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龙骑士[西幻] 作者:热蟒 简介: 貌美高傲炸毛龙族攻×沉稳可靠直球人类受 魔物“狂沙”风起云涌,大陆生灵涂炭。 为了防止“狂沙”继续蔓延,人类与龙族达成协议,组建“绿洲”阵营,共同抵抗与保卫全境。 - 失去一切的希莱斯,踏上成为龙骑士之旅。 起先,他在骑士团遭到冷眼,受尽嘲笑,为人人所排挤…… 甚至连龙族搭档也不待见他。 然而希莱斯咬着牙,凭借武艺与天赋,成功夺得长官的青睐。 从学习认字,再到识得兵法…… 在教导与努力下,他带领手下队伍抵御边境,初露锋芒! 数年间—— 他收获了友情,征服了搭档; 他荣升出色的将领,功名远扬; 他率领灰影骑士团,为最终之战贡献最大力量! 灰影骑士团不再是罪孽之子的温床,他们以鲜血和生命洗刷污名,换取全境和平。 - 和搭档培养默契的过程中,希莱斯发现那龙族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终于,某日,他“无意间”听见龙族的心声。 ——【我的心将永远臣服于你。】 ———— 【阅读指南】 1.人类受,龙攻。攻靓丽娇娇,受百折不挠。强强联手,互相治愈。 2.架空西幻背景,剧情偏慢热。主事业,辅爱情; 3.感情线不虐,亲妈认证。 ———— 下面是接档文《骷髅领主,地狱开局》,无cp男主文,沙雕基建+第四天灾,指路专栏喔! -预收文案- 过劳晕倒后,贾文一睁眼,发现自己变成一具骷髅,并且身边围着几名长相怪异的“人”。 贾文:…… 穿越什么的一边儿去,他要睡觉。 他找到一把看起来比较舒服的椅子,一头栽倒,昏睡过去。 冥窟众人死死盯着,看贾文坐上宝座,几时受到诅咒。 一秒、两秒; 一小时、两小时…… 贾文不但没有灰飞烟灭,而且睡得很香! - 贾文拒绝称王,却被迫坐上领主之位。 巫师一族预言,十日后,万年灾祸降临。若不关闭深渊之门,冥窟必将生灵涂炭。 而贾文,是唯一能够操控深渊之门的人。 他,必须肩负起这冥窟内,万千百姓的生死存亡。 - 贾文和“万年灾祸”面对面,一双骷髅眼洞写满无语。 ——祸端竟是第四天灾! 所幸,他能听懂玩家们的语言; 所幸,他可以从梦中获取一切。 果然睡觉才是人……骷髅生第一大妙事。 骷髅领主美美地睡了。 他的领地,也在经年累月中兴盛壮大。 从诅咒之地,建设为不可忽视的雄厚力量! - 自《西境》发布以来,玩家论坛久久高挂着一枚金色标题。 【守护西境最好的“睡美人”】 —— 【阅读指南】 1.骷髅男主,有人形; 2.玩家工具人,主要讲述冥窟故事; 3.冥窟设定部分参考作者的第一篇文。 推推基友的文: 《穿成美强惨仙尊的白月光》by:一只阿袋袋 古耽仙侠双强,感兴趣的朋友们不要错过! 第1章 加入   余晖为树影镀上昏黄,暮色沉沉,开始慢慢剥夺清晰的视野。   马车队伍驶过林间,一车接着一车,像条庞大的游蛇。   终于,游蛇停止爬行。   “原地休息!”喊声从前方飘来,消息依次传递下去。   一名身穿灰袍的士兵走到马车前——那车根本不似寻常人能坐的,四四方方,木条竖着排满四个面。所谓“正门”还捆上铁索,与囚车十分相像。   里面坐满许多年轻人,个个瞅着年纪半大不小。   见灰袍士兵来开锁,少年们抓住木杆,缝隙里挤满脸蛋。   他们盼了一天,屁股一路上被颠得生疼,总算能下车歇歇了。   钥匙刚伸进锁洞,灰袍士兵动作一顿,抛下一车少年转身走远。   “大人……大人!”车内嚎叫不止。   灰袍士兵没有回头,摸着佩剑,与同行的其他士兵紧盯树林某个方位。   伴随簌簌声响,正前方显现两道隐隐绰绰的人影。   最前头的是个少年,后面跟着一位猎人打扮的男子。二人拖着一头鹿,浑身带血。   “何人?报上名来。”灰袍士兵和二人相持一段距离。   “希莱斯·怀德。”少年很快回答。他跟男子小声说些什么,放下鹿和弓箭,俩人这才走近车队。   手帕在猎鹿时候弄丢了,希莱斯只得试图用袖子抹去脸上的血。他脸这一擦,猩红的痕迹在面颊上抹开,显得更为瘆人。   他望向车边插着的旌旗:一排顺着下去,整整齐齐地挂遍相同的图案。   恰巧,微风吹拂过树林,无形的风手将旗帜摊平开来,纹样于此时格外清楚。   ——薄布底色铺满墨黑,两根细长的白色方框尾围绕周边,中心为一轮灰色的弯月。   “大人,请问这是灰影骑士团的车队吗?”希莱斯心中已经确定,保险起见,他还是选择询问。   点点头,士兵上下打量对方。   这少年虽满脸血,但能瞧出五官端正。一双灰眸清澈而坚毅,眉宇透着不符他年纪的沉稳。   面对目光压力也不避开,大大方方地回视。   深褐色的短发稍微乱一些,发缝里夹着匆忙与劳顿。衣服脏兮兮乱糟糟的,像在地上打过滚。   希莱斯不再藏着掖着,把自身情况详细告知士兵。   他前两天刚到圣雷岛,只身一人从老家绿盐城跋山涉水,为的加入灰影骑士团。   “你的家人呢?我没法仅凭你一面之词相信你,需要证据作保。”士兵听完,却冷漠回拒。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希莱斯的微笑裹有一丝苦涩。他从领口里掏出个物件,递给灰袍士兵。   “这是我曾呆在绿盐城,加入猎人公会时签下的契书。上面写着契约内容,大致的家庭情况,还有我的名字。”   士兵唤来识字的同伴,确认无误过后,将卷成削条木屑般的羊皮纸还回去。   旁边一直沉默的猎人突然开口:“大人,这娃子身手可好了。”   说完觉得不够,还指向躺着的鹿尸:“这鹿的眼睛您瞅见没?那血窟窿就是娃子一箭射穿的。我打猎好多年,也不及他一半好!”   话肯定是往夸张讲,可士兵眯起眼睛,注视希莱斯的目光已经发生变化。   火堆升腾烈焰,昏黑的树林被照出一片白昼。   光焰舔舐着希莱斯的面庞,映进他深沉而又认真的灰色眸底。   反复审视一时半晌,确认他眼中正静悄悄阴燃的坚定之色,士兵略一颔首。   “跟我们走吧。”   -   很不凑巧,车队没有沿河停靠。   一夜宿营过去,希莱斯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结成块。他稍微做个表情,就会似脆石板那样皲裂。   他最后一个爬上囚车,跟其余四人塞一块儿。   “兄弟,你咋带弓哇?”有少年同他搭话。   经过一番简单攀谈,得知弓为希莱斯自己的,里侧一名眉毛仿佛碳条描过一般的少年登时热情起来。   “你住哪儿啊?”他问。   “我不是圣雷岛本地人……”   话语刚刚脱口,希莱斯便眼睁睁瞧着车内几人表情不对劲。   倏忽间的功夫,气氛转为冷淡。问他问题的粗眉少年摆回身子,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怎么回事?希莱斯困惑心想。   “难怪,原来不是救济院的。”有人细声嗫嚅。   “他这样的怎么会是救济院的人?面生,天黑出现林里头,而且连住也没住圣雷岛……唉。”另一人搭腔。   “囚车”缓慢颠簸抖动,路途中,希莱斯一语不发;   他们自顾自聊天,完全忽视他的存在。   希莱斯身上的血腥气委实不好闻。即便如此,他表明来历之前,大家丝毫不介意这股难闻气息,愿意主动交谈。   然而只因那一句话——如一把阔斧,生生往他和少年们中间劈开一道天堑。   -   一天后,灰影骑士团。   灰月旌旗在围墙上方飘扬,希莱斯仰望片刻,背着行囊随人群缓缓挪动。   石板铺筑的道路延伸至城门,临近围墙脚下,道路两侧布满密密麻麻的深洞,以及两条壕沟。   外墙极高,望不穿内部。单从外表来看,无疑是恢弘霸气的。希莱斯对灰影骑士团越发期待。   然而……   一脚踏过城门,希莱斯环顾四周,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他对灰影骑士团的营寨,第一印象是破败。   仿佛修缮未完成的遗迹,亦或刚被洗劫一空的残城。   不过,自己是来吃苦的,并非享受的。他几乎瞬间接受事实。   在士兵的指示下,他扒光全身衣服,仅仅留条底裤,跟随赤条条的数百人走进营地。   少年们排队挨个儿剃头发,除虱子:从脑袋到身体全部光溜溜的,头顶薄薄一层短茬是他们最后的体面。   打量着眼前人潮,希莱斯微微蹙眉。   这些少年与他身高、年纪都相仿,只不过……   他们后颈印有一块倒三角的图纹,半截食指大小;像烙印,又像用什么涂料画上去。   希莱斯左顾右盼,发现基本每一位打赤条的新兵都拥有倒三角印记。   那代表什么?他一边疑惑思忖,一边站去剃刀下,任由士兵粗鲁快速地割掉头发。   头皮正被拽得生疼,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咦,这人怎么没有印记?”   剃发士兵的动作也稍作停顿。   瞥了希莱斯一眼,他手头继续忙活,随口道:“大概募兵不顺利,但好歹招进一个平民。”   希莱斯一头雾水:难道这里不全是外面募兵报名的人么?   他脑袋轻盈许多,擦掉脸上扎眼的发丝,一回身,就见后方排队的众人直勾勾盯着他。   走到哪,视线跟到哪。   目光众多,眼神复杂。希莱斯看不懂,却本能地感到浑身不适。   那些眼神没有善意。   “意思是说,这家伙很厉害咯?”队伍末尾有人不怀好意地开口。   “如果真厉害,怎么不去别的骑士团!灰影在绿洲阵营里根本没有什么地位。”另一人嗤笑。   周围响起阵阵轻笑。   没有理睬他们,希莱斯远离人群。   心中隐隐荡着不快,他低头沉吟,灰眸不时扫过扎堆聚集、有说有笑的光脑袋新兵们。   另一个更为强烈的疑问占据他的神思:大家似乎彼此认识?   希莱斯想起前往骑士团那会儿,车里几名少年口中提及的“救济院”。   兴许,他们是救济院里招募的新兵。   他猜测:后脖颈的倒三角印记,恰为救济院的象征。   这样推测的话,希莱斯倒能理解为何士兵说“招不到平民”,而此处又聚集那么多带着统一身份象征的人了。   圣雷岛的性质比较特殊。   此地坐落全大陆最大的圣雷监狱,为各处流放犯的汇聚之地。   来之前,希莱斯曾隐约听闻过救济院。   身为罪犯的家长被流放,孩子也要跟随他们千里迢迢进入圣雷岛。   既没有亲戚,又没有照看的家属。因此,家长通常会选择花一些钱、交换物品,或者赊账,把孩子安排到附近教堂的救济院,由修士修女们帮忙照看。   犯人逐年增加,孩子越来越多,救济院的规模便愈加庞大。   推测渐渐变为肯定。   公共澡堂内,希莱斯往胳膊上浇清水;稍一侧头,只见两三人凑在一起,氛围轻松欢快。   大家迅速寻找相熟之人,好似认识已久的老友,在陌生环境里抱团取暖。   偶尔有人将视线投注到他身上,随后与同伴窃窃私语。   凉风透过小窗吹入澡堂,希莱斯被这阵风与大家隔绝开。   疏离感传递到每一位看见他后颈的人……再精确些,是拥有倒三角印记的少年。   -   拿着食堂分发的面包,希莱斯独自一人回去士兵营房。   教官们为他们分配好临时寝室,私人物品也交还本人手中。大家认清床位,接着去食堂吃早饭。   经过无比宽敞的过道,他在一间寝房前驻足:木门大大敞开,室内空无一人。   他迟疑片刻,重新数过房间,确定没有走错,方才迈进寝室。   希莱斯杵在一张床边——包裹是他的,床位是他的。   卧榻表面仍惨留着被略重物品压出的印子,本该放在这里的东西不翼而飞。   他的弓,不见了。 第2章 较量   弓定是被人拿走了。   希莱斯蹙紧眉,暗暗后悔没有藏去更为隐蔽的地方。   他正欲将此时汇报给守门卫兵,下一刻,门口传来脚步声。   门前站着三个人,中间一人握着他的弓,还拍了拍弓身。   静静凝视仨人,希莱斯等待对方先张口。   “你的弓不错。”持弓的少年说着,两根像毛虫一般粗的眉毛高高提起。   他恰巧是和希莱斯坐同一辆马车、搭过话的粗眉少年。   “谢谢。”希莱斯语气平稳,说罢,便继续合上嘴。   右侧一名脸颊生着大痦子的少年道:“借咱们玩两天,怎么样?”   一一扫视他们脸上的神情,希莱斯从中察觉轻蔑与嘲弄。   他默不作声,心底明白,那几人压根没打算归还。所谓“借”,不过是个看似冠冕堂皇的接口罢了。   “既然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走吧,玩弓去,离集合还有一阵呢。”   粗眉少年刚刚转身,就被希莱斯叫住。   “我可以‘借’给你们。”他道,“倘若赢过我,从今往后就归你们所有。”   对方来了兴趣,粗眉少年口吻兴奋:“你确定?”   得到希莱斯保证后,他与身边人对视一圈,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公平起见,我需要一位见证人。相信你们也会希望正大光明地赢得这把弓。”希莱斯从容不迫地说。   -   五人来到一块角落,此处较少有人经过,离营房也不太远。   他们找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墙洞:洞不通墙外,只是略有凹陷,少砌一块石头。   为表“诚意”,希莱斯主动贡献一件衬衫,裹成团,塞进洞内,勉强当作靶子。   箭筒搁在第五人脚下。   此人皮肤黝黑,额头上方爬着一道骇人的疤痕。   圆而小的瞳珠飘在一片白湖泊里,不说话时显得凶神恶煞,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瞪人。   这新兵名叫吉罗德,听说要比武,兴致勃勃地主动要求作裁判。   “四箭定胜负,”吉罗德宣布,“谁越多射中衣服,谁最后赢得弓。”   长痦子的少年高声嚷嚷:“不是说好我们三个人只要一共达到三箭,就能获胜吗?”   “你有没有点荣誉感,难不成全喂狗吃了?用脚想想对希莱斯公平么?!”吉罗德眉眼一凛,吓得痦子少年肩膀一缩。   粗眉少年重重冷哼:“行。如果外乡人四箭全中,那么弓无条件归他。”   “外乡人”自然指的是希莱斯。   吉罗德还想说些什么,希莱斯却抢先一步答应了。前者略感不忿,明明是争取公平,怎么还答应了呢。   既然当事人表明态度,他不好再多言,走至墙边为几人当见证者。   粗眉少年曾经习过箭术,他信心满满:抄起弓,搭起箭,适应半晌后,两支箭矢刺中衣团。   递交弓时,他还挑衅地向希莱斯扬了扬眉。   那仨人稳操胜券,纷纷提前流露欢欣。事实也的确如他们所想——后俩人虽然仅仅射中一回,可他们已经达成条件。   三人甚至开始讨论弓的分配,怎样轮流使用……他们只用余光斜斜乜着希莱斯。   希莱斯气定神闲,接过吉罗德递来的箭,搭弓上弦。   当他展开臂膀摆出姿势时,粗眉少年脸色微变。   第一发,正中衣团中心。   第二发、第三发……每一箭,全部攒聚“靶心”。   “怎么回事……?”长痦子的少年喃喃。   吉罗德同样面露诧异,旋即猛地上前,抓住希莱斯的胳膊。   “教我用弓吧!”他两眼放光。   希莱斯笑着应承,费劲扒开对方抓得死紧的手。他转过身,朝向满脸呆滞的三人。   “弓归你们。”希莱斯将它放进粗眉少年的怀里,“不用多想,算作我的见面礼。这不是坏规矩,因为你们一样获胜了。”   话音刚落,远处鼓声“咚咚”作响,那是集合的讯号。他捡回衣裳,头也不回地随吉罗德一起离开。   -   鼓点犹如暴雨般急促,将人们冲刷出屋,无头苍蝇似的在营房外侧打转。   “太慢了。”一位教官呵斥道,“如果这是战场,狂沙已经杀到你们鼻尖上了!”   “排成列,一队五十人。仿照今早那样,紧紧黏在你们前一人的屁股后面。”   教官们不断复述,拎一名半大不小的少年像拎鸡崽子,拽着胳膊提进队伍中。   众人慌慌张张把自己塞入竖列,等鼓声停止,集合完毕,嘈杂渐渐停止。   “只是最基本的集合,就花费了如此长时间。”   阔肩的教官踱步列队之间,拖着长长的音调,字里行间尽是不满。   “不准掉队,不准交头接耳,跟着第一队跑起来!”   先行的人开始活动,逐队与后方撕扯开。   灰土尘烟缭绕脚腕,纷乱的脚步声踏平每寸道路。   他们来时从南城门进入,同样是这扇门,再次小跑离营。   沿途的光景希莱斯见识过,左手边有着极为空旷、被填平除草的空地;右手边遥望过去,则为一座巨大的环状建筑。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现下也没机会了解。队伍掉了头,往空地方向行进。   ……   轻而微促的呼吸交杂百人间,除此之外便是小声议论。   队伍前方陈列着众多石块和兵器,譬如长剑、弓与弩。   石堆旁,一位红发教官负手踱步,掠视这群毛头小子:“擅长用剑者,出列。”   问题由其他教官传递下去。半晌时间消逝,仅有数十人单独挑到别处。   “善于用弓者,出列!”他再问,面色变得更沉。   因为会弓的人数相比挥剑,实在少太多了——唯有二十个,东拼西凑,稀稀拉拉地被他牵至靶场。   红发教官抱起五把弓,提在手中掂量掂量,分别交给五位新兵。箭筒事先配备好,只待上弦。   “它有二十磅劲力,”他补充道,“初步测试罢了,今后需要你们拉开至少四十磅的。”   “开始吧,瞄准远处的草靶。每人有五次机会,射完轮换下一位。”   红发教官双手抱在前胸,箭羽像鸡毛落了满地。五发之中,鲜少有成功穿靶的,更别说靠近靶心。   两批轮换过后,他眉间的沟壑就没消下去过。   一位身形魁梧、衣着相近的男人走近他旁边,金黄兽瞳闪熠日光底下。   瞅他忽然笑出声,男人问道:“气成这样了?竟然能笑出来。”   “不,不是生气。你看第三列灰眼睛的那小子。”   “姿势挺标准嘛……哟,还戴着护手,看来经常用弓。谁给他剃的头,太阳穴往后一块秃了,怪好笑。”   反手抽一巴掌男人的大臂,红发教官催促他继续看下去。   箭矢如针,弧度作为针线,迅疾地刺透半空,稳而准地正中靶心。   “寻常人上手都会不适应,然而那小子第三箭就能做到这种程度,若非天赋异禀,就是摸着弓长大。”   红发教官的眼尾绽开细纹,看得出来,他比较满意这位新兵。   可第五发刚拉弦,男人疑惑不解:“他在干吗?”   只见灰眼睛的新兵往另外四个靶子窥了几眼,像是觉察出什么,箭矢离弦前一瞬,他悄悄调偏角度……   最后一箭虽然插入草靶,却离中心很远。   这样的动作,一般人即使捕捉到,只会认为是手抖失误造成;可在红发教官与站他身旁的男人眼底,简直相当刻意。   他为何要这样做?   交接弓与位置时,灰眼睛小子转过身体,背朝教官方向。   “他不是救济院的人,脖子没有印记。”男人意味深长地说道。   二人突然对视。几秒之后,不约而同地闷闷低笑。   视线重新落回灰眼睛小子的身上,红发教官边笑边叹:“臭小子……还懂得收敛藏拙。”   ……   “你不是说他箭法了得吗,就这啊?”一名新兵揶揄道。   长痦子的少年目瞪口呆,指着希莱斯的位置直跺脚。   “我没骗人!他……他装的!”   他越激动,旁的新兵们就笑得越欢。没人把他的言辞当真,当作乐子过过耳。   脑袋一偏,他用眼神向粗眉少年求救,迫切希望对方帮他解释。   而后者只是沉默着退去一边。   ……   希莱斯拍打掉掌心灰尘,甩甩手臂。   他发现,几百人多位新兵里,成功举起重石的可不少。   以前他经常和继父出去打猎,包括后来孤身加入猎人行会,随养继父前的同行捕猎——莫说一天,半天下来都会消耗极大的体能。   拈弓搭箭需要力气、扛运猎物回程更考验剩余劲力,而今的表现,是锻炼数年的结果。   即便如此,测试中,力气可怖的大有人在。   他开始有些担心,此前弓箭测试故意收敛,最后会不会很大程度上影响自己的兵种分配?   再度踏入同队伍前行的道路,希莱斯慢慢地打消顾虑。   不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尽量争取做到最好。但是,处于新环境,首先需要把自己融入进去。   几百余人,不少将是他今后需要朝夕相处的同伴。战友即友,他可不希望给其他人留下不太好的印象,要结识许多朋友。   况且,他的身份似乎比较“特殊”,这一点尤为关键。   -   “咋到悬崖峭壁啦。不对,下面还有河流。”   行进停止,望着正对面的光景,队伍响起窃窃私语。   “哇……那三座桥瞧着好吓人!木板歪歪扭扭,扶手好像一碰就碎。”   “真的能走人么,对岸的教官怎么过去的?河水这么湍急。”   教官猛烈拍手,随后手臂高举半空:“听从身边的教官指示,合并成三列队伍。”   “有畏高的么?迅速出列!我们会把两分钟内通过不了的人永远留在桥上!”   这一吓唬,仿若拿木棍戳破蚁穴,队伍中间开始涌动,部分人推搡着挤出来。生怕耽搁一秒,就会被队伍裹上窄桥。   终究畏高的只占小撮,不论剩余的是否还在硬撑,教官们已经不给他们回头路。   号令声下,打头阵的三名新兵试探地伸脚,抓住藤曼扶手,力图维持平衡,小心翼翼跨出腿。   窄桥其实并不算很长,但桥下激流不断撞击崖壁,“哗啦啦”的巨响被无限放大……着实考验心理承受能力。   好在第一队掐着时间安稳通过,尽管看上去胆战心惊,还是给予了后面队伍极大的鼓舞。   大家放声喝彩,将那三人视为“英雄”。   事实告诉他们,窄桥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惊悚,只要讲究平衡和稳健,两分钟通过不在话下。   之后登桥的人积极许多,一批又一批,一切瞧起来好似柔韧有余。   对岸已容纳几批人,形成小队伍。   痦子少年抿紧唇瓣,额头沁满细汗珠。   流水不断撞向崖壁,然后激起河浪,浪花犹如近在脚底。   不能向下看。于是他收回目光,尽量直视前面的每根木板。   踩的木板由于悬在空中,没有实感。下腹和腿肚本能地隐隐泛着酸软,他从不畏高,此时却莫名想打颤。   两分钟快到了,痦子少年才抵达中程。教官十秒十秒地倒数,对岸新兵在催促。   好吵,别喊……   他感觉踩的不是桥,而是自己的心脏。   要抓紧时间,加快步子,否则来不及了。他会是第一个留在桥上的人。   痦子少年的瞳孔在细微地颤抖,他拼命不让自己目无焦距。   “二十秒。”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   “十五秒。”   痦子少年觉得离岸越来越近。   可以登岸,可以成功!只要我再快些……   忽地一下,他右腿踩空,整条腿掉落在外。   他耳朵里听不见声音,双臂还在大展着,死死拽住藤曼。一寸寸、一点点,胳膊像要被撕裂。   “喀拉——”   什么东西蓦然碎裂了,痦子少年垂下眼,原来腿间的一片小木板被压裂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小木板坠入河流,激浪凶暴地吞噬它,连水花也没砸出半分。悄无声息地,就这么没了。   本来还尝试把右腿慢慢拔出,见此情形,痦子少年受到刺激,大叫着挣扎。   “啊……啊啊!救救我!”   他无助地大喊,庞杂的声响回荡远处,又像近在耳边。他乱了阵脚,此时只想挣扎上桥。   不动还好,一旦剧烈挣动,反倒将身子越落越深,犹如陷落泥沼。   十几秒的功夫,他的手从藤曼上滑落,只能可怜地扒住木板。   单一块小木板承受不住重量——“啪”地一声,彻底裂开。 第3章 初遇   崖边的人们爆发惊叫与嘶喊,然后,随着这一幕停止了呼吸。   人人想冲上前,可求生的本能令他们迈不出半寸脚步。   “唰拉——呼——呼——”   桥底升起强风,吹乱崖边所有人的衣裳。   一抹金色影子倏地闪过,如同最为灼目的金红雷电,劈开众人视线!   庞大的身影挥动巨翼,扇得希莱斯几近睁不开眼睛。   他没用胳膊阻挡由翅膀刮来的劲风,整个人伫立原地,举着下巴,痴痴地注视空中巨物。   头颅似方盔,修长的脖子外宛若倒插着数把利剑。鳞片闪烁光辉,长翼上下挥动,承托起世间最华丽的金器。   ——是龙。   希莱斯灰色的眼瞳中,映着身形流畅的金器,还有苍穹。   他不能呼吸,胸膛已经胀到极限。双颊漫上红晕,而两眼始终追逐着龙。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龙族。   金龙盘旋一圈,绕回崖边地面,鹰钩般的后足首先落地。他收起双翼,把脖颈放低:掉落窄桥的痦子少年趴在龙背上,毫发无损,安然无恙。   “你叫什么名字?”金龙轻轻吐息,他声音低沉,隆起的胸腔有着略浅的共振。   询问对象自然为痦子少年,不过对方显然沉浸在或是后怕、或为震惊的余韵里,模样木楞楞的。   金龙又重复了一边,语气稍显不耐。   痦子少年身躯一抖,结巴答道:“我、我叫凯、凯里。”   “好的,凯里。”金龙挪动四肢。   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直勾勾盯着他的动作,好奇而紧张,想知道接下去会说些什么。   “顺着我的翅膀滑下来,麻利些,我满身满鼻子全是你的尿骚味。”   众人:……   喔,敢情是被吓尿了啊。   -   第二天清晨,一众新兵就被教官们拖去拉练,绕着营地小跑一个早上。   经过极限晨练,兼体能测试后,他们再次迎来新一轮宿舍分配。此次分配,连带兵种一并算上。   希莱斯如愿以偿,他凭借综合测试成绩不错,进入龙骑士预备役。   今早不少人累太狠,教官们“大发慈悲”,允许所有新兵休息半日。   简单整理行囊,希莱斯俯下身,仔细抹平自己睡过一晚的床铺。   门边倚着一人,皮肤黝黑、额头带疤——俨然是之前的比武见证者、如今成为他新室友之一的吉罗德·加里。   打理好卧榻,他背上包裹。吉罗德随之直起身子,二人先后迈出房门。   “等等。”粗眉少年追出寝室。   他伸直胳膊,递过弓:“外乡人,还给你。”   零星几名新兵站在过道聊天,那头动静不小,吸引众人注意。   探究的目光重又降临希莱斯身上,大家渐渐不说话,窥察这一幕。   希莱斯愣怔几秒,随后用手轻轻推回去。他什么都没表示,留给对方一个极轻的微笑。   粗眉少年面颊涨得通红,分辨不出在羞愧,还是感到受辱,原地站了半天。   拍拍希莱斯的肩膀,吉罗德眉开眼笑,勾着前者的脖子往新寝室方向带。   有新兵故意开腔提醒道:“喂,吉罗德,他是外乡人。”   “那又如何?”当着他的面,吉罗德反而将希莱斯搂得更紧,“你们排外干我屁事,我只跟有实力的混一块儿。”   “至少光凭实力这点,我不会看错人。你瞧瞧,我平常答理你么?”   说罢,吉罗德咧嘴一笑,扬长而去。   那新兵咬牙切齿,朝二人背影啐了一口。他一回头,瞅见粗眉少年垂下脑袋,盯着弓,在思考些什么。   -   林间,灌木与草木呼出植物芬芳。鲜绿与土褐间的尽头,小溪潺潺,涓涓白流从石缝中淌下。   矮林间的脚步声渐近,靠近溪边时忽然止步。   “少爷。”那脚步声的主人唤道,“我已经大致了解清楚灰影骑士团的构造。”   “营地初建不久,一部分设施暂未搭建好。即便新兵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出营,一段时间内,仍然需要内外人员流通,届时能够轻松与外界取得联系。旧营依旧保留,作为分部,老兵安置在那儿……”   溪流中心,另一道身影半躬着腰,掬起一捧水,朝前胸泼去。   他银白的中长发被统统拢至一边,沿着颈间,浑似瀑布那样直直流泻。   听着扈从汇报情况,他时不时“嗯”一声,音调轻而慵懒。   叙说时,身后灌木丛悉悉窣窣,二人警觉地同时扭头望去——   灌木丛影影绰绰露出一只形似鹰的鸟类背影。   动静来源只是鸟,二人这才卸下戒备,继续谈话。   待汇报结束,被唤作“少爷”的年轻人站起身,用白皙且透着光泽的手指托起发尾,放到阳光下端详。   “安德烈,”他向扈从问,“我的头发能看出其他异样吗?”   安德烈认真细看片刻,笃定说:“仅凭肉眼看不出任何问题,少爷。您的指甲也与人类无异。”   “那就好。”他满意地弯起唇角,撇开银发。上岸取过干净棉布,仔细擦拭身体水渍。   “走吧,我们该去灰影营地了。”   -   次日很快迎来,惯例的晨跑结束,龙骑队伍跟随教官出营,来到训练场地。   今日有所不同:四十名人类新兵队伍旁边,站着一群瞳孔竖直形状、身材更加高壮的大家伙们。   没有命令不得动弹,人类新兵们眼睛快斜抽抽了,纷纷好奇偷觑龙族新兵。   “木剑挨个传下去,确保每人手里握着一柄。”   说话的教官有着鎏金色兽瞳,他正是那天伟岸无比的金龙——尼古拉。   而另一位教官手持长剑,一头红发仿若烧热的碳块,光线下泛着金棕。   他的络腮胡修剪得极漂亮,与长相一般成熟俊美;作为人类,身型挺拔魁梧,不逊于龙族教官尼古拉。   他叫迭戈·马可,今后将作为人类龙骑的训练员。   “今日第一门剑术课程,要你们学会如何握剑。”马可教官扬高声音,音色略微沙哑,浑厚而富有磁性;   话音在空气中震荡,站后方的人同样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拿起你们手中的木剑!双手持握剑柄,惯用哪只手,则那只手放在前方。”   木剑内部似乎灌了铅,比外表瞧着要重得多。光是想要把剑平放半空,就需要一定力气维持。   “跟随我的动作,睁大眼睛,仔细看好——第一式,也是最为基础的招式——下劈砍,接上劈砍。”   马可教官放慢动作,先演示上半身如何动作,重复多次,再教授双腿怎样迈步。   新兵们有样学样,自己挥舞得兴致勃勃,旁人看来简直惨不忍睹。   今天的剑术只教这一基础招,马可教官说过,旨在熟悉动作,锻炼腕力。   希莱斯从未接触过剑术,独自训练时间,他沉浸在回忆与动作的交替当中。   “斜向下斩,出右脚……再回一圈剑,从下往上……”   他不嘴里念念有词,模样尤为笨拙,却非常认真,倒有点滑稽得可怜。   “抡剑,向后绕一圈,进一步……”   “砰”地一声响,好像打到了什么东西。   “唔!”   痛苦的闷哼从希莱斯斜后方传来。   他转过身,一低头。   后方新兵捂住裆部,双膝跪地,身体缓缓滑向地面。   希莱斯:……坏了!   他扔下木剑,连忙冲上前,急急询问对方情况。   那人似乎痛苦到无以复加,一点声响发不出,只顾着伏在地上打滚。   扶不是,不扶也不是。希莱斯见状,更是吓得手足无措。   四周渐渐围拢其他士兵,尼古拉教官拨开他们,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抱歉,大人。”希莱斯想尽力保持冷静,张口那刻仍不免钻出一点抖,“我练剑时不小心误伤了他。”   “打到哪了?”   希莱斯尴尬地朝自己下方指了指。   谁知尼古拉教官定睛一瞅,地上趴着不动弹的是个龙族。   他“哦”一句应答,简单交代:“没事,让他缓缓。”   随即驱散看热闹的,径直离开了。   等会,走了,就这么走了……?   希莱斯目瞪口呆,视线落回半死不活的龙族,吞咽一口唾沫。   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吧?!   好在尼古拉教官离开不久,龙族新兵终于缓慢撑地起身。   希莱斯揽住他的臂膀,想要搀扶。看清面目后,却松懈力道,怔怔盯视对方。   先前满脑子心慌意乱,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名龙族的发色竟是银白。   宛若开刃的剑,用最好的银钢金属锻造而成。   他容貌更甚:细长的弯眉紧紧攥着,唇无血色;五官精致柔美,此刻颇具濒临破碎的美感。   真正令希莱斯心脏稍稍发紧的,是那对眸子。   ——如一面镜子,将整个天空完完全全盛进眼睛里,湛蓝、清澈。希莱斯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陷进去。   然而越是陷得深,越能发觉“天空”多么冰冷。   龙族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兽瞳长而尖利,仿佛一支利刃,向他露出寒芒。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是无意的……你还好吗?”   不知是希莱斯自己缩回的手,还是被对方推开。   那龙族摇摇晃晃站起来,不再给予他任何眼神。   连回应都不曾有过。 第4章 道歉   希莱斯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已经诚心道歉,可惜对方好像并不想接受。   周围人无一例外都在认真练习,他只好捡回木剑,决定训练完成后,再向那名龙族表达歉意。   过去半个钟头,马可教官重新发话。   “两两组队,自己寻找搭档,用你们方才学习的剑式互相练习。”他特别强调,“注意——虽然拿着木剑,但不得故意伤人,点到为止!”   希莱斯刚想顺势找右侧的一名新兵组队,一道声音忽然阻拦。   “你来随我练剑。”   他一瞧,正是自己无意误伤的龙族。   对方以漠然的口吻问:“名字?”   “希莱斯·怀德。你呢?”   “塞伦蒂普提。”   “蒂普提,”希莱斯神情郑重,一字一顿地向他真诚告罪,“抱歉,我先前确实是无意之举。失错在我,请你原谅。”   没想竟起了反效果,塞伦的面容愈发扭曲。   怎、怎么了?   希莱斯眼睁睁瞧着塞伦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后怒上眉梢,湛蓝的眸子被愠怒的水光包裹。   后者深深吸气,好似没这口气,他就要缓不上来了。   “‘塞伦蒂普提’是我的本名,‘蒂普提’并非姓氏。”   末了,又补充一句,像是命令:“直接称呼我塞伦。”   希莱斯:……完了,怪不得人家气成那样,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对、对不住……”   他神色窘迫,然而对方未作表态,一如从始至终的每一次致歉。   塞伦提起剑,直指希莱斯,明显想要直接进入正题。   希莱斯硬着头皮,双手牢握剑柄,试探地前进两步。   木剑在空气中斜画一笔,倏忽间,另一道褐色急转直上:只单单一记上下快接,剑锋便迅速锁紧这头!   微微瞪大眼眶,希莱斯意图抽剑,却被对方紧咬着不放;用前所未见的招式,逼得他只能依靠本能去阻挡。   “你会剑术?”   塞伦没有否认,仿佛找回“善心”,终于停止攻势,眼底漫上兴味。   “换你进攻。”他说。   他的确大方地让希莱斯专心冲击,不过都能优秀地拦下。   塞伦熟练剑术,希莱斯则是一窍不通。一来二去地轮换攻防,实际上没什么差别。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始终处在弱势方的希莱斯打了又起、起了又被压制。   攻时,他无法攻破对方严密的防守;守时,他的木剑屡屡被击落掉地。   为什么摔在地上——塞伦会“不小心”打到他的手臂,三番几次。   莫说揣测,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塞伦这是在刻意针对他,好比猫逗耗子那样捉弄他。   手臂与肘关节隐隐作痛,希莱斯不是没脾气的人。   当木剑数不清第几次落地,他弯腰拾剑,看向对方。   “我明白,你或许不想接受道歉,并且仍然心怀愤恨。”他正言厉色,话语掷地有声。   “可我既已向你多次传达歉疚,也在当时为你感到无比地自责。至于接不接受,全权在你,至少那时我的诚挚是真实的……   “我打你一剑,你吃了回来。这会儿你怎样动手,我全当你因为练习。咱们两清。”   “清不清,不是由我说了算么?”塞伦不以为然,个中轻蔑,叫希莱斯大感恼火。   但他终归没表现出来,气愤困进胸腔里,闷闷地燃烧。   罢了,这人就是个无赖。他如此告诉自己。   训练仍将继续,对峙暗流汹涌。   -   饭菜香味充溢到食堂外头,内厅,消耗了一早上体力的新兵们恨不得把脸一并埋进碗里。   勉强塞个五分饱,进食的速度才稍稍减缓,有闲情聊起天来。   一位大鼻子人类新兵掰开面包,放进洋葱牛肉浓汤里泡着。他眼睛不离碗,舔舔唇,同其他人大声询问:   “你们说,既然龙族能飞,空中战斗可以交给他们,用我们干啥?”   周围一圈坐着的大多是龙骑士预备队,当然,包含龙族在内。   另外有人接话道:“是啊,听说不是还有什么‘龙息’?张嘴就能喷水雾,威力不小。”   大鼻子新兵两手一拍:“嘿!对哇,让他们直接吐两口口水不就完了!”   “粗俗。”   大家循着这道清亮的斥责声望去,得以瞧见声音的主人。   “龙息是龙族的瑰宝、携带毒素的‘火焰’;能够麻痹狂沙,如今意义非凡。它与生俱来,是神的恩赐。”   塞伦掏出手帕,擦拭双唇。他坐姿端正,举止大方,带着一股贵气,出挑于人群之中。   光顾着塞饭了,竟然饿得连这等样貌的人物都没发现。   其余人暗暗思忖:什么瑰宝,这儿不就正坐着尊珍宝。   “好漂亮,比救济院任何一个姑娘还要好看。”大鼻子新兵痴痴盯着,心里话无意间溜出嘴。   “珍宝姑娘”塞伦狠狠朝他剜过一记眼刀。   “为何空中作战有人类……”说此话时,塞伦半抬下巴,神情倨傲,“龙族的后背没眼睛,人类一样不长眼。我们需要第二双眼睛,于是便有了你们。”   “第二,龙族的繁衍速度不比你们快,像鸟蛋似的,一生生一窝——没法派遣更多兵力去支援前线。”   美人长相惊艳,开口同样震惊四座。他们被明里暗里指着鼻子骂“不长眼”,且和鸟禽作类比……这不可能反应不过来。   “骂谁是鸟人呢?!”一名圆脸人类当即恼羞成怒,高喝着质问塞伦。   “龙族长着鸟翅膀,能变人形。按理说,你们才是鸟人!”有人在旁边附和道。   “你们还从蛋里破壳出生呢。”   七嘴八舌的驳斥纷纷向塞伦袭来,他嗤之以鼻,丝毫不怯场,一人舌战群儒。   偏还一边争论,一边用布仔细擦着指甲缝。整个人懒坐椅背上,架势轻松且骄矜,仿佛完全不将他们放在眼底。   鸟人骂战开启,融入纷乱嘈杂的食堂。既然吃饱喝足,多余的精力自然要有地方发泄。   凭借挑拣措辞,引发那帮人产生内讧,成功转移火力。塞伦始终高居上风,自认为胜者,单方面赢得这场骂战。   他慢条斯理举起水杯,润了润喉,视线不经意地一扫,突然顿住。   不远处,他发现一道熟悉的人影正向角落走去。   部分人已从食堂离开,塞伦坐近些,端着扈从安德烈的饭食,饶有兴趣地观赏眼前闹剧。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说话之人分明是他今早逗弄的笨蛋,似乎叫希莱斯。 第5章 保护   希莱斯把一个体型瘦弱的年轻人挡在身后,那年轻人被泼了满身汤,整条胳膊红成一片。   “关你什么事?”另一伙人站在对面,各个面色不悦,显然因“正事”遭到打断而颇为不满。   “咋啦,收拾娘娘腔而已。”   “但我亲眼看见你们主动欺负他,”希莱斯指着地面的汤碗,“这也是他的食物。”   “他不肯听话,老子教训教训。赶紧滚,别他吗多管闲事。”带头的十分不耐烦,叱道。   一听这话,希莱斯不愿让步,将人护得更紧。   不知是谁走到侧方,通过某个角度,窥见希莱斯没有倒三角印记。   “这人不是救济院的!”   喊声犹如惊雷贯耳,炸得周围投注目光,猛然安静下来。   塞伦目睹其余人的眼光慢慢发生转变:从开始的诧异,若有所思,再变化为冷漠。   起先无人阻止,皆静观其变;此刻,大家抱以幸灾乐祸的态度,仿若想要看到希莱斯陷入更为糟糕的境地。   “嚯——”领头的登时凶光毕露。   “你个外人乱插手干嘛,吃饱撑着脑子了?”   说罢,他使劲推搡希莱斯的肩膀。   “欺负人,你有什么理?”希莱斯站稳身体,态度不卑不亢。   “让开,滚一边儿去,别妨碍老子。还是说,你想跟着被收拾?把芬顿给我揪出来!”   此话引燃了他旁侧其余的跟班,两只手、三只手……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其中,你一下我一下地向希莱斯身后探去。   希莱斯张开臂膀,企图牢牢护住对方。围攻之下,二人被逼入墙角。   众人吵作一团,呼喝与手臂宛若雨点砸向希莱斯。   缝隙间,他察觉一点异样——竟有人拿着把银叉,用此威胁逼出身后的人。   希莱斯猝然伸手,想要趁机夺过银叉子,抓住尖端。   然而对方握得也很紧,一时未能松手。反而在争夺过程中,受到旁人的推力,捏着柄,狠狠朝他虎口和掌心前划过!   塞伦猛然起身。   “啊!”那人惊叫着向后退。   其他人立刻回神,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纷纷停止动作。   希莱斯左手高举着银叉子,缓缓放下胳膊的同时,握柄被极大的力道捏弯。   丢掉叉子,他的护手随之脱落,薄皮革表面俨然存在一道被贯穿的划痕。   他眉眼凛然,灰目透着摄人的寒光。   “滚。”他沉声扔出一字。   众目睽睽之下,他朝后面一拽,牵着芬顿的手就要带离食堂。   “闹事还是打架?!”   士兵得到消息,风风火火跨入食堂。呆在这个角落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给拉去外头。   他们被扯到墙边,排排站着,希莱斯也不例外。   问清缘由,士兵厉色批评,喷得他们狗血淋头。   “纪律规定怎么说的,啊?不准私下斗殴,否则军法处置。全部给我回去背得滚瓜烂熟!军法不会因为你们是初犯而留情,主动闹事的,准备等下脱掉裤子挨棍杖。”   “你俩——”士兵面向希莱斯和满身汤水的芬顿,“过会儿消完食,绕营地罚跑两圈。”   希莱斯低头应是,不多过问辩驳。   他的干脆果断令士兵面色稍缓,挥挥手,把那帮闹事者领去吃棍子。   偏过头,希莱斯欲询问芬顿一些问题,对方却一刻不停地转身离开,留下单薄的背影。   ……   虽说只罚了两圈,可营地实际面积很广。希莱斯跑完后浑身虚脱,脖颈肩颈冒着热气。   气喘吁吁地敲响寝室门,门刚打开,他身子立刻僵住。   “你回来啦。”吉罗德笑嘻嘻地迎接,在他后头,至少五六人扎堆。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希莱斯·怀德。其他舍友都回来了,你猜得很准,剩下四个床位是给龙族提供的。”   吉罗德揽着他面向众人。   “你们好……”希莱斯干巴巴地问好。   他现在宁愿自己跑晕过去,或者出现幻境。   ——因为,他正与塞伦蒂普提面面相觑。   “大家在选床位。”吉罗德关上门。   希莱斯点点头,逐一观察其他舍友,他们亦在打量他。   “你好,我是多米尼克·卡列波。”首先向他自我介绍的年轻人扬起礼貌的微笑。   多米尼克皮肤很白,略略粗糙。正因如此,佩戴于左眼的纯黑眼罩尤为突兀。   但他的琥珀色眼睛炯炯有神,丝毫不妨碍是位帅小伙的事实。   由他开头,其余的舍友也挨个儿报上姓名,唯独没有塞伦。   一一认识后,希莱斯向看着比较平易近人、好说话的多米尼克问道:“昨天晚上,你们没回来睡觉……?”   “昨晚没回这里睡,是因为教官看在龙骑寝室床位空缺,所以允许咱们留宿别的寝室一晚。我的不少朋友硬要拉着我聊天,实在没法推拒,就答应了。”   多米尼克轻轻笑着,一面耐心解释,一面手头忙活收拾东西。   “原来如此。”   “各位认识芬顿吗?我不知道他的姓。人比较苗条,皮肤白,大概有这么高。”希莱斯用手往自己鼻尖上方比划。   龙族成员自然纷纷摇头,其余人类细想片刻。   “我有些印象。”吉罗德答道,“不认识,但在救济院有所耳闻。他似乎惯来受一群人的讥笑,原因我并不清楚。他总是很安静,不声不响。”   “有几次撞见他,模样很是畏怯,仿佛在躲什么人。……由于爱哭,他还被起绰号叫‘泪壶’,是个可怜孩子。”多米尼克接话,末尾补上一句,似在同情叹惜。   “你难道认识他?”多米尼克投注的眼神深处含有探究。   “……不。”   希莱斯思忖俄顷,决定暂时不告知食堂之事。   “大家都选好床位了吧。”吉罗德面向众人。   “……”   银白色身影原地杵着,他微抬下巴,示意靠窗的高低床。   “只有这里空着?”   “你到得晚,好像是最后一个。空余床位仅剩它了。”吉罗德回应。   塞伦有种不妙的预感:“谁睡这儿?”   “咳,我。睡下铺。”希莱斯尴尬道。   塞伦:……   他骤然发作:“要我跟这个满身汗臭的家伙睡一起?!”   “我刚被罚跑回寝,有汗味不挺正常么。”希莱斯瞅他那副嫌弃的样子,也不乐意了,“再说了,床是上下铺。你睡上面,又有什么影响?”   塞伦哑然,此番话在理,他无可反驳。再纠缠下去,倒显得他无理取闹。   尽管心里再不爽,只得暂且作罢。   觑着塞伦吃瘪模样,希莱斯暗暗发笑,心觉扳回一城。   他走至床前,剥下汗液浸透的上衣。   等对方目光落自己身上,希莱斯朝他抿唇一笑,露出一点愉悦,和一抹友好。 第6章 争论   晚间,除却卧房外,中心指挥所交由龙骑预备队的一半人打扫。   希莱斯和塞伦二人被指派到总司令的私人浴室。   说是浴室,实际上更像一间小型澡堂。回型的内部结构,正中央设有小澡池。   灰影骑士团营地里,所有的引水与排污做得相当好,这是希莱斯默默观察后所得出的。   营地附近有条河,清流便从那儿引来。污水也不浪费:他们踩的地底深处,肯定拥埋着精密且巧妙的排水管;   而所有包括排泄物在内的污物,会顺着管道流向围墙之外,供给东北方的大片农田使用。   眼下这座小型浴池,便细润如春雨般,潺潺流动活水。希莱斯不禁再次感叹设计的精巧。   他右手支着扫帚,左手叉腰,聚精会神瞧着小澡池。   在塞伦眼底,这人的傻气正一个劲儿往外冒。   那有什么好稀奇的,他家庄园拥有的可比这个大得多。   “还不动手?”塞伦提醒说,“我可不想被你拖累,被教官发现偷懒,又去跑步挨罚。”   希莱斯有些纳罕,咕哝道:“我好像没在寝室里说过今天被罚跑……”   临了,回头看向对方:“你在现场?”   他自然指的是今天中午在食堂发生的那档子事。   塞伦不置可否,反问道:“怎么,觉得丢人,不好意思被提起?”   “罚跑没什么丢脸的,更别说,我是想保护芬顿。”   听闻此言,塞伦嘴角翘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希莱斯看不懂,却笃定其中不含善意。   空气沉寂下来,夜色流入浴室。   希莱斯自顾自拎着扫帚,开始埋头打扫卫生。这些事情他曾经做惯了,动作麻利,游刃有余,三下五除二就清理完一块区域。   休息片刻的功夫,他不自觉朝塞伦那头一瞥——   对方行动迟缓,扫帚的确碰着地面,可左右来回擦着,把尘灰聚拢,又拨了一地。   似是感应视线,塞伦的蓝眼睛同时往他这边偷偷觑,火燎般迅速收回。   希莱斯:……   到底谁拖累谁?!   他两条眉毛扯成一高一低,怀疑地注视眼前景象。   当真花费一些时间去观察,他才恍然明悟:那家伙没有装模作样,千真万确不会做清洁啊!   看样子就是从小被精心侍候惯,身边一直不缺人打理生活琐事。   没法再去纠结更多,希莱斯无声叹气,提着自己的扫帚往塞伦方向走去。   “先把尘灰扫拢,聚成堆;瞧着差不多,再统统拨出门外。”   他以身示范,全方位悉心解释、教导:“例如这些——扫不干净的地方,得先舀上一瓢水,然后用长毛刷一点点除干净……”   没有手把手去教,希莱斯已经为对方挽留最后的面子了。然而纵使如此,塞伦仍旧不可避免地面红耳赤。   正因知道刻意留几分情面,并且自己丢脸在先,塞伦暗自气恼,窘态一直持续到他能够勉强上手。   这回,虽依然笨拙,但好歹可以成功做些事情。   “不错嘛,好样的。”希莱斯用哄孩子的语气夸道。   可话刚离口,他立马意识不对。   说出此类话语,已经快成为刻印身体中的习惯。面对其他小辈或孩子尚好,如今站他面前的却与他年纪相仿……换作他,也会认为在阴阳怪气。   “误会,你听我说……”   一切都晚了,塞伦沉下面孔。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和惺惺作态。”他讥讽说,“看来你的确喜欢多管闲事。”   希莱斯蹙眉:“刚才是我不对,无意间说出口,因为以前常对着我弟弟讲……罢了,你兴许不愿相信。”   “就事论事,白天食堂的闹剧,我不认为在多管闲事。”   塞伦阴沉着脸:“是么?那我们只谈此事。说说你的理由,为何会认为那是‘正义之举’?”   “见到有人被欺负,出手帮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我不觉得这会产生什么争议。   “而且先前那伙人的理由……若你在场,或许离得远,不知道。我再转述给你:他们认为芬顿不听话,还给他起绰号为‘娘娘腔’。原因就是这样,十分荒唐。”   等希莱斯陈述完,塞伦冷笑一声,首先挖苦道:“你可真是浑身闲心没处使,真仗义呐!”   “碰见他人身陷难处,确实需要搭把手,我认同这一点。可后来芬顿给你答复没有?如果没得到更多的解释,你岂不是仅仅听信一方之词,擅自执行你所谓的正义了!”   希莱斯面色僵滞。   罚跑时候,他特意寻找芬顿,想要问个清楚。不过对方态度不变,好像刻意躲着他。   “再者,如果他们之间有着极深的恩怨纠葛,以至于达到不得不打压一方的程度……你还觉得自己正确?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相如你所想,按当时情形看,你和芬顿势单力薄,怎能经受得住他们群起攻之……哼,笑话。”   塞伦口若悬河,越是瞅见希莱斯不吭声,仿佛被说中后羞惭难当的模样,他心中越发得意。   他单手撑着扫帚,凝视对方表情的每一丝变化。他在等,等着对手怒发冲冠,小丑似的急得跳脚。   然后自己将用早已打好的腹稿去击溃他,届时便能好好欣赏败者的落魄姿态。   慢慢的,塞伦感觉不太对劲。   希莱斯并非想象中即将忿忿指责——他先做沉思状,仿若经历了一段短暂却深刻的思考。随后举起灰眸,一本正经地同他对视。   “你的话里有臆测,我必须得指出来。我也始终认为芬顿才是真正受欺负的一方……”   “不过你的见解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没错,我不该不主动发掘和了解事情真相,就鲁莽行事,因为没准会把情况变得更糟。   “回去之后,我会好好反省这个问题。而且要感谢你的批评,和带给我新的角度和反思。”   希莱斯的眼睛没有骗人,他郑重其事地、饱含真挚和严肃,接着表述:   “我最后想声明一点:塞伦,我觉得,厌恶一个人,不是他可以伤害别人的理由。暴力绝非解决的唯一手段,仇恨同样不可作为遮羞布,欺凌本不该存在。”   没有预想中的反应,没按预料的方向发展,反而得到虚心道谢。   塞伦像一个忽然丢失拐杖的盲人,茫然若失地愣在当场。   心口空了一片,他还没来得及惶惑不安,很快的,又有一阵浪潮般汹涌的愧赧席卷全身。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讨厌这样……但他明知,是自己观察错了,判断错了。   不单单指白天之事,更是对于眼前此人。   -   “唔……换岗了。”交接的新兵大大伸个懒腰,拍拍希莱斯的肩膀。   “总算盼到你来,这儿简直无聊得发慌。教官不让睡觉,还不让跟其他士兵唠嗑。唉,不说了,终于解脱了。”   新兵抓紧离开的最后一点时间,和希莱斯抱怨守门工作如何折磨人。   希莱斯没任何表示,只是安慰地笑了笑,接着补上空缺。 第7章 护手   灰影骑士团共有四道城门,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设置。守门任务需要士兵轮流接替,而他现在所需要驻守的是南门哨塔。   城墙建造得很高,通过哨塔与垛口,他可以将整座营地尽收眼底。   季节也轮了岗,由夏天坐镇。希莱斯极目远眺:地平线宛若近在咫尺,像一根细细的头发丝,轻易隔开了碧蓝的天,和绵延的群山。   风不算温柔,揉搓着他的面颊,甚至泛着些许凉意。   他微微偏头,把自己放进风的爱抚中。   为什么呢?他心想。这般安宁祥和的世界,为何会突然出现异物,打破所有宁静。   距离狂沙入侵大陆已过去近六年之久,谁也不知道它们从而何来。仿佛一觉醒来,天就变了。   世界陷入恐慌,而狂沙吞吃掉大片疆域。人人都说这是神罚,惩罚有智之物的罪恶。上天派此等魔物折磨祂的子民,剥夺儿女们的一切权力,包括生命……   希莱斯缓缓闭上眼。   每当体会一分祥和,内心深处便不由自主地增添一丝恐慌。   或许源于他总能经过他人口中得知,狂沙正一点点蚕食边境。而目前生活的环境却是那样安定——割裂感叫他困惑、心悸。   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思绪不免变得活跃。与其称作喜欢,不如说,希莱斯擅长被动地陷入沉思。   他不会抗拒独处的时光,因为能给予足够的空间,琢磨许多事情。   尽管太孤独了,实在难以忍受。周围尽是人,却无人走进心底。   以前填满这份缺口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   低垂眸子,希莱斯眨眼,消掉眼眶的热意。习惯性地捏捏左手,没摸到皮革,他如梦初醒般身子颤动一下。   是啊,护手不见了。   三天前,他由于保护芬顿,护手破损,继而不慎弄丢。   训练日程十分紧迫,休息的空挡不多,因此没法花时间寻找。倘若找着,也没空拿去修补。   希莱斯的脑海又再度浮现芬顿那羸弱的身板。   视线恰巧转向城墙长道的尽头,一抹纤细的人影正朝这边接近。风吹鼓衣裳,更显得身躯好似木棍上套着纸片。   以为是幻觉,希莱斯还特意多眨几下眼睛。   真是芬顿……他上城墙做什么?手上好像握着某种物件。   芬顿刚触及希莱斯的目光,便立即半低着脑袋,瞅着比较紧张,还咬了下嘴唇。   “给你。”芬顿小声说。   旋即将一件熟悉的物品扔进希莱斯怀里。   “我的……护手?诶,你等等!”   交付完东西,芬顿快速掉头。他应当知晓哨兵不得擅自离岗,并捉准这一点,逃也似地走远。   希莱斯感觉自己俨如什么凶兽怪物,芬顿速度稍微慢点,就要被他生吞活剥了。   若不是他耳朵还算灵敏,否则险些捕捉不到对方离开时那句“谢谢”——轻得快要消散空气里。   他哭笑不得。物件攥在掌心,摊开细瞧,果真是自己原先那副护手。   遭叉子尖划破的地方被修补得很好,缝口摸上去非常平整。应该有特殊处理,然后打磨过,丝毫不影响搭弓射箭。   希莱斯确信东西遗失在食堂,或许就在那个混乱的档口,芬顿趁乱捡到。   难得对方用心找了好师傅去修复。   这是在偷偷报答他呀。   希莱斯笑着,重新戴上护手,愉悦地想。   -   靶场迎来短暂的休息时间。   希莱斯刚捡起标有自己名字的水壶灌了口凉水——尽管他不识字,只识得自己姓名的通用语文字怎么写。   “你,和你。”教官叫住恰巧路过的塞伦,“去检查最左边的靶子,看看哪些需要修补,哪些彻底用不成。会检查么?……很好,去吧。”   塞伦唇角一抽。   以后果然得绕着这家伙走,每每撞上都像有无形的藤蔓将他俩捆在一起。   绝对不能跟笨蛋呆太久。   ……   “第三个不能用,应该没有别的了……”   希莱斯拔掉指间的一根草屑刺,说道。   他和塞伦二人分头检查,最后得出结论。   “从刚才起,你有没有听见一些声音?”希莱斯怀疑地皱起眉。   塞伦轻轻颔首。龙族的听力相比人类优越许多,他撇过视线,直接指出动静方向——一间靶场最远处的茅厕,背靠一片带缓坡的茂密树丛。   这间茅厕距离操练场甚远,几乎没人愿意来这儿解决内急。   声音比较纷乱,隐隐约约的,不会由一个人发出。   检查没花去多少时间,休息时间仍绰绰有余,希莱斯调转方向,带着疑问往那头绕行接近。   塞伦原本想径直离开,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前行没几步,希莱斯原地驻足。   “……一个外面来的,值得你为他辩护,尽说些好话?”说话之人语含讥诮。   “希莱斯还是叫莱希斯,母鸡护崽似的护着你。一个娘炮,一个异乡人,果然物以类聚,哦不,‘珠联璧合’呐!”   “哟哟哟,又要淌猫尿啦?瞧他那副可怜模样,竟还瞪着咱们。”   说话的大约有俩人,而希莱斯已经明白现下是何种情况。   “他保护我纯粹是出于他的善心。”这道嗓音因激动而显得昂扬,声音中蕴着颤抖,“你们拿这样的品德去嘲笑,甚至想要联合别人孤立他。你们一群丑恶的人不配!连提他的名字都不配!”   然而无人把他的话听进耳朵。   “老实说,咱们好像挺久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了。”   “以前在救济院忽然唯唯诺诺,那软弱劲太无趣了。”   “是啊,就是要看他反抗才有意思。喂,泪壶,你先前的怯懦该不会是装的吧?”   “你们别过来……”   茅厕后方一阵草木“沙沙”抖动。   “还跟他费什么话,快逮住!”   树丛中间冒出三个人影,最先出现的单薄身形略微一晃,便跌倒在地。   他惊恐万状地回望一眼身后,其余俩人迅速追上,拽着他的腿往后扯。拖到一半,干脆下脚使劲踹起来。   他奋力挣扎,奈何拳打脚踢之下,根本找不着机会逃脱:只好用臂膀护住头,将身子蜷曲,熟稔地试图避免腹部遭受攻击。   塞伦的目光移至希莱斯的侧脸,还没看清楚什么表情,就见对方一声不吭往回走。   转性了?他诧异地想。前些日子的反省到了这种程度?   不过能够理解,毕竟人心反复无常,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便阴云密布。   他早已知道。   正当塞伦欲抬脚向树丛走去,他愕然愣住。   “你要做什么?”他吃惊问。   ——希莱斯举着满弓,一步步向前,一寸寸调整角度,箭头直指树丛。   那神情不似作假:眉心微拧,紧绷着唇线,狼一般盯着猎物。   塞伦的后脊竟微微升起凉意。   “等……”   话才离口,希莱斯便倏地打断,朝那边高呼:“停下!”   茅房边上的三人同时顿住,确认般往这头看。   “这不是那谁吗?”其中一人说。   另一名恰是前些天领头欺负芬顿的人,他往芬顿身上啐一口。   “呸,真晦气。他怎么又来了,还拿弓对准我们。”   “停手。”希莱斯语气冰冷。   “难道你真想打算拿弓射我们啊,呵,我就踢他。”   随即,芬顿发出痛苦的闷哼。   箭矢疾驰飞跃,只一瞬,轻响落入领头人的鞋子旁。   “操!你他吗疯了不成?!”那人跳着吼叫。   希莱斯不理会对方一连串不堪入耳的滥骂,他背上就是箭筒,反手一抽,继续搭弓瞄准。   “咻——咻——”   “这疯子真想杀了我们……”另外一人哆嗦道。   俩人情急之下拔腿就跑,骂也来不及,因为他们仿佛能感受到箭矢的风直往脚后跟逼近。   若稍有不慎,跑慢点,亦或打个趔趄,那箭矢就会追赶上他们。   希莱斯的弓极准,如猎犬,紧咬那二人身后。   塞伦突然醒悟,对方不仅猎户出身,而且在箭术方面,平时训练故意藏拙。   待人跑远,彻底不见踪影,希莱斯才收手。   “塞伦,能帮我去捡一下箭么?谢谢。”他灰眸内仍烧着余烬,轻声说。 第8章 芬顿   当塞伦反应过来时,怀里已经抱满几支箭。   不对,干嘛要听他使唤?   他忽觉自己鬼迷心窍了,浑然不觉地去帮忙。就像……就像遇见宝石。   塞伦捡完最后一支倒插地里的箭,直起身,望向搀扶芬顿的希莱斯。   宝石。   明明那双眼睛是灰色的,理应为灰扑扑的石头。可是,经方才一事,他由衷产生:“这是对蒙尘的宝石。”——如此想法。   他不愿意回想,目睹对方射箭,一股兴奋难耐的异样从自己的脊髓开始沸腾、叫嚣起来。   堪比第一次真正捕获猎物时的感受。   “你叫他走了。”塞伦把箭递给希莱斯。   “嗯。”希莱斯语调平稳,“我让芬顿吃完晚饭,到龙骑营地找我们。”   “我们?你别擅自替我做决定。”塞伦不满道。   “可你会来的,不是么?”   “……”塞伦心觉这家伙真是有够奇怪,还缠人。想到什么,他话锋一转。   “你刚才……”他此时倒有些迟疑了,“真想杀了他们?”   话刚问出来,特别是瞧见希莱斯眼中的错愕,塞伦便猛然后悔,认为自己又主动丢面。   “怎么会呢!”希莱斯漾起难为情的笑容,摸摸后脑勺,“我仅仅想吓唬吓唬他们,所以每一箭都往他们身后射。你莫要误会,我也承认当时很生气,却不是冲动之举,我有把握。”   倘若没有耳闻目睹,塞伦决计不会相信对方的解释。眼下,他没接话,只若有所思地一同返程。   -   “你果然来了。”希莱斯料定得不错,眼含笑意。   负气似的不理他,塞伦径自走至墙角。   希莱斯手中还拿着面包,而芬顿抬着饭碗,装有半碗牛肉玉米大豆汤。   二人显然吃到一半就匆匆提前赴约。   “面包拿去吃,芬顿。没关系,我饱了。不用和我客气,你得多吃些。好了,事前说过,约你的目的其实只是想聊一聊。”   “今天我目睹了你和那俩人的对话,虽然不是全程。为何装作懦弱的样子?”希莱斯开门见山。   芬顿想扯动嘴角露出微笑,可实在勉强,变成抽搐两下:“阐释清楚有点难。”   试探地向上瞥,得到一双灰目沉静的注视,他心中莫名灌注一丝勇气。   深呼吸后,他再次开口:“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自保。”   “一开始被欺负,大抵是我身体瞧着孱弱。那群人盯上我,仗着人多势众,叫我去给他们做事。救济院里需要年长些的孩子做义工,他们一部分的工作便由我承担。   “另外,还得给他们洗衣服、刷鞋子、打扫房间等等。我自然不会乐意——相信换作任何人都不肯答应。   “我表示抗议,于是挨了打。打不过,愈发进行反抗,那些人脸上的狞笑就扭曲一分。”   说着,芬顿端汤的手开始稍稍战栗。他眼睫颤动着,仿若陷入一场噩梦:脸色苍白,神情恍惚,整个人魇住。   “我想着,既然没法抗击,干脆避着走。可救济院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呢?他们总能捉住我,用看畜生的目光,欣赏我负隅顽抗的姿态。”   “事实上,我也被当作畜生使唤。……不瞒你们说,有回我差点被他们玩死。”   芬顿苦笑道:“起因是我不堪如此折磨,某天趁人不注意,向一名修士告发他们所有恶劣的行径。   “修士听了感到十分诧异,他可怜我,决心帮助我。但他的方式可能有些……我不会怪他,事到如今,仍然非常感激。总之,他叫来所有人问话。   “欺负是有,旁人不过道听途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关于义工活计,这群人拒不否认事实。”   “缺乏证据的缘故,他们只得到了较轻微的处罚。事后……事后,领头的伦道夫忽然单独找上我,深深弯腰道歉。打心底说,我不想原谅他们。刚准备离开,旁边不知何时冒出他的一群跟班。”   芬顿稍作停顿,他灌了一大口汤,似在和着汤水,吞下痛苦的回忆。   希莱斯的眉头已狠狠压低,塞伦背倚墙角,二人沉默不语,静等他继续叙说。   “我预感不妙,想跑,最终被追上。伦道夫命令扒开我的衣服,就像我给修士脱掉上衣证明殴打痕迹那样。   “他们用布蒙上我的眼睛,鼻子一起被盖住,接着把我带到通往粪水池的一道沟渠……   “一下,又一下,摁住我的上半身……蒙着的布全部湿透,我喘不过气,只得靠嘴巴呼吸。大概正是看准这一点,伦道夫趁我大口吸气的间隙,高嚷着继续摁下去。   “我承受不住那样恶心的味道,狂呕不止,吐到最后嘴巴发苦。那时竟祈盼他们能够痛快地了结我,即将感觉要窒息而死时,耳朵塞满的全是笑声……”   “够了。”希莱斯猝然打断。他面上的怒意完全压制不住,“不用再说下去了。”   “抱歉,”芬顿肩膀抖了抖,他眼圈早已在叙述中完全泛红,“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很倒胃口。看啊,咱们的晚饭还没吃完。”   “我不是指这个。”   纵使察觉态度生硬,希莱斯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立即缓和,任谁知晓这等令人发指的事情,都没法静下心来。   至于一面之词什么的——芬顿言语中或明显、或隐含的一切情绪,每个表情,无不实实在在地说明真实性。   那痛苦绝作不了假,他统统看在眼里。   “说这些事情,等同于揭你的血痂,然后再伸指头抠挖。我不会再质疑真实性,请你相信我。不用回忆它们了,好吗?”   希莱斯尽可能温和地说。   “谢谢你。”芬顿凝神望着他,泪水顷刻迷蒙他的视野。   “后来我观察到,越是抵抗,那群人越是兴奋。我试着装出软弱无能,唯唯诺诺的样子。一段时间后,这方法果真奏效,他们感觉无趣,便很少纠缠我了。”   “你也确实是软弱无能。”塞伦终于启唇。   他无视希莱斯投注的目光,居高临下地俯视半蹲地上的芬顿。 第9章 引导   “我问你,身板这么弱,为什么还选择进入灰影?你总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必须得奔赴战场。按你目前的状况,明摆着就是去送死。”塞伦双手交叠前胸,问道。   “我……我想试试,能不能在集训中多少把身体状态扭转过来。即便最后被刷下去,或者争取做一名后勤杂役,也是万幸。”   “还不肯说实话?”塞伦仿佛不胜其烦,用他那清亮的音色略微叱咄,“那不是我想听的,更非你真实所想。”   芬顿不知被受到惊吓,还是其他原因,泪珠顺着他的面颊急急滑落。他哽塞了一会儿,蠕动双唇。   “躲开他们。”他哑声说,“我想逃离曾经的环境,躲得远远的,再也见不到那群人。我是懦夫……”   “然后发现噩梦追着你不放,打算故技重施,在军队里也摆副胆小软弱的样子,我说的对吗?”   点点头,芬顿噤若寒蝉。   “真蠢。”塞伦毫不留情地驳斥,“你都已经挣脱跳入新的环境,骑士团的天地总比救济院要广阔吧。”   “依我看,你的一点头脑全用去对付自己身上,而不是把矛头对准敌人。为何不想着依靠新的秩序,去尽可能替自己争得应有的‘体面’呢?”   塞伦语速越说越快,口吻便愈加显得轻慢,好似憋了一肚子火气——尽管外表的傲岸被他维持得很好。   “难不成你已经打算这般苦熬,直到兵种再次分配?未免太天真了。告诉你,只要一天再忍耐,他们的嚣张气焰将变为天罗地网,你永远逃不出去……”   “打住吧,塞伦蒂普提。”希莱斯厉声制止。   “无需用这样的语气训斥他,有话好好说。”   “你在指责我的语气。”塞伦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我讲的哪一句不是实话?……好啊,既然你也点头了,干嘛还得要求我和颜悦色!不如先治好他的眼泪,他掉一颗我无名火就腾烧一寸。”   “抱歉,”芬顿竭力克制泪意,“但我并非故意哭,打心眼里我根本不想哭。”   “无心之举,对么?所有事情全是无心无意——我受够你们了。”   塞伦晴空般的双目蕴满不快与烦躁。   正当此时,一位扎着墨黑小辫,葡萄紫眼眸的龙族忽然现身。   他表情凝滞,仿佛为自己突兀闯入如此氛围感到尴尬。   “来得正好,安德烈。我们走。”塞伦朝向他的扈从,最后留给希莱斯一个微妙的眼神,旋即转身离去。   “……”   空气沉寂半晌,希莱斯首先打破:“塞伦刚才口气不太好,你别介意。但我相信你能体会,他有切实地关心你,并给予建议。”   “我知道的。”芬顿放下汤碗,用袖子狠擦眼睛,抹去眼泪,脸揩红一片。   “而且,关于建议方面,我和他想得一样。”   希莱斯掏出手帕递给对方,此外一句不提眼泪,这反倒令芬顿心中好受许多。   他正色道:“塞伦的意思是:如今你身处灰影,大可以在新的环境里想方设法使自己立足。拥有足够力量后,他们不敢再欺辱你,你照样有方法可以应付。”   “可我一无所长。体力不行、力气不足,弓与剑十分陌生,更别提举盾啦……光凭盾就能把我压倒。”芬顿腔调捎着几分哭后的干涩,自嘲地说。   “想想其他方面?”希莱斯耐心引导。   他脑海浮现一道和蔼的女性身影,随即吸吸鼻子,低下头。   “是些对军队没用的:我会烧菜,认识一点字。撇去二者之外,没其他长处了。”   “你识字?”希莱斯提高嗓音,他着实没想到,惊羡不已。   芬顿像只受惊的小鹿,猛不丁抬眼:“不是自谦,不用这样瞧着我。真的仅仅知道很少一部分。”   “我就不认字。”希莱斯感叹,“多好啊,你有相当不错的本领。”   被弄得有些羞怯,芬顿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除却几名和蔼的长辈,他几乎从未感受过同龄人的称赞。   瞬息间,他又由天堂落入地底,嗫嚅道:“军队里的文官大人们无不非常优秀。我听说,尤其书记员,每天要写上一大沓卷轴,用于记录骑士团中的每一项事务和战况。”   “我学的零星皮毛,根本没法企及。”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希莱斯一改严肃,眼中一片和煦。   “什么?”   “你将来的去处,以及立足的方向。”   嘴长了又合,芬顿神色仓皇,下意识想反驳;但仿佛有东西堵塞嗓眼,他憋得面红脖子粗。   旋即,那双深褐近黑的杏眼迅速蓄满泪光。   “我怎么配呢……”他呓语一般重复,“我不配……”   希莱斯将对方的反应悉数捕捉。他暗暗思索,直言说:“芬顿,去试试看吧。”   “不管能不能成,咱们须要放手一搏。别急着否认你的优势,因为剩下的时间和机会都不多了。”   芬顿登时住口。他的表情漫上一丝迟疑,似乎在费劲地理解某些难题。反复咀嚼着答案,确认真实性。   “可以的,去试试。”希莱斯替他道出心中答案,并补充,“在此期间,你需要什么帮助,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你。”   定定注视希莱斯,须臾后,芬顿的泪水争相夺眶而出。   汹涌的情绪占据芬顿整个神思,他一边恐惧着激烈的异样,一边无法自拔地沉浸在如此奇妙的松快里。   “对不起,我又哭了。请你别讨厌,我现在,不,是从今往后,一点不想让你厌烦我。”   他哭得愈发凶,却依然紧咬嘴唇,克制声音。   希莱斯摇摇头,清楚对方正需要这样的眼泪,纾解以往压抑已久的心绪。   “一直都这样……真讨厌……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的身体始终很奇怪。它……呜呜……它每每当我激动,包括生气时候,就会让我掉泪。”   “再怎么维持生气,而且也不认为委屈……像现在,我其实特别高兴,甚至兴奋……好吧,它不属于那一类。总之,我一激动特别容易哭泣,然后被他们喊‘泪壶’……”   “没关系,我理解你。人的身体往往十分奇怪,不同人有着不一样的怪异法。”希莱斯微微笑着,并非嘲笑,而是由衷地为对方开心。   能坦然承认、解释一些情况,表示芬顿对逐渐他敞开心扉。情况开始有所好转,他清晰地可以看见。   他揽过芬顿的身子,让对方靠在自己肩上。左肩外衫的布料被洇湿一小块,温度透进内衫,传递给皮肤。   希莱斯任凭芬顿小声啜泣,渐渐的,他视线放空。   曾经某个小家伙也挺爱哭——无数次靠在他的肩头,从呱呱坠地的婴孩,长成会整日喊“哥哥”的跟屁虫。   一瘪嘴,便只要他哄。   泪水忽而滚烫,又变得微凉。   -   近百日的时间悄然溜入每一位新兵的头发里,随着流逝一寸寸长出来。   大家终于能看清彼此头发长什么颜色。   当然,有所变化的不仅是发型,还有三月集训的训练成果。   分配再一次打乱牌序,这回洗牌,将每一位新兵的去处安排妥当,兵种就此定下。很可能伴随至退役,或者战死。   希莱斯所在的龙骑预备队也有着不小的变化——今日,他们要分配搭档了。 第10章 搭档   “分配搭档”这一消息钻进人类耳朵里,无异于告诉他们:你可以骑着龙,飞上天空了!   人类龙骑新兵蠢蠢欲动,憋着一股兴奋劲,酝酿发酵三四天;   清晨的日光刚刚铺盖大地,坛子开盖——例行的负重奔跑结束,这种望眼欲穿的迫切便无一例外挂上所有人的嘴角。   “相信在过去九十多天的相处,你们心中已经多少有了合适的搭档人选。”   马可教官漂亮的络腮胡随着他说话时努动,红发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   他说时微微带笑,威严中不失随和。   “待会儿我将让你们自己去寻找心目中的人选——注意,选择之后,你们仅有一次后悔的机会。”马可教官逐渐整肃面容。   “这并不代表你们不需要慎重考虑。毕竟日常相处还算融洽,不意味着彼此战斗时拥有配合能力。”   龙骑们纷纷面露思索。   “作为今后战斗几乎一体的搭档,如何配合?答案是训练与生活必须密不可分——也就是锻炼默契。默契非一日之功,得在漫长的共处和交流中培养。”   “做好心理准备,小子们!”马可教官拔高嗓门,“现在,选择你今后相须而行的战友,我们的专项训练将正式开启!”   而在队伍变得散乱之际,马可教官忽然走向队伍一头。   “希莱斯,”他唤道,“你和塞伦组队吧。”   被点名的二人皆是一愣。   “大人,难道不是自己选择吗?”塞伦问。   希莱斯转头看向塞伦,对方隐秘的不情愿藏在眉间。   “没错,可我觉得你们俩比较合适。平时训练没少凑在一起,相性不错,不是么?还是说,你们有其他选择了?”   末尾那句话,委实问倒了俩人。   先前马可教官的告诫,对二人的触动不是很大。   原因他们不清楚,仿佛掉入海底,听得见水声,但捞不到实体。   而现下,马可教官替他们把原因从海底捞了出来。   ——实在没什么其他选项,他们二人搭档,似乎的确为最优选。   “是,大人。”塞伦声音放得更轻,捉摸不透是何种心情。   在此之前,希莱斯对搭档持无所谓的心态,甚至比较乐观,觉得可以在今后成为真正的友人。   但事到如今,他反而有点忐忑起来了。   上次因芬顿的事情闹得不愉快,他和塞伦的关系就没一刻好好修复过。始终不好不坏,还频繁闹出些小尴尬。   比如某日夜晚,希莱斯躺在床铺昏昏欲睡。刚要彻底陷入沉睡,迷迷糊糊间,他透着窗边倾泻的一点月光,从眼缝里瞟见一个锃光瓦亮的东西。   努力睁大眼一看,一颗头探出上铺。那头慢慢地移动,伸去半截身子,半长的银白头发垂落在扶梯的位置。   和蓝眼睛一样,泛着幽幽的光。   希莱斯当即吓得一声低喝,把屋里部分人吵醒,吉罗德就是其中之一。   吉罗德拿这事笑了他整整一周,给后者窘得不行。   另外那颗头的主人——塞伦,同样因突然一喝受到惊吓,转身时没踩稳梯子,摔了个够呛。   之后几天走路都有点别扭,自然也没给希莱斯好脸色。   逮着剑术课对练,把亏吃回来。   小事故层出不穷,希莱斯便在剑术训练上吃尽苦头。不过相对的,他的剑术受塞伦“指点”,进步可谓突飞猛进。   或许正是这一点,才让马可教官误会他俩相性好吧。   希莱斯说不上什么感受,看塞伦站自己身边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他心中也不是滋味。   搭档选择完毕,马可教官事先差人抬来的几项东西随之到场。   另一位龙族教官尼古拉在众所瞩目下化为金色巨龙。他半趴伏地面,两翼故意摊开,平铺。   新兵们这才看见,金龙的龙背上有何种东西。   龙颈部上方的尖刺,由头顶往下,逐渐变短。而颈部与背部的交接处,恰巧凸显一块山脊似的脊骨。   脊骨被状似马鞍的坐具,包裹皮革,两边有着数根绑带。   “缝在皮里?”一个新兵喃喃说。   “是的,这些器具直接嵌入龙族的皮肤上。”尼古拉教官回答。   “不会疼吗?”   “成年龙族的正常站立高达二十英尺左右,可想皮肤也是会变厚的。何况,他们构造本就与人类天差地别。”   马可教官一边讲解着,一边派人分发人类龙骑的护具装备。   “他们长着极硬的鳞甲,一半显露,一半长在皮肤底下;皮肤又是极厚的。坐具钉入的正是鳞甲,不会疼。”   “所有龙族的坐具,前天已经嵌入完成。”尼古拉教官懒懒趴在地上,补充说。   一名人类新兵好奇地摸了摸龙族搭档的后背:“咋这会儿看不到还摸不着呢?”   旁边的人类立刻把他胳膊薅回来,顺便赏后脑勺一巴掌。   “笨!你见尼古拉大人平时背上有包袱没有?……那不就完事了。人家跟咱能一样吗,化成龙形,自然可以把龟壳变消失。”   一众龙族新兵:……   听人类一口一个龟壳地叫实在别扭,手痒痒,想揍人。   “好了,人类原地不动,跟我一起依次换上护具,我会详细讲解每一样物件的用处的穿戴方法。龙族先随尼古拉教官前往空旷场地。”   ……   换上护具,希莱斯颇觉新奇。甩甩手,抖抖腿,负重感令他身体的活动微微受限:仿若裹着一条浸满水的被子,沉甸甸的。   马可教官解释,龙骑绝大部分时间必须呆在龙背上,用弓箭射击狂沙。   腰侧、手臂、和脖子不能像地面骑兵那样全副武装,得保留一定灵活性,所以护具除了头、胸腔和腿部关节之外,基本没有什么特别严实的板甲。   里层一件布甲,外边罩上一层锁子甲,基本搞定。   起先不适应呼吸——希莱斯戴上半遮面的头盔,一片方形横框露出眼睛,视野其实没有受限太多。   但方框内,一层几近透明的薄纱盖住他的灰眸。这纱尤其密,好在非常透明,近乎分辨不出颜色。   这层纱同时蒙住了呼吸,几轮深呼吸后,他才慢慢适应。   令新兵们最感兴趣的无疑是这层薄纱。   “因薄如蝉翼,透明,所以它被取名为‘蝉翼’。面纱存在的意义,为的是真正与狂沙交战时,抵挡漫天沙尘的恶劣环境。”   带领人类龙骑前往空旷操练场,马可教官一路上为他们解答。   “前些年的战争中,绿洲阵营手下的骑士团还没有像现在这般普及‘蝉翼’。由于沙尘飞进眼睛太多次,士兵们大部分多少患上一些眼疾;更有甚者严重到失明。”   即将抵达操练场,远处巨物攒动。   马可教官用平和的口吻,一字一句道出训诫。   “你们是空中的战士,天穹下的弓箭手。眼睛与双手的重要性,无须我再赘述。无论何时,必须记住保护好第二种‘武器’。”   “去找搭档吧,他们在等你们。”   人类们倏然走近,又放缓步伐,望而却步。   他们原以为,教堂之上为王宫,宫殿之上则为苍穹,神祇游离俗世之外。   那瞧得见的事物,最大不过天空。   眼下,四十名人类不远不近地望着,望着前方四十只巨物齐齐排列。   一方仰视,一方俯视。   巨物几乎遮蔽天空,阴影洒向前方,铺出一条灰暗的河。   人类新兵的心中不约而同产生如此想法:   地面之上,唯有龙族可俯瞰这世间万物。   龙族的模样与色泽各有不同,大体上外表却如出一辙。   一只银龙夹杂其间。他的银辉犹如金属、犹如剑芒、犹如静谧夜色下,湖面流淌的月光。   他的眼睛装满了盛夏的碧空。 第11章 翱翔   希莱斯只觉一阵恍惚,片刻后就站在塞伦的面前。   如何攀登龙背,他听了;怎样上鞍扣紧绑带,他清楚了。   自己的视线抛开学习以外,没怎么离过塞伦的龙形。   “塞伦。”希莱斯放下过往的所有成见,由衷称赞,“你的龙形真的很美。”   大陆通用语中,“美”为中性词语,程度远高于漂亮。   塞伦略微椭圆的蓝色龙目定定注视希莱斯半晌,随后,他的长而蜷曲的尾尖轻轻拍打地面,带着惬意味道。   “我也觉得。”他毫不谦虚地赞同。   本想礼尚往来,但他之前差点没认出对方。人类戴着一模一样的头盔,穿着一模一样的防具,若不是靠气味,险些要认错人。   而且说实在的,这些防具为了实用性,舍弃大半美感。还得多亏希莱斯身体线条比较优秀,否则只会显得臃肿不堪。   塞伦正欲拿贵族惯用的花腔回应,忽然心觉不够真诚。   不是诚挚与否的缘故——他下意识激烈驳斥自己。   对、对,是怕面前的笨蛋听不懂。   憋半天话,塞伦绞尽脑汁。   “你……”他费劲张口道,“你的头盔不错,有个方洞。两只眼睛装里面,挺好的。”   希莱斯:……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他还在为自己词汇匮乏感到羞惭,没想到遇见个损人口若悬河,结果夸人比他还吃力的。   慢慢接近银龙,希莱斯回忆着方才马可教官的教学。   他约莫只有希莱斯龙形时弯起的后腿那么高,因此,攀上龙背需要一定技巧。   “从银龙的前腿膝盖,用双手把身子撑上去。”   希莱斯照做,穿戴的护甲令他动作有些笨拙,好在顺利站去龙的膝盖了。   “再蹬上面前龙翼最前端、外沿的粗壮骨头,然后找到坐具。”   鞋底踩向翅膀的刹那间,希莱斯感觉脚下不稳,身子一晃,从翅膀上滑下来。   他侧趴地上,有些发懵。   希莱斯百分百确定,刚才绝对站得很稳。他狐疑朝塞伦投去一瞥,银龙的头颅没什么变化,至少往侧后方的角度看不出任何问题。   再度站稳脚跟,希莱斯弯腰,右手快触摸到坐具了。   “唰——”   他整个人失去重心,趴着滑下龙翼。   “……”   缓了缓,希莱斯走到银龙正面。   “我身上有处地方发痒,想挠。没注意你,抱歉。”塞伦的碧蓝双目不看他,竖瞳挪去远方。   反反复复爬上龙背,都是以失败告终,而塞伦总有稀奇古怪的理由开脱。   希莱斯这时候哪能不知道,对方压根儿就不想他骑到龙背上。   憋着一口气,不知第几回尝试,他终于能够以熟稔的动作攀爬,顺带察看时机,迅速蹬上龙背。   他一屁股坐稳鞍具,把自己的双腿和皮质背心用绑带牢牢束缚住。   这回,塞伦再没有理由把他抖下去。   扣完最后一个锁,希莱斯皮笑肉不笑,俯下身子,胸膛几近贴合银白色鳞甲。   “你还有哪里痒?”他咬着后槽牙,压低嗓音说,“我用匕首帮你挠。”   银龙躁动不安地左右甩尾巴,塞伦同样浑身散发着郁气。   他拎得清分寸,知晓最终得让这人类骑到自己背上。   可由另一个种族必须“驾驭”他,实在叫他心觉受辱:准备在此以前稍稍戏弄一下,心底好受一些。   结果适得其反,他现在哪哪不舒服。   攀登龙背的初步训练到此为止,马可与尼古拉两位教官依次为新兵们检查绑带锁扣;确认无误后,二人做好飞行前的准备。   “龙族务必听从号令,五人一队,四个纵列,以方形阵队飞行,保持一定距离。不得擅自离队,不得随意回翔。”   一声号令下,龙族纷纷振动双翼。一阵纵身弹跳过后,龙身腾空而起。   空气被无形地搅动着,人类新兵们无须探头张望,因为他们的视野正在逐渐扩张。   地面离他们越来越远:看到了远处营寨的城墙,再是瞭望塔尖;最后营地的全貌徐徐铺展开来,好似用木头和石块搭建起来的方寸玩具。   无垠的田野与森林就在脚下。秋日的色泽是那样奇特,各式各样的金与黄组成绘卷。   麦浪是怎样被风吹动的、动物是如何在地面活动的……河流要通向何处,尽头究竟在何方……   连最后一点对夏季依依不舍、倔强存留的绿色,是怎么点缀秋日画卷的,他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尽收眼底。   希莱斯痴迷地俯瞰一切,贪婪地想把自己生活的土地拿眼神一寸寸抚摸。   原来是这样,天空一直这么与大地遥遥相望啊。   所有颜色,所有事物,缩小得仿佛用一个巴掌就能捏进掌心。   灰影骑士团的营地慢慢缩小,快要看不清全貌。   飞行之前,马克教官再三叮嘱,命令龙族今后最多只能达到这个高度,不得再飞得更高。   否则一来不易支援地面;二来,人类会窒息而死。   然而第一次真正翱翔高空,希莱斯亢奋之至,打从心底产生了疯狂的念头。   ——他宁愿不顾一切,驭着龙,触摸云端与天际。   天上是否有真神?云层之上又是何种模样?   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但不自觉中已深深烙印进脑海深处。   希莱斯与塞伦位于头阵,似乎收到教官的指令,希莱斯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头猛然一紧,腹部传来难以言喻的感受。   龙族身体旋转一圈,人类跟着快速地倒挂悬吊。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队列中霎时爆发兴奋的呼喊。   希莱斯也不禁纵声大笑,那样刺激的感受从未体验过,血液沸腾的余韵遍布四肢百骸,指间发着麻。   背上人类的笑声飘进耳朵。   诚然,塞伦早已对飞行习以为常,可希莱斯笑声里的欢畅无比真实,感染着他的心情愉快起来。   他感同身受,因为自己头一次学会飞行,翱翔空中也是这般快意。   人类脆弱,没见识,但……   让他骑在背上,似乎还不赖?   -   众人下了龙背,踩到地面,脚底竟生出些陌生的触感。   刚才的天空旅程仿佛一场美梦,一次幻境,叫人醒来之后情不自禁反复回味。   当龙族变回人类,希莱斯才从恍惚中醒神。   他注意到一个一直深深埋藏,未曾露面的疑问。   都说龙骑为空中弓箭手。可射箭时,风速、天气和距离皆对杀伤力有着极大影响。   龙族飞行状态下,不可能始终维持在同一位置。他们需要战斗,还得躲避。   那么弓箭该怎样攻击目标?   希莱斯向马可教官请教这一问题,后者的眼里流露赞许。   “普通的箭矢自然没什么意义。但对付狂沙,我们有着专门为战争制作、提供的特殊箭矢。”   说着,马可教官从背后箭筒揪出一支,把他放到希莱斯的手心。 第12章 冷淡   双手小心捧着,希莱斯仔细观察。   这箭矢重量相对轻些,杆子依旧由木头制作,箭羽照样是再寻常不过的鸟羽。   而最前端的尖头……是他从没见过的材料,完全不像铁铸的,或者说,连金属都不相仿。   淡红色,偏黄,里面略显透明,可以细察内部丝絮般的纹路。   “这是……宝石吗?”他问。   “是一种矿物,叫‘蕃石’。箭镞不仅由它制成,蕃石与沙子一同淬火冶炼,便有了你现在拿着的特殊尖头。”马可教官解释道。   希莱斯眉头微微拧紧,陷入思忖中去。   “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马可教官笑着,手伸进领口里一掏。   一枚拇指盖大小的石头静静躺在他掌心。   马可教官唤来一位箭术寻常的人类新兵,把蕃石箭矢转交给新兵。   “艾萨克,闭紧你的眼睛。从拉弓到松手,一刻不准睁开,否则营地三圈等着你。”   新兵艾萨克当即合住眸子,恨不得给缝牢。   他肩膀受人摆弄,身体朝向不知哪个方位。在教官的指示下,他抬起手臂,搭箭上弦。   悄没声儿地,艾萨克自己好像都没听见声音,就只闻他人的惊呼此起彼伏。   “发生啥了?”他赶忙张口,脑袋左右转动,眼皮依然牢牢贴合着。   “快看啊,箭消失了,竟然……竟然……”   “怎么这样……”   “到底咋样?我他吗不敢睁眼啊!”他好奇得慌,快憋背过气了。   他几乎用嚎叫呼唤马可教官,得到准许后,迫不及待地释放双目。   明亮光线轻灼一下眼珠,艾萨克缓了缓,终于看清眼前景象。   他并没有正对木靶,两腿斜站着,靶子位于左前方。   艾萨克发誓,他先前绝对是朝正前方射箭。然而不论近处还是远处,箭矢一点踪影都寻不着。   包括箭靶。   唯一不同的地方,则是木靶下方的地面,莫名多出一团沙子。   “去哪儿了?”艾萨克惊愕问。   “你是没瞧见,马可大人起先把石头硬塞进草环里。那箭刚离弦,立马拐弯掉头:像一条鱼追逐面包屑一样,‘嗖’地往箭靶追去。”旁人手舞足蹈告知情况。   “它居然真的刺进石头,可一两秒的功夫,忽然不见了!和石头一起化成沙!”   塞伦似乎早已了解情况,反应最为平静。   希莱斯还有其他疑问等待解惑。   “石头肯定非同寻常,里面掺杂了何物?为何蕃石箭簇会受它吸引?”   “……实际上,石块是粘土。与水混合风干后形成,里面有狂沙的骨灰,和心脏碎肉。”马可教官语气沉重,略带苦涩。   “也意味着,是曾经受害的百姓、死去的战士。”   人人脸上挂着骇然。   希莱斯的瞳珠在细微发颤,不知过去多久,转向马可教官。   对方投来回视:“这便是方法。”   “取死者之骸骨,还狂沙之陨灭。我们射出的并非箭矢,而是他们生前的夙愿,和求生的渴望。”   -   专项训练如火如荼展开,不同兵种开始着重培训其武器使用。   龙骑预备役要学的可多着,他们今后将作为空中精英,一支队伍即一支精锐。   地狱般的操练中,另外还有个消息传进预备役新兵们的耳朵里:   一个月后,将有一场内部竞赛等着大家。   “届时会考核我们的耐力、射术和飞行配合。”室友吉罗德站在寝室中央,兴奋地宣布。   希莱斯一边听着,一边观察手头弩|箭的构造——这是另一位独眼室友多米尼克借给他看的。   “喂,独眼龙,你知道其他消息不?快和我们说说。”吉罗德询问。   “独眼龙”曾是救济院的人给多米尼克起的绰号,因为他左眼天生看不清事物,干脆用黑色眼罩遮住。   “刚想跟你们分享,别急,赤脚佬。”多米尼克微笑回应,只不过不清楚这笑容是否发自内心。   “赤脚佬”代指吉罗德。这绰号原是一种蔑称,救济院的孩子们嘲弄吉罗德的民族风俗:在正式场合反而不穿鞋子。   希莱斯曾对这些蔑称感到吃惊,尤其目睹大家互用绰号称呼彼此,完事还乐呵呵的模样,他大为震撼。   原本的确用来挖苦别人,当初在救济院里大家慢慢叫习惯了。脸皮厚起来,接着自然而然把蔑称变成称呼,甚至还比较亲昵。——吉罗德曾如此给他解释。   多米尼克讲述道:“竞赛内容有三项:第一、负重越野,具体几公里尚不清楚;第二、比拼速射。至于第三项,听说得飞行对峙。”   “飞行对峙?岂不是要考配合咯?”吉罗德道。   “恐怕是的。据说除了搭档外,所有人都会变成对手,在人人皆敌的‘厮杀’中打败他队。”   “真刺激啊……”吉罗德瞪大一双眼,振奋说。   平日里四处找人比试就可以看出,此类武斗最能令他情绪高昂。   希莱斯瞅着弩|箭,有些出神。不知何时,一道身影从他跟前一晃。   “塞伦。”他抬眼朝身影开口,“明天一起练剑吗?”   不出他所料,塞伦果然没搭理自己。   挑了挑眉,希莱斯不再自讨没趣。   他的心神已经没法贯注研究弩/箭构造了,干脆将它还给多米尼克。   说来十分奇怪,最近塞伦对他特别冷淡。有事说事,飞行练习时会应答。   除此之外,简直惜字如金。   不知怎的招惹了塞伦,希莱斯却隐隐能感觉到,塞伦也时刻关注着他。   具体体现在,塞伦的扈从——安德烈,那名黑发紫眸的龙族,近来的视野里总能瞥见这人。   关注?更像监视吧。   虽不晓得原因,希莱斯自认光明磊落,不干坏事;便由着他去,反正不影响生活。   眼看竞赛在即,考核的内容涵盖配合。且不谈胜利,为了成绩达标,搭档之间肯定得互相交流,起码一块训练的时间需要增加一点。   塞伦不乐意,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无声叹口气,抖开被子,希莱斯翻身躺下。   -   “少爷,近期没发现希莱斯行为异常。”安德烈行至塞伦身侧。   塞伦斜倚着粗木,面向营地的某个方位,目光深邃而悠远,   五天前,正是分配搭档后十日左右。   他刚刚守完哨塔,准备稍微绕些远路再回营房。途中,留给自己一点空闲,筹思某些事情。   那晚尤为僻静:虫鸣声少了,星星缩回夜幕背后,只有残月沉默地注视大地。   所有动静被无限放大,而走至半路,塞伦注意到细细轻语。   声音很熟悉,他凑近墙边,那背影主人为希莱斯。   这人像自言自语,定睛打量片刻,对方手臂上多了一道黑乎乎的团子,仔细辨认后,是鸟的形状。   希莱斯对鸟叽里咕噜说着话,塞伦正打算上前看清楚,鸟受到惊动,倏然挥着翅膀飞走。   这一飞,体态颇为熟悉,塞伦事后琢磨一晚上,终于想起在哪见过。   与安德烈进入灰影骑士团之前,他一面站小溪中央清洗身体,一面聆听安德烈汇报营地情况。   关键在于,那时候他们还谈论了其他事情——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不容第三人知悉的话题。   既然鸟在场,不得不怀疑,希莱斯是否同样处于现场?   倘若偷听谈话……   经过一夜思量,塞伦决定先不与对方过多交流,暂且保持距离,顺便派安德烈多盯着他日常动向。   “少爷,我很担心你的处境。然而……希莱斯着实没有其他奇怪的举措。”安德烈斟酌道。   “万不可掉以轻心。”塞伦沉声说,“我们刚进灰影,还没机会摸透周边环境,联络不到叔叔。”   “取得联系之前,未知因素太多,最容易发生差池。我们必须盯紧身边任何的风吹草动。”   “这是我唯一能够努力的机会……不可能松手,更不允许它出现差错。” 第13章 竞赛   秋日褪去林木的葱郁,黄衣裳剥了满地。   金风吹拂林间,如此惬意的凉爽,本该在漫步时静心体会。   ……是的,本该。   震动由远及近,慢慢向这头靠拢。   “我真是……呼、呼……倒八辈子血霉当什么……骑士,去战场送死。”   一名上气不接下气,四肢绑满沙袋的人类新兵抵达终点,埋怨道。   腿像灌铅似的沉重,他五官皱成一团。任何吹动他一根头发丝的风、发出清脆碎裂声的落叶,都在此刻叫他憎恶至极。   “去他的负重越野,去他的考核,去他娘的竞赛!老子还没上战场就得栽……栽在这儿。”   “别张嘴。等会,等会要赶不上时间了。”身侧一名龙骑新兵嫌他聒噪,操着嘶哑破音的喉咙回应。   竞赛在破晓时展开,第一项负重跑已经进行过半。首先一批抵达第二考核地点——靶场的新兵,纷纷捡弓开始射击。   没有留给他们休息时间,尽管刚刚才跑过三公里。   新兵们一箭接着一箭地拉,许多人扯弦时,手臂仍然有脱力后的颤抖。但人人不敢懈怠,因为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数位从旧营地临时拉来的老兵伫立靶场旁边,身边挨着一名扈从或速记员。   “速度快些,小子们!等实战那会儿蕃石箭矢帮你瞄准一半,咋原地杵着研究精准,磨磨唧唧的。箭得先脱弦,尽可能多地脱弦!”   “兔子遍地跑,闭着眼睛好歹也射中一只吧?怎么回事?!”   新兵们的体力被跑步消耗过半,脑子浑浑噩噩,很难在没有休息时间的下一刻便做到全神贯注。   而这些吵吵嚷嚷,冰火两极般分裂的声音,简直叫他们快崩溃了。   仿佛挂弓上、被绷成极限的不是弦,是他们的神经。   这同为考核的一部分,体力关和心理关截然不同,一样需要磨炼。   阵营当中常有训诫——走下战场,没能扛过精神考验的人,结局要么疯,要么死。   “第三位,那个叫希莱斯的,射中两只兔子。跟他一队的龙族,塞伦,木靶成绩合格。”   芬顿正好记录希莱斯这一队,他执笔沾湿墨汁,将成绩写在羊皮纸上。   途中,芬顿飞快投去一瞥。一褐一银两道身影纳入眼中,他收回视线,偷偷抿唇笑着,由衷为二人开心。   -   “比赛为啥不选圆形竞技场?”两名步兵巡逻完,一边放慢回营的脚步,一边望向整装待发的龙骑预备队。   “比武场塞不下吧。话说回来,他们这套装备真帅啊。”   “论装备还得看重骑部队的铠甲,不过嘛,龙族的龙形太酷了,他们能在天上飞……快瞧,飞起来了!”   两名步兵齐齐仰头,目不转睛注视从远方突然腾空,又一瞬间盘旋至自己头顶的龙骑队伍。   他们双目入迷地瞅着,眼瞳亮起心向往之的细碎光芒。   “如果我也能骑上龙背,或者长对翅膀,在空中翱翔就好了。”其中一位步兵将心声悄然吐露。   “天知道我向神祈祷过多少次。哪怕今生只有一回,沾沾光也好。”   “哕——”   空中传来一道飘忽低微、犹如幻听的声音,紧跟着,一滩不明液体向他们坠落。   旋即“啪嗒”一下,浇去步兵头顶。   看看呆若木鸡,满身污秽的同伴;再瞅瞅地面一条延申前方的短线。   俩人面面相觑,属实没料到还有没能适应眩晕,竞赛过程中晕吐的龙骑。   另外那名幸免于难的步兵觑着同伴,讷讷道。   “兄弟,你如愿以偿,沾光了。”   ……   眩晕的新兵被当场判为不合格,成绩失效,喊回地面旁观。   云絮之下,空中擂台展开着激烈竞争。   龙族如巨型飞鸟,敏捷而灵活地各自穿梭。   地面因振翅刮起急风,吹歪草地,掀动黄绿色波浪。   他们的行踪没有轨迹,地上围观的士兵们无法预判下一刻将要去哪里、出现谁的身后。   恰如咚咚直响的擂鼓声:不知何时回被敲动,宣告某队失败。   每只龙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绳子,在龙族庞大的身躯映衬下,线绳下方悬吊的一枚石块显得微小无比。   而人类坐于龙背,无不手执弓箭,直指他队的吊坠石头。石头遭到损坏,即昭示着落败。   假若擅自把吊坠转向,挂在龙族脖颈上方,将视为作弊。   希莱斯的灰眸一刻不停地观察着局面。   他抽箭、射击的动作快且准,一气呵成;一旦淡红箭矢离弦,便转移视线,不再细察是否成功射落吊坠。   仿佛有着足够的自信,箭无虚发。   但他的眉毛始终压低,未曾松开过。   希莱斯察觉,以他瞄准的方位和预想中蕃石箭矢走向,不应存在那么多失误。即使心中有数,箭矢数量尚且足够应付。   就像此刻——他刚瞄准右侧斜前方的一队,两三秒的功夫,指头尚未松开,塞伦便倏地掉头,往那队追去。   按其他队的情况看,应该是人类负责射箭,龙族负责保护吊坠和闪避。   可塞伦截然不同,他身上的闯劲令希莱斯都颇感惊讶。   前期混战淘汰一大批人,顺利留存下来后,塞伦开始热衷于追着别队的吊坠攻击。   或者铤而走险,以极其刁钻的方法和角度,无所不用其极地弄掉吊坠。   譬如用翅膀扫、拿嘴咬,甚至尾巴也能勾了去。   “你们怎的这般阴险!”一队龙骑在经历塞伦的穷追猛打之后,好笑又愤愤然控诉。   而某些时候,希莱斯的蕃石箭矢先行一步,击碎吊坠;   塞伦因进攻行动无法迅速改变,只得靠自身反应尽量改变飞行动作和方向。   有几回险些守不住吊坠。   他们这队的表现无疑是最令人瞩目的。底下新兵看得心潮澎湃,竟连手下败将也不禁暗自为二人鼓劲,希望别的队伍可以遭受一番“折磨”。   唯独教官及旧营老兵们面色严肃。   场上仅剩寥寥几道身影,随着淡红色箭矢漫天穿梭,逐渐从三队、减至两队。   真正的博弈就此展开。   希莱斯骑乘银龙之上,遥遥与前方的多米尼克对望。   他两根指头夹着箭矢,却没满弓,灰眸紧锁对方的方位。   面对明显的防守,塞伦同样不着急进攻。银龙时而突进,时而半道停止进攻,转为后撤。   双方不断试探拉锯着,仿若有无形的手扯着线头,一会儿拉直,一会儿缠绕。   希莱斯始终没动箭,多米尼克射的三发,皆被银龙所预判,灵巧躲闪过。   几番来回后,多米尼克不再动手,仿佛箭已经用光。   目的达到了,塞伦的试探变得激烈,一寸寸接近另一只龙。   最终,两队距离不过三米。   “上啊!咬碎他的吊坠!”   “多米尼克,别怂,干他丫的,打败那个外乡人!”   鼓声停止良久,取而代之的是人群躁动的叫喊。   银龙猝然展翅,头颅直朝多米尼克方向进发。速度之快,迅如闪电。   塞伦似乎打算用翼尖破坏对方的吊坠,从另一只龙的右侧突进。   对垒时分,龙族欲要防守右侧。   临近右翼的一刹那,塞伦却虚晃身子,以龙族看来都难以轻易做到的干净利落,急速调转方向,往左下方猛跃!   两龙头颅差点相撞,塞伦的翼面贴着对方脖颈擦过去。   然而由于风向和惯性,吊坠随风甩动,高高掠起,跳到侧面。   银龙碧蓝的瞳珠宛若镜面,映照着石块是怎样错过了翼面、错过了时机。   两队位置相当接近,自己的吊坠同样暴露对方的视野下。   这时,多米尼克亮出藏着的最后一支箭矢。他已蓄满弓弦,找准这次机会,果决地准备射击!   危急关头,银龙只得尽可能地改变身躯方向,背部面朝多米尼克,竭力保住吊坠。   瞬息间,两道淡红色箭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时窜出!   一支向下,一支平飞! 第14章 批评   “铿!”   箭尖穿透石头,吊坠碎裂,在空中化为齑粉,纷纷扬扬,四散飘洒。   两道箭矢速度快得难以捕捉,但地面围观的人们能够清晰看见,银龙脖子上的吊坠还在。   那么被击碎的就是……   “达亚!达亚!!!”   “达亚——!”   众人齐声高呼胜利之语,地面沸腾一片,震天的高喝直抵苍穹。   至少此时此刻的新兵们已注意不到希莱斯的身份,每个人都在为最后那精妙绝伦的一箭庆祝。   “希莱斯、塞伦——击败十二队,飞行对峙胜出。”记录员的通报再度令人群爆发欢呼。   两位胜利者落回地面,人群团团簇拥着他们。   马可和尼古拉教官破开人潮。   “恭喜你们。”马可教官首先向他们表示祝贺,顺带拍了拍希莱斯的后背,为他摘下头盔。   兴奋状态下的身体渐渐回归平静,后者脸颊煞白,嘴唇毫无血色。   方才的拍打牵动到某处地方,希莱斯绷着脸,牙关咬得死紧,不自然地回以笑容。   马可教官与尼古拉教官对视一眼,确认了什么。   他们找了个由头,把塞伦和希莱斯带出人潮。   射箭竞赛猎杀的兔子作为奖励,今晚大大开荤,一众新兵们还来不及庆祝,就被转移注意力。   两位教官分别带离他们——尼古拉让塞伦跟在身后。   “走吧。”马可教官则扶着希莱斯,前往医室。   -   “进去以后,面壁思过半天。没食物,只有水,因为这是你们应得的。”   紧闭室门口,希莱斯和塞伦二人等待守卫士兵开启门锁。   马可教官亲自目送二人入内。木门关闭前,他扔下一句“好好反思”,然后转身离去。   眼前一片灰暗,希莱斯十分无奈。   事情还得从竞赛当日讲起。   就在制胜一箭刚刚射出去,与此同时,多米尼克的箭矢也直朝他的身躯飞来。   蕃石箭矢的尖头比普通银铸的要脆,毕竟使用对象不在人类和龙族身上。   为了空中作战,蕃石还特意削减一部分硬度;免得龙族体型大,容易被射伤。   结果令龙族满意,他们几乎毫发无损。   人类没鳞甲,唯独轻质防具护身,被流矢误伤的几率大大增加……虽然伤势不重。   彼时形势迫在眉睫,想把握机会,摧毁多米尼克一队的吊坠,必须放手一搏。   希莱斯便顾不得闪躲,满弓拉弦。   瞬息之间,他眼睁睁瞧着对面的蕃石箭簇撞去他的右臂。   幸好只是撞到大臂,尖端没有刺透锁子甲与板甲。   不过因距离近、速度快,带来的冲击力如同一根细铁杵猛烈撞击大臂。   马可教官定然目睹了这一幕,下场后,立即带着他前往医室。   “没伤及骨头。小子,你很幸运。”威克利夫学士观察一阵伤处,说道。   “至少需要二十一天才能恢复。”他最后补充。   留下仆从照料,大学士拖着慢悠悠的步子,离开医室,回去守着藏书室。   希莱斯的右臂已经肿胀得像刚出炉的面包。   左手拽着衣袖,他有些心虚地低着头,不敢去看马可教官作何反应。   “先养伤。”马可教官的嗓音很低,“晚上我会找你谈话。”   明明听不出什么情绪,希莱斯依旧莫名觉得心慌,大难临头似的。   他的预感没错。   芬顿一有时间就往他这儿跑,急得团团转;无微不至地照顾,比他一个伤者都紧张。   多米尼克也没去参加食堂小宴会,专程打听他在哪儿,前来关心和道歉。   本非多米尼克的过错,自然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空旷的医室里,他们三人聊着天,不时回荡笑声。   这份其乐融融被马可教官打断。   他让芬顿二人离开,搬来一张木椅,坐在床榻对面。   “今天飞行对峙,你和塞伦的表现很优秀。”   马可教官顿了顿:“同时令我非常失望。”   “知道为什么吗?”他的视线钉在希莱斯面颊上。   “……看来你心里清楚。既然明知,为何故犯?”   不知该怎样开口,希莱斯没法解释,索性保持沉默,做好接受批评的准备。   “今日你们的竞赛只是儿戏。低阶狂沙没意识,但不代表高智狂沙没脑子。后面那批怪物有着智慧,能领兵作战,会偷我们的战术。”   “将来去战场,你要和这群东西交战。希莱斯,你明白吗?这表明你的技巧和战斗能力仅仅为次要,拿来对付只顾着砍人射箭、而且不彻底致死就会‘复活’的低阶狂沙。”   马可教官的声音越压越沉,腰也跟着躬下去。   他双手交叉,胳膊肘放在膝盖,以充满压迫感的姿态训话。   “为何我们打了几年仗,消耗如此之多的人力物力,反倒被逼得节节败退?”   “正是因为狂沙能把死人变成自己人,我们相当于它们充盈的兵器库。倘使高智狂沙斩杀不掉,那么白白断送生命的人将无穷无尽!   “都是有智慧的动物,我们想得到和龙协同作战,难道它们意识不了么?”   说着,马可教官站起身,逼近希莱斯床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红发比烛光炫目,神情比夜色凝重。   “我们与它们终究有所不同。战死的龙族被它们变为狂沙,或许有简单如犬的头脑……总归不似活物,达不到真龙族的心智与灵性。”   “两个能达到心有灵犀、如弓与箭般协作的种族,总比单只脑子跳动的东西可靠。”   “现在告诉我,制胜的关键是什么?”   “是……配合。”希莱斯微扬下巴,灰目愣愣地盯着对方,轻轻呢喃。   -   落锁声轻轻传来,希莱斯的视野被黑暗侵占。   他右臂无法动弹,只得靠左手一点点扶着墙壁,在黑暗中摸索。   希莱斯感觉没走几步,就摸到门对面的墙壁了。   头顶上方射进一缕光束,那是屋内唯一的光亮。   塞伦始终一语不发,来时的路上也不曾开口。   背脊紧贴着墙壁缓缓滑下,希莱斯坐去地面。   一扇巴掌大的小窗、一间逼仄沉闷的房屋、两个静默的人……犹如深渊里的两株草,全靠那束日光养活。   明亮当中,尘灰在半空飘扬轻舞。细细的、轻缓的。   注视不知多久,似乎不过半晌,又像过去很长时间。   希莱斯喉结轻轻滚动,他有些口渴。两碗水放在门脚下,而塞伦与他遥遥坐着,恰好位于水边。   他慢腾腾起身挪向门口,虽看不清神情,但能听见塞伦极轻的呼吸声。   试探地摸索好一阵,终于找到碗。蹲下身,希莱斯刚刚抬起碗,身子忽然晃动。伴随吸气声,水洒了一地。   还泼去某个人身上。 第15章 禁闭室   “抱歉。”希莱斯忍着痛楚说。   方才没站稳,他下意识用右臂支撑地面,又牵动伤处。   “你一直这么笨手笨脚?”塞伦明澈的嗓音响起。   “昨天竞赛,我看你射够两只兔子已经达到极限了。飞行对峙逞什么强?空中是我们龙族的地盘。”   塞伦突然开腔,嘴里仿佛含着炸药桶,没一句不在挖苦希莱斯。   “十个当中六个被我击败,掂量掂量实力,我一个人就可以对付他们……”   “……”   希莱斯保持沉默,听着塞伦滔滔不绝的指责。   他将泼得只剩碗底的一层水一口饮尽。   在塞伦不见回应,稍作停顿的间隙,他道:“没我那支箭,咱们没法赢。”   “你很想获得胜利,塞伦。从你的只言片语,从你的平日表现。剑术课暂且不不提,涉及比武,你的眼睛就会熠熠闪光,像闻到鱼腥的猫。”   希莱斯继续哑声说:“只是相比吉罗德,没有那么狂热罢了。”   “不要拿我一个人做理由,想赢的难道只有我?”塞伦没有否认,而是直接反问。   “没错,我希望赢得胜利。天空飞行时的声音很小,我听不清晰,所以赛前屡次想找你商议方法。”   “你有一回搭理过我么?”希莱斯搁下碗,背靠木门。   “虽然不理解你为何不愿与我商量,不过,塞伦,如果事先能好好沟通,我们会赢得更加顺利。”   塞伦霍地起身,他的蓝眸正好显现光下,耀眼而闪亮……盈满怒火,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神色。   “搞出满身伤的是你还是我?你真当我们是搭档了?”气急上头,他低吼道。   空气就此凝滞,尘灰下落的速度尤为徐缓,好似生怕惊动二人。   ……   不知谁先动的手,即便临到事后,谁都记不起来,没法深究了。   二人扭打一团,你一拳、我一拳地来回揍着。室内空空如也,拳风扰乱一切,充斥这方寸空间。   俩人的搏斗愈发激烈,一会儿摁墙上,一会儿倒地上。   动静可谓不小,守卫就在门边,却一刻不曾制止。   体力耗得差不多,加上早上没进食,再想继续玩命互殴,也有心无力。   