯下的过错,将文坚扔在角落里的废符认作了信符心咒。先前画下的红线仿佛圈套,教他步步深陷。他端着仅余的可怜的自尊,欲将自己的糗态深埋心底。   可言语却像出笼的鸟儿,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   小泥巴支吾道,“我近来……在醉春园……探听了一些趣事,又想着,若是上了中天,说不准便无暇再做了,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文坚错愕地问,从榻上半支起身子。   由摩腹补腑符燃起的烈火蹿上脑际,吞噬了神智。全身燎烫着,如有万蚁噬咬。小泥巴颤抖着解衣,轻衫垂落,委顿于脚下。他走向文坚,道:   “……云雨情。” 第五十二章 弱羽可凭天   文坚一点点睁大了眼。   小泥巴说的话,他全然不能理解。然而一见小泥巴那赧然羞红的脸,却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一明白那话中意涵,文坚便怒道:   “你说的甚么荒唐话?你脑子被驴蹶了吗?”   “怎么不明白?我也活了这把年岁,在凡间早该成家了。这段时日我常去醉春园做生意,那儿倒是有不少替人顶屁股的小唱,他们给了我些图册学着,该懂的事儿我早已懂了个七七八八!”小泥巴气恼驳道,声音到后来却细如蚊蚋,他赤着身子走过去,脸烧得似熟透的虾子,低声问,“所以,要来么?”   “你疯了!”文坚咬牙,“我是曾拿你亲朋性命要挟你的仇家!”   “仇家个屁,方才你还说你是我的同侪和搭档!”   “同侪就能做这等龌龊事儿?”   “要不是你画的破符,我能落到这境地?”小泥巴方怒气冲冲地将这话脱口而出,又立马住了口,捂住嘴巴。他不愿被文坚发觉这场乌龙原是自己闹的。   可文坚也听到了这话,他心思玲珑,略一琢磨,当即惊觉发生了何事。小泥巴面色发红,心火燥乱,兴许是误服了自己丢在书画摊的摩腹补精咒。那咒是先前来光顾摊子的纨绔留下的,滋补之效强劲,如极猛的春情药。   如此说来,这事倒还有文坚的一分过错。文坚自尊极强,若教他为这等低劣过错道歉,简直便似要撕了他脸皮。于是他硬着头皮,对小泥巴转口道,“成,你过来罢。”   小泥巴却似发了脾气,狡狯地笑。“我不过来,咱们是同侪,不做这等龌龊事儿。”   话音方落,腕节忽而一痛,他身子一歪,被拉到榻上。阴影水一样地倾落而下,文坚自暴自弃地吻落下来。冰凉的指节下探,粗笨地捉住他的玉尘。   一时间,棚中满是旖旎息声。   莹肌相磨,唇舌挑戏。文坚的吻一路向下,最终将银枪含呷。符水挑起的心火炎炎燎原,泄掉一回仍有余烬。小泥巴轻颤着,翻身跨马,耸横摆扭,涎浆淌满床榻。   文坚扶着他的腰,眉关紧锁,齿关里泄出紊乱气息。“你是……从哪儿学来这些的?”   月晦星明,街衢冷寂,竹棚里却春光旖旎。小泥巴伏在文坚身上,色如承露棠花,身似柔蛇缠绞,两人嵌合相连,他轻轻地咬文坚耳廓,轻喘道:   “不曾学过,我无师自通。”   可小泥巴虽自吹自擂,最后还是败于文坚身下,起先还可挑衅地说些蜂言浪语,后来只得哀叫讨饶。那声儿渐弱,如细细的猫叫,挠得人耳鼓与心头皆痒。   夜色低暗,如帷帐般掩住两人相叠的身影。   翌日起来,两人萎靡欲睡,一副慵懒之态。小泥巴只披一件单衣,胡乱缠了苇带,对文坚道:   “文公子,当你的厮儿确然不好。你那活计不大行,不但硬闯园门,还胡乱动作,我如今屁股疼得紧,今儿怕是坐也坐不下来了。”   文坚哼了一声,说,“你昨夜倒坐得挺欢,怕是连今儿的份一起坐了。”   小泥巴臊得脸红,也不敢与他再说胡话了,赶忙去井边汲水,洗掉昨夜的下流痕迹。   晨风凉得似霜,鸡声此起彼伏,一个着红官服的老头儿拈着一只口吹泥人乐呵呵地踱步而来,见了在井边洗脸的小泥巴后叫道,“易情,我听闻你俩近来生意不错,已攒够了修缮无为观的银两。现下你俩有甚打算?是要当即动身回中天,还是要再善后几日,顺带教老夫给观里赐福符?不知你们想叫老夫赐甚福字,是想要桃李满园之福,还是财源广进之福?”   可待看清了小泥巴的模样,看见他颈上落着如桃花瓣一般的旖丽红痕,福神张口结舌,半晌,磕磕绊绊地道:   “看来……是多子多福……”   有了欢喜佛木雕换来的银两,无为观总算得焕然一新。小泥巴用银两新塑了李聃泥像,重刻了观里的道德经石刻,殿阁、寮房皆按记忆里的建好,虽然依然简陋,但胜于洁整。草木华滋,池水湛湛,天坛山仿佛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安顿好三足乌和玉兔,贴好符纸福字,几人方才启程。福神早先唤来了天马,笋舆被天马牵着,钻入云间。小泥巴和两人趴在轩窗上,望着人间之景愈来愈远,那汀沙云树、游春街路渐渐变小,仿若一幅画卷徐徐收起。   一刹间,二人心头皆微痛,如梦方醒。   人间便似一场美梦,而如今他们再不可于其中沉湎。   待回到中天宫,却见得台基高耸,玉阶漫长,两旁排着密密麻麻的金甲天将,持雕斧水火棍,旗帜烛天,壁垒森严。   小泥巴和文坚随在福神后头,心里却先犯了怵。这回他们休说是伏侍福神了,还教这一品大仙屈尊俯就,和他们一块儿过豕食丐衣的日子,不知待会见了鸠满拏,福神会拿他们如何开涮?   可见了鸠满拏后,福神却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儿,对他俩赞誉有加。最后,他慈祥地捋着须,道:   “此二位星官头角峥嵘,意气焕发,又对人间怀抱赤子之心,实是可造之材。鸠满拏哇,你仔细些照拂着他们,老拙在五重天上候着他们到来。”   “他们竟能得福神大人青眼,是中天宫之幸。”鸠满拏端坐在竹节纹椅上,也不起身迎候,温和微笑,小泥巴悄悄瞄他一眼,却见他脸色铁青着,似不大好,遂将一颗心高高悬起。白衣青年笑道,“只是他俩顽皮,已违了多条天廷律令,为了确立中天宫威信,也总归要教训一下。”   福神呵呵大笑,上前拍了拍鸠满拏的肩,鸠满拏浑身一颤。老头儿笑道,俯在他耳旁悄声道:   “不打紧,不必重罚,关起门来敲打一下不便成了?”   待福神走后,中天宫门缓缓阖上。银月辉映之下,宫中似铺满了厚重的霜,寒气凛然。听得方才福神替他俩说话,让鸠满拏对他们从轻发落,小泥巴暗地里松了口气,慢腾腾地支着身子,欲要站起。   一个冷峻的声音忽从头上压下来:   “跪下。”   鸠满拏坐于椅上,冷声发话,那和柔的神色仿若顷刻间从脸上抹去。   小泥巴和文坚皆觳觫不已,战抖着屈膝。   “拿宽竹板来,要七百年的凤栖竹,这样方才结实。”鸠满拏冰冷地对金甲将道,“私自与凡人勾连,怠慢福神大人,容宥鬼怪,延宕时机,铺张浪费天廷香灰,各罚实打一百下,统共五百下。”   小泥巴听了,心里震颤,他俩虽为星官,身躯较凡人结实,然而痛也是真痛。五百下竹板,屁股早成烂泥。他赶忙磕头如捣蒜,在鸠满拏面前扮可怜求饶,然而鸠满拏早看穿他的伎俩,依然好不容情地让金甲将将他俩抓上长凳。   两人皆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打。小泥巴昨儿便被顶过屁股,腰臀且还痛着,可如今方知何者为痛。打到后来,竹板变了色,血迹斑斑,小泥巴眼里天容晦暗变色,耳边响起自己的鬼哭狼嚎。待五百下打毕,身后血肉模糊。小泥巴在心中恼恨地想:鸠满拏那老狐狸!明明在福神面前答应了要放过他俩,然而关起门来却恨不得将他们打成肉泥。   他忿忿不平着,扭头去看文坚,却见文坚伤势比他更重,奄奄一息。   鸠满拏坐在椅上,严色稍减,又吩咐几个小星官递来疗伤金津,给他俩敷了。方才和悦笑道:“痛么?”   “废话!屁股都烂成粥粥水水了,能不痛么?”小泥巴朝他龇牙咧嘴,此时也不顾疼痛,扭着身子,如一条张獠小蛇。“鸠满拏,等我上了五重天,当了你上峰,看我不拿磨盘碾烂你屎窝!”   鸠满拏笑了一笑,“我拭目以待。”   中天宫门被叩了一叩,一个小星官敛眉低目地进来递话:“鸠满拏大人,二重天的金德真君座下刑狱官柳岸来访。”   “抬我出去。”鸠满拏却道,于是一众金甲将走进来,以结实臂膀扶椅而出。鸠满拏坐于其上,一动不动,像乘着轿子。趴在长凳上的小泥巴目瞪口呆,这厮是没生腿么?连路都不走了,架子竟这般大?   中天宫外,云袅烟斜。   刑狱官柳岸横眉冷眼地站在宫外,背着手,身板挺直,仿佛一杆瘦竹。   见到鸠满拏从宫门里抬出来,他眉头略蹙。待金甲将将椅子在地上放定,柳岸才轻咳一声,肃穆地道,“中天鸠满拏,你治下不严,属下易情、文坚二位星官违了天廷律令统共五条,当以大罪论处,你也应遭责。你可知他们犯下了哪五过?”   鸠满拏颌首低眉,揖道:“私自与凡人勾连,怠慢福神大人,容宥鬼怪,延宕时机,铺张浪费天廷香灰,是这五过。”   柳岸俨乎其然,喝道,“你是他俩上官,受罚应翻一番。他俩各罚五百板,你便应罚上一千板!上回你已领过五百,余下的一半板子,今日便打完罢!”   一片寂静里,只听得滴滴答答的水声。血从竹节纹椅上淌落,在鸠满拏脚下聚成一小洼。因他坐在椅上,小泥巴和文坚不曾发觉他背上已然皮开肉绽。他无力行走,连支撑神智也难。   鸠满拏脸色惨白,笑容却仍温澹。他揖了一揖,垂下头,道。   “下官领罚。” 第五十三章 弱羽可凭天   月光淌进回纹窗里,将官舍里的一切镀上一层薄银。   小泥巴俯卧在四面床上,哀叫连连,因疗伤金津之效,那留在腰臀上的伤已好了,然而疼痛仍在,似有猛兽在不间断地撕咬。他在榻上躺了几日,像一块发霉的萝卜缨。暗沉沉的阴影落下,窗外缓缓伏下一头巨龙,金眸粲然生辉,代替了月亮。小泥巴见了它,没精打采地叫道:   “烛阴,这些日子里你去哪儿了?”   “浮翳山海。我去那处养精蓄锐,可不想回来时却见你屁股烂成了软泥。”   “没良心的玩意儿!”小泥巴斥道,“我出去办差,你便临阵脱逃,去和浮翳山海的母蛇纠缠。若来日我上天磴,你还不得逃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烛阴低沉地笑,龙息卷得帘栊猎猎作响。它道,“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寒暄,也不是为看你笑话。我来传话:鸠满拏此时正在中天宫中,欲要见你。”   鸠满拏要见自己?小泥巴疑惑。   他竭力支撑起身子,忍着惊人的痛楚,一步一挪地走向中天宫。进了花园里,只见月如明珠,柳偃斜坡,枝叶蔓披间,鸠满拏坐于一张紫檀嵌桦木椅上,静静地候着自己。   小泥巴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鸠满拏微笑着与他道:“易情,你知道我为何叫你来此处么?”   “谁知道?深更半夜的,兴许你要同我花前月下。”   “胡闹,咱们要说正经事。”鸠满拏责他,却又很快松了口。“不过也不算得正经,不过是一时兴起,寒暄一二句。”   寒暄就寒暄了,至于大半夜将人从床上拖起来么?小泥巴不情不愿,眼睛却尖,瞥得鸠满拏衣下似缠着细布,隐隐有血迹洇出,又看他身上缚着竹板、长坐不动的模样,竟是猜到发生了何事。   “鸠满拏大人,莫非你……”小泥巴声音打颤,“……因我们而受责了?”   鸠满拏笑道:“常有的事儿,你们且放宽心。倒是你,我听福神大人说,你下凡间后反而遭伤了心,此事是真的么?”   他指了指一旁的天然木椅,那椅上刻满破伤咒,想必即便坐下,创口之痛也可大为减轻。小泥巴犹豫了一下,坐在他身旁,将在凡世中所发生之事略叙,说起无为观和天穿道长、微言道人、迷阵子,再说起那等候了自己三百余年的游光鬼,不由得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   罢了,他喃喃道,“鸠满拏大人,实不相瞒,文坚与迷阵子皆劝我上天磴,我也知步天阶兴许能挽回故人的性命。只是我心中仍有隐忧。那天磴之路漫长险阻,千百年来有谁真正抵过成天?我忧心的是,若我魂心尽碎,真身死于天磴上,又有谁还记得无为观?到了那时,我的故人才真算泯于尘烟。”   忽然间,他落入一个温暖的臂膀,鸠满拏旋身过来,轻轻搂住了他。一刹间,所有的委屈与不安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小泥巴在那怀抱里低声啜泣,以往的无数光景如灯片般在眼前一幕幕轮转。在上中天宫之后,鸠满拏对他关怀有加。被狮面鬼咬伤时,鸠满拏不远万里下中天去救他,给他包扎敷药。鸠满拏赐他以枣木牒,笑道希望他往后大有可为。每每自火海刀山中脱身,他想起的便是这被柔和月辉映照着的中天宫。中天宫便似他的第二故乡,而鸠满拏便如他的生父。   他从未向天穿道长追问他的生父是何人,因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无根之萍,有了娘亲已是上天厚赠。只是与鸠满拏相拥之时,他无由地觉得心涩,若这宽厚的怀抱是来自于自己的父亲,那该多好。   “不要害怕。天磴不是为了杀人而存留于世的。它不过是一条道途,便如你攀涉险峰,登上它,总需经历一番磨难。你师父以前曾登过昆仑,你觉得昆仑天磴好走么?”   “那路途一定极险,天寒地冻,骤风暴雪。”   “不错,可你如今却置身于昆仑之上的中天宫。天阶并不似你想象中的那般险峭,即便是不行天磴,世间何处不有劫难?”   鸠满拏轻抚他脊背。   “易情,天磴给世人的并非绝望,而是登天的希望。刻下亡者名姓的天磴不是墓碑,而是他们曾留于世的证明。”   刹那间,小泥巴心神摇荡。他伏在鸠满拏怀中,紧紧回抱。   “可大人,天磴漫长,我要怎样才能上九重天?”   金波当空,银鱼跃水,中天宫中一片恬谧。鸠满拏拍着他的肩,笑道:   “先走出一步,继而再迈第二步。一步接一步地走,终有一日,你可达九重天。”   小泥巴的心略略定了,鸠满拏的话如一阵春风,将他心头冰冷的恐惧拂散。他松开手,望向白衣青年,忽笑道。   “鸠满拏大人,多谢您的话,我心中再不畏怯了。”   鸠满拏含笑点头,却听得他道,“既然如此,大人要随我一起来么?”   这话让鸠满拏一怔。小泥巴看着他,眼神里略带一丝柔和的哀凉,道:“我时常觉得,您不应于屈居于中天。福神大人也说过,您如荆山之玉,既有才干。何不上九霄,施展一番抱负?”   月色里,他向鸠满拏递来一只手,那手仿若闪着银月清辉,皎皎耀目。   鸠满拏看得呆了,许久,白衣青年莞尔,笑容如春烟新柳,温润而泽,并未拒绝,只道:   “容我再考虑稍许。”   ——   与小泥巴闲话毕了后,鸠满拏支着象牙杖艰难地回到三堂后的内宅里,入了书房。   他静静地将斋阁拾整了一夜,给金盏银台换水,插好闵兰,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与小泥巴谈及之事。上天磴着实并非易事,即便是福神这等大仙,下中天来消夏后也需使尽浑身解数回五重天。每越一重天,便需付出一样代价,兴许是手脚,抑或是脏腑,愈往上走,所付的代价便愈大。   至于文家天书的来历,他也将自己从旁人口里听得的只言片语告诉了小泥巴。传闻文家的天书是古时天记府的吏员偷携入人间的,后来遭凡民拾到,便有了之后发迹的文家。只是这天书在小泥巴和文坚铸成神迹的那一夜里被烛龙之焰焚尽,自此红尘再无天书。   古往今来,中天宫不乏有欲上重天之人,只是大多一去不返。天磴上积了累累白骨,这点鸠满拏最清楚不过。可在与小泥巴谈天之时,他竟有一瞬的心荡神摇。   在罗汉床上卧下,他透过冰裂纹的窗牗远眺星河。夜空深邃高远,遥不可及。   阖上眼,鸠满拏又做了那个几百年如一夜的噩梦。   梦里,他鹑衣百结,行过凡世街巷,曾在他庙宇中虔诚供奉香火的黎民此时却发指眦裂,向他吐唾。有人丢石子儿砸他的额,放黄犬来咬他,冷嘲热讽他道:“冬瓜鬼!”“狗杂种!”   他步履艰难地走到溪边,欲吃几口水,略解喉间干渴,却见嫩黄柳色里吊着一具干尸。借着服色,他惊恐地辨出那是府衙里与他要好的胥吏。走入深林间,曾同他亲热的小妖皆远远避开,欲与他蒂断根绝。山都神的声音飘出石穴,喑哑低沉,犹如地鸣:“鸠满拏,你既为妖,何必去讨好凡民?何必去为人世谋福。”   “鸠满拏,人不容你,妖亦不容你。你便是渣滓,有何存世的必要?”   他被凡人打断手脚,流落街头,犹如乞儿。在弃灰堆里寻吃食时,他看见烂泥残瓦间散落着自己的涂金雕像,已然被敲得七零八落。路过庙宇,他见到那庙已然破败,成了乞儿火房,几个妓子睡在其中,衣不蔽体。   嘲弄、鄙唾、白眼、刑狱……仿佛这世上所有的苦难皆轮番压在他脊梁上。他如陷泥沼,在梦中沉沦。   “鸠满拏大人!”   书斋房门上忽传来一声清脆叩响,将鸠满拏从梦中惊出。他猛然睁眼,只见天光大白,已是清晨。   他整好衣衫,打开斋门。桃花纷漠,落了一地。门外是一位着绛褠衣的小星官,名唤崇朝,常跟在他身边。   崇朝见了他,慌忙跪拜,急得六神无主。“大人,小的私闯您内宅,是小的之过,往后您再重重责罚。实是小的没法子了,宫内两位星官急着要步天磴,上九重天呢,连行囊皆已拾好了,谁人都劝不住!”   “是哪二位?”   “是易情和文坚那两个浑小子!”   崇朝急得如无头乌蝇,鸠满拏却笑了一声,早有预料。   “你且待我一会儿,我拿了行箧,便与他们同去。”   “鸠满拏大人?”崇朝的下巴几乎要跌落到脚底,“您、您也要和他们一块儿去?上九重天?”   鸠满拏扶正衣冠,笑道。“是,我去去便回,应用不得多少时候。”   “那……中天宫怎么办?”   “在我回来之前,寻个人代管罢。”鸠满拏向崇朝调皮地眨眼,“崇朝,你来如何?”   崇朝吓得直拿头在地上捣蒜。“不、小的万万不敢!”   “那还有何人可受托照料中天宫?”鸠满拏叹气,“风日如何?”   “他正于凡世办差,调查荆州赤鬼之事,一时半会不能归来。”   “嚣嚣郎呢?”   “他脾性古怪,正在休暇,恐怕是不能扰他的了。”   “石鱼、仙水、沙溪这三位呢?”   “皆回故国省亲了。”   鸠满拏叹气:“养兵千日,用兵却难。这样罢,你看中天近来有甚不同凡响之人,向我荐来。”   崇朝低头,忽揖道,“小的左思右想,兴许新进的一位星官可担此大任。他虽来的时日不长,却卓尔不群,符法、剑道无出其右,又和蔼近人,很得人心。此人应能服众,若鸠满拏大人只是离宫些时日,将这活计交托给他却也不错。”   “我信得过你。那便请他这些时日多劳心劳力些罢。”鸠满拏笑道,“若他办事比我妥当,我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他也成。”   崇朝连道不敢,恭敬地叩首。鸠满拏拾好了包袱,忽想起了甚么,随口一问:   “对了,那人叫甚么名字?”   “这……正经的名姓却是没有的。”崇朝不禁支吾,“他说他在凡世是只是流民,并无官籍。脸上又遭火烧了一片,平时只能拿面具遮着。虽是可怜人儿,却落落大方。”   “咱们拿他那面具起了个诨名……叫他‘七齿象’。” 第五十四章 弱羽可凭天   恶种一旦种下,便会悄悄生根发芽。   可至少在如今,小泥巴和文坚尚不知那叫七齿象的星官将会给他们带来何等后果。此时中天宫外,层云如雪,紫烟浩渺,二人正艰难地挤过肩摩毂击的人列,硬生生挪步至天磴边。星官们七嘴八舌,拦着他们,不让其上天磴。   就在这时,鸠满拏拨开人群而来。中天宫之首既至,四下里登时鸦雀无声,顷刻间,人海排波破浪,乖顺地分开,让他行到小泥巴与文坚面前。   鸠满拏抚掌,对众人道,“各位且归其位罢,这段时日,中天宫之务交管于崇朝,由他举荐的新人执事。”   人潮一阵骚动,有人战战兢兢地问,“鸠满拏大人,您……您这是……”   “我随将易情、文坚二位拾级而上,去往一重天上。”鸠满拏展颜一笑,提起手中雪灰色包袱,继而转身,拍了拍瞪眼咋舌的两人,道,“不必在此耽搁时辰,我们即刻启程。”   非但是众星官,连小泥巴和文坚也不曾想过竟回有这一出。鸠满拏居然会抛下宫中事务,与他们同上天磴,两人一时支支吾吾,手脚麻木。星官们群情激奋,挨挨挤挤地凑上前来,叫道,“大人,您疯了,您不顾中天宫了么?”“为何是与他们二人同去?”   鸠满拏只是回首作了个噤声手势,笑道:   “半炷香之内,若有仍居留此处者,我削他的籍。”   刹那间,人影散得干干净净。比起深究鸠满拏上天的缘由,众星官更怕动了头上乌纱。不过半日,那鸠满拏弃中天宫而去,七齿象掌事的传言便如燕子飞传开来。   因鸠满拏只说了会离中天宫一段时日,故而众人也不敢妄论中天宫会易主,只是谨小慎微地干着本职之活。   而此时,天磴之上。   小泥巴不想鸠满拏竟会答应自己先前的约请,见众人散去,尴尬地问鸠满拏道,“大人,我当初不过随口一言,您真赏脸前来啦?”   鸠满拏微笑:“不过是心血来潮。”   不过若有鸠满拏在旁照拂,小泥巴便能放下心来。穹似明镜,云如素绢,他们开始朝着天阶迈开步子,可不过行了几步,便觉身子灌了铅似的,沉沉欲坠。文坚一口气上了数十级,鼻中开始涌出鲜血。小泥巴更惨些,身中传来琴瑟弦断似的脆响,骨头几乎要绷断。   这天磴果真和刑台似的,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上。小泥巴走了些路,鼻血糊了满面,低头一看,他们却仍离中天宫不远,遂泄气道:“这破道难走,刀山火海一般。”   鸠满拏却似闲庭信步,笑道:“正因无捷径可走,上天磴直至九重天方才算得一件神迹。”   小泥巴道:“我一直好奇,上头的大仙下了重天,也要似咱们这般拙笨地徒步行回去么?”   “他们多是将自己的魂心残片嵌入符窟儡中,身躯仍在九重天上。”   小泥巴叹气,“我还在想一事,既然有可腾云驾雾的天马,为何咱们不能骑马上去,偏要靠两只脚底板走路?”   “天马若无准许,不可越重天,这是天廷律令。”   “天廷律令不是由人定的么?规矩就是用来破坏的。”小泥巴道,忽打了声唿哨,叫道,“烛阴!”   一阵放颠狂风忽至,只见雾色似横波流转,云海如岩墙倾坍,几人被风沙迷了眼,忙举袖遮面。当放下手来时,却见一赤龙雄踞眼前,蛇首兔眼,一身红鳞光耀峻云,正是烛阴。   小泥巴见了烛阴,很是神气,颐指气使道,“烛阴,咱们欲上九重天,你驮咱们上去。”   鸠满拏略变色。烛阴却嘿嘿笑道,“你的意思是说,老子如今可直冲紫宫,将太上帝老儿自龙椅上掀翻下来?”   “怎样都行,”小泥巴道,“载我一程便好,我的脚痛极了。”   他正得意洋洋地要跨坐上烛阴,却被文坚拉住了。文坚冷脸对烛阴说,“你先飞一个看看,看能否飞至羡天。”   烛阴素来最忌恨文坚,这厮曾在的文府曾骗自己宝术,剥自己皮肉,此时听文坚发话,它已然大恼,道,“你是疑心老子不可御风而行?”   说罢,它鼓足一气,似离弦之箭一般上蹿,云气荡然而开,其身影在空中画出一道赤虹,几人赶忙抓紧天磴,生怕被气浪吹跌。重天上着翠羽帔、云纹绣衣的天女惊叫着四散而开,如被大水冲乱的蚁群。   可烛阴气势虽猛,却挫败于羡天。那天关处似有一道无形屏障,让它的进势戛然而止。只见得烛阴笔直的身躯忽而蜷缩如球,肉身似被滚水浇烂,一刹间,白雾弥散开来,充塞天地。   待白雾散去,几人方才见得烛龙在向下跌去。它一面坠落,身上血肉一面剥离,待落下中天,已然变作一具白骨。骨架坠进人间,在茫茫云海中只掀起些微波澜。   不知过了许久,一条赤色小蛇叼着祥云,艰难地摆尾上游,到了小泥巴眼前,破口大骂道:   “戴冠猴儿!你坑害老子!老子一到羡天天关,鳞肉皆烂,非但冲不上去,骨头还掉下了凡间紫金山。现在好了,我做不成烛龙,只能做一条缠杀你的长虫了!”   文坚冷冷道:“是你过分火燎心急,飞蛾扑火,关易情甚么事?”   小蛇怒气冲冲,狂咬文坚脑袋,于是小泥巴方知连气吞山河的烛阴也要败于天磴神威,只得打消了舞弊念头,老老实实地徒步走天阶。   然而这过程毕竟是痛苦的,几人向上迈步,只觉浑身似被铁瓮碾过,神智混乱,几近崩溃边涯,每一步皆似过了百年般漫长。   日月如跳丸,时日如飞梭,几人在天磴之上艰难跋涉,总算是将去往羡天的路途走去一半。   遥遥的可见羡天的影子,皎如铜镜,高悬云端。剔透冰棱于空中周旋,宛若流雪。一行琵琶骨上穿了缚魔链的流犯这灵鬼官的押解下步履艰难地行过云梢,小泥巴见了那景色,愣神道:   “那些是何人?”   鸠满拏答:“是犯了过错,被打作妖躯的星官。下场好些的,灵鬼官会将他们押解至低重天作苦力,若是坏些的,便拿去作炼丹炉灰了。”   小泥巴打了个寒战,看来妖怪在天廷着实不受待见,也无怪烛阴虽在凡世兴风作浪,在中天之上却只能做他的一条坐骑了。   想到此处,小泥巴忽问:“鸠满拏大人,我听福神大人道您曾是精怪,如今却上天廷来,要紧么?”他担忧地看着鸠满拏,“灵鬼官会不会放狗来咬您?”   “说甚浑话呢。”鸠满拏笑着打了一下他的脑袋。“‘精怪’这词说对也不对,往时我还曾是鬼王呢。只是我在众妖中不讨好,遭他们放逐,如今妖里在新推举鬼王,我同它们已无关系了。灵鬼官要算账,也决计算不到我头上。”   小泥巴低头看了看烛阴,这厮贪婪地舔着他衣衫上洇出的血,吃得极欢。他弹了一下蛇脑袋:“不中用的玩意儿,瞧你在天上做牛做马的,不如回红尘里当鬼王逍遥算了。”   “放屁,鬼王有甚好做的?”烛阴被弹得头晕目眩,怒得一口叼住他,“老子要做太上帝!”   “你不愿做,让给我做算了。”小泥巴嘿嘿笑道。   他们接着上行天磴,苦楚愈发加剧。在痛楚之间,鸠满拏咳着血,忽笑道,“说来这数百年间,中天宫不乏才知过人、九死不悔之辈,他们中的一些人亦选择了攀天磴,只是百年了,不曾有人回来过。”   小泥巴正将烛阴缠在臂上,闻言,心头一紧,对鸠满拏打哈哈道,“说不准是他们在上头做了大官,不屑向咱们通禀呢。”   鸠满拏含笑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他仰首望日,怀念似的道,“我如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真真、青岚、冢伯婆和筋竹,还有许多人一个个地离了中天宫……”   小泥巴默默地听着他叙话,天磴漫长,他们一面走一面谈天,便不会太难捱。只是天磴上忽有一道刻痕映入小泥巴眼帘。   那是一个名字:“青岚”。   霎时,小泥巴心头一动,这不便是鸠满拏方才提及的离开中天宫的同僚么?   鸠满拏望着穹窿,倒未发觉脚下天阶上刻着故交的名字,那级天磴也很快被他们甩至身后,没入云海不见。   再行多几步,小泥巴又见天磴上留着名姓:“筋竹”。   “真真”和“冢伯婆”紧随其后。这些刻痕宛若经久未变的伤疤,盘踞在石磴上。刹那间,小泥巴的心头被狠狠揪紧。他曾听文坚说过,天磴上积着累累白骨,在石级上留下名姓之人,便曾绝命于此。   雾海翻腾,其中似淌着洋洋河水。天壤宁静,仿佛昌福净土。小泥巴却忽觉风极寒凉,耳中风声再不似仙琶魂钟,却如幽魂悲泣。   “……不知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们否。”鸠满拏笑叹道,这时他转头望向小泥巴,道,“兴许咱们攀上羡天,就能瞧见他们在那处歇脚了,你说是么?”   小泥巴心酸,却道,“是,越往上走,您能瞧见的熟人就越多哩。”   他咬紧牙关,口中弥漫开一片血腥味,明知是不可能之事,却仍笑道。   “在九霄之上,他们定在那里等候着我们到来。” 第五十五章 弱羽可凭天   痛楚好似藤蔓,攀附于周身。血肉如雪片,从身躯上剥离,簌簌下落。   羡天虽在眼前,小泥巴却如负磐石,半步难移。仅行一重天,手脚已弯折变形,鲜血淋漓。腿肉似被无形的猛兽噬咬,仅有碎骨堪堪相连。   突然间,他的腿骨折断,身子向后歪去,即将摔下天磴。文坚最先察觉不对,赶忙回身一把拉住他腕节。   只是连文坚的手也几近断裂,五指如薄纸,只轻轻一拉,便碎断消融。文坚拉不稳他,惊见小泥巴依旧往后摔去。   这一跌说不准会骨碌碌滚下一重天,前功尽弃,正在两人心急如焚时,一双手忽从背后伸来,稳稳托住脊背,将他们的身子在天磴上扶正。   “累了?”   鸠满拏和煦笑道。   两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对他出手相救一事大为感激。几人接着往上行,只见羡天关现于眼前,云山夹峙,奇石磊磊。那山晶莹剔透,仿若水精。数个着夹绵甲的卫士提梭枪长牌把守着,壁垒分明。   文坚神色紧张,道,“要入羡天,身上受的神威更重。同时,要越天关,作为过路费,需向重霄奉纳一件身上的物事。”   “甚么身上的物事?”   “意即你身躯的一部分,手脚、眼耳口鼻、五脏六腑、七情六欲,甚至魂心皆可,唯有如此,方可过天关。”   小泥巴心里打怵,他觉得人身上的物件样样紧要,难以割舍。这时却听得鸠满拏道:“且过关罢,过路费往后再说。”   他们进了羡天,阍人看过他们的枣木牒,知他们是自中天来的星官,倒不觉奇怪。因下方常有星官步天磴而来,只不过常中道折戟,过了关后不久便没了性命。入了羡天,但见长空万里,冰花盛丽,此处犹如万花镜,流光溢彩,光怪陆离,数以亿计的冰棱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镜面,每一片冰镜上皆映出他们曲曲折折的影子。   过了羡天关,天磴依然往上延伸。小泥巴松了口气,道,“甚么代价,看来是自己吓着了自己。咱们全须全尾地走进来,也不见他们叫咱们交路费。我见如今身上压的神威虽重些,可还能忍受得来。”   文坚却脸色苍白,望向鸠满拏。   小泥巴转头一看,得意的神气即可散了,只觉骇目惊心,震悚不已。只见鸠满拏身遭血浸,素服已看不出原本颜色,肩膀处的两臂齐齐断去。   “鸠满拏大人!”小泥巴惊叫,过天关前,鸠满拏虽身披数创,却决计没有这般重的伤势。小泥巴焦急地发问,“您这是怎么了?”   “无碍。”鸠满拏面无血色,却仍笑答。   “我方才也说了,不必忧心路费,我已替你们垫了。”   没了双臂,先前松快的气氛也沉重下来。只是有小泥巴和文坚两人在旁帮扶,鸠满拏行路倒无大碍。几人饱经风霜,顶着满身疮痍,终至从天。   从天云如绒花,香雾飘散,看着平静安宁,却有无数凶兽于其间蛰伏。山萧鸟屈足而飞,以利喙啄人;神狗足乘雨龙,展翼掀风;帝江形如黄囊,向他们左冲右撞。大鵹的利爪向小泥巴猛抓而来时,文坚用力搡开了他,自己的胸膛却被抓透,留下几个见光窟窿。   小泥巴心惊不已,扶抱着奄奄一息的文坚。其魂心虽未碎,可性命却岌岌可危。文坚血流甚重,他心一横,咬破手腕,覆上文坚口唇,将鲜血渡入。   渐渐的,文坚似有了些生气,可这厮毕竟不做让人放心之事。到了更天关时,文坚竭力撑起身子,对阍人道,“将神威加诸于我身罢,若需过路费,也从我身上索去。”   “这……这怎么成?”小泥巴急道,鸠满拏亦摇头。   “我本来便无所谓上天磴的,只要能送你走到最后,我便心满意足。”   小泥巴咬牙,却一言不发,先扶着文坚过了天关。他发现一事,若是献身的执念够大,天磴便会遂其心愿,夺其肢躯。   待行过天关后,文坚始觉不对。他四体俱在,完好无缺,定是有人代偿了代价。   转头一看,他当即惊心骇神,只见小泥巴虽看似毫发无损,双眼却无神,仿若两只黑洞。小泥巴竟是将双眼付作了代价!   “易情!你的眼……”   文坚虽惊惶,小泥巴却从容笑道,“已付予天磴了。不打紧的,我与你们不同,即便做了瞽者,也可凭宝术以流风探查四周。”   “你……本不必如此。”文坚道,悲戚地垂眼。   小泥巴却说:“我希望我们三人共上九重天,一个也别少。”   年岁无情推移,他们在天磴上消磨去了许多时光。晨曦漾空,云呈涡纹,天幕如揉皱的缎子,几人支着女夷木杖,艰难跋涉。落日像澄黄鸡子,余晖蒸熟视界,天河炫丽,似火树银花,他们披星戴月而行。   他们行过之处,血珠点点滴滴而落,如开了一路梅花。在这餐风宿露的久长旅途中,小泥巴忽忆起凡世里的往昔。光阴如流水,在他们的登天之途中仍在无情流逝,如今他去地愈来愈远,人间也不知过了几百年,他在离当初的无为观也越来越远。   他忽而难过极了,上了中天后,他明明有了仙躯,心却仍似纸糊一般脆,现今更是被泪水浸软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三人正行着路,他忽对文坚道:   “我想家了。”   文坚说,“可我一点也不想。”   文坚的家是文府,那里魔窟似的,换成是小泥巴,他也一定不会挂念。   “我想念无为观,因我怕我会忘记它。凡世已不再留有它的痕迹,我若是将其遗忘,它便是真的死了。”小泥巴说,求助似的望向文坚,“你说,待咱们能回乡之时,那儿会不会荆榛莽莽,荒凉得寻不着归路?”   “无为观不会死,因为我会与你一同记着它。”文坚说。   “九重霄上究竟会有甚么?登上去后,我真能教昔日亲朋起死回生么?”   鸠满拏道,“那里会有我们欲求的一切,追求的一切。登上九霄,从来便是天上地下所有生灵的心愿。”   小泥巴破涕为笑,抹着血污遍布的脸,“大人,你既未上过九重天,为何能说得这般信誓旦旦?这些话不过是传说,在上中天之前,我已不知听过了几次。”   “因为我宁信其为真。”鸠满拏笑答,“我希望一切曾登天磴之人已得偿所愿,在重霄上享尽富贵荣华。”   他神色认真,不禁教小泥巴动容。小泥巴咬牙,将软弱再次抛却脑后,上前踏上一级石磴。   灼日已在东方升起,光芒如锐利的刺,炽热地涌进四肢百骸。他们重新拄起木杖,向红日走去,犹如扑火的飞蛾。   愈往上走,肌肤便愈如朽树皮,皴裂干皱。神威似看不见的大掌,在缓缓下压。形色音声在重压之下扭曲改变,神智亦仿佛被狠狠挤按。他们像在烈日下挪步的荒漠行客,看着悠长不见尽头的天磴,心中充塞怨怼和绝望。   小泥巴咬牙坚持,一步紧接一步,不知过了许久,像是有百年那般漫长,他们终见睟天关。   天穹在此扭曲得更甚,有密如繁星的眼瞳在天幕里闪动。一只蝶黄大瞳注视着他们,其下城楼堂皇富丽,门分三道,洞似梯状,白墙红柱下车马辚辚。戎服执鞭的甲士分列两道,重门击柝,戒备森严。   几人走过去,甲士们警戒地提起漆枪。鸠满拏将枣木牒示与他们看,他们仔细查验再三,方才放下枪来。   有甲士惊叹道:“你们是这百年来第一批靠天磴行至睟天的人!”   小泥巴不信,问道:“不会罢,明明已有许多人在咱们前头出发了,他们既未至睟天,如今却又在哪儿?”   甲士们哈哈大笑,有人指向他们身后的天磴,小泥巴回头一看,只见石阶上落着稀零白骨。   “他们在那儿。”睟天的甲士道。   既到了五重天,三人决定在此歇一会儿脚,再上天磴。几人用天河水洗净了头面,摘了云片拭去身上血污。遥望远方,只见嵯峨台殿,金阁玉桥,气势恢宏。阊阖开启,紫气横流。   几人看得呆了,小泥巴道:“这儿是五重天不错罢?我怎么瞧这架势,倒像是九重天一般?”   文坚淡然地提醒他,“福神亦在五重天上值,他好歹也是个一品大仙。”   他这一提,小泥巴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福神亦在此处,心里不禁生发出想去寻这故交寒暄的心思,于是笑着问两位同伴道:“我想去见见福神大人,以前他曾道会在睟天等着咱们,若咱们不前去,是不是算得失了礼数?”   鸠满拏没答话,小泥巴看向他,却见他黯然伤神。略略一想,大抵也能猜到缘由。睟天关的阍人说第一回 见到自中天而来之人,那便是说,鸠满拏的许多故识已倒在了路途上。   小泥巴轻轻拍了拍鸠满拏的肩,道:“别难过了。”   鸠满拏自悲伤里醒神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您也曾对我说过这话。”小泥巴的手掌轻轻覆在他手背上,“九重霄之上生死无别。一切皆可重来,一切皆能如你所愿。”   鸠满拏笑了,眉宇间的忧色一扫而光,“不过是我的信口之言,你竟也信了么?”   小泥巴认真道,“因为我宁可信其为真。”   歇了不多时,几个甲士来到天河边,对他们恭恭敬敬地道有人要见他们。小泥巴问:“是谁要见咱们?”   甲士们恭顺地答:“太上帝。”   这话把三人皆吓了一跳,唯有烛阴兴奋地磨着牙。三人皆疑惑之极,太上帝高居九霄,怎会在五重天?可看甲士们神情,他们不似在说假话。若此事为真,眼前的那桂殿兰宫便有了个解释。说不准此处是太上帝行宫,他们正巧撞到这儿来了。   小泥巴战战兢兢地问:“太上帝见咱们是为何事?咱们不曾偷渡,不过是耽搁了几日中天宫的琐务。”   甲士们道:“大人不必慌张,不是为了开罪各位。”   于是三人方才放下心来,随着甲士们走。云水茫茫,烟霞袅动,金殿阊开,卫士鱼贯而入。三人叩首上殿,殿中却极清冷,朱柱蒙尘,藻井黯淡,中央置一觡骨龙椅。   可小泥巴定睛一看,却觉心惊。那龙椅不是鹿角骨造的,却似是人骨。椅圈乃一对环抱的肱骨、尺骨,角牙是股骨,前椅腿交汇于脚踏,像是一个趺坐的人。殿中冷暗凄清,风声送来,犹如一叠叠寒笳。   金龙缎绣帘一动,从里头走出一个人影来。那人面相令人谙熟,庞眉白发,五绺长须,一身赤色圆领袍,缀金线补子,正是福神。   “福神大人!”三人慌忙跪拜,抬起头来时,只见福神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那骨椅上,笑眯眯的,受了他们的跪。   小泥巴懵了神,那椅子虽生得古怪,却不是龙椅么?怎么福神竟坐了上去?   他不禁脱口问道:“大人,我听闻是太上帝传召的我们,不知他在何处?”   “就在这处。”福神道。   “哪处?”小泥巴依然摸不着头脑。   老者笑容可掬,指了指身下。   三人循着他的指尖望去,当即大惊失色,福神指的正是他正端坐着的那张骨椅。   天光仿佛倏时黯淡,暗惨惨的殿阁中,福神那素来慈祥的笑容竟有种道不明的阴森。那微笑的皮相下似藏着一只觊觎人血肉的猛兽。   “太上帝已死。”   福神坐在那森然骨架上,眉花眼笑。   “老拙便是新的太上帝。” 第五十六章 弱羽可凭天   朱户缓缓阖上,将光亮割断在殿外。黯淡的日光从三交六椀菱花窗里落进来,碎了一地。白骨椅上坐着含笑的福神,他的身影融化在深沉的黑暗里。在殿上跪着的三人抖抖瑟瑟,这里不像是五重天,而似是阎摩罗殿。   小泥巴率先站起,怔怔地看着那骨椅。   “太……太上帝?”   在他心里,太上帝如飞龙在天,高居神霄,经天纬地。可如今却竟只落得枯骨一具,被人骑坐。   其余两人与他一般震惊,鸠满拏先醒过神来,猛然起身,对福神横眉冷眼:   “福神大人,您这是弑君!”   殿中气氛紧肃,风似浸了冰,一触即发。福神抬手,示意他们停声。他笑容蔼然,看不出危险的端倪。“诸位小友,莫要给老拙安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名头。太上帝崩逝并非老拙所为,是他巡幸五重天时暴疾而亡。老拙不过是接掌睟天总务,又怕消息传出会教诸天摇荡,故而暂且瞒下罢了。”   烛阴冷冷地道:“撒谎。那白骨上残有虺毒,我在浮翳山海里曾嗅到过这样的气息。是你鸩杀了太上帝。”   福神默然无言,笑意却愈深。此处虽金玉交辉,却弥漫着朽败之气,青绿彩画的梁枋间挂满尘网,灰尘像晶莹的萤火,在庑殿上纷纷然飞舞。   “不是‘我’。”良久,福神终于开口。声音阴沉,像乌云里酝酿着的雷动。   “——是‘我们’。”   两个人影从黑暗里走出来,站在骨椅之后。一人着一大红官服,手捧一品朝笏。另一人身躯伛偻,隆额白须。是禄神和寿神。   三位天廷一品大仙站在一起,向着他们桀桀冷笑,笑声如蜻蛉振翅,窸窸窣窣。笑靥似阴森魑魅,恐怖瘆人。   一刹间,小泥巴的心跌到了谷底。大仙们竟联手做出这等为人不齿之事,其中一人还是曾多次照拂自己的福神,这让他的心更似撕裂了一般剧痛。   火气轰然烧上颅脑,小泥巴对福神怒目而视:   “您承认了!您弑杀太上帝,篡夺了灵霄之位!”   福神捋须微笑,“易情,你是个聪明人,咱们聪明人间说话不必说全,你自能领会。”   “聪明不聪明我我不知,可我看你确是个实在人,”文坚冷笑,“明明可瞒天过海,如今却将你们兽行抖露给我们听,只是为了污咱们的耳朵么?”   “老拙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已将天磴行至五重天,不若止步于此,在老拙手下办差,毕竟再上行只是徒劳无功。”福神道,从骨椅上起身。甲士们打开殿后巨大的实榻大门,一刹间,猛烈日光如洪涛涌入。云彩如各色补缀的布匹,天幕中央破了一只硕大无朋的窟窿。而上延的天阶在那黑洞前戛然而止,天磴断裂,断口处焦黑一片,于是三人惊恐地望见五重天之上皆为焦土。云上漆黑一片,似压了万层石墨,断壁颓垣重重叠叠,无一人息。   “这是怎的一回事?”小泥巴震惊,喃喃问道。   “如你所见,天磴已绝,你们再无进路。”福神背着手,在殿上踱步,叹息道,“许久以前,有龙携神丘火种上九重霄,火政那日失责,吃了玉膏酒后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竟教那星火起了燎原之势,自神霄烧至丹霄。如今星官皆居留五重天,极天之处已无一神。”   “你又在扯谎了。”烛阴忽而道。   它从小泥巴臂上探出头来,严正地道,“福神,你既非聪明人,也非实在人,不过是个只会棍人的破落户。那火灾并非火政渎职,也不是飞龙之过。”   福神眯起眼,打量着这条赤色小蛇,“烛阴,你不曾到过九重天,少在此处信口开河。依你所言,九重霄走水,究竟是谁过错?”   “是我之过!”烛阴突而咆哮,一对金眸宛若灯星,璀璨夺目,“夺我火精的并非文府,而是你们!我未守好火精,竟教你们借此实现你们的狼子野心!我认得我的火,我知它曾在丹霄上烧燎!”   吼声在漆柱间回荡,回声层层叠叠,犹如涟漪。   福神笑了,咧开一口白牙,仿佛白森森的铡刀。他并未承认,也不会否认。   烛阴说:“是你们焚毁了九重霄。”   这话似一枚石子投入静水,顷刻间掀起层层波澜。着素地袍的禁卫涌上殿来,拔出英山铁腰刀,刀尖对准三人。天马籋云踏雾而来,骑卒如铜墙铁壁,包围四方。千钧一发之际,小泥巴忽朗声喝道:   “慢着!”   殿上出现了一瞬的寂静,小泥巴前迈一步,问福神道,声音里压抑着怒火。“福神大人,小的有一事不解。”   福神含笑颔首,“你说。”   “您既为一品大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必要自毁锦片前程,为倒行逆施之事,谋逆杀君?”   “易情小友,你方才不也说了么?”福神笑眯眯道,“正因老拙处于‘一人之下’。”   烛阴唾道:“与其听那老匹夫胡扯,不如听我将这一切讲清道明。易情,你知道‘荒年’么?”   小泥巴点头,他曾听微言道人说过,荒年便是天下历法皆乱,太阴在亥,岁岁皆是“大渊献”。而在这大渊献之年里,会生大兵大饥,禾麦有虫患。   “这是极简单的一事。你面前的那三条蠹虫蚕食人间福运,致使凡世连遭一甲子荒年。其实凡人虽厌憎灾荒,可神仙却盼望着荒年。因只有在凡民遭遇灾厄之时,求神告佛的时节方才频繁。他们私吞福运多了,红尘只剩灾劫。祸殃遭久了,又有谁人愿信神?他们动了尘寰根基,甚而害得重霄动摇,太上帝有疑,方才下巡,不想却被这几个龟孙害死了。”烛阴说。   福禄寿三神面皮白了一白,烛阴的话似是戳中了他们的痛处。   福神道:“易情少友,你莫听这长虫六说白道。老拙与你言明五重天上之事,是惜你才干,欲留你作老拙股肱。太上帝真是暴疾而死,老拙也得以从欺压下脱身,并非有意为之。”   小泥巴呸道,“将你那满是谎话的嘴巴子掏干净再说话,我才不与你们这些黑心眼子同流合污!”继而转头问烛阴,“你怎会知晓这些事的?”   烛阴露出獠牙,险毒地磨动,“因我早已疑心荒年是太上帝所为结下的恶果,这些年来一直琢磨其原因,也在惦念着如何篡位。既然皇帝老儿已死,那便只有那三只老乞虫干得出此事了。”   它邪狞一笑,忽而蹿下小泥巴手臂,尾巴在地上疾速画了个变形咒。刹那间,它身形暴涨,化作巨龙。   “既然你们替我省了篡权的工夫,”赤龙嚣狂笑道,“——那我只需将你们吃进肚里,这天上天下便可尽归于我了!”   巨龙息如狂风起浪,动似霹雳惊雷,只一摆尾,围杀的天马骑卒皆像枝头落花,被风卷散开去,溃败如水。   它张开血盆大口,向三神直袭而去。尖牙宛若剑锋,撕开长空,烈火缠身,大放烟光。   可谁知不过一霎,赤龙便颓然倒地,庞硕头颅如遭利刃斩开,分裂两半。在那裂缝中露出了寿神眉飞眼笑的脸盘儿,只见这白发老仙手中提着一剑,那剑首山铜刃,日月星辰黼黻铭刻于上,金光闪闪,光芒冲天。   三人见了那剑,俱是一惊。文坚暗喝道:“轩辕剑!”   小泥巴惊叫:“烛阴!”   鸠满拏看出小泥巴心如火焚,当即要上前,低声喝道:“易情,那是轩辕剑,莫要近前!遭了那剑,我们皆会神魂尽散,灰飞烟灭!”   轩辕剑乃神霄至宝,本镇于九重天,可如今太上帝已死,此剑在寿神手上倒也不足怪。只是此剑可诛一切神明妖邪,轻易破去魂心。   寿神将手伸入赤龙头颅创口,生生拔出烛阴魂心。那魂心如一星火光,摇摇曳曳,又似一柄明烛,孤悬于空。   “你要作甚!”小泥巴急道,同时猛然抽出银鎏金剑,如鹞鹰一般疾扑上前。宝术的流焰裹上利刃,似有万条火蛇同舞。   寿神嘿嘿发笑:“并不作甚。老夫殿里的长明灯正缺鲛人膏了。现今换换口味,使些烛龙膏也未尝不可。”   说着,竟是将烛龙的魂心一把捏碎!   经方才轩辕剑一斩,烛阴魂心本就脆弱欲碎,如今在寿神手中狠命一攥,顷刻化作流沙齑粉。巨龙哀鸣而倒,身躯迸裂,溅作一地血泥。血雨倾盆而下,浇注于地。   眼见此惨景,小泥巴的神智登时被恟恟怒火燃烧殆尽,他怒吼着,狂嗥着,一腔热血犹如沸汤,跳跃于四肢百骸,牵动双手,银鎏金剑如一道月光,在纷飞血雨里奋勇而前。   只是当剑刃刺至寿神眼前时,小泥巴眼瞳骤缩——寿神的手上并无轩辕剑。   在方才的刹那间,他将轩辕剑交给了谁?小泥巴目光闪动,余光却瞥得禄神笑吟吟地飞掠至自己身后,手上捧的朝笏不知何时已变作了轩辕剑。   禄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三位大仙中,唯有他是文兼武职。利刃光晶,剑风飒飒,宛若大鹏奋鬣,眼看着便要刺破小泥巴后心!   寿神叹息,“看来今日来这殿里的三位星官,竟是一个也留不得了。”   小泥巴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这一剑下去,他便会魂消魄散,尸骨无存,可此时此境,他却无力回天。   正在此时,耳旁忽传来一声怒喝:   “宝术,拔山扛鼎!”   鸠满拏的双足忽而青筋暴起,猛蹬而出,脚下金砖尽碎,裂纹如蛛网般铺开。他平日里是俊逸出尘的青年,此处却显出虎狼之威。不过一瞬,他便刚猛刺入禄神与小泥巴之间,肩处生出青筋虬结的臂膀,筋力暴涨,拔剑格向轩辕剑。   然而轩辕剑削铁如泥,当即将鸠满拏的佩剑斩作两截。非但如此,剑光如长虹耀星,片刻间刺入鸠满拏肩头,斜劈而下!   鸠满拏口中鲜血狂喷,身躯几近被斫成两半。轩辕剑气浪磅礴,斩破金殿,分断秋河。九天冥雾为之一荡,自景霄而下须臾现出一道天堑。   禄神伸足一踹,将重创的鸠满拏从云缝间踢落下去。   “鸠满拏大人!”小泥巴知鸠满拏是为自己而受了这一剑,一时间只觉头昏目眩,天旋地转,慌忙回身欲去拉他,然而却没够上,轩辕剑威之下,操纵流风的宝术也不起效用,他眼睁睁地看着鸠满拏坠进人间。   轩辕剑斩裂了鸠满拏的躯体、魂心,一并破了其年寿。白衣青年身形开始溃烂,皮肉如飞灰一般离散,坠下一重天时,他已不成人形,而化作一只肉瘤。   禄神站在云边,提剑微笑:“轩辕剑已断其修为,鸠满拏本是精怪,会变回其原形。真是丑陋啊,这便是它原本的形貌。”   那肉瘤亦在不断腐烂、孳生。五官化作脓浆,又乌七八糟地胡乱生出。   连神智也亦泯灭,此时的鸠满拏变回了寝陋的肉块。   小泥巴目瞪口哆,颤抖着跪在天堑边。文坚亦如鲠在喉,僵硬不已。   福神道,“如今的他也算回归本性了。你们听过他的本名么?鸠满拏是中州的一种叫法,他还有个同音的名儿,叫——”   白须老者望着坠落在人间的肉瘤,垂眸叹息,似在哀悯。   “——大力鬼王,弓槃荼。” 第五十七章 弱羽可凭天   两千四百四十一年前,景霄天一派祥和,风调雨顺。   福禄寿三神自神霄上降于此地,掌理人间琐务。因他们觉得九重天中,五重天居中,最利上传下达,至于往后如何再上神霄、要付出何等代价,他们皆乐呵呵地抛到脑后不作细想。   景霄天原本是一荒败之地,杂草丛生,万里无一人息,可在他们打理下景况渐好,殿阁修缮,玉楼拔起。三神风流笃厚,宽仁近人,远近皆有美称,渐有些星官至此地上马,帮着三神打理琐务。   一日,三神巡游至景霄天的一处,却见此处已建起一殿,灰筒瓦的歇山顶,高十三丈,七间宽,其中宝座辉煌,气派不凡。   福神见了,道,“这却是逾矩了。”   禄神道:“无怪近来人间道咱们私藏香火钱,贪赃枉法。”   寿神道:“凡间正值荒年,咱们忙得焦头烂额,却仍声名狼藉,好不辛苦!可庙宇里给咱们进香的人少了,我等还怎有法力动用宝术?”   福神捋须,正色道,“总而言之,为正名声,这等侈丽大殿绝不可有。”   三神抬步,欲入殿中一看,殿里却出来几个小近侍,跪拜道:“诸位大人,此处乃太上帝行宫,还请莫擅入。”   福禄寿对望一眼,既是太上帝行宫,那有鳌掷鲸吞之势倒也不见怪。可景霄天原本荒凉,太上帝又怎的突至此处?三神疑惑,对近侍作揖,细细问了些话,也不敢去唐突叨扰。   离开之际,几位近侍捧青花开光杯而来,对三神道,“三位大人留步,太上帝见诸位劳苦,特赐蘖酿。”   太上帝常赐御酒,亦极敬重福禄寿三神。三神见那杯也着实是御杯,故而不疑有他,吃了酒后便拜别上路。   可行不多几步,禄神忽而弯腰捧腹,冷汗涔涔,叫道,“唉唷,唉唷,老夫的肚子疼得紧。”   福神与寿神对视一眼,起疑道,“莫非那酒里有毒?”   “御酒怎会有毒?何况即便是毒,咱们也可轻易化解。”   “不……不是毒。”禄神吃力道,“是……剑!”   刹那间,赤袍老者惨遭开膛破肚,先前饮下的浆水化回剑形,撕开腹腔。福寿二人目瞪口哆,片刻之后,三个身影血肉横飞,化作一滩血泥。   守在殿前的近侍们走上来,狞邪的笑容在他们脸上绽放。   “一品大仙竟这般好对付!”一人道,取下皮帽,露出真形。他是显圣真君座下弟子,本是山灵,后得显圣真君收留,作了四重天胥吏。然而其人险毒之心不改,日日想着如何上爬神霄。   “若不是接续荒年,三神名望受折,无人再进香火,他们法力几乎尽失,咱们怎能得手?”   另一近侍道,他是独脚五郎,亦可轻易化形。   余下的一人抖抖索索,道,“咱们做这事真好么?竟将轩辕剑熔作浆后倾入酒里,再捏剑诀,教那三神肚破肠流。若是上头追查下来,咱们要如何交待?”   “怕甚么!五重天本就无甚人踪,咱们吃够福运,占山为王,又有何人能知此事?”   那显圣真君座下弟子不屑地道,“快来帮把手,一品大仙的魂心没那么好破,咱们还得从这滩血水里将其翻出来。”   他们正埋头翻找魂心,却听得身后传来阴恻恻的笑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饮下轩辕剑熔浆,从内里刺破身躯。这法子倒不赖。”   三位近侍猛然回头,惊见福禄寿三神正站于他们面前,浑身浴血,笑容阴冷。   福神道,“下回太上帝来巡,以这法子试试看罢。”   寿神道,“只是他们是从哪儿得这轩辕剑来的?”   禄神沉思,“往时太上帝曾巡幸太霄天,拔剑分断天河之洪,兴许是在那处落下的罢。”   “你……你们……怎么……”三个近侍口舌打结。   “我们怎么完好无损,你们想问这话,是么?”福神冷笑道。“你们想弑神,咱们也不是不曾干过此事。实话与你说罢,你方才杀的不过是咱们的旧躯壳。你们欲杀的福禄寿,咱们数千年前早已将他们杀害,只不过一直用着他们的皮囊罢了。”   近侍们悚然不已,不想这三神看着平易,却比他们更为毒辣。   片刻之后,殿前血溅三尺。   福神在天河边洗净了手,三具浮尸漂在河上,血水在星河里染出霞光。红袍老人望着殿阁道,“这侍从是假冒的,可这殿又是从何而来?”   寿神笑道,“那三小子在下方敛财,倒真鼓腾出一殿。咱们何不鸠占鹊巢,直接拿来用?”   三神对视一眼,呵呵发笑,转身离去。   景霄天依旧碧波浩渺,风平浪静。   而两千四百四十一年后的景霄天上,腥风血雨大起。   禄神执剑立于轩辕剑劈开的天堑边,遥望坠于人间的鬼王弓磐荼,笑容诡黠莫测。   小泥巴与文坚如被天雷劈碎天灵盖,直愣愣地坐着,似觉一切难以置信,神魂游于天外。   曾经与他们亦师亦友的鸠满拏,与他们同步至五重天的鸠满拏如今却凄惨地坠入凡世,不再是俊秀的白衣青年,而只余丑恶的肉块。   福神莞尔而笑,捻须道。“是不是觉得不甘?”   小泥巴僵硬地转过头,眼里跳动着惊怒的焰火。   “老拙如今乃这天上天下至尊至贵之人,不过是贬了一位鸠满拏,你何必大动肝火至此?”福神笑道,“你若不甘心,大可再步天磴试试。”   文坚冷冷道,“步天磴至九重天,然后跳下来砸死你么?”   福神哈哈大笑:“是在那烧成灰的天记府里寻一寻,看还有没有一页天书残角来改你的命!”   无情讥嘲宛若利剑,刺入心底。   福神打量着小泥巴的心情,饶有兴致,似想教他更被忿怒冲昏头脑一般,提醒道:   “对了,你还记得那游光鬼么?”   小泥巴猛然抬首。他自然记得,游光鬼便似他心中的一道伤疤。他归还故园,发觉故交竟是他一直在追寻的害人恶鬼,而师长不过是纸片一张。   “食人精气的并非游光鬼,而是老拙。”福神嘿嘿笑道。“你仔细些想想,小小游光鬼,怎会为祸整个世间,甚而惊动中天?”   接踵而来的是一片死寂,只听得血从小泥巴攥紧的拳中滴落的声音。   文坚恨恨道,“你特地将自己的罪行剖与我们听,究竟有何用意?”   “也无甚用意,不过是想看你们悲恸欲绝却又无能为力的悻悻样儿罢了。”禄神说着,笑着收剑。   小泥巴缓缓站起,却并无文坚想象中的那般暴怒。   “福神既与咱们说了这些话,那定是不想留咱们活口了。他想看我怒火中烧、痛哭流涕的模样,那我便偏不与他看。”小泥巴说,倏然拔出银鎏金剑,目绽寒光,“但我会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文坚见他目眦血红,竟似有走火入魔之相。微言道人教他错锐解纷,天穿道长授他以定风波之剑,皆是和光同尘之理。然而此时的他身负血仇,已然生出心魔。   寿神阴森低笑,“真是不自量力,千百年来,有多少人欲夺我等性命,谁人不是大败亏输?”   小泥巴厉声道:“那是因为你没遇见我!”   话音落毕,他挥剑而出,如蹁跹蝶影闪至禄神之前。其星速神驰让禄神避之不及,轩辕剑被重重一格,飞旋于空。他的动作极似天穿道长,让寿神想起传说中那凌厉如剑的女子。刹那间,剑刃削断颈项,禄神头颅落地。   然而若未刺破魂心,仙人便绝不会死。小泥巴眼疾手快,刀刃如切瓜斩菜,破开身躯。   但还未等他寻到禄神魂心,却忽见眼前身躯一软,化作一软绵绵黄符。身后有人笑吟吟地念道:“三天之令,化吾之形。”   这是能改变容貌身形的变神咒,小泥巴双目一颤,急忙往后望去。原来他方才刺中的只是符纸化成的禄神身形,真正的禄神早已在身后。   禄神笑道,“所以咱们说了,你是在蚍蜉撼树。”   只见那轩辕剑在空中骨碌碌打了个圈,稳稳当当地落进禄神手中。他拔足一蹬,身影如枉矢破空,霎时迈至文坚身前。   文坚一愣,胸膛却一热,轩辕剑破体而出,他被刺了个对穿。   魂心堪堪被擦去一小片,他当即口吐鲜血,褐衣顷刻间染开一片鲜红,像是身上倾开了朱砂。他膝盖里的骨头被抽去了似的,禄神怀抱着他,如抱着襁褓婴孩,看似慈爱地蹲坐下来。   “文坚!”小泥巴瞬息红了眼。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他回天乏术。   他早有预感,九霄上等着他的兴许不是美好的结局,可却不知这结局来得如此之快,而他果如灯蛾赴火,去而无回。   禄神提剑走向他,气势慑人,像逼近的刑台。如雨的剑光骤至,利刃像秋叶飞舞。双剑相交,铮铮作响,宛若激烈弦声。禄神亦勾管武官事务,武艺早是一绝。小泥巴艰难格挡,步步退却,坠入冰窟一般战栗。   手脚渐而忙乱,心却已先屈服。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里叫道:没救了!快投降!快投降!   眼前仿佛闪过一片血色,此时他的眼里仿佛看到了鸠满拏丑陋的身形和染血的文坚,这些光景纷繁复杂,交于一处,最后汇作寒光大盛、正向他袭来的轩辕剑尖。   绝望犹如垒石,一块块叠在心头。小泥巴颤抖着闭上了眼。   ……   文坚睁开了眼。   他胸前剧痛,只觉轩辕剑似将他扎成了筛子,风像尖利的手甲,一个劲儿地往伤口里扒。视界像飘起了白羽,手脚犹如棉花。他看见一抹血色在眼前延展,血迹的尽头是小泥巴倒下的身躯。   文坚倏然长大了眼,惊恐无比。   他看见禄神手持轩辕剑,剑尖沥血,悬在小泥巴头顶。小泥巴四肢尽断,了无生气,创口处鲜血淋漓。一道创口好似裂谷,横亘于脊背,小泥巴的魂心被剜出,边角削平,只剩中央圆圆的一小块儿。   他们是星官,即便肉身受创,也能自愈。可若魂心遭毁,那便会落下永生永世的残缺。   “你对他……做了甚么!”文坚不顾伤势,嘶哑地怒吼,血雾从口鼻间喷涌而出。   禄神说,“我在教他量力而行。”他拾起那魂心,将其当作玉石一般把玩,爱不释手。   “你们不过一重天虫豸,和天廷一品大仙叫板,便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已将其四体断去,魂心毁损,他再不可有手足。”   白须老仙狰狞一笑,道。   “往后他哪怕转世投生,生生世世,都只能做地里爬的长虫!” 第五十八章 弱羽可凭天   五重天上鲜血遍地,小泥巴苍白着脸卧倒于地,尽失神智。在阖着眼的间隙,他坠入一个久远的梦境。   方才在禄神风涛漱击的剑光之下,他节节败退。轩辕剑吹毛立断,他的手脚在剑锋前被轻易斩落,连魂心也受重创。他失血过多,无力倒地,神识落入泥潭似的黑暗里。   他像是在一片迷雾里行走,尽头有光。光渐而近了,他听见天坛山上槐叶沙沙的响,夏蜩不知倦地长鸣,卫河潺湲而过,水声泠泠,再近一点儿,他看见斑驳的竹影,清靓斋室中,白衣女子捧着划花盏,在与微言道人吃茶。   光穿过竹簟,水纹似的落进女子眼里。天穿道长望着正在漏窗外疯跑的那个小小身影,叹道:   “易情这娃子,真是不适合学道。”   微言道人奇道,“他冰雪聪明,你怎地说他不是学道的材料?”   “《道德真经》里早说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可这厮动若脱兔,偏不安分,比起水来,倒更像火一些。”   微言道人舒开眉头,“水有水的好,火有火的妙。不如让那娃子往后习三昧神火道,适才适用。”   “这倒不是习甚么道的问题。微言,我看见他魂心里跳跃着火苗,我怕他若有一天循我的踪迹,那心火会成毒獠烈焰,教他灭亡。”   天穿道长说着,眼中有抹不开的忧色。   远处的小孩儿似是望见了他们,啪嗒着脚步跑过来,泥泞的身子攀上窗棂,骄傲地向他们举起手里用白茅扎好的草人儿。那草人一只肥胖滚圆,一只缀满白花,还有一只小小的和他们牵着手,像是一家三口。   “师父,道人,瞧我扎的草人儿!”小泥巴兴奋地叫道。   微言道人点头,笑呵呵道:“扎得真好。”   “你不用心学剑,反来做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作甚?”天穿道长却说。小泥巴难过地低头,将草人抓在手心里。茅草松了,牵着手的草人儿也分开了。微言道人看得心酸,方想拧头与天穿道长说话,却听她低声道。   “我不可与他亲近,因为我不想让他走我走过的路,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又如何?那孩子有逸群之才,说不准能实现前无古人之业。”微言道人道。   天穿道长却摇了摇头,说:“他不应走我的路,他心里藏着烈火。若是如此,终有一日会他会被燃烧殆尽。”   那时师父所说之话,小泥巴并不明白。   而如今他已知晓了其中意义。明白他如今正是覆车继轨,在做与当年的师父如出一辙之事。然而他却不曾后悔。   光明渐渐远去,天坛山的图景如画卷般缓缓收起,小泥巴又重新坠入黑暗的海洋。   他在黑暗里站起身来,胸口发着亮光。低头一望,那是他的魂心,犹如荧荧灯烛。一直以来,他想如古旧传说里的烛阴一般光耀幽微。而如今他已有了这份力量,哪怕需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想起在荥州火神庙地牢中的那一夜,他施用宝术,险些让魂心生出裂痕。那时的他因对丧命的危怖而不敢用尽全力,此刻却是以身作薪之时。   小泥巴用手握住了那团微弱的光芒,低声念道:   “——宝术,张炬烛天。”   刹那间,虐焰自周身而起,烧穿阴晦瘴雾,冲破重重梦境,直抵景霄天。   小泥巴猛然张目,此时的他倒于禄神之前,四体尽失,可烈焰却生作手脚,让他踉跄站起。他看见血流至踵、脸色苍白的文坚,看见持剑的禄神、惊惶的福神与寿神。怒火与仇怨倾泻而出,刹那间,景霄天被烧燔一净,万里成灰!   云层自雪白染作漆黑,絮子似的纷纷飞散。那黑灰色犹如泼墨,顷刻间将五重天鲸吞。灼热的巨浪扑面而来,几乎将皮肌烤得干裂。而正在此时,小泥巴的魂心如烧久的香柱,一触即散。剧痛如雪流沙,急速他的涌遍全身。   流火明亮灿烂,好似雨霰,洒落三神衣上,熊熊燃烧。三神难看地翻腾滚地,画水精咒,却不能令其熄灭。因这是以粉身碎骨为代价换来的真火,是曾将九重霄焚作焦烬的烛龙之焰。   “救命,救命!”   禄神惊叫着挥舞轩辕剑,然而即便是神兵利刃,又怎可抵无边瀚海似的烈焰?火焰烧穿了云层,三神狼狈不堪地滚落下景霄天,马球也似的在云片上弹跳,浑身焦黑,已现肉下白骨。   只要仇怨不息,他们便会被这烈火折磨永生。   “救甚么命?”闻此叫喊,小泥巴冷酷地道。他那以焰火而成的手臂轻轻一摆,云层便被灼开一只大洞,三神尖叫着坠落,而他对此冷眼旁观,似在俯瞰蝼蚁。“我未革你们的命,已算得大发慈悲了。”   “——易情!”正在此时,一个声音遥遥地喊道。   听了这话,小泥巴却霎时如散架了一般,颓然跪落,宝术蛀噬内里,此时的他宛如空壳,再无气力乘胜追击。他扭头望去,却看见文坚艰难地爬过来,身下拖着一道绸带似的血痕。   文坚爬至小泥巴身边,也不怕疼痛,轻轻握住了那由火焰组成的手。火焰在他手心里跳跃,如娇风暖日,不再滚烫。小泥巴第一回 见到他这样的神色,不再冷漠、讥讽,而满是震惊与恐惧。那一刻,他不再似个文府里造出来的精巧偶人,而是真真切切的人。   “对不住,我失败了……”小泥巴勉力支起身子,翻过身来,赧然一笑,眼里满是悲戚。“被你看到了我出糗的模样。”   文坚摇头,“说甚么呢,你方才撵三神的样子煞是威风。若在凡世,又得招揽一群女客来了。”   小泥巴望着他,怀恋又悲哀地道,“若我能再与你去一趟人间,那该多好。我口口声声说要上天磴,可最终只能止步于此。”   文坚落泪了,眼里漫上朦胧的水汽。他摇摇头,忽笨口拙舌了,半晌才说,“你没有失败。”   “我袖袋里还有一小瓶疗伤金津,一直不舍得用。我动不了了,你替我拿来罢。”小泥巴望着文坚的前襟,其上繁星似的洒着血点,笑了笑。   闻言,文坚困难地以肘支地,爬至他的那只断手边,摸索着袖袋,摸出一只釉彩瓶儿。爬回小泥巴身边,他将其中的药液喂予小泥巴。   小泥巴噙着金津,口齿不清地笑道,“你近前些,我有话与你说。”   文坚凑近了,小泥巴却忽地倾身,唇印在他的唇上。金津淌入文坚口里,像一道清凉晨风,渐渐浸润腑脏。文坚舌挢不下,却见小泥巴笑道:   “我想对你说的是……祝你身子长健!”   “……你!”文坚惊怒道,想将口里的金津吐出来,可方才猝不及防,竟已先喉头一颤,咽了下去。金津只有一瓶,小泥巴伤重,又如何是好?他心急如焚。   “别忧心,我见你身健,心便安了,伤也好得更快,说不准待会儿又能爬起来和你上天磴去了。”小泥巴打哈哈道,“对了,你去帮着拾整一下咱们的行装罢。先前遭了福神那一出事,咱们的包袱布皆散了。”   文坚抹着嘴,脸烧得似炭火般红而烫,正盼着有个由头走开。闻言,果真一言不发地掉头走了。疗伤金津果然有效,不一会儿,他身上的伤便好了大半。   景霄天上满目疮痍,云层几被烧尽,文坚踩着残余的云片,跃到烛阴残骸跟前。巨龙的身躯已灰飞烟灭,只剩一条蜷在地上的小小赤蛇,只有巴掌大,可怜伶仃。文坚小心地摸了摸,已没了生息。   文坚的心里一片哀凉,仿佛有霜风拂过。他和烛阴之间虽有嫌隙,可总归是同上天磴的伙伴。他取出手巾,小心地将烛阴尸首裹起藏好,然后拾捡散落的行囊,忙活了许久,终于返身至小泥巴面前。   可这回来一看,便叫文坚吃了一大惊。小泥巴血流满襟,呼吸孱弱,苍白的脸像冰雪似的,微笑着看着他,“能将我背上几级天磴么?我想瞧瞧师父曾在哪里止步。”   文坚心惊肉跳,看出他是将死之相,颤抖着点头,俯身轻轻负起小泥巴。断去四体的身躯轻了许多,在他看来如一片鸿毛。小泥巴魂心几近粉碎,眼瞳似将熄的烛火,渐而失去光芒。文坚忐忑不安,心如擂鼓,在天磴上行了几级,只见一块青黑石阶上留着字痕:   “天穿。”   小泥巴见了,欣喜不已。在他看来,师父登天便如一个传闻,缥缈不可及,而如今自己却得以眼见。人间再无天穿道长尸骨,可她已在五重天上留痕。   文坚将他放在那级天磴上,小泥巴与那名字亲昵地依偎在一起,仿佛正挨着师父的肩头。   “文坚,谢谢你陪我走到这里。”小泥巴咳着血,道。他压下宝术的烈火,焰苗渐息,像明媚柔软的花丛在身边摇曳。他的两眼一点点暗下来,失了光彩,如有黑夜降临。   “不必谢。你说这些话,倒显得我俩生分。”   文坚战栗不已,摸了摸他的脸,却觉渐渐地冷了,贴在胸膛上,也听不见心跳声,只听得魂心纹裂的声音,像春日里的湖冰在碎裂。小泥巴如将凋秋叶,奄奄一息。   “对不住,我对你扯了谎。我坐不起来,更站不起了。往后的路,我走不得了……你若是觉得天磴难行,便回九重天去罢……和咱们当初一样,做个快活的小星官,除除凡世鬼怪,念念书,习习字,再不必流血受难。”   文坚拼命摇头。泪珠如豆,一粒粒坠在地上。没有小泥巴的日子,怎会快活如初?   “文坚,你觉得人死了之后,会变成甚么呢?”小泥巴说,声音轻弱,像一道将断的蛛丝。“小时候在天坛山上,三足乌和玉兔与我说,魂心碎去之人并无来世,只会变作萤火木石。”   “我不想知道,因为我不愿你死。”文坚哽咽道。   小泥巴却继续说着。“我想当一缕清风,想做重霄上的埃尘……只要够轻,便可与你扶摇而上,直至神霄。”   长空万里,凉风萧条。他们如瀚海中的两条游鱼,即将被生死的浪潮拍散。文坚忽觉得孤独,那是一种他在文府里未曾体会到的孤单。他拥有了稀世珍宝,然而却将要失去,心房里的空寥感比他一无所有时更甚。   “文坚,我觉得生时如醒,死时如梦。死就像一场漫漫长梦。”小泥巴说着,目光在文坚身上流连。悲哀之情已散去了,他的眼里只余眷恋不舍。“我希望在那梦里,我已上抵九霄,还能与你携手。”   文坚泪流不止,忽听得他唤道。   “……神君大人。”   这一声仿佛在心门上轻轻一叩,瞬时让文坚忆起曾在荥州时的故事。那时他尚为凡人,那时小泥巴仍在他左右,虽然不算十全十美,却如一场美梦。他一怔,却见小泥巴眼里闪过狡黠的笑意。   小泥巴道:“在荥州时,你总被乞索儿这么叫……若你真上了九霄,做了神官,那便将我安作你的厮儿罢。”   “厮儿怎么能行?你会比我走得更远!”文坚忽撕心裂肺地嘶吼出声,“你曾说过的,你会做九霄之上的大司命!”   垂死的少年星官却摇了摇头,动作轻弱,似蜻蜓点水。他那秀丽的面庞变得灰白,仿佛失却所有颜色,目光迷离游散,一如其神智。文坚仿佛能看到他的魂魄即将散了,将像飞鸟离巢一般脱出躯壳,而再也不回。   “你来代替我。”小泥巴道,惨白的脸庞上勉力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容似云开雨霁,如云淡雪晴。“你来做那大司命。”   “我便……做你的影子,鞍前马后我也不怕,”他的声音渐弱,“只要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忽然间,其魂心猛然四分五裂,在一声清脆爆响后化作齑粉。   轩辕剑重创了小泥巴魂心,他能支持到如今倒如奇迹。文坚大惊失色,慌忙用手收拢碎末,然而一阵寒风掠过,那碎屑如沙而起,隐入云端不见,文坚拼尽全力,也只收得一小抔。   天磴上短暂地现出了“易情”二字,与“天穿”的名字紧靠,然而因受轩辕剑创之故,其魂魄、神识、存世的证据皆被湮灭,那名字很快冰散瓦解,这意味着天地间再无“易情”其人。   文坚怔怔地坐着,看着眼前的身躯如灰散去。那端秀的形容像蜡一般熔毁,转眼之间流散得干干净净,仿佛不曾存在过。   只有手心的一点魂心残末提醒着他,他曾有一知交与友人。   文坚低头望去,只见九州山水明秀,寥廓广袤,他分明在那处居留已久,此时却觉得那里格外陌生。小泥巴已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再无人会记得其人,除了他自己。那些关于昔日年岁的回忆再也无人见证,哀伤犹如巨大的长锯,将文坚心房碾碎。   忽然间,文坚大吼出声,像困兽一般用力捶着云片,似想冲撞一个看不见的牢笼。   再无人会记得曾有一少年在天坛山上习道,于荥州铸得神迹,步上中天,成为诛邪斩厄的星官,替黎民除妖解难,却仍不知足,决心上行天磴,解世间荒年之困。   也再无一人会记得——那少年曾披霜冒雪,历尽千磨万难,忍受剑刺斧凿之苦,吞饮沸铁之痛,终止步五重天。 第五十九章 弱羽可凭天   小泥巴死后,文坚在云片上呆坐了许久。   此时景霄天上已成焦土,天穹似以锅灰抹覆,天磴已绝,头顶乌云如叠嶂层峦,沉重欲坠,看不到一点光亮。   文坚只觉心冷。小泥巴已命绝,他心中似有一轮明日冉冉而落,又觉四宇倾圮,天崩地动。风急而寒,像湍流般吹打在他孤弱的身躯之上。他寂寞而绝望,张口欲要发泄心中郁结,然而方想长啸,泪珠子却成串垂落,哽咽声堵塞喉咙。   “只剩我一个人了……只有我一个……”   文坚捶着地,喃喃道,泪落不止,继而放声痛哭。哭声回荡在景霄天里,生出冷寂的回音。天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隅,而此时九野唯他一人孤苦零丁。神霄有五亿万里高,他们行止半道,还有近三亿万里等他一人走完。   初出一重天时,他身边尚有鸠满拏、小泥巴和烛阴,几人相互扶持,经亿辛万苦,方抵五重天。那在凡世文府里的牵缠、中天宫里快活打闹的日子,云挂翠树、雾萦幽谷的天坛山,被银月之辉洒满的中天宫都似仙音烛上的画片儿,轻轻一转便别过去了,且再也转不回来。   如今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文坚垂着泪,静坐了许久,红日高而复低,流云来而又去。他就如一尊石像般安静地看着月出月落,看东方轮番被朝霞与晚霞点燃。他的泪淌干了,光阴却仍在无情推移。   不知过了许久,他好似一具空壳,终于爬起身来,木然地往天磴上攀。   文坚又累又倦,眼前生出缭乱的幻觉。行一步,他仿佛看到小泥巴在上头对他朝气蓬勃地伸手,嚷道:“我拉着你,你快点儿上来!”   再行一步,他又看到迷阵子蓬头历齿,垂垂老矣,倚在太平缸里向他笑,“我们在九天上相见。”   他看到烛阴的幻影,咬着他不松口,却又没好气道,“上老子背来,老子驮你一程。”鸠满拏轻轻推他的脊背,笑问道,“累了么?咱们歇歇脚?”   可当他爬到天磴断处时,那些幻影忽如风烟吹散了。刹那间,悲伤像决堤的洪流,冲破了心房。文坚颤抖不已,狠命跺脚,向着空寥的天宇喊道:   “骗子!”“骗子!”“骗子!”   “甚么‘一齐走到最后’,甚么‘不落一个人’,全都是鬼话!”   文坚叫得累了,又颓然坐下,巨大的孤独感似要将他压垮。他忽而明白为何人老了总会佝偻着背,因为悲恸会随着年岁层层叠叠地压上来,让人挺不直脊梁。   正在此时,耳旁轻柔地吹来一阵暖风,将发丝拂乱。那风儿戏弄着他的衣衫、耳畔,如一只温柔的手在肩头抚摸。不知怎的,一股熟悉感充盈心头。文坚抬头望去,迷惘地道:   “小泥巴?”   他怔忪地站起,那清风像在给他引路,牵着他向前。小泥巴的宝术是“风雨是谒”,可操使流风。他的心里忽生出一丝希望,这股风儿像是小泥巴残留的魂神,似在努力地想要告诉他甚么。文坚踏上石磴,来到断处边缘,风似窃语,鼓动着他再度迈步。   可天磴断处有百丈之遥,他怎能越过?文坚望着那断裂处,一阵心悸。下方群峰壁立,风急浪高。此处去地两亿万里,他并无翅翼,若是坠下,必死无疑。   然而一个神秘的声音却在心里道:“跳过去!跳过去!”   却又有声音叫道:“走回去!走回去!”   两股声音在心中战斗了许久,文坚站了许久,终于背过身,往天磴下走去。他像一片树叶子,瑟瑟发抖。他能做到甚么呢?他是一个在文府堀室血污里出生的婴孩,只是为天书提供血墨的可有可无的人,在中天宫经受百般嘲弄的小星官,又可成何伟业?他既无上天磴之宏愿,亦无一亲友。该成神迹的应是小泥巴,而非他。   忽然间,他想到了甚么似的,慌忙在怀里翻找出了自己的那只白玉透雕香囊。香囊沾了灰与血,脏得如炭块。打开一看,他一阵大悲,兴许是因为小泥巴“张炬烛天”的宝术之故,而他又跌于火中,衣衫烧去一片,香囊亦烧穿了洞,其中的天书残页已成灰烬。   然而那纸灰中还有些残屑,文坚拣出了一张纸片,那纸片有了褶痕,似有些年岁,然而依然莹白如玉。   纸上的字迹清晰可辨:“文易情可铸神迹。”   文坚如遭晴空霹雳,在天磴上久久驻足。   小泥巴已死,不可能实现之事不会在天书上留痕。若是如此,这行字应从天书上抹去才是。   然而那字迹始终未消,这便是说,这是一件定会实现之事。文易情终将会铸得神迹。   他忽想起在荥州火神庙前的那一夜,姑射仙子扑着扇,对他笑道:“你的魂心、命格都是‘文易情’的,我们要找的便是你。”   刹那间,他醍醐灌顶,一个想法兀然闯进脑海。文坚忽而浑身战抖,原来如此,这名儿从来都是属于他的,小泥巴从始至终未受文姓,他才是那个要铸成神迹的文易情!   “易……”他试着叫出小泥巴的名字,可喉咙深处却似堵住了一般,叫不出口。原来小泥巴魂心遭轩辕剑刺裂,天上地下皆再无其痕迹,除却其脑海中的记忆外,无人再识易情,恐怕连荥州生民也不会再记得曾有人在火神庙前铸成神迹。一个不为天地所容的死人,他无法唤其名号。   但文坚不想这样。他想要天下人依然记得这个名字。   那要如何做?似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发问。他环顾四周,只见天地广寥,云气缭绕,穹顶深灰。文坚自言自语道,目光渐渐锋利,如一柄刀。“我要用他的名字上天磴。”   “文易情一定会铸得神迹,我会接续其未竟之业,上抵神霄,让九天为之震动。”   “从今往后,”文坚泪流满面,如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幽魂许下誓言。“我便是文易情。”   他猛然回身,三步并作两步,犹如急矢再度奔上天磴。他懦弱、麻木,并无小泥巴那样热烈的冲劲。“易情”本就是他的字,只是那时他嫌其听来软弱,便将这名字弃了,丢入取字盒中,任文府将其分往各处。如今此名物归原主,他却不觉欢欣,只觉难过。神威使他肌肤皲裂,血花飞溅,他却不再觉得沉重。他奔跑着,如脱离樊槛的鸟儿,在天磴断处纵身一跃!   风起云蒸,景霄天上玄云重重,漆黑一片,宛若深渊。他向上跃去,如一滴水归入渊海。那缕痴缠的清风托住了他,将他送往更高处。   那一刻,他如浴火而出,脱离了一切桎梏。   ——   文坚在天磴的另一头跪坐下来。   他借着流风,飞越了天磴的断口。那风儿在他落地之后便散了,无形无踪。