浓重的鼻息回荡紧闭室,塞伦跌坐着,鼻端血如泉涌。   而希莱斯伏卧着,腹部遭到重击,倒地不起。他下颌又凉又痛,打斗时候被对方上嘴咬,估计破皮了。   到底是龙族,他想。体质真强悍,打对方跟打铜墙铁壁似的。   特别那皮肤,平时不见得有多奇怪,瞅着还吹弹可破。   结果拳头一挨上去,指关节好比鸡蛋碰石头。   希莱斯自下而上望着对方一团黑的影子,心想:这家伙莫非脸上焊的金属,不用时软乎,一用劲就变成铁。   怪不得初见塞伦那会儿,无意击中对方裆部,尼古拉教官反应那么平淡。   情绪得以发泄,泄愤够了,屋内再度陷入沉默。   塞伦忽然出言:“希莱斯·怀德。”   此时他身处暗处,面容不甚明晰。气息略带紊乱,口吻无比严肃。   “哪怕你这辈子只说一句真话——如实回答我,谁派你来的?”   希莱斯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但你怀疑什么?”   他的衣领被猛然揪住,半个身子从地面拽起来,塞伦一块红一块肿的面庞近在咫尺。   希莱斯毫无怯意,反而生出些怨气。   “不如你先给我解释,竞赛前半个月左右,你的扈从安德烈一直阴魂不散地盯着我,我自然知道是你指派的……”   “我很困扰,塞伦。你对我产生任何疑虑,为何不直接来问我?若说通敌倒能理解,可我通谁去,狂沙吗?”   俩人无声对视片刻,塞伦松开希莱斯的领子,后者的身体缓缓被放去地面。   塞伦坐回门边,单膝蜷曲着。他把后脑勺抵去冰冷的石墙,仰天望着天花板,似要看穿个洞。   “你养了一只鸟?”他问。   希莱斯怔愣一瞬。   “是的,黑面包是小鹰。”   “什么时候养的?”   已顾不上计较这是否为盘问,比起默不作声,他更希望能和塞伦讲两句话。   “我从绿盐城来到圣雷到的半路碰见它。那时的黑面包不慎落入陷阱,而陷阱正是我造的。   “当时已经捕获其他猎物,不缺它,所以想着给它疗伤,放生算了。小家伙以为我是它救命恩人,天天粘着我。”   说起熟悉的“朋友”,希莱斯不由得话多起来。   “某天给他翅膀上草药,我告诉他,伤好就赶快离开,别碰上猎人……尤其我这样的人,遭遇的不幸只会更多。”   塞伦侧过头,定定将希莱斯此刻的神情收入眼底。   “除此之外,还告诉它陷阱由我制造一事。伤口没包扎好,黑面包飞走了。……很神奇,我能感受到它能听懂,而且离去时非常气愤。”   “原以为它会就此离去,结果没两天,发现它在偷偷跟踪我。”   希莱斯重现淡淡的笑容,柔和而温煦。   “头两天,黑面包一直和我闹别扭。给虫子不吃、喂果子也不理。我想和它重归于好,于是孜孜不倦向它投喂食物,下雨天把它塞进我的斗篷下面。”   “它并非宠物,而是我的朋友。黑面包有着自己的生活……就是比较粘人。”   塞伦静静聆听,换做以前,他肯定会嘲弄一声“幼稚的童话故事”。   他也以为自己会这样说,眼下凝视希莱斯的侧脸,他讲不出口。   “你为什么进入罪犯之岛?”塞伦接着询问,“还选择了灰影。”   “我……有罪。”希莱斯答。   顶着对方探究与怀疑的眼神,他牵动唇瓣:“信不信由你,我句句属实。至于进灰影……”   希莱斯的左手缓缓摸向衣角,那里好似装着什么东西,他顿然捏紧。   “为了实现我弟弟的愿望,替他成为龙骑士。”   缄默两秒,希莱斯不想就此说下去,把话头抛给塞伦。   “你呢?你的理由是什么。”   “……”塞伦收回视线。   俩人的情绪丝丝缕缕融化,与昏暗融合,沉重得难以呼吸。   “我身为龙族贵族。加入灰影并非自愿,只是无路可去。”塞伦开口,“总之,身上没孽债。”   “这可不一定。刚登岛那天,我曾闻船夫讲过:踏上圣雷岛土地的人,多多少少都身负罪业,即使降落在亲人头上。”   说话时,希莱斯语气轻松,略带调侃。   没料想塞伦脸色突变,触到某根神经般反应激烈:“连你自己也不相信,说这话作甚?”   希莱斯微诧:“莫非果真如此?你的家人……”   他及时打住,不再继续挑明。   人人皆有秘密,时机未到,与其晾阳光底下,不如留存阴暗潮湿的心底一角。   方才塞伦明确了他的贵族身份。养尊处优,但能打——一定受过良好的培养。   联想塞伦日常的贵族派头,希莱斯记起一件事。   军中一些看不惯塞伦作风的人,给他起绰号为“娇花”——带有明显侮辱性称呼。说他长着副女人相,连带相貌一并嘲笑。   一激动便容易落泪的芬顿,被人喊“泪壶”;   因民族习俗而被奚落的吉罗德,被人唤“赤脚佬”;   左眼有疾,佩戴眼罩避光的多米尼克,被人叫“独眼龙”……   希莱斯始终无法适应互起蔑称的氛围,兴许是没被长久熏染的缘故。   花几个深夜独自思考过这个现象,现今多少能够理解。   他认为:首先,随意起绰号,本质是种不尊重他人的行为。   特别里面潜藏着攻击性,多多少少会给别人造成伤害。   结合军中氛围和室友吉罗德描述的救济院情形,此类不善举措的含义里,多了一种东西。   独自思索时,希莱斯想破脑袋都不能摸透究竟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他只明白,救济院的孩子,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外界刺激中。外人的眼光、父母的罪名、家庭的不幸……最后一点他倒感同身受。   凡此种种的尖刀利刃对向他们,救济院成了蚌壳。他们窝睡蚌肉,却坐立难安,因为蚌壳不能完全阻隔外界的声音。   被恶意言语浇灌长大,他们也遮蔽双眼,认为自己的的确确为所谓“罪人之子”,“体内流淌罪孽”。   禁闭室无事可做,希莱斯换个话题,便主动与塞伦探讨。   “他们好像用错了反抗的方式。”   “不仅方式错了,还搞错敌人。以为只要首先展示浑身尖刺,排外、伤害别人,就能得到心宽,再把受伤害的人纳入己方——渐渐形成不成文的规矩,属于蚌壳天地下的规矩。   “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堕落、自暴自弃?”   希莱斯陈述完后,塞伦陷入长久的静默。   光线昏暗,他却清晰看见,塞伦静悄悄地望向自己。   那双摄人心魄的蓝眸深处,复杂的情绪渐渐满溢。   塞伦轻轻吐出一句:“很难说,以伤害取乐的时候,大概想踩在他人痛苦上面建立自尊。”   这句话霍然点醒希莱斯,他醍醐灌顶。   某样东西——那个他绞尽脑汁想要给出定义的东西,名为“自卑”。   ……   诚然,塞伦一些无伤大雅的作派,没有影响到任何人。仅仅塞伦自己乐意,希莱斯同样觉得没什么。   有人当面用“娇花”叫过塞伦,他对此没作出任何表示,仿佛一秒不曾放在心上……不,准确说,不配落去他心头。   希莱斯有点弄不懂他。   这龙族大部分时候气量大得像海,十分符合贵族子嗣的身份。   遇见某些刁钻角度的问题,心气狭窄得穿不过一根头发丝。   还挺别扭。   恰如现在——塞伦去端水喝,途中“不注意”抖了抖手腕,洒落些干净水去希莱斯的空碗。   “你在愧疚,可不知道怎么跟我道歉,对不对?”希莱斯出声。   猛地一呛,塞伦剧烈地咳嗽。   趁对方不能发作,希莱斯接着说:“我一直想和你好好相处,尽管闹了许多乌龙。”   “无妨,你可以继续你的拐弯抹角,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你。”   不知咳嗽咳的,亦或别的原因,塞伦耳尖与双颊烧着热意。   塞伦喉咙发紧:“所以跟我谈那些做什么,展现自己聪明绝顶?”   “不会,我经常一个人想东想西。它们根本配不上思考。感觉进一层理解了骑士团的成员,方便以后更好地与其他士兵相处,仅此而已。”   “那为何找我?”   “不知道。感觉你是可以和我交谈这些的人。想着,便讲了。况且,我们是搭档。”   “……笨蛋。” 塞伦在心底暗暗道。 第16章 焦躁   养伤期间,希莱斯一直未能参加训练,马可教官安排他去藏书室,整理从旧营运来的书籍。   “独臂英雄”希莱斯近几日被派遣给威克利夫大学士打下手。   因为充当临时杂役,他多数时候往来会议大厅和藏书室之间,难免会碰上书记员。   这两天,希莱斯就常常和芬顿碰面。休息时一起闲谈,芬顿求他讲以前打猎的见闻。   即便自己用词再匮乏、干巴巴地,讲些芬顿或许完全用不着的技巧方法,对方也听得津津有味。   希莱斯很喜欢芬顿倾听时的神情——用一双灵动温和、深棕近黑的圆圆眼睛认真瞧着你,不管你是否看着他。   他会跟着你讲述的内容面露思索,从不突兀打断;等话语说尽,才表达困惑或看法。   这些一一表现在芬顿脸上。   他几乎很快和芬顿成为朋友,他们闲暇时段呆在一块,饭点一同前往食堂。   除了芬顿,多米尼克也常常撇下众多环绕身边的朋友,来藏书室探望希莱斯。   二人聊天中发现,彼此武艺上的缺点很相近。他们都不擅长近身作战,而弓箭拿手。于是主动交流着想法和见解,给双方带去不少启发。   “再过两天,就要举行旅伴契约仪式了。”多米尼克为希莱斯捎来消息。   “旅伴契约?是那个传说中人类和龙族互相约契的仪式?”芬顿好奇问。   “没错。”   希莱斯稍加思索,点点头,没有其他表示。   ……   另一人却没那么淡定了。   “独眼龙,你的搭档还是索耶么?”吉罗德刚刚小憩醒来,朝正在收拾衣物的多米尼克问。   “是的。我问了一圈,要求更换搭档的请求比预想中更多,不过大多数还是选择原先的人。”   懒懒打个哈欠,吉罗德眯起眼,无端带着点凶狠。   他瞅着塞伦站在窗边,低头注视希莱斯的床位,不知想些什么。   “你这两天不是常往希莱斯那边跑动,”吉罗德接着问,“他有什么意愿?”   多米尼克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但还是选择回答。   “谁知道呢,希莱斯没和我谈论此事……会提出也说不定。”   “塞伦,你想过换搭档吗?”吉罗德随口一问。   塞伦没听见似的保持沉默。   而多米尼克则意味深长地添一句:“正好,我一会儿得去澡堂外面洗衣服,希莱斯在那边。”   屋子静默一时半刻,突然,塞伦冲出寝门。   秋季的黑夜来得快,屋外空气遍布烧柴与劣烛的味道,混杂一点雨后的湿,闷而潮。   塞伦的步伐没有迟疑,直奔公共澡堂附近。   他急急寻找一个答案,比那天在紧闭室发生的还要紧迫。希莱斯最近没法回寝室睡觉,便碰不上对方。   其实只要有心,随时可以轻松找到;但塞伦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答案,逃避心中的问责。   足足憋了三日,以为能够强压下去,结果仍不免爆发了——隔日即是旅伴签订仪式。   接近澡堂,正门没发现希莱斯。塞伦原打算直接进去找人,他身形一顿,转去墙角藏起来。   “……我的搭档,他……交换,希莱斯,你能否考虑……”   拐角处,一位人类新兵正和希莱斯谈论什么。离得有些远,交谈声比较模糊。   仔细谛听过后,塞伦确认内容大致围绕搭档和换人。   他半个身子隐在墙角,窥着那边两道身影。   希莱斯的神情变化一贯不是特别明显,可塞伦就是能感受到,对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亲切温和的气场。   注视一段时间,塞伦掉头离开。   “喂,走路长点眼!”一名被他撞到的新兵不满嚷叫。   塞伦淡淡说声“抱歉”,径直擦肩而过。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用尽全力克制,不让郁气与烦闷溢出去。   纷乱的心绪一层一层冲荡全身,脚步变得飘忽。   不晓得该到哪去,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总之不想回寝室,不想看见希莱斯。   不安充斥着心房,他不懂自己为何如此焦躁。不过寻求答案罢了,何至于达到这番程度。   整个夜晚,塞伦辗转反侧。   -   次日,龙骑士兵被召集进入比武场。   环形无顶的观众台环绕着众人。   天空无云,被拘于这座圆形建筑内;它比任何时候都要深远,高得令人胆寒生畏。   龙骑们纷纷寻找搭档,人群穿梭流动的间隙,希莱斯正欲找塞伦,他肩头一沉。   对方已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扶着他的肩膀,似乎不想让他再挪动半个脚跟。   二人一言不发,并肩站着,等待涌动停息。   “诸位——”马可教官提高嗓门。“今日,是你们结契之日。”   “何为‘旅伴’?人生为一场旅程,无人能够形单影只。人人皆需要羁绊,战争这根线绳将你们牢牢捆系一起。在这场赴死的旅途中,你们互作盾与剑、弓与矢,彼此信任,将后背交予对方!”   “我旁边摆放着誓水,但喝下之前,我得先提醒各位。”   马可教官话锋一转,眉眼凛然。   “想必你们当中大多数都听闻,龙骑士兵个个钢筋铁骨、身强力壮。你们可明白,如此体魄由什么换来?”   他手指点在桌边,陡然拔高声音。   “是举行仪式,然后饮入誓水,由你们的寿命换取!”   望着一片哗然的新兵,马可教官补充:“没有白来的馈赠,想要得到力量,必须付出代价。   “所以,现在,有人想要退出么?比武场的大门始终敞开,给你们最后一次放弃的机会。”   即便新兵们再讶然,中间也不曾有一人挪动脚步。   马可教官一个个扫过新兵的脸:这些如他们年龄一般青涩稚嫩的面孔,或懵懂、或仍存诧异的余韵……   他从中窥见希莱斯平静的神情。   人人虽面上不显,但马可瞧得出,他们神色各异的面庞,埋着一缕视死如归。   “很好。”马可教官赞许道。   “大人,我有一个疑问,是否能在这里问清楚?”一名龙族新兵开口。 第17章 旅伴契约   马可教官略一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要拿去我们几年寿命呢?我不怕,就是有点好奇。”   马可却轻轻摇头:“无人知道具体究竟得换多少寿命。有人活下来,寿终正寝;有人刚下战场,便猝然死去。”   那新兵作沉思状,他身旁另一名人类则开始打哈哈。   “管他拿多少,反正我就没想着能活着回来。挣得军功是最好的,至少可以试试把我老爹从牢里捞出去,以后也不用再被人叫‘罪子’或者‘孽种’啦。几年无所谓,划得来!”   旁的几名人类推搡他,纷纷笑着斥他。   而希莱斯垂下眼,和马可教官一样,胸中五味陈杂。   “好小子们。”马可教官拍拍手,“取你们的誓水吧,一对搭档一碗。”   在马可的指示下,众人抽出自己的匕首,划指腹一刀。   希莱斯行动不便,请求塞伦接过刀,替他割破食指。   他和塞伦的血液同时淌进水里,血液如丝絮般化开。   小碗中央躺着一枚叶片,希莱斯不认识。它的纹路十分特殊:比一般叶片繁复,色彩更为鲜艳。   将碗放去地面,希莱斯效仿前排人的动作,单膝跪地。   “我是无翼的鸟儿……”马可教官带领念出誓词。   “我是无翼的鸟儿……”人类新兵们沉声复述。   ——“我是无翼的鸟儿,承着巨龙卷起的风,替人类触摸苍穹。”   尼古拉教官引领龙族接下誓词。   ——“我是天穹的子民,以风为家,以雨为食,直至自由消亡之日。”   当人类与龙族的重叠交汇,誓词之声越来越响,阵阵回荡圆场,升入俯瞰众生的天幕。   “我愿恪守信条——不伤无辜、保护弱小、守卫全境,视死如归。”   “奉献生命,换取一簇光芒,永恒普照世间。”   ……   宣誓结束,塞伦捡回碗,随后递给希莱斯,示意他先喝。   俯下身,希莱斯就着他的手往碗边抿入一口,留下清莹的水痕。   传闻龙骑士的誓水,可以让结下旅伴契约的双方听见彼此的心声。   不知道是真是假……希莱斯刚刚吞咽下水,脑内立即响起一道声音。   【真难喝,他怎么眉头都不皱一下?】   二人面色一震,塞伦也听见了熟悉的嗓音:【不知道是真是假。】   从喝誓水起,俩人就没张嘴说过话。而脑内的音色无比熟悉——是对方独有的。   那这意味着……   【心声果真并非杜撰?】希莱斯心道。   【笨蛋今后岂不是能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塞伦心说。   希莱斯:……   好家伙,原来你一直暗戳戳把我叫做笨蛋。   他这句也毫不例外传递塞伦脑海内。   直直盯视对方,希莱斯目光质询。   心声导致塞伦的想法暴露无遗,撇过头,不敢与希莱斯对视。   银白中长发被束起,他一转脑袋,染红的耳尖送进希莱斯眼中。   日光将通红的耳朵映照得晶莹剔透,好似一颗扁而圆润、濒临成熟的果子。   叹口气,希莱斯无可奈何。   周围乱糟糟一团,发现心声的其他新兵们惊讶万分——有的在笑,有的在慌。   “心声只是方便你们沟通的工具。比如空中作战,容易因风大听不清对话,届时,心声会很好地派上用场。”尼古拉教官提醒众人。   “开启它,只需要你们脑内构筑‘想要沟通’的欲望。平时不用担心你们心里的悄悄话被听了去。”   后面一句犹如救命稻草,令在场众人松了口气。   至此,旅伴契约仪式完成。龙骑搭档终生绑缚,至死方休。   -   -灰影骑士团,书室-   外头再如何吵闹,也无法扰进这座屋中。   烛台不作声,焰火跳动的频率慢了下来,光小心翼翼地照着。   一切静谧得像夜晚的森林。   希莱斯放轻步子,生怕惊扰到所有的静物。   他在书籍组成的林间行走——以书为墙,石壁打造满面壁龛,里面陈列着卷轴与薄本。   腐书的味道并不厚重,像地毯般铺遍森林的苔藓。   四周巨墙耸立,从脚底到头顶,由明渐暗,仿若一尊尊俯察来人的神像。   每每进入此地,希莱斯都不免屏住呼吸。   他敢保证,这里绝对是整个营地里最为用心建造的地方。   好比一家贫苦人家,终于有个碰巧能做贵族侍童的大儿子。家里人恨不得砸锅卖铁,只为买块好布,让侍童儿子能在贵族们面前穿得体面些,不给爵爷们丢脸。   其实也难怪,毕竟单一本书籍的贵重程度,比一把千锤百炼的精钢剑差不到哪儿去。   屋里又有这般庞大的藏库——至少在希莱斯眼中,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且见过最大的藏书室——所以,大家把它看得份量相当重,情有可原。   书室被新兵们戏称为“禁地”,因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就能随意出入的。   连文员们进出,都得先向大文官报备一声。   凡要借书拿出此地,还得登记名册。   目前手握大门钥匙的,若非将领,就是大文官。   他可以给书室掌管人——威克利夫学士打下手,简直叫希莱斯如梦似幻。   虽然距离手臂恢复还有一段时日,不能帮上什么大忙。平常做做除灰、扫地和跑腿等杂役干的活。   仿佛受此熏陶,这轻声细语、忙碌却不聒噪的“圣地”,希莱斯做事跟着不由得放轻手脚。   瞻望一阵书墙,希莱斯的眼神时而清明,间或又流露迷惘。   有时可以偷偷瞥见,威克利夫学士用一只枯瘦的手,捏着笔。   眨眼的功夫,苍劲有力的字符则显现纸上,神奇而深奥。   想着自己的名字,用通用语该怎样描画。   他一笔一划在心里写;   在脑海中写;   在墙壁上写……   他已经把这些笔画嚼烂,绘符似的勾画。   然而自己的名字过后,他一无所知。   继父、母亲、弟弟……他们姓名又该怎么写呢?   希莱斯的脖子开始发酸,但没有缩回下巴。   如果,说不定,可以试试?   某个念头已烙了数年之久,淌进骨髓液。今昔,他面对着满屋卷轴,那念头便蠢蠢欲动,将要化为实质,冲破胸膛而出。 第18章 识字   “你想识字?”芬顿悄悄压低声音。   希莱斯坦然应是。   抬起眼,芬顿眸子睁得溜圆,里面迸发着激动。   他让希莱斯坐下,一把牵过对方的手。脸红扑扑的,活像碰见美味果子的小动物。   “抱歉……我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件事上,我有能力帮助你,太高兴了!”   “你打算怎么做呢,希莱斯?我最近跟在艾文大人身边,但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努力挤出时间教你……”   看着芬顿碎碎念,不停嘀咕该怎么安排时间,为他费心思盘算教授计划——希莱斯弯起眸,心底一片熨帖。   “谢谢你这么替我着想,芬顿。我只求你帮一件事。”等待对方止住话语,希莱斯才缓缓开口。   “一本识字的书,书室有吗?如果有,那再好不过。不需要太详尽,我想先从最基础的开始。”   芬顿愣了一会儿,然后陷入思索。他仔细搜刮记忆,猛地一点头。   “有,有!”他笃定道,“我去给你借来,书记员借书相对更容易些。”   ……   最近几天,找到事情做的希莱斯,重又将自己投入忙碌之中。   一旦威克利夫学士不召他干活,书室的墙角、柱后、桌子底……但凡隐蔽的区域,他都能尽可能钻进去,拿出识字书慢慢琢磨。   芬顿很心细,专门给他找来一本巴掌大的小卷轴。卷轴恰好只记录最基本的字符,再到组词,简洁且容易阅读。   万事刚上手,总有难处。何况希莱斯从一窍不通起头,蒙着眼过河,这书啃来十分费劲。   白天,夜晚,他专挑相对僻静的地方,或者偷偷往衣袋存一把沙,撒去地上,用一根枝条学习写字。   ……   塞伦站原地观察半天,总算琢磨懂那笨蛋最近在搞什么名堂。   他有时想找人,刚见着人影,一溜烟就消失不见。   特地绕到希莱斯身后,塞伦和前者的脑袋角度一模一样歪着,二人同时凝视地面。   一笔下去,希莱斯划一个弧;可仔细看字符,那本该为横平竖直的线条。   该弯时不弯,该直时飘到天边,塞伦的表情一度绷不住。   【你该去画画,而不是写字。】   希莱斯有些茫然地停顿手臂,听见塞伦的心声在和自己沟通。   他专程挑选偏僻角落,应当不会有人跟过来才对。   以为产生错觉,他继续低头练习。   【很好,地上又多了几条蚯蚓。】   后背泛起针扎般的热意,希莱斯猎人的身体“嗅觉”终于起作用。他猛然回头,发现塞伦的位置离自己很近。   猫似的,没什么脚步声,轻轻飘飘就挪到背后。   塞伦的神情像吞掉腐坏的肉……总之一言难尽,嫌弃最为明显。   注视那双天蓝的眼睛,希莱斯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犯了猎人的大忌——尽管现在他已经脱离这层身份——即不应松懈对周围的警惕。   旅伴契约的缘故、还是自己最近疏于戒备、抑或完全将以前的习惯抛去,潜意识转变新身份?   不论如何,以上三种原因和变化,于他并无任何好处。   发觉面前这人盯着自己发呆,塞伦也没管,拐个边,走到希莱斯左侧。   后者右臂仍不能动,所以练字用左臂。   “纳汀……”塞伦望着地面,轻声读着字符。   “是纳坦。”希莱斯回神,纠正道。   “看看你写的,”塞伦扯动唇角,“我能够辨认清楚,足矣达到阅读古书的程度了。”   希莱斯略微发窘,手足无措;不过很快,他恢复惯常的平静。   “你为贵族出身,而且看着识通用语文字。塞伦,能不能请你教教我?”侧首望向塞伦,他虚心请教。   虽没直接给回应,但希莱斯一动作,哪一步有毛病,塞伦便立刻启唇指点。   虽然有改进,却并不怎么明显。主要原因还是出在希莱斯的笔画太过离谱,完全由他个人琢磨,顾形不顾笔顺。   想着,希莱斯伸过左手:“要不请你握着我的手?这样兴许会好些。我缺陷太大,不清楚怎样下笔才算正确。”   他看见塞伦脸上浮现踌躇,眼神稍作闪烁。迟疑不决片刻,最终仍选择接过树枝和他的手。   两只手交叠,他恍了恍神。   塞伦掌心微凉,如一缕冷泉;   或者说,像冬日随意取来的一捧雪,扔进水壶里。雪消融不过几秒,底部化开水,而顶端的白色倔强地残存。   细雪挺干燥,带着点茧子的粗粝。   塞伦牵引着他的手腕,一提、一放、一勾、一绕……沙土凹陷,规整的形状跃然地面。   竟然还有深浅!   乱七八糟的深思飞得一干二净,希莱斯惊喜道:“你真厉害。”   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塞伦的嘴角得意地提起。   “你目前最该学习如何写明白。”   一面说,塞伦一面取过枝条,轻松而利落地勾几笔。   漂亮的花体令希莱斯不禁赞叹出声。   “那是你们龙族的文字吗?”他问。   塞伦作怀疑状:“通用语,我的本名。你难道不认识?”   “是的。我最近常往书室跑,有书可以认字。”希莱斯承认。   “ 芬顿帮你借的吧?……果然。记得别把卷轴带离书室。”   希莱斯摇头应承:“不会,我知道,窃书乃重罪。”   得到回答,塞伦放下心:“你写的‘纳坦’是谁?”   “也是我继父的本名。”希莱斯的神情隐隐透着落寞。   识趣地不再追问,塞伦领着他,一遍又一遍练习“纳坦”。   他们身高相近,各站左右两边。   黄昏将颜料泼洒在两位少年肩头,继而,不慎抹到未干的墨迹——影子拖得极长。   影子中,二人的臂膀紧密贴合,融为一体。   -   冷意渗透空气里,傍晚时分飘散开来。   澡堂仅在深冬时期提供热水,没特殊情况,哪舍得耗费那么多柴。   于是新兵们忍着沁凉的河水,往身上快速泼,等洗一定程度,渐渐地还生点暖感。   他们靠聊天分散注意力,谈话声塞满诺大的澡堂。   “书记员哪有你想象得轻松哇!成天跑腿递交信件,帮着事务官和其他长官处理半人高的案牍,还得照顾他们的日常起居……忙昏头。”   一名身板相较其他新兵更为单薄的书记员发着满腹牢骚。   “之前不止这些:威克利夫学士还有事没事派我去打扫书室。好在最近有人帮忙,听说因为养伤,所以近期不能跟队训练。”   “……幸好他替上,我可以偷一阵清闲。倒是看那人挺无聊,昨天远远瞅见他捧书读来着。唉,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小书记员滔滔不绝地讲着,全然没注意自己一番话,招致某些人的留心。 第19章 窃书   “你说,替你帮威克利夫学士干活的人,在偷偷读书?”   话语戛然而止,书记员被打断,不满地回视他们,却仍旧点点头。   “他长什么样?”   “褐色短发,灰眼睛。个子高,看久觉得挺帅。”   问话的几人互相瞧瞧,接着询问:“有人准许他读么?”   “我咋晓得……”书记员一脸莫名其妙,“也只在书室见过一回。你们问这干嘛?”   “他把书带出门了吗?”   “都说啦,不知道!见他没几次,唯一一回撞见读书不过偶然罢了。换句话讲,他带与不带干我何事啊,要犯什么条规禁忌,我没法管。”   还有新兵想问些什么,被一人拦下。   此人嘴唇很厚,而且异常宽大,别人称呼他厚唇布德。   厚唇布德递个眼神示意,询问就此打住。   洗澡时,他两眼黏住书记员。盯得后者浑身发毛,骂了句怪人,匆忙擦身子换灰袍出屋。   “小文员口中的伤兵,不是希莱斯,还能是谁?”身旁人低声开腔。   “那家伙被派去给威克利夫学士干活,究竟有多好的运气……”另一人接话。   “而这个待遇,本该是我们的。”厚唇布德话音含怨。   坐在这儿洗澡的四人,无一不是曾经因考核成绩不达标,刷下去的龙骑士兵。后面被安排加入弓箭手,兵种已经定下。   四名弓箭手确信,希莱斯身为这批新兵中唯一的外乡人,来历较为“特殊”。   明面上不讲,暗地里受教官的特殊关照。   由此,他们的名额遭到霸占。   “咱们几个互相比拼,孰赢孰败,我心服口服。但凭什么外乡人能留下来?他又优秀到哪里去?”   ——厚唇布德曾这般出言。   关乎前阵子的空中对峙,他们也听闻希莱斯的决胜一箭。   四人对此满不在乎。   论成绩,银龙塞伦的功劳最大。希莱斯投机取巧补箭罢了,何至于吹嘘他的功绩?   “倘若我驭龙,肯定比外乡人更优秀。”其中一人道,“多米尼克实在不争气,竟让外乡人获胜!”   他们的不忿,连带着发泄去多米尼克的头顶。   眼看希莱斯负伤,怨气混着幸灾乐祸,雪球越滚越大——可情绪郁积几人胸中,始终不得见天日。   “小文员先前告诉咱们,希莱斯最近偷偷读书……”厚唇布德紧缩眉头。   旁边凑来两道身影,有人眼熟打头那位新兵:“伦道夫?”   伦道夫笑作回应:“我听见书记员说的话了。”   厚唇布德与他对视,从彼此眸底窥出某些同样的东西。   “我有一计。”少顷,伦道夫表示。   -   希莱斯垂着一只胳膊,用左臂清扫地面。   薄薄的尘灰在扫帚底下飞扬,他放空头脑,通体只有心脏和四肢活动。   今日,一种怪异的感受游遍身体:与伤痛毫不相干。微茫的,令心神无法安定。   像不太好的预感,却丁点儿没根据,希莱斯不怎么愿意依赖这种没头没脑的直觉。   书室大门方向传出嘈杂声。   他瞥见门口攒聚不少人影。一人举着手,指向自己一方。   “是他,名叫希莱斯。大人,就是他窃书!”   众人侧开步子让道,一位肩挂长披风的长官从中走出。   长官的眉眼间距极窄,目光如炬,射向希莱斯。   -   书室旁边便是议事厅,几步路的功夫,大家转移“阵地”。   事务长不苟言笑,依然耷拉眉眼。   他好像不会表露任何神情,即便等待搜查的空档,也不过唤侍从倒杯热茶。   坐在议事厅中央,一语不发啜饮茶水。   议事厅挤满新兵,绝大多数趁着休息时间来凑热闹。   有人窃书——此等大事,他们入营有段时日,头一次撞见。   而且被指控的士兵,竟为那外乡人。   幸亏事务长没驱赶他们,好戏绝不能错过。   大家翘首以盼,时而将目光投去希莱斯那边。   “若想给整座书室排查,花费的劲力一时半会儿做不到。记录借阅的簿子就摆在这里。”事务长道。   “上面没你的姓名,希莱斯·怀德。”说着,他用指节敲了敲羊皮纸册子。   “窃书一事,想必你清楚后果。供认不讳的话,我可以考虑从轻发落。”   所谓从轻处置,又能轻多少?这项罪名的惩罚力度,可是要将人彻底逐出骑士团!   规矩明令写着,总不可能不遵循,顶多免点棍杖之刑。   “我拒绝关于窃书的指控。”希莱斯不卑不亢。   外乡人旁侧围聚着搜身的士兵,而他除了右臂抬不起来,腰杆挺得笔直。   祸到临头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   众目睽睽下,被委派搜查的士兵行至桌边,俯身与事务长耳语几句。   “来了来了!”围观的新兵纷纷引长脖子。   “搜查那么久,书呢?”   “该不会藏哪个角落吧……”   “寝室、医室、全无踪迹。”热水滚过喉咙,事务长嗓音微哑。   他撇过头,看向另一侧并肩站着的几名新兵。   主动控告的是名弓箭新兵:厚唇瓣,颜色深,仿佛顶着风干的血肠。   “你亲眼目睹他把书带出书室?”事务长问。   厚唇布德答道:“大人,我听汉森所说。”   临了,他猛拍一把左手边的同伴。   那么多人挤在议会厅,空气都温暖不少,相应地浑浊起来。   扫眼四周,汉森额头闷出细汗,反倒言辞含糊。   “我是见到了。外……希莱斯他,昨天上午吧。不,应该快到饭点,太阳悬得蛮高。我一个人走在路上,瞅他独自坐着,好像手里捧什么物件;我稍微挨近一点,发现是卷轴……”   “看清内容了吗?”   “呃,看……清。我晓得外形,不认字,反正密密麻麻。”   事务长面无表情,可越往下问,气压就越冷一分。   “人在哪里?”   汉森支支吾吾,搓着手,觑眼事务长,又瞟一下厚唇布德。他一会儿说希莱斯在公用茅房,一会儿改口说在食堂。   军官濒临不耐的边际,另一新兵上前一步,抢话道。   “大人,我有其他佐证。” 第20章 审问   “说说看。”事务长摆手,让伦道夫开口。   清清喉咙,伦道夫说:“书籍多半另有去处。”   “最近一名书记员跟希莱斯常常呆在一起,他俩几乎形影不离。我充分怀疑,窃书,不是他自己能办到的,和书记员绝对脱不开干系!”   议事厅登时激起哗然,一小撮新兵若有所思,猜到话语中指的何人。   等待找人的时间里,伦道夫朝左侧斜斜睨去。   希莱斯也在看他,模样神闲气定。   好似只是台下一名观众,被当庭指控的主角不是他本人。   伦道夫却平白打了个抖。   灰眸看似没有情绪,实则深埋怒涛。   仿佛一座海面上小小的冰角,而水层底下,为深不见底的万丈冰山。   摸不着更看不见的锋锐,叫伦道夫回想那日追在脚后跟的箭矢。   心中恐惧被勾出来,他不禁后背发凉。   终于盼着第二位主角登场,芬顿两侧跟着士兵,推进人群中央。   皱起平如胸甲的鼻子,伦道夫对着希莱斯狞笑,遮掩畏惧。   事务长下令搜身,不出所料,芬顿的前胸衣袋确有一物——一个巴掌大的卷轴。   卷轴被收去事务长桌前,他展开看看内容,接着先后朝芬顿与希莱斯投去一瞥,目光饱含深意。   他叫汉森上前指认。   汉森的脑子和眼睛全是乱的,一见卷轴,便鸡啄米般点头。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事务长问希莱斯。   四周众人按捺不住躁动,他们认为窃书一事已板上钉钉,就等着瞧军官要如何处置外乡人。   有人拉着同伴离开,告诉厅外探头探脑的,先去罚场占位置,待会儿看好戏。   此刻,无数针芒对准希莱斯。   希莱斯视线掠过伦道夫、厚唇布德、汉森……   他明白,这些人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凭空捏造、借端生事。现在搬出芬顿,无非想以此挟,逼迫他承认窃书,否则芬顿也难逃责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不会接受,更不肯买账。   从头至尾只说过一句话,希莱斯将自己剥离成观众。   他想:为何会有人不惜捏造假象,释放最大的恶意,连他人一线生机都不愿留下?   善不需要理由,恶也一样吗?   念头仅一瞬,希莱斯挪回眼,说:“大人,我愿主动请罪。”   喧闹充斥大厅,像一阵扑打沙滩的海浪,很快又褪去。   希莱斯字句咬得很清晰,声音始终不大——油然带着股想令人闭上嘴,听他讲话的不显之感。   “我招认,在书室时,擅自拿芬顿的书去读。这与芬顿无关,与其他文员无关,仅仅是我一人的决定:因为鄙人愚昧,除姓名以外,一字不识。”   “我渴望求学,以至于干出不义行径,利用芬顿的信任,私自取书阅读。   “但是,关乎窃书,我拒认诬告。这是污蔑、诽谤。一来,我深知窃书为重罪,只敢在书室私自阅读;二来,昨日白天,我自始至终独自留在医室,做卫生打扫和换伤药。”   微微右侧头颅,希莱斯说的是不敢瞅他的另一人。鼻尖却指向伦道夫。   “汉森的证词里,他自称一人;而我同样独个,没证人作保。倘若真是快到饭点,那食堂或茅厕周围的人必然往来频繁。”   “然而直到现在,没有除这几人以外的士兵表示,亲眼见过汉森和我一起出现食堂、茅厕;同时,我手中拿着书。”   新兵们私下悄声议论。他们或回首,或踮脚打量他人,最整齐划一的动作不过左右摇头。   “窃书极其严重,若确有其事,我愿尽力配合大人——不论清点书籍,还是一一盘问士兵证言。”   末了,希莱斯低头,恭顺与诚恳不言而喻。   他这番供词之流畅,神情之郑重,先不谈其他,相比汉森的含糊其辞,听感简直不处于一个层次上。   尤其此时芬顿的表情:张着双唇,满目难以置信。   在他人看来,意思明显被希莱斯瞒着,背地里拿自己借的书去偷学,从而感到震惊和伤心。   从某种方面讲,增加了供词内容的真实性。   即便大家心中的天平一开始就倾斜,一经希莱斯从容不迫的发言,天平不由得渐渐转变,往外乡人这边歪一歪。   事务长仍像尊威仪的雕像坐在桌前。若定睛察看,不难发现,眼里正在涌动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   他微微颔首,目光对上某道红色身影,“雕像”的神情有了稍许活气,流溢欢悦。   尽管它和眉眼之间的距离一般狭窄得不可见。   红色身影向他点头回敬,经过准许后,马可教官走出人群。   手底下带的兵据说犯“窃书”重罪。教官,即他们的顶头上司,不可能不出席审讯。   “那叫芬顿的孩子身为书记员,随身携带卷轴,常事一桩;而希莱斯他亲口请罪,我没什么好说的,不会为此开脱辩解。”马可道。   “如果几位同意,我便请求彻查遗失书籍,”马可话指厚唇布德等人,“包括调查双方证词是否属实。”   马可教官不偏袒自家兵,在场的新兵们心底异常舒畅。要求公平公正,他们也认为这是最佳的解决方式。   厚唇布德在马可出面后,反而撇开头颅,略略垂着。   大家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无人察觉他酝酿阴霾的双目。   太失败了,他想。没用的伦道夫,汉森蠢笨如猪。   他找来做证词的那家伙临时掉链子,也不知佯装腹痛还是真病,临时只能抓汉森顶场。哪料汉森只差没当场尿给事务长看,跟个鹌鹑似的畏畏缩缩。   虽说伦道夫拿的主意,但他鞋没穿好就想踩火堆。   诚然,今天看似是个可以施展计划的日子,可准备尚未做得谨慎完善:一见有机会,火急火燎地开始犬吠。   一群没用的窝囊东西,他暗骂。仓促对付希莱斯,结果造成现在两难的局面。   伦道夫准备依允之时,厚唇布德突然张口。   “大人,兴许汉森看错了。”他低眉顺眼。   他嘴上说着,心底咬牙切齿。   假如真由军官们派人明察暗访,他们后手没留,伪证也没来得及做,反倒前几天浴室那次询问会被看作反常举动。   更别提,他们事前专门打听过希莱斯近期的动向,于是才把握住后者没有“人证”。   一旦查到他们的所做作为,那将变了性质。   宁可吃点惩罚,厚唇布德也不愿接受探查。   汉森笑得比哭还难看:“没准呢……没准我看错……是、是!大人,我眼神不好,认错人啦。”   他下巴宛如痉挛,言语在牙齿间磕碰。   旁的新兵听了有些无语,咕哝说:“眼神不好怎么还在弓箭队呆着。”   事务长几番确认,汉森汗如雨下,光顾着点头,再问不出别的东西。   肃着脸,事务长站起身,面向希莱斯:“未经报备上级,你擅自行动。念在情节不算严重,领十军棍。”   话锋一转,事务长扫视控告的几人时,眼神凌厉。   那几人各个把下巴埋进领口,唯独伦道夫梗着脖子,全然一副懵在当场、不明白发生何事的模样。   “你们,因触犯律令,诬告他人,立即前去罚场领鞭罚!”   事务长双掌相击,声如洪钟:“散会!”   围观新兵们摸不着头脑,若非卫兵强行遣散,他们还得愣个一时半会儿。   明明大家来看外乡人喜闻乐见受处置,但中间一波三折的,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结局?   议事厅一哄而散,新兵们鱼贯离门。   有人思前想后,弄不懂其中关节。   他朝一起看戏的同伴询问:“为啥事务长那么容易轻信外乡人说的话?他说诬告,真就成了诬告。”   同伴敲他一个暴栗:“你胆子大,词不过脑就瞎往外吐,小心被事务长听见喽!”   “事务长掌握的信息肯定比咱们多,哪边说得更有理、更符合情况,自然选择哪边。”同伴接着说。   “光我瞅见的就一个:外乡人自称不识字,想学。汉森指控的时候说什么?说他窃书到外面读,卷轴也是从芬顿身上搜的。但你猜,卷轴摊开那会儿,上面写了啥?我挨得比较近,看得一清二楚。”   “差点忘了,你爹以前是贵族来着,你认字。快讲,别卖关子。”   同伴自豪一笑,道:“卷轴记录着绿洲阵营手下的各方骑士团,像名称、位置、情况、什么时候建的……统统写上头。关键啊,有些字词生僻得我都不懂,更何况希莱斯!”   “汉森没扫几眼就乱点头,之前称字密密麻麻,后来卷轴上面画着骑士团徽记,字符间距不咋窄,挺宽;前后矛盾,谁信呀!”   “芬顿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明摆着被骗惨;厚唇布德最后不也带头承认有误。反正书籍遗漏排查会进行下去,咱凑个热闹,今天比舞台戏精彩多了。”   新兵恍然大悟,嘴里叨咕“难怪”,随后迈过门槛。   “外乡人……希莱斯他,有点帅。”新兵嗫嚅说。   同伴静默不语。即使不想认同,但事实的确如此。   希莱斯发言时的从容不迫,言之凿凿的气魄,让他这前贵族子嗣都深感钦佩。   ……   厅内,事务长卷起羊皮纸,灰披风垂于脚后跟,末端轻轻摇曳。   走下一级矮阶,他径直掠过芬顿,卷轴塞进芬顿怀里。   迎向马可,事务长面带极淡的微笑。马可倒是毫不吝啬唇角的弧度,快咧去耳根。   短暂的眼神交流过后,事务长首先轻笑出声,他拍了拍马可。   “让你捡个大便宜。”   “以后还不是得经你好好调|教一番。”络腮胡也掩盖不住的骄傲从马可脸上外溢。 第21章 淤血   罚场会聚众多想看热闹的,各个翘首以盼,没想等来的却是灰头土脸的伦道夫等人。   “希莱斯呢?他该不会已经收拾包袱走人了吧?”   在议事厅留至最后的新兵,为他们声情并茂地描述事情经过,听完后,罚场围观的反而哑了声。   “如果厚唇布德他们真看错,希莱斯他岂不会被……”有人干涩地说。   “总之事务长妥善处理了,轮不到你淡吃萝卜咸操心。”后头亦有人出声。   希莱斯随后赶到,趴去矮桌上。很快,木棍向他的身体落去。   救济院也存在类似的惩罚,通常拿小纸条抽打不听话的孩子。每当听说有倒霉蛋要挨罚,大家便会成群结队地凑到窗户边上去偷偷瞧,往往伴随此起彼伏的笑声。   现下,却是一个都笑不出来。   外乡人咬紧牙关,只有零星几道无意从唇齿泄露出来的低哼。   棍子拍打皮肉的声响,递进他们耳朵里,成为敲击心头的一把锤子。   大家从同一救济院出来,人再怎样多,相处久了,多少能摸清其他人的心思。   个中含义,无疑为——新兵们大约明白,控告希莱斯的那几人,打的什么算盘。   平时看不惯除自己人以外的外来者,但不代表,外来者必须无缘无故地受折磨、受惩罚、甚至要被剥夺一切。   这难道不是他们所经历的吗?   一项天大的罪名祸临头顶,因此被迫剥除作为一名正常人的权利:喊作“孽种”,只因身为罪人的儿女。   分明想好好生活,分明想依旧爱着家人,分明愿意替家人偿还孽债、洗刷罪名……脱离苦海也好,就此撇清关系也罢,外界始终不给自己一点机会去证明。   他们恨极了将人毁谤至“死”。   “呸,下三滥。”   第十棍打下,有新兵啐一口。但并非对准希莱斯,而是冲伦道夫一方。   “太龌龊了!”旁人附和。   伦道夫和其他人一起站在阳光下暴晒——必须先罚站,次日挨鞭刑——他忽略不了某些声音,脑仁疼得在跳动。   他积愤多时。   自离开议事厅以来,他就恨不得揪住厚唇布德的领子,先照脸上挨一拳,把对方揍成和嘴唇一个颜色的胖猪头,再质问为何招认。   那么好的机会不抓紧套牢,难道要等到地老天荒?!   委实怂货一个,畏手畏脚不敢行动,他还费心出招,白瞎了眼!   细弱却异常刺耳的指责回荡耳畔,伦道夫一点点攥紧拳头。   他鞋底离地,转过身。   “砰!”   -   待希莱斯被搀扶进医室,已临近黄昏。   十棍说重不重,说轻不轻。金辉整蛊一般透窗洒入,好巧不巧铺在他的腿根上,为淤青和红肿镀来一层灿亮。   有点丢脸。希莱斯暗暗无语。   马可教官来过一趟,没扒他裤子。上不能动,下不能走,瞧着唬人以外,伤情本说不上严重。   既不是看伤,那为的什么?   “我去找了威克利夫学士。”马可教官道,“你可以进入书室,不过得报上我的名字,并且登记姓名。”   “切记,能进书室,但不可携书出门,明白么?”   马可教官说完就走,干脆利落。希莱斯捕捉他走后的一阵风,好一番呆滞。   他陷入狂喜之中,脑子转不过来。数不清的念头接连窜上窜下,像海面跳跃的鱼。   最大的神思淹没它们——他能识字读书了。   当希莱斯缓过劲,正见芬顿伫立床前。   他想恳求芬顿别盯着看,稍微给点面子。   可芬顿像喉咙堵着什么东西,数次欲言又止,深褐的眼里尽是悲怆。   那样的眼神太久没见了,希莱斯心说。自从亲人们相继离世,他好久好久,没被人如此凝视了——尽管朝着伤处。   交到真心朋友真好。   在议事厅的一番“招认”,除却迂回地否认诬告以外,主要目的是不想拉帮助他的人下水。   他能扛,况且自己请求芬顿帮他借书,存在任何后果,他定当首先承担下去。   这是责任,决不可推卸。   晾一阵,希莱斯轻轻咳嗽,提醒芬顿。   “我得给你上药,帮你弄淤血……”芬顿猝然惊醒,口中不停念叨,找来事先准备好的材料和器具。   十棍子破不了皮,然而淤血一定得排出。   威克利夫学士仆从的叮嘱过:得抹烧酒和锅底灰,进而用碎瓦把皮肤碾破,让碎瓦块吸出血。   第一步便难住芬顿。越是望着希莱斯的伤,越是难过。   替他承下的痛楚全在那里,就算愿意治愈,却过不了心坎关,他光看着便抑制不住情绪。   医室木门泻进一缕光,二人同时扭头瞧去,发现来人银发高高束于脑后,随每一个步伐,左右轻跃甩动。   希莱斯猛地垂死弹起,速速扯过薄被,遮盖自己下半身。   “你来干嘛?”他向上觑着那双天蓝眸子。   “我不能来?”塞伦反问,“威克利夫学士叫你闷伤口?”   此话显而易见在反讽。   “……”希莱斯无话可说。   适才诡异的窘迫令他略有不解,甚至后悔扯被子。面对芬顿时,他丢脸的原因为自己;现在塞伦到场,他尴尬的缘由竟在对方。   难不成塞伦长得好看?不能以貌取人,任何时候都是,希莱斯暗自告诫。   具体啥缘故,一时半会没法深究。   本着“看个光没什么大不了”和“公共澡堂‘坦诚相待’屡见不鲜”的心态,他当即掀开薄被。   塞伦被打个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做其他反应。淤青入目。   他盯了不知多长时间,似乎连呼吸也忘却。然后,转向芬顿。   “东西全在这儿?……去取两盆烧开的清水。”塞伦出言突然,其他俩人都没回过神。   “我给他排淤血。”塞伦补充,“快去,别耽误时间。”   芬顿讷讷点头,旋即夺门而出。   “你懂怎样处理?”希莱斯语气惊讶,不含质疑。   “我懂得远比你多。”塞伦话语饱含深意。拧着眉,洗净手后,他为对方淋烧酒,抹锅底灰。   伤口一碰就疼,希莱斯静静忍着,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异常。   “亲力亲为,不像你会做的事。”他嗓音发紧,试图靠聊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塞伦动作一顿,意味不明地冷哼。   “我喝花露长大,也能下地种花。你还想找谁帮你?”   希莱斯放声大笑,心头彻底释然。这番话博得他不少快意,少爷虽为少爷,却并未把身份凌驾于一切之上。   还有一点——大概塞伦本人都不曾察觉,他打从心底,已经把他正式接纳为搭档了。   心情一时好,噩梦在后头。   碎瓦已经摆好,原本得上脚踩,塞伦却说龙族肤质特殊,力气大,直接拿手碾,效果差不到哪去。   芬顿正好抬进两盆热水,一个放凉,一个等下就用。   手掌刚刚用劲,一两秒后,希莱斯的痛呼再压抑不了。   从塞伦的劲力可以感受到,对方开始犹疑,企图放轻些许。   把薄被团成团,希莱斯塞入嘴里之前,扔下一句完整的字句。   “不要顾忌,用你觉得最合适的力道。”   注视少倾,蓝眸缓缓挪开,只专注眼下的碎瓦。   被团堵不尽呻|吟,希莱斯的牙齿仿佛能咬穿它,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痛号穿透医室。   额头密布汗珠,一颗颗互相吞吃,逐渐变大;沿着眉心滚落,经过鼻梁间的褶皱,险险悬挂鼻尖。   瓦块刺破皮肤的过程中,塞伦的瞳珠犹如被强硬的力道扯去,撕到眼前之人身上。   ——希莱斯泡在汗液中,床单洇晕深色的汗渍。   脖颈的筋纹、下颌的棱角、凸起的指节、额角暴涨的纹路……   他趴伏着,腿根血液淋漓。碎瓦似贪婪的水蛭,将或黑、或暗红的血迅速吸满。   直至鲜红的血液渗出,希莱斯声音哑得不像常人。   人已经痛得眩晕,加之浑身脱力,神经稍一放松,很快沉沉昏睡过去。   芬顿屡次想拔腿逃跑,但坚持让双脚钉在原地,逼着自己一点不漏地看完,此刻眼眶蓄满泪光。   他给塞伦递水、递毛巾,帮着对方给希莱斯擦拭汗液。   间隙,芬顿无意瞥见塞伦神情凝重如石。   塞伦眉心全程紧锁,蓝眸当中流转着烁烁光芒。   那眸光里有严峻、有决绝、还有一些芬顿拿不准的情感。   似乎……是心疼?   ……   入夜,塞伦向巡逻卫兵报备后,进入医室。   他与芬顿商量好轮班守着希莱斯,后半夜,轮到他值守。   时间显然早太多,芬顿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塞伦拦住。   “别吵醒他。”后者以气音说道。   芬顿见他态度坚持,轻轻鞠一躬致谢。   木门关得很轻。   天空云厚,烛光如油,为夤夜中的医室润上一圈茫茫微光。   整座屋子就这么一盏烛灯,微弱的光线下,塞伦仿若想靠双眸将希莱斯照个亮堂。   他用视线描摹希莱斯缓慢起伏的后背,右臂布条的缠绕形状……最终定格皱起的眉毛。   希莱斯的眉形与他截然不同——恰到好处的浓密、剑一般飞扬凌厉。   小时候,照着水面看清长相,塞伦最为不满的便是自己的眉毛。   比起想象中的轮廓,太细了。   母亲却很喜欢这对温温软软的眉,一口一个“随她”,他则想方设法把它削尖,以致某日秃了一块。   仆人没人敢笑他,唯独从小跟到大的扈从安德烈捧腹大笑。   兄姐们天天以此取乐,逗弄调笑称,以后再长不出来,从此叫他“小秃眉”。   往日这般其乐融融,历历在目。眉毛平安地长出来,可已物是人非。   总而言之,他理应嫉妒希莱斯,长成他梦寐以求的眉形。   但心底完全搜寻不出丁点儿妒忌的痕迹。   塞伦不肯认,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准定是嫉妒的。   不然,他的手,怎会伸向希莱斯的面庞,想要触碰、抚平那对眉?   ……轻微恍惚后,塞伦蜷起指头,缓慢收回。 第22章 驳斥   两日后,希莱斯腿根开始结痂,允许回寝室睡觉了。   见他一瘸一拐,挪着碎步走,吉罗德搀着他,口中啧啧不断,毫不遮拦调侃:“瞅你这腿脚不好使,可惨了,我遇到的六旬老人都不如你遭罪。”   希莱斯又气又好笑,回敬对方一个带着笑意的眼刀。走下门口矮阶,他察觉身边突然缺一人。   转过身,他问:“塞伦,你有别的事吗?”   塞伦随之止步,回头道:“有也是你的麻烦。你不是还剩一些东西没拿么,我给你一起收拾。”   唇瓣启了又合,希莱斯神情无奈而感激:“那……谢谢你。我可以自己去取,不过比较费劲。拜托了。”   三人身影渐渐拉远,塞伦重进医室,里面的谈话声骤然消失。   他行至希莱斯的床位,扫视一阵后,眸底凝结冰冷。   塞伦先将剩余的一点物件一一整拾,拼凑在床心。   他站直身体,看向对角的床位——仿佛这才发现,医室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自从进门起,那几人便停止交谈;目光阴魂不散,如一把钩子,钩准塞伦身上。   塞伦步履轻且稳,直直迈向一个床位。   几道视线追逐他的一举一动,尤其对面这位:脸上写满凶神恶煞,左边眼睛肿得鼓包,比鼻梁还高出一截,颜色又青又紫。   这人的床头公然放着希莱斯清洁用的棉布。   塞伦似乎明知他在那儿,又像视若无睹:俯下身,单手撑去被子上的一条柱似的凸起;   另一只手则抄过棉布,甩开,劈头盖脸地给床上的人来了一下。   伦道夫吃痛大叫,缩回腿。内侧肌肉本能地发紧,然后牵动伤处,愈加疼得发慌。塞伦手压着的地方,好死不死正是他受过鞭刑的大腿。   眼珠快瞪出去,他厉声骂道:“你瞎吗?!”   话刚说完,伦道夫气势弱下去。那龙族眼神震慑骇人,下一秒就能变成龙形吞吃他似的。   “我若真的瞎,也能看出你下三滥的小伎俩。”塞伦言语裹着寒冰。   “狼狈为奸,却不及犬类一半的聪慧。呵,难怪,到底是头双腿合不拢的驴——听不懂人话,做不出人事,所以需要时不时挨鞭刑伺候。”   骂的可谓再通彻不过,周围几床的人听着怨愤。要不是没法下床,非得痛打这龙族一顿不可。   说时,塞伦的眼睛还瞥向厚唇布德。   汉森被他们拖出去挡刀,此人看似干干净净且无辜地隐没背后,实则为主谋之一。   至于因何确定……   “如果光靠下作的手段就能轻轻松松击溃敌人,那你如今不仅不用被刷下去,反倒安稳留在龙骑队伍,直接荣登首席龙骑士好了!”   “而这份荣耀干脆由狂沙亲自授予你:因为你不肯接受实力方面的缺陷,想方设法怎样污人清白,把战友逼上绝路……狂沙绝佳的助力,不是么?   “好一手恶人先告状,胆小鬼。”   厚唇布德被塞伦一番阴阳怪气弄得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被角无声哀嚎,在他掌心可怜地皱成烂菜叶。   “你不是照样看不上那外乡人?”厚唇布德五官狰狞挤压,反问,“你不站我们这一边就算了,维护他做什么,明明有更好的人选!”   眸底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茫然,迅即被轻蔑所替代,塞伦故作惊讶。   “更好的人选……莫非,是你?”   厚唇布德哪承得住这羞辱,他像一头受了挑衅、不停哧气的牛,肺快气炸了。   而塞伦在脑内模糊构筑一个对方骑自己背上的念头,便觉浑身恶寒,胃开始翻涌。   “我佩服你敢肖想我的勇气,可惜我只会由衷地感到恶心。”塞伦嗤笑一声。   “不论我讨厌希莱斯与否,起码他是唯一一个能入眼的。并且军中看重、拼的只有实力与头脑。”   他俊美的面庞流溢淡漠。   长久蕴于骨里的傲岸,犹如寒冽的风,徐徐散逸。   “而你,完全不配。”   -   与此同时,希莱斯一边。   天窗投射日光,白辉撒入书室。它吐出了夜的浓厚,沉重依旧,平添某种难以言喻的雅洁。   回寝室放完所有的东西,希莱斯迫不及待前往书室。   再踏入这里的大门,或许目的与心境悄然发生转变,呼吸都通透不少。   一眼辨认出书墙边上的芬顿,他迈着隐含急迫和兴奋的步子,尽管瞧着仍然慢吞吞的。   芬顿看见他,急忙迎前。   “你怎么不好好躺着养伤!”芬顿略带责备地说,其中关切更甚。   希莱斯轻笑摇头:“再不活动活动,我身体会僵住。”   拦不住,芬顿只好作罢。他三步并做两步,往不远处的长桌取来一个卷轴。   大小、尺寸和外貌都无比熟悉,希莱斯惊喜接过。他指腹摩挲卷轴,小心而珍视地单手握好。   几天没摸到书,心头空落落。这下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它捧在手心,是何等的幸运啊……   希莱斯连日来一直记挂此事,同时,也反复思忖一个问题。   马可教官准允自己读书,绝非偶然。   他之前还自称背地里拿芬顿的书偷读,照例说,事件性质关乎道德;   那马可教官又是何种理由和想法,同意他继续识字呢?   甚至为此做好不能再靠近书室一步的准备,结果却出人意料。   换言之,他疑惑自己何德何能受到“恩惠”。   俩人移至桌边,希莱斯低头站立,抽开缠绕卷轴的绳子。   正沉浸思虑中,拐杖点地的闷响由远及近。   二人齐齐转头,威克利夫学士慢慢踱向他们这边。   希莱斯单臂搬来木椅,请学士入座。   老者刚一落座,发出沉缓的喟叹。   “滑头小子。”   威克利夫学士今日第一句见面话,立马令希莱斯耳朵臊热。   诚然,学士面容沧桑,腰背佝偻——从内焕发的清明和精神,是任何浮于表面的东西都阻碍不了的。   希莱斯几乎被一眼看穿……或者说,接收到对方传递的、类似“他一早清楚并掌握消息”的含义。   学士越盯他,他越是羞愧难当。   良久,却听威克利夫学士兀自发笑,后面甚至失了声。   “我年轻时候干过和你差不多的事。”学士捎着笑音,说道。 第23章 学士   希莱斯一愣神,便听威克利夫学士用粗哑的声音问他。   “怎么那么执著认字?”   话题的跨度有些大,他斟酌几秒,启唇回道:“想多一把武器,装脑袋里。”   威克利夫学士闻言,眼睛半眯着,食指碰了碰支在地上的木拐杖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不识字不丢人,能认识,肯定更好些。比方说,我可以靠前辈的口授经验去获得捕猎的要领;但我听闻贵族们有藏书,记录着曾经的猎人们所授予的捕兽方法,以及围猎过程……”   想法从希莱斯的口中吐露。   他表情称不上庄重,倒像把心间搁置已久的物件,谨慎地搬出来;抖抖上面落的薄灰,呈给二人看。   “假如我识字,恰巧能接触这类书卷,那我确信,学习到的方法将远超以往,得以了解更多东西。当然了,不会局限于捕猎。”   他忽然记起继父常训诫的一句话,顺势补充:“我父亲说过,不愿思考和学习,跟狂沙没什么两样。”   尾音刚落,学士一顿一顿的笑声再次传出。   “智者藏在芸芸众生中。”末了,他感叹道。   “我年轻时候……”威克利夫话一起头,身后的仆从主动躬身,说去给他倒水来。   希莱斯和芬顿望着仆从脚底抹油,略显仓促的背影,生生品出落荒而逃的意味。   二人对视一眼,只觉奇怪,丝毫没有嗅出“危险”。   ……   此后几日,俩人一见威克利夫学士,或有拐杖点地声,心口便条件反射地一突。   颓而干涩的嗓音,连日来腌进他们脑子——只消一闭眼,话音马上萦绕耳边,挥之不去。   学士一有空,见着他俩呆书室,就喜欢扯着他们讲话。聊过往种种、聊琐闻轶事……无所不谈。   而威克利夫又是个满腹经纶的,想把肚里的墨水刮边,也得刮个三天三夜。   学士的文养造诣自不在话下,他是名优秀的学者,却不代表讲述故事的能力同样好。   今天,芬顿因书记员的工作,“不得不”提前离场,抛下希莱斯一人,独自承受这份外人看来的“殊荣”。   其实把故事拆开再整合,内容挺不错。   可学士总喜欢把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嚼三四遍,穿插部分晦涩而又跳跃的事迹,叫希莱斯忍困忍得想就地晕厥。   “……小子,你没见过狂沙。我当初也无数遍想象过它的模样,但等真正‘碰面’,才发现,原来书上描述的是如此贫瘠……”   希莱斯精神一震,倦意被“狂沙”二字冲刷殆尽。   “您亲眼见过狂沙?”他难得主动发问。   “何止,我曾经上过战场哩!五十余岁跟着拿刀弄杖,那会儿缺人啊,到处缺杀敌的壮年。不懂得怎样对付,只好拿命去一点点填。”   学士转而拍拍灰袍底下的腿:“腿疾和其他病痛,正好在昔日一场仗后留下。无休止地折磨,像骚扰边境的狂沙,没有一日不在隐隐作痛。”   抿唇不语,希莱斯的视线浅浅划过对方的面容。   刀割般的痕迹深深刻印,皮肤已经松弛;仿若手指一戳、一落,则会留有一个再也消不回去的指洞。   他想,应该不止双腿,战争的煎熬已渗入眼前长辈身体的每一寸,使其看上去比真实的年纪还要年迈太多。   “说回狂沙的样子。”威克利夫双目怔怔,好似面前站着什么人,抑或某样可怖的东西。   “都说它曾为人类,我仅仅能看出个人形轮廓。它是一团蠕动的沙子,粒粒小石和皮肉长在一块儿。眼窟窿里哗哗淌着沙子,好像在哭。”   “运气好,你能撞见某个狂沙完整的躯体。他们大多数缺胳膊少腿,有时头颅不知放在何处,光一具无头的身子,也晓得你的方位。   “纵使斩断四肢,若不击碎它的心脏,他仍旧会蠕动仅剩的身子,爬虫似的朝你扭过来……”   希莱斯安静地聆听,他面无表情,指尖却已掐进手掌肉。   “不曾想,它竟爬去人群。近些年全大陆搜集的消息,兆头可一点不好哇!怪事一桩。你且不需要了解,往后纸包不住火,你迟早明白我的意思。再给你讲讲关于狂沙的其他事情罢。”   他明白。希莱斯于心底泣血回答。   灰眸随着描述,溺入一段回忆:时而黯淡、时而幽深、时而灼烧滔天的恨意。   肚子因受饿开始泛酸,成长中的身体,不以为奇——无限放大饥饿,叫嚣提醒他该去进食。   他没走,纹丝不动地坐着。   腹部绞痛,比不上心间的万分之一。 第24章 领队   暮秋在即,叶片如疮痂,色泽一日胜一日渐暗,而后剥落枝头。   两道伤处痊愈,希莱斯恢复训练已有一段时间。   龙骑士兵们像赶工受训的铁匠,夜以继日随师父敲打熔铸铁器;   当他们成功学会制出第一柄剑,师父把人一踹,门一关,告诉学徒:拿着你的铁制小玩具,独自狩猎去!   简而言之,倒霉蛋学徒——龙骑们,今后需要肩负起灰影骑士团的部分肉食来源,以及巡山剿匪……   帮助营寨周围的村镇农田免于流寇与野兽的侵扰。   骑士团的营收和粮食来源,缺不了附近村庄的支持,理应做做雇工,不寒碜。   顺便还能磨炼新兵的实战应对能力,何乐而不为。   龙骑总共被分为五支小队,每队十六人,八对搭档。   希莱斯被任命为鹰队队长,其余队伍分别称做:隼、鹫、雕、鸮。   据说是马可教官亲自命名,空中猛禽之意,方便区分。   一一认识手下成员,希莱斯很高兴还有三张熟面孔——吉罗德额角的疤痕动了动,冲他大大扬笑。   第二位,则为塞伦的扈从安德烈。   最后一位撇离眸子,避开对视:是他初进骑士团,要求比赛赢弓的粗眉达雷尔。   有人欢喜,就有人对希莱斯感到不满。   临行安排地点和任务,马可教官单独找来五位队长谈话。提醒他们必须注意的事项。   交代完毕,五人走离几步,正要带领队伍各奔东西。   鸮队队长却与碰着希莱斯右肩擦过。   “虽为马可大人选定,外乡人,你别高兴太早。”对方故意提高音调,“猜一猜,你有多少人会承认你?起码我不认。”   两支队伍的成员朝队长一方聚拢,自然将对话收入耳中。   人群之间,有人嘴角拂过鄙薄弧度。没张口,不代表心底不认同那番话。   才恢复训练没多久就能当上队长,除了一次比赛,之后也不见表现有多优异。   不拿出点真本事,谁会服气?   “弓用得不错,但是嘛,领队上阵的本事谁也说不清楚……敢不敢跟我玩个赌?比狩猎到的动物数量和体型。”   希莱斯侧身站立,前额的深褐发丝一动不动搭在眉骨上。   他只凝视鸮队队长两三秒,轻轻眨眼,瞳珠跟着脚尖一道转移方向。   没听见似的,大步径直离开,率鹰队启程。   龙族化好形,就待人类登上坐具。   ……   圆饼科姆腮帮本就肉多,这一瘪嘴,下颌线索性消失了。   远远望着鸮队队长,那原本是他的舍友,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如今被分入鹰队,他有些失落。   圆饼科姆在心里做过努力,反复劝说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刚才目睹朋友放狠话……也不知道说不说得上,朋友原先就爱和身边人玩些赌博游戏。   他不愿和昔日的朋友成为“敌对”,却矛盾地更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所在的队伍。   ——他要赢。   将视线转至银龙背上的人影,圆饼科姆只能寄希望于外乡人——希莱斯。   瞅着希莱斯方才的态度,这人似乎浑不在意。   现在倒好,心里更别扭了。   ……   星戈林坐落于灰影骑士团的西北方,离营寨附近的小村镇较近。   希莱斯负责的鹰队一行人,此行任务便是在星戈林的指定区域捕猎、巡哨。   由于深入山林,龙族无法维持庞大的龙形体态,众人在接壤处的开阔地面降落,徒步迈进深山。   作为队长,首先得为每对搭档分配任务。毕竟狩猎跟侦查总归有别。   “侦查,我可以领队。”塞伦突然主动请缨。   踩碎枯叶,希莱斯转头看他。   实际上,他不仅对塞伦的这项请求感到讶异。   原以为按照塞伦的性格,会向马可教官申请领队。   对方单瞧着就不像会轻易听命于人,可宣布职务时,却全程表现如常:丝毫提不起感兴趣,甚至连谁获选队长也漠然视之。   当然,得知他将管理鹰队,塞伦倒是很给面地放下遮掩呵欠的手,收起几分漫不经心。   “不可以?”塞伦挑眉。   蓦然回神,希莱斯手扶对方肩头,郑重其事地拍了拍。   “交给你了。”   随后慢下步子,一一了解每位龙族和人类的体力、专长和缺陷。   在希莱斯看不见的角度,塞伦轻微晃动刚刚被他拍过的肩膀,神情怪异。   貌似不习惯某种触觉或行为,想要抛掉;又甩不脱,只能“勉强”细细体会。   知悉队员大体状况后,希莱斯沉沉吐息。   很遗憾,没人拥有打猎经验。   前些时日的训练,马可教官刻意传授过他们一些狩猎技巧。   光穿过鞋,未曾下地走过路,而今要求直接奔跑,肯定磕磕绊绊。   希莱斯无奈根据个人情况,筛选四龙三人,暂且定下跟随塞伦去侦查。   他们才入星戈林,尚未打算分头行动。首先得找着之前空中俯瞰到的溪流,沿着溪边临时扎营,作为两队共同汇合、宿营的地点。   一路上,希莱斯专门唤来巡哨小组,尤其朝着塞伦,叮嘱一些对于猎人来说老生常谈的林间行动要点。   诸如辨别方位、做记号、观察陷阱等等。   希莱斯全面而详尽地谆谆告诫,寻路途中无聊,后边的狩猎小组竖耳偷听。   队长讲得头头是道,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   狩猎组多为人类,他们一会儿怀疑,一会儿困惑。   与将信将疑的其余人不同——队列中,一人始终左顾右盼,以至掉到末尾。   他肤色苍白,略显病态,唇下嵌着一枚乳白色的细小“钉子”。   狐狸般的细眼四处转悠,橄榄绿的眼瞳放在浓秋金黄的林间,犹如春天在好奇地观摩秋天。   他对周围的一切自然造物表现得格外感兴趣,而当希莱斯讲出那些提醒时,他注意力被希莱斯所吸引。   好像希莱斯是林里最有趣的……事物?动物?或一株植被、一捧水……   怎样概括都十分奇怪,因为那全神贯注观察的眼神,本身就奇异非常。   听着听着,有人忍不住开口。   “外……希莱斯,你别诓咱们啊。深山老林的,虽说直到这会也不见什么野兽,但到底危险,我们没备骑兵的马,单靠两条腿用来跑。”   “放心。”希莱斯侧身,投去笃定的笑容。他很欣慰对方有着对危机的谨慎。   “我曾做过四年有余的猎人。” 第25章 抹药   其实不止,他年满九岁,便随继父学习打猎。不满十三岁,才开始迫于生计,加入猎人行会。   这下委实叫众人吃惊了。难怪马可大人会选他管理鹰队,弓法那么好……   “如此说来,你岂不是擅长狩猎?”圆饼科姆激动道。   “熟练而已,不算擅长。”   并非希莱斯刻意自谦,做猎人的门道深着呢。相较行会里的众多前辈,他不过仗着早早习得皮毛;并且有幸蹭在他们身边一起打猎,从而偷学一些本事。   他身形一顿,弯下腰,捡起一根小木棍,拨开遮挡的两片枯叶。   叶片下方俨然为条段状的粪便。   希莱斯将其戳开:粪便松散,估摸两英寸左右,夹杂着颗颗籽粒。   他不过驻足,然后环顾几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稍作观察罢了。   【附近有熊的痕迹。】希莱斯用心声向塞伦对话。   后者面色骤变。   【侦查时候注意向阳避风的山坡,也不要靠近枯洞。】   【我会告知侦查的其他人。】塞伦肃然应答。   他曾同父亲与兄长去领地附近的山头游猎,即便跟从作伴而已,却也深知大型野兽的危险性。   后方的圆饼科姆提高音量呼唤希莱斯,一个名字翻来覆去往外吐。他叫了好几声,一点反应都不给。   见希莱斯终于注意到自己,科姆将气闷咽回去。   “我们是不是该猎些大点的动物?”他拼命暗示,“不然回营不好交代,多丢脸!”   “你要猎多大的?”旁人问。   “好歹像野猪啊、驼鹿啊这类,不然怎么跟鸮队比嘛。”圆饼科姆两手在空中比划。   希莱斯攒眉,当即予以否认:“不,它们不会成为我们的目标。”   “太冒进了。我们刚踏入星戈林,应该做的不是比赛,而是熟悉环境。”   说罢,不留圆饼科姆插话,希莱斯告知队员们,如有任何情况和行动,必须首先同他报备,得到准许后才可单独行事。   顺带描述哪些长相特征的植物,沿途注意进行采集,以便夜间宿营和设置陷阱。   “‘疯子’最了解这些吧。”一名人类队员小声嘀咕,语气透出些微鄙夷。   面露疑惑,希莱斯脚下走着,向身后频频望去。   队伍让开位置——末尾,一人鬓角垂下一绺浅金发丝,恰巧扫在怀捧的植物上。   他绿色的吊眼向队长望来,歪了歪头,唇角衔着浅浅笑意。   此人气质独特,借助这点印象,起先一一认识队员时,他就清晰记下对方的名字:贡萨洛。   他叫贡萨洛上前,经过准允后,接来大把根茎皮藤。   希莱斯一一挑拣查看,继而抬起眼,眸中盛满意外与惊诧。   “多数可以采筋,制成绳子……这些甚至能入药。”   “你也认识他们。”贡萨洛嗓音很细,似柳条,细柔、不尖利。   贡萨洛用的“他”而非“它”——疑问浅浅掠过希莱斯心间,但他没时间纠结,将这些植物分发下去,让队员学习辨认。   之后,大家在尽量不耽误行程前提下,沿途采集植物与材料,以防万一。   圆饼科姆随手割掉一条藤蔓,力道之大,多少裹了点个人情绪进去。   负气当然有原因。   既然有能力,干嘛不多打点猎物?他幽怨地想。   一想到回去骑士团,曾经的舍友将怎样嘲笑自己,圆饼科姆心头无比憋闷。   好似吸进一口黏稠的空气,粘住五脏六腑,浑身不自在。   没花太多时间,众人找到溪流附近,选定今夜宿营与集合的地点。   一方搜查,一方狩猎,队伍一分为二,各自前往行动。   ……   昏黄悬挂枝头,薄暮冥冥,唯一浓郁的便只剩沉沉天色。   临近冬日,天空暗得越发快了。   林间不剩什么活气,暮霭活像给逝者盖脸的薄纱——笼罩着一抹灰白,一抹森森沉郁。   火堆借来天边最后一点金光,为夜晚的树林维持些暖意。   鹰队十六人,一个不落围坐营火旁边。   两只野山鸡架在上头,皮肉的油点滴进柴火里,噼里啪啦作响,香得人发疯。   吉罗德被香气勾得受不了,一个猛然起身,去清点整个白天的战果。   侦察小组巡哨途中也没闲着,那两只山鸡便是他们顺手打落的。   而狩猎队趁着秋天的尾巴:即动物仍在活动之际,猎得几只兔子和野狐。   一天之内能追捕那么多活物,他们已经足够幸运。马可教官事先吩咐过,冬季将至,最多只准在野外呆两天。   希莱斯与众人商议,计划明天睡醒,粗略检查一下埋设的陷阱,便原路返回。   十余名龙族和人类小伙子,第一次跟着同伴宿营;各个虽面带疲惫,但仍强打着精神,一边吃干粮,一边谈天说地,气氛还算欢愉融洽。   希莱斯捡拾不少石头,拢去火堆旁边,围成环形小台子,把水袋搁在上面。   塞伦始终观察着他,问:“这是做什么?”   “我习惯把水弄热些再喝。”   塞伦漂亮的蓝眼睛写着大惑不解。   “你要不要试试?我继父说的,对身体好。”伸出手,希莱斯勾勾指尖。   嘴上一口一个奇怪和嫌弃,塞伦终究还是解下水袋递给对方。   希莱斯的视线却在塞伦的胳膊上停滞。   小臂内侧,一片白皙的映衬中,嫩红的破皮区域格外醒目。   那胳膊的主人好似意识到他发现擦伤,欲要回缩,被他一把捉住。   什么都没说,希莱斯随身掏出白天专门拣的两枚草药叶。正想往嘴里塞,想了想,又顿住。   “嚼碎它们,别吞进去。待会儿吐我手上。”不由分说,希莱斯将草药叶抵到对方唇边。   仿若一时没从脑内筛选出合适的措辞,抑或问题太多,塞伦堵塞了喉咙。   “等下要抹你擦伤的地方,既然你不动嘴,我来嚼?”希莱斯戏谑道。   登时咬住叶子,塞伦抿唇咀嚼,目光责怪。   叶子微微泛苦,独特的清香蔓延舌尖。携一丁点儿涩与麻,和胡椒般的呛人。   他用门牙研磨叶片,本想吐到自己另一只手里,遭希莱斯阻拦。   “你那只手不干净。”   旋即,希莱斯带着温度的掌心探近,做出接捧状。   塞伦口中含着草药,能说的话全噎着。没法反驳,没法抗拒,他只好垂下眼,往对方手掌轻轻吐落。   银白卷翘的睫毛轻颤,遮住底下淡蓝的晶泽。   塞伦在庆幸,庆幸篝火将每个人的脸庞照得昏红。   他通身血液涌上双颊,而心跳堪比焰尖那般起伏跃动。   他瞥一眼希莱斯——对方神情专注,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嫌弃、甚至不在意他的唾液,只当成寻常的草药使用。   ……自己反倒一直难为情。   碎叶细致而小心地铺满嫩红表面,沁凉,刺疼。   等希莱斯已经取水洗手,塞伦还没从纷乱的心头挣扎出去,胳膊悬置半空。   有什么温热稍烫的东西贴来脸颊,他一个激灵。抬起眼,希莱斯冲他微笑。   塞伦一把夺过水袋,也不知自己凶狠个什么劲,总之恶狠狠地灌口温水。   “说实话,某些时候我真觉得你不像龙,跟只尖牙利爪的猫一样。”希莱斯无奈笑道。   剜一眼,塞伦没回答。搭理就是犯蠢。   野山鸡烤好,虽然烤肉必定会缩水,但两只分干净,到手的肉比预想中更多。   其中一只为安德烈捕杀。他拎着功劳量的一整个翅膀,慢慢踱往银白身影的方向。   正打算和少爷一起分,安德烈陡然止步,瞅着眼前景象瞠目结舌。   ——希莱斯拿着一块胸肉,打打牙祭的量,依然选择剥开肉丝,滚烫时吹一吹,同塞伦分着吃。   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熟稔趁手,以前做过千百八遍似的。   可这还不算,最令他心口发慌的点,在于自家少爷被当做小辈那样看待照顾……   非但没当场动怒,而且接的也叫一个恬然自得。   安德烈:……?   安德烈神情呆滞,篝火边凌乱。   仿若在拼凑啥瓦解得稀碎的东西,费好大一番劲,才勉强恢复。   得,没他的场子。让他俩继续聊,瞧着挺和谐,不打扰最好。安德烈心说。   又定定看了片刻,他调转身子,边走边摇头。   希莱斯竟能受得了塞伦少爷的臭脾气,当上队长名副其实,铁定能成一番大事,谁不服他跟谁急! 第26章 猎熊   “白天你用心声告诉我,发现车辙印子。”希莱斯叼着骨架,缓缓说,“我下午也看见马粪痕迹和营火灰烬了,比较新鲜,至少不超过三天。”   塞伦眯起双目:“果真有行迹。”   临行前,马可教官曾单独告知希莱斯,西北方位农田附近的村庄,近期频遭流寇骚扰,需要他们多加留意。   “商队基本不会往星戈林走,偏僻危险不说,东行,托奇河阻挡;北往,有裂谷横亘。强行抄小径,代价和风险太大了。基本排除是商队。”   嘴边的细骨架换作指节,抵在唇上,希莱斯思考分析。   “明日汇报马可教官吧,八九不离十,可以确定为盗匪。”塞伦道。   希莱斯颔首认同。   见营火周围已有人困得摇头晃脑,他最后召集众人,分配夜间轮守。   伴着柴燃的细微爆裂声响,温暖和微凉交织的空气里,鼾声渐起。   -   朝晖尚未抹平天空,鸟鸣抑扬顿挫,回荡树林间。   希莱斯眼皮干涩,仿若千斤重,身体虽仍然沉浸在困乏的余韵中,头脑却很快清醒。   早间的冷风渗进领口,他往身后看了看——塞伦的位置空荡荡,一摸,已完全没有温度。   篝火只剩碳堆,闪烁星点红光,顽强地阴燃。   宿营地走掉半数人,正是负责巡逻的一批队员。   其余人四仰八叉地睡着,什么姿势都有,甚至有人滚到火堆边。   希莱斯好心将他扶远些,那队员朦朦胧胧地嘟囔梦话,爬回去继续躺好。   希莱斯:……   不错,以为他们会不适应宿夜野外,看来多虑了。   解决膀胱一夜积攒的成果,希莱斯总算恢复的嗅觉隐隐闻出一股气息。   ——血腥味。   他神色凝重,循着气味方向走去。   树后,一道宽胖身影正窸窸窣窣,不知在捣鼓何事。随着愈发靠近,血腥味愈加浓厚。   或许听见脚步声,身影的主人猛然回头。见是希莱斯,稍微松口气。   圆饼科姆起身,掸开腿上血渍附着的泥土与杂叶,随后单手提起一个东西。   那玩意长满棕灰色短绒毛,身子还没科姆大臂粗,小小一团蜷缩。   后颈皮被掐着,肢体却不放松,俨然已经硬化,血迹沿脖颈的箭洞染满背部。   圆饼科姆提拎熊崽,在希莱斯脸前晃晃,得意道:“我晨曦轮守,去上厕所,听见不远处有动静,就追赶过去。”   “我原地蹲守过一阵子,认准它落单,这才动手的。”   这下不用担心比不过鸮队了,圆饼科姆沾沾自喜。   哪知下一瞬,他的衣领大力被拽住。   熊崽尸体从手中松落,掉在二人鞋边。   “我说过什么?”   他看见希莱斯眸心崩裂出昨夜篝火般的火光。   对方盛怒:“做任何单独行动前,必须向我报备,不论何时,不论何地——自作主张只会害了整队人!”   圆饼科姆被生生吼懵。   为何立功要被训斥?   “立刻、马上,脱掉你的外衫,给我去叫醒所以人。收拾包袱和猎物,一刻不准拖沓。”   希莱斯揪着他的领子,甩去宿营地旁边。   众人的瞌睡在匆忙中迅速褪干净,得知因何要撤离营地,粗眉达雷尔破口大骂。   “想死别扯上我们,个天杀的东西,自以为聪明,干些害命的蠢事。”   圆饼科姆即便仍不明白发生何事,但从大家的瞪视里,多少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那熊崽走丢了,这么好的机会,不杀还等着猎物跑吗?”   “有些动物也分该杀和不该杀。”希莱斯戒备地环顾四周,闻言远远指责,“最重要的是听命行事,不是凭头脑一热,手一拍,就可以擅自做主。”   “可……”   “赶紧闭嘴,蠢材。你特么长鼻子,熊不长?还是你不清楚那玩意的鼻子比你脑子还好使?!”一名队员痛骂。   宿营地仅剩八人,大家尽可能地抓紧时间收拾东西。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位处缓坡下方,希莱斯眼尖,迅速发现坡上出现浑圆庞大的棕色动物。   熊也很快闻味寻到这边,身形一顿,前肢转向宿营地。   ……   【塞伦,宿营地遇熊,警惕观察你们周边是否有其他野兽。】希拉斯传递心声。   塞伦忽然慢下脚步,侦查队员奇怪瞧他。   “速回集合点支援!”塞伦阔步掉头,朗声道。   ……   所有声响仿佛顷刻间消弭,众人大气不敢喘,与熊遥遥相对。   “戒备,左右两边分散,月牙形半包围。”希莱斯嗓音低沉,打破冻结的空气。   他的话音犹如海面上的浮木,队员们牢牢将它扒紧。   “握紧你们手上的弓,等我号令,再射熊。科姆,站我左侧后方大概十三英尺距离。”   圆脸科姆惶惶不安,牵线木偶般照做了。   他脑袋一片空白,心脏和小腿肚一样不受控制地狂抖。   因为母熊正撩动前爪,四肢频率越来越快。   即便离得远,他也知道,熊正冲着他来。   转瞬之间,母熊狂奔下坡。枯叶在爪下尖啸,巨大的身躯滚动!   明明只有动作,众人却纷纷觉得,地面都为之摇撼。   希莱斯满弓搭箭,对准几秒,待熊进入射程,松弦。   母熊方向传来痛吼,虽没射中要害,不过如他所料,它的目标不再是圆饼科姆。   达到目的后,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跑;一边狂奔,一边用唇齿拟出声响,继续吸引母熊注意。   大家看得骇然又心焦,因为那棕熊的速度之快,且不说从坡上下来,一路发了疯似的拍打地面。   一掌一个窟窿,好像什么事物都无法阻拦母熊。此刻,希莱斯成为它眼中的弑子仇人。   如果稍有不慎追赶上,毋庸置疑,希莱斯会像被它刚才拍碎的裸|露树根那样,粉身碎骨。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架势,若非残存的理智压制喉咙,不然快吓得尖叫失禁了。   一、二……   希莱斯默念,细辨隆隆响动,心底估算位置。   ——就是现在!   “射!!!”   众人神经绷至最紧,只等这一刻号令。甚至身体先行脑子一步,当他们反应过来,箭矢已向母熊飞去。   漫天流失朝一处聚集——母熊身中数箭,林间回荡它的嚎叫。   它后腿一滑,厚重宽大的身躯微微摇晃。   等等,为什么……为什么……   队员们满面惊骇地瞪着母熊。   为什么它还不倒下?还在跑,即便步伐肉眼可见地慢了下去。   那巨型而骇人的刺猬,似要誓死抓住希莱斯。   而希莱斯仿若早就知晓这个结果,始终捏紧弓,疾跑未停。   只是步伐一样放缓。   累了吗?   队员们弓半举不举,迟迟不敢多动作。因为按这个方位和射程,倘若贸然用弓,队长很可能被误伤。   奔跑时轻轻跳跃,希莱斯略过树下某块位置。   母熊一点一点逐渐逼近,口腥气和细微震动近在咫尺。   “唰——”   地面枯叶宛若腾空飞起,母熊身躯猝然停顿。   希莱斯引导的方位,正是之前设下的陷阱!   棕熊正中拌脚陷阱,绳套捆住它的前爪。   不过,这点应付中小型动物的绳套,并不能完全牵制它的行动。   侦查队伍匆匆赶到,他们远远将景象收入眼底。   两三秒的功夫,陷入狂暴的母熊便挥爪挣脱开来。   趁这紧迫且危急的关头,希莱斯一个侧跃,动作灵活轻巧,翻下半人高的陡坎。   塞伦眼睁睁看着:母熊背上插满箭矢,短吻掀出牙齿,张开血盆大口。人一样高高站立,咆哮着直扑过去——   而褐发少年反身蹲下,回弓拉箭!   乱舞的尘土,无法蒙盖他眼中的坚毅。   箭矢如他:果决、狠厉。以极快的速度,和精准的预判,没入母熊心肺!   棕熊应声倒地,绵软地跌落陡坎,终于将最后一丝生气消耗殆尽。   众人恍若置身梦境当中,他们目不斜视,凝视希莱斯。   希莱斯的胸膛风箱般一张一缩,只见他慢慢站起来,一只脚踩在棕熊腹部。   拔出一根“刺”——那是他方才的箭矢。手沾满汩汩血泊。   天光大亮,林里叶片不乏多种多样的黄与红。   可所有斑斓光彩,全在希莱斯的双手、下颌与唇角前黯然失色。   鲜红无比刺目。   听闻大陆全境的人类猎人曾存习俗:猎杀猛兽后,舔舐滚烫而新鲜的血液,以庆贺战功。   龙族于此亲眼见证。   或切后余生、或怒火中烧、或平心静气……他脸上神情,人人解读皆有不同。   但,唯有一处萌生共鸣。   这双浅灰色的眼中,装着令人胆寒的舒畅。 第27章 赌输   肩上的重物快要将圆饼科姆压垮。   酸胀延伸至全身,他感觉自己好像陷进沼泽:脚拔不动,手也僵硬到无知无觉。   熊皮留有用处,作为战利品,交由骑士团里处置比较好。   记不清走了多久,四个人,三个轮换扛着母熊尸体在林间徒步穿行。   希莱斯罚他不得休息,必须一路负重,直到走出星戈林。   再累,他也没法产生怨言。   母熊是自己引来的,差点害了鹰队的弟兄们。如果不是希莱斯舍身作为诱饵,大家一齐猎杀那庞然大物,否则……   圆饼科姆不敢往下想。   他脸上腻满一层油光,汗珠没入眼角,难受得缩起半边五官。   -   一头肥硕的鹿躺在板车上,摇摇晃晃,驶进灰影骑士团营地。   “嚯——好大一只鹿!”   一路上都是啧啧惊叹,每当有人投来目光,鸮队队长便得意一分。   有龙骑黏去他身边,随他跟在板车尾巴后头,边走边叹:“真牛哇,才两天,你们就能猎到这么壮的货。”   嘴上艳羡不已,这士兵抬起胳膊,想搂住鸮队队长。   却被对方一下掴开。   鸮队队长摊开手,朝他挑了挑眉。并非真要对方拿出什么东西,只是个象征性的示意。   士兵苦哈哈讨饶:“哥,你永远是我好大哥。留两块肉给我吧……”   骑士团不允许士兵们私下斗殴,且严令禁止赌博。   可耐不住训练生活没啥娱乐,无聊,有人便想办法,钻个无伤大雅的空子——   用饭菜里的肉食当筹码。   说来,不准赌博的规矩为马可教官所立。先在龙骑队伍当中定下,总司令权衡一番,觉得利大于弊,于是索性将它广泛应用起来。   “呸,我还不知道你啥德行?马屁收一收,今天拍鹿屁也没用!”鸮队队长吐掉嚼烂的甜草,铁石心肠。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没见着龙骑里大票押我?你偏生去押鹰队,简直自讨苦吃。”   士兵虽暗自后悔,但面子总要挽一挽。   “鹰队不没回来么……瞪我干嘛,没准他们能捕杀更大的猎物。”   鸮队有人听完,纵声大笑:“原来他们这会儿还在外面呆着啊!该不会迷路了吧?那咱们岂不是没法休息,一会儿得去星戈林‘英雄救美’。”   周围哄笑不止,士兵依旧愁容满面,心在滴血。   果真脑子抽抽了,竟然只为寻求刺激,同大家走反路,结果今晚的肉多半要全赔光了。   要知道,他打探一圈,目前五支队伍回来四队,唯独鸮队猎得的动物最大、最多。   肥鹿被架去食堂,马可教官放他们半日时间休整。   龙骑众人各自干着事情,但不论玩赌与否,大家基本徘徊城道四周,时刻关注着鹰队动向。   “鹰队回来了——在南门!”   南城门正是主门,离骑士营房最近。大家纷纷放下手头的事情,好奇涌向主路。   “那是啥?黑乎乎一团。”一名骑兵问。   “我也看不清,太吵了,听不见门口说的啥。”另一人踮起脚,回道。   鸮队队长拨开水泄不通的人群,离得越近,越能听清前方喧哗的内容。   “老天……那玩意真能给人猎到啊!”   “不单它一头,瞧,还有人提着小的,估计是它崽子。”   鸮队队长眉头打结,心底升起不太好的预感。   他好不容易挤上最前排,看到究竟讨论的何物,蓦地愣在原地。   他下意识想叫唤,说那是假的,怎么可能。却眼见为实,心口又沉又空。   地上躺着的动物尸体,是熊。   “鹰队猎到了熊!!!”   先前以为自己赌输的士兵跟过来,登时欣喜若狂,振臂高呼,一声一声重复。   传入鸮队队长耳朵里,无疑像根针,直直贯穿耳洞。   希莱斯领队最前端,与他容貌昳丽的龙族搭档并肩而行,为鹰队辟开一条道,往食堂方向行进。   之前用于驮鹿的板车,血迹未干,便被拿来拉熊。   挨近些,才幡然发觉母熊箭洞满身。此刻不淌血了,却比板车滴落的血痕还要摄人。   他望见往日的同伴,正挪蹭身躯,垂着头,始终不曾往他这边回视一眼。   鸮队队长雕像般杵着,丢了魂似的,仅剩满脸不可置信。   “你说,外乡人不会身藏啥魔法吧?比如吹口气,把熊迷晕。”   “瞎讲什么玩意,又不是你这熏死人口臭。能做到这样的只有龙族,我更愿意相信,是他们人多,加上龙族,最后猎得野兽。”   “万一……希莱斯真有本事呢?”   “……”   周围听见对话的一圈人,统统沉默不语。   -   圆脸科姆手脚脱力,叉子好似秋风中瑟瑟抖动的落叶。   若非尚在呼吸、嗅得到食物香气,他快要认为身体不属于自己了。   食堂因点亮众多烛光,满堂亮如白昼。   累太狠,尽管饥肠辘辘,脑袋反倒叫嚣着疲累,把他吵得胃口全消。   不一会儿,龙族搭档晃回来。圆脸科姆拜托他帮忙取食,因为担心托不住食物,稍微刮一阵风就会把自己绊倒。   盘子与木桌磕碰轻响,眼前,呈着半只肥兔。   “谢谢,可这是……?”圆脸科姆疑惑。   “我没拿错。”龙族搭档露出微笑,“它是你的。”   龙族搭档解释道:“希莱斯托我拿给你。”   “回营地后,他特地去找马可大人,说你猎熊有功——熊仔也算熊,为你请求一份奖励。平常肉腥不怎么多,这烤肥兔可香了,吃吧。”   圆脸科姆呆呆望向对方,接着凝视盘中兔肉。   半晌后,叉子没入褐红的肉皮,挑起时摇摇欲坠。他慢吞吞抽出,然后直接用手抓住兔肉。   圆脸科姆发狠地咬下兔肉,一下比一下快。   来不及吞咽,少许肉渣从唇边掉落。   他像对待仇人一般啖肉,大口咀嚼着。   仿佛只要嚼得足够狠,鼻尖、眼圈的酸涩便会压下去。   -   猎熊之日后,不知谁透露当天的情形,自此,希莱斯多出一个名号,叫做“猎人”。   自然,如此称呼他的多为队内成员,“外乡人”改叫还是叫,好在希莱斯没放心上。   他得把注意力放在更加重要的事情。   回去当天,希莱斯便告知马可教官,侦查组发现星戈林出现异常行迹。   没过去多久,马可教官派遣他们鹰队多多盯梢星戈林,包括离最近的壁虎村,防备流寇劫掠。   他们一人配备一匹马,代替脚程,也更方便行事。   鹰队众人悠悠骑在马上,马蹄声宛若下着铁雨滴,清脆且铿锵顿挫。   “我搞不懂,”一位队友头顶晴空,漫无边际地与同伴聊天,“明明边境还剩大批狂沙没消灭干净,为什么这群匪盗把心思打去自己人身上。”   有龙族搭腔:“不理解才对,哪天真正理解他们的想法,那你问题可就大了。”   阵阵低笑传开。   “了解不代表赞同。”塞伦出声,“流寇还有什么想法?跟海盗一个德行,喜欢不劳而获。”   “混乱是他们的‘秩序’,近两年狂沙稍微消停,所以我们有空注意到他们恶劣的行径;但如果再往前看几年,和狂沙交战的日子,其实一直不缺匪徒。”   塞伦一番话引得众人深思。   “可我依旧不太明白,前线咱们替他们死,怎么草寇瞅着越来越多,净琢磨着霍霍别人呢?” 第28章 矛盾   “这需要考虑更多因素。”塞伦语气略沉,“近年增加的贼寇,多数家破人亡,被狂沙捣毁一切,失去所有。”   “当然了,生活上的失意并不能成为堕落的理由。而那些家伙的共通点同样明显——一无是处,胆小又自私,整天幻想如何坐享其成。”   塞伦稍稍将身子后侧,日光勾勒他精致挺翘的鼻尖。   “我问你,种地养牲畜,要时间吗?”   “要。”队员回答。   “烧杀掳掠呢?”   “……几乎不要。”   塞伦轻轻弯眸,笑容不含半点温度。   “想要从头做起?反正什么都丧失了,命可能随时会被狂沙拿去,何不活在当下,干点没成本的活计。”   “至于如何看待我们……连无辜百姓都下得去手,逞论良心和良知。估摸着巴不得前线水越浑越好,注意力放狂沙身上,管不着他们,再相安无事几年。”   提出困惑的队员目瞪口呆,被这通荒唐却具有一定合理性的分析搞得头皮发麻。   “作恶只需要一个理由,流寇们自甘沦为恶魔。但凡干出伤害无辜的事情,就不用再把他们当人看。”   队伍陷入长久的安静中。   希莱斯侧头,瞥向身姿笔挺从容、骑马如游行般优雅的银白身影。   对于塞伦的那番言论,他并非全然赞同。   但不可否认,对方将最为丑恶和极端的一面剖了出来,残酷本身便是耳不忍闻的。   他发现,塞伦好像对虚伪、卑劣、恶性分外敏感……或者说,在意它们。   字里行间展露的态度,又无比嫌恶。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洞悉这些事情呢?   希莱斯并未察觉,自己构建的疑问欲望过于强烈,致使上面一番心里话,一股脑儿全塞给对方。   塞伦微微发怔,受到触动般攥紧缰绳;也权当没听见,挪开兽瞳,望向无垠的天际。   而眼底划过的落寞与复杂,千真万实。   马蹄踏出一条蜿蜒长线,行过一段路程,鹰队再次聊开。   这回话题围绕如何对付匪徒,显然,此事在众人心里扎了一根刺。   “碰见之后有一个抓一个呗。”吉罗德确信道,“免得更多村民遭受迫害。”   轻细的声音出现后方,反驳说:“我不同意。为什么不多观察一阵,掌握动向,再将团伙一网打尽?”   一听那嗓音,吉罗德眉心沟壑能夹死苍蝇。   他脖子往后拧,两眼一瞪,凶光毕露:“你怂,到头来遭殃的只有民众。”   贡萨洛收起兴致缺缺的模样,碧绿的眼睛好似湖心藏刀。   “端掉队伍或者老巢不好么?你的方法打草惊蛇,万一匪盗没铲除干净,只会后患无穷。”   “别给你的保守找借口。”吉罗德十分不爽,“村民搬来灰影旁边住,不就为了寻求庇护。我们有理由帮他们守着,打退流寇就是职责!而非束手束脚,还花时间跟踪监视。”   “你行动冒进莽撞……”   二人互相谴责,有来有回;偏偏各有各的道理,说不清对错。   硝烟迅速弥散鹰队内部,人人喜闻乐见,瞅他俩又开始斗嘴。   身后吵吵嚷嚷,希莱斯捏了捏鼻梁,脑仁疼。   吉罗德和贡萨洛这俩人好似天生水火不容,太阳往西边起,才会停止互骂。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鹰队除了敌方流寇,星戈林的狩猎老本行也没法落下。   原先,吉罗德与贡萨洛同处狩猎组。   可二人总因策略作风发生矛盾,吵个不停。比如刚刚一个指责保守,一个指摘激进。   迫于队内氛围,希莱斯不得不将他们分开。   贡萨洛心细,熟悉植被和动物,便转调他到塞伦领头的巡逻组去。   唯一一点还算省心:俩人吵归吵,从不动手。   吉罗德曾当面坦言,因为挂虑希莱斯,不想给他添太多麻烦。   而贡萨洛也难得点头,对此表示认可。   ……我可谢谢你们。   争论声拖拽一路,希莱斯麻木心想。   -   轻风拂散炊烟,白烟折下腰,宛若屋顶飘散的一缕云。   木头与汗水味交杂,樵夫颠一下背上干柴,步伐因那袅袅炊烟加快。   靠近自家屋子前,门内响起些微话音,不时混着两句细嫩的咿咿呀呀。   樵夫咧唇笑开,疲累顿时被驱散干净。   他卸下半人高的干柴,大喊一声,敲敲门——然后迎上一张令他胸口暖融融的脸。   “回来啦?快进屋休息。”妻子想接过他手中木柴,却被樵夫抢先一步拎高,搁在地上。   顶着妻子嗔怪的眼神,他笑得更欢。   “鱼哪来的?”樵夫一面搬过两张椅子,用布揩掉汗渍;一面嗅着家中充斥的气味。   壁炉上方悬吊一口锅,鱼汤味道便从那里弥漫开来。   “格雷森太太今天特地送给咱们,”妻子为樵夫揉捏肩膀,她的手指虽粗糙,却如声音一般轻柔纤细,“说是不久前,你帮她修补羊圈的答谢。”   樵夫无奈一笑,他哪能不知道,格雷森太太是想变着法儿给他们一家子送东西。   一年前,他带妻子和不足满岁的女儿来到圣雷岛定居。   没亲戚朋友投靠,身上也不剩几个子,所以只能生活在壁虎村庄边缘盖个木屋。   妻子自生育之后,体虚与病痛不断,还要独自照顾女儿。   村里心善人多,瞧他们不容易,常去借着探望小女娃的名头,送些食物,给妻子补补身体。   “对了,”妻子接着道,“格雷森太太让我告诉你,最近村镇周围不太平,有匪盗作乱。”   这事樵夫清楚,今天打完柴拉去卖,顺带听人谈起流寇频生。   他眼中映着女儿小小一团,睡熟咂嘴的模样,感受肩膀一点点松爽……   下定决心般,樵夫捉住妻子的手,仰头看她。   “林妮,”他唤她的名字,亲昵地称呼,“你瞧,家里这一年多多少少攒下些积蓄。”   “我跟人打听好了,明天几批商队往灰影骑士团拉货。他们需要卸货的临时雇工,我打算去干这份活。”   “等那两天的钱赚到,咱们就可以租牛,把家搬进壁虎村。那儿不缺骑士保护,不怕匪徒。”   妻子流露盈盈笑意。   “那我和米娜先去格雷森太太家借住一个晚上。届时得麻烦他们,要不送罐牛奶和几颗鸡蛋过去?……没错,他们老两口和一个放羊娃,人少,我也能顺带照顾两位老人……”   天色渐晚,夫妇轻声细语地交谈。   筹备着明日,期待着两日后的曙光。 第29章 樵夫   晚秋正午,太阳悬得再高,也匀不了地面多少温暖。   板车附近挤满人,马静静站着,而人不断来回忙活,涌来涌去——一个个衣裳单薄,脖颈源源冒出白色的暑气。   樵夫使出浑身解数,搬完最后一袋米面。甩甩头,汗珠如雨。   坐去工友旁边歇息一阵,他小口啜饮清水,旁边佣工说十句话,飘进耳里的顶多两句。   他满心满脑子都是拿到钱之后,该向谁家借牛;迁居需要带什么、扔什么……   想得过于投入,直到纷乱的马蹄声和不同于商队们的嘈杂出现。   许多身披灰袍、着装板甲的士兵,紧随队伍驾马奔向城外。   问题来不及脱口,天空中接连掠过庞大的身影。   他们的双翼近乎将地面完全笼罩,灰压压一片。   樵夫置身阴翳里,眺望天边逐渐缩小的影子。   待头顶恢复成晴空,周围仿佛这才响起声音。   “龙……那是龙族!”   “好生威武!我以前远远瞥过几眼,还没指甲盖大。今天一见,感觉那巨龙的利爪能轻轻松松踩死四五个我。”   “可他们要去哪儿?瞅着匆匆忙忙,像啥特别急迫的事情。”   离营地较近的商队向士兵打听几句,原来是壁虎村出事了,出动骑兵和龙骑,赶往那边击退流寇。   这一消息传得极快,佣工们突然炸开锅。   “你说哪儿?壁虎村的哪里?”   樵夫揪过身边工友问,无果。   他一个又一个拽着人问,穿梭商队之间。   打听一圈,只知道“匪盗”、“火”等零零碎碎的词,偏偏就是问不到发生何处。   “壁虎村没事,袭击的是旁边的小村落。”   有人在前方高喊,许多佣工放下心。   宽心的话语遍布人群,樵夫夹在里面,一点气都喘不动。   他的下唇在不停颤抖,仿若坠入冰窟,手脚麻而发凉。而额头细汗,成了融化冰块时沁出的水渍。   “喂,你干什么?!快拦住他,有人偷骡子跑了!”   -   骡子拼命地跑,蹄下尘灰一路打着卷。   樵夫却觉得实在太慢,太慢……小径两侧的田野向后划,远方依稀可见浓烟,看着怎么也跑不到头。   上回的烟,还曾只是炊烟;此刻闻见的烟熏气,再不是家的味道。   天那么蓝,为什么不分点水给地面?樵夫脑子乱糟糟,把天地责怪一通,又求天地神明求了个遍。   樵夫走最快的小径,一路疾驰家附近——   他心乱如麻,沿途跑多久,早已记不清楚。眼下一座座松散分布的屋子,全部七倒八歪,木头石块铺筑成道路。   四周没什么人,叫喝从西北方向传来,那里更接近壁虎村。   一眼自颓败当中认出自己家,樵夫驾着骡子赶往那头。   骡子累得吐舌头,樵夫下地时,它腿还抖了抖。   没站稳,他摔去地面。吃着泥灰,重又爬起来,朝被打砸进地里的栅栏,和正中央破个大洞、将倒不倒的家门跑去。   林妮,林妮……他张口喊,但喊不出声音。喉咙已经紧到扯不动,而心弦快要绷断开。   一次次呼唤,嗓门终于挤一点声。樵夫拉开木门,却没等来一丝回应。   对、对,林妮和米娜这两天去格雷森夫妇家借住。先前心急如焚,竟忘了这茬。   他从浆糊般黏稠的一碗思绪,舀来残存的理智。   樵夫丢掉骡子,跌跌撞撞,朝西北方向飞跑。   他用双臂在空气中拉着桨,游啊游,心头溺水之人,想游去家人身边。   -   “咚!”   一人通身捆满绳子,头撞去墙上,疼得直叫唤。   屋内窗户紧闭,光源便唯有敞开的门前。   希莱斯把那人连踢带踹弄进屋,塞伦第三个踏进门槛。   灰暗的角落,有双眼睛直直盯着他们。   那亮光闪烁着惊惧,尤其一见被绑的人,她立刻侧起身子,牢牢护住背后啼哭不止的孩子。   塞伦略一皱眉,见女人裙子碎得不能蔽体,他脱掉外袍,叫扈从安德烈给她披上。   等女人用灰袍包裹住自己和孩子,塞伦才跨进屋,让鹰队其他人陆续跟进来。   “是这人么?”希莱斯指向地上蜷缩的男人问道。   还不待女人回答,男人便啐口血沫,喷去希莱斯鞋边。   “甭问她,就是老子干的。真你吗点儿背,早让罗南别打壁虎村的主意,他个一根筋的蠢东西偏要来抢,侦查全喂狗肚子里去了!”   男人口中悔恨,但是笑着说的,表情毫无愧色。他黏腻似的目光似要透过灰袍,摸向底下女人的胴|体。   “你家女娃那么吵,我耳朵嗡嗡响。小孩闹腾,给我吸引来,也把他们吸引来,对不对?”他对女人道。   “对不住啊,我诚——心——道歉,没把你家女娃宰了,是我的疏忽。”男人怪腔怪调,仿佛在嘶嘶吐蛇信,“孩子嘛,合该安静些,特别在大人们干‘正事’的时候。”   女人头上蜿蜒淌下红色液体,血与泪混合。   “渣滓。”有队员骂道。   男人扯着唇:“我是人渣,你又算什么东西?你那罪犯爹妈又算什么呢?”   只见一抹寒芒闪过,希莱斯抽出长剑。   “你要杀我?”男人好像达到了他的目的,口吻兴奋而癫狂,“对准我的脖子,一剑贯穿,像你们其他士兵杀死罗南那样。快、快啊!”   罗南是他们这支匪盗的首领。希莱斯叫来增援后,匪盗首领迅速被支援来的人找到,死于混战中。   “你打算杀他?”塞伦语气不仿询问,倒更像在否定。   鹰队队员没听出其他意思。屋内站着、外头守门的人,各个紧张地盯视希莱斯,想知道他的想法。   果然,希莱斯否认道:“不杀,虽然我们可以这样决定。”   他无视男人困惑的神色,话锋一转:“达雷尔,吉罗德,摁住他的手和脚。”   “安德烈,捂住女士的眼睛。”   希莱斯面容隐怒,出言时笃定而平稳。   “我之前下令活捉流寇,想交由村民们处置。所以,废他手脚筋,不打紧。”   他看穿男人的意图:反正死路一条,索性激怒在场所有人,只要痛快了结他就行。   吉罗德十分赞成,大力钳住男人挣动的脚。   刚才一席话他听得火冒三丈,希莱斯不出手,他也会拔剑,怎么着都得让这男人不好过。   哪知一道嗓音柔和,嘶哑非常的女音传来:“我要看。”   众人投去目光,女人指尖哆嗦,扒开安德烈的胳膊。   她泪光里盈满恳切、决绝。一一扫过灰影骑士团士兵们面庞,最终定格惊惶不安的男人。   身体依然紧紧遮挡女儿,替孩子捂好脸。   “大人们,还请让我亲眼看着。”   圆脸科姆站在门缝边,窥见屋内发生的一切。侧视已久,他迟迟无法从女人的眼神撕去视线。   他与其他队员心照不宣,想起了之前猎杀的熊。   那只母熊嗅见孩子气息,却是昭示死亡——而后碰上他们,不顾一切冲向众人寻仇时,恰是当下这种感觉。   希莱斯侧开一步,便于林妮观看。   屋外村子喧噪,分散不少人收拾或活捉、或死亡的流寇。   而此处,惨叫乍起。   浑如一道惊雷戳破天幕,旋即,暴雨降落,绵长的哭嚎久久不息。   屋外士兵们陡然一震。   大家瞅着门外驻守的鹰队士兵神情平静,又面面相觑,继续给匪盗们五花大绑。 第30章 流言   孩子哭累了,窝在母亲怀中,轻轻噎着泪嗝。   被挑断手脚筋的流寇,嘴里堵进一团布,嚎啕的气力也耗干净,随血流满一地。   拭干白刃附着的红痕,希莱斯循声看去——门外传来喧嚣吵闹。   一名队员匆忙报备:“希莱斯,有个人一直声称自己是林妮的丈夫,疯了似的要闯进屋。”   林妮似乎感应到什么,频频把头转向窗外。她从诸多叫嚷中,拣出一道熟悉的音色。   “先押进来。”希莱斯道。   那男人被摁住肩膀,扣住手,一进屋便用通红的眼珠搜寻某个身影。   “林妮……林妮!”男人一见角落的妻子满脸是血,顿时拔高嗓子,使出几乎挣断自己胳膊的劲,欲要往那边扑去。   见女人同样开始呼喊对方的名字,意外和喜悦溢于言表,希莱斯点点头,让队员松开男人。   樵夫几步跪到角落,把妻女揽在怀里。   他眼中溢满后怕,不停啄吻妻子沾血的额发。   一声声道歉,一声声来迟。   -   家具完全成了破烂,樵夫挑挑拣拣,将最完整的椅子递给希莱斯。   却被后者委婉推拒,一撩灰袍,就地盘腿坐下。   木屋塞满将近二十人,还算宽敞的客室,现在拥挤得可怜。   樵夫有些局促,他想方设法把最好的东西、食物拿来招待恩人们;   不想竟因为屋子不那么宽敞,没法给他们提供更舒服的地方歇脚。   鹰队队员们倒是压根没放心上。在众人看来,屋子有顶盖就好。   星戈林狩猎时候,他们常常露宿野外,偶尔半夜来场雨,直接从睡梦中浇醒……那才叫折磨。   找着山洞,或者合适的叶片搭建临时帐篷,已经成队员们的奢求。   希莱斯接过夫妇二人的热茶,道过谢,十分顺手自然地先递给塞伦。   嘴上还催促趁热喝,虽然他清楚记得对方还不适应喝热水。   塞伦“极其给面”地推回去。   随后,希莱斯“不识好歹”地甩甩手驱赶。   假装没瞧见塞伦埋怨的眼神,希莱斯表明来意。   “还请您谅解,麻烦我弟兄们借宿一晚。我们的长官特意嘱咐,明日必须留下,帮忙收拾村子。”   “您放心。”他接着保证,“您的屋子也会拾掇妥当,床给夫人和孩子睡,我们习惯席地而睡,留块地就足够了。”   带队队长都这么表示,樵夫不好拒绝。一听士兵明天要搭手修缮村落,一股暖流潺潺注入他心间,满溢着感激。   他们才年纪多大呀,就这么懂事。身手如此之好,打退凶暴的流寇,只受了些皮外伤,那得吃多少苦换来。   樵夫正值壮年,又为人父,看着士兵们仿佛在看一群孩子。   回家匆忙,他还没来得及了解事情经过,便想询问希莱斯。   但转念一想,怕妻子再回想起那些痛苦,樵夫让林妮去和孩子休息,先好好养伤。   等卧房合上,希莱斯放轻声音与他讲述。   德雷森夫妇和他妻女能安然无恙,是由于刚开始偷袭村落,家外面的放羊人惊动了流寇一伙,闹出巨大动静。   因此,大家得以有时间反应,提前作出应对。他们钻进德雷森夫妇家的地窖,暂且躲藏一阵。   只不过地窖实际没什么用,多少延长一会儿时间,拖到希莱斯他们赶来。   小女儿年幼,被外头烧杀抢掠的响声吓哭,不巧吸引匪盗注意。   林妮为不牵连格雷森夫妇,趁人还未搜寻藏身位置,不顾两位老人阻拦,抱着孩子离开地窖。   于是有了匪盗口中所说的,想当面残杀小女儿,然后奸杀林妮之事。   讲述时,樵夫额头和脸颊被掌心搓得通红。   听罢,一捏鼻子,头快垂进膝盖中间,将所有情绪埋去这一瞬。   屋里没人说话,众人心照不宣,视线撤离这位险些失去挚爱和骨肉的男人身上。   良久之后,樵夫闷入一大口热水,总算缓过神,眼角和鼻头挂着绯红。   他朝希莱斯笑了笑。   “知道各位以后要去对付狂沙,而不是处置流寇——虽然我更希望,哪天你们可以顶多做做这些活,能闲着最好。”   “我和林妮啊,正是赶上狂沙出现,攻袭曾经的家乡,在逃亡过程中相识。”   像转移话题和心绪,樵夫主动谈起自己的经历。   “我们去年刚刚迁到圣雷岛,此前几年,一直在白湖城定居。”   “白湖城不就在河对岸么?听闻好大一座自由贸易城,可热闹、人可多了。”一名队员插话道。   另一人附和:“是啊,圣雷岛能有货物,还得依仗自由贸易城的商队赏光。怎么会抛下那么好一片地方,来圣雷岛呢?”   樵夫的笑容蔓延一抹苦涩。   “说的没错,白湖城是我见过的最繁茂的自由城。实不相瞒,我携着妻儿离开,无非怕了狂沙。”   “不知各位晓不晓得,白湖城有人看见狂沙的消息?”   包括龙族在内,基本所有队员摇了摇头。   “也对,毕竟没谁真把那狂沙抓住,大家认为风言风语,肯定理所应当。”   樵夫无可奈何,他打心眼里畏惧那些怪物。即便察觉一点风吹草动,也不得不像只受惊的动物四处逃窜。   不敢赌——赌或真或假。   他已成家,只想守好妻女,尽量安稳过完一生。   “我并非没有一丝根据,下定决心搬家……大概三四年前吧,南边的绿盐城起过一桩狂沙出没、悄无声息杀死老百姓的事故。”   “绿盐城离边境近不?”   “不算近。”希莱斯喑哑启唇,喉咙干得好似不剩一滴水。   但他端着杯子,始终没离过手,慢慢饮着热开水。   队员若有所思,即便如此,仍不能打消他的疑虑。   “白湖城我大体知道位置,离边境不止一星半点远。这种距离,狂沙到底该怎么翻山越岭抵达?”   窗户和正门皆被凿开洞,黄昏大摇大摆走进屋,捎来渐暗的视野。   无人注意到希莱斯神情的异样,而后者亦力图将自己隐藏成墙上影子。   “总之,暂时找不着证据,我没法百分百相信。不过我能理解你的决定。”吉罗德开口,“谁不想远离那种怪物。”   他说出几乎在场众人的想法。   有龙骑扒拉坐地上的队友,一屁股凑上前,给队友拨得重心不稳,骨牌似的接连东倒西歪。   “叔,”他讨好地唤一声,“能讲讲自由贸易城吗?我可感兴趣了。”   旁边的人类倏地噤声,一肚子抱怨臭骂全吞回去。   不仅问话的士兵好奇,其余人类龙骑一样纷纷前倾身体,耳朵竖得老高。   看樵夫一脸愕然,那龙骑摸摸后脖颈,不好意思道:“我们从救济院出来的,光说我吧,打从记事以来,没踏出救济院半步……噢对,除了希莱斯和龙族不是本地人。”   樵夫瞬间领悟对方的意思,他明白圣雷岛的救济院是个什么状况。   “好、好。我没东西能报答你们,要我讲多少都行,只要不耽误各位休息。”   此言一出,人类龙骑安下心。大小伙们站的站,坐的坐,把樵夫围拢中心。   “没事,我精神头足着,听一宿照样扛得住……嗷!”   士兵猛吃一记肘击,瞪大眼睛瞅向龙族搭档。   “你不想睡,人家好心收留咱们过夜,还想不让叔休息?”希莱斯仿佛被这番闹腾引回现实,远远坐在墙边笑斥。   那队员恍然发觉讲错话,不吱声,搓搓胳膊,颇有些委屈。   樵夫露出今日最为松快的笑容。   “关于白湖城呀,一河隔开东西,风光与圣雷岛相近,但风土风情却截然不同……” 第31章 邀请   夜色铺散在每一位人类龙骑的脸上,沉浸樵夫描绘的白湖城风貌里。   眸光明晃晃,组成屋内的繁星,闪烁着心驰神往。   樵夫往壁炉添进柴火,似透过焰心,回顾故居景象。   “想必各位或多或少知晓《戴蒙之歌》,里头唱着那么一句——‘英雄跋涉千里,头枕桑栖崖的植被歇息……任凭风吹雨打,他的革囊永不被摧垮;白月湖中借取,匡助与天齐……”   他用沉沉的音调哼唱歌谣。   末了,樵夫说:“歌词里,‘白月湖’讲的就是白湖城。”   “啊,我想起来了!”