于是他更觉悲恸,那定是小泥巴为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那厮哪怕死了,也还惦记着他。   文坚垂首,在天磴上坐下。在那之后,他会在天磴上度过极艰险的一段年岁,甚而不成人形,故而不急一时。他撕了云片,揉捏作小人儿的形状,将小泥巴的魂心碎末小心地盛进云片小人的腔子里,并画了个净心神咒阵,以摄小人的胎光、爽灵、幽精三魂。然而不过一瞬,那云片小人便支离破碎。   文坚方才想起禄神所言,小泥巴魂心已破,为常人之躯所不容,没了手脚,只可作蝼虫。文坚在心里恨恨地唾了三神,从怀里取出手巾,小心地摊开,一条小赤蛇正躺于其中。   这是烛龙的尸首。烛龙失了魂心,小泥巴缺了可容身的躯体。他们皆失去了身躯与魂神的一半,但正恰可以合为一体。文坚一咬牙,将小泥巴的魂心纳入烛龙口中。一时间,光芒如晨星升起,二者合而为一,又瞬息没了动静。   烛龙的口中渐有了吐息,肚腹微微起伏,只是仍长眠不醒。小泥巴本就有烛阴宝术,与这身躯犹如榫卯般契合。见小蛇睡得香甜,文坚松了口气。   他将小蛇放进袖袋里,继续艰难地跋涉起了天磴。他漫漫地想着,他现在是易情了,横夺了小泥巴的名儿。那要叫这小蛇甚么名字好呢?忽然间,他想起他们回无为观时用过的假名。   “我会步月登云,带你直上天顶。”文坚轻轻抚着小蛇,唤它的新名字。   “……祝阴。”   文坚开始重行天磴,因这回只有他孤身一人,旅途格外漫长难捱。在天磴之上,他行迈靡靡,遭骤风急雨,受刀锯之痛。云如急水,上行如以肉身游过津渡。他皮开肉卷,浑身披创,似遭千刀万剐,渐渐变作一个血人。   为过天关,他抛掷了鼻嗅、手指与左眼,身体愈发残缺。天顶没有光,乌云后仿佛只藏着荒凉与绝望,然而他步履不停。   日晖明灭,凉月纷纷,天磴上愈来愈暗,他像走进了一片黑夜。九野阴冷,飞灰飘散,如同一场寂寞的小雪。在石磴上,文坚忽而看到了一道斑驳的刻痕,不知是由谁亲手刻就。写的是一句话:   “孤舟泳海,弱羽凭天,衔石填溟,倚杖追日,可乎?”   那是刘昫等人所撰的《旧唐书》里摘来的一句话,与原意有偏,却能看出刻字人的灰心冷意。兴许留字之人是五重天的星官,在天磴上槁形,不敢奢望前路,方才留此悲戚一言,尔后便在天磴上化为了枯骨。   文坚看着那句话,抽出小泥巴的银鎏金剑,躬身下去,在那上头刻了几笔。   待他行开时,只见那级石磴上留下了淋漓的血足印。那句话后半被剑痕划去,只留了前半,且添了几字,写的是:   “孤舟尚泳海,弱羽可凭天。” 第六十章 人不信由命   年岁流星赶月一般逝去,九重天却依旧死气沉沉。神霄自被烛龙火精燔烧之后便如一块焦炭,无半点草木生气。紫宫曾铺岭横峡,辇道联贯,仅主殿便阔四百市亩,奇伟磅礴,气势恢宏,如今却只余灰烬里的尺椽片瓦,像腐烂牙床上缀着的一粒粒残牙。   至于曾留过玄女踪迹的过厅、抱厦、挑廊,也都无一例外成了嶙嶙断石。映蔽花木的帏箔之间,十二月花儿:梅钱、白玉兰、春兰、木芍药、狮头石竹、芙蕖皆只剩断杆残枝,徘徊花、岩桂、木芙蓉、海棠、海石榴和凌波仙子都不见了影儿,连香气也被焦臭掩埋。   天像铅一般灰,浓云压着五雉高的王城宫门,没有日月星光,失了太上帝后,此处只有永无止境的极夜。   但今日却有所不同,一个黑影忽缓缓现于南天门前。   那影子说是人,却不大像,浑身皮肉似被剥去,血淋淋的一片。手脚如被斩去一般,身上坑坑洼洼,尽是创伤,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烂泥。那人爬上南天门,身后天磴上落满血点。那血点如王驾出游的仪仗,忠实地随于那人身后,看他闯过南天门,往帝座而去。   过了天门的一刹,那人忽颓然伏地,登上九重霄已竭尽其神魂气力。血汩汩地流,他看着不一时便会魂归西天。   然而黑暗里却生出了萤虫似的光点,那光点轻轻栖于他身上,将血污噬净。因入了神霄地界之故,那人创伤渐愈,缓缓现出人形。人影喘息着,靠生出的手脚艰难爬动。不知爬了许久,人影方从辇道爬向了瑶池。他滚入池中,血迹丝丝缕缕地浮上来。不一时,水花四溅,那人儿浮上水面来。初入水时,他百拙千丑,可出水时已恢复原本容貌。创伤愈合,污垢涤净,更显得那人肌若新雪,眉眼清素,他呛了几口水,打了个响指,嘶声道:   “宝术,形诸笔墨。”   刹那间,一件洁白的大襟中褂被墨迹勾勒而出,轻轻披于其肩头。那人涉水而出,那中褂湿淋淋地贴着身,看着狼狈,却能看出此人本是一翩翩少年郎。   此人正是文坚。   自从五重天上行后,他不知在天磴上耗费了多少年月,其间种种甚而已然记不大清,只记得那是一段极凄苦的岁月。非但是身躯残缺不全,他的魂心也脆薄如蛛网,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刮裂。   文坚从瑶池里爬出,身形清瘦而苍白,如一杆将倾之竹。他环顾神霄,只见赤地千里,尽是荒烟蔓草。他走了一周,紫宫已无人,夯土台周的木楼层叠倒坍,如被大水冲垮。走到一处朱地楼府,望见灰烬里有一竖式花带牌的匾额,被拦腰截断,拼起来是“天记府”三字,于是他便知这里是他要寻的地方了。   走进去瞧了瞧,那楼里烧得一片漆黑,有些文书、邸报、画影图形和藏书的纸页散在灰里,星星点点,酒室里的齐中酒、猥酒坛子爆裂一地,随着时光流逝变作恶臭。   天书是由司命掌有的簿册,并非所有在天廷里的纸页都是天书,文坚走了一圈,天书的影子却不见零星半点。可他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在府外的灰堆里寻到了一粒种子,小而黑,圆溜溜的,像一枚棋子,他知这是槐种。文坚刨了坑,将其埋下,静待其吐翠之时。天坛山上亦有连绵槐树,其根扎得极深,夏时浓荫大片。看见槐树,他便会想起无为观,想起小泥巴。   文坚在毁损的天记府里定居了下来。   他身上一直珍惜地揣着那枚写着“文易情可铸神迹”的天书纸片,那兴许是天地间仅余的天书。靠着那片天书残页,依着在凡世时读过的画册的记忆,他渐渐重建起天记府来。他以血肉作代价,画出曲沼方池,以斑竹斜钉门木格,设好屏门、仪门、厅事,府堂里置一紫檀木平头案,一张天然木铜包活足桌儿,上铺蓝地织金缎,堂供放上望春花,整肃洁净。   文坚也试着在天书上写字儿,唤醒小赤蛇,然而不论如何落笔,字迹皆会游散。他灰心短气,心想,难道自己真无缘再与小泥巴相见?   在神霄之上草木生得极快,仙槐开始抽芽,仅几日便亭亭如盖。文坚在府里设了书斋,在其中以天书修葺九重天。这工作枯燥乏味,还要以自身血肉作代价,可谓痛苦连延,然而目光一触及那修好的前厅后堂,窗外高低耸立的殿阁楼宇,他又忽觉宽心:若小泥巴醒来,便会得见焕然一新的神霄天。   岁月如流,时光如窗前过马,不知觉间,九重天已归复火烧前的模样。   天城九经九纬,道阔七百二十尺,台榭林立,中有阁道相接。云霞如锦,虹霓似桥,气势磅礴。文坚时常在休暇时踱步四看,思索下一步应修缮何处。   这一日他行至琼花宫,却忽见木阁上闪过一个黑影。正吃惊时,那黑影已从楼上一跃而下,燕子似的轻巧落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窈窕少女,着一身荷莲纹翠裙,系蕙草绦带,方桃譬李,娇妍动人,只是一对柳眉紧蹙,文坚认出她是曾来过中天宫的少司命。她见了文坚后叫道:   “喂,你怎么在这儿?”   文坚一愣,他以为九重天上已无活物,伸手摸了摸少司命的脸蛋,却觉温热有生息,这才恢复往时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儿,道,“热的。”   少司命被他摸了脸蛋,像奓毛猫儿,尖叫道,“废话,老娘是活人……活神仙!”   “我还想问你这话呢,你怎么在这儿?”   “我本来就在九重天上!你以前见到的是我下放的魂神!你不是中天宫里的那登徒子么?怎么如今却爬上来了?”   想到攀上九天意味着何事,她话也说不利索了,变色道,“莫非你……你是铸得了神迹?”   原来自福禄寿三神窃火精焚神霄后,紫宫一片荒芜,还活着的诸仙下迁五重天,可少司命却恋旧。待火息之后,她仍回九霄,在琼花宫中安居。   “也不算甚么神迹,不过是攀到了九重霄上。”文坚说,少司命的嘴巴张圆,仿佛能吞下一只鸡子。   她问,“怎么上来的?”   “还能怎么上来?”文坚古怪地看着她,“走上来的。”   少司命张目结舌,一时词穷。这平平无奇的几个字里藏着波澜起伏的凶险。   文坚又后退一步,警惕地问,“我倒想问问你,你同福神他们是甚么关系?”   福神是害他与鸠满拏、烛阴、小泥巴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文坚还记得在中天宫时少司命曾阿谀谄媚地围着福神打转,若她是站在福神那一边的人,那便是自己的敌人。   可少司命听了他的问话,却忽地撇下眉来,哀怨地道。   “我和福神的关系?还能有甚关系?不过是主子和奴才罢了。”   “我看你们昔日交往甚密,你是不是他的狗腿子?”   少司命大怒,方想反驳,却又噎了声,道,“福神往时朝野侧目,我也不得不卑谄足恭。不过他们自从五重天上跌下,烧得一身焦肉以后,我倒脱了他们魔爪,逍遥起来了。往时说的那些讨好话儿,多是违心的。”   “自太上帝亡故之后,他们曾霸据五重天,把持大权,我与他们处不来,便仍在这断瓦残垣里逗留,其余众仙多去了景霄天。现在倒好,九重天上竟来了个像你一样的凡人,你也竟借天书将紫宫修了个七七八八,这不是神迹又是甚么?”少司命叹息道。她忽眨巴着眼,问文坚道,“你上九重霄来以后,在何处栖身?”   文坚答道:“在天记府。”   少司命愣了一愣,看着他慢慢地道,“好,非常好。你干了司命的事儿,还真占了司命的巢。你上九霄来是为了甚么,是想得荣华富贵,还是想长生久视?”   “我想当大司命。”   少司命震惊地看着他,半晌才道:   “反了天了!”   文坚道:“你吃惊甚么?我连紫宫都修得,再造一个人世想必也不是难事,只是需要时间。我要做大司命,让一切重来,使白骨生肉,令沉冤得雪。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天下并非福禄寿三神的天下。”   他这番话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如鼓钟钦钦,震得少司命心头大动。   她沉默了片刻,似被他炽烈的目光点燃。文坚虽冷面冰骨,却有如烛龙之焰般的炙热之心。少司命从怀里取出一本簿册,递与文坚,道。   “你的天书快用完了罢?”   “是。”   “那在拾掇完九重天之前,且用我的天书罢。只是我那天书只司风情月意、繁育新生,比起大司命的来难用了许多。”   文坚接了那簿册,两眼一亮。他知天书珍贵,连未被燔烧的九霄上也只存了寥寥几册。可等他翻开少司命的天书时,又两眼一暗。   少司命发觉他神色有变,问道:“怎么了?”   文坚正恰翻到了自己的那页天书,除却记了一些生平琐事外,他看到自己的名字与另一个名字以红线相连。那红线歪歪扭扭,笔法笨拙,不似天成,倒似是凡人用朱砂写就。   那与他红线相牵的名字是——祝阴。   文坚变了脸色,哪个月老给他俩牵了缘线?可除了他和少司命,又有谁写得了天书?但他并未直言,只是面无表情地阖了天书,对少司命道,“多谢。”   少司命:“你谢甚么?”   “谢您给我乱点鸳鸯谱,胡牵露水缘。”   文坚说着,将天书夹在肘下,冷冰冰地一甩袖,留下懵然的少司命,转身离去。 第六十一章 人不信由命   晨光落入朝会殿,一对纤手拂过罗衣,将玄端披在眼前人的身上。那玉葱似的十指上移,理了理发丝,替那人正好冠,又移到腰处,替其佩好印绶与玉琀蝉。   那双手的主人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少女,她蹙眉抿唇,替眼前之人理好装束后才略舒开眉头,向后一步,审视了一番后满意地拍了拍那人的肩,道,“好了。”   她眼前站着一个少年模样的神仙,眉似远山,目如朗星,端秀俊逸。那衣衫一上身,更衬得他挺拔冷肃。那少年正是文坚,他发话了,道:   “你寅时便让我来紫宫,莫非只是让我来当衣架子的么?”   少司命拧眉,打了他一下,“那你知道你这衣架子上挂的是甚么衣服么?”   “不知。是马夫,还是役人的装束?”   “傻子,”少司命指着他顶上的罟罟冠,“是一品大仙朝服。”   文坚沉默了片刻,忽而伸手去解下巴上的系带,道,“我不应穿这些衣冠。”   “你不穿,又要由谁来穿?”少司命道,拽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他们来到殿中,白玉隥下延,隐没在殿门外的清光之中。琉璃牌坊滑净无尘,蟠龙桓表景肃而立。大大小小的宫阙层层叠叠,气势浩汤雄伟。少司命对文坚说,“你看到了么?这些全是你用天书建起来的,哪怕是放在九霄神仙里,也足以算得神迹。不是你使一品大仙服掉价儿,是这衣服让你穿着,倒还让你掉价儿。”   她说着,从一旁的粉彩越鸟百两金托盘里捧起一顶冠。“你知道么,其实我本想让你戴的不是一品大仙冠,而是这顶。”   文坚转过头来,目光落在那冠上,微微一怔。那是一顶通天冠。   “这是甚么?”   少司命说,“是帝冠。”   天磴之上,一群星官正抖抖索索而行。   他们皆着赤罗具服,头戴梁冠。每上天磴一步,他们身躯上便冒出血水,浸透脊背。   禄存星官破口大骂道:“他娘的,早知当初神霄被火烧毁时,老子便不将魂心移至五重天留存了,如今再上九天,费劲得很!”   北辰星君喝道,“禄存,我等正在朝觐道途中,不可失礼。”   “咱们离九天还远着呢,何况如今帝位正虚,又何必持那虚礼?若不是听说神霄天上有一巧匠修了紫宫,老子才不愿爬这天磴瞧去!”禄存星官骂咧咧道。   北辰星君无话可说,只冷哼一声。他们爬了一阵,离景霄天愈来愈远,四周的云亦变得焦黑,这是进了曾被燔烧的路段。北辰星君忽望见他们这群星官行列的末尾吊儿郎当地走着个人,其仪态之不敬比起禄存星官来更是有过之而不及。那人着一件烟黑中单,赤着两脚,两眼闭着,眼皮微微凹陷,似是个瞽者。他一面走,一面拍着云片,哼起凡世的时调小曲。北辰星君见了,怒道:   “队尾的那一位,是何人?”   那人听见了,顿了一下步子,抬头问道,“你是说我?”   北辰星君大怒:“自然是说你!不衫不履,蓬首垢面,何等失仪!报上名来!”   那人想了想,“就叫我钟山君罢。”   这名儿像极了假名。天廷有在册星官一千四百六十四名,其下有名儿的有五千五百一十位,无名胥吏有一秭、也便是一兆兆位,然而其中却无一位叫钟山君的。   禄存星官见北辰星君调转炮口,对准那古怪人儿,遂幸灾乐祸道,“不错,你确是官没官样的,你不怕丢脸,咱们还怕丧了体面呢。”   钟山君却问:“敢问大人,何为‘官有官样’?”   禄存星官打量着他,“首先,得将你的黑缎官服穿起来,方显威容严恪……”   话音未落,他忽觉身上遭一股大力牵扯,那钟山君力大无比,竟上前一步,一下将其身上官服剥洋蒜似的撕开,转而披在自己身上,掸了掸尘。   禄存星官瞠目结舌,却见钟山君笑道。“如何?我如今瞧起来有官样了罢?”   禄存星官脸红脖子粗了半晌,指着他跳脚道:“你个强盗!剥了我的衣,以为穿上后便官相端正了么?还来!”   他正欲挥拳揍上去,却听得一声威严的暴喝:   “站好!”   那暴喝声竟是从钟山君口中迸发出来的,如一声惊雷,猛地在众星官头顶炸响,就连北辰星君也站住了,诧异地看向那不修边幅的队尾之人。钟山君似换上了一副新面具,神色冷得似铁,瞽目里像弹出几道利刃似的目光。   “我是并无朝服,可你却是没半点神样!你好好想想,凡世庙宇里的神像是怎样的?”   “站……站着的。”不知怎的,那钟山君气势慑人,竟教禄存星君抖抖索索地道。   “是七歪八扭,还是挺如青松?”   “自然是……站直了的。”   “那你还不站好?”钟山君喝道,“凡人尚且觉得神应挺直脊梁,你东倒西歪,如何教黎民安心敬奉?香火钱还想要么!”   “这……这,”禄存星官面目扭曲,嗫嚅道。“咱们先前说的不是这事儿,是说因九霄上八音遏密,咱们行天磴也不必太恪守以前的那古板规矩……”   钟山君咄咄逼人地发问:“你是觉得九霄上没了太上帝,所以咱们能和吞盏儿了一般,歪歪斜斜地上去?”   “话也不全是这样说……”   “既然你觉得太上帝已崩逝,那咱们上神霄是为了甚么?”   “是为了……瞧瞧那修好的紫宫嘛。”禄存星官像个被打手板的小童,口吃结巴。“不是说有人将那断壁残垣修缮好了么?”   “能修葺紫宫,这等伟业,你觉得有谁可成?”   “这……除了圣躬,其余人却不好说。”   “那不便是了么?”钟山君说,“太上帝仍在神霄之上。即便不是他老人家,也是另一个比他厉害的人。对一个比太上帝更厉害的人,你应怎么做?”   “……毕恭毕敬……少发怨言。”禄存星官回着话,姿态很是低微。   众星官似是被钟山君这一通话给绕懵了,两眼昏昏地望着他,如一群被先生训斥的蒙童。北辰星君却兀自暗暗心惊,此人身上有股天成的威势,竟让自己想起面圣之时。   “走啊,还愣在这儿作甚?”一片死寂里,钟山君忽而一笑,缓和了紧绷的气氛,摊手道。   “太上帝还在神霄上等着咱们呢。”   ——   朝会殿上摆着两列坐垫,其上坐满了战战兢兢的星官。   雕龙髹金大椅空着,其后是一扇嵌珐琅邸,一对宝扇鄣卫邸前,青铜香炉中散出袅袅沉香。   一个少年从屏后转出,顷刻间,坐垫上的星官纷纷抬头,却又倏地垂了下去,连连叩首,口里高呼“香火不绝”,回音震得朱柱嗡嗡作响。   那少年立于龙椅旁,在白玉阶上望着他们,冷声道。“喊甚么香火不绝?我不是太上帝。”   众星官慢慢地起身,却不敢觑他,只是互相交接着眼神,目光里满是惊惶与疑惑。   “我不过是从一重天走上来,将这里修缮好罢了。我本来只想修好书斋,让我有个写字的地儿,不想却失手将其余各处也修整好了。往后你们若想上天来办差,那便随意走动,莫要扰着我写字便好。”少年道。   众人这才慢慢抬起头来,打量那立于阶上的身影——黑白分明,那少年乌发如墨。漆眼如星,面貌俊秀而苍白,像一柄尖锐利刃,浑身上下透着锋芒。   柱史星官白首齿落,年迈沧桑。他颤巍巍下拜,道:“您再造乾坤,重建紫微叠楼飞阁,立得丘山之功,下官等皆对您心愿诚服。”   那少年却道,“我猜不是人人皆这么想。”   此话一出,众星官色变,面面相看,却无人发话。   “我猜,你们中定会有人盼我将九重霄上下皆修遍,待我无用,再一脚踢开。只要复得御印,你们自会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来夺那皇椅。你们说出这话,只是想让我做一个窟儡子,让所有的明枪暗箭对着我。”   太平星君抖抖索索,扑通跪下,叫道,“恩公,您莫要觉得我等皆怀小人之心,能复九霄荣光,是天大的神迹,咱们皆对您誓死相随。”   “你要我信一群甘居于福禄寿神淫威之下的孬种?”那少年忽一声厉喝,“做梦!”   这声音激越犹如霹雳,震得殿中之神皆觳觫不已。那不过是一介凡人,却成就了他们不敢想过之事,因而他们皆对那凡人心怀畏怯,即便遭此吼喝,也难发一言。   “我不愿和你们中的一些神仙共事,不欲与其同流合污。”少年冰冷地道,话语铿锵有力,“我只望将如今的天记府让予我,让我专心修葺天廷与凡世,还有……”   他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告身,道:“因太上帝不在位,无从制授告命,烦请天廷一秭星官上盖钤印,任我为大司命。”   他这样一说,底下却有不少人松了口气。大司命虽居高位,却是徒具虚名。那算是天廷里活儿最繁重的一职,以往甚而无人愿任。只要这新来的小子不贪恋帝位,那他们便还有机会。   北辰星君率先拜道:“全听恩人吩咐!”   众星官纷纷下拜:“全听恩人吩咐!”   柱史星官抬起脸,虔敬地道:“敢问恩公台甫?”   那少年沉默了片刻,他一袭黑衣,像一个深沉而可怖的黑夜,降临在众星官面前。然而柱史星官却看见他眼里闪着光,那是黎明的光。   “不才文坚。”少年星官开口。“字易情。” 第六十二章 人不信由命   文坚走出朝会殿,快步趋往天记府。   但只走到半道,他忽而额上冷汗涔涔,慌忙入树荫里,扶着槐树紧揪心门,颤抖了许久,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鲜红的血迹像烟火,在地上一串串绽开。他松开手,掌心却已一片殷红,原来那漆黑首服下身躯早已满是鳞伤,衣衫被血水浸透,方才他尽十二分力强撑,方才没教星官们看出来。   少司命正恰走过来,看见他倚在槐树下痛苦地喘息,慌忙奔上前,道:“你这是怎了?”   “还能怎么了,紫宫里有多少块砖,我身上便少了多少块肉。”文坚呛咳着道。书写天书需付代价,他身无长物,便只可以血肉作交换。   少司命愕然张目,半晌愣愣地摇着头,道:“难为你了!”   她赶忙掐了个祛病诀,又往他身上点道,“宝术,枯木生花。”顷刻间,光点像萤火一般飞落文坚周身,将那创伤一点点缝起。   文坚脸上略回了些血色,少司命扶着他,松了口气,又喜笑颜开道,“方才你在朝会殿里头说的那番话真妙!那伙儿豺狼被你堵得无话可说啦。我仔细想来,还是觉得我之前所为不妥。若你真登了帝位,他们指不定怎么合伙来磋磨你。但你若痛责他们,不与其合流,便能独踞天记府,再慢慢来整修紫宫。”   文坚说,倚着树缓缓坐下,“我想修缮的并非紫宫,而是人的魂心。我有一故友身死魂碎,我欲让其复生,但无论如何尝试,他皆长睡不醒。”   少女的眼里如飞鸿般掠过一丝轻薄的悲哀。她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费力去修葺紫微?”   “让那友人复活,是我的愿望;可让这天上天下皆无祸难,却是他的心愿。九重霄也是这天地里的一部分,我是在遂他的愿。”   文坚如今是一品仙官,魂心已受瑶池重淬,身上的伤转眼好了大半。他艰难地站起,颤颤巍巍,如枝梢枯叶。   他说,“只是他心怀苍生,悲悯黎庶,我却与他不同,我未找到一个为寰宇生灵献身的理由。他爱众生,我恨凡人,这神的位子还是由他来坐的好。”   一阵清风拂过,翠叶旖旎轻动。文坚仰首望着槐荫,一刹间竟恍了神。在叶间陆离的光点里,他像是看见了无数对小泥巴灿烂而明亮的眼,有的喜,有的悲,于是他恍然发觉,小泥巴已逝世了许久了。   少司命并不言语,过了片刻,问道,“你用我的天书去复生你那相好了么?”   文坚沉重地点头。   “是我未与你说清楚。我是少司命,我那天书只司新生与繁育,不可让人复生。”   “那待告身下来后,得众星官认可,我凭着大司命之力,是不是便能使人起死回生?”文坚的两眼却一亮。   少女只是悲凉地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如一抹叹息。“不是告身的问题。一纸文书,怎能决定你的力量?当你够格做大司命时,你自会有那生死人、肉白骨之力,可若你不够格,便迟迟不会拥有那力量。”   这话像一记闷锤,捶得文坚一阵头昏目眩。他愣怔地想,原来自己即便得了诸星官的认可和钤印,也依旧不够格,无法拥有大司命之力么?   少司命拍了拍他的肩,“我得先给你泼盆冷水,生死之界难逾,哪怕是大司命也不可悖此天理。总而言之,你且拿着我那天书写写罢。”   文坚用袖抹了把脸,趔趄着站起,两只眼红红的,像是血被揉进了眼里。   “你不是说,你那天书也不能使人死而复生么?”   少司命笑了:“但你可以以此让人人得获新生。”   ——   一盏孤灯在天记府书斋中闪烁,像在暗海中飘荡的一枚小帆。   灯光照亮了铺于紫檀案上的横纹纸,其上洒落着梅花似的血点。一个清癯的人影正一手执笔,一手以纨素捂口,艰难落笔。   文坚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在天书上试写他可能与祝阴相见之处,可墨迹却也一次又一次地在下笔之后消失。写字越多,他流血便越甚,绝望感攫住心头,像有一个人在耳边对他不住地道:不可能,你不得与其重逢!   突然间,灯花绽裂,爆豆似的一响。文坚猝然站起,兔毫笔滚落一旁。   天书上终于落下了一行字,清晰可辨。天书上写下的词句终会成真,也便是说,这件事笃定会发生。   那行字是:大渊献之岁,见于紫金山下。   文坚双眼一亮,本如死灰的瞳眸中重燃火光。   自此,天记府中的座灯与油灯无一夜歇过。东风花草、细雨春芜画满了漏窗,文坚伏案草文,秉笔直书。夏笋峥嵘,榕须垂地,在风中飘摇,如萧萧长发,文坚在槐荫里抱书浅眠,时而惊起,又埋头再书数字。秋月含辉,迷烟泛浦;孟冬十月,云峰清苦,他旋研乌墨,挑灯疾笔,不曾停过。   他尝试着开始在天书里书写整个世界,那是一项比修葺九重霄更为浩大的工事。千千亿亿条缘线交错,他需将其罗织成网。不知觉间,时光如川河而逝,他搭建好了地基、柱础,世界渐有了雏形。那是一方有别于此世,又格外美好的天地。   他在那世界里编罗出了小蛇的身世,它是烛阴,在浮翳山海中长大,后来修得人形,做了星官,步步擢升。在他写下的故事的末尾,他们会在九重霄上相见。   到了那时,他便会向小蛇托出过往发生的一切。他们便不会再是大司命与烛阴,而是文坚和小泥巴,一切如初。   少司命来过天记府几回,草阅他写的天书之后惊呼道:“你在做的事儿,比原本的大司命还要厉害!”   文坚却淡然地笑,脸上带着深重的疲惫。   “我并非神明。”他说,“只不过被人托付了一个成神的梦。”   随着与天书接触的时日愈来愈多,他渐发觉这世界便如一册书,他于其中勾勒写画,便如为此添砖加瓦。而除了此世之外还有如恒河沙一般的别样世界,便如主干上生出的无数枝杈,文坚将其分门别册理好,在天记府中建起架阁库,将这些书着别世的天书置入其中。于是他始知人世短促渺小,不过是宇宙中一蜉蝣。   他渐能借天书修缮小泥巴碎裂的魂心,一日日过去,小蛇竟睁了鎏金似的双目,只是并无灵性,便如山野草蛇一般,时常在他书桌上乱窜。有一日,小蛇寻了机会,闪电一般游进云海里,倏忽不见。文坚大惊,左翻右找,却不见其踪迹。此事给他打击甚重,整整七日,他不眠不休,在九重霄上下寻觅,最后一无所获,伶仃槁形。   最后他安慰自己:“罢了罢了。鸟要离巢,人大了要离家。他若不走,我怎能在紫金山下再遇他?”   话虽如此,文坚却心如针扎,寝食难安,花了许久方才勉强平心静意,将心思重投天书。   只是他始终无法对凡世抱怜悯之心,于他而言,文府便如地狱,他不曾收到过黎民的温煦关怀,又怎可为其投躯?   于是文坚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入凡世一观,看看这回能否让自己回心转意。   他走出天记府,驭使祥云,如一道流星般坠入人间。   ——   一个泥球迎面打来,泥水溅了文坚满头满脸,污水如泥鳅一般钻入麻布衫子里。   同时,一个嘲弄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肚包牛粪的贱种,竟敢在你大牛爷爷经行的道儿上乞饭?”   文坚面无表情地睁眼一望,却见眼前站着个半大小子,胳膊藕节似的白胖,拿鼻孔瞧人,牵着两条黄犬,这便是朝歌黎阳县里时常爱欺侮人的孩子王大牛了。   入了凡世后,他变作了一豕食敝衣的小乞儿,文府已然敝败,人间无人再认得他。   他只是想说服自己操持命理,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可如今看来,这凡人倒是不必救了。他在天书里的这段时日,人人皆轻侮欺打他,饥民欲食他肉,流徒想打抢其财,他的衫子被剥,饭钵遭夺,甚而有人想将他洗净,卖给人作小唱儿。   大牛在他身边打转,他瞧这个在街里新冒出来的小乞儿不爽。这乞索子眼神冰冷而倔犟,盯着他看时,目光似能在身上戳出两个窟窿,有一种天成的矜傲。   “喂,我没见过你,”大牛拍了拍他的脸,问,“你哪儿来的?”   文坚道,“石头里蹦出来的。”他才不愿和一个凡人浪费口舌。   大牛哈哈大笑,似被他这话逗乐了,继续拍着他的脸,谁知下一刻便狠狠扇下一掌!盖戳儿似的往文坚脸上印上五指红印,将他打倒在地,旋即唾道:   “消遣老子呢!老实答话!瞧你这鼠鼠祟祟的模样,谁知你是不是来窃金银的插手偷儿?”   文坚捂着脸,慢慢起身。在这一刻,他对凡黎的厌恶再上一层楼。在文府时,他被剜肉剔骨。往时施舍流丐时,他们也只是为吃食和钱财对自己卑躬屈膝。他不明白小泥巴为何总想借铸神迹消弭荒年,这些凡人有何可救?   大牛看他神色清冷,似是不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心里火起,牵过两条黄犬,大叫道,“你不说话,我便叫它们给你咬个漏风嘴巴!”   话音方落,他手一松,两条黄犬便气势汹汹地往文坚身上扑去,眼看着要撕下其身上血肉,正在此时,一个身影忽从草丛里扑来,蹿到凶犬头上,发力啃咬!   文坚呆住了,那是一条赤红的小蛇。那小小的蛇牙咬着犬首,拼命地钉在黄狗身上。文坚猛然翻身起来,对着黄犬以指一划,喝道:   “宝术,形诸笔墨!”   黄犬像被凌空斩去头颅一般,哀叫着化作一团墨线,流泻于地。大牛大惊失色,不知他用的是甚么妖法,赶忙连滚带爬地逃开,裆里尿湿了一片。   文坚这才去看那条小蛇,艳丽如红玉的鳞,一对金子似的大而明净的眼,其中闪着荷露一般的晶莹清光。小蛇缓缓动着肚皮,爬向他,昂首期盼地咝咝叫着,继而开始古怪地哇哇乱叫,似是在学着人言。   “小泥巴?”   小蛇快乐地嘶叫着,爬到他脚边,亲昵地蹭着草履。入了红尘后,它与凡人走得更近,通人性也更快,若是在此处居留久些,说不准能习好人言。真是奇事,魂心碎去以后,它应不记得自己了才是。文坚低头看着它,他心里忽似刮起了一阵秋风,凄凄惶惶。   “你还记得我么?”文坚颤抖着弯下身,将它捧在手心里。   小蛇摆着尾巴,眯眼笑着,牙牙学语,叫他道:   “神……君……大人!” 第六十三章 人不信由命   一道钻心的剧痛忽从腔子里爆裂开来。   大街上,一个小乞儿忽捂住心口,痛苦地跪落于地。他怀中的小红蛇也似是惊慌失措,不住地以蛇信舔着那乞儿的脸颊。   几个手持尖刀的拉破头无赖走过来,踢了一脚那伏倒在地上的乞儿。有人叫道,“就是这小子么?”   昨日那牵着黄犬来咬人的大牛躲在他们身后,哭丧着脸道,“就、就是他!昨儿他不知用了甚么妖法,把我的两条黄豺舅弄死了!”   一个无赖看着地上的那小乞儿,清瘦的身子,细弱的手脚,如一根将折的枯枝,遂讥刺道,“能弄死两条火耳?不像是有这能耐的模样。”   这些无赖是大牛搬来的救兵,他有个堂兄弟专干这强赖人钱财的活儿,平日里吃了一顿黄酒,便拿把解腕刀在黎阳里挨户登门拜访,向人索钱,人若不给,他便双指拈锋,用刀把自己划得头破血流,占着门装死。一来二去,他倒也结识了一帮干这行当的弟兄。大牛去求这堂兄,说昨日街上有一乞儿害死自家爱犬,央着无赖们去收拾他,于是一众人浩浩荡荡而来,堵在了那乞儿面前。   众无赖对那小乞儿一阵踢打,小乞儿胸口痛得厉害,脸白如纸,似是无力反抗,任他们虐打。而他怀中的小蛇凶恶张口大叫,却也被一棍打到一旁。   街上烟尘四起,旁人皆不敢靠近,摊棚主也赶忙卷铺盖收走家当。只一个癞疮阿公坐着扁担,依然坐在原地里不动。   癞疮阿公眯着眼,看着在泥尘里无力翻滚的小乞儿,口里喃喃道:“造孽啊,造孽啊!”   话虽如此,他也不去帮忙。不过除却他之外,整条街上也无一人敢上前相帮。   踢踹了许久,见那小乞儿浑身尽是青紫血痕,无赖们才住了腿脚,抹了把汗,往对街来了。癞疮阿公见了他们,浑身一颤,然而好巧不巧,他们正停在了自己面前。   “喂,老头子,看甚么看?”   癞疮阿公慌忙道:“老头子没在看,老头子只是在这里卖烧饼。”   有无赖从竹篮里拿起他的饼,指着上头的胡麻点儿,哈哈大笑道,“卖甚么饼?瞧瞧你的饼,上头也生满了疮,谁愿来买?”   “回大爷,这不是疮,是新买的乌麻。”阿公抖抖索索地回话。   怎料那无赖听了后赫然大怒,攥住阿公头颈,往竹篮中掼,“我说了是疮便是疮!再敢顶撞老子一二,我便将你脸上的胡麻点儿全揪下来,洒在饼皮上!”   这回他们泄愤的对象转成了癞疮阿公,阿公被打得头破血流,两只眼里生出怨毒的光,射向方才倒在地上的那小乞儿。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横遭此难。   然而他看到那小乞儿慢慢地爬起身来,啐了一口血,目光冷如秋霜,动了动唇,无声地与他道:   “活该。”   ——   夜雨滂沱,轰雷驱电,破桥底下挤满了臭烘烘的乞儿。   文坚抱着小赤蛇在蒲席上入睡,然而身上的疼痛却教他辗转反侧。白日里遭无赖们一顿好打,魂心也在灼烫欲裂。他翻过身子,耳朵里却传来一旁的乞儿们的闲话:   “哎,明早起来你替我头上肉疙瘩那儿斜打一枚两分深的长钉,生好火,我去做那钉头生意,寻个冤大头索钱。他若不肯给,我便一板砖砸脑壳儿上打钉,看他有几个胆子让我吓!”   另一讨口子的道,“……我寻了个小子,逼他做吃瓦生意,将瓦片吞进肚里,旁人便会与钱,他也照做,挣了些小钱。可兴许是吞的瓷片多了,肚子大得如十月怀胎,救不得啦!”   这些乌七八糟的话涌入文坚耳中,犹如污水浊浆,臭不可闻。文坚眉头紧拧,只觉凡人丑恶。他捧起小蛇,在倾盆雨声里对它道:   “这就是你想救的凡民?”   小蛇不会言语,两眼却明亮着,像两抹烛光。   “我不明白,你当初上天磴、铸神迹,是为了蠲免压在这群愚民身上的灾年么?他们与我非亲非故,卑劣之极,我为何要去救?”   小蛇只是拿蛇信舔着他脸上的淤青,一迭声地轻弱叫道,“神君……大人。神君大……人。”它只会说寥寥几字,有如稚童。   文坚阖上眼,轻轻抱住了它,雨声像锣鼓喧阗,沸腾十里。桥洞里漏水,雨丝泻下来,像在木桥与泥地间穿针引线。文坚咬着牙,寒冷侵入肌髓,身上像盖了层霜,伤口刺痛,他几近昏厥。可他忽觉一阵滑凉游过面颊,再无雨针扎刺之感,抬眼一望,却是小蛇爬上了他的脑袋,紧紧地盘成一圈儿,像一只伞盖般替他遮蔽了风雨。   奇异的感觉升腾而起,文坚望着小蛇,心中酸涩,如浸满酢浆。他是神霄之上为苍生提供广厦之荫的大司命,可如今却有一条幼弱的小蛇愿为他挡风遮雨。他伸手欲去摸一摸小蛇,可魂心忽如刀割似的疼痛,他未能抬手,意识却已先坠入黑暗的泥沼。   再睁眼时,周遭已大不一样。霄晴雨霁,月光犹如水银,平静地泻满天地。在这恬谧的世界里,蛙子、春虫皆不忍心歌唱。他听见风在低回盘桓,循着风声,他却望见一个谙熟的身影站在眼前。   他看清了那身影,心里登时如有千万击缶声而起。那是小泥巴,身上荧荧泛光,像一缕幽魂在他面前徘徊。   小泥巴?文坚只觉难以置信,他想一箍脑地爬起来,却遭了鬼压床似的,动弹不得。他的身子仍在熟睡,然而神魂已如虚烟般袅袅而起。于是他看见了那熟悉的眉眼,温澹秀丽,如故乡的青山秀水。   “是我,文坚。”   那身影俯在他耳畔,轻轻地嘘声,“你别着急动作,我不一时便要走了,你悄悄儿地听我念一二句话便好。”   于是文坚安静下来了,然而心头充盈着悲伤与恐惧。这真是一场梦么?待说毕了想说的话,小泥巴真会如露晞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身影道,“你一定在怪我,为甚么将天磴的后半程全交予你来走,为何要为寰宇六合除去荒灾。文坚,那本是我的心愿,如今却假手于你。你是不是一直以来很辛苦,很难过?”   那细语声如一阵春风,拂去了文坚这段时日里的心酸倦怠。可他忽而泪如泉涌,一直以来,他疯也似的攀上天磴,修筑紫宫,便是为了追赶小泥巴的身影,无人体恤他的苦累。如今那声音这般一说,伤悲便如滚滚山洪而来,淹没他心头。   “文坚,我本不欲让你苦累。可我是这样想的:愈是漆黑阴晦之处,便愈需有光烛明。”小泥巴的幻影蹲下身来,道。“直至今日,我也对上天磴一事不曾有悔,我愿为天下人铸成神迹。”   口齿间的无形枷锁似是松开了,文坚流着泪,轻声道。   “可我不愿,凡人不曾对我好过,我为何要对他们鼎力襄助?”   “我不便是凡人么?师父、微言道人也都是凡民,难道咱们怠慢你啦?”   “可你们仅是两万万凡夫中的寥寥几人,只是为了你们,我便要救整个世道么?”   “是啊,就当是为了咱们罢。”小泥巴的幻影坦然笑道,他在文坚身前趺坐下来。“为一木而植万顷林,因一石而成千丈楼。文坚,我也与你一样,不是先爱天下方爱亲朋,是因他们而爱世人。我想让他们活于物阜民丰之时,世无祸难疫疾、饥馑荒年,这便是我的心愿,这样听来,是不是很自私自利?”   “并不自私。”文坚摇头,“这是一个宏愿。”   “但是若能这么想,你心里便能好受些了,是么?”   文坚点了点头。小泥巴的幻影轻拍他的肩头,绽开一个清浅的微笑。“咱们说好了,往后,你来做神仙和主子……”   “我来做你的下人和巫祝。”一个吻轻轻落在额上,像栖落花枝的蛱蝶。“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文坚猛然睁眼。   桥外狂霖大作,风怒掀屋。乌云重重,像厚絮子般压在头顶。天漆黑如帷幕,哪儿见半点月光?方才的一切果是一场梦,小泥巴的幻影如青烟般散了。   他垂头,却见小赤蛇不知何时已缩入怀里,盘得如一只簸箕,合目深眠,砸吧着嘴,睡得香甜。   即便是在睡梦中,小蛇也在迷迷瞪瞪地一迭声叫着他。   “神君……大人……”   文坚心里忽像被刀割了一记,汩汩流血。他抱紧小蛇,泪落潸潸,失声痛哭,哭声湮没在滂沱雨声中。一重天下,黎阳、荥州、安阳、汴梁被顽云黑风裹覆,四野暴雨如注,水浪如鲸蛟腾跃。而在一方小小的桥洞里,那御阴阳、掌寿夭的大司命一身麻衫,正抖抖瑟瑟,与一条小蛇依偎着垂泪。   ——   翌日,天宇放晴,风朗气清。   那昨日被无赖们厮打的小乞儿居然又走到了大街上。只见他捧着一条小赤蛇,面色平和了许多,坐在三开间大铺前。   只是他看着饥火烧肠,两眼盯着来往的小推车上的糖水青梅、金柑、合汉梅不放,怀里的那小蛇伸直了脑袋,咝咝地吸着口水。直到日中过后,他们都未能吃到零星半点儿食物。   一个挑担的老汉慢慢地走过,正是昨日同被无赖痛打的癞疮阿公。昨日他在此旁观小乞儿被打,自己反倒也受了牵连,此时他走过,瞥见坐于铺头前的小乞儿,脸色阴晴不定。   他在对街坐下,一双眼算珠似的,拨来拨去,像在打量着两人。小赤蛇不安地在乞儿怀中扭动,似有些害怕。   日头一寸寸移向西边,乞儿与小蛇饿得前胸贴后背,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前店一间间关上,夕光将天地染得血一般红。正在此时,癞疮阿公又站起身来,慢腾腾地挑着担儿,走了过来,脸上染着阴冷的红光。   他是要抽扁担打人,还是要用脚踹人?他心里一定极讨厌昨日害自己被牵连的文坚。小蛇紧张地舔了舔文坚的面颊,但文坚只是淡淡地瞥了它一眼。癞疮阿公在他们面前站定,在竹篮里摸索了许久,忽然间,怪叫一声:   “哎唷!”   他的身子忽一歪斜,像是摆了个趔趄。突然间,文坚忽觉得身上一重,像有甚么物件掉到了背上。   文坚爬起来,扭头看了一眼,是一张点着胡麻的烙饼儿。   癞疮阿公像是在自言自语:“啊呀,我这饼儿掉地了,没法吃了,怎么办才好?”又道,“也不知会是哪个小子拾了去,总而言之,和俺没甚关系咧!”这话说得很大声,像是在说给酒楼上的无赖们听。说着,他佝偻着背,重新担起担子,慢吞吞地背身走了。   “站住。”文坚在他身后遥遥地叫道。老汉愣怔了半晌,停下脚步。   小乞儿此时端坐起来,竟略显出一副威严宝相,令人心惊。   “为甚么要施舍我?我昨儿明明牵累了你。”   “这……唉……唉!”老汉支吾半晌,也不怕酒楼上的无赖们瞧着了,转过身来堂堂正正地与他说话。“我瞧你这小娃子怪可怜的,没爹娘照影,流落在外,看着同我早夭的孙儿有几分相像。”   说着,癞疮阿公竟是面颊抽动,布满纵横沟壑的脸庞上簌簌落泪,泪淌进纹沟里,犹如溪流。   “唉,唉,见到你,我便会想起他!小小的娃子,瘦得和旗杆儿似的,米粒样的大!后来被狼叼走,影儿都没啦!”   原来他总打量着文坚,是想到了自己的孙儿,至于那阴晴不定的诡异神色,却是因为两眼老花,看不大清,挤眉弄眼所致。说到此处,阿公想起当年惨景,大放悲声,一个瘦弱的孩童,大抵早已被虎豹吞吃入腹,成了白骨!   可他面前的小乞儿却道,“你能见到他,就在现在。”   老汉茫然,就在此时,他却听到一声稚嫩而欢喜的叫喊:   “——阿爷!”   他扭头望去,眼前烙下了他此生最难忘的一幕场景。他日思月想的小孙儿竟从夕晖的那头跑来,浑身背着红喷喷的光。那小孩儿白白净净,一身洁净的麻布短衫,脸蛋苹果样的圆而艳。只是奇的是,那孩子身后曳着一道颀长的墨迹,像飘飖的虹彩。   小孙儿跑进,墨迹也一点点飘散,直到他扑进癞疮阿公怀中,老汉方才惊喜地感到那像鱼儿一样扑腾的手脚是真实的,肌肤暖热,那孩子如一只小火炉。   与此同时,他听见耳旁传来一声低低的吟哦。   “宝术,形诸笔墨。”   癞疮阿公猛然回首,站在他身后的小乞儿已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俊逸的少年,玄端如鸦翎般漆黑,头戴罟冠,肃穆而清冷。   话不必说,那是施展了宝术得到的结果。只是癞疮阿公不曾见过这般厉害的宝术,可变生人,可寻故旧,仿佛天下万事万物皆由其随心所欲地操纵。想到此处,老汉心头一颤,能做到此事的只有神灵!   “活神仙,活神仙!”癞疮阿公顿时醒过神来,慌忙拉着小孙儿下拜,“谢您仙术,教小民骨肉得逢!小民不日便去敬香,敢问大仙法号?”   玄衣少年回过身,衣袂飘飞,如将翱的乌鸟。他背着夕阳而去,身影也如一缕缥缈墨线,渐渐融进昏黯的夜色里。   他道,声音如冰泉泠泠。   “大司命,文易情。” 第六十四章 人不信由命   一行影子缓步行上神霄,其中的身影形态各异,大鳖、眼射爚芒的青衣童子、赤发鬡须大鬼……个个奇形怪状。队首走着一个身姿矫健的男子,肌肉虬结,面色坚毅,却沉默寡言。   他们皆是自人间而来的精怪,因对凡世有功,得了神霄紫宫的赏,有幸可拜见天颜。几个星官在前头引路,带他们乘祥云上九霄,即便如此,神威还是压得他们颇为辛苦,半道中便有许多只小妖肚破肠流,未上天顶,便已落进黄泉。   到了九重霄,他们方知甚么叫堂皇富丽。南天门外旗纛飘飏,两列金甲将分列白玉阶侧,丹墀布黄麾仗,持金龙首朱漆杆、豹尾、五色信幡,又执虎皮剑、金吾、立瓜和卧瓜,气势摇山振岳,浩浩汤汤。   众小妖哪见过这等情景?登时皆露了怯,一个个腿肚打颤。一着青素衣的星官引他们入殿,又问道:   “哪位是龙驹?”   队首的魁梧男人踏出一步,这时小妖们才发觉他身后垂着一条飞黄尾。男人沉声道:“在下便是。”   “大司命请您入内。”   青素衣星官道,引男人转过紫檀木雕插屏,走出殿外。龙驹又是被眼前之景震慑了心头,只见巨栱金瓦重重叠叠,明黄番布飘扬,云海苍茫。踩着堂庭山石小径,转进一个幽僻的小园,其中青华飘香,符禹花斗艳,掀开双头鸟纹绣帘,他看见一张四合如意架子床,床上半卧着一个清瘦人影,是个乌发漆眼的少年。   那屋里点着杜鲁香,滋味温和清苦,那少年正散着墨发,着一件漆黑单衣,状似随意,然而那不时而发的轻咳与巾帕上的点点血痕却又提醒着龙驹:这是一位病患。少年惨白而消瘦,憔悴的神色掩不住其原本秀丽的容颜。他抬起眼,龙驹顿时惊感自己被两道利剑似的目光刺穿。   “龙驹,是么?”那少年道,紧绷的神色一刻间松缓下来。   “是,在下见过大司命大人。”龙驹叩首。   “我寻你来,是因你在人间广积善缘,除厄甚多。你孔武有力,可开百石弓,射食人妖雀;可日行千里,与俊士并肩杀敌。你已是国祚之征,是凡人心之所向,所以我想托你一事。”少年道,又咳了几声,身子摇摇欲坠。   “大人请讲,龙驹定万死不辞。”   “如今九霄初缮,云峰宫新起,我想请你做灵鬼官里的头领。”少年说,掷地有声。   这话却如一记重锤,锤软了龙驹的双膝。龙驹赶忙跪地,“大人……这……此任千钧,龙驹怕担受不起!”   “有何担受不起?我会将云峰宫托给你,并草创拔擢之制。下界精怪若有为凡世积福的,便可赐神官之身。”   少年说着,又递过来一摞厚厚的文书,龙驹虽大字不识一个,却也能猜出与云峰宫有关。初见便被委以重任,着实令他吃惊。可当他望向少年大司命时,那对眼中的坦然和热忱却叫他更为讶异。   龙驹沉默着,不敢去接那文书。他本是凡世的微贱精怪,何德何能得一品大仙青眼?大司命挑眉,道:“你方才不是说,不论我的何等请托,你皆万死不辞么?”   “……是。”   “那还等甚么?拿着。回去好好琢磨,不日我便会寻你来再商此事。”少年将文书塞进他怀里。   “从今往后,云峰宫便是你的了。”   龙驹走后,屋中陷入短暂的死寂,旋即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少司命从五色云锦帐后转出,却见文坚的背弓得如一只虾米,捂着口,血珠从指缝垂落,夹缬被上血迹斑驳。文坚见了面无人色的她,反笑道:   “看来一品大仙也如常人一般,逃不过生死。”   “分明是因你先前受了轩辕剑伤!你的魂心是不是被剑削残了,你却还偷偷拿残心去补你那相好的魂心?”少司命像恼怒的猫儿,去揪他耳朵,“不论是人是神,魂心便如性命,只有一个!你那魂心若碎了,人便如命丧黄泉,即便补起,记忆、心性、宝术不知要损去多少!”   文坚笑了笑,没说话,可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上回从人间回来后,他那时时剧痛的魂心便痛得更甚,他自己也知是那次在和三神交锋时落下的伤。少司命更急了,抓着他道,“别拿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如今九霄上下皆倚仗你呢!神霄皇阙未落成,架阁库里的天书还乱作一团,各路星官急着上九重天来见你,等那群吃人的狐狸聚来,凭你这孱弱模样儿,哪顶得住?”   文坚说:“天塌下来也要顶着,这便是一品仙官的职责了。”   “可你毕竟只是一品仙官,并非太上帝。他们会怪你僭越,疑你欲独吞九霄。你若不坐上圣椅,便堵不住悠悠众口。文坚,我还是觉得你应坐帝位。”   “可你也看到了,我如今便是一具吐血髑髅,我这病秧子若要去做太上帝,怕是不能服众。”文坚说着,又咳了几声。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突兀地闯入支摘窗:   “既然如此,那便差我去坐龙椅罢!”   两人惊愕地转头望去,却见一人掀开窗扇,大咧咧地闯了进来。那人着一件烟黑中单,晃着赤脚,两眼眼皮微凹,像是个盲人。   “你是谁?”少司命警戒地道,一刹间捏好了手诀。可她的宝术不能伤人,顶多能教眼前这男人有娠。   “我是赶着来替你们解愁的人。”那人毫不在意少司命的戒备,直率笑道,“听闻你们正忧帝位空虚?不打紧,我来替你们坐!”   少司命大叫:“报上名来!”   那人这才嫌麻烦地挠头,道:“在下钟山君。”   此人是从五重霄而来的星官,不知为何竟出现在了此处。少司命蹙眉:   “我不曾听过这名儿,无人传唤,你是如何进来的?金甲将何在!”   “慢着。”文坚却道,两眼盯着钟山君。“你赶着来自荐,有何缘由?你也知太上帝乃天极之尊,万民景仰,威仪神霄上下。你有何等资格可落王座?”   钟山君忽而收了那玩世不恭的模样,目光沉冷下来。他背着手,在房中踱步,竟显出几分教人透不过气儿来的威仪。   “资格,甚么叫资格?天地鸿蒙时,我便有了神识,往后万万亿亿年,我踞于西北海之外,于章尾山不寝不息,那时风雨、晦明、昼夜、春秋皆由我掌。我曾见九日齐升,也见证过太上帝绝地天通。确切的说来,我不是来坐皇位的,因天地本是我囊中物,我不过是来取回我之所有罢了。”   “你……你是……”少司命隐隐猜到了他是谁,脸色一白。   “我是钟山君,是将来的太上帝。”钟山君痞气地笑,“不过,古时的人们常叫我——烛龙。”   屋中陷入一片死寂,少司命缓缓回头,望向文坚,从方才起,他便不发一言,仿佛一切皆在其预料之中。日光像金钿,细细碎碎地落于其身上,他的笑蔼然可亲,却又似带着冷意。文坚看着钟山君,笑道:   “你怎么从五重天上来的?”   “那几把老骨头破了老子的魂心,却没想到老子留了一手!”钟山君桀桀狂笑,“你害我落下去时,我便在紫金山里藏了半块儿魂心,我与你们不同,天精地气皆能为我所用,哪怕魂心破裂,也可堪堪拼起。我借了个将死之人的壳子,便速速上九霄来见你了!”   文坚说:“若是你来做太上帝,我倒能放下心来了。毕竟比起尊荣,这更像一个靶子,会引来无数明枪暗箭。”   “所以你便将这位子放心予我?”钟山君冷笑,“文公子,你还是与以前一样惹人厌。不过,你若碎了魂心,说不准咱们那教人怒火中烧的过往你便再也不记得了。”   两人说着,却开始如旧友一般默契地发笑。少司命看看文坚,又看看钟山君,不知应如何插口。直到床上的少年向她看来,指着钟山君笑道:   “他是我信得过的人,有他来做太上帝,我便安心了。”   钟山君左右环视,忽问道:“小泥巴呢?”   文坚脸上白了一白,像有冰霜覆盖,他别过头,钟山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桦木几案上盘着一条小赤蛇,正睡得香甜。   钟山君的脸色也似被石灰浆白了。“他……怎会这样?”   “与你一样,受了轩辕剑创。只是他没你那般能耐,躯壳已毁,只可拿你的蛇身暂替代。且神智尽失,犹如走地虫虺。”   钟山君沉浸在震惊里,许久,摇了摇头,“九重霄将起风雨,让他到凡世去罢。文坚,若按你的安排,你我皆是众仙的靶子,怕是会累及他。我在浮翳山海有故友龟兹毒龙,可将小泥巴托付于它。”   文坚又轻咳了一阵,望向染满猩红的手掌,苦笑道。   “不错,我如今有心无力,怕是新太上帝还未走马上任,我便得夭折于此了。”   紫宫之外,云如积雪,铺漫万里。   一个癯瘦的少年神官身披漆黑大氅,缓缓躬身,将一条小赤蛇放在祥云上。   小赤蛇仰起脑袋,似是不解那少年的举动,张着口,费劲儿地哇哇叫道:“神君大人……”   文坚低着头,看着小蛇,目光柔似春水。此刻他的魂心剧痛无比,仿佛随时要碎裂开来。   “小蛇,我们要分别了。钟山君说得不错,留在这儿,你只怕会有危险。”   小蛇听不懂他的话,但似已感到了离愁别绪,它紧张地伸出尾巴,扯住了文坚的衣角。   文坚心如刀绞,然而他们不得不分离。他的魂心将碎,虽仍有补缮之机,可说不准记忆会有所缺损,宝术也难以驭使,在这样的他身畔,小蛇不会有所长进。它在人间里习得了些灵气,它会在那里有所进益。   “神君大人……”小蛇可怜巴巴地叫着,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这是它唯一会说的几个字。   文坚蹲下身来,轻抚它的脑袋,“不打紧,我们终会重逢的。”   他在云片上写了两个字,教小蛇念道:   “烛阴。”   小蛇乖巧而含糊地念:“烛……阴。”   “记好了,你不是地里的长虫,无人可轻慢你。你是烛龙,可乘风唤雨,傲藐六合。到了我们相逢那日,我也会是顶天立地的大司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   文坚惨白着脸,伸出手指,与它的蛇尾拉钩。祥云渐渐飘开,小蛇惊慌失措,眼里噙满了泪,金眸熠熠生辉。文坚站起来,笑着与它摆手,他听见魂心崩裂的声音,记忆像水,渐渐流逝而去。   然而他知道他会一直记得小蛇,因为那是他成神的全部意义。   天光映过来,他们的影子烙印在天幕里。时光仿佛凝结于那一刻,风静云歇,唯有他们二人秋波相送。文坚深吸一口气,放下大司命的全部威仪,如当年那个狡黠而惴惴不安的孩童,对小蛇遥遥地喊道:   “我们在大渊献之岁,于紫金山下相见!” 第六十五章 人不信由命   四重天上枯草离离,极目荒凉。黑松枯死,玉宇琼楼间蟏蛸结网,昔日的亭台楼阁华美不复。   而此时在一片灰云之间,无数黑压压的人影垂首跪着,如一片漆黑绒毯铺遍殿前。他们面前摆着三张由白骨搭作的座椅,椅上坐着三个面额焦烂的人形,他们像是被烈火灼烂了肌肤,浑身流脓,黑如炭灰。他们一面从口里呼出热气,一面挥舞着手中马鞭,狠狠鞭箠阶下人影,狂怒地大吼道:   “废物!废物!”   “九重霄如今被鸠占鹊巢,你们却无动于衷,真是麻木不仁,何谈缵戎祖考?”   星官们叩着首,汗水自颊边滴落。那椅子上坐着的便是昔日尊显的福禄寿三神,他们自五重天跌落以来,便转了圆通世故的性子,变得如三头暴躁易怒的狮子。   有星官汗流浃背,揖道:“三位上神,卑职听闻九重霄上是上去了一位星官,可他并未僭主,甚而是将紫微宫上下修得完好如新。若无他在,神霄如今还荒凉着呢。”   福神的眼移过来了,因面庞被烧得漆黑的缘故,众人只能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白。他问:“你的主子是谁?”   星官颤抖着躬身下拜,“回大人,是太上帝。”   福神喝道:“既忠于太上帝,又为何包容如今身处九霄上的反贼?真是重逆无道!来人!给他上金甲!”   两位贯索星官上前,双手铁爪似的钳住那星官臂膀,将其拖向踏道下立着的一副直立的黑光铠。只是那铁铠烧得通红,正冒着丝丝热气,星官被强按进铠甲中,发出凄厉惨叫。   惨叫声像剪子,简直要刺破人耳鼓,星官们抖抖索索,贴地不敢动。可福神偏不消停,又拣了一人,问道,“稻星官,我问你,你的主子是谁?”   稻星官汗如雨下,顿首道:“回大人,是……是您。”   “荒唐!”福神又大喝一声,“你的意思是只重老朽,其余二神便要怠慢么?”他一挥手,两位铁面的贯索星官便又抓住稻星官臂膀,将其拖至一匹烧红的铁马上,按下他,让其死死坐着,又是一阵肉焦味飘来,众星官更发胆寒。   福神又问第三位星官,“内屏星官,你觉得,你的主子是谁?”   因有了前车之鉴,这回内屏星官长了教训,心慌意急地往地上磕脑袋,道:“小的不敢有二心,自然是全心全意侍奉您三位主子!”   “你精贯白日,忠心可鉴。”福神叹气,“这样罢,为让大伙瞧瞧你的忠心,你便自个儿穿上那烧烫的金甲罢!”   内屏星官瞬间如冰僵了一般,愣在原地。   “还等甚么?还是说,你只会动动嘴皮子?”福神眼露凶光,贯索星官们逼近,手捧沉重铁链。   内屏星官汗出如浆,抖抖颤颤地爬起身来,恍惚地走向那副滚烫的金甲。不出半刻,一道凄厉之极的惨叫自四重天上响起。   从官们寻来簸箕、笤帚,将零落的血肉扫净。阶下无数拱服的脊背颤颤巍巍着,像被无形的大石压住了脊梁。   福神仰首,怨毒的目光穿透云层,刺向神霄。“大司命?九霄上何时有一司命敢来拨弄命理了?我命由我不由他!”   他挥手:   “摆驾上九霄!”   ——   神霄之上,新帝登基。   紫微宫前,百官着朝服静候,室女礼卿领着一众下官摆设太上帝金银车驾。卤簿几有万人,行列波澜壮阔地在云端行进,气吞河山。清源神排布下镈钟、特磬、编钟、编磬、建鼓、埙、篪、排箫等凡十八类仙乐,作中和韶乐,乐声穿云裂石。在那响彻云霄的仙乐里,太上帝升座,百官咏诵起《元平之章》。   有星官胆儿肥,悄悄抬眼往帝座上飞去一眼。   他看见一位身长八尺,如山威严的男子,身着灿金衮冕,眼神凌厉如剑。   关于这位新帝的传说颇多,此人便如一道流星,是前些时日骤不及防地出现在百官面前的。他闯进朝会,大发一通见解高论,将众仙批了个狗血淋头,奇的是,竟也无人敢说他的不是。即便有人勃然大怒,冲上前去欲动拳脚,却也被其可怖的宝术压制了下来。新帝的神威强大到无人可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仿佛九天风云昼夜,凡世春秋夏冬皆为其所定。在这可骇的神威面前,无人不敢屈膝下拜。   “九重霄将要起风雨了么?”那星官垂下头,喃喃道。   一旁的星官却低声答他:“不,不是‘将起’……”   “而是风雨已来。”   一道脚步声自玉阶上传来,清越如琴笙奏鸣。星官们不由自主地仰首望去,却见白玉阶上落下一道黑影。那影子如一根尖刺,霎时刺入众仙心头。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却颇具威仪的瘦削少年,头戴五梁冠,足蹬云头履,仙鹤玄服。那一刻,千千万万道目光聚于一身,他在簇拥之下登上天顶。   登上白玉阶后,他向太上帝下拜,新帝授他以仙印。   那印是玉琀蝉的模样,常被用作逝者的葬玉。凡世有言道:“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蝉生于污泥之中,不见天日数千日月,待可腾翅而起之后,便只餐风饮露,最如高洁之士。且还有另一层寓意:羽化重生。   少年星官受了那仙印,缓缓抬首望向太上帝,两双目光在空中对上,皆望见了彼此眼里不熄的火焰——他们是同道中人。   太上帝低声道:“文坚。”   少年答:“臣下在。”   “一言为定。我来作紫微的盾,接下所有暗箭明枪、血影刀光。而你将会成为神霄的矛,锐不可当,扫净一切芜秽。”   玄服少年轻笑:“下官是文臣,不曾舞刀弄剑过,怎能执矛?”   “你的笔便是最利的矛。”新帝会意地笑。“去用天书罢,你是唯一够格司掌命理之人。毁形灭性的,便教其脱胎换骨;怙恶不悛的,便使其改过自新。若你觉得这世界已然朽烂,便将其撕碎,重写,这便是我交托给你的职责了。”   少年星官再叩首,在洪亮钟声中,他铿锵有力地答道。   “臣下领命。”   御宴摆了半月,神霄上众仙操卮执觚,桂酒飘香。在那之后,天廷各宫开始理事,在新帝领率下,大小诸务井井有条。   然而令百官最为畏怯的并非太上帝,而是天记府中的那位少年星官。他治下极严,一丝不苟,又冷心冷情,从无世故往来。久而久之,流言在神霄上散开:大司命乃无情人也!   悬圃宫中榉柳丰茂,烟树盈园。太上帝站在神木苗前,正把着狩猎纹壶浇水。   少司命走进悬圃宫里,施了一礼,忽叹息着挑起话头,“文坚他……已不记得我们了。”   新帝一顿,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忧愁:“自上回他受了轩辕剑伤,吐血不已,魂心碎裂以后,他的记忆便散了。”他垂着头,“但说不准这样反倒好些,我们与他只余上下级之情,也能免遭被捉把柄。”   少司命敛了眉,神色郁郁,不知在想何事。   太上帝遥望远方,似看到了在书斋中伏案的那个漆黑身影。“我虽不是实心喜爱他,但如今看来,最适合做大司命的人是他。”   “您为何这样说?”   “‘文坚’,他人如其名,心坚如金石,而那石头已经砥砺,硬如钢铁。为求完满无瑕的一世,他可翻翻覆覆、无数次重写天书,忍受千难万苦。”太上帝道。“还有极重要的一点。”   “是甚么?”   “他不以成神为喜,始终视自己为凡人。”   少司命笑道:“凡人力弱,他这是自视甚低。”   “不,你须知这九霄众仙皆生于凡世香火。”太上帝微笑道,“凡人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明。”   ——   一道人列涌上天磴,福禄寿三神率着一众星官气势汹涌地向九重霄行来。   神霄上竟冒出了个闻所未闻的新帝和大司命!那从天而降的一对家伙横插一足,扰了他们雄踞九霄的大业。每当念及此事,三神心中便怒火沸腾。何况如今再上神霄,他们还要承天磴之苦,此事更教三神火恼。   可当他们走到半道,却忽觉不对。天磴上压来的神威愈来愈重,脚下石磴似烧红的铁板,教他们骨肉融化,又生出无数尖棘利刺,穿透他们脚板。福禄寿只觉剧痛难当,回首望去,却见不知何时身后人影稀零,云海空空荡荡,那仿若地狱的天磴上唯有他们几人。   渐渐的,他们高傲的头颅低垂下来,只能匍匐前进。   一个声音忽像巨掌一般压下来:   “福、禄、寿三神,你们乃奸佞嬖幸,作恶多端,古今同弃,如今又有何脸面来上重霄?”   禄神艰难仰首,怒道:“你是何人?”   可仰头张望,他们却不见人影,只见一轮明日高悬,白耀耀如千亿灯火,照得他们目眦欲裂。突然间,三神感到恐惧,天磴隐没在白光里,仿佛没有尽头。   那声音却不答他们,接着道:“你们周身污俗,可有一洁净之处?若你们真觉自己无罪,便拾阶而上罢,只有一尘不染之人方可入天门。”   三神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这敢高高在上地与他们叫板的人究竟是谁?寿神嗬嗬笑道:“用不着你说,咱们也会上天磴的,阊阖本就为咱们而启,紫宫注定为我等所开!”   他们踏上一级天磴,却听得天顶的那声音道:   “身造之一,杀罪。你们弑君谋国,杀人盈野,当受其罚。”   话音方落,天磴急剧震颤,巨轮突然从天骤降,带起呼啸风声,三神竟避无可避,只得任身骨被碾碎,神号鬼哭。   那声音又道:“身造之二,盗罪。你们乃九霄之寇盗,窃大仙名号,偷国运君柄,罪该万死。”   又一道无处可避的刑罚降临,这回却是劓刑,三神鼻头坠落,血流如注。非但如此,他们身上浮现出烙铁似的焦痕,那是一道道讨贼檄文,是血淋淋的谩骂之辞,刻于他们皮肉之上。   声音道:“口造之四,妄语、绮语、恶口、两舌,意造之三,悭贪、嗔恚,嗔恚忿怒、邪见,你们何罪不曾犯过?其罪当诛。”   三神的肢体开始强烈扭曲,血肉飞溅,仿佛有人在他们肚腹里点燃了焰火。千千万万洪钟在天顶响起,如森严道音,他们在震鸣里骨肉支离。然后他们方知这是天上降下的五刑十恶,而施刑的是一位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要强大的神明。   禄神抬起眼,却看见日光里有一粒小小的黑点,仿若踆乌。忍着刺目的光亮,眨了眨眼,那影子渐明晰了,是一个坐在天磴上的玄服少年,金线鹤衣,目光宛若冰霜。他坐在那里,仿佛神灵俯瞰低微的虫蚁。   “是你……是你动的手脚么?”寿神吐着血,面容狰狞,“甚么太上帝,甚么大司命,你们混充神号,移天易日,篡位夺权!你一定是那九霄上的欺世盗名之辈!”   “这是你们应受之罚。天磴上的白骨和冤魂会将你们裂躯食肉。直到你们有一天开了窍,愿为苍生捐躯,愿予万民福泽,你们方能踏上这天阶,站于我面前,否则你们便只能一辈子做那流连阶下的孬种。还有,我不是欺世盗名之辈,我对名利兴味索然,却对拿你们的性命颇有兴致。从今往后,我要做的事仅有一件,以天书欺诳世间,作弄你们这些宵小之辈的命理。”   年轻的大司命道,忽而抿嘴一笑,笑容宛若霜刃。   “我是——‘欺世盗命’之徒。”   ——   一朵槐花垂落在窗棂上。六月的暑夏,天记府的漏窗外却白茫茫的一片,像落了一层白雪。那是槐花盛开而成的雪,沉甸甸地垂坠枝头。仙槐已亭亭如盖,天上人间不知已逝去了多少年。   文坚搁了笔,掀开支摘窗,日光勾勒出他清癯的身姿,阴影落在方才写就的天书上。窗外云海茫茫,人间青山秀水,锦绣风光。   岁月流逝,他在天书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了人间应有的模样。惠风和畅,浪静风平,条条街衢洁整焕新,屋华厦丽。荒年已然是远去的记忆,他写出了小泥巴梦里人间的模样。   年复一年,窗外的景致从落寞变得秀丽。窗洞里渐渐填满了鲜明风景,他的心却越发消弱下去。忽然有一刻,文坚发现人间完完满满,而他的躯壳里却空空荡荡。   这便是成神的代价罢,无上权柄的背后是永恒的空虚。   更声响了,正是午牌时候。胥吏们三三两两地出了天记府,如一阵聒噪的蝉鸣远去。文坚放下帘栊,揉了揉疲倦的眼,伏案歇憩。   在梦里,他如乘着一阵清风,飘往九州大地。他看见黎阳香烟袅袅,荥州人稠雾攘。灯火璨如珠翠,点亮黑夜。湖光如一面明镜,映出云端高矗的重霄。他从九霄跃下,如回归娘亲温暖的怀抱。   然后他梦见自己跃上一道洁净的石阶,踩过葱茏的碧草。无为观的洞府三门半敞着,朱漆剥落,像将掉未掉的门牙。在月老殿前,他会见到那位撑着皮棉纸伞的白衣女子,清丽无方。他会在丹房边见到鼓捣烟道的微言道人和迷阵子,满脸炭灰,活像两只大花猫。他会见到在后厨里鬼祟偷吃的三足乌与玉兔,它们对彼此大打出手,追逐耍闹。然后他会在殿前的槐树上寻到小泥巴,那厮应是一样的坏心眼儿,爱笑,笑起来的时候,仿佛九天之上落下了一只太阳,掉在了其脸上。他与小泥巴在无为观里清修学道,和乐融融,哪怕不成神迹,也能白头偕老。那时的他再不是文府的傀儡,也不是冷肃的大司命,只是一个凡人。   文坚忽而想起一件憾事,他还未能在无为观的槐树上挂上自己的宝牒。听闻那宝槐得天地精华,成人之愿煞是灵便。他想,他的宝牒上大抵只会有八个字,他的愿望也只有这八个字:   “生生世世,暮暮朝朝。”   他看到在那梦里,自己和小泥巴站在槐荫下,相视而笑。叶影揉碎了阳光,洒落他们一身碎金。他牵住了小泥巴的手,那只手微微跳着脉搏,像一条生气勃勃的溪流,暖热而真实。   这便是他穷其一生也不可得的神迹了。 第六十六章 穰岁不祈仙   年岁如流水落花而去,匆匆不待人。   九霄之上光阴轮转,乌飞兔走。紫宫初缮、新帝登基仿佛已是一段蒙尘往事。天记府寂对烟霞,嘉树吐翠,府里却易了主,不见当年的玄服少年。   此时,灰墙灰瓦的文昌宫里正摆着两张紫檀描金椅,一张椅上坐着个着大红官衣的白面大仙,手里把玩着象牙朝笏;另一张椅儿上则是位额顶高隆的老者,两人正是如今把持天道的禄神与寿神。   随年岁消磨,他们眉宇里的阴险却愈来愈重。禄神把玩着未点燃的冬青釉香薰,叹道,“已过了万余年了!”   寿神同有感慨,动情地道,“是,自大司命那小子被贬后,咱们已享万年清福了!”   两位一品大仙如今得持泰阿,在朝中如日中天。时光如洪流,磨平了朝野中人对他们昔日恶行的记忆与怨气。然而他们却始终记得一万零五百一十四年前的那一日,他们如草芥般倒于天磴上,而那玄衣少年俯视他们丑态时的屈辱。大司命操动了他们的命理,命他们只有有所改悔、愿为天下生民赴汤蹈火时,方可踏上天磴。   然而沙浪怎可成澄波,朽质又怎能成玉心?三神在天磴上挣扎千百年,心中满是对新帝与大司命的怨怼,竟从来未能踏出一步。而神威如烈风繁霜,无情摧压,教他们一次次筋断骨折,身首分离。   直到有一日,禄神披着血衣,气喘吁吁地道:“不能再如此蹉跎日子下去了!待咱们走上神霄,紫宫也早更名换姓啦!”   其余两神气喘如牛,直不起身:“虽说如此,你又有何办法?”   寿神的目光狡狯地落在福神身上,像扭缠的毒蛇,他也如吐信一般咝咝地道:   “那法子便是——代受其罪!”   “代受其罪?”福神不解其意,“老朽是听过凡世有势家在攀天磴时会携些钳奴同行,令神威施加于其身,从而自身得保。可咱们这里哪有能代受神威之人?”   “福神老弟,你还不明白么?”禄神也一同冷笑,“能代受神威的人,眼前不便有一个吗?”   “是谁?”   两根指头阴恻恻地指向了他,禄神与寿神哈哈大笑。“——是你!”   一刹间,福神的脸由红转白,又变得青紫,他明白了眼前的二神在计划着何事,毒虎相残,疯犬互害,如今他们却将戈头调转向了自己!   福神喃喃道,“不,不,咱们怎可骨肉相残?你们不能这样做!”   禄神却微微一笑,拔出轩辕剑。福神缓缓后退,狼狈地在石磴上跌了一跤。剑光㸌如流火,顷刻间斩落福神双腿。血花四溅,老神只得痛叫伏地。   “为何不可?福神,咱们也是多年的交情了,最后再帮兄弟们一把忙罢。”禄神道,“你且在此受着神威,等咱们上去了,坐回一品大仙之位,你将重重有赏!”   三人份的神威顷刻间重压于身,福神的身子如被鞭杆抽打的气毬般爆裂开来,五脏六腑飞溅一地,变作一滩肉泥。   福神在神威重压下登时丧命,而禄神与寿神却周身一轻,他们并无慈悲地望着阶下血肉,扭头拾级而上。寿神叹道:   “看来,即便咱们有心要赏,他却也没命消受啦!”   在那之后,耗费千百年岁,禄神与寿神终抵九重天。神霄之上已然改头换面,香宫宝阁辉煌金碧,霞云如锦,香花似海。几乎无人再记得当年三神所犯恶业,只知他们曾为紫微中的大仙。他们洗净头面,住入遣云宫,假用别名,混作新来的星官。他们预支了凡间往后数千年的寿禄,买通众仙,让司列星君上报,欺瞒太上帝道他们是与以往的福禄寿不一样的神官,如此四处打通关节,竟也坐回了原来的位子。两位老神又窃了娲皇泥,捏作福神模样儿。那泥人便是他们携在身边的傀儡,平日里看着便是慈眉善目的福神,实则一举一动皆由他们所掌,竟也无人能看出端倪。   他们也曾与大司命打过几回照面,因他们有意用术法改过头脸,也刻意不去近前,大司命似是未认出他们来。试探了几次,禄神与寿神却惊觉如今的大司命似是对他们全无记忆,后来他们方知大司命魂心碎过一回,补缮魂心之后,丢却了过往的回忆,人变得愈发冰冷,只与众仙公事往来。   然而福神不在,便无人去理人间福祸之事。尽管福神贪墨成风,却也勉强不教吉凶失度。尤是在扳倒大司命之后,那纷繁复杂的命理更教众仙头疼。久而久之,凡世渐渐福祸失衡,寅吃卯粮,大渊献之岁频迭而来,茅封草长,一片荒败景象。   新帝对此而震怒,频频宣福神进殿。然而一只泥傀儡,如何能理事?纵使禄神与寿神顶着那泥偶人儿巧舌如簧,却也改不了人世荒烟蔓草的事实。   月笼瑶池,清光如霜。太微宫中,太上帝在书斋里踱步,方从到顶书橱里取出一册天书,突而身形摇晃一下,扶着夔龙纹条桌,气喘连连。   势星官禀过后,少司命入了太微宫,走进书斋,却见太上帝扶桌蹙眉,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少司命慌了神,抛却所有对待帝王的礼仪,赶忙奔上前。   太上帝却摇摇手,对她道,“势星官送来了汤药,你替我接一下。”   少司命到书斋门口,势星官正恰捧着木托前来,她接了木托,将药碗端进房里,掩了门。那药漆黑而弥漫着清苦之气,如一只不祥的黑洞。太上帝将药碗拿过,看也不看,径直倾到了天蓝釉花盆里。   “你……你这是……”   “是掌医药的豺狼从官替朕熬的。但朕不久前方才知晓,从官早被禄神买通,汤药里皆有蜣螂蛊,会败身体根本,自里而外腐蚀魂心。”   “真是狼子野心!”少司命低低唾骂了一句,瞪着美目道,“为何不以谋逆罪将其拿下?”   “朕还不愿打草惊蛇,如今枯萎如柴,倒不是因为此药,而是许久以前受的轩辕剑创。初登基时,为立威信,朕已几乎用尽全部力量。”已成太上帝的烛龙叹道,“在登位的那一刻起,朕就已明白,这位子终是坐不长久。朕不过是且握其权,静待贤人而来。”   “万余年过去了,您可曾见到那位贤人?”少司命无奈,气极反笑。   太上帝哈哈一笑,黛青的天穹里绣着一弯明月,映亮其饱含笑意的眉眼。那笑容既嫌恶,又有几分玩味的亲昵,他道:   “他兴许如今还在天磴上爬呢!”   而在千百年后,同样的一轮明月映照着中天宫。此时的中天宫萧索清寒,园囿台池生满离离荒草,仿若一蓬乱发。云影飘散,月光洒落石磴,映亮一级级玉阶。守备的金甲将打着呵欠,却见月光尽头里站着一个人。   “甚么人?无关人等,不可过中天天门!”金甲将警醒过来,举起兽首钢刀。   那人影在月色里遥遥地笑道:“甚么无关人等?我曾是中天星官,不过回来探探旧友,这也不肯通融?”   金甲将定睛一看,却见天磴上站着一个道袍少年,白衣乌发,一身血污,肩上盘踞着一条小赤蛇,金甲将隐隐觉得他有些眼熟。分明是文弱端秀的模样儿,眼神却格外尖锐,令人胆寒。万余年的时光未砺平其刚锋,那曾震荡九霄的人又回来了!   “你……你是……”金甲将舌颤口哆,像是在做噩梦。万余年前,他曾在卤簿里见过神霄上那叩拜新帝的身影,那一袭黑衣教人闻风丧胆,他记得那张脸属于一个曾叱咤风云的神灵。   而他不知那神灵曾身为凡人,又因明争暗斗而被贬下九霄,在紫金山中因纂万载天书而身死魂销,如今却又借天书起死还生,取回过往的记忆。那神官少年为再度铸成神迹,自无为观出发,再上天磴,以龙骨作阶,攀越缺豁之处,抵达中天。   而金甲将也不会知晓,那少年铸成的神迹将会震动重霄,那也会是人世间最后一个神迹。   “我是你的上官,你的爷爷,你将来永生永世侍奉的主子?还不快列道相迎?”   白袍少年趾高气扬,眉眼间洋溢着万年前尚未有的飞扬意气,其肩上的小赤蛇也狗仗人势,张牙狂叫。   易情和化作蛇形的祝阴同时嚣狂地道:   “让开,你的两位爷爷要上天廷!” 第六十七章 穰岁不祈仙   话说回一段时日以前,易情与祝阴在天坛峰顶启行,将登天阶。   在那之前,他们经历了千难万险。这一世,他们是无为观里的一对师兄弟,祝阴破了少司命的术法,步上天廷去寻神君,而为救其性命,易情以宝术将天书里外的世界相重叠。结果天磴断绝,二人皆身受重伤,坠入凡世里,在无为观中休养。   而祝阴在得知了易情上天磴的心愿之后,毅然以身躯作为代价。以龙骨修缮天磴,将躯体换予易情,而它作为一条小赤蛇伴于易情身侧,决定与其同上九霄。   然而毕竟万事开头难,易情虽在成为大司命前曾完成过步九霄的伟业,如今一将脚底板踏在天磴上,却觉身上立刻压来一副重担,神威宛若巨岳,在头顶沉沉倾来。才走第一步,他浑身骨骼便似要散架了一般,汗水连珠而下。   易情震惊,脱口而出道,“这里不是天坛山么?怎么第一级天磴便有五重天之难行?”   他站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心里直敲退堂鼓。天坛山众人站在天磴下为他送行,目光火辣辣地落在他后背上,让易情备觉压力,仿佛自己若是临阵脱逃了,便会成为一个笑话。   天穿道长在天磴下撑着纸伞,无情地道:   “废物弟子。”   易情羞恼,回头叫道,“是啊,我是废物,是你调教出来的好废物!”   “你此次上天磴,不便是为了铸成神迹么?”   “是。”易情点头。   “我听闻万余年前有人曾步天磴,上至神霄,那不也是一件神迹?”   “不错。”易情想,那确是以前的他干过的伟业。   天穿道长又道,“可你如今欲蹈前人覆辙,还算得神迹么?”   “不……不算。”说到这里,易情浑身一震:不错!他已走过天磴一回,那时的他因完成了一件前无古人之事,因而神霄认定他铸成了神迹。可如今再来一次,还可算成是神迹么?所以现今的天磴要比以往更为难走,如此一来,走完天磴方才算一件伟绩。   左不正嗤笑了一声,挑起眼,“怕了?是不是想快些儿从天磴上下来?你若走不了,便换我来走罢了。”   易情笑了笑,“祝阴都拿龙骨来补天阶了,我如今怎能不去?”他摆了摆手,便算是给无为观众人告别了,揣着小蛇,转头便要往天磴上去。   “慢着,慢着!”微言道人忽在他身后张臂大叫。易情回过头,却见老头儿给他捧来一只褡裢,微言道人道,“天磴难行,走到后面更是会肌肤皲裂、血流如注。老夫在这褡裢里装了些疗伤金津,你们路上省着点用罢。”   易情点头,双手接过,恭敬地道:“多谢师父。”又补问一句道,“还有么?”   微言道人道:“你这崽子,好生贪心!走便罢了,还真想掏空咱们家底?”   易情讪笑:“道爷,九重霄恁高,两瓶疗伤金津哪里顶使?”   微言道人得意捋须道:“你道爷确是给你备好了金津,你若不嫌重,便全拿去罢!”说着,指了指身后的两只大太平缸。   “……那还是,”易情冷汗直出,“不必了。”   他背起褡裢,往天磴上走去,这回却是真正的告别。回首望去,只见天坛山万壑峥嵘,青山秀色,他知往后千百万年,他都要在天磴上度过,兴许这会是永别。   仰首望去,云海苍茫,天磴如一道虹霓,直连天地。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这虹彩上销魂丧命,那尽头是尊荣富贵、玉城仙都,然而更多人在中途殂逝。   “我走了!”   易情忍着泪,与无为观众人挥别。   天穿道长、微言道人、左不正、迷阵子带着笑靥,一齐向他挥手,三足乌和玉兔也向他们快活地叫道:“一路平安!”   怀揣着小蛇,易情艰难跋涉。