一名人类龙骑激动道,“我听修士提过,他说,自由贸易城的立城之本,除了商人,非皮革、铁器二者莫属。”   “确实如此。”樵夫弯起笑眼。   “我以前家住的位置,正好处于自由城最大的一条皮革街,里面不担心找不到好皮匠做皮具。”   “另外啊,许多优秀的工匠也从白湖出来,他们制得一手好武器。只要本领学到,贵族抢着要。吃穿再也不用愁,更别说子子孙孙!”   谈及武器相关,希莱斯背脊微微竖直。   塞伦将变化看在眼底。他脑中莫名浮现希莱斯经常把玩弩|箭的身影。   记得某一次给拆坏了,最后花光本就不多的薪饷,找营地内的铁匠拼凑修复好。   希莱斯不仅不后悔,竟还高兴很久。   看他那活像偷到宝石的样子,塞伦觉得对方傻透了。   但希莱斯对武器感兴趣这一事实,却是毋庸置疑的。   “之所以铁匠一行一片欣欣向荣,是因为狂沙出现后,龙族和人类开始进行密切合作,其中便包含武器。”   一名龙族队员好像参了悟什么:“和龙族有合作,又关乎武器和铁匠……难不成合作对象是帕特里克家族?”   搭档听得愈发来劲,连忙扯着袍子要他解释。   龙族道:“帕特里克家族可是响当当的大贵族!他们家族非但为王族后人,而且继承人世代与铁匠王世家联姻,加上原有的矿脉——想想看,将会坐拥多大的兵器产业。”   “那不得成最富裕的贵族了?”人类龙骑啧啧惊叹。   “之一啦,没那么夸张。富可敌国倒是真的……相比你们人类王国。”   “不过帕特里克家族几年前卷入一场王公遇刺案,之后传闻已经失势,家族乱成一锅粥,不知真假。”另一位龙族队员补充。   人类龙骑们听得云里雾里,脑袋转向樵夫,仿佛想拜托他解释解释。   龙族之间围绕这个话题聊开,各有各的说法,交换着各自知道的传言。   “你要去哪?”希莱斯抬头望向塞伦。   一座壁炉撑起整屋客室的光亮,塞伦居高站着,面容随壁火忽明忽暗,隐隐勾勒下巴轮廓。   由于环境太过晦暗,即便希莱斯努力辨明对方神情,也只是徒劳。   “我去屋外透透气。”塞伦回应。   “你等等。”   希莱斯叫住对方,脱下自己的外袍,团成一个球,抛过去。   “你灰袍给了林妮,外面冷,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先穿着我的凑合一下。”   塞伦单手稳稳接住,原地多站两秒,不知思索些什么。   轻轻“嗯”一声,他慢吞吞套上衣服,迈向门外。   希莱斯转回身子的同时,安德烈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我了解的肯定不比各位多。”樵夫面露赧然,“我也仅仅知道点,帕特里克家族的确在跟白湖城打交道。绿洲阵营,不少骑士团都有着他们的帮衬……”   交流仍在继续,众人围坐壁炉边,暖烘烘地夜话至深宵。   -   两季交换的夹缝日子,最是折磨人。   霜天挥一挥手,寒意便立即融进空气。冷、干,直通入肺。   尼古拉杵在阶梯下面已有多时,鎏金兽瞳把每一条墙缝都描了一遍。   “吱呀——”   木门凄厉地尖叫,旋即,门内走出一人。   他一头红发烧化看不见的霜雪,比较进门之前,手中捏有一封信件,眉宇之间多出一道愁闷。   “总司令又找你谈些什么?这么久,我吹冷风吹得鼻涕快淌干了。”   二人绕路回程,尼古拉一边揉鼻子,一边戏说。   马可并未急着答话,而是先将信件递向对方。   展开羊皮纸,粗略浏览内容,尼古拉渐渐压低眉毛。   “蝎尾骑士团邀请咱们龙骑进行比试……闲着无聊么?狂沙在外头蠢蠢欲动,才两年,倦怠成这幅模样,哪来的闲心玩比武会友。”   “你说错一点,”马可开启门锁,俩人先后迈入卧房,“蝎尾和我们关系平平,称不上‘友’。”   “这封信,难道有其他意愿?”尼古拉口吻怀疑。   “我也摸不准。”   端出小锅子,马可熟稔地往锅里倒红酒,捻几撮不同的香料放进去。   他切着橙子,说道:“总司令的意思很明确,这桩事情板上钉钉,唤我去他书房,不过单方面通知罢了。”   “我同他讨价还价,争取尽可能多拿点拨款。前往马朗城找蝎尾骑士团,一路上花销定然不小;况且,咱们不能空着手去。”   尼古拉偷拎一片橙子扔嘴里,连皮一起嚼。   “怪不得留总司令屋留那么久,苦了你跟铁公鸡斗智斗勇,磨嘴皮子。”   “凯莫伦抠归抠,灰影穷也是事实。”马可无奈叹气。   柴火烧起来,屋里弥漫丝缕香料与红酒相融的浓厚气息。   片刻后,尼古拉启唇。   “你手上不还剩一大堆事情没处理完……马朗城你别去了,我领着那群小崽子就行。”   马可诧异看向对方,目光复杂——倒并非不信任,更像在担心另一些问题。   “你在这儿已经忙得连轴转了,又没法变出第二个迭戈·马可,别指望事事亲力亲为。”尼古拉道。   闻言,马可抚一把络腮胡,八字眉愈显忧郁。   斟酌半晌,他深吸一口气:“行,那我再尝试从旧营调个倒霉蛋跟着你,一个人总管不过八十匹脱缰的小野马。”   “还有一点:蝎尾骑士团看似表现诚意,背后实际的意图尚不清楚。   “灰影在绿洲阵营的地位本就处于底层,他们邀请谁都邀请不到咱们头上……虽说当年前线作战勉强协作过。”   尼古拉点头:“我明白。等抵达马朗城,我会多加留意他们的举动。”   二人再商议一番具体细节,热红酒适时煮好,锅子搁桌面晾凉些。   “带队离开圣雷岛,届时你照样有的忙活。”马可叮嘱,“新兵蛋子容易闹幺蛾子,你平时多盯着他们。”   “与其讲废话,不如你想个办法弄双眼睛□□后背。”尼古拉半烦闷、半调侃地说。   能不愁吗?   第一次作为训练官,龙骑队伍发生的大大小小破事数不胜数。他原本火爆急性子,如今与僧人只差一步之遥。   “特别是鹰队,每回闹点什么动静,基本有他们的身影。”   他直言牢骚,马可哑然失笑。   “喔,对了。”突然收回笑容,马可表情凝重严肃。   然后,他往内衬衣兜倒出钱袋,桌上抖满钱币。   尼古拉几乎瞬间意识到对方什么意思,伸出宽厚的手掌揽去一边,带着笑意骂一句酒鬼。   “香料不够了是吧?我顺路给你捎回来。老规矩,剩下的钱必须进我兜里。” 第32章 白湖城   -   地上人头密密麻麻攒动,板车似铁环扣,串起人与马,连成一条通向城门的长河。   现时城门紧闭,卫兵游走行列之间,例行盘查人员与货物。   他行至“河中央”,此处聚拢了一群灰衣灰袍者。   停留半晌,卫兵向其中领队之人颔首致意,继而走到后方,查问紧随后头的商队。   灰影骑士团的龙骑们头跟着卫兵转,新奇地打量板甲——金橙涂料,犹如阳光戴在身上,格外漂亮闪耀。   不怪他们左顾右盼。将近半年多的时间,始终困在一片地方训练,哪儿也去不了,光哪块石头长什么样,都摸得一清二楚。   野外、天上,“龙”不停蹄地奔波数日,只消有点人烟,龙骑们就能看得心满意足。   何况,龙族对人类环境感兴趣,而人类们基本没出过圣雷岛……   白湖自由贸易城,便蓄满了两方的期待。   “呜——呜——”摇铃和号角声交叠。   半空中,巨大的铁索扯动,城门轰隆隆震响,被缓缓放下,搭起护城河上的长桥。   今日第二批人员,放行。   龙骑们衔尾相随,进入白湖城。   一道高门恍若隔开两个世界,外面虽嘈杂,却不及里面三分热闹。   几步便是街道:地摊、店铺紧凑地排列两侧;道路足够宽敞,可往来不止有人,板车与拉货的动物占据最后一丝空间,水泄不通。   人人裹着厚衣裳,但依然挡不住他们的袖口与脸庞。   红如火、黑如炭、黄如土……不仅肤色好似抹上颜料,连五官也迥然不同。   此间沿途尽是市肆,摇铃打鼓,人声鼎沸;不仅具有各异造型的人与房舍,而且洋溢着蓬勃生机。   龙骑们感觉自己像踏入一块全新的土地。   长八对眼睛都看不过来,龙骑们一路走,一路不舍得眨眼。甚至险些频频掉队,迷失在人潮汇聚的汪洋里。   希莱斯下巴有些发痒,一低眼,衣袍领口的黑面包拱来拱去,像害怕什么似的。   跟着小鹰的黑豆眼望去,他灰眸映进一头矮象。   人骑象背上,凌于人山之巅。矮象迈开树墩似的脚,山丘般慢慢移动。   瞧了瞧自己抱在领口里的小鹰,希莱斯安抚地摸摸黑面包。   临行前一天,黑面包正好在平素约定的营地墙边啾啾叫唤。告知要离开一阵骑士团,小家伙百般耍赖想随行。   撒娇打泼,假装生气,用喙啄他,再用鸟羽蹭手心……总之无所不用其极。   为了头发不被揪秃,希莱斯没辙,只能带上他。   于是,整个龙骑队伍人尽皆知,他有一只小鸟朋友。   逗逗趣儿便罢,然而令希莱斯意想不到的是,自从黑面包出现,某道炽热的目光老朝他这边射来。   ……准确点,是盯着黑面包。   队伍经过一座建筑,联排房屋之间,属它最为高大,面积更是不小。   尼古拉教官带领众人来到屋舍门口。   老板一见他们的装束,再听另一位龙族领队——卡姆登的叙述,马上反应过来,堆起笑脸热情相迎,招呼大家进店。   白湖城本身商队众多,城中旅馆遍地开。唯独这家可以容纳百余人入住,正好满足他们的需求。   房间早已托人提前预订,今天大客户上门,老板乐得见牙不见眼。又是吩咐烧柴弄热水,又是叫人给每个房间上热菜。   卧房两人一间,大家几乎默认和搭档一起睡。就在这时,那道火热视线突然闪现。   “希莱斯,”吉罗德挤过来,“我跟你睡,行不?”   他又朝向一旁的塞伦:“还麻烦你和我搭档凑合一下,他睡觉除了磨牙打鼾说梦话,啥都好。”   希莱斯、塞伦:……   说归说,你眼睛能不能从黑面包身上挪开哪怕一秒钟!   黑“面包有些畏惧那奇怪人类的眼神,似乎想把它揉圆捏扁再搓秃。   它脑袋缩回灰袍,希莱斯胸前鼓胀一团包。   简直不忍直视。   塞伦赶紧撇开目光,用眼神回绝请求。   目送吉罗德失魂落魄走远,二人进卧房稍作休憩。   房门很快被敲响,希莱斯还以为热水送来了,打开门,一名鹰队队员和他的龙族搭档。   ……   “西蒙大叔说的皮匠街,应该就是这儿吧?”瘦猴杰登东张西望,捏把鼻翼说道。   方才,他拉着搭档找上希莱斯。他们坐具绑带有些受损,好在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位置,可以拆卸一条带子。   至于为何找希莱斯,瘦猴杰登实在没对象能商量对策。   置身一个陌生的环境,他潜意识里就想依靠一位较为熟悉亲近、且拥有一定决策权的人。   之前在救济院,唯有修士修女们可寻。   四面八方充溢着难言而浓郁的皮毛味,鹰队几人沿街踱步。   跟随的队员不少,大家都想趁着休整的三天机会里多逛逛。   加上人生地不熟的,尼古拉教官也建议多人行动,免得走丢或者遇上特殊情况。   他们搜寻到一家店,皮匠手刚触及那条皮带,当即脸色微变。   “刺水鳄……这种皮料可不简单呐。”   “很难制作吗?”瘦猴杰登紧张问。   “鞣制至少得花百日,切割和做型自然不难,赶工一天半就能成。”皮匠解释说,“关键在于皮料——刺水鳄皮是稀罕物。我这里没有,估计全城独‘艾曼纽’一家才卖鞣制好的成货。”   “你可要做好准备,小伙子。它价格本身就昂贵,‘艾曼纽’恰恰是街上出了名的宰人店……”   皮匠为他们指路,道谢过后,众人再回街道。   鼻端飘的刺鼻气味已经麻痹,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头忐忑。   特别瘦猴杰登本人。他一手捏紧皮带,另一只手牢牢攥住钱袋,手心的汗全被布袋子吸饱。   没钱又该怎么办?皮匠没说价格,因为艾曼纽不一定会溢价几何。   绑带半路磨损,他没能料想会有如此情况。以为出门带七成攒下的薪饷足够了,结果竟然困窘到这份上。   “要不我们先回去,告诉尼古拉教官。”希莱斯提议。   “不、不用!”瘦猴杰登下意识喊道,“那个……损坏不太严重,应该还能继续用。”   希莱斯与塞伦同时蹙眉。   “既然发现损坏,该换就得换。人类没翅膀,空中飞行全靠坐具绑带,继续用下去,难说诱发什么岔子。”塞伦眯起蓝眸,立即执言异议。   其余龙族表示赞同。   “咱们不还没去艾曼纽看过么,指不定其实没那样唬人。”另一名人类龙骑开口。   希莱斯沉吟不语,他环视一圈听闻报备长官,随即面露为难的人类队友。   大家习惯性地等待他下决定。   众目睽睽之下,他却无声做出动作,瘦猴杰顿时张大嘴巴。 第33章 购买   瘦猴杰顿手心捧着三样东西——皮带、自己的钱袋,以及一枚银币和若干铜币。   “这……你……”他结结巴巴,仿佛托着某种易碎的重物,不知如何是好。   希莱斯扯紧抽绳,束起一团干瘪的袋子,塞回衣内夹层。   “我留十铜应急。这些钱收好,先借你去买皮料。”   “可……”瘦猴杰顿还想说些什么,掌心又是一沉。   那俊美的银发龙族也掏出钱袋给他银币,未语一句,不容推拒。   其他队员纷纷回神,效仿他二人,或多或少凑些钱,往瘦猴杰顿手里倒。   他快接不下了,水一般要向外溢、从指缝间溜走。   不仅是钱币,他胸口也充盈着一种感觉——像浸满温水的棉花,一下下挤压出酸胀。   而棉花脱去水,在鹰队弟兄们安抚的笑容下晒干,蓬松如云。   “走吧。”他听外乡人……不,队长开口,“去艾曼纽看看。”   ……   【先暂时应承,回去再向尼古拉大人报备。】   ——对于塞伦的提问,希莱斯这般回答。   他们穿行于熙来攘往的街道,根据皮匠所述,沿路寻找艾曼纽皮料店。   侧眼望去,塞伦面上的疑惑就没消下去过。   希莱斯微微牵动唇角,用心声说:【我啊,不太了解贵族的生活。】   【不过想也知道,你们生活中必然不会缺少服侍的人:做什么事情,传什么口信,派个人去就好,连‘麻烦’都扯不上边,因为那是仆从们该做的。】   【但我们没有可以使唤的人。再瞧瞧他们——那群看似在同龄人大家庭中长大,说白了,还是一个人生活着,所以凡事只能尽量依靠自己。】   塞伦眸子放空片刻,然后转向希莱斯。   【独自做事做习惯,遇到某些难处,下意识的反应难免是撑一撑。宁愿将就,不肯拜托别人。总感觉亏欠了对方,偶尔还会产生‘自己没用’之类的想法。】   【你也这样想?】塞伦问。   希莱斯微怔,轻笑出声:【曾经有段时间萌生过,所以能够理解他们。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像杰登的情况,上报长官才是最重要的。】   就在塞伦想表示认同,继续和希莱斯探讨关乎这类心态的问题时,却听后者突然道——   【现在的我并非完全没有倚靠,你是我的搭档,咱们需要把后背交给对方——做到这种信赖,我自然得学着仰仗你。你一样能尽情使唤我,只要别做得太过分就好。】   别过脸,塞伦轻而又轻地咳嗽一声。   他没空对自己是否给予回应而盘根究底,只忙着把希莱斯的话音从脑中挥散开来。   他单手遮住嘴唇,蓝眸深处荡开涟漪。   第一次听别人想要“依赖”自己,照理说,应该觉得嫌恶和麻烦才对……   塞伦脑袋混沌一片,不知为何喜悦,因何慌乱。   -   鹰队众人终于来到艾曼纽。   相较其他店面,艾曼纽的大门便比它们足足宽出一倍。   而宾客如云,不论造型精致的马车,抑或马匹骆驼齐聚的商队,数量之多,匹配得上这道宽大坚固的正门。   大家迈入店门,一张完整漂亮的虎皮大大铺展眼前。各类毛皮挂满墙壁,令人眼花缭乱。   刺水鳄皮混杂在这繁星般的墙壁里,犹如大海捞针。   见一批客人光顾,伙计赶忙迎上前,笑问需要何物。   一问是刺水鳄皮,伙计笑得更欢。   “您说巧不巧,咱们刚好鞣制一批成货。来,您瞧,是不是它?”   他将身着灰袍的年轻人们引到一边墙角,小心取下挂钩上的皮,展开给众人细看。   皮匠曾好心告知他们如何辨别刺水鳄皮,而伙计也十分上道地一通展示,边边角角、里里外外全介绍个遍。   众人辨认一阵,确认是他们想要的成货。   “各位需要整皮还是裁块呀?多少张,几位想买?”伙计问。   瘦猴杰登拿出皮带:“一张,这样的大概多少钱?”   伙计斟酌半晌,跑去取了条皮尺,左右丈量。   “刺水鳄整皮大约是十二英尺,按您手中的裁剪,起码长二十二英寸,再算上宽度……价格四十银币。”   “四十银?!”瘦猴杰登忽然惊叫,吸引不少客人的注意。   百铜为一银,五十银合一金……在他眼里,离金币只差一步之遥!   塞伦听罢也不免沉下面容。   “想必您清楚刺水鳄有多稀见,况且每年就没几车商队运货进白湖城。这成品还是咱们好不容易抢到手,鞣制工序繁琐特殊,相当费劲呐……”   伙计愁眉苦脸,一副“抢得皮料好似老来得子”的困难重重。   但若认真观察,伙计的眼睛可不如表情动作那样夸张。他不动声色地端详一圈年轻人们,将装束、面貌与神情重新审视。   “看各位初次造访,这样吧,任老板如何打骂,我卖各位三十八银。两银币算我头上,全当交个朋友,以后多多照顾!”   伙计两掌一拍,摆出仿若真豁出去的豪爽架势。   可之于鹰队众人而言,少不少两银,根本没差——因为即便把在场队员的钱袋掏空,二十银币都凑不到。   端量一会儿灰袍小子们的神色,伙计心里有底。   态度肉眼可见地冷淡下去,趁某位熟客上门的机会,他溜之大吉,去接待别人了。   任凭瘦猴杰登再怎样问询别的细节,伙计一律当耳旁风。   众人被晾在一旁许久,傍午时段,艾曼纽的客流明显增多。他们占据一块不大不小的位置,现下几至人挤人。   伙计经过灰袍小子们扎堆的地方,斜一眼。   怎么还赖着不走?   “贵店就是如此招待客人的?”其中一名银白发色、蓝眼睛竖瞳的漂亮龙族冷声道。   被他容貌晃了晃,道歉差点脱口而出,伙计顿觉奇怪。   这龙族的气质像极了他接待过的贵族爵爷们,刚刚那句问话,属实叫他心中一突。   可瞅对方穿着那身灰袍,也不掏钱……   “请问各位买否?除了刺水鳄,还需要别的皮料吗?”伙计答非所问。   鹰队众人失语,他们的目的只有刺水鳄皮,其余不会购买。手头钱不够,没法马上付钱。   俄顷,伙计轻飘飘回一句:“见谅,小的还要照顾其他顾客。慢走不送。”   言下之意:买主多的是,不缺他们。   大家只得暂且作罢。   挤出艾曼纽的正门,一名龙骑啐了一口:“呸,店大欺客!”   希莱斯有些无奈,塞伦的低气压快冻僵他了。   也难怪,虽然不明白为何进入灰影骑士团,但对方曾经好歹身为贵族家的少爷,亲历这种势利眼,肯定不是滋味。   他手臂绕后,揽一把塞伦肩头。   旁侧的瘦猴杰登垂头丧气,翻来覆去、摆弄鼓鼓囊囊的钱袋。   “没关系,不如先回旅店,到时候再想想办法。”希莱斯低声安慰。   -   一回想起那帮灰袍小子,伙计瘪瘪嘴,心说没钱还进艾曼纽干嘛。   他小跑着拐入仓库,捣腾片刻货架后,翻到顾客指定的皮料。   正要离开仓库,伙计脚步一滞。抬起腿,他瞥眼鞋底。   哪来的沙子?他纳罕地想。   估计是哪阵风给牲畜身上的尘沙吹进屋了。   伙计没放心上,用脚扫掉薄薄一层沙子。显然,客人的催促声更值得注意。 第34章 狂沙   “我还想再试一试。”瘦猴杰登攥紧钱袋,即便一只手已兜不过来,语气里尽是不甘。   回旅店后,其他龙骑得知事情,但凡有能力的,都掏了一些钱借给他,有的龙骑索性大臂一甩,告诉他不用还。   筹集来的不仅有钱,更是一份心意。瘦猴杰登不想辜负大家的好意,打算再拿手头这三十银币去讲讲价。   希莱斯点头应承。尼古拉教官去购置为蝎尾骑士团准备的礼物,而卡姆登领队暂时不知去向——至少半个下午不见人影。   队员的情况没法报备,他也只能随同瘦猴杰登,再次前往艾曼纽皮料店。   白湖城的夜晚似乎来得格外快。   也兴许是即将入冬的缘故,暮光刚露个面,便天色晦暗、裹挟寒气,无孔不入地往骨头深处钻。   鹰队几人穿梭一道巷子里,这巷子他们白天踩过,离艾曼纽较近,能更快抵达目的地。   -   坡格紧了紧领子,换掉生冷的左手,让右手提灯。   他畏冷,以往碰上这般干冷难耐的天气,通常会骂个没完。但今日有所不同,刚与贵族谈完一笔皮料单子,且客人出手阔绰。   哪一个做商人的不开心?再冷也敌不过心头喜悦,坡格怀抱客人赠的一壶好酒,抿着笑僵的嘴,借一豆灯光,在漫漫夜色中行走。   某个异样将他扯出欢欣——从进入巷子起,身后总响着什么动静,像摩擦声和脚步声。   坡格走走停停,身后的响动则跟着他一同消失。   小贼跟踪猎物,想要趁着月黑风高打劫?   他故意慢下脚步,酒壶夹在胳膊底下,掏出防身用的小刀。   “歹人”果然先随着步调放缓行动,像寻到机会,然后发生渐渐转变,加快速度……   坡格突然转身,当即大喝一声,刀尖对准“歹人”!   但“歹人”并未受到惊吓,依旧向他靠近。   提灯照亮的区域十分有限,橙黄灯光模糊的边际,那身影一点点绘出轮廓。   坡格的瞳孔骤然放大,浑身脏器仿佛在这一瞬间提至嗓眼。   吸进的最后一口空气化为石头,上下一冲击,砸得心脏乍然一跳。   “啊!!!”他撕心裂肺地尖叫。   他转身想跑,可两只脚早已吓软,不争气地一绊,刀也摔飞了出去。   “别过来……别过来……”坡格像条蠕虫,用胳膊爬,用脚蹬。   舌头一不小心咬着,铁锈蔓延喉间,他都没能停下讨饶,痉挛似的重复。   ——不论对方能否听懂。   “求你……别……”   ……   听见惨叫声,鹰队五人近乎没有片刻犹豫,向巷子交叉口的另一头奔去。   匆忙的脚步犹如雨点,迅速降落到声源所在的地方。   然而,大家才把景象看个明白,也如石化一般呆在原地。   “难道……”   “操……为什么这里会有……”   地上坐着挪动的胖男人,看见他们活像抓住救命稻草,终于有劲爬起来,掉头往鹰队众人飞跑。   “快、快跑啊!狂沙——那是狂沙!”   “吉罗德,带着他去街上找巡逻卫兵。”希莱斯大声道。   他转而扭头,朝向吉罗德的龙族搭档:“劳伦丘,你去旅店找尼古拉和卡姆登大人,通知他们。”   吉罗德扶起将要再次跌倒的坡格。   “可你们只有三个人!”   “其他地方可能还有狂沙埋伏,你得先带他,负责保护他。……别废话,你现在走就是给我们争取时间!”   吉罗德咬紧牙关,猛然转身,和坡格一起狂奔离巷。   巷子瞬间少人,空气却变得霎时黏腻。   “塞、塞伦。”瘦猴杰登瞅着前方的东西,磕巴问:“你能喷口水……不,吐龙息吗?”   小腿肚在打颤,他怕得要命。毕竟真货狂沙头一次见,活死人谁看了都得尿裤子。   他憋住了,憋住尿意,以及拔腿就跑的本能。   若放在平时,塞伦很可能会不带脏字地把他怼个狗血淋头,不过情况特殊,他也亲眼目睹狂沙的样子。   希莱斯说话,他才回过神。   “不能。”塞伦坚决吐字。   龙息只在龙形体态下使用,就算现在粗俗地吐唾沫,也无济于事。   瘦猴杰登快哭了,他捏着自己的短匕,手腕不自觉地轻颤。   “那咋办?城里不让持弓遛上街,又没蕃石箭矢,咱们只有一把匕首。希莱斯,狂沙捡到小刀了啊!”   “没事,我们好歹是三个活人。”一直不出声的希莱斯蹲下身,好像在搜寻摸索什么东西。   他尽力克制着情绪,话音别显露异常。   继父曾说过,面对野兽,决不能透露一丝恐惧。因为野兽闻得到,而同行的猎人一样能够察觉。   谁先露怯,谁就败了。   提灯静静躺在角落,一只脚掠过它,映照地铺开的细沙。   狂沙正一步一步走近。   “塞伦,杰登,你们首先控制住狂沙,割掉它拿刀的手。”希莱斯命令道。   塞伦先一步冲上去。瘦猴杰登见状,立刻紧随其后,二人齐齐围攻!   刃光刮开沉重的夜幕,塞伦动作敏捷,几招便让匕首接近狂沙的身体。   一刀!刃尖没入狂沙的前胸,差一点就刺进心脏。   塞伦迅速感到异常:扎进去,却丝毫没实感。   顷刻间,匕首周围的“皮肉”化作一阵烟,犹如雾气散开。   半空中,纷纷扬扬飘满沙粒。   所谓刀扎进去的位置,空荡荡一片,露出一根根辨不清颜色的肋骨。   塞伦反应很快,想要顺势把刀往心脏旁边挥,但……   狂沙躲了过去。   而狂沙手持小刀,同时割下塞伦的银白发丝。   发丝仿若银线,徐徐悠荡地面。   不是说狂沙没意识吗,这怎么会……?   三人皆面露愕然。   飞扬的尘沙又吸回身体,重新组成皮肉的一部分。   狂沙呆滞而僵硬的人脸瞥向一边,迈开腿——好似见势不妙,要跑。   瘦猴杰登趁塞伦和狂沙打时,早早绕去后方。   此时他一个跃起,用手臂钳住狂狂沙的脖子,靠竹板似的身体,困住对方,狠狠带去墙上。   狂沙虽有人状,可到底非人,没有痛觉之类的感受。   它一个劲地挣扎,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和动作扭动,杰登的匕首被它动弹得从手中松落。   瘦猴杰登感觉自己像抱着一条腐烂的鱼。   离得远闻不着,现在身子贴身子,一部分皮肉又似方才那般化沙散开;   另一部分皮肉就叫他倒了大霉——黏滑、冰冷,仿佛把手伸进放凉的、装满内脏的桶里。   或者说,宛如捏着一块较为坚硬的烂泥。   臭、腥,并不浓烈,但足够令人胃部翻江倒海,脑瓜子熏得嗡嗡疼。   他使出吃奶的劲力捆住狂沙,实际时间才过去两三秒。   一道森然寒芒从右前方闪过,瘦猴杰登来不及反应,都没看清是什么东西。   小刀刀尖近在咫尺,连头也没机会偏。   “啪!”   塞伦迅疾握住狂沙的骨头小臂,制止它朝后方挥刀。旋即,小刀脱落,随之滚在地面的还有指骨。   “杰登,松手!”希莱斯大喝呼唤。   其实不用他吩咐,瘦猴杰登的力气已经不足矣牢牢捆住狂沙。   希莱斯扯来狂沙的胳膊,一把将其摔翻在地,继而扑上去!   某个瞬间,塞伦瞥见陶瓦状的碎片。   随希莱斯扑倒狂沙后,深深没入狂沙的掌心,接着扎进泥地。   掌心一圈的腐肉没有变成沙子,那活死人发出第一声尖啸。   ——水。   塞伦顿时明悟,只有水能让狂沙感到痛苦。   暂时没时间细想,他上前摁住狂沙,余光再次瞟到狂沙脖子上插了把匕首;   与匕首相同的,则是希莱斯的双手:黏着皮肉和沙子,一刻不曾消散。   他稍稍抬起手臂,倏地下坠!   刀尖终于贯穿心脏,塞伦紧紧捏着柄,往下又扎一寸!   无血,无声。   ……   脚步声纷至沓来,吉罗德与卫兵跑上前,后头跟随气喘吁吁的坡格。   卡姆登领队几乎同时赶到。   三批人相汇,巷子恢复平静,没人说话。   提灯燃烧微弱的光,依稀照着三名少年、一具尸体,还有满地狼藉。   尸臭久久未散,绵长、且针一般扎着所有人的脑神经。   一缕酒香藏匿其间。 第35章 答谢   房门微微打开,下一秒,鱼贯走出数人。   白湖城士兵盘问了五名鹰队龙骑整整一个上午,仿佛唾沫星子也含着线索和信息。直到众人口干舌燥,肚子原地演奏乐曲,查问才结束。   大家步伐一致,满脑袋只想回旅馆填饱肚子。   “稍等,各位小兄弟。”   众人回头,只见昨夜那遇见狂沙的胖男人向他们招手,小跑追过来。   他头发杂乱,衣服还沾着一点沙子和灰印。   听说因为吓坏了,不敢回家睡觉,卫兵护送也不肯。百般乞求下,白湖城卫兵准允他留在城墙边上的哨站过夜。   “鄙人名叫坡格,想请恩人们去我家吃个午饭,有好肉好菜招待!”   坡格说得豪爽,又夹杂一点试探,生怕几人不肯去。   希莱斯正想征询卡姆登领队的意见,却听后者直接道:“吃午饭没问题,记得早些回来。我还有事要忙,会把你们的去向同尼古拉汇报。”   坡格连连点头,捋一把稀疏飞翘的褐发,笑着邀请希莱斯等五人前去家中。   ……   白湖城作为自由贸易城,遍地开满商铺,城中近乎没有真正的密集居住区,建筑大部分为商住一体。   众人多少知晓这一事,但他们此刻站在门前,一个个神思恍惚、迟疑不定。   坡格拉着瘦猴杰登的手,一个劲往里牵。   “进屋,进屋!这阵子客人算少的,店里没一人,正好清净;省得楼下乱哄哄,打搅各位享用午饭。”   挨个儿将他们邀进店,希莱斯看着眼前吞噬视线的一大张虎皮,以及墙上目不暇接的各类毛皮……   无巧不成书,他哭笑不得。   “店里伙计不知跑哪疯去,小兄弟们先上楼,想坐哪就坐哪。我去换身衣服,脏兮兮地待客太不成体统,很快啊,我再派人去买些热乎乎的肉菜来。”   艾曼纽皮料店的坡格老板一边吆喝,一边退到某个暗房里。   大家都没想到,竟会以这样特殊的方式重访艾曼纽。   彼此心照不宣,笑笑不说话。   他们走近楼梯,瘦猴杰登打头第一位,楼梯都上了一半,底下忽然传出惊呼。   “诶——做什么你们,二楼是老板和贵客的地盘,你们不准乱来!”   音色挺熟悉,一转头,熟悉的伙计脸庞此时怒气冲冲,上手便扯着塞伦的衣袖,不许他们再往前一步。   希莱斯不动声色拨开二人。   伙计火冒三丈,塞伦一样好不到哪去,蓝眸腾起明显遭到冒犯的隐怒。   “你家老板亲自邀请我们上楼。”吉罗德不悦道。   他眉眼一厉,大片眼白和偏小的瞳珠此时更显威慑。   在伙计眼里,明摆着就是在恫吓他!他不再对这群灰袍小子客气,将厌弃暴露出来。   “可不见老板身影啊,找啥借口,分明是你们想闯二楼。”   “他换衣服去了!你不信,那在这儿等,等他回来。”瘦猴杰登出声。   伙计冷冷嗤笑:“凭什么要等?你们私闯居室,在白湖城就是触犯法规。万一惊扰其他客人进店买东西,受到的损失你们偿还得起吗?”   “什么样的客人,才是你口中的‘贵客’?”   塞伦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掸两下外袍衣袖。   “至少不像你们,没钱还有脸死乞白赖。不仅一副穷酸样,而且不守规矩。”伙计理直气壮。   “虽然卖价贵、但货物成色材质好的店,我认识不少,自然有顾客愿意为服务和货品买单——对此,我不多做评价。像你们这样上赶着逐客的店,我第一次见识。”   塞伦声音清朗,话语如初春的潺潺溪水,衔着还未完全消融的碎冰。   “只能说,艾曼纽有你这样的伙计,是种莫大的损失。算过流失的生客么?至少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多。”   伙计咬牙切齿,他正欲严词反驳这龙族的诋毁,左前方,属于老板更衣室的门登时被打开。   坡格老板连麂皮外套都没穿好,一只手胡乱塞着,厉声呵斥。   “什么穷酸样,瞧我不缝上你的嘴!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伯尼,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逐出艾曼纽!以前提醒过你,不准看风使舵、不准以貌取人……这个月你丢的只是工钱,若有下一回,你丢的可是饭碗!”   从没见过坡格这样动怒,放狠话。伙计脸青一阵白一阵,不知该看哪一方。   嘴微微张着,显然一喉咙怨气顷刻堵塞了。   他蠕动唇瓣,像说了什么,但没一丝响。   眼珠转了转——老板怒发冲冠,而灰袍小子们神色各异。   “还不赶紧道歉!”坡格老板直跺脚。   伙计好像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肩膀一耸,如梦初醒般细声说:“对……对不起……”   一句话抖三抖,他举起手,开始扇自己的嘴巴。   “实在抱歉,我……该死,对不起,还请各位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出口不逊……”   一只手截住了他继续扇脸。   伙计呆呆地瞅向褐发灰眸的少年:对方虽制止动作,眼中的冷漠却叫他看不出原谅或不原谅,好像单纯只为阻拦自残的行为。   他愈加无所适从。   “赶紧滚远些,别让贵客们看到你,丢人现眼。”坡格老板驱苍蝇似的驱开伙计。   塞伦不咸不淡地扯牵起嘴角。   这老板的确会来事。   一番唱怒,好的坏的全让他抢先一步做了,他们根本没机会插手处治。   【我饿了。】他颇感无趣,向希莱斯传去心声。   希莱斯转朝坡格:“老板,午餐麻烦你了,多谢款待。”   坡格的手臂恢复灵活,穿入麂皮袖子,引着众人往二楼去。   ……   正值长身体的年纪,又饿一早上,面对桌前摆满的菜肴,鹰队五人的眼神比饿狼还灼热凶恶。   坡格让他们敞开肚皮吃,几人也不客气,抓来面包和肉块,一顿狼吞虎咽。   唯独塞伦举止依旧保持矜持优雅,不过进食速度丝毫不减。   瞧少年们吃得欢,坡格跟着开心,扯下一块肥鹅肉。   浆果填满鹅腹,肉不单鲜嫩细腻,细嚼一番,果子的甜香散逸唇舌之间,令人食欲大开。   埋头苦吃,风卷残云。一溜烟,桌上的菜肴少去一半。   坡格抱着一摞皮料重新上楼,由少年们继续吃着,他径自摆弄毛皮,朝几人一一展示。   “我呀,全部身家,就是这个店喽。再名贵的皮料也抵不过救命恩情,各位若不嫌弃,统统拿去罢。”   瘦猴杰登两边腮帮鼓得像松鼠,闻言,他兀地抬头,同时接收到希莱斯的视线。   连忙囫囵吞掉嘴里的食物,袖子一抹油亮的嘴巴,瘦猴杰登有些不好意思道。   “谢谢老板,心意咱们领啦。只麻烦您一件事。”   “请说!”   “我想买刺水鳄皮,但手头比较紧,按照裁块后的价格,缺着十银。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通融什么,”老板放声说,“送你们一整张刺水鳄皮都行,需要别的不,做衣服御寒的好毛皮……不要啊?那必须得收下它!付钱才伤我的心。”   说完,坡格老板便连忙吩咐伙计去找现有的完整皮料。   “小兄弟们别推脱。也是我糊涂,你们龙骑可不恰恰需要这种皮料。”   坡格话音柔了下来。   “我儿子和你们一般大,现在跟他叔叔一起在外跑商。以前他嚷嚷着要加入骑士团,我不准,关系僵到现在,成为我们父子俩的一道坎。”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自私,舍不得他去。但心里再清楚不过:如果没有你们守卫边境,百姓哪来安稳日子过。”   讲着讲着,坡格的眼圈有点红。   不知因为想起儿子、抑或记起昨夜的生死经历、还是纯粹出于感激。   “我一介草民,只能通过酒馆等人群多的地方知道你们的事迹——听人拿嘴讲,或者吟游诗人的传唱。”   “今日终于得以一见,你们个个年少有为,都是英雄。我斗胆代百姓们谢谢各位,谢谢你们的付出,谢谢你们的守护……”   龙骑们渐渐停下咀嚼,尤其吉罗德与瘦猴杰登二人,笑容咧得最大。   回程的路上,唯二从救济院出来的俩人,嘴角仍高高提着,浑身冒着傻乎乎的泡沫。   另龙族问他们是不是把脸笑僵,脸肉动不了。   瘦猴杰登挠挠脸,忸怩地张口。   “没啦,只是觉得成为士兵,我们一样能做出点贡献。似乎……似乎会换得赞扬,应该不会被叫做‘孽种’了……” 第36章 蝎尾骑士团   【白湖城发现狂沙,被希莱斯那小子带领的鹰队三个人解决……】   只要喝下旅伴契约的誓水,尽管天各一方,人类与龙族之间亦能传递心声。   尼古拉向马可口头报信,讲完后,许久等不到回应。   以为对方睡着了,他刚准备呼唤名字,便听脑内出现沙哑低沉的声音。   【狂沙死透了,还是被活捉?】马可问。   【心脏已经被刺穿,尸体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腐烂干净。】   那头再一次沉默。   搭档不在眼前,但尼古拉能准确猜测,对方现下一定抓着他一头红发陷入沉思;若独个待在寝室,估摸着得唉声叹气。   消息好似风干肉条,马可嚼了又嚼,勉强咽进肚里消化。   肉条的味道太过复杂,其囊括的众多疑团,若要搞清楚,绝非一时半会儿能够办到。   另外,有一个极为头疼的点——狂沙死后,尸体腐坏得极快。盛夏的死鱼和它一比,都算拖泥带水、磨磨蹭蹭。   活捉还好,一死,即便具备人证,物证已然烂为白骨。   再将此事上交和上报绿洲阵营,恐怕搅不起多大风浪。   不过马可不会责怪自家新兵,那样危急的情况,莫说一群少年,成年人也难以迅速触及这一层面。   【他们没受伤吧?】马可关心道。   【没受伤,顶多几天方能恢复如初的皮外伤。】思及此处,尼古拉不禁捎上笑音,【三个好小子,很有胆量。希莱斯是个能做决策的,不但知道叫人,还想得到派队友保护民众。】   另一头,马可眼神欣慰,却很快由迷惘代替。他沉沉吁气,继续被疑难困扰。   据尼古拉所述,白湖城中出现的是智慧狂沙。   他曾在战场上正面交锋的便为智慧狂沙——它们不会说话,但会学习、模仿,具有一定的思考与辨识能力。   它们高“人”一等,可以操控其他无意识的活死人。   下棋般排兵布阵,操纵利剑挥向人类与龙族。   再如何去推测,甚至站敌方角度计算得失,马可也没法理解:为何城中暴露的,偏偏是数量较少、身临战场时需要众多替死鬼殊死相护的智慧狂沙?   倘若……有一种可能……   -   三日歇脚过后,众人继续北上。耗时七日,总算脚踩马朗城的土地。   龙骑们骑着蝎尾骑士团提前准备的马匹,一路快慢交替前行。   这儿地势平坦,众人远眺彼方,从缓坡与河流的缝隙间,窥见若隐若现的营寨建筑。   总归离得太远,看不太清晰,犹似一只蛰伏的虫子。   即将抵达目的地,灰影骑士团的龙骑们按捺不住期待,七嘴八舌开始讨论起别的骑士团会是何许样貌——   “听说是总营地,差不到哪去。而且我前几天向白湖城的市民们打听过,蝎尾骑士团在绿洲阵营地位蛮不错,小有名气。”   “嚯,哪来的情报探子!”   周围沸腾了,各个挤上前,马头贴马屁股,希望这名龙骑多讲两句。   那人清清喉咙。   “坊间传言,他们特点之一便是‘凶悍生猛’——一旦动身,如同受到惊扰的毒蝎子,追着敌人穷追猛打;不断蛰刺,叫敌人夹着尾巴四处逃窜,丢盔卸甲。”   “吹!真正上战场,谁夹尾巴不一定。不过感觉城墙挺高,里面设施应该比较完善吧。”   人多嘴杂,话题风向更容易迅速偏转。   “那么小一丁点儿瞧得出什么名堂?反正应该不会比灰影的地盘更大了。”   “天晓得。要我说,灰影充其量就是个‘大’,咱不剩着一堆房子没砌呢。希望他们的骑士营房别漏风,眼看冬天将至,我不想晚上睡觉再被冻醒了。”   一名人类龙骑抬高音量,接着开口。   “不光锻炼抗冻能力,连带磨炼我的夜间敌袭警觉性:我夜里三番五次被鼾声吵醒,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崩地裂了,丰收日的管弦锣鼓比不上这夜间派对热闹。”   “一问,猜猜怎么着?鼾声竟然从两间房以外传来……”   “干嘛,只管贬低灰影了啊?”有人不服气,猝然打断他,“别家再好,你睡的狗窝才算家。”   先前暗贬灰影营地破败的龙骑一撇嘴,满不在乎地掏掏耳朵:“对对对,你最懂。”   “这话在弟兄们面前说说得了,别让外人听了去,好比救济院。”旁人提醒道。   “你们想哪去了?”龙骑小拇指一顿,接着高高举起。   “灰影唯独我能说,外人要掺两嘴不好,我把耳屎戳他嘴里去!”   吵的吵,笑的笑。不知不觉间,众人视线内飘进一面旗帜,掘立营寨的最顶端。   ——黄色为底,椭圆的黑色颗粒似节节串珠,从旗面右下方延伸出去,画个半弧,连接末端的弯钩。   在风的吹动下,缎面反射着白光,仿佛真的看见一只蝎子爬在沙上,尾巴来回横扫。   ……   与众人想象中描绘的建筑大相径庭:蝎尾骑士团营寨,好像,挺朴素?   没有壮丽恢弘的外形,风格倒和灰影略有几分相似。   营寨大门开启,众人陆续驾马进入。   希莱斯朝城门两边一瞧——堑壕规律地曲折,除此之外,摆设阻拦利器的暗坑遍布完整。   至少在城防这一点上,比灰影强太多了。   灰影的暗坑俨然就是个坑,关键没钱打造利器。   站哨时,他不止一回偷偷听见,长官们对着空坑长吁短叹。   一个疑问在希莱斯心头产生:   圣雷岛内,大部分外来商队携带的商品为香料粮草,还有不易腐坏的瓜果蔬菜。   除却矿石外,其他资源相对匮乏,故而生活物资占据了军饷开支的大部分。   可即使再怎么吃紧,铁矿方面——也就意味着武器制造有了支柱,费用一缩再缩,总不至于营地建造因为材料短缺迟迟无法完成。   到底哪里出问题?   抽离思绪,尼古拉教官带头下马,他跟着翻身落回地面。   “恭候诸位多时。”一位两鬓花白,面容却不显多少风霜皱纹的黑衣男人伫立正前方。   尼古拉教官颔首致意,几步上前。   接着握住对方的手背,左右轻轻贴面,行龙族之礼。   一番寒暄过后,灰影众人这才知晓,黑衣男人身份为蝎尾总司令,今日亲自迎接他们到来。   希莱斯眼睛好使,黑衣男人刚露面,他第一时间察觉对方生着幽绿兽瞳。   蝎尾骑士团的总司令居然是龙族……   那双幽绿兽瞳正在掠视他们,突然,定格希莱斯一方,投以探究的目光。   希莱斯以为总司令大人看的他,细辨两秒之后,发现并非如此。   他望向身侧的塞伦。   塞伦仿佛一刻未曾注意到蝎尾总司令在凝视自己,神色自若,还回视了希莱斯一眼。   蝎尾总司令态度寡淡,兴许是性情原因。   可灰影众人走入内部,其余与他们年纪一般大的士兵们,眼神同样疏淡。   好比单纯为了满足好奇心,稍稍瞥一下,随后感到乏味。   视线没一触即离的,令灰影龙骑们浑身不适。   这就说不过去了……   有人缩回脑袋,不愿打量蝎尾士兵们了,搓搓胳膊,小声嘀咕。   “怎么跟猫瞅耗子似的。” 第37章 轻视   反观蝎尾的龙骑教官,始终喜笑颜开。   蝎尾教官娴熟自然地搭上尼古拉的肩膀,希莱斯跟在附近,垂着眼悄悄听。   谈话内容令他有些讶异——因为三句不离远在灰影的马可大人。   若是尼古拉大人倒勉强说得过去,但把名字挂在嘴边的,居然是蝎尾教官。   一会儿问马可近况如何啦、一会儿又问他身体健康啦、再接着自顾自谈起过往……   希莱斯偷瞧一眼蝎尾教官。   对方膀大腰圆,挺胸凸肚,个子却完全匹配不上这敦实的厚度:五短三粗。   敏锐地察觉视线,对方扭过脑袋,将希莱斯捉个措手不及。   打量几秒,蝎尾教官向他露出一个可以用“俏皮”形容的笑脸,然后继续同尼古拉大人唠扯。   越深入营地,越叫希莱斯切实感受到灰影的窘迫。   蝎尾建筑虽然其貌不扬,但设施完善,无一座屋子不显得牢固扎实,精密之处埋在细节当中。   他得以识字后,从一本讲述绿洲阵营的书中读到过,阵营会根据骑士团的贡献程度,奖励不同程度的补贴和军饷。   蝎尾此般建设,固然脱不开两三年前的战功。   灰影何时才能像这样呢……他无奈又略带悲哀地想。   熟悉而陌生的忙碌嘈杂灌入耳朵,他们成了一根线,被两位教官领队提着绳头,在蚁群中央穿插游走。   有一群绑带装束的士兵蜂拥而至,身边跟随一位龙族。   他们脖颈和头顶蒸腾着白气,风似的卷来灰影周围,带着热浪,和汗臭味。   希莱斯目光疑惑,难得地直勾勾地盯着某群人。   【装备样式和我们不同。】塞伦话音突现他脑海。   【没错,】希莱斯观察道,【人类绑带这样弄,龙身的岂不得跟着变化。】   俩人看不明白,彼此用心声讨论细节。   另一方,士兵们只瞟了瞟灰影龙骑,随后有几人凑去蝎尾教官身旁。   “保罗——”那几人先后嚷嚷。   “今天分量训练完了!啥时候开饭,不是有宴席么?”   蝎尾教官保罗应道:“这不正往饭厅走嘛,急什么,一个个饿死鬼投胎似的。去把装备换下来,擦擦汗,别倒客人胃口。”   一边没带敬语,口吻更像与年纪相仿的兄弟说话;   一边毫无架子,连笑带骂撵走众人。   “别忘了啊,咱们约好明天比试的。”一名蝎尾龙骑说。   “起开,别挡路!比比比,答应你就是,晚饭多吃点‘熊心豹子胆’……”   蝎尾士兵们哄笑着作伴走远。   灰影龙骑受到冲击,满脸呆滞。   保罗教官挠挠鼻子,一侧的尼古拉教官皱眉开口:“你怎么这么乱来,这样管不住士兵。”   “哎呀,反正我又不是他们的真上司。只管教导,过两年收手回家了——如果灰影不需要我的话。”保罗教官恬不为意。   他满脸横肉被气质得憨厚起来,特意朝向希莱斯。   “要不是马可老大当年……算了,不提那糟心事。总之他后来打算亲自带队,不然,你们现在的教官可是我呢!唉,我们这群兄弟都在绿洲阵营任职,但跟散落一地的豆子根本没差,平日见不了面……”   保罗教官接着怀旧,希莱斯听出些不同的东西。   一下战场就能任职,马可大人曾经率领的队伍应该很强吧,还那么受下属爱戴。   他很早开始,便将马可暗暗当做榜样学习,作为目标努力。   什么样的目标……他不曾问过内心。   明明只要成为龙骑士就够了,帮弟弟实现愿望。   可土壤之下,有东西在日积月累地膨胀。透过裂隙,渴望触探空气。   -   “今日宴席,为欢迎我们的友团‘灰影’大驾光临——”   龙族总司令位于厅内最深处,站在矮阶之上,为宴席演讲祝词。   饭厅只有细碎的响动,大家静默听着,听蝎尾总司令介绍邀请比武的来意。   他们专门腾出一块地,作为前排的宾客席位。   灰影对面便是蝎尾龙骑,数十近百的烛台,点亮对面隐隐不耐烦的神色。   俩团关系平淡,彼此之间没什么好庆贺的,于是总司令简单几句陈述绿洲的发展,并为如今短暂的和平作出告诫。   提醒士兵们,万不可早早向往被窝与农田。   “因为我们恰是为守护它们而存在。”他扬声道。   “愿诸神福佑我们每一个人,愿胜利的喜讯早日由鸟儿传遍大陆——勇气百世不磨,生命永垂不朽!”   “生命永垂不朽!”   “永垂不朽!!!”   饭厅哐哐作响:跺脚、拍手、敲桌子的欢呼声飘满上空。   蝎尾龙骑也露出由衷的欢欣,他们总算可以吃上饭了。   不知谁人带头喊了一声:“毒蝎弯钩向敌,无畏生与死!”   渐渐的,大厅烛光颤动,空气仿佛随之震荡,士兵们呐喊同一句话。   想也知道,这是蝎尾的团训。   士兵们笑意里含着挑衅,冲着他们呼喊。   “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吉罗德声音响亮。   “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灰影龙骑们接连跟着重复。   两方呼吼冲破饭厅,无形、却激烈地碰撞。   直到热菜呈上桌子,才消散干净。   刚才一顿闹腾,灰影龙骑里再迟钝的那一个,也清楚感受到,蝎尾士兵态度和诚恳完全沾不上边,并不欢迎他们的到来。   甚至看不起。   所谓欢呼庆祝,不过为了满桌酒肉。   吃饭时,两边基本没交流,即便眼神互相试探。   灰影众人们不明缘由地受到轻视,到底已经习惯,可心里仍不可避免泛酸。   为什么呢?   人类龙骑纷纷心想,为什么不管到哪去,老是会变成这样。   他们心底已经默认,是他们的身份,导致蝎尾轻视以待。   而且还连累了其他龙族搭档,叫别人也要承受如此目光。   咬下一块沾满香料与盐的烤羊肉,一名灰影人类龙骑一面嚼,一面低低地说。   “还是灰影骑士团烧的菜好吃。”   尽管香料没那么多,果酒没那么香甜。   有其他人类宽慰道:“咱没法要求所有人都喜欢我们,救济院那些年,早给出答案啦:这才是外界的常态。不过你说的对,不提啥思乡,蝎尾的菜确实没灰影食堂的可口……”   -   繁星躲去黑色幕布背后,一轮月亮孤零零守着夜空。   酒菜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四周,尽管希莱斯已经找了个偏僻的位置。   他刚洗完热水澡,夜晚很是贪婪,迅速将他烫热的温度抽干。   蝎尾条件确实不错,冬天洗得上热水澡。   而不像灰影,最多四天供应一次,过时不候,否则就得忍着满身汗臭睡觉。   舌头轻轻蜷曲,他抿出一声鸟鸣。   唤个两三回,一道黑乎乎的身影从天而降,扑朔翅膀,爪子挂到他手臂上。   黑面包嘴里还衔着一只虫子,看样子想给希莱斯。   小鹰歪歪脑袋,好像记起这人类不吃虫子,于是心安理得地当面吞掉。   他贴着墙边坐下,黑面包窝进怀中;缩起脖子,更像团毛球,享受着他的抚摸。   希莱斯不说话,出神地望向某处,潜入黑色的、无边无际的河。   黑面包也乖乖呆着,昏昏欲睡。   一人一鸟融进夜色。不知几时,一道皎月般的身影款款走来,将他捞出“回忆”为名的深渊。 第38章 过往   希莱斯沉静的眸光,顿时因那人捎上些许温度。   他刚要启唇,头顶便降下一物。   塞伦身上独特的气味,随之扑面而来。   他接住厚袍子,怀里的小鹰遭了殃:黑面包一个劲地拱脑袋,等希莱斯连忙扒开衣服,它还委屈地啾啾叫两声。   “干吗脱掉外袍?”希莱斯把衣服裹成团。   间或,鼻翼不自觉地翕动,轻轻嗅闻属于塞伦的气息。   他递回去:“快穿上,夜里很冷。”   塞伦走到旁边,口吻略显不耐:“给你就穿着,哪来那么多问题。”   笨蛋,他心道,自己没穿两件衣服,敢在这里吹冷风。不想想自己,光顾着照顾别人。   说完,他似乎意识到语气不太好,于是梗着脖子,补充道:“来马朗城的路上,野外宿营,你不也经常在睡觉时候分给我袍子。”   原来他知道啊,希莱斯有些诧然,他以为直接做出这种举动,塞伦会不乐意。   所以一般趁对方看着睡熟了,再将自己的外套分予一半,一起披身上取暖。   被对方戳穿,希莱斯也不红脸。   反而解去灰袍的系绳,用双手撑开。   “快进来,”他邀请,“两个人盖着更暖和。”   塞伦一愣。   见对方站着不说话,希莱斯道:“你好像很不情愿……好吧,我明白了,晚上再继续给你盖……”   猛地坐去地上,塞伦掀开一角,钻进去。   黑面包探出头,用乌溜溜的眼睛望向这边,仿佛在琢磨这人怎么那么奇怪。   希莱斯轻笑,帮他掖好边角。接着端起墙边上的一杯水,热意传递手心。   “喝不喝热茶?我跟蝎尾的后厨要来一点玉米须,泡热水里。很快会变凉,现在温度正合适。”   若有另一只杯子,塞伦兴许会浅尝一口。他终是回绝了,看向一脸惋惜的希莱斯。   恐怕泡水里的,不止有玉米须。   自打白湖城诛灭狂沙之后,他便感觉,希莱斯的状态不是很好。   他原以为是水土不服的缘故,但留心观察数日,都已经抵达蝎尾骑士团,那低迷的状态照旧存在着,情绪一直不曾高涨过。   宴会有多吵闹,希莱斯便有多沉默。   别人杯酒言欢,他滴酒不沾。   像一团阴云萦绕希莱斯周身,尽管对方似乎有意克制,不让它在人前露面。   也只有我能发现。塞伦心想。   “你藏着心事,是不是和那天有关?”塞伦问。   玉米须茶在口中驻留片刻,希莱斯才将它咽下。   “嗯。”他以鼻音轻轻应答。   “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击退流寇,在西蒙大叔家夜宿的晚上么?”   无声颔首,塞伦不可能不记得,那个夜晚也令他印象尤为深刻。   “西蒙大叔说,绿盐城出现过狂沙。”希莱斯喉咙一滚,“我的家乡,就在绿盐城。”   塞伦神情微动。   倘若当真如此,那么希莱斯该不会……   印证猜测一般,希莱斯果然说道:“事情实实在在发生过,我的继父,则正是死在狂沙手里。”   营地的炬火燃遍四方,却照不进他的灰眸。   黯淡、幽深,飘向绵远的过往。   “谁也不知道狂沙是怎么进入绿盐城的,就如同没人知晓它们从何处来。”   “那年,兰登四岁左右吧……兰登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继父和母亲所生,春雨还没浇透农田,我们家附近的树林便涌现一群狂沙。   “事后听说,通报消息的人跑死了一匹马,士兵赶到更需要时间。猎户村里的猎人叔叔们想着,先去对付一阵,拖到士兵救援。总不能让狂沙大摇大摆进村,屠杀妇孺。”   希莱斯拿起铲子,每一句、每一铲,宛若掘在化脓溃烂的肉上。   鲜红的肉被翻出来,而铲子依旧在挖,通向森森白骨。   “继父其实伤处未愈,抄起弓箭的时候却毫不犹豫。我们亲眼相送时,踌躇了两秒。他是我见过最有智慧的人,所以平时想些什么,我只能努力去理解。”   “但那一刻,我瞬间知道他的想法——应该在不舍吧。毕竟家中还有妻儿,他作为顶梁柱,即将面对的又是未知。”   他的左手摸向衣角,随后攥紧。   “继父最后决定去帮忙,倘若能知道结局,我不会阻拦他的选择。放在如今,可能会义无反顾跟着他去。”   “至于事情的结果,对绿盐城的百姓,以及村里人来说皆大欢喜。但对逝者的家人而言,并不见得算一件好事。”   玉米须茶的温度已经弥散,眼下反客为主,正不断汲取希莱斯掌心的热意。   体温被茶吸尽,他不禁把胸膛与黑面包贴合得更紧些。   “狂沙杀干净了,许多猎人也葬在森林中。士兵叫家属去认领尸体,我和母亲花好长时间,才辨认出继父在哪。”   “他生前不但待我视如己出,毫无保留地传授打猎的技艺,而且教导明事理……   “那一天,他也教我目睹,死尸长什么样;让我知道,狂沙善于如何攻击、如何避开心脏,尽量使躯干保存完整……不过怎样面目全非,就不在它们的考虑范畴了。”   灰色的宝石镀上一层透明的水膜,塞伦竭力忽视对方的泪光,拽回视线。   他回忆起希莱斯刚学识字,木棍底下,一遍遍描绘的名字——“纳坦”。   聆听为最好的举措。   可他由身体深处奔涌着“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做些什么”的欲望。   压抑不住,又不知何是好。   “我唯恐一件事:我怕时间像擦桌子一样,擦除印象当中继父的脸。”希莱斯续道。   唇角却牵着极淡的弧度:“幸亏过去这些年,他的教诲,我始终铭记在心。既然样貌不能在脑海里永驻,那我抓住它们好啦。”   “这样的话,纳坦可以永远活着了。”   夜风徐徐吹拂,过去很久很久,俩人都没说话。   黑面包凑近希莱斯的下巴,不停用脑袋蹭,安抚人类。   塞伦盯着小鹰,注视良久。   “‘黑面包’这个名字,是你取的吗?”他问。   希莱斯承认,却听塞伦努嘴瞧瞧说了句:“品味好差。”   他沉默两秒,陡然朗声大笑。   这龙族少爷莫不是身怀魔法?虽然言语经常令他无语凝噎,但意想不到的时候,令他心头松快。   和塞伦清亮的声线不同,希莱斯的嗓音犹似一只平缓却不沉闷、低沉而不粗厚的鼓。   此时鼓面节节敲响,含着细碎的石粒,顿挫回荡于空气中。   塞伦耳根发麻,觉得两人的距离还是太近了。   “行,咱们的塞伦蒂普提少爷有文化。不然,你给它取个名字?”希莱斯抱出小鹰。   似乎就等着他问,塞伦很快回答。   “阿莫。”塞伦认真道。   “寓意希望。”   希莱斯的笑意逐渐褪去,回视对方。   他看着在黑夜中仍然璀璨的碧蓝眼睛,静静,凝视半晌。   忽而,面颊滑落滚烫,一颗颗泪珠坠下,由塞伦的灰袍吞没。 第39章 护旗   薄雪似一张白色轻纱,垫在黑褐的枯草与泥土上。   地面密布松木,日光一照,枝头反射晶莹的透明冰挂。   龙族不时举目,塞伦也不例外。   他们龙族偏爱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   鹰队十六人漫步林间,但比起欣赏沿途晨景,更需要警戒周围。   ——这片树林里,以及附近的开阔河湾内,藏着无数“敌人”。   灰影与蝎尾骑士团的龙骑们,正进行着三天两夜的比试。   一名鹰队成员依次甩开四面黄旗:旗子之间没什么差别,非常薄,所以即便比较大,也方便携带。   “希莱斯,”那队员唤道,“它们怎么处理?”   大家心中有数,旗子肯定要藏起来,因为它代表着队伍的成绩。   这场比试,除小队成员以外,人人皆敌,包括所属骑士团的队伍。   一支小队拥有两面旗,他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夺取别队的黄旗。   夺得数量越多,最终成绩越好。   鹰队还算幸运,刚刚出发就逮着两面,抢了就跑。   眼下的问题在于,他们要如何将其藏起来?   希莱斯沉吟片刻。   “首先,必须时刻带在身上。”他梳理着思路,“有一个人需随身携带它们,其他人也要牢牢守在他身边。”   这样看,鹰队基本要团队作战了,不能分出去太多人。   “你是队长,你装着吧。”吉罗德干脆道。   希莱斯摇头,正想给出理由,一道声音抢先开口。   “不行,就算蝎尾不知道,灰影这边的其他队伍不可能不清楚,希莱斯是队长。”贡萨洛轻细的嗓音响起。   别的龙骑都把外袍裹到下巴,不让冷风灌进身体。   唯独贡萨洛露出一截脖子,像刻意将脖颈上的项链展示出来。   他眯着狐狸般的绿眼睛,唇钉微动:“恰恰因为队长的身份,希莱斯才不能拿旗。那样太过显眼,更容易被针对。”   吉罗德下意识驳斥他,但转念一想,说得在理。旋即便哑了声,不爽地瘪嘴。   希莱斯则略感意外。   虽然近来队内关系稍有改善,但贡萨洛始终和其他队员关系浅淡,保持一定距离。   他仿佛只对大自然、还有日常做祷告感兴趣,时常游离队伍之外,对凡事态度都较为冷漠。   幸亏只是看上去冷漠,必要时候,他懂得变通,让队长管得过来。   例如之前狩猎分队,他愿意听命于希莱斯,去侦察队呆着,避免老和吉罗德产生摩擦。   即便如此,人类龙骑照旧喜欢用“疯子”称呼贡萨洛——讽刺他是个唯独在宗教上不懂变通的原教旨主义者。   希莱斯先是赞许贡萨洛的意见,他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如果和别队碰上,少不得进行一番交战。护旗人的近身格斗不能弱……菲恩,你来守旗。”   他指派一名龙族。至少在机动性方面,龙族胜出人类太多,必要时候能飞上天空。   众人见希莱斯突然不语,知道他在跟搭档塞伦心声交流。   半晌后,希莱斯又额外指派一件事情。大家听完指示,半信半疑地接受。   护旗人安排妥当,接下去则是额外的分配任务和交代。   鹰队惯例分为两批——一队侦查,一队护旗。   主要负责侦查的队伍,将拆分一对龙骑搭档安插其中;假使突发状况,心声便是最方便的报信途径。   希莱斯叮嘱道:“非必要,龙族不可以飞行。飞上天空再降落,容易暴露我们的位置……”   穿行针一般倒插地面的树林,众人鞋底嗤嗤作响。   山间雾气已散,而龙骑队伍呼出的白雾,成了另一道形影不离的光景。   他们无法原地呆着,身体同样需要活动,不然血液会结冰。行动比乌龟迟缓,还怎么跟人战斗。   护旗人菲恩慢下脚步,众人见他掉队,跟着停在周围。   “你做啥?不怕命根子冻掉啦?!”他的人类搭档张大嘴巴。   菲恩解开裤子,手里攥紧黄旗,左右前后寻找合适的位置。   “我得看住它。”   啧啧声此起彼伏,菲恩不以为意。最终,他选择放在屁股后头,再提起裤子。   “呕……”有人嫌恶地吐舌头,五官扭曲。   “你放屁说一声,别闷个不声不响的,到时候是屁还是水,谁知道哇!”   “得了吧,你还敢摸旗子?反正我一点不想碰。”   菲恩耸耸肩:“放这里怎么啦,如果搜身,他们想得到扒我裤子吗?你们不如分点干粮给我,别让我拉肚子。”   “拉肚子跟干粮有什么干系,咱的食物都一样,别净想着骗吃骗喝……”   在众人小声笑闹之际,贡萨洛好似受到启发,雪也不摸了,走向希莱斯。   “我觉得,可以选一个人当做诱饵。”他提议。   希莱斯只稍微思索几秒,眉峰一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表示赞佩与感谢。   “吉罗德,你愿不愿意做诱饵?假装自己是护旗人,好让其他队伍以为你身上装着东西,帮菲恩做打掩护?”   “愿意。”吉罗德爽快应承这项任务,他乐得和别人交战。   大家一边商量其他事宜,一边寻找夜间宿营地。   倏尔传来声响,鹰队众人警戒地巡视四周,手摸向弓与剑。   树干和桠杈掩映之间,远处虚影晃动,众多的黑团逐步靠近。   呼喊也渐渐清晰——   “达亚——!”蝎尾一队人冲向他们。   -   日落西山,营火点缀林间,等待天边将要换岗的月亮。   菲恩又往屁股后面塞入一面旗,此时蹲坐着,像坐在软垫上。   蝎尾龙骑刚露面,他和吉罗德一下子被人拦在身后。   “你是没见着,他们呜呜嗷嗷地冲过来有多吓人。”搭档向他描述当时的情形。   “再吓人,最后还不是被咱们拿走旗子了?”他咧嘴笑开。   但正面迎战的队员们着实惊了一跳。   只怪那支蝎尾队伍太过张扬,把黄旗别在腰间不说,嘴里“桀桀”笑着,一副杀红眼的模样。   其实一共有两支蝎尾的队伍,第三只“蝎子”想加入交战。   如若三方混战,一般情况下,率先表现撤离意图的队伍,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根据当时的情形,第三只“蝎子”的疯狂程度显然不遑多让。并且,就希莱斯个人观察而言,两只“蝎子”存在一个共通点——喜欢抓着厉害的人死死纠缠。   这可不是一般地好斗……希莱斯感叹之余,头脑也急速飞转,闪过无数念头。   那么大的动静,定然将招致其他队伍注意,到时候消耗太多体力,应付不了突袭。   继续打斗对他们弊大于利,走为上策!   事实如他所料,虽然撤退得相当艰难,但总归成功脱离出来了。   第四面旗帜还是塞伦夺来的,为了它,甚至差点被裹挟战局里。   希莱斯大加褒奖,决定夜间分袍子取暖,作为临时奖赏。   塞伦又气又羞,斥他一句“厚颜无耻”,然后扭头就走。   -   第二日的曙光缺席,雪花安静地飘落,为地面再添一层厚度。   鹰队再度行走于灰褐的树干之间。   侦查小组却很快报来异常,打破宁静安详的初冬清晨。   希莱斯上前一步,蹲下身子,手伸向一团草草被遮盖的碳堆。   雪片羽毛般降落,贴去木炭表面,迅速融化成水。   他缩回胳膊。   无需用手试温度了。   他整肃面容,警告鹰队队员。   “这里离我们昨晚的宿营地不远,他们应该刚走不久,注意周围情况,侦察队继续行动!” 第40章 偷袭   “隐蔽。”希莱斯下令。   鹰队众人分散三处,统统藏匿树干背后。   左侧,三人半蹲在地,替他们把风后方;   右侧,三人紧盯远处某个位置;   正中,剩下的十名龙族趴伏地面,下巴抵上沁凉的雪。   如此天气下,外袍的浅灰,反倒成了他们的保护色,与天幕、大地融为一体。   基于和蝎尾龙骑们交手得知的作战风格,鹰队一致决定,以防守为主,见机行事。   前方活动着一支灰影龙骑,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蹲伏守着观察。   “那堆火,估计是雕队留下的。”有龙骑认出对方队伍,轻声传递消息。   希莱斯派遣右方三名侦查队员,去小心跟踪雕队,找到他们的护旗人。   他们则暂时留在原地,免得后方退路被其他人切断。   雪片打湿众人的兜帽,形成一滩不深不浅的水渍,侦查成员终于归来汇报情况。   知道他们拿旗的究竟为何人,并且接下去大致该行进到哪里——希莱斯便高高举起手臂,向前一挥,众人起身行动。   -   眼见灰袍龙骑们往某个方位行进,一抹黑影从地上爬起,朝另一个截然相反的地方跑去。   他纯黑的袍子沾满干雪,粉末似的沿途抖落。   与队友们汇合,一人坐在木头上,看他回来,嘴唇一掀,展露两颗门牙之间的宽缝。   “情况怎么样?”那人问,说话隐隐漏风。   “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应该是被其他队伍吸引。虽然察觉了火堆,但没发现是我们。”他气息略带不紊,同队长反映。   队长“嗯”一声,咀嚼牛肉干。他左手捏着肉干,右手握着一根枝条。   而他跟前跪着一个人,队伍里,总有目光瞟向这头。   唯独队长视若无睹。   俄顷,蓦地爆发一道割裂空气的响声!   “呼——啪!”   枝条打去跪地的黑衣龙骑背部。   队长抽了两三下,然后扔掉枝条。抬高左脚,踩去那黑衣龙骑弯曲的膝盖。   “知错了么?”他问。   “知错了,是我的疏忽……”队员忍着痛意,颤声说,“早间收拾宿营地,不该露出破绽。”   “你但凡往火堆上撒泡尿都不至于。”   他剔掉牙缝里的肉丝,啐去队员的脸上。   “该走了。”队长吩咐道,“今天晚上开始行动。”   跪久之后再起身,腿脚难免不受控制。几只手将他捞起来,人类勉强扯个感激的笑容,最终搭上搭档的肩膀。   其他队员拍拍他的肩,无声安慰。   而扛着他胳膊的龙族搭档,两眼直直注视前方。   龙族眸中映着队长的背影,竖瞳深处,燃着不忿的火焰。   -   两支队伍兵戎相见,浑似两道尘烟发生碰撞,紧紧交缠为一股灰白的云雾。   金戈之声回荡林间。   两方尽力不发出呼喊,不想让别队发现此处正在交战;彼此没下什么狠手,大家顶多脸上挂彩。   因为目标只有一个:夺下对方的旗帜!   一见吉罗德被严防死守护在身后,雕队目标明确,专盯着他进攻。   以往训练在一块儿,打斗的本领可谓师承一脉。   加之一方面要控制声音,一方面又得克制手劲——这场争斗,人人犹如一根木棍,搅进快要干了的沥青中。   他们各不相让,不知相持多久,鹰队忽然有人从战局中撕扯开。   ——拿到旗了!   希莱斯喝令:“掩护,撤退!”   夺旗的队员撒腿狂奔,队友变化阵型,顺势将他半包围保护,拖住雕队追赶的步伐。   吉罗德也落入雕队掌心。   雕队气不过,把他团团围拢,直接按地上扒衣服搜身。   当他们发现吉罗德并不是护旗人,鹰队已经撤去数十英尺开外。   “操!”雕队有人气不过,破口大骂。   “真特吗奸诈啊。”   雕队向他啐唾沫,吉罗德也不生气,笑得肆意张狂,差点没招一顿胖揍。   旗是追不回来了,他被连踢带踹地放走,袍子上的脏脚印带走最后一丝怨气。   菲恩的裤子里再添黄布,算上一开始发放的两面,如今他们已夺得整整五面旗!   鹰队众人欢欣鼓舞,即便一整天下来,神经一刻不能松懈,他们也认为心满意足,值当了。   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只要守好咱手上……菲恩的黄尿布,等第三天的太阳落下就万事大吉了。”鹰队众人围坐篝火前,愉快地讨论着。   吉罗德翻出干粮,随后浑身摸索,搜到一个小布袋。   他打开一看,眉尾心疼地撇下去。   他手指从袋子上面一挖,抠出几个黑黑扁扁的东西,走向希莱斯一头。   肩上的小鹰顿时张开翅膀,无端扇了希莱斯一巴掌。   余光瞥见塞伦在笑,他拿胳膊肘拐一下这幸灾乐祸的少爷。   “有什么事吗?”他抬头问吉罗德。   “阿莫不是吃虫么,冬天好多虫子都冻死啦。出发前,我好不容易在蝎尾的营房找到点蚂蚁,想着给它带两只,别饿着肚子。”   希莱斯想说点什么,终究没能讲出口,哭笑不得,视线在一人一鹰之间徘徊。   谁能想到,这位既烈性、长相又凶悍的队员,实则藏着一颗喜欢毛茸茸小动物的心。   面对阿莫,简直百般讨好。   他倒是先替阿莫感动了……如果吉罗德脸上垂涎小鹰的神情能稍微收敛收敛,哪怕半点都好,可能小鹰就不会经常因他吓得羽毛倒竖。   “没事,吃吧,哥哥给的心意。”他安抚阿莫。   “哥哥”一称呼,其实一开始并非希莱斯的意见,而是鹰队队员们主动认的。   无他,小家伙长得可爱讨喜,不喜欢鸟的,见久了都觉得可以接受。   阿莫收起翅膀,尖短的小喙伸出去,试探地在吉罗德指肚上轻啄一下。   以为成功收买小鹰,吉罗德正欲借机撸一把。   却见阿莫一歪头,呸掉蚂蚁。   小鹰扑簌簌飞走,吉罗德手臂还悬滞半空,他的龙族搭档狂笑不止。   再一次贿赂失败,高壮的大小伙孤零零站着,显得落寞而忧伤。   ……   云层困住月亮,使其无法露面。今夜,树林尤为昏暗。   疲乏、酸软,寒意……如几味刺鼻辛辣的香料,一个劲地往名为“困顿”的汤里添。   慢火炖着守夜队员,将精神气一丝丝流进汤,熬煮干净。   单一次歇脚,窝坐一小会儿,困意便袭上全身。两位鹰队队员眼皮沉重,一切景象变得模糊。   “啾啾——”   似乎有鸟叫。   “啾啾——啾啾——”仿佛人类的吹哨声,一下比一下尖锐响亮。   如此独特的鸟鸣,好像有些熟悉……大半夜怎么会有鸟叫呢……   一位队员陡然一震,摇醒队友,本是打算别让他真睡着了。意识渐渐回笼,他听见除阿莫鸟鸣以外的动静。   循声转头,十多英尺外,他捕捉到攒动的黑团。   离守旗人菲恩如此之近,五名黑衣龙骑也猛然抬头,与他对视。   “好弟弟……”他失声喃喃。   他找不到阿莫在哪,或许在哪个枯灌木或枝头;但他恨不得捉下小鹰,猛亲它扁平的脑袋瓜。   要不是阿莫提醒,否则宿营地就要失守了。   “敌袭,敌袭!!!”另一名守夜队员回过神,声音穿透林间。 第41章 要挟   鹰队众人弹射一般爬起身,好几个睡眼惺忪,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剑已经先一步出鞘。   似乎也打算抓着他们迷迷瞪瞪的空挡,某道黑影子一个箭步窜上来!   另外两名黑袍人犹豫几秒,跟着冲上前。   电光火石之间,黑袍人轻松接近外缘的一名人类龙骑——粗眉达雷尔。他挟住后者的脖子,短剑抵在腰间。   鹰队众人这才彻底清醒。   他们从未如此清醒过——仿佛血液倒流,四肢蔓延冰冷。   两名守夜队员离黑袍人不过几步之遥,眼睁睁没能及时阻止,此时,二人的心沉得要坠进肠子里。   “放开达雷尔!”希莱斯声色俱厉,持剑接近。   他每进一步,那挟持粗眉达雷尔的黑袍人便退后一步。   其他埋伏树林周围的蝎尾龙骑,也陆续现身。   他们神色各异,似是同样对眼下的情形感到意外。   “弗洛伊德,你想做什么?!”蝎尾龙骑问。   弗洛伊德咧开唇,话语他门牙缝里漏出来:“这有什么好问的?夺旗。”   他言简意赅,却叫蝎尾队员们勃然变色。   “你之前不是吩咐,被发现就撤退吗……”   “撤退?”弗洛伊德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到嘴的鸭子还能放跑了?”   他停下脚步,成功胁迫鹰队龙骑们不再接近。   粗眉达雷尔两只胳膊分别被人钳住,前有手臂锁喉,后有尖锐的剑抵着,动弹不得。   “别给旗,”他向希莱斯喊道,“他们没胆儿对我下手!”   “呵呵……是么?”   弗洛伊德阴恻恻笑着,眼中,鬣狗般的眸光忽明忽灭。   “打斗不可避免留下伤口,我朝他腰间戳两下,又有何妨?一个是被劫持;一个是无意被刺伤……届时我们咬死不认,两种说法传出去,你猜猜哪个更可信?”   你也知道自己干的腌臜事够离谱啊!   鹰队其他人登时火冒三丈,暗暗把那臭不要脸的家伙骂个没完。   他们头一次见识这么个无耻之徒,如果唾骂能够化成实质,弗洛伊德该被捅成窟窿了。   “恬不知耻!”   鹰队以为有谁把心里话骂了出来,结果一瞅,是对面的蝎尾龙骑。   那黑衣龙族怒道:“弗洛伊德,你知不知羞?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去争旗,征得我们的意见没有?!”   “畜生,闭嘴!”弗洛伊德回斥,“我一开始说过,目标就是跟着他们这支队伍。随机应变怎么了?兵不厌诈!只要结果是好的,管他过程光不光彩。”   “把欧利嘴堵上,老子不想听他叽叽喳喳什么正义道德廉耻。”他强制下令。   希莱斯抿着唇,站在最前端。   余光扫着形势,而聚焦的对象,始终惟有自己的队员。   “不如我们先放下武器,”他选择尝试沟通,缓缓弯下腰,作势要放下长剑,“慢慢商量也不迟。”   “想得美。”弗洛伊德说。   希莱斯止住动作,眉心微蹙,灰眸也溢出隐怒。   ……看来,丝毫没有沟通的可能了。   粗眉达雷尔被迫仰着脖子,眼珠下移,看向他的队长。   他想起初见外乡人时,对方满脸鹿血的样子。   想起自己主动找事,对方用精湛的箭法获得胜利,却将那把弓赠给自己。   弓还放在灰影骑士团。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把弓扔掉,明明心头膈应,视野中却总能出现那把弓。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藏去床底下。   后来,命运故意捉弄他,把他安排进希莱斯的队伍。   原本觉得,以后的日子肯定难熬,对方绝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但如此一段时间过去,他在十六人的鹰队中,过得十分快活。   达雷尔莫名记起希莱斯猎熊的模样。   拿弓射穿那蝎尾队长的脑袋得了……十几秒的对峙,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涌现,像汹涌的浪潮。   最后浪涛平息,卷回海中,他脑袋一片空白。   别给旗……别给,不就是腰被捅两刀嘛,再不济被掳去蝎尾队伍。   蝎尾龙骑不敢对他下狠手,等天明,熬到太阳下山,一切都将结束。   因为,鹰队弟兄们会来接走自己。   他,相信希莱斯。   相信他的队长。   ——“不要答应。”粗眉达雷尔张口。   ——“好,我答应你。”希莱斯承诺。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达雷尔吞一口唾沫,不可置信地望着前方。   他听见队长的语气是那样坚定而冷静:“我会给你黄旗。”   “全部哦。”弗洛伊德绽开奸计得逞的笑容。   对于狮子大开口,希莱斯不予回应。   成绩和队员,他选择后者。   有仇有怨,以后再算账不迟。   现在必须稳住蝎尾队长的情绪,万不能让他伤到达雷尔分毫。   “旗在我身上。”吉罗德目光发狠,“放了他,我过去,咱们同时交换。”   粗眉达雷尔突然挣动身子,弗洛伊德和他的队员险些没压住。   弗洛伊德胳膊肘一摆,把人质箍回来。   达雷尔面色骤变,咬住嘴唇,绷紧下颌。   蝎尾队伍一边,站在某个角度的龙骑们,霎时面露异样。   “休想耍花招!”弗洛伊德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护旗人是黄头发尖下巴的龙族!”   事到如今,菲恩再藏不了了。   他摸出黄旗,暗恨自己这时候没尿,不然非得滋旗子上头,多少恶心对面一把。   一共四面旗帜,交由对方龙骑。   “这是全部?”弗洛伊德问。   “全部。”希莱斯笃定回答。   二人对视片刻,蝎尾队长哼了一声:“原地呆着别动,三十英尺之后,我会放人。”   目睹他们拖着粗眉达雷尔走远,希莱斯默默算着距离:算着如果对方变卦,该以怎样的方式,尽可能救下队员。   弗洛伊德松手,他们转头就跑。   临走时,之前反驳蝎尾队长的龙族回看了鹰队一眼。   希莱斯偶然同他相视,目光浅浅擦过。   鹰队队员们迎上前,吉罗德焦急问:“不追回旗子吗?”   希莱斯却道:“追不回来了。”   其实队员们心里清楚,只是对刚才的经历耿耿于怀。   不甘心自己连日挣得的功劳,被人不费吹灰之力抢走。   走近达雷尔,希莱斯扶住他:“没受伤吧?”   达雷尔垂着头,不知因为愧疚而不敢面对队友,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没有。”   “人没事就好。”塞伦启唇。   队员们纷纷附和,感叹之余,掺一点宽慰:“是啊,是啊,只要人没事就好……”   -   隔日,飞雪吹落蝎尾比武场。   雪片捎来观众席上的喧声,飘到场地中心,落去龙骑们的面颊、耳朵与心头。   “统计旗数——第一名,蝎尾,队长弗洛伊德,共计六面!”蝎尾龙骑的保罗教官扯着嗓门宣布。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   观众席迸发惊喜的尖叫,有节奏地呼喊名字。   “第二名,灰影,隼队,队长多米尼克,共计四面!”   四面八方仍回荡着蝎尾士兵们的声音,盖过保罗教官的嘶吼。   有传讯者往返台前,协助通报战绩。   然而台上竟喝起倒彩,这可气坏了灰影一众龙骑。   他们脸红脖子粗,跺脚拍手,猛烈地为自己人庆贺,犹如狂潮之中,一点可怜的浪花。   “第三名,灰影,鹰队,队长希莱斯,共计三面!”   狂潮猛然消退,节奏乱了阵脚,开始变得哄闹。   “咋回事,第二和第三让灰影拿了?”   “龙骑能不能行啊!天天喊打喊杀,要我上,肯定比他们做得更好。”   “站着说话不腰疼,小心龙骑待会儿知道了围殴你。前三名占两个位置又怎样?反正第一是咱们的!”   嘈杂之下,弗洛伊德一队却表情古怪。   不是交完所有旗帜了吗?现在的三面又是从哪来的? 第42章 隐瞒   灰影队伍有多心疼这三面旗,就对弗洛伊德的队伍有多恼恨。   “还好塞伦和希莱斯有先见之明,叫丹尼保管最后一面旗。”一名队员窝火地说,“藏了一面作保底,不然真没法交代。”   “可不嘛。昨天我们拼死拼活挣来两面,如果加上它们,拔得头筹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丹尼是他们这支队伍里最瘦最矮的人类,瞅着比瘦猴杰登还弱不禁风。   塞伦便向希莱斯提议,利用丹尼外形上的欺骗性,为鹰队多留一道退路。   当时他们还觉得没必要,事实证明,这个决议派上了大用场。   欢呼声沸反盈天,鹰队众人却好似被雪花淹没——憋屈,喘不过气。   -   希莱斯从教官寓所出来,迎面撞上等候多时的队员们。   他们各个眼含期待,夹杂一抹忐忑。   “两位大人怎么说?”一位队员迫不及待询问。   希莱斯沉沉叹息,无声给出答案。   终究只有他们单方面的说辞,自然站不住脚,教官们不会轻易相信控诉。   队员们蔫头耷脑,见此情景,希莱斯也不免心头沉重。   他何尝不想讨回公道?   如果可以私下去找弗洛伊德兴师问罪,用拳头出气,那都算简单了——正因为不能这样做,所以一切显得如此麻烦。   而且,从昨天到今日,希莱斯也在不断反省自己的问题。   有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哪些地方疏忽?哪个环节发生改变,是否就可以规避接下来的发展……诸如此类内省。   最为关键的一点——   “果然不能以偏概全啊。”队内有人苦笑道,“就算再多蝎尾的龙骑是横冲直撞的路子,也不代表他们所有人都一个样。”   这恰是希莱斯自审过后,认为自己的失误所在。   “大家空闲时候再一起想办法,先去好好休整休整,我们得准备下一场比试。我不会让事情就此作罢。”   希莱斯末尾一句话告慰了众人。   解散队员,他阔步前往骑士营房,敲开一扇寝门。   塞伦为他开的门,此时微微撅着下唇,眯起碧蓝眸子,一副烦躁不耐的模样。   却并非因为希莱斯的无功而返,而是……   寝室内吵得不可开交,近十张嘴巴呜哩哇啦喊叫,声音快把屋顶给掀开。   一群灰袍龙骑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又是怒吼又是咆哮,像要活吞了意见不合的人。   见希莱斯回来,他们消停一秒,继续大吵大嚷。   “……别瞎叫唤你那啥三角队形了,真是辛苦你好不容易用脚想出来。到时候敌人钻着一处冲破,两翼展得开吗?!”   “两边飞得够快就能,反而可以一举围歼!顶不住突进只能说明你特码是个废物……嘴硬,接着嘴硬,我看你浑身上下唯独嘴能硬了。”   “一字排开,人家绕两侧你防得过来不?包抄岂不更完蛋。你什么钢铁屁股,被人绕后打烂了都没知觉!”   希莱斯:……   进门前,他左右望两眼,不少揶揄视线往这边投来。   本就借住蝎尾营房,这下倒好,直接成深入敌营大声密谋。   没办法,寝室里塞满他们灰影龙骑的各队长和搭档,大家必须为两天之后的飞行比试做准备。   飞行比试不再为己方划分敌人,击败的目标只有一个:对面的龙骑士兵。   虽说尼古拉教官与卡姆登领队会协助谋划,但看眼下这幅样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希莱斯开始担心比赛了。   他前脚刚踏进门,后脚,熟悉的紫眸龙族安德烈赶到。   一看就是来找他家少爷的。   塞伦烦乱的神情收敛些许,转而变为几分凝重。   希莱斯几乎已经预料到塞伦要说什么。   ——无非想自由行动,申请暂时离席。   果不其然,塞伦向他提出请求。   望着塞伦和安德烈匆匆离开的背影,他绷起唇线。   才过一周时间,这俩人老来找他征询行动准许。问也问不出名堂,总拿各种理由胡乱搪塞过去。   小少爷有事瞒着他。   -   湿湿的雪毯子铺盖地面,像从地里自然生长,又似天空扔下的破布。   鞋底碾碎一块碎冰,但没惊动巨木旁边的人。   脚下,巨木盘根错节;头顶,枯枝蛛网一般延伸开来。   倘若在盛夏,不失为一处乘凉的好地方。   而枯枝下方正好安放一把长木椅,男人的黑袍衣摆扫在雪上,两手伸向前,从小火堆取暖。   等塞伦和安德烈二人接近长椅,男人方才悠悠抬头。   他两鬓仿佛沾染白雪,双目深邃,嵌着墨绿的竖瞳。   蝎尾总司令稍稍摆手,示意俩人坐去火堆对面。   他将一封信件递给塞伦。后者拆信阅读时,他毫不遮掩目光,细细打量对方。   少倾,塞伦把信扔到火里,碧蓝的眸心映有逐渐焦黑打卷的羊皮纸,犹如海面之上烧起一团火焰。   “你倒是机灵。”蝎尾总司令意指他的头发,“你们帕特里克家族,几个孩子无一例外都长着银白过渡深灰的毛发。”   塞伦挑起自己的发尾,此时,一点深灰色的痕迹也看不见,完完全全统一为银白色。   实际上,不仅发尾变颜色。他现在和人类相仿的肉色尖指甲,原本一样会渐变成深灰。   “法比乌斯药水。”塞伦简洁解释。   这种药水不但能改变发色,还可以让龙鳞跟着起效。   只对龙族提供,并且造价极其昂贵:一瓶半根食指大小,足够买下一座小城。   “难为你们家族身处那般境地,你父母还舍得给你弄法比乌斯药水。”   塞伦眸光一暗,没搭腔。   好在他已经联系上叔叔,扭转局势不说,起码能够稳扎稳打,一步步来,帮助自己的家族脱离泥潭。   “既然看过信,那么,打算加入蝎尾吗?”总司令的话音平稳,却无端透着一股调笑。   安德烈在一旁吞吞口水,试探地瞥向少爷。   这邀约来得及时,估计也是信上所述。假若少爷当即答应,蝎尾想立刻从灰影捞个人,算不得难事。   “来不了。”塞伦殷红的薄唇吐出字眼。   总司令哼笑:“看来你自己明白。德米特里的信还是晚了,他肯定想不到,你已经在灰影龙骑里小有名气,进入教官们的视线范围。”   “如果世间拥有改变容貌的药水,我兴许才能做到彻底隐藏人群当中。”塞伦话音轻佻从容。   “……”总司令哑声两秒,“你这张嘴真是随了你爸。”   不过话又说回来,德米特里叔叔信中的安排,的确计划让他顺势加入蝎尾骑士团。   因为这里的总司令是自己人,而且相较灰影,两地传信的距离要缩短许多。   总司令以为帕特里克家族的小少爷会直接找他索求帮助,便静静等待对方开口。   塞伦却道:“您邀请灰影来比武,肯定别有目的。至少,不单单为了给我送信吧?” 第43章 利用   总司令眼神意味深长,仔细审视这位后辈。   “是的,”他承认,“为了尽量不打草惊蛇,把信转交出去。”   塞伦能够听明白,所谓“打草惊蛇”,实际指的是传信路程中的风险。   取得联系之后,他同德米特里叔叔之间必然要频繁通信。   蝎尾和灰影骑士团两地之间,总归相隔着一段距离。   而距离,代表着未知与变故。   即便绕开白湖城那样人烟稠密的地方,其余能走的道路,也基本为大道——车马如龙。   派龙族送信,一样无法保证不会出差错。   “我得找个正当理由见到你。半月之前,我就了解到你如今的情况,是时候做出调整了。”   收回温热的双手,总司令正色说。   “你不用再转入这里。蝎尾和灰影,将在比武之后达成合作关系。我有权这么做,绿洲阵营只是上报一嘴的功夫,他们反而比我们更愿意促成这件事。”   “为什么?”塞伦问。   “上面那些人,巴不得骑士团之间互相解决物资问题。比如灰影,军械情况不太乐观,想来司令官们常常提出诉求……一头不会管,一头天天喊。”   “两个邻近的骑士团合作,或多或少能够消解症结。”   塞伦了然,继而又问:“这也在您的计划范围内——‘正当理由’?”   总司令笑而不答。   ……   交代完其他事宜,塞伦、安德烈二人离开巨木。   俩人不紧不慢返回骑士营房,思量着接下去该如何打算。   “灰影是个不错的选择,”安德烈出声,“它不像蝎尾,明面上有少爷家族的军械支持,容易招惹视线。”   “继续呆在灰影,牺牲了距离,但方便咱们隐蔽行事。”   他接着提议。   “少爷,我们不如扶持您的搭档希莱斯。让他今后进入灰影的管理阶层,掌握一些实权。到时候,还能暂且利用他的身份作为掩护。”   “用不着扶持,希莱斯他……有能力成为将领。”   安德烈听得发怔。   几乎话音刚落,少爷便立马回答他,像在刻意为希莱斯解释什么。   另一边,塞伦则拧紧眉头,不再多说一个字。   听见“利用”一词,他胸口堵得慌。   安德烈的建议有问题吗?没有,甚至称得上很好,也恰是他的意图。   但,对于“利用”这种说法,塞伦却难以接受。   他在心中唾骂自己虚伪,活像一个小丑被揭开面具。   事实摆在眼前,不得不承认,因此感到羞愧难当。   原本不该和任何人坦白此事,家族已经如履薄冰,他除了配合叔叔,能做的只有守口如瓶。   可我刚才竟产生了将它告诉希莱斯的念头。   塞伦惶恐又无措地想。   希莱斯平日里对他照顾有加——尽管对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   那样自然而然的好,不用拨开外皮,内里的真诚如同熟透的果子:指头轻轻一戳,鲜甜的汁水便会满溢出来。   不论对他,还是对鹰队队员,真诚仿佛不要钱地往外撒。   塞伦讨厌这一点,却又无法拒绝。   他吃过苦头,那些教训告诉他:对等的真情根本不存在。   诚意诚意……嘴上说着好听,实际是利益交换的遮羞布,双方总会从对方身上索取一些别的东西。   这会儿惭愧不安,兴许正因为希莱斯毫无索求;如今他又要染指这份关系,玷污对方的诚挚。   塞伦心口泛起难以言喻的酸胀。   以往沐浴家族荣光之中,以为天下之物应有尽有。   后来家族失势,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塞伦不愿就此妥协。随着泡影消失,他越发相信,只要拥有足够的实力,何物不是手到擒来?   愿意为之付诸行动,磨炼锻打。   之后也确实收获一定的实力,成为他骄傲的来源。   想着,塞伦完全忽视了安德烈,眼神慢慢涣散。蓝色的宝石眸子不再晶莹剔透,变为复杂与黯淡。   如果有朝一日,希莱斯知晓真相,会怎么样呢?   生气、责怪、失望……?   只要不是决裂。   但塞伦清楚,唯独此事,他无权定夺……   一是家族的境遇,二是与希莱斯的羁绊——浑似一把沙子,塞伦越想握紧,便流失得越快。   -   朔风肆意呼啸,原野之上,无数庞然大物平卧大地。   蚂蚁一般的黑点游走地面,人类们身着甲胄,往来巨龙身侧。   一只靴子蹬去银色鳞甲,另一只脚仍踩在银龙翼骨。   他身姿挺拔,宛若银山上的一株松木。   “诸位——”希莱斯面向鹰队,高声说。   “一次失利,并不代表我们就是碌碌之辈!”   头盔遮盖他的面容,捂住他洪亮的话音。沉闷,但铿锵有力。   抗击着劲风,在天与地之间争夺席位。   他道:“我们将用自己的方式,赢回属于我们的胜利!!!”   其中的鼓舞,完整无缺地传递到每一位鹰队龙骑心底。   龙族扑打尾巴,人类振臂高呼。   他们要夺得荣誉,讨回公道,一雪前耻!   “呜——呜——”   号角声在空中震荡,层层叠叠,扩散到天边的地平线。   巨龙们相继腾起,挥开硕大的双翼,变换着位置。   今日,天空不现白雪。   翻搅空气的,换作黑与灰的雪尘、色泽各异的飞絮。   最后一场较量,就此打响! 第44章 飞行比试   龙骑们升上高空,分别形成两拨队伍,阵型逐渐显现。   从地面往上看,能看得格外清楚——黑衫军队形似三角尖锥,如一支骑枪矛头,直指前方!   而他们的对面,灰影采取了矩形阵队。   上下两排龙骑,组成六面防守的扁长方块。不论从哪个面进攻,迎前或是俯冲,瞧着都像一面啃不动的铁盒。   铁盒左右两侧,分离出两支队伍:算上龙族,刚好是十六人小队。   希莱斯跨坐银龙脖颈和背部的连接处,视线上下浮动。   从头盔的缝隙望出去,右边,灰影的阵型已经基本布设完成。   他带领的“鹰”,还有多米尼克为队长的“隼”,正是被排布两侧的小队。   他们的任务和主阵的密集防守不同——“鹰”与“隼”,必须牵制蝎尾的两翼。   尼古拉和卡姆登大人预计得果然不错,蝎尾会采用直截了当的突进。   因为对手的优势,恰恰就在于个人战斗力,以及雷厉风行的作战风格。   单刀直入,东冲西突。   透过蝉翼面罩,他看见吊坠悬挂每位龙族的脖颈底下。   仿佛枯树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被劲风一吹,便飘飘摇摇。   虽然飞行比试依然需要守住吊坠,但这次大有不同。   ——规定的时间内,哪方“存活”的人数越多,即哪方取胜。   尼古拉教官自知手下的新兵们的缺陷,跟蝎尾拼硬的,无疑是以卵击石。   既然斗不过正面,那就守。   守下越多的吊坠,存活更多的龙骑!   第一声号角,将龙骑们吹向天空;   第二声,正式开启比试;   第三声,与鼓齐鸣,昭示时间耗尽,结束战斗。   “呜——”   号角第二次响起,两方蠢蠢欲动。   塞伦开始向前飞行。   希莱斯握紧弓,将蕃石箭矢搭上弦。气流化作沾水的布,狠狠扑打在身上。   半空中的风,比地面的要凛冽、强劲太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有足够的空气供人呼吸。   吸气,吐息……正常地进行呼吸,却抽干了鼻腔和喉咙的水,嗓子火辣辣地疼。   主阵渐渐向后,消失视野范围内。   他与塞伦率领着队伍,向蝎尾左翼进发!   ……   黑色锥子当真如一杆骑枪,以锐不可当之势,迅速接近灰影主阵。   相距三百多英尺时,橙红色的箭矢突然出现。密密麻麻,凌空而起,向蝎尾军队射来!   锥尖快速转向,由正前方突刺,改为直冲云霄,飞到灰盒子上方。   箭矢险险擦过黑衫龙骑,他们的三角阵型只稍有浮动,很快恢复原状。   空中停滞两秒,蝎尾一个俯冲,矢如雨下!   暴雨般的流矢倾泻而来,灰色盒子又变成网布,略一扩大分散,躲开箭矢之后,重又拼凑回去。   但就在这整合队形的间隙,蝎尾已经绕到另一侧。趁着灰影龙骑们不能马上集中火力,又一次发起进攻!   这回,黑色锥尖不仅射出箭矢,而且不再改向——朝着灰影军队的下方腹部猛烈“撞击”。   天空顿时充斥喊声与吼叫。   以希莱斯为首的鹰队,直咬着蝎尾的左翼飞行。   人到哪,他们就追到哪,箭矢随后袭去。   蝎尾利用锥形阵发挥优势,便必须聚集力量冲击,一鼓作气搅乱对方的阵型。   ……可有“虫子”不断骚扰啊!   蝎尾两翼的龙骑被烦得脑壳疼。   偏生这两支队伍既会躲,又会进攻……跟泥鳅似的滑溜。   你要是不管不顾,那么两支小队一个劲儿地搅扰,迟早有躲不过的流矢打碎吊坠;   你要是管吧,又没法顾及攻击灰影主阵了。   其中,左翼的士兵们最难熬。   “我真操了那只银龙!”有蝎尾龙骑不住地骂脏。   他们针对灰影的腹部,而那只银龙和他的人类搭档,竟然也跟着针对他们的腹部!   虽然那俩人只率领队伍游走左侧,可已经有两三名蝎尾龙骑的吊坠没守住:一个措手不及,吊坠就被偷袭没了。   “这箭法天杀的准……”一只蝎尾龙族龇出尖牙,恨恨道。他失去吊坠,同时失去了继续战斗的资格。   他的兽瞳映着希莱斯的身影,尽管对方戴着头盔,看不清面容。   两只“虫子”咬得他们不胜其烦,而且侧翼已经逐渐被拆解兵力。   蝎尾不得不分出注意力,去应付灰影的两只小队。   地面,教官们观察着局势。   保罗教官的神色,从一开始的轻松,变成当前的凝重。   他早前并非没有提醒过士兵们,得拧成一股绳,速战速决,才能达到锥形阵的最大效益。   眼下局势变化,即便灰盒子开始乏力,有难挡黑色尖锥的趋势,可……   “你派精锐骚扰他们,可真够阴的。”保罗教官口吻无奈。   他再清楚不过,蝎尾这群新兵蛋子的优点,同样是他们的缺点。   如今被利用弱点,也在所难免。   尼古拉教官扬起唇角,鎏金色的兽瞳倒映着渐渐胶着的战况。   ……   现在,只要蝎尾士兵一看见银白的身影,就心里一咯噔,两眼一抹黑。   “你们吃干饭的吗?怎么左边灰影一队人还剩着五六个?!”   眼看左翼快要失守,中间的龙骑忍不住叫骂。   这声咆哮却很快被漫天嘶吼所淹没。   不消队友“贴心”提醒,锥子两翼的士兵们自己打得都十分心焦。   不过,如此激烈的交战,更加令他们心潮澎湃,浑身血液滚烫起来。   ——势必要把银龙打下去!   对于毫无作战经验的士兵来讲,队形裂开口子,好比石头出现裂隙。   一旦裂隙遭到冲打,再坚硬的石头,也能被钻开、击碎。   灰影的方阵肉眼可见地开始力不从心。   他们已经坚守了许久。   对面侧翼的力量经过钳制,的确给主阵争取到很多时间。   奈何对手攻势实在骇人,打得就是一种雷轰电掣。   一回回戳刺之后,蝎子尾巴终于蛰穿灰影的最后一道防线。   方盒子松散不堪,众人混战一团。   就在蝎尾准备集结剩余兵力,按照作战计划,将锥形队伍转换为钳形攻势时……   蝎尾众人惊觉,他们的两翼,居然没人防守了。   两支龙骑小队在同一时刻,击溃了蝎尾的侧面力量!   正如他们打乱灰影主阵那样,自己的阵型如今也散乱不堪。   来不及召集其他龙骑,他们眼睁睁见着后方的灰衫队伍排成两道一字,凌空打转一圈,龙族展翼滑翔,人类持弓冲锋。   一抹银白划过,俨如横贯天幕的闪电,带领身后队伍直捣黄龙——   背上的人类龙骑扯开胳膊,满弓放出第一支箭!   一枚吊坠,应声破裂。   旋即,后方反扑的近十名龙骑,纷纷响应这一支箭似的,橙红色箭雨如潮涌至。   再无法按原计划行动,蝎尾士兵被迫应敌。   战况急速扭转,混乱归混乱,但主动方与被动方调转,灰影里外夹攻。   蝎尾见形势不利,依然选择奋勇作战。   银龙灵巧地翱翔,与背上之人相互配合,一点、又一点,在激战中蚕食着对手的吊坠。   他们来到一处位置,掠过一只龙。   ……   弗洛伊德已经在心底骂了一万遍队员,他虽不是守左右两边的,打成这幅模样,队员只剩下三名,简直丢人现眼。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他的手臂酸胀难耐,已经快举不起弓了。   往背后一摸,蕃石箭矢寥寥无几。   看着混乱的场面,他暗暗盘算。   不是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么?打不打对面的吊坠,无所谓。   目前输赢难料,就算蝎尾战败,他“活”到最后,一样可以获得荣耀。   如果直言想法,他杀红眼的龙族搭档一定不会同意。   那么,若是指挥方向呢?   某对缠人的灰影龙骑搭档穷追不舍,弗洛伊德一边观察周围,一边瞅着时机。   终于,他的目光汇聚自己的队员欧利。   化身龙族的欧利,飞行的行迹恰好能与他们重叠。   他的脑袋一直在欧利和那对灰影龙骑之间打转。   搭档得不到回应,反复用心声催促他汇报位置。   【敌人右后方。左转,上旋。】弗洛伊德指挥道。面盔背后,他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两边身影如他所料,轨迹十字交叉,集中一个点。与此同时,箭矢飞来。   他们成功躲过去,让欧利替他挡刀。   正在弗洛伊德得意之际,前方倏地冒出一只银龙!   他……不对,应该说龙族搭档晃了晃,等稳住身形,已经不再沿着任何方向飞行,仅仅原地扇动翅膀。   时间仿佛凝滞。   两方离得极近,弗洛伊德甚至可以看清银龙嘴中叼的何物——一枚卡在牙间的吊坠。   而银龙背上的人类,象征性地比划比划手,放一支空箭。   吊坠,被咬了。   ……被咬掉了?   弗洛伊德愣愣地看着银龙飞远,继续加入混战,游刃有余地抢攻。   方才所有高涨的情绪,霎时烟消云散。   朔风是那么刺骨,和血液倒流一般寒凉。 第45章 绑带   第三次号角终于吹响,与擂鼓齐鸣。   天空中只剩十余对龙骑搭档,大地表面,被淘汰的百余人开始提前欢欣鼓舞。   空旷的原野上喧腾着同一个名号——   “灰影!灰影!”   巨龙振翅降落,人类的鞋底踩回荒草,在这一刹那,嘹亮的宣告声陡然响起。   “胜者,灰影骑士团!”   “达亚——”   “达亚!!!”   灰影龙骑们纷纷举起手来欢呼,每位少年人的脸上带着疲惫而激动的笑意。   烈日一般灿烂的笑颜,照亮了初冬阴沉沉的天空。   他们证明了自己。   他们不是弱者,他们也能为灰影争得胜利和荣光!   -   “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一名灰影龙骑忐忑问。   “过两天要办一场庆功宴,估计那时候才能走。话说,你干嘛着急离开啊?”另一名队友反问道。   那龙骑咬着指关节:“在人家的地盘嚣张庆祝了老半天,我这不是怕他们不会给咱好脸色看嘛。”   飞行比试胜利后,大家只顾着跟尼古拉大人走,脑袋沉浸喜悦里,迷迷糊糊的,压根儿没注意看蝎尾龙骑什么反应。   说罢,他突然垂下头,佯装咳嗽。   队友转头一看,只见一帮人高马大、龙族与人类混杂的士兵们背着光走来。   他心下一惊,左顾右盼观察一圈,确认那波人的目标就是他二人。   “跑不?”   “跑也来不及了吧……”   “完蛋。咱俩现在喊救命还有用吗……”   蝎尾龙骑越靠越近,灰影俩士兵已经准备好扯开嗓子干嚎。   “跑什么呀?”前方传来噗嗤一笑。   一只胳膊从天而降,灰影士兵作势要挡开,却感觉肩头略沉。   蝎尾龙骑瞅他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乐得更欢了。   “在空中那么勇猛,怎么这会儿缩得跟只鹌鹑似的?”   俩灰影士兵看着面前一张张热情友好的脸,二人互相对视,发懵。   ……   “给不给好脸色,全看对手强不强。”   一名长着狮子鼻的蝎尾士兵向希莱斯说明。   应该说,是对鹰队的龙骑们解释。   希莱斯回望一眼人类队员们,瞧他们一个个勉强放宽心,他无奈地笑了笑。   他带领的鹰队,特别是从救济院出来的,很容易钻进人际关系的牛角尖。   比完赛,蝎尾士兵没有预想中那般恶声恶气,而是和颜悦色。   相较一开始的疏离,甚至轻视,如今的态度变化可谓天翻地覆。   这可更加吓坏了一众灰影龙骑。   例如鹰队队员,一个下午与他寸步不离,和其他人干巴巴地东拉西扯。   尽管嘴上不说,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究竟有多焦虑。   挺像阿莫被庞然大物吓到的模样,希莱斯默默心想。   “只、只是实力强弱吗?”圆饼科姆惴惴不安地问。   “是啊。”狮子鼻的蝎尾士兵反倒有些困惑,“因为之前传闻灰影很弱,在绿洲地位垫底……哈哈,别瞪我,事实如此,自然也就瞧不上你们啦。”   鹰队众人:……好气!   一旁的龙族搭档连忙为他找补:“所以你们大获全胜,让我们刮目相看。祝贺各位!”   蝎尾氛围便是这样:士兵们崇尚武力,热爱比武,常以强者为尊。   环境浸染之下,士兵大多喜欢直来直去,却也尽是性情中人。   处得好,就能体会到他们的满腔热忱;相反,倘若处不好,怎么不顺眼怎么来。   于是,蝎尾输掉飞行比试,绝大部分龙骑并不会觉得有何难堪。他们早已习惯比拼,输赢当饭吃。   见识灰影的配合能力,他们一反常态,愿意与胜者亲近,顺便从讨教中获得经验。   吉罗德应该会很适应蝎尾。   希莱斯环顾四周,发现吉罗德已经离队。   一问,果然和人打架去了。   从话里话外得知,先前态度和身份完全没关系,救济院出来的人类龙骑们彻底释怀。   少年们各个搓着手适应热情,腼腆而又暗暗欣喜。   了结队员们的心事,希莱斯还有一桩疑问等待解决。   自打来到蝎尾骑士团,第一天起,他和塞伦就注意到龙骑们绑带装束的不同之处。   他绞起剑眉,视线在狮子鼻士兵身上停驻——对方还没换下装备。   经过异常比试,他们终于明白绑带到底不同在哪里。   因为龙背上行动受限,下|半|身必须固定。射箭时,一部分动作也会随之受到束缚。   譬如前伏、后仰……   而蝎尾龙骑做出这类动作,比他们轻松太多;不仅幅度更大,而且看着非常牢固,不用担心绑带产生因此什么负担。   本想着和塞伦一起问,但小少爷又和扈从安德烈单独行动去了。   “你们的装束很特别,”机不可失,希莱斯决定先搞明白,“和灰影有很多差异……”   他和狮子鼻士兵交流一番装备问题,后者乐得替他解惑,有问必答。   狮子鼻士兵觉得光讲不够,端量两眼希莱斯的身型,干脆道:“要不我换下来给你穿?咱俩体型差不多。”   不等希莱斯回应,龙族搭档立即接话:“行啊,正好咱还没回营,这地儿宽敞,足够我变回龙形。放心,就待在地面,让你直接体验体验更方便。”   盛情难却,又为意外之喜,希莱斯向二人郑重道谢,在指导下换上装备。   ……   塞伦独自回到营外场地。   他一路问询希莱斯的位置,却在某个瞬间止住话语。   塞伦侧着身子,视线锁定一个方位。几缕银白色鬓发随风飘扬,扫过他眯起的一对蓝眸。   他见希莱斯顺着翼骨,攀上一只绀青色的龙。   希莱斯分开双腿,自然轻巧地骑上坐具,在旁人的指示中扣好扣子。   他先是向后仰——灰影的裤装平平无奇,略有些宽肥。塞伦并不喜欢,认为它毫无美感——布料挡不住对方日渐遒劲的大腿肌肉,轮廓修长而有型。   接着,希莱斯做出前伏的姿势——双手触摸上绀青龙鳞。   再是左右扭转腰身。   塞伦知道,之前一下地,希莱斯就把臃肿的皮甲卸干净了。   此时,对方穿着冬日常服,两根束带缠绑在腰间,   希莱斯怎样旋转,皮带便怎样扯动。   像一双指头粗长的手,掐着他最为纤细有劲的一段腰身。   银白的龙鳞从下颌角蔓延,宛若喷涌的水,迅速侵蚀塞伦的脸。   面容、骨骼、身躯连连扩张膨胀。   -   熟悉的身影撞入视线,希莱斯一眼看见飞来的银龙。   周围人让开道,银龙顺势落地,收起双翼,离他们极近。   “我大概清楚是什么个情况了。”希莱斯呼唤塞伦。   但塞伦的兽瞳只轻轻瞥他一眼,然后盯向绀青巨龙。   他感到蝎尾龙族动了动,脖颈压低半寸。   两只龙头颅相向。风停,周围气流不再涌动。   在场的其他龙族也消弭了话音,将视线投向这边,静静看着,不言语。   【塞伦?】希莱斯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异常。   人类龙骑们一样不明所以。   心声没有回应,而塞伦的兽瞳酝酿着奇怪的情绪。   希莱斯快速解开扣子,撩起一条腿,准备暂且离开龙背。   忽然,银龙有了动作!   塞伦的尖爪一瞬间勾进地里,翻出一片荒草和泥土。   ——双翼高高抬起,浑身鳞片唰地张开!   希莱斯:……?   等会,什么东西张开了?   他皱着眉,确认般多眨几下眼睛。   没错。   塞伦的鳞片,像阿莫的羽毛那样……炸开了。 第46章 弗洛伊德   “希莱斯!”   一道喊声出现,打破诡异的氛围。   “聚在这儿做什么?”来人是一名蝎尾龙骑。   他此前被希莱斯亲自射掉吊坠,从而半场淘汰出局;下场后,他记后者的脸记得最牢。   “事务长找你和你的队友有事。”   随后,蝎尾龙骑和希莱斯清点鹰队人数,确认剩下的人全在场,叫着他们跟随自己前去营地。   “什么事情?”鹰队队员问。   那可是蝎尾骑士团的事务长大人啊,这么着急召他们前去议事厅,指定有啥大事。   “到地方就知道了。”龙骑说。   ……   蝎尾的议事厅只有寥寥几张椅子摆放,显得空间尤为宽敞。   粗略用眼睛数,厅内站着近三十人;左右分成两拨,衣服分别为黑与灰。   几扇窗户像是摆设,透不进光,几盏烛台撑起所有的亮度。   空气中,蜂蜡和羊油蜡的气味混合,闻得人脑袋隐痛。   远远望去,对面的高墙钉着狼头和熊头——昏黄的光线恰好模糊了它们的死气,此时张开嘴,正对着敞开的大门,栩栩如生,令人生畏。   两颗猛兽头颅的下方,设有一张短木桌。   一人歪歪斜斜坐着,双腿翘在桌边。他与尼古拉教官相谈甚欢,笑声还回荡议事厅内。   看见鹰队其余人到场,他才将腿放下。   那位坐正中央的黑袍长官,必然就是蝎尾的事务长。   希莱斯记起灰影不苟言笑的事务长大人,二者气质天差地别。   他与塞伦带领队员步步走进大厅。靠近之后,才发现黑袍士兵们有些眼熟。   中间某位士兵目光不善,希莱斯定睛一瞅:这不是弗洛伊德吗?   蝎尾事务长用手搓了一把山羊胡,一副兴致索然的模样。   “说吧。”他对弗洛伊德一头的士兵们道。   一名士兵跨前一步:“大人,我指控弗洛伊德在夺旗比试过程中,拿刀威胁鹰队。”   “没错,咱们都在场,全看见了。”   希莱斯往左看去,挑了挑眉。   鹰队嘴巴可一点没张。这些附和,尽是蝎尾龙骑们自己争先恐后表示的。   “确有此事?”事务长挪开眼,问希莱斯。   “确有其事,大人。”希莱斯话语平稳。   弗洛伊德正欲开口,却被他的队友打断。   “我们想告发的不止这些,大人。”名叫欧利的龙族突然开口。   “弗洛伊德经常无故对我们打骂。我知道,有错就该罚,况且,他身为队长,多少有管理队员的权利……”   “但他总是滥用职权,把一些无足轻重的错误,当成弥天大错来看待;然后借着机会辱骂和惩罚我们。”   弗洛伊德气笑了,嗤笑声从他的牙缝间泄出来。   “犯错不该罚?我是为了让你们长记性。那些错误,你们后来不也不犯了吗?”   “你用的什么方式?”又一名出声队员质问,“罚跪、罚枝条打、罚不许吃饭……一点做不好就要挨你揍,比军纪还严格!咱们守规矩,你呢?自己犯错,又不按照你制定的规则自罚……”   议事厅激起一片声讨。   一条走道隔开两边,右方,鹰队队员们面露稀奇,口中啧啧不断。   弗洛伊德的种种行径,好似倒豆子一般被人抖落干净。   “豆子”简直见不了光,隔着老远便能嗅见它的腐臭味,人人闻之皱眉。   圆饼科姆犹如一只胖老鼠——缩起三层肉下巴,偷觑着希莱斯。   回想之前猎熊一事,希莱斯罚他罚得后两日浑身虚脱,走路直打飘。   可他闯下大祸了呀!差点至兄弟们于险境。   罚得情有可原,事后回过味,都恨不得多扇自己两巴掌,何况希莱斯彼时有多生气。   只能说,庆幸自己遇到个好队长。   “砰砰”两下巨响从木桌前传来。   事务长重重拍桌,大厅鸦雀无声。   “吵什么!”事务长动了些火气,“先说夺旗比试动刀子,有证据么?”   一听此言,弗洛伊德松懈几分,由愤怒转为嘲弄;目光阴鸷,缓缓扯起嘴角。   心中莫名打着鼓,虽然不知因何而起。   “有。”欧利笃定道。   这掷地有声的承诺,反而令鹰队众人感到疑惑。   当时不是什么也没发生吗,哪来的证据?   “鹰队被挟持的——那晚光线很暗,照样能看出眉毛很浓的龙骑,他右腰上肯定有划伤!”   弗洛伊德脸色骤变,猛然转头粗眉达雷尔。   粗眉达雷尔被要求出列,他不发一语,默默走到桌前。   他背朝众人,此刻,鹰队队员们才发现,灰袍有一道弯弯扭扭、针脚杂乱笨拙,一看就知道出自他本人缝补的痕迹。   脱下沉重的灰袍,粗眉达雷尔拎着衣摆,露出后腰。   腰上,俨然存在一条血痂!   虽然按照血痂的颜色、长度和大小来判断,只是被利刃划伤皮肤,不太不严重。   “你不是跟我说,衣服是被勾破的么……”他的龙族搭档喃喃道。   粗眉达雷尔回以一个浅浅的、苦涩的笑容。   若没有今天蝎尾龙骑们自发检举作证,他的伤,怎样拉出来遛,根本无济于事。   达雷尔另外补充:当天晚上,他找过蝎尾骑士团的学士去看伤。   学士被邀进议事厅,证实灰影龙骑所言非虚。   队员的衣服重新穿戴好,希莱斯像在发呆,仿佛伤口依旧在他眼前。   还是没保护好队员。希莱斯眸光波动,心口发酸。   且不说当日,过去如此多天,他连一点异常都没能发现、没能尽好职责。   ……   正正撞上事务长的视线,费罗伊德仓惶失措。   貌似随意投来的一瞥,令他后背不由得升起一阵恶寒。   队员的供词、被挟持龙骑的后腰的划伤、学士的证言一切证据让他无法再辩驳。   事态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他都没说什么。   之前的气恨还未收回去,水似的哗哗一淌,流干了,弗洛伊德只剩茫然。   他眼珠子宛若木偶,转动时十分滞涩,空洞,却有情绪于深处翻江倒海。   一个个的……一个个的竟敢反咬他一口……他们哪来的胆子?   