他感到神威重压而下,身上似负着压肩迭背的人海。因不愿祝阴受伤,他将本应由其承受的神威移到自己身上,天磴带来剥肤椎髓之痛,不一时便教他流血满身。   “师兄,您要紧么?”祝阴见他流血,大惊失色,然而如今的他只是蛇身,连伸手搀扶都做不到。   易情勉力一笑,“不打紧。”他抹了一把额上血汗,却不打算动用褡裢中的疗伤金津,这还未到一重天,金津需俭省着用。   天坛山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行过昆仑玉虚,那处却不见仙子身影,已成颓垣败井,寂寞荒凉。长空鸟尽,壁破风生,五尺台上生满稗草。漫天里飘雪如斗,然而易情走过去,却发现那不仅是雪,却有细细的天书纸间杂其间。   祝阴来了精神,从他怀里探出脑袋,叼住一枚纸页,含混地道,“师兄,玉虚宫往昔曾藏一重天之书册,能用的天书纸不少!咱们能在这里攒下些儿,以备往后不时之需!”   易情接了几片天书纸,笑道,“可我如今不用天书也能施得宝术,何况中天宫里的书页不同于司命天书,哪儿能起逆天改命的效力?”   祝阴说,“总会有用的。”他咬破蛇尾,在天书纸上写画了一个延生度厄咒,将纸页贴在易情身上。伤口快速愈合,易情惊奇地睁眼,祝阴对他笑道,“你瞧,果真有用罢?”   他们顶着昆仑风雪上行,那天书纸雨里藏着无数古旧的记忆。每当触及一片纸屑,他们便能窥见迥异的光景。因那天书里记载了千千万万个凡人的生平事迹,每一个人的故事皆精彩离奇,别有洞天。而易情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他和小泥巴的身影,上一世,他们曾走过漫长天阶,携手站于玉虚宫阙前。   易情心里忽生出一个念头,随着书里与书外的世界重叠,他渐而记起了他仍是文坚时的往事。祝阴也会如此么?他会记得自己曾是那个恻隐万姓,愿为天下人铸成神迹的小泥巴么?   低头一看,祝阴正努力叼着天书纸,以蛇尾卷着,将其垫在自己身下。那澄金的眸子如灯烛明光,灼灼发亮。易情心中一动:兴许这些已然不重要了。   万余年前,他曾是视民如草,憎恨凡民的文坚。可自他接过司人寿夭的大司命一职起,他已戴了那面具有千万年。面具戴久了便除不下来,如今的他是真心实意地想为生民铸成神迹,而这愿望早融入骨血。   拾了一会儿天书纸页,他们重新迈开脚步。可这一回不知为何,身上神威的重压却已然烟消云散。   易情略感惊奇,却听祝阴笑问道,“师兄,身上松快些了么?”   “是轻松了许多,可你是如何做到的?”易情失色,“该不会是你代受神威……”   小蛇骄傲地摇脑袋,“那倒不是。”他又转而问道,“师兄,你知九霄的星官都是如何擢升的么?你说若他们升上重天时都要走天磴,岂不是个个都要受那皮开血流之苦?”   易情想了想,道:“他们是用了自己积攒下来的香火与功德钱抵消了重天间的神威罢,抵消了以后,上重天便会再无险阻。到了那时,神霄派下的祥云和飞龙便能安然无恙地将他们接上来。”   祝阴笑道:“就是这个理!所以祝某是将自己这千百年来攒下的香火全让给师兄了。只是祝某积攒的功德不多,约莫只能保您走到三重天。”   易情望着他,久久无言。   他知香火对一个神明来说是何等重要,那是法力的来源,更决定着其官阶升擢。让出香火,那便意味着急退宦海,如割髀让食,也意味着甘愿自此在重霄上再无立锥之地。   “你何必要待我这般好?”易情垂眸,“三重天罢了,我慢些儿走,总能上去的。”   祝阴说:“师兄愿为生民立命,怎就不愿祝某为您分忧?”   易情叹了口气,弹了他脑袋一下,道,“以后不许做这种事。”   因有祝阴香火抵消神威,到中天宫的路途顺畅了许多。一路上,他俩漫漫地谈天说地,说起上辈子文公子欺侮小泥巴,而小泥巴又伺机报复的事儿;说起他们曾共上天磴,后来只落得文坚一人上了神霄,做了大司命。那些曾刻骨铭心的往事如今说来仍不教人觉得平淡,反教谈天的二人心生涟漪。易情也渐而发现祝阴果然与自己一样,因天书里外相叠的缘故在缓慢地恢复记忆。   一面谈天,祝阴也不忘一面用蛇尾蘸着易情化出的墨汁在天书上写字。然而当易情问他在写甚么时,他总会紧张兮兮地盘起身子,挡住天书纸,叫道,“秘密!”   过了许久,他们终于走至中天宫。可此时中天宫也已生满蔓草,台殿荒凉,殿前贴有放精怪进出的金光神咒,黄纸虽破了一半,却仍是一道屏障。易情将小蛇放下,道,“你且在此留候,我进去寻看看还有甚宝物。”   祝阴正忙着用尾巴写天书,一口答应。   易情走进中天宫中,但见草木萋萋,荒苔铺地,月牙儿裂了一地,像明晃晃的碎银。说是寻宝,其实他只是想进来看看旧景,追忆过去。易情蹲下来,拾起一片残月,光洁的月盘上映出他悲哀的眼睛。檐下铁马叮叮当当地响,他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和小泥巴一身石青锻衣,挺秀玉立,穿过缦回腰廊。那时的他们尚意气风发,不知前路凶险。   他低头拾了些月片,这些可作动用宝术时需付出的代价。   可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地响动,他听见一道足音。   “谁?”易情猛然警觉,将月片攥在手中。宝术“形诸笔墨”动用,他周身弥漫起荆棘似的墨迹。   然而那来人势极凶猛,一下扑来,冲破层层叠叠的墨迹。易情感到脊背一痛,他被抵到朱柱边,那人捉着他肩头的手似钢浇铁铸,挣脱不得。   唇上忽而一热,易情像被火燎了一般,颤抖了一下。他张着眼,瞳眸里映出一个艳丽如火的人影,而那人影正伏于他身前,与他唇齿相叩。   “神君大人,师兄,文坚……”那红衣人笑道,月晖洗过他的白皙面庞,更显得其眉眼清润动人,“祝某要如何叫你才好?”   易情结巴:“你……你怎么……”   “祝某用天书暂画了身形,虽是个纸片壳子,却也能肌肤相亲。师兄,先前与你谈天,祝某可算是想起来了,上一世你欺侮得我可惨。”   祝阴笑靥如花,伸出手去触易情的颈项,缚魔链虽已断,却因经年累月的重负,在其上落下一道红痕。易情只觉自己被忽而揽过,蛇信似的潮润气息扑在耳旁,旖旎却险毒。   他的心弦忽而大乱,仿佛有一枚弹丸正中心窝。祝阴捧着他的脸,徐徐吻下,狡黠地道。   “这一世,祝某可要报复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 穰岁不祈仙   夜风如秋笳,呜呜噎噎地在中天宫里逗留。然而今夜的殿阁却不冷寂,反有着些活泼生气。菱格门窗里,两个身影亲昵相接,如双蝶交飞。   口舌相缠了一会儿,易情把祝阴搡开,满面羞红,“别亲了,别亲了!”   祝阴大喜,扒他衣衫:“这么快便要到下一步了?”   易情大叫:“你这淫蛇,犯了甚么病?这里是中天宫!我进来是为了拾掇些旧物,不是来和你胶漆的,与其在这里人事,倒不如省些力气上天磴!”   祝阴望着他,神色可怜,乌发柔顺地垂落,宛如青云细柳。“师兄,待再上几重天,咱们还有几根手脚?趁现在它们还在,不如咱俩好好摸摸。”   易情一听,也觉有理。他毕竟也不是个正经人儿,遂乘机乱摸祝阴一通。   蛇性本淫,祝阴自变蛇后便总乱起逸兴,但无奈其生就一副精巧模样儿,求起欢也格外惹人怜爱。他俩倒也不是雏儿,头经欢事,但毕竟怯羞,易情还是仔细摸了摸祝阴的脸蛋儿,一面啧啧称奇地问道,“这真是天书画出来的纸片壳子?”   触手的肌肤光洁细腻,犹如瓷釉,且温热如春。祝阴点头,红云掠过脸颊,道,“是祝某……省俭了些香火,以此为代价画出来的,虽是假物,却可以假乱真。”   “那我须得试一试了。”易情坏笑。   话音落毕,他们滚作一团,如饿兽般噬咬着对方的唇,已说不清此举是温存还是发泄。绣户凋残,月色清寂,荒败的廊腰里静静悄悄,唯有心音震耳欲聋。在津唾交融的瞬间,他们想起了许多古旧的往事,那些悲苦、愤懑、绝望与怀恋已如过眼云烟。   两颗心在各自的腔子里怦怦跳动,却敲出相和的心音。   易情略略撑起身子,唇瓣分离,牵出晶亮的银丝。他满面羞红,试探着叫道:   “小泥巴?”   祝阴卧在他身下,眼眸剔透清亮,如一对水精珠子。他弯眉一笑,回道:   “文公子。”   这像是一个暗号,在彼此口里听到那寥寥数字的那一刻,他们的心忽如符契暗合了。继而便是更紧切的亲吻与抚摩,净衣垂地,钗股露现。只是当易情看着祝阴那生得如仙人扇一样的玩意儿时,心里大恼,这厮与自己同样再活一世,怎就多生了个带刺家伙?   好在这物他倒也受过几回,不算得大惊小怪。犹豫半晌,还是将其吃下。虽未在销金帐、红烛光里,二人仍汗液交流,情意绵绵。一会儿握手勾足,搦腰而进,一会儿又是仙舟摇荡,对垒牙床。   雨收云散,易情艰难地撑起身来理净衣衫,这回他连手都在打抖,脸上如染胭脂,眼里如蒙细雨。祝阴说:“师兄,你逃甚逃?咱们还有八个时辰的好事不曾履践呢。”   易情有气无力地回头,只见他伏在四面榻上,红衣下肤白如雪,风流韵致,祝阴敛眉含笑,显是个坏笑,于是易情便知这是他口中的报复了。   “不做了!”易情像一条腌好的鱼鮓,目如死灰地道,“我既出不来……也吞不下了!”   半日后,他俩在天河边净沐,收拾罢身上湿腻泥泞。两相看顾,却皆见对方脸红似烧。易情站起身来,尴尬地咳嗽,道:“拾整好了罢?”   祝阴也唯唯地点头,真是奇事,经了一场缱绻,他们反倒似生疏了些,彼此觑着对方眼色。   待拾好了月片,两人自中天宫出发,巨大的阴影在身后缓缓而去,皎白的光洒落天地。恍然间,易情似觉他们的身影正恰与过去重叠。   两人向上走着,不知觉间牵起了手,继而挽起了臂,相互搀扶,一如当初。沉默在他们之间盘桓许久,易情终于捺不住性子,问道:   “祝阴。”   “怎么了,师兄?”   “我想问你一事……你对我们的过去是如何想的?”   祝阴笑吟吟道:“还能怎样想?神君大人便是神君大人。”   “我担心你会觉得……”易情垂了眉眼,道,“以前的我并非如今的我。”   祝阴却笑了笑,道:“神君大人在祝某心中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只要是神君大人,祝某都定会誓死相随。”   云影日光间,两人十指交握,将对方温热的搏动握在手心里。易情心上仅存的一点忧悒如轻雾般散开了。他想,有什么要紧的呢?如今的他们早把对方奉作珍宝,也早在神前许下心愿,愿永世不离。   为撙节些法力,行天磴时,祝阴时而变作蛇形,盘于易情颈上,昵热地以蛇信逗弄着其颈窝;时而化作人形,偷啄脸颊几口。乘着还有气力,他们在天磴上你追我赶,权当戏耍,好不快活。到了一重天星官面前,他俩大放厥词,寻衅挑事。待金甲天将执着腰刀劈来,易情便左蹦右跳,猴儿似的踩着祥云,惊险地自云间乘隙溜过一重天门。   然而到了二重天,神威更重一层,哪怕连祝阴用以抵扣的香火也难以顶事。易情走一步,口鼻里便涌出一道血痕,他愈往上走,身子便愈似棉花一般无力。到最后他脸色苍白,颓然跪地,气喘吁吁,对祝阴说:“你还有气力么?”   “还能接着走。”祝阴看他脸色不对,皱眉道,“可你呢,还走得动么?”   “我须得……歇一会儿了。”   说罢此话,易情忽地身子一歪,瘫软在天阶之上,鲜血濡湿了前襟。   易情的神识坠入一片黑暗,以前他走天磴不曾这般难捱过,他约莫一算,如今他身上所承的苦痛大抵有原来的四倍。如今的他似被五马分尸,身躯扯裂般的剧痛。后来他感觉自己似在轻舟里摇荡,身子晃晃悠悠,痛楚减轻了许多。   他一睁眼,鲜血朦胧的视界里却先映入了一张脊背,他正伏在祝阴背上。祝阴负着他,一步沉胜一步,牙关紧咬,汗珠如幕而下。他嘶哑地叫了一声:“……祝阴,放我下来罢。”   “师兄,你醒了?”祝阴说,“没事儿,你接着歇。祝某就算是连拖带拽,也会把你送上天廷的。”   他如今称呼易情不用“您”,而用“你”,少了几分疏隔,更带着几分他们年少时相与的意气。易情低低喘气,脸已没了血色,道:“你如今的身子……是以天书画出来的,维持人形不过是徒耗法力,放我下来罢。我能自己走上去。”   祝阴还想开口,可当瞥见前方的一片厚沉黑云时,脸色陡然一变。   他们如今在二重天青霄,也被世人称作羡天。其间的天穹如碎冰一般,泛着璀璨光芒,然而那青霄天上如今正堆垒着大片的含雨乌云。   易情艰难抬眼,也看见了那片乌云,问道,“那是云中君的雷云阵么?”   “看来是的。”祝阴踟蹰,淌着冷汗道,“若是行入其中,便会遭倾盆冷雨。要祝某是肉躯,便绝不会怕骤风暴雨,可这副天书壳子遇了神雨,怕是会被洗去墨迹……”   易情颤着手解下道褂,盖住他头脸与周身,斩钉截铁地道:“跑过去!”   “可……”   “跑便是了,放心,我有法子!”   得了号令,祝阴也不敢怠慢,咬紧牙关,略驱流风,拔足飞奔。如今他宝术微弱,也只能动用几缕清风。果不其然,一入雷云阵中,顽云突集,头顶炸开一声响雷,黑风裹着银针似的雨铺头浇下。   易情左手急速运起墨术,画出欻火开晴咒,同时喝道,“水官驰禁,不锁雷城,急急如律令!”另一只手却虚虚一握,心里默念道,“师父,求您助我一臂之力!”   欻火开晴咒是用以驱雨的符法,在此符发用下,雨云散开了些,露出一隙天光。然而这依然抵不得暴雨的倾海之势。眼看着万千雨针将落头顶,祝阴心急如焚。   正在此时,他却听一声大喝,“宝术,定风波!”   这喝声是自易情口中发出的,而他所叫出的宝术之名正来源于他们的师父——天穿道长。祝阴一惊,赶忙抬头望去,只见易情手中墨丝缭绕,现出一柄莹莹发光的皮棉纸伞,正是天穿道长常执的那柄伞剑。易情猛然开伞,顷刻间,暴雨浇注,击打于伞面上,如有千杖铿锵。   易情苍白一笑,解释道:“我以‘形诸笔墨’将师父的纸伞与手里的月片掉了个位儿。若师父准许,我便能在重霄上拿到这柄纸伞。”   祝阴笑逐颜开,“看来师父还是有心护着咱们的。”有纸伞拦挡,他们终能在骤雨中安然无恙。   可祝阴跑了几步,忽又想到一事,赶忙问道,“但是,施这墨术需要代价么?”   他一迭声问了几趟,却没听到回答,一条手臂从颈窝里软软地垂落下来,背后传来温热的濡湿感,祝阴猛然回头,却见易情面如土色,已然不省人事,血染透了红衣。   “——师兄!”祝阴心中一颤,疾喊出声。此时眼角余光却又瞥得那镇守青霄的朱鸟在远方飞来,可这回并非一只,而是一列次第而来!朱鸟张口喷火,火如流星而下,顷刻间便将他们包围在水火两重天中。   火星子飞溅上腿脚,转眼间便烧起一片火光。祝阴大惊失色,他这副躯壳水火皆惧。眼看着火焰将要烧断脚踝,他慌忙将背上的易情往旁一抛,免得其遭受火雨,可没了纸伞荫顾,转眼间,他便要融化在这水火交加的天磴上。   祝阴咬牙,他不曾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软弱无力,一无香火法力,他便如一孱弱爬蚁。若是有宝术在,这区区骤雨,又怎能绊住他手脚?   突然间,他忽觉身躯中力量充盈。那感觉突如其来,如涸泉中重新涌出清水。   祝阴也来不及想多,赶忙撑起身子,运起宝术,咬牙喝道:   “宝术,风雨是谒!”   一刹间,那本该落在他身上的雨针转了个向,密密匝匝地刺向朱鸟群。一股墨色染上雨点,变作了令生灵闻风丧胆的黑雨。不过片刻,云散鸟飞,天穹复归明净。   祝阴赶忙去扶起昏迷不醒的易情,重新将其负在背上。流风在他周身回旋,法力虽未回到巅峰之期,却也比先前强盛了许多。祝阴喃喃自语:   “……我的宝术……回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   此时的天坛山上,香烟沉浮。   破败的三清殿里,两只缺足博山炉摆在神像前,其中插满宝香。只是那神像并非信众们往日叩首的玉清、上清、太清三神,而是两只雕得活灵活现的木雕人儿。木人前分别放着两只醒酒石牌位,一只上书:“文昌宫第四星神君文易情”,另一只上写着:“云峰宫除魔都尉祝阴”。   两只牌位前各放了一张蒲垫,此时微言道人与迷阵子正跪于其上,磕头如捣蒜。   不知磕了许久,两人额前像涂朱的唇,已红了一片。   微言道人抬头,叫苦不迭:“哎唷,你说你这是啥子意思嘛!那两个小娃崽还未死,也还没能在重霄上做大官儿,咱们倒先给他们立起牌位来了,这不是咒他们早死吗!”   天穿道长站在一旁,因纸伞被二重天上的易情借去,她此时手执一柄荷叶,冷冷道:“你懂个屁,这是替他们积攒功德和香火钱。”   其余两人安静了下来,想了想,确而有理。这香火若到了重霄上,便是易情和祝阴宝术法力的来源,也能作通货来用。   微言道人道:“老夫懂了,那便是说,在这儿进的香越多、磕头的数目越大,他俩的宝术便愈强?”   “是这个理。”天穿道长点头,弯身从神台下拉出一个竹篾筐,筐里装满了线香、化金和纸剑,王宝卦金、大钱宝锭、长钱琳琅满目。她说,“这里有不少我置办的天地钱庄纸钱,全给他们烧去好了。”   于是微言道人和迷阵子开始烧纸钱,几人聚拢在火盆前,要不是个个脸色平静,倒像是要给那俩上天的弟子办丧。   纸钱烧净了,迷阵子回到蒲垫上,欲要再向神位叩首,忽想起了甚么似的,问道:“那师父,咱们要磕头磕到几时方止?”   “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停。”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道。   “磕到死为止。” 第六十九章 穰岁不祈仙   易情再度陷入昏厥之中。   他的脑海里如张开一面戏台上的漆黑布幔,幔子徐徐退开,过去的自己粉墨登场。他看见千百年前,尚为大司命的自己一身玄色具服,头戴梁冠,正吊着眉毛,向盘踞于案上的小蛇发难。   “小泥巴,你听见我说话了么?”   大司命喝道。槐荫如一汪碧水,将斋中染成一片碧色,松烟墨碟里,一条小赤蛇正在其中游泳,听他出声,虽不解其意,却似被那冷肃的神色吓着了,慌忙跳出碟儿来,在水纹纸上爬动,落下一道道怪藤似的墨痕。   “我在问你还有没有神识,你装成这副模样儿,是为了骗我,是不是?”   小蛇惊慌失措,懦懦地叫道:“神君……大人……”   大司命重重拍了一下书案,眼里掠过一丝绝望,咬牙道,“你知我的名字的!其实你的魂心已补缮好了,你早已记起了往事,是不是?”   小蛇仍局促不安地低叫:“神君大人……”   它只会这几个字儿,一是在凡世的荥州流浪时听来的,黎民皆将那曾在荥州乐善好施、又在火神庙前得以升天的少年当作一则美谈,恭敬地称其作“神君大人”。二是它对这几字有天然的亲昵,仿佛这几个字早如烙铁一般刻在脑海里。   然而大司命想听到的绝非这个称呼,那是他的信众、敌手送予他的名号,而非他与小泥巴之间热切的称谓。他眼波颤动,像是极其失望。   这时小蛇爬过来,用干了墨渍的尾巴悄悄勾住他手指,以示亲热,但他只觉悲凉,这不该是小泥巴。   大司命拎起它,将它放到一旁,眼神悲哀。小泥巴是心怀济世安人之愿的人,而不是一条围着他谄媚打转的小蛇。小蛇被从他手上剥开,感到自己受了冷落,金眸里泪水盈盈。然而大司命却冷着脸朝它怒吼:   “别总黏巴着我!”   小蛇吓得蜷作一团,将自己卷作一只馒头。可下一刻,那素来高高在上的大司命却忽而屈膝跪落,颓丧地垂眼。小蛇从尾巴缝里悄悄觑着他,只见他泪珠成串垂落,小蛇听见他的哽咽声,断断续续,如一道凄哀的笛音。   “为何当初亡逝的不是我,而是你?”   大司命的心底一直有一道不愈之伤,在夜深人静之时,那伤便会如猛兽而出,狠狠咬住他心房。因着这伤,哪怕他遭众仙排挤,坠入人世,也一刻不停地写画着天书。即便无人再将其于奉养于莲台之上,他也落笔不停。   而在恢复记忆的当下,那歉疚感愈发突显。易情站在黑暗里,看着往日光景像走马灯一般一片片闪过。他看见疏枝摇曳,云雾重重,黑绸子似的月色铺满世界,他在天坛山上,沿着石阶往下慢慢地走,而祝阴站在他身后,神色冰冷,慢慢将降妖剑刺在他心口。   以前的他会因此事而怨愤祝阴,可如今的他倒觉释然。他甚至在想,若是祝阴真将他一剑刺死倒好了。   他的这条命当初就是小泥巴给的,他死不足惜。正因他想惩罚自己,才一遍遍地投身于写天书之事种。那时的他不是想救世,而是欲自害。   黑暗褪去,易情在一阵摇晃里醒过来,睁开眼,发现祝阴正负着他升阶。   “我又……昏过去了么?”易情开口,声音沙哑。   “没事儿,师兄,你只睡了一会,咱们如今将到三重天了。”   才一觉的工夫,便将到三重天了?易情吃惊,慌忙去看祝阴。他显然是昏迷了许久,祝阴也负了他许久,一身红衣自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淋淋的。而他们脚下的天磴样式也变了,如烧得通红的铁板,一道道狰狞的尖刺从其中探出,每走一步,刺尖便会扎透履面。易情心惊,重申道,“你别背着我了,放我下来!”   祝阴却不放手,虽是天书画就的身躯,却依然有痛感。他流着冷汗,笑道,“师兄,你知道么?这样背着你的时候,我忽而想起了以前的事。你尚在文府时,曾引我入堀室,在我面前踩过烧红的铁板钉床,向我走来,一点儿眉头也没皱。现在想来,方知你的心肠有多硬,待自己有多狠。”   易情摇头,“我也是人,也怕痛。可我更怕因我的缘故而让旁人受痛。放我下来罢,这段路咱们一块儿走!”   祝阴却道,“师兄,重要的不是咱们是否能并肩而行,而是我们中能不能有一人终抵神霄。过去的我遂了你的愿,带你离开了文府。而你也让我心愿得圆,让苍生获福寿康宁。其实不论咱们中的哪一人,都有让彼此如愿以偿的能力,所以师兄,咱们来作个约定罢。”   他伸出手,与易情的指节轻轻相勾。   “我们中不论是谁走到了最后,都要替对方实现他的心愿。”   易情一时失语,他曾在小泥巴口中听过这样的话,如今这一幕光景隔了千百年,再一次在眼前上演。天磴上究竟累积了多少白骨?   纵然心里一片忐忑,他仍无言地勾紧了祝阴的手指。   三重天从天是一片花海,金灿灿的木樨花儿、雪白的玉环、艳丽的山石榴交相辉映,犹如袅娜迎客的天女。   走到这里,祝阴总算将易情放下,然而腿脚流血,模样很是凄惨。易情看着那伤,心里一抽抽地痛,然而并无法子,只能用云片裹扎了,待那痛楚退潮而去。   祝阴揉了揉他眉心,“师兄,不打紧的,祝某习惯不靠腿脚走路,用肚皮爬也成。”   易情一面替他包扎,一面冷笑,“成,下回你赶着受伤我也不管了,看你是不是真能拿肚皮攀过九重天!”   他搀着祝阴慢慢走了一段路,只觉花海香气扑鼻,味道甜腻,像艳俗的水粉,闻起来头晕。易情左右张望,蹙眉道:“奇怪,这里没有金甲将。”   “没有倒好,若是他们把守关门,才教祝某烦心。”   易情说:“笨师弟,你不明白么?没有人把着的关门才是最危险的。”   “为甚么?”   “因为说明此地凶险无比,连他们也无法在此落脚。”   忽然间,两人感到一股寒意,然而在日光下,花海簌簌摇动,显出一派祥和恬静,没有任何危险的兆头。   易情审慎地迈出一步,然而这一步却教他发现了端倪。寸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作百年之长,他感到自己的动作仿佛被放慢了千万倍。呼吸声很重,风变得极慢,天地间变得阒静无声。他与祝阴冻僵了似的,迟迟在天磴上踏不下足。白日落山,月挂东枝,他们竟方才迈得出一步。   待这步站定,那漫长的感觉才结束,易情和祝阴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易情说:   “怪了!”   “祝某记得,上一回走从天天阶时却没有这感觉。顶多是花丛里有些流窜的猛兽。”祝阴想了想,道,“对了,祝某尚在云峰宫办事时曾听闻,重霄上有些天阶坏了,用的是玉盘日晷来填的路。”   易情惊道:“那便是说,这道玉阶用的是日晷的材料,咱们走过去时,也会受其影响,甚而要耗一昼夜才能走上一步。”   祝阴神色凝肃:“一昼夜尚且是小事,只怕要足足耗上一月、一年,甚而数十、数百年!”   易情被这话吓了一跳。确是如此,神仙的光阴尺度绝不可以凡人眼光度量,毕竟九霄上甚而有琐节出纰漏便被罚跪十年的星官。   “三台星官用心真深,他们主管天阶,还想到要在其上动手脚。”易情冷笑,道,“走一步要耗几百年又何妨?万余年的苦痛都捱过来了,也不差这百年。”   说着,他抬腿便要迈上天磴,祝阴慌忙牵住了他的手,却不是阻拦,而是沉静地道,“咱们一起走。”   他们十指交握,鼓足勇气,再踏一步,这一步格外漫长,他们犹如被定身术慑住的妖邪,眼睁睁地看着开春入夏,秋冬交流,如此反复几轮,方才落定一步。这一步踩下,他们终于能开口说话。易情喘着气,声音嘶哑:“这一步用了多久?”   祝阴冷汗涔涔,道:   “九年。”   一阵寒颤如闪电自脚底涌起,直击天灵盖。走一步天阶用了九年,可谁知下一步要花多少年?是千年,还是他们的一整世?突然间,他们簌簌发抖,恐惧之情像一阵秋风,吹动他们的身体。   不知过了许久,祝阴忽觉掌心一紧,易情攥紧了他的手。   “走罢。”易情神色坚毅。   两人重振旗鼓,再上天磴,这回不论消磨了多少光阴,他们皆未再回头。短短的数百级天磴,他们却似走过了期颐之岁。物换星移,数度春秋,四时之景轮番在眼前上演,而他们咬牙迈步,如两座碑石直立于天磴上。   在那漫长的跋涉中,易情的心不免生出躁意,然而天穿道长的话又似会时时在耳旁响起:“跬步而积,戒骄戒躁。去心垢染,行即清净,这便是行道之人应守之规了。”当他想起天穿道长,想起她那雪肤琼肌、清丽绝俗的面容,便似吃了定心丸一样心境平宁。就这样,他将心房扫净,只一意要上天磴。   向阳高原上,一朵长寿花儿生了芽,抽出绿叶。此时易情和祝阴正着天磴上迈出一步。朽月到了,玉露降临,凋伤草木。黄金似的花儿独立疏篱,傲邈秋霜,直到辜月落下最后一片花瓣,天磴上的两人才落了步。   迈出第四步时,官家恰命八十位匠师铸一剑作国宝,令那剑需锐不可当,务必可胜万仞龙渊。匠师将铜锡铅调治停当,置入坩埚熔炼,待青气升腾,浇注入剑范,淬火成纹,砺工再慢慢儿将其琢磨修削。五年后,此剑终于砺成。剑虽瘦薄,势却崚嶒,旋焊纹如怒盛鲜花,绽放于刃上。进献的那一日,官家龙颜大悦,赐名“花折剑”,而也正是在那一日,重霄之上,跋涉的两人方才能迈过一级天磴。   第五步迈出,凡世里有一个小娃娃呱呱坠地。娘亲在炕上烧热了白沙,把他放上去,将他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他手脚勤快,渐出落成了一个壮小伙儿,与村中的木匠学了一手做十页瓦的本事,专给人打寿棺,几十年过去,他渐渐老迈,却也收了不少弟子。这一日,他接到了一个天坛山上出殡的活儿,方吩咐徒弟去办,两脚便像缺了骨头似的,身子委顿在地。他知自己大限将至,爬进一旁的寿枋里,规规矩矩地叠着两手,安心地道:“我去也!”说罢,便断气了。他命绝的那一刻,易情和祝阴方才在第五级天磴上落下一足。   云海之上,两人一步又一步地向前。此时上天磴已并非纯粹的肉体上的酷刑,更多的却是精神上的折磨。   不知走了许久,漫长得似是过了千百年,他们方才走过那一段日晷铺设的天磴。此时两人皆面色苍白,冷汗涔涔,对视良久,无言以对。   “终是走过来了!”祝阴感慨道。易情点头,忽而扑上前,紧紧拥住他,心中充盈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咬牙道,“对,我们走过来了。而且以后也要一起走下去!”   祝阴轻拍着易情的肩,不知觉间泪流满面。他想到了万余年前那个独自攀越重天的孤寂身影,这样可怖的路途,神君大人曾只身走过一回么?   忽然间,他感到一阵寒意。那寒意突如其来,像蜘蛛般爬上背心。祝阴悄悄伸出手,指尖旋起一阵流风,然而那风势比以往消弱了许多。是供养着他们的香火断绝了么?   祝阴浑身一颤,向天磴下望去,放出一抹流风向人世探寻。   他们在天磴上消磨了数百上千年,人间景色已然大改。云片分拨,只见凡世山翠如滴,水澄似净。   而天坛山上蓊蓊郁郁,却已不见了无为观的踪影。 第七十章 穰岁不祈仙   人间,黎阳镇。   上元节到了,刨柴灯、鱼鳞灯、针口灯一盏盏在街口升起,连缀成一片星河月海。灯光映亮了槐树底下矗着的一座石像,那石像雕的是个攀云弄月的俊秀少年,交领鹤衣,宽袖飘逸。密密麻麻的香杆插在石像前,如一丛丛野草。黎阳人皆知这神像雕的是文易情。此人曾在荥州铸得神迹,得万民景仰。镇民时常在这神像前叩首,如今算来,已有百年。   几串儿炮仗响起,人潮喧腾如沸,街巷里热火朝天。然而引人注目的却不是那硕大无朋的车灯,而是从天坛山上流下来的一道光带。人群惊奇地抬首,却见无数纸片小人抬着一盏盏祈天灯从山上下来。出场方式令人瞩目,然而那祈天灯却朴实无华,皆是扎了竹篾架子、糊了纸的大灯,在灯市中随处可见。   光带的首端走着一个鹤氅少年,清俊逸群,却神色懒倦。那少年在街中最阔的绸缎庄前店前坐下,大咧咧地箕踞着,小纸人儿一路小跑着到他面前,将天灯放下。顷刻间,他面前便成了许愿灯的海洋。   有行客见了,不免得惊奇于其举动,上前问道:“小兄弟,你坐在这里作甚?”   少年道:“还能作甚?自然是做生意了。”   “你这天灯多少钱一盏?”   “不要钱。”少年摇头,行客不由得惊奇。   “不要钱?”   “是,不要钱,这儿的天灯,你们想拿走多少便拿走多少。但我有两个条件,一是拿走后的天灯,一定要点燃底盘里的松脂,将其放飞;二是在拿天灯之前,且听我说罢一席话。”   他如此一说,方才仍如蜩沸的人群忽而沉静下来,走客们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停下步子,好奇地听他发话,仿佛他是一个整备队列的将军。   鹤氅少年站起来,问道:“诸位可还记得文易情?”   “记得!”有人在人群里喊道,“他是天坛山无为观的弟子,曾铸得神迹,飞升上天,是咱们黎阳的骄傲!”   “我与他同出一门,算作他的师弟,如今他在重霄上正逢紧要关头,需要诸位鼎力相助。”鹤氅少年摊手,“放飞一盏天灯,便是为他积一份福运。”   人群骚动起来,颈子三三两两地贴近,有人轻声嘀咕:“这又是甚么风马局?还是甚么明窃骗术?”   没人敢上前去拿起一盏不用与钱的天灯,每个人都相互觑着对方,畏缩人后,生怕自己先落了陷阱。又有人叫道,“我不信你的话,你说你是文易情的同门师弟,那便是说,你是无为观弟子?”   “正是。”   “你们观里是无人了么?放天灯这种事儿,观里弟子做不便成了?何必要大费周章搬下山来,送予我们放?”   又有人看着那祈天灯,嫌弃地道:“这玩意儿只糊一层薄纸,样式也不新,手艺还差,白送予我,我都不要哩。”   “观中确是无人了。”那鹤氅少年反而平静地点头。“上月家师方逝,其余弟子也早丧于恶鬼之手,如今无为观中除我之外,无一生人。”   他的这句话里含着别样的悲哀。人们扳着指头算了算,确是如此。天穿道长名声大噪之时正是百年之前,若她未成道果,便只能下落泉壤。那弟子静静地站在祈天灯后,灯光将他的脸色与衣衫映得惨白,仿佛他正披麻戴孝,那神色里的凄哀感更重了。   鹤氅少年忽而撩袍下跪,向众人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抬起脸来时,一缕血丝从额上破皮的伤处划过面颊。   “是我有求于诸位。家师临终前数年一直在手制天灯。然而个人供奉的香火始终有限,即便我们自己放飞天灯,也不如众人一起放所能积下的香火功德深厚。说实话,若非囊空如洗,哪怕是倒贴银钱,我也想恳请诸位帮忙放飞天灯。请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他说得情真意切,脸上已没了先前的劣倦罢极之色。有人先走出人群,拾起一盏天灯。仿佛受到了感染,更多人走上前来,将天灯拿在手里。他们惊奇地发现,那祈天灯虽糊得不算好,然而却能看出制作的用心之深。纸面上写着几个小字:“天穿制于丁卯年建寅月”。“微言制于丙寅年建卯月”。有些字迹已经泛黄,像是来自久远的过去。   一个寿桃头小孩儿怯怯地问鹤氅少年,“哥哥,我还是不明白,这天灯上无甚符法,平平无奇。咱们放灯,真的能帮到那位姓文的神仙么?”   鹤氅少年微笑,年轻的面庞上却显出厚重的苍凉。   “当然。因为重霄上无光,需我们引灯替他们照亮。”   ——   此时四重天上,易情与祝阴仍在艰难上行。   虽已过了最困难的一段路,然而接下来的路途亦险阻重重。每踩一级石磴,易情便会觉天旋地转,似被抛入一只万华镜中。他看见了过往的每一次荒年,有时是日色如赭,旱地千里,百姓乏绝;有时是频岁水灾,巨洪漫峰。他看见铁骑驰突之下,生民流离失所,老妇跪于野草间,与被胥吏捉去的子息哭天抢地地告别。他看到蝗螟如乌云过境,饥民匍匐在他脚旁,磕头碰脑,哀声呼喊:   “大司命大人,求您垂怜!”   可他做不到,无天书在手,他不过是这幻景中的看客。无食之民像野兽,扑到他身上,撕扯他的血肉。而他拖着无数恶鬼,血流满身,奋步前行。   易情心知肚明,这虽是曾发生之事,却也是阻挠自己前行的幻景。他咬牙,低低喊道:   “祝阴!”   干裂的荒原尽头里似是传来一声遥远的应和,易情知道那应是幻境之外的祝阴的声音。他刀切斧砍似的利落答道:“把降妖剑给我!”   他感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一样冷硬的物事落入掌心。虽然眼睛看不到,但他知那是可破万法的降妖剑。易情在眼前轻挥一下,幻觉仍然未散,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将剑尖狠狠向手心里扎去!   火辣辣的疼痛当即弥漫全身,像在创口里插进了一枚烙铁。幻觉如被秋风扫荡的落叶,尖叫着远去,易情颤抖着睁眼,终于看到了同样冷汗涔涔的祝阴。   “这是幻境,别信你看到的一切东西!”他对祝阴喝道,用完好的另一只手牵住祝阴,“抓紧我了,我带你上天磴!”   然而一转头,易情却震惊不已。那喧蜂闹蝶的花海已然不见,降妖剑刺入他掌心,也驱散了他脑海中的雾氛,展露眼前的是一片腐烂的海洋。   芦灰色铺天盖地,海水漆如墨浆,腐臭味刺鼻难闻。无数兽骨浮沉其中,像潜藏于水下的暗礁。而更令易情吃惊的是,他与祝阴浑身上下被鳆鱼紧咬,壳儿嵌在他们身上,像成千上百只小夹子——这便是他们走不动天磴的原因!   易情咬牙切齿,去掰鳆鱼壳,然而它们纹丝不动。欲抽出手上的降妖剑,那幻觉又会纷至沓来。于是易情嘶吼着用穿透手背的剑锋去撞那一只只鳆鱼。待最后一只鱼壳被穿透,他拉着祝阴走过了天磴,幻象犹如瘴雾般散去,祝阴睁眼,看到了血流如注的他。   祝阴见他淌血,眼瞳骤缩,方要急吼吼地出声,却被易情以指按住了唇。   “走天磴哪儿有不流血的?”易情说,“先走罢,伤一会儿便好了。”   进了四重天地界,他们又不由得心头一颤,更天关三重三楼,瓮城、远望楼、正楼固若金汤。楼城上站满着环锁铠的天兵,持铁牌梭枪,杀气如阵云而起。   “三神老儿曾待过的地方,果真不同凡响。”易情与祝阴咬耳朵,“这一群群一片片的,都是他们养的走狗!”   祝阴说:“咱们也不必上赶着给他们咬,绕路罢。”   他们正交头接耳,不想却被天王魔礼青瞧见了。魔礼青身形长硕,甲胄金红交加,有一张粗犷青脸,见了藏在云海中的他们,哈哈大笑道:“两只小虫儿,绕什么路?绕得再远,也逃不出你天王爷爷的手掌心!”   魔礼青取出一只土龙头盏,盏盖一掀,也不知是甚妖法,竟将他俩吸了进去。那土龙本就可变大小,以其骨所制的杯盏也自能令人身形变幻。一瞬间,易情和祝阴落入杯中茶海里,魔礼青双唇一嘬,便将他们连茶水一齐咽入肚里。   待咽下后,他满意地打了个饱嗝,道:“还不够塞牙缝的!”   周围的金甲将哄笑出声,他们最爱看增长天王作此表演。无论多凶恶险毒的妖兽、歹人,遭了这土龙盏的变化术后皆小如草芥,任人宰割,只会在天王铁胃里化作一滩酸水。   然而今日的表演似是出了差池,魔礼青笑不多两声,便笑不动了,捂起了肚,像肠子打结了一样。旁人问他,他支吾地道:   “反酸了!”   可何止是反酸,他只觉肚胀难耐,身子要裂开一般。后来他果真肚腹鼓起,暴绽开来,血肉横飞。金甲将们惊叫着退去,却见魔礼青尸首中爬出一条鼓鼓胀胀的赤蛇——那赤蛇死死咬着魔礼青血肉,大口吞食,竟生生将身子从米粒大小撑到天王肚破肠流!   赤蛇艰难地挪着身子,用尾巴将土龙盏打碎,顷刻间,易情身形恢复原来大小,头上仍挂着五颜六色的脏腑。易情呸呸吐酸水,作吐逆状:“真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这厮肚里果真全是坏水!”   天王虽被赤蛇啃得血肉淋漓,然而魂心仍在,尚可复原。只是金甲将们早被这可怖场面吓得节节败退,扭身便逃。赤蛇吃了神官血肉,身形猛长,一个摆尾便扫破城关,乌烟四起。   更天关乱作一团,烟雾里,赤蛇缓缓变回原形,在淢水边大吐特吐。易情把它拎起来,它已变回了巴掌大小。祝阴蛇苦着脸,嘴边仍挂着涎水,难受地道:“那厮难吃死啦,祝某如今腹胀得着实难受,怎么办才好?”   说着,又探头出去呕了几下。易情把它翻过来,揉了揉肚皮,小蛇舒服地打着嗝,又听易情道,“给你吃点别的玩意儿,洗洗嘴巴。”   小蛇闭眼张嘴,却觉似有甘霖降落,化去口齿间秽气。它满足地砸吧着嘴,抬眼一口,却见易情举着受伤的手指,血珠垂落,正入其口中。   祝阴大惊,却见易情狡黠地笑,“怎样?还是我的血好吃些罢?”   趁城关中烟尘斗乱之际,易情撕下一片祥云,悄悄飞越了过去。一面飞,他还一面以天书纸片儿又给祝阴画了一只壳子。   然而越过城关,他们方知为何那关口布着如此之多的金甲将。原来四重天上一片漆黑,天幕仿佛被浓墨浸染,全无半点光亮。   祝阴轻声道,“宝术,张炬烛天。”   他的指尖跳起一豆火苗,然而心口霎时传来撕裂似的痛楚。易情忙按下他的手,道,“你那宝术伤根本,不到万不得已,千万莫用。”   然而走上天磴的那一刹,他忽觉整个世界的光皆熄灭了。   黑色,无垠的黑色,他的眼帘里只余这一种色彩。那是一片无垠的海洋,而他望不到尽头,四下张望,连自己的手脚皆已不见。他张口呼唤:“祝阴!”然而没有回音。   渐渐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他是在一个浩渺无边的宇宙里,还是一只夜枭的眼里?光、风、水、声音皆消失了,于是他明白这便是虚无,身形不复存在,连神识也似被猛兽一口吞食。寒冷与恐惧接踵而来,又在黑暗里消灭。   他迷路了,既找不到前路,也寻不到归途。   黑暗里的每一刻都漫长好似百年。不论自哪一个方向而去,都只有无边际的极夜。   易情几近疯狂。   上回走天磴时,他顶多受了骨肉剥离之苦,却不似如今这般辛苦,这无形的苦痛来自于内心,于是他始知人在饭食与水之外所需的便是光了。   正在这时,他窥见了一点光。   一枚祈天灯颤颤悠悠地升了上来,灯纸洇湿古旧,不知遭了多少风雨。   易情惊奇地张眼,这几可算得一个神迹。穿越重重云海,跨过常人难及的四重天,这盏小灯竟将光送到了他身边。   他仔细一看,忽然间眼泪夺眶而出,打湿了面颊。泛黄的纸面上书着一行小字:“天穿制于乙丑年。”   他伸出手,轻轻捧住了灯盏,像捧住了一颗跳动的心。有祈天灯相照,天磴不再黑暗。然而火苗微弱,不一时便熄灭,他又坠入暗海中。   “师兄。”幽暗里传来祝阴轻轻的声音。“你看见了么?”   易情点头,“我看见师父手制的许愿灯了,它飘了上来。”   “不止一盏,还有更多。师兄,你低头看,它们在我们脚底,很快便要涌上来了。”   易情低头望去,看到了星星点点灯火连缀的海洋。那是千千万万盏天灯,挣破云层而来。天磴不再黯淡,他们找到了前行的方向。   而此时在凡间,众人远眺被自己放飞的祈天灯,灯火连成一道光带,将红尘与青霄相接。在过往的节祭里,放灯代表着将一个心愿托给神明。而如今他们放灯,却是为了让神明得酬所愿。   迷阵子坐在竹椅上,仰面望着天空。那些曾在无为观里由他们亲手扎好竹篾架子、糊好纸的天灯飞向了天空,让他想起一张张故人的笑靥。天穿道长曾与他说:“我也行过天磴,大抵知晓他们会在重霄上遭甚么难。四重天有一片暗海,颇为难行,若按如今他们的脚力算,约莫在百年后会走到。到了那时,咱们便提前放飞天灯,替他们照亮。”   他记得自己那时对天穿道长笑:“百年之后,怕是咱们皆已不在人世了。”   天穿道长道:“人虽不在,灯却仍在。灯若在,光也会在。”   百年已过,无为观众人一个个离世,独留他空守观门。只有他不敢死,他是水鬼之身,能比常人多些寿限。然而魂心也如凡人,将近死灭。   迷阵子望着天河,慨然微笑。仙凡终究有别,天上光阴的尺度与人间相去甚远,与之相比,他们不过如沧海一蜉蝣。   那寿桃头小孩儿点燃了灯油,将祈天灯放飞。然而他放的那盏灯飞得歪歪斜斜,不一时便脱离了光带,向浓黑的天野飞去,如一点孤星,渐湮于黑夜。   “道士哥哥,我的灯飞跑啦!”他不甘心地回头,去寻那鹤氅少年。   然而他却未看到少年的身影,竹椅之上卧着一个人影,穿着与方才那少年同样的鹤氅。月光映得头脸雪白一片,小孩儿奔过去看,却发现他满头银丝,一脸笑意,已然寿终正寝。   而他的面庞仰得很高,始终向着天穹,像在眺望着两个不可得见的故人。 第七十一章 穰岁不祈仙   “报——反贼已入四重天,不日即至睟天!”   巡察的斥堠入了四阿顶幄帐,匆匆报道,神色惊惶,汗珠连串而下。灯火烁烁,帐里沙袋上坐着冠胄带剑的武德星君,正眉头紧蹙,阖目养神。   听了斥堠所报,他倏然张目,眼里射出两道如剑精光。   “慌什么!”武德星君喝道,“一至四重天本就把守不严,五重天以上方有人息,五重天才算他们遇到的第一道坎。而这道坎,定会教他们有来无回!”   斥堠退了出去,帐里寂静一片,只听得夜风冷寂的呼啸声。武德星君低低一笑,转头向身旁之人道:   “说起来,这两个反贼是咱们的老熟人了。”   一旁坐着一位灵鬼官,金冠玄衣,星目剑眉,俊秀的面庞上写满忧愁。他揉着眉心,沉默地点头。   武德星君又道:“只不过,我只识得他们中的一位,那便是昔日的大司命文易情,另一位却少有交来。但他是你们云峰宫的人,你往时应与其打过照面罢?”   “岂止是打过照面。”灵鬼官白石开口,叹息道,“简直是烂熟于心。”   “虽是故交,也切莫手下留情。若无天廷,咱们便甚么也不是。除去两个叛贼,是咱们应践的职责。”   白石点头,心里涌上一股苦涩,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他人如其名,曾是凡世溪河里的一块石子。在那之前,他也许是某个魂心破碎了的人,是天廷赐他人形,将他收于云峰宫中,所以他当尽心竭力,为九霄卖命。   然而想起祝阴,他心头便如有乱麻缠结。祝阴曾是他心中艳羡之人,如今让他对祝阴下手,便似要扼杀自己过去的理想。   武德星君窥见他神色悒悒,声调冷了下来,“你若再容情,我便也不会再信你。天廷能使的剑多得是,也不少你这一把。”   白石慌了,急忙跪落下来,郑重叩首,“白石对紫宫绝无二心!大义灭亲之事我尚可做成,何况面对一位故识?”   然而武德星君已经别过头去,向帐外叫道:   “七杀星官,请进罢!”   一阵寒风如矛,陡然刺进营帐,烛火簌簌发抖,暗影乱舞,像是为来人的气势而屈服。白石听到一道铿锵的足音,来人蹬着铁靴,气宇轩昂地入内。他惊愕不定地抬眼望去,一张秀丽而英气的面庞映入眼帘。那是一个乌发少女,神色跋扈飞扬,光彩四射。   武德星君枕着交握的两手,视线直直往前,对白石道,“与你介绍一下,这便是新来的七杀星官,办事很是利索。”又对七杀星官道,“我寻你进来,想必你已心知肚明我究竟要托你什么事。”   “自然知晓。不便是两个擅闯睟天的臭虫么?”   少女张扬地笑道,将剑扛在肩上。   “看我到时轻轻一捏,便将他们碾得死无全尸!”   ——   易情与祝阴一路跋涉,遍体鳞伤,总算攀至五重天。   可还未等他们歇口气,一抬眼,便见天磴上甲士分道迎列,人人着猼訑皮甲,执狼牙筅、濩水铜矛,杀气凛然。为首立着一个金股银募,气宇轩昂的将领,拄着一柄菱形剑,正向他们森然冷笑。   “等你们许久了。”武德星君桀桀阴笑。   易情喘着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冷笑道:“倒是让你们久等了!”   “真是可惜呐,你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攀上来,却要立时被咱们杀下去。”   “是谁杀谁,倒还不好说呢。”易情将降妖剑从自己伤处拔出,丢回给祝阴,墨迹在他身畔流动,像层层荆棘,两人摆出了警戒迎敌的架势。   武德星君的目光掠过易情,落在了祝阴的面庞上,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这位曾在云峰宫任职的灵鬼官。这位灵鬼官面似芙蓉,目若含星,秀丽容颜里锋芒毕露,让他不由得将那面庞与多年前曾见过的一个女子的脸相重叠。   “灵鬼官祝阴,你生得真像一个我曾见过的凡人。”武德星君开口。   祝阴愕然地看向他。   “我想起来了,许久以前,她曾像你一样攀上天磴,站在我面前。若她能就此行至神霄,想必九霄也会将其认作神明罢。”   易情眉头微蹙,他知道武德星君说的是天穿道长。   “但是她仍未能越过五重天,你知这是为何么?”武德星君狰狞笑道,“因为我拦在了她面前,用屈刀刺破了她的胸膛,将她从天磴上踢下!”   刹那间,易情与祝阴二人浑身一颤。易情转头一望,只见愤怒的血丝染上祝阴的金眸。   武德星君道,“而如今,你们也将重蹈覆辙。”他挥手,喝令道,“放箭!”   一刹间,鲨皮花裹箭如雨射出,劈头盖面而来!狭窄的天磴上无处可避,祝阴慌忙运起流风,然而凡世功德香火已稀,他竟觉宝术阻滞,无法用出。情急之下,易情眼疾手快地运起墨术,所有的天书纸页倾囊而出,化作一面面小盾,将利箭挡下。然而冲劲过大,气浪袭面,他不由得往后跌去。   骨碌碌打了一个圈儿,易情却忽觉杀气刺面。又听得铛铛一响,却见武德星君已拔出泰阿剑,剑气如长鲸吞海,豪快而来。若不是祝阴双目如电,猛进一步,抽剑相抵,恐怕易情便要被分作两截。   武德星君笑道:“好剑法!不愧是灵鬼官,不知你师从何人?”   祝阴冷笑,“师从一个曾被你踹下去的人!”   顷刻间,他们铿然交兵,剑影纷飞,因来往极快,故而其余人皆目不暇接,只知电光火石间他们已交手数十回。云气扫荡一空,百里飞鸟皆哀鸣着溅出血花,扑扑下落。   祝阴使出了天穿道长曾授的“定风波”剑术,翀举、足蹴、肩翕、挽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烈招架。一面与他刀来剑往,武德星君一面笑道,“灵鬼官,你既师承于那凡人女子,想必是出身于凡世里的天坛山无为观了。我闲暇时了解过一二,听闻你们观里的人皆是短寿鬼。”   他这话果真起了效用,一提到无为观,祝阴不免得乱了些许心神,剑气纷紊。武德星君毕竟是天廷武官中的翘楚,逼得他步步紧退。   “你知道么?那无为观里的诸位凡人连常人之寿的一半都未活到。”   “真是笑话,你们抛却他们,不便是为了令他们延寿么?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句句恶毒言辞抛来,亦似利剑刺入祝阴内心。   突然间,武德星君暴喝一声:“大司命,看剑!”   他的剑尖直递,凶狠刺向一旁的易情。祝阴不由得心尖一颤,分神望向易情,然而此时武德星君狞邪一笑,另一手猛然拔出身后金甲将腰间屈刀,一刀劈出!   这一刀划过祝阴双目,刺瞎了他两眼。   易情慌忙在囊中摸索天书纸页,却惊觉方才为抵挡箭雨,自己已将天书纸页消耗殆尽。那纸片壳子又与原躯相连,即便往后能痊愈,可若无香火法力,祝阴便只能一直做个瞽者。   武德星君正兀自得意,却见祝阴抹了一把双目上流出的血,咬牙持剑起身。   “你以为这便能赢我了?”祝阴倔犟地笑着起身。“真是抱歉,祝某当瞎子当惯了,如今你伤祝某双目,反是教祝某如鱼得水!”   话音方落,剑势如渤海翻浪而来,剑气萧森,锋芒似星雨交加。祝阴虽目不能视,剑法却依然精绝巧妙。   武德星君节节失守,脸庞胀得猪肝似的红,汗如雨下。情急之下大喝道:“乱其两耳!”   金甲将们领会了他的意思,一个个以矛戈击铠,声音层层迭迭,一时间闹如沸粥。祝阴因凭声辨位,受此干扰,身上血痕愈来愈多,动作亦乱。   突然间,他陡出一剑,此剑卷起凶虐烈风,猛然向前。   武德星君哈哈大笑,“你在对准哪儿?一个瞎子,竟还真敢在天将面前班门弄斧。”   可他话音未落,脸上得意的神色顷刻间转为惊愕,祝阴是欲借那剑风将易情送上天磴!但见易情乘风而起,借风势猛跃天阶,金甲将们顷刻间被他抛于身后。   祝阴低低一笑,心里却在默祷。   天磴只要有一人能走到最后,便能算作神迹。他已下定决心,哪怕自己要折戟于此,他也要送易情向前。   武德星君眉头剧颤,怒发冲冠,刹那间,他当机立断,手往后探,低喝道:   “白石!”   金甲将群中的灵鬼官身上颤抖了一下,眉头下压,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闭目掐诀。转瞬间,他的人形溃散,化作一柄雪白石匕,飞入武德星君手中。   武德星君双足猛蹬,突然一匕陡出,此剑星速神捷,在空中落下一道道残影。因速度极快,故而无人能反应过来,他便已蹿至祝阴身前。石匕刺破血肉,凶狠刺进祝阴魂心!   因此匕是由灵鬼官原形所化,故而威力极大,甚而能伤及魂心根本。石匕上现出裂痕,白石甘心以自身化刃,为武德星君所使,而不顾自身安危。   “祝阴!”   易情回头,忽见此景,一时心神大乱。他知道若是祝阴再度魂心受创,恐怕自己便再也难以救回。若是魂心遭毁,其人的存在便会受到伤害。乘他脚步略顿之时,金甲将们把住时机,层叠而上,捉住他的衣角,硬生生将其从天磴上拽落。   然而云尘弥散,露出了武德星君愕然的面庞。他举着碎掉的石匕,怔然而立。非但是他吃惊,连跪倒在地的祝阴也同样惊讶。胸口的创伤在快速愈合,方才分明被刺裂的魂心也恢复如初。   “这是怎么回事?”   易情目瞪口呆,金甲将们按着他,同样也木呆不动。千万年来,他不曾见过魂心自愈的情况,除非……   易情目光下移,落到了脚下。他看到了在方才的厮扭下掉落在地的自己的褡裢,袋口微敞,里面泛着几星亮光。   当初上天磴前,微言道人将这行囊交予了他,叮嘱他其中放了疗伤金津。而他俭省着不用金津,前四重天皆未开过此褡裢,不曾发觉其中放着这些物事。   耳旁似是响起武德星君方才说的话:“那无为观里的诸位凡人连常人之寿的一半都未活到!”   易情如遭晴空霹雳,一瞬间,他醍醐灌顶,明白了武德星君何出此言。他认出了那褡裢里放着的物事。   那是天坛山众人的魂心。在上天磴前,他们将自己的魂心剖予了他。 第七十二章 穰岁不祈仙   易情失魂落魄地向前一挣,脱离了金甲将的桎梏。   金甲将们也因眼前之景而大吃一惊,故而他挣脱得轻而易举。他爬下天阶,颤抖着抱起自己的褡裢,伸手去触其中置着的魂心。   那些魂心温煦而光亮,像不熄的明星。触上的一瞬间,他认出了这些魂心分属于何人:寒泉般清冷的是天穿道长的,光采明媚的是三足乌的,皎洁似月的是玉兔的。而在褡裢的一角,一小堆灰烬与残片静静地躺着,那是曾属于微言道人的魂心。方才在武德星君的一刺之下,祝阴的魂心仍能完好无损,是以这枚魂心碎裂为代价换来的。   抚着魂心时,易情觉得自己仿佛在抚摸着旧友的笑靥。从天坛山启程的那一刻起,他便做好了与人世诀别的打算,可不想故友亲朋却在以这样的形式与他们相伴。魂心脱离了身,躯壳便似无本之木,衰弱极快。天坛山众人想必晚景凋零,度过了一段凄凉年岁。   易情泪流满面。他虽悲不自胜,却也隐隐觉得奇怪,褡裢中并无迷阵子和左不正的魂心。这便是说,他们兴许曾在人世里好端端地活着?   但如今他不暇多想,赶忙趁众人不备,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往天磴下狂迈几步,低喝一声:“宝术,形诸笔墨!”流出指尖的墨迹瞬间被拉长一线,像一道绫带卷住祝阴手腕,易情吼道:“祝阴,跑!”   祝阴回过神来,两人如离弦之箭般顿射而出,在金甲将行列的缝隙间左冲右撞,脱出重围。   上了天磴,神威似琼楼倾倒,狠狠压下。不过是片刻工夫,他们身上便鲜血四溅。金甲将们回过神来,奋起直追,然而也因神威的缘故口中狂吐鲜血。   然而那追兵终究是要近了。为了不教金甲将追上,易情驱起宝术,猛然往身上一划,墨迹在周身流淌,又忽似烟花般爆绽开来。   “师兄?”祝阴双目淌血,惴惴不安地发问,“你做了甚么吗?”   “倒是未做甚么,只是我用宝术将如今的躯壳和万余年前自己的身躯换了一下。”易情笑嘻嘻道,“那时的我尚是大司命,保有神格,身子也康健些。我把如今的伤分予过去的自己,让其先受着。”   祝阴脸上变色:“师兄,你别玩儿大了!若是一不留神,害过去的自己死了该怎么办?”   “不打紧,过去的我心眼应如现在一般坏,他会想办法的!”易情笑道。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往天磴上方不顾一切地狂奔。易情驱使宝术,让两人份的神威全压诸于己身,再将身上的创伤送回过去的自己身上,伤口方一出现便会愈合。金甲将们在他们身后倒伏一片,因神威而被压得口鼻出血。武德星君大怒,高叫道:“追!快追上去!否则他们将要走脱五重天关!”   有金甲将叫苦道:“星君,咱们实在是力不从心啊,若能攀得六重天,又何必在此领一份薄俸,听你叫唤?”   武德星君大怒,却也不及教训他们,只得道:“尸位素餐的狗搠玩意儿,拿从天花香来!”   不一时,数只青花海水纹香炉便递了上来,武德星君又吩咐道:“燃香!”于是金甲将们纷纷将仙丹咽进肚中,点燃香炉,香气袅袅,像藤蔓一般攀援而上,那弥漫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爬到了易情和祝阴的鼻间,易情嗅到了一阵繁复的花香,清凉而甜蜜,然而这香却让他恶寒,因为他发现自己和祝阴的脚步不知觉间慢了下来,而视界里忽罩上一层薄雾,朦胧不清。   这香有诈,说不准会教他们就此昏沉过去。易情竭力踏上一步天阶,借神威的痛楚让自己清醒。祝阴也浑浑噩噩,身子直打摆子,不一时便变回了蛇样。   易情回过头来,咬牙问武德星君道:“你方才说……你用的香……是从天花香?”   武德星君哈哈大笑:“不错,你倒识货。这是以从天之花制成的香,能教你俩神智昏乱,仿若走肉行尸,为咱们所掌。你们天磴攀得再快,也决然攀不过香飘之速!”   “所以说,从天再无鲜花,只余一片腐臭污水,也是你之过错么?”易情的神色转为冷峻,问道。   武德星君神色一变:“那怎能说是出自我之手?我不过是好香之人,暇时让下官去搜罗些来,赏玩赏玩罢了。”   易情神色冰冷,隐隐显出以前做大司命时的几分威压,喝道:“天廷正是因为有你们这群蠹虫在,方才被蛀空!而尔等竟还恬不知耻,一重天向下一重天盘剥。层层剥削下去,这才致使凡世凶年连绵,你好好自省一下,难道人世饿殍枕籍,你就全无过错?”   武德星君像被人揭下了一层面具,露出本来面貌,脸色刷白。他将牙咬得格格作响,斟酌半晌后,从喉咙中挤出一道尖锐的声音:“捉住他俩!”   花香愈来愈重,金甲将们戴起铁面,谨慎而进。眼看着他们越来越近,易情却动弹不得,心焦不已。   正在这时,他忽听得身旁传来细细的呻吟声。   扭头一看,却见祝阴蛇盘成一圈儿,正难受地扭动,似是因花香的缘故,张嘴半晌,突而“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它这一吐可倒好,把先前吃下去的增长天王的污血一下倾腹而出。污血黑如墨汁,带着难闻的腥臭味儿,先前祝阴勉强着全咽了下去,这回倒真是反酸了。顷刻间,那血浆犹如洪流,从天磴上淌下,将那令人昏沉的花香全数盖去。天将们目瞪口呆,赶忙捏着鼻手忙脚乱地退开。有人禁不住吐逆,惊叫道:“这是甚么!”   小赤蛇道:“这是……呜呕……你们的增长天王。”   待大吐一番后,小蛇难过地摆着脑袋,羞惭地道,“神君大人,祝某在您面前出丑啦。”   没了那花香,易情总算手脚得以动弹,他撕了一张云片给祝阴蛇抹嘴,对它嘿嘿一笑,“不,你立了大功一件!”   他拈起蛇尾,将它放到肩上,跌跌撞撞地向上跑。金甲将们受制于神威,在天磴上如菜青虫一般蠕动缓进。武德星君见他们动作星速,心焦如焚,情急之下大喝道:   “大司命!”   易情转过头来。   武德星君的面部在痉挛,眼下的肌肉暴怒地跳动着。他阴险地笑,脸上仿佛降临了一片夜幕。“你若敢再进前一步,我便杀了你所爱的凡民。”   “你要杀谁?”易情说,“我凡世里的亲朋都死绝了。”   “我会杀所有人!你迈开一步,我便杀凡世中的百人,直到杀净为止!”武德星君如同狂怒的狮子,大喝道,“你不是很爱红尘么?不是在人世间耗费了上万年的心思么?所以我要毁去你的心血,阻住你的去路!”   “那你便杀吧。”易情说,语调平静而冷淡。   他扭过头,继续向天磴上奔去。   未想到自己遭此冷遇,武德星君瞠目结舌。他结巴道:“你……你真不管了么?那可是你最关切的九州生民……我要夺去他们性命……”   易情回首,冷笑道:“你杀便杀,还需向我通禀么?放心,我是大司命,无论多少次,耗多少年,我都会将他们一一救活!”   此话犹如惊雷,炸落天磴之下,众金甲将四体悚悚,竟似被震慑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良久,武德星君瞪着圆眼,颓丧地跪下。   疾奔了一段路,武德星君与金甲将渐被抛于身后。与此同时,一道消不去的血痕自易情臂上浮现,像鲜亮的虹彩。创痛感重似潮水涌上,祝阴总算回过神来,化作人形,担忧地对易情道:“师兄,你莫要再用墨术将伤换回过去的自己身上了,祝某担心这会给您留下不愈之创。”   易情咬咬牙:“没事儿,我挺得住。”   “不要勉强自己,若是受不住了,祝某便……”祝阴说话说了半截,却似是咬住了舌头,目光飘向前方。   易情亦随着他望去,但见眼前飞云万点,烟水渺渺。铁骑布满云端,黑压压的一片,如绕城长龙。   “这儿也有伏兵?”易情惊愕,不由得慢下脚步。   铁骑之首是一位少女星官,一身玄色练甲,戴笠形盔,手执玉嵌刀,英气逼人。那少女见了他们,遥遥地笑道,声却如洪钟,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你们总算来了!”   “这是谁?”易情问祝阴,祝阴却摇头。“兴许是新来的,还未在天廷上度几个年头。祝某不曾见过。”   似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少女大声地自报家门:“在下七杀星官,奉旨在此拦路!”她叫嚣着的同时,易情与祝阴亦在交头接耳。易情道,“没法子了,只能正面杀过去,我援护你。”   祝阴点头,像流星一般激射而出。他拔出降妖剑,蹿进铁骑群。与此同时,铁骑开始动作,像海啸一般扑面而来。易情则在后方运起墨术,将先前武德星君向他们射出的利箭画出,返还给骑兵们,在那箭雨之下,快马也只得被节节逼退。   烟尘四起,白浪茫茫,祝阴一手持降妖剑,一手握从铁骑手上夺下的直刃剑,左右开弓,如觅蕊蝴蝶,灵活飞动,专劈斩马腿。直刃剑若弯了,易情便以墨术为他再画一柄,递到他手中。   然而毕竟长久跋涉,又因缺少香火而气力衰弱,祝阴终究还是倒在血泊中,手脚被长矛刺透,钉在地上。易情亦被擒住,刀尖穿透了琵琶骨。   七杀星官从马上下来,得意地望着眼神怨愤的两人,吩咐道:“将囚车推来,送他们回去,听候武德星君发落。”   易情咬牙道:“跟着那人面兽心的家伙混,终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放咱们上天磴!”   七杀星官用刀柄打了一下他脑袋,教他立时噎了声。她笑道,“放你们上天磴?倒是一件美事!”待囚车推来,她解下自己的铁骊马,系在车上,道:“用这匹马,虽娇气了些,脚程却快,保准能将他们送回老家。”   易情和祝阴被押上囚车,可奇的是,七杀星官并未给他们上枷,只是拔出玉嵌刀,笑眯眯地看着他俩。   “怎么了?”祝阴豁出去了,流着血虚弱地咬牙道,“要杀要剜,悉听尊便!”   七杀星官却道,“唉,瞧你们这铁骨铮铮的模样儿,我心里既是欢喜,又是难过。喜的是你们是好男儿,算我没看走眼,悲的是你们竟认不出我,对老相识这般冷漠。”   她擦燃火石,点燃了一旁早备好的松油火把,狠狠往马屁股上一撅。那马受痛,长嘶着奔出,可奔的却不是武德星君的方向,是往天磴之上而去!   一众铁骑似也未料到七杀星官做出此举,怔然而立,一时间竟无人记得去追那囚车。易情和祝阴亦大惊失色,慌忙往后看去时,却见七杀星官缓缓除去了铁面。   那铁面后是一张秀丽而神采奕奕的容颜,眼角飞扬,目光如剑出宝鞘。易情震惊,那确然是他们的老熟人。虽说他在见到褡裢里的魂心之后便有此设想,但他未曾想过,除他之外竟还有凡人铸得了神迹,做了神官。   七杀星官左不正扛着刀,向他们不羁地微笑:   “两个没眼力见的东西,上天磴去罢,一路走好!” 第七十三章 穰岁不祈仙   人间,千百年前。   雨针茸茸,填满天地。天坛山上草木扶疏,土膏湿润。一片细雨里,微言道人和天穿道长撑着荷叶,站在山门前,目光伤悲。   他们的目光落在阶下的玄衣少女身上,今天便是她在观中的最后一日。   “不正,你真的要走么?”微言道人嗫嚅着问道,细雨仿佛也湿润了他的眼。他们总是在这条覆苔的青石径上与弟子告别,而送走的人往往一去不归。   左不正点头,回首露出明媚的笑靥:“对不住,师父,我有私心,没法儿把魂心剖予那两人。”   “你是左府的千金,本就不必蹚咱们这趟浑水,剖魂心是咱们自愿做的事,不会强求于你。”微言道人叹气,白雾从口里冒出,又像幽魂一般飘散在雨色里,“只是没了魂心,咱们也活不长久,眼见着弟子一个个离去,心里终归还是凄凉。”   左不正道:“所以我才心怀歉疚,不能长伴于两位师父身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需就,还望师父们谅解。”   “咱们自然不会强留你。”微言道人问。“只是老夫也心里疑惑,你这样心急火燎地离开无为观,究竟是为何事?”   秋雨霖霖,江阔风凉。玄衣少女迈开脚步,走向远方,临行之前,她转颜一笑,笑容里满溢烂熳晴光:   “是为了能至九霄之上,助你们的那二位弟子一臂之力!”   从天坛山上下来后,左不正回了左府。   因七齿象王不在,如今的她已成左家之主。走进左府,她望见左三儿正在水榭里玩耍,抱着羊布偶,着一件织锦缎接石青色裙,梳着乌黑的双辫,像一个漂亮的小偶人儿。她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三儿,三儿平平淡淡地唤她:“姊姊。”   “三儿,我要离开左府了,你是要和我走,还是要留下来?我雇了几个婆子照料你的起居,留在这儿的话,你吃穿不愁。”左不正轻轻放开她,问道。   然而左三儿的小手却似粘了鱼胶一般,紧紧地牵住了她的手指。左不正惊愕地看过去,在她眼里看到了强烈的光芒。那平素如同死潭的眸子掀起狂澜,左三儿吃力地道:“三儿,和,姊姊……一起……”   左不正愣了一愣,忽而紧紧拥住了那小小的身躯。其实不必问她也知道的,左三儿一定会跟着自己,她总会跟着自己的。   她从马厩里解下一匹黑骊,牵着左三儿的手,走出了左府,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她们走过工字街巷,走过一间间人声杂涌的药铺子、米店、客舍。她们驾着马儿,踏过茫茫晓雾,向着接天云涛而去。九州廓大悠然,到处都有妖鬼横生。左不正扛着玉嵌刀,将诱人投缳的白面妇、咬人的秉烛女、溷轩鬼、无头兽斩于刀下。左三儿总会静静地蹲在一旁十字编筐里,眼瞳里映出她除鬼的英姿。   夜幕降临,竹林里一团墨色,黑漆漆的竹子围着她们,像层层牢槛。两人坐在火堆旁,左三儿牵着左不正的指头,呆呆地问她,“姊姊,为何,妖鬼,杀?”   左不正知道她是在问自己为何致力于除妖斩鬼。她摸了摸三儿的脑袋,笑道,“因为我想铸成神迹,若是杀的妖鬼够多,说不准便能成神仙,到了那时,我便能升往重霄之上。”   三儿懵懂地眨眼:“为何,升天?”   左不正别过脸,火光映亮了她的面庞,在她脸上投下坚毅的影廓。“因为我要帮助两人,像他们曾助我那般,对他们施以援手。”   冬日很快便到来了,雪如絮子,飞满天野。山峦覆满冰雪,一片洁净的白,像纤美的素手,轻轻叠在大地上。   左不正背着左三儿,两人盖着鸭毛披风,慢慢地走进一间破庙。走了一日,正当疲惫,左不正生了火,用披风裹好三儿,哄她睡下,却听得庙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耗子走地。   她听见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像是掐着嗓子发出来的:“掘我出来,掘我出来!”   循着声儿走过去,她看到阴晦的庙中央摆着一只松石亭式龛,里面填满了土,其中有一尊玉一样白皙的神像,善目慈眉,青衣白裳,仙气袅袅。那神像开口,声音细而尖,左不正听见它叫:“掘我出来!”   神像开始扭动,如一块白肉。左不正有些胆寒,却开口问道:“你是甚么东西?为何要这么叫?”   神像发现了她,笑意更深,道:“好施主,劳您将我从土里挖出。我本是此处的土地神,却被几个顽皮小儿埋在泥里,动弹不得,求您对我施与援手。”   那笑容似有一股令人心宁的魅力,让左不正心里恐惧顿消。她向神龛伸出手,可手臂却忽被捉住了。回过头一看,是左三儿抱住了她的胳臂。左三儿眼仁战栗着,小声地道:“姊姊,不……”   左不正忽似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她变了脸色,狠瞥一眼那土里神像,喝道:“你骗我!”   神像微笑道:“我怎地骗了你?”   “你不是土地神,你是太岁,土中的肉块儿。若是将你掘出,我会冲犯了时运,你在诱骗我!”   一阵低低的笑声像蚊蝇盘旋,从神龛里升起。左不正惊恐地看见神像的眼耳口鼻中涌出黑浆,将原本那玉雕样的雕像吞没,到了最后,她看见一团种于土中的污泥,泥浆一张一合,像血盆大口。   “真是可惜呀,为甚么不来摸一摸我呢?”那神像嘻嘻笑道,不怀好意,“我虽是凶神,却也是个神明。你若助我,我不会冷待了你。”   左不正蹲下身来,警戒地看着它:“不,与其说是神明,你更像吞下了神灵的恶鬼。我不会相信你的话的。”   “别这样恐惧嘛。我瞧你这般害怕我,目光却在动摇。其实你心里亦有所求,对不对?”漆黑的污泥道,“我知道你在追求甚么,你想铸成神迹。”   左不正眼瞳一颤,她被这恶鬼说中了心事。“你为何知道?”她轻声问。   泥垢咧嘴一笑。“这没甚么大不了的,凡世里的十人有九人皆想铸成神迹。只不过他们只想享神迹带来的富贵荣华,却不愿受在那之前的苦楚辛酸。不过我好心劝奉你一句,像你这样杀鬼,恐怕杀上一二世,都成就不了神迹。”   “为何?”左不正又是心尖一颤。   “所谓神迹,便是一生也不可成之事,你白白耗费一辈子的光阴去除鬼,旁人也做得到,哪儿轮得到你成神?”污泥以劝诱的口吻道,“将我自土里掘出来罢,我告诉你铸神迹的法子。”   左不正摇头,感到浑身发冷。她静静地看着污泥,那滩软泥像一只无底的黑洞,盛满着未知的恐怖,她忽觉得自己的一世徒劳无功。静坐了许久,忽然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照亮脑海。   少女猛然起身,转头往火堆处走去。污泥在她身后惊惶地叫道:“喂,喂,站住,你要往哪儿去?”   左不正站住了,身影挺拔,如一柄出鞘的利刃,迷惘之情被纷然斩落于她的脚下。她说:“你说得不错,若是我此生执着于除鬼,还真无法触及重霄之上。多谢你提点,我如今已有了新的念头。”   枣木枝在火中噼噼啪啪地乱响,像一阵惊雨。左不正向漆黑的神像微笑:   “既然用一辈子来杀鬼仍不够,我便用两辈子、三辈子……乃至成千上万世来杀,积土成山,终有一日我会成神迹。”   地府大门敞着,鬼吏列阵而行,声犹鸣雷。无数幽魂在暗瘴中缓步前进,走向大殿。鬼火青幽,在空中连缀一片,地府录事白冥不夭正坐在翼之山木案后,代替判官给众幽魂断罪。   今儿不凑巧,狱卒的铁钳、交股剪和铁树皆坏了,施不了刑,白冥不夭正慌手慌脚,却听得有胥吏匆匆入刑房来报道:“白冥,外头有人要见你!”白冥不夭心烦意乱,摆手道,“搁着先罢,刑具还没好呢。”那胥吏又支支吾吾道:“你最好出外瞧上一眼,来的是个凡人。”   凡人?白冥不夭心里一动,他快步走上大殿,却见殿中站着一个玄服少女,一身箭袖玄地云花袄子,绑着腿绷,扛着玉嵌刀。白冥不夭见了她,登时变了脸色:是曾来过阴府的那个胆大妄为的凡人,左不正。   白冥不夭赶忙上前,揖了一揖,将那少女扯到一旁,悄悄问道:“大人,哪阵风将您吹来啦?大司命大人呢?”   左不正答道:“没风,没大司命,我自己来的。”   白冥不夭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听她道:“我本在凡世除恶鬼,但太岁与我道,照我这样慢吞吞地除下去,一辈子也不可能成神迹。于是我便往恶鬼最多的地方来了。”   “你……你是觉得阴府里的恶鬼多,方才来此地的?”   “不错,我瞧你们这儿不是正好刑具坏了,无人施刑么?于是便自告奋勇地来做这刽子手了。”左不正狞笑,“让我杀上十万妖鬼,我看到底老天会不会将此事认作神迹?”她说罢这一番豪言壮语,又问白冥不夭道,“对了,你这儿是不是有凡人的生死簿?”   “有倒是有,可那需得大司命才能亲启……”   左不正说:“那小子爬天磴去了,才无暇管地府里的事儿。我想问你的是,世上有没有过先例——耗费其余世界里的时运,将其全堆砌到这一世的人?”   白冥不夭支吾道:“其实大司命也可以算得这样的人。他写了千百世天书,可在他书下的如河沙一般的世界里并无自己的身影。换言之,他便是独一无二之人,故而其身上蕴藏的术法极为强大。大人,难道你……这万万不可呀,怎能拿自己的其余生世作这一世的垫脚石?”白冥不夭大抵想到了她要做何事,脸色煞白。   磷磷鬼火映亮了左不正的身影,那影子摇晃着,落在墙上,层层叠叠,好似妖魔。左不正勾唇一笑,笑意宛若霜刃,锐气腾天。   “有何不可?”她说。“只要我这一世可成神,我不介意其余成千上万世的我堕落成魔!” 第七十四章 穰岁不祈仙   如今五重天上,七杀星官左不正独面着黑压压的一片铁骑。   她在笑,且笑得毫无惧意。她想起千百年前的自己,那时的她尚为凡人,可却已立下升天之志,甚而敢下至九泉,日日在剑树血池中度过。她亦记得那日复一日挥剑的劳累而无终的年岁,她时常满身披创,身中如灌沉铅。恶鬼或尖角乌皮,或吐舌舞爪,凶狞向她飞扑而来,如蔽天蝗虫,她摩顶放踵,锲而不舍,杀十万恶鬼,终成七杀星官。那是一段无光的岁月,于是她方知若欲成神,需先成鬼。   只是她也知晓,为了让这一世的自己可成神明,她已耗费了除这一世之外的自己的所有时运。她从此只能受锢于自己堕落成鬼的命理之中,无从挣脱,没有退路。   铁骑群发出一阵骚动,有天兵喊道:“七杀星官,你这是怎么回事?倒戈一击?”   左不正将玉嵌刀拔出鞘,冷笑道,“倒戈一击?我从未与你们并肩而立过。”   “天廷予了你食俸,你为何过河拆桥,不知恩义?”有人问。天兵们交头接耳,以难以置信的神色望着她。他们与七杀星官共事良久,却不知她早已包藏反心。   左不正又是嗤笑一声:“恩义?这恩义与我,我倒还不稀罕。”她将刀横在身前,对铁骑群勾了勾手指,挑衅地一笑,道:“来啊,还等甚么,开杀啊!”   铁骑端起鸟铳、漆弓,策马疾驰而来。天马长嘶,声如山岳崩颓。云尘飞扬,青冥似为之而摇荡。左不正闭目而立,犹如一尊佛像。她回忆着自己上天廷来后阅过的武书,她在藏经楼中消磨了长久年月,早将其中所藏武学烂熟于心。如今的她已不可同日而语,她是武官里的佼佼者。   铁骑冲来,左不正亦似鹞子般蹿出。她身形星速,踩着祥云跃起,劈手夺下天兵手中的钢矛。那矛浮在空中,盘旋在她身周。她打飞、横夺的钢矛愈多,身边可驭使的武器便愈多。到了最后,它们似层层荆棘在她身边打转,构起一道令铁骑难以冲锋的屏障。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她毕竟独力难支。天兵们开始使用火铳、炮弹,用符禹山铁刀斩断长矛,她身边的兵武如被刈的草,被割倒一大片。就连手中的玉嵌刀也卷了刃,最后在猛烈的交锋里铿然折断。   “七杀星官,你已穷途末路了,为何还不速降?”有天兵叫嚣道。   “哪儿算穷途末路了?我的奇招还多得是。”左不正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狠狠笑道。   “你的爱刀已折,赤手空拳,如何与我们作对?莫要再痴心妄想,作无谓挣扎!”   左不正却丢开了玉嵌刀,攥起了拳,微笑道,“你们约莫是不知道的,其实我——”一个着缣帛布甲的步兵手持腰刀,向她猛劈而来,可刀尖还未触及左不正的衣角,众人却见那玄服少女猛地出手一击。她的十指犹如利刃,竟生生刺破布甲,绞入身躯,透体而出。左不正笑容宛若厉鬼,“——最厉害的便是赤手空拳时!”   她戴着铁甲,动作似疾风迅雷,甚而能徒手撕开血肉,唬得众天兵心头大颤。然而若不早些擒下她,待武德星君前来,此时又忽听她大喝一声,“宝术——”   七杀星君要动用宝术了!此事犹如一道惊雷,倏然在众人心头炸响。她仅凭一双铁手便如此厉害,若是用了宝术,岂不是更为所向披靡?天将们急急往后退去,却又见左不正发狠一笑,用足踢起长矛,握在手里,往面前天兵身下一刺。   “——开你腚|眼!”   此时天磴之上,易情与祝阴正牵着铁骊疾驰向前。   因有左不正帮忙阻拦,故而他们越过五重天不算费力,只是身上受的神威甚重,骨头都在格格作响,颇为痛苦。那铁骊是上好的良种,撒起蹄来风驰电掣,转瞬之间,六重天关已在眼前。   易情低身去看那囚车。左不正先前驱马之时,把好几样物事丢进了车内。此时他低头拾捡,方才发现左不正给他们留下了一只枣木职牒和两瓶疗伤金津。   祝阴见到了,道:“左师姊将她的职牒给了咱们,咱们可凭此过六重天关。”   易情摇头,“若是被六重天的天兵发现咱们是拿她的职牒过的关,说不准便会去寻她麻烦。前后夹攻,我怕她应付不来。咱们过五重天已承了她的情,如今便别再给她添乱了。”   “不用她的名号,又要用谁的?”   易情说:“自然是要玩儿大些了。”他动起手指,墨迹流溢,在空中画出排山闼海的卤簿。鸣鞭大响,红棍开道,仪卫夹道,云尘飞舞。这是以云雾画出的一场盛大的幻景,土鼓、长鼓、竹笛齐奏,曲乐柷起敔收,步舆、华盖、骑队依次而过。祝阴瞠目结舌,却听易情笑着张开双臂,道:   “用太上帝的名号,就说这是圣驾光临!”   六重天关乱作一团。   镇守天关的兵将并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竟能眼见御驾亲至此处。可这却不是最教他们混乱之事,当那卤簿到来时,他们先是虔诚叩首,继而发现不对,发觉那龙纹伞如烟如雾从身周散去了,方知这是墨迹画出的障眼法。   广目天王怒目圆睁,喝斥一旁的天兵道:“神霄将办升仙宴,调去不少人手,可你们也不应懈怠,竟教这低劣幻术吓得屁滚尿流。好好查查,看究竟是谁人放了此术!”   天兵们慌忙依令去查,六重天关乱成了一锅沸粥,而正在此时,云片底下藏着一条游弋的赤龙。祝阴变回了原身,正驮着易情,艰难地在天磴背后爬行。因骚乱的缘故,竟无天兵发现他们的暗度陈仓之举。   一面爬。祝阴一面悄声抱怨道:“师兄,你好生重,祝某快爬不动啦!”   易情不服气地咬蛇脑袋,此时的他像只蜘蛛一般吊在祝阴身上。“你嫌弃甚么?往时你压我的时候,我都没嫌重,就你娇气。”   