是了,应当是欧利这畜生,串通那个叫希莱斯的杂种一起密谋挑唆!   弗洛伊德许久不眨眼,眼圈因干涩变得赤红。   “畜生,畜生,畜生……”他努动嘴唇,无声吐出哀怨。   欧利与他面对面,用一被教训,就藏刀似的眼神回视他。   “大人,我承认手段或许有失偏颇。”他忽然转身,摆出一副遭到诬蔑、不甘且倔强的受害者姿态。   弗洛伊德声音洪亮:“但我不认为那是错误的,因为我始终心向胜利,心向蝎尾,希望赢取胜利!”   “比试并未规定不能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兵以诈立,我的决定无可厚非。”   说着,他愈加激动。   “而我的队员们自以为比我厉害,平常不服管教,打不是应该的吗?我辛苦带领他们赢得第一,那么点教训,两下就受不住,还敢嚷嚷是我苛责……”   弗洛伊德唾沫横飞,一股脑将怨愤发泄给欧利。   他没看见,事务长已经一改常态:完全收起懒散,神情冷峻。   “说够了没?”事务长冷声问。   话音戛然而止,弗洛伊德终于想起事务长。他回过头,脸色慢慢变得煞白。   “说够了,就去领棍罚,撤职。”   “为、为什么……凭什么要被撤职?!”弗洛伊德失声惊叫。   事务长的怒喝震荡大厅:“弗洛伊德,你在跟你的长官说话!”   弗洛伊德肩膀一颤,心口狠狠一抖。   “凭什么?就凭你故意伤人,无法服众,擅自虐待你的队员。自己没用,对一切决断处理不得当,有脸推卸给队员。”   “你管畜生还是管人?别跟我说,你真把自家队员当畜生看了!”   弗洛伊德好似被一只手掐住嗓子,喘不过气。   事务长劈头盖脸地骂,头顶的两只猛兽头颅仿佛在随其咆哮。   议事厅里,除了他的叱责,再无其他声响。   “……作为军官,无法让下属信服,有朝一日他们会反,是你活该——该做的不仅是管教,更应当走进下属们的心里!”   “可我不是军官……”   “呵。是啊,你原本有机会成为。” 第47章 庆功宴   飞雪在门前驻足,生怕走近一寸,就会立马被烧化;热烘烘的饭厅有如三伏天,人声化为嘈杂的蝉鸣。   可一片雪花还是偷偷钻了进去——尚未来得及一览“风光”,便化成一滴水,随着蛾子般前仆后继的众多雪片,沿着窗边的墙壁滑下去,滴到桌子边角。   一只肘关节忽然闯过来,衣服布料将可怜的水滴一口吸饱。   “使劲——使劲啊!你胳膊肘咋还打滑!”吼声从桌子边上响起。   “你还好……意思……说……呃啊!”黑衣士兵小臂一歪,成功被桌对面的灰袍龙骑给掰倒。   周围哄然传出嘘声,黑衣士兵捋起袖子,毫不吝啬力道,往先前在他耳朵旁吵吵嚷嚷的同伴身上揍去。   “那滩油不是你留下的?如果你吃饭不漏下巴,我岂会输?!”   旁人喜闻乐见,起哄让他们打起来。   掰手腕胜利的灰影龙骑傻乎乎地咧嘴笑。   庆功晚宴开始时,蝎尾骑士团的总司令致辞,向满厅士兵们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蝎尾与灰影,正式成为兄弟团!   以后,两方不仅会互相帮助,等上战场,亦将一同并肩作战。   想他们刚到蝎尾时,那有今天这般热闹?   之前大家各吃各的,现在灰与黑融成一堆,若不仔细观察,说不定还找不着队友:这会儿大家全淹进一个人堆池子里了。   有兄弟团,真好啊。   饭厅空气浑浊,最为霸道的一股,非满桌子佳肴莫属。   吸满肉汁的蘑菇、大蒜烤猪腿、撒上刺鼻绿色佐料的鹌鹑、奶油拌南瓜和芜菁……   胡椒酒、葡萄酒和果酒瓶子东倒西歪,杂役们一轮又一轮呈菜上桌,费劲地从骨头与酒杯之间找落脚的地儿。   一名杂役稳稳端住一盘碎冰拌果泥,呈到某个角落。   “谢谢。”希莱斯接过盘子,将浇上蜂蜜和牛奶、果泥同果块混合的冰甜点递给塞伦。   虽然今日可以指定后厨做些什么菜,但基本所有士兵们有啥吃啥,完全不挑。不像塞伦——这道符合季节的甜点,是对方特意要求的。   希莱斯看着塞伦轻轻舀上一勺果泥,贴着柔软的唇瓣,将果泥送进嘴中。再抿出时,勺子干干净净,精致漂亮的侧脸浮现几分餍足。   或许哪日狂沙真正消失,他和塞伦的军饷加起来,恐怕也难以支撑几顿饭吧。   士兵们看得稀奇,头一次见这么讲究的吃法。   不愧是这桌子唯一的贵族,真懂得享受。   “不怕拉肚子吗?”鹰队队员问。   “要我今晚肯定窜稀!”   满桌好菜顿时镀了层臭味,其余龙骑轮流照着他后脑勺给一掌。   桌旁不乏有其他蝎尾龙骑。   难得能碰酒,自然得喝个尽兴。俩骑士团的小伙子们年纪相仿,越容易快速混熟。   此时,大家已经拼上酒,肉菜逐渐散去温热,人与人之间倒是愈发热乎滚烫。   随着醉意一点点加深,不能喝的要么倒头就睡,要么开始四处撒酒疯。   ——比如希莱斯脚下。   他对这位蝎尾士兵半点不熟,可对方偏偏扒着他的裤脚不放。   “……做什么?”希莱斯低头问。   那蝎尾士兵瞅他半晌,抬着烛光底下更显通红的脸庞。   神情之虔诚,仿佛裤腿之上的是一尊神像;却又变化得极快,一会儿闪过庄严,一会儿洋溢依恋。   他二人“深情”对视良久,突然,蝎尾士兵猛地朝前扑!   “师父!”黑衣士兵声如洪钟,脑袋更是“咚”地一下,砸在希莱斯膝盖上。   “……”希莱斯想问他脑袋疼不疼。   “收我为徒吧!我知道,那天万里晴空——就是天稍微灰些,快要下起雪——总之,是你一箭射下我搭档的吊坠。”   “那一箭,敲击我的心房、贯穿我的脑门、射中我的灵魂!世间怎会有如此高强的箭法?堪比保罗教官拿鞋子扔人一般精准……”   蝎尾士兵滔滔不绝,道出肺腑之言。   他挥舞两条手臂,系于手腕的红巾一度险些打到希莱斯。   希莱斯瘫着脸,人拉不起来,索性听着对方胡言乱语。   他晓得蝎尾氛围慕强,但醉到这种程度,竟还会产生冲动找人拜师。   得不到“师父”的回应,黑衣士兵直起腰。   他眼珠子乱飘,都对不准希莱斯的脸,仍然倔犟道:“嫌弃我吗?没关系,要不,你当我爹也行……”   “希望他明天记得。若是忘了,我往他耳边重复一百遍。”蝎尾士兵的龙族搭档乐得直拍大腿。   某道影子悄然靠近。   头顶降下一片阴翳,希莱斯刚刚抬头,就感觉膝盖上的力道一松。   只见瘦猴杰登醉态朦胧,一把将蝎尾龙骑推搡开:“滚你的!”   瘦猴杰登打个嗝,两颊酡红,指着滚地上的人呵斥。   “别跟老子抢爹!”   希莱斯:…………   一语震惊四座,旋即笑得人仰马翻。   希莱斯无语凝噎,不愿搭理地上打成一团的那俩人。   这正是他不喜欢碰酒的原因之一。   但气氛上升到一个度,不喝不行,他的队员总哄骗他喝两口。   麦酒轻轻沾唇,希莱斯难以适应此种味道,褐色碎发遮不住皱紧的双眉。他把杯子放回桌面,听剩下部分没完全酩酊烂醉的士兵们聊天。   “聊天”一词,已然美化太多。   你能指望一群血气方刚、正值少年与青年过渡的小伙子,豪饮上头之后会吐出什么好话?   “军令在上,酒馆去不得。唉,我天天早上摇旗子,没人帮忙给它收起来。”   鹰队队员们反应几秒,终于听懂蝎尾龙骑的暗喻,一个个羞红脸。   “我不是人?”他的龙族搭档不满开口,“怎么,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   鹰队队员:?   粗眉达雷尔哈哈大笑:“挺会说玩笑话!”   那蝎尾龙骑似是看出其他东西,唇边扬起玩味的弧度:“哦?你真当我们只是嘴上在说荤话?”   饭厅依旧嘈杂,唯独此处一声不响。   酒意吓醒三分,粗眉达雷尔的眉毛快飞向发际线了。   “你们……难道……?”   一众灰影龙骑目瞪口呆。   其余在座的蝎尾士兵见怪不怪,反倒有兴致故意问:“你们没尝试过?都是兄弟,帮一帮忙理所应当嘛。”   粗眉达雷尔跳下椅子:“怎么理所应当了?!骑士团哪儿有姑娘,你们是……是男人哇!”   蝎尾龙骑们相视而笑,有人接着出声。   “男人又如何?既然手脚健全,何不物尽其用?”   好一个“物尽其用”!   达雷尔屁股一紧,头皮发麻。他磕磕巴巴道:“不、不管哪里,我只会留给我媳妇。”   “我看你现在就跟个受欺负的小媳妇一样。”蝎尾口中喷着酒气,调侃说。   吉罗德回过神,跟着说:“而且按照咱们的身份和境遇,能不能活下战场都没法保证。假如运气不好,缺胳膊少腿地回乡,家里的活计咋办?总不能靠媳妇独自撑着吧。”   “反正我不会娶妻,更不打算以后因为一杆旗,委屈别人家好姑娘。”他补充道。   部分出自救济院的鹰队龙骑纷纷附和。   个人有个人的想法,大家若有所思之余,皆表示尊重。   其实,他们并未讲出不愿娶妻的背后,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罪孽之子的身份。   即便蝎尾士兵们了解他们的背景后,态度无所谓,但不代表外人也能这样平常看待他们。   偏见依旧存在,那他们还不如不祸害。   ……   希莱斯没跟着瞎凑热闹,只静静聆听,手边积攒一堆坚果壳,偶尔因催促呡两口麦酒。   他极少沾此类饮料,但如今看来,自己的酒量兴许不错。   至少一杯下肚,他只是眼睛有些难以控制,略略犯困;胸口闷起热意,比较容易出神罢了。   希莱斯余光瞥见一只木盘子。   冰果泥已经空盘……不,剩着最后一块苹果。   一晃眼的功夫,塞伦身边便围满几名黑衣龙骑。   他们盯着塞伦的眼神很是殷切,细辨过后,希莱斯发现不止于此。   那是蕴含某种欲望的渴盼。   “你是我见过最标致的人,在上还是在下,全凭你意见……”一名蝎尾龙骑激动道。   希莱斯灰眸转向塞伦的后脑勺。对方似乎不为所动,但不知为何,对于“邀约”却一声不吭。   他撇开灰眸,指头掰开一颗小坚果,将果肉拣出来,没放进嘴里。   剥出一粒又一粒果仁,希莱斯暗自感叹那群人的毅力。   塞伦样貌出众,再加上先前桌边的一番交谈,黑衣士兵们死缠烂打,确实是情有可原。   挺吵的,希莱斯心道。   “……一晚上,一晚上就好!想要些啥我都能尽力给你弄……”   “铿!”   一张板凳突然出现,随后,两条长腿相继跨过。   黑衣士兵目睹那褐发人类拍开一手的碎屑,顺势取过貌美龙族的勺子,用叉子的方式,插|入苹果块。   对方一边坐下,一边一口吞进果肉;左手搭去貌美龙族的肩膀,一双灰眼目光沉静,却活似一头狼,定定瞅着他。   褐发小子闭着嘴巴细细咀嚼,等喉结滚动,他方才启唇,话音微哑而平缓。   ……   几名黑衣龙骑讪讪离开,希莱斯收回胳膊,一刻未曾去看塞伦的反应。   希莱斯清楚自己刚刚说过什么。   无关酒意,无关其他。想说,便说了。   ——“他是我的龙。” 第48章 搪塞   营寨与高山渐渐缩小,漫天白雪犹如帘子,把它们卷进雾气里。   灰影龙骑初次造访,也是沿着这条道路走。彼时,从这座山岗上遥遥眺望,蝎尾骑士团的营寨还能纳入眼中。   营寨朦朦胧胧,隐入时而浅淡,时而浓郁的雪幕。   像一场灰影龙骑们的幻梦。   而今众人走出雾,走出梦;唯有马蹄印子一路留迹,短暂地证明他们来过此地。   希莱斯高挺的鼻梁挂着面罩——那其实是灰袍的宽厚衣领,用于冬日防寒。   整张面庞只剩一双深邃的灰眸,装着满目雪景。   他呵一口气,润了润冰凉的鼻尖。   比起流连忘返,正在交流蝎尾生活期间碰上趣闻的队员,有件事更让希莱斯在意。   塞伦和他的扈从安德烈,为何总是避开众人,频繁单独行动?   左侧便是塞伦的栗黄骏马,二人并肩骑行,与大队伍一同离开马朗城。   希莱斯的视线追逐着马鼻子呼出的白气,两回喷吐过后,他决定开启心声。   【蝎尾这段时间,你和安德烈究竟做什么去了?】他单刀直入询问。   他需要解释,正如提问一样直白,而不是一再地敷衍搪塞。   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去向:找过谁、做何事,就这么过了近半月日子。   希莱斯只得捕风捉影地猜测。   印象中,第一次踏入蝎尾营寨的门槛,那位两鬓花白的总司令往塞伦身上投来目光。   接着,塞伦开始时不时有事需要单独行动。   兴许别人眼里,这事稀松平常。喜欢独自逛一逛陌生环境,有什么好纠结的?   但希莱斯不这么想。   一种极不明显的直觉指引着他,随对方行动次数慢慢积累。一片雪花滑下山坡,滚着滚着就成了雪球。   听到灰影与蝎尾合作一事,除了高兴,希莱斯从中品出一丝异样。   实话说,那一刻,他心底划过一个想法:是不是跟塞伦有关系?   这一念头到底被抛却脑后——好比一支光秃秃的树杈,“嘭”一下变出一朵盛开的花。   没有以“证据”为名的时间、水分、养料作为支撑,怎么可能凭空令树杈开花?   可日渐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塞伦,安德烈与蝎尾总司令三者之间,隐隐有某种联系。   塞伦稍纵即逝的神色变化被他收入眼底。   心虚?逃避?不耐?   希莱斯灰瞳似一只钩子,紧盯对方不放。   塞伦一直没有用衣领御寒,此刻却将其提至下巴,捂住半张面孔。   【……没什么,我们随处观摩营寨,偶尔和卫兵聊聊。】   希莱斯不知作何心情,瞧着搭档这样的反应,胸口憋闷且泛起苦涩。   究竟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才能这般守口如瓶?塞伦大概有他自己的理由吧。   只是……他以为他们之间的信任,一蹴而就不说,至少能于日积月累中一点点蓄满。可如今一看,半桶水也没达到。   希莱斯一扯兜帽,收回目光。   雪片迎面吹来,刮得每一寸裸|露的皮肤生疼。马匹不约而同低下头,步子慢了些。   两道脚迹微微转向,画歪一点弧线,分别往两边撇去。   希莱斯看不见的角度,塞伦咬起下唇,眸光盈着复杂,不停闪烁、跳动。   -   男人坐起身,笑吟吟挥别两位婀娜多姿的美人。   他探出指甲尖端蔓延深灰色的手,取过果盘,提起一串红果子,慢条斯理地送入唇中。   等人退出宽敞华丽的卧房,他摆摆手,让半跪地上的下属起身,示意对方讲述来意。   “大人,我的手下今日汇报消息,马朗城和圣雷岛的骑士团成议合作关系……”   男人明白心腹这样匆匆找他,定然不止想说绿洲阵营发生的事情。于是不打搅,继续摘小红果吃。   “……信中说,他们看见了一只银白色的同族。”   “哪方骑士团的同族?”男人问。   “圣雷岛的灰影骑士团。”   男人眯眼细想,似乎在费力搜刮脑内的印象。奈何他对绿洲阵营的事情向来不感兴趣,便也不清楚灰影骑士团到底是何方势力。   心腹知晓主人阿莱克西这一点,他介绍道。   “灰影属于绿洲阵营的底层骑士团,由一群雇佣兵组建,趁着战乱投奔绿洲,因而挣得一个正名。从狂沙犯境,直到这两年停战期间,表现始终平平无奇,默默无闻。”   下属又把蝎尾的大致情况告知男人,闻悉两方骑士团实力有一定差距,阿莱克西思忖片刻,问询另外一事。   “龙形有深灰吗?”   “没有。”   阿莱克西表情放松些许,肩膀沉到软塌里。   他一头银白短发慵懒蓬松地蜷曲着,深灰发尾软软地倚靠扶手上。   虽然银白鳞甲于龙族而言不算特别罕见,但数量相对稀少。阿莱克西咀嚼果子,暗暗思索。   他能罗列基本上所有同色鳞甲的贵族,却不知平民当中是否存在。   “里昂,去调查两年间有没有贵族或者贵族子嗣加入骑士团。”阿莱克西吮吸指腹,吩咐道。   “再派一些人盯着灰影。”他叮嘱,“但不用分散太多精力。”   ……   半晌后,卧房大门缓缓闭合。   繁复华丽的陈设摆满一屋子,浑似一块金子与绿植堆砌而成的宝库,无时无刻不在闪闪发亮。   室内静悄悄,却又仿佛充斥话音——那些名目繁多的精美装饰轻轻呓语。   阿莱克西双手枕在脑后,独自静心细想。   外面的势力一再打压,近年来,帕特里克家族越发不好过了。   再这样孤立无援地强撑下去,家族迟早会被豺狼们一口一块肉地吃抹干净,连骨髓都不放过。   他前些年不是没提醒过父母,但看他们硬要坚持,自己也很是无奈。   毕竟,大哥已经被剥除贵族身份,他还得忙着跟二姐姐争夺继承权呢。   名义上说,原本他才是顺位继承人,奈何父母早已立好遗嘱,不论是子是女,爵位按照顺序承袭。   阿莱克西打开一条眼缝,模糊间,他仿佛看见屋内闯进一只小团子,怀抱弩|箭四处找他。   “哥哥!”脆生生的孩童音色回荡耳畔。   他彻底睁开眼帘,望向浮雕遍布的天花板。   可惜了,阿莱克西不止一回惋惜,可怜小弟身为帕特里克家族的一员。   塞伦蒂普提啊,他骄傲又活泼的小弟——如果没有这层身份,他或许会将宠爱维持一辈子,做个称职的兄长。   阿莱克西脑海浮现塞伦的脸,以及一对明悟利益争夺之后,对他不再热情、自以为把恨意藏得很好的蓝色眼眸。   他唇边反而漾起愉悦的笑。   小弟年满十四那年,据说游玩失踪,人找不回来了。   父母得知消息,为他们最疼爱的小儿子痛哭数日;向来冷漠的二姐,双目也肿胀好一阵子。   家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不停派人搜寻。   两个冬季过去,始终不传消息。   事实果真如此吗?就当作塞伦的确是游玩走丢了吧。   愿他走得越远越好。   阿莱克西笑意不减,兽瞳却透出狠毒。   ……因为,哪天被他抓到手,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第49章 突变   希莱斯爬上城垛,向上一伸手,抓住灰影旗帜。   费了一番劲力更换旌旗,他走下城墙,隔着手套拍打已然冻成木板的旧旗,一堆碎冰簌簌抖落。   侧面吹来一阵朔风,他眯起眼抵挡,睫毛沾上零星白点。   周围除了必要的驻守、巡逻、奔走、以及训练归来,营地内鲜少有人还愿意没事出来晃悠,吃一嘴巴雪。   希莱斯向敞开的营地大门望一眼,外头几位士兵正一铲一铲,从壕沟和暗坑中挖出雪。   隐隐约约能听见闲聊和抱怨,内容无非围绕壕沟。   自从与蝎尾骑士团合作,那边趁着深冬未到,接连运来大批物资。其中便包含许多灰影急需过冬储存、修筑防事需要的东西。   前去蝎尾交流一趟,就收获了意外之喜,解决燃眉之急。   看见几车辎重,总司令凯莫伦大人的嘴角就没放下去过,那段时间见谁都像见到老乡,乐呵呵的。   防御工事赶在深冬来临前修筑完成,安全总算获得保障。   但相应的,冬天的清扫工作加重不少;倒霉一群士兵,必须顶着刺骨寒风轮流扫雪铲雪,维护暗坑内的尖刺,苦哈哈的。   军械库紧挨一座铁匠屋,那儿不管春夏秋冬,一如既往地热乎。希莱斯路过,顺手将灰月旗帜交由杂役。   杂役刚接过冰块旗子,手便像刺到一般缩了一下,赶紧拎去火炉旁边烘热乎。   杂役旁边蹲着一位铁匠学徒,一见是希莱斯,连忙招手让他一起取暖休息。   这片地方的空气最是污浊,飘满熔炉和金属的气味。希莱斯浑不在意,他闻惯了,且总爱在闲时往铁匠屋跑,看师傅们打铁制剑。   久而久之,学徒与他相熟。尽管希莱斯并不怎么会主动挑起话题,可不妨碍学徒是个嘴巴闲不下来的,什么都能扯两句。   希莱斯取下兜帽,坐在炉子边,目不转睛盯着铁匠师傅反复熔铁、淬火。   伴随叮铃哐啷的响声,学徒同杂役谈天说地。   “冬天啦,大家不怎么爱说话。没日没夜地下雪,天空昏昏沉沉,连带着心情变得沉闷。”   杂役把旗子转个面:“可不见得是天气的缘故。最近军官大人们瞅着状态挺压抑,但只有军官大人们比较紧绷。”   “防事不是建起来了吗?”学徒惊讶,“那还有什么好烦闷的?”   “谁知道呢。”杂役耸耸肩。   铁匠师傅抄起挂脖子上的毛巾,抹一把汗珠,插一嘴。   “或许跟边境有关。”   他接过希莱斯为他倒的一杯水,先是道谢,后又骂了徒弟没眼力见儿。   灌入一口水,铁匠师傅才接着道:“今年冬天也不能歇着,大人们拨出一倍有余的资金和材料,加急赶制一批武器。喏,我这不正忙着嘛。”   希莱斯惑然不解,思索一阵,他突然问:“难道,狂沙有动静了?”   学徒和杂役面色骤变。   铁匠师傅则点点头,表示他猜测亦是如此。   师傅再次抡着锤子,往铁器上敲敲打打。三人难得没有动静,默不作声围坐一块。   仿佛被锻打的不是铁,而是他们的心脏。   好不容易安生两年,若事情千真万确,意味着……   “全境又要开始战乱了吗……”杂役恍惚呢喃。   狂沙——这一由他们命名的怪物,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让数不清的家庭支离破碎,流离失所。   抽干的不仅为绿植,更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学徒打一个寒噤,竭力不去想那闻风丧胆的东西。   “哎!说不定,大人们只不过想多屯点武器呢?”   回答他的只有打铁声、柴火爆响、和呼啸而过的冷风。   -   “过两天怎么又换人了?”   鹰队队员们训练完回营,浑身冒白雾;冷气可冻不住味道,简直绵延千万里,令本就干涩难耐的鼻子雪上加霜——缺水洗不成澡,营地里输送河水的沟渠,底部都被覆上一层薄冰。   “当然要换队长啊,不然你叫鸮队和雕队怎么办?他们的领队人不合格,自然得被撤除职位。”另一名龙族回应道。   三天后,龙骑队伍将迎来新一轮队长替换,由长官们亲自挑选。   另外,还需要组建一些额外的分队。   例如游骑啦、侦查啦、通讯啦……灰影龙骑人少,一人可能身兼两三个身份,所以更应当明确职务,长官们根据综合情况进行考量和制定。   其实按理来讲,这项措施该第二年春天才会实施,现今观察期相对短暂了些。   既然提上日程,那就办吧,尽管大家不知道大人们为啥这么着急。   “只换队长吗?”一名队员紧张兮兮地问。   众人理解他,鹰队呆着很好,谁也不想无端被调去别队。   “放心吧,选拔队长而已,不关咱们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   心口石头放下,小伙子们接着聊别的话题去了。   他们一句不提希莱斯,或者说,压根儿没想到。   因为鹰队所有人潜意识认为,鹰队队长一职于希莱斯,根本不在需要关心的范畴内——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它干吗?   -   议事厅满满当当塞下八十余人,龙骑们大腿贴着大腿,排排拥挤而坐。   即便所有的窗户打开,也疏不通满堂浊气。大家闻得嗅觉麻痹,反倒觉得里面很舒服,是严冬里恰到好处的暖和。   矮阶的长桌已经清空,各个兵种的教头们坐在木椅上,围成半个月牙。   虽是龙骑的队长分配,但和其他兵种息息相关,长官们不敢怠慢,一并参与进谋划职位的安排中去。   首先,龙骑们得到一个好消息——他们最喜欢的马可教官,今后被委任主将领,负责处理龙骑相关的一切事宜。   大家或拍手、或叫唤,为前方那抹炽红的身影欢呼。   接着便是分队安排。   到侦查队长时,塞伦的名字响彻议事厅。   希莱斯两掌相击,鼓掌时,斜斜瞧一眼塞伦。   他早知这个结果。   塞伦告诉他,会跟马可教官自荐,成为侦查队长。   正好侦查队基本是龙族,他作为同族当中最优秀的一位,赢面很大。   塞伦好似对他心生愧疚,补偿一般:自离开蝎尾当日起,除了单独行动的原因,什么都愿意与他分享谈论。   既然绝对不能说,希莱斯能够理解,今后绝口不提便罢。等哪天可以不用严防死守,届时再谈也不迟。   但小少爷执意事事报备,不隐瞒去向。   甚至在他表示没必要的时候,又气又委屈——当然,以上由他自己根据对方行为推测的。   事实是塞伦气得没吃下饭,生了好一阵闷气。   希莱斯感到无奈,明明他才是应该闹别扭的人。   “游骑兵队长——贡萨洛、吉罗德!”   掌声雷动,队员们手心快要拍肿。   他们鹰队争气呐!游骑分队就两支,全被自家队友分走了!   再者便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对大部分龙骑来说。   希莱斯却很高兴。   望着台前羞涩紧张的芬顿,他的朋友,那个受人欺负,但终于鼓起勇气为自己争取机会,努力学习的小书记员……   ……如今得以跟随大书记官身边,由大人亲自培养。   宣布芬顿的消息,主要源于他今后将担负龙骑的各项记录。   芬顿一对干净的杏仁黑瞳与希莱斯视线相碰。走下矮阶前的一瞬间,少年泪光莹莹。   一激动就抑不住泪水呀……   希莱斯露出欣慰的微笑,目送小鹿般的少年离开,由衷替对方高兴。   芬顿的未来是可预见的,因为从他全意全意地提升自己,始终如一的勤奋,便可知分晓。   最后一项,轮到灰影龙骑五支小队的队长安置。   “隼队,多米尼克,不变;鹫……不变……”长官扬声宣布。   “雕,波普撤职……”   “鸮,贡萨洛带领!”   长官对台下的窃窃私语视若无睹,继续说:“鹰队,吉罗德接任!”   “……”   议事厅安静片刻,待一众龙骑哗然,鹰队队员们仍然没反应过来。   吉罗德最先醒神,霍地一下站起,失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鹰队队员们先后发问,他们脸上还停留着震惊的余韵,难以置信,声声重复。   耳朵边乱糟糟,疑惑、询问、嘲笑……苍蝇似的嗡嗡作响。   队员们想挥开,可他们仿若置身一碗败坏的汤里,自己即是苍蝇的猎物。逃不脱,只得生生承受。   今日分配大会已经结束,人潮拥挤,活似苍蝇迎面涌来;堵住中心走道,他们被困在原地。   “凭什么换下希莱斯?!”   吉罗德高声质问,淹没更大的声浪中,也不知长官们是否听得见。   他踮着脚,抬起下巴,努力看向矮阶之上的马可教官。   为什么?他古铜色的皮肤渐渐透出愤怒的红。   为何马可大人和尼古拉大人神情如此平静?他们知道这个不公的结果吗?   莫非,是他二人的主意……?   吉罗德欲逆着人潮冲向前方,手臂蓦地一痛,他想奋力甩开,却挣不脱。   “别拦着我,我要去讨个说法!这队长位子不该是我的,我也没打算承认!”   “冷静点!”   身后传来塞伦蕴着怒音的低喝。   吉罗德回首望去,是塞伦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似乎在照镜子——对方眼底一样熊熊燃烧怒火。   “你现在冲去长官面前没用。”塞伦制止,“在这么多人面前当场质问,会被认为在顶撞上级,大家得知是为了希莱斯,反而陷希莱斯于更加不利的境地!”   吉罗德脑门的热意降温些许。   “那该怎么办?”他语调裹挟一丝颤抖。   “先走,离开这里,我们回去想对策。至少得冷静下来,才能问出我们想问的。”塞伦回答。   贡萨洛狐狸般的碧绿细眼,愠怒一览无遗。   靠近二人,他破天荒地主动开口:“算上我,咱们一起去找马可教官。” 第50章 回答   最后一沓文牍搁上桌面,马可掸开灰尘,便听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   他与尼古拉一同转头,看向门口。   三名面孔熟悉的少年站在门边,一眼就能瞧得出在极力压抑某些情绪。   像堪堪用布蒙住的热牛奶——不见碗里的奶,青涩的乳臭气息却止不住地往外弥漫;因之前队长换人一事,柴火一添、一热,味道更加藏不住了。   这是上门抱不平来了。   两位教官心底跟明镜儿似的,知道肯定会有这一刻。   马可刚搬进主将领寝房,这里比旧寝宽敞,直接让三位男孩进屋说话。   他开门见山:“对结果不满意?”   塞伦首先出声:“我们只想征询原因,希莱斯为何被撤职?”   “他为什么不能继续做队长?”吉罗德咬紧腮帮肉,克制情绪,问道。   ……   “希莱斯没有理由被换下去!”   众多鹰队队员站在廊下,冲着对面一堆议论希莱斯的龙骑们驳斥。   “又不是鸮队和雕队的队长,不够格带领队伍。”   圆饼科姆看着前方不给正眼的人群,恨得牙根痒痒。   “希莱斯他带领弟兄们逃离了熊口!”圆饼科姆大吼道,如一根利针,挑破人群之间的薄膜。   后方,喊声紧随而来:“是啊,希莱斯曾帮我募集资金,更换损坏的装备。”   “不仅如此,他还带着我打败了狂沙。那可是狂沙,出现在白湖城的狂沙!”   “队长一度救我于蝎尾龙骑之手……”   鹰队队员们一个接着一个,用激烈而高亢的话音诉说不甘。   那并非讨情,而是一桩桩事实。   ——是希莱斯在他们心中留下的印记,不可磨灭;更是队员们对于不公的鸣冤!   围在议事厅门口的人们逐渐消了声,将视线投向此处。   人群之中,忽然走出一道金色身影。   来者左眼佩戴黑色眼罩,他璀璨的金发几乎瞬间吸引住大家的目光。   独眼龙多米尼克走近鹰队跟前,身子插入鹰队和众人之间。   “我知道,”多米尼克缓声说,“希莱斯武艺高强,箭无虚发。之前夺得灰影飞行比试的第一名,在与蝎尾比赛时,成绩也相当优异。”   隼队的队长都这么发话了,鹰队队员好似找到唯一愿意替他们伸冤的人,连忙跟着附和。   而其余龙骑们则各怀心思。   多米尼克以前和希莱斯在一个寝室呆过,关系似乎还不错。   英雄惜英雄们么?有人略带讥诮地想。   有龙骑注意到某个环节,蜷起手指,一把将其碾碎。   那龙骑拔高嗓门:“他箭法本领是高,可没有领导能力呀!”   ……   “我们收到检举。”马可教官嗓音浑厚,语调平静。“鹰队队内气氛不和谐,并且肉眼可见,引起别队关注。”   语毕,马可抬起眼,视线游移吉罗德与贡萨洛二人,扫视他们血色渐无的脸。   “队员经常发生争论,不和睦,上升至频繁吵架……说明什么?”   吉罗德和贡萨洛闻言,双双面带错愕。强硬的外壳被一把剥落,露出脆弱不堪的无措。   他们完全怔住,听不进马可大人后来说些什么。脑中只剩一句回答:管理不当。   队伍管理不当……   ……   这样的理由太过荒唐!   鹰队队员们义愤填膺。   但凡在鹰队呆过的,谁会相信这种说辞?   大家再清楚不过,希莱斯管理有加,从来不侮辱人,何况平白无故打骂。   就算犯错,只将他们当做不懂事的小辈,该教训的严厉教训,照军纪适当处置;该赏时,绝对会为他们在教官面前争取奖励!   希莱斯还会毫不吝啬教导他们许多打猎的事情,用弓技巧亦然。   他们前阵子还开玩笑呢,说如果哪天狂沙消失,光是队长教授的狩猎技巧,就能让他们在猎人当中混得很好,绝对不缺饭吃。   是啊……大家都把他当兄长看待。敬畏他的能力和威严,也喜爱他的不偏不倚,照料关顾。   眼前这群人呢?   瘦猴杰登想说你们简直含血喷人,但嘴唇蠕动半天,终究没能吐出半个字眼。   那些存在于生活中的点滴,对方体会不到。   所以,对希莱斯的印象依旧是——   ——“外乡人究竟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看见、听见有人开口。   “怎么个个向着他说话?”   “队里天天吵架,搞得剑拔弩张,怪得了谁咯?”   ……   眼见两位教官笃定的态度,塞伦三人感到后背发凉。   ……   目睹其他龙骑深信不疑谣传、架起一副嘲弄的嘴脸,鹰队队员们整颗心脏剧烈颤抖着。   石头砸进水里好歹有响声,然而,他们的愤慨却得不到回应。   一个外乡人的身份,以及偏见,就把希莱斯的路给堵死了:包括印象,包括付出。   可恨的是,只有他们知道。   粗眉达雷尔挨个儿把其余龙骑看过去。   好可怕,好可悲。他痛心地想。   希莱斯平时要面对这些吗?   那帮从救济院出来的人,晓不晓得他们正在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他一句哽咽地低喃,似一片败叶,悄悄埋葬在人堆中。   “如果我没进入鹰队,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   -   塞伦捏着拳头,忽略掌心传递的疼痛:指甲已经深深戳进肉里。   他多少能够预料到,别的龙骑此时该怎样看待希莱斯了。   只是想相信自己所相信的,其余一概当作耳边风。无论喊声再怎样大,也叫不醒,根本无济于事。   不止。   塞伦曾深陷兄姐们的内斗,浸淫勾心斗角的环境里成长数年,他多少能看出更多东西。   有人很好地利用“外乡人”身份,无限放大其他龙骑对希莱斯的妒忌和不满,在队长选拔上从中作梗。   可笑,没胆招惹龙族,只敢对着同族下手。   只不过,不知事情是否关乎长官们。   他正凝神揣摩,马可教官的声音突然打断。   “希莱斯现在人在哪?”对方问道。   塞伦默默开启心声。俄顷,他告知马可教官:“铁匠屋。”   “跑铁匠屋作甚?”尼古拉教官讶异。   塞伦抿了一下唇:“他说,他在看打铁。”   “……”   屋里沉寂半晌。   既然没别的想问——换言之,三人再问不出其他问题,马可遣散一群少年,关上房门。   “那小子还挺沉得住气,我原以为是他带人来讨说法。”尼古拉捎着笑音说。   继续弯腰摆物件,趴床底捣鼓一阵,马可却道:“今天憋得住,明天就不一定了,得多观察两天。”   -   炉膛回归平静,余温充斥铁匠屋。   希莱斯为铁匠师傅搭手,左右放置东西,一个旋身,就见塞伦领着两名队员款款走来。   他取过抹布擦手,和铁匠师傅打声招呼,套起斗篷迎上去。   塞伦没给好脸色:“你倒是有闲情逸致,三天两头跑这头放松。”   希莱斯顿时了然,那事叫他搭档气得不轻。   随口安慰两句,打算之后再哄好塞伦,他转向另外俩人——神情一个比一个怪异。   先说贡萨洛。希莱斯鲜少……不,应该说根本没见过他这幅神情,与吉罗德异曲同工。   这俩步调竟在一条线上。   前队长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贡萨洛心情五味陈杂。   “抱歉,希莱斯。”他轻细的嗓音响起,“是我和吉罗德害你被撤职。”   希莱斯微微瞪大眼眶,听对方转述马可教官的解释,赶忙摇头。   “不用道歉,错误根本不在你们,我反而听着像糊弄。总之,不必揽错到自己身上,背后肯定有别的原因。”   “而且啊,我觉得那点争吵无伤大雅——在这点上,我大概真的犯浑了,哈哈。我还得感谢你们,因为所谓的'吵架',其实颇有分量,很有价值,给我提供不少思路去处理问题……”   吉罗德终于咬不住后槽牙,松嘴问:“难道你不生气吗?”   希莱斯一愣,极快地垂下眼,后又重新望向吉罗德。   “生气没用。”他勉强笑着。   “撤职与你二人无关,”他续道,“贡萨洛,吉罗德,我相信你们可以成为好领队,甚至是好将领。因为你们能力出众,足以匹配队长一职。”   “我不认。”吉罗德脱口。   “即便名义上我是队长,鹰队队长仍旧是你,我继续服从你,其他队友一定也会这样打算……”   “吉罗德!”   希莱斯猝然打断他,面容严肃而冷峻:“如果当真这样打算,我立马申请退队!”   吉罗德表情僵滞,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还在气头上,但必须端正态度!闹个人情绪坏了规矩和命令,算什么事?!”   恍然回到希莱斯训斥队员时的样子,愁绪席卷鼻尖,吉罗德牢牢盯住对方。   “你是我非常优秀的队员。”希莱斯话语稍有缓和,“愿意积极和我交流意见,听命于我。”   “现在,我同样愿意成为你的手下,无需怀疑——我会听命于你,任你差遣。”   “……”   “好了,到此为止吧。阿莫最近犯懒,估计正值冬眠期,没精力啄人。不是一直摸不着么?今晚我会叫它陪你玩,好好把握机会。”   希莱斯温和的话音,久久萦绕吉罗德耳际。 第51章 事务官   贡萨洛被调遣至鸮队,搭档必须一同前往。   鹰队补员一对龙骑,大家也没排斥他俩。   贡萨洛一走,吉罗德上任新队长,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鹰队氛围依然十分和谐,努力向新队员们展现善意。   融合需要时间。   但友善的催化下,不到一周时间,两位龙骑很快融入其中。   至少在他二人看来,鹰队并没有传言当中的死气沉沉、剑拔弩张。   或许因为“疯子”离开了吧,队内少了许多争论的声音。   新队员搓着手,脚下不停原地跳动。冬季在天空兜一圈,不亚于跳进冰湖游泳。   刚刚训练完,他必须尽快让身体热起来。   他耳朵偷偷竖着——“没贡萨洛那个‘疯子’,听不见吉罗德吵吵嚷嚷,有些不习惯啊……”   他眼睛悄悄觑着——吉罗德队长蹲坐那个人旁边,与对方探讨管理方法、人员安排等种种事务……   这样的场景,已屡见不鲜。   而最令他诧异的,不外乎那个人。   ——希莱斯,鹰队前队长。   他好像完全没有因为撤职受到影响,仿佛从未做过队长,浑然为鹰队的小成员之一。   新队员略感失望,他以为能看到内斗的好戏。   不过嘛,事到如今,比起看戏,他对鹰队和希莱斯感到新鲜了。   大家瞧上去都很喜欢他,吉罗德还会向对方虚心请教,平日里兄弟以待……真稀奇,这是怎么一回事?   -   夕阳浑似一颗滚下山坡的球,不一会儿便消失空中,卷走天边最后一抹金辉,和深蓝近黑的天穹切割开来。   即便积雪一日比一日厚,训练量不减反增。   龙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入灰影营地。终于得以自由行动,少年们恨不得一头栽倒床上,裹起并不防寒的被褥,睡个昏天黑地。   正当众人分路扬镳之际,马可教官突然叫住希莱斯:“先随我来。”   希莱斯跟随教官,穿过一条高柱齐齐排列的长廊,经过守卫和巡逻士兵,路过长官食堂,一路畅通无阻,走到紧挨司令官寓所旁的主将领寝房。   每晚睡在这里的,基本为灰影骑士团的高级军官;此处,同时是他们处理要务的地方。   马可没有上楼,在一间屋门前停驻。   希莱斯呼吸有些发紧。   马可大人唤他到寝房,定然有要事相商。   跟队长有关吗?还是问询吉罗德和贡萨洛的情况?   事情已成定局,过了这么多天,再问,又能问些什么呢?   心口微微躁动,忐忑和纠结蔓延心房。希莱斯蹙起眉头,将能预想到的问题统统打了遍腹稿。   “快进来,怎么站着门口。”马可催促。   希莱斯回神,点点头,跨入卧房。   他满肚子思虑,没太注意屋内陈设,只盯向地板等待问话。   “去把褥子的布套拆下来,哦对,别忘了还有床罩,兽皮留着就行。”   十几秒过去,门前的木桩一声不吭。   “冻傻了?”马可教官调笑说,下巴牵动红色的络腮胡,“愣着干吗,路上不是问过你要去澡堂么?顺便帮我把它们给洗了。”   “啊……好。”希莱斯干巴巴回应,终于有所动作,去床边拆布套。   他犹疑地瞧了瞧马可,临走前,抱着一堆布料欲言又止。   “您没别的吩咐吗?”他踌躇问。   连道两声“没有”,教官在烛灯下翻看文牍,百忙之中抽出一只手将他赶走。   希莱斯:……   他把门带上,边走边恍惚,捉摸不透马可大人的心思。   如果单纯只是为了洗床罩,为什么不交给杂役去做,偏偏来使唤他?   -   公共澡堂热气蒸腾,似一锅开水,烹煮里头众多洗澡的士兵。   大家不愿跳进澡池,有一个算一个站着擦身子。   最先一波赶上热乎清水的家伙们倒是好受,享受完,留一池子泥灰汤给后到的士兵。   下去那浑水里泡一遭,指不定越洗越脏。   澡堂很大,足够容纳百余名士兵。这个时段正好赶上龙骑们训练结束,此刻,屋里基本塞满自己人。   骑士团几乎没什么娱乐活动,人一扎堆,最简单、最容易开展的,必然是谈天说地。   扯淡的扯淡,吹牛的吹牛,暖烘烘的屋子里伴着热火朝天的闲聊,除了水声,便是笑声。   “你见着门口的希莱斯没有?”一名龙骑开口。   “哈哈……当然看见了!他一个人蹲那儿抹皂角搓床罩,我还和他打招呼哩。结果人家清高得很,根本不搭理我。”另一人笑着回答。   “分明是条丧家之犬,拔了犬牙,再龇不出威风啦!”   墙边引起阵阵轻笑。   “话说,”其中一名龙骑抛开希莱斯,转而聊别的话题,“我一步兵朋友今天告诉我,他们已经选定事务官。”   “你知道得真慢,消息前两天就在军中传开了……唉,各个兵种选好事务官,唯独咱龙骑没动静。”   事务官一职分量颇重——长官亲选,条件无疑为具备优秀的综合能力。   换句话说,他们必须是军中最出色的一批人。   今后会时时跟随事务长和将领身边学习。   不仅由大人们亲自培养,而且,很可能成为二把手。   过去那么些日子,大家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心底多少清楚,这个职位并非他们可以随便肖想的。   龙骑当中,谁会被倚重?   一场争论由此拉开序幕——   “我觉得,候选人是塞伦蒂普提。”某位龙族开腔。   “他作为我们之中最优秀的龙族,从一开始表现就很好,谁跟他比拼剑术,就是找虐!何况啊,他长得好。”   人类士兵啧啧出声:“漂亮归漂亮,能当饭吃吗?”   “你想哪去了?我们的审美和你们人类不一样。”龙族反驳,“他的银白龙鳞,在天空中是极佳的保护色。单论灰影,你见过多少浅色巨龙?”   有人类再度泼去冷水:“且不说鳞甲。虽然他本事高,受尼古拉教官欣赏……”   “……但他贵族出身,起点比咱高,厉害不是理所应当的么?时间问题而已,我不觉得塞伦能胜任事务官。”   “对啊,最后不也没当上队长,感觉他对率军和掌权没多大兴趣。”   此话说到点子上,龙族们暗暗可惜。   沉吟一会儿,一名龙族反问道:“你们心目中的人选是谁?”   “多米尼克。”   许多士兵异口同声喊出名字。   尤其隼队队员,头颅抬得那叫一个高,为自家队长骄傲。   “和希莱斯比,独眼龙武艺确实稍逊一筹。”   “干吗扯上希莱斯。”隼队队员不乐意了,“多米尼克队长的人缘拉开他一大截!”   那队员另外强调:“其他兵种队伍之间,有不少领队同他交好呢。”   “人缘能当饭吃吗?缺乏领导力,一切白搭。”部分龙族拿原模原样的话术回击。   “照你这么讲,莫不是没人做得起事务官?”   “你别强词夺理……”   油桶登时被点燃,澡堂吵翻天。   龙骑们各执一词,为事务官人选争执不下。   -   屋顶堆叠两日的积雪,为灰影营寨戴上一顶白帽子。   贵族夫人小姐们的帽檐常以羽毛作饰,士兵们却觉得,冰凌比串珠和鸟羽好看得多。   偶尔掰下一块把玩,看看谁的冰柱最长最完整。若手指和掌心不刺疼,那冰棱游戏便也没了灵魂。   一群刚从武器库出来的龙骑,一手捞着蝎尾传授的新式绑带,一手攥着冰棱,不紧不慢往前往营房。   兵器库正对藏书室,其中有人无意一瞥,发现一抹烈焰般的人影徐徐靠近藏书室。   他灰袍藏于暗红披风底下,加之一头红发——仿佛所到之处遍地烧灼烈火,使冰雪消融,寒意全无。   他身后跟着一位褐发灰眼的少年。   行至藏书室门口,马可教官回头嘱咐些什么,少年旋即颔首,驻足门外。   几名龙骑一并停下脚步。   “反正绑带不着急发放,瞧会儿不碍事。”一名龙骑干脆找墙靠着,上嘴咬冰尖玩。   “瞅他那呆样。”另一名士兵揶揄道,“该不会犯错挨训了?”   希莱斯敏锐地注意到侧方视线,回视一眼;察觉目光不善,他淡淡收回眸子。   士兵嘲笑起人来敌我不分:“哈哈哈,人家才没心思理你!”   冰块咬得咯吱响,龙骑低头啐口凉沫子。   “哪门子心思?是指屁颠屁颠找马可大人诉冤,还是哭着喊妈妈要回职位?”   他故意提高一点音量,结果希莱斯不动如山。   龙骑笃定对方听得清,眼看没反应,更来气了。   “失去队长职位,希莱斯不也狗屁不是。”他直言。   “你在嫉妒。”士兵话语短促有力。   龙骑怒目而视,差点没把冰柱当棍子抡过去。   “少说两句……”有人劝说,忽而拍拍龙骑,“快看,马可大人出来了。”   马可阖上藏书室的大门,迈下矮阶,将一摞牛皮纸塞进希莱斯怀中。   众人不禁身子前倾,想听清教官会说什么话。   “接下去几天,尽快看完这些卷轴。”马可的嗓音突然变得清晰,不似方才模模糊糊。   “有特殊通知会提前告知你,其余时间照常训练。一回营,先去找黑森,他那边没别的吩咐,再来找我……”   “喀啦!”   兵器库的方向传出碎裂声。   马可与希莱斯同时望去,见只是有人冰柱掉地上,重又转过头,前者继续交代事宜。   待火红斗篷渐渐走远,龙骑们依旧杵在原地。   与脚边的冰棱一般,碎裂、化开。   龙骑中间一半人不明所以。   “什么意思,外乡人要被分去别的军队了?”   “那敢情好哇,龙骑可由不得他霍霍。……喂,你们怎么不说话,哑巴啦?”   剩下一半的龙骑沉默不语,魂不守舍。   “哪一位黑森?”龙骑冷不丁问道,好似不慎泄露心里话。   “全灰影就一个黑森大人。”士兵同样震惊非常。   “事务长——费舍尔·黑森。” 第52章 热红酒   “什么?希莱斯是事务官?!”   这一消息无疑为一块巨石,砸进骑士营房,激起喧哗的浪涛。   有鹰队队员得知后,笑得险些没撅过去。   他们高兴啊——不愧是希莱斯!   闷棍悄无声息,却疼得那群人直跳脚。   谁叫他们前些日子对鹰队冷嘲热讽,拿鼻子看人。这下出乎所有的意料,争气的是他们最瞧不起的“外乡人”。   一部分队员肃然起敬。   若必须有一人受教官青睐,擢升事务官——而此人为希莱斯,那一切都说得过去了,大家心悦诚服。   “他拿什么当上事务官?优秀的人多了去了。”一部分人气得叫骂。   “你的意思是,马可大人和尼古拉大人没眼光?”塞伦悠悠经过。   “不要曲解我的话……”那叫唤的人看见他,声音顿时弱几分。   塞伦银白的长发披在肩头,半干不干:松散,而又湿漉漉的。   皮肤似乎还吸着蒸腾的雾气,带有水的剔透柔滑。   不过,那双蓝眸里可一点探不到温度,一下子把龙骑冻回现实。   “跟两位教官大人无关,我单纯想知道为什么?”   “是啊,凭什么……”塞伦轻哼,龙骑没来由地后背发凉,觉得更冷了。   “……他只不过武艺比你高强、脑袋比你灵活、训练比你努力、意志比你坚定、领队比你有魄力。”   “为什么呢?”塞伦略一挑眉,看着面前青一阵白一阵的面庞,反问道。   骑士营房走道宽敞,此时围聚不少士兵,塞伦将他们说得哑口无言。   另外一部分龙骑把多米尼克团团簇拥。   “不就是没眼光嘛……多米尼克差哪了。”隼队有人小声嗫嚅。   “没关系。”多米尼克浅浅勾起唇角,“我祝贺希莱斯晋升事务官,这是他应得的。”   此话一出,隼队队员心里愈发不好受,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队长。   “事务官的位置,外乡人能坐多久?”有人嘲弄说,“也不代表他以后会成为像马可大人那样的主将领,癞□□哪能妄想吃天然肉。”   塞伦撇下一群附和声,懒得再同那群家伙费口舌,径自走至寝室门口。   推开门前,他似有感应一般,瞥向多米尼克。   他只看得见对方的侧脸,左眼被眼罩遮住,辨不明何种神色。   仿佛所有情绪一并深藏在那眼罩底下,唯独嘴边衔着浅淡的笑意。   塞伦挪开视线,迈进寝室。   他不明白,希莱斯为何愿意亲近此人。至少,自己对多米尼克提不起半点兴趣。   如同麋鹿遇见肥肉,狮子面对嫩草。   -   希莱斯挪动屁股,侧开身子。   和壁火挨得太近便是如此,管你严冬还是盛夏,火一视同仁——该热就热,不遗余力地炙烤万物。   他感觉自己活像壁炉旁的一条肉干,烤完一边,然后翻个面。   关键在于肉干不会说话:他除了呼吸,与肉干无异。   他拿袖子抹掉额头上的细汗,静静等待红酒到达某个温度。   成为事务官的这几日,希莱斯深切体会到自己有多蒙昧无知。   大概别人真的可以同长官们学到一些什么吧。   而他呢?近期唯一干得炉火纯青的事,就是煮热红酒。   即便终于识得一点字,能够艰难地、且尽可能地看完马可大人给的文牍,但依旧不明其含义。   简言之,他读不懂。   恰如此时此刻,小型会议室内,马可教官与事务官黑森大人谈论的内容——   “游说?那些人甚至开始搞起了游说!”马可将两封信件甩去桌面,指着其中一封,话音含怒。   信是事务长黑森方才递来的。   黑森带来更坏的消息:“他们最近公开,然而背地里已经走完三块领地。”   “哪三处?”   “桑栖崖、青梅郡和鲸波堡。”   听罢,教官冷冷一笑:“精明。三片领地的领主影响都不小,离边境也最远。活得安生、脑满肠肥的人,哪想得起来还有狂沙这一回事?”   事务长黑森表情纹丝不动,语调却透露他的沉重。   “没错,消息传遍阵营,阵营高层坐不住,纷纷开始声讨这种行为。”   “……”马可缓缓吐息,双手撑在桌边,模样疲累不堪。   “别太悲观,苗头而已,剩下的长老们不会坐视不理。”   马可则慢慢摇头:“激进和保守,像水和火,天生不容。总司令怎么表示?”   “静观其变。”黑森平静作答。   “……也只能这样了。”   会议室安静片刻。   “他们第一手得到狂沙犯境的音讯。”   不知过去多久,马可苦涩启唇:“明知边境异动,竟有闲工夫学贵族争权夺利勾心斗角。”   希莱斯终于听懂一句话,歪过脑袋,飞速瞟一眼两位长官。   看来狂沙果真有动静……他暗自心惊。   “不然呢。”黑森无可奈何,“他们很大程度上利用了信息差——音讯只允许流通绿洲阵营内部。”   “趁大家分散注意力,目光聚焦安排各个骑士团准备军械粮草,抓住契机,然后暗中行事……”   接下去,二位大人聊得更多,希莱斯从中分辨出信息。   黑森大人解释,之所以尚未在大规模民间传开,原因之一,是边境的骚扰并没有几年前那样猛烈。   休战前为倾盆大雨,如今似绵绵细雨。   大家摸不准狂沙的意图,不知其是否打算再次攻打全境。   而第二点,亦是最主要的缘由——连年大规模战乱,令百姓们苦不堪言。   两三年前,狂沙突然没了动静,全境得以休养生息,好好喘口气。   不动,不意味着不存在。   于是绿洲阵营选择尽早修筑防御工事,不断派兵驻守边境。   而今狂沙再起,没把握的情况下,阵营不敢妄下定论,免得引起民众恐慌。   希莱斯打开几个罐子,放入些许丁香、桂皮等香料。   勺子一捞,盛满苹果、梨片和橙子皮。   香料的气息盖过酒香,他闻着味道,判断热红酒何时煮好。   希莱斯很快想通这些道理,毕竟加入灰影之前,他不过一介猎人。   他深谙——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越是会放大对狂沙的恐惧:五倍、十倍、甚至数百倍都不为过!   试想,一旦阵营轻率地做出决定,将事态公诸于世……   犹如热红酒过早放肉桂,届时喝进嘴,满口肉桂的刺激,哪品尝得到果香?   惧怕、绝望、恐慌弥漫全境……那该是怎样一种混乱啊!   内稳不住,怎么抗外?   他听见马可教官意味深长地说:“只怕,‘内’已经乱了。”   冷风呼啸而过,灌入会议室,壁火忽地窜高一截。   希莱斯的心跳陡然漏掉一拍。   红酒。马可大人嘱咐,热红酒不能煮沸。   他企图转移视线,不去细想刚刚为什么害怕。   他往架子上取下锅子,呈出两杯褐红液体,端到木桌前。   两位大人止住话音,黑森首先开口:“忙完我那边,马可平时净使唤你做些杂活?”   “……”希莱斯不知该怎样回应,他担心说错话。   顿了顿,他决定诚实作答:“会做。它们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需要照料马可大人的起居。”   “他是个麻烦精。”黑森毫不留面子地评价,“辛苦你两头跑连轴转。”   马可“哎哎”两声:“没我这个穷讲究的,你哪喝得上这般好的热红酒?”   马可稍微吹两下,便吸进一口热红酒。   希莱斯忘记回避视线,感到有些好奇。他习惯喝热水,不过不会那么烫就下嘴。   因为继父以前告诉他,不论吃喝,咽进去的东西太烫,将来嗓子要变细,再吞不下任何东西。   “想喝?”马可举起杯子,望向希莱斯。   希莱斯回神,摇头。   马可只当他在客气,朝壁炉上方的台子一指:“那里还有空杯,想喝就去倒……没事,喝不醉你,大方点。”   这下坏了,希莱斯暗暗叫苦。   他真不想喝啊!刚才应该说明白的。否则大人主动发话了,他不方便拒绝好意。   希莱斯打完猎,扒皮砍肉抽骨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像屠夫;   此刻去倒热红酒,磨磨蹭蹭,像情窦初开、被兄弟推搡着见心上人的毛头小子。   确实,让他杀个猎物,可比喝个酒简单多了。   他抬着杯子回到桌前,顶着两位大人的目光,再看看杯中液体……   希莱斯视死如归,顾不得烫嘴,直接闷入一口。   “好喝吗?”马可笑问。   “……好,好喝。”如果最后一点酒味可以煮干的话。希莱斯默默补上后半句。   热红酒不煮沸,为的便是保留酒香。   不料,下一秒,会议室爆发马可的笑声。   “哈啊——哈哈哈哈!”   那笑声像极了烧开的水壶,一顿一顿的。   希莱斯:?   黑森一贯瘫着的冰块脸也有所融化,嘴里含口酒,缓过劲再吞咽。   “你明知那孩子不爱喝,还逗他。”   希莱斯:……?   原来马可大人故意的啊!   他早该相信尼古拉教官的一席话:“别看马可教训你们的时候一副严肃样,他一肚子坏水!”   喝够热饮暖身,两位长官又聊些有的没的,黑森提前起身告辞。   最近骑士团愈发忙碌,长官们的工作量增加至以往的两倍不止。   会议室的氛围看似轻快不少,回归平静后,香料与酒味仍恋恋不舍停留。   “怨我之前撤下你的队长职位吗?”马可随口问。   “不怨。”   “哦?为何?”   “当时只是不明白因何缘故,现在我知道了。”希莱斯认真道,“大人们缺人手,目前等待处理的要务极多。事务官照样不少,再身兼队长,恐怕加上影子都不够用。”   马可赞许地点点头。   他啜饮一口杯中液体,发出细微地喟叹。   “你来自绿盐城?”   “是的,大人。”   杯子搁回桌面,马可一面整肃神情,一面向椅背仰去,双手交叠前胸。   “经历白湖城一事,想必你心中有些疑问,我也不例外。所以,我去翻了案卷,绿盐城曾被狂沙袭击。”   马可用最惬意的姿势,提出于希莱斯而言,最痛苦、最怅惘的要求。   “猎人村,对吗?与你的家乡出自同一个地方。跟我详细说说,希莱斯——你的身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否亲眼目睹?” 第53章 小狗骑士(一)   麻雀好似撒进绿浪中的豆子,站田野小径间随意跳两下。风一吹,“豆子”便跑了。   却不是因为风,而是脚步声。   男孩离家门只有几步路,走进栅栏,放下有他个子一半高的大布袋。他抬起沾满苜蓿气味的手,举门边上,迟疑片刻。   他把耳朵贴近木门,听见母亲愉悦的笑声,还有……纳坦的声音。   男孩一把推门进屋,与两位搂在一块儿的大人面面相觑。   “希莱斯?”笑音戛然而止,母亲唤他名字时有些慌乱。   希莱斯大步向前,扯着高大男人的衣角使劲往外拽。   “我早就看出来你对我妈图谋不轨!”他咬着牙,“别碰她,赶紧滚出我家!”   男人高大得像座山,希莱斯使出吃奶的劲想要扯动山,显而易见,后者气得不轻。   纳坦向后歪倒两步,硬朗的五官因笑容而软化不少。   “从今往后都是一家人,是滚出‘咱家’。”纳坦嘴上纠正。   “……”希莱斯手劲骤然一松,仿佛遭了晴天霹雳,呆呆望向母亲。   母亲羞红脸,轻轻颔首,羞怯的姿态浑如少女。   家里,多了一个男人……   “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纳坦承诺。   放什么心?放以后跟这男人同住一个屋檐底下,和母亲卿卿我我的心?   希莱斯气得直磨牙。   母亲特蕾莎是位坚强能干、聪慧温柔的女性。搬到猎人村后,不少男人想赢得她的芳心。   一口一个不介意她寡妇的身份,许诺将来给她好生活。   一群苍蝇!希莱斯如此评价。我妈才不要被你们这群臭男人染指!   经年累月,他帮特蕾莎挥开许多苍蝇,可偏偏没防住纳坦。   大家口中的好伙子又怎么样?这么多年母子俩相依为命不也好好的,他在努力长大,以后靠自己赡养母亲就足够了。   纳坦俯视面前的男孩。   细胳膊细脚,头发有些时日没剪,乱糟糟的——跟只瘦巴巴的小狼一模一样,瞧,一双灰眼睛装着怒火和戒备。   天知道他追求特蕾莎有多不容易。这小子百般阻挠,防贼似的防着他。   如今终于修成正果,上天保佑他一颗赤诚真心。   不过,小小年纪就懂得许多人情世故,知道保护母亲……纳坦看男孩的眼神柔软几分。   特蕾莎独自将儿子拉扯大,很是不容易。希莱斯除了“防贼”,其他地方懂事得不似一名九岁孩童。   好在,他已经向神灵起誓:他会照顾好这对母子,只要性命尚在,就不让他们再遭受苦难的折磨。   ……   希莱斯双脚悬空,坐餐桌旁埋头喝燕麦汤,嚼黑面包。   “别闹脾气。”特蕾莎轻声斥责。   “我没闹脾气……”他闷闷道。后又自知嘴犟狡辩,索性闭嘴喝汤。   今天午餐有肉,很香,很丰盛。   是纳坦猎来的。   以往除非节日生日,他和妈妈一年吃不上几顿新鲜肉。纳坦钻进家门不过两天,家里便飘满肉香。   他就是不愿吃这男人的一口饭。希莱斯发狠地啃黑面包,“嘎嘣”一下,松了的犬牙掉进燕麦汤里。   纳坦捧腹大笑,豪放的笑声在他听来十分刺耳。   “明天我学着炖肉,煮烂些,希莱斯方便吃。”他听男人笑道。   谁要你施舍啊……希莱斯忿忿想。   他捞出牙齿,母亲做的食物不能浪费,和着满口血,直接吞完碗里的燕麦汤,跳下凳子径自离去。   ……   希莱斯搬来椅子,踮着脚,努力伸手摸橱柜上方的磨刀石。   他搞不懂,自己对男人严防死守,为何对方还能笑脸相向?   他可不相信什么爱屋及乌,成年人有八百个心眼,估计纳坦比较能装装样子。   几乎用脚趾站立,希莱斯看不见磨刀石放哪,只能拿指头不停试探。   终于,他摸到边角;一点点、慢慢地把磨刀石拨向边缘。   身体已经拉伸至极限,希莱斯两腿都在打颤,他快抓住了……还差一点……   他不知磨刀石正摇摇欲坠,处于自己头顶上方。假若如此坚硬的东西砸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希莱斯终归没能坚持住,缩手时指头不慎一拨,磨刀石翻下边缘!   丁零当啷一阵响,他刚反应过来,就见自己跌倒地上。身边坐着一位高大男人——熟悉的黑发,熟悉的刚毅面容。   磨刀石摔得很远,纳坦的胳膊细微颤抖着。   希莱斯腋下微微发疼,男人应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将他提起来,至于为何松手……   “没事吧?”——他与纳坦齐齐开口。   希莱斯确信自己是脱口而出,不过眼下顾不得计较,心里慌乱,两眼只能盯着男人的小臂不放。   怎么办,他闯祸了……纳坦被磨刀石砸到,肯定很痛。还有不少木碗四处横躺,周围一片狼藉。   “发生什么事了?”特蕾莎匆匆赶到,见一大一小坐地上,提着裙子跑上前。   “没事。”像回答希莱斯,又像回答特蕾莎,纳坦笑得一如既往灿烂,“我不小心把孩子带摔了。”   “注意点呀。”特蕾莎搀扶父子俩起身。   希莱斯抿着嘴巴,视线始终追逐纳坦。男人只字不提他,即便母亲不会随意责骂自己。   “对不起。”   当晚,希莱斯趁母亲去拿消肿草药,偷偷向纳坦道歉。   会不会原谅我?他头一次因男人产生由衷地企盼,紧张地绞着指节。   最后,他得到男人的一只大手、一次摸头。   -   他决定不再给纳坦甩脸色。甩也没啥用,因为男人总会以各种方式化解他的敌意。   拳头打去棉花上,并且男人老是爱捉弄自己,希莱斯只觉得烦闷异常。   譬如此刻——   “你看,这是我兄弟打的长弓。他可是猎人公会里的‘工匠’,什么都会做。就瞧一眼呗,不会少你一块肉。”   “你是成年人啦,怎么像村口那群小孩一样到处炫耀弹弓。”希莱斯直言不耐烦。   他转过脸,灰眼睛一瞬间牢牢黏弓箭上,再挪不开了。   纳坦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   连日观察得知,这小子向来对武器之类的东西无法抗拒。区区一只小狼崽,使出肥肉还钓不上他?   “跟我去打猎不?特蕾莎同意了。”   “……明天一天而已,我要喂鸡喂兔子。”   ……   纳坦的确带他从早到晚打猎,只不过是每一天。   希莱斯难以抗拒那样的氛围:不论潜伏抑或猎逐,围猎还是制作陷阱,一切于他皆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多数时候,他俩单独行动。偶尔纳坦领他进队伍,猎人叔叔们很欢迎他,半点不因年纪而嫌弃。   自然,希莱斯努力不拖大家的后腿。尽管能干的事很少,但他每一件都学得非常认真。   而真正身临其境,他才明白,纳坦是怎样优秀的一位猎人。   ——男人像生来为森林而活,是最自由的生灵;生于此,魂归于此。   纳坦在森林中教他事理,传授他技艺。   希莱斯第一次杀死猎物,已是一年之后。   他用匕首刺死了一只兔子,待猎物气息消失,便第一时间望向纳坦;获得赞赏的眼神后,他的兴奋和激动得到回应。   可是,当兔子的热血顺着刀柄源源不断流到草地里,勇气似乎也随之流淌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占据心脏。   希莱斯突然抽掉刀刃,血越流越多,他慌忙伸手捂住血窟窿,徒劳地想堵住兔子的生命。   那双布满茧子的大掌覆盖上来。   “好好看着它,”纳坦并未阻拦,而是以更温暖的体温包裹他的手背,“看着它生命终结,观察死亡和永恒。”   “永恒……?”   “生命像一条长河,水终会流干。那些流逝的水,将汇聚成另一条永远不会干涸的滚滚江流。”   纳坦告诉他,死亡绝非不详。   它乃世间养料,滋养万物蓬勃生长。它是另一种永恒的生命,神秘且未知,所以令人惧怕。   可死亡无处不在,像阳光一般有形,亦如空气一般无形,该叫人崇敬太阳那样尊敬它才是。   “接受死亡,希莱斯。我不求你自己领悟真谛,只愿你今后能够坦然接受它。”纳坦说。   -   希莱斯仍是婴儿时,生父早早离世。   他从未体会过父爱,直到遇见纳坦。   猎人叔叔们说,他俩除了长相不同,跟真父子简直没差。   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反正他往集市那儿一站,别人一问关系,说生父子照样有人相信——当然,他也这么干了。   经常有猎人叔叔问,继父和母亲想要个孩子该怎么办?   还能咋办嘛,他已经做好把弟弟或者妹妹当珍宝宠爱的准备了。   他甚至有些摩拳擦掌,因为希莱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父母。   他没向神乞求过,反倒某天晚上,纳坦和妈妈突然拉着他到烛光底下。   兴许是光线昏红的缘故……他头一次见纳坦的脸窘成猴屁股。   无所不能的继父扭扭捏捏问出口:“想不想要个弟弟妹妹来……呃……玩玩?”   希莱斯当即答应,爽快得令父母大吃一惊。   倒是他觉得挺奇怪,想生便生吧,干吗特意征询他的意见,搞得紧张兮兮好隆重?   “特蕾莎和我就算有了第二个孩子,甚至第三、第四……总之,你尽可放宽心,我身后打猎的第一个位置永远独属于你——我的儿子。”   -   次年冬日,在父子俩的日日祈祷下,母子平安,神将新成员健健康康顺顺利利地送入家中。   父母给弟弟取名为兰登,日复一日的照料喂养,兰登从干瘪通红的小老鼠,变成圆滚滚的白面包。   兰登生着妈妈的琥珀色大眼睛,爸爸的漆黑头发。小小一团,特别讨人喜欢。   纳坦简直对他爱不释手,偏生没什么经验,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抱不了孩子,还得看特蕾莎与希莱斯。   纳坦第一次当亲爹,希莱斯照样头一回当亲哥,理应纳坦为他起个表率。   但是,某天希莱斯一推开房门,瞧见亲爹把孩子面朝下地挂单条胳膊上,嘴里“嘿哧嘿哧”,左右摆臂。   而兰登两只小胖腿胡乱踢,显然很不舒服。   希莱斯:……   自此他特意向妈妈讨教育儿方法,一方面替孩子妈分忧;另一方面,让弟弟尽量免受孩子爸的迫害。   兰登可谓在他怀中长大。平时除了打猎,一回家,开始事无巨细地照顾弟弟。   因他时时牵挂兰登,猎人叔叔们有回看他忙着赶回家,便当着纳坦的面调侃。   “你大儿子比你像个爹。”   “我全听见了!”希莱斯头也不回地喊,招来身后一阵大笑。   没办法,母亲在家需要忙太多事情,他不单是为了看孩子,更是心疼母亲。   好在兰登特别乖,平时不吵不闹,安静可爱。   唯一麻烦的一点在于,闹觉什么的只要哥哥抱着才能哄好。   长大些便活似一只听话的小狗,成日紧跟哥哥屁股后头转。   打猎父子俩回到家,希莱斯常常捎回新鲜有趣的植物、无毒的小虫子同兰登分享。   他把外面的世界带给弟弟,他喜欢这种感觉。   直到兰登三岁那年的某一天,希莱斯将一只小狗崽捧回家。   捡到小狗时,据纳坦所言,是由于狗崽生下来带病,所以被狗妈妈抛弃了。   兰登很少哭闹着向父母讨要什么东西。唯独这只小狗,兰登执意要养活它,即便活不长。   纳坦余光瞥见希莱斯一声不吭走到门口。   “天色很晚了,你要去哪儿?”   门缝泻入一缕夕阳余晖,撒在希莱斯的眼睛上,将灰瞳照得明澈而剔透。   “我去买羊奶。”他答。   ……   小狗喝进一碗又一碗羊奶,日益恢复精神。   决定和弟弟一起喂养小狗后,希莱斯多出一个需要跑的地方——集市。   集市最不缺的,一来是商人,二来便是见闻。   商人们把绿盐城以外的消息一并牵入城内,不需要花费半枚铜币,各类新鲜事争先恐后钻进人们的耳朵里。   这晚,希莱斯迎着弟弟的小跑,以及小狗不停摇晃的尾巴打开家门。   他讲述着从商人啊、客人啊、屠夫们口中得知的龙骑士故事。   兰登听不懂很多东西,仍然安静地聆听哥哥讲,捡着理解得了的词汇,比如“神勇”“天空”“驭龙”……一脸心驰神往。   “龙骑士好厉害哇!”兰登拖着长长的稚嫩童音惊叹。   “是的。”希莱斯半蹲地面,为小狗端过一盆羊奶。   兰登盯了哥哥的神情好一会儿。   “哥哥,飞上天空是什么样的感觉?”   不待希莱斯回应,兰登又自顾自说:“我好想成为龙骑士,这样就能骑着龙飞上天啦!”   “行啊,将来去做龙骑士。”希莱斯愉悦应承。   “哥哥,骑士是不是很坚强的人?”   兰登突然滑下床,希莱斯赶忙把他捞进怀中,安稳放回地面。   他想了想,回道:“商人说,他们是最厉害的一群人。”   片刻功夫,小狗已经喝完羊奶,此时任由兰登蹂|躏耳朵。   “那我要叫它‘小狗骑士’!”弟弟圈住它大声宣布。   希莱斯愣怔两秒,旋即笑出声:“为什么呀?”   “因为骑士最坚强,最厉害。‘小狗’也必须和他们一样,所以,今后它的名字就是‘小狗骑士’咯。” 第54章 小狗骑士(二)   生命是十分脆弱的。   小狗骑士最终没能撑过百日,在兰登的怀中、在沉睡中安静离世。   兰登抱着它僵硬的身体,眼泪滑入柔软的胎毛。   “哥哥……呜呜……它不是骑士吗?最坚强的骑士……为什么、呜呜呜……为什么骑士也会死……”   弟弟反复地询问哥哥,混着哭声黏糊成一团。   希莱斯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他把弟弟接入双臂里。兰登抱小狗骑士,而他揽着兰登。   “因为……小狗骑士暂时没有翅膀。但它在梦里发现,自己的灵魂生着翅膀,所以飞去找妈妈了。”他只能拙劣而苍白的言语安慰。   一切源于希莱斯尚未做好接受死亡的准备,虽然他自以为随着打猎的时间足够久,自己已经逐渐能够平静以待。   直到他看见继父的尸体。   狂沙袭击绿盐城,猎人村众猎户们纷纷拿起武器,他们的身后是家,必须为妇孺老弱们博得一线生机。   而他们自己呢?   一个下午,加上一个夜晚,村镇里的所有人吸进压抑的空气,呼出焦心与担忧。   翌日晨曦洒遍森林,卫兵大人们挨家挨户搜寻家属,通知他们前去接自己的家人。   希莱斯和特蕾莎便接到一具死尸。   那尸体只是挂着纳坦破碎的衣物,流干所有血,剩下一条条刀痕、指痕刮下的伤口;翻出层层黄白色、深红色的肉。   尸体几乎没一处完好,森森白骨暴露阳光底下。希莱斯认得,动物被野兽活生生抓开撕咬开,就是这幅样子。   唯有心脏不曾受到一点攻击,那儿干干净净——如活着时完整,如全家送别他时完整,死后依然完整。   旁边也躺着几具躯体,草地挂满碎肉内脏,他竟不知道哪一块属于纳坦。   特蕾莎摸了满手的沙子,眼泪与呢喃仿佛要将干涸的血迹重新润湿,悉数淌进泥土。   四面八方充斥不同人的哭嚎,希莱斯静静站在一旁,经历一阵眩晕过后,两眼直勾勾望向他的继父,眼神却似是看一位陌生人。   他没哭,所有情绪仿佛烟消云散。   ……   入夜,希莱斯随母亲特蕾莎回到家。   他第一眼便撞见墙上挂的一把弓。   希莱斯取下弓,抱回自己的床上,搂着它陷入沉睡。   ……   他本想留着继父的弓,最终还是决定将其一并埋葬。   纳坦已逝,希莱斯独身加入猎人行会。   日子好像什么都没变,他早出晚归,随幸存的猎人叔叔们一起行动。   他的箭矢划破余晖,正中猎物后腿。猎物惊慌跑开一段距离,希莱斯追上去,在一处灌木丛里发现尸体。   “纳坦!”他惊叫着呼唤纳坦,“你快看,箭扎得比上次准,差一点就射中心肺了!”   希莱斯揪着猎物的后腿提拎起来,下意识寻找身侧的高大男人。   “纳坦……”   身旁空空如也。他没能等到夸奖,没能等到后脑勺揉搓的力道。   “爸爸……”   猎物重重摔落地面,一同砸下去的,有无尽的泪。   自纳坦死后,希莱斯第一次泣涕如雨。   林间回荡他的恸哭,越来越凶,积蓄已久的情绪霎时间冲出喉咙。   他好恨纳坦,恨这个言而无信的男人,说好会照顾妈妈和弟弟,说好会教完他所有打猎本领。   他爱着纳坦,爱他的父亲。   希莱斯想再得到一声夸奖,哪怕一次也好……   他的灵魂会在森林里吗?他怎么找不到他了呀……   树叶沙沙作响。   撕啊扯啊,喉咙像张脆弱不堪而又针脚密集的布,只能滤出悲泣。   猎人们远远看着男孩,眼圈带红,沉默不语。   -   特蕾莎的精神状态每下愈况。   这个可怜的女人,终归没能扛过连任两届丈夫离世的打击。   她只能留在家里为大儿子和小儿子做做饭,趁清醒时候多缝点衣裳。   “走哇,走哇,去到一个没有狂沙的地方……”她时常哼着童谣的曲调,念叨此类话语。   希莱斯肩负家中所有的收入来源。   他再也没精力采些小草小花给兰登,取而代之的,则是偷偷带回满身伤。   虽然每天都很疲惫,但他不想让母亲和弟弟看见自己低落的情绪。   可他好累……脑袋涨得痛,神经无时无刻不拽得紧绷绷。回到家,还得时刻关注着母亲的状况,避免魇着时伤害兰登。   希莱斯站在门前深呼吸,他刚整顿好情绪,走进屋,就见特蕾莎风似的刮过来。   “我收拾好所有东西了。”母亲抓着布袋,一路掉落许多东西。   七零八落的物件铺满整座屋子,家里一团糟。   “好儿子,今后不用再打猎啦!去一个没有狂沙的村子,你带上兰登,我们现在就走。”   “妈妈,别这样……”   特蕾莎突然攥住他的双臂,抓得希莱斯很痛。   母亲离他极近,希莱斯能感受到她癫狂紊乱的呼吸。她眼里的血丝编织成蛛网,将曾经的温柔一一覆盖。   “走、走——”魔鬼用母亲的声音呢喃。   “走去哪?!”希莱斯终于克制不住,低吼道。   “绿盐城都能出现狂沙,所有地方都有狂沙!我们能去哪里?妈妈。哪里还有没狂沙的地方?!”他哀戚说。   特蕾莎被火燎似的收回手,抱着头,声嘶力竭地大叫。   她口中含混不清,偶尔穿插着凄厉的尖叫,扯乱头发,跑去桌边,挥开胳膊扫掉桌上所有东西。   接着歪倒桌腿边,双腿抽搐个不停,琥珀眼睛死死盯着她的大儿子。   -   兰登相较以往,变得有些沉默。   他年纪虽小,但家中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可能令他察觉不到,某些人与事物已一去不返。   和母亲的病症一样,希莱斯对弟弟的改变痛心疾首。   所幸兰登依然很乖,基本无需操心他。七岁了,多少能帮母亲做点家务。   每当希莱斯回家,兰登喜欢牵着他的指头,同哥哥分享今天自己帮母亲做了些什么。   而希莱斯则会像纳坦曾经鼓励他那样,摸摸弟弟黑色的软头发,轻声夸奖。   ……   今天一无所获,希莱斯回家比较早。   他一如既往拾掇情绪,埋藏心间,慢慢推开家门。   特蕾莎坐在椅子上,怀抱兰登轻轻哼曲儿。夕阳照进屋内,打在特蕾莎的脚边。   她神情慈爱,唇角微微翘着。   如此温馨的场面,却叫希莱斯汗毛倒竖。   ——兰登半睁眼,一副昏昏欲睡但努力想清醒的模样。弟弟的嘴唇沾着一点黄色的粉末,还有一圈奶渍。   桌面,一块白布摊开来,中间残余些许黄粉末。   “妈妈……你给兰登喂了什么?”希莱斯心头打鼓,不敢相信内心呼之欲出的答案。   “曼陀罗奶,还有还魂花粉。”特蕾莎语气轻柔。   希莱斯箭步冲上前:“兰登,把兰登给我。”他颤声说着,抢夺那晕晕乎乎的小孩。   “不要!”母亲尖利地大嚷,“我要带孩子走!!!”   特蕾莎身体逐年瘦削,自然抢不过长得比她高,且天天握弓的儿子。   争抢中,希莱斯将她推翻在地,一把夺过兰登。   希莱斯不停抠挖兰登的喉咙。快吐出来,快啊……该死,该死!   兰登宛若一只布娃娃,剧毒的花粉塞进娃娃的肚子里,干呕不出什么东西,脖子软软地歪倒,由哥哥摆弄。   桌腿边的特蕾莎亦一动不动,以诡异的姿势瘫坐。   忽然,她像找回了神志,爆发多日以来最为清醒的一次喊话。   “带他去找游医,否则来不及了。”   希莱斯快速爬起身,一言不发抱起弟弟夺门而出。   特蕾莎正对着大门,姿势一动不动,后脑勺枕于桌腿的棱角。   琥珀眸子映着儿子仓惶飞奔的背影。   ……   天空撕碎了云,也撕碎了希莱斯的心。   他沿田野间的泥径跑,不知疲倦,不知呼吸,不知该去往何方。   他只明白:自己得跑,拼命地跑,找到游医弟弟才有得救。   希莱斯感觉脑袋空空,又仿佛一瞬间划过许多念头。   “哥哥……”兰登气若游丝。   以为是脑海中弟弟的声音,希莱斯在兰登呼唤三四遍时,终于连连应答。   “哥哥带你找医生,别睡,答应哥哥。很快就能找到人啦,好不好?乖弟弟,你一直很听话……”   希莱斯说话不比兰登混乱,他甚至觉得,自己才是最糊涂的那个人。   恐惧从话语间泄漏,兰登似有所感,用迷蒙的视线勾勒着希莱斯的下巴。   “我想做骑士……”   “等你好起来,我亲自送你去骑士团。”   “我要和你一起做骑士。”   “好、好——不要闭眼睛,兰登,哥哥在呢,一直听你说话。”   “哥哥要做天底下最厉害的骑士……我,我是第二厉害的……”   “……”   希莱斯远远眺望一道身影,他跑近些,绝望地发现并不是游医。   他浑似一头四处乱撞的牛,穿插绿浪田野之间,见着人就顶上前。   有人说,游医在村头;有人指路,游医刚刚经过这里;有人告诉他,说游医往东边去了……   “哥哥。”兰登唤他。   这次的声音更加轻,听到希莱斯耳中,却是震耳欲聋。   “哥哥,人能不能长出翅膀?”   “能。”   兰登软软地笑开了。   ……   兰登再也无法回应希莱斯。   他这次很不听话——哥哥叫他不要闭眼,他顽皮地将眼皮牢牢合上;哥哥叫他不要睡,他永远地沉睡了过去。   ——在哥哥的怀中,一如当年的小狗骑士。   希莱斯跪在游医脚下,像亲吻神像般亲吻对方沾满泥灰的鞋尖。   “救救他,救救他……我求求您。我愿做您的奴隶,永世不得安宁,灵魂无法安息,只求换我弟弟一条命。”   游医怜悯少年,没有把他当疯子驱逐。   凡人却终究不是神,游医翻给希莱斯看,看弟弟一双被死亡笼罩的眼珠。   希莱斯永远无法知晓,自己怎样走完回家的那一段路。   他抱着弟弟冰冷的躯体走进敞开的家门,看见另一具冰冷的躯体迎接他。   他把母子二人放在一起,跪了很久很久。   整个家,唯独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希莱斯曾一度将手伸向还魂花粉,最终止住动作。   家里节俭,母亲不肯买首饰,继父的弓早已与尸骨一道化为土壤,弟弟则什么可留恋给他的都没有。   灰目呆滞地转朝兰登,希莱斯慢吞吞取来匕首,从弟弟的小衣裳上裁下一块布。   -   铲入最后一捧土,希莱斯凝视三座亲密倚靠的坟包。   他趴下去,依恋地往土壤里汲取活人的温度。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三声道歉,分别念给三个家人。   都是我的错,能不能原谅我?   他睁着眼睛躺了一个晚上,朝晖刺破深黑的天幕,他静静看着那一抹光亮。   希莱斯惊吓般翻过身,他想到什么,于是上手掘小坟包的土。忽而停滞,一捧一捧,鞠起土掌心埋回去。   他肩膀如落叶般瑟瑟抖动,哭肿的双眼又流溢水痕。   爸爸,妈妈,我不想接受死亡,他不要领悟什么见鬼的死亡。   他的小骑士呀,他的弟弟。   埋葬在地里,怎么飞上天空啊…… 第55章 尾巴   走出温暖的会议室,希莱斯合上门,用掌根擦拭眼睛,免得泪痕被寒风冻成冰。   他迎面撞上一双蓝色的眼睛。   希莱斯被灼到一般迅速撇开头,捏了把鼻尖,问:“找马可大人吗?他在里面。”   话刚脱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吓人。   他没敢看塞伦,对方却一直凝视着他,也就不知道搭档此刻的眼神是怎样一番触动。   “你……都听到了?”希莱斯强颜欢笑。   “全听到了。”塞伦直言。   希莱斯不知作何感想,他觉得有些难堪……像私藏多年的东西突然见了天光,以往只有自己瞧得见,如今剖给其他眼睛看的仓皇失措。   他沉默地走远两步,被塞伦一把抓住手腕。   “等我一会儿,希莱斯,如果你没别的事情。”塞伦的话音中,夹杂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波动。   ……   塞伦作为侦查队长,向马可例行汇报今日的侦查情况,让希莱斯跟着他回到宿舍。   宿舍空无一人,严冬犹如一桶冰块,希莱斯将心绪埋进去降温,现在已经平复下来。   这会儿反倒是塞伦眼神躲躲闪闪了。   “你转过身去。”小少爷强硬地命令。   希莱斯莫名其妙背过身子,听着背后一阵衣料摩挲的窸窸窣窣声。他等了好半晌,塞伦没一点表示。   正当希莱斯想开口,小腿突然缠上什么东西。   他连忙抬起腿,低头去看是何物。   熟悉的银白鳞甲泛着光彩,蛇一般的粗细,轻轻圈住小腿肚。兴许是见他没反应,那东西渐渐绞得更紧。   尾巴。   银龙的尾巴,只不过缩小数十倍。   希莱斯诧异得合不拢嘴,定定瞅着脚下出神。   没等到什么回应,塞伦非常后悔,暗自恼恨自己一时头脑发热,竟想着变出龙角龙尾让人类高兴起来。   不识货。他气闷地想。   那尾巴好似有些……呃,焦躁?烦乱?倏地放开希莱斯的腿,闪电般缩回去。   他追着望过去,只见塞伦紧绷着唇线,一脸发火前的征兆。   “你的龙角……”他瞠目结舌。   塞伦前额和头发的交界处显现两道隆起,如两把倒插在颅顶的弯刀,刃尖往后方长长延伸,与发色相同。   希莱斯看痴了眼,那对龙角无疑为世间最漂亮的长刃。   瞅他这幅入迷模样,塞伦的不爽消散些许。   希莱斯想挨近点观察,小少爷便原地站着由他细瞧,二人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   龙尾像一条银白藤蔓,再度悄无声息地探出,磨蹭人类的脚腕。   忽然,希莱斯上手摸了摸龙角。   塞伦浑身战栗,皮肤底下迅速蔓延红色,爬上颈项。   “你、大胆……!”清亮的音色混合奇怪的状态,顿时变得黏黏糊糊,从唇齿间半抖着漏出。   希莱斯:?   塞伦左手捂住脸,右手一把将他推开,没刻意控制力道,搡得希莱斯跌跌撞撞倒退好远,胸骨有点痛。   小少爷也好不到哪去,尾巴快竖去天上。   俩人面对面干瞪眼。   ……   希莱斯把玩手心的椭圆小石子——这是阿莫昨晚叼给他的——目不转睛盯着塞伦。   准确点,盯对方的龙角和尾巴。   他暗暗发笑:那尾巴似乎不受塞伦控制,老是想往他手腕伸来,然后几次三番被主人抓回去。   于是,眼下只用尾尖轻轻扫着他的臂膀,委委屈屈的。   “所以龙角根部很敏感,谁都摸不得?”希莱斯反问。   俩人坐在床边,刚刚塞伦解释一通,希莱斯多少明白为何小少爷会有那样的反应了。   “只有伴侣可以摸。”   “尾巴呢,我能碰吗?”他若有所思。   塞伦的脸隐隐透出粉泽,蓝眸投去警告。   希莱斯掂两下掌心的石子。   “这么容易敏感?要是撞到什么东西,你岂不是……?”   “……”塞伦瞧瞧上下跳动的小石头,再瞟向满脸存疑的希莱斯。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此刻回答“是”,对方八成会同他征询意见,然后朝龙角扔石子,亲眼确认真实性。   眼角一抽,塞伦斥道:“只有触摸才会挑起……嗯,感受,你休想做多余的事情!”   希莱斯正想说些别的,门口传来嘈杂声。   原来鹰队的部分队员们找上他,想征询一些关于陷阱方面的意见与解答。   “我真服了皮特曼这家伙。”   人类士兵指着他的龙族搭档骂骂咧:“他非得尝试用套索来网猎物,冬天哪有到处跑的动物啊?”   “多的是,你不就上套了么?”皮特曼龙族浑不在意地挖耳朵,“他自己走路不注意,一脚踩进套索;再加上脚陷雪里差点拔不出来,今天一整天都在责怪我……你好吵,别嚷嚷啦!希莱斯,我大概描述一下,你看看陷阱还有哪里可以改造的地方……”   希莱斯嘴边噙着愉悦,聆听队员们的询问,偶尔穿插两句斗嘴。   冰凉柔滑的触感残留脚腕,他捉住这一丝微薄的余韵,手肘碰了碰收回龙角和尾巴的塞伦。   【谢谢。】他传递心声,随后回答队员们的疑问。   他怎会不懂塞伦的心思?   他怎会不明白——灰影,是他的新家。   塞伦垂下眼帘,漾起微微笑意。   -   希莱斯捧着书册找到马可,这些案卷是后者要求他读完的。   “哪里不清楚?”马可接过羊皮纸,快速浏览一遍。   没好意思说很多地方其实都看不太明白,希莱斯整理措辞,指朝其中一则内容,一一向教官请教。   这一案卷记载着四年之前的一场战役。   彼时正值初春,本为万物复苏的好时节,却遭到漫天黄沙的侵蚀。   绿洲阵营的骑士团军队驻守高地,在狂沙日渐猛烈的攻势下,一步步由反攻转为防守。   守城极其艰难,不少士兵并非死于狂沙之手,而是饿死、渴死、病死在城内。   苦战持续近两个月,西境硝烟四起,人人自危;且无数城池需要阵营的其他士兵们保卫——人手极其紧缺,便无暇顾及此处。   最终,战役以失败告终。领土沦陷,狂沙又吃进一寸陆地。   “穆德莫郡在什么地方?”马可问。   希莱斯回想片刻,翻看卷宗时曾特意比对过,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并不难。   他答:“腊累高地一带。”   上任事务官第一天,马可大人就扔下一沓简易地图,要他背熟西境——即边境线所有的地形地带。   “腊累高地地处北边,又是春季,有什么特点?”马可耐心引导。   “雨少。”他回道。书册上亦是这么记录的。   “还有一个最为核心的问题——”马可将羊皮纸摊开,指尖从右上方滑到左下方,纸面刮起一阵弧线画成的风,“——风大。”   希莱斯睁大眼眶,顿时领悟其中关节。   “你问我,为什么穆德莫郡的士兵们一开始明明能够反攻,为何短时间内却像失去爪牙的虎,被杀了威风不说,还节节败退,最后夹紧尾巴逃回要塞……”   “因为当时风势很大,按照穆德莫郡所处的位置正好迎着西风,而狂沙也从西面进攻,反倒促成它们的优势。”希莱斯摸着下巴,接话。   他不寒而栗。   读完几则卷宗,所有文字对高地这一地势描绘得非常重要,占领高地,那么战局基本就能稳定下来。   但穆德莫战役却是读过的第一个例外,于是让他产生疑问。   马可教官拨开疑云,为他展露藏于浓雾背后的关键要素:天气。   “明白天气的重要性没?”马可悠闲地吮一口水,缓缓道。   “明白了。”嘴上这么说,希莱斯的表情可不是这么回答的。   教官一下挑破他的心思:“你还想问防守,是吗?”   “守城耗的不仅有兵力,更是拼的各类资源——人、粮、水、武器等等。一般迫不得已,大家决不会选择守城,毕竟等同于将战场主动权拱手让给敌人,得做好全军覆没的打算……”   -   男人屹立城墙之上,取下脸前的“蝉翼”,手一扫,拂开一层沙粒。   身旁的下属被风沙迷了视线,只在朦胧之中捕捉到主帅的一闪而逝的疲惫。   二人一同眺望隐入天边的龙,下属倔强地的瞪着那抹龙影子,瞪到眼裂发红,瞪到目珠充血。   仿若目送的不是士兵,而是活命的希望。   “大人,”下属声音略带哽咽,“他是我们唯一活下来的龙……”   言下之意,二人就在方才送走唯一的空中力量。此情此景,与当年的穆德莫战役又有何异?   主帅未作回应,慢慢抽离目光,重新戴回“蝉翼”。斗篷迎风招展,似女人的柔荑与葱指,轻轻捏过弥漫粉尘的空气。   漫天飞沙宛若黄色水雾,吞掉世间所有的颜色,分不清天与地。   ……不,还有颜色。   主将的视野闯入一株草。   一片荒芜中,黯淡的绿色不甚明显。   总归是有的,主将心道,希望如那株草一样脆弱渺茫,但上天没有立即剥夺它的存在。   不得不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今非昔比,他决不会放弃岩奎河的每一条生命,令自己、令士兵们变为冰冷的文字。   -   “卷宗没有写,但我可以告诉你:穆德莫战役的主帅苦苦求援,求的到底是什么援:他们盼龙骑能够飞来支援。”   “要塞扛得住大门前的敌人,却拦不住越过大门头顶的侵袭,最后城池沦陷,覆灭一群好战士。小子啊,这下你可清楚,我们龙骑的职责在哪?”   马可一字一顿,沉沉落下答复。   ——“在于控制天空战场,阻拦狂沙飞越城池,为地面赢得一线生机。” 第56章 前夕   希莱斯近日做梦都在看书。   他还梦见冲天的火光,士兵们的厮杀声,战马嘶鸣踏蹄……末了,由一声金戈相击敲醒。   揉揉脑袋,希莱斯希望自己只是看书看魇住了。要学的东西太多,他吃饭时也安不下心神。   吉罗德笑说他吃饭经常嚼着嚼着就停嘴,食物咽不进喉咙,然后指头沾汤水,在桌面写写画画,跟谋划战事的大将领似的。   希莱斯耸耸肩。   没辙,毕竟他得根据案卷记载的战役,一个个去分析。   不然光背下战役,总结不出一点心得,和他干嚼饭菜但不吞一个样——白忙活。   -   通过灰影的城墙边极目远眺,你可以将晴空与高山尽收眼底。   冰雪封冻了山巅,像老人头顶逐渐变白的发根。然则它身下郁郁青青,褪去冬日的颓态,满腰满脚,遍布春日的盎然生机。   原先光秃秃的地面亦长出绿色的发茬,蓝色的缎带泛着莹莹波光,绵延至天际。   守城卫兵正欣赏春日绘卷,慢慢地,他发现天边隐隐显露一只大鸟。   “大鸟”越飞越近,明显冲着灰影营地而来。他捡起武器,立刻站直身子,正想点燃烽火同城墙上的其他守城人通信。   龙翼之上飘展一面绿旗。   守卫是新兵蛋子,当他反应过来那意味着什么,城门已在其他守城人的吩咐下大大敞开。   一旦见到天空出现橄榄色的绿旗,必须无阻碍提供通行。   守卫瞅着绿洲阵营来的通信员降落地面,随后进入营地;一路无人阻拦,直奔营寨中心而去。   -   “大人,为什么没有一本专门写兵法的书?”希莱斯问道。   “嘿,这小子终于憋不住了。”尼古拉教官笑弯一对鎏金眼。   希莱斯站一旁发窘挠头,尼古拉接着调侃:“前两天瞧他欲言又止的表情,怎么样,是不是读卷宗读得抓瞎?”   别的不说,单靠卷宗获取兵法的确麻烦太多,尤其在希莱斯从未没接触过的基础上。   虽说战术脱不开结合真正的战事记录去分析,且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但不代表没有更好的方法便于人们去理解——比如兵法书。   马可的眼角则蔓上兴味。   “年轻人怎能光想着不劳而获。”他拖长音调,煞有介事道。   “可我觉得……如果有总结归纳,比方说什么地形不利行军、什么条件利于进攻——类似这样的书,更直观,而且也不影响搭配案卷去学习。”希莱斯鼓起勇气道出想法。   两位教官对视一眼,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   “能捡到他,也是你的幸运。”尼古拉说,话语的对象却是马可。   马可笑而不语,抽开卧房内的椅子,往桌底堆满的书卷中找来一本册子。   他递给希莱斯:“看看。”   希莱斯翻开书页,仔细阅读一会儿,震惊地望向马可。   “我已经有意著作兵法。”红发教官回答,“从历年的战役,包括应对狂沙以外的其他战争中整合用兵之道。”   一段简短有力的回答,令希莱斯心脏剧烈跳动。   他激动得手脚不知该往哪放,两颊飞上兴奋的绯红。他眼神里除了钦佩、崇敬与马可,再装不下其他事物。   “对你家长官佩服得五体投地啦?”尼古拉教官揶揄。   希莱斯鸡啄米般点头。他不知道马可任用自己为事务官是否走运;眼下他只明白,能遇见马可,毋庸置疑,是自己三生有幸。   三人继续在马可的卧房内交谈,门口传来“笃笃”敲门声,急促犹如鼓点。   希莱斯去开房门,一人径直掠过他闯入屋子里。   来人十分面生,披着希莱斯不曾见过的橄榄色斗篷;他风尘仆仆,兽瞳充盈劳顿。   马可、尼古拉二人一见他——或者说,一眼认出了他的斗篷,神情霎时凝重。   “阵营急令,岩奎河告急,灰影龙骑部队须速速前往驰援。我已通禀你们的总司令。”   马可接过谕令书,络腮胡刹那间绷紧:“旧营那边如何?”   “明日抵达此地。”   “需要辎重么?可否准备四日启程?”   “需要。最多两天。”   两位龙骑将领齐齐从通讯员的神色和话语间听出“刻不容缓”。   “希莱斯,去通知龙骑各个小队队长,立马停下手中的工作找回各自队员,去议事大厅集合等待。”   “……是。”   ……   “开玩笑吧,怎么就要打仗啦?”   一位龙骑队长衔尾相随,外乡人步子迈得太大,他几乎小跑跟着。   龙骑队长侧面觑一眼希莱斯,见对方的严肃不似作假,登时心里一紧。   最后一支小队跨进议事厅,教官仍未到场,厅内近百人你一言我一语,嘈杂不堪。   马可姗姗来迟,当他正颜厉色站在长桌前,议事厅落针可闻。   ……   众龙骑们离开屋子,活像从沥青里捞出来,嘴巴被黏住,而一口一口灌下去的黏腻、沉重却是货真价实的。   他们个个神情恍惚,好似完全不明白马可教官解释并吩咐了什么。   平静的下午就此被打破。   若说灰影营寨各部门平日在忙碌,那么这会儿俨然为火烧蚂蚁:士兵四处奔忙,令人分不清到底是混乱,还是急切之下的井井有条。   铁匠挥汗如雨,重重敲打金属;杂役怀抱一捆粮草,扔向辎重马车;有人呈来战旗,马夫给战马喂食,司务官一一清点物资……   人人各司其职,似乎各有各的忙,唯独龙骑们迷惘去处。   旧营的龙骑士兵们当晚便赶到新营,迎接他们的,是亮如星辰的火光。   到处插满火把,这一方夜空被灰影骑士团照亮。   希莱斯这才直观地了解到,旧营的前辈们人也很少,大家总共凑起来不过两百余人而已。   “其余的死光了。”前辈们如此回答。   白天好似作了一场大梦,龙骑们浑浑噩噩地度过一整个下午,晚间睡意全无。   营内主路铺满许多龙骑的身影,扎成堆,妄想在初春晚间取暖。   马可允许新兵们今晚多留一阵透透气,因为他知道,那群少年们必须取暖,取增添心底一丝安定的暖。   而他们的柴火,源自旧营老兵。   新兵睡不着理所应当,毕竟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前辈们一样不睡觉,为何选择看星星吹冷风,成了大家感兴趣的事情。   “你要是见了狂沙,你今晚照样闭不上眼睛。”一位五官粗犷的老兵叼着草说。   “我见过狂沙!”瘦猴杰登凑上前,讲述白湖城的遭遇。   龙骑新兵不耐烦地把他推开,这故事瘦猴杰登快讲烂了,他们耳朵起茧还作呕,大家要听点有用的。   “到战场,我们该咋做啊?”新兵忐忑问。   “杀敌。”   “有没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事情?”   “脑袋别搬家,捣烂死人心脏。”   “……”   新兵眼看前辈嘴里吐不出好话,有些心急:“就没有别的吗?大概像怎么杀死狂沙之类的技巧。”   老兵听罢却笑了,扯掉嘴里的草根:“马可难道没教过你们怎么弄死狂沙?”   少年龙骑们顿时哑然,焦虑把他们头脑搅成一团浆糊,这才晓得问题有多愚蠢。   另一名老兵提来一壶热酒,拔开塞子,酒香徐徐飘出。   “好了,密克,没必要逗娃子,咱们也是这样过来的。”他道。   “喝酒不耽误事吗?”有人开口。   他们问东问西,像刚刚睁眼见着世界的初生婴儿似的。事实上,某种意义上来讲,新兵与婴儿并无差异——二者均没上过战场。   “喝酒壮胆听说过不?战场如同妓院鸨母,唯独一点好:管你微醺或是烂醉,雏鸡还是天阉,‘正常人’抑或‘罪犯之子’……它视同一律,只要你准备好为此支付生命。”   周围起伏低低的笑音。   那一番话哪算得上宽慰,可不得不承认,心里莫名好受许多。   老兵密克跟他的同伴一起分酒,感受热流直达胃部,他喟叹一声。   “关于技巧,只有一个——”   新兵竖耳倾听。   “——拿你的蕃石箭矢捅穿狂沙的屁|眼。”   瘦猴杰登打心眼里想笑,身体做出的反应却截然相反,他平白打了个抖。   少年们牵不动沉重的唇瓣,干脆不说话,安安静静闻酒香,听虫鸣。   时间一分一秒流淌,多呆两秒,便离曙光又近一点,昭示着头顶的铡刀降下一寸。   老兵密克手里突然一空,一个新兵夺去他的酒壶,对着壶嘴猛吹几口。   酒液烧着新兵的嗓子,没喝过这般猛烈的酒,呛得直咳嗽。   老兵哈哈大笑,不计较,帮他拍背顺气。   夤夜的覆盖下,万物寡言少语,而灰影营地絮语不止。   或许因得此时此刻,他们沾染了属于白昼独有的光明。   -   天地不公,温度尽数被分去地面,高空仍然似冬季一般寒冷。   龙族们乘着风飞行,人类将上半身伏低,贴着龙脊兜冷风。   新兵手指痉挛一般抖动,即便快把后槽牙咬碎,也抵不住下唇不受控制地哆嗦。   天太冷了,风太大了,衣服穿太少了。   他不停地试图说服自己,然而心脏传来的鼓动,岂是一件衣服方能解决的?   他眯起“蝉翼”背后的双眼。黑夜还没消退,全凭夜视能力优越的龙族跟队飞行。他连搭档都看不清,何况远处的环境。   但渐渐地,他感受到了沙尘——刮向面盔,划过皮甲,宛若绵绵细雨打在身上。   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人类新兵。   他不想前进了。   新兵被惊惧笼罩。   什么也看不见啊——前方并未传来消息,敌人却仿佛近在眼前,独他与搭档迷失黑色浓雾当中。   停下……怎么还在飞?他不想……   ……我不想送死,我要回家! 第57章 首战-岩奎河   昏暗的环境把黄色披风染成金红,一人手持火把,肩甲撞过一名匆忙赶往阵队里的士兵。   火焰在他的侧脸上跳跃起舞,鼻梁骨犹如一把断折的刀,而锋芒藏在眼中,由火光清晰照亮。   他走到一匹战马前,火把递给马倌,翻身上马。   清脆的蹄声经过喧噪的阵队,经过互相呼喝的士兵,经过巨大的投石机……骏马头颅一沉,金属面罩闪过红色光泽,原地转向,与另一匹马紧紧相依。   “支援的是哪个骑士团?” 男人倒干净头盔里的沙子,一边戴上调整,一边向旁侧的人类通信员问。   “灰影。”肩挂橄榄绿披风的通信员回答。   男人手一顿,战马躁动地跺两下蹄子,被他一勒嚼子恢复平静:“就那个佣兵团?”   “还有一群刚招进来的小毛头 。”   男人想啐一口,但头盔已经戴好,他白白承受胸中郁气。   离岩奎河最近的骑士团只有灰影,绿洲阵营派遣他们来施救已是最优之选,大家没得挑。但……这是岩奎河最后一次机会了,耗得起吗?   他将视线投向主帅所在的位置。   战旗垂头耷脑,风不知去向,漆黑的天幕寂若死灰;火光勾勒出主帅的背影——对方化作沉默中的一员。   男人叹口气。最近,他与主帅夜不成寐,常常在营帐里一呆就是一整天,累了便席地而睡,商讨如何应对今日一战。   若非万不得已,又有谁愿意腆着脸求援?此战若败,留给他们的选择只有守城。然而剩余的物资根本支撑不了守城,士兵们的唯一归宿,将是被尘暴淹没。   比起知晓风向,参谋现在更想了解一件事:“人飞哪里了,怎么还不见影?”   “不久,很快就能赶到。”   既然没明确时间,参谋左耳进右耳出,姑且当那群佣兵和小崽子迷路了。   等不起啦……   要么生还,要么覆灭,由今天定夺。   士兵们将自己放进棋格中,炬火一如阵列齐齐整整。   天空逐渐染回一丝色彩,一名步兵手执长剑,转身,穿过人头的缝隙,窥见靛蓝色的苍穹。   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他没有看见想看到的事物,指头慢慢摩挲剑柄,力道紧张而又藏匿隐隐的失望。   步兵转回脑袋,重新将自己塞入肃穆的呼吸声里。   当一切事物回归寂静,旌旗反而有所动作。众人盯着那一抹飞舞的布,灌注全军人的希望……   ……风往西吹。   劣势啊。   有士兵黯然发出叹息,那一声拴上沉重、怅然与凄凉铸成的重石,沉入所有将士们的心底。   “隆隆隆隆——”   他们不约而同感受到地面在隐隐震动。   它们来了。   一名骑兵轻吻手心,贴于胸前,那儿挂着家人给的项链;   一名盾兵极目远眺,眼神触摸看不见的地平线,试图透过虚无,再见一见妻女;   一名弓箭手阖上眼帘,嘴中默念不断。   “……赞美您的虚怀……愿您赐福于您忠实的信徒……”   “呜——”   浑厚的号角声穿透空气。   在主帅的指示下,盾兵慢慢前行,脚底有节奏地发出不亚于狂沙轰鸣的响动;人人高举盾牌,形成一道移动的铁墙。   “骑兵,进攻!!!”   地面开始下起马蹄雨,由小渐大,分别从阵队两侧降落,暴雨一般急促。   铁骑们首先引领冲锋。   脱离了军阵,光线变得昏暗。他们离得越发近,熟悉的沙粒将所有人包裹。众人一往无前,即便迎接他们的是恶战。   但是,当铁骑冲上一段距离,却发现事情比预想中的还要糟糕:狂沙的数量,比预估的要多太多了。   战马打着响鼻,浓厚的沙子令它们呼吸难耐。   铁骑们的眼底浮现绝望。   活死人气势汹汹,从前方奔突而来,伴随“轰隆隆”的大地雷动,两方侧翼距离不过三百多英尺。   这么庞大的尸骸军团,要如何打得过啊!   仿佛正是趁着岩奎河兵微将寡之际,想要一举歼灭,拿下这块边境线。   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此时调转马头,他们将作为逃兵被处死。跑又能跑到哪里去?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拿一条命换几个家庭的未来。   天空逐渐敞开它的光亮,众铁骑握紧手中的武器,迎面冲向狂沙。   他们像一滴水,义无反顾杀入江河。   忽然,铁骑们头顶降下一片阴翳。   ——巨大的身影几乎贴地飞行,他庞大的身躯遮云蔽日,滑翔时,双翼刮起阵阵飓风!   透明微白、夹杂一点冰蓝的细雾蔓延开来,徐徐喷入狂沙大军。   只见最前排接触细雾的狂沙慢下动作,两条腿活像扎进泥泞和沼泽,一步、两步……接着腿脚一软,跪倒地上,被身后其他停不下步伐的狂沙踩成烂泥。   而它们的上方,出现一只鎏金巨龙!   鎏金巨龙身后跟随着数道同样滑翔的龙影,一道道阴影组成灰色毯子,在头顶铺开一条大路。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铁骑们的血液被一瞬点燃,那抹金色是军队的曙光,他们迎来了希望。   之前有多绝望,现在便有多亢奋。大家挥舞各自的武器,战马举起前蹄,刹那间奔入沙子潮水。   “冲啊——”   一只战斧连削两颗脑袋,无首狂沙仍在若无其事地跑动。   “杀!”   “达亚!!!”   头盔内传出沉闷的吼叫,众铁骑或挥开长剑,或劈下斧头,用强悍的力量诉说着他们的勇气!   地面有骑兵冲锋陷阵,成功牵制部分狂沙。加之灰影龙骑们的及时赶到,剩下涌来的敌人数量锐减。   ……相对而言。   “弓箭手,就绪!”   士兵张弓搭箭,一声令下,成百上千支箭矢飞越盾兵上空,半空中画出一道长长的淡红色弧线。   咻咻咻——   蕃石箭矢好像那闻见血腥味的野兽,循着猎物的气息跟踪追击。   又一片狂沙倒下,这次,它们的心脏被箭簇贯穿,“血肉”烟消云散,剩下满地骸骨。   两波箭雨阻拦了狂沙的行进。   伴随盾墙的竖立,无数支长矛伸出。不过,面对不知畏惧为何物的活死人大军,长矛就像一株从岩壁缝隙里悄悄探头的小草。   中看,但轻轻一碰就碎了。   生着尸骸脸庞的怪物一浪又一浪袭来,将身子钉入长矛。这群悚人的玩意儿没脑子,还不会说话,可偏生会刻意避开心脏,毕竟那里才是它们真正的致命要害。   几秒的功夫,身后的活尸踩着前面的“同伴”扑进盾墙!   黄色的大浪扑打礁石,礁石迅速碎裂,狂沙冲破阵队,将人类士兵扑倒。   有的被削掉胳膊,于是上嘴撕咬;有的没脑袋,但力气极大,夺过武器反制士兵,鲜血顷刻从人类的喉咙喷出……   它们是不会疼痛、只知进攻的行尸,属于他们的狩猎游戏,开始了。   ……   地面乱成一锅粥,而天空也很快被漫天沙尘覆盖。   黄灰的海洋中,希莱斯努力透过“蝉翼”,去看清周围环境。   按照战前计划,他被吩咐与部分老兵一起脱离天空阵队,为地面军队缓解压力。   银龙向下飞行,俯冲之时,一头庞然大物突然从侧面横闯过来。   它有着龙的形状,目珠充斥死气。它张开血盆大口,向希莱斯二人吐出沙尘。   希莱斯毫不犹豫连射两箭,其中一支正中龙的胸腔。那龙发出一声尖利的嘶鸣,化成更为剧烈的一阵风沙。   希莱斯的视野更模糊了。   战争比他想象的更加混乱:天空、地面,哀嚎与咆哮无处不在,天空降下血雨,而大地也在汩汩流着血。   沙石一吹,就将生命彻底掩盖。   奇怪的是,越在混乱的环境里,大家越是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   生与死面前,希莱斯反而热血沸腾,情绪充胀到一个前所有的顶点,满脑子仅剩射箭。   有一箭是一箭,不论臂膀如何酸胀,不论狂沙有多骇人——他唯有拉开弓,才能活下来,才能救下更多人。   二人终于到达地面,银龙贴地飞行。   希莱斯搭箭上弦,塞伦则寻找时机,在狂沙最多、最为凶狂的地方用上“龙息”。   希莱斯看见一抹黄披风。   此人的马被狂沙斩断腿,人亦从马背上摔落,幸好满地尸体为他垫了身子,否则非死即残。   身穿黄披风的将领灵活爬起身,他似在怒吼,举起长剑应对,削狂沙如削泥,可见勇猛非常。   然而狂沙像是找到极美味的肉,纷纷往他这边奔涌。   周围的士兵们看见将领孤军奋战,蛾子般扑过去,拦住活死人,然后死在狂沙手下。   “参谋有难……”   “快去救参谋……”   士兵们的喊声十分微弱,却又撼天动地。   “蛾子”奋不顾身,想要守住他们的“火”。   将领不能死,正如军队的战旗不能轻易倒下!   正当此时,冰蓝微白的大雾弥漫这一方角落。   扑灭的不是“火”,而是狂沙。   将领略微抬起头,便见一只银白色的巨龙围绕此处盘旋。   那双翅膀好似天神的羽翼,笼罩着、庇护着生民;   银龙的裂口与尖牙内徐徐喷吐龙息——是拯救生民的云雾,是瞬间击毙敌人的毒药。   一支蕃石箭矢迎面飞来,擦过将领的脖子,越过黄披风,射中身后偷袭的狂沙!   -   解决完一方危境,希莱斯、塞伦二人继续巡视地面战场。   希莱斯隐约感到头顶不对劲。   他抬眼望去,层层叠叠的黄海里,一个硕大的影子逐渐接近,破开黄雾,极速下坠着。   他心声和喉咙一并爆发大喝。   【右闪!塞伦,闪开!!!】 第58章 孕育死亡   塞伦蓝色的兽瞳骤然紧缩,他迅捷扭转身躯,巨物几乎贴着银龙的翼面险而又险地擦过。   地上的人们仿佛才注意到那东西,惊叫着四处逃窜。   “咚!”   地面轰然翻卷数十尺之高的尘灰。   许多狂沙被碾死,不少士兵也没能幸免于难,来不及喊出最后一声惨叫,便被压碎。   地上绽开一朵血花,花瓣沿着龙的双翼缓慢延伸,流淌——碎肉成了它的花蕊,混着黄白色的浓浆四处飞溅。   一名士兵半个身子被压于龙翼底下,他费劲地靠双臂走路,爬出血浆,爬出血肉废墟,拖着残躯,凄厉地哀嚎。   “我的腿,腿……啊!!!杀死我……救救我……”   希莱斯短暂地闭上眼睛。他不敢看那士兵,更不敢猜测倒在地上的巨龙是不是他认识的战友,以及龙背上有没有人类龙骑。   战争仍在持续。   天空躲在沙尘背后,不忍观看这一场残忍的屠戮。   人们不知疲倦地挥砍、倒地、爬起来、抓起剑,再次劈斩……   而狂沙满嘴满手沾染活人的热度和气息,不死的活尸只要心脏尚存,即便只剩一个光秃秃、没有四肢和脑袋的躯体,也会继续跳动。   天穹愈发亮了,从破晓打到天明,人们分不清现在究竟几时,直至光线与环境有逐渐清晰的趋势。   狂沙正一点点撤退,黄色的浪涛拍碎了石岸,开始卷回浪头,渐渐退潮。   军队乘胜追击,但他们追不了太久,挥洒完最后一丝劲力,便只能原地看着狂沙接受到指令一般,头也不回地撤离战线。   大地恢复平静,狂沙留下茫茫一片浮尘。   天空中,数只巨龙飞旋至人员稀少的开阔平地,随着双翼最后一振,后爪应声着陆。   希莱斯两腿维持一个姿势太久,仿若细密的蚂蚁啃噬着脚底,于是下地没能站稳。眼见要头着地,一只银白翅膀适时托住他。   当他强忍麻意重新站好,身旁的银龙一瞬间缩小。   塞伦的情况似乎比他糟糕——对方的身体在黄雾之中摇摇晃晃,一步步接近。仅仅离他五步之遥时,顿时跪倒在地。   “起来,塞伦。”希莱斯好似行走刀尖之上,却走得很快,来到塞伦面前。   他颤抖的手指,扶住对方同样颤抖的臂膀。   “快站起来。”希莱斯的声音透过面罩传递出去,“结束了,我们去找鹰队,去找马可大人。”   塞伦没有回应,他似乎累得连唇瓣也牵不动。但他想听希莱斯的催促,即便处于那种状态下,每一个细微的声响皆叫人无比烦躁。   他们在浮尘里呆了许久,希莱斯早已摘掉面盔和蝉翼,替人形状态下,什么装备都没有的塞伦戴上。   恢复些许体力,塞伦一边摇摇欲坠站起身,一边由希莱斯搀扶,与对方紧紧相依。   二人默不作声,摸索着对方虚脱而震颤的指头,十指紧紧相扣。   沙子好冷,他们需要对方的体温,汲取一丝温度,放到心间。   他们成功击退狂沙,却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   -   希莱斯头发被汗打湿,发缝夹杂沙粒,脏乱且狼狈。他不知道自己此刻什么样,不想了解,更顾不得关心。   他与塞伦并肩而行,寻找马可和尼古拉大人。   好渴,想喝水。他眯着眼,望向尘雾笼罩的周遭,焦渴地想。可这里除了沙砾和鲜血,便是尸体。   吮一下干裂的嘴唇,吃进一嘴沙子和铁锈味。   脚下忽然一绊,希莱斯低头——此前一直克制目光,就是怕不慎看见死尸。   可希莱斯还是绝望地用视线触摸他们了。   灰败的头颅与他对视,这名士兵半边脸已经凹陷下去,骨头像枯枝一样脆弱。   脚底的断肢似乎是他的,希莱斯将其捡起,放回士兵的胸前。   “嗤!”   一把剑倏然落下,没入尸体心脏。   希莱斯一愣,见一名活着的士兵拔回白刃,面无表情地拨开尸堆,重新剑起剑落。   是啊,是啊……要捣烂所有心脏,否则在场所有殉难的士兵,很可能将成为下一个狂沙。倘若变成狂沙,大家的牺牲和付出又算得了什么?   换言之,那将是最大的侮辱。   这下可真没有全尸了,他痛苦地抽动嘴角。   -   二人终于找到马可主将,后者没戴头盔,脸上只罩着蝉翼,眼里盛满疲惫。   “好小子,活着就好。”主将嘶哑道,“去跟着他们收拾战场,现在很缺人手。”   意思是,没活下来多少士兵吗?希莱斯听出言外之意。   他看着马可那一头变得黯淡的红发,像木碳堆里阴燃的余烬。   “大人,弟兄们还好吗?没减员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   马可沉默两秒,而后说:“所以我还站这儿等。希莱斯,塞伦,你们先去帮忙。之后我会派人传唤,到时候再回岩奎堡。”   希莱斯点头应是。   真委婉啊,大人。我听得明白,我也亲眼见到了从天而降摔死的龙。好傻,早知不该问的,我自讨苦吃……   他知道自己不该那样悲观,但身体回归平静后,心灵却不可抑止地开始震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触动消极,令他联想死亡。   二人慢慢经过一座投石机,希莱斯瞥见一只弩|箭,还有散落满地的箭。   大人吩咐,还能用的全要捡,心脏没窟窿的皆得捅。   “救、救命!”   一道破了音的尖叫响起,希莱斯二人警觉转头。   狂沙追着一个少年跑,那倒霉蛋吓得魂飞魄散,嘴里喊救命,直往他二人奔来。   希莱斯利落举起弩|箭,一箭飞去,狂沙倒地不起,化作一摊骸骨。   “应该是没给心脏补剑的。”塞伦轻声说。   希莱斯颔首赞同,毕竟狂沙可以受控制,只要心脏完好,它们就死不了。   这便是收拾战场时,查缺补漏的重要性。   死亡果然永恒,他嘲讽地想。   俩人没再管那少年。   体内,但凡力气的泉眼涌出一点水,他们就立马舀干净,用于挨个儿替尸体彻彻底底终结生命,“断送永恒”。   浮尘随着时间的流逝缓慢消散。   视野里的尸骸堆成一片汪洋,有的埋在沙子底下,有的直接飘在“海面”。   空气飘浮比烂鱼还恶心的臭气,希莱斯一路见到不少灰影新兵,看他们瑟瑟发抖,瞧他们弯腰呕吐。   贡萨洛取下头盔,每扎完一具尸体,便亲吻一次项链;口中做着祈祷,祷词更像悼词。   一路上,希莱斯暗暗清点人数。   “拉下去缓缓好了,别让新兵蛋子碍事。”   “唉。走吧,孩子,愿你战友安息。”   希莱斯二人听到对话。   “呜……呜呜呜……我不走!他是我的搭档,绝对是丹尼……放开我,我要带他回灰影,妈妈还在牢里等他……”   那龙族痛哭流涕,死死抱着半截躯体。   “丹尼……”希莱斯脱口。   龙族似有所感,惊愕望向希莱斯。   “队长,希莱斯,队长……”他连滚带爬起身,挣脱老兵,已然忘记希莱斯如今不是队长。   “丹尼在这里!”龙族跑了几步,又摔下去,仿佛再爬不起来。   怀里的搭档被护得很好,鹰队龙族边哭边吐,生理与情感激烈地斗争着。   “他被龙咬掉了……呜呜……我背着丹尼的半截身子下来,现在……呜呜呜……好不容易找到他的上半身!”   “丹尼说,打完仗,要去圣雷监狱探望妈妈,他一直很想念她。队长……咱们带他回圣雷岛好不好?”   希莱斯左手蓦然一痛,龙族队员说完这番话,塞伦猛然扣紧他的手腕,似拼命压抑情绪,亦像恐惧什么。   希莱斯自己则两眼发黑,再也支撑不住了。   丹尼没了啊……他才十五岁,是队里年纪最小、个子最矮,最纤细的孩子。   这半截躯体窝在龙族怀里,跟一张小小的薄纸没什么区别。那么瘦小的身板,怎的就能被龙咬了?   而战场上没有不可能。   他终于泪流满面:“好,我们带丹尼回家。”   天穹飘浮云絮,像极了一层蠕动的黏膜,露出云层之外微茫的天光。   天可知道,她温暖的子|宫里、她那生龙活虎的孩子们,已没了气息?   “若腐卡季,妈妈,求您垂怜。”   贡萨洛放下长剑,神情痛苦,虔诚低语。   “垂爱您的孩子,请您停止孕育死亡。”   -   -岩奎堡,议事厅-   马可、尼古拉分别落座长桌边。   希莱斯不知自己为何被马可大人带进来,他承受着枫叶骑士团主帅的打量,努力把自己当成一尊雕像——不乱看,不开口。   “我的事务官,不用避讳。”马可主动介绍希莱斯。   “不错,瞅着至少胎毛脱了一半。”给予辛辣点评的却是另一人。   希莱斯认出那抹破碎污浊的黄披风:是先前被狂沙围困的将领,士兵们唤他参谋。   “希莱斯,去烧点水来。”马可吩咐完,旋即面朝枫叶主帅,“岩奎河损失惨重,阵营或许应当已经派遣另一支骑士团交替驻守此地?”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岩奎河偌大一座军事城堡,现如今能碰见的活人不剩多少了。   枫叶主帅叹息:“据绿洲通信员所述,今晚或者明早赶来。说来还得感谢灰影支援,若没你们,只怕岩奎河失守,我和枫叶兄弟们已成狂沙。”   “客气,绿洲知晓你们的辛苦。”马可沉重道。   厅内响起一声讽刺的轻笑。   “迭戈大人,我们虽在边境,但好歹能听闻一点风声。”参谋询问马可,话中意有所指,“敢问阵营真的了解现今状况吗?”   马可微微蹙眉,尖锐的问话令他略有不适。但当视线扫过枫叶骑士团主帅和参谋两张面孔,他瞬间意会严肃之下暗藏的愤怒。   他心下一沉,暂时不接话。   或许,事态比他想象得要更加严重。 第59章 独活   “岩奎河守军一千余人,九十天,生还不到两百人,物资耗尽。”参谋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   “这样的结果,问题还不明显么?狂沙从初冬开始异动,咱们守;派出去的斥候频频报忧,咱们坚持守;直到今天,才盼来阵营的支援,如果灰影没能来呢?咱们只能咬着牙继续守……”   参谋坐不住,猛地抽开椅子,掰着手指一一算账。他的眼圈不知为谁而红,是因牺牲的将士们,还是为苦苦驻守边境线的骑士团。   “……九十天的战报递出去二十封,阵营当真不知道我们的难处?”   希莱斯始终呆在壁炉边烧水,出神地盯着跳跃的火焰。他虽未守过边境,但枫叶参谋的描述中,他似乎透过火,看见了备尝艰苦的前辈们。   若事情真是这样,那么,阵营为何迟迟才公布消息?   马可凝重道:“别的骑士团我暂且不清楚,但灰影接到动员号令,是在深冬前夕。”   枫叶骑士团两名军官不约而同地苦笑一声。   “二位,但我认为,阵营并非不重视,而是遇到了某些阻碍。”   枫叶主帅与参谋看向灰影主将。   “此话怎讲?”主帅问。   马可略一抿唇,神情似是极其嫌恶什么东西:“二位可否知道,康罗伊长老私下遣人游说三领地一事?”   希莱斯跟着竖起耳朵听,他一直记得这件事,就因为自己听不懂,而且没机会搞明白。   之前马可教官逗他喝热红酒……不提也罢,总之就是那一天,马可大人在小型会议室大发雷霆,同事务长黑森大人谈论的内容。   枫叶两位大将的表情告诉马可,他们并不了解。   “简而言之,以康罗伊长老为首的保守派,瞒着整个阵营,在全境领土内进行秘密游说,打算劝服并号召领主们,放弃边境线以外的领土,与狂沙和谈。”   马可顿了顿,沉重开口。   “阵营前脚收到狂沙动乱的消息,保守派后脚公开所作所为。算我臆测,可时机这样巧合,实在令人难以不作联想。”   “……”   议事厅瞬间沉寂,柴火好似吓得不敢发出动静,噼里啪啦声也消失了。   “哼……呵,哈哈哈……”   枫叶参谋听见什么笑话般,从轻轻哼声,再到仰天狂笑,甚至眼角都挤了几滴泪出来。   他笑啊,整个人重新跌倒椅子上,人和他那只折断的鼻梁骨一样歪。   希莱斯的灰色瞳仁在震动。参谋笑得有多张狂,他便有多害怕。   刚刚我听到了什么——和谈,跟狂沙和谈?这怎么可能!它们都是一群活死人,就算有智慧的又能聪明到哪儿去。   先前白湖城遇到的那只狂沙,会躲,会跑,那不就是高智狂沙吗?   除非……   他忽然想起,曾经手臂受伤,马可大人训斥他和塞伦配合不当的那个夜晚。   大人当时怎么说的——“高智狂沙能领兵作战,会偷我们的战术。”   对呀,那种轻易能够被几个新兵制服的小喽啰,哪可能存在“偷战术”这种思想?   有能力的都把自己藏于幕后,倘若真这般容易露面,然后被解决——既如此,全境连年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丧失好多好多土地,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希莱斯不禁打起寒颤。   是他一直误会了。原来,白湖城那只并不是高智狂沙;它们背后,另有更高智慧的领袖!   “我看是歇久了,脑子也歇没了。”   枫叶主帅怒不可遏。   “真要和谈,只该由那些死去的人们提出,否则他们凭什么替以身殉职的士兵做决定,哪来的胆子为家破人亡的百姓拿主意?!!!”   满屋焚烧着怒火,烟熏味几乎化为实质,浓得呛人。   “疯喽,全疯啦。”参谋擦擦眼泪,话音却抑不住地抖,旁人听来,像在悲泣。   -   希莱斯十分感谢马可,因为后者大概看出他的状态不佳,于是准允离开。   他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色渐浓,岩奎堡灯火通明,希莱斯与四处奔忙的人们擦肩而过。   某个地方依稀传来呐喊,他仔细去分辨,竟是含满痛楚的惨叫: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一滴雨水砸落窗台,当希莱斯走下阶梯,来到城堡脚底,春雨淅淅沥沥地下大。空气变得潮湿,冲刷地面的沙粒和血迹。   烛光摇摇晃晃,像地上坐着休息,低头不语的士兵,精气神可怜地在风雨中残存着。   希莱斯脑袋乱得要爆炸,望着这沉闷的一切,心里想,战争究竟带给人们什么?   今天一天,他只看见了绝望、眼泪、鲜血、痛苦和死亡。   他脑海闪过一抹银白。   塞伦去哪了?   希莱斯左顾右盼,到处开始寻人。他突然很想见到塞伦,记起他们紧握的手,还有塞伦微凉的体温。   只要想着塞伦,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会瞬间被驱散开。   希莱斯便依照本能去描绘塞伦的脸,他晴空般的眸子,劲瘦的身躯,修长的指节……龙角,龙尾,熠熠生辉的龙鳞,硕大无朋的双翼……   他不知不觉走至一处陌生的地方,一看,是食堂外围。   鹰队许多弟兄都围在这儿,手里拿着黑面包,就着雨水啃。   旁边也有不少老兵蹲地上吃饭,大家一起躲屋檐底下避雨。   圆饼科姆手捧一只碗,盲目啜一口,随后五官攥成一团。他剧烈地咳嗽,好像这碗东西能要了他的命。   “小鬼,喝不惯就拿来。”一名老兵试图接过碗。   圆饼科姆躲了躲身子:“我……咳咳,我要喝。”   “汤里怎么会进沙子?”之前饮过一口汤,却咽不进喉咙的龙族问。   “喏,岩奎堡背靠一条河,”老兵往东北方向扬下巴,“那条河是城堡的水源。虽然河流活水,但今天打狂沙你也瞧见了,沙子满天飞,飘不进河才奇怪。所以水渠被污啦,明后两天的水都难咽。”   新兵们说不出话,一手啃面包,一手拿碗好好接雨;手酸依然得举,因为难得可以喝干净水。   希莱斯与他们一一打招呼,碰见吉罗德、贡萨洛俩人。   “看见塞伦没?”希莱斯问。   吉罗德则指向一旁做祈祷的贡萨洛,没好气说:“让他给你做占卜,算算人在哪儿。”   贡萨洛睁开一条眼缝,露出里面幽绿的瞳珠。   “我烦他烦得不行,烧完一根蜡烛的时间,他能做四五回祷告。”吉罗德没管对方冰冷的眼神,自顾自道。   贡萨洛嗓音轻细:“你大可以把耳朵削掉。”   希莱斯见这二人又要吵架,连忙想转移话题。但这次与以往不同,俩人之间的火药味根本挡不住。   “我为死去的战友祈祷,碍不着你。”   “然后呢?”吉罗德瞪视,“他们能活过来吗,神回应你没,哪怕只有一次?!”   “‘母亲’安抚亡灵,让他们魂归大地,回子|宫里去。”   “行,我问你,那群变成狂沙的亡魂又怎么解释?”   贡萨洛脸色煞白。   “你的‘妈妈’收留他们了吗?神要是真的万能,对祂的信徒言听计从,打从今天起,我愿意当个苦行僧,要我磕头我就磕,喊跪就跪,决不啰嗦……脑门磕烂无所谓,我只要祂把丹尼复活!”   吉罗德激烈地说着,他跳起来,双手在空中乱挥。   他或许知道自己咄咄逼人的口吻,以往早该克制了,可此时像瀑布似的停不下来,满腔悲愤一个劲地倒出去。   “若腐季卡并非万能,祂是母亲,祂爱万物生灵……”   希莱斯很想结束他们的争吵,但听着吉罗德的控诉,以及贡萨洛为信仰的捍卫和解释,他忽然呆着不动,迷茫地面朝俩人。   “希莱斯,别管他们。”一名灰影人类说道,“他俩头一次吵,不过这幅场面已经跟救济院其他人上演过无数回了。”   “一个不信神的白痴,一个原教旨的疯子,如果互相出现矛盾,吵翻天不稀奇。”人类龙骑另外补充。   不信神……希莱斯视线投向脸红脖子粗的吉罗德,心中隐隐作动。   他恍然想起自己的目的,于是顺着新兵们问下去,终于打探到塞伦的行踪。   -   河水兴许没法喝,不过勉强可以供人清洗。   塞伦就着一桶水,仔细洗干净手上的血迹。   希莱斯静静伫立,站一旁等待对方。总算遇上这抹银白的身影,他得到今日最平静的时刻,并尤为珍惜。   二人离医室很近,于是每隔一阵子,墙壁内便会传出惨绝人寰的哀嚎。   听闻刚到岩奎河不久的医师死于战场,他的徒弟不知所踪。而塞伦懂得一点点医术,被抓来帮助学士一同照顾伤残的士兵。   他神情沉抑,眼里尽是连黑夜都遮不住的疲累。   士兵营房被让给治疗伤者,活着的士兵们席地而睡。遮雨就行,大家不挑,也没得挑。   他们缩去一个角落,希莱斯惯例将衣袍分给塞伦。   走廊七横八竖躺着士兵,伴着雨夜和雷鸣似的鼾声,俩人轻轻阖上眼。   身体叫嚣着疲惫,但大脑不让他们沉睡。   希莱斯稍稍动了下身子,被塞伦一把拽住手臂。以为自己吵着对方,却见一双蓝眸正定定注视他。   “你要去哪?”塞伦问。   “我不走。”希莱斯轻声回应。得到想要的回答,对方神情缓和。   既然睡不着,俩人打算说说话。可半天过去,谁也没开口。   并非不知道聊什么,而是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   “今天的龙……”塞伦启唇,“我在想,要是我摔落,你怎么办?”   “怎么突然会替搭档着想啦?”希莱斯拙劣地调侃,他不愿假设这个情况,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不愿接受塞伦会摔下地面。   塞伦眼神无比严肃。   “我不知道,塞伦。”希莱斯叹息,“兴许有种安全跳下地的方法吧,但马可大人都不清楚,我如何晓得?我若割破绑带,跳下地面,一样得摔死。”   “起码你不会孤单,不是么?”   “我不会选你这个笨蛋垫背!”塞伦狠狠压下眉头。   希莱斯仿佛看见塞伦炸开的龙鳞,低低笑开,反问道:“那如果笨蛋被变成狂沙的龙咬掉呢?”   手臂又像白天那样遭到折磨,希莱斯低呼一声,小少爷的指头掐得他有些痛。   他错过塞伦一闪即逝的慌乱。   片刻后,塞伦郁闷道:“不如我现在就把你咬了。”   他是真的牙根痒痒。希莱斯怎么能问出这种话的?……好像自己刚刚也是这么询问对方的。管他呢,二者不一样,他在实际探讨问题。   塞伦还在生闷气,却听希莱斯缓缓道:“如果只有我活下去,按照常理来说,我会在你坟前悼念你,然后继续留在灰影,和其他龙族喝下誓水,成为搭档。”   塞伦面颊一点点涨红,气的。   “我会骑在他的背上,看他的龙鳞在光底下闪闪发光,感受有力的龙翼搅动空气……”   干脆立刻、马上、现在就咬死他算了,塞伦盘算。   “你以为会是这样吗,塞伦?”   希莱斯翻过身,两腿跨坐塞伦的膝盖上,他轻轻捧着那张既狼狈,又精致的脸。   “不,至少对于目前的我,不会像刚才所说的表现。”   “你明明知道我的经历。想想看,一个倾尽所有,却换不来身边人平安的赌徒会做出什么事?我顶多只会尽可能杀光我能力范围里的狂沙,在我憎恨这个世界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希莱斯声音很沉,很哑,宛若魔鬼呓语;掌心贴合的,却是吊着魔鬼摇摇欲坠的灵魂的希望。   “记住,塞伦。我会变得强大,强大到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陨灭。”   “脱离了族群和希望的狼,永远无法独活。” 第60章 绑人   雨夜没能将岩奎堡营房的哀嚎一并冲刷,屋里塞满血腥气、药草味、汗味……还有隐约的排泄物臭味。   即便希莱斯在营房呆得够久,他仍然无法闻惯这股味道。   他站起身,拎着沾血的布条,不知该往哪放。   “桶里。”床上的士兵虚弱道。   伤兵比他熟练,希莱斯抿唇心想。重新洗干净手后,他生疏而又加倍认真地为对方裹上药草。   希莱斯动作比较慢,于士兵而言却是长久的折磨。但后者不怪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安静注视灰影骑士团的小孩。   “你们很勇敢。”人已痛得麻木,这句话称不上转移注意力了,完全遵从士兵的内心抒发出来。   “……谢谢。”希莱斯一顿。   “我能回家了,看看老婆,陪我儿子。”士兵唯独脚不能动,便蜷着手指头默数,顷刻才继续道,“儿子今年该四岁喽,多么顽皮的年纪。可我希望他长大成人,能像你们这般有胆量。”   他膝盖上的伤势无法支撑他继续冲锋陷阵,做杂役的活也够呛——这意味着终于可以解甲归田。   但同时代表着,他终身残废,瘸腿“不离不弃”,始终伴随他后半生。   希莱斯心里不是滋味,他自知现在不管说什么安慰话,都显得无比苍白。系紧布条,他与伤兵对视两秒。   “不用经历狂沙的洗礼,您儿子也会成为勇敢的人。”   对方胸口轻微起伏,笑了一阵,掀起干裂起皮的嘴唇:“谢谢你,这是最好的祝福。”   最后为伤兵倒上一杯昨晚收集的雨水,希莱斯走到门口,与一只盖上白布的担架一起离开骑士营房。   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他总算知道为何塞伦从昨晚到今天都不怎么愿意说话了。营房内的环境太过沉闷:来自气氛,来自每一个伤残士兵的痛苦,重重压在人们心头。   但希莱斯拨开扎人的草丛,翻开伤痛掩盖下的土壤。   ——里面有花,名为希望。   正如之前士兵所说:他得以回家,好好陪伴家人。   他不知道重伤者所在的医室是何种状况,至少营房内,他看见伤兵们都尽力用眼神呐喊:“我想活下去。”   希莱斯盯着地面缓缓踱步。   活下去之后呢?伤兵回到家,该怎么办?   大家的身体有残有缺,家中生计该如何打算?   他垂头思考,走着走着便忘了方向。一抬头,刚巧对上熟悉的身影。   塞伦迎面走来,浑身隐隐散发不悦。对方看见自己,神情稍有缓和。他步伐之快,明摆着想尽快甩脱后面的跟屁虫。   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嘴上滔滔不绝,后脑勺绑着姑娘似的丸子头,鬓角还编了一缕棕黄色的小辫子。   少年左脸横亘一道细长的伤疤,从下颌角拉到鼻翼,在清秀的脸蛋上显得尤为突兀。   希莱斯面带疑惑,他好像在哪见过这名少年。   “……我同意你说的‘滚水煮刀具’的方法,师父就是这么教我的。但请你相信,如果加上烈酒,最好一口就能醉死人的那种,效果会更好,伤口更不容易感染!”   “上哪儿找这样浓烈的酒,全境凑得出吗?”塞伦仿佛倾尽他毕生的贵族礼仪去克制音量。   少年似乎听不懂塞伦说的话:“我印证了这一方法,它管用,后续不是应该绿洲阵营去搜集么,他们号召力那么大……啊,是你!”   少年向希莱斯奔来,兴奋地抓着他的手。   “我是路易斯,昨天被你救下,真是太感谢啦!抱歉呀,回到岩奎堡就一直在外围找尸体来着,没能当面跟你道谢。”   他口中的“外围”,指的是集体处理狂沙和尸体的地方。   狂沙的残骸留有大用处,因为将用于制作蕃石箭簇。   尸体则烧的烧,埋的埋,尽量把士兵遗骨带回枫叶骑士团。   “希莱斯·怀德。”希莱斯不明状况,只简短报出姓名。   “你的龙族告诉过我啦,他老提你,说你是你们骑士团新兵里最厉害的那个。”   路易斯啥话都往外掏,丝毫没发现塞伦脸黑成锅底。   希莱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塞伦,唇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弧度,随后面朝路易斯,问:“你是医师?”   “我是学徒,师父才是医师。”路易斯苦涩地笑笑,“我们刚到岩奎河没两天,就遇上昨天那场大战。师父他老人家非要去前线帮忙救人,结果被狂沙……”   希莱斯轻拍对方肩膀。   “很遗憾,节哀。”   直奔战场的医师,他还从未在马可大人口中听到过。虽不知那位老医师的想法,但希莱斯由衷钦佩对方。   “他受到虎头蜂医护龙骑团的鼓舞,所以才打算跟随战场救死扶伤,他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医师……不说了,总之,我会继承师父的衣钵。”   路易斯声音哽咽,但他仍在微笑。   话音刚落,路易斯又被枫叶学士唤去帮忙。   希莱斯双手抱臂,与塞伦一同目送那抹纤细而匆忙的背影。   人影消失,俩人的目光还没收回去。   【你今天才碰见路易斯吗?】希莱斯用心声问。   【今早遇上,他很吵。】顿了顿,塞伦又补充,【但他对于医术的确挺有想法。】   希莱斯挑眉,望向塞伦。   【新颖。我略懂医术,因为之前与家族学士学过一二。所以路易斯的许多想法,我能听明白大概。】   塞伦银白色的睫毛微微低垂,似在脑海中回想。   【他某些治伤手法十分奇怪,却很合理,或许由于龙族和人类的差异吧——不过,你也听见他口中烈酒洗工具的点子。异想天开,对不对?】   【路易斯坚持表示,酒能将虫子和污秽全部杀死。龙族同样有烈酒浇伤口的说法,它们之间兴许真的存在某种关联……】   【……亲眼证实之前,你没法相信。】希莱斯可谓深悉塞伦的心思,帮他补充后半句。   二人不约而同轻笑起来。   希莱斯再度凝望路易斯离去的方向。   “灰影只有威克利夫学士。”他突兀出声。   塞伦一时间没回过神,先是蹙眉,理解其中含义后,眉头大大舒展开。   他附和道:“是啊,灰影缺少医师。”   -   “契约?”路易斯瞪眼。   面前这俩救命恩人虎视眈眈,旁边还坐着一个黑头发紫眼睛的龙族。   他摸一把发凉的后颈:“只有师父和岩奎堡签了契约,我不过一介随行学徒,没包含在内。”   讲出这番话,路易斯发觉那仨人的笑容越发古怪了。   “来灰影吗?咱们的食堂很好吃。”安德烈主动邀请。   “吃的倒是无所谓啦……你们难道没医师?”   “缺一位有想法、敢于实践、不求医术特别高明,但心怀仁爱的医师。”希莱斯说。   路易斯顿时挺起胸膛,昂起脑袋:“反正我正愁没去处,今后就是灰影骑士团的一份子了!可我该怎么跟你们离开?你们都是龙骑。”   希莱斯和塞伦先后转身,二人大步流星迈出屋子,月下影子拉得颀长。   只见塞伦半抬胳膊,动两下手指,矜贵吐字:“带走。”   安德烈得令,一把捞起路易斯的双腿,拦腰扛到肩上。   “带你去适应适应龙背。”   希莱斯的话音穿插进路易斯的尖叫声里。   -   枫叶主帅听完尼古拉的叙述,哭笑不得:“无碍,一名小学徒罢了,想要就拿去吧。”   “劳您谅解。”马可捏动眉心。   他这事务官倒是提前与他报备了,不过,动作出乎意料地快。   三个臭小子把小学徒折腾得双腿打摆子,听闻城堡外,尖叫声回荡了一个晚上。   阵营派来的骑士团刚到岩奎堡不久,不知道的还以为灰影抓着枫叶的人虐待。   尼古拉乐个不停,私底下直夸希莱斯和塞伦干得好。   岩奎河驻守交替其他骑士团驻守,灰影和枫叶明早也该动身启程了。   “那位小学徒就当作我们的薄礼,待枫叶恢复一段时日,日后再呈上重礼答谢,望灰影海涵。”   马可表示理解。   枫叶骑士团现如今元气大伤,按照如此损失,营寨内部亦是急需大量物资和人力进行休整,谢礼委实拿不出手。   他鼻子呼出一口气,红色的八字眉愈显忧愁。   枫叶主帅对马可的忧虑了然于胸,说道:“目前的形势,再加上灰影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无奈点头,马可将后背沉入椅背。   “总司令一直很重视这个问题,只是进退两难:一来缺少阵营的补给,二来人手紧缺。”   毕竟单论这次枫叶被委派驻守岩奎堡的人数,已经达到灰影全军总数了。   “是啊,尤其近两年休战,我们也能明显察觉,阵营内部生出许多只吞不吐的蛆虫——军饷进到他们的肚子里,层层扒下来,真正发到骑士团手上的不剩多少。”   三位将领围桌而坐,吞吐的气息一样苦涩。   这正是灰影的困难所在。   越是不起眼的骑士团,便越是被逮着薅。偏偏没钱没势,有苦说不出。   向阵营投递申请物资补给的信件总是石沉大海,一旦过于频繁,反倒会被认为胃口大、矫情。   若没有蝎尾骑士团的援助和合作,恐怕时至今日,营寨城墙边上防御工事进程都依然停滞着,像一堆废弃的破铜烂铁,碎瓦颓垣。   “算我多嘴,不过皆为我肺腑之言。”主帅眉眼一凛,神情郑重。   “眼看狂沙动乱,灰影盼不得补给,是时候想想其他出路了——关乎全军士兵,关乎你们的物资,是否还有别的法子,获取养活骑士团的来源?”   马可陷入沉思。 第61章 老者   回程途中,灰影老兵被新兵们纠缠得头大。   小崽子们活像受了惊的雏鸟,不论穿山越岭,风餐露宿,始终需要紧紧依偎他们旁边,寸步不离地跟着“鸟妈妈”。   一个个小尖喙还硬得很,死不承认自己害怕。   害怕什么?这个问题深埋灰影新兵们心中。   怕战争、怕狂沙、怕走丢之后,队员们再找不到自己……   担心离别,担心那一天的场景变成梦魇,夜夜游荡梦里,让他们不得安宁。   灰影龙骑们抵达一座小城镇,选择在此地歇脚两日。虽比不得当初见过的白湖城热闹,但在新兵看来,只要有活人的生气,那便已经足够了。   少年龙骑们依然结伴而行,确实如老兵所说,恨不得时时刻刻穿着一条裤子。   唯独希莱斯是个例外。   他独自沉思的时间更多了,有时连塞伦用心声唤他,都无法将其从思考中捞出来。   虽然塞伦知道,某些问题困扰着希莱斯,他看着那张抿唇不语的脸,焦灼便时不时啃噬心头。   作茧自缚吧。   塞伦心口隐痛,他想怄气——因为对方看起来并不打算与他交流;却自知没那个权利——因为他也有秘密不能与希莱斯坦白。   他们走出旅店大门,喧嚷的街道充斥面包甜香,塞伦却觉得嗅入苦涩。   “我想一个人逛一逛。”他听希莱斯说。   “去哪里?”塞伦企图尽可能显得不那么在意,但唇舌一裹音节,无端镀了一层苦闷和不快,听起来硬邦邦的。   “酒馆。”希莱斯回答。   塞伦蹙眉:“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去那儿做什么?”   希莱斯笑容有些疲惫:“抱歉,塞伦。我得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很多事情堆在脑子里,我想我需要……酒,把它们吐出去。”   要是你敢酗酒,我就把你脖子咬出血,塞伦心想。   ——这是龙族折磨猎物的方式。   他放不下心,并非不信任搭档,而是人类许多酒馆和妓院脱不开干系。   塞伦更不愿意希莱斯沾染一身脂粉气回来,毕竟……   他思绪一顿,毕竟……他和希莱斯同宿一间寝房。   塞伦成功说服自己。   一犹豫的间隙,希莱斯转身走远。   斜阳将辉光投射希莱斯身上,麦色的皮肤此时愈加金灿灿。   他肩膀似乎比初见时要宽阔了一点,腰比那时更细一些。   褐色的短发懒懒地搭在脑后,与兜帽的一段距离,露出对方那一截修长的后颈。   步子刚刚迈出去,塞伦被贡萨洛阻拦。   “希莱斯最近状态不佳。”即便现今不在鹰队,贡萨洛也能如此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异样,“他是叶片,需要喝露珠,还有独自呼吸。”他用自己的语言劝说塞伦。   塞伦不再前行。   一汪蓝色的池水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直至对方被人群淹没,水面泛起涟漪。   -   近日,希莱斯辗转反侧,只苦思冥想一件事。   灰影该如何通过其他途径,养活骑士团?   老实说,这个问题对于目前的他而言,的确操心不上。不过,他偶然听见马可和尼古拉二位大人的谈话,想要悄悄分忧。   事实证明,擅自分忧有好有坏。   坏处在于,自己已经被一些说不上来的心事烦扰,如今再琢磨那样庞大的问题,无疑火上浇油。   而好处则在于,他可以通过竭力思考骑士团的出路,来分散精力、转移注意力。   为何不告诉塞伦——希莱斯心里自有掂量。   小少爷尽管再怎么逞强,看上去若无其事,可终归是个没上过战场的贵族少爷。   他观察到,初次和狂沙交手之后的龙骑们,或多或少心态产生了变化——体现于精神状态上。   大家都变了,情绪变得敏感,有些像他当初经历家人接连逝世,受到打击的模样。   当然,他自己也不例外。   所以,思虑暂且没有苗头的时候,希莱斯不愿让塞伦共同承受这份焦虑。   塞伦如今是他重要的人。   希莱斯慢慢踱步,掠过吆喝叫卖声,骡子背满货物,车辆擦肩驶过。   沿途扫视着人群,他仿佛在看一颗颗拔地而起的树木。   卖鱼贩的嗓子叫哑了,但每当有路人停驻,看看地上的鱼篓,小贩粗糙的脸颊便会升起笑容;   孩童坐在母亲的臂弯里,目不转睛盯着鱼。而当面包房的甜香袅袅飘出,孩子的眼睛又转向店面,嘬着手指;   面包房的老板挤眉弄眼逗弄小孩,母亲原地停驻,想了想,抱着孩子走向甜香的源头……   多好啊,希莱斯微微弯起灰眸。形形色色的人,姿态迥异的树木,无不沐浴春光当中,散发生机。   他们守护的,不正是这份平静么?   “快啊,快抓住他!那个小贼偷了我的东西!”   希莱斯警觉地抬起眼,四下张望,瞥见一位老人扑坐地面,“哎呦哎呦”地哀叹不断。   “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啦,腿废了,跑不动。世态炎凉哇,没人愿意帮帮我吗……”   老人手指着希莱斯的方向,后者顺着自己前方和身边观察:无人慌张逃窜,而且神情异样的也不曾有。   “小偷往何处跑?”他凛然问。   “还在这儿!”老者答。   “长什么样?我去帮您捉拿贼人。”   “深褐色的短头发,灰色眼睛,肤色有点黑,是个年轻小伙子!”   “……”   等会。   希莱斯刚打算拔腿追去,他霍然愣住,慢腾腾转回身,呆滞地望向老人。   那不就是我自己吗?!   他微微张开嘴巴,分明第一次碰到如此情形,骇然说不出话。   偏偏老者像煞有介事地责怪:“你个小贼,偷我东西。”   “我……偷您什么了?”   老者咳嗽一声,眼珠子低低转悠,然后举起一根食指:“一块烤羊肉鱼糜大蒜馅饼。”   希莱斯:……   有备而来啊这是。   他立马反应过来究竟怎么一回事,有些好笑,却气得只能嘴角抽搐。   假若换作从前,希莱斯完全不会搭理。今天不同,他这个冤大头去买了一块馅饼给老者,弯腰递给对方,又开始暗自后悔。   “以德报怨,以德报怨呐!”老者笑呵呵地接过,掰开热乎的馅饼,白气裹着蒜肉香味弥散开去。   老者咀嚼肉馅,其模样之和蔼,完全不复方才的咄咄逼人,没发生索诈过似的。   希莱斯叹口气,没指望对方会道歉。满足老者的需求,闹剧本应收场。   灰目往下一挪,却止住不动了——他牢牢盯着老者那以极其扭曲、甚至可怕的姿势摆放的右脚。   “孩子,你害怕呀?”老者放轻声音问,然后单手扯开裤腿,脱掉鞋子。   右小腿的腿肚已萎缩干瘪,踝关节下,脚更是枯得仿佛一捏就碎:像单单用皮肤包着一根悬吊的骨头。   “是不是丑陋得出奇?”   希莱斯缓缓摇头,像拒绝,又似否认问话。   “打仗打的,跟敌人搏斗的途中不小心摔下马。好在捡回一条命,腿是救不成了。”老者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自顾自接着道:“我一身本事全用去奋战杀敌,不过因为残疾,永远没法再回到军队里。军功好歹挣了一点,有点田。”   “但那又怎样呢?还不是沦落个沿街乞讨、讹骗。先前对不住啊,小伙子,你是个好孩子。”   希莱斯接受道歉,他皱紧眉,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您应该不是因狂沙战争受伤的吧?”他询问老者。   “不是,我参加的战争年头可远了去喽,是为领地争夺而打。”   “那正常来讲会有薪饷,为什么……”   “薪饷领啦,伤残的补助一样有。可生活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小伙子。”老者略带沉重地回答。   “我帮贵族远征打仗,没来得及留下子嗣,最终拖着病体归乡。老婆年纪大了,再怀孕,容易难产不说,还会跟孩子一尸两命。   “谁舍得这么做啊,所以我们俩口子靠着那点薪饷和田地过活。农奴是买不起的,我一个残废,做工没人要,农活都只能压去老婆身上。”   老者沉沉吐息:“由于看腿治病,没啥积蓄,窝囊地耗完后半生。老伴前两年撒手人寰,我只能变卖所有家产,最后走上街头。”   希莱斯蹲下身,替他穿上鞋子。   他低声道谢,用那双浑浊的目珠,直勾勾看向希莱斯。   泪早流干了,说起往事,眼底再泛不起任何波澜,被空洞和无奈填满。   “并非薪饷的问题——归根结底在于人、在于变数、在于整个世道的氛围!”   “我因残废四处无人要,没法做工挣钱。偌大一个世界,除了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而变数无时无刻不环绕身边。”   末了,老者长长感喟:   “我不怕死,到底却贪生。苟且活着吧,好死不如赖活着!”   ……   前往酒馆一路上,希莱斯仿若患了热病,浑浑噩噩,一语不发。   他神思恍惚,似乎明悟一些事情,却始终无法清晰得出定论。   “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句话攫住他所有的神智。   希莱斯脑海浮现众多人与事物:威克利夫学士、枫叶骑士团的伤兵,刚才那位老者……   他们有着共同之处:受战争所摧残,由此终生烙印“残疾”。   学士学富五车,那即是他的财富,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伤兵呢?他是普通人,一名退役的士兵、男人、丈夫、孩子的父亲。   寻常人该怎样收尾?会不会走向和老者一样的结局?   希莱斯随便迈进一家酒馆,稀里糊涂地点一杯酒。等喝进嘴里,呛得直咳嗽,才知道要了一大杯黑啤酒。   算我倒霉,他有些委屈。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不能浪费,只能认栽。   他一个人静静坐墙边小口啜饮,被心事笼罩,仿佛周遭所有的喧嚣与他无关。   酒液闷在胸口,灼得人心慌。某种想法裹挟进去,好似越燃越高的火苗,不停熏着希莱斯的脑袋。   马可大人提起过,灰影曾经有不少伤残的士兵。   他们如今身在何处?前辈们过得还好吗,军饷有没有好好发到手上,吃得饱,穿得暖吗?   ……如果没有的话,我,是不是可以帮助他们?   要怎样帮呢……希莱斯重重眨眼,觉得黑啤酒实在呛人,竟令他生出这般匪夷所思的念头。   唯独今晚,他决定放任自己沉溺异想天开中。   光凭他个人肯定无法做到,况且包含太多阻碍,绝非一句轻巧的“帮助”就能一一扫除。   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办法,能够将它和骑士团的收入来源联系起来。   ……   少年的愁容明明灭灭,同烛光一起跳跃,他立体的五官为阴影筑造了一片“安身之处”。   似乎由于眉目间的生动,抑或与众不同的气质,一道视线被他吸引。   一个身穿宽大衣袍的男人注视少年许久。   他不太熟练地拿起酒杯,仿若一抹影子,轻巧地避过醉酒的人群,脚步声顿挫有致,走向少年所在的墙角。 第62章 醉酒   希莱斯只轻轻瞥了一眼坐对桌的男人,继续闷头呷酒。   “你不喜、欢喝,想交换吗?”男人开口。   他嗓音粗哑,使言语仿佛滚过一层粗粝的砂纸,坑坑洼洼地吐出来。   吸引希莱斯的,是对方说话时奇怪的停顿。   他摇摇头,谢绝男人的提议。尽管酒意模糊了视线,他仍然记得要保持警惕。   男人兜帽下的头颅往阴影里缩了缩,似乎有些失落。   俩人对坐无言,许久之后,希莱斯听见对方说道:“你很迷茫——”   醉酒使然,他心中笑答。醉态看起来都挺迷茫的。   “——来自心底。”   希莱斯笑容渐渐收起。   他终于抬眼,灰眸在困顿和微醺、昏暗与嘈杂中寻找目标。可是对面男人的脸不容易看清,他眯起眸子,用视线尽力拨开一团雾。   雾气背后的脸好似也在变换、旋转。下巴像熔化的铁,不断扭曲塑造。   希莱斯的目光不自觉飘向他处,人们的声音一会儿遥远,一会儿近在耳畔,如蚊蝇嗡嗡作响,又似惊涛拍岸。混乱、混沌,密密麻麻地缠绕酒馆。   忽地一下,他的视线被拽回男人脸上。   依旧是那张藏在兜帽里的脸,但……希莱斯眼眶酸胀。   一定是酒喝多了,他隔着眼帘揉动眼珠。否则怎么会觉得,有那么一瞬间,是纳坦坐在他的对面。   “你说得对,我最近的确……不太好。”他睁开眼缝,窥视那下半张脸极似继父的男人。   虽然只能看见一抹眼睛的光亮,但希莱斯莫名认为,男人正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在想,如果一个人被看成异类,该怎样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   或许,一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会成为更好的倾诉对象。他没忍住,选择把烦恼一吐为快。   男人眸光闪动:“他需要、一个目标。”   “什么目标?”   “要么证明自己,要么改变他人。”   希莱斯面露疑惑,酒液让脑袋转得比较慢。男人很有耐心,等待他理解。   大环境下,若想改变大家对伤残者的印象,非一日之功。   好比他救济院的弟兄们,不知道时至今日,所谓“罪孽之子”的枷锁是否还会继续勒住他们的脖子。   弟兄们证明自己的方式,是奔赴战场,成为奋勇杀敌保卫民众的人。   那么残疾的士兵该如何做呢?   “要怎样去证明自己?”他问。   “看你身处什么、样的环境,然后占据一席之地。”男人嘶哑回答。   好像确实如此……希莱斯思索。   他记得,之前那名老者曾提及:因为腿已残废,没人愿意聘他做工。生活的重担无法分担,天平倾斜,反而酿成一家的悲剧。   能够争取一席之地的话,相当于有份工作,事情至少不会变得很糟。   “如果没有环境……”男人续道,“就创造一个,适、合生存的环境。”   “创造。”希莱斯默念。他的大脑于混沌中拼命挣扎,一个隐约的光点像星星一样闪烁。   ——创造可以让他们工作的环境。   希莱斯抓住了光点。   他醍醐灌顶,猛地抬头望向男人。   男人提起唇角,比纳坦的笑容微弱一些,但有着与继父一模一样的深沉和明亮。   继父以前也是这么引导他的——注入一股名为清醒,指明方向的清泉。   希莱斯突然很想瞧一瞧兜帽底下的脸,可男人没给他机会,对方抽开凳子起身,他的视线便拼命追逐那张面庞。   “活着就有希望。”男人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他彻底站直身体,希莱斯惊觉对方到底有多高。   高得像一根柱子,白色的衣袍盖着他的肩膀,仿若一堵墙在移动。   “但死亡也是另一个开始,亦如新生;为希望的开端,迈入永生殿堂的玄关。”   当男人的身影走到酒馆门口,希莱斯方才反应过来。他挤出桌子和凳子的缝隙,起身太猛,带动长桌一晃。   男人大概滴酒未沾,对面的杯子酒水满溢,随着摇晃泼洒一部分。   希莱斯拨开人群,费力地从一根根石柱之间冲出去。他脚下一绊,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口;不慎踩空台阶,最终踉跄摔倒,恰好跌出酒馆门槛。   冰凉坚硬的地面,还有臀部的痛楚,都无法企及刚刚一席话带给他的清醒。   确定再找不到男人,希莱斯打消一睹对方真容的念头,掸两下衣服,步履蹒跚地回旅店。   -   塞伦一直在等希莱斯。   即便他跟安德烈有要事相商,旅店也始终不离视线范围内。   他看见了他等待已久的人影——脚底打着飘,望不清神情,晃进旅店大门。   安德烈同样察觉到希莱斯,一转头,又瞅见少爷紧绷的唇角。   他暗暗失笑。反正正事谈完了,不如接着消解少爷的心事。   “希莱斯回来了。”安德烈试探道。   塞伦用鼻音“嗯”了一声。身体一动不动,看样子没想动作。   安德烈故作担忧:“他这么晚回旅店,肯定喝了不少酒吧。待会儿走错房间怎么办?”   “关我何事。”塞伦冷硬说。   目的达成,安德烈索性闭嘴。少爷的脾性他了解得很,于是抱臂站立,心中默数:一……二……三……   数到五时,身旁的银白影子耐不住,先一步跨出去。   ……   要是希莱斯给别的龙骑或者客人惹麻烦,恐怕他今晚也睡不安宁。   塞伦穿过走廊,停下脚步,望着希莱斯缓缓滑向地面,手还悬在半空,保持敲门的姿势。   瞧着对方那副蠢样子,他心里更气了。   “安德烈,我开门,你把他扶起来。”塞伦一边说,一边靠近昏昏欲睡的搭档。   三人进入寝房,塞伦被希莱斯身上的酒气熏得直皱眉。   安德烈作为贵族扈从,虽然从未伺候过酒后的塞伦,但他知道如何照料醉酒之人。   希莱斯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醉得厉害,只是站不稳,嘴里说着“抱歉”,身体频频歪向安德烈。   原本为了躲避酒气而呆在门口,此时,塞伦眼底映着两道紧密贴合的人影,表情愈发不爽。   “告诉我怎么做。”塞伦走向床沿。   安德烈知道少爷问的自己,他一时没过回神,等清亮冷淡的嗓音重复一遍问话,他犹犹豫豫地把该做的事情悉数告知。   吩咐扈从去弄醒酒汤,塞伦居高临下,眼神漠然。   希莱斯斜靠床上,脑袋倚在墙边,迷迷瞪瞪地与他对视。   “塞伦……我今天,遇上……”   塞伦突然靠近,帮他脱下灰袍。“住口,我不想听你多说。”他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力道混着第一次伺候人的生疏,还有某些上涌的情绪。   出乎意料的是,希莱斯言听计从。叫他别开口,他便只字不语,用一双灰色的瞳珠说话。   可惜,塞伦没心情读懂搭档的眼神。   他一碰上那对隐隐含笑的眼睛,火气就蹭蹭直冒。   在外潇洒一通,“吃饱喝足”回来,可不叫人开心嘛。   希莱斯上身仅剩单薄的衬衣,经风一吹,肩膀微微瑟缩。他本能寻找热源,手臂搭上塞伦的背。   “我不该开口……可是,好冷……”希莱斯轻声说。   酒液浸润过后的声音,低沉,喑哑。如晚风吹过麦田,带着惬意与乏倦,拂去塞伦的耳际。   塞伦霎时僵住。   脚步声渐进,安德烈拐进屋,就见醉汉衣衫单薄。   不能受冷的啊!少爷到底记住没?他怀疑地放下碗,瞟一眼木头似的杵在床边、不知道窗户外有啥好看的塞伦。   “你走吧,我来就行。”少爷语气古怪。   安德烈一步三回头,被驱赶出门外。   ……   塞伦试图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喂汤时的紧张出卖了自己。   他能感受到木勺总是磕到希莱斯的牙齿,对方一点不怨他,配合地喝着,直至汤水见底。   放下碗,塞伦蓝眸乱转,飘忽得仿佛他才是醉汉,总之刻意不愿对准希莱斯的脸。   搭档的衬衣很眼熟,衣摆缝有一块颜色、形状十分突兀的布。   “这是兰登……我弟弟的衣服。”   希莱斯表述不清,塞伦意会,他指的是弟弟衣服上的布料。   “他们没留给我东西,我自作主张,缝一块到身上……”希莱斯抚摸那块位置,“每当、每当瞧见它,就像看见弟弟。”   “我还要帮他完成愿望……成为……龙骑士。”   “你自己不想么?”塞伦问。   他没听懂,困惑地面朝俊美的搭档。   “你难道完全只为了弟弟,一丝一毫真心都不掺地想要成为龙骑士吗?”塞伦一针见血地询问。   “……”   视线下移,希莱斯恢复沉默。   半晌后,他道:“我有些冷。”   塞伦无声叹息,他连着自己的被褥一起抱过去,省得这人嚷嚷。一回头,正对希莱斯敞开的双臂。   我要的不是被子——搭档的眼神告诉他。   他后颈一个激灵,失控的热意蔓延双颊。   自以为将情绪控制得很好,可一旦希莱斯出现,心绪便像不听话的尾巴,一个劲地往对方身上牵引。   晕晕乎乎地凑上前,塞伦顿觉自己又鬼迷心窍了。   他半跪床上,而搭档将头枕在他的颈窝里。呼吸从未如此贴近皮肤,塞伦喉结一滚。   “我没有去找别人……做那种事,不用担心。”   一下子被戳破困扰,他手臂一抖,险些没捞住醉醺醺的搭档。   谁要你解释啊,塞伦忿忿心想。   但他没敢动,保持好一阵姿势,直到膝盖酸胀发麻。   希莱斯呼吸渐渐平稳,将人放倒后,塞伦端详片刻。   他贴近了闻,精致挺翘的鼻尖划过希莱斯的耳后,接着游向颈侧……   细细地轻嗅,寻找其他气息。   若是找到了,他会咬向跳动的脉搏,似曾经学习狩猎那般,感受鲜血喷涌时的温暖。   只可惜,除却希莱斯的体温和酒气,没闻见任何多余的味道。   他竟有些失落,不知是不能如愿惩罚,还是无法舔舐、咬破对方柔软紧致的脖颈皮肤。   罢了,塞伦坐起身,一一替希莱斯擦拭身体,慢腾腾、且格外认真仔细地做着他从未做过的事情。   想他当初是被别人追着伺候的,今日沦落服侍别人。   塞伦心底却不抗拒。   收拾完所有的东西,他重新回到希莱斯身边。并为自己找好理由:被褥盖去对方身上,所以理所应当睡一张床。   【很多次冒犯和麻烦,我一概不计较了,谁叫能容忍你的只有我。】   闭眼前,塞伦传递心声。   他习惯蜷着身体入睡,将心口朝向希莱斯的脑袋。   巨龙盘起腰和尾巴,与他守护的灰色宝石一同沉睡。   -   灰影龙骑们总算回到他们心心念念的营地,带回同伴的尸骨,于营地西北方向的墓地埋葬。   骑士团的其他新兵们观察归来的战友,觉得浴血之后,龙骑身上或多或少发生了一些改变,即便说不出具体的变化。   大家飞回“巢穴”,第一时间则是奔向食堂。   龙骑各个狼吞虎咽,外头的吃食再好,也比不得这口饭菜给予他们的抚慰要强。   “别的不说,咱灰影的食物是真对胃口。”吉罗德食物还没咽下去,含糊道。   芬顿抿唇笑着,他一直很牵挂希莱斯他们,见多数人平安归来,心底的石头总算落下。   他今天特别央求养母艾琳亲自下厨,为朋友们烤热腾腾的派和面包。   厨娘艾琳擦干手,坐在一群小伙子们旁边。瞅着一个个糟糕的吃相,眼里反而尽是心疼。   “不合胃口呀?”厨娘艾琳小心地询问长相极漂亮的龙族。   塞伦举着面包有一会儿,摇摇头,礼貌回应。   自那天酒醒过后,希莱斯与他说出想要帮助伤残士兵的设想。   提供一个可以给伤兵工作的环境,而且要和骑士团的营收来源做挂钩……   他跟着思考了很久,一直想不到什么合适的主意。   “艾琳女士,请问后厨杂役有多少,平日都做些什么?”塞伦突然问。   厨娘艾琳愣了一下,细数自己所知晓的情况,更多的由芬顿补充。   “所以只要分工明确,做起食物来并不难?”   “是这样没错……”   希莱斯猛然抬头,反应过来塞伦究竟在问什么。   “灰影的食物很好吃。”他高声道。   芬顿和艾琳被他突如其来的夸赞搞懵。   周围龙骑们全在附和。   希莱斯惊喜地转向塞伦,抓起后者的手,狠狠地亲了一口,旋即拿着面包跑出食堂。   芬顿呆呆地见证这一幕,他听养母欣慰说:“关系真好。”   芬顿看了看银白头发的龙族——对方面颊泛粉。   然而龙骑们依旧在赞成,尤其鹰队成员发言:“原以为他俩不对付来着,其实私下很亲近。”   “是啊,搭档就该互相多照顾,越亲近越默契。难怪希莱斯和塞伦配合那么好,我们得多学学。”   芬顿眼睁睁看见,银发龙族的耳朵烧成红色。 第63章 提议   “食馆?”马可转身,看向手中食物剩一半的事务官。   希莱斯点头:“既然灰影做饭好吃,我想,兴许能在白湖城或者圣雷岛开设一家食馆。像咱们后厨那样的人员分配,给灰影曾经的伤残士兵们一个继续做工的机会。”   说罢,希莱斯急促的呼吸一停。   说出设想后,胸腔突然空空荡荡,紧接着血液迅速冷却,他发热的脑袋随之降下温度。   他开始懊悔自己太过冲动。连日以来拼命琢磨此事,今天终于撕开疑难的口子,只顾着抓住一瞬间的想法……应该继续跟塞伦细细完善才是。   马可倒是来了兴致:“怎么想到聘用伤残士兵?”   希莱斯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末了,他迎着马可探究的眼神,说道。   “我不想看着曾经为了守卫全境而赴汤蹈火的前辈们,保护万家百姓,却因为身体残缺,守不住自己的未来。”   “我知道自己很天真,但是,不想看他们心寒。”   对于这项提议,希莱斯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他只是力图将构想献给对方,尝试替前辈们谋求一个生路——尽管它不成熟。   他相信马可、尼古拉,以及灰影其他军官们考虑得都比自己深远。如果建议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给大人们提供一条思路,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屋内落针可闻,他一时没读懂对方的目光。不过,大人并未立即回绝,应该有机会采纳吧……?   “我不能保证你的建议最后会被实施,因为还要看总司令和其他军官的意见。”马可漾起笑意,“但我会为你争取。”   “你的意见很好,希莱斯。最近几天你忙一些,记得多来找我,此事需要多加修饰和完善。”   希莱斯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显露,熠熠生辉。   -   天气逐渐回暖,议事大厅壁火烧得很旺。厅内军官云集,总司令凯莫伦脱去外袍,当他落座,满厅恢复寂静。   灰影一年一度例行召开一场大会,众人将汇报、总结去年各个方面的情况,并集思广益,为今后如何操持骑士团提出意见。   希莱斯坐于右方后排,他前方坐满新营的文员与将领,正对面则是旧营的军官。   轮流汇报声中,马可侧仰身体,一一给他小声介绍旧营的长官。他认真倾听,尽力记下每一张面孔。   时间悄然飞逝,一上午过去,壁火已经累得瘫倒木柴上休息,而会议仍在继续。   通过将领之口,希莱斯对灰影的情况有了大致的认知。   目前窘境无非两点:一、缺人;二、缺钱。   他深深吐息,手慢慢捏成拳,放膝盖上。稀薄的空气没能使他昏昏欲睡,反而激起紧张,鼻端呼吸不畅。   因为,终于轮到马可大人发言,建言他们谋划数日的腹案。   “骑士团资金困窘,人手紧缺,想必困扰诸位已久。为了解决困境,在此,我将提出两个对策,劳请各位一听。”   马可声如洪钟,浑厚的音色震动空气。   “首先,关乎最重要的资金来源——不一定非得依赖阵营的军饷,另有出路供我们通行:在外获取营收。”   厅内保持安静,众人等待马可继续补充。   “我们可以尝试效仿双头蛇骑士团,做一些生意买卖,用营收来填补用钱空缺。”   议论声骤然响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屋内充斥喧噪。   一名胡子好似爬山虎般茂盛的旧营长官开口:“双头蛇骑士团临近海峡,他们有海上贸易,做起买卖自然信手拈来。咱们位置偏僻,铁矿不缺,但想如今再想插足贵族们的生意,为时已晚喽。”   “怎么拿营收?”另一位军官问。   “开一家食馆。”   “……”   满堂寂静一瞬,随后爆发洪流似的笑声。   实在不是他们眼高于顶,嫌弃灰影无法经商……可一间小小的食馆又能做出什么成绩?那点蝇头小利怎能填补整个骑士团的缺口?!   总司令凯莫伦默不作声,皱紧他那几乎浅淡得看不见的眉毛。他望向马可,对方神情镇定,态度十分认真,不像在玩闹。   他清楚这名龙骑主将的性子,只要拿出某些建议或者做出决定,必然存在其根据,胸中有数。   凯莫伦重重敲两下桌子,示意厅内所有人收敛。   笑够了,一位身型浑圆的旧营文员一拍大腿。   “先别管到底要不要开食馆,就算你想弄一家宝石铺子,人从哪儿分?一边要解决人手,一边又要用人手,这不两相矛盾嘛!”   “灰影兵员短缺,但不乏手脚残缺、挂甲荣退的士兵。”马可铿然回应。   话语如同一块沉重的冰,叫人人表情结上寒霜,凝固了笑声。   希莱斯环顾四周,阴霾的云雾笼罩每一位大人的面容,他窥见背后的哀痛。   看来,伤兵也似沉疴,是他们内心最碰不得、治不好的顽疾。   “不用再费时耗力调查,我已提前寻找旧营。一问便知去向,不少老兵们仍然呆在圣雷岛。”说着,马可向旧营的事务长颔首致意,意为感谢对方此前的帮助。   “另外,营寨一部分的后勤事务,可以交由他们去做。”   “不行。”新营的司务长站起身。   希莱斯略感诧异。他没想到,反对之声竟然先从己方一边发出。   哪里出现纰漏了吗?为什么管理后勤的司务长反应这样激烈?   “如果当即敲定主意,庶务和杂役分配就好比棋盘被一把掀了,原先的棋阵遭到打乱,必须花费更长时间去重新整理排布。”   旧营的司务长附和说:“没错。不仅跟人员分配息息相关,而且多一张嘴,意味着多一笔开销。这笔账,都不必特意去算,想也明白骑士团目前供应不过来。”   原来如此,希莱斯豁然开朗,之前马可大人告诉他:后勤管理要拿下,却不是现在。   他顿悟了主将的用意——当下提及后勤,并非毫无用处。相反,对食馆决策大有裨益。   恰如此时——   “如果只是弄间铺子的话……好像还行。”已经有人开始动摇,“费用拨得出去,小打小闹的试水也无碍。”   “我觉得食馆就挺不错,灰影后厨的确有一手。没买多少香料,实打实地把吃食钱花去刀刃上,即便抠搜到这般地步,厨子们不还是照样烹饪?况且味道不错,实属难得……”   “我看行。”大胡子旧营长官赞成分析。   “食馆拨款可以仿照骑士团的食堂,求精不求奢,做给平民绰绰有余。老兵们手脚再怎么不好使,食物也差不到哪儿去——实在不行的话,搞薄利多销呗,一样能挽救。”   依旧有大半人不赞同:“灰影如今足够困顿,若是试不出成效,那些钱岂不是要打水漂?损失根本挽回不了,太冒险了。”   “你们究竟有没有考虑,倘若失败,老兵们的心情如何?这难道不是又一次伤害他们么,真的是为他们好吗?”   议事大厅的声浪逐渐显现倾向,两方争执不下,总司令凯莫伦干脆当场进行投票决议。   最终,支持的人数两边倒。   深思熟虑之后,凯莫伦拿定主意。   先进行尝试。具体的细节和事宜,交由事务长黑森去妥善安排。   他安抚另一方抗议的军官们,若有亏损,他承诺会对结果负责,并尽快填补损失。   长官勉强答应,尽管仍有很多人压根不看好这个计划。   食馆一事就此催定下。   会议还未结束,马可向全场众人道出另一项提议。   “岩奎河一役,灰影龙骑共计五人折损。其中,旧营一人一龙,新营两人一龙。”   “龙骑部队急需补充兵力。人类尚且可以再次开放征兵,但龙族情况不同。”   归根结底是龙族自身的缘故,他们种族的数量只有人类的一半多。   自愿加入绿洲的本就稀少,所以由阵营全权控制并调配。   一部分又不得不充当通信员,故而剩余可供统配的人数便更加少了。   “问题不是一般地棘手,整个阵营都把龙族当香饽饽抢,你打算怎么做?”体型圆胖的旧营文员感到好奇。   “既然新兵基本上从救济院里挑选,继而征兵参军。那么,龙族为什么不可以是罪犯无暇照顾、托管救济院的孩子们?”马可微笑反问。   在场的龙族将领们交头接耳,确认拥有类似救济院的组织后,一名龙族长官忍不住拍手叫好。   “好主意!”他带头鼓掌,“阵营清楚灰影新营的特殊性,现在只要上报‘绿洲’,让他们代咱谈妥就行。”   总司令凯莫伦却在此时泼一盆冷水:“这样的好事,其他骑士团难道不会想着分一杯羹?”   全场再度沉默。   “主意虽好,实行起来不比后勤使用伤残士兵困难,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凯莫伦刀割般的法令纹一上一下地切动。   话是这么说,他眼底一抹淡如清水的满意,仍然被希莱斯捕捉到了。   总司令只是在为怎样实施而苦恼,希莱斯悄悄想。   马可侧过身体,转向矮阶之上的灰影总司令,神情庄重。壁炉内,火焰的色彩,悉数注入他的头发中。   他启唇:“与其坐以待毙,毋宁放手一搏。”——言语亦是那样地灼人心弦。   ……   凯莫伦将谈判交给尼古拉去执行,趁最近一段时间局势相对安稳,先联系好龙族方面的救济院,确定之后再上报阵营,然后力争协作。   会议至午间结束,长官们相继走出议事大厅,谈论声杂得很,但这句话不知怎的就钻进了希莱斯的耳朵里——   “佣兵头子有两把刷子。”   他扭头看向马可,对方正在和旧营的长官们叙旧。他早在大厅里察觉,有些人跟马可好像不对付,不管大人说什么,他们全都嗤之以鼻。   除非谈论正事,实在需要客观看待,否则大概连眼神也懒得欠奉。   另一部分人,瞅着和马可大人交好的,会用“佣兵头子”戏称他。   希莱斯猛然想起,一册记载着阵营旗下各个骑士团的书。   上面提到过,灰影是佣兵起家。不过根据书籍的年份和时期,以及灰影各个军官们的登记名册档案来判断——他当初背了几天几夜——灰影建成时,马可大人应该还没正式加入。   大人为何被叫做“佣兵头子”?   希莱斯心觉想得太多,他摇晃脑袋,挥散念头,不再胡思乱想。   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希莱斯下意识歪过头,把脑袋凑上去。   他和马可双双一愣。   后者突然笑开,大力揉搓一把,夸他一句“好小子,立了大功”,随后跟着军官们走向将领食堂。   希莱斯缩回下巴,原地伫立许久。   -   街边熙来攘往,人声鼎沸。街道上,车马与行人来回穿行;随着大地回春,宛若绿植迸发蓬勃生机。   本是春光大好,阳光明媚,一派热热闹闹的街市景象,一扇窗户却将欢闹隔绝在外。   屋里近乎照不进光,一道轮廓游走幽暗的环境中,似在焦躁地徘徊踱步。   门内大吵大闹。   “等下要来客人,还打算继续关着你那破窗户吗?你让客人怎么想?平时我由着你折腾,天天摸瞎回屋也就算了,今天说什么老娘都不惯着,这窗子必须打开!”   “不行——不行!”一道男声陡然拔高音量,口吻又惊又怒。   “不准打开,管他什么来客,他要嫌弃,你就别让他进屋!这座屋子我说了算!”   “怎么就成你的地盘了?我苦守你三年,整个家全是我在操持。到底谁说了算,谁做得了主?!”女人忍不住含怨质问。   “塔利亚,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双手伸向黑暗,准确地判断出妻子身在何处。   但房门敲响,他的手落了空。   塔利亚去开门了,该死……该死!   男人登时陷入恐慌,他右手朝后方探两下,摸到软褥,便一屁股坐下去。跳上床榻,背过身子。   久违的微弱光芒洒满屋内,男人闭紧双眼,不肯让自己感受一丝一毫的光亮。   “您好、您好,二位请进屋吧,随便坐,水已经烧好了……啊,是的,彼得罗在里面。您知道的,他有些……”   彼得罗敏锐地察觉后背投来一道视线。他不安地挪动屁股,就是不转身子,简直如芒在背。   “彼得罗先生。”   声音的主人听着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九。他这些年练就了听声识人,能够迅速分辨一个人大致的岁数。   “我是灰影的士兵,您可以叫我希莱斯。”   “您好,塞伦蒂普提。”另一道清澈如泉的少年音色传来。   他不可置信地僵在床上,片刻后,他缓慢拧过腰。   令他睁开眼帘的并非他们“客人”的身份,而是……   “灰影……?”彼得罗唇瓣颤抖。 第64章 彼得罗   一时间无人开口,希莱斯屏住呼吸,试图将视线从彼得罗的眼睛上挪开,但他失败了。   ——眼白本该是白色的一泓湖水。然而,属于彼得罗的湖面,如今飘满红色的藻类和苔藓,红湖中心的圆形浮萍浑浊不堪。   眼睛成了一片沼泽。   接触到光线的“沼泽”忽然涌上泪水,彼得罗熟练地闭起眼,不敢上手揉,因为只会越来越难受,于是静静等待不适感平复下去。   “灰影?”他重复一遍,仿佛在呢喃一段遥远的记忆,交织着复杂的情绪。   “是的,我们去年刚加入骑士团,塞伦是我的龙族搭档。”   “龙骑士啊……”彼得罗不住地点头。   他方才只瞥了一眼,已经把两名新兵的轮廓记于心头:一个深褐,一个银白。个子都挺高,不胖不瘦,身上裹着熟悉的灰色。   他只能看到这些。   现今的世界对彼得罗而言,不过层层光晕罢了。   塔利亚为客人呈来清水,里面泡着一点叶片。   塞伦道谢,接过杯子轻呡一口,尝到蜂蜜的甜味。   自从离开家族后他才知晓,对于平民来说,“甜”算何种奢侈之物。两口子舍得用蜂蜜招待他们,已是竭诚以待。   “我们此番前来,是代表灰影告知二位一件事。”希莱斯向女主人颔首致意,随后起身关闭窗户,房间恢复昏暗。   他将骑士团关于食馆的安排详细叙述一遍,过程中,夫妇二人一言不发;希莱斯把说完,话音悬置了好半晌,他们仍然沉默不语。   黑暗隐藏了夫妇二人的神情,良久之后,只听塔利亚颤声问:“真的吗?”   “做工……可以让他做工?”   “我是个残废。”彼得罗突然道。话语像扔出去的一块石头,坚硬、冰冷,不容置疑。   “灰影的食馆只认您本人,还有曾为士兵的身份,它不介意您身体是否残缺。”塞伦启唇。   可彼得罗好像完全没听到塞伦的话,跳下地面。家里陈设他记得清清楚楚,再怎么眼花,也能来去自如。   彼得罗自顾自地说:“我眼睛瞎了,什么都瞧不清。神给我的眼睛蒙上一层布,我只能看见祂泼各种颜料,却不知道祂怎样拿画笔勾勒一件东西!”   他的每一步都迈得十分焦躁,某些最深处的记忆,被希莱斯与塞伦的造访勾出来。   “变成瞎子还没完——我的手,你看见了吗?”他猛地凑上前,朝希莱斯摊开右手。   他用左手拍打右手心,原本该长无名指和食指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   “断啦,没啦!被狂沙一口咬掉,我以前右手握剑!”   希莱斯心中酸涩。他知道对方的情况,退役士兵的名册上,关于老兵离开的理由记录得非常详细。   彼得罗是灰影骑士团建成后,最初一批接触狂沙的士兵。   彼时还没有造出“蝉翼”——用于保护呼吸和眼睛的薄布。   所以将士们不得不硬着头皮,生生用肉眼去对抗沙尘。   恶劣环境的摧残下,慢慢地,将士们开始出现双眼发红、视线模糊的症状。   但当年形势紧迫,由不得他们休息恢复。眼睛的情况越来越坏,却始终得不到治疗,没法拥有改善的措施。   临了,大家基本患上严重的眼疾,久治不愈。   彼得罗便是其中之一。   “没人需要一个瞎子去干活。我没找过吗?跑遍整座圣雷岛,挨家挨户地问,哪怕帮忙喂头羊,他们都担心我能不能把秸秆对准羊嘴巴。得了吧,全是徒劳!”   彼得罗言辞激烈,不安和憋屈一个劲地塞进话里。这些年离开灰影,受到的屈辱,又哪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吐得干净的?   “走吧,走吧——”他摆手,“感谢好意。瞎子再也见不到光,我畏光,更不想再接触它。哪里都容不下废人!”   半驱半赶地把希莱斯二人送出门,彼得罗夫妇原地呆站许久。   塔利亚提起门口两位少年送的一只肥鸡,据说由灰影赠予。   “干吗拒绝呢……”她的叹息在屋子里尤为明显,甚至有点刺耳。   彼得罗刚张嘴,妻子便知晓要说什么,提前打断他的话。   “别跟我说你不相信,扪心自问吧。你无数次告诉我,你信任灰影,就像信任我对你的不离不弃。事到如今,为什么反而退缩了?”   “……”彼得罗比那只鸡还安静。   诚然,他耗费数年光阴,终于接受自己残废的事实。   但他听到褐色身影的少年带来的消息,心口激起的巨浪,无疑为近几年最为汹涌的一次。   “太突然了。”彼得罗的话音轻得仿若呼吸。   他背过身,选择将自己藏匿阴影里。   “我不会接受的,因为那改变不了事实,没用,没用……”   -   彼得罗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触窗台,当某道脚步声渐近,他动作一顿。   “是我!”男人的喊声隔着木门传进屋,没等到回应,又重重敲两下。   “别嚷嚷,吵得很。”彼得罗终于拉开门闩,表情和语气写满嫌弃。   “当我傻呢?”对方十分自然地迈进屋,“装耳朵不好使,其实等我等了很久。”   被战友说中实情,他没底气骂回去,小声咕哝,重新爬回床榻。而战友熟稔地取壶倒水,跟回自己家似的,做起每一件事来无比顺手。   约翰和他一样——从骑士团退役后,便一直在圣雷岛安家度日。两家离得近,联系比较密切。   一旦有空闲,战友时常上他家做客聊天。   最近一段时日,约翰几乎每天找他聊几句,彼得罗总能嗅见战友身上有股特殊的食物气味。   捎来的消息也不例外,总是关于那股味道。   “过阵子,食馆要开张了。”约翰坐到床对面。   彼得罗原以为自己不想了解,一如昨日,抱怨两句战友啰嗦……   可今天不同。   话到嘴边却吐不出口,真实想法背叛了他。   准备得怎么样?他在心里悄悄问。   昏黑的光线掩盖不住约翰的笑容:“你知道的,我在后厨负责揉面,今天差点把面和过头,哈哈。咱们都很忐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但你猜怎么着?今天灰影总司令专门来食馆看望咱们了。”   彼得罗的腰杆不禁往前倾。   “你以为他会给我们说啥宽慰话吗?”约翰摇头,雀跃在词语间跳动,“没有。新任总司令——凯莫伦大人,看着后厨将烤好的面包抬出来,把做好的肉汤呈上桌。”   “他只是坐桌边看着,没打算上手帮助我们。像一个普通的食客。”   “普通……”彼得罗呢喃。   “凯莫伦大人闷头吃东西,全程没多说一个字。面包是我亲手揉的,别的兄弟烤的。我站一旁等啊,指甲抠进肉里,紧张得要命。”   “别卖关子了。”   彼得罗一把伸出手,捞到约翰一只空荡荡的衣袖。   约翰左臂已经没了,用右手轻拍他这位眼睛不好的战友,以作安抚。   “大人一口气吃完所有菜,说:‘菜很美味。开张那天人挤人,记得帮我留个位置。’”   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总司令凯莫伦没讲客套话,而是用这样诙谐的方式肯定了大家的努力。彼得罗心头熨帖,更别说当时在场的约翰会有多高兴。   “对了,我好像还没跟你讲过。出点子给咱工作的,是龙骑部队的一个新兵小子。褐色头发,灰眼睛,身板结实长得又俊。听说前阵子刚去过战场,跟其他新兵的眼神确实不一样。”   彼得罗有印象,但他拿不准猜测:当初上门通知他和塔利亚消息的两个新兵,其中一个是褐色头发,一样为龙骑。   “难道不是长官的主意?”他诧异问。   “龙骑将领特地告诉大家,食馆是那小子和他的龙族搭档一起想的办法。而且呀,两个好小子经常抽空帮着处理一些事情。咱们私底下叫他俩小恩人。”   两人又绕着食馆继续唠扯,虽然几乎是约翰一个人碰嘴皮子,彼得罗凝神谛听。   黑暗仿佛将冻结时间,看不见周遭的变化,于是变得漫长、凝固;抑或弹指一挥,如天边坠落的星星,瞬间流逝净尽。   约翰口干舌燥,润过喉咙后,他话锋一转。   “你还在犹豫么?”   我犹豫什么?犹豫好歹得有个摇摆的前提——既然不存在前提,何来迟疑?   彼得罗不答。   “就算不愿去食馆,你的眼睛总不可能一辈子昼伏夜出,不接触光。怕你记不住,我再替塔利亚劝劝你——”   “——你只是碰不得夏天的烈阳,并非丝毫接触不了冬天的昼光。纵使瞧不清事物,稍微沐浴一些不强烈的光线也并无大碍啊!”   约翰深知老兵的脾性,不指望对方一下子听进耳朵。打从加入食馆这些天,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劝彼得罗。   哪怕嘴巴说烂,他也愿意坚持不懈地给后者捎去外界的消息。   管他最后是不是徒劳,只要勾起彼得罗一丝的希望,就值当了。   “比牛还犟。”瞅着默不作声的战友,约翰小声嘀咕。   “屋子再暗,到底藏不住你的心。承认吧,你向往食馆,想尝试做工。”   以往每当这个节点,彼得罗必然会像被鞭子抽到似的跳起来,连踢带踹地把他逐出屋子。当然,他的朋友下手自有轻重。   约翰甚至已经站起身,准备先一步夺门而出。床榻上的老兵却似睡着一般,一动不动,唯独气息不太稳定。   最终,约翰还是“如愿以偿”地遭受一阵拳打脚踢。   他不知道彼得罗不动弹的时候在想什么,不过,这一转变仍然令他惊讶不已。   走到玄关处,他环顾整个屋子。   约翰恍然发现,相较以前,屋里好像没那么暗了?   大概是由黑到灰的改变。   约翰想寻光源,被彼得罗催促着走,只得无奈作罢。   “开业当天,你会来吗?”他最后问。   彼得罗的回答消弭风中。   待友人离开,彼得罗缓步走向窗前。外面的街道依旧是那样嘈杂,他听觉逐年灵敏,愈发觉得刺耳。   他抬起只剩三根指头的手,一点点摸去。   窗扇发出“吱呀”一声尖叫,打开一道缝隙,止于此。   光束形如一只长长的胳膊,探入屋内。   细小的尘粒悠悠飘浮,迎向光明伸出的手。   -   约翰昨晚通知他,今天是食馆开业的日子。   彼得罗耳畔尽是倾盆大雨,凉丝丝的空气和潮湿扑面而来。   家家户户紧闭门窗,雨点肆虐般砸向地面。   靛蓝的天幕下,二人艰难地行走泥泞中;住宅奇异地被拉长,高而昏黑,仿若一棵棵高大的树木,他们在住宅森林里跋涉。   塔利亚拽紧丈夫的胳膊,她担忧得快喘不过气——天空下起瓢泼大雨,她必须看准方向,又得注意脚下的道路。免得他二人迷失街上,以及丈夫不慎摔倒。   另一个令她忧心的事情,则是灰影食馆能不能顺利开张。   毕竟天气可是很影响生意呐……天才蒙蒙亮,若雨水下个没完,街上一个人影都不见,岂不是白忙活了?   “要不我们先回家吧?”她试探提议。   彼得罗的声音却穿透雨幕,坚定不移。   “不回家。”   一定要见证食馆开张,见证和他一样伤残的战友们筹备已久、付出时间和心血的计划。他死死抓住这棵浮木,不论结果成功与否。   食馆是他的启明星,指引着旅人走出黑暗、奔向光明。 第65章 食馆   雨点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房。   食馆内,瘸腿士兵坐在桌边,断臂者倚靠门口,眼睛有疾的仔细聆听……人人脸上浮现隐忧。   他们经历过太多出师不利,曾经的狂沙犹如死神,是一支不败之师,打得阵营溃不成军。   他们也曾将“死神”击败,付出的代价则为终生残疾。   一名老兵负手站立,望向雨幕,昔日好似历历在目。记忆中的沙子同样是这般雾蒙蒙,剥夺一切可视的东西,包括他们的未来。   他只敢悄悄用鼻息叹气,即便铩羽而归,也决不能败下士气。   雨幕中突然出现两道身影,一男一女,身上穿着雨披。   约翰当即认出来者是彼得罗夫妇,他迎上前,牵过二人进店。大家没搞懂状况,却在彼得罗摘掉兜帽的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大家相隔几年未见,一些同期的老兵一时没能辨认彼得罗。约翰大声介绍,他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凑上前问候,感性的一部分人已潸然泪下。   “二位是今天第一、第二名客人。”友人如约到来,使约翰的心情稍微松快一点,“还没吃过东西吧?这顿我请客,尝尝弟兄们的手艺!”   店里顿时热络起来,盛情难却,彼得罗只得接受。   他有些局促,自从退出战场,很久没跟这么多人接触了。   他睁开眼,竭力看清一团团忙碌的影子,以及那久违的吆喝声——将他带回遥远的过去,战前的忙碌便是这样既紧张,又喧闹。   “想去后厨看看吗?”约翰主动邀请。   彼得罗夫妇一齐点头,经过老兵店长允许后,夫妻俩紧跟约翰,绕过一层楼梯,贴着墙行走,最终进入一道屋门。   临近门口,彼得罗就感受到一股热浪袭来。妻子和战友将他引到甜香味和柴火味最浓的地方。   “这里是烤炉,咱们每天都会做许多新鲜面包和坚果、肉馅派。”   彼得罗将光的轮廓收入视线。   “瞧见壁炉没?上面温着一大锅洋葱鹰嘴豆炖牛肉汤,旁边还有一锅萝卜青蔬汤。”   “烤肉每天必备,今天做了羊肉。血红肠也很好吃……”   约翰一一为他二人介绍,从吃食到酒饮,种类虽称不上繁多,但足够齐全。个别甚至是曾经在骑士团食堂里经常吃的菜。   彼得罗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只会频频点头。   塔利亚惊愕得合不拢嘴,她看得更清楚——每个围绕在后厨的人,四肢几乎都多少有残缺。   腿不能动的在洗菜剁菜、双臂残缺的来回奔忙,或递菜、或揉面、或将面包抬出炉……   大家各司其职,在自己的岗位上卖力地劳作。一见到他们,便展露大大的笑脸。   塔利亚不禁攥紧丈夫的衣袖,鼻尖泛酸。   多么充满生气和活力的一群人啊!他们的眼中残存着少见的嗜血和凌厉,那是经历生死之后特有的气质。   可刀锋之下,仍余柔软。   求生和希望的花朵在他们脸上绽放。   塔利亚相信丈夫能够看见眼前这一切,用心去感受;   彼得罗当然明白。他切切实实地用心灵观察,和他一般境遇的老兵们怎样精神焕发、怎样灿然一新。   食馆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妻子的搀扶下,彼得罗慢慢踱向店堂,浑浊的目珠微微转动。   雨点声逐渐变弱,取而代之的是哄闹的交谈声。   “小恩人来啦!”   他抓住其中一缕喊声。   “哎呀,咋还害羞了……塞伦小伙子就是脸皮薄,哈哈!”   “我的错觉吗?怎么你们一到,雨好像小了。”   透过一片灰蓝色的雾霭,彼得罗将两团熟悉的颜色纳入眼底:一褐一银,俨然为之前登门造访的两名新兵龙骑。   似乎瞥见他,褐色头发的人影朝他迎面走来。   “您也是客人吗?”希莱斯笑问。   “我……是的。”彼得罗奇怪地顿了顿。   新兵并未多言,拉着他和塔利亚一起坐去桌旁。   外面的雨果真越下越小,阴云背后,天光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来。   彼得罗喝进第一口热汤,雨点只剩稀稀落落的响动。他背朝门口,刻意避开强光,敏锐地察觉有其他脚步在门口徘徊。   “呀!为什么……”女士惊诧失声,显然因为路过,再经一番好奇地探视后,没意料到店里竟然全是拄拐杖、缺胳膊的人。   那些人浑身隐约散发与屠夫相近的煞气,看见她,笑容却很明亮温暖。   “咱这儿卖很多美味的吃食,女士。进来瞧一瞧呗?物美价廉!”   其实,她就是因为食物的香气被吸引过来。这群人有点叫她心惊胆战,但店堂也坐着一位女性,向她安慰地笑了笑……   女士鼓起勇气,问道:“卖些什么?我想买点面包和豆子汤……”   伴随晴空降临,街道人流恢复。有了第一位顾客,其他途径此处,抑或对灰影骑士团开设食馆早有耳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踏入门槛。   他们大多都是想瞧个新奇:食馆要如何开,残疾者要如何做菜?   客人们得知菜品价格低廉,原以为是老弱残兵的缘故,不能要求太高,本不抱太大期望。   结果,客人们吃上第一口热饭,手上动作便停不下来了。   ……   开业第一日,食馆生意火爆。店内快忙不过来,专门派来灰影的新兵帮忙搭把手。   老兵们累得够呛,生意好得出乎意料。几年中,手脚从未像今天这样忙活。   大家腮帮子也笑酸了——食物售罄。他们提前打烊休息,后厨余留最后一点肉派和汤,全部分干净,当做晚饭应付。   店内仍然像营业时候热闹,老兵们将一个扎棕黄辫子的少年团团簇拥。   “我这老腿旧伤多,一到阴湿天气啊,就痛得要命。”一名仅剩一只耳朵的老兵说道。   他的腿摆在另一个椅子上,路易斯吭哧吭哧给他按摩,一双细胳膊还没捏着的小腿粗。   “要保暖啦,”路易斯边喘边说,正颜厉色,“裤子这么薄,不疼才怪!哪里下雨天会发痛,哪里多裹点布,切记不可受寒。”   “学学这个手法,推拿可以缓解。”   老兵被小医师轻斥,反而越发乐呵。因为他们知道,路易斯是真心在为大家担心。   “你享受那么久,差不多该换我了。”另一人把自己挤进凳子,趁小医师还没回过神,赶紧问东问西。   路易斯有问必答,迷糊间,又被哄骗给人做推拿。   希莱斯嚼完最后一口派饼,瞅着路易斯手忙脚乱的模样,心里暗笑。   把这名医室小学徒带回灰影后,医室那边的转变可谓天翻地覆。   比如,路易斯对威克利夫学士的药酒十分觊觎,每每学士取完药酒,一不留神,就见少年拿一点偷闻、偷尝。   有些药剂和药酒不是随便能入口的,叱责的时候,路易斯可怜兮兮,百依百顺。但是呢?下回继续干!   甚至医室里的一些器具,一旦经路易斯之手,浑然变了个样。他还特意跑去威克利夫学士面前邀功,拼命分享改造后的好处,讲述多么趁手。   可怜威克利夫一大把年纪,每天活在崩溃的边缘。   得知是希莱斯和塞伦把人带回灰影,学士一见二人,布满褶皱的脸便垮下去,眼神幽怨。   “是该有个人治治他。”马可收回笑眼,跟希莱斯嘱咐一声,打算先回营地。   临走时,三四名老兵紧紧相送。他们眼眶含满热泪,牵起马可的手,直至后者翻身上马。   马蹄声消失,几位老兵还站在原地,舍不得把目光撇开。   “小恩人是龙骑事务官?”一人擦拭眼角,回到食馆。   希莱斯轻轻“嗯”一声。   他凝视对方片刻,开口:“马可大人待你们很好吧。”   “非常好。”老兵斩钉截铁,“加入灰影前,我们几个曾是佣兵团的人。听闻马可被关进圣雷监狱,担心他出狱之后无人照应,所以才打算安家圣雷岛。”   希莱斯喉头一哽,不知该先感动于他们的生死不渝,还是惊讶于马可入过狱。   老兵乐意为他解惑:“做佣兵那会儿,马可是咱们的头儿。他成为犯人,只因一次任务涉及贵族纠纷,佣兵团却弃车保帅——诬陷不说,还推他挡刀,故而锒铛入狱。”   “他什么都会,可靠、聪明、勇敢,是一位好领袖。后来被灰影破格招募,一来,灰影实在缺人;二来,则是他原先积攒了一定名气,咱们接过阵营里不少大人的活儿呢!”   几位老兵不免陷入回忆中,时而聊两句,时而不说话。希莱斯不多作打扰,暗自沉思。   贡萨洛不晓得上哪儿摘来了桑葚果,洗净后递给众人。   希莱斯拿起一颗果子,果肉柔软,稍稍一捻,挤出暗红发紫的汁水。盯着红色的汁液,他想起什么,四顾寻找某道身影。   彼得罗夫妇从早呆到晚,和战友叙旧,神情瞧上去挺放松。   “你真不想一起来干活?”约翰捡一颗桑椹扔嘴里。   “……”彼得罗脸色一沉。   就在约翰以为他又要发作,而众人认为他会拒绝时,只听彼得罗轻声问:“我能做些什么?”   “这简单。”一名老兵语调轻快,“白天可以接待客人,引人入座,给他们介绍菜品。然后帮需要外带面包的客人拴一下绳子,或者系一下布。”   一天观察下来,这看似简单的活计,其实非常需要。   店内大多人手脚不便,端菜上桌已经足够忙活。一些只买主食和烤肉,且不吃堂食的客人,他们人手不足,难以应付。   “我做。”彼得罗决定道,“可能得花费一点时间适应,但我会好好做。”   他耳朵好使,几乎做得到听声识人,接待客人于他而言绰绰有余。   塔利亚定定注视她的丈夫,潸然泪下。   约翰红着眼,使劲拍打友人的后背。   “我跟你说过,在这里,咱们都被需要。”他由衷为彼得罗高兴,努力用笑音回应。   我们并不代表一无是处。相反,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机会,将倾尽全力,挥洒所有的力量。   ——只为向世人证明,自己有用,仍有价值。   希莱斯身侧,贡萨洛与他一同见证这一幕。   贡萨洛缓声道:“大家同根而生,本质皆为一棵草木。他们,不过是缺少一根枝干的树木,一样葱郁茂盛,何以轻视?”   -   食馆的反响,超出所有人的预期。   事务长黑森的选地也很有讲究——临近码头,且圣雷岛离白湖城较近,许多商人慕名前来。   本是奔着残疾人的“噱头”前去试吃,最后发现食物的确美味。倘若有真本事,向来不必担心传不出好名声。   食馆为骑士团带来了营收,当初不同意伤残士兵任职后勤的军官们,亲眼证实收效,现今纷纷改口,开始支持马可的想法。   新旧营地已合并,后勤事务如火如荼地展开,众人一并出力,进展快速许多。   但是……   希莱斯叹了口气。   合并自然好处更多,坏处照样不少。   他收整书册,准备先把书归还藏书室,接着例行前往事务长黑森的寝房。   平日里忙归忙,希莱斯十分愿意往黑森大人那边跑。处理事务的过程中,可以学到很多有用的东西。   最近他却有些抗拒。烦恼的来源,绝非厌倦繁杂的任务,而是关乎旧营。 第66章 分裂   雨后的潮湿正被阳光一丝丝消解,营寨石墙朴素粗糙,水痕贴附墙壁,散发宝石般的晶莹。   外围和屋内浑如两个世界——日光照进书室,再如何强烈,也不由得在满屋书册面前变得恬静平和,像一个垂首恭立的仆从。   希莱斯顺着梯子爬回地面,踩到一片昼光池塘上。他一瞥眼,便见阴影处有泥水脚印。   一人款款出现,灰袍在脚底拖曳,嘴边衔着笑意。   与对方那张看似愉悦的脸直直对上,希莱斯心头一沉。他想径直略过此人,擦肩而过时被一把拦下。   “苦着脸做什么,这么怕我?”   他倒不怕金斯顿,就是烦得脑仁疼。希莱斯在心中默默回应。   “有事?”他问。   “黑森大人叫我来找你,等下不必去将领寝房,直接到议事厅。”   金斯顿取下手套,露出烧伤遍布的手掌,作势要搭上希莱斯的肩膀,被后者无声避开。   他比希莱斯高出一个头,手也大得出奇。见对方不领情,他笑了笑,强硬地搂上去。   希莱斯肩头生疼,金斯顿指头好似箍进皮肉里,牢牢扒着他。金斯顿这人就是这样,一旦不顺着他的意,他则会变本加厉地施加回来。   “事情处理的挺快嘛,难怪马可使唤你使唤得十分趁手。”金斯顿嘲弄说。   “马可大人交给我的,都是我的本职任务。”   “真听话。”金斯顿咧开鲨鱼似的两排尖牙,“果然是他们口中说的护主乖狗狗。”   他故意忽视希莱斯顷刻间冷峻下来的神情,继续道。   “黑森常当着我的面夸赞你,说你是个悟性高、做事机灵,有魄力胆量的……”   “……我猜,你肯定察觉到了,黑森最近重用的是我。哎呦,摆出这张脸,想咬烂我的喉咙?”   “你很擅长说废话,金斯顿。若你只是想告诉我这些,不如多做两个文牍。”希莱斯冷眼望向对方。   “稍安勿躁。看来狗狗没那么聪明嘛,听不出我话里的意思。”   金斯顿凑近他,轻声续道。   “龙骑部队,不需要两个事务官。”   新旧营合并第一天,希莱斯就跟这位旧营的龙骑事务官打了照面。   马可大人告诉他,旧营原事务官由于失职,前阵子遭到撤职。金斯顿其实上任不久,他俩不但须要尽快熟悉和对方相处,更需熟悉怎样对接工作。   希莱斯原想和前辈好好相处,金斯顿却处处针对自己。   像如今新旧营之间的氛围。   近期,频繁的会议也由此而起,长官们总对要务产生异议。   他始终觉得,骑士团内至少不会发展成不可调和的矛盾,大家只是缺少时间去磨合。而他和金斯顿之间,恐怕难以做到真正的和睦。   “走啊。”金斯顿站直身体,挑眉,“是不是默契锻炼得越久,你和你的龙族搭档越发相像了,一副又倔又清高的样。”   说来奇怪,金斯顿对塞伦很感兴趣。思及此,希莱斯不禁锁紧眉心。   若只是感兴趣,一般人会选择经常接近,试图搞好关系。那位旧营事务官不同,经常通过他去询问塞伦的动向。   有几回尝试和塞伦接触了,无功而返,于是开始私下打探,像一只无处不在的眼睛静静观察——这些还是塞伦告诉他的。   “放手,我就走。”他不想会议再迟到。上一次,金斯顿故意不告知他时间,导致他最后姗姗来迟。   金斯顿“大发慈悲”松开手,看来今日这场会议实在耽误不得。   一路上,希莱斯呼吸着沉郁烦闷的空气,与对方保持一定距离。他必须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即便身为一名小小的事务官,亦时刻监督着自己,学习怎么像一名将领。   毕竟马可教授他许多,他隐隐有种感觉,对方在以教导将领的水准严格培养他。   我不能辜负大人的期望。希莱斯脑中回荡金斯顿的羞辱,便不停提醒自己。他不逼迫自己忘记,反而力图记住此刻的感受。   只要站到高处,就不会再有人欺辱——昔日也是这么告诉芬顿的。所以,管他事务官究竟一个两个,我会做得更好,拿出实力……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来到议事厅门口。迈进门楣的前一刻,金斯顿的声音突然打断他的思绪。   “你的龙族,好像很喜欢悄悄搞些小动作。”   希莱斯抬眼,捕捉金斯顿最后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   马可收整屋子,文牍虽多,但他看不得满地满桌的杂乱。   【马可,事情谈妥了。】   尼古拉的心声突然出现在脑内,他手一顿,以为是错觉。   【估计九日后信件就能送达。你可以先跟凯莫伦大人汇报,当然,也可以选择等信拿到手里再告知。】尼古拉的话音听起来很平静。   马可收拾文牍的动作加快,猛然起身,坐回桌前。   【太好了……太好了!】   苦等三月之久,终于等来报喜。   他原以为尼古拉还要跟阵营那边拉扯一阵——关于收容龙族救济院的少年们作为新兵一事,救济院那边的进展,实际上早在一周前,尼古拉已用心声传来喜讯。   众人最为担忧的关卡,只有阵营一方的态度。是直接同意,还是打算再自行安排,灰影军官们更加倾向于后者。   他们起初便做好最坏的打算:不指望能够分到一半,只要有四分之一的龙族入营,就足够了。   【灰影分到多少人?】好事降临得猝不及防,马可感觉在梦游。   【全部,总共七十只龙。】   【……】   马可和尼古拉双双沉默。   他总算明白,为何尼古拉向他汇报消息的语气里不含喜悦了。   顺利得反常。   压根算不得谈判,好似完全没有经过绿洲阵营,仅有灰影跟龙族救济院在通气。   若非尼古拉刚刚通知,阵营信件已在路程上,不然换作其他人,马可决计不会轻易相信商量有了明确结果。   【阵营那边怎么同意得这么快?】他问。   【不清楚。救济院答应后,我多留了几天挑人,信是通讯员首先送去阵营。我昨晚刚带一帮小崽子飞到阵营,今早就得知“绿洲”一锤定音,敲定此事。】   【我尝试过问,他们给我的答案清一色类似于“阵营允准,领人走便是”。】尼古拉补充。   搓一把红色的络腮胡,马可沉入思索中去。   七天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是不相信阵营会那样爽快,即便抠,大家也会理解——龙族作为不可或缺的空中力量,算是一股战略资源。   按照现今局势,若想再把龙族分配给其他骑士团,实际上情有可原。   事情委实疑点重重,问题肯定出在“绿洲”。   打个比方,你身无分文,急需一块面包充饥。你明知乞求的对象同样身陷困窘,并且给不了多少帮助,你连帮忙做事都没法好好偿还这份恩情。   但对方还是给了,给的还是一整块面包。   他想从我这里索取什么吗?其中有什么蹊跷?——马可和尼古拉的困扰出于此处。   【有人暗中帮助灰影。】尼古拉道出猜想。   可会是谁呢?马可抿唇不语。   无条件向某方提供帮助,除非存在浓厚深沉的情谊——例如正常人家的父母供养孩子——否则必然是想从灰影身上得到某些好处,收获回馈。   依照灰影现在的状况,这项风险极高的投入,任哪个商人都不愿意做。   实在找不到头绪,马可只得抽丝剥茧,往目前捉得住的苗头推测。   【阵营最近情形如何?】   【你提醒我了。】尼古拉的嗓音低沉几分,【康罗伊长老为首的保守派,已经正面同尤里乌斯长老对峙。】   【尤里乌斯长老决定作为激进派代表了?】马可愕然。   【没错。你不在“绿洲”,或者说,所有没真正置身此处的人,一定感受不到营垒里的氛围。唉……剑拔弩张啊,马可,趋势如同瀑布一样下坠,我看不到丁点儿向上的希望。】   马可一时失语,他的心仿佛跟着沉沉坠落,掉去肠子里。   动乱在即,最该显现凝聚力,拧成一股绳的阵营;把众多骑士团汇聚起来,抵抗狂沙的星辰……关键时候,竟然碎成了两半。   【我朝菲恩打听过,保守派开始笼络一部分骑士团。】   菲恩是尼古拉的关系十分要好的友人。   马可一度嫌弃尼古拉爱往外跑,一有空,便想找他“绿洲”就任的朋友扯闲。曾经险些来不了灰影,被他的朋友们“骗”进阵营任职。   【帮大忙了。】他收回之前的成见。   马可不说话,尼古拉心有灵犀,知晓前者在思考,不打搅。   【我想不到其他方面。凭现在掌握的信息,我认为,或许是尤里乌斯长老的主意,暗中插手。】许久,马可终于传递心声。   【你是指,激进派想借救济院一事投递橄榄枝,以笼络灰影?】尼古拉那头声音不确定。   【有可能。】尼古拉思忖半晌后回应,但他的语气依旧保持怀疑,【目前只能这么考虑,虽然我不认为激进派会那么容易考虑拉拢咱们。】   马可正欲继续表示,敲门声响起。他去开门,迎面撞上事务长黑森一张平静的面容。   【之后再谈,黑森来找我了,总司令有要事相商。】马可仓促道。   【祝你好运。】   祝灰影好运,马可心道。阵营不太平,近些日子的灰影一样不安稳。 第67章 停职   一面金黄为底,青绿色大剑斜插岩块的旗帜迎风飘扬。   旗帜颜色鲜亮,图案精巧,光鲜如初。但大剑与岩石在风的吹拂下,显得那样缥缈脆弱,禁不起一点触碰。   青绿剑岩家徽佩戴在一人肩上,他穿过雕花拱形门,来到一处露天高台。   一位妇人仰躺椅子上,侍女为她轻轻扇风。一般来说,手边的小桌应当放一壶葡萄酒,此时换成了普通的水罐。   阿莱克西知道,宴会刚刚结束,他们才送走各家王公贵戚,达官贵人;母亲累坏了,再饮不下一口酒。   这场豪华的宴会好比一只金水蛭,又吸走帕特里克家族许多血,近乎一半家产。   父亲和母亲既然愿意花费如此之大的代价、付出招待整整三日的精力,那便说明盛宴对他们极其重要。   “母亲。”阿莱克西脚步轻盈,游向帕特里克夫人。   夫人招一招手,侍女鞠躬退下。她睁开一条眼缝,看见阿莱克西垂落的头发——银白渐灰,只不过形状蜷曲。   阿莱克西注意到母亲恍惚的神情,无声叹口气。   “又在思念您的小儿子啦?”他取过水壶,倒入空杯,为自己呈一杯清水喝。   “你不想他吗?”帕特里克夫人声音喑哑,“塞伦小时候很喜欢追着你跑。”   我或许比您更想他,阿莱克西把话和着水咽进喉咙,想他永远不要被我捉住。   “思恋钻进您的鬓角,看看它们,不知不觉泛白了。”他凑近长椅,帮母亲揉捏肩膀,“还有劳累。您可不能这样疲惫,我好心疼。”   “你父亲更加操心,然而那都是值得的。”   阿莱克西眼神幽深。没错,他的好父亲终于初步稳定家族形势,再借前三日的盛会,一方面笼络昔日的势力,加紧联系;   另一方面,则是宣告整个龙族王国,“帕特里克”的青绿长剑重新浇筑,开始恢复坚硬。   对于家族,这当然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好事,但于阿莱克西而言,却是一次严重失手。   他难道不明白么,父亲的弟弟——德米特里公爵,一直暗地里帮扶着父母,稳定外部形势?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需要混乱,好让自己在幕布背后布局、动手,夺取并掌握家族命脉,最终落到他的手中。   肥水不流外人田,阿莱克西相信,与其被别的豺狼肢解啖肉,父母更愿意将破碎的青绿长剑交给子女。   “你可知道,我和你父亲这样辛劳,究竟为了什么?”帕特里克夫人摸着儿子的手,制止后者失控的力道。   “家产也好,荣誉也罢,在家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阿莱克西自上而下,观察母亲的鼻梁,还有她眼里的情绪。到底是无意提及,还是意有所指呢?   “我们需要稳定。百年家业尚可重新积累,荣誉污点可经时间冲刷……一旦兄弟阋墙,割裂到无法拼凑时,就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了。”   “……”短暂的静默后,阿莱克西轻声道,“感谢您的教诲,母亲,我知道的。”   帕特里克夫人继续说:“我啊,现在头疼你姐姐的亲事。丹特家族悔婚背誓,实属蒙羞。这笔账,今后一定要算回来。”   “伊莲娜却不在意,是么?”阿莱克西料到姐姐的反应,如今家族境况得以悔婚,因祸得福,她肯定高兴还来不及。   “我问过伊莲娜的想法,她说,只想与我们共渡难关。”   虚伪。阿莱克西讽笑,他不相信姐姐会那么好心,一定和他一样,有所图谋。   “所以我有些后悔,当初是不是不该把她从修女那儿拉走,带在我身边,由我教导她成人,长成现今一副荆棘胜于蔷薇的模样。”   阿莱克西轻吻母亲的手,“您多虑了,伊莲娜虽手段狠厉,反观目前的境遇,兴许是种幸事。”   因此,他得多加盯梢。外有德米特里公爵,内有姐姐伊莲娜,两头对付,忙得很。   “您该早些休息,别吹太多风,妈妈,小心受寒。”   道别帕特里克夫人,阿莱克西沿着螺旋阶梯下楼,眉间始终挂着思索,回到自己卧室中。   房间空无一人,唯有他的心腹等候已久。   阿莱克西绕到屏风后,解开宴会礼服,问道:“绿洲阵营那边进展如何?”   “回大人,每一个与帕特里克有合作的骑士团,都已买通人手。”下属里昂汇报。   “不错。”   如此一来,更方便牵制德米特里的行动。他已经猜到,对方试图尽量稳住阵营内和家族的武器合作——那是父母最后的底牌。   唯独有个例外。“灰影呢?”他关切道。   里昂望着屏风上浮动的黑色人影:“同样安插了人手。”   计划进行得不错,阿莱克西从屏风后款款现身,拨开蓬松的银色短发;宽松的领口大大敞开,露出白皙透亮的皮肤,与主人哼的曲调一般慵懒惬意。   所幸棋子已经安插下去,现在只待密切关注德米特里一方的动向,计划将一步步实施。   “不过……”里昂有点犹疑,顿了顿,仍选择上报,“金沉湾骚动频繁,据我手下获得的信息,灰影骑士团不久之后会被派遣驻守金沉湾。”   窗外飞过小鸟,停留枝头。没呆一阵,被屋里猝然发出的笑声吓到,扑簌簌飞走。   阿莱克西的手臂从椅子扶手边垂落,他翻转手心,用指尖去捞明亮的天光。   “佳音呀,里昂。为何愁眉苦脸?”   真的是好消息么?心腹隐约担忧,他道出自己内心所想:“灰影人员定会随之变动,到时候人员分散,我们恐怕难以再插眼金沉湾。”   那儿是边境线,关键地带。不仅将时常发生战乱,而且人多眼杂。   届时,驻守的灰影军官会高度提防,加派斥候巡逻,绿洲阵营也不例外。   “我知道你的忧虑。可是,里昂,切莫忘记我们计划的目标在哪。”   里昂迅速回神,看向笑盈盈的主人。   “搅乱、搅浑……尽可能制造绊脚石,混乱越多越好。”   -   小型会议室没有议事大厅那般宽敞,尤其众多身强体壮的男人围坐一块儿,空间瞬间狭窄拥挤了。   长桌坐满一圈灰袍军官,旁边零星散落几个灰点:事务官和小文员单独拎把椅子,找空处坐下。   会议室位置背光,临近夏日,屋里无需取暖。天花板却仿佛快碾向人的天灵盖,光线阴暗不说,气氛同样压抑。   马可十指交叉,握成拳,眉间挤出沟壑。   希莱斯坐在一方角落,双手垂放膝盖;他旁侧的塞伦双手抱在胸前,蓝眸冷若冰霜。   “你得拿出更加充分的理由。”马可络腮胡微动,视线投向桌对面的旧营军官。   “不然我绝对不会同意,单凭你的一己之见,就把我的事务官停职。”   对桌的旧营军官面不改色,似乎就等马可这一句话。   他努动薄得几乎不存在的上唇,扁平的五官被阴影吞没:“想我阐述理由?没问题。很简单——灰影即将率军驻守金沉湾,你们龙骑部队人虽多,但还有一群未经驯化的小崽子,带不上战场。”   “你们能带去的,不过依旧两百余名龙骑而已,仅有骑兵与步兵的半数人。平时事务找后勤、以及那个什么芬……芬什么登的文员,方可处理大半。剩下一百四十名新兵呆在主营吃喝拉撒,加急训练,一样要管控。事情不比前线多,且来得麻烦。”   另一位新营骑兵将领附和:“如今你是龙骑主将,兼任灰影主帅……”   “……新旧营的龙骑全归你管,你还得奔赴战场。这样吧,俩下属,你自己看着带一个,领走的停职。总之,营寨必须留一名事务官,作为教头和处理要务。”   他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明摆着给马可做选择,没有留下任何余地。   龙骑部队的弊端恰恰在于此处——主将和副将规定为人类与龙族搭档,领兵打仗时,搭档必须随行。   不仿其他部队,主、副将能够分头行动。   塞伦抿紧薄唇,若非必要,他一点也不想旁观这出戏码,简直令人作呕。如果可以,他当即拉着希莱斯走,宁愿陪他去看铁匠无聊地敲敲打打。   表面在讨论事务官,或者再直白些,指向希莱斯。   实际针对的人是马可。   “倘若我不同意呢?”马可难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出怒容。   “记住你的身份。”五官扁平的旧营军官高声提醒,“现在坐到主帅的位置,已经是总司令对你的破格提拔。原本你触摸不到天花板的,迭戈·马可。”   “你被阵营从圣雷监狱捞出来,照规矩说,本职只有打仗,管理军务并非你的范畴。”   塞伦气笑了,他没有做得太明显,略微提起唇角,神情厌弃。   上一次遇见明着暗着不要脸的人,还是他三哥阿莱克西。   众人等待马可抉择。   其实大家心中有数,马可真正重用的是那名灰眼睛小子——希莱斯亦为他们的目标。   马可缓缓转过头颅,面向希莱斯。   下垂的眉尾此刻展露的不是忧郁,而是一种严肃覆盖之下,交织着一缕愧疚的复杂。   大家以为马可要主动做出决断,却不想,他将选择权抛给希莱斯。   “你怎么想?”他问。   希莱斯起身,灰目先是扫视在场所有的军官、事务官、包括一侧好整以暇的金斯顿。   众人也将目光放在这名刚刚成年的新兵身上。   只见他微抬下巴,镇定自若地启唇,而后,大厅充斥坚定的话音。   “我愿意遵从停职,跟随马可大人前往金沉湾。” 第68章 坦诚   最终投票决议,希莱斯以余出十票赞成,服从前往金沉湾,并暂停事务官职务。   塞伦左顾右盼,晴空令周围环境无比敞亮,他竟一时找不到希莱斯身在何处。主营墙壁是冰冷的深灰色,人人穿着同样款式的灰衫或灰袍,唯有头顶一抹亮色能够迅速识人。   对方这会儿应该从将领寝房出来了,马可不知找他谈论了些什么,约莫是些安慰话。但他没有用心声打搅,即便谈话结束,更想面对面跟搭档说话。   塞伦来到武器库旁边的铁匠屋,浓烈的金属热风扑面而来,将他一瞬间带回家族的记忆中。   希莱斯很喜欢观赏兵器,难道他不知道,蕃石箭矢就是帕特里克家族首先与绿洲阵营合作,共同制作出来的吗?   等战争结束,希莱斯愿意的话,便带他去家族领地——长铗城,回龙族王国。   届时想瞧什么,都可以给他看个尽兴。一些特殊的用具或者兵器,也尽管随心意打造,只是他开个口的功夫。   找遍一圈,不见希莱斯的影子。   兜帽在行走时掉落,昼光洒落银白的发丝上,仿佛为塞伦戴上一顶璀璨的宝冠。   周围士兵频频投来视线,不知是被他夺目的发色吸引,还是同样镀了层茸茸金光的出众相貌。   塞伦早已习惯这种打量,他的蓝眸装不下那些视线,只四顾寻找一个人。   不在铁匠屋,又会去哪儿?   他选择送去心声,依照脑海响起的答复,穿过密密匝匝的人群,行至西面哨兵塔脚底。   向卫兵道出来意后,守卫一边咕哝,一边掏出钥匙;用肩膀顶开铁门,示意塞伦赶紧进去:“一个二个没事干,净往城墙上跑,扰我清净……”   塞伦微微低头,绕开门楣,顺着阶梯与爬梯登上城墙。   龙族的身形向来比人类高大,近一年中,他能感觉自己的身高在变化,虽然没有儿时那般明显的骨头疼。   希莱斯和他一样,身高窜得极快。若不是他没有兽瞳,光看背影,放进一堆龙族里,个子照样不矮了。   视野重新开阔,塞伦脑内想着希莱斯,从城墙道上放眼望去,便撞见那道挺拔的人影。   ……还有看见自己时,一下子柔和的眼神。   希莱斯没想到塞伦会这么快找上来,幸好,他事先准备了一只小木椅,搬来给塞伦坐下。   二人没有并肩而坐,相隔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正对垛口。   “放空,还是纯粹没事干?”塞伦看向希莱斯,心说你可让我好找。   “肯定没事做啊。”希莱斯自嘲一笑,“其实是想再瞧一瞧灰影附近的景色,不知道下一次再看见,会是什么时候了。”   方形的凹陷垛口像一个画框,将碧空天窗、密林彩饰与半匹河流绸缎装进这小小的区域里。每一小块色彩,都是那样浓郁艳丽。   又似一个水池,蓄积春夏交替、自然用生机作为养料,浇灌而成的鲜活景物。   “我不明白。”塞伦突然道,“为何你每次负屈,总是擅长把自己扮成一个没事人,置身事外。”   “如果挨打不是痛到极点,没必要回回叫出声。”   希莱斯坦然回应,却有些意外。   “这不像你会问出的话,塞伦。”   小少爷的表情像是询问:在你眼中,我该怎样表示?   希莱斯斟酌几秒:“比如,直接质问我为何选择去金沉湾,放弃事务官一职;或者怎么不反抗……之类的。”   塞伦轻哼一声,你究竟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希莱斯了解他,但不尽然,笨蛋依然是笨蛋。   他确实想知道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可之前一番问话,搭档没有听出话中另外的含义。   ——强撑着有什么好?他深深记得,希莱斯曾说过,培养信任的路程中,会依赖和仰仗他。   不愿意发泄哪怕丁点情绪,自己一个人跑来发呆——就是这么个依赖法?塞伦瘪嘴。   要知道,连傻都可以忍受,当然做得到其他情绪一概照单全收,希莱斯是他一个人的例外。   得知塞伦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放弃事务官,希莱斯取下护手。   护手表面密布着无数或大或小,深浅不一的割痕。它饱经风霜,自家庭破碎那天起,便一直陪伴他翻山越岭,一路从绿盐城来到圣雷岛。   “我和金斯顿最大的差别,不在性格,更不在年龄。”尽管金斯顿比他年长四岁,算年纪轻的事务官。   希莱斯继续说道:“他上过战场,驻守过边境。我需要资历,从长时间的战争中获取经验……这样,才能跟金斯顿有得一拼。”   护手之所以趁手,是因为它经受过时间的洗礼,变得越加贴合手部,让人愿意继续使用。   提及金斯顿,塞伦不禁皱眉。“前两天,他是不是当面跟你讲‘龙骑不需要两个事务官’?”   “没错。”希莱斯当天确实讲述了藏书室的遭遇,自然,一并转述塞伦,他的行踪引起金斯顿的注意。   他应答后,反而摇头,“我不觉得他与此事有关。我那时候特意瞟了金斯顿一眼,他的表情有些许吃惊,不像作假,即便很短暂。”   “不论是否关涉,你拱手让位,很可能因此永远失去成为事务官的机会。”塞伦直截了当地说。   毕竟,这回的性质与之前换下队长不同,灰影内部有人刻意针对马可,希莱斯则作为他们之间拉扯、争斗的桥梁。   废除希莱斯,也就摆平了马可所培养的一股潜在力量。   “马可、尼古拉两位大人不会坐以待毙。”希莱斯微笑,重新戴上护手,拨动五指,再渐渐收拢,“他们的目标不局限于将领。同样,我的目标不会止步于事务官。”   “你想通了?”塞伦错愕,眼眶微微睁大。   “什么?”希莱斯一愣。   他一时坠入蓝海之中,回不过神。   那两池碧蓝沉静地注视着,似要将他拖入深渊,然后溺毙。   最后通过柔软而湍急的水流,冲刷所有的遮蔽物,捧出心脏,仔细端详里面藏着的真实想法。   希莱斯恍然明悟话中含义——“想通你要成为龙骑士,其实是自己的愿望了吗?”   他撇开眸,等来冰冷的回话。   “我以为你终于肯讲出真实的意愿了。”   蓝海登时掀起一阵风浪,汹涌如烈火。   塞伦冷冷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正视自己的内心?你可以对我诚实,对鹰队队员们诚实,对战友、长官献出诚挚之心……”   “唯独对你自己无法坦诚。说真的,我见不得你这幅样子。”   塞伦绝非不分青红皂白地叱责。正因知晓搭档的身世,知晓他对家人的愧疚,知晓口口声声为弟弟成为龙骑士的背后,实际蕴含的愿望。   他心疼。   心疼希莱斯把家人的死归咎自己身上,宛若背着一块巨石,负重前行;始终提心吊胆,生怕被重石压垮,也怕石头滑落,再捡不起来。   于是一切愿望,皆冠上了家人之名。那些最深处的渴盼,丝毫不敢见光。   塞伦猛然起身,拽起希莱斯,揪住后者的领子。   “你从来不是一个懦夫,”他眼神凌厉,唇瓣微微颤抖,“若是实在没勇气,我能帮助你,不惜一切代价,只为让你认清自我。”   希莱斯仰着头,凝视他看似动气,实则担忧的小少爷。   “请给我时间,我一时半会儿没法办到。”他喉间有点难受,声音干涩,灰眸却不自觉流露温暖。   “我只有你了,相信我,塞伦。你也只会把肩膀分享给我,不是吗?”   “说到做到。”   “好啦,答应你。过多的保证不必要,你我心知肚明。如果想听承诺,说百遍、千遍我也愿意,以生命起誓。”   塞伦骤然松手。   他银睫垂落,眸中神情被隐藏下去,希莱斯没能成功窥见。   临走之前,塞伦扔下一句话。   “待时机成熟,我会把所做的事情和盘托出,以及你想知道的一切,包括姓氏。”   -   塞伦没坐多久,先行离开城墙。今天日子特殊,是与德米特里叔叔约定好收信的时间。   这封信件必须由他亲启。   塞伦带领侦查小队飞行启程,远离营寨,负责傍晚巡哨。巡逻进行一半,滑翔地面休息时,他和安德烈正好与人对接,成功拿到信件。   他指尖轻轻扶着信纸一角——那光滑剔透的肉色指甲,本该是深灰的甲尖。   读到信件末尾,安德烈觉察出少爷情绪的变化。   那一角羊皮纸被攥得不成样,而塞伦的指节在细微颤动。   难道帕特里克家族形势不妙?安德烈心头打鼓,接过信,他仔细阅读。   结果恰恰相反,德米特里大人的帮助下,“帕特里克”已经很好地控制住外部情形。   但……安德烈谨慎叠起信纸,抬头看向少爷。   塞伦的目光依然停驻脚下,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不知想些什么。   正因家族得以初步稳定,德米特里公爵才准备让塞伦离开灰影,不必跟随前往金沉湾迎击狂沙。   德米特里通过绿洲阵营,了解金沉湾由灰影、蝎尾两个骑士团共同驻守。   而原计划,即信中谈及,塞伦将绕开战争,由阵营调派顺势进入蝎尾主营。   塞伦下颌角紧绷,难得当着侍从的面,露出颓丧之态。他缓缓后仰,背脊贴上冰冷粗糙的树干。   眼下面前似乎只有一个选择:离开灰影。 第69章 送行   事实上,走到这一步,是参军之前的安排。   他们起初便商量好无意参与战争,进入灰影,只为给塞伦提供一个掩人耳目的环境。   德米特里操控全局,当成功手握“帕特里克”与“绿洲”的武器合作后,将其中一缕交给塞伦;后者暗地里行事,牢牢把控住一支产业。   避开战争自然更好办事,况且相较圣雷岛、金沉湾,马朗城更近,更方便通信。   塞伦沉沉吐息。可是这也意味着,他要和希莱斯分道扬镳。出于行事的隐蔽性,大概一别如雨,永远无法再相见。   我到底犹豫什么?他痛苦而又自嘲地想。或许最初做下的决定就是错误的,不该来到这里。   然而稍微细想,因果根本不在灰影,是希莱斯,是我。   他不得不承认,犹豫的原因,恰是他舍弃不下这段关系。   单单设想和希莱斯分别,胸口便油然升起烦躁,那是前所未有的剧烈……   不仅于此。   经历了战争,接触昔日口耳相传的魔物,真正见识狂沙之于龙族、人类,究竟是何种存在——它们必须被铲除干净!   日益呆在军中,他越发能够明白,自己有一身余劲,同希莱斯一起面对狂沙,保卫全境。   大丈夫既有本事,为何不选择殚智竭力,身先士卒,夺回疆土以告慰民众?   ……我果然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着实不小,放一年之前,他绝不敢相信自己会产生如此想法。   倒挺像希莱斯会说的话。   塞伦双手抚面,这一揉,眼睛再见着光,已泛上红晕。   “我只有你了,塞伦。”那微哑的嗓音重又浮现。   听见此话的一瞬间,他宛若久逢甘霖,全身毛孔大口呼吸着雨后草木的气息,一种奇异的满足感直达脑际。   不管听多少次,都会令心中漾起激荡。   那样的爽快,塞伦从未体会过。甚至掀动他掠取的本能,将这句话、包括说出言语的人一同抢占羽翼之下,永远据为己有。   塞伦不知道自己为何变成这样,酸楚大快朵颐,大肆嚼着他的心脏。   我只知道,他需要我,而我何尝不需要他?   事情或许会有解决的方式,但塞伦此刻完全陷入了惶惶不安的状态。   “安德烈,我确实足够愚蠢的。”他接过信,又铺开来浏览。蓝眸划过字行,入目的并非信件内容,而是苦闷愁绪。   “早该料到会有今天,不该和别人接触太深。不过,谁能想到这么快呢……好快啊,一眨眼的功夫。”   塞伦侧眼望向安德烈,陪伴他从小到大的朋友、侍从,一样流露满面苦涩。   “我明白,少爷。”安德烈哑声说,“我也舍不得灰影,在这儿,我交到了很多朋友。这是一个完全迥异于龙族王国的地方,它本身就很特殊。”   “特别岩奎河战争之后……我体会到莫大的恐惧,也生出连我自己都无法预想的勇气。种种情绪,体验,未必能在长铗城收获。   “人与物,比宝石更珍贵。我不知道是否会成为遗憾,但我要将它记一辈子,好好珍藏,把这段经历带进墓里。”   遗憾吗……塞伦缓慢摩挲着羊皮纸。   火红的云霞蔓延天边,吞没信纸一角。   ……   火舌舔舐着信纸,橙红所经之处,一一化为灰烬。   安德烈目睹羊皮纸被焚烧干净,心里明了,少爷已经下定决心。   塞伦一夜未睡,青色同样蔓延他的眼下,整个人笼罩一层憔悴。   不过,心结已经解开,沉郁一扫而空,他现在精神十足。   他取过一张新纸,唇边弯起坚定的弧度:“拿笔来,安德烈。我给叔叔回信。”   -   人与马乌泱泱聚拢一片,形成一块在地面移动的灰云。龙骑们组成队列,策马缓慢前行。   狂沙战事开初,不知何方领地的人们,自发在士兵们启程当日临街相送,被吟游诗人们写入诗歌,传遍全境。   此后便有了骑士团出征之日,领地必须举办游行仪式,为士兵们祈福。   许多歌手最是愿意将每个地方的游行盛景编为歌谣,今天的圣雷岛也云集了不少人。   当地人还好,专程打听游街的外地诗人们赶来现场,准备一览盛况,结果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   因为……气氛实在是太奇怪了。   今日天空万里无云,仿佛为即将的赴死的英雄们铺开一条天路。   乌云生在地上,随着数道马蹄声响,渐渐往前飘浮。   以往的唱词中,士兵们会身披他们最漂亮的铠甲,挂上最鲜艳的披风,享受瞻仰,沐浴昼光。   然而灰影骑士团的龙骑们……往好听说是十分朴素,毫不客气地讲,是很寒酸。   没有雕花铠甲和威武的头盔,没有彩旗一般的披风与外套,只有人——排成长列,与身下的马一样普通。   ——最怪异的莫属民众。   人群足够密集,但也足够安静。这里的安静并非是指鸦雀无声,而是颂歌的声音少得可怜。   有人认真地轻轻唱,念在送行的人兴许一去不返;有人心不在焉地吟唱,好似只是应付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有人甚至紧闭嘴巴,只用眼睛盯着面前走过的一匹匹骏马。   唯独孩童们的歌声嘹亮,他们什么都不懂,为了哼唱而哼唱。   “太阳啊,你切莫疲惫!   母亲会为你垂泪。   胜利的希望,是勇士们的无畏……”   一个男孩对骏马很感兴趣,他伸出胳膊,想要摸一摸战马油光水滑的毛皮。   马上的士兵以为男孩向他招手,便侧弯下腰,把手往前递。   男孩的父母反而像受惊的马,赶紧摁住孩子往回扯,眼神慌忙警惕。   似是碰了手,就会沾上某些厄运。   “我们爱戴你,   我们敬畏你;   我们日日虔心祈祷,   不要迷惘道路何方,你的事迹永世传唱;   神与你同行,愿他日荣归故里……”   那士兵尴尬地收回手。旁侧,另一个救济院出来的人类龙骑自嘲开口:“虔心就免了,不咒我算诸神慈悲。”   “你们名声居然臭成这样?”有嘴直的龙族惊讶道。   他们不是春末才到的龙族新兵,所以并不了解救济院的具体情况。现下这幅场面,倒真是头一次见。   旁的同族想阻止他,幸好,人类士兵听罢也不过纷纷发笑。   “没错,恭喜你,现在我们的名声一起烂啦!”   “咱们的爹妈还在坐牢。所以嘛,作为罪孽的子嗣,自然要去替他们‘洗刷罪名’‘戴罪立功’了。”   人类士兵的笑声很大,甚至盖过歌声。   爽朗吗?豪放吗?听进龙族士兵耳中,却无比尖锐刺耳。   提到父母,远在他乡的龙族们难免心中惆怅。   那龙族用笨拙的言语安慰:“那个……好歹你们的家人还在圣雷岛。”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不一定能来送行呀。”   话音刚落,右侧街道人群嘈杂。一个黑点挤进人堆,像极了误入石粒中的蝌蚪,即便无水、四处坚硬,亦要闯个头破血流,来到前排。   “约书亚……约书亚!”那女声嗓子已经叫哑,依然坚持不懈地重复一个名字。   队列中,一个人类士兵身躯一抖。他恍若置身梦中,在朋友的推搡和指引下,望向某个方向。   “妈妈……”   “约书亚,妈妈在这里!”女人凄厉地叫着,挥舞双臂,不顾旁人不满的眼神。   “儿子呀,我的好约书亚……”   女人的叫喊简直像乌鸦,含混着泣与血。她其实不知道儿子在哪里,她多年未见亲骨肉了。   她昨日刚服满刑期,从圣雷监狱出来,便得知参军的儿子要去战场。   她对不起约书亚,刚准备以终身好好侍奉神,不管做什么、付出什么,只愿和儿子团聚。但她哪想得到啊,神的惩罚这才开始。   女人只顾一个劲地叫,说妈妈对不起你,愧对于你,不要去战场啦,好儿子,她的约书亚……   多年未见,女人几乎认不出孩子。可她知道,约书亚一定在队列里。只要喊声够大,哪怕见不到此生最后一面,把声音传递出去就行。   约书亚被列队裹挟着前进,有那么一瞬间,马好像停驻了一下,他隔着人海遥遥与母亲相望;   又似错觉,因为他依旧紧跟队伍,不曾掉队。   他们龙骑将第一批奔赴金沉湾,所以最先体验送行仪式。看着下方每一个圣雷岛居民的目光,这种滋味还是不尝为好。   趟过一条漫长而冰冷,鲜花寥寥无几的“河道”,队伍行至圣雷岛最开阔的广场。   正前方,一道巨型拱门迎接众人。   拱门燃烧熊熊烈火,灼得周围空气为之融化。   这是仪式的另一环节:士兵们穿过火门,寓意跨过生死,接受神的赐福。   火门容得下三人并行,龙骑选择和搭档并肩而行。   希莱斯和塞伦的马挨得很近,俩人几乎腿贴着腿,共同穿过烈焰。   热浪烘烤之后,希莱斯看见熟悉的一堆人聚集一个角落。   见士兵们接连走出火门,一群缺胳膊少腿、眼睛看不见东西的老兵们迎上前。   没有鲜花,但有他们亲手做的面包,发放到每一位龙骑手中。   “保重!”   “保重啊,孩子们。”   龙骑下马拿到面包,想多听老兵们讲两句话,得到的回应,无非仅有一句“珍重”。   千言万语揉进面包和简短的话语里。   “前路艰险,孩子,祝你平安。” 第70章 代理将领   只一片昼盲森林的距离,便将初夏与盛夏分隔开。巨龙乘着气流,快速驶过昼盲森林上空。   平静的绿色海面微微泛起小浪,树叶向一边倾倒,指路前方的一座堡垒。   从天空往下俯瞰,堡垒十分突兀,它背靠宽阔的河湾,活像一块黄灰色的圆形胎记生在地上。   而当你俯冲接近,就能更加直观地感受到,这是怎样一座高城深池。   城墙高得出奇,是灰影主营寨的两倍有余。城垛之上,两面异色的旗帜迎风招展——一面是黄底黑蝎尾旗,另一面是墨底白框灰月旗。   堡垒与森林之间有一块地势平坦、裸石稀少、被稀疏的开阔区域,足够提供近百头龙起降。   而堡垒之外,已有人在城墙外迎接。空中的龙族们观察着地面蚂蚁似的人影,看准区域,先后振翅降落。   龙族变回人形,在领队的引领下,与人类搭档一起走近城门。   一抹红色的身影尤为瞩目。   他两条略显的忧郁眉毛微微压低,一双微笑的嘴唇藏在殷红的络腮胡里。   他旁边站着一名士兵:像来时看见的山势一般峻拔,亦如山岳沉静,灰眸则是缭绕峰顶的云絮。   “见过大人。”领队低头致意。   马可颔首,并表示谢忱。   经过短暂的寒暄慰问之后,领队扬声介绍:“这是金沉湾主帅、灰影龙骑主将迭戈·马可。”   七十对龙骑搭档,一边走过护城河的长桥,一边向马可致意。   他们好奇而又飞快地瞟一眼这位素未谋面的主将,跟大人打过招呼,接着把目光放在旁侧的年轻人身上。   “他是谁啊?”一名新兵小声问。   “不知道,领队没介绍,还穿着咱灰影的衣裳。”有人悄声回答。   “我猜是侍从吧,总之应该不是什么大人物。”   窃窃私语声中,灰影龙骑新兵们跨入正门。   春去秋来,时隔一年之久,金沉湾终于注入新鲜血液。   鲜活的生命们或抬头仰望,或四下张望,打量这座饱经风霜的堡垒。   城墙外壁的血渍和风沙已成了永恒的装饰,城内,建筑高大平整,每一座屋子都好似被风打磨过的岩石。   除了黄灰的墙壁,便是一道道黑与灰的身影互相穿梭。   士兵来往频繁,若不是看不见绿植与商队,这样繁忙热闹,和城邦集市并无二致。   茫茫一片朴素色调,往往愈发会衬托出亮色。   一位高大的银白长发士兵迎面走来,他异常俊美,令众位新兵不禁一时失了神。   有新兵左右转头,瞧两眼自己的上衣,又望向那名龙族,忍不住暗骂一句脏。   “明明一个款式颜色的衣服,为啥人家穿得那么好看。”   “为什么?问你老爸老妈去——除非你天生长着那龙族的脸。”旁人揶揄。   样貌好到一定程度,足矣让人心中生不起嫉妒。银发龙族就是个活脱脱的例子。   “看呆了?”一名人类新兵笑问搭档。   搭档眨眨眼,甩动墨色的齐耳短发。若仔细看,墨色当中掺杂一点深绿。   他收回兽瞳,若有所思道:“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得了吧,这话跟姑娘说说还差不多。”人类搭档不以为意,反而继续调侃,“不过我刚刚的确差点把他认成姑娘了,脸蛋实在漂亮,气质也像哪家流落凡俗的贵公子。要是姑娘就好啦,你可以上前搭讪……”   话还没说完,众目睽睽之下,漂亮矜贵的龙族走向马可大人的“侍从”身边。   二人相谈甚欢,眉眼平和——大家都是龙骑,一眼瞧得出在用心声。   “……”   新兵们不知道该说啥,只剩满脸愕然。   鲜花插在牛粪上……不对,算不得牛粪。灰眼睛人类其实长得挺帅,属于俊朗耐看一挂的。   虽说不能以貌取人,可是,他们仍觉得糟蹋了呀!众人摇头叹息,终归只是一个侍从的搭档。   ……   安顿好新兵,马可将希莱斯召回主帅寝房。   许多杂役忙进忙出,搬空屋子,再运来众多文牍、衣物和杂物。   而衣物却是蝎尾的深黑。   屋内站着一个指挥摆放物件的青年,身材魁梧壮实,肌肉遒劲有力,好似浑身长满饱满的石块。   “伯杰,拜托您多加担待希莱斯了。”马可言毕,希莱斯适时鞠躬。   蝎尾主帅伯杰笑呵呵摆手:“好说,好说。你家小伙省心机灵。一年里我也没少使唤他。”   “我管地面,希莱斯管天空,你放心回灰影忙去,金沉湾交给我们照看。”   话虽如此,马可依然朝希莱斯叮嘱:“该教的,我悉数教授给你;该学的,你已经全部了解。若有哪里不清楚,书里自有答案,务必用你的头脑去思考、寻找。   “芬顿与你关系好,这是我最放心的一点,一切问题和记录交由他即可。如今我任命你为将领一职,意味着你能对千百人发号施令。每一步,必须深思熟虑,明白吗?”   “属下明白。”希莱斯许诺,“我不会辜负士兵们的生命,也不会辜负您的栽培。”   “很好。”马可眼含欣慰。   “训你儿子似的。”蝎尾主帅伯杰在一旁笑道。不过开个玩笑罢了,他其实是夸赞马可对这小子的悉心培养。   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三人再次来到城门边。   一头鎏金巨龙趴伏地面,见人来了,眼皮懒懒地掀了一下,似在谴责马可磨磨蹭蹭。   塞伦亦在当场等候已久。   送别前,马可向塞伦嘱咐两句,内容无非为好好辅佐希莱斯。   他先后拍拍两位年轻人的肩膀,以示鼓励。手刚收回去一半,又重新伸出去,揉两下希莱斯的头顶。   “金沉湾交给你们了。”   希莱斯略一垂眸,而后回以自信笃定的眼神:“一路平安。”   神情仿佛在承诺:您且放心,我会好好管理军队。   鎏金巨龙挥动双翼,劲风将零星杂草吹歪。   三人目送金色消失在天边,伯杰主帅先行回堡垒,而希莱斯和塞伦则原地伫立。   塞伦看向仍举着脑袋、凝视金龙离去方向的希莱斯。   “代理将领大人。”他看出搭档的某些情绪,于是决定用调笑的口吻启唇。   希莱斯果然被吸引注意力,回视塞伦,跟着称呼一声:“代理将领的旅伴大人。”   他故意使用“旅伴”一词,而非“搭档”,无端生出些暧昧不明的意味;听进塞伦耳朵里,更是变得相当亲密。   “旅伴大人”梗着脖子岿然不动,神色如常。然而注视之下,他耳朵渐渐烧红,最终没能抗住,招呼不打一声便掉头离开,把他的“将领大人”甩去身后。   塞伦的身影已经离开视线范围内,希莱斯定定地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   然后,他那一双含笑的眼睛渐渐变化,略带苦涩与微妙。   他可以大方承认,刚才的“说笑”的确是有意为之。因为心脏一直悬着,总得找个落脚的地方,于是想方设法去试探塞伦,结果悬空到了现在。   驻守金沉湾的一年当中,表面上并没有太大变化,但有些东西在暗处蔓延——不知不觉,心底已经爬满藤条,除不掉,更找不到生长的方向。   何时开始生长的呢?   希莱斯目光慢慢变得悠远,陷去回忆里。   记得那晚是一个雨夜,狂沙几日不曾进攻,士兵们也有休息的时间,大家躲在屋檐底下,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热热闹闹地凑到一块儿。   他被吉罗德生拉硬拽,掺和到其中。   那是民间酒馆里常玩的一种小游戏:用木棍充作指针,在桌上转一圈,指向谁,谁就得诚实回答一个问题,答不上来就罚酒。   军营里哪来那么多酒,对酒也有明确的分配规定。不过办法有的是,比如这场游戏,他们罚的就是去雨里站十秒,看看谁会当落汤鸡。   屋里一片欢声笑语,只是鲜少有人被淋雨。   气氛愈发高涨,大家问的问题也愈加刁钻古怪,甚至有些八卦猥琐——比如有没有跟姑娘亲过嘴啦、牵没牵过心上人的小手啦、跟喜欢的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诸如此类,令人忍不住想一再打探,看着别人害羞窘迫,也十分有趣。   见别人发窘更有意思,轮到自己头上,就只剩紧张了。   当指针最终落到希莱斯身上,大家一声齐呼,把他夹在中间推推搡搡。   上一个输家煞有介事地清清嗓,誓要把之前落下的面子挣回来,只不过是冲着下一个倒霉蛋。   倒霉蛋希莱斯笑容无奈,自认为做好了一切准备,却在对方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唇角顿时一僵。   “希莱斯,你以后想组建一个什么样的新家庭呀?”   “新家庭”正是这个问题的刁钻之处,它不包含以往,只有未来可选。而且既然是家庭,那必须有亲密成员。   别的士兵还瞎嚷嚷起来,说那人怎么问的这么简单,没新意,对希莱斯放水了云云。   简单吗?或许在别人看来非常容易回答,但希莱斯迟迟无法开口。胸中好像哽着一团正在发酵的面粉,不断膨胀变大,说不出话,也堵得慌。   他好像第一次接触这个问题,内容是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带着新生婴儿般的茫然。   家庭。   他曾经有过一个家庭,最后化为一场梦境。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渴盼过“家庭”。   或者说,不敢。   猛地失去了,于他而言变成奢求,今后只会愈发小心翼翼,不敢去轻易触碰。   希莱斯头一次尝试去想象战后生活,想象拥有家庭。在世俗的规则当中,他或许该有一个妻子,还有孩子,然后赚钱养家。   可是……希莱斯困惑地皱起眉,脑内描绘出的场景,他内心毫无触动。   应该是这样吗?他娶妻生子了,然后呢?塞伦这时候会去哪儿?   他们是喝过誓水的搭档,战场上生死相伴。回归正常生活以后,塞伦应该会回到龙族国度生活。   塞伦是贵族之子,身份天生就镀了一层金。有这样一位青年才俊,还有出尘的相貌,许多贵族应当会主动提出联姻,贵族小姐们也会芳心暗许,拥有一个优渥而美满的家庭。   希莱斯忽然抿紧唇线,心头像被人狠狠攥了一下,偏偏快得很,转瞬即逝,若不是有一股难言的余韵萦绕在身,否则险些当成了错觉。   为什么这么……不舒服。   搭档能拥有幸福美满的生活,不该感到高兴吗?换作吉罗德、贡萨洛和多米尼克,他都会欣然接受,乐得看到他们组建家庭。   唯独是塞伦,他不愿意。   是的,不愿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彻底忽略了将来的选项,莫名认定塞伦会和他一直生活下去。   这是不对的,希莱斯明知道自己想法有误,应当快点纠正。可越是去纠正,另一种陌生古怪的情绪便越发明显,能把人溺毙其中。   像是一旦承认,就会永远失去某样重要之物的无措感。   失去的东西太多,拥有什么就会牢牢抓在手中。他不想放过塞伦,所以当初才有那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脱离族群和希望的狼,永远无法独活。”   灵魂早已纠缠不清,把生命的分量也混入其中,塞伦的掌心握着一根属于他生命的丝线。   而这根线,是由他亲自放进塞伦手里的。   希莱斯目无焦距,觉察出不对劲。那是该对战友搭档产生的情绪和想法吗?   结果就是愣愣的想着,众人看他半天答不上来,纷纷开始起哄,闹着要他站去雨里。   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砸在脑袋和肩头,又顺着发缝蜿蜒流淌。再冰再凉,也没法把希莱斯激醒。   数过十秒,他依然出神地站在原地,任由雨水冲刷,大家喊也喊不动,吉罗德想要出去把他拽回来,一道影子先一步遁入雨幕中。   “想什么呢?要把自己淋生病吗?!”塞伦不知何时出现,喊声带着一丝不快。   塞伦来了,希莱斯的思绪和灵魂跟着回来了。   他如梦初醒,却仿佛还在梦里挣扎不休,反手揪住了塞伦的袖口,倾身向前,几乎身子贴着身子,盯着对方看不真切的脸,突然开口。   “你以后想组建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其实在那以后,希莱斯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有没有把话传递给对方,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所有事物都朦朦胧胧乱作一团。   当然,也没听到塞伦有任何答复。   一切消逝在大雨里,好似一场稀里糊涂,真实到过分的梦。唯一真实的印记,是希莱斯心绪发生了改变。   希莱斯不知道塞伦之于自己、抑或自己之于塞伦究竟是什么身份,什么想法。   克制是他最拿手的事,平时把思绪吞回腹中,只有当他们二人单独相处时,才会怀着一丝忐忑,悄悄地试探塞伦。   比起拐弯抹角,他更偏向直接询问,通过谈话得到答案。然而有些事情太过特殊,并不能直截了当地解决,堵在唇齿之间,实在难以言表。   将近一年过去,希莱斯仍然没能找到答案。   就像刚才,塞伦应该只是脸皮薄,听不得这些话,每每此时都会羞赧离去,或者干脆找话题生硬地揭过。   但有些时刻,他能隐约感受到一些属于的塞伦别样的视线:像他沐浴的时候、套上龙骑绑带束衣的时候、刚刚训练完,身体出一层薄汗的时候……   如此隐晦的瞬间,偏生又让希莱斯摸不准主意。兴许,他对塞伦确实有那么一点吸引力,却也仅限于此。   他们之间最亲密的关系,不过是龙骑搭档而已。   希莱斯轻轻呼气,回归现实,敛下眼眸;也没能发现,自己收回目光的一刹那,眼底涌现出的失落。   -   希莱斯推开门,书册与笔墨的气味充斥整间屋子。   一人伏在案上,振笔疾书。希莱斯等待片刻,见他写完一面纸,方才重新叩门。   “啊……”芬顿猛然抬头,才发现门口站着人,“有什么事吗?等等,马可大人是不是已经走了?”   “刚刚送走。”   芬顿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唉,没能亲自去给大人送行。”   希莱斯看他眼里写满失落,笑着安慰一句,然后在满是书卷的屋里找个位置坐下。   芬顿说遗憾,那是真的感到沮丧。今日他能跟随希莱斯他们一同驻守金沉湾,成为负责灰影龙骑的主文书,少不了大书记官和马可的提拔。   于他而言,两位大人是他的贵人。当然,面前的朋友更是他的恩人。   “正好你来了,我就跟你讲讲主营那边带来的信。”芬顿翻出一张牛皮纸,将原件递给希莱斯,自己拿着誊抄过一份的内容讲述。   “由于副司令被阵营调职,骑士团尚未推举出合适的人选。空缺的职位以及事务需要有人代理,而总司令凯莫伦大人命马可大人速速回营,处理事务。”   希莱斯一早清楚,这即是马可匆匆返回主营的缘由,也是他自己如今作为代理将领的原因。   但简短的话语中,希莱斯意识到其中的蹊跷与问题。   “主营留下不少长官,竟没人胜选副司令,想来长官们意见分歧很大。”   芬顿同样注意到了,拧紧眉,严肃说:“而且,只是临时代理职务,按理说应该从主营提选,为什么要让马可大人担任……他可是金沉湾主帅!”   不惜把主帅从前线调回,总司令凯莫伦大人的用意为何?   一年间,灰影情形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变化?   二人猜不透,希莱斯叹息道:“信上没多讲,估计不想让金沉湾这边分心,只能等马可大人的传信,看看会不会多透露两句。”   “毕竟一年下来,我们经历十五次大大小小的战斗,尽管规模基本不大,但战事已称得上频繁。”   唯独发生过一回恶战,直接令灰影减员三分之一。故此,灰影和蝎尾双方加派人手,这才有了训练一年的龙骑新兵增援金沉湾。   “对了,关乎刚到的新兵……金斯顿在信上写,新兵仍然需大量训练。”   希莱斯挑眉:“他自己没训好?”   芬顿被逗笑,圆眼睛登时弯如月牙:“他只是说,新兵问题不大,稍微操下心就行。”   “实际情况还得看训练表现。他们面对的是战场,不可再视同儿戏了。”   “你打算把练兵的任务委派给谁?我顺便登记。”芬顿将羽毛笔放入墨罐,“多米尼克吗?他看起来挺擅长和人打交道和搞好关系的。”   希莱斯双手抱臂,坐在椅子上思忖。片刻后,他缓缓摇头。   “不,练兵的重点,不在于是否要刻意跟新兵交好。日常训练的教头,交给吉罗德去做。”   芬顿有点意外,他迅速咂摸出意味来,二人会心一笑。   -   一下午过去,晚间火光通明。   一阵飓风冲入希莱斯面前,刮得烛火弯下腰。   吉罗德指着操练场的方向,咬牙切齿道:“这就是那个金斯顿说的‘问题不大’?” 第71章 寻衅   少年扯开衣摆,试图让风吹干一点黏腻的身体。   他失败了,只能滑稽地把衬衣当扇子,一上一下地手动兜点儿风出来。   金沉湾的初夏宛若刚刚烧起柴的熔炉,他不敢想象,等到了盛夏,这座堡垒能热成什么样。   他终于守完该死的岗,绕到阴凉处,搭档找上他,递来一碗水。   少年道谢,先抹一把汗腻的墨绿头发,再饮入一口水。他咽进喉咙,喝到刀子般愁眉苦脸。   “公子哥儿,你好娇生惯养。”人类搭档表情怪异,调侃说。   “不是我大惊小怪。”基里尔皱起宽大的鼻翼——他因此被戏称“牛鼻”,“像泡过尸体,难喝。”   搭档手一停,碗刚靠近唇。听牛鼻基里尔一形容,顿时倒了胃口。   “灰影的水你照样喝不惯,说拌过锅底灰,嫌这嫌那的。”   “金沉湾是边境线,就算再难喝,你也得去习惯,总不能渴死。”   再说了,实际并不是对方所说的那样难以入口。只是水烧开之后,味道稍微怪了一点。   牛鼻基里尔面色一沉。   其实原因不在水,一旦心底沉着一块石头,看任何东西都不会顺眼。   “我知道你不想呆在此地。”人类搭档叹息,“可命运如此,哪是我们能轻易改变的?”   “别拿‘命运’说辞劝服我。”基里尔态度强硬。   命运又是谁在控制?神吗,祂得操控成千上万的人,累不累啊!反正事到如今,他只看见各种人为。   新兵里的龙族,大部分和他一样,并非自愿参军。只因绿洲阵营一句话,救济院就把他们“卖”到人类国度。   驱赶畜生似的赶进猪圈里,一批一批拉去名为“战场”的砍刀底下,等着送死。   他极其厌恶任人宰割的感觉。   “管你怎么想,等下吃完饭要去集合训练,你收拾收拾,咱们一起去操练场。”人类搭档无奈。   牛鼻基里尔冷哼一声,径直走回营房。   ……   新兵排成阵列,两两组队,与搭档并肩站立。   大家好奇打量新教头:他黑发极短,比胡茬还短那么一丝,露出敞亮宽大的额头。没有刘海的遮蔽,使得一双小瞳仁、多眼白的眼睛愈发凶光毕露。   教头方才自我介绍,名叫吉罗德,看着很不好惹。   而当吉罗德说明,此前身份只是游骑兵队长之后,新兵们不禁瘪嘴。   他们的前教头——金斯顿大人可是事务官。马可大人是不是不看重他们,干吗派个分队队长来教导。   吉罗德首先熟悉五支小队的队长,接着吩咐跑操,按照惯例,绕着金沉堡的主城路跑半圈。   ……   余晖将新兵的面颊染红,汗珠泛着莹莹金光,身上散发着不亚于炎夏的热温。   他们习惯跑步,吉罗德要求他们负重的强度却比平时高出一倍。   取下腿间绑缚的沙子袋,心脏还在砰砰直跳,新教头便叫大家捡起弓,直接进行射术练习。   有新兵唇无血色,头晕目眩,拿不稳弓。却并非虚脱,而是直犯恶心,想吐。   “去医室休息。”吉罗德看出异状,主动吩咐道。   典型的水土不服。去年刚来金沉湾,不少士兵出现此类症状。   其他新兵看着队友远去的背影,互相交头接耳,似在打某些主意。   没过多久,一名龙族摇摇晃晃地走到吉罗德跟前。   “大人,我想吐,晚饭快涌到嗓子眼啦。”   “咽回去。”   “……”龙族一噎,险些没反应过来。他透过眼缝,瞟向面前冷着脸的吉罗德。   他继续用虚弱的语气道:“大人,我真不太舒服,手脚疼得厉害。”   “很好。”吉罗德上下端量对方,然后话锋一转,“射箭两百发,没我允许不准停。”   龙族新兵此刻当真脸色煞白了,还想说点什么,被教头斥回去。   “再多说一个字,加练跑步。”   看着新兵灰头土脸地归队,吉罗德冷笑。当他瞧不出,一帮小崽子是在试探他?   得知希莱斯将教练任务交给自己,他自然愿意干好教头职务,顺带想见见新兵们情况怎么样。   尽管单用目测,新兵的年龄远比他想象中要小:估摸平均十四、十五岁左右。   不过,战场不会因为年龄而仁慈,更不会因天真而心软。   毕竟金沉湾战事频繁,每天睡醒睁开眼,都得做好万全的应敌准备。   ……但吉罗德也着实没有意料到,顶撞来得如此之快。   旧营的训练方式、内容和实际拉练存在一定差别,新兵第一天撑不住情有可原。   可一个二个的尽使些小花招,又是趁他不注意偷懒,又是装不舒服……故意在他眼前晃悠,大声讨论诸如“金斯顿教官多么好,不会这样严苛对待”的话。   恶心人有一套,至少的确让吉罗德忍无可忍,好一番训斥他们态度不端正,且加大装病者的惩罚力度。   终于,轮到第九个龙族遭受惩罚,一众新兵撂剑不干了。   “我们要见马可大人!”有人高喊。   “我们要讨个说法!”   且不说吉罗德本人,见识此情此景,一位全程围观的蝎尾士兵大受震撼。他靠近队伍,手捧坚果,问道。“讨啥说法?”   “吉罗德教官胡乱责罚。”新兵一见是别的骑士团士兵,愈发来劲,声音铿锵有力,仿佛认为能够让新教头在外人跟前颜面扫地。   自作聪明,实际愚蠢透顶的一群毛头小子,蝎尾士兵心中评价。   他故作遗憾,扼腕说:“马可主帅回灰影了,现在金沉湾主帅是咱蝎尾的伯杰大人。”   新兵显然不知情况,茫然一瞬,窃窃私语起来。片刻后,众人之间又有人开口。   “主帅大人事务繁忙,我们不打扰。那我们要灰影的将领来主持公道!”   一番貌似体谅懂事的话,简直叫蝎尾士兵没憋住笑意。离谱至极,只敢窝里横。既然怕外人,干嘛想着闹事?   “行,我去叫将领。”吉罗德心口火气直烧。   临走时,蝎尾士兵塞给吉罗德两粒坚果。   新兵不懂此举何意,牛鼻基里尔则神情微变。   -   “事情就是这样。”吉罗德火冒三丈,同希莱斯讲述前因后果。   希莱斯一方面想笑,笑吉罗德除了贡萨洛,竟还有人令他气成这幅模样。   一方面难以置信,跟着有些含怒——新兵太不成体统。   诚然,他们或许有着自己的理由;但一系列莽撞、不理智的行径,是公然无视军纪,不将长官放在眼里,没拿规矩当回事。   往严重了说,闹事者吃杖笞毫不为过。   然而做出这等幼稚闹腾的事,不像是经受过一年训练的兵。   吉罗德半骂半怨地倒干净苦水,头脑逐渐冷静,稍稍回过味来。   “金斯顿扔给我们烂摊子,却不至于烂成泥。”他皱眉纳闷儿。   希莱斯同意他的疑虑。   明目张胆地顶撞长官,金斯顿绝不可能那样教兵。再怎样乱,灰影主营那段时期,多少会引起其他长官的关注,并加以制止管教。   率队伍抵达金沉湾的领队,一样不曾对少年们有其他点评。   所以,小伙子们进入金沉堡以后,才选择昭然造次。   “你告诉我,他们事先听你的命令,该跑步跑步,该练剑练剑?”希莱斯暂时放下手头事务,今日该干的汇报和事宜已经做完。   晚风略微有些凉,他抓过塞伦的薄外袍直接套上,邀请吉罗德先坐下。   问题比较棘手,看似只是小孩寻衅,实则毛病众多。事关战争,怠慢不得。   “没错。”吉罗德回忆,“而且体力和箭法方面,比我预想中要好。”   说明金斯顿其实调训到位,并且新兵们身体素质不错。希莱斯思忖。   “会服从,但是不想服从……”他低语。   “士兵怎么可能不服从命令。”吉罗德开始头疼,“上战场乱套才叫麻烦。”   “最关键的是,那群小崽子与我作对,感觉不想让我带队。这倒也罢,我做不成,重新换人就是。可金沉湾就那么些人,换掉一个,万一又冒出鬼点子,闹掉下一个咋办?!”   “哦对,瞧我气蒙了,忘记给你补充——被罚的基本全是龙族。”吉罗德表示。   此话一出,叫俩人更加疑惑了。   “他们还在操练场等着?……行,走吧,我去‘主持公道’。”希莱斯先一步打开门,丝缕凉意渗进卧房。微风拽动发丝,将他头顶吹得凌乱蓬松。   吉罗德熄灭蜡烛,后脚跟出将领卧房。   希莱斯一边锁门,一边道:“士兵与寻常家的儿女不同:年纪尚轻,不是胡作非为的理由。当然,不代表不会有自己的想法。”   “我跟你一起去了解一下,他们真正的诉求是什么、想要些什么。”   锁门的功夫,吉罗德已经把两粒坚果壳剥开。像蝎尾士兵一样,分予他的朋友兼上司。   他气呼呼咀嚼果肉,含糊道:“哼,想屁股开花还差不多……”   希莱斯忍俊不禁,胳膊绕过吉罗德的肩膀,揽着后者走入夜幕。   “辛苦了,派给你教头差事,我放心。”   “冲你这句话,就算折磨我也认了。” 第72章 理由   夏夜晚风屡次要将火焰刮倒,空气中不时散逸淡淡的脂油臭味,新兵们吸吸鼻子,正对操练场的火把。   盯着左右折腰的火,新兵仿佛看见了自己飘摇不定的未来。   “真慢。”一名龙族盘膝而坐。他们一直在原地等,等一场裁决。   吉罗德新教头走后,一众人的神色不复先前那般飞扬跋扈。恰恰相反,一个个眸光凝重。   像预感到命运走向末路的动物,死前反而不会挣扎,表现平静。   “这法子能管用?”有龙族靠近牛鼻基里尔,忍不住问。   一片晦暗里,牛鼻基里尔头发中稀少的绿色,尽数由墨色吞没。他没有作答,龙族愈发焦心,却到底说不出什么话来,舌根含着沉重。   又一阵风迎面吹拂,这回,除了蜡油味,还稍来大家翘首以待的两个人。   “等等……那不是马可大人的侍从吗?”眼尖的人类首先出声。   “怎么找个侍从——”有新兵登时跳起来,不满脱口,“耍我们呢?果然,就没人把咱们放眼里!”   那名面熟人类渐渐走近,吉罗德教头随行旁侧。   “见过你们的将领,希莱斯·怀德大人。”吉罗德嗓音粗厚。   一众新兵:……   目睹少年们先是呆滞、继而惊讶,最后怀疑的表情转变,希莱斯面上不显,心下玩味。   “今后一段时间内,我将担任龙骑代理主将,唤我希莱斯就行。”他吐字清晰,声音虽不大,却无端令人想凝神倾听。   “一段时间……是多久?”   “一年,两年,全看何时主营另派他人接任。”   众人看着希莱斯长官一撩衣摆,托起明显宽大几分、不太合身的灰袍。他轻轻向下拨动手指,指示说:“先坐。”   新兵们面面相觑,接连慢吞吞坐回地面。   “饭食吃得惯吗?”希莱斯问。   “还……还行。”声音稀稀拉拉响起。   问这个做什么?新兵们一头雾水,大家都做好挨训受罚、逐出金沉湾一条龙的准备了。   “习惯就好,金沉湾比不得其他边境驻守地,条件是更艰苦一些。”   事情完全与预想不沾边,这代理将领竟挨个开始问龙族士兵的情况!   问及第三名龙族的家庭,时间已过大半,有人终于憋不住,插话道:“希莱斯大人,我们是找您评理,不是听扯闲的。”   那双平静无澜的灰眸缓缓转向插话的新兵,后者被盯得有点发毛,偏生感受不出更多的情绪。   “好,”希莱斯十指合拢,“你来把事情从头至尾叙述一遍。”   新兵结结巴巴地道出原委,气势缩得似只落汤狗,但他依然坚持“吉罗德教官对龙族苛刻以待”的说法。   希莱斯再次环视众人:“事实当真如他所言?”   “是。”数人回答声微弱。   在他的视角能观察得一清二楚:新兵一部分低头,一部分回避视线;脖子和腰背挺得笔直,就是没人大声应答。   希莱斯和吉罗德对视一眼。这么看,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还有他人在场。”希莱斯并非询问,而是以陈述的口吻说道。身前新兵们仍鸦雀无声。   “既然心知肚明,你们照旧选择这个说辞——且当着长官的面。”   要来了,新兵们暗想、叱责?打骂?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能……   “明白后果么:全员连坐。”希莱斯一字一顿。   他定定注视的龙族面露愕然,合不拢嘴。那龙族似乎瞬间意会,将领在用目光告诉他:我早已了解,是你们龙族的主意。   “全部人?!”果不其然,最先坐立不安的是龙族。   “吉罗德教官罚只有咱们,跟人类又有何干?”新兵急忙指出。   “喝过誓水没?可以心声沟通不?……那不就完了,都是一个整体,以为自己是橘子吗?还能掰成几瓣。”吉罗德不耐烦。   “若非一个人出的主意,”希莱斯故意放缓前半句语速,扫视在场众人。   “吉罗德教官受到顶撞,告状颠倒黑白。人类充当什么角色?一声不吭演哑巴,默许搭档冒犯长官。一桩桩表现,我自然可以合理认定,所有人皆为主谋。”   “够了!”一人兀地站起,他眼底烧着某些东西,与烛火十分相像。   沉不住气,但效果达到了。希莱斯见龙族少年一步步走来,有同族抓住后者的裤腿,被本人带着火气一把扯开。   “我指示所有人干的,罚我一个足够,要杀要剐随你便。”少年宽大的鼻翼不断翕动,似头愤怒的牛。   “所有人的份算你自个儿头上,你也照单全收?”吉罗德暗暗发笑,这小子如果没说假话,那号召力挺强。   牛鼻基里尔神情一滞,一咬后槽牙:“算我头上,把我逐出去也行。”   希莱斯眸光微动,无视少年,朝向其他龙族。   他不开口,脸上的严肃却叫其余人彻底惧怕起来。   因为,主将似乎没在开玩笑,只要一声令下,便会把所有惩罚施加到基里尔一个人身上。   “希莱斯大人,他想归想,最终干蠢事的是我们,请您三思!”一名龙族颤声说。   “理由。”忙活许久,希莱斯终于吐出最为关键的两个字。   龙族新兵攥紧衣摆,天人交战后,他闭上眼,声音大得近乎吼叫。   “我们不是自愿参军,不想呆在这里!”   “……”   操练场变得十分安静,风也在咆哮,呼呼地刮过耳朵。新兵因风一激,肩膀微微瑟缩。   身子不冷,心底的寒意却袭遍全身。   说出来了,整整憋了一年的理由。新兵们不敢去瞥两位长官,眼睛长在地上,仿若要瞪穿地面。   “科林,你之前回答我,你的家乡在野鸭囤。”将领启唇,风为他的话音让步,瞬息消失,令大家听得清清楚楚。   龙族新兵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惊讶于长官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也困惑对方提家乡作甚。   “那儿美吗?”   “美。”新兵笃定,“野鸭囤拥有龙族王国最漂亮的湖泊,是神祇遗留人间的一面水镜子。”   尽管之后住在救济院,但曾经家乡的一寸草、一朵花,他都深深记在脑内,经常回味。   “若有一天,你得以回家……”   新兵不禁畅想,这也是他一直渴望的。   “……迎接你的湖泊早已干涸,无水,无泥,只剩龟裂的纹路。风沙‘滋养’鱼儿的枯骨。所谓神之镜,变为大地的一块痘坑。”   新兵猝然望向希莱斯,满眼不可置信。   他神魂分离:脑海不可抑止地随着描绘去想象;身体则看着,看这位将领如何用平淡随和的语气、用柔软的唇上下轻碰,说出那样残忍冷酷的言语。   “能活人么,科林。你的父老乡亲,你接触的一草一木,能在酷暑、炭火与黄沙中安然存活吗?”   “我……”   “炼狱当中挣扎的人,谁甘受折磨,谁自愿?”希莱斯情绪并不张扬,话语却咄咄逼人。   “怕送死,对不对?”   他一针见血,叫众人面红耳赤,想反驳,可嗓眼吐不了话。   不远处,一道银白身影藏匿黑暗中,将操练场的一切纳入眼底,收入耳中。   “随便去问问,金沉湾的各个前辈,谁不怕送死?”   牛鼻基里尔始终蹙着眉,闻言,他张口:“您呢?”   希莱斯认真回应:“我可以坦然告诉你们,我怕。我担心守不住乡土,保不住手下士兵,更害怕意识消散,现在拥有、珍视的人与物,统统化为一场幻梦。”   吉罗德呼吸沉重,牛鼻基里尔目光投向他,他旋即颔首,认同希莱斯的每一句话,包括畏惧死亡。   “扪心自问,没人自愿呆在这里饮沙吃血。畏惧是人之常情,而世上违背本心,依然需要做、需要承担的事情多了去。”   希莱斯续道:“对此,我不责怪大家。只想阐述清楚,金沉湾的每一员与各位其实非常相像。”   “相像”一词,使新兵们心中触动,纷纷抿紧唇。   “至于为何畏惧,却仍然决定赴死——问题的答案,交由各位去寻找。近期,你们下午的劳作执勤,我会重新分配安排,后日便能执行。”   龙族新兵吞咽唾沫,忐忑道:“啥样的安排?”   或许是惩罚吧……例如挑重活派给他们干。新兵们暗自揣测,心头失落。   “和老兵一起干活。”   -   新将领叫大家捉摸不透,丝毫不按常理出牌,没人知道希莱斯的用意。   当然,由于混淆是非,诬陷并冒犯教头,明天依旧得领罚,平摊到所有人头上。   新兵们无心讨论和指责,心脏的疲累胜过身体。尤其一席根本称不上说教、不过摆明事实的话,凝成一块重石,压在人人心口,喘不动气。   时候不早,将领遣散众人,放大家度过金沉湾的第一个晚上。   牛鼻基里尔则停留原地。   “何事?”希莱斯脚步一顿,回头望向少年。   “那些深明大义的言论,讲给他们听便罢,我没那么好骗。”基里尔双手抱臂。   希莱斯无奈,这小子难对付,跟牛一样倔。总不可能卸责给尼古拉大人,瞧他领回来一群什么孩子。   不该互相推诿,但不可否认的是,某种方面上,金斯顿作为教头的确失职了。   想当初马可曾任教官时,除却日常训练,在思想上,便时常开导他们这批龙骑。   那会儿大字不识一个,抛开本能作祟,对于上战场,大家丝毫没有怨言——为何?因为马可大人一遍又一遍地跟他们反复强调,他曾经目睹狂沙干了些什么事、摧毁多少家庭、民众过得怎样苦……   “名字。以及,你的理由又是什么?”他问。   “基里尔。”牛鼻基里尔歪着嘴巴,拿舌头抵住腮帮,此举十分轻慢。自认都要被罚了,再受些罚也不打紧,不如一吐为快。   况且,指不定能顺遂。“少我一个无所谓,龙族本身派不上多大用场。”   希莱斯当即冷下脸。   基里尔装作不在意长官的神情,尽力忽视心尖的抖动:“蕃石箭矢对付狂沙绰绰有余,轮不到‘龙息’。”   “没人与您提过吧?据我了解,绿洲阵营好像根本没打算将此事告知众人:频繁使用‘龙息’,实际上对龙族是有莫大损伤的,而且无法挽回,更不必说战场上得消耗多少。”   “不知道为啥大家都不愿意知会人类此事……”   “狂妄自大的小鬼。”   清冽的嗓音浑似一支冰箭,陡然射向此处。 第73章 约定(二更)   银白长发的男人从黑暗中现身。他穿得单薄,衬衣领口敞开,颈部与锁骨的光泽一览无遗。   像润滑而锃亮的银白鳞片。   牛鼻基里尔神思恍惚,对上一双漂亮如蓝宝石的眼睛,熟悉感扑面而来。   他一定在哪儿见过……昔日父母尚未入狱,带他去各家贵族造访做客,参加宴会时,见过极其相似的惊艳同族。   可惜自己太小了,记忆模糊,更多为不确定。像一场印象尤深的梦,一觉醒来之后,反而很快忘却,只能靠某些时刻捕风捉影地回想。   “一年光训练身体,脑袋毫无长进,是么?”   尖锐的言语唤醒基里尔,耳膜被贯穿一般疼痛。   “龙族王国的每一位同族,皆以‘龙息’引以为傲。”银发龙族厉声质问,“为何众人视其为荣耀,而你认为‘龙息’对狂沙无用?”   “损害是事实。”牛鼻基里尔回视塞伦,气势却莫名矮下几分。   “‘龙息’能对狂沙致死是不是事实?”   “……是。”   “这便是我们上战场的作用!你爱惜羽毛,却忽视外界更加险峻的存在。当火燎干净羽毛,一切为时已晚。”   基里尔大声驳斥,声音中泄出一丝颤抖,他不愿承认那是没底气的象征:“只用蕃石箭矢不更好么?既没有损伤,也能给敌人造成实质性伤害。”   塞伦轻蔑扯唇:“是啊,众人皆醉,唯你独醒。可我要告诉你,阵营里每个龙族都想得到这个问题,但大家依然选择接受牺牲。”   “天神赐你‘龙息’,不是让你胆小如鼠,不肯物尽其用,把与生俱来的一柄好刃闲着落灰——要知道,所谓受到的伤害,换来的很可能是一整个家庭,数条性命。”   “我并不怕……我只是觉得,弊大于利而已。”基里尔坚持。   希莱斯的怒火霎时熄灭,他望着少年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新生儿。   【塞伦,没关系。】他传递心声,【他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塞伦听见心声,神色稍有缓和。他问:【你打算怎样处置?】   “你想离开金沉湾?”   希莱斯将领蓦然提问,令基里尔一愣。   后者浑如烧开的水,双颊蔓延热意——幸亏晚间光线昏暗,照不出他的面色——而急躁和羞赧在胸前迅速冒着泡。   “是、是又怎么啦?!”话音刚落,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高亢,甚至急破了音,当真成了煮沸时候的水壶。   希莱斯负手而立,漠然注视对方:“我与你做个约定,如何?”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基里尔气不打一处,只得勉为其难点头。   “当下一次狂沙来临,我将转派你和你的搭档保护一支地面轻骑兵。可能为蝎尾、灰影混杂,抑或二者单独行动,视情况而定。”   “若你能成功保护轻骑兵队伍,损失不超过四分之一,那么,我便让你退队。”希莱斯平缓道。   基里尔在灰影主营打听过,驻守金沉湾的士兵们,龙骑部队灰影居多,蝎尾则是地面部队占更大数量。   照这样看,骑兵封顶七百人——兴许达不到。每次派兵出去,不可能将所有轻骑兵都用上,因此轻骑兵上阵人数应当不会太多。   四分之一罢了,应承下来也无所谓。既然将领亲自表示,想来未必能轻易反悔,不然就是失信于人。   “但在此期间——”希莱斯语调顿时低沉下去,不怒自威,“必须无条件服从吉罗德教官的训练命令,不得闹事,不得挑唆队友同长官作对。否则约定立即作废,我将剥夺你退队的权利。”   “我答应你。”基里尔没怎么犹豫,他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   金沉堡植物稀少,夏夜无非只有风声、夜雨。潮湿的空气沁人心脾,暴雨带来寒凉,吹拂皮肤上,温度刚刚好。   希莱斯早前打开窗户,眼下却被塞伦合上窗扇,仅留一点细缝。几盏烛灯不再浮躁,无声无息地安静燃烧。   “新一批护具和绑带,两三天之内方可送到金沉湾。”塞伦向希莱斯汇报。   “辛苦。”后者颔首致意,语意不明。仿佛明白军需物资能够提早到手,是搭档的功劳。   其实自打抵达金沉湾,希莱斯明显察觉,塞伦和安德烈独自行动得更加频繁。加上战事,二人平时显得比一般龙族疲惫许多。   之后,配给金沉湾的物资,特别关乎武器,向来不缺。连蝎尾的军官都啧啧称奇,更莫说马可大人。   再怎么迟钝也多少感受得到,一定和塞伦有关。   他俩心有灵犀,一个不说,一个不提。   希莱斯瞥眼窗户:“你不嫌屋子热?”   “还行。”塞伦简短回答。心说你不嫌自己脱衣裳就寝,被人看个干净?   处于战争中那没办法,一切需要将就。现在不同,窗户不正是给人遮蔽隐私用的?   何况希莱斯还是刚冲完澡回房,屋内,残存的湿润全挂在他的发梢。   他流畅的曲线由昏黄勾勒:沟壑、轮廓清晰可见。反而面容有些模糊,只一双灰眸带着水汽。   希莱斯喜欢赤着胳膊入睡,于是上身没有什么遮蔽物。塞伦无声走到窗前,拦着屋外可窥探的视线,自己所在的位置倒成为绝佳的观赏角度。   对方的背上留下无数道细小纤长的伤疤,有的陈旧,有的新鲜;血痂脱落,露出嫩红的新肉。   塞伦无端想起,希莱斯受杖罚那日,他为他排淤血的情形。   惨烈,甚至有点血腥。他不忍想起希莱斯的痛苦,然而……   现今细细咀嚼,竟能尝出某些隐秘、不可言喻的感受。   他兴许是喜欢希莱斯带一点点伤痕的,譬如现在的背部。他不明白如此癖好算什么,即使见识过许多真正拥有怪癖的贵族。   但伤痕决不能过多,迄今为止的伤口便已足够。多的从哪儿来……或许,缺一点齿痕。   “你的目光快把我烧穿了。”   塞伦做贼心虚般飞速撇开眼,却不见说话之人低头埋藏的笑意。   自从决心留在灰影,重重理由之下,有一个不知何时开始,不知发展到怎样一种地步的东西,时不时在心头膨胀。   来源于希莱斯,唯独为他一人挑起。   他心乱如麻,不愿意深想。他讨厌无法控制的感觉。   “金斯顿教了一群什么毛头小子。”塞伦试图转移注意力。   希莱斯用鼻息沉沉吐气:“的确,他在引导新兵上没有做好。”   “他们服从性不好的原因,根本就是没有斗志。”塞伦评价。   “事情仓促,咱们没法十成全怪新兵头上,不过问题着实很大:他们缺乏归属感……”   “……还有一种‘我必须为某个目标赴汤蹈火,因为我肩负着万千性命、乃至整个陆地疆土’的信念。”   塞伦说出他的无奈:“归根结底,还是没亲身经历过,难以代入接受。”   “所以我打算让他们跟老兵相处一阵子,当然,越久越好,影响更大。”希莱斯铺好床榻,翻过身,仰躺上去,鼻端盈满淡淡的灯芯草的气息。   “那个小鬼呢?”   “你明知故问!”希莱斯捎上一点笑斥,塞伦同样给予他轻笑回应。   耳畔响起衣料摩擦的声响,希莱斯盯着天花板,继续道。   “放是不可能放跑,即便我让他退队,他能逃得出绿洲阵营吗?只能说,小鬼可怜,但依旧需要端正态度,要不然迟早会酿成一个大麻烦。”   他轻叹:“我们何时不曾被命运裹挟……”   塞伦清楚,希莱斯话语未尽。   他走近灯盏,即将熄灭光源,搭档的声音适时响起。   “时至今日,我们要击败狂沙,何尝不是在违抗天命,夺回命运?”   塞伦等到想听的话,轻轻弯起薄唇,吹灭蜡烛。   ……   将领寝房原本只有一张床,今日,希莱斯专门派人把塞伦的床榻搬来一间屋子。对于此举,塞伦并无任何表示,希莱斯只当他默认。   一年间,他们几乎坐卧不离。每打完一场仗,不是累得背靠背睡去,就是借肩膀给对方短暂入眠。   希莱斯习惯听塞伦的呼吸声——除非特别疲累的时候,他的呼吸十分清浅。容易使他联想到,行走于春末时节的树林中,那一缕拨动叶片微风。   大家练就随时入睡、随时醒来的“本领”,可有时候听不到塞伦的呼吸,他心头空落落,醒来之后不免怅然若失。   雨逐渐下大,待明日放晴,又将迎来愈发燥热的天气。   希莱斯阖上眼,从雨点声中分辨呼吸声,尽管那是徒劳。   但塞伦就在不远处,与他同眠。   思及此,困倦决堤,冲破希莱斯的意识。   -   昼盲森林将一半的暑气吞入腹中,越是繁茂的森林,走进它的“胃”里,越是感受不到阳光,阴森如冬。   好在“胃”破了许多洞,泄入的光芒显得格外珍贵。   昏暗中,只一人带引在前。数道马匹的轮廓接连出现,地面留下一个又一个蹄印。   骏马行进的速度有些缓慢,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借助这点依稀可辨的光线,他们必须睁大眼睛才能看清马蹄印。   而森林中的危险同样如此:脚底的树根、掠过的藤蔓,呼吸的潮湿……虫蛇在耳边嘶嘶作响,灌丛轻轻摇晃,不时闪过黑影,体型无法得知。   处处编织未知,潜藏着数不尽的危机。   “昼盲昼盲,果真是白昼视盲。任谁深入这里,都要变成瞎子。”一名龙骑新兵轻声抱怨。   他搓搓胳膊,其实身体并没有那么冷,但在这儿呆久了,阴森森的感觉从心底油然生出。   “你之前不还叫嚷着想乘凉,说巡查是份好差事吗?”同伴毫不留情地拆台。   “我收回那句话。”   人某些时候就是贱的,主动舍弃一个环境,总会无法抑制地开始怀念曾经的生活。那新兵暗骂自己,早知不该加入斥候。   昼盲森林和圣雷岛的星戈林完全不同,两地仿若两个世界,倘若没有老兵带队,估计一生都要耗在此处,兜兜转转找出路。   提及老兵,新兵不禁想起前两日发生的事情。原以为是侍从,结果突然变成他们主将的希莱斯大人,吩咐大家一起和老兵干活。   奇怪得很,但目前由新兵看来,前辈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他睁着兽瞳,搜寻一位前辈的身影。他牵着缰绳策马靠近,上前搭话。   “哥。”龙族新兵问,“你从哪儿来的?”   侧方的老兵默默转头,无声盯着他。摆明了在说你是不是真瞎了?   ——对方的衣衫明显颜色较浅,说明来自灰影。并且队伍里只有龙骑,而灰影的兵,基本出自救济院。   龙族尴尬地咳嗽一声,用手比划:“救济院之前,你家乡在哪里?”   “鱼石地。”   龙族半点不熟悉人类国度,干巴巴地“嗯”一句。本就是没话找话,正当他想另起话头,却听老兵接着开腔。   “四年前已经不见了。”   四年前……龙族估算,恰好是休战前夕。他心里一惊,望向对方侧脸,瞧不清神情。   前辈去到救济院,肯定不止四年。这么说来,岂不是身处异乡,然后突然在某天听说家乡被狂沙占领,只得白白听着,无能为力……   “他是我老乡,咱都回不去喽。”一位脸蛋颇圆,似一张浑圆的饼,下颌角仿佛消失一般的前辈随之慨叹。   龙族新兵紧了紧缰绳。   “鱼石地算古老的地域,有条绵延不息的江河,大地流淌的乳汁,哺育百代人。”老兵的话音徐缓而沧桑。   “那条河里的鱼特别肥美,光我见过最大的一条,就有这么长。”   圆饼科姆伸出一只胳膊,从指尖比划到手肘。   “现在么,被狂沙吃干净了。不知道会不会放姜,管他呢,最好什么也不放,腥死它们。”   队伍传开笑声,多数是老兵在笑。   紧接着,斥候队伍开始交流起自己的乡土。新兵们安静倾听,偶尔碰上感兴趣的,便插两句嘴问一问。   林中貌似静谧的乌黑浓雾,四面八方充斥着忽大忽小,时近时远的响声,队伍便是其中一缕鲜活的存在。   龙族听得津津有味,虽说人类国度大部分与龙族王国差不离,但许多东西仍迥然不同。   气氛热络之时,某声鸟鸣打断了众人的讨论。   世界就此寂静。   “狗娘养的狂沙。”一人边啐边说。   “我只剩一把刀也要操翻它全家。”   “家乡人不知道还活着几个,死了多少。老子豁出这条命,能带一个是一个。”先前的老兵喉咙破出怒音,细微的哽咽含混其中。   “……”   新兵们嘴张了又合,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鸟鸣啁啾响,回荡树林,似在附和。   圆饼科姆认出是阿莫,撅起嘴唇吹两声口哨。小鹰悄悄站在枝头,紧随队伍旁边,可就是不愿现身。   “那是希莱斯主将的小鹰朋友,咱的好弟弟,小名黑面包。”圆饼科姆笑呵呵给新兵们解释。   新兵们还没来得及问出“朋友”这一怪异的身份,就听其他鹰队的老兵继续介绍。   “它陪我们度过好几回战役哩!从星戈林,到现在的昼盲森林,斥候总能遇见阿莫。”   圆饼科姆嘟囔:“就是每次碰见好像都没什么好事……”   阿莫叫唤两下,科姆好声好气地哄:“好啦,不是说你不吉利,知道你在给我们报信!”   但阿莫没有停歇,鸟鸣从左方一直传来。   老兵们的马渐渐缓下脚步,新兵不明所以,跟着勒紧嚼子。   只见科姆与领队沟通一番,马头调转方向,循着阿莫呼唤的位置步步接近。   眼睛适应昏暗后,一行人迅速觉察出异样。   领队翻身下马,几乎一颗颗树木摸过来,仔细循着地面搜索,最后停在一处裸露的树根下。   领队单膝跪地,拨开一堆腐烂的叶片,捡起一块小石头。几人凑上前,互相接手传递查看。   虽然看得不甚清晰,但凝重的气氛不需要视觉,迅速传遍整支队伍。新兵们不由得屏住呼吸,与他人一同绷紧神经。   “狼的粪便。”老兵轻轻道。   “但这里不是狼的地盘。”   据说狂沙没有侵袭之前,昼盲森林远比如今更为广袤。即便如此,面积也足够宽广。狼群领地在西北部,不必长途跋涉地奔袭此处狩猎。   然而……龙族新兵刚刚下马,便踩到一块软物。他没心情责怪狼乱拉粪便,只纯粹为异象感到不安。   “说不定有哪个大家伙占领了地盘呢?”龙族新兵自我安慰。   他没办法劝服自己,是打架打输的老狼王灰溜溜跑到这儿颐养天年。因为粪便数量肯定比眼下的看到的要多。   “哼哼,是啊,某些‘大家伙’。”圆饼科姆语气森冷,新兵汗毛倒竖。   “回去禀报希莱斯大人。”领队严肃宣布。   -   回金沉堡后,斥候队的新兵讲述今日所见。   一部分队员听罢,嘲弄他们过度紧张,一点异状就被吓破了胆。   如果事实真是胡思乱想就好了……斥候队的新兵们无一例外,一夜无法安睡。   -   可是,噩梦成真了。   黄沙组成的黄雾席卷整片大地,金沉湾陷入新兵们从未见过的火热阵势。   上一秒,大家还在操练场训练。   下一秒,穿行主城道的人们无不披坚执锐,重骑兵的马匹亦穿戴面甲,金属的光泽成为堡垒的星斗。   沥青与污水于城墙之间运送,巨石由被绑缚在板车之上,粗绳显得那样脆弱,而骡子和马匹吃力地拉着车,步履维艰。   成批的武器或从武库中拉出、或往营房最里侧的存放屋搬出。嘹亮的吆喝成为唱词,以金戈“铿铿”碰撞声作为伴奏。   战马低头走出城门,跨越几个时辰的准备,踏碎沙尘,向前驰骋;   金戈之声由堡垒之内,游向城墙之外;   而吆喝化为嘶吼……   龙骑新兵耳畔呼啸着怒吼的风,含着一嘴沙子,将地面的情形藏在一口黄雾吐息的背后。   大家曾不理解,为何战场里的士兵会那样奋不顾身地冲杀。   而今置身疆场,脑袋里唯有指令。 第74章 洗礼   得亏主帅和将领们未雨绸缪,否则狂沙此时定当兵临城下。   风发狂似的吹,这本该不是夏季应有的劲风。它卷来沙尘,像海上的浮沫,浇了新兵们满头。   若无头盔,恐怕难以用肉身抵挡,沙子犹如细小的刀刃,凌厉非常。   重重阻力之下,龙族艰难地维持平衡。该往哪儿飞、要飞去何方,事前作战准备,主将下达明确指示。   新兵的脑内从未如此清楚地铭记一个目标,或者说,脑海唯有指令余存。   而每当看见变成狂沙的龙——眼瞳无神,抑或干脆只剩空洞的眼眶;全身上下似乎只剩双翼完好无损,拖着残缺的躯体,向生前的同族无情地撕咬、喷吐沙粒……   所有的念头烟消云散,脑袋空空如也。   他们在黄雾中迷茫,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们喷出龙息,但得找准时机,跟着老兵一起使用。   是啊……老兵。大家半眯着眼,寻找依稀涌动的轮廓。   阵型开始变换,一位龙族向上飞越。他通过心声了解上方的情形,穿越数道来回翻飞的影子,接近一名红鳞巨龙。   红鳞巨龙背上的人类坐得笔直,虽被面盔遮蔽,看不到面容;但他知道,对方是斥候队的一员,曾一道进出昼盲森林,帮助他许多。   两位老兵似乎察觉他们的到来,正打算引领方向,加入军阵之中,准备新一轮应敌。   正当此时,一头庞大的黄影从浓尘中窜出!   它速度快得惊人,像一只认定猎物且伺机已久的猎豹,闪电一般飞驰而来!   红鳞巨龙与人类搭档被打个措手不及,即便倾尽全力歪倒身体,也无法完全避免攻击。   电光火石之间,龙息与尘沙漫天扩散。   淡蓝、苍黄编织成一张巨网,其中却猛然渗出鲜红色。   龙息成功粉碎狂沙,而一块半人高的肉,也随之坠落高空。   战场上,龙骑不得随意停驻。但见此场景,两名新兵受到震慑,呆呆地愣在原地。   人……被咬掉了。   龙族新兵兽瞳缩紧,整片“沙漠”占据的天空,他的眼中蓄满唯一一汪水。   那人类老兵曾告诉他,鱼石地被毁,家乡已不复存在。   可现实荒唐,他和他的家乡怎就沦落为同一结局,弹指间便陨灭尘世?!   他还要报仇雪恨啊……   红鳞巨龙引颈咆哮,龙族新兵听懂了,为之一颤。   它想去追搭档的身体,可刚刚向下飞,又止住动作。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地面,尽管下方尘沙似海,将万物笼罩。   老兵回过头,看向两名新兵。然后,翅膀狠狠一振,继续带领二人进入阵列。   龙族死死咬住他的尖牙,紧紧追随老兵。泪水最终没能流出,化作赤红的愤怒。   操他妈的狂沙!他怒气冲霄。   此刻,再没有什么迷惘和犹豫,龙族新兵和搭档加入战局,爆发前所未有的闯劲。   他只知道,要以血偿血,为亲眼目睹陨落的每一位战友、前辈报仇!   ……   墨绿的身影几近贴地飞行,双翼劈斩一层沙雾,带起一阵疾风。   牛鼻基里尔悔不当初,恨透自己那些愚蠢至极的想法。   战前动员时,他还信誓坦坦地跟希莱斯主将保证,说肯定能保护好地面骑兵。谁知与狂沙对战,他才见证敌人到底是种什么恐怖的东西。   从空中俯瞰,地面仿若一块棋盘,棋子大的蚂蚁互相搏斗。   两方蚁群厮杀得难解难分——一名轻骑兵冲锋陷阵,高高举起手臂,向下一挥,用勇气灌注的长剑,削去数只蠕动的黄棋。   狂沙想把骑兵扯下马,被他熟练地砍掉手臂。敌人的头颅宛若跳出海面的鱼儿,战士的一声暴喝后,利刃应声落下,一只只狂沙没了上半身。   基里尔看来,这位轻骑兵骁勇善战。却离潮水实在太近,斩完左边的狂沙,右边又奔涌数个敌人。   马陷入泥沼般动弹不得,只得发出凄厉的嘶鸣,生生承受活死人的撕扯攻袭。   战马轰然倒地,马上的骑兵避之不及,侧翻跌落下去。狂沙将他覆盖,众多活死人猛攻之下,铁甲显得不堪一击,连惨叫都来不及喊出喉咙,接着碎肉横飞。   基里尔眼睁睁地看着,他只能看着,无能为力——龙息才用完,还未恢复,他救不了人。   再纵观整个战场,上演着无数个类似的场面。   我要怎么救他们,龙息根本不够用……基里尔哀戚地想。他恨不得冲上去,想尽一切办法挽救士兵。   然而生命有多坚韧,就有多脆弱——此乃事实,无人可以改变。   背上的搭档不知疲倦地射着箭,即便越到后面,频率渐渐慢下去,蕃石箭矢亦坚持不懈地追向狂沙。   人人都在拼命地战斗,救自己的命,救眼下战友的命,救身后万家的性命。   基里尔始终飞行半空,不停地于棋局头顶盘旋,尽可能在龙息恢复的一瞬间,张开嘴,将冰雾喷吐出去。   现如今,他努力击退狂沙,却不是为了离开金沉湾、退出龙骑军队。   他只是想救人。   -   金沉湾回归平静,天穹逐渐露出原本的色彩,任太阳继续烘烤大地。   战场基本已经打扫完,闷热的空气遗留各类臭味,熏得人胸口憋闷;金沉堡依旧像战前热闹,如火如荼地展开善后工作。   牛鼻基里尔找到医室,慢吞吞地从担架中挤进去。他脚脖子有一道割伤,血已浸透灰布,需要找酒杀一杀脏污。   这还是老兵提醒他的,说金沉湾的战地医师路易斯千叮万嘱,告诉大家有伤必须及时去医室处理。   老兵提到路易斯医师,好似梦魇重现眼前,肩膀还抖了抖。   他一边回忆,一边走入拥挤的大屋子。   来自不同人的痛呼、呻|吟此起彼伏,基里尔险些和一个端着盘子的杂役撞上,他立即道歉,杂役甚至没空看他一眼,谨慎地盯着前方和盘中器具。   里面装着干净的布,作为龙族,他敏锐地嗅出浅淡的酒味。   基里尔有些漫无目的地走着,经历人生第一次战斗过后,以往的许多东西和观念被彻底颠覆,整个人蔫蔫地。   特别是从老兵口中听见“这次狂沙的攻势不太猛烈”等等类似的言语,他便什么话都说不出,宁肯用一双眼睛观察。   医室里每个安然无恙的人,皆在救死扶伤。   曾为贵族的他,招一招手,便有家族学士前来疗伤。可现在,他连一个杂役也不敢叫唤:怕耽误伤兵受到治疗,即便自己也算一位伤者。   一声尖叫吸引了基里尔的注意,向右看去,原来是伤员的痛呼。   一人直起腰,身材瘦小纤细,头发盘在头顶,用布遮起来,唯独能从鬓角看出头发是浅棕色的。他身穿灰袍,右臂系着一条紫巾——医师的象征。   旁侧的杂役赶忙递来一个铜盆。那人伸出满是鲜血的手,看也不看一眼,直接伸入冒着白气的水里,指甲缝都洗得干干净净。   洗完后,杂役抬着铜盆小跑出门,像去重新换一盆热水。   医师的半块脸用布遮住,细绳挂在耳朵两侧。基里尔悄悄打量,他没见过那样奇特的打扮。   前者向床上的伤兵小声嘱咐一些什么,抬脚走到另一个床位。   “‘魔鬼’来了。”俩老兵互相提醒,声音大了点,令医师脚步一顿。   脸上的布可没罩住眼睛,医师狠狠一瞪:“见过哪个‘魔鬼’愿意救你们?”   俩老兵傻呵呵地笑,讨好地搬来椅子,又被医师轻斥:“别放手,继续止血!”   “是、是,咱路易斯大人医者仁心,才不是魔鬼。”一名老兵手臂血流不止,另一位头上已经包扎好的士兵为他掐着大臂——一个特定的止血位置。   他就是灰影的医师路易斯,人称“恶魔”,基里尔愣愣地注视。   路易斯医师投来视线,迅速定格在他的左脚。后者迟疑两秒,慢慢地吐字:“您好,我需要酒。”   因一个“酒”字,隔着面罩,基里尔都能感受到医师的苦闷。   路易斯唤来杂役取酒,后又喃喃抱怨。   “唉……狂沙的骨灰可以制成蕃石箭矢,如果哪天沙子能变成酒就好了,该死的,一帮炼金术师赶紧鼓捣出来。真弄得成,我情愿不讨老婆,献上三百回舌吻我都十分乐意……”   老兵们捧腹大笑,却也笑得苦涩。大家明白,现今的金沉湾,一滴酒价值千金。   不仅如此,许多外伤用的器具、布条、药草同样稀缺。   虽然也有路易斯“大手大脚”的原因:对方认为,不可重复使用太多次,且每回必须先用酒清理一遍,方能正式利用。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多亏路易斯的“铺张浪费”、要求多、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手法,不少士兵的伤势得以稳稳控制,慢慢转好,从死神手中夺回一条人命。   检查基里尔伤口时,医室门口传来一点骚动,很快平复下去。   龙骑主将穿梭人群之中,经过一处,便倾身慰问伤兵。他似乎很熟悉路易斯医师的流程,捞出水中通红的指头,继而上手帮助照料其余伤者。   基里尔的目光与希莱斯对上,他像被烫到一般收回视线。   希莱斯靠近他们,听路易斯对医用物资困窘的烦恼,对待熟悉的朋友那样好言相哄。   随后,主将的灰瞳挪到基里尔身上。   基里尔惭愧和懊悔交织心间,垂下头,没脸面对希莱斯。若要嘲笑,他绝无怨言,毕竟也想扇自己一耳光——其实刚下战场,他就这么做过了。   半晌后,头顶传来低沉的嗓音。   “你今后怎样打算?”   “我要留下来。”基里尔倏地抬头,两眼漫上水光。   “我会好好留在灰影,留在金沉湾。继续用龙息……杀死狂沙。” 第75章 负伤   天幕碧蓝似水,一条细线切割了河岸,分不出一点水色给予荒原。   野草仿若疹子,一株株分离开来,又离得很近,密密麻麻生满整片大地。放眼望去,四周尽是苍黄的土色,找不出一抹艳色。   轻风悄悄吹口气,野草尚未晃动,细小的沙子便抢先开始飞舞。跳啊,转啊,孩子似的攀比弹跳,往前扑一段距离。   它们跳到一块骨头上,尖尖的指骨一动不动。下一阵风刮来,细沙再次迁居,可怎么都爬不出骨头海。   一直秃鹫盘旋上空,它的眼瞳映着大地:残骸杂乱地堆叠,一块完整的肋骨倒插直立,好似远方那株张牙舞爪的枯树。   向上飞——再向上——这里原是一片缓坡,而今尸身遍野,万千骸骨堆积如山,缓坡变成平地。   秃鹫停留两秒,宁可不要这里的“食物”,展翅飞远。   尸堆之上,一抹身影安静地目送大鸟离开。炎热的正午,那“人”身披长袍,好像丝毫感受不到热意。   它抬着头,仍然面朝秃鹫离去的方向,兜帽露出一截眼睛。   一旦想要接近细看,却犹如三伏天的沙漠,空气融化成透明的软泥,模糊一切事物。   包括那对没有瞳珠、沙子勾勒眼珠轮廓的双目,无法直视,令人头晕目眩。   待天空完全不见鸟类飞翔,它坐回地面,伸出长袍底下只有沙子捏造,没有皮肤的手指。   就着满地沙堆,它继续描绘什么东西。   像手一样,沙堆也被捏出形状:一座状若堡垒的方形建筑位于正中心,其身后插满众多细枝条组成的森林,两条蜿蜒的线条绘为河流。   它的指尖在周围移动,一会儿在堡垒正前方圈一个圆形;一会儿指头伸进细枝条里;一会儿在堡垒侧方,即远离河流的地方画一个三角形。   它专注地盯着地面,不知过去多久,忽而刮过一阵风,它突然举起头,望向天空。   沙堆被一脚踩烂,风将绘制的所有图案冲刷净尽。   它翻过手掌,向上一抬。身前,尸堆轰隆隆发出闷响,某种巨物从最底部慢慢爬起来,身上扑簌簌抖落骨头。   先是方形的头颅,再是粗壮而缺少几段骨节的躯干,最终拨开层层阻碍,展露庞大的两翼。   四周的沙子纷纷往骨龙涌去,爬虫一般攀上身体,顷刻间聚成血肉。   巨龙升上天空,向着某片天穹飞去。   -   -金沉湾,达扉利河-   烈日照耀下,达扉利河面撒上无数璀璨的宝石,一闪一闪,波光粼粼。   龙族斥候队绕过河流,若平日巡查,他们或许会稍加停驻,观赏和赞叹这般闪耀的美景。但今日,每一位龙族无一不直视前方,没有给予多余的目光。   银白巨龙翱翔最前方,带领四名队员跨过长河。   塞伦的兽瞳细细扫视地面,不放过任何一寸土地。   就在今天晨间,他率领队伍巡查金沉湾西侧地带。此处植被相对稀少,远离昼盲森林。相反,裸石嶙峋,岩层、丘陵与矮山较多。   ——简直与河对岸相差无几。   隔着一条达扉利河,对岸相隔约莫两英里距离开外的土地,由狂沙占领。   河流是金沉湾的第一道防御线,狂沙不敢贸然正面渡河,一般会选择东面进攻。所以想要绕行堡垒西侧的地带,它们需要走更远的路,冒更大的风险。   一年中,它们只有一次从西面发起小规模骚扰,最后被一举歼灭。   今天,斥候队发现西侧异常。裸石层层凸起,为一些细小的东西充作天然保护伞。   譬如沙子。   若非检查仔细,否则很可能错过石头脚下藏着的沙砾。   尽管发现的地方离金沉堡比较远,队伍中也有人猜测,是不是之前小战争的缘故,狂沙溃逃时候留下的痕迹?   塞伦不敢怠慢,即便事实真是一场乌龙,他也要亲自到河对岸查验查验。   事关整个金沉湾,他不能妄自拿猜测去冒险。   达扉利河隔开两个世界。北边是无尽的荒原,明亮的光线反而更显苍凉。   大地几乎没有活物,只有茫茫的土色。部分石屋仅剩残垣断壁,成为一道遗迹,与荒野融为一体。   那是人类生存过的痕迹,不知道还能保留多长时间,然后被风沙彻底侵蚀、覆盖。   塞伦的心越来越沉。   他不会为决定后悔,只不过,天空愈加沉闷起来了,他们逐渐进入边沿。   黄沙诡异地悬浮空中,这又是另一个异象。塞伦警惕地减缓速度,此刻越是不能贸然回到地面,因为一旦降落,很可能会遭到围困。   好在此行获得了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收获——他已经确定,狂沙正率军接近金沉湾西侧。   塞伦不打算进一步探查敌军到底有多少人,敌众我寡,且现在狂沙已经察觉他们,应当立即撤退。   他调转方向,正准备回程。   迷雾之中忽然闯出一只巨龙,冲向斥候队一员!   那队员闪避及时,欲要反击,结果巨龙迅速隐回浓尘深处。   银白巨龙发出长啸,数头龙族微微愣怔,仿佛听到不可置信的话,随后,四面八方传来反对的低吼。   然而银白巨龙力排众议,不做理会;用一声坚决嘹亮的嗥叫,使其余龙族不再作声。   大家转过身体,朝着金沉堡反向飞行,银龙则在末尾殿后。   时间和速度一样紧迫,众人几近化作闪电,力图冲到达扉利河。   浓尘穷追不舍,一刹那,塞伦敏锐地感到身后有东西袭击,他立马下降,躲开狂沙的偷袭。   冰蓝色的细雾向上喷薄而出,下一秒,数头龙族回过头,见证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狂沙巨龙像他们一样,灵巧地闪避了龙息。   这不对!   龙族震惊地想。   狂沙怎么会躲开?他们经历大大小小不下十次战斗,什么样的场景都见识了。就算是智慧狂沙,面对龙息也束手无策!   难道说……   “走!!!”   塞伦用巨龙形态的语言高亢长嗥。   四名队员皆是训练有素的老兵,得到命令,没有一刻迟疑,竭尽全力奔往营地报信。   剩下两名和塞伦保持一定距离,一方面掩护两名队友离开,一方面若见势不妙,上前帮助塞伦。   虽说正面抗击,实力肯定不若塞伦。可这只狂沙行踪诡谲莫测,又有尘沙作为掩护,它忽隐忽现,从而显得极其难缠。   加上众人的目标是撤离,做不到主动进攻,只得被动应敌,想尽办法防守。   狂沙再度消失,黄雾似乎消减了一部分。视线逐渐开阔,隐约能够瞥见正前方的一条宽河。   后两位龙族全力冲刺,转瞬之间,沙雾从侧方席卷而来!   那是一阵强劲如飓风的尘沙,霎时令其中一名龙族迷失方向。   巨大的阴影正迅速迫近,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看着腐朽,却尖锐非常的尖牙。   “噗呲——!”   龙族没有感受到应有的疼痛,他睁开眼,满目皆为银白。   -   两名龙族化为原型,抓住一个士兵便厉声询问将领与主帅的去处。二人直奔会议室,事态十万火急,他们顾不得冒犯与否,径自闯入大门。   “急报!西侧六十英里开外,达扉利河沿岸发现狂沙行踪!”   众位长官先后起身,注视两位气喘吁吁的归来的斥候。   希莱斯认出他们是塞伦率领的斥候队成员,他皱眉问:“情况如何?其他人呢?”   塞伦为什么没用心声?来不及吗?莫非遇上了什么紧急情况?   两名斥候一五一十地将经历和塞伦的命令悉数告知大家。随着具体情形的讲述,众位长官表情渐渐冷峻。   【希莱斯……】   他们之中有人正欲继续问询细节,忽然,只见龙骑将领夺门而出,甩下碍事的佩剑,掠过一个个惊讶的士兵,向堡垒城门的方向奋力狂奔。   ……   当希莱斯跑到城门底下,迎接他的,是一只拼命维持平衡、接近地面时摇摇晃晃,最终半摔地面,躯体滑出一段距离的银龙。   地面卷起尘烟,希莱斯冲进尘土里。   庞大的银白巨龙侧翻在地,浑身因地上的灰变得脏兮兮的,鳞片倔强地想闪烁光亮,却被腹部的鲜红色抢尽风头。   希莱斯双唇微张,一步步接近他的龙族,一对碧蓝的兽瞳也只倒映着他的身影。   他颤抖着伸出手,触摸头颅的一瞬间,巨龙终于阖上眼。   ……   希莱斯和斥候队另外两名成员,一起扛着变成人形的塞伦进入堡垒。   距离医室仍有一段距离,他们与路易斯医师迎面撞上。   “给他治疗。”希莱斯声音嘶哑得可怕。   路易斯满脸惊愕。看着腹部汩汩流血的塞伦,他口罩不摘了,合力托起伤员,一把推开医室正门,吩咐侍从和杂役准备药物。   方才太过匆忙,他顾不得观察其他,几乎是把人带进屋子,才察觉希莱斯也在旁边。   路易斯把目光移向希莱斯。   他平白打了个抖。   他是医师,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面对亲朋好友身负疾病或创伤的态度。   但他从未见过有人的神情会如此可怕。   ——像一头目睹挚爱之人陨落,走入末路的狼。紧绷着下颌,眸光冷森森,打算不顾一切地咬烂、撕碎伤害对方的东西;大啖它的血肉,一口一口生吞入腹。   屋外阳光一点点染上金黄,那点灼人的温度,却丝毫照不进那双灰眸中。   不止。冰冷与恨意的背后,路易斯还看出了……恐惧。 第76章 明悟   路易斯指挥助手,把塞伦移入一间独立的小房子。屋子小得可怜,因为还有数十个类似的房间,供重伤伤员,或是需要进行切割缝合等操作的伤兵使用。   里面只放着一张床,还有床头的小木柜。阳光撒在干净整洁的床罩上。空间虽然逼仄,胜在洁净卫生,通风、并且光线充足,至少不那么沉闷。   这些都是路易斯安排的修建的,念及他年纪轻轻医术高明,奇怪的建议都有成效,马可还没离开金沉湾的时候,便由着他的提议去折腾。   路易斯还特别要求,他操刀做手术时,不准任何人进入屋子。说有虫子和脏污会跑进伤口里,伤势更容易加重。   希莱斯双手抱臂倚靠门口,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他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但呼吸一时平静,一时又沉重急促,胸前紊乱地起伏,证明他始终清醒。   隔着一扇门,他能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痛呼。金沉湾现如今缺乏医药,包括麻醉用的药汁也无法调配。   所以塞伦只得这么生生受着——路易斯定是用布包裹木棍,避免塞伦咬到舌头——那叫声闷闷的,有些含糊。   希莱斯脑袋混乱却又清醒,没办法停下想象,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描绘门内场景。   塞伦腰腹的伤势如何?他现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拜托路易斯轻一些,别让他太疼了……   每一声喊叫饱含痛楚,犹如利刃割去希莱斯心头。时间偏偏流逝得如此缓慢,他不知道过去多久,只明白心脏已经鲜血淋漓,不多时,削成满地碎片。   门扇重新开启,钻出来的杂役看见希莱斯,不免心里一惊。将领大人面色怎的这样苍白疲惫?好像他也跟着经历了一场没有麻醉的酷刑。   将领大人定定注视门缝内的景象,全部心神被床上的龙族所牵引过去。   直到路易斯跨出房门,希莱斯才像找回声音。   “会好吗?”他轻声问。   路易斯答非所问:“不幸中的万幸——伤口不深,没有伤及内脏。就是看着吓人,面积比较大。”   希莱斯想起塞伦白皙细腻的肌肤。   龙族肤质与人类存在些许差异,他们的皮肤更像是一整块软化的肉色鳞片,看着柔软似水,其实小型战斗都没给塞伦带来多少伤痕。   近一年内,这些小房间基本让人类所占据,鲜少有龙族进入。   那样坚韧的皮肤,竟被造成如此大的创伤,承受的攻击简直难以想象。   希莱斯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字:“药不够用,是吗?”   “……”   路易斯的沉默,是最可怖的回答。   距离上次战斗已过去半月左右,大部分士兵恢复情况良好,但医室中不乏有其他重伤者未能下床。   物资像泼进地里的水,高温炙烤下迅速蒸发消失,连一点水渍都摸不到。   夏天,夏天……要知道,炎炎夏日中,患处倘若得不到妥善处理,最是容易溃烂化脓。   但凡伤口感染伸出指头,轻轻一触碰,再强悍的战士也只得如山一般轰然倾覆,无计可施。   “谢谢,辛苦了。”希莱斯的声音难掩颓丧。   ……   希莱斯换了身干净衣裳,才进入塞伦所在的房间。   塞伦的头发宛若银白色的瀑布,从枕头流淌到肩膀。麻布层层缠绕,包裹着他的上身,将有沟壑般起伏的腹部线条藏在深处。   他唇无血色,紧闭着双眼。刚才的一番折磨使他备受煎熬,把最后一点体力悉数夺走,现下疲惫不堪,沉睡过去。   希莱斯取过软布,帮对方擦拭额头细汗。银白的细眉稍稍一皱,他便不敢继续动作。   他自知搭档不是什么易碎的东西,没必要这样小心翼翼;但若是再让塞伦承受哪怕一丝苦痛,它就会化作钩子,狠狠剜入他的左胸。   希莱斯双手捧起塞伦的右手。太冷了……他轻轻呵气,将其捂在掌心,但怎么都热不起来。   他责怪阳光不肯施舍一点温度,分给搭档。   怨恨自己没办法分担痛苦。   实际上,他埋怨不了任何人,于是只能将满腔哀怨咽下去,任由苦涩切割着他的神经。   塞伦为救队友,挡下致命一击是事实,换作他,一样会这么做;伤药稀缺也是事实,还有众位士兵需要治疗,他们不比塞伦伤得轻。   情感无限放大自私,在耳边呓语:只要他一声令下,路易斯无法抗命,就能把所有酒与药物用于塞伦身上,辅以精湛的治疗手法,确保后者伤口不会恶化。   理智则告诉他,数个负伤的战友、弟兄的性命拴在他一个念头上。身为将领,必须时时保持清醒,不单凭一己私欲,剥夺伤兵生存的权利。   希莱斯呼出一声沉重而绵长的叹息,喉结艰难地滑动。   他恨透了这种无力感,宁愿付出自己的所有换取一个希望。   但依照目前的境遇,则是在残酷地告诉他:你根本无计可施。   连争取的第一步都跨不出去,何来希望?   该向谁祈祷,企盼谁的帮助?投递阵营的信件一封又一封,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把补充物资拿到手。   神吗?他倒是想。可当初抱着兰登的尸体四处寻找游医时,他就已经将此生最大的虔诚和祈愿献给神明。   结果,弟弟仍然死在自己的怀里。自记事起便日日虔心侍奉的神,没有回应他。   那天之后,除非亲眼所见,他不会再寄希望于任何看不到,且无法证实的事物上。   眼下只能尽力照顾他了。   希莱斯视线寸步不离,投向沉睡中的塞伦。   看着那张安静的睡颜,心底的惶恐不安似乎能够消减几分。但希拉斯知道,这是徒劳。   他只想看见塞伦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面容,用明媚铸成的天蓝色兽瞳,骄傲地与他对视。   手终于有了些温度——一滴一滴,湿湿的水痕捎去热意。   此时此刻,一只巨掌掐住希莱斯的脖子,令他呼吸艰难;而心间饱尝恐惧、酸楚、无能为力的啃噬。   随着苦楚不断□□,心脏溢出的鲜血,反而沁着蜜糖似的甜。   白皙修长的指节缓缓与唇瓣触碰,希莱斯轻吻这双手。   因为,窒息当中,他终于明悟一件事。   ——塞伦之于他的意义,比他想象中的深沉太多太多。   他胜过一切。   -   塞伦所带领的斥候队伍,无疑立下一件大功。   狂沙率大军抵达西面,不知何时会发起进攻。并且相距已不算太远,大概三天内,必须提前做好应战准备。   希莱斯作为将领之一,无法时时刻刻守在病榻前,须得在三日之内同其他军官商议好对策——这是他的本职。   必要时,他也尽量使自己全神贯注,投入工作中去。   第一天晚上,蝎尾主帅伯杰遣散众将领。众多事宜基本安排完毕,只剩战场上该怎样实施计谋,对此,大家仍有些分歧。   希莱斯登上塔楼,跨过无门的洞口,满天繁星向他敞开怀抱。   夜幕嵌上钻石,璀璨而闪烁。抬头望去,星斗仿佛在不停旋转,让人不禁溺毙于绚丽的星辰海洋里。   希莱斯迷失一瞬,旋即垂下眼。晚风温柔地揉捏着他的耳朵,却没能抚慰心灵。   他静静地坐着,直到塔楼下方传来窸窣的响声。他细辨脚步声,是三个人。   三人先后爬出门洞,火把映照着一张张面孔——吉罗德的伤疤和笑容、贡萨洛狐狸般上翘的细眼,以及多米尼克的眼罩和金发。   塔楼顿时变得拥挤,四人围坐一圈。   “你想问我们怎么来了?”吉罗德嘿嘿一笑,把一个水壶放去中心。然后拆开一块小布,拿出四只杯子。   多米尼克接过水壶,逐个给杯子倒上热水。   空气中含混些许植物的芬芳,希莱斯有些惊讶。   “今晚不那么热,还挺舒服,哥几个一起喝点茶水。”吉罗德拍拍他的肩膀,下巴往贡萨洛方向扬了扬,“喏,都是往他手里抠来的。”   贡萨洛则扫也不扫一眼吉罗德,端起茶,慢悠悠地吹开热气,吮入一口清香。   “安神草可以泡茶喝。”   希莱斯扶起杯子,滚烫的热度源源不断传递掌心。即便有些烫手,他也不愿松开,捧得很牢。   除了冬天,面前三人都不怎么喝热水。他明白,这一壶,是他们特地为他准备的。   大家不是光来看星星的。“咱了解的信息没你多,狂沙大概行军到哪里?”多米尼克首先询问。   “金沉堡以西,保守五十五英里。”希莱斯润过喉咙,嗓音微哑。狂沙不可能原地呆着不动,直至现在,定然行进了一段距离。“还在达扉利河对岸。”   尽管没绕过河,距离也不远了。   然而,这还不算最重要的信息。希莱斯将斥候队的遭遇,包含那头巨龙的奇异之处一并讲述给他们。   三人听完,默默无言。   小飞虫停驻水壶上,被吉罗德扇巴掌驱赶开。   “高智狂沙……第一次给我们碰见吧?当时应该离得比较近,莫非它们亲率大军前来达扉利沿岸,打算参与作战?”   “恐怕是的。”贡萨洛语气沉沉。   “这样一来,斥候队岂不是被发现行踪了?”多米尼克摸着下巴说道。   “没错。”希莱斯重新为大家添水,放凉些再饮用,顺便梳理思路。   “彼时情况紧急,塞伦的斥候队没能侦查到敌军到底有多少人,西侧到底有多大规模的军队。若我是高智狂沙,会重新制定计划,改变排兵布阵——”   “——但不论如何,我不会从一开始就选择率领主力大军,把西侧当做正面进攻方向。”   西侧勉强作为金沉堡的后背,理当防守相对薄弱,可由于地形因素,还有面积不比东部宽广。若不能一举冲破城池,届时再想撤退,难度太大了,很可能被乘胜追击,最后全军覆灭。   代价太大,希莱斯不觉得高智狂沙会那样打算。   “他们走那么大段路,肯定不会随便舍弃此次进攻。”希莱斯补充。   “所以,不放弃西侧目标的话——”贡萨洛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狂沙仍然决定分散兵力?”   “让金沉湾腹背受敌,同时攻打东西两侧城池,确实很有可能。毕竟已经出动高智狂沙,瞅这架势,势必要拿下金沉湾了。”多米尼克总结道。   一场恶战啊……   历年来从未发现过高智狂沙参战,他们灰影运气实在太“好”。   先是在白湖城碰上“夜行”的狂沙,今天又得知,他们与蝎尾骑士团极大概率要和高智狂沙交手。   “真是倒了血霉了。”吉罗德猛灌一口茶,被烫到嘴,龇牙咧嘴道:“还好有蝎尾。福没一起享,有大难没得选,必须跟咱同当了。”   希莱斯轻扯唇角,露出昨天傍晚到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多米尼克开口:“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狂沙选哪一个方向当做主要进攻点。两头牢牢防守不可能,太被动了。”   希莱斯颔首赞同。   “西。”贡萨洛细声说。   吉罗德差点没听见,以为蚊子叫了一下,他掏掏耳朵:“啥?你说守西?”   “不是。”贡萨洛摇头,恰恰相反,“我们从西侧主动出击。”   希莱斯微微弯眸:“此话怎讲?”   “西边视野相对开阔,不方便徒步行走,但地形适合马匹穿行。”贡萨洛为其余三人分析。   “骑兵作战的话,或许有回旋的余地。进可攻,退可守。”   三人理解贡萨洛的意思:利用地形优势,快马迎敌对战。打不过还可以靠马来跑。   “蝎尾能同意吗?”多米尼克不太放心,“撤又能撤回多少人?陆地军队大多是蝎尾的人,到时候单单骑兵损失过重,对于金沉湾,也是敲掉了一块好用的盾。”   吉罗德却意外地与贡萨洛同频,赞成后者的意见:“我觉得可行。大战在即,骑兵不能发挥效用,好盾用不成,照样浪费。”   “骑兵安排无须担心,我有信心说服主帅。”   三人齐齐将目光转向希莱斯。   “关于骑兵作战,我也预设了一些战术,想听听么?”希莱斯平稳道。 第77章 祈神   第二日天光未亮,希莱斯抚摸过塞伦沉睡中的眼帘,卷翘浓密的银睫,与吉罗德、贡萨洛等士兵启程前往橡树村。   橡树村位于金沉堡西南方向,临近昼盲森林。由于大战在即,考虑到狂沙会选择从西侧进攻,必须疏散所有村民。   主帅伯杰昨天便遣人往最近的城镇租车租马,快马加鞭地赶路,半道迎接民众。   希莱斯一行人此去橡树村,便是派去金沉湾的马匹和辎重车,一个白昼的时间,尽可能地把所有村民送得越远越好。   晨曦在群山间乍现,似一只火把,逐个点燃了房屋中间穿插着的光点,烛火细小,一闪一闪,像极了夜晚的群星。   靛蓝还没尽数褪去,草地挂上一点阴霾的灰。   士兵们接近一座座简陋朴素的房屋,远远就能望见——大家背上或脚边拖着包袱,臂弯抱着孩子,对他们翘首以盼。   眼中的渴盼,不比曙光微弱。   前一天,村长已经得到消息,他挨家挨户传达通知。橡树村整整一天都在忙碌,然而人们异常沉默,这样的气氛持续到士兵策马亲临。   村长迎上前,希莱斯与他交涉。没有寒暄,只简简单单确认一句人数,后者立即吩咐行动。   争分夺秒才是必要。   见将领一招手,士兵们走向排成长列的村民,帮助他们将包袱扔上车,把孩子放进缝隙里。   士兵有些意外,他们原以为包裹会很多。事实上,所有东西放置完毕,辎重车仍有不少剩余空间。   而村民的表情也比想象中平静。任谁知道要打仗,离开家乡去往新地方;生存面临危机,今后日子难以想象……这样的情况,没人能气定神闲地接受。   男人眼下覆盖青黑,女人眼圈微微肿胀。每一位成年人模样憔悴,内心的恐惧却传递不到面容上——他们连递来孩子的手都是稳稳的,好像很信赖士兵。   “妈妈,我不想坐车。”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半蹲着站起身,弯下腰,在一堆包裹里艰难地爬行。   车板因他的动作有些摇晃,其他小孩子害怕地抓紧木板边沿。   “听话,雅恩,不许胡闹!”母亲的声音从一个马背上远远传来,终于控制不住某些情感,叫破了音。   男孩瘪瘪嘴,看着即将启程的队伍:“马不是没坐满么,我想骑马。这儿好窄,脚缩得好难受。”   “雅恩!”   父亲正想叱责,下一刻,将领大人出声。   “我载着他。”希莱斯道。   夫妇二人面露惶恐。   “大人,不用听小儿胡言乱语……”   将领大人回以安抚的微笑:“没关系,马确实空缺位置。与其孩子在辎重车上蜷得难受,一路上可能出现别的情况,不如我现在带着他,望二位放心。”   说得太客气,放心倒是肯定放心。只不过要给大人们添麻烦……   夫妇见自家孩子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叹气。算了,回头再收拾皮猴儿子任性。   灰影、蝎尾的两面旗帜迎风飘展,队伍正式出发。灰与黑的人影背后载着民众,有的村民会骑马,一人分到一匹,与家人一起同乘。   男孩不知道希莱斯穿了硬皮甲,后背触感硬邦邦的。   龙骑士的身体这样坚硬吗?好厉害,他心想。想抬头看一看大人,结果发茬对胡茬,两人都被刺得有些痒痒。   希莱斯轻轻勾唇,男孩拧着脖子,愈发目不转睛。   但是,大人看起来好累啊。胡茬像爸爸新长的那样,眼里红红的丝线真多。他纠结地抿起嘴巴,如果疲累能换来钢铁一样的身躯,他选还是不选……   小孩严肃地皱眉,一副思考某些重大抉择的滑稽样子,希莱斯被逗得发笑。   “不舒服吗?”他问。   男孩摇摇头,转回酸疼的颈项。   “骑马很开心,可是爸爸妈妈不高兴。昨晚就一直闷闷不乐。之前有一次……我记得不太清楚,反正那天他们是哭着喊着把我送上车,差一点点没跟上来。”   “你们搬过一次家?”希莱斯听出言语之外的事情,用孩子易懂的方式询问。   “是的。”果不其然,男孩重重点头,“被狂沙抢了家,再也回不去了。”   他还神秘兮兮地把手遮在嘴边,说悄悄话似的告诉希莱斯。   “我偷听到昨晚他们讲话啦!家里攒下的钱全部当做盘、盘什么蝉,妈妈很苦恼,不知道搬家之后该怎么办。爸爸说,保命就好,日子苦一点没关系。”   男孩像分享秘密一样,只顾着转述,神情还有些兴奋。他不懂,却不代表希莱斯不明白。   贡萨洛背后的村长听见对话,艰难地开口。   “唉,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村里大多人是以前逃难来的,有点钱的人,早就去往更好的地方。橡树村的一户户人家,基本没钱再付路费,索性留下来,还能受各位庇护。”   “金城湾能够支撑到现在,少不了大家的支持。”   “有您这句话,我们就知足啦。”村长的话音像叹息一样厚重悠长。   驻守边境线的一年里,希莱斯知晓橡树村对金沉湾的奉献不比他们少。食物、布料、粮草等等物资,一部分由村民共同出力耕种制作。   士兵拿刀弄杖,民众靠的一双手——日复一日辛勤劳作,给边线的战士们送来源源不断的补给。   他们也是参战的一员。   全境生存危机之时,百姓的血液供养军队,用成千上万人的苦难和泪水换取和平。   ……   日暮西山,众人抵达汇合地点。一天几乎没有停歇的赶乘,于村民而言,实在过于疲惫了些。   余晖逐渐褪色,钻进路边一棵高大树木的叶片之中,滤成皎洁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   伴随不远处悠悠传来的祷告之声,树影婆娑,月光悄悄起舞。   祷词从一座废弃的教堂而来,这儿是附近唯一的建筑。杂草与爬藤虎长满墙角,仿若趴在窗边好奇窥探的小孩子,安静地聆听屋内动静。   第一位信徒跪祷时,吉罗德没有反应,甚至打算去屋外透气。他不信神,向来对这些事情不予理会,自知不属于那种氛围。   第二位、第三位……直到两百余名村民开始念叨祈求,吉罗德的脚下顿时生出树根,把他牢牢钉入地里,不能挪动半寸。   ——同一片光神信众所建造的教堂里,不同信仰的人,摆出不同的祈祷姿势;以分量相当的诚恳,对着他们的神一齐虔心拜祷。   废弃教堂里,碎石、蛛网和灰尘无处不在。   诚然,从干净与否的层面上说,尘垢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它的“圣洁”。   但满堂祈祷声洗涤了一切污物,飞向屋顶,涟漪般一圈又一圈回荡。好似神借用他们自己的声音重复呢喃,施与每一位信众。   吉罗德瞠目结舌,视线划过一张张面庞。   明明痛苦万分,字字咀嚼几年来承受的艰难困苦。为了飘摇不定的未来,为了摸不到的希望。   祈求神的指引与赐福时,他们的神情深处却蕴藏着无尽的欢愉。   吉罗德看来,所谓乞讨神佑,就像对着海市蜃楼讨要一滴水。   “愿您施舍垂怜,化解人世间的苦难……”   “救您虔诚的信徒脱离苦海吧!”   一个角落,一名唇下打着细小钉子的若教信徒双膝跪地,拿出一枚吊坠。   绳子串联一个椭圆银环,中间镂空,信徒的指腹捏起苗丫状的吊坠——那是若教标识,象征地母孕育万物新生。   信徒小心地将吊坠贴去胸前,接着双手分别放在太阳穴,十指并拢,掌心向内。   “若腐卡季,妈妈。”他念道,“我逝去归土,永夜滋养您的生命……”   身侧微动,希莱斯和吉罗德转头看去。   贡萨洛走向信徒,掏出了一模一样的苗丫吊坠。   他俯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信徒的前额。   贡萨洛轻细的声音融于数百道祷词当中。   “慈悲的妈妈,您将引领孩子远离戈与血,病痛与罹难。”   希莱斯和吉罗德默默看着眼前景象。   二人知道,这一幕带给他们的震撼,会永远深埋记忆深处,于梦境当中重现。   倘若旅人在沙漠中漫无止境地行走,看不见出路、尽头,而苦难夜以继日地炙烤他的神经——   或许,面对海市蜃楼展现的茂盛绿洲,那一瓢虚幻的水,能成为他精神的救赎。   -   回程的一路上,吉罗德格外沉默。   他的信念不可撼动,不过,方才那副百人祈神的场面,内心某些想法产生了动摇。   他反而觉得自己是迷路的旅人:愤怒、无助、迷惘化作无数高壮而细长的树木,抬头望不到天;若直视前方,又寻不到出路,只能在原地痛苦地咆哮。   吉罗德俨然变成一头困兽,焦躁不安地度过整条道路。连骑行的动作都带着烦躁,屡次要超出队列。   等队伍披星戴月回到金沉堡,夜已过半,吉罗德下马之后没有回营房睡觉,而是直奔围墙底下,冲着一颗可怜的石头撒气。   希莱斯看出朋友状态不对,跟来墙角底下。   “希莱斯,你信不信神?”吉罗德尖锐地问。很直接,口气一样很不好。   希莱斯知道,他在对自己负气。即便此刻回答“是”,对方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然而,希莱斯接下来的话,却令吉罗德彻底愣在原地。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什么意思?吉罗德天生凶狠的面孔,此时让迷茫占据,变得有些傻乎乎的。   他只相信他所见……那意思会不会,难不成——真的吗?除了那群祭司自己胡编乱造的话,谁看见神了?   吉罗德的胸口迅速充胀一些难以言喻的感受,黑夜中,他的双目亮如星辰,嘴巴半张不张。   若灯光再亮一点,想必他那黑黝黝的脸蛋要藏不住涨红了。   他不是一个人……原来,有人和他一样……   吉罗德高兴得几欲落泪,恨不得冲上去拥抱希莱斯,亲吻他的脸颊。但塞伦肯定会不高兴,就算现在还躺在床上动不了——总之,能结识希莱斯真是太好了,他的兄弟!   孤独感瞬间消弭,那种满足感无法用言语形容。   很快,吉罗德恢复冷静。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现在再说失态,恐怕已经很迟了。   毕竟还有更深层的问题一直困扰着自己。   不信神,却苦于找不到信仰的支柱。从决定放弃信仰神明的那天起,他把目标着眼于自己,作为努力变强的一个理由。   然而还是太过渺小,他无法只倚靠这点单薄的力量帮助和改变他人的困境,曾一度迷茫、痛苦过,觉得事件的一切毫无意义。   某一天,灰影骑士团的人来到救济院,他给予自己一个理由,一个目标。   加入骑士团,凭借强大的实力和力量战胜狂沙,然后告诉世人:一昧寻求神的庇佑是没有用的,力量应当由自己创造,并牢牢握在自己掌心里!   “救济院那会儿,一群家伙老说我畏惧神,害怕宗教狂热者。”   吉罗德不再对小石子撒气,捡起它,放手心把玩。   “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我一贯对这种东西感到厌恶排斥。我尝试去理解,最后嘛,常以无果收尾。”   “因为致使你置身人间炼狱的不是神,而是你直面的人。”   他也见过很多因为太过飘渺,怀抱不切实际想法的人为此而丧命,或者导致他人平白失去性命,这无疑是惊悚骇人的。   “我原以为信自己就好,然后好好保护别人,结果今天……”吉罗德粗声粗气地说,口吻不自觉搀进一丝委屈。   曾经令他深受折磨的无力感,虚无感又再度潮水般涌上来。   “世间如果真有神,我巴不得拽着那一帮该死的混蛋破口大骂,然后问,为什么不帮他们?不是全知全能吗,干嘛不拯救你的信徒?!爱他们就别折磨他们了,什么狗屁的考验,人连活着都是问题……”   吉罗德缓缓滑下墙壁,难过地抱住头。   “我以前太天真,以为强大到一定份上,就能保护好所有人。让他们免受苦难,不用再依赖神。可力量不够,帮不了他们啊……”   希莱斯总算明白,为何吉罗德那么崇尚武力,原来这便是主因之一。   意识到平庸的一刹那,对个人来说,是痛苦而又幸运的。   显然,他的朋友没能挣出痛苦。   “我该信谁。”半晌后,吉罗德闷闷道。   “我知道,你很难受。”希莱斯伸手,搭上吉罗德的肩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薄,还有灰影和蝎尾的弟兄们呢,不是吗?”   “一点一点聚集起来,总能汇成达扉利河。整个边境线那么多骑士团,该是江河湖海的力量。这样粗壮的一根绳子,狂沙扯不断,编织起来足够庇佑民众了。”   吉罗德蜷缩墙角,像只庞大而瑟缩的野兽。希莱斯的话语则带来了柴火,野兽渐渐舒展身体,歪过头,看向后者。   “至于心理的慰藉,由神去干吧,咱们没法干涉。”   希莱斯话音并不轻快,相反,很沉很沉,却让吉罗德有了安定的支柱。   “我们需要做的,仅仅是创造出能让大家安心选择信仰、每个休沐日能去进行祷告的环境。”   “相信你所看见的一切,吉罗德。” 第78章 祝福   “塞伦,你又把礼仪老师气走啦?”   母亲的声音从头传来,像一场温和的春雨,迎面徐徐洒落。   视线昏沉而模糊,他隔着一面水镜似的看见母亲蹲下来。没有五官,但他知道是她。   她为他整理衣服,手臂穿过外套袖子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竟然那样小。   好像不该是这样,应该……比现在大,有茧子才对。   来不及多加思量,母亲牵着他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有女人在小声啜泣,年轻的银卷发少年轻言轻语地哄。   而一位同样有着银色盘发的少女安静地站在一边,塞伦与她对视,莫名看出她那冷冰冰的脸,其实藏着笑意。   “和老师道歉,快。”母亲催促。   他心底油然泛起抗拒,别别扭扭地说了句:“对不起,夫人。”接着转向母亲,狡辩一般补充,“我只是不想应付其他少爷小姐,好麻烦哦,漂亮话又不是真心话。”   “那你想说什么真心话?”银卷发少年眼含笑意,看向塞伦。   塞伦感觉自己应该是喜欢与少年相处的,但此时此刻,愤怒如燎原的大火势不可挡,他狠狠地瞪着对方。而少年……他的哥哥,依然冲着他笑。   他讨厌那张笑脸。姐姐是冰山底下的熔岩,靠近就会把人融化;哥哥则是阳光背后爬行的冰蛇,虚伪,残酷,恶毒……   “我恨你。”塞伦听到自己这样说。   “哎呀,真可惜。”哥哥笑容不变,周遭的一切却骤然发生改变。   房间的窗户霎时关闭,昏暗无比。一些漆黑的臭水从门缝底下缓缓流进屋子,将精美的装饰、壁画,花朵和雕像悉数侵蚀。   腐败的味道充斥整个房屋。   父亲看起来十分疲惫,走路时摇摇欲坠,身上沾着黑水;母亲躲到屏风背后,哭泣声隐隐约约飘出,不愿把脆弱的一面在家人面前展现。   姐姐想尽办法把黑水弄出屋子。她满手黑色,表情冷酷,眼底的一抹哀伤却怎么都藏不住。   二哥在笑,笑得很是快活,但没有发出声音。他任由黑水将自己包裹,像刚刚泡温泉的人,发出舒畅的喟叹。   好乱,好脏,塞伦想走。黑水快要蔓延到他脚下,他四处求救,没人能够理他。我不要呆在这里!水会说话,好可怕!   它们原本是甜甜的,会逗他开心,会给他带来稀奇的礼物,会和家族一起共事……   甜水褪去色彩,露出它原有的漆黑。融成一双双巨大而凶恶的手,想要把屋子活生生撕开,吃掉父母的血肉。   虚伪、面具。   蜜语是毒药。   世间从来就没有真正纯粹的情感。   人人虚与委蛇,进行着他们的利益游戏……   二哥淌着黑水走向他,摸着他的肩膀,用温柔的语气问:“害怕啦?好弟弟,谁叫你是帕特里克家族的一员呢——如果你是别家小公子,我或许还会继续对你好。”   话语化作利剑,刺入塞伦的腰腹。他承受着剧痛,泪水和鲜血一起流下地面。好痛,都是假的。   别碰我,你这个疯子!我没有你这个哥哥!大哥呢……大哥去哪里了?   闭合的窗户外,宣告声闷闷地传进屋。   “列夫·帕特里克,因参与刺杀弗瑞德大公,罪证确凿!念及帕特里克家族为全龙族和平立下不世之功,创造蕃石箭矢,特赦死刑!”   “……即日起,列夫·帕特里克将被剥除贵族身份、德米特里公爵侍从身份、帕特里克家族长子继承权、克内山矿脉享有权……终身劳役流放!”   ……   疼痛模糊了塞伦的视线,他好似挣出水面的溺水之人,张开嘴,本来要大口大口地吸气,结果喉咙里只能喊出痛呼。   木色的天花板摇摇晃晃,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又可怕的折磨。腹部好像还在疼,但痛到某个极点,所有感受都会被麻痹。   他重新溺回梦境中。   ……   这回,塞伦逃离了家族。他化作龙形,趴伏草原之上。   微风从后脑方向刮过,柔软鲜嫩的绿草摇头晃脑。他吸入嫩草的芬芳,感受风的凉爽。   以及一双手的触摸。   干燥、温暖。或许有点扎人,好在龙族鳞甲坚硬,覆满厚茧的手掌,被触碰起来也是柔软的。   他喜欢这双手的抚摸,每次飞行之前,那个人都会摸一摸自己。而他会托着他翱翔,飞过暴雨乌云,黄沙阴霾。   睁开眼,塞伦如愿以偿,看见一双沉静的灰眸。灰宝石没有他见过最鲜亮的颜色,却是他平生最喜欢的宝石。   藏起来。塞伦心想。   巨龙尾巴轻轻摇晃,讨好地探向人类。用尾巴尖尖裹住人类的脚腕,接着一点点圈拢,再锁紧——充满欢愉与占有的力道。   他好喜欢灰宝石,仿佛有治愈的疗效,身上一点不痛了。如果含在嘴里,疗愈会不会更好?会是什么味道?   再靠近一点,塞伦感到身体蓦地缩小。他越靠越近,享受着人类注视他的眼神,只装着自己,满眼对方未曾察觉的放松和依赖。   人类的唇瓣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声音很好听,却听不清话语。   他渐渐缩回下巴,把头抵过去。灰宝石先稍一稍后头,现在,他只看得见唇瓣。   像温水一样解渴清爽吗?还是茶的微涩馥郁?   正当他即将触碰上去,腹部的疼痛搅乱了动作。   红色浸透了衣裳,浓郁的血腥味扩散开来。他撩起衣摆,鲜血淋漓的伤口一点点发黑,味道奇臭无比。   黄白与红丝交杂的脓血渗出,伤口深处……还是内脏当中有蛆虫冒出头,扭动它们恶心的身躯,一口一口,蚕食腐烂的血肉。   塞伦不愿把伤口暴露给心爱的灰宝石,太丑陋了。发现自己无法动弹,溃烂流脓的腹部就这么敞开。   他抬起头,眼前只剩溢满悲伤的灰眸。   不要……   肌肉一寸寸僵硬,而皮肤软烂如泥,他绝望地与希莱斯相望。   至少,心脏要由你来捅穿……他的宝石。   希莱斯——希莱斯——   他竭尽全力大吼,只有这个名字,千遍万遍地重复。好不容易得到的真诚,不能就此放弃。   “希莱斯……”   塞伦的视线猛然恢复浅木色,正前方,门扇同时被打开。   希莱斯神情惊慌失措,他还是第一次瞧见对方露出这个模样。   -   希莱斯吓得不轻,他正拿着马可留下的书册,准备去找塞伦,守在床畔翻看。   心声一遍又一遍地传来,反复喊着他的名字。他以为塞伦的伤势是不是出现了别的状况,抑或碰上其他问题,心急如焚地从寝房奔到医室。   看见塞伦的一瞬间,他心头重石落下。幸好检查过后别无大碍,只是做了噩梦。   现在,有问题的反倒成为他自己。   希莱斯哭笑不得,翻转手臂,把深可见血的牙印举给塞伦看。   这凶猫不知发什么疯,进门之后一声不吭,抓过他的小臂就上嘴咬。疼归疼,希莱斯倒是不介意。   说明塞伦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不像之前那样,每逢换药就得喝下助眠的药汤,清醒的时间少之又少。   始作俑者丝毫没有悔改之意,似乎对牙印颇为满意。   只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好像稍微偏离一寸,他就会消失。   塞伦凝视人类的一举一动,看对方把书册放去床头柜,熟练地为他检查伤口。   他眼神微动,心脏顿时浸泡酸涩里。   “你……”塞伦一开口,才察觉嗓子火辣刺疼。   希莱斯端过一碗温水,用木勺送入他口中。他又想起那个梦,吞咽的动作便不自觉艰难了些。   “你没照过水镜吗?”润完喉咙,话语终于顺利说出去。   什么?希莱斯一愣。他顺着塞伦的视线摸向下巴,摸到一手硬硬的刺茬。   啊,他忘记捯饬自己了。   最近几天,希莱斯基本忙于往返会议室和医室,连寝房都很少去,更别说收拾收拾外貌。   “很难看吗?”他有些难为情。换作任何一个朋友提醒他,兴许不会这么赧然。   塞伦摇头。希莱斯相貌英俊,其实非常适合留胡子,一种介于少年人和成年人中间的气质,更有成熟硬朗的风韵。   如果光留胡子倒好,塞伦想说的,是对方眼中的血丝,还有掩盖不住的疲惫。   出了那么一桩大事,想也知道希莱斯会忙成什么;而且照顾他的举动,以及床头醒来就能看到的温水和干净毛巾,说明他常往这里跑,或者时时牵挂叮嘱、仔细嘱咐过杂役。   柠檬的酸涩又在胸口蔓延,带着无与伦比的清香与芬芳。虽然心疼,但不得不承认,塞伦这一刻是满足的。   知道他的担忧和牵挂,体会他的付出和关心。   自从塞伦醒后,一种毫不遮蔽的、异样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   希莱斯承受得了长官的审视,战友们曾经不善的打量,却唯独受不住塞伦这样目不转睛地瞅着他。   其实说到底,自己肯定也好不到哪去。特别是塞伦睁开眸子,等到那魂牵梦萦的蓝色……希莱斯呼吸一滞,动身整理病榻,生怕一个对视,他会看个没完,塞伦届时恐怕会不高兴。   痛苦而甜蜜的暖流涌入四肢百骸。   