听他在紧要关头仍不忘说些荤话,蛇脑袋因羞赧而烧得一片通红。祝阴闷声不响地接着爬天磴,却又听易情道,“你怎么不回嘴了?祝阴,我发现如今你倒老实了许多,闷瓢儿似的,我倒想念起我方回无为观时的那副阴险嘴脸了。”   祝阴的脸更红了,说话结巴,嘴里塞着一枚青梅似的:“那时是祝某尚不知您身份,故而僭越了,真是罪过……”又可怜巴巴地问,“师兄喜欢那样的祝某么?”   “说这些生分的话作甚?怎样的你我都喜欢。”   祝阴也小声地道:“怎样的师兄祝某也都喜欢。”   易情虽大言不惭地说了那些胡话,可当看到祝阴认真的模样儿后,脸上倒也烫起来了。他抱着赤龙,一颗心躁乱地跳,心里已给自己扇了十数个大耳刮。他暗骂自己:怎么又在乱说话!   不知攀了许久,廓天关的喧嚷声已被他们抛至身后,兴许是已避开了天兵耳目。祝阴蛇与易情皆已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祝阴以一缕微风探查四周,遂对易情道,“咱们已过天关了。”   易情点头,“我曾走过一回廓天,这儿与七重天相连,虽因升仙宴而守卫稀少,可此处的天磴无疑极为凶险。”他试着回忆起以前自己行天磴时发生过的事,可对于廓天的记忆却颇为朦胧。兴许是因为太过痛苦,自己的脑海选择将这段回忆抹消,如今却是想不起来了。   祝阴变回人形,两人翻至天磴上,迈步前行,然而方走几步却又觉不对,只见天穹红如丹砂,赤霞晕染,艳丽得吓人。而天顶下出现了密密匝匝的黑点儿,仔细一瞧,那竟是零零散散的人的残肢。断指、断手、断脚、眼睛、嘴巴,它们不祥地漂浮在空中,密如星辰。而每一级天磴上皆洒落着大片的鲜血,道旁鬼影涌动,不怀好意地盯着两位闯入者。   易情忽而开始颤抖,恐惧像藤蔓一般箍住心头。他想起了廓天之上的天磴究竟是甚么,这是一段献祭的道途。低头一望,只见天磴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碎骨,鲜血绘就了一幅可怖图景:曾有千千万万的人牲步于此道,并被恶鬼咬噬,死无全尸。   突然间,藏于道途两侧的鬼影开始不安地涌动,它们像流动的污潮,汹涌地向两人袭来。曾在天磴上丧命的凡人、星官在此处化作厉鬼,反来索后来者的性命。它们身躯腐烂,白骨森然,眼窝处跳动着幽绿的磷火,一只只干瘦如柴的手捉住两人衣角。易情大喊一声:“跑!”   然而休说是跑,连迈开步子都极为艰难。厉鬼们接二连三地扑到它们身上,张嘴啃咬。剧痛像火焰一般烧上来,两人欲动用宝术,可宝术似乎在这天磴上并不起效。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缥缈的神音忽自天顶上落下,那声音极为威严,道:   “断肢避鬼,人殉为天!”   祝阴打了个寒颤,问,“甚么意思?”   易情道:“意思便是要咱们献祭身上的一部分,方才能通过这条路。”他夺过祝阴手上的降妖剑,发狠一斩,血花飞溅,一枚指节滚落天磴。群鬼兴奋嚎叫着,扑上前去咬噬,两人方才得以脱身。易情捂着手,往上踏了几步天磴,脸色煞白,“为了引开这些恶鬼,升天磴之人只得不断割舍自身骨肉,供它们啃噬,否则便会被他们追上,这便是廓天天磴了。”   祝阴听得脸色惨白,低头一看,果见恶鬼们很快将易情的那枚断指吃入腹中,又眼放贪光地追上前来。易情又斩断一枚手指,颤声道:   “瞧?就是这样。只有靠自身血肉饲恶鬼,方才能通过这段天磴。在此地,甚么宝术都是无用的。”   祝阴脸色白了,“你别自戕,用祝某的血肉!”   易情摇头,这回他猛地发力,降妖剑削铁如泥,割断他的手掌。“我走过一回天磴了,论酷刑,在文家和左府也已经受惯了。让我来。”   血水淌了一路,像一张狭长的红氍毹。恶鬼们一路相随,有新的肉块抛下来,它们便会欣喜地狂叫,一拥而上。易情和祝阴成了两个血人儿,易情献出了左眼、右耳、左手,祝阴献出了半截尾巴,在人形上便表现为缺了左腿,两个残缺的人相互搀扶着,缓慢地在天磴上迈步。   那缥缈的神音笑他们:“真是投机取巧,眼、耳、手、脚各献一边,是想尽力支撑着再走远一些么?不过这也正常,人天生两只眼、两只手、两条腿,身躯接近于对称。你知道这是为甚么吗?因为余下来的那一边注定要作为献祭,献予天磴!”   “你是谁?”祝阴问那神音道。   “我是天磴的回声,是冤死者的鬼语。”   易情喘着粗气笑道:“我看此处与其说是天廷,倒更近似于阴府。”   “天廷和地府本就是同根同源的。上天磴要受剥皮棰髓之苦,下地府则要经刀锯斧斫之痛,两处有何不同?”神音道。   “有何不同?”“有何不同?”浮在空中的嘴巴们叽叽喳喳地笑了起来。这些嘴巴是曾行天磴的凡人和星官留下的残肢,如今上神霄无望,只余深重怨气。它们模仿着易情与祝阴熟识的声音,以天穿道长的口气道:“蠢徒儿,你永世也上不得天磴!”又学微言道人悲悲戚戚地啜泣道:“快回来看看老夫哇,观里的人皆死绝啦!”   一张张嘴巴蠕动着,叫道:“大司命救世不得,是个孬种!”“大司命尸位素餐,凶年连延!”   它们仿得惟妙惟肖,易情心乱如麻,只觉其聒噪。可听了这些尖辞利语,鬼群竟开始扰攘躁动。它们忽而开始大叫,如蛟吼鼍鸣,似爆发的山洪般涌上天阶。易情倏地慌了神,他剜下血肉,向鬼群抛去,可众鬼仅停滞了一刹,旋即又有一波后浪淜湃而来。   易情猛然捉住祝阴的腕节,因之前献出尾巴的缘故,祝阴的人形缺了左足,走得极慢。易情咬紧牙关:“祝阴,咱们这回又要跑了,你抓稳些!”   祝阴点头,紧紧回握住他。两人心中忐忑,廓天天阶极险,若是在这天磴上拔足飞奔,说不准会骨肉迅速糜烂。可紧要关头,他们却顾不得太多。   刹那间,恶鬼像夜幕一般蔽日干云地落下来,伸出利爪撕扯着易情。易情感到身后探来千万只手爪,伸来数不胜数的血盆大口同时撕咬着他。他感觉自己如今已千疮百孔,后背骨肉支离。   快一些,他要再快一些脱离鬼群。易情冷汗涔涔,大叫道:“天磴,你在吗?”   神音悠悠地道,声音里似带着笑意:“我在。”   “我将我的五脏六腑的一半献祭给你,帮我拖住恶鬼!”   刹那间,剧痛像一团烈火,在身躯中熊熊燃烧。易情顿时口齿溢血,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但从始至终,他都紧握着祝阴的手,拖着断腿,不顾一切地向前飞奔。前有神威,后有厉鬼,待那骇人的鬼气渐远时,他闯进了一片血雾。   血雾之中,前方伸手不见五指,易情总算能略松一口气。回过头去,却见恶鬼们正聚于天磴之下,埋头分食着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事,那应是自己的脏腑了。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乌泱泱的鬼首,犹如汪洋。疲惫感涌上来,易情忽而站立不稳。   “祝阴,你没事罢?”他问道。   血雾里传来祝阴的声音:“师兄,祝某没事。”   “你没事便好。”易情咳了几声,只见血水淅淅沥沥而落,像决堤的洪流于自己口中涌出。他虚弱地道,“咱们走罢。”   然而祝阴又重复了一遍,“师兄,祝某没事。”   那语调平静而机械,易情一怔,倏地转头望向血雾。“祝阴?”   “师兄,祝某没事。”祝阴继续说着。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易情低头去看自己拉着的祝阴的手。从方才起,他便觉得不大对劲。祝阴太轻了,将其拉出鬼群也毫不费力。这一看,易情顿时眼瞳骤缩。   他看到自己牵着一只断手。   厉鬼们在天磴下分食血肉的声音沸反盈天,他没能将祝阴从鬼群里拉出来。血雾渐渐散去,易情望见眼前有一只漂浮的嘴巴。那是在廓天天磴上留下的星官的残骸。   此时那只嘴巴正恶意地笑着,模仿着祝阴的声音,对他道:   “师兄,祝某没事。” 第七十五章 穰岁不祈仙   易情丧魂落魄。   他怀抱着祝阴的断手,踉跄向前,如行尸走肉。恶鬼磨牙声响彻云霄,他不敢回头,怕会看到已不成人形的祝阴。他知祝阴为何不反抗,这段天磴上任何宝术皆不起效,他们如今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祝阴怕他再自戕,索性将自己献祭于天磴上。   可这样一来,和千万年前一样,他又变回了孤身一人,独自攀爬天磴。   褡裢越来越轻,他用尽了所有的疗伤金津,然而止不住皮肉溃烂。他余下的手脚、五官、脏腑一一在神威之下腐烂,到了最后,他一无所有。   易情摔落在天磴上,他已无行走的双足,从很久以前起,他便是靠着一小截仍有知觉的手腕爬动,可这也因献祭而失去了。痛楚像泼火落背,炎日灼顶;似霜华覆体,冰寒刺骨。仿佛有千万恶鬼自四野八荒而来,咬住他的血肉,将他分食。数以万计的利刃将他开膛破肚,无形的钝刀一层层剥落他的肌肤,铁钎仿若自眼中穿进,直钉入脑髓。疼痛犹如长波大浪,闷头将他吞噬。   然而这疼痛却抵不上孤独给他带来的万分之一的恐惧。因没了双目、双耳、鼻嗅、口舌,他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唯有痛楚在提醒着他自己一息尚存。似有巨大的碾磨从天而降,将他碾成一滩血泥。本应在地狱里的群鸟飞来,呱噪着在他身边盘桓。火髻行鸟破头饮血,食髑髅鸟啄食头髓,食舌鸟吃齿根肉,拔齿、食喉、咬肺、破心、食脾、叼肠、饮髓、断脉、吃皮、拔甲、饮脂、裂筋、擢发,他被漫无止境的酷刑折磨。到了最后,他被分食一空,只剩下一粒尘土般大小。   他变作了天磴上的一粒泥沙。   意识亦被蚕食干净,他像落进了一片黑暗,且在不断往下坠落。回忆、情愫尽皆失去,如今的他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尘沙。不知何处而来,亦不知往何处去。   这粒尘沙感到自己从重霄上落下,掉进凡世里。   它对光阴的流逝感觉十分模糊,也道不明自己是在天磴上度过了千百年还是万亿年。恍惚间,它又似觉自己是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尘沙随着雨珠而下,落进江河里,积淀在下游。暮去朝来,寒来暑往,它静静长眠,直到一双苍老的手将其捧起。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捧起泥土,将土放入畚箕中,仔细地带回了山上的道观里。寝寮前正放着几张马扎,数个人影坐在马扎上,捧着陶碗杵棒,在泥里混入白叠子丝,埋头猛捣。尘沙认出了他们的脸,天穿道长、微言道人、迷阵子、左不正、三足乌与玉兔。真是奇怪,它分明是一粒灰尘,为何会知道这些人的名儿?   日光暖融融地洒落山间,四野里泛着金鳞似的光,明媚得像一场幻梦。微言道人满面是汗,提起畚箕道:“老夫将泥拿回来了。”   天穿道长道:“微言,你辛苦了,坐下歇一会儿罢。”   老头儿在浓厚的槐荫里坐下,蜩声抱叶,芳草向荣,风里飘散着潮热的土腥气。天坛山无为观里的众人捣罢了土,开始做泥胚,他们要做的是弟子文易情的泥像。因前段时日落雷坏了庙宇,神位和泥像皆碎裂,不得不新塑一尊。正埋头捏着土,天穿道长忽悠悠地道:“弟子离观……也有数年了。”   迷阵子道:“也不知走到哪儿了。”   三足乌用三只小爪儿搓着泥球,没好气地道,“才数年光景,在天磴上根本不值一提。恐怕是连一重天都未走到罢!”   听了这话,众人皆有些黯然。这时天穿道长道,“所以咱们才要补葺神像,有生之年若能为其供些香火,助易情走远些,也是好的。”   尘沙被他们和在泥里,不住地被捶打、揉动。它不知自己落到了哪儿,因它只是一粒无神识的灰尘。   左不正提议,“每人塑一块儿罢,这样塑得快些。”众人点头,拿起粘土制子儿时,微言道人忽而道,“老夫在想呐,这制泥人真像养娃子。看着一团本无形状的黏泥被塑出形状来,像不像咱们把一团骨肉养大,为他开蒙?”   众人笑着点点头。迷阵子懒洋洋地笑道:“若如道人所说,那咱们如今捏师兄的神像,倒像是这神像的生身父母了。”   天穿道长说:“既是这泥塑的生身父母,自然是要将最好的部分予他。”微言道人洋洋得意地抢白道:“老夫口齿伶俐,耳听八方,自然是要将口与耳给他!”说罢,他在那做头的泥胚上捏出了嘴巴与耳朵的形状。   迷阵子道:“我别无所长,只这身子还算得康健,就用这身子凑合凑合罢。”说着,他将手上已捏好的躯干交了出去,接在头颅状的泥胚下。   玉兔忸怩地道:“我跑跳得快,手脚应是灵便的。我便把双手、双足予他罢。”它推出几条自己捏的泥胚,那是神像的手足,竟也捏得栩栩如生。   天穿道长接过那泥头颅,道,“我望他目有黎民疾苦,心怀社稷苍生。”说罢,便为泥像捏出两眼,塑出心脏,放入腔膛。   尘沙渐渐有了知觉,它渐而明白过来,这并非是一场简单的修缮神像之事,这更像一场献祭。无为观中人正在谈论要将身上的何处献予它。这是在何处,又是在何时?它分辨不清,日光大盛,野树高低,翠荫浓绿,如一个恬谧的梦。   三足乌跳到泥像旁,思忖半晌,道:“我来给他命格罢!所谓日干时令,是仍在天廷时由我所司掌的。加之我与他命格相近,如今予他,也是尽了一份缘。”   泥像制子儿将毕,此时的泥胚已有了人的模样,依稀能见到一个清俊少年拈花微笑的影廓,仙气飘渺。天光淡青,赤色榴花在树影里摇摇曳曳,众人安静了一会儿,纷纷回过头去。他们的目光落在槐树下坐着的人影身上,那人着一身窄袖赤褂,头戴道簪,皎如玉树,俊秀如画。无为观诸人道:   “祝阴,你呢?你要予他什么?”   祝阴笑了,眸子像一泓秋水,泛着滟滟金波。   “全部。祝某愿予师兄自己的全部。”   着了色,沥粉描金后,神像被供进了殿里,放在祥云神座上。神像行了装脏仪式,开了光,那先前被和在泥的尘土渐有了知觉,它想起它曾是文易情,是天坛山无为观中的弟子,是步上天磴之人,只是他行至七重天时身躯糜溃,散落为尘。   易情有了知觉,但仍觉自己被禁锢于这一尊小小泥像中。他张开眼,只觉身躯暖热,心脏仍在怦怦跳动。他心中疑惑,是举行了装脏仪式的缘故么?所谓装脏,便是为神塑装上脏腑、灌注神识的仪式,往常道观里常用的是客鹊、家雀儿、螣等活物,将其放进神像里,便相当于让神像有了灵性。而如今他感觉自己的身躯与常人无异,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令他震悚不已。莫非观里人是用自己的身躯为他装了脏?   槅扇微敞着,洒落一方阳光。灰尘漂浮着,在光里像跃动的碎金。无为观众人在殿外推推搡搡,似是在争论应由谁先后入殿进香许愿。一个人影走进殿里,在神像前上了三宝香,作了揖,静静地跪在拜殿上。那是左不正,她神色恬静,洁白的脸庞像凝霜新雪。   易情想动,但如今的他只是一尊泥像。他和左不正之间似隔着一面琉璃墙,他与她无法接触。左不正轻声道:   “易情师弟,我对你怀抱千恩万谢之言,至今尚未来得及与你说。若无你施予援手,如今的我应仍深陷于左府泥沼。这一世的我欲助你一臂之力,故而下定决心靠杀地府恶鬼而成神迹。可也因此耗尽其余生世的时运。其余天书世界里的我,一定已成恶鬼了罢。”   易情心中一恸,他想起在五重天意气焕发的七杀星官左不正,想不到为助他们,左不正竟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   左不正抬头,再次恭敬地揖礼,眼中晶光闪烁。   “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若你真能步至神霄,归于神位,拿到天书,求你让我和三儿能生生世世在一起。这一世我为铸神迹,不得不与她相别,但我们是姊妹,哪怕别的世界的我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也希望仍能与她相见。”   她神色虔诚,易情亦心中发颤,他也顾不得她听不听得见,道:“我会实现你的心愿的。在别的天书世界里去寻我罢,我会做你的道标。哪怕你化身厉鬼,我也会为你引幽入明。”   他不知左不正有没有听到这番话,但左不正的神情慢慢地变了,像有光落进了眼里。她在神像前叩首,旋即慢慢走出了殿外。   无为观的其余人一个个进来和他的神像说体己话儿,顺带向他祈愿。微言道人磕头,嘿嘿笑道:“你若做了仙官,往后便给咱们观里顿顿安排大鱼大肉,让咱们得饱衣足食,再不必度荒年!”笑了一阵,却又沉下眉眼来,小声嘟囔道,“下辈子,别再随着咱们一块儿挨饿受冻了。若你能做到的话,便让此世再无饥馑凶年罢。”   天穿道长进来时,对泥像道:“你天磴走到愈后面,便愈是要保重身子。还有,‘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你的道途注定充满祸患艰险。”   她正襟危坐,似霜雪不欺的青松,“我望你能不惮险阻,走到天磴的尽头。”   随后进殿来的是三足乌与玉兔,它们在拜垫上紧贴着,开口道:“易情,咱们想托你一件事,这件事许久以前咱们便向你央求过。日与月天各一方,但我俩想长长久久相伴,哪怕前路荆棘载途,我们也无所畏惧。烦你在天书中略施笔墨,咱俩永世铭恩。”   玉兔微笑:“希望你能写就一个完完满满的天书世界。”   迷阵子进来了,献了香,对神像道:“师兄,我只愿这观里的大家能团团圆圆,一个也别少,如此吃年夜饭方才有味道。我不愿再过孤仃仃一人的日子了,望你圆愿。”   易情透过石像看着他们,呼吸颤抖。他隐隐察觉到了这是他不可能得见的景象,他在天磴上已费千年,无为观众人早已辞世。与他同行的祝阴也丧命于恶鬼之口。   他本该孤独一人,又为何得以与逝者相见?   还是他的命理早与这些凡人勾连,哪怕生死也不可将他们永隔?   槅扇吱呀儿一响,最后进来的是祝阴。祝阴在拜垫上叩了叩首,旋即正坐,笑容清朗:   “师兄,祝某对您并无所求。”   祝阴接着道:“祝某又没能陪您同行天磴,实是祝某之过。不过许久以前,祝某便已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您的心中。”   是什么?易情诧异地低头,望向自己的心口。   祝阴说,“是火。祝某宝术中的火焰曾沾染于您胸口,而如今它已化作您身躯的一部分,是您的心火。”   易情想起自己在荥州文府,尚为文公子之时,那时小泥巴为反抗文试灯,确是动用了一回宝术,那宝术的明焰曾点燃自己的心口。他凝望着自己的魂心,确在其中发现了一抹跳动的明焰。   “那便是祝某曾留存于世的证据。”祝阴的眼神忽而变得温柔,“哪怕剩下的路途黯淡无光,这簇火焰也会为您照亮前程。师兄,即便祝某身死,也会为您作炬烛幽,暗室引灯。”   易情拼命摇头,泪水滑出眼眶。他几近崩溃地哭喊道:“我才不要你死!也不要无为观的大伙儿死!其实你们都不在人世了。对不对?我看到的这些都是幻梦,我只是一粒在天磴上被开膛破肚后残存的尘沙!”   祝阴却只是宁静地微笑,日光从他身后映过来,他的身形被勾勒出金边,却显得虚无缥缈。   良久,他道:“祝某还有一样物件留予了您。”   “是甚么?”   “去看看祝某的手罢。那里留着祝某欲对您说的一句话。”他微笑道。   “师兄,如今的你并非尘沙,而是完人了。”   说罢这番话,易情慌忙去看自己的手脚,四体已愈,那曾遭天磴神威碾裂、被恶鸟着实的皮肉完好如初。他分明记得自己献祭了几乎所有的躯体,为何如今又恢复成了这样?   抬头一看,祝阴却已不见人影,木门微晃着,风里飘来榴花的清香。降真香袅袅而起,织成云气。他突地发现自己可以动弹了,于是他爬下神台,走出殿外。   殿外空无一人。他熟识的师长、亲朋尽皆不在。然而他知道他们在何处的。心脏剧烈地鼓动着,易情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他知道他们将躯体献祭给了自己,在许久以前。   回过头去,忽一阵狂风乍起,幻景像瘴雾般被吹散了。青烟、庙宇、无为观、郁郁青青的天坛山如破碎的泡沫,融化在他身后。易情从天磴上艰难起身,食髑髅恶鸟从他身上惊散。眼前阴云暗沉,天色昏暝,他正身处于七重天。   他伸手去摸褡裢,没在里面摸到无为观众人的魂心,只摸到了一把碎沙。   魂心代替他承受了神威,如今的他还能呼吸,全赖无为观人为他献祭的躯体。可他何德何能,值得这群与他并无亲缘的凡人为他付出呢?他曾是作恶多端的文公子,是未能挽救他们性命的无能的司命,他是人里的赝品,身心皆残缺不全,可为何铸成神迹的应是他?若是小泥巴仍存世,若是祝阴未被恶鬼吞噬,定能做得比他更好。   易情久久失声。这时,他望向自己一直抱在怀中的祝阴的断手,从六重天起,他便一直失魂落魄地护着这只手。那手本是天书画作,此时变回原形,化作几张天书碎屑,瘫落于他怀中。   易情拾起一枚碎屑,却见上面写着蚊蝇似的细字,应是祝阴写的:   “文易情可铸神迹。”   再拿起一枚碎片,是同样的字迹:“文易情可铸神迹。”   一张又一张天书纸上写着同样的一句话:“文易情可铸神迹。”“文易情可铸神迹。”小蛇曾用尾巴蘸着墨汁,一次次努力地在天书纸上写下这句话。祝阴一直相信着他,在未成神之前,他已拥有了一名矢志不渝的信者。   易情目光颤抖。他将碎沙与纸片攥进手心里,再度迈开了步伐。   这一回他肩负着观中众人的心愿,再无踟蹰,也再未回头。 第七十六章 穰岁不祈仙   神霄之上,曙烟笼阙,祥光入殿。二神正坐于福城宫中,坐在嵌玉椅上吃茶。一位是头童齿豁、白须飘渺的寿神,另一位则是白领至裔的绯袍老者,正是禄神。下人皆被屏退,他们掩帘说着悄悄话儿。寿神摸着秃脑袋,桀桀冷笑,道:“老朽去探听过大道公口风,说是太上帝近来病势在肓之上,膏之下,药已不效,用不得多久就应崩逝。”   禄神捋须笑道:“他无身为寿神的你护佑,又怎能却病延年!”   寿神摩挲着两掌,慈眉善目地笑道:“此次天筵与其说是升仙宴,倒不如称之为鸿门宴。在这宴席上,咱们便逼那长虫让位,取回咱们应在千百年前就握于手中的权柄。”   “寿兄,你说得轻巧,太上帝岂是那般容易扳倒?他那宝术震天撼地,初登位时便令天兵尽皆畏服。那兵将怎会听令于我等?”   “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为何引得禄兄如此恐惧?”寿神呵呵笑道。忽眯细了两眼,声音阴森可怖:“禄兄以为,凡世里为何会凶灾连年?”   “不是因为福神折了的缘故么?”禄神道,“何况,咱们也在凡间里拿了些福分,权当辛苦酬劳。”   寿神道:“此言差矣!人间凶年连绵自是因为短了福运。可那些福运才不是拿来中饱咱们私囊,而是用来……”   他压低了声儿,身子微倾,脸上像布满乌云。   “用来什么?”   寿神的话像一道惊雷,陡然自口中炸裂而出。“用来收买了天将!”   二神对视一眼,忽如默契的老友般哈哈大笑。待笑够了,寿神接着道:“这些话说来轻巧,但老朽着实在此事上耗费千百年。天将多如沙数,甚么四大天王、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万天兵,要将他们收归麾下,便需江海一般的福运。哪怕直至如今,老朽也方才收揽得六成神心。”   禄神道:“早知寿兄如此不遗余力,小弟便早与您一同共就伟业了!其实小弟也做了一事,能助寿兄一臂之力。”他俯在寿神耳旁,悄声道:“那升仙宴拔擢来的仙官,实则是小弟于俗世布下的棋子。皆是我麾下之人。”   烛影摇红,红光落在他们两人脸上,似是血点斑斑,狰狞可怖。寿神一愣,抚掌大笑,“甚好,甚好!”   此时,悬圃宫中草木扶疏,宝花烂熳。   太上帝着石青圆领右衽褂,足蹬重木底舄,在园里赏着三珠树上的赤色珠叶,势星官通禀后,一个头戴黄金面、身披练甲的魁梧男人入内,向太上帝稽首:“末将龙驹,参见太上帝。”   太上帝放下水瓢,道:“龙驹,朕如今在这天廷里唯一信得过的武将便是你。你是大司命一手拔擢的爱将,朕虽不喜大司命,却信得过他,因而连带着信任你。”   龙驹垂首,“得陛下青眼,臣不胜惶恐。”   瞽目的男人接着道:“这些话只能与你在此说。朕也曾为精怪,故而对灵鬼官极有共鸣。这世道非但是凡人难信,连非为精怪的神明也皆险诈多端。你需时刻与朕同舟共济,知道了么?”   “谨遵钧旨。龙驹绝无二心。”   太上帝注视着伏地拜叩的龙驹,想起那曾被他下旨逐往荒渊的大司命,大司命也曾颤声道出过这句话。他觉得天廷险恶,那时的他说是将大司命送往荒渊,可那不过是个幌子,他是欲以此为由欲让大司命回凡世休养。可如今看来,他自己也受不住此地的煎熬磋磨。太上帝暗暗地想,他要败了吗?   清风拂来,撩动一树珠叶,琅琅作响,似刀剑交戟声。太上帝的面庞染上肃杀之气。他凝望远方,淡声道:   “朕为日月。”   龙驹困惑地仰首。太上帝接着道:   “而贼子若冰雪。日虽瞳瞳,却化不尽山雪深寒。且日仅一个,冰雪却连绵峰巅,你说若朕与其对敌,可有胜算?”   沉默良久,龙驹忽而平静地开口:“赫赫明光,何惧飞琼玉蝶?区区蜉蝤,定会在圣驾前自行殄灭。若光不可融冰化雪,那便用火,用可烧燎一切的烈火令其败退。”   太上帝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不错!”他躬身下来,重重拍龙驹的肩。“让他们自行殄灭!”   深夜时分,北斗宫中却灯烛荧煌。数盏硕大无朋的三彩塑贴灯里跳动着妖冶的火苗,青玉神雕森惨惨地立于殿角。而武德星君则跪于殿上,冷汗涔涔。   赤神台上正坐着一个戴乌纱头衣、着圆领绯袍的老者,正是禄神。禄神吃着永济酒,笑容可掬:   “武德星君,老翁寻你来,想必你也知是为何事。”   武德星君怛然失色,长揖三叩,大汗淋漓。禄神道:“听闻你犯了大过,不仅教凡黎闯了五重天关,还让手下的七杀星官倒戈作乱,老翁应如何拿你是问?”   “是……是下官疏忽职守。”武德星君磕头如捣蒜,“可请您宽心,那凡民已身死于七重天,被火髻行鸟碎尸万段;而那七杀星官也已收于牢槛,严刑拷打。他们掀起的风浪皆已平息。”   “犯过便如摔镜,虽可修复,然而裂纹却会永世留存。出此大事,多少会动摇天将之心,你如今这是亡羊补牢,因而老翁不得不罚你。”禄神叹息,忽而厉声道,“去打开荒渊,这便是对你的惩罚!”   武德星君闻言色变,抬头愣愣地盯着禄神,半晌无言。   良久,他嘴唇打架,道:“荒渊……是罪神与十恶不赦的妖魔的去处。若是启其门阖,定会致使重霄大乱……”   一枚灯豆忽在阴风里熄灭,似垂死的枯萤。禄神眉飞眼笑:“乱又何妨?最重要的是,荒渊一启,灵鬼官便会分身乏术。那群自精怪化来的贱种,包藏异心已久,在升仙宴到来之际,须将他们引向荒渊不可。”   武德星君颤抖许久,道:“但若妖魔闯入紫宫……”   “不打紧,届时会有万余天兵把门。老翁会在群仙之前力保你,你不会遭逢任何罪过。”   武德星君唯唯而退,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禄神的笑容凛若冰霜。   升仙宴已至,神霄上祥光万丈,法鼓大鸣。香阁上倚满天女,正嬉笑着往下散落瑶华。一位位仙官乘着祥云,在庄严的钟声里缓步入宫。   无人知晓先几日荒渊门阖被启,瘴疠自其中奔流而出。灵鬼官们因此而焦头烂额,不得不前去荒渊祓除鬼怪。偌大的紫宫如今被成列天兵严守,玄甲闪闪发亮,这庄穆的景色之下却暗流涌动。   一众仙官踏云而来,为首的戴二梁冠,簪绒花翠叶,着青罗袍,美如璃玉。接火天君见了,与旁人道:“放他们入殿。这是近年来铸得神迹的仙官,尤其那状头才高八斗,乃荆山之玉,得禄神大人青眼,往后是要入天记府里做高官的人,你们切不可对其怠慢。”   众星官听了,不免得对那状首投去艳羡的目光。接火天君又问方才匆匆回来的巡检天兵,“四处可有异状?”   巡检天兵道:“也无甚异状,不过是有位仙官忘了带枣木职牒,正被其余星官拦下。待下官与禄神大人确认后即可放行。”   “是哪位仙官?”接火天君道,拿起千里镜,向南天门张望。   “不、不知……但那位仙官道,他姓文。”   千里镜从接火天君手中兀然坠落。   他脸色大变,方才透过千里镜,他看到在青霓浮动间,南天门外的天磴上正立着一个道装少年,山水袖帔,上饰墨鹤。当他的目光触及此人之时,这少年竟仰头与他四目相接,狡黠地一笑,那是一张他曾见过的脸。   接火天君冷汗淋漓:“弩手上城楼,备好砲车!”   那道装少年抵南天门,星官们先前只当他是寻常赴宴之人,可当余光瞥到天兵们渐渐在旁布开,空气里便似凝了冰。不知觉间,砲车上已装好两百斤石弹,夜叉雷慢慢推出,车弩备好,矢大如椽,皆对准那少年。接火天君冷汗直冒,画下一道传声符,对天门处喝道:   “被天廷贬谪的罪神,是何缘由来到此处?”   先前与其寒暄的星官陡然变色,默默退开。这少年竟是罪神?他们低着首,却悄悄打量着那道装少年。此人神色和气,虽衣衫朴陋,却也颇有仙姿,不似犯了大过的神官。那少年则朗声笑道:“我是正儿八经地来到此处的,却遭天君白眼,莫非这便是天廷的待客之道么?我来此也不为别事,只是欲办一差。”   一旁的天猷副帅低喝道:“胡说八道!升仙宴只有得一品大仙请帖之人方才可入内,你得了请帖么?”   少年背手道:“我虽未得请帖,但却是一品大仙。是不是可径直入殿?”他顿了一顿,又道,“顺带一提,我是铸神迹上来的。”   “甚么神迹?”   “走天磴。”少年道,“从一重天走至九重天。”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色变胆寒。天磴接天连地,乃是凡世与天廷唯一的通路,但神官们可凭功德香火抵消神威,凭祥云直上,故而此路久荒不用。铸神迹有千万种法子,行天磴无疑是其中最驽钝、但又最切实不过、定能成就神迹的方法。但行过九重天磴要受的苦痛比下阴司更甚,真的会有傻瓜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么?   天兵们面面相觑,又望向道装少年。还真有,而且那大傻瓜此刻正立于他们面前。   像有无形的针线缝住了在场之人的口舌,一时间众人无话。一片死寂里,接火天君支吾道:   “你方才,说是要来这儿办差?是办甚么差事?”   千万道目光登时投向道装少年。天兵们谨慎地将手搭在腰刀柄上,煞气腾腾。天马远驰而来,掀起磅礴气浪。而那少年却昂昂自若地微笑,不移一步。经历前八重天斧钺汤镬的洗礼,他已无所畏惧。   “办甚么差事?”   易情笑道,眼中绽出精光。   “我是来——将这里的所有神官革职的!” 第七十七章 穰岁不祈仙   易情站在南天门之前。   他像一枚荆刺,深深扎根于地,仿佛十万天兵也不可教他移动半步。众仙皆为他的气魄而胆寒,只有他知晓自己的墨鹤道衣下是一具体无完肤的身躯。为上九重霄,他经受了千万回凌迟、烹煮、断椎、弹琵琶一般的痛楚,且这一回经受的苦痛比上回更剧。他无数次神智几近湮灭,可却秉承着一股信念而来,此次的他无疑铸成了神迹。   此时天兵审慎地摆出四门兜底阵,在接火天君的暗令之下,天兵散开四方,像一只大囊将那道装少年围起。苍龙兵举起重秉甲,手持两丈矛;素威兵身着七层合甲,将四周围得铁桶一般;朱鸟兵推来铁火炮车,炮口对准易情;玄冥兵骑跨天马,手端鸟铳。   易情身处于密密层层的天兵中,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抬起腿,向前迈去。   他要走上白玉阶,一直走到设宴的宝光殿内去。接火天君急了眼,脸上烧得与火炭一般红,叫道:   “大司命,你如今已被夺职,哪怕是铸得神迹,也须听司列星官管教,且在玉英宫等候,不可私自走动!”   易情说:“我不想去玉英宫,我想入宝光殿中吃席。”   “若无当朝一品仙首肯,旁人半步也不可入内。若你执意要闯,我等也只好下死手来拦了。”   “一品仙是指谁?禄神么?”易情说,“我不想传音给他,我问个更大的官儿罢。”   说着,他便画下一道传声符,高叫道:   “太上帝!皇帝老儿!烛阴!爬地老鳞虫!听见我的话了么?我想入殿内去坐桌,放我进去!”   众天兵被唬得脸色煞白。要知直呼圣讳在哪一处皆是大不敬之过,且这厮还像是在污辱圣名,其罪可诛。然而那宝光殿里却遥遥传来一道笑声,响遏行云:“你若能进,便凭本事进来罢。”   得了圣言,若照常理而言,当延请这少年入殿上榻的,然而接火天君与一众天兵受了禄神收买,得了谕令道是不可让不速之客进殿,且太上帝也说了“凭本事”入内,那不便是说他老人家对拦不拦这少年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接火天君心念电转,顷刻间一挥手,喝道:“布阵!全力拦住此人!”   刹那间,宝光殿前化作沙场。惊尘大起,将士如云拥,剑舞刀刺,纷纷杀向易情。易情笑了一下,他知烛阴不会出手助他,因烛阴约莫此时也算得强弩之末,它要存着些力气,好在紧要关头使出千钧一击。   那么,走入宝光殿,便真只能凭他自己一人了。   密密匝匝的箭雨扑面而来,顷刻间将他扎成筛子,易情背着千万只箭镞往前艰难迈步,忽有一箭当胸而来,刺入心口。在即将毙命的前一刻,他伸出手,将中指与无名指内弯,拇指压上,作了个道指,又猛然放开。刹那间万军的动作凝滞,世界被水墨浸染,随着一声只有他能听见的裂纸声,天地仿佛被猝然撕开。   在那撕裂声之后,他的身躯又恢复如初,回到原处,扎在身上的箭镞尽皆不见。这一回箭雨再次投来,他依着记忆,灵巧地翻滚闪开。手持虎力弓的天兵们大惊失色,因在他们看来,那道衣少年似早已知他们的箭自何方射来。   只有易情知晓自己是用了甚么法子。硕大石弹向他猛投而来,一瞬间将他身躯碾作血泥。众星官方松一口气,却见石弹底下露出一只流血的手,颤颤地作了个道指,再倏地放开。陡然间,天地再次被割离,易情又回到了被石弹击中的前一刻,他疾冲几步,避开石弹。巨大砲弹落在水精砖上,碎石四溅,埃尘扬天。   这与其说是用宝术让光阴倒流,倒不若说是他将其余天书世界、其余时间点上的自己画了出来,用他们代替如今世界里的自己死去。他在无情地利用着自己。   木椽射来,透体而出,他捏上道指。枪槊穿心,他松开手。数百铁铠铺天盖地而来,将他碾作肉泥;钩镶前后夹攻,其上的尖刺将他洞穿;刀枪大鸣,铁骑金刀斩落他首级。天兵密密层层,星星点点,犹如一座长城,充塞满眼帘。   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易情被杀死于殿阶之下。他知晓自己只有孤身一人,如何正面对上数以万计的天兵?短短的一道通往宝光殿的台阶,此时犹如九重天磴一般漫长。   终于有一刻,他立在了宝光殿门之外。   此时的他鳞伤遍体,一袭道衣被血染成赤色。然而天兵们望着他的目光中显出畏惧,在他们眼里,这道装少年身影鬼魅,避开了他们飞蝗疾雨似的进攻,像一缕自指缝间落下的轻丝,竟单枪匹马地闯过了十万天兵的阻围!   “你、你究竟是用了甚么妖法?”接火天君张口结舌,半晌才从喉中挤出一句话。他状若癫狂地问:“为何咱们拦不下你?你究竟是怎样走到宝光殿前的?”   易情回过头,一缕血丝在那白璧似的面庞上流淌,有一种无端的冶艳。他微笑道,“别无他法,不过是一步步走过来的罢了。”   实榻朱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乡乐流淌而出,宝光殿上银盘金碗,左殽右胾。易情向红氍毹踏出一步,身影淹没在有若星辉的荧荧灯火中。   在最后,他给身后的重重天兵留下数言:   “不过嘛,你们作为禁卫倒很值得称道。你们以为这段路我走了多少次?”   昔日的大司命回眸一笑,狡黠地道:   “这段路上,我死了七千二百九十八万三千零七十六次,共走了二十二年!”   宝光殿中华灯如昼,迷毂木长桌上摆着山肴海错,哭竹笋衬鲤精肉、豁埃马兰鹿尾、鳇鱼、神草琳琅满目,丝竹声不绝于耳。太上帝高坐于殿中,脸色疲乏虚浮,他身后置一紫檀浮雕屏风,屏风上有两尊持刀天神,左右分立,看来威严肃穆。福禄寿三神跽列于右座,正笑呵呵地与新升的仙官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众仙面上都有些酡红。这时,禄神对太上帝道,“陛下,如今列席的皆是新擢的仙官,芝兰玉树,荟萃一堂。尤是这位鼎魁,乃文昌宫内阶星官,警敏博辩,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太上帝微笑,笑容里夹杂着别样的阴暗:“噢?是甚么的人选?”   “司命。此位已虚千万年,少司命虽在,可毕竟不可司掌天下所有命理,天廷亟需大司命一职。内阶星官久理文昌宫事务,此位非他莫属。”禄神揖了一揖,面上虽客气,但口气里满是威胁。“望陛下首肯。”   太上帝自然听出了这种威胁,可他魂心早已将裂,自己也随着光阴流逝而衰弱,而三神却愈发如日中天,不时有有心而无力之感。他端起三脚爵,呵呵笑道,“朕首不首肯,想必你们心里也早已另作打算,朕说的话早已不算数。不过嘛,这事倒不是由朕来定的。”他缓缓倾身,目光如电,射向那面目姣好的内阶星官,问道,“内阶星官,你觉得,你能胜任大司命这一职么?”   内阶星官赶忙下拜,“若是小生得任此职,定会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可在朕看来,如今倒有个比你合适的人选。”太上帝道。   内阶星官与禄神同时色变。   “陛、陛下,不知此人是谁?”   “他如今,”太上帝笑道,“不正走进来了么?”   众星官慌忙抬首望去,只见阊阖缓启,云烟四涌,一个身影在门扇后出现。   那是一位道衣少年,浑身鲜血淋漓,似曾在血海中泅泳。他走上宝光殿,顺手扯过一旁的紫微星官身上的棋博古纹披风,盖在身上。他站定在殿上,嘴角带着戏谑而傲然的笑意。太上帝望着他,对禄神缓缓道:“他已履践大司命之职千万年,无人比他更熟稔如何书写天书,司掌命理,他若能官复原职,岂不比你寻来的生瓜蛋子更能干?”   禄神大惊失色:“陛下,此人是罪神,万万不可起用!”   