在换药和拆换被罩的过程中,希莱斯给塞伦说明两日以来发生的所有事,包括战时计划,以及如何应对狂沙。   “你要率领骑兵作战?”   塞伦想要起身,被希莱斯一把制止。   “是的。”   手臂有点疼,让希莱斯想起他们经历的第一场战争,事后,小少爷也是这般死死抓握,用同样的力道。   塞伦皱紧眉,浑身散发不悦和不甘。   “你明知道,高智狂沙很可能往西侧进攻。你要跟它们对战……”   “我不去西侧,未必碰不上高智狂沙,每个人都不可避免亲自面对它们。”   希莱斯侧身坐于床边,轻抚塞伦的头发。“还担心呢?”他语调开心,招惹塞伦愈发烦躁。   “这样,我向你保证。”   他倾身上前,捧起塞伦的脸,让后者转过头,直直面对自己。   “我会手刃高智狂沙,把它的尸体带到你面前。”用水剖开它的腰腹,你伤得多重,我便加倍偿还。希莱斯心中补充。   塞伦怔怔地与他对视,一刹那,好像窥探到灰眸中稍纵即逝的狠厉。   动了动,塞伦腹部有点兴奋得发热。不是伤口,大概要再往下一几寸……唯恐希莱斯发现,他生硬地颔首,就算接受了。   实际上,他还没有被说服。原因在于自己。   躺床上不能动算什么事?尽管希莱斯应付马背骑射绰绰有余,可是若能空中作战,有自己帮助配合,他们能解决更多狂沙。   若正面迎上高智狂沙,定然比一个人要轻松许多。   他并非不相信希莱斯的实力,只是高智狂沙谁也没见过,未知的力量才叫人由衷恐惧。   目前人类与龙族掌握的信息中,关于它们的能力,也仅限于把尸体转变成武器。   然后根据死者生前的身手才智,还有尸体完整度,挑选部分变化成智慧狂沙——说不了话,但有一定学习、模仿能力。   其余的统统不了解。   塞伦所担忧的正是这一方面。   除了必要的行动,希莱斯几乎一整天跟塞伦呆在一起。他们一同看书,偶尔交谈几句。   希莱斯体贴入微地照顾,和他分享战术策略。   塞伦明白,希莱斯一定看出了他的焦虑不安,用各式各样的方法向他保证:我会尽可能平安归来。   只要不是百分百,焦躁便一刻也挥之不去。   -   塞伦几乎一夜无眠,他这两天睡得足够多,更不愿回到纷乱诡异的梦境。   心神整夜整夜地拴在希莱斯身上,疯了似的想他。即便曙光降临,才是军队迎战之时。   他甚至幻想有没有什么魔药,像改变发色的法比乌斯药水,能够使他的身体暂时恢复行动——不多,维持到战斗结束就好,他还要稳稳地托着搭档降落。   ……果然魔怔了。   于是,当希莱斯一身戎装打开门,他仍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想象。   希莱斯身披银铠,昏黑的环境中铠甲银光锃亮。他点燃烛台,那坚毅的眉眼霎时由灯光照亮。   他昨晚像是专门去整理了仪容,下巴光洁,容颜恢复少年人的生动朝气。   然而一身宽阔坚实的铠甲却称得他气宇轩昂,有着身经百战的将士那般的喋血和凛然。   鲜血的火热、刀剑的锋利,在他躯体上融合得仿若鱼与水、鸟与天。   希莱斯天生适合戎装。或者说,盔甲才能称得上他。   塞伦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不知道的是,希莱斯的心跳一样很快。   人类抱着头盔,脚步声顿挫有致,来到床前。   “你要走了?”塞伦问。   希莱斯点头回应,搁下头盔,缓慢俯下腰。   以为他要给自己整理床褥,塞伦便没有闪避。他预料错了,希莱斯只是单纯地想凑近他的脸。   “我听基里尔说,龙族征战之前,伴侣会给出征的丈夫献上祝福,保佑家人平安归来。”希莱斯喑哑道。   什么时候有的这回事?   塞伦当真沉思半晌,费力搜寻一番记忆,最终无果。他正想说龙族王国地域广袤,或许不同领地有着不同习俗……   “闭上眼,塞伦。”我自己讨要。   塞伦不明所以,依旧照做了。   克制但紊乱的呼吸喷撒在鼻端,下一瞬,唇上袭来微微的压迫感。很痒,很软。   他脑内有什么东西断了弦。   “对不起,今天冒犯你,可我实在很需要它。”希莱斯声音略带颤抖,“回来我再和你解释。祝福,我收到了……唔。”   希莱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眶,塞伦他……主动贴上来,热切地回应着。   眼下,周遭的所有事物都无法阻拦他们用唇舌传递内心。   一些难以言喻的、热烈的、令心绪挤压膨胀,在血液里迅速窜动的东西,最后绵软而和煦地扩散到每一个毛孔中。   他们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地感受过这种情绪,像醉生梦死,摔进酒缸里的人。   使二人酩酊大醉的,仅仅是一个吻而已。   直到塞伦无意间牵动伤口,发出一声闷哼,希莱斯才不舍地退开。   俩人的嘴巴都红肿起来,此前从未有过,所以只顾得将满腔愉悦抒发出去,又咬又啃。   “要走了。”希莱斯遗憾地说。   “再亲一下。”塞伦松懈肩膀,躺回去。   希莱斯轻轻啄吻一次。   “不够。”塞伦继续讨要。   “嘴角不算数。”   “再来一下。”   “……”   他们不知道亲吻了多少回,希莱斯忍俊不禁,与塞伦额头抵着额头,低低地笑出声。   二人望向对方时,眼里光点亮了彼此的眸色。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希莱斯认真而虔诚地阖眼,在他的龙族眉间印下一个轻吻。   “我等你凯旋。”他耳畔响起塞伦的声音。   希莱斯拿起头盔,白与灰交融的披风拖曳身后,他几乎是逃离出去的。   塞伦也狼狈地撇开眼。   二人心里清楚,不能再多接触一秒,哪怕给予一个眼神。   ——否则,除了对方,心底将容不下战场。 第79章 迎敌   最后一抹深蓝消失天际,色彩注入万物,唯独漏了杂草。   杂草干黄发黑,稀疏且分散,活像一块发丝稀少、光秃秃的脑壳,袒露发根底下平坦的皮肤。   此处视野开阔——极目远眺,前方是绵延葱郁的山脉;而巨大的岩石分布在达扉利河岸边,犹如隆起的骨节。   岩层离河岸较远,位于远方的小山丘上,成为一堵崎岖扭曲的厚屏障。   一只健壮的马腿迈动步伐,踩碎一株杂草。   这儿碎石较少,数百匹战马走得平稳有力。阳光洒落密密麻麻的骑兵身上,他们迎向西边,暂时停下脚步。   一面墨底白框灰月旗,和另一面黄底黑蝎尾旗高高竖立骑兵队列中,两面旗帜微微撩起舞姿,像女人旋转的裙摆。   而最前方,一条白色披风尤为显眼。   骑兵分成十二个矩形阵列,整齐地随行军队伍停留原地。   他们人人包裹黑色或灰色的布,将全身笼罩。   方阵的末尾,几车东西同样用布掩盖。数匹马站立前方,完全不同于战马——它们体型高壮,浑似马中巨人。   零星几道身影从远处渐渐跑回,他们与主将简略交谈,重回队列当中。   斥候刺探来报,敌军已经接近此处,狂沙人数约莫千人有余,接近他们大概总人数的两倍。   光凭数量上来看,己方力量悬殊。好比马可编著书册上写下的那样——决定战斗成败的关键因素,其中便包括兵力。   一方人海碾压,势必会造成另一方相当的损失。一直以来,狂沙就是这样对付“绿洲”。   但是,兵力当中可不止数量。装备、实力和素质也是决定性要素。   最前头的白披风调转方向,他一转身,甲胄随光线照耀,闪烁着不亚于星辰的光芒。   除了两肩与手臂,他上半身的铠甲涂满白釉,如披风一般显眼。   头盔遮蔽了将领的面容,士兵虽然清楚,盔甲之下的人年龄不过十九岁;但他英姿勃发,骑行的动作熟练而利落,全然不似他应有的年纪,毫无稚气,反而有着浑然一体的将领雄风。   胯|下的漆黑骏马从渐渐漫步游走,到小跑起来,穿梭十二个阵列之间。   “诸位——”将领取下头盔,褐色短发随着骑乘微微跳动。   他的声音十分嘹亮,传递到士兵耳中。   “狂沙就在前方,拿起你们手中的弓箭,用你们的勇气和力量贯穿它们的心脏!”   “身后即是家园,你们为亲人而战,为妻女而战,为自己而战,为信仰而战——”   希莱斯策马奔走,黑马的蹄灰扫过每一位整装待发的士兵。   “今日之战,不论生死,你们的事迹都将载入书册,传遍整个大陆——咱们金沉湾的兵,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他举起头盔,振臂一呼:“绿洲万岁!金沉湾万岁!”   骑兵们只觉热血快从面罩中喷涌出来,他们心脏因一席讲话而砰砰跳动。   “绿洲万岁!金沉湾万岁!!!”   “灰影万岁!”   “蝎尾万岁!”   “随我讨伐狂沙!”希莱斯戴上头盔,一踢马刺,黑马向西奔驰。   或许是那翅膀般抖动的披风、也许因为白釉甲胄威风凛凛、抑或漆黑的高头骏马步履稳健迅疾……   那抹白色的背影,成为士兵们情绪高涨的烈酒,安定心神的良药。   -   桌上铺开一卷纸,鹅毛笔伸入墨汁中,接着轻轻抬起,沿着罐口边缘抹掉残余的汁液。   芬顿收回手臂,笔尖在羊皮纸上快速游移,写下干净漂亮的字迹。   【拂晓十四年,边境线狂沙异动。高智狂沙首次亲临战场,率敌军抵达金沉湾西侧。   大敌当前,龙骑代理主将——希莱斯·怀德,督率六百八十四名骑兵严阵以待,横戈跃马。】   -   黄色沙尘滚滚而来,仿若一张有色的“蝉翼”,瞬间包裹住全身。   显然,地面的浓尘和高空无法比较。好似掉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你不知道狂沙会从哪个方向冲出来,同恐怖的面容贴近你,撕扯你的身体。   浓雾之中,包裹着一名长袍人。   它缓缓抬起手,指尖犹如剑锋,拨动着死亡的琴弦。   轰隆隆——   成百上千的活死人从地里争先恐后地爬出,嘴里嘶嘶地吼叫。   它们随着控制,有目的地组成阵型:一部分跨出急速的脚步,冲向正前方;一部分则跟着躯体较为完整的活死人一起团团围拢,组成浓尘当中看不见的圆。   它像一道魅影,由尘沙和身侧的活死人紧紧相护,围在阵列最中心。   未知令人恐惧,视觉是那些活肉的弱点,它深谙此道,于是操纵起比往日更加猛烈的风沙:力图让他们的畏惧再加深一些,最后迷茫其间,不攻自破。   马蹄和狂沙的进攻,使大地隆隆震动,两波人马越来越接近。   派去的第一波狂沙应当已经撕破对方的阵列,消减少数士兵了。当它透过一名智慧狂沙,看见身穿布匹的骑兵,它提起唇角。   然而下一刻,势在必得的笑意却突然凝固。   只见骑兵们纷纷扯开布匹,里面俨然穿着铁甲!   他们全副武装驰骋疆场,铁甲亮出森冷的寒光。   一个愣神的功夫,头顶传来“咻——咻——”的破空之声。   一支,两支……今天晴空万里,无雨。蕃石箭矢却化作橙红色的箭雨,向狂沙阵队一波又一波飘落!   噗呲!数个狂沙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箭矢贯穿心脏,散成一堆骸骨。   箭雨还在下,从前方移动到两侧,从两侧再绕至身后。   它惊觉,自己,被围困了。   它冷静地调动起外围的狂沙,活死人们冲出去数十只,凝聚成一支力量,企图钻破一个口子。   今日之战与往日不同。它已事先做好准备,为大多数狂沙配给了从前缴获的盾牌。   盾牌高高竖起一座铁墙,希望将橙红暴雨隔绝在外。   可依然有蕃石箭矢不少飞入空隙,一批狂沙轰然倒下,再起不能,彻底变成一摊毫无用处的骨头。   意识潜入方才破阵的队伍,它看到一道白影。   白影驱驰一匹黑马,飞速掠过,几乎百发百中。   其他骑兵见他在场,不再退后半步,而是跟随将领一同对狂沙狠狠进行针对打击!   小队很快湮灭,士兵们变换队形,另一些骑兵交替位置,继续张弓搭箭。   直到操控的狂沙被消灭前,它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白影。   强壮的活肉。   如果能为己所用……   它刻意再引出一支小队,吸引白甲之人援驰那一方角落。   这次有所不同,那一支狂沙没有选择攻击其他骑兵,而是直冲人类将领而去。   即便骑兵以不停射击牢牢护住希莱斯,仍有一些狂沙不可避免地成为漏网之鱼,纠缠住后者。   这匹战马是金沉湾难得的良驹,上了战场,黑马的烈性便朝敌人尽情挥洒——它张开嘴,像野兽一样撕咬起活死人。   马上之人则抽出利刃,三两下斩断几只狂沙。甚至能精准捅穿狂沙的心脏,行动自如,游刃有余。   好似一直以来,他从未做过龙骑,而是训练有素的骑兵。   不多时,狂沙被希莱斯和其他弓骑兵的箭雨一波消灭。   尽管周围视野不清晰,但跳跃的白披风和黑马,足以呈现出那是怎样一种勇武搏杀的气势,令附近士兵们士气大涨。   它听到他大喝一声:“达亚!”   “达亚!!!”弓骑兵们激昂应和。   它怒不可遏,却终于克制住自己,只小规模从中心派出狂沙进行骚扰。护盾依然牢牢保护着中心。   它们总说它性急,且看着吧!蕃石箭矢不可能一直有,等消耗得差不多,就是大军反击之时。   -   笔杆重新汲取墨汁,鹅毛继续在半空挥动。   【希莱斯主将指挥弓骑兵,将狂沙团团围困,限制行动,以大量箭雨消耗敌方人数。   为确保箭矢供给充足,希莱斯采用挽马拖车,时刻补充箭矢。   狂沙围困良久,主动出阵。】   -   它算错了。   箭雨一刻不停地下着,虽然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方法,但是,不能继续坐以待毙。   许多狂沙已经被射死,数量可称锐减。如果再不主动出击,必将耗死在这困境里。   层层圈拢的圆阵,自中心开始溃散。   众多活死人掩护之下,它带着智慧狂沙一同找准位置,集中力量,循着白甲之人所在方向突击进攻。   果不其然,弓骑兵只得接着对付其他狂沙,无暇顾及他们的将领,只有周围的一百余人与将领随行。   半道中,它抢夺一匹马,动作略带生疏,不过总算顺利骑乘上去。   战马因嗅见死亡气息,不安地乱踩蹄子;下一秒浑身僵直,不敢轻举妄动。   其余士兵死在智慧狂沙手里,可怜的马碰上了同样的境遇。   智慧狂沙举止基本一致,驮着它们冲白披风快速追去。   马蹄卷起地上的灰尘,它掀起半空飘浮的黄沙。   它们喜欢驭龙,它则喜欢骑马。龙不也一样会摔死它们,没有人类的绑带,照样风险极大。   马就不一样了——二等领民可以轻松效仿骑跨姿势。既然活肉好使,就要物尽其用。   白甲将领似乎见势不妙,打算带兵撤离主战场。   狂沙穷追不舍,吞吃掉几名或落单、或战马不慎绊倒,从而摔落的士兵。   它一边感受着身下颠簸,一边动用力量:把死亡的士兵唤醒,慢慢改变样貌,以一身死气,跟他们生前的兄弟互相残杀。   体内余劲不多了,它切齿心想。这个将领实在狡猾,用从未见过的计谋耗空它那么多人。   现在居然打算逃之夭夭……   等等。   它忽然意识到什么。   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剧烈膨胀。   或许不是临阵脱逃,要知道,他很狡猾。   想立即停下行动,却早已来不及了。   黄沙尚未蔓延之处,前方千尺距离,重甲的光辉一经阳光照射,璀璨夺目,朝此处策马袭来。   白甲将领是他们的信号,重骑兵等候已久。   “呜——呜——”   沉闷、厚重、悠长的号角声响应着主将。   听进它的耳中,却是绝灭的丧钟。   重骑兵出动,他们人人皆是精锐。面对无路可退、打算孤注一掷以死相拼的狂沙,也丝毫没有露怯。   长矛向前一伸,接着高高挑起,抛散刺破心脏之后,刹那间灰飞烟灭的狂沙!   撕咬和抓挠对他们一点不起作用,盔甲坚实无比,连马也被严严实实地包裹。   长矛抢不来,咬又咬不了,狂沙只得想尽办法把人扯下马,或是直接跳上去,将重骑兵扑倒地面。   厮杀之声响彻四周。一方的暴喝、咆哮、辱骂,带来另一方的嘶吼、喘鸣、尖啸。   整片缓坡充斥着混乱,枯骨堆积成山,鲜血则在底部蜿蜒渗出,绵延为一条尸山间流淌的血河。   马蹄踏碎战友的尸体,人人乘着血河,逆流而上。   骑兵们顾不得懈怠和恐惧,他们脑子里只剩杀敌——杀他个精光!   因为,必须守住此地,干掉这批狂沙,就算只剩一个活人。   成败在此一举!   -   【部分骑兵佯输诈败,向东侧进发,诱敌深入埋伏,与狂沙短兵相接。   ……   希莱斯主将正面和高智狂沙交手。】   -   它潜入一个又一个二等领命的意识,终于,找到了那道白影。   随后操纵三四只狂沙,袭击人类将领。   缠斗之时,它鬼魅般接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   它举起某个轻骑兵的佩剑,抬高手臂——   ——银光乍现,自上而下劈开一道寒芒,朝人类将领狠狠挥斩! 第80章 活捉   利刃划破空气,寒光和呼啸声一同向着希莱斯袭去!   “呲啦——”   长剑刺破白披风,割出一道骇人的切口。白布像被拦腰斩断一半的云彩,失去它原有的洁白,沾上泥沙和脏污。   “铿!”剑刃抵着剑刃,一秒的对峙漫长而凶险。最后,以一声刺耳的铁器剐蹭告终。   希莱斯大力撞开高智狂沙的劈斩,继续抬起胳膊,挡下又一回进攻。他臂膀被震得发麻,仍旧保持移动,尽量让其余狂沙不要近身。   但有手在扯他的脚,扑抓他的马。   小腿边上,液体涓涓流淌那样细微的感受提醒着他:马已经受伤,恐怕支撑不了太久,必须速战速决。   移动时,越来越多的活死人朝此处涌动。连一个只剩半截身体、只能在地上爬行的狂沙,也探出了手,要把蹄子困住。   黑马咴咴鸣叫,像痛苦不堪的哀鸣,亦像发狂的怒吼。再撑一会儿,好小子,希莱斯为黑马默默祈祷。   不少重骑兵也发现此处异常,他们眼见主将和一名长袍“人”缠斗,而处境越发危险——主将要专注应对狂沙,还得免受狂沙袭击。   再怎么能以一当十,面对如此境遇,迟早会死在长袍“人”刀下。   重骑兵们上前相助,为希莱斯扫清其余障碍。   周身终于轻松了些许,希莱斯便抓紧一分一秒,观察对面高智狂沙的行动。   它剑招凶悍如熊,几次挥斩都像重重扑杀的熊爪。但每一次肩膀的震动,都令他更深层地感受到某些东西。   它很急躁。   三番几次没能给他造成伤害,并且按照行动轨迹,不得不追上去……遭到遛狗一样的挑衅,它的动作变得越发狂暴。   希莱斯往左侧下腰,险而又险地闪过剑锋。正当此时,一只狂沙将一柄断矛深深戳进他的左手大臂!   皮甲慢慢被血液染红,他却顾不及疼痛——其实身上肯定还有众多伤痕,而战斗的狂热麻痹了所有痛感。   他快速调整姿势,以便及时应敌。或许恰好看见他左臂受伤,高智狂沙步步朝左侧紧逼。   周旋片刻,希莱斯浑然不觉疼痛,一勒缰绳,黑马高高跃起,翻转身躯。借助旋转的冲力,斩向它的前胸!   剑尖没入长袍,将布料撕扯开。沙子犹如烟雾,轻而缓地从斗篷敞开处四散开来,剑劈了个空。   它的“血肉”也是由沙子制成。   它浑身都是沙子。普通的狂沙还有骨架,它却没有。   换言之,它几乎毫无弱点。砍去哪儿,哪里便能顷刻间化为一堆细沙,攻击毫无用处。   不过……面盔底下,希莱斯露出安心的微笑。   方才躲避的时候,袍子正前方迎来一阵风,衣服往后飞,昭然显露一个硬石块似的凸起。   唯独除了左胸——即心脏的位置是实的。   希莱斯不知道那是高智狂沙真正的弱点,还是对方故意制造的假象。战场混乱,但依然需要处处谨慎。   他不打算针对心脏攻击,因为,有其他更有效的方法。   时间刻不容缓,战马的喘息和人一样粗重。   希莱斯趁着高智狂沙聚拢身子之时,与它拉开一定距离。   “阿撒。”他唤黑马的名字,好似呼唤亲密的伙伴。   黑马撩动蹄子,打个响鼻,回应希莱斯。   阿撒一身黑色毛皮油光水滑,在众多战马中最是漂亮;如今被黏稠的血液覆盖,长长的眼睫也凝着血。   它直勾勾望着前方,等待最后一道命令。   “好孩子。”马上之人摸过黑马的后颈,从鬃毛中捞到一手汗水、血液和细沙。   希莱斯用脚轻轻一夹马肚,战马一往无前。   它的前方,有万千骸骨铺成大道,堆积尸身和沙砾;   有插在地里的黄底黑蝎尾旗,顽强地飘扬;   有骁勇的骑兵奋力杀敌,最终倒在血泊之中……   而眼中倒映的景象,逐渐被一道身影占据——迎面而来的另一匹骏马。   两道相对奔驰的身影迅速交汇!   希莱斯和高智狂沙的长剑一同朝着对方挥去!   “嘶啊——!!!”   恐怖而凄厉的长啸响起,那叫声大概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出现。从未有人听过这般断魂的尖叫,仿佛要贯穿耳膜,直达脑际。   你甚至能体会到,大脑和五脏六腑都在抗拒这种声音。痛苦、愤怒、不可置信……万千热烈的情绪夹杂其中。   高智狂沙被希莱斯一剑的惯性挑下马,骨碌碌翻滚几周。   它想爬起来,却被淌过士兵血液的马蹄一下踩回去,直接钉入地里。   血……活肉的血……   它痛到了极点。被血水沾染的地方非常热,热到冰冷,热到要凝固,然后融化成最恶心的水,跟着气息一起蒸腾弥散。   纰漏实在太多,或许一开始便不该行动。它们说得对,是心急,导致眼下这幅即将被全歼的局面。   但大家拖不了了……它升起莫大的绝望,就像来到此地之初时,那般万念俱灰。   看来,还是需要龙……它指尖微动。   不远处,一头龙骨钻出地面,展开双翼急速翱翔。   “要下雨了。”他的话音从头顶传来。   的确,一部分云絮已经染上浅灰,和那面灰月旗一个颜色。   话音刚落,希莱斯跳下马,把左臂的断矛猛然拔|出来。   多么疯狂的举动。它看着,人类将领血如泉涌。   然而接下去的举止却已然称得上“癫狂”!   只见希莱斯举起剑,缓慢地把刃面先在白披风上一擦,接着再贴到自己左臂上,那汩汩流血的地方。   鲜血舔舐着刀刃,一阵刀光剑影,手脚分离躯干。   高智狂沙只能尖啸,它什么都做不了,细沙飘不回来。   人类拿他滚烫的鲜血,涂抹在它身上。   好痛!四肢、喉咙,腰腹……它恨不得让他把自己扔进水里,彻底给个痛快。   待高智狂沙不动弹——兴许是晕厥过去——其余狂沙也被消灭殆尽了。   黑马撑到最后一刻,“砰”一下瘫倒在地。希莱斯抚摸它的脑袋,看着马沉沉睡去,陷入永眠。   半人高的尘沙仍在飘浮,气温渗进沙子,炎热无孔不入,充斥恶臭的空气中,将盔甲炙烤得发烫。   蝉翼好似湿了水,盖在整张脸上甚是闷热窒息。   骑兵们渴水渴得要命,头晕脑胀的,连忙露出脑袋,让蝉翼和鼻孔透透气。   “那鬼东西叫得真他妈惊悚。”一名士兵骂道。   “吓尿啦?浑身骚味。”另一位蝎尾重骑兵笑他。   “渴了就直说……”士兵嘟囔,骂个不停。一边走,一边顺手把尸体装甲扒了,捅穿死者心脏。   他们都想看看高智狂沙到底长什么样,便往希莱斯主将方向团团簇拥。   兜帽没被掀开,他们的蝉翼浸湿汗水,而高智狂沙的兜帽则吸饱阿撒黑马的热血。   希莱斯这小子真狠。士兵们啧啧称奇。   一低头,却见狠人希莱斯取下头盔,展露明亮清澈,如少年人纯粹爽朗的笑颜。   【塞伦!】   【我在。】塞伦几乎是下一瞬便传回心声。   【我和弟兄们做到了!】   医室内,塞伦终于松开眉心。被子底下,他原本握紧的拳头此时渐渐舒展。   指甲在被罩上抹开血色。   【恭喜你们。】他抿起唇,蓝眸深处流转着柔软和放松。   他丝毫不觉掌心疼痛,悬着一上午的心,因希莱斯的告捷得以落回胸腔。   -   字迹渐渐浅淡,还能支撑鹅毛笔再写两三个词。   但芬顿选择重新蘸取,确保吸满墨汁,神情郑重,写下最为关键的一段话。   ——【西侧骑兵,共计折损二百四十八人。敌军全军覆没。】   提笔。   ——【希莱斯·怀德主将,活捉高智狂沙。】   落笔。   ——【金沉湾一役,大获全胜。】   -   “那是什么?”骑兵抬头,皱紧鼻子问。   透过尘烟笼罩的天幕,一个黑点由远及近。   希莱斯跟着抬眼,俄顷,他面色骤变。   当他刚刚厉声喊出“全体戒备”,那道轮廓逐渐清晰的黄色龙影便突然晃动;一边直直坠下,一边消逝如烟,唯有骨头像猎人打落的鸟,零零散散扎入土里。   很快,又一抹龙影从后方显现,背上驾着一名人类。   龙骑像是刻意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尤其在希莱斯这一块角落凝视良久。   龙翼绞起一阵劲风,满地沙子掀得比天高。   沙子雨扑簌簌降落,大家忙着给头盔和蝉翼倒沙子。重新转过身,龙族已经回到地面。   一片打着卷的尘烟之中,一人首先出现。   人类身材瘦小,上衣皮甲所包裹的内里衬衫,穿着希莱斯未曾见过的橄榄绿色。   这不是金沉湾的兵,他紧盯来人。   对方摘掉头盔,金黄的卷发一甩,即便捂得黏腻,松一松,又像弹跳的裙摆一样展开。   人类龙骑下巴尖短,翠绿的眼睛大而明亮,圆圆的,睫毛卷翘。有点像芬顿,但比芬顿的眼型线条软和得多。   随后,龙族款款现身。   布料藏不住她傲人的曲线;她也似乎没打算遮遮掩掩,大方地将领口敞开一截。   众人惊讶得合不拢嘴。   两位陌生龙骑……是女性! 第81章 驰援   “希莱斯·怀德主将。”金黄短卷发的人类少女准确认出希莱斯,并叫出他的姓名。   她嗓音微微有些哑,声调软糯。若不是浑身锁甲和皮甲,光听这声音,像极了哪家乖巧可人的姑娘。   “西侧战线,你的轻骑兵们全歼了剩余所有狂沙。”她汇报。   刘海因流汗贴着额头,将眉毛遮蔽;但希莱斯能察觉底下的眉骨动了一下,像是紧紧拧起来。   希莱斯颔首。既然全歼,为何还露出凝重的神情?以及……   “请问,二位是……?”   少女好似被某些东西吸引,一时没听见问话。她一步步走近他,后者略带警惕地抬眸注视。   希莱斯以为她是看见了高智狂沙——尽管高智狂沙现在和一团小孩捏的堡垒沙子无异,只是裹着一团衣袍的沙堆。   他正想采取某些动作,尽量使少女不要接触。一来危险,二来,他们要活的高智狂沙。   “别动。”少女把头盔放一边,单膝跪地,手径直伸往希莱斯的后背。   “你要做什么?”一名重骑兵阻拦。   少女不满地瞪了一眼,绿眸亮晶晶的。“没看见你们长官手臂流了那么多血吗?!”她轻斥。   士兵尴尬地退开一步。   她取出腿侧的匕首,割下希莱斯的披风,将其裁成布条。另一名女性龙族上前帮希莱斯卸下大臂皮甲,她们用布条层层缠绕,再进行捆扎,动作利落干净。   希莱斯完全没有拒绝的机会,他可以推开二人,但是她们的手法太过熟练,和路易斯一样专业。   脑海突然闪过一些猜测。   “二位是虎头蜂医护骑士团的人?”他启唇询问。   “猜对啦!”女孩仔细检查包扎口,满意自己的手法又有长进了。   “我叫莫妮卡,她是我的搭档索尼娅。我们是虎头蜂二团副将领。”   这一点也说不上郑重的口气,稀松平常,像顺口介绍今天吃了什么……却叫在场其他士兵大吃一惊。   虎头蜂医护骑士团,是绿洲阵营的一支特殊龙骑力量——他们人人皆为医师。   在阵营的调遣下,一直往返穿梭于边境线,驰援每一个驻守点。   其中,一团二团,即精锐中的精锐,都是女兵。   以为只是流传的说法,结果现今一见,果真存在女兵精锐团。   而且还给他们金沉湾给碰上了!   不同于其他重骑兵一口一个“走了狗屎运”,希莱斯发现其中问题,出神地望着手臂陷入思忖。   虎头蜂作为至关重要的一股医疗资源,绿洲阵营一般选择派遣至更加需要医疗援助的地方:例如一些难以防守的战略要地。   这些要塞,由规模较大、兵力更为充足的骑士团驻守。   所以虎头蜂经常奔波那些地方,照理来讲,不是他们金沉湾能够“用得起”的资源。   难道是战前紧急上报,高智狂沙可能参战,引起阵营重视吗?即便如此,虎头蜂今日这么及时地赶到,路程中要花费的时间也对不上。   还是说,之前投递的医疗物资紧缺申报起了作用?   一时间想不明白,希莱斯只得暂且将疑问保留心底。   “再流一会儿血,你得晕倒了。”莫妮卡扶着膝盖站起来,脚尖不小心踢到某个东西,“好多血……尸体吗?”   “不是。”希莱斯回答。   “那是伤员?”莫妮卡顿时紧张起来,四肢都断了,恐怕虎头蜂里任谁都没法救活。   她探出手,一把掀开吸饱马血的兜帽。   两位女性愕然瞪大眼,莫妮卡感觉指尖泛冷发麻。   那东西生有人类头颅的形状,面部平坦得出奇,好似一个沙子团成的椭圆球。   上方凹陷两个眼眶轮廓,此时应当闭合着,看不见眼珠。它没有鼻子,再往下移,似乎是嘴巴的地方微微在动。   它没长嘴唇,或者换个说法,暂时没有被塑造出来。   因为嘴巴位置没有唇肉,却长着人类一样的皮肤。眼下正一点点消减,如同退潮的海水,皮肤缓慢地渗透到沙子里。   莫妮卡失声问:“这是什么?!”   “高智狂沙。”希莱斯平静地说。   -   “尤里乌斯大人。”一人低下头,向圆桌一侧的另一人致意。   “绿洲与你同在。”   桌边,一道粗粝的嗓音传来,好似砂纸反复摩擦石头。   “请坐,戴蒙大人。”尤里乌斯长老邀请对方入座,为戴蒙长老斟茶。   他手指和声音一样粗糙,指节比一般人要宽一圈,水壶的握柄在他手里,都显得像面包似的脆弱,稍一用力就会被捏碎。   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干净,但戴蒙接过茶时,无端觉得茶水里掺了血与沙。   戴蒙啜饮热茶,放下杯子,与尤里乌斯长老对上视线。   那双小眼睛目光炯炯,活像两个小孔洞里迸射出晶亮的光,其中的威严凛然丝毫不减。   尤里乌斯是长老团中较为年轻的一位,纵然如此,他仍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战争和岁月留下众多刀痕,在他脸上印刻为永久的伤疤。   坐上长老团位置之前,他也是一方赫赫有名的大统帅。   “现在年轻有为的人多啦。”戴蒙由衷发出感叹。   尤里乌斯接受了称赞,但他知道,话中所指的对象不仅是自己一人。   “金沉湾此次活捉高智狂沙,立下汗马之功,着实令人大喜过望。”   何止,戴蒙长老心想。整个绿洲阵营已经疯狂了一半人……再过一阵子,乃至整个全境都要为之震动。   提及金沉湾,戴蒙问道:“我记得驻守金沉湾的骑士团,是‘灰影’和‘蝎尾’?”   “是的。”   “您此前是不是派了‘虎头蜂’去支援?”戴蒙稍一后仰,慢慢拍着大腿回忆,“幸亏有您的先见之明,为他们送去一柄好剑。”   “先见之明谈不上。”尤里乌斯长老搁下茶杯,意味深长道,“我也没有料到高智狂沙会亲率作战。”   戴蒙惊讶万分。   “如您所想,战前,我的确没有收到消息。派虎头蜂前去金沉湾这一决定,说出来不怕您笑话。直至收到战报的前一秒,我还抱着一丝犹豫和后悔。”尤里乌斯大方地告知。   他续道:“和我商量,并促使我做下决定的另有其人。”   “莫非……是那位龙族公爵?”   “您猜得不错,确实是德米特里公爵。”   尤里乌斯接着为对方解惑。   “自从正式和保守派对立起,我们受他帮助良多。德米特里公爵大人此前找上我……没错,大人亲自来到‘绿洲’,如此一番架势委实容易令人遐想。”   “我原以为会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但大人此行目的只有一个——拜托我给金沉湾送去医疗物资,越快越好,十万火急。”   “金沉湾竟有他的人手?”戴蒙品出其中一缕关键。   尤里乌斯点头认同。   “与其说商谈,用还人情更合适。这个忙我必须要帮,毕竟事关激进派能否与保守派正面抗衡。医疗物资快马加鞭也得十日左右才能抵达金沉湾,趁现在边境几个要塞情况相对稳定,而虎头蜂二团恰好暂无派遣任务。”   “我便想着,直接动用最高权力,把二团送去。”   “无巧不成书啊!”戴蒙喟然长叹。   紧接着,戴蒙又因担忧而皱起眉。   “可我多少了解,有一股势力不是与德米特里公爵大人暗中作对吗?若是被察觉虎头蜂二团……”   他倒不是一颗善心没处使,只不过纯粹担心这股背后力量一倒,激进派难以应对康罗伊长老。   “所以,现在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口吻在叹息,但尤里乌斯的神情中,昭然展露一抹势在必得。   “您之前说得很不错,我们为金沉湾送去一柄好剑,一份大礼,同时也是我们投递的橄榄枝。”   戴蒙登时想通其中关节,激动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可怜他一把老骨头承受不住这番大动作,腰闪得有些疼。   二人相视而笑,尤里乌斯起身搀扶,而戴蒙先是将垂落臂弯的绿色绸子捞回肩膀上——斜跨外袍上的苍绿彩绸,象征着阵营中的长老身份——随后扶着腰,缓慢地重新坐回椅子。   他笑得很是欢快,而尤里乌斯一向不太明显表露心情,唇边只是浅浅地衔着一抹笑意。   “这下,不管蝎尾还是灰影,都得优先考虑咱们了。”毕竟称得上雪中送炭的恩情。   二人之所以那么激动,无非因为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金沉湾活捉高智狂沙。   灰影、蝎尾两个骑士团必将轰动全境,届时闻名四海,既是民心所向,亦会有着难以想象的影响力。   想也知道,康罗伊长老为首的保守派,肯定也在想方设法将两个骑士团笼络到手。   若能为任意一方公开表态立场,势必会带来莫大的正面效应。各地领主定然会多加思量,究竟是和谈,还是将狂沙铲草除根。   “只是希望在此期间,灰影和蝎尾能够撑得下去。”尤里乌斯深沉而严肃地说道。   两方派系斗争,必然会波及一部分骑士团。即便尤里乌斯并不想让他们受此影响,但他无能为力。   由于另一方的荒唐,曾为统帅与狂沙交手的他,是绝对不会在立场上让步的。   无形的厮斗,究竟要发展成何种地步。而两个骑士团内部各自会扭扯成什么样,是他目前无法控制的事情。   “对了,听说是个年满十八的小子亲手捉住了高智狂沙?”戴蒙长老好奇询问。   尤里乌斯眸光一动,轻扯唇角,脸上刀割的众多细纹又深一寸。   “他叫希莱斯·怀德。”   末了,长老补充一词。   “年少有为。” 第82章 虎头蜂   第一道曦光扫过金沉堡的瞭望塔,一半白昼,一半阴影的塔底,一辆大车子缓缓向正门驶来。   随着移动,四轮马车“咕咚咕咚”地响着,车辙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当阳光将这笨重的家伙照个明晰,大家这才看清,大片木板和钉子包裹的车厢,其实是嵌在内里一层厚铁皮之上。   一面绿旗静悄悄垂下头,棕榈叶图案若隐若现。   周围有数十人骑马相护,他们肩上搭着白底绿纹的薄布。   希莱斯与蝎尾主帅伯杰等候多时。马车在正门停驻,两方互相行礼。   “绿洲与你同在。”主帅伯杰将左手按在肩上,而希莱斯因为大臂受伤,只躬身行礼。   领队之人翻身下马,回以同样的礼节。他的目光一直在搜寻某个东西,最后定格于希莱斯身后的一团东西。   那一团东西被布袋扎着,似乎考虑到透气,扎了几个细密的小孔。但布料颜色很深,应当是用水浸过一遍。   不怪领队频频投以目光,怀疑地看着那大布袋。如果不是周围空无一物,他还以为是什么寻常的粮草袋。   “被斩断四肢了。”主帅伯杰叫人扛起那东西,漫不经心地说出令对面数十人震悚的话语。   伯杰指挥其他士兵把高智狂沙搬上车,士兵动作粗鲁,像甩一袋猪肉,看得一众押差心惊肉跳。   希莱斯也在不动声色观察着对面。   旗是绿洲的旗,信也是货真价实绿洲印章的信件。但所谓的押送兵,单看身板,完全不像经受过长久训练。   只胜在人多罢了。   “我们会在托茵河与他们碰面。”领队关好厢门,将重重锁链拴上,最后挂上大铁锁。   “他们”指的是绿洲专程派遣押送高智狂沙的队伍,而眼前这一支,不知是阵营从哪儿调遣来的人。   或许急着要人吧。   希莱斯看着领队和主帅伯杰寒暄几句,很快启程道别。   上马的一瞬间,领队向前倾身。银饰吊坠从脖子间垂落,阳光照耀下,光芒一闪即逝。   他微微眯起眼,吊坠形状他十分熟悉,贡萨洛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苗丫项链。   若腐卡季神教的信徒?   他又将视线挪到其余数十人身上,队伍零零散散地调转马头,移动间,只瞥见两三位押送兵佩戴着苗丫吊坠。   ……希望只是他多疑了。   -   战后的金沉堡火热朝天,人人四下奔走,收集并处理狂沙和尸体,检查和修筑城墙,把一切能用的武器装备运回堡垒中。   硝烟残余的气息徘徊堡垒上空,   最大的变化,莫过于虎头蜂二团的到来。   女兵们身上戎甲还未完全卸去,便抬着她们连夜赶制好的担架,将伤兵转移到医室。   她们浑身有劲,往返几趟也不见气喘吁吁。实际上,大家身型和力量再怎么与男人有差异,也差不到哪去,甚至有人比文员都要健壮得多。   人类女兵为了戴头盔方便,都剪了短发;而龙族不需要修剪秀发,但发丝整齐地盘在脑后。   个个英姿飒爽,神采奕奕,浴血的气质为她们添上一抹独特的风韵。   驻守边境的基本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平时能见着的女性屈指可数。   那一大帮姑娘走进虎豹窝里,好似羊入虎口,原本瞧上去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但依照目前情形来看,其实是一群狮子闯入了虎豹窝。   ——简而言之,没人敢得罪能打还能治病救人的医师。   西侧战线的人不知情形,回营后,负责守城的龙骑和其他士兵为他们简单讲述了当时的场面。   “她们一射一个准,个头稍微小点,但箭矢和龙息都透着凶悍的气息,既灵巧又勇猛。”   “狂沙快要爬进堡垒了,可想而知,当时情况有多危险。我感觉自己命悬一线,站在城墙上一边砸落石,一边考虑先找个人帮我捅穿心脏,还是我亲自来……”   “……结果天边出现一帮乌泱泱的龙骑,我这辈子钟爱冰蓝色——见到龙息的那一秒差点没感动得尿裤子!心里已经喊爹了。我下了战场才知道她们是女人,但是,这声‘妈’,我叫定了!”   “……”   诸如此类感慨,听得去西侧讨伐狂沙的骑兵们大受震撼。   不可否认的是,她们的勇敢虽然不需要他人承认,但已经令金沉湾全军由衷钦佩。   战场上的锐不可当,医室中的妙手回春,背后要付出多少艰辛,才能换取这样出色的本领?   不过,听医室里惨叫连连,叫他们又生出些畏惧来——和路易斯医师带给大家的阴影一模一样。   医室声音乱糟糟的,各种呼喊和痛吼皆有,犹如一锅沸腾熬煮的炖菜。   走入门内,却是一派尽然有序的景象。   虎头蜂女兵们包裹头巾,脖子到鼻梁底下围着专用的布巾。姑娘们额头那片头巾已然被汗水打湿,但无人摘下。   她们或拉上隔帘,或手执器具,或扯开麻布,为伤者们进行包扎治疗。   莫妮卡的金色短卷发全部被头巾包裹,此时只露出一对圆润明亮的绿眸。   她敲响一件房门,为里面的伤者呈来干净麻布。   “卡缇娅大人。”她走至床边,看着对方蹙紧的眉,像两把剑柄相交的细剑,“情况如何?”   “并无大碍。”一道富有女性磁性、低哑的音色传来。   莫妮卡仔细观察伤者的腹部伤口,缝合的线虽有些丑陋,但好在齐整牢固。但这不是昨天才进行的缝合,至少是两三天以前。   听说正是病榻上的龙族发现了高智狂沙,在危急中传回消息,金沉湾得以做好完全准备,应对此次袭击。   龙族因麻痹疼痛的药勉强睡去,银白的发丝黏在额头上,薄汗还在不停地冒。   精致的鼻尖聚成一片汗珠小池,皮肤毫无血色;却有种冷白陶器、加之龙鳞滑腻的质感,轻轻敲一下就会碎裂。   和床上的漂亮伤员一样,卡缇娅大人也是一名龙族。   她浅紫色的兽瞳一刻不离腹部伤口,再次为他拆线、涂上娑草盐水反复清洗。   莫妮卡在一旁辅助,需要什么工具,及时为卡缇娅将领递去。她看着卡缇娅干脆利落地进行缝合,以及逐渐成形的缝线,不禁第无数次在心中暗暗赞叹大人的能力。   卡缇娅大人虽曾有过一段游医经历,但如今能坐上二团将领的位置,武艺和医术缺一不可,背后的血与汗无人知晓。   缝合最终顺利完成,屋里已浸满药水的气味。   她们将所有东西收拾妥当,走出屋,迎面碰上一位褐发灰眸的青年。   “辛苦二位。”希莱斯主将诚挚道谢。   卡缇娅摇头:“不必客气。”她轻轻垂眸,扯下遮住口鼻的布巾。   光看她的气质和威严,容易令人联想,大概是一种清冷的长相。   相反,假若忽略细小的疤痕,卡缇娅有着一副大气温婉的相貌,唯独那双细眉保留了性格中的凌厉。   她亚麻色的齐肩短发已经被束起,藏在头巾里。   “他……”   “伤口没有感染,我们也用娑草盐水清洗过了。”卡缇娅快速为他说明,像在赶时间,“注意每日观察,缝合口有点红肿,不用太过紧张。但此后发现任何异常,记得告知我……”   “我”一字说到一半,她微微抿唇,望向莫妮卡。   莫妮卡顿时反应过来:“我安排得过来。”   卡缇娅颔首,重新面朝疑惑的希莱斯:“情况有异常,找莫妮卡就好。我会吩咐她去帮你和塞伦安排事宜。”   说罢,她卷着一阵淡淡的药风离开。希莱斯还没来得及再度道谢,只能望着那抹倩影远去。   “没关系,交给我就好啦。我是卡缇娅大人手把手带出来的,放心吧!”莫妮卡粲然一笑。   放心自然是放心……希莱斯无奈微笑。   临走前,主将卡缇娅把一堆剩余药物盘子交给了莫妮卡。前者去洗手,还得忙着治疗其他伤员。   希莱斯一一看过那些药水和药罐,这些小小的药物,给予他极大的心安。   虎头蜂医护骑士团,不仅来了医师,更是捎来一批金沉湾急需的医用物资。   远水竟然解了近渴,不管背后用意为何,至少对于此事,希莱斯是万分感激的。   不仅塞伦腰腹的伤得到及时控制,其余伤兵也能得到有效治疗。   他信任虎头蜂女兵们的医术,就像他相信路易斯对医药的赤诚之心。   心中想着,路易斯本尊也不知何时靠了过来。   他眼里血丝密布,看来昨晚照顾伤者,依然没能有充足的睡眠时间。   即便现下得以短暂地休息,他仍没打算离开医室,而是四处走走看看。   “塞伦怎么样啦?”路易斯问。   “有卡缇娅大人亲自操刀,不用太担心。”莫妮卡高高提起眉毛。   希莱斯顶着大臂包扎的伤口,对二人道:“我去照顾他。”   “你不一样得休息,叫其他人不就好了……”路易斯开始念叨,希莱斯只是笑着,为他的担心致谢,最终还是走入门内。   “怎么一到这时候偏偏顽固得很。”路易斯不满嗫嚅。   莫妮卡一脸复杂地看着他,目光灼灼,烧得路易斯浑身不适。   “怎么了?”   “你真看不出来?”莫妮卡诧异又嫌弃地瞅他。   路易斯:?   见他一头雾水,莫妮卡啧啧不断。   一名路过的龙骑伤兵目睹这一幕,说道:“希莱斯大人和塞伦大人关系可好了。以前互相看不过眼,现在成了咱的楷模。”   怎么个好法?莫妮卡无语凝噎。她想起卡缇娅大人进入病房之前,希莱斯主将安抚塞伦,跟他的搭档道别……   那眼神都能拉丝了,他们当真看不出来?   “反正活下来了,我要继续跟我搭档好好锻炼默契,争取有朝一日像他们一样。”   “……”莫妮卡欲言又止,最后作罢。   算了,解释也不懂,都是一群看见她龙族搭档那傲人身材,就脸红结巴个没完的男孩。   路易斯刚摘下口罩,对着瓶瓶罐罐一脸想一探究竟的好奇样。   他抬起那碗药汁,嗅了嗅,确认是自己想找的东西。   “娑草盐水是什么?”   “你脸上的布罩怎么做的?”   他和莫妮卡的声音同时响起。 第83章 信任   莫妮卡接过对方的口罩,饶有兴趣地打量。   “一块布兜住下巴和鼻子,角落打四个孔,串进细线挂耳朵……真方便,谁教你的?”   她话里还有其他含义——她们围着的布巾,是从“蝉翼”获取的灵感。既然“蝉翼”能挡沙子,用块布,是否也能阻挡一些灰尘?并且某些治疗进行的时候,免得脓血喷到脸上。   “如果只说这形状的话,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路易斯取回口罩,手指摩挲两根细绳,眼神渐渐软和,盈着怀念。   “从跟师父见面起,每逢给人治病,便一直用针脚严密的布包裹口鼻。他说,有些气息会融进空气里,它们用肉眼看不见,但长久地飘浮着,每个人都吸了进去,病气就会过渡到其他人身上。”   奇怪的说法,莫妮卡不大理解。她刚想表示这些言论没有根据,猛然想起什么。   冬天容易犯热病,很多士兵同处一间屋檐下,没有任何用于阻隔的东西;还因为怕冷不愿开窗,屋子闷着一大堆热病病人。   慢慢地,一部分本身只是受了外伤,其他状况良好的伤兵,没过几天也跟着患上热病,又是发热又是咳嗽流鼻涕的。   原先没有布巾,她们也会患病。   不少虎头蜂医疗兵就是这么染上病,最后没能撑过冬天:有些高烧烧坏脑子;有些落下病根;有些不治而亡……   布巾的出现,虽然不能说完全避免,但似乎染病的医疗兵真的少了一些。   思及此,莫妮卡环顾四周。这间医室十分宽敞,与几个要塞堡垒的医室差不多大了。   而且,甚至比他们的还要更加“豪华漂亮”。   左边隔间病房连成排,与右边整齐排放的病床相对。   它们令空间一下子变得拥挤了点,不过中间的过道丝毫不妨碍伤员、医师和杂役行走。   “那些隔间也是你的主意?”   得到路易斯的肯定回复,莫妮卡一双翠绿眼睛瞪得像圆乎乎的馅饼。她对这位少年医师着实有些刮目相看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把医室安排得井井头条,如此干净整洁、规整之余,还能想出将重伤者单独安排进房间治疗观察……   一个不满十九岁的龙骑主将——尽管为暂且代理——亲自应对并捉拿高智狂沙;   一个刚刚跨过十七岁成年门槛,前几天才过了生辰日的医师,现如今作为金金沉堡整个医疗的支柱。   还都是灰影骑士团的人。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莫妮卡深受震撼。   她还在恍惚,便被路易斯的连连呼唤叫回神。   “娑草盐水怎么调配?我看你们用来清洗伤口,这和热酒有什么区别?”路易斯伸出指头,作势要往碗沿抹一点药汁来尝尝。   莫妮卡一扯手臂,路易斯扑了个空。   “差别可大了去了,热酒太刺激,有时候反而不适合直接淋去伤口;娑草盐水比较温和,进行切除感染的烂肉什么的,直接用也无妨,而且有很好地清洁效用。”莫妮卡解释。   “至于调配,其实很简单,三匙娑草汁,半匙盐,盐必须是细盐。具体的我会教你,或者写下配方,之后可以随时调配。”   她看着少年越听越严肃,到最后板着一张脸,似乎沉浸在思考中。   片刻后,路易斯突然道:“娑草从哪儿搞?”   莫妮卡先是下意识张口,一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但她还是反应过来了。   “娑草在民间使用没那么广泛,不过找阵营特别申请,一定能发配到手中。”   路易斯没有捕捉到对方那一抹奇怪的变化,他眼疾手快,趁莫妮卡不注意,食指迅速沾取碗沿一点药汁,然后放进嘴里。   恶心和苦涩的气息在舌尖蔓延,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味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他眼都不眨一下,心中喃喃。   “只要感染的位置得以控制,相比烈酒用处更多、效果更佳,那么伤者也不容易死亡……”   路易斯快速地自言自语,字词仿佛在唇舌间碾碎,一部分吐字不甚清晰,显得断断续续而又黏黏糊糊。   配合路易斯那沉浸思绪的面容,莫妮卡当真有一瞬间感受到这家伙身上的一丝癫狂。   “借我一用。”他抢过娑草盐水碗,端着就跑。   莫妮卡不知他要干什么去,还没反应过来,人一溜烟跑远了。   “‘恶魔’平时就这样,见到什么好东西,或者想出什么新点子,魇住似的疯疯癫癫。”一名伤兵笑呵呵地说,“一有机会,就抓着我们试哩!”   莫妮卡正欲蹙眉,便听伤兵继续补充。   “不过,路易斯大人会先往自己身上试,确定安全有效才给咱们用……唉,他身板弱得跟朽木板似的,但身上大大小小伤痕不比咱们少。多危险啊!希莱斯大人每次都劝,他嘴上答应,背地里照样偷摸对自己动手。”   “咱怕他,可也心疼他……”   伤兵似乎想靠说话来转移注意力,他的手臂被木板固定,拴在脖子和胸前动弹不得——这个恢复断骨的方法,也是路易斯琢磨出的。   伤兵絮絮叨叨路易斯的各种事迹,包括被希莱斯从战场上救下,带回灰影骑士团的事情。   莫妮卡安静聆听,布巾底下的唇角轻轻牵起。   真是个奇怪的骑士团。   不过嘛,她就佩服这样的一群人。   为了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与事业,愿意献出所有热忱和燃烧生命。   这也是她不远万里,决心加入绿洲的原因。   -   天花板已经看腻了,塞伦闭着眼,都能想出木板的纹路是何种走向。   但他不敢闭眼,一合上眼帘,脑海里全是希莱斯的模样。   即便心口泛着齁死人的甜,可他依然会生气。   他曾经见过不少贵族少爷和小姐们互相看上眼,想尽办法躲避旁人,找个安全的地儿黏在一起——当然,那是他们自以为的“安全”。   那种黏糊劲儿,他当初见了不屑一顾,觉得尽在浪费时间。   塞伦的蓝眸倒映天花板,唇角绷得很紧。若能回到过去,他会好好教训自己一顿。   现在,反倒是塞伦宁肯希莱斯多浪费他的休息时间。   好想他。   伤什么时候才能好?该死的,连亲吻都没法好好进行。平时勉强浅尝辄止,不知希莱斯如何,反正他憋得难受。   一直由希莱斯俯身靠近他,他同样按捺不住主动,至少不是平躺。龙形时,希莱斯那么小,可以轻松靠身体和尾巴蜷在身下。   如今维持人形,他也要这么做。   他去哪儿了?不是拿个信件吗,怎么还不回来?   塞伦的尾巴从床脚漏出去,来回轻扫地面,摆动的弧度透着一股隐隐烦躁。   龙角会戳穿床头,目前没法变出来。希莱斯只摸过一回,虽然当时他们还没发展到现在这样。   不争气。塞伦再次唾骂当初的自己。   脑海却擅自行动,不可抑止地想起希莱斯摸到触角的感受。   ……   希莱斯一推开门,便撞见脸颊升起诡异红晕、耳朵泛红,光线照射下晶莹剔透的塞伦。   床脚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瞬间钻回被褥里。   “发热了?”他紧张走过去,额头抵着额头试温度。温度正常,他放下心,对上一双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蓝眸。   希莱斯掉入一片澄澈的天空中,因而没能及时发现,一道影子正向手腕袭来。   他手腕一凉,龙鳞的凉意节节攀上手臂。塞伦尾巴向前一扯,希莱斯重心不稳,忽然压向前。   尾巴拽住了他,而塞伦微微仰头,薄唇捉住了他的唇瓣。   俩人互表心迹不久,正是一个吻便能牵动全身的时候。呼吸逐渐紊乱,塞伦绷着线条漂亮的下颌,一点点,将吻从唇瓣转到唇角。   希莱斯唇角略痛,他不知道,塞伦其实已经将全部气恼发泄于此。   再多的,只能化为吮吻了。   凌乱而甜蜜的痕迹,一直延续到下颌角。希莱斯深深呼吸,那点零星的湿意叫他肩膀与心神一同震颤。   他缓慢推开塞伦,费尽全部理智压抑冲动。   二人皆意犹未尽,他们尤为珍惜这样的机会。   毕竟,希莱斯最近必须忙于处理事务,其实并没有多少闲暇时间供他俩相见。   塞伦气的正是这个。他不想无理取闹,但不得不承认,随着关系的确定,他的自私日益加深、作祟。   想要希莱斯多分点心神在他身上,想要对方别跟那么多人接触。   塞伦知道,再怎么样,他都不会以自己的要求限制希莱斯。   可不妨碍心里不爽。   希莱斯没管塞伦突然臭下来的脸,小少爷也不是一时半会儿阴晴不定了。   重要的是,他知道该怎样哄好塞伦,安抚对方缺失安全感的心。   “林务官方才找上我,汇报近期昼盲森林的情况。”希莱斯向塞伦说明,“他们在东边发现荒草烧焦的痕迹,许多土地都被焚烧毁了。”   手腕缠绕的尾巴总算松开一点,希莱斯拇指轻轻抚摸尾尖,像把玩爱不释手的物件。   “面积大不大?”   “还好,因为只是雷电击中树木,火势蔓延比较慢。”   天气愈发炎热干燥,莫说林务员,巡查兵们在外露宿,照样须要谨慎用火。   “还有一件事。”希莱斯往书册里抽出一封信。   “你的侍从安德烈,要我把信交到你手里。”   希莱斯递出去时,特意补充道:“我没拆开。”   他其实有些不明白安德雷什么意思,直接交给塞伦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专门托他转交?   那是主仆二人之间一直严防死守的秘密。   “我吩咐他的。”塞伦接过信,直接拆开。   “……什么?”   塞伦抽出信纸,当面展开。希莱斯只要稍一垂眸,很轻易地就能看清所有字迹。   随后,他将蓝眸挪向自己,眼里充满笃定与……信任。   他听塞伦轻轻启唇,说道。   “我想和你一起看——从今往后。” 第84章 契合   窗边渗进马油的气味,烟尘若隐若现;混杂医室充斥的排泄物、呕吐物、血腥味和最为浓重的药味——当香味渗进臭气,胃部的绞动可就难耐得多,不知该饿还是该吐。   希莱斯没被这样厚重复杂的气息所影响,他满心都是塞伦方才讲述的过往。   帕特里克家中长子,因裹挟进一场刺杀王公案,被捕入狱。   一夜变了天。   帕特里克家族不仅失去第一继承人,为了保住长子,塞伦的父母与被刺杀的大公签下一系列协议,而这些所谓的协议,也只不过为家族单方面转手许多产业和矿脉。   偌大一个富可敌国、靠着武器制造和矿脉打下丰厚家底与地位的家族,短短一年里,几乎被耗损一空。   曾经相谈甚欢的贵族们一改嘴脸,撕下面具,露出豺狼虎豹的真面貌。   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最令希莱斯心疼的,是原本浸泡在宠爱之中长大的塞伦——忽然被抽干了蜜水,呼吸真实而令人作呕的空气。   亲手抽干水的人,偏偏是他最亲近的家人。   “他们用一年时间教会我:什么是假仁假意,什么是虚与委蛇,什么是同室操戈……尤其我的三哥,他用行动与伤害亲自教授我这些‘现实’。”   塞伦口吻平静,但他低下眼眸的那一刻,还是让希莱斯捕捉到了恨意。   “虽然这么说很不妥当,”他缓了缓,抬起眼,望向希莱斯的眼神含满讽刺,“贵族,其实最善于巧言令色,惺惺作态的一群人。”   塞伦自此醒悟。他改变不了困境,于是只得在这样的环境中,眼睁睁看着家族被怎样蚕食,而兄姐如何相残。   刚认识那会儿,希莱斯便已经发现,对方看待一些问题的态度虽然辛辣,可仔细一想,它们实际上处处透着悲观消极。   以及思考、判断的角度尖锐非常。心脏里像长了片荆棘,有时浑身带刺。   加上性子带点儿烈性与傲骨,很难叫人产生好的感观。   如今看来,事出有因,这是塞伦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一方面,荆棘能回击他人,保护自己;然而另一面,尖刺依然会扎入肉中,心脏千疮百孔,难以愈合。   希莱斯握紧那条滑腻冰凉的尾巴,鳞片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软,躺在掌心当中温软又乖巧。   该怎样使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造成如此大的转变?   性格含有攻击性、安全感缺失、不愿意轻易托付信任……种种迹象,反而愈发说明了塞伦曾经承受过怎样的痛苦,凝结为坑坑洼洼的伤疤。   “我很感激德米特里叔叔,这些年,他一直帮助帕特里克家族良多。父母将我送出领地后,辗转民间没多久,叔叔用‘男孩儿该去磨炼的地方’来搪塞我,把我派到灰影骑士团。”   塞伦续道:“他的决定十分正确。我在骑士团的生活,远比家道中落后的过去几年,要开心快乐得多。至于过程中的辛苦,在转变心态上,根本不值一提。”   大难面前,没时间去整日怨天尤人。狂沙和家族同样重要,仅仅是大家与小家的区别。   他时常幻想,倘若没有进入灰影,恐怕自己现如今会变成一个尤为愤世嫉俗、沉浸仇恨之中的人。   灰影骑士团的经历,给予他一场精神上的洗礼。   当然,眼前将用余生来珍视守护的搭档,也是填平疗愈创伤的良药。   于是,塞伦选择向希莱斯坦白。告知自己的身世,还有现在所做的事情。从今往后,再没有秘密瞒着对方了。   希莱斯心头酸软。   他仿佛看见一头银龙踩在宝石海洋之上,从无数金银财宝中,翻出藏匿最深处、最宝贵的东西。   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巨龙小心翼翼地叼起心脏,放到他脚边。蓝色的兽瞳波光流转,以眼神恳求:心脏交付给他了,请好好爱惜。   “所以,金沉湾的武器供给始终充足,也是你和公爵大人争取来的?”   塞伦点头,得到希莱斯一句诚挚的道谢。   前者面颊微红,喉咙里干巴巴地哽出一句:“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情……”   旋即,希莱斯询问:“我该怎么帮你?”   “公爵大人来信里写明,你的三哥已经注意到灰影分布了他的势力,要你务必谨慎小心。你也说了,驻守金沉湾这段时间比较太平,盯梢的人没那么多,信件传送相对顺利。”   还没等塞伦作出反应,希莱斯自顾自开始分析,凝神思忖起来。   “三个月之后,金沉湾将由其他骑士团驻守。届时回去主营,恐怕会招致注意,他们能够轻易判断出,公爵大人手下的人,就在去往边境线的这批人里……”   “……无法避免。”希莱斯得出结论,“因此,必须更加注意隐蔽行事。只要获得的职务权限够大,行动更加自如——并且借着处理职务这一件斗篷,把自己藏起来。再怎么引人注目,他们都无法拿出确凿证据,证明你就是控制家族资源的人。”   语毕,希莱斯的灰眸倒映出塞伦惊愕的神色。   “我尽力走上骑士团高位,掩护你行事。”他缓缓说道,“这个法子相对稳妥。”   “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或者有其他需要——”   “——尽管交给我,我为你扫清一切障碍。”   随着希莱斯一席话,塞伦感觉自己的心脏迅速膨胀,填满整个前胸。   好似熟透的果子,悬吊枝丫上摇摇欲坠;风轻轻一抚摸,果皮便被剥开,鲜甜的汁水争先恐后涌出来。   流遍全身的不是血液,而是那些汁水。   汁水越来越热,越来越烫,到最后四肢百骸皆因激动而灼烧得疼痛,可他甘之如饴。   希莱斯懂他,知道他的想法,明白他的需要。   他能理解,他会为之解忧。   绝非誓水的作用——自心灵深处的默契。那种酣畅淋漓的感受像极了攀登情|欲的巅峰,却远胜于那种原始的冲动。   塞伦从未尝过如此复杂的情绪。他也许已经落泪,抑或根本没有泪水。想纵声大笑,嘴角兴许连个弧度都扯动。   他唯有眼神可以传递。   而他笃信,希莱斯能够知道他此时的心情。   因为,对方牵起了他的尾巴,放到脸侧轻蹭,落下一个似有若无的吻。   那以往沉着冷静的灰眸,只因自己泛起温和的涟漪。   假若希莱斯想的话,此时捏碎自己烂熟的心脏……塞伦认为,他也会满心欢愉,笑着接受。   “对了。”希莱斯想到什么,捞起塞伦银白色的尾尖仔细观察,“你说,你喝过改变发色的药水,它们原本是深灰色?”   “没错。”   “龙鳞会变化么?”   “会。两翼的尖端,尾巴、还有龙角的末尾是深灰。”   银白的尾巴在希莱斯指尖游动,包裹着他的五指,滑过每一寸皮肤与厚茧。走过一片皮肤,都在无声宣告着占有。   无端带了点欲味。   望着一刻不愿离开他的尾巴,不知怎的,希莱斯突然记起一件事:一些动物喜欢用气味标记猎物或伴侣,昭示主权。   龙族也会这样吗?   他没问出来,塞伦脸皮薄,不会告诉他。尾巴多少能说明问题吧……那样说来,第一次见到龙角龙尾,这细长银尾的表现……   从那时候开始的么?   “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塞伦眼见希莱斯逐渐咧开嘴,笑容非常灿烂。   “……想你什么可以恢复发色,银白过渡深灰的龙形,一定很漂亮。”   塞伦尾巴尖一抖。   没给塞伦发作的机会,门外发出敲门声和呼唤。   士兵简单告知情况,片刻后,屋里回归平静。   希莱斯重新为塞伦斟水,临走前检查伤口。他刚离开病榻半步,小腿传来一阵紧缚感。   一回头,塞伦倒是没看他,可惜尾巴暴露了一切。   “这次的庆功宴我必须走一趟,伯杰大人指明要我到场。”他无奈轻笑。   “……”   “放心,我会尽早回来陪你。”   “……好。”   腿上的束缚消失,小少爷终于准许他离开。   -   走出医室,空气中只剩烤肉的香味。   余晖点亮远方深黑的山头,烛火则点燃金沉堡,亮堂堂一片。   士兵们脸上的快活比火还要炙热——可以吃肉吃个饱了!   尽管烤的肉都是受重伤的战马。   与其白白腐烂,不如尽快分食,马肉也是士兵们肉食的重要来源。   多久没有闻到这般浓郁的香味了?希莱斯看着凝成一根长线的炊烟,他原本不饿,被肉香一熏,不禁有些饥肠辘辘。   灰影的条件不算好,金沉湾差它更远。他昨夜碰到一名累倒在路边睡着的士兵,说的梦话尽是“肉”。   去往食堂的一路上,希莱斯还遇见不少虎头蜂的女兵。看来她们打算轮值医室,一部分先好好休息休息。   食堂方向传出阵阵尖叫的浪潮,虽然还没到饭点,看这架势,肯定热闹非凡。   他穿过一幢幢黄白朴素的房屋,行至炊烟来源的平顶大屋子。食堂大门浑似两条大展的手臂,烤肉味飘出,门扇则在邀约路过之人。   希莱斯接近门口,眉头却渐渐蹙紧。   食堂的尖叫声,没有预想中的喜悦。   混乱和呐喊几乎要把房顶掀开,其中有吆喝、有怒骂、有惊呼。   一辆小推车安安静静摆在门口,装满一箩筐沾着泥土、不太新鲜的莴笋。   “砰!”   门扇又被撞开一截,一人近乎是飞去木门上,接着重心不稳,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把满筐莴笋带去地上,摔得狼狈。 第85章 境遇(二更)   希莱斯心觉不妙,屋内追出一大帮人,迅速围拢那名摔倒的士兵。   “摸人家屁股是吧?你自己没长那两团肉?”门内出来一名蝎尾士兵,似乎是看戏的,口吻还带着调笑。   亚麻色的身影随后出现,她浅紫色的兽瞳中燃烧盛怒。   士兵伏在地上,耳朵嗡鸣了一阵子,周围声音才渐渐回潮。   他一抹嘴角,掌根擦出一手的血。虎头蜂的娘们儿手劲真他妈大,他暗骂。   平时战斗受伤、去林间走走,经常磕碰到一些枝条,身体已经熟悉这些疼痛,后背传来的隐痛很快消下去,恢复如初。   “摸两把怎么了,真小气……”士兵慢慢爬起身,他的嗫嚅被站得近的旁人听见,顿时招来嫌恶的唾骂。   “胆比脑子肥。真敢对医疗兵下手,呸,活该!”有人骂道。   卡缇娅因愤怒到极点,眼眶染上微红。她看向男人的眼神,好似在看一只即将被碾碎的臭虫。   依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事实已无可争辩。即便对于虎头蜂女兵的到来,整个骑士团的氛围尚且还算不错,但总防不住有小人混入其中。   并且,那名士兵下手的对象,还是虎头蜂二团的主将。   “冒犯长官,二十军棍。”希莱斯走入人群,旁人一见着他,立刻侧身让道。   “什么长官?”士兵还未缓过神,视线在龙骑代理主将和盛怒的凶女人之间徘徊,不解道:“女人还能下命令?”   “我操,我受不了了。”一人朝其余女兵喊道,“要不我把他打出点毛病,你们再把他药喽?”   “卡缇娅大人已指挥虎头蜂二团两年有余!”莫妮卡气疯了,方才是她把这渣滓踢出门的。她们只是想来稍作放松,谁料竟又遇上这种龌龊事。   “你在质疑二团主将的能力,还是说,你对阵营军官的安排有异议?”希莱斯声音不大,字里行间却是裹挟了彻骨的冷冽。   虎头蜂骑士团归绿洲阵营所直辖,他们对于整个阵营的意义非同小可,每一个职务,几乎都由上级们安排。   所以,能坐上将领位置的人,一定拥有相当的能力,绝对不容置疑。   此话一出,士兵冷汗涔涔。他当即否认:“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手欠得慌,只是……只是喝醉了,不清醒……”   “近段时间,酒都归医室所有。你从哪里得到的酒?”   希莱斯继续质问,他步步紧逼,士兵腿脚已经发软。   情急之下,士兵顺口一扯谎,哪想这理由着实拙劣不堪,被希莱斯迅速识破。   “因酒目前作为重要医疗物资,窃酒与私自窃药无异,触犯军规,十棍!”   总共三十棍……他至少得躺半个月。为什么……不就是摸了下女人……   士兵脸色惨白,他无可辩驳,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再想狡辩,恐怕罚得会更重。   得知希莱斯下达的处罚,其余虎头蜂女兵面色稍有缓和。   最大的罪名不过冲撞长官,大家心里清楚,希莱斯已经尽可能在合乎军规的情况下,为她们争取最大的惩处结果了。   阵营明令准许,若有人冒犯虎头蜂女兵,允许女兵们当场揍回去,不算私下斗殴。但下手再怎么狠,总归无法将人致残,事情便时常这么不了了之。   她们还是吃了哑巴亏。   卡缇娅向希莱斯颔首致意,她始终咬紧牙关,眸光冷峻,瞪着被拖去罚场的士兵。   -   希莱斯作为此次战役的最大功臣,在欢呼的浪潮中以茶代酒,饮入整整一杯后,庆功宴才正式开始。   食堂充斥着士兵们震耳欲聋的笑闹声。   宴会过半,虽然无酒,但人人吃肉也吃得醉了,情绪愈发高涨。主帅伯杰也坐不住这硬板凳,站起身来,对着餐盘已空的希莱斯大声喊道。   “好啦,强撑着心不在焉。当我看不出来呀?赶紧吃饱赶紧走!”   希莱斯略微赧然,他确实需要出去透透气,而且,还有个人在等他。   与主帅道别后,希莱斯刚接触到夏夜晚风,昏暗里,他突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人。   卡缇娅掀起眼帘,露出一片浅紫色的池水。   “陪我坐会儿?”卡缇娅似乎不善邀约,生硬地问。   希莱斯暂且不赶时间,他应承下来,与她走上食堂屋顶。   金沉堡的所有建筑以平顶居多,主要战事频繁,为了防风沙。这儿视野相对开阔——虽然只能将堡垒内的全境收入眼底。   星火璀璨,众多火把于晚风中摇曳,灯光忽明忽暗。站在高处,光景一览无余,夜幕的衬托下越发绚丽而夺目。   时远时近的欢呼与尖叫,为它平添一抹奇异之色,仿若梦境中独有的迷离诡幻。   希莱斯和卡缇娅二人盘膝而坐,茶水摆放身前。   “我听说,你只是灰影的代理将领?”卡缇娅嗓音十分独特,与希莱斯此时摸到的一把沙子相仿。   质感磁性粗粝,却因细小而不扎手,夹杂着柔和。   “是的。”   “平日有什么烦恼吗?作为将领。”   希莱斯轻笑,随后深深叹出一口气。二人都明白,这声长叹意味着什么。   “多了去了。”但无非都是关于管理士兵、提防狂沙、处理事务等等事宜,他把话头抛回卡缇娅身上,“你呢?虎头蜂需要兼顾战斗和医护,更辛苦吧?”   “和大多数将领差不多。”卡缇娅话锋一转,“困扰倒是的确有一个。”   希莱斯调整坐姿,斟茶的过程中,她缓缓诉说。   “虎头蜂全员都是龙骑,我们需要带着医疗物资到处跑,龙背上经常驮着不少东西飞行。”   原以为对方会说先前被冒犯的事情,结果令希莱斯颇感意外。但他也保持静默继续聆听,对卡缇娅即将道出的困扰提起兴趣。   “你也是龙骑,想必一定清楚,从龙背上搬运东西有多麻烦。先不说如此状态下,龙族变回人形有多麻烦——我们有时抵达要塞,那地方仍在进行着战斗。堡垒内部没有足够宽敞的空间,所以大家不得不在外围降落。”   “战火纷飞,刀光剑影的环境,虎头蜂的兵们一方面得赶入堡垒,一方面得跟着参战。综合下来,最大的‘拖累’就是那些物资。”   “可是你们必须携带它们。”   “没错。”卡缇娅的一只手肘抵在膝盖上,短衫只有半截衣袖,她精壮的胳膊线条流畅,蕴含力量之美。   她抹了抹脸,抿唇道:“问题恰恰出在这里。我时常想,假如能全扔下去就好了。”   她略带崩溃的这番调侃话,让希莱斯无声发笑。   笑着笑着,他却突然压下嘴角,拧起眉;似乎循着卡缇娅的设想,试图摸索某些东西。   卡缇娅心中的忧闷消减些许,有些烦恼跟陌生人倾诉或许会更好。面对她的下属莫妮卡,反而不太容易启齿。   奈何除非必要,例如行医和处理公事,她其实本身不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   “今天,谢谢你。”不知过去多久,莫妮卡突然开口。   “不必客气。相反,我才是要跟你赔个不是,军中小人难防。”   末了,希莱斯补充道:“关乎保护女兵,阵营是该好好深思熟虑一下,重新调整措施。”   卡缇娅稍作愣怔,兽瞳挪向灰影骑士团的龙骑主将。   “此话怎讲?”   “若今日的遭遇,换作其他任何一位女兵,结果只怕会草草了事:那人得不到多大的处罚。而女兵们受到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我吃饭时便在思量,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阵营看似给予了你们反击的权利,其实事势依然得不到遏制。从各方面考虑,唯有阵营严令禁止,并加大惩处,事态大概才能有最直观、最有效的改善。”   卡缇娅眸光闪烁,昏暗柔化了她面容的线条,将其勾勒得愈加温婉。   她转回头颅,望向一幢幢平顶房屋,穿过灯火映照的主城道,以及高耸的城墙。   她隔着城墙,去眺望更远的远方。或许只是城墙后头的景象,抑或是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虚幻的彼岸。   “大家一直在努力争取。”卡缇娅道,“我的战友、朋友、姑娘们。”   说到底,即便希莱斯能够理解她们的境遇,但他终究不是她们。她们对此认识得更加深刻,从方方面面,包括眼下的经受的所有遭遇。   昔日作为游医,卡缇娅便是不敢以真容示人。女性游医少之又少,尽管她医术胜于不少同行,但人们更愿意找其他人医治伤病。   她蒙面,裹胸,亲手哑了自己的嗓子……想尽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男人。   幸好,她的夙愿得以在绿洲阵营实现,不管忍受再多训练上的痛苦,她都愿意留在这里。时至今日,一步步爬到将领之位,与其他同样优秀的姑娘们一起实现抱负,践行职责。   茶快凉了,此刻温度不太闷燥,吹起夜风来,再佐以微微温热的茶水,最合适不过。   卡缇娅抬来茶杯:“总之,我们不会轻易言弃。就像面对狂沙,誓死要击退它们。”   “敬绿洲。”   希莱斯捧着杯子,与对方轻碰。   “敬英雄。”他说。   浅紫色的兽瞳静静凝视他半晌,最终,卡缇娅弯起唇,将茶水一饮而尽。   她举起胳膊,一字一顿道。   “敬英雄。”   -   虫鸣声若隐若现,浓厚的夜色已在金沉堡的每个角落铺开。   希莱斯抱起即将换洗的衣物,若放在几日之前,他会立即关上门,一个人前去澡堂。   今日有所不同,将领寝房中,另一张床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大概是誓水的作用,龙骑不仅体质优越,恢复能力也比一般人要快得多。拆线三日后,塞伦已经取下敷料,可以稍微走动走动。   烛光勾勒塞伦的侧颜,火焰用橙红的影子舔舐着面容,睫毛投下一层阴影,仿若一尊精致俊美的雕塑,由神亲自塑造。   某种意义上,小少爷最近也变成了一尊雕像:跟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带着点生硬,嘴里好像含了块石头。   希莱斯知道,那是一块酸石头。   自打庆功宴那晚起,每逢卡缇娅为塞伦换药,希莱斯便经常和她讨论意见:关于从空中抛下物资是否有可行性。   当然,在场的不止他二人,塞伦会和他们一起交换想法。   他不想避讳塞伦,所以决定尽量三人当面讨论。但希莱斯清楚,这仍然让他的小少爷心里不是滋味。   塞伦的强烈的占有欲,从他们尚未成为恋人前——只作为要好的搭档起,便能瞧出些端倪。   若非特殊情况,他不允许他骑上别的龙背。龙鳞像猫毛一样炸开的那一天,塞伦的确跟他生了一回闷气。   于希莱斯而言,他认为自己的独占欲不比塞伦弱。   只不过与塞伦不同,对方有些患得患失,这是缺乏安全感的另一种体现,由对方特殊的童年经历而来。   一时半会儿,肯定无法全然填补那些无底深渊似的空缺。   希莱斯会尽力想办法填补,况且,他已经找到顺好毛的方法了。   “我去洗澡,一会儿回来。”希莱斯迈出门前,特意向塞伦投去视线。   蓝色的兽瞳朝他微微一瞥,塞伦事先已经擦好身体——他伤口还碰不得水。便找不到与希莱斯同行的理由。   “快去快回。”他听见自己又在用干巴巴的口吻回应。声音提醒自己,他应当是该继续气闷。   希莱斯身影彻底消失,塞伦的目光仍在追寻着对方,好像那儿真留下了什么痕迹。   倘若希莱斯的影子真能留下……塞伦蓝眸一暗,喉结微动。转而扯开视线,再度嫌恶起内心烧灼的烦躁。   他脑内试想过各式各样的方法,但最终都无法将纷乱的心绪拆解干净。   是该改改这样的坏脾气,塞伦不止一次提醒自己。然而一想到军中近来流传的风言风语,酸胀无声爬遍整颗心脏,一挤,便能溢出酸涩的汁水。   虽不得妄议长官,却免不得有人把希莱斯“英雄救美”——虽然那只是正常地进行惩罚——以及他们一夜之间变得亲近、“突飞猛进”的关系,做些添油加醋的幻想,成为谈资。   军中大部分士兵,都是年纪不太大的小姑娘和小伙子。战争磨砺了身心,绝大多数时候无暇儿女情长。   但年纪赋予的本能,岂是说消磨就能彻底消磨不见的?正值思绪比狗尾巴还能螺旋摇晃的阶段,一旦闲下来,“狗尾巴”就开始胡乱甩了。   正因为大多数人只是听个乐,没把风言风语当真,甚至能瞎掺和两句,情况算不上严重……   所以塞伦才跟自己置气了那么长时间。矫情,跟个情窦初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拨动神经的似的。   好吧,塞伦咬牙切齿,他确实是情窦初开。   他发呆好一阵,慢慢爬向对面那张床,捡起希莱斯的一件短衫。   大概是多余的衣服,忘记收回去了。塞伦盯着洗净晾干的短衫,鼻尖轻轻嗅动。   太阳、皂荚和希莱斯的味道。   龙族嗅觉灵敏,轻易便能分辨出气味。今天下午,他一进屋,感受到满屋都是希莱斯的味道,这令他浑身舒畅,像扑进金银财宝堆成的小山。   远远不够,还少了他自己的气味。它们必须融合,这样才是完整……   塞伦神情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矜贵倨傲,居高临下地俯视那件短衫。   塞伦前额的两侧逐渐隆起,龙角变换而出,银光闪烁的弯刀向脑后长长延伸。   下一秒,他做出的动作却完全与神色相悖。   他拾起单薄脆弱的短衫,缓慢地,小心地举到头颅旁侧。   锋锐银白的长刃,轻轻抵上衣物。他侧着脑袋,就着衣料,用手抚上自己的龙角。   沸腾、滚烫、灼烧的战栗霎时蔓延全身。隔着一件衣物,实际上体会不到什么感受。   他只因希莱斯的气味而升腾欲念。   如果,希莱斯也能摸着他的龙角就好了。   他只给他一人摸,而希莱斯,也只能是他的人类。   ……   房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希莱斯只当塞伦刚刚下地不久,腹部伤口尚未完全愈合,行动不便罢了。   塞伦侧身让道,神色依旧像出门时那样平静无澜。不过,当微凉的水汽擦肩而过,他的呼吸仍不可避免地紊乱一瞬。   因而也没能注意到,希莱斯耳廓异样的红晕。   “明天虎头蜂骑士团要离开了。”希莱斯说。   怎么,不舍得吗?塞伦的蓝眸仿佛结了一层霜。所有翻滚心间的情绪变得冰冷,化成水,转而被另一股更加汹涌的潮水席卷、淹没。   希莱斯扯着他的手,塞伦不想动,本能却让他依顺地随对方来到床前。   “躺上去。”希莱斯用略带命令的语气说道。   他这才发现,对方手里还有一个小罐子,一点清浅的植物芬芳逸散开来。   加之希莱斯刚刚洗过澡,满身裹挟水汽,宛若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弥漫清凉舒爽的植物香味。   “抹药我可以自己来。”塞伦被这混合了希莱斯气息的味道弄得耳根发热,他想接过药罐,可对方握得很牢。   “这是给我用的。”   “什么?”难道他哪里受伤,却没告诉任何人……塞伦紧张地想坐起身,被希莱斯一只手按回床上。   那双手在身上缓缓游走,塞伦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抬头。   希莱斯像强忍着什么东西,此时渐渐皲裂,从细微发颤的指尖泄露出去。   他跨坐塞伦身上,动作生疏,而面容仍旧保持着他惯有的隐忍。   “我去问了卡缇娅,她告诉我怎么做。”希莱斯嗓音沙哑,像干涸已久的河床。   “你身上有伤,所以,我来就好。”   河床需要涓涓细流来滋润,他将塞伦再按倒一寸,循着塞伦的唇贴附上去。   深邃的灰眸倒映塞伦惊愕的面容,他注视那张在昏暗灯光映衬下,愈加俊美昳丽的脸。心神不受控制地摇摆,像随风晃荡的落叶。   唇瓣一触即离,指腹流连于柔软的唇角,希莱斯眼见对方终于回神——目光对准他一人,富有攻击性。   他曾在不少猎物眼中看过类似的眼神,宣告着掠夺与侵占。   希莱斯轻笑道:“尽管放心,不会扯到你的伤口……”   “……不然你以为,我在你龙背上是如何动作的?而且,我只对你一人这样做……”说着,希莱斯慢慢沉下腰。   尾音被骤雨般的吻吞没。   -   虎头蜂骑士团停留的时间不会太长,三十天过去,在女兵们的妥善处理下,伤员的恢复情况大多良好。   其余的善后工作,将继续交由营地本部的医师们进行观察治疗。   盛夏的颜色最是鲜艳,经光线一照,连灰扑扑的大地都显得有些刺眼。烈阳烘烤着万物,只顶着太阳稍微站会儿,身上便黏腻起来。   吹过的空气仿佛蒙了一层布,呼吸一点也不爽快。很难想象当龙骑飞上天,要经受一番怎样的炙烤。   但她们必须得走了。   金沉堡的正门外,龙族们已经变换好形态,姑娘们站的站,坐的坐,就是不愿意趴下去:地面烧肚子,灼得慌。   大部分士兵为她们送行,其中不乏一瘸一拐的伤兵——命是姑娘们救的,就算临行前再受到严厉的叮嘱,他们也会“嘿嘿”傻笑着照单全收。   希莱斯迈出城门,环顾一周,没见到路易斯的身影。他正奇怪,后方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一转头,路易斯浅金色的辫子活像沾了水的马尾,随着跑动左右摇摆。他手里紧紧捏着什么东西,等跑到希莱斯身前,步子醉汉似的打飘,唯有那拳头握得稳稳的。   他汗珠来不及擦,脸颊通红,气喘吁吁道:“这……这是,莫妮卡的……项链,呼……”   “我跑不动啦!”路易斯五官皱成一团,半是哀嚎半是请求地说,“她在哪……希莱斯,帮我找找她……”   鬼知道他一路从医师奔到门口飞得有多快,生怕赶不及。   希莱斯接过项链,银桑叶吊坠从指缝间漏出。   他走出去没几步,项链的主人似乎捕捉到闪动的银光,向这边赶来。   “谢谢!谢谢你们帮我找到它。”莫妮卡话音不自觉带上颤抖。她将银桑叶吊坠掐进掌心,看得出,她十分珍视这个条项链。   “怪我没有保管好……”   “找到就好了。”路易斯还在缓气,摆摆手,撑着大腿抽空来了句。   莫妮卡悄悄把眼泪憋回肚子里,她戴回项链,链条绕过金黄蓬松的短卷发。她抬起翠绿的圆眼睛,吸吸鼻子,咧嘴一笑,向二人再度郑重道谢。   “如果有机会,我来灰影找你们玩。”   “不是还有信件嘛。”路易斯道,“希莱斯已经知道怎么给你们主将寄信了,以后可以经常靠写信联系,有什么好药和好方法可别忘了我。”   已是启程的时候,时间不容他们再继续交谈。   临走前,莫妮卡好似下定什么决心般,咬了咬唇,对希莱斯与路易斯小声说。   “如果你们等不到阵营发放的娑草,又着急用——可以去附近城镇或者来往的商队,找衣服有花纹很多,尤其外衫纹饰植物的人。”   “他们是桑栖崖的商人,会售卖各种各样用于编织的材料,更不乏草药。只要找到他们,娑草基本不是问题。”   说罢,莫妮卡便迅速转身离开,抛下来不及回应的二人。   希莱斯和路易斯面面相觑。   莫妮卡大概是来自桑栖崖领地的女孩,二人一同猜测。   总归是知道了其他获取药草的途径,若有机会,再当面道谢吧。 第86章 遇袭   盛夏的暑气,被昼盲森林这条茂密的绿色厚毯子隔开。士兵躲在毯子底下,嘴唇不停蠕动,比四周吵个没完的虫鸣还要喧噪。   他将随便削下来的一根树枝当做手杖,棍子钉入地里,带着他向上爬坡。   若说春季的昼盲森林是吸饱了水的薄被,那么一到夏天,或许由于太阳烘烤的缘故,水蒸没了太多,士兵能够明显觉察出山里的干燥。   这也是金沉堡加派护林员的缘故,他们都不准在山里使用明火,带的尽是干粮。   状似是件好差事——山里比营地凉快不知多少。   可这山的一些地方道路崎岖,马走不成,必须靠人的两条腿一步步走过来,这是人能干的差事?   士兵鞋底脚底作痛,他很熟悉那种感觉,不知道又长出多少颗水泡。妈的,他咬牙切齿地想,原本已经成为护林员一支小分队的队长了,几个月没下过马背。   现在倒好,就因为摸了把女人的屁股,不仅被打得半个月下不成病榻——如今恢复得差不多,但那种半死不活的感受已经成为阴影,一直在他心头徘徊。   而且被林务官降职,贬回林务员,做这种畜生才跑得动的苦差事。   士兵埋怨不休,沉浸在如何用言语把嘲笑他的人千刀万剐里,盼着下午赶快到来,估摸着现在才正午。   远方灌丛簌簌作响,他没分多少精力过去,视线只停留两秒,便又收回到脚底的路。   “嘶——操!”他连忙抬起膝盖,把手杖甩一边,扶着一颗粗木直抽冷气。   钻心蚀骨的疼痛从足底传来,鞋底本身就薄,走那么多路,恐怕离磨穿已经不远了。   但凡地面稍微粗糙一点,都能被士兵敏锐感觉到。他抓出黏在脚下的一颗小石子,愤恨地扔远,觉得满世界都在跟他作对。   然而再次捡起手杖时,他心觉有点不对劲。   指缝里怎么会有沙子……士兵心头一跳。   没走过河畔,溪流旁边的沙砾也不会像手心里的那么细。   难道……   狂沙不是前不久才打退的吗?山上又是怎么出现的?一旦要跨河,除非绕西侧远路,不然肯定会被巡查兵们发现。   西侧。   士兵冷汗涔涔,喉结艰难地滚动。连后撤的步子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动什么大型野兽。   必须赶紧回营汇报……他倒退几步,环视周围似乎毫无异常的环境,接着开始狂奔。   尽管每跑一步,脚下都会传来锐痛,大概水泡已经被磨破,哪里不知道又刮出其他伤口,但他始终不敢停歇。   稀薄的光线浑如一张血盆大口,把四周吞得只剩声音。   身后传出动静,窸窸窣窣的,好像真有什么东西踩着腐叶和烂泥,向他一刻不停地追逐。   “唰——唰——”   原以为只是自己吓唬自己,但当他越快,后方那动静便也追得越紧,拨开草丛和灌木的动作粗暴而快速。   士兵的心脏已经挤到嗓子眼,脑袋一片空白。性命攸关,只顾得了拼命地跑;也忘记如果此时撩一嗓子,说不定附近可能有人,能听到他的呼救,以及狂沙的到来……   快了,快到营地了!下坡冲刺的速度很快,他两条腿几近在打着旋。他听见背后的跑动声,没有动物的低吼和喘息,静悄悄、不知疲倦地跑着,唯有步伐一点点接近后脑勺。   “扑通!”   士兵脚下一滑,只觉天旋地转,下巴磕到泥泞微湿的地面。   他的泪水几乎一瞬间涌出眼眶,包含着惊吓、恐惧和绝望。   完了,营地……狂沙……敌人偷袭……   “啊——!!!”   林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惊得鸟儿从树冠中飞出。很快,声音被风卷干净,无影无踪。   -   “敌袭!!!”   “呜——”   战号发出低沉的长鸣,令心尖不由得随号角声发颤。   天空掠过数道飞影,与地面众多策马疾驰的人奔往同一个方向:昼盲森林。   傍晚已至,今日的天空格外猩红。黑幕蚕食大片天穹,剩下的另一半,云絮被撕得粉碎,沾染上火与血的颜色。   银白巨龙带头飞行,龙骑们首先赶往昼盲森林边缘。昏黄的光线下,底下尽是绿植组成的海洋;而龙族体型过于庞大,不便直接进入森林,只得选择在外围降落。   尚未向下降落之时,希莱斯的视线犹如刀刃,一寸寸剜过植被较为稀疏的区域。   他捉住一点细小的影子,即便距离相对较远,他也能判断得出那是人还是动物。   逃命的人不会像那样下坡奔跑:至少跳下陡坎时,会稍作留意底下或周围的环境,而不是丝毫不犹豫,直接翻滚到满地石头和朽木上。   【狂沙从山头往下走。】面罩之下,希莱斯拧紧眉。   【看到了。】塞伦已变回人形,【调虎离山?】   实际上,不止希莱斯一人观察到山头的异样。也几乎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狂沙意欲分散他们的兵力。   汇报敌情的地点处于半山腰,希莱斯最后望一眼烈焰般的天空,那么一会儿功夫,黑暗又将天幕吞噬一截。   天色渐暗,必须尽快抵达斥候来报的精确位置,速战速决。   希莱斯率领众人赶往半山腰,临走前,他另外吩咐一支二十人组成的队伍,主要目的为去山头搜索和刺探敌军行迹。   ……   一进入昼盲森林,唯一一点天边稀薄的光线也被剥夺了去。   但喊杀之声不绝于耳:马因为嗅见血腥而不安地躁动嘶鸣、狂沙那破碎的喉咙因沾上血点而凄厉地尖啸,士兵们大力挥舞手中刀剑,呼喝不休。   泥草地逐渐潮湿,不知沾上的是露水还是血水,搅成一滩烂泥。   而希莱斯每当后撤一步,便会不慎踩到烂泥与腐叶覆盖的东西,有的坚硬。有的则软如肉垫子。   视线太昏暗了,一团墨汁笼罩的混乱。他连是否不慎将刀刃挥向自己人都无法确定,只能极力维持平衡和攻击的姿态,用心声寻找那抹银光的主人。   黄沙尚且能见到颜色,可夜晚的漆黑却是深深根植于人们的心中,对它有着天然的恐惧。   希莱斯不慎踩踏越来越多的肢体,惊恐的尖叫像鬼魅一样忽远忽近,又像极了动物临死前的哀嚎。   “金沉湾万岁——!”   唯有靠这样的方式,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应的人很少,大多都专注于厮杀。而他的目的也只是让大家听见,并告诉众人:领队仍然存活。灌注一丝微乎其微的胆量。   希莱斯感受到沙子的气息迎面拂来,那种黏腻腥臭的味道再熟悉不过。   他毫不犹豫,对准攻袭的方向刀起刀落,从狂沙的肩头直劈而下。接着一阵细沙尘雾打在身上,面盔有细尘碰撞的声音。   他知道,许是恰巧劈中心脏,恶臭就此消散。   战事正酣期间,忽地,他身形略微一顿,旋即侧身闪避,躲过一只狂沙的攻击。   他刺中狂沙的前胸,拔出剑,却凝神注意着某样异常。   【塞伦,你闻到烟味了吗?】   两秒后,塞伦传来笃定的回应:【闻到了。】   龙族嗅觉灵敏,他知晓此事,既然塞伦回以肯定,那么便说明的确不是错觉!   还没等希莱斯做出决定,一名龙族扬声道:“大人,有火和烟尘的味道!……操,怎么还没死?!”   “山头方向!”另一名龙族嗓音发紧,显然还在奋力应付敌人。   山头……众人心中一紧。   “菲恩,回营地通报情况!”希莱斯厉声发出指令。   “安迪,带着你的有马的手下去东边巡游,看看山上还有没有其他护林员。传递就行消息,声音要大,让他们跑!”   希莱斯的反应已经足够快,队伍分出去一支力量,而眼前的狂沙像泄了洪似的,源源不断向此处攻击。   他们再分不出去更多人了。   只是片刻,风向他们迎面吹来,烟尘味钻入鼻腔。这次,即便是人类也能明显闻见。   山头的火势竟这样大吗?   那之前派出去的二十人队伍,此刻面临着什么?   希莱斯的心越来越沉,他心中的沉重化作手上的力道,将一只狂沙拦腰斩断。   “山上的人怎么办?”   多米尼克不知何时接近他的身边,在众多呼喊声中大声询问。   希莱斯似乎能看见那抹金色的影子,但他没有正面做出回应,而是说道:“专心应敌,敌人不知还有多少!”   他们此前都预料错了一半,狂沙并不止是想调虎离山。   换言之,它们打算放火烧山!   这群狂沙哪里来的?奔赴战场的一路上,希莱斯便在这刹那时间里思考这个问题。   唯有之前西侧高智狂沙率军作战可以解释。   早在大战发生几日前,昼盲森林就有巡查兵发现狼群异常的踪迹。   那时,人人以为和后面的大战行军进攻有关。   的确有关,希莱斯讽刺而悲凉地想,因为高智狂沙不仅大批行军,招致动物们的迁徙和搬家。   而且,还在昼盲森林里设下埋伏。   狂沙一直蛰伏其中,待炎炎夏日烧到最旺盛的那一刻,一把火,烧掉这里的人。   可是山火已起,周围的气息越来越浓烈,甚至连他们也必须撤退了。   远方闪烁一束足以照亮夜幕的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眼底。   “你打算放弃他们?!”   多米尼克的声音骤然尖锐。 第87章 火焰   “我们必须撤退!”希莱斯声如洪钟,勒令道。   有一瞬间,希莱斯好像通过微弱到极点的光线,捕捉多米尼克眼中的光。他分辨不了那是迷惘、震惊还是愤怒,现在没留多少时间供他仔细分辨。   他一声令下,队伍自觉地开始后撤。一开始便预设好撤退阵型,只是大家都没料到,有朝一日,居然真的会在昼盲森林用上。   希莱斯和塞伦仍然并肩作战,既有能力,他们便选择殿后掩护其他队员。   刀光剑影中,狂沙如泥一般被削断。他们还未被刺穿心脏的尸体,仿若地上扭动的蚯蚓,于血水和烂泥中挣扎、爬行。   沙子不怕火,可人怕。每个人的心底都装着重石,光芒越来越盛,好似短短几瞬之间,一眨眼,他们就从傍晚来到了白天。   众人逆风狂奔,狂沙的攻势也很快消减,约莫此前高智狂沙埋伏的活死人已经基本被清理完了。   树杈和灌丛抽打着大家的脸和腿,等众人接近昼盲森林的边缘、营地外围的荒地,迎接他们的士兵们混作一团——似乎在关切地询问另一波队伍。   见到马匹被牵回堡垒,还有几名或面生或面熟的士兵——他们是先前派去巡查通知其他护林员的士兵——希莱斯心头微松。   大口而急促的呼吸里还混杂着烟尘的气息,人人胸口跟拉扯风箱似的喘。   他们转身望去。   西边山头燃起熊熊烈火,一整座山堆成了篝火的柴。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火:焰尖直攀天幕,像一只拼命向上触摸的手。   夜色衬得山火是那样的诡谲,天地除了黑色,便唯有金黄和橙红,滚滚浓烟向着山下翻滚。宛若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烈焰以整片山林的生灵献祭神明,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而邪神仍贪婪地想要吞噬更多、更多……   火势还在不停蔓延,不可否认的是,单看这幅景象,是一场残忍却绚丽至极的画面,令人挪不开视线。   但众人心中只有荒凉。   营地里的其他士兵,还有赶来城门口的林务官都已经知晓情形,有一支二十人的队伍去往山头侦查敌情。   “树冠被点燃,扑不灭。只能等烧完、烧干净,或者下一场雨……”林务官眺望那些凶暴的火焰,喃喃说,“回不来了……”   脚步声如雨点般骤然接近,希莱斯领口一紧,被人大力拽过去。   “是你放弃了他们!”多米尼克高声质问,琥珀色的眸子浑似山头的光焰。另一只藏在黑色的眼罩底下。   周围不少人被吸引注意,一听此言,四周鸦默雀静。   希莱斯与对方的眼睛离得极近,他能感受到多米尼克含怒的鼻息。   “火势蔓延有多快,你也看见了。”他极力克制平稳的声音,“救不回来。”   一只手兀地横插二人中间,塞伦将多米尼克推开,眼神冰冷,像在警告。   “注意你的举止,”塞伦告诫,“你在和将领说话。”   “将领”一词似乎刺激到了多米尼克,他深吸一口气,却没能成功将愠恼压下去;再开口时,话音中的愤慨再也挡不住。   “假如一开始能去营救山头上的队伍,他们也不至于生死难料,恐怕现在只剩下一堆焦炭骸骨!你不是一向爱护你的队员吗,为什么这时候就要抛弃他们?明明是你派去的!”   他指着希莱斯心脏的位置,仿佛用言语抵住后者的心脏。   “狂沙的进攻需要解决。”希莱斯的气息也有些不稳。他必须得克制,面对质疑,不能立即将胸中的困兽放出去。   “我已经调派人手通知营地,让另一部分人去巡山疏散护林员。剩下多少人?你也在战斗,多米尼克,你清楚狂沙到底有多少!”   他的声音克制不住地越说越大。   “一旦有智慧狂沙成为漏网之鱼,高智狂沙能轻松控制它们继续大肆烧杀。橡树村的村民搬回来了,万一进入村庄,屠杀村民又该如何?另外,若风向朝我们这边吹,恐怕那时候谁都逃不出昼盲森林。”   “你说了‘逃’——”多米尼克咧开讽刺的笑,“你也知道你在逃?”   希莱斯蹙眉:“这不是你该咬文嚼字的时候……”   “你就告诉我队员重不重要?……既然点头,为何不救?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性,咱们赶过去,他们都不至于死在火场里。你负责任了么?”   “够了,胡搅蛮缠!”塞伦迈前一步,将希莱斯揽在身后。   他束在脑后的银发略微松散,几绺发丝潦草地垂落,像一头刚刚战斗完、戾气未消的银色雄狮。   “你方才也表示:‘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性’,说明你心里其实知道火势难挡——”   “——存活的几率那么小,真如你所说,我们立刻前去营救队员。到时候赔兵折将,或许更可能沦为全军覆没的结局。留下应敌的队友不是队友?你要置其他人的性命于何地?这还是不是你口中的‘负起责任’?!”   三个尖锐的提问,让多米尼克顿时哑了声。   塞伦说得没错,倘若他们去往山头,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无疑凶多吉少。   而且说到底,留下应付狂沙的士兵们不剩多少,只堪堪达到一半人数,多数还都是龙骑。   真计较损失,显然多米尼克预设的情形伤亡更大。   况且,嗅见烟味的一刹那,当时情况不明,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林地表面燃烧的火,还是已经乘风烧到树冠的火——二者蔓延速度不同,后一种的火焰几乎是飞一样延烧,根本控制不住。   他们赌不起。   更别说,希莱斯需要当即做出判断。   唯有事先猜到调虎离山之计,决定将半山腰作为主战场;否则希莱斯一开始下达命令,奔赴山头作战,只怕大家眼下已性命难保。   多米尼克哑口无言。他环顾一周,其余士兵状若沉思,好似在掂量比对两种可能性,最终望向希莱斯和塞伦,仿佛已经站好了队伍。   他唇角扯起一抹冷然。   “行,希望明天捡回队员们的残骸,你们还依然认为自己的决定毫无错处。今后悉听尊便,希莱斯大、人。”   他故意重重咬下最后两个字,与神色复杂的希莱斯对视一眼,掠过目光晦暗不明的塞伦,冷哼一声,转头离去。   僵滞的气氛以一方的离开告终,没过多久,一道稍纵即逝的白芒从众人眼前闪过。   几秒之后,“轰隆隆”的雷鸣声响彻大地。贯入人人耳中,震动耳膜与心房。   “要下雨了!”一名士兵惊叫道。   山头对其置之不理,依旧自顾自地烧着火。好像想趁着雨幕尚未到来,趁机多将一些生灵烧毁一空。   “你来得好晚。”贡萨洛始终握紧苗丫吊坠,此时面朝闪电出现的方向,轻声细语地说。   是啊,来得可真迟。   希莱斯苦涩地想。   -   滂沱大雨砸落地面,发出激烈急躁的动静,隔绝外面的所有的声响。   雨一直在下,已经不知过去多久。半个夜晚吗?好像不止,但似乎又只耗完燃尽两根蜡烛的时间。   将领寝房内,蜡烛因冷风而飘飘摇摇,火光照在墙壁上跃动。希莱斯闭上眼,用手掩住整张面孔。   看见烛火,他就会想起之前所见的大火;闭上双眼,他又无法控制地回想多米尼克的问责。   他一直没睡,等待暴雨停歇,来人通知去山上搜寻队伍。   塞伦陪他坐了许久,希莱斯几次三番想靠聊点别的来转移注意力,但始终无果,精神总是会不由得涣散。   床边传来微微塌陷的重量,希莱斯手肘撑在膝盖上,保持着双手掩面的姿势。   后背一沉,接着热源贴到他的后颈。   很痒,也许是塞伦用他的唇瓣在轻轻磨蹭。柔软而微凉,没有旖旎的意味。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没法缓过来。”对方一贯清亮的嗓音,此时低低的。   塞伦绕到身后,从背后圈住他。   “你什么都想保住,但是,希莱斯……”他轻声说道,“世事无常,我们无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不知情的情况下,想保全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太难了。”   他知道希莱斯对那二十名队员心怀愧疚,进门时,他听到一声轻得像叹息一样的话——“我是不是不该派他们去山头?”   他也知道,希莱斯曾经就想拼命保住自己的家人,不惜用生命换取……最终事与愿违。   有这样的经历,希莱斯本身责任心又强,一旦身边人发生意外,自责和懊恼便会如潮水汹涌漫过,淹得他喘不过气。   “更何况,这不是你的错。”塞伦抚摸对方的肩膀,安慰道,“你手下该有多少人?任何一个人都可能遇上一个意外,我们不是神,无法一个个介入大家的困境。”   他能感觉到,安慰之下,希莱斯的呼吸正逐渐放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塞伦一向不善于直接夸赞他人,唯独希莱斯不同。   只要能带给对方一丝慰藉,叫他做什么都可以。   【先休息吧,你很疲惫了。有任何情况,我会叫醒你。】   塞伦不再出声,用心声传递。他双臂一勾,希莱斯缓缓仰入怀中。   他把下巴搁在希莱斯的肩头,抱紧他身心疲惫的灰宝石。   -   金沉湾轮换骑士团的日子已经到来,辎重车缓慢拉动,形成一条绵长沉重的游蛇。   一车又一车拖动掩盖的,不仅有粮草武器,还有士兵们的遗物和骸骨。   当希莱斯等一众灰影士兵们抵达圣雷岛,进入灰影骑士团主营前,希莱斯特地叫人留下一辆车,随他前往营地西北侧的墓地。   坟冢比往年多出太多了,驻守金沉湾的日子里,不知不觉中,运送士兵骸骨的车子就不知拉回来多少趟。   有的无名无姓;有的坟包里可能只有一个物件;有的甚至连埋葬的遗骨都不知道是否属于他本人,抑或空空如也……   没一个完整的躯体埋葬其间,因为心脏必须是残缺的。   希莱斯抬来二十个陶罐,透过冰冷的罐身,他似乎能感受到手心烧灼的热浪,像那天见到的熊熊烈火。   当日夜雨见小,他们便上山找人。费劲几日的搜寻,最后无功而返。没办法,大家只能采一捧焦土,当做士兵们的遗骸。   希莱斯取来铲子,刨开土,一个个将陶罐放入坟冢里,再亲自填回去。   他事先买好几壶酒,挨个撒过二十座坟冢。   天边泛起那日的火烧云,希莱斯坐在坟前,陪他们坐着。   不晓得聊什么,他有太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他倒是没流泪,呆呆地望着远方的金红色。   第一次做将领,说称职,似乎没那么称职;说失职,倒也不至于。   但他对不起白白牺牲的弟兄们。   “给他们报仇吧。”   浑厚磁性的声音从后方响起,希莱斯有些恍然,好久没听到这道熟悉的嗓音了。   他转身看去,火一般夺目的红色身影正逐渐走来。   马可牵起唇,络腮胡依旧茂盛漂亮。这么一笑,八字撇低的眉毛无端生出些哀怜的感觉。   那道“火焰”令他安心。 第88章 回营   希莱斯的唇瓣张了张,红发男人坐去他身边。现在应该叫对方“副司令”了,他心想。   自从回到灰影后,马可一直关切着金沉湾的情况。他事无巨细地告知对方,而灰影的一切变化都在复信中提及。   即便只是看文字,他都能体会到主营如今的变化到底有多大。终归不是身临其境,无法知晓其中过程究竟是怎样一种天翻地覆。   现如今回营休养,希莱斯不知还能否做马可的二把手——就在与高智狂沙对战的前夕,马可已坐任骑士团的副司令之位。   连声道贺都来不及,等希莱斯亲笔回信时,他已活捉高智狂沙。   “大人。”希莱斯声音沙哑,掺杂了些许舟车劳顿。   马可与他并肩而坐,视线一一触摸过面前的二十座坟冢。   “他们不是平白牺牲的。”   希莱斯心中一触,接着垂下灰眸,没作回应。很明显,他仍然保留着一丝对自己的不信任。   亲手带起来的下属,马可何尝不明白这名小辈的想法?   他接过剩下的酒,轻轻呡一口,将酒壶底的最后一层液体倒入身前的坟冢。   “金沉湾临走前,我曾对你说过:‘你将对千百人发号施令,每一步必须深思熟虑地走’。”   马可含着零星酒气,继续缓声道:“ 没一个人能把人生这个棋局下得步步为营,完美无缺。是个人都会犯错,神不也一样?祂最大的错误就是创造了人类。”   希莱斯沉重的神情产生一丝变化,被对方的一番话逗得有些想发笑。   “犯错,最重要的是吸取教训,而非陷进沉痛当中。爬不出愧疚的坑,那你一辈子会把自己困在里头。不愿抬头看看天,不愿感受阳光的热度。即便阳光使出浑身解数告诉你:错不在你。”   那夜,塞伦已经帮希莱斯扯下挡住眼睛的手,可他仍然闭紧眼帘,不想直面阳光。   黑暗无边无际——昔日的家人,今日的队员……哪怕有一点热温,希莱斯都会认为只是火在烧,不愿相信那是阳光。   宁肯独自承受痛苦,用刺痛来麻痹愧疚之心。   “他们去昼盲森林的山头做什么?”马可问道。   其实他二人心知肚明,只是,马可必须让希莱斯亲口回答。   “……去侦查狂沙的行踪。”希莱斯哑声说。   “为了什么?”   “为了……”希莱斯顿了顿,艰涩启唇,“侦控敌军是否设下其他埋伏,刺探到底是不是使用调虎离山之计。”   他自始至终眼神涣散,发呆似的盯视坟包。随着理由的阐述,他没能看见马可眼底一闪即逝的欣慰。   “那便是他们的任务。”马可却继续补充,“这是小方向。大方向呢?他们为金沉湾的安危而去往山头,关乎是否能守住边境线、乃至整个全境会不会因此被破局而行动!”   “希莱斯,记住,每一个因保卫全境牺牲的士兵,都不会是枉死。”   炽热的焰尖蔓延到希莱斯的眼帘,他双手还残存着那夜塞伦包裹的温度;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因滚烫的热度睁开眼,迎接刺目的光芒。   他被一瞬间的亮光灼红了眼眶。   身上暖融融的,那不是火,是真正的太阳在抚摸肩膀。   或许还做不到立刻想办法爬出坑底,但他已经睁开双目。   “我会尽我所能,给他们报仇。”   希莱斯许下承诺,蜷起膝盖,把头埋进双膝中。   马可瞧着左边一颗褐色的毛绒脑袋:年轻人把自己缩成一团,几月未见,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长长的手脚再怎么蜷,也蜷不成一个球,骨架倒是越发显得凌厉。   脏兮兮的披风垂去地上,在身后拖曳一截破碎的布料。   瞅那样子,分明就是一头尾巴耷拉着、快伏在地上的狼。   马可伸出手,不嫌弃晚辈一身的风尘仆仆,拍一拍对方后背。   “你想报仇,得尽快做好觉悟。你之前已经跟着黑森学会怎么处理事务了,信中我也向你提到:灰影今非昔比,再加上阵营派系斗争的局势,以后事情只多不少,必须打起精神。”   希莱斯一动不动,好像一时半会儿没听懂,正努力消化马可话里的意思。   他从膝盖间抬起头,出声的一刹那,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碰撞。   ——“可我只是金沉湾的代理将领。”   ——“我正式任命你为灰影的龙骑将领。”   ……   树荫下,多米尼克双手抱臂,侧倚在树干上。   他璀璨的金发安静地搭在肩侧,细碎的光线自树叶之中流泻,一边替金发做点缀,一边给面庞覆盖更多的阴翳。   多米尼克身边围绕着许多士兵,熟悉他的人,都早已对这种排场司空见惯。   那全是他的朋友,大部分为曾经隼队的队员。   “希莱斯怎么就当上龙骑将领了?”一名龙骑的口气颇为不爽。   一人附和说:“代理一职还不够事吗?而且一声不吭地就宣布,那么多大人脸色难看得紧!”   “看来马可大人早有准备。”有人捏下巴分析道,“之前希莱斯被撤职事务官,人一到金沉湾,私下可能仍然用事务官的培养方法教授他事情。”   “那不就是罔顾身份,无视决定嘛……”   说这话的人被其他士兵踹了一脚,提醒他谨言慎行。   嘈杂间,一头龙影从大树上方飞过,掠过一片阴影。   一回营,众人发现,除了营地扩建太多,还有一项最为令人震惊的巨大变化——龙骑新兵的数量,比往年增加一倍不止!   反观骑兵和步兵,人数几乎没怎么改变。   这即是马可回营之后,与凯莫伦总司令做出的措施——将灰影的兵力侧重为龙骑士。   其实不乏有别的骑士团这样做,例如主战步兵或骑兵的骑士团,蝎尾便是逐年向地面部队转型。   如此一来,不仅在派遣驻守边境的时候,更好和其他一同驻扎的骑士团分配、商量兵力资源。   并且,阵营会相对着重此类具有“特色”的部队,若出得了战绩,阵营愿意大方给予战略物资。   总之不会像曾经默默无闻的灰影那样,要点东西抠抠搜搜。   相对的,龙骑数量一增加,那么便意味着,作为将领的人职权将变得更大。   他们不服气的原因正是出于此处。   除开金沉湾的一役,希莱斯又有多少资历?今年秋天一过,才满十九岁的人!   说实话,比起他,大家更宁愿金斯顿来担任将领。   至少金斯顿比希莱斯年长一些,不管资历还是眼界,肯定比后者强得多。   “话说金斯顿什么态度?”有人好奇问。   “不知道,他不是和希莱斯关系不好么?大概也在抗议这件事吧。希望他有所成效。”   “反正经过山火那件事,我对希莱斯根本放心不下。”   说着,周围人偷偷瞥眼默不作声的多米尼克。   大家义愤填膺这么久,他仍没任何表示。仿佛所有的火气,全在山火发生一夜挥洒一空。   多米尼克好似变了一点。但仔细一瞧,又什么都没变,依旧是那样的好相处。虽然有时候不冷不热的,在场没一个人跟他关系亲密到挚友的份上。   等等……他原本和希莱斯的关系,好像更胜一筹来着。也是那晚过后,多米尼克没再去找希莱斯了。   这样也好。   大家早劝他别跟外乡人走得太近,但挡不住多米尼克心肠好,很多次为对方说话。   多米尼克不知想些什么,眸光一直停驻远方的群山。唯有方才提及“金斯顿”,他的琥珀眸子才略有波动。   唉,什么事嘛……有人无声叹息。   他们的多米尼克队长一样能力优秀,为啥马可大人就是看不见他?   -   石墙阴阴冷冷地散发潮气,天花板渗出水,聚成一滩水做的漏斗。   “啪!”轻轻一声,水滴砸落,正中天灵盖。   秋日的寒凉从头顶蔓延,爬进发根深处。那片潮湿激起一阵痒意,约莫是跳蚤受惊,踩着虱子跳来跳去。   一只手使劲挠了挠头顶。   这手比干枯的头发还要糙,指节宽大,指甲磨损到血线的位置。   掌心茧子构成一层厚厚的黄墙壁,而手背则如斑驳的木头——众多杂乱而划痕的丑陋的伤疤遍布其上,像谁泄愤似的用剑胡乱割出来。   那是一双做活的手。更准确点,是做过无数物件的手。   然而,他的手腕却有着一道更深的磨损。   ——只见他腕间挂着个巨大的铁手铐,把明显凸出一层的手腕皮肤再度磨红。   