他如此说着,暗地却捏了个手诀,先前贴在殿外的传声咒当即响起,迸出一声尖利的鸟啼。宝光殿外,持着刀斧的天兵们迈上殿阶,在外盘踞。   易情望着太上帝,笑道:“说得对,不必起用我,我今儿来此,倒也不是来走马上任的。”   “噢,那你是来作甚的?”太上帝的脸上,笑意更甚。   易情坦然地道:“我是来将在场诸位革职的。”   此言一出,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静谧的宴席化作沸腾的海洋。众仙们惊疑的目光交错,议论声甚嚣尘上。而太上帝只是微笑着,仿佛此话也早在他意料之内。   易情没接着说下去,只是转头望向内阶星官,发问道:“我听闻禄神老儿力荐你接手天记府,你是铸成了甚么神迹?”   内阶星官一愣,慌忙揖道:“小生在凡世创下了宝诰之制,规整了颂神骈文,使世人敬神时不至有失……”   易情却打断了他:“你经历过荒年么?有被饿死过么?有没有以土块充饥、最后肚腹被坠破过?有吃过蝗虫么?被水涝淹死过么?听过饥民的声音么?是否受过凌迟重辟之刑?有否吃过刀锯鼎镬之苦?”   “小、小生是文官,靠的是才识得举荐……”   易情道:“那你继续当端坐案前的文官不便好了?未尝过苦痛,如何知性命之重?大司命予夺生死,哪儿是写写画画那么轻易的事儿?”   内阶星官哑然无声,脸白了一片。   “不过我想,在座的各位有许多也约莫不懂罢。”易情环视宝殿,嚣狂地道。“往时我曾犯下大错,以为重建一回天廷,诸位便能理事治世,将凡世理得更好,不想诸位或中饱私囊,或与三神同流合污,或不再理事,畏缩退怯,闷声不响。如今的我仔细想了想,这天廷还是不要为好。”   “荒谬!”勾陈星君拍案而起,脸红脖粗,“若无天廷,又有谁来掌理凡间?若无神仙,谁来管束凡民?”   一时间激愤之声四起。众仙目中喷火,瞪向易情,痛骂声如滔天大浪,汹涌而起。然而一声更厉害的痛喝止住了喧腾,是那道衣少年的声音:   “不需要天廷!”   四座皆惊,喧声止遏。   “凡人不需神灵引路。”易情喝道,“他们自己便可做自己的神明!” 第七十八章 穰岁不祈仙   四座阒静无声,落针可闻。   众仙望着易情,张目结舌。他们是见到了一个疯子么?竟有人妄图将延续千万年的天廷推翻,断绝天路?一时间,宝光殿中畅叫扬疾,群仙不胜其怒,眼红脸赤,对着易情痛骂。太微星官忿然作色:   “你说不需天廷,那岂不是断了凡人欲建功立业的念想?既不用铸神迹,他们又怎会去求九转丹成?”   “凡人不是为铸神迹而励精图治,而是因殚智竭力而成神迹。”易情说,“你所认为的因与果相反了。”   “灾苦连绵之时,若无神明信仰,凡民又如何能捱过凶年?”   “信了一群窃食福运的神明便能解决荒年的事儿么?还不若不信的好。”   “天廷乃万世神灵传下来的祖业,哪儿容你这小子说败便败?”群仙怒斥。   易情道:“天地混沌初分之时也不曾有过天廷,凡民还不是照样活下来了?”   这厮来一句顶一句,似一座滴水不漏的城池,教群仙在唇枪舌戟的交锋里占不到便宜,大为光火。易情道:“没话了罢,那便轮到我发话了。”   他向前一步,目光直视太上帝:“我会结束这个世界,然后重写天书。”   太上帝笑道,眼神里含着嘉许:“你是司命,这天廷的命自然也交予你来司。”   寿神与禄神却急了,两人齐齐起身,慌忙撩衣下拜,“陛下切不可糊涂!怎可任一罪神在此作乱?”禄神则低喝道:“天兵何在?上殿来拿下此贼!”   听二神发令,天兵们身披犀兕甲,手持三尺腰刀,鱼跃而入。因得福运收买,此时他们大多是禄神麾下之人。殿上登时糟乱作一团,长桌翻倾,金碗银碟破碎,一地狼藉。仙官们提裾匆匆而走,眼张失落,惶恐不已。太上帝对天兵怒吼道:“退下,谁许你们擅入殿中的?”   然而此时的天兵已不听他号令,个个抽出腰刀,向易情猛刺而去。刀光如弯月,铮然交错。数柄腰刀同刺一处,天兵们听见了裂帛似的血肉撕裂声与惨叫声。   可待云尘稍定,他们望清了眼前之景,登时惊愕失色。原来易情动若脱兔,身形灵捷,一刹间自他们的刀阵中走脱,还顺手将身上那件借来的棋博古纹披风重新披回紫微星官身上。天兵们刺中的并非易情,而是紫微星官!   紫微星官血流如注,凄惨而愤懑地对天兵们叫道:“你们这群头生屎窠子不长眼的,看准了再刺,愣着作甚?还不快将那小贼拿下?”   “是、是!”   天兵们如梦方醒,汗流洽背,抬眼一望殿上,只见易情笑盈盈地站在一旁,似在瞧他们的笑话。这小贼猫在凡世里练就了一番偷鸡摸狗的本事,出手迅捷无伦,哪怕连天兵都看不清其动作。   然而明攻不成,还可暗袭,但见宝光殿敞开的实榻大门间忽地射出一支湘竹杆羽箭,直刺易情面门。易情猛一激灵,扭头躲开,可身畔却已有天兵掷出飞枪,那圆头钉向他急刺而来!   易情虽身手敏捷,可毕竟是文官,与武神周旋毕竟吃力。他躲过飞枪,下一剑却又接踵而至。眼看着剑刃即将捅至心口,一柄银鎏金剑忽从旁探来,替他结结实实地拦下了一击。易情地愕然抬首望去,只见一个背厚如虎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屹然立于自己身前——正是灵鬼官龙驹。   “龙驹!”易情如久旱逢甘霖,欣喜地叫道。与此同时,殿门外突而传来一阵交戟喊杀声,玄衣朱裳的灵鬼官浪涌而来,个个手执银鎏金剑,与天兵杀作一片。   龙驹向他微微颔首:“司命大人,让您久等了。”   禄神却失惊打怪,怒喝道,“灵鬼官为何在此?”   先前他分明已遣武德星君去将荒渊之门打开,放任罪仙与妖魔流出,如此一来,与太上帝相近的灵鬼官便没法护驾。然而不知是出了甚么差错,这灵鬼官的头子却出现在了这处,还未那昔日的罪神挡下了一剑。   再向实榻门外定睛一看,他更发魂飞魄散,只见有一道黑流自远方而来,浩浩汤汤,顷刻间吞湮了天兵众。那是张牙舞爪的水鬼群,从天河里漫无边际地涌出。   上一个疑问尚未得到解答,下一个问题又联翩而来。禄神惊恐道:“为……为何这些水鬼竟听你号令?”   易情微笑:“谁知道呢?在人间时,它们便颇爱我的血味儿,于是我借天书将它们携了上来。而且不单是这一世的水鬼,其余千千万万世的水鬼我也一齐召了来,如今确是能给我封个水鬼将军的名号了。”   水鬼们龇牙咧嘴,来势汹汹,猛扑到天兵身上,竟轻易将饕餮盔嚼开。面对这等不畏死的怪物,连天兵的脚步亦为之而阻滞。乘着一片大乱之时,易情向龙驹伸出手:   “给我降妖剑罢。”   龙驹没有犹豫,从腰中拔出银鎏金剑,递给易情。   易情接过剑,笑道:“你不问问我拿剑作甚?”   “您做任何事,定有您的缘由,龙驹不会过问。”   “你对大司命可真忠心。”易情笑叹道,“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非也。”龙驹却摇头,当易情将探询的目光投向他时,他道,“下官效忠的从来并非大司命,而是文易情。”   易情愣了一愣,想起龙驹曾对自己倾心相告。正因自己实现了其前世的愿望,让他做了可恣意驰骋的龙驹,他才对自己如此忠心耿耿。那不过是他的无心之举,可龙驹却会因此而能为自己死心塌地吗?   大抵这便是大司命罢,哪怕是轻易一笔,也可就此改变一人的生平命运。   此时宝光殿中闹作一团,太上帝兀然从缠枝菊垫上起身,大笑道:“文坚,你说得不错,这天廷确是该废了。朕在此苟延残喘多年,终是支持不得这副破架子,倒不如将其一炬烧尽的好!”   说罢,他掐了一个玉皇诀,烈焰登时熊熊而起,如鲜红残花,晃丽之极,顷刻间盛开满殿。云气彩画、六角漏窗、黄金轩槛被火舌舔过,一片焦黑。   烛龙之焰可光耀九阴,也可焚天灭地。只一刻的工夫,梁枋朱柱便开始可怖地格格震响,云彩蒸腾,神霄的墁地金砖开始融化。风被炙烤得扭曲,九重霄顷刻间化作一片火海。这火曾被福禄寿三神窃来焚毁重霄,而如今又再度重燃!   易情见了这光景,略略松了口气。他本忧心太上帝体弱,行将就木,可如今看来,烛阴仍有山崩海啸之力,哪怕面对十万天兵,又何足为惧?可他的信心还未保持一刻,转瞬间又被击溃——只见在太上帝身后,那架紫檀浮雕屏风上绘着的持刀天神竟开始缓缓抬手,两枚环首刀刺出屏风,猝不及防地将太上帝的胸膛刺透!   太上帝低低呻吟一声,口中涌出决堤似的血水。与此同时,四周的明焰仿佛被兀然浇熄,烛龙的宝术被压了下去。易情看到宝光殿上的神仙彩画开始蠢蠢欲动,画中的武神们执横刀而下,山文甲金光鳞鳞。那原来不是浮雕与画儿,而是潜伏于其中的天兵。   自彩画中涌出的天兵将他们围起,易情见太上帝流血,一刹间心中一颤,不由得喝道:“——烛阴!”   太上帝抬起头,口中流血,自嘲地笑,“不打紧,不过是本就残朽的魂心更破了些罢了,一时倒还死不得。”   可话虽如此,实榻门外却烟尘大起,着兽面壮胸甲的铁骑飞驰而来,马刀挥舞,在阳光下烁烁发亮,如明亮枝杈。镇守北、西、东天门的天将亦如狂风巨浪席卷上殿阶。   顷刻间,局势扭转。四面天门的天将皆聚集于此,目所及处皆是天兵铁铠,密不透风。烛阴之焰因太上帝重伤而将熄,水鬼们亦在铁蹄踏践下化为一地血泥,龙驹怒吼着从背上拔出刀枪剑戟,左右搏杀,拼尽全力为他闯开一道血路,灵鬼官们英勇对敌,却个个披创。易情明白这下他真算得四面楚歌了。   在一锅沸粥似的忙乱景象里,易情缓缓举起银鎏金剑。   “你要做甚么,文坚?”太上帝捂住流血的伤口,愕然地望向他。   易情说:“我要焚毁天廷,正如你想做的那样。只有烛龙之焰可烧毁重霄,你知道这是为甚么吗?”   太上帝摇了摇头。   “烛阴,你有想过么?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是一册天书。根本没有甚么书里书外之分,咱们的世界也不过是千千万万世界中最寻常的一个。只要是书,就必定可被火焰所灼烧。所以你的火焰曾经焚烧、破坏过重霄。”   “你想烧掉一切,让所有重来么?”   易情点头,露出一个怅然的微笑。“嗯,这回我绝不会再错了。我不会再委信于神灵,这一回,我只会相信人。”   太上帝艰难地抬手,微微掐了个玉皇诀,火焰在手中蹿起了一刹,却又很快熄灭。他的魂心欲碎,早已不可动用宝术。见此情形,他倚在屏风边,向易情虚弱地笑:“可惜我如今将欲身死,连火也生不起了,文坚,现今天上地下,哪儿还有可烧尽九霄之火?”   “不是有么?”易情道,用降妖剑柄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就在我心里。”   烛阴惊愕不已,他想起了许久以前,当仍在文府之时,小泥巴在盛怒之下动用了“张炬烛天”的宝术对付文试灯,而那时恰有一点焰星飞落,坠入了文公子的心口。   原来那一点火星一直在其心中燃烧,那是烛龙残留下来的最后的火焰。   “可……你要如何动用这焰苗?它只燃烧在你心里,不是你的宝术。”太上帝问道。   “这还用问么?”   易情说。他将银鎏金剑在指尖一旋,将剑尖对准心口,猛然刺入心口!血涌如泉,他脸色惨白,便如那剖心证诚的比干,慢慢动着降妖剑,直至剑尖抵至魂心。他颤声冷笑道。   “自然是将这一片丹心取出,奉予天廷!” 第七十九章 穰岁不祈仙   火焰流出心口,不再仅于方寸之地熊熊燃烧,而是随着痛楚一起充盈四肢百骸。那是小泥巴留在他心中的火种,是许久以前就在映亮他阴晦内心的光亮。易情阖上双目,他感到火舌落在玉砖之上,连缀成一片海洋,焦热的风拂动发丝,他任由自己往下坠落。   在闭目前的一刻,他看到无数刀尖戟刺向他杀来,离他的肌肤仅有毫厘之差,但他不甚关心。一切都结束了,烛阴的烈焰会将天廷吞噬。这个世界终结之后,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哪怕在那之前他需身受万箭攒心之苦,他也甘之如饴。   然而预想中的痛楚并未到来,他听到了刀尖相撞、坠落的声音,睁目一看,却见数道细细的蚕丝弦横亘眼前,这些弦线坚硬如铁,构作一道屏障,将凶刃尽皆拦下。次将星君站在云端,手持神农桐琴,将这名贵古琴的琴弦剥落,以此为他拦下了天兵的汹涌进攻。   次将星君眉宇间有藏不住的焦急,却打着哈哈对他道,“小司命,快走罢!下一回他们再挥刀砍你,我可不一定拦得下啦!”   易情惊愕,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他本觉得这天宇上的众仙尽是些无可救药的蠹虫,因而即便烧却天廷也不算可惜。然而那吊儿郎当的次将星君终是对他伸出了援手,且用的还是自己宝贝万分、日日摩拭的古琴弦。   一时间,易情心中百味杂陈。   次将星君扬眉,笑容轻佻飞扬:“救一个老酒友,用甚么缘由?文坚,我与你想得一样,这天顶有好有坏,终归坏的多些,却也不乏好事。倘若你要再重来一世,我希望你还能记得这儿还曾有个好人,他曾助你脱离天兵重围,也曾盼着你再去天记府中吃上一碗百花酒。”   次将星君说着,手中弦线一扬,掠起一道清风,将易情的身躯托起,送往八重天。他的身影湮没在火海里,唯有话语依稀可辨:   “再见啦,小司命,咱们在你新写的天书里重逢罢。这一回,我要你来请我吃酒!”   视界有一刹的模糊,易情感到自己正冲破云海,往下坠落。在他头顶是被火焰吞没的紫宫,从心口流下的血迹正变作火苗,将天宇染红。紫宫在烈火中化作朽木,吱咯作响。万楹宫室、画栋朱栏、金涂铜柱尽皆在这火里覆灭,天边如织起艳丽云锦。这是这个世界破灭前的最后的景象。   易情睁开双目,望向上方,他看到色彩在天幕上流淌交织,玉红、栗紫、蝶黄、海涛蓝缀于其中。而在色彩的尽头,一条赤龙在焰海中腾飞,说是龙,却更似蛇。人首蛇身,赤鳞闪烁,威风凛凛,光耀九霄,带着令所有人皆震慑的威迫。那是太古时便诞生的神迹,曾长眠于凡世山河间,守卫凡世千百万年。烛龙发出嘶鸣,不顾魂心碎裂之苦,自人形化回真身,为易情拦下了密如星点的天将。   当易情望向它时,它那空荡而深邃的眼窝也正朝向了他。他们兴许是对视了一刹,也仅有一刹,烛龙摆过脑袋,重入火海之中,并无分别之言。   易情笑了一下,他知道的。他们之间不需要分别之言,因他们很快便会在天书里相见。   他在急速下坠,成天、沉天、减天、廓天、睟天、更天、从天、羡天、中天的景色如走马灯一般闪过眼帘。他几度从此处跃下,唯有此次心中饱含期望。火焰烧燎上了天顶,世界如一张烧毁的纸页从边缘变得焦黑。而那可吞噬一切的灼热巨兽也将要追上他,将天地焚尽。他的心口痛得厉害,因掏心取火的缘故,胸前血肉模糊,腔子几近被剑痕填满。   清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易情怀抱着纸页,坠入了一片混沌。   火势蹿得很快,天地被烧尽后只余一片虚无。世界里没有了光,像他在步至四重天的暗海时一样,可却有所分别,连黑暗也不复存在。墨迹像雾水一般流淌着,此处是未明的虚空,被烛阴之火烧尽后的世界就是这样,是一张亟待书字的素纸。   坠落停了下来,易情不知自己是站着、坐着还是卧着,他只知道如今的他在踏着亲朋尸骨登上神霄、剖心取火之后,已是一无所有了。   天地被焚尽一净,这个世界化作飞灰,转瞬覆灭。   忽有一片纸页的残烬从天顶翩然落下,像蝴蝶般栖落他的心口。   易情伸手一捉,将其翻过来,看见那残破的纸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儿。   “文易情可铸神迹。”   这是祝阴留给他的最后的话语。哪怕寰宇将被烧尽,心脏被剑刃剖开,这句话也会留下来,永驻于他心间。   易情攥着那片纸屑,忽而泪如泉涌。   在空无一人的混沌里,泪水连串而下,打湿了纸页。与上上回不一样,他已不是身无长物,只要有了这句话,他便真能攀过剑树刀山,铸得神迹。他从来就是这样的傻子,哪怕知前方会是龙潭虎穴,只要怀抱一线希望,他便会一往无前。   “就从这里开始罢。”   他说道,既是自言自语,也是在对那些因他而亡故的人们说话。“我会从头开始,新写一部天书。在那书里,人人皆得完满;在那书里,再无凶年连延。只要我活着,便是注定该写那部书的;倒不如说我是因为了写那部书而活。那便是我的梦,是我曾未能实现的神迹,如今到了它应实现的时候了。”   像是有一个声音在心里问他:“没有神来见证的事,怎可被称作神迹?”   他喃喃道:“既然神明已不复存在,那便由凡人来见证罢。”   那声音继续尖酸地道,仿佛在动摇着他的决心:“可是连凡人都不会知晓你究竟做了何事,你将会在颓垣废井间孤独终老,为了罗织这梦呕心沥血,却不曾被世人所恩谢。”   “那又如何呢?我是为了坐上神台而铸神迹的么?是为了应天受命而去攀天磴的么?”易情道。   “那你又是为了甚么呢?”   易情沉默了。思绪犹如矛与盾,在脑海中激烈交锋。最后,他说:   “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自己而书尽六合?你真觉得这缘由能支持着你写罢整部天书?”那声音在心底叫嚣。   易情说,“是,我素来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从心所欲。因我想看那人人完满的世界,所以便要写;因我欲看那穰岁丰年之景,所以也要写。我是为了自己,方才要写就整个世界。”   那声音似是无话了,良久方才对他道:“那你便去做罢,只是千万别忘了此时此日之话,千万莫要后悔。”   “不会后悔的。”易情说。“因为比后悔更甚的苦痛,我已吃过成千上万回了。”   内心的骚动就此平息。他站起来,向着眼前的混沌走去。墨色氤氲着,像在勾勒着他最想见到的图景。云水蓝的天穹,落雨的青山,润湿的草叶。蛩虫低吟,鸟鸣深窈,一道青石径直入山间。朴陋的山门,摇摇欲坠的荆梁屋。撑着皮棉纸伞的白衣女子,着道装的白须老头儿,慵怠的弟子,笼里上蹿下跳的鸹鸟与白兔。容姿俊丽的赤服少年在三清殿外等着他,笑容温煦生光。从一开始,他们便是他欲铸成的神迹,之死靡它。   他向前迈出一步,混沌开始漂浮,晦暗之处仿佛在惊恐地避让他的脚步。于是混沌里像有了明亮,星芒汇聚在一起,映照他的前方。   易情向前走去。   他明白,前面等着他不再会是苦痛,而会是光。   ——   岁如流水,凡世中千百年已过。   世间安闲恬和,虽偶有兵马,可终究会平息。凶年偶会到来,但在那之后便会是丰年。少有人再去究那古时异话,细察是何人分得天地,偶有人对此有兴致,却也只当其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世人心里,神明虽未泯灭,却大多已是古旧之事。“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比起神佛,时人更信此话。   十二月廿四,淮阴,一道委巷中。一位着直裾深衣的儒生模样的青年在陋庐中执帚,昨夜下了雪,像铺着满地白毯,天色濛濛的发青。柴扉上传来轻叩声,青年抬首望去,只听得有人在扉外道:   “叨扰了,射阳先生在否?”   青年走过去,放下笤帚,开了柴扉,门外站着一个蓑笠少年,一身雪白道衣。青年愣了一愣,道:“舅公已故去三年了。”   那道衣少年听了,似是有些茫然。青年打量着他,心里亦是一片迷茫。舅公耄耋而去,竟有交结这般年轻的小友么?还是说此人是个不为人知的庶子,来此地寻亲?   道装少年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揖礼道:“在下乃慕先生之才者,偶阅先生大作,恨不得焚之以饮膏蜜,而使肝肠改易。”他垂下头,目光里盈满伤悲,“只是在下久居别地,竟不知先生已然仙逝,实乃大憾也。”   那青年亦赶忙还礼,道:“小生乃吴公表外孙邱汝洪,得足下如此钦慕,舅公泉下有知,定会大喜不已。”   道装少年与邱汝洪寒暄几句,恳求着让他看看吴公昔日手迹。邱汝洪知舅公一生清苦,诗文多不为世人所知,且他正致力于搜集其旧稿,付梓刊印,有知音前来,他自是欣然接受。少年踏了门槛,入了旧日书斋,阅了些旧日存稿,当看到一句词:“安排事,付与天公管领,我肯安排?[1]”时,少年不禁莞尔而笑,道:“哪儿是‘天公管领’?吴公早连天公都管领得了!”   汝洪不知他意指何物,但约莫明白这说的是舅公写的一部志怪小说,颇得时人喜爱。道装少年笑起来时恰有一束天光入窗,衬得其人肌清骨秀,目如明星,仙气袅袅。汝洪不禁心颤,心道:这少年生得好似仙人也。   道装少年微笑道:“在下也是捉刀人,只是文章常苦无人问津。正是在在下意冷心灰之时,得吴公之书一观,感动太息不已。于是便知乏人问津也好,就此埋没也罢,文章总是要作下去的。只要下笔,天公地母唤之即来,可若不落笔,纸上便终究空空如也。”   汝洪似有所感,与他再闲谈一二句,深觉这少年似非凡人,竟也颇通诗书,且通晓的诗书里有许多现世已散佚的篇目。当谈起舅公遗作时,他更是两眼放光,滔滔不绝,教汝洪更是欢欣。不知觉间天色近暮,两人虽相谈甚欢,却也只得依依惜别。   那道装少年临行前,汝洪恭敬揖手,问道:“不知兄台文章大名为何?小生欲拜读则个。”   少年笑道:“说来也不算文章,是一册书,叫‘天书’。”   “天……书?”汝洪正惊诧。又听那少年道,“除了我之外无人能入眼的,不读也好。不过有无人读这文章也无关紧要,因我已打算将这文章作下去了,哪怕要赔上一辈子也好。”   汝洪不知说甚么是好,最后问道:“相谈甚久,仍不知名姓,实是失礼。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道装少年笑道:“你今夜便知道了。”   两人在暮色里分别。天上飘着小雪,像飞了满世界的玉蝶。汝洪锁了陋庐,回首一看,却见那少年已然不知所踪,寒风飕飕,空林净荡,似是一开始便无人造访过。   回府邸的路上,汝洪怀着满心疑惑,思索再三,只觉那少年眼熟,却不知在何处见过。   回到家宅,只嗅得香气自灶房而来,今儿是祭灶的日子,灶上已摆满了糖瓜、浮元子和饴糖,他随着家眷一块儿祭拜。进酒时抬头一看,只见灶房北面贴着一幅神画,黄衣披发,虽不算得像,眉眼却很是熟悉,与他今日见过的那人面目大体吻合。   汝洪愣住了,目光在神画上流连。   神画边上写着字儿:“九天东厨司命太乙元皇定福奏善天尊”。汝洪定定地看了半晌,忽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敬神时失笑是大忌,家眷们惊慌地望向他,可汝洪却心里有了底。窗外小雪扑扑簌簌地下,将窗棂染得洁白,像极了那少年的道袍。   他恭恭敬敬地一揖,在香炉里添了三支香,拜道:   “见过司命真君。” 第八十章 穰岁不祈仙   光阴如流而逝,悠悠千载已过。   易情在凡世里寻了个落脚处。他拈笔落字,墨点变作巍巍群山,墨痕化成潺潺流水。他依着记忆,画出了天坛山。正如他往昔在紫金山中一般,他建起了草庐,在其间置书斋几案。此后的千百年间,他深居简出,一心伏案撰写天书。   这是一件孤苦清寂之事,所幸他曾经历过一回,这回却不觉难捱。起先天地里只有他一人,唯有山鸟啼鸣与他相伴,晴风荡漾,他登至峰巅,往下张望。偌大的天地为他所掌,如今这山河画卷仍为白纸一张,需由他来添墨。他将是建世的神明,却也将是一位终究不会为人所知的神明。   建起一个世界有多难呢?至少在易情看来,此事绝对难于登天。匠人营造宫室,须有地基、柱础、立柱、斗拱、雕梁、瓦顶、木骨泥墙、格子高栏、门页等物件,而他要建造的却是拥有数不胜数的琼楼玉宇的凡世。这山间万木、穹下鸟兽困住了他千万年,待再来营建人世,又是一件大活计。所幸他早有蓝本,只需按着往昔的记忆书写便好,可最教他苦恼的是缘线。重写一遍天书,便意味着要将这红线重排罗织。   于是日复一日,他坐于山居之中,不胜其烦地摆弄着纸页上的缘线。人的命理精巧繁复,犹如一盘乌鹭残局,哪怕动错一子,也会落入死局。日子悄悄地溜去,不知觉间,百年如弹指一挥,猝然消逝。山上水流花落,杨垂荷绽,雁翔长空,朔风呼啸,四时之景轮换,他案上的书页亦如垒石,渐渐高耸厚重。   山下渐渐有了人息,起先是村坊,后来成了小镇和闹市。人们繁衍生息,安生乐业,却不知他们所生活的世界是由一位他们终身都不会知其名姓的神灵而撰写。写乏的时候,易情会爬到三清殿的灰瓦顶上,望着山下的袅袅炊烟,看着扎小髻的女孩儿出落成着齐腰襦裙、抹着朱粉的少妇,再到弓腰黄发的老妪,凡人生生死死,宛如花谢花开。   易情注视着他们,从生到死,他守望着凡人的年月。   有一回他伸出手,发现围绕在身周的墨迹淡了,像轻袅的烟丝。在他构建的这个世界里,神明虽仍存在,可不再会成为凡人的主宰。世人忘却了他的神号,不再对他上供,他的宝术在日渐衰弱。而历经千万年光阴,他的魂心亦在渐趋黯淡。对神明而言,生命的终结并非是死,而是遗忘。   “不打紧,在那之前,我会完成整册天书。”   易情自言自语道,他注视着凡民,神色哀伤地微笑。   这是一册极完满的天书,凡世会福运充盈,虽仍有苦难,但那会教凡人难以承受的苦难将会由他来接受。这册天书的书牌会空白一片,作者是“佚名”。   天上下着细雨,山阶上落了一地槐花,洁白细腻,如碎琼乱玉。易情久违地戴着蓑笠下了山。他看到道旁的尖楣小龛前跪着几个着绢画裙子的妇人,正虔诚地叩首,口里唤道:   “三官大帝,求您护佑!”   又有人进香,口中喃喃有声:“福禄寿大人,求您赐小女家宅安宁……”   顿首声不绝于耳,易情默默地自她们身后走过。假的,都是假的,她们在信奉着虚无缥缈的神灵。   可他走一步,步子便愈沉重一分,他猛然回首望去,看着那端坐于神龛之上的慈眉善眼的神明,心里却流露出一分艳羡。那虽是赝品,却受人崇敬爱戴,有人惦记,而他孤苦伶仃,独在这世间苟延残喘。   他忽然发觉,孤独便是最残忍的酷刑。   回到山间,他在书斋里静坐了许久,打开了所撰的天书。   顷刻间,墨迹淌溢而出,在空中交织成了一幅幅流光溢彩的图景,犹如十里灯市,明媚烂熳。在那图景里,他看到了在他笔下的绚丽多姿的世界。   他看到一个世界,天穿道长和微言道人端坐于灵官殿上,天坛山香烟袅袅,拜入门下的弟子不计其数,匍匐于三清像前,无为观俨然已成大观。他又看到一个世界,左不正与左三儿携手而行,在酥雨里踏青。左三儿目光灵动,娇艳可爱,正缠着姊姊买糖墩儿吃。在一个世界里,迷阵子学道法有所大成,自成一个名叫换月宫的大派,甚而在阴差阳错之下成了陈抟老祖之师。他最后又看到一个世界,在那故事里,三足乌和玉兔变作了人形,居留凡世中的嘉定,其乐融融。   他注视着那些墨迹许久,那皆是他为实现观中之人的心愿而写下的故事。在那故事里,他关切的人们皆露出了笑靥,可他并不能投身于其中,因他只可作提笔客,不能是书中人。幸福于他而言便似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   易情阖上了眼,黑暗覆满了整个世界。   这样便好。他安慰自己。神明就该端坐于神龛之中,怎可触手世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关将近。天书里的各个世界都放起了炮仗,爆竹声犹如春雷,四处喧腾万分。书外的山下亦是笙歌华筵,人人走街串巷,贺喜新春。   天坛山上的草庐里,墨迹依然流泻着,勾勒出霞明玉映的天书世界。突然间,那些光彩照人的墨迹忽而黯淡了下去,仿佛是收市的击钲声响起,那灿烂夺目的花灯被店家匆匆取下熄灭了一般。光芒熄灭之后是一片黑暗。   而就在这黑暗里,易情静静地坐于草庐之中,慢慢地阖上了天书。庐中摆一小方桌,桌上置一豁口陶瓷油灯,灯光映亮了碟中的一块儿红蜀黍馒头,粗糙而冷硬,这便是他的年夜饭了。   年复一年,他皆如此度过。孤苦像久萦不去的寒意,早让他身躯里的血液都似凝了冰。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寻常。他听到窗外簌簌的踏雪声。野干足音轻捷,小鹿脚步惊惶,只有人才会有这般沉稳的脚步声。况且这山间香火日衰,他已有数十年不见香客。来人会是谁?   他像被火点燃了衣角一般,猝然站起,冲到门边,摸上门闩的手战栗不已。会是师父么?还是无为观里的哪位弟子?   易情太渴望见到故人了。他猛地推开门,心窝里像藏了一巢鸟雀,呱噪欲出。他惊喜地叫道:   “回来了?请进!”   门扇吱呀儿叫响,门框里装下了一片荧荧的白雪,亮得灼目。易情看到了来人,欣喜之情僵滞在脸上,愣愣地维持着开门的姿势。他不曾想过来者竟会是此人,过了半晌,才喃喃道。   “你是……白冥……不夭?”   来人正是地府录事白冥不夭。一身乌角青袍,幅巾扎头,身形瘦弱,神色惊惶。白冥不夭似是被他猛然开门的动作及热情得过分的模样儿吓到,一时间一动不动,冰雕似的。待回过神来,慌忙作揖,“是,是,正是小的。大司命大人,下官叨扰了。”   易情有些惊奇:“你从哪儿听说我是大司命的?”   在这个世界里,他再无官衔,可白冥不夭却似是保留着过去的记忆。白冥不夭忸怩着笑道:“下官近来拾整阴司生死簿,正恰见到其上有您的签章与涂抹痕迹,方知您昔日所做之事。这世上的命理是被您大改了一遭罢?”   易情总算明白过来。即便是他改写天书,地府的生死簿上亦会留下涂抹之痕。二者皆为司人寿夭的纸册,自然相通。   此时他已说不清自己的心情,被人知晓了此事,他却无功德得彰的喜悦,心绪反成一团乱麻。   “是,我将这凡世重写了一番。除了你之外,阴司还有人知道这件事么?”   “没、没有了。”白冥不夭摇头,“小的发觉此事后,便急着与您见上一面,对旁人却是未说的。”   “来见我作甚?”易情笑了,“怪罪我对这世间乱写涂画么?”   白冥不夭慌了,赶忙摆手,“小的哪儿敢怪罪您?您是建世的大功臣,小的只是觉得您山居于此,潜寂无名,小的还想替您叫屈!此次前来,便是想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说不上好,却也不算坏。”   “您为人世做了这么多事,就没想过让名声得显,让万民为您供奉香火么?就像以前曾留在荥州的那个传说一样。”白冥不夭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张麻纸递与他,“大司命大人,您若作为神明镇世,想必也能鼓舞人心。”   易情接过纸一看,那纸仿佛是从他原来的世界里带来的书纸,上面写着几句曾用来颂文易情升天的诗句。虽不算得工致,字迹却热情洋溢,看得出执笔之人对他的向往:   “心闲不好寻春马,身轻偏爱落桑浆。   倚醉章成惊四座,洒墨文出震八方。   随心曾游天地尽,有意不避风雨凉。   投笔挥袖人且去,江山万载无墨香。”   易情看了,付之一笑,将麻纸递回给白冥不夭,道:“这倒是神话我了,我尚不知我有这等能耐。那些凡人以为我卓尔不群,却不知我才蔽识浅。”   白冥不夭道:“这是往昔的荥州黎民为您而撰的诗句,小的从旧籍里翻了出来。大司命大人,您为何不在凡人间显扬?他们往时便相信您,这一世想必也会一样。您不该寂寂无名于山林,您应做人世的指路明灯,让您的功绩得万事颂传。”   易情却问他:“你几岁学会走路的?”   白冥不夭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初度时会的。”   “孩提之后,可还需爹娘提携?”   “自然不用了。”白冥不夭笑道,“自个儿能走路,怎会劳烦两亲牵引?”   易情微笑:“是啊,神明如父母。凡民似孩童。如今凡人已然长大,早不需我们提携了。”   白冥不夭张口结舌,半晌无话。风吹得紧了些,冰冷砭骨。易情后知后觉,他们已站在这儿叙话了半炷香的时候,他身上衣单,开始瑟瑟打抖。于是他往屋中一指,对白冥不夭道:“进来坐坐罢?”   白冥不夭却红着脸,笑着摆手道:“小的只来烦劳片刻,不一时便走了。大司命大人您说得不错,是小的目光浅短,凡人虽微如蝼蚁,但蚁穴尚可溃堤,是小的小瞧凡人了。”又为易情递上一只小布包,“您若无意再坐神位,在凡世过活,小的也不能强求。这是一点碎银,请您笑纳。”   “只是小的还是为大人不值,因为在小的看来,您方是真正的神。”   白冥不夭拍了拍身上的雪,赧然笑道,“您本应得生民香花供养的。”   易情笑着摇了摇头,神色里藏着一丝哀伤,“我不稀罕是否有人供奉。”   “是啦,像您这样的连天地都可重造的大神明,想必甚么神迹都能信手拈来,甚么愿望美梦都可得圆,自然瞧不上香火进贡。”白冥不夭说话轻快了些,转身过去,向易情摆了摆手,“年关时候,是小的打扰您了,先行一步,祝您新禧大吉!”   易情的心头无由地感到失落,他问道:“不留下来坐一会儿么?”   “不敢,不敢。”白冥不夭谦恭地道,脸上却满溢着欢欣,“判官老爷还在阴司里等着小的一块儿熬年呢。”   地府录事掐了个诀,身影忽似轻烟般散了。长风掠树,雪压寒林。易情呆立着,白茫茫的天地里仿佛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踉跄着走出去,只见山下万家灯火,连缀成一片星河。   回到堂屋里,火石半天擦不着。屋里的空气如凝了冰,身上针扎一样地发痛。破牗在寒风中哀鸣,草庐于大雪里战栗。他静静地坐于黑暗里,如往常一样。   甚么叫“甚么神迹都能信手拈来,甚么愿望美梦都可得圆”?想起白冥不夭的话,他自嘲地一笑。趴在木台上,一幅年画映入他的眼帘,年画一旁写着“上天降福,新春大喜”,画的是一家四口聚在桌前同吃一顿年羹饭,五辛盘、水点心、红烧肉和羊炙后是一张张笑靥。   不知觉间,泪水模糊了眼。   这便是他的梦中之景,是连开天辟地的神明也奢求无果的神迹。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就像树轮,虽随岁数增长,却首尾相衔,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春夏秋冬循环往复,花开了又谢,门前槐树几度荫浓。山间之景未变,人间之景也未变,但易情感觉自己变了。   是变得寂寞了么?以前他不怕天不怕地,能忍受开膛破肚之苦、生饮沸浆之痛,如今却怕起了黑夜与黎明。   他怕黑夜,是因夜晚教他发觉自己寂寥一人。他怕黎明,是因自己又将迎来新一日的孤独。山中虫声喓喓,它们尚且有伴和鸣。天书即将结笔,在清寂里不为人知地死去,这便是一位称职的神灵。   然而易情依旧奢望着,尽管他已不知自己在奢望着何事。他像是在等待着一簇火星将自己点燃的一段朽木,在苦苦等待着一个不会到来的神迹。   春过后便是夏,槐树萧萧,亭亭如盖。看到槐树,他便会不可抑止地想到天坛山最初的模样儿,他靠在树下瞌睡,小泥巴在一旁挥汗练剑。清风拂来,洒落两人满身的槐花。回忆里带着槐花的清香,还有阳光的暖煦。每日清晨,他在山阶上扫落花叶,心里怀着恐惧,仿佛自己扫净了一段过往。   于是他也开始害怕夏天。   一个清晨,他兀然醒来,天边飘起细雨,朦朦胧胧,如淡墨山水画。他如往常一般净面,坐到桌前,翻开天书,却发觉其中的墨痕不再流淌,字迹消失,化为一片空白。   他看不到他为无为观的众人写下的那些美好的字句了。他们所居住的天书世界似是遭了破坏,不复存在。   惊恐像海潮一般袭上心头。易情放下天书,猛地推开门页。天地仍在,青山秀水仍存,但却像是有甚么已悄然改变。   踏出草房,阶上花叶凌乱,似曾有人踏足。看到这景象,他的头脑忽一片空白。天书世界不会自行消灭,除非有人将其终结。   他也不可与书中人相见,除非有人修成了道果,亲手毁去那美梦,来到了他身边。   青石阶忽而变得很漫长,茸茸细雨织出远山的形貌,落在草叶上,发出钟吕似的清音。他踏上石阶,每一步都比登天磴时更为沉重。他自嘲地想,怎么会呢?他为无为观的大伙儿写出了最好的天书世界,他们怎么甘心放弃和美圆满,来到注定要饱受磨难的他的世界?   然而远处的声音却不是幻觉。他听见皮棉纸伞撑开的声音,女子正轻声呵斥在水洼里滚闹的鸟雀和白兔;听见白髯老头儿往丹鼎里灌阳脉水的声音,稀里哗啦;听见怠懒弟子被溅出的丹水躺着,慵懈地叫骂。天坛山上再度充满了生气,犹如往昔。   于是他踏上青石阶,就像他曾千百度做过的那样。他迎着细雨,便如他离去的那日一般归来。他看到了生机勃勃的无为观众人,他们跨越了天书的桎梏,正站于他面前。不需多言,他也知他们为了来到此处,在各自的世界里挣扎求索,结成道果,究竟历经了多少千难万险。而他们能找到他,兴许也是托了地府录事白冥不夭的关照。   那曾只在梦里得见的人儿们正含笑着唤他的名字。微言道人捋须笑道:“笨徒儿,老夫不过离家半晌,你怎就如丧考妣?”   三足乌和玉兔跳进他怀里,叽喳叫唤,迷阵子打着呵欠,一副困倦不堪的样子。左不正牵着三儿的手,扛刀笑道:“看来咱们来得确不是时候,瞧他那失惊打怪的模样儿,嘴里能塞进两个鸡子。”   天穿道长叹气:“若他成器,咱们还用费尽心思来照看这呆笨弟子么?”   众人七嘴八舌,如一锅沸粥。他看着这阔别已久的景色,竟觉无比怀念。那些旧日的回忆早已烙印在脑海,成为他骨血的一部分。最后他看到了石阶的尽头,那个人影踩着枯枝碎石,立在苍翠松林中,腰挎银鎏金剑,乌发如墨,面似白雪,一袭道袍艳红如血,像一朵霞云落在人间。   “师兄。”   易情听见那人在唤他。简简单单的几字,却在他心头惊起狂澜,那人的金眸熠熠生辉,其中潜藏着曾将自己点燃的光与火,如今却只温煦如暖阳。   “你们怎会在这里?”喉头突然哽咽,视线倏地朦胧,易情问道。   “因为铸成了神迹。”那人微笑道,“师兄,你将神迹赐予世间,我们将神迹付与你。”   “是甚么神迹?”易情笑道,却已涕泗横流。   红衣少年道,目光柔和:“与你生生世世,暮暮朝朝,永不分离。”   突然间,似有重负从肩上卸下。在这一刻,虚渺的景色忽而变得真切,仿佛雨霁天晴。在这一刻,神明的一生忽有了意义。   于是易情走向了他,一如当年。他们的缘线不是自此开始,也不会由此而终。落雨的青林中,两个身影交叠相拥,像怀抱着漫长的光阴岁月。   无人知晓曾有神明山居于此,执笔写下了整个世界;也无人知晓那神明终偿所愿,美梦得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