指头挠不爽快,他只得挪动屁股,坐半个板凳,避开头顶那滩渗水的地方。   “嗒——嗒——”   木头点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猛然抬头,引起手铐和脚链一阵叮当响。   狱卒警告地甩一棍子,重重敲击铁牢门。   木头敲响地面以外,另外还有一道配合着踩踏地面的……脚步声。   听上去便是一瘸一拐的。   一小扇只够露出面容的“窗子”嵌在牢门上,两只眼珠子透过方框转来转去。   “哥。”   随他一句嘶哑的轻唤,拄着拐杖的来人停下步伐。   “给我哥搬个椅子。”牢门内,他喊道。   明明他是犯人,却能使唤外头的狱卒。   狱卒表情扭曲了一下,但还是给少一条腿的男人搬来木椅。他甚至轻拿轻放,顺带帮残疾男人把拐杖搁去墙边。   他确实不敢怠慢。   毕竟,那犯人可不是普通犯人。 第89章 出山(二更)   方框里的眼睛紧盯着外头,他看着对方稳稳当当坐到椅子上,这才放下心来。   探监的时间不容放宽,即便他再如何特殊。   俩兄弟熟门熟路地隔着一扇铁门开始说起话。   “哥,在伤残食馆累不累?”他见男人行走的速度比以往慢了一点,紧张问。   男人扯起一个安抚的微笑:“放心,累不到哪儿去。”   “最近是挺忙的。灰影骑士团营地扩建啦,还养了一堆新兵,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咱一帮弟兄想着多忙活一阵子,给他们缓解缓解压力。”   “对啦,我给你买了一匹布。”监狱带不进来什么东西,男人万般求请,才得以将这匹布带进探监的屋子。   若不是布匹不能弄脏弄坏,他恨不得一寸寸撕开给狱卒们检查。   男人动作小心地拆开包裹,抱出里面的布,抖一抖,拎到方框跟前去。   “看看,针脚多密!等你出来,咱们再去裁缝铺给你做衣裳……”   男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每一句、每个词、每个声调……无不蕴含对未来的展望。   牢门内的眼睛闪烁水光,他很快压抑下去。见到亲人应当是欢欢喜喜的,他不能让泪水坏了气氛。   “要不是灰影,光一匹布,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摸得着。”男人动作轻柔,仔细将布匹叠回去,怅然道。   听闻此言,他叹出一声附和。   他甚至比哥哥还感激灰影骑士团。   若非他们决定聘用伤残士兵,否则哥哥很可能一蹶不振。他们兄弟俩无妻无子,原本还能相依为命,他也愿意一辈子照顾世上唯一的亲人。   可一遭入狱,哥哥重回圣雷岛,而自己的积蓄全部被夺走,没法再做工……他不敢想,如果没有灰影,哥哥现今是否还能吃得饱肚子?会不会沿街乞讨?   总之,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安然无恙地坐在对面,兴冲冲与自己分享新生活。   “我还攒了一些钱,给你以后做工打器具用。我不懂那些,没给你直接买工具。以后你自己逛一逛……”   “哥,不用说了。”   他猝然插话,打断男人。   瞧他这幅样子,男人面颊肌肉动了动,最终止住话头。   “我不会再造东西了。”眼睛已经不见,他的声音从铁门深处传来。低哑,却异常清晰。   “你又拒绝贵族了?”半晌后,男人问道。   “……嗯。”   男人不知弟弟此刻是何种神情,只能依稀分辨出语调中的几分烦躁和落寞。   “做这些毫无意义……”   “杰理·厄舍!”男人陡然拔高声音,喝出弟弟的全名。   “知道你还没能走出去,我任你说其他丧气话。但唯独这句,全世界谁都可以讲,只有你不行!”   男人气得不轻,独自撑着椅子和墙壁站起身。他身体摇摇晃晃,批评却沉稳有力,掷地有声。   “你这是在全然否定你自己!当你以前的热爱算什么事,一身本领喂狗了吗?!我不提你的天赋,因为我亲眼看着你如何不眠不休地钻研,那些都是你曾经的汗水和努力啊!”   “我以为你会想通……”越到后面,男人的喉咙越发颤抖。他捞过拐杖,夹到细微发颤的腋下。   听到拐杖点地的声响,牢门内的锁链开始“叮铃哐啷”地碰撞。   “哥——哥!我错了,你别走。我再也不说混账话了,我、我是蠢货!”   厄舍将脸死死嵌在门洞上,望着那抹决绝的背影,恐慌于眼底无边地蔓延。   他哥了解他,一时承认错误,无非是想挽留罢了,其实心底依旧保留着方才的想法。   于是男人只回头深深看了厄舍一眼,接着在狱卒的注视下,慢慢离开屋子。   厄舍重重捶了一下铁门,颓丧地把额头抵上去;脑门传来冰凉的温度,有些冷得刺痛——却根本不敌心底的失落。   -   【扔下去吧。】   希莱斯驭着银龙,把一团物件抛去地面。   经过一道轻微的碎裂声,那物件最终还是没能抗住高空的距离,碎成一堆粉末。   二人回到地面,希莱斯拆开层层包裹的布:瞅着四分五裂的石头,他还是没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   这些天,他和塞伦抽空实验不下百次,想办法从空中投放物资。   然而都以失败告终。   至少按目前的法子——单纯用厚布和棉絮裹住东西,无法完成安稳投放。   连一半的可能性都达不到,何况实际的高度也没多高。这点距离,龙族还不如直接降落地面,再卸下物资来得利索。   两位长官连日来奇怪的行径,招致不少新兵们的好奇围观。   见今天又失败了,新兵们虽不懂他俩的执著,但也跟着有些沮丧,纷纷七嘴八舌地帮忙出招。   一会儿一个点子,可没一个真正有成效。   “为啥不找工匠出主意呢?”一名新兵突然出声。   “笨呀!没见着营地里的工匠师傅们最近讨论得热火朝天吗?”另一人指出。   “我指的不是普通工匠……当然,咱灰影的师傅们个顶个的好。”新兵唯恐被误会,连忙找补。   “上哪儿找‘特殊’的?”   “圣雷监狱不是有位工匠大师么,尤其武器做得特别厉害……以前名气可大了,我爹好像还跟他一个牢房来着。我爹好几次跟我说,大师没什么造不出来的东西。”新兵回忆道。   一人瘪嘴耸肩:“可他是犯人,还是圣雷监狱的流放犯。见不见得着面都是个问题,我看悬。”   少部分新兵连连附和,不太看好此事。   “他叫什么名字?”   希莱斯长官的声音兀地插进众人之间,新兵们不知道他俩何时凑过来的,更没想到两位如今声名大噪的军官会主动搭话……   被问话的新兵红了脸,说话紧张地磕巴。   “我只、只知道大师的姓,叫厄、厄舍。”   “谢谢。”希莱斯若有所思道。   新兵快激动得昏过去了,那可是亲手活捉高智狂沙的人啊!尽管金斯顿大人对他颇有微词,但此事一出,事务官也当着他们新兵的面,大加赞赏希莱斯将领。   希莱斯不知道,一群新兵蛋子已经暗中把他奉为楷模,不仅励志学习,还对他十分关注。   比如他身边的塞伦,一样是龙族新兵们的榜样。   听老兵说,俩长官以前还打过架。现在几乎形影不离,根本看不出不和,真好啊!   兄弟莫过于此!   希莱斯暗自思索,没管叽叽喳喳小声讨论的新兵们,缓慢踱步走远。   “厄舍大师倘若真在圣雷岛,我们或许可以求见一面。”塞伦高举双臂,重新用手指梳理、并束起银发。   “你也知道他?”希莱斯侧头望去,被银白发丝晃了眼。周围人多,他指尖微动,克制住想帮忙束发的冲动。   “不仅知道——”   【——帕特里克家族曾经还跟他有过合作。】塞伦用心声额外补充。   “外界这样评价厄舍:他能将异想天开变为现实。”   难怪了,塞伦的家族以武器起家,听方才的新兵所说,厄舍又精于制造武器,是非同寻常的工匠大师……所以,有合作并不稀奇。   但希莱斯着实被惊了一跳。毕竟要厉害到什么程度,龙族的大家族才会跨越种族和国度,愿意与人类进行合作?   “自从沦为流放犯,厄舍大师便没再动过手——不是身在监狱,无法施展手脚的缘故。恰恰相反,有不少贵族不惜万里求见,只为重金请大师重新出山,帮忙制造图纸。”   “但是,”塞伦话锋一转,可谓立即浇了盆冷水,“他一一拒绝了。”   “有人甚至动用力量,帮他逃狱,可最终无果,只因厄舍本人不愿离开。”   希莱斯提起眉毛,显然没意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他询问。   事出有因,必然出于厄舍的意愿上。   “我猜,和他的经历有关。”   塞伦稍作回忆,向希莱斯娓娓道来。   “厄舍曾制出破日床弩——没错,就是你知晓的那个威力极强、登峰造极的巨型弩机。”   “因领地战争失败,厄舍被俘。后来又由于得罪占领领地的贵族——传言是领主想留下他,继续为他们效力。不过按照他的心气,肯定拒绝了要求。总而言之,厄舍被定构陷谋杀未遂的罪名;再加上俘虏身份,最终流放至圣雷岛。   “他曾经服务的贵族家族已经被赶尽杀绝,而为了制造这个大型杀器:破日床弩,战前,前领主倾尽所有匠人和领民的力量去建造它。   塞伦轻而缓慢地摇头,似在惋惜。   “但后来,同样是因为这个弩机——厄舍初期构建时,犯下一个细小的失误,破日床弩最终没能发挥效用,间接导致领地被攻陷的结局。”   “心怀愧疚。”听完叙述,希莱斯呓语般道出评价。   塞伦颔首,同意希莱斯所言。   他天蓝的兽瞳朝右方转动,将后者思索的神情映进剔透的眼中。   厄舍或许因愧疚而没能走出阴影,于是,至今不愿答应任何贵族的请求。   希莱斯呢?   回到灰影主营的当夜,希莱斯把墓地一事告知了他。他感谢马可大人的开导,令希莱斯放下一部分心结。   ……终究只是一部分。   这人早已习惯默默抗下重担,面对压力和苦楚,贯来只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咽进肚子里。   塞伦的眸光深处,涌动着无声的暗流。   暗流能将人席卷吞噬,也能顺服、温柔与包容一个人。   如今,希莱斯不再只是独身一人了。   他会和他一同扛起重担,引领他走向阳光照耀的地方。   -   希莱斯身形一晃,崎岖的地面险些令马打滑,马稳了稳身子,继续蹒跚前行。   此地几乎没有什么植被,裸岩好似密集的疙瘩,生在地上就是来绊脚的。唯一看似平缓顺畅的地方,只有一条绸缎似的长河。   实在走不了马,希莱斯和塞伦只得先下地,牵着绳子,艰难地寻找能落脚的地方。   事实上,这样坑坑洼洼的路,还真有着故意阻碍行走的作用——防止犯人顺利逃跑。   待二人爬上缓坡,不远处的建筑便撞入视野中。   它庞大、开阔,有着城堡的模样,仿若平地而起的一块巨型岩石,土灰色的墙壁将它紧紧围拢。   若非四周重兵把守,有卫兵来回走动巡察——任谁见了,都不会想到这是圣雷监狱。   一条蜿蜒的小径延伸至监狱正门,有零星几位穿着普通的人站在那儿。   靠近些,希莱斯似乎能看见他们悄悄拭泪的动作。或放下提篮,展开四肢,一动不动地站着,让卫兵搜查身子。   即便希莱斯二人穿得也只是灰影的袍子,狱吏也一眼认出他们的身份,迎上前,行礼致意。   “劳烦二位大人在此停留,佩剑咱们会帮忙看好。”狱吏不敢怠慢,用对待爵爷们的态度毕恭毕敬道。   搜身时候,他们连下手的力道都是轻轻柔柔的;好歹检查得仔细,过了一时半会儿,狱吏才带领俩人进入监狱。   门外与门内宛如两个世界。   秋天本应是干燥的,由夏日蒸出来的水汽,仿佛悉数凝去了圣雷监狱中。   但那并非热烘烘的水雾,而是如初冬般阴冷,渗入皮肤的每一个孔里,直钻骨髓深处。   杂草畏畏缩缩躲在墙角,像在刻意避让着什么。   希莱斯和塞伦随狱吏行走城道,用目光丈量城墙里的主道路——平缓,好似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   “叮叮当当”,铁器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那并非铁匠铺的敲打锤炼声,而是数人的脚铐锁链在相互摩擦。   密密匝匝、混杂脚步声的声响逐渐接近,两名狱卒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带领队伍前往城门,看样子是要出去做活。   现下天朗气清,碧空如洗,太阳却如同冬天一般成为摆设,照亮不了圣雷监狱,无法将温度分予每一位犯人的脸上。   他们的面庞达成一种诡异的同调:浅淡的阴郁、麻木的神情,因伙食不佳而灰败发黄的皮肤。   好像没什么事物可以调动他们的情绪,就连与他二人远远地经过,也懒得瞟上一眼。   几名抬起头的犯人,多数是望向天空。眉间忧郁仿佛在抗拒无休止的劳作,而眼底倒映的天空,像触不可及的希望。   自由。   希莱斯看出他们的渴望。   不论方才看见的数个犯人,身负怎样罪大恶极的孽债。如今,人人已经获得了最大的惩罚——被剥夺自由,日复一日地做着消磨心智的苦劳。   让一个人感受着自己精神的流逝,陷入重复而毫无意义的劳碌,约莫是最残忍的折磨。   希莱斯收回视线,余光瞥见塞伦正仔细观察着监狱的建筑。   他忽然想起塞伦的大哥——帕特里克家族因参与谋害大公,被判入狱流放的家族长子。   龙族恐怕不会被流放至人类王国,但是……   他望着塞伦逐渐放空的目光,隐隐触摸到了对方的心绪。   在借着圣雷监狱的情形,想象他的大哥过着怎样的生活吧?   终归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希莱斯记得,即便没有辩解开脱,塞伦也从未表示过憎恨他的大哥。   亲人被流放至千里迢遥的地方,多少会记挂着对方。   小少爷貌似一副浑身带刺的样子,实际上,亲近的人都瞧得出来,荆棘之下埋藏了柔软和滚烫。   如果有机会的话,希莱斯心想。假如龙族国度的监狱能探监,等战争结束,他便陪塞伦一起去探望他的大哥吧。   ……   “今天不怎么赶巧,探监的人比往日多了太多,屋子一直被占用。为了不耽误二位的时间,咱特地安排厄舍临时关押单人铁牢那儿去。”   狱吏边说边掏出钥匙,一扇一扇地开门。地牢犹如迷宫,他们行走的轨迹七折八拐,希莱斯差点没能记住方向。   这里的天花板十分低矮,再加上昏暗的灯光,简直叫人喘不上气。塞伦个子高,必须一直歪着头才能走。   终于,当狱吏推开最后一扇门,俩人看见尽头深处的铁牢。   “不打扰您二位,我在门口守着。”狱吏点头哈腰,正要半掩住门退出去,被塞伦一把拦下。   他听那位容貌惊为天人的龙族淡淡道:“不用避嫌。”   走廊的距离也不长,几步路的功夫,可以清楚将对话收入耳中。塞伦用身子抵住铁门,而希莱斯取下火把,慢慢靠近铁牢。   铁栅栏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黏腻气息,各种味道混杂的臭气充斥这方寸空间:既有点潮湿,又有些许干燥,令人无比难耐。   一圈火光照入牢房内,霎时点亮一道人影。   那人盘膝而坐,硕大的脚铐锁链宛如一条尾巴,静静蛰伏于地面。   他戴着手铐的双手摆放大腿之间,弓着背,以一种恹恹的、颓丧的姿态正对希莱斯。   “您好,厄舍师傅。”希莱斯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您可以称呼我希莱斯。此次前来的目的,已在信中向您详尽告知。若您有任何要求,可与我和我的同伴一起商议……”   “我只有一个问题。”   嘶哑且刺耳的嗓音突然打断希莱斯。   厄舍抬起头,他蓬乱的头发像极了枯草,一双眼窝深陷、血丝密布的眼睛暴露火光底下。   那五官寻常到扔进茫茫人堆里,或许会再也找不着这个人。但铁一般的气质扑面而来:冷硬,坚实。   颓靡只是铁刚刚升起的锈斑,若他日能够洗去,必将崭新如初,恢复刚硬锋锐的一面。   “你们轰轰烈烈开办伤残食馆……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没有办成,给老兵们的心灵和精神造成第二次伤害,你们会不会后悔?做好难堪的准备了吗?”   厄舍的提问尖锐非常,语调当中甚至裹挟着一点怨毒。   仿佛面对的不是恩人,而是仇人。   希莱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确实没想到对方会这般直接——说难听点,一点都不客气。   他不清楚厄舍究竟有什么打算,只能斟酌措辞,选择诚实回应。   其实,马可大人一开始当众提出方案的时候,便有长官质询过类似问题。   “在所难免。”希莱斯首先坦诚回应。不论是愧疚,还是对老兵的伤害,一旦经营失败,都是必然需要面对的负面影响。   “我的本意和初衷,也是想为残疾老兵们争得一丝机会。我相信,老兵比四肢健全的普通人更需要这个机会——因为他们所承受的苦难,本身就是寻常人的几倍不止……”   “……能放手一搏,总比彻底看不见希望,或者剥夺触及希望的机会要好。”   说罢,希莱斯撩开衣袍,坐去冰冷坚硬的地面。   厄舍的眼神一样冷冰冰又硬邦邦的,希莱斯无视其中的不善,直直与前者对视。   “你的初衷?”厄舍操起干哑的喉咙,问道。   “是的。”希莱斯应答,“伤残食馆,是我和我搭档的主意。能顺利开办,少不了长官和各位前辈的帮扶。”   厄舍目光如炬,透过铁栅栏,射向倚靠门口的银白长发龙族。   龙族轻轻颔首,带着一抹微不可查的傲岸。   接触的贵族多了,他十分熟悉这种感觉,几乎一瞬间便觉察出来。   但他并不反感这名龙族士兵,因为那是从骨子里油然逸散出来的,已是浑然一体,绝非目中无人的倨傲。   塞伦眸光微动,略带探究地注视着厄舍。   他确信自己方才捕捉到了厄舍面容的波动。难道所谓的锋芒逼人,只是一层盔甲么?   直至现在,大师也没有像之前传闻中的那样直接驱逐他们,塞伦暗暗思忖。   蹊跷归蹊跷,只要事态往好的方面走就行。   厄舍不看两人,蚊蝇似的嘟哝一句:“做什么东西?”   褐发灰眸的年轻人表情古怪,仿佛用眼神问他:你难道没看信吗?   他低骂了一句,接着挪动屁股,搬开酸胀的双腿,舒展一下骨头。   “快说,小子,别浪费探监的时间!”他急躁地说,口气一点也不好。   其实是羞的——他总不可能承认压根儿看都没看信的事实,一听狱吏向他转告消息,便当即答应见面。   今天没把人赶走,只因二人代表灰影骑士团而来。   希莱斯再次说出请求与设想:“晚辈想请教一下您,有没有方法悬吊物品,能让它从高空中投掷下去;尽可能不受损、或者受损较小地安全落地?”   厄舍挠了一把头发,顺手掐死虱子。   “要这东西有何用?”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从空中投放物资,例如医疗物资,还有寻常的辎重货物:衣服、粮草一类。”塞伦清澈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如若得以实现,那么空中辎重的效率就会大大提高。”希莱斯接话补充,“不止是我们战斗兵可以用,最为关键的地方在于,减少医疗兵那些繁琐的卸货动作,他们或许就能抓紧时间,救下更多人。”   最后一句“救下更多人”,在众人瞧不见的角度,厄舍的瞳仁细微震动。   话音久久悬置半空中,大师不回话,希莱斯和塞伦只能耐下性子等待。   厄舍不知挠了几回头,摁死几只虱子。火把的焰光在他脸上跳跃,神情随之忽明忽灭,叫人捉摸不透。   希莱斯不得不承认,他面上维持平静,内心实际紧张万分。   火会吞吃空气,等待的时间里,他只觉鼻子附近的空气已经被火消耗殆尽。呼吸难以顺畅,胸口憋闷得紧。   毕竟牢里的大师一句话,就能定夺他们此行的“生死”。   “异想天开……”厄舍咕哝。   心下凉了半截,希莱斯双唇微张,正欲继续争取。   “给我一些时间。”下一秒,对方抢先一步说道。   厄舍举起刀锋一样凌厉的眼神,隔着铁栅栏,将刀刃横穿出去。   却非想要攻击或者贯穿敌人,而是将利剑的剑柄递交给两位年轻人。   “至于报酬,我分文不要,因为你们于我有恩。”厄舍缓慢启唇,“我也曾有过构想,权当实现我彼时的构思。”   “就算是此生最后一次绘制图纸,我也会尽力而为。”   话音中的坚定回荡整间牢房,涟漪般荡开,敲击在场众人的心脏。   希莱斯向来秉持着眼见为实的原则,事实摆在眼前之前,他心中始终会保留一丝质疑。   但此时此刻,他莫名愿意相信厄舍的决心,以及后者源于自身卓越的才能,从而自信许下的诺言。   那是属于匠人的傲然和骨气。   恍惚间,希莱斯记起塞伦前些日子对他说的话、一句外界对厄舍的评价。   ——他能将异想天开变为现实。 第90章 恶兆   希莱斯隔空摸了一把焰尖,壁火刚刚烧起来,散发着秋日里恰到好处合适的温暖。   低矮的半空中,灰烬缓慢而惬意地飘浮。他拨两下柴火,随后动作一滞,转过身——会议室门口传来动静。   “有事?”希莱斯回过头,语调听着平静冷淡,仿佛只是轻轻吹了口气。   但出于礼节,他还是为对方搬来一张矮凳子。   来人脱掉外袍,顺手放去会议桌长上。像故意恶心似的,坐下时,他特地搬动椅子,往希莱斯身边坐近一点。   金斯顿展开宽大的手掌,几乎要将火堆覆盖。   既然没立刻回话,希莱斯便当他不存在,继续等火焰烧到合适的温度。   “你倒是有本事。”金斯顿一开口,即便是一句寻常的话,也能被他讲得捎上一股阴阳怪气的味儿。   “竟然把厄舍大师给请来了。”   希莱斯不咸不淡地“嗯”一声,算作回应。   那日,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当他和塞伦回到营地,把喜讯告知马可大人时,对方还愣了好一会儿,更莫说其他军官的反应。   消息传遍营地,得知厄舍大师只是为空投物资出主意,不少人还觉得他们大材小用:应该请厄舍把那大型杀器——破日床弩重新造出来才是。   他跟塞伦倒是没管这些马后炮,能请人出山已经谢天谢地。即便无果,他们也不会责怪厄舍。   “‘一个厄舍,一个马可,都是从监狱捞出来的罪犯,灰影可真是赎罪之地,犯人应当到这里祈祷才对’……”   被右边那道冷峻的目光一刺,金斯顿没生气,唇边反倒扯出笑意。   “……别急着护主,你以为是我说的?错啦,好狗狗。多注意军中的其他长官吧,我只不过在转述他们的非议。”   金斯顿依旧拿蔑称来讽刺希莱斯,而非规规矩矩称呼一声“大人”。   即便严格意义上讲,二人如今为上下级关系;但很明显,他对后者现今的身份也不是那么认同。   “时隔一年多,灰影变化挺大的,你应该感受最深。”话音砸下去没有水声,金斯顿好似在对着一尊雕塑自言自语。   他明白,“雕塑”其实一直在听。   “你知道原因是什么。”   他当然清楚,希莱斯心想。   其一,为马可大人升为副司令;其二,莫过于马可和凯莫伦总司令的决定——灰影骑士团转型为龙骑主战力,招致一部分长官的不满。   若放在一年前,希莱斯感受到的分裂,还仅仅停留在“暗潮汹涌”的阶段……那么今日身处主营,对峙已经成为暴雨前夕的电闪雷鸣。   “你不想和我接触,我一样懒得自讨没趣。但今天找上你,的确有要事相告。”   “我刚刚得知,总司令决定了灰影的阵营立场。”金斯顿讥讽一笑,缓缓道,“咱们现在是激进派的人了。”   希莱斯猛地扭头看他,神情难掩错愕。   “为什么?”   为什么?!灰影没有理由参加阵营的派系斗争!   那不是小打小闹,或者无伤大雅的立场站队。一旦掺和进去,不光将与阵营中的其他长老抗衡,而且物资分配也将因此受到巨大影响。   灰影骑士团才多大规模?以前没选择立场,阵营稍微跺一跺脚,他们都得震三震……何况现今要正式表态,他们耗得起么?!   “凯莫伦大人做下这个决定,也是无奈之举。”金斯顿撞上希莱斯的视线,目光幽深。   “因为金沉湾一役,派遣虎头蜂骑士团驰援的人,正是激进派的尤里乌斯长老!”   希莱斯心中震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小型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只剩篝火在噼啪作响。   爆裂的并非木柴,而是他此时的思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当时便对虎头蜂的到来产生疑问,这样说,天下的确没有免费的午餐,竟在这个时候等着他们交换条件!   好一个先礼后兵,得了莫大的恩惠,再谈条件,灰影是怎么都拒绝不了了。   “保守派应当不会坐视不理。”希莱斯喃喃出声。   “所以——”金斯顿拖长语调,将一只瓦罐提到架子上,红酒的香气徐徐流溢出来,“接下去十分难办。不仅存在外来的压力,咱内部的裂隙,照样难免一寸寸崩下去。”   “我自然不会是第一手得到消息的人。来会议室的一路上,已经有长官在低骂总司令大人无能了。”   希莱斯气极反笑。   无能?如此境遇,倘若真如他们嘴皮子上下一碰,用碰出来的那点“勇武”去与阵营长老们抗衡,那这世上没什么做不成的事了。   他倒没见着骑士团里有公然支持保守派的,但能骂得出总司令软弱无能,说明内部的决策者非蠢既坏。   “形势比想象中更加严峻。”希莱斯压抑胸中的怒火,沉声说,“如果真有人随着这种说法走,恐怕,反对总司令的声音也该出现了。”   金斯顿赞成他的推测。   先是马可大人,再是凯莫伦总司令……此番“新仇”,再加上提拔马可、主战力转型的“旧怨”,势必要造成一群人的不平和反对。   希莱斯不再开口,似乎在专注熬煮热红酒,又像是沉浸在思虑中。   当他吊起瓦罐,从壁火中取出,方才打破沉默。   “你其实不用特地找我,毕竟这样大的事,今天我肯定会收到消息。”   说着,希莱斯将热红酒暂且搁在地上放凉。他望向金斯顿,饱含深意地问道:“你是来‘好心’提醒我的吗?”   屋内顿时充斥金斯顿的大笑。   “别往自己脸上贴近啦,笨狗狗!不过你说得对,本可以不通知你,但我需要再重申一遍——我不做自讨没趣的事情。”   他咧开鲨鱼般的牙齿,笑容可谓恶劣。   “好心?怎么会呢!虽然不至于隔岸观火,不过我向来喜欢看戏。我只为灰影而服务,只要谁对灰影未来的发展有利,就支持谁。”   “你们打得越是鲜血淋漓,我越是看得清楚其中对骑士团的利害,它们会像打掉的牙一样,骨碌碌地滚到我的脚边。到时候嘛,我只消挑挑拣拣:选好牙留下,把烂牙扔出去。”   凝视着金斯顿玩味的神情,希莱斯眉心紧锁。   他还是捉摸不透这个人,刚才的一番话,叫他感到更奇怪了。   瞧上去,金斯顿好像把如今的形势当做一场游戏看待;   可他又亲口表示,不会将自己置身事外。打算参与“游戏”当中,成为最后的赢家。   那只比寻常人宽大太多的手,又朝希莱斯的肩膀袭来。   他轻巧避过,而这一次,金斯顿没再强硬地搭上去。   “热红酒要凉了。”   金斯顿收回手臂,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日日祈祷吧,祈祷你将领的位置坐久一点。”   -   热红酒与香料的气息一路留迹,钻入马可的屋子。   相较将领寝房,副司令休息的房屋宽敞不少。   马可终于拥有一张长木桌,然而供他书写的区域仍然很小——桌上摆满纸张和书册,规规整整地堆叠罗列。   见是希莱斯提着热红酒上门,他吩咐后者先把热红酒放去圆形矮桌上。   等他匆匆书写完几行字,才抽出闲来喝一杯。   希莱斯依然留在原地,大人叫他前来,不止是煮一份热红酒给他喝。   一杯豪饮下肚,马可低低喟叹。   眉间的凝重却不曾消失。   “三个月前,阵营派人押送高智狂沙。因为急需要人,所以阵营选择先调遣最近的‘绿洲’合作势力,在托茵河交接俘虏。”   希莱斯知道此事,他那会儿亲眼目送押差队伍离开。   看着马可大人格外严肃的表情,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交接顺利完成,但当天夜晚,高智狂沙死了。”   “……”   希莱斯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他心口凉得发疼,经过最初一阵通体寒凉过后,无边无际的愤怒自胸中沸腾、燃烧,形成冲天的热浪。   再多的怒火,也不够今天一天烧得多。   他指尖痉挛似的抖动,接着慢慢蜷起,捏成拳,指节泛白。   牙关快被自己咬碎了,希莱斯竭尽全力克制震怒,然而理智却在先前那一瞬间流逝大半,剩下的则几乎要被燃烧殆尽。   “大人,为何?”他嚼碎了字,从齿缝间溢出,“意外还是人为?”   “尚不清楚。当晚,两队人马都没有离开,甚至一起扎营看押。”   可就算这样,高智狂沙还是死了。   房间中,希莱斯沉闷而紊乱的鼻息轻轻起伏。   马可看出他滔天的愤怒——一方面,他为对方能在如此情况下,还可以够控制住情绪而欣慰;   另一方面,他再明白不过,这无疑是一种对面前的年轻人、对金沉湾一役中牺牲的将士们的羞辱!   “难道阵营现在才得知情况吗?”希莱斯切齿问。   从金沉湾到托茵河,行走得再慢,也不至于走上三个月。更别说以绿洲阵营的重视程度,绝不会这么晚才得到消息。   马可摇头否认,眼底不免漫上一抹狠厉。   “他们早就知道了,念在所谓的‘士气’,他们不可能这么快把事情公之于众。”   “全靠尼古拉在阵营的朋友透露风声——其实阵营内部已经有不少人知晓。要不然,我们大概真的会被瞒到日后揭晓的那一天。”   这一刻,希莱斯当真生出想杀人的念头。   那种嗜血的腥味于舌根蔓延,恨意一圈又一圈地勒住他的心脏。   马可早已大发雷霆,度过极度愤怒的时刻。眼下,他也没办法为希莱斯带去什么安慰。   任谁得知高智狂沙不明不白的死了,白白流血流汗,甚至献出生命……理智都将摇摇欲坠。   “阵营定然会彻查此事。”马可说道。只是何时奉上交代,又是另一回事了。   屋内陷入漫长的寂静。   马可引着希莱斯坐下,把一杯热红酒塞去对方的手心。   年轻人像牵线木偶似的任人摆布,不知想些什么。   “知道灰影立场一事没?”马可问。   希莱斯轻微点头,以作应答。   “还有一件事。”   他想乞求马可先停一停,一时半会儿的,人还没完全缓过劲。但他拒绝不了。   若再是什么坏消息,他怕自己忍不住真提刀冲出去,不见血,誓不罢休。   “今年冬天一过,有一项重大任务,需要交给你和塞伦去做。”马可双手抱臂,斜靠在桌边。   希莱斯的视线由下而上挪移,渐渐攀上马可红色的发梢。   “去一趟桑栖崖领地。” 第91章 羽篷   桑栖崖领地?希莱斯的拇指缓缓摩挲杯子,在脑海中翻阅关于这个领地的记忆。   当初保守派“一鸣惊人”之举——悄悄游说桑栖崖、青梅郡和鲸波堡。企图让领主们放弃边境线以外的地方,同意与狂沙和谈。   这三块领地远离边境线,现今接触不到狂沙;且因为家族实力雄厚,对整个贵族阶层影响较大。   若游说成功,必然会对全境抗击狂沙的凝聚力产生影响,令局势变得更为动荡。   现在,派系斗争已经放到明面上来了。保守派也不藏着掖着,一直与三领地保持着联系,意图昭然若揭。   激进派不可能将此视而不见,正式表态对立后,他们也在敦劝三位领主,切勿听信那些荒谬绝伦的言论。   “我们是不是要代表激进派前去桑栖崖?”   如今灰影立场已定,希莱斯不可能反应不过来,这其实是阵营高层的授意。   “没错。”马可十分欣赏对方的悟性。   从前只是不了解形势,一旦让希莱斯熟悉,甚至无需指点,放他独个儿稍作思考,很快便能想通问题的关键。   拥有灵活理性的头脑,能够仔细、敏锐地洞悉事情;并且拿得定主意,行事果断但不鲁莽——二者是将才不可或缺的能力。   在这两点上,希莱斯执行得很不错。这也是马可愿意悉心栽培他的原因。   “面晤的目标只有一个:努力争取桑栖崖的立场站队。”   还不如让我试试怎么登天……希莱斯腹诽。好吧,有塞伦,的确可以“登天”了。   马可看出他的为难,络腮胡团团包围的嘴角衔着笑,安抚道:“说服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刚才所说的,是他们预想中最好的结果。”   “此行的目的在于,使基蒙领主产生动摇,尽可能不让他站到保守派一边。”   这退而求其次,和不退差不多。   好比临刑前告诉你,可以选快一些的刀斩首,不用忍受钝刀一下劈不开,遭到非人的折磨。   有区别吗?到底横竖都是一个死。   希莱斯满腹愁苦全闷进一口热红酒里。他还是接受不了这股味道,于是眉头皱得更紧。   但他仍然向马可保证:“属下尽力而为。”   马可忍俊不禁,往他后背掴一掌,只是笑容中也带了几分愁绪。   “知道为什么让你去么?”他问。   希莱斯多少猜得到一点用意,斟酌两秒,启唇道:“因为我活捉了高智狂沙?”   “猜得不错。咱们离阵营驻地比较远,所以你大概感受不到,如今你名气究竟有多大。”   希莱斯的五指不自觉握紧杯子,厚茧隔绝了一部分烫手的热度。   那句话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喜悦,相反,结合如今形势,担忧化作重石压在心间。   他隐约意识到,立了功的自己,虽然让灰影声名大噪,可同时会招致一些难以察觉的影响。   例如总司令大人的决定——即灰影的立场,或许其中正有着他无意间“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来,你名震一时,激进派让你觐见桑栖崖领主,无非想表现诚意;二来则是作出表态。总司令大人和激进派的长老们商量过了,立场选择将在深冬过后对外放出风声……”   “……你们路途中的时间足以令消息发酵,届时,再配合你们拜谒桑栖崖领主的消息——就像添了一把猛柴,火焰会节节攀升,浓烟将遍布全境,影响不可估量。”   一步绝妙的棋,希莱斯暗暗评价。立场摇摆的领主们,甚至是王公贵戚,都会受此震动。   激进派想要达到的效果便是如此:即便桑栖崖无功而返,这一步棋的效用总归被很好地发挥出来,于派系斗争而言,大有裨益。   至于为何选择桑栖崖,而不是其他两个领地……   ……   除了一张桌子外,周围空无一物,狱卒便将犯人的手铐暂时取下。   桌前摆放着一块绸子,它比一般的绸子轻薄许多,针脚更加严密。托在手上,几乎感受不到重量。   除了特殊的绸子,桌上只放着线绳,还有一团用布包裹的石头。   材料少得可怜,希莱斯有些诧异,然而厄舍接下来的行动,却更是简单得出人意料。   厄舍取来线绳,粗粝的手掌摸在绸子上,显得绸子脆弱不堪;仿佛稍微施加点力道,就能将它磨坏。   他只是在布料的四个角上分别系上绳子,再把四股线绳捏在一起,打个死结。   紧接着另取一股线,一头系死结,一头拴去小包裹上。   “好了?”当厄舍重新戴上手铐,站起身,希莱斯还没回过神。   厄舍只是向他扯起一个不太熟练的、僵硬的笑容。   “惊讶吗?觉得很简单?放心好了,让你眼见为实。”   狱卒带领他们走上屋顶,希莱斯捧着那极为简单的东西,将信将疑地一抛——   ——绸子在半空中铺展开来,好似被风顶起来的披风。这一整片的羽翼仿佛附上了什么魔法,使周围空气托起它,时间也因它变得迟缓。   小包裹慢悠悠地向下降落,落地的一刹那,绸子像干瘪的鱼泡,把东西盖在身下。   近段时日,厄舍为此实验不下百次。即便轮换着看守,狱卒早就见过这幅场面。   但这般神奇的一幕,令狱卒百看不厌。   希莱斯已经愣在当场,震惊不已,险些忘记下去检查小包裹是否完好。   那样轻飘飘的降落,即便里面石子受损,估摸着也坏不了多少。   当他拆开布匹,看见石子完好无损时,简直对厄舍佩服得五体投地。   希莱斯欣喜若狂,转身朝向厄舍大师。   大师只是安静地与他相视,干裂起皮的嘴唇浅浅挂着笑。   他眼窝似乎更深了,眼下好似兜着一个袋子,盛满青黑。身体在叫嚣疲累,但希莱斯瞧得出,他的精神比初见时好了太多。   那抹微笑大概在告诉别人,厄舍愿意为此而疲累:为他的热爱、为奉献整整前半生岁月的事业而甘之如饴。   面对希莱斯的频频致谢,厄舍摇头婉拒。   真要说谢,当是他感谢年轻人才是。救了他的哥哥,也救了他自己。   厄舍抖开他亲手绘制的图纸,精致工整的线条跃然纸上。像在一张羊皮纸上拆开所有零件,再一一拼回去,并附以清晰简洁的注解。   “真正的‘羽篷’制作起来,不会像刚才那样简陋,还需要进行千百回试验……”   看来已经为它命名好了,希莱斯对这个名字十分称心满意。   厄舍为他详细讲解“羽篷”的构造,即便有些地方不太明白,他也没舍得立即打断,先将疑问保存心底。   因为,讲解构造与想法时,他看到厄舍眼中的光。   那束熠熠生辉的光芒,希莱斯初来圣雷监狱的时候,便见过一次:犯人们仰望天空,由衷渴盼的一件东西。   ——自由。   厄舍的自由,就在这张图纸当中;   在他全神贯注,并悉心毕力投身的创造当中。   厄舍获得了属于他的自由。   -   “羽篷”所用的绳子,必须选用一种叫做“铁麻”的麻类植物制成。   而这类植物,就像那特殊的绸子的蚕丝,只有桑栖崖领地才广泛生长与种植。   “桑栖崖之所以能够雄踞一方,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当地的植物种类繁多,万物养育一方水土的原因。他们的黄金,就是脚下的土地。”   塞伦一边为佩剑涂抹剑油,一边为希莱斯解释。   他们后日便要启程,希莱斯行动利索,很快收拾好行囊。   他把叠好的衣物放进包裹,直起身,用拳头稍微揉按几下后腰。   “他们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闻名。”小少爷作为龙族,居然这么了解人类王国的领地。   看见此举,塞伦似是想到什么,耳朵泛起红晕。但他现在一手剑油,不太方便为对方按摩,只得暂且作罢。   “毕竟是最具盛名的古老家族之一。迄今为止,龙族依然和他们保持贸易往来。”   此地植被丰富,许多原材料和药草,由当地的商队运往全境。比如为了虎头蜂骑士团的娑草盐水,休战之初,阵营就向大批他们采购娑草。   与绿洲阵营有着实实在在的合作联系——这便是激进派选择桑栖崖,而非其他两个领地的原因。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塞伦话锋一转。“他们和绿洲阵营合作不到一年,领主基蒙态度大变。要不是当初娑草合作的期限还没到期,或许现在已经停止供应了。   “……至少时至今日,不愿与绿洲再进行任何交易。”   什么恩怨能让基蒙领主做到这种程度?   希莱斯正欲问点别的,但注意力瞬间被某样东西吸引。他躬下腰,从床上捡起一根头发。   顺直、细长,充溢着……深灰的色泽。   塞伦也发现了它,兽瞳骤然缩紧。   说实话,他有那么一瞬间险些怒然脱口——质问今天谁爬过希莱斯的床?   但房间内绝无其他人的气息,他们本就是不喜欢杂役服务的,况且他已有安德烈这位侍从。   醋昏的头脑降下温度,旋即,不安如潮而至,迅速蔓上塞伦心间。   他低头仔细观察自己的发梢:外表依然是银白色。   希莱斯转过身,便见塞伦向上拨开自己的长发,将白皙的脖颈袒露出来。   希莱斯走近些,绕到侧面,他宁愿是自己看错了。   可事与愿违。   藏在后脑最深处的发丝,已经出现几缕或整根深灰、或渐变深灰色的细发。   【法比乌斯药水失效了?!】脑海内,塞伦的语调充满不可置信。   秋风钻入长廊,轻轻推开虚掩的屋门。   希莱斯猝然回头,将塞伦按回椅子上,用身体挡住后者,眸光警惕地扫向门口。   透过门缝看去,两具年轻健壮的身躯紧紧相贴,屋内暗上几分,温度却比外面要灼人得多。   褐发年轻人的目光狼一般凌厉,紧紧护住身下的猎物。   “啊、哇啊!”   路易斯照着门狠狠扇了一巴掌,“砰”地一下把门砸上。   惊叫声变得模糊,然后压得极低。   “对不起,你们继续!我我我不打扰——”   希莱斯、塞伦:……   等路易斯指尖紧张地绞着辫子,顶着一张赤红的脸蛋回来,目光还是不敢与他二人相接。   “咳,那啥,我碰上桑栖崖的商人啦。”路易斯咳嗽一声,试图让喉咙放松。   今天路易斯亲自到集市采办娑草,希莱斯正好托他去问询一下铁麻。   “商人说,铁麻这东西民间需要得少,贵族也少有采购。所以他们不太往外带,但桑栖崖多的是。”   “多谢。”希莱斯沉郁地吐出一口气。   祸不单行啊,近些日子,他基本没收到什么好消息。   所以,铁麻只能到桑栖崖找了吗?   若“羽篷”成功制成,肯定需要大量制作。   不仅如此,今后需要稳定的供应补给,来支撑长久的消耗。   “那个——”路易斯突然忸怩开口。   他匆匆瞥一眼俩人,支支吾吾地问:“你们不是一阵子回不来嘛,药膏够用不?”   “……”   希莱斯难得陷入沉默。   塞伦依旧用他那矜贵而不失礼貌的腔调,平稳道。   “两罐便好,谢谢。” 第92章 桑栖崖   空气里的冷霜仿佛尚未完全融化,鼻腔的温度湿润不了它们,吸入肺里又干又涩,呛得人有些想咳嗽。   冬日不适合飞行,而现在正值春天交替,融雪的这段日子只会更加难熬:时冷时热不说,天空还会下点小雨,于龙骑而言,简直不胜其苦。   即便前去桑栖崖的八位龙骑们再怎样不情愿,但今天是启程之日,他们必须要出发了。   圆饼科姆被希莱斯选为随行士兵之一。他抽抽“蝉翼”底下的鼻子,与其他队员在寒冷的风中活动身子,等待希莱斯和塞伦二人的到来。   能跟随希莱斯一起去新地方,他自然是感到荣幸的。像吉罗德、贡萨洛、多米尼克……这几位关系要好的朋友,因为有职务在身,没办法随行,好事就落到他头上了。   他往周围环视一圈,果然,吉罗德和贡萨洛也在城门外等待,为他们送行。   可他没见着多米尼克。   自打山火那日起,多米尼克好像就不太跟希莱斯接触了。圆饼科姆惋惜心想。   他甩手的动作一停,见希莱斯和塞伦终于走出城门。   圆饼科姆远远望着他和马可大人简单交谈几句,接着两位送行的朋友拥抱而别。   临行前,他还环顾了周围,似乎像在搜寻什么人。但没找到对方,笑意随之淡下几分。   “老大——”   希莱斯亲口说啦,私底下可以不用唤他大人,特别是鹰队的弟兄们。圆饼科姆更喜欢这个亲近的称呼。   “你怎么背着蕃石箭矢的箭筒?”   希莱斯戴上头盔,话音从面罩中朦胧传来。   “有备无患。”   桑栖崖离边境线有十万八千里,能有什么患?科姆不太理解,但他还是点点头,与众位队员们一同骑上龙背。   四只巨龙腾空而起,掀动寒冽的劲风,将渐渐缩小的灰影营地揽入双翼之下,投下一片阴翳,随后飞驰而过。   -   越过海洋后,漫无边际的绿色流遍整块大地。   鲜亮、葱茏、苍翠的绿植密布在天幕之下,化为每一滴绿水,汇成涌动的绿浪海洋。   浅淡的薄雾如同浮沫,而河流宛如浅金色的蟒蛇,鳞片闪烁波光,庞大的躯体交织于海面之上。它静静蛰伏,陷入永眠。   造物主似乎格外喜爱这块土地的颜色,于是将胜景定格,成为静止且永恒的美丽。   静止的海面底下,却翻涌勃发着无数生命。   它们或许正经历死亡,于世间渐渐消解;而更多的生命则由“死亡”哺育,从腐烂之中爆发新生。   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万物生灵,便是奉长河为母乳,汲取营养,视绿植为屋檐,遮蔽风雨……是以,强壮的生命力得以延续了千百万年。   当你跃入“海洋”,身临其境时,才能真正体会这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地方。   植物异常高大,几乎要没入苍穹。粗壮的树身仿若巨人的脚踝,枝叶开出一片浓郁的云海。   虫鸟不停地鸣叫,反而称得此处愈发静谧。源于自然的古老、神秘之感,如雾气一般萦绕四周。   青苔和树根缠绕在脚下,若非有人打理,否则马匹寸步难行。   事实上,这里也鲜少有马匹穿行。   “马在雨林中无法生存。”向导特地放缓步伐,为希莱斯一行人解释道,“桑栖崖十分美丽。然而越美丽的事物,越擅长麻痹人的头脑,看不到深处的危险。”   “这里危机四伏——有些虫子能够直接放倒一头大象,那些娇弱的马,只适合在平原上奔跑。”   向导回过头,将左顾右盼的几人收入眼中。他弯起碧绿的眸子,并不介意贵客们是否在听,继续口若悬河地讲解。   随便指一株植物或者动物,他都能一一介绍,甚至引经据典,抛出古籍中才记载的内容。   每一个来到桑栖崖的客人,无不为她的绝色而目眩神迷。   更何况,他们是常年与狂沙打交道的“绿洲”士兵。   在他们心中,沙子已经凝成一种仇恨和恐惧交织的印象;   而与之相反的植物,则象征着人人渴盼的和平与希望。   尽管金沉湾有昼盲森林,可放到桑栖崖面前,只能沦为沧海一粟。   “小心!”   向导伸出手,拽住险些被树根绊倒的希莱斯。   希莱斯稳了稳身子,朝对方道谢。   但对方的手仍然停留他的胳膊上,甚至滑到肘关节处,抬起他的手腕。目光多停驻两秒,微不可查地挑一下眉,然后才慢慢抽离。   “当心脚下。”向导像是浑然不觉塞伦不满的注视,笑容依旧和煦礼貌。   希莱斯颔首回应。方才被对方捏过的地方隐隐作痛,这样大的力道,以及灼热粗糙的触感,应当是常年握剑之人才有的掌心。   这个想法只快速掠过脑海,他翻过手掌,看向腕间的蓝色线绳。   线绳是塞伦亲手为他绑的,串上雕刻着特殊图案的玉石。   前往桑栖崖的途中,塞伦买下两条蓝色手链——他自然也佩戴了一条。   他说,这是龙族的东西,不同颜色的手链,有着不同的寓意。   “蓝色代表亲密无间的关系:它可以是亲情,也可以是友情。但即便是龙族,也鲜少有人知道,还有另一层“挚爱”的含义。”   “不同于情|欲,那是一种承托着永生永世的重量、峰顶为灵魂的意义。”   想到此处,希莱斯情不自禁抚摸手链,回想当时塞伦专注的神情,月下流光溢彩的蓝眸。   余光瞥见对方的小动作,塞伦霜冻般的神情这才稍有缓和。   远离雨林一段距离,向导引领众人穿越林间小径,拨开层层灌木,跨入平坦开阔的大道。   道路由众多石板铺成,鹅卵石点缀其间。一池天然的河湾作为护城河,几人畅通无阻,走上石路与栈桥,好似连陷坑都是精致漂亮的。   经过三四颗高大的棕榈树,植被掩映中,一座建筑再藏不住硕大的身躯。   从城墙外望去,它全身充斥着象牙似的乳白,圆形的顶部滑润而瑰丽。   即便有城墙笼罩,它的宏伟气派一如桑栖崖的植物,冲破霄汉。   灰影的士兵们惊得合不拢嘴,一个二个已经被这座华丽的城堡攫住眼球。城堡的主人是个十分讲究的——附近的一花一草,皆被修剪得整齐漂亮,处处透着精致华美。   桑栖崖的守卫们似乎早已认出他们的身份,一路无人阻拦,直至进入城门内,仍然守在岗位上,岿然不动。   城外绿植茂盛,城内则花团锦簇。不少初夏才盛开的花,已经于桑栖崖怒放。   此地的温度确实比圣雷岛高上不少,连带着人们的衣服也穿得单薄。   灰影士兵们一边为各种雕塑与园林眼花缭乱,一边眼睛又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无他,桑栖崖的女士们穿得实在是过于清凉了。   薄纱与绸缎软软贴去身体上,女仆的衣物大多为鹅黄色,将棕色的肌肤称得愈加独特且莹润。   着装不仅贴身,而且还大胆地敞露皮肤。   属于女子不同的身材被很好地展现出来,曼妙的曲线好似满园鲜花,各有各的美丽和特色。   灰影一群天天跟大小伙子哪见过这幅场面,耳朵红得能滴血。   他们不敢看,可路过的所有人倒是对灰影一行人好奇得紧。仆役们偷偷看上两眼,待几人远离,再头抵着头,互相窃窃私语。   迈入城堡内部,又有更多仆役迎接众人。   分配进不同的寝房过后,向导在希莱斯面前停下脚步。   “若二位大人沐浴时候喜欢隐蔽些的地方,可唤仆人带路,有一处温泉池子最是舒适安静。”向导微微鞠躬,意味不明地说道。   偏生他长得清秀,可以说比较幼态,像个个子稍微高点儿的少年人。碧绿的眸子眨一眨,显得无辜又纯真。   “祝二位大人玩得开心。”   ……   其他士兵不知道玩得开不开心,反正塞伦是气得不轻。   进入浴池之前,他便吩咐过不用任何仆役服侍。他和希莱斯好好泡着澡,半途游进来几位容貌姣好,身材凹凸有致的女性。   不需要伺候沐浴,但他们没点名不要其他的“服侍”,人便这么悄没声儿地走进浴池。   塞伦正忙着赶人,忽然有一双手搭去希莱斯的肩膀上。   俩人一看,是一位少年。   少年?   希莱斯显然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想要推开对方,结果被一把捉住手。那少年顺势抚上他的五指,指尖蹭过蓝色手链,暗示之意不言而喻。   塞伦当即炸了,捞起希莱斯就往外拖。   ……   希莱斯重新披上外衫,柔软轻薄的绸缎与多处地方微微摩擦,产生异样的感受。   幸亏这衣裳看着薄,实际不透皮肤,不然背上的牙印和红痕要藏不住了。   猫咬人,下口都是酸溜溜的,他除了哄,只能由着塞伦一顿胡来。   舟车劳顿一段时日,灰影一行人由于急着赶路,吃的基本都是干粮和烤肉,也就沿途顺手摘点新鲜果子解馋。   听闻食物摆在待客塔楼脚下的庭院中,士兵们等不及希莱斯二人,先胡吃海塞起来。   希莱斯和塞伦循着仆役指引的方向,穿过一道道藤蔓缠绕的拱门,一路伴随雕塑、灌木和鲜花,行至一片树荫处。   美食陈列石头制成的长桌上,约莫还没凉透,香味仍然残留空气中,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端,勾得腹中一阵狂乱的绞动。   但当二人走近,却见围坐桌边的其余六人动作慢吞吞的,嘴里没嚼什么东西,更无人开口说话。   怎么回事?   平时军中见点荤腥,巴不得跟别□□脚相向,拿牙去割肉的士兵,此时居然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刀划肉,轻轻柔柔地下手。   他们或盯着远方,或目无焦距,或注视盘中的肉食……看上去味同嚼蜡,而神情整齐划一地蓄满凝重。   圆饼科姆第一个回过神,发现希莱斯他们的到来,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为二人搬来椅子,见希莱斯想要问询什么,举着一根手指抵在唇边,随后朝身后指了指。   隔着一道灌木组成的墙,交谈声依稀传入这头。 第93章 忧虑   “……怎么绿洲的人又来桑栖崖了?”   “谁知道呢,听说今天才到象牙堡。我父亲拿到请柬的时候,还以为领主大人有要事相商,结果是给他们安排的接风宴。”   交谈声忽大忽小,好在周围安静,内容听得清晰。   话音基本都是男声,且有的音色稍显稚嫩;有的正值嗓子变化的时候,喉咙好似破洞的砂纸和岩石一起摩擦,而风又灌进洞里,很是嘶哑难听。   再结合谈话透露的信息,灌木绿墙的另一边,估摸着是一群贵族小公子。   “这么大排场?来头不小哇!”有人惊奇地叫道,“我有印象,这大概是自从那年过后,领主大人头一回设宴款待绿洲士兵吧?”   一人清清嗓子,故作沉稳,但语调中的攀比炫耀之意藏也藏不住。   “你们收到的消息还是晚了一步。来时,我父亲便在轿子里与我说过:他们当中有人亲手活捉了高智狂沙……对,就是外头轰动一时的那件事。大概看在他身份特殊吧,所以才大设宴席。”   他解释完,其余人反倒像听见什么趣事一般,笑声远远传开。   “身份特殊?又能特殊到哪儿去,不就是捉住个怪物嘛,吹捧得那么玄乎。”   “且不说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光是那什么高智狂沙,就让外头疯魔好一阵子。话说,它和普通的狂沙有什么区别?”   声音静默片刻,有人终于想起来:“好像差别只在有没有脑子。”   笑声再一次如涟漪般荡开,而讥笑搅混一池水,漫到另一头的灰影士兵们耳朵里,犹如毒水渗了进去。   “费如此大功夫捉一个有脑子的怪物,还打那么久的仗,关键战争也不见停……依我看,不如真像前一批到访绿洲的那群家伙所说的——谈和算啦!免得把城耗空,又保不住人!”   一人不以为然:“若是换作桑栖崖,肯定要不了多久就能打退它们。”   一名灰影士兵捏紧餐叉,握柄承受着极大的力道,随着那头流过来的谈话,一点点趋于弯折。   刷过蜂蜜的烤乳猪表皮褐红焦脆,与腹中的果子一同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然而就算胃部饿得泛酸,士兵也一口都动不了。   盛怒支配着他所有的神思。他眼圈周边充盈红色,手在抖,不停地、细微地发抖,那是他战前特有的身体语言。   不仅他一人如此,其余龙骑的脸色一样难看得吓人,后槽牙快要咬碎了,死命压抑着某些冲动。   不能……不能……   椅子突然被抽开,士兵猛然站起身,却被一只手拦下。   士兵低着头,看见他们同样面露愠色的主将,正用极大的力道拉住自己,用眼神制止他。   不是时候,不能莽撞。可他们竟那样说“绿洲”,把战争和死亡含在唇齿间亵玩……!   委屈瞬间涌上心头。   “别听,那不是真的。”士兵听希莱斯低声重复道,牵起他自己的双手掩住耳朵。   耳畔终于没有声音,他将鼻尖和眼圈的酸涩慢慢吞回去,但恨意无法消减。   就好像遮住声音和视野,可身体仍有触感,不会骗人。   但他们别无他法。   这是远离边境线的地方,从未有人真正接触过狂沙,直面过狂沙带来的恐惧和死亡。   沙子吹不进雨林,而绿洲生在沙漠中。   本就是天差地别的存在。   希莱斯不打算队继续让员们听下去,他正准备带着大家离开庭院,绿墙那边传来动静,谈话声绕过一段路,慢慢接近此处。   “不知道能不能在宴会上见到阿隆索大人。”一名少爷叹道。   “你能跟大人聊什么?”另一人揶揄。“领主之子学富五车,只怕没有他读过的书,象牙堡的学士都曾言自愧不如呢!”   那少爷涨红脸:“我指的是看,没打算高攀,远远看上一眼还不行么……”   公子哥儿们围绕这位阿隆索聊了起来,口吻无一例外含满崇拜。   “……但我不太理解,为何阿隆索大人那般愿意相信绿洲?还公开表示:桑栖崖必须重视狂沙。我原以为不过是当初和绿洲阵营关系好,随口讲的一些客套话。”   “大人自有他的理由。”有人笃定说,旋即,语调忽然混入一丝古怪,“不仅是他,莫娜小姐也对龙骑十分感兴趣,绿洲难道有什么魔法不成……”   这句话仿佛触及什么禁忌,令其余几名少爷们面色巨变。   有人甚至不惜当着众人的面做出失礼的举动——当即捂住说话之人的嘴巴。   “慎言。”他紧张地提醒,“如果你还想要舌头的话!”   少爷们卷着仓促的风,快速离开庭院。   希莱斯将对话收入耳中,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探究。   几名仆役不知何时出现桌前,挨个儿取走桌上的食物。   “等等,我们还没吃完——”圆饼科姆找回声音,连忙制止。   这么多好酒好菜:涂抹黄油的脆皮面包、炸蘑菇和小鱼、木奶果与芭蕉拌的沙拉、烤鹅、烤乳猪,浆果蛋糕,以及鸽血红的红酒……   灰影压根儿见不到,放在天天吃干面包配豆子萝卜炖菜的金沉湾,舌头寡淡太久,恐怕梦里都梦不见这些佳肴。   仆役的目光闪过疑惑与奇怪,随后垂下眼帘,恭敬说:“菜已经凉了。请诸位大人放心,新的热菜已经做好,不消多时便能为各位呈上来。”   龙骑们面面相觑,不自觉绷紧下唇。他们将视线投向希莱斯,后者与他们一一交换眼神。   “不必了。”   仆役惊讶的表情中,希莱斯无奈启唇:“我们吃这些就行。”   -   直至晚间宴会结束,基蒙领主始终不曾现身。   倒是他唯一的儿子,即将来象牙堡的继承人——阿隆索短暂地亮相一阵。   当灰影一行人发现带领他们进入象牙堡的向导,竟是领主之子,心脏不免狠狠抖三抖。   要知道,由于“向导”对大家的任何疑问对答如流,不论逸闻趣事,抑或引经据古,都好像瀑布似的往外涌,讲得幽默生动还通俗易懂。   他们一路上相谈甚欢,有的人还直接上手搂住“向导”,互相打趣开玩笑。   瞧见灰影一行人,阿隆索特地端着酒,款款走至众人跟前。   他原先用头巾包裹的浓金卷发终于弹跳出来,一张少年脸蛋扬起爽朗的笑容,绿眸笑盈盈望向希莱斯。   “幸亏靴子提前垫过东西,不然要劳烦你弯腰碰杯了。”他竟还有闲心自我调侃,仿佛仍旧当自己是那名向导。   而在场的众多贵族把这一幕揽入眼底,各怀心思。   稍稍打个照面后,宴会持续至深夜。夜幕没有云雾遮挡,星空铺开一条长河。   阴云却在希莱斯的胸中久久缭绕,消散不去。   今天一天下来,他总算知道此行的任务有多艰巨。   桑栖崖的人们过得十分舒坦——不单单体现衣物与饮食上,毕竟绸缎能给仆役穿,足以说明桑栖崖的富庶。   而且,至关重要的一点在于:他们被森林和雨林保护得太好,体会不到外界的水深火热。   氛围、舆情如此,一定程度上,能够表现出统治者的想法。   柔软的床榻并不能缓解他的担忧,希莱斯不得不养精蓄锐,带着心头重石入睡,准备明日觐见领主。   -   满室馨香舒缓着神经,吸入肺中,再流溢至全身,抚平内心的躁动不安。   阿隆索却敏锐地发现,父亲房内的安神香料又多放了一些,使得味道比往日浓厚些许。   至于烦心什么事,他再清楚不过。   父亲还在更衣,他便寻一处软塌斜斜靠着。随从附耳交谈几句,逗得他哈哈大笑。   “你那不着调的性子是该收敛一些了。”   基蒙指示过后,仆役鱼贯而出,屋里仅剩父子二人。   阿隆索笑意不减,听见随从汇报昨日浴池一事的场面,作为始作俑者,他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乐子,哪能不开心?   面对儿子的厚脸皮,基蒙气不打一处。   家里目前就这么一个儿子——阿隆索虽然自幼调皮捣蛋,喜欢捉弄人,但大是大非面前拎得清主次,并且博学多识,脑袋也转得灵光。   起码将来继承象牙堡,他不担心阿隆索会在权力博弈中吃亏。   “父亲,别愁眉苦脸啦。”阿隆索盯着基蒙眉心的凝重,出声安慰,“这次灰影来的人挺有意思的,特别是领队,比我想象中要好相与太多。”   基蒙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希莱斯·怀德?他确实挺有本事,适逢其会,扶着狂沙这股风名扬四海。”   阿隆索回想希莱斯那股子浴血与风沙磨砺后的沉稳气质,以及绸缎底下包裹勾勒的好身材,不太赞同父亲的话。   “只可惜,此行要无功而返,并不能遂他的愿。”基蒙为自己套上桑栖崖独特的首饰,冷哼道。   “……爸爸。”阿隆索裹着浓重的桑栖崖口音,以当地方言唤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接见绿洲的人,但如今形势复杂,高智狂沙的出现,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谁也无法断定。”   “背后有多少含义,跟桑栖崖有关系吗?!”   基蒙的声音陡然拔高,话音碰到墙上,悠悠飘回来。   阿隆索抿紧唇,敛起惯有的松弛神色,因基蒙的反应而增添几分严肃。   每当提到此处,父亲便会如见到闪电的雷,情绪随之骤然恶化,发出轰隆隆的震响。   往常见到父亲这样的反应,阿隆索只当他是一位可怜的父亲在为儿女痛心,作为儿子,他也心疼。   可现如今事态严峻,即便跟边境线相隔甚远,他都能对狂沙异动的消息和变化了如指掌。   不知道情形之前是一回事,清楚了解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想看到父亲因为那件事,而忽略最关键的问题。   “莫娜的离开是她自己做下的决定,和绿洲阵营无关!爸爸,迁怒绿洲和他们的士兵又有何用?”   “不准提莫娜!”基蒙浑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向阿隆索大声咆哮。   “她那时年纪小,没有绿洲的挑唆和帮助,能瞒着我们所有人,甚至在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吗?!”   “她……”   “够了,再把莫娜和绿洲放到一起提,我这就把灰影的龙骑逐出桑栖崖!”   许是意识到冲儿子撒怒气,话音刚落,基蒙唇边的肌肉轻轻抽搐,似乎想要补充些话语。   但看着阿隆索的绿眸,基蒙想到什么人,终归放弃开口,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远,阿隆索头疼地捏动鼻梁。   他方才也犯下了错误,什么时候与父亲吵都没问题,万万不该是现在。   ……唉,罢了,他会尽力挽回。 第94章 拒绝   门扇缓缓开启,议事厅的尽头,入目便是一把白釉涂抹椅身、藤蔓形状的黄金镶边的座椅。   座椅的背后有金色的羽毛作饰,浑似极乐鸟那蓬松靓丽的双翼。   高座之上,一人穿着华贵,双臂微微展开,摆放于两侧扶手上。   他浓金的头发掺杂几缕白色,眼周的皮肤因年龄而松弛,挡住眼尾一角,却遮不住其中的泰然与威严。   他目珠剔透,不显老态,将座下行礼的俩人映入眼中。   一位褐发灰眸,神采英拔。桑栖崖的绸缎长袍像柔软的水,从他挺拔的躯体线条倾泻而下。   另一名龙族则好似浮雕中的人走入厅内,样貌俊美脱俗,银白的长发镀了层天光,发尾点缀深灰,令周围的女仆役们不由得轻轻吸气。   倒是一表人才。基蒙指尖微动,命鞠躬的二人直起身,并邀请入座。   “敝人虽身为龙族,但久闻桑栖崖盛名。此番造访府上,沿途亲眼所见贵地物阜民安,与传闻无异。若非大人为民生操劳勤政,纵使桑栖崖万古千秋,也无法像如今这般驰名天下,盛况空前。”   塞伦启唇时,兽瞳始终朝向与座上之人。尽管他在用贵族的腔调拍马屁,不过,这对视并不会让对方感到不适。   相反,当他捕捉到基蒙领主微微松懈的眉心,便知道这马屁拍对了。   他一贯不爱用这些花腔,现在派上用场,他竟有些感谢母亲曾经的管教和督促了。   “过誉。二位莅临桑栖崖,才是为象牙堡增辉添彩。”   待仆役离开后,简单的寒暄也收了尾。双方之间的确没什么可闲聊的,无非围绕绿洲近况,还有金沉湾一役随便谈谈。   而关于这两件事,基蒙没心思听,更没兴趣了解。   所幸两位年轻人有眼力价儿,瞧出他故意释放出的一抹不耐,直接进入正题。   “今年已是拂晓十五年,狂沙犯境整整十五个春夏秋冬。现今异动频发,恐有再次进犯之势。”   恭敬之余,塞伦的蓝眸注入严肃。   “此前它们从未亲自率军作战,金沉湾战争抛头露面,像留下爪痕的野兽,已蛰伏在树木间,蓄势待发。”   “边境这座‘高墙’若不能添砖加瓦,风沙必然会泄入全境。而他们的一兵一卒,是每一个流离失所、遭受屠杀的亡者。全境人数如此庞大,假使狂沙控制全境,绿植在高温中无法存活,江河亦会随之蒸发……那该是怎样一副生灵涂炭的景象?   “敝人受大人的盛情款待,在贵地品尝闻所未闻之珍馐,观赏前所未见之绝景。一草一木,皆是这片丰沃的土地与充沛的雨水哺育而成——   ——她是全境的绿洲,但敝人不愿看到,她成为真正的绿洲。”   最后一句话,塞伦阐明了他的意思:绿洲将被荒漠包裹。   除了贴身侍卫,四下无人,唯有塞伦的话音充斥整座大厅。   他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了这么半天,基蒙却仍然挂着那副淡然的神情,仿佛在听一场戏剧的后续故事。   领主不回话,该讲的讲完了,希莱斯和塞伦二人只得陷入沉默。   正当此时,一抹浓金影子推门而入。   颔首致意后,来人坐到另一边。父子俩离得比较近,气质不太相像,如若细细端详五官,像极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隆索见气氛古怪,以为自己打搅到他们议事,便向希莱斯招招手。   “谈到哪儿了?”阿隆索问道。   他又窥见父亲细微的表情变化,话头转得唐突:“桑栖崖一直关注着边境,狂沙犯境一事,我们深感惋惜和气愤……”   “没错。”   基蒙终于开口,语调没有多少起伏。   “十五年,绿洲阵营为全境立下不世之功。将士们用血肉之躯对抗不死异物,这么多年负隅顽抗,甚至做好化为狂沙的觉悟,我等属实敬佩。   “全境的血液统统流向边境,战争将它们一滴一滴放干净。尽管休战那么些年,最初元气大伤,迄今也没法弥补回来,渐渐枯竭。”   希莱斯尽力控制着面上的肌肉,听完这番话,眉头仍然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很遗憾。”基蒙对戏剧的走向做出评价。   “面对可预见的结局,或者望不见尽头的艰难险阻,依然选择一往无前——二位阁下抱有这样的勇气,是人类与龙族应有的赞歌。”   全是赞誉的话,听进二人耳中,成了一种形容不出的难受。   大概,基蒙领主想要的正是这个结果:明褒暗贬,讽刺一通绿洲阵营十五年来一直吸着全境的血液。   抵抗归抵抗,但战争不见消停,事到如今又想来牵扯桑栖崖。   “桑栖崖乃全境的子|宫和药房,西临海洋,北靠峡谷,河流纵横于群山与平原……是的,我们靠自然生存;只要有水,植物就不会枯萎——雨从天上下,地底同样由植物存贮水源。”   基蒙的视线落去先前侃侃而谈的龙族,不知不觉间,他的手已经虚虚握成拳头。   阿隆索暗道不妙,他了解父亲的脾性,无论面上维持得再好,胸中的郁气恐怕快抑制不住了。   “绿洲被沙漠环绕,可它为何百年来都不曾干涸?!”基蒙尖刻地问。   “父亲……”   对于儿子的呼唤,基蒙置若罔闻。不过,阿隆索的声音将他唤醒,恢复漠然不动的架势。   “即便狂沙当前,绿洲阵营依旧为全境的未来而分忧,甚至不惜搅出两股声浪——哼,实乃用心良苦。”   基蒙领主从座椅上起身,缓慢走下台阶。   “前些日子舟车劳顿,昨夜宴会又开至深夜,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不打搅二位歇息。我会考虑激进派的意愿。”   领主委婉地下达逐客令,不待其他三人反应,他先一步走出大厅。   三人心里清楚,所谓“考虑”,实际上只是客套话。   阿隆索捏紧垂在身侧的手指。事情果真如他所料,不会有好的结果。   他饱含歉意地望向希莱斯和塞伦。   “抱歉,父亲他在此事上的立场比较顽固。事出有因,没法一时改变。”   希莱斯刚想出声回应,却听阿隆索咕哝似的说了句他们一时琢磨不懂的话。   “事情与我有关。总之,且安心吧,一切还未下定论,我会为你们尽力争取……从方才开始,你好像就想说些什么?”   希莱斯同塞伦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后者的确有话要说,只是尚未来得及脱口,基蒙领主就已单方面结束这场谈话。   他终是选择对阿索隆道出另一个请求:关乎铁麻和“羽篷”。   越是描述前因后果与构想,阿隆索的神色的变化越是精彩。   他从一开始的微讶、半信半疑,再到后来的震惊和沉思,无不反映着“羽篷”给他带来的冲击。   这位外表比真实年龄年轻许多,饱读诗书的领主之子先是原地沉浸思量当中,好似在尽力搜刮腹中墨水,以及脑海装有记忆。   “能做给我看看么?”阿隆索没有当即拒绝,而是选择亲眼查证,“或者告诉我具体的方法,我自己去派人尝试。”   但下一秒,他泼出一盆冷水。   “铁麻所在的区域暂不归我管辖,照旧划分于父亲的领地范围内。除非继承象牙堡,我才拥有支配这片地方的实权。”   希莱斯心间隐动,唇角轻轻向上提起:那是一个略带苦涩,却潜藏企盼的微笑。   “多谢。”他诚恳地说。   好歹有希望,尽管太过渺茫。   -   “如果你想劝我答应他们的要求,站去激进派一边,趁我没发火,赶紧离开我的屋子!”   雄狮低低地咆哮,宛若暴怒前的征兆。   阿隆索不是任由父亲向自己撒气的性子,鼻子已经稍稍皱起来。   瞥见某物的一瞬间,火气顿时被那东西浇灭,徒留一缕悲伤的灰烟慢慢飘浮。   ——基蒙的掌心俨然放着两枚桑叶形状的吊坠,款式和花色都相同。   翠绿的翡翠构成叶片,细长精致的银色纹路嵌在表面。   那是桑切雅家族的家徽,同时也是母亲和妹妹的项链,象征家族一员。   物是人非,两位家人留给他们唯一的惦念,只有两枚吊坠。   数年来,这小小的物件承托着他们父子俩浓重的思念,若能化为实质,足有千斤重了吧。   阿隆索的心脏闪过刺痛,他狠咬舌尖,强迫自己牵回神思,毕竟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待他解决。   “我并非来劝您加入激进派。”   基蒙停止抚摸吊坠的动作。   “您一向想表态中立立场,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阿隆索在椅子边盘膝坐下,抬头仰望他的父亲。   “希莱斯的影响力,咱们有目共睹。当初消息一经传开,全境的目光都汇聚到绿洲阵营和这位龙骑士兵的身上。”   见父亲面色不悦,他耐心继续为他分析。   “加上灰影骑士团突如其来决定加入激进派,近阵子又来访桑栖崖——这会儿,不仅仅是鲸波堡和青梅郡投以关注,外面全在等待我们的反应。”   “您之前只是不愿卷入派系斗争,因为还考虑到莫娜可能呆在绿洲,万一被某一方获取消息,以莫娜的安危来要挟咱们……好,好,先不提她。我不过想告诉您,您的忧虑我十分清楚。”   这也是为什么领主之女突然消失,任由别人怎样猜测,桑切雅家族一致对外表示为家族内部不合的缘故,莫娜离家出走;   以及时至今日,他们还不能大肆派人搜寻、并且把莫娜带回家的原因。   只能说,一切都太不凑巧了。   “换言之,希莱斯他们的到来,于我们来说,恰恰是一次表明态度的好时机。坚定我们的中立立场,至少局势发生重大改变之前,不偏袒任何一方……”   其实作为一方领主,基蒙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些问题。   阿隆索有理有据地分析着,他凝视他引以为傲的儿子、象牙堡未来的继承人。   每一丝微妙的变化,基隆皆将其揽入眼底。就像他看着对方从婴孩走到成年,自小到大拉倒身边悉心培养。   基蒙缄默不语,直至阿隆索把“羽篷”一并讲述告知。   “同意铁麻合作,既可以安抚绿洲,又可以在外界落个好名声:为“羽篷”的制作投入属于桑栖崖的力量,这是造福全人类与龙族的贡献。”   阿隆索用目光窥视父亲眼底的意愿。   “至于合作多久,不一定要长,提供短期的支持一样可以。”   “好了。”基蒙终止他的设想,做下决定,“公开立场,我会考虑。”   这并非搪塞的话语,阿隆索眸光微亮,顷刻间又黯淡下去。   “铁麻没有必要。”基蒙斩钉截铁道,丝毫不容更改。   本质还是对绿洲阵营的不满。   不求父亲能够解开心结,因为他自己照样无法放下家人。   全境形势刻不容缓,什么时候父亲才肯摘掉仇恨和迁怒编织成的蒙布,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呢?   阿隆索哀戚地想。 第95章 变故   阿隆索手臂一穿,套进轻薄的外衫。侍女为他整理好衣襟,系上绿色的腰带,与他碧绿的虹膜相互映衬。   穿戴好特地为礼拜准备的服饰,几名侍卫的簇拥下,阿隆索来到轿子面前。   侍卫用手托着他的脚,踩上之前,他多看了几眼面生的轿夫。   换人了?他心道。   只犹豫一瞬,阿隆索还是决定踏上轿子,选择将警惕藏在心间。   今日出发得晚,又必须出席,回来还有一堆要事急需处理。   神庙离铁麻林不太远,回程之时,他还打算先去看一看长势如何,能否采点给灰影的士兵们。   总之时间紧迫,巴不得每一秒都掰成两半来用,由不得多做怀疑。   侍卫们都是象牙堡的精锐骑士,时常与他切磋,教授武艺。阿隆索十分信任他们,并且自己也有利剑傍身,若有什么状况,能够保护好自己。   轻微的摇晃中,春风吹拂幔帐,阿隆索嗅着植物和泥土的芬芳闭目养神。   不少封臣参加了给灰影士兵们的接风宴,近日政务繁多,他帮父亲分担好一部分。   因此,他连日来都没怎么休息好,酸涩一直萦绕眼眶周围。   不知不觉间,意识渐渐涣散,一切归于黑暗与寂静。   ……   “大人!”   阿隆索胸口一颤,心脏先一步醒来,将他重重敲醒。   这一回,幔帐飘入的不是清香,而是侍卫紧张的呼唤。   “何事?到哪儿了?”   “红榕村,大人。”   侍卫见大人终于撩开轿子前的幔帐,强作镇定,可话音中的恐惧却出卖了他。   “现在情况紧急,我们需要返程离开。盖理他们……他们发现……”   侍卫丢了魂,努着唇,找不回声音。   阿隆索目睹侍卫的面颊失去血色,他厉声喝问:“究竟发生何事?!”   “狂、狂沙……”侍卫拼凑出字眼。   阿隆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然而就在下一瞬,女人的尖叫犹如惊雷贯耳;紧接着,无数混乱的哭喊涌入他的耳畔。   “怪物”、“狂沙”……大喊大叫之间掺入细碎的字眼,此刻竟显得异常清晰。   他跳下轿子,仿佛走入一场噩梦。   来不及了。   他们离村庄极近,要靠两条腿逃离,想也知道跑不了多久,更跑不过活死人。   “你去神庙找人支援,还有水。让盖理立刻回象牙堡带兵求援。”阿隆索缓缓握住剑柄,吩咐道。   他们不清楚狂沙究竟有多少,但红榕村的混乱足以说明一切。   所幸神庙已经不远,若能等到救援,兴许还有一丝存活的机会。   -   穿越密林与大道,城区俨然成了一只铁锅,熙来攘往的人群不断涌出沸腾之声,滚烫、热闹。   人们大多穿着桑栖崖的传统服饰:衣衫上绣有众多植物与鲜花的图案,衬里的布料为各式各样的绿色。   而太阳照耀着他们棕色的皮肤,透出蜜一般的光泽。   灰影一行人走在城区里,仿佛从一座森林,走入另一座丛林当中。   桑栖崖不缺植被,诸多外界千金难免的草药和材料,反倒成为廉价的商品。摊贩们卖力吆喝的东西,也基本为外面运来的货物。   绸缎制成的衣服不适合外出,希莱斯等一众士兵便换上他们来时的行头,包括弓箭等装备。   朴素归朴素,换在如今的环境里,无异于表明自己外来人的身份。   “看一看现摘的娑草!”   一名商贩把一捆娑草当旗子挥,送到几人跟前。   “瞧啊,这甩出来的水是今早的露珠呢!新鲜的娑草可比风干制成的好多啦,药效甩他个十万千里。二十铜一捆,三捆算各位四十五铜,划算得很——”   价格一入耳,有士兵的眼球快要瞪出去了。   按照圣雷岛售卖的价格,这一捆就要五十铜币!倘若真如小贩所说——风干后药效会大打折扣,那么拿眼前的草药做娑草盐水的话……   众人不禁替路易斯医师感到肉疼。   此行造访“全境之药房”,铁麻是其中一项重要任务。   可他们出师不利,谈判悬而未决,连铁麻也没有着落。   即便合作谈不妥,他们好歹也得亲眼见识铁麻到底长什么样;于是今日出行,前往铁麻林的途中顺带逛一逛集市。   况且,希莱斯原本就打算给路易斯和灰影捎点草药回去。   他一路仔细观察,比对市价,眼前的摊贩的确卖得实惠。他挥手便是三十捆,几乎把所有干娑草都包了下来。   尽管客人买的是干草药,但遇见这么一位大客户,足够令摊主喜笑颜开了。   等待摊主给东西打包的间隙,不远处人头攒动,传来一阵尖锐而奇怪的喧噪声。   希莱斯偏头望去,只见人群仿若群聚的海鱼,在道路上争先恐后地游动。   他们行进缓慢,吞掉一部分行人;另一部分则唯恐躲避不及,往铺子的方向挤,扒开一条道,为那群人让出路。   大家脸上神色各异,却隐隐透出一种相同的嫌恶。   摊主仓促地道一声“抱歉”,暂且搁下打包货物的动作,先去把摊子收到一边。   鼓点由远及近,伴随低沉的“嗡嗡”和声,有节奏地响起。   那“嗡嗡”的声音从嗓子里传出,宛若野兽的低吼、沉闷粗粝的号角、来自丛林深处的呼唤……古老、悠远、神秘。   却更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身穿黑绿相间的长袍,手握项链,赤足行走。   “暴雨洗涤灵魂——”   一声高喝自人群中陡然破出,嗓音沙哑,几个音节不受控制地变得尖利,看样子已经喊了很久。   当音调拔高到一种程度,很难分辨出究竟含有什么情绪。   像欢愉的大笑,又似悲伤的嚎哭。   “冲刷吾之肉|身,发肤归还母亲,白骨喂养生灵,鲜血填满溪涧——鲜血,母亲需要鲜血!”   喊完这一句话,人群唱和似的闷闷地吐出字眼,一遍一遍地重复。   “新生、新生、获得新生……”   黑绿的潮水慢慢流向远方,依稀还听得见鼓点敲响。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招来他们了?不是还没到休沐日么?”   “不晓得,真晦气。”   “……”   行人窃窃私语,又重新聚回街道上。短暂的插曲过后,继续游逛集市,仿佛已经对此司空见惯。   但刚刚的场面却叫灰影一行人头皮发麻,被那种诡异的呼喊掀起恐惧,一时半会儿消退不下去。   希莱斯双手抱臂,目光抽离回来的时候,灰眸仍然残存疑惑与思量。   “疯子……异端。”摊主语气憎恶。   见贵客投来视线,摊主深吸一口气,估摸着气狠了,笑容无比僵硬。   “那些是新教的人——异端!而且还是自异端中滋生的邪恶!”说着,摊主掏来苗丫吊坠。   他信奉若腐卡季神教,并且拥护原教旨。   “经文原是这样说的:‘母亲授予发肤,白骨铸造生灵,母乳融于溪涧……’”   和之前呼喊的经文内容相比较,确实温和了不止一星半点。   “贡萨洛也是坚定拥护原教旨的信徒。”圆饼科姆自言自语般小声说。   “不提他们,母亲不会容下伤害孩子的存在。”摊主摆摆手,挥开晦气,将娑草一一呈递过去。   希莱斯派两名龙骑把东西先带回象牙堡,其余四人跟随他和塞伦一起启程前往铁麻林。   某个回忆唤起希莱斯埋藏已久的疑虑,塞伦看他路途中没怎么说话,知道对方在思考,便没有打扰。   【塞伦,你看到那些信众手里握的吊坠了吗?】终于,希莱斯开启心声。   【苗丫吊坠,贡萨洛有一枚,摊主也有一枚。】塞伦回答。   【之前活捉高智狂沙,我和伯杰主帅一起目送押送的队伍离开……】   希莱斯的下一句话,令塞伦的神情骤然发生变化。   【押送队里,我看见一部分人戴着苗丫项链。】   既然希莱斯能够如此笃定地说出口,定是他亲眼所见,真实性毋庸置疑。   【他们是若教信徒。】塞伦严肃道。这是一句陈述,而非疑问,因为基本可以确定那批人的信仰。   他心领神会,很快反应过来,希莱斯一路上到底在琢磨什么事情。   ——对方大抵联想到了高智狂沙的离奇死亡。   半晌后,他话锋一转:【但我们没有掌握证据,并且关联不大,他们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希莱斯回以一声悠长的吐息。   塞伦说得对,这正是症结所在。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阐明自己的猜想,只因脑海中搜寻不到实证,想不到他们下手的动机。   作为一名虔诚的若教信徒,贡萨洛曾告诉他加入灰影的理由:为了“母亲”铲除狂沙,不容它们伤害万物生灵。   这样看,倒勉强符合弄死高智狂沙的动机。   可太过牵强——交给绿洲阵营处理,套出更多情报,对后续应敌岂不是有更大帮助,能消灭更多狂沙?   高智狂沙的死疑云重重,成为希莱斯一件难以抹去的心事。   他想要知道真相,然而阵营的调查至今都杳无音信,他一介小小将领,又能掌握多少线索?   【快到铁麻林了。】塞伦的心声如同清凉的泉水,抚平他一时沉郁的心脏。   是的,眼下还有其他事情需要解决。想太多——何况还是一些没有根据的事情——只会徒增烦恼和忧愁。   灰眸转向前方,希莱斯把目光放去无垠的田野与茂盛的植被。   队员们叽叽喳喳地闲聊,他偶尔插上两句,小径间不时回荡他们爽朗的大笑。   一道奔跑的身影撞入惬意的氛围。   那人装束眼熟,一名队员奇怪开口:“咦,这不是象牙堡的护卫吗?”   侍卫无意看见他们,忽然调转方向,朝灰影一行人狂奔而来。   离得越近,越能看清他怪异的神情——   ——奔跑烧灼着他的双颊,其中一根最粗的柴火,名为惊恐。   “狂沙……”侍卫说话灌进风似的嘶哑,“东南方向……三英里,红榕村,有狂沙……”   他膝盖一软,因突然停下跑动而产生眩晕,被希莱斯及时上前搀扶。   侍卫双目赤红,用极大的力道掐住希莱斯的手;   射向龙骑将领的目光,好似在直视他们活命的唯一希望。   他以并不流畅的通用语,字字铿锵、嘶声呐喊。   “大人在守村,我们人很少!求你们、求你们救救阿隆索大人!” 第96章 炼狱   护卫眼见几位灰影骑士团的士兵神色冷峻,几乎没有质疑他的请求,立刻调动战备状态。   如果是他碰见这一幕,估计只会嗤笑一声精神错乱——离边境线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出现狂沙?   然而龙族们就地化身为庞大的巨龙,人类们卸下随身携带的包裹,取出骑行装备,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行动利索。   ……就好像,他们曾经经历过一样。   骑上龙背之前,那位龙骑主将卸下箭筒,取出里面含混的几支箭矢。   ——箭簇呈橙红色,宛如一颗明亮璀璨的宝石。   这样特殊的箭矢很少,即便如此,主将仍是将它们尽量平均地发放到每一位人类手中。   “三英里?”希莱斯的声音从头盔中传来。   护卫只顾得了点头,手往身后一指:“村子里有一颗巨大的榕树!”   回答过后,狂乱的风吹乱他的头发。发丝扎到眼睛里,但他不敢闭上,忍着难耐的刺痛,就这么直直目送龙骑们离开。   因为,只要看着那几抹灰衣身影,恐惧便会被冲刷殆尽。   ……   鲜血,死亡。   桑栖崖遍地常绿的植被,人们由绿意环抱着长大。平日里,最多接触到的红色,只有火和浆果。   浆果结满枝头,摘也摘不完。等到果实熟透了,能得到一地的果泥红毯。每一个足迹都散发着黏腻的、清甜的芬芳。   眼下没有浆果,没有果香,脚印全是泥沙,带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   一地黏稠的不是果肉,而是尸体与内脏。   人们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噩梦——   尚能挥动武器的,用斧头或锄头劈砍。   结果,当他们看到仍在蠕动的身体往这边爬行,手中的武器再握不住,吓得摔落在地,被狂沙捡起来,向他们挥斩;   四处奔逃的,根本跑不过狂沙。   它们没有体力一说,轻松就能接近背后。只手掐住人的脖子,或一把掀去地上,或直接当场捏断;   躲屋子里的,在一下下“砰!砰!砰!”的强烈撞击声中,迎来破门而入的结局。   一刹那,凄厉的惨叫应声响起,过不了多久便戛然而止。   阿隆索的视线被鲜血遮蔽,他左眼汩汩淌着血,额头热辣无比,大概血液自那处位置流出。   身体在奋力应敌,但眼睛总是不受控制地牵引到这些景象上。   人间炼狱。   他仿若置身地狱当中,不然,世间怎会有这般恐怖的景象?   护卫将阿隆索团团包裹,即使象牙堡的精锐骑士武艺再如何高强,可他们寡不敌众,他眼睁睁见着护卫接连倒下。   又一个护卫被狂沙撕开喉咙,滚烫的血溅到阿隆索的脸上。临死之前,对方还在喊“桑栖崖万岁”……   他不想看着这样的场面死去,无休止的袭击却残忍地告诉他:恐怕要不了多久,大家就会淹没于沙潮里了。   希望随着体力一丝丝流逝,手臂酸得要命,而绝望也渐渐占据脑海。   “呼——呼——”   空气在震荡,一片阴翳遮蔽了头顶。   阿隆索来不及抬头,因为肩胛传来剧痛——一只匕首从后背深深扎进他的肩膀。   他痛呼出声,手里的剑柄险些脱落,这般瞬息之间的变化,无疑为狂沙提供了最佳的进攻时机。   一只活死人的手快要接近阿隆索的头颅,眼看就要抓上去……   “咻!”   一支箭矢快得几乎只剩影子,瞬间贯穿活死人的心脏!   阿隆索亲眼见证活死人是怎样咧开嘴角尖啸,腐臭的气息喷薄于鼻尖……旋即骸骨向下坠落,烂肉变成细沙,然后被风卷走。   天空降下浅淡的冰蓝色,好似一场雨水,为炼狱扑灭熊熊燃烧的死亡。   绝望的哭喊中,终于萌芽希望的呼喊。   “是龙骑!”   “龙骑来了——”   “有救了,有救了……”   众人不知道那雾气是什么,但他们十分清楚,只要有冰蓝的雾,狂沙就会当场湮灭!   “雨”徐徐下着,狂沙的攻势得到有效控制,再瞧不见不知从哪儿涌出的狂沙。仿佛龙骑一到,活死人们就偃旗息鼓了。   村民得以逃离,地面剩余的一部分敌人交由灰影士兵们清扫。   圆饼科姆受到指示,先回到地面,贴身保护领主之子。   剧痛令阿隆索几乎抬不起剑,他是该放弃抵抗的,好歹死得痛快些。   却因龙骑的及时营救,重新燃起求生的希望。   他大吼一声,换另一只手抵挡狂沙的攻击。   人类龙骑戴着头盔,看不清长什么样。招招挥斩的动作干净而勇猛,与象牙堡的精锐骑士们相比较,丝毫不逞多让!   ……   等神庙的救兵赶到现场,红榕村的战火已经平息下来。   尽管现在的狂沙只是一堆骨头,瞧见到村庄满目疮痍、尸横遍野,有人还是忍不住当场尿了裤子。   “大人……阿隆索大人在哪?!!!”   奉命去搬救兵的护卫一边大吼,一边疯了似的四处寻找。   龙骑们刚刚飞回地面,看到熟悉的人类将领往某个地方奔跑,护卫也往那方向疾跑而去。   靠近些,一道站立的人影闯入视野。   那灰影士兵的头盔已经掉落,“蝉翼”混着满面的血,狼狈地挂在脸上。   他稳稳地背着一个人,一步一步,往希莱斯的方向走过去。   圆饼科姆满身是伤。   有窟窿,有深可见骨的划痕,有掉了一块皮、袒露血肉的咬伤。   殷红的液体下,一双眼睛透着坚毅而疲惫的光。   “队长……”跪倒在地前,圆饼科姆虚弱道,“我保护好他了。”   希莱斯和他的龙族搭档一同扑向科姆,而他就算狠狠摔了下去,依然把阿隆索托得稳稳当当。   -   与此同时,桑栖崖也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混乱。   不仅是红榕村,城内同样有狂沙突袭平民!   没人想到一个平静温和,阳光正好的日子,居然会出现遥遥千里之外、且通常只是嘴上谈论的怪物。   卫兵队始料不及,或者说,压根没一个人抱着万全的准备去应对;于是城区混乱一片,不少平民百姓死在狂沙手中,伤亡远远超乎想象。   尖叫乘着风,传入象牙堡内。   卫兵长顾不得刀剑阻拦,侍从的呵斥声下,执意敲响领主塔的房门。   “大人。”卫兵长双手被束在身后,脸肉压去地上。   “红榕村、象牙城有狂沙攻袭!情况紧急,望您准允下官调派更多人手前去支援!”   “狂沙?”侍从先是一愣,接着扯起嘲弄的笑,“说的什么胡话?”   “下官以性命担保,句句属实!”卫兵长半吼出声。   “你说,哪里?”   询问从头顶上方传来。   “红榕村与象牙堡。”   侍从望向基蒙领主,正欲劝大人不必听信胡言乱语,结果当即哑了声。   领主大人面无血色,下唇细微地抖动。像痉挛,抑或因某些情绪而发抖。   比如恐惧。   上一回目睹领主露出如此明显的惊惧之状,还是在确认莫娜小姐失踪的时候。   ……侍从突然想起,今天阿隆索大人去神庙礼拜。其中一条必经之路,正是红榕村。   -   象牙堡的众人几乎彻夜未眠,油灯也亮了整整一个夜晚。   这里拥有一批桑栖崖最好的医师,当头顶鲜血淋漓、肩膀贯穿一个洞的阿隆索回来后,他们基本没走出过领主塔。   而另一小撮顶尖的医师,基蒙亲口下达命令,把他们派给灰影骑士团那名受伤的士兵治疗。   两天两夜,阿隆索由于伤势较重,不但开始发烧说胡话,而且一直不曾有过片刻的清醒。   基蒙领主不顾医师和封臣的劝告,始终守在床畔,没怎么合过眼。   短短两日,凡是见过领主的人,都无一例外觉得大人苍老了许多。   为唯一的儿子换完药,基蒙凝视阿隆索安静的睡颜,以及一对频频蹙起的眉。   除却不愿联姻,他从来对长子十分放心。   阿隆索是他的骄傲,拥有瑰宝般的头脑和才干、属于的领导者的优秀品质。   最重要的是,他开朗,耀眼,珍重家人。   儿子喜欢自由,但为了桑切雅家族,愿意止步逐风,留下当继承人。   他一直知道这些,并为阿隆索的牺牲感到酸楚和欣慰。   只是丧妻之痛,再添一把爱女出外的柴火,痛苦逐年累月地消磨他的神志,以至于有时牵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完全把理智抛之脑后。   莫娜的安危一日得不到保障,他便对不起妻子临终前的挂念与遗愿。   换作阿隆索亦然。   两日以来,基蒙在痛苦中认清一件事:他变了,儿子也变了。   他步步迈向日落,儿子则是冉冉升起的旭日。   基蒙左手捏着两枚桑叶项链,右手抚摸阿隆索脖子上的那一枚。他始终不敢把三条项链放到一起——   旭日要好好的,不能比落日先一步掉进山的背后。   轻而又轻的敲门声叩响,经过准允后,仆役打开房门。   一名封臣行礼致意,坐到床边,首先问候阿隆索的状况。   从头至尾,俩人的目光不曾从伤者身上挪开。   “大人,恕臣直言。”封臣轻声启唇,表明来意,“阿隆索大人遇袭,事有蹊跷。”   “绿洲阵营的激进派,派遣灰影骑士团的龙骑将领造访桑栖崖。桑栖崖又是远离边境线,乃安全之地,外界再如何纷乱,战火也极难烧到此处。”   “而他们主张全力消灭狂沙……二者一结合,很难不引人遐想。”   基蒙缓慢偏过头,视线与封臣相接。   他面容平静如常,但旁人看来,这股视线压迫感极强:犹如一把钝刀,慢慢捅进被直视者的心里。   封臣似乎有一瞬间产生犹豫,最终,他还是选择说出口。   “想要尽快获得一个人的承诺,除了立即满足他的愿望,便唯有威逼利诱可以成功做到。”   “……”   基蒙不答话,将瞳仁转回床上的人。   不过,他现在的眸光多了一丝东西,如波光一般流转,如海一样深沉。   封臣告退后,基蒙吩咐道。   “来人,传唤希莱斯和塞伦蒂普提,傍晚在会议厅先行等待。” 第97章 表态(二更)   桑栖崖再也不是“一尘不染”的圣地。   就在众人笃信,这里是全境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风沙便毫无征兆地吹入这片角落,带来满地鲜血。   人们终于从摇篮中清醒,肯睁开眼看一看,世界到底经受着怎样的苦难。   昔日拥有甜香梦境的人,一朝被剥夺而去,由绝望摇醒——他们所生出的惧怕,其实比一般人更甚。   恐慌无边地蔓延。   不知是生活的地方实在雄厚强盛,还是梦境编织得太过甜美……领民们虽然害怕,但基本没有发生什么动乱。   大家更愿意相信他们的领主,还有领地强大的保卫力量。   于是,大家能够分出一丝精力,谈论关于轰动整个桑栖崖的大事——阿隆索大人险些遇害,以及灰影骑士团挺身相救的事迹。   ……   行至会议厅的一路上,希莱斯与塞伦仍然穿着龙骑的行装,在一众绫罗绸缎中十分打眼。   路过的每一个人几乎一眼就能发现他俩,投以灼人的视线。那些目光十分复杂,有崇拜,有恍惚,还有……惊惧。   希莱斯原以为那是回忆起狂沙的畏惧,可当他们转过拐角处,微弱的交谈声飘入耳中。   一些讨论的内容令二人原地驻足,反正时间还早,稍作停留不碍事。   “原来龙骑平时就穿这样子啊,我以为全身都是闪亮的盔甲,像骑士比武大会上看到的那样:涂彩釉、镂空雕花呢。”   “搞那么花哨作甚,穿得好看就能救下阿隆索大人吗?”有人毫不留情地指出。   另一道声音猝然插话:“你们难道没有怀疑过他们?”   此话一出,空气寂静片刻。   “怀疑什么?”   “阿隆索大人遇刺当天,我听说那群龙骑不也出门了,照样是这幅打扮。好端端的,干嘛要穿骑行装束?”   说话之人大放厥词,根本不顾旁人的驳斥和劝阻,执意要把“意见”讲出来,仿佛他才是掌握真理与真相的小部分人。   “……不是我疑神疑鬼,为什么他们一到桑栖崖,狂沙就出现了?又是代表激进派、打算劝领主大人站队;又是当天前往铁麻林,离红榕村特别近——诸多巧合,不怀疑也难……”   拐角的另一边,领路的仆役偷偷瞟向两位龙骑,接着浑身一抖,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二人的眼底凝着极冷的冰,仿佛能封冻所有事物,然后将其踩碎,放在脚底细细碾磨。   仆役不敢吱声,垂手侍立,安静等待他们的指示。   希莱斯和塞伦正用心声对话,再多听一句,他们都嫌脏了耳朵。   为什么会出现那般荒谬的言论?   而且那些人敢在象牙堡大肆谈论,不担心他人的声讨,说明要么极有可能存在认同这个观点的人;要么背后有人撑腰。   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却只担心会不会被基蒙领主听了去。   毕竟这番诬蔑,没有指摘救人行为本身,而是添油加醋地强行关联,颠倒是非,直接歪曲他们的目的!   诬蔑仅仅需要一张嘴,如若事情当真如此发展下去,大家要怎样才能证明清白?   -   希莱斯和塞伦第二次见到红羽座椅。   与上一回有所不同的是,两旁已有不少贵族封臣落座等待。   领主尚未到场,便由侍从安排入座,满厅的双眼追随于此。   二人神色自若,举止从容不迫。   贵族们上下打量,不少人因塞伦出众的样貌而稍稍失神,随后,有的甚至投以垂涎黏腻的眼神。   希莱斯的灰眸一一扫过那些令人作呕的注视,平静,沉着,不怒自威。   似乎忌惮他身上似有若无的煞气,以及如今赫赫有名的身份——一小撮贵族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与他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   基蒙领主姗姗来迟,与接连起身迎接的众位封臣颔首致意。   他穿过长道,坐上红羽座椅。   简单的政务商榷、并予以安排过后,基蒙的目光落到希莱斯和塞伦身上。   “前几日,桑栖崖境内突现狂沙。尤其红榕村,经受了一场残忍、非人的屠戮。”   领主终于谈及此事,不少贵族微微挪动身体:一部分正襟危坐,一部分好整以暇,像在等待一出好戏登台上演。   “护卫临危受命,万幸请来救援。生死关头,灰影骑士团的贵客们挺身而出,吾儿与村民得以获救。”   “这是绿洲阵营送来的一场及时雨。”末了,基蒙领主意味不明地说道。   贵族们神色各异,有人一早得知某些情况,笑容逐渐玩味;有人听出一些东西,暗自思索其中含义。   一位封臣嘴边挂着势在必得的弧度,只待领主大人下一步表态。   被指明的二人起身站立,即便置身于微妙的气氛里,始终保持着镇静。   “八位将士们拔刀相助,拯救红榕村于危难之中——”   “——故此,重赏龙骑士兵四十金币,棕油一石!”   没有等来预想中的质问,一些贵族依旧将神态端得很好,但心中大受震动,使脸上的表情瞬间产生一丝裂纹。   然而基蒙的话音还在继续。   “因保下吾儿性命,我以桑切雅家主个人的名义,赏每人虹蚕绫罗十匹,丁香、肉豆蔻、肉桂、罗望子两磅……”   纵使定力再怎样高的贵族,也不禁因为这唱词般的赏赐而张开嘴巴。   各种名贵珍稀的布匹、香料与药草洪水一般往外倾泻。   偏偏那俩人还十分沉得住气,仿佛他们才是旁观的观众。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若是把这些东西换成金钱,足够半辈子吃穿无忧了?!   基蒙手指压了压,示意二人入座。   宣布的赏赐总算停止,正当贵族们以为可以喘息一阵时,只听领主缓缓启唇。   “关于绿洲阵营的约请,恕我无法应邀。但从今往后,桑栖崖将以中立立场,重新与绿洲展开合作。”   换言之,今后任哪一方派系想要笼络桑栖崖,都已经无用。   立场一事倒是没怎么让封臣们惊讶,大家对此态度一致,向来支持中立,只有鲜少人脸色不太好看。   叫他们震悚无比、当即炸开锅的另有其事——领主大人竟然愿意恢复跟绿洲阵营的合作了?!   要知道,这可是交好的信号啊!   当年领主态度之坚决,百千头象都拉不回来。在旁人眼中,无疑代表了基蒙对绿洲阵营的彻底厌恶。   估摸着起码得阿隆索大人接手之后,两方兴许才能有所缓和。   如今看来,或许真实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恶劣。   而改变这一切的重要缘由,来自一场灾难,一次灰影龙骑们的成功搭救。   “大人……”今早与基蒙在领主塔见面的封臣咬紧牙关,想要起身说些什么,被基蒙一个眼神摁了回去。   基蒙态度一改今早的常态,他眼下还覆盖着青色,多添几缕细纹,眸光却亮如剑锋上的银芒。   “有异议么,莱安?”   封臣唇瓣启了又合,终是没能吐出半个字。   当大厅的议论声渐渐消停,基蒙才提高音量,宣布道。   “诸位,现今桑栖崖出现狂沙,暗处不知仍蛰伏多少。我深切理解各位为领地和家人们担忧的心情——所以,即日起,诸位可自行离开象牙堡!”   “象牙堡将加派人手,随诸位一同回程,并相助保护领地。”   说罢,基蒙转过头:“莱安,你暂且留在象牙堡,我仍有要事同你相商。大可放心,你的领地,我一样会派人严加护守。”   塞伦听出弦外之音。   【这是要软禁他。】   希莱斯不由得向那位封臣看去,后者面皮煞白,手臂筛糠似的抖,好像一只掉进狮子窝的绵羊——从某种方面讲,也印证了塞伦的话。   【为什么?】他好奇问。   塞伦轻轻挑眉:【不知道,领主有他自己的打算。总之,肯定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众位贵族封臣离开大厅的时候,脸上不约而同地挂着一抹恍惚。   遣散其余人后,厅内只剩下基蒙领主、侍从,以及希莱斯和塞伦二人。   俩人暂时停止使用悄悄话,静待领主开口。   “多谢二位。”基蒙语调疲惫,“我从阿隆索那里听说了你们想长期采购铁麻——此事我允准了。”   意外之喜,希莱斯心底惊喜,微不可查地弯起唇角。   “还有其他任何要求么?你们救下我唯一的儿子,是他的救命恩人。只要不涉及立场,能办到的,我尽力为你们安排妥当。”   “我等确有一事相求。”   希莱斯恭敬垂首,再抬眼时,基蒙将他灰眸里的恳切与诚挚看得一清二楚。   “十分感谢大人的赏赐,能救下您的长子,我等荣幸之至。”   他话锋一转。   “只是关乎此事,敝人和塞伦宁肯放弃属于自己那一份的赏赐,换取这一件东西。”   他话说得万分诚恳,字里行间全是“迫切”。   基蒙反倒来了兴趣,略微歪倒身子,倚向一边扶手,用手指撑着头。   “哦?说说看。”   “一瓶法比乌斯药水,大人。”   “……”   话音刚落,希莱斯和塞伦便瞅着高座之上的人,神情是如何一点点变得僵滞,然后变幻莫测。   像被剥开一层皮,露出里面丰富、复杂且古怪的情感。   而一旁的侍从更为明显——人已经开始艰难地滑动喉结,吞咽口水,好似触及某些不太愉快的回忆。   希莱斯心中一凛。   该不会……又和那位小姐有关吧?   ……   短暂的寂静过后,领主的话音从高座上方传来。   “赏赐不必收回,想要就拿去吧。我既已承诺,便会尽力满足你们的需求。”基蒙缓缓开口,似在叹息。   希莱斯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胸腔内,能借此机会解决隐忧,实属不幸之幸。   塞伦的发色一日渐一日地发生变化,面对灰影其他随行的士兵,他二人也只能以染色之类的说辞搪塞过去。   如今远离骑士团主营,还能趁着面熟的人少,暂且隐瞒下去。   等到回营之后呢?   帕特里克家族的二公子——即塞伦的三哥,仍然在灰影内部安插人手,留有眼线紧紧盯梢。   倘若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回去,顶着一头银白渐灰的发色,分明就是告诉那些眼线:这里藏着你们家走丢的小儿子,他还一直暗中联合德米特里公爵对付你。   虽然希莱斯很喜欢塞伦原本的发色,但他们不得不尝试争取法比乌斯药水……他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小少爷,心下略微惋惜。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该谈的、该赏的,一切皆已处置妥当。   “我曾听闻,休战的几年当中,边境线内的其他领地也出现了狂沙?”基蒙突然询问。   希莱斯很快回答道:“是的,大人。总共五处领地遭到狂沙入侵……”   简略地把情况告知对方,他掀起眼帘,灰眸映照出基蒙逐渐凝重的面色。   “我已知晓。”片刻后,基蒙轻声道。   知晓什么?希莱斯生出疑虑。   单看表面,或许是指知道狂沙入侵境内的消息。可领主眉眼间呈现的肃然,实在耐人寻味。   基蒙再度开口,仿佛在应和这个疑问。   “绿洲阵营近些年的派系斗争愈演愈烈,你们身在前线战斗的人,反而不似我们这些被游说的人了解,他们究竟是怎样一种势如水火。”   “尤其高智狂沙被你擒获,两方更加躁动不安,拼了命地想要争得民意——我这样说,并非在责怪你;相反,干得很好,孩子。”   他看着台下身姿挺如劲松的青年,眼神缓和些许。   “不管你是否真心加入激进派,既然参与纷争,就像跳进泥沼,无法轻易脱身……警惕保守派,拿出你对付狂沙的戒心,提防他们!”   “当一方不得势,要么彻底屈服,要么变本加厉、不惜牺牲一切代价换取最终想要夺得的结果!保守派会是哪一类?你们心中有数。”   希莱斯与塞伦双双愣在原地,他们许是听出些什么,尝试寻找那一抹微弱的光。   领主话里有话,却也点到为止。仿佛目的只是让他们意识到某些东西,剩下的无法点破,需要他们自己去细细咀嚼消化。   “但是——”   基蒙重新松懈肩膀,尽管目光仍然是往下落的,比起上回会面的姿态,已经再找不到睥睨的意味了。   “保守派的失败是注定的,假如这么轻松就能说服地方领主,相当于僭越两位人类和龙族国王的意愿。”   两位国王至今仍在倾尽举国之力援助边境线,而他们的意向,或多或少也反映了百姓的诉求。   无法顺应民意,势必要遭到反噬。   千百年来,人们以无数次失败印证这一事实。   自打马可把记载众多战争的书卷塞给他读,希莱斯便从中深深体会到民意的影响力。   不过,他还从未把它和保守派联想到一块——他感激基蒙领主的提点,同时告诫自己,今后要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一些。   “不仅如此,现在,绿洲阵营的兵权和号召力过大。等有朝一日战争结束,国王们定然会拆解、分散绿洲的权力。”   “二位想好今后的去处了么?”   “回大人,想好了。”希莱斯最先回答,口吻笃定,像是早已做好决定。   塞伦眼睫低垂,带着一抹深灰的指尖微微拢入手心。   “那便好。”   领主揉捏眉心,最后一点精力被抽去,满面疲惫,今日的会见就此结束。   于希莱斯而言,基蒙的提醒,比任何赏赐都来得珍贵。   即便十分隐晦,一时之间难以揣摩清楚。   -   仆役拉开轻纱床幔,希莱斯慢慢接近,看见正半坐在床榻上,手中捧握一本书册的阿隆索。   后者放下书册,邀请他坐去床边。   “怎么没见着塞伦?”   今天已是红榕村事件发生之后的第四日,阿隆索从昏迷中苏醒。   他稍微恢复一些精神,但才过去几天,人瘦削了不少——反倒更像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周围萦绕淡淡的药香。   “他有事。”希莱斯反常地不多解释。   阿隆索喝药的动作一顿,毫无血色的唇瓣沾着一点药汁。有一瞬,他翠绿的眸子闪过戏谑。   “哎呀,好遗憾。”他眨眨眼,“需要料理什么事情,竟然这么忙?”   “他……”忙着应付众多贵族小姐。希莱斯没把真正的原因说出,随便扯一个缘由糊弄过去。   思及此,他不禁绷紧下巴。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又袭上心头,很不好受。   唯独自己知道,他其实在克制郁气,尽可能不露端倪地谈及塞伦。   阿隆索长长拖一声“哦——”,喝空药碗,吐出苦涩的药汁气息,煞有介事般点头。   “那塞伦肯定还有得忙。他相貌极好,皮肤白皙,符合桑栖崖当下的审美,一定很受欢迎吧。这里的姑娘又比外面的大胆太多,被鲜花团团簇拥……”   末了还啧啧两声,调侃中含混着艳羡。   希莱斯不答话,仿若浑不在意。   放在膝上的手出卖却主人:手背底下好像藏有什么细长的绳子,暴涨凸出。   要不是情绪太过明显,那手和青筋其实十分好看,粗粝又纤长,野性而骨感。   心底快笑得仰过去,阿隆索心满意足,收获清醒之后的第一个乐子。   他让仆役先退下,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方才阿隆索把药碗递给仆役,上半身向前倾,无意露出脖颈间悬挂的一枚桑叶吊坠。   察觉希莱斯的凝视,阿隆索权当感兴趣,开口介绍道。   “这是我们桑切雅家族的家徽,每一位家族成员都有一条桑叶项链。”   盯着吊坠,希莱斯越看越眼熟,他仔细搜刮记忆,终于回想起在哪儿见过。   金沉湾、虎头蜂、绿眸、莫妮卡……莫娜。   他神情微变,意识到某些非同小可的事情。   视线转回阿隆索的脸上,那张略显稚嫩、少年般的面庞正盈满怀念的神情,一双翠绿的眼眸流溢出一丝痛苦,并非因身体的病痛。   “母亲和妹妹,一位与世长辞,一位不知所踪。父亲一直将两条项链好好保留,可我们更希望留住的不是项链,而是她们。”   “说起来,当初莫娜离开,还捎上一大堆法比乌斯药水,几乎把库存全部搬空。那药水价值千金,母亲彼时尚在人世,说她卷着好几座城跑了。”   他挑件无伤大雅的趣事讲讲,好似就能抚平泪意。   “法比乌斯药水……不是给龙族提供的么?”   希莱斯的声音奇怪地有些干涩,起初,阿隆索并未在意。   “谁告诉你只能龙族专用?改变里面的一剂药,人类一样可以使用。”   他转过头,与一对涌现复杂的双眸直直撞上。   大概希莱斯内心的情绪太过强烈,即便面上只显露冰山一角,却已然叫阿隆索细细捕捉到。   渐渐的,他收回痛苦,确认一般猛然凑近希莱斯。   他神情剧变,指着胸前吊坠,用病痛与苦药折磨的嗓子,沙哑地问道:“你认识它?”   旋即,阿隆索伸过能够活动的一只胳膊,不顾左边肩膀的疼痛,抓住希莱斯的手,轻而又轻地启唇。   “你认识她?”   希莱斯始终不作口头回应,保持沉默。   因为,他不能确定这是否合适——对于苦苦企盼家人归乡的父子俩,和义无反顾加入绿洲阵营,如今大放异彩的莫妮卡……不,应该叫莫娜了。   一方面,桑切雅家族的两位男性成员才是真正应该拥有知情权的人,他若不说,今后二人仍然会落入痛苦的深渊中;   另一方面,若他就此告知,爱女心切的基蒙领主会不会因逐年趋于频繁的战争,担心远在边境的女儿……从而动用力量,把莫娜强行带回桑栖崖?   不论往哪个角度上看,对于两边都会造成深刻的伤害。   二人彼此凝视许久,阿隆索抽回胳膊,选择妥协。   “她在虎头蜂骑士团,对不对?”   果然,博学多识有利无弊,轻易便能运用、分辨出掌握的信息。   “你只用回答我,她现在情况好不好?我可以向你发誓,目前不会告诉父亲,直到他能够尽量平静地对待此事。”阿隆索的语调细哑,堪称乞求。   希莱斯实在难以拒绝,头颅上下轻点。   他在心中道:她很好,很耀眼。身上镀着逐梦之人的光,救下万千战士的性命。成为一名优秀的龙骑,出色的医师。   他瞧见阿隆索嘴角抽搐,似乎想牵个释然的弧度。   可嘴角太沉了,沉到把眼泪也一并扯了下去。   泪珠一刻不停地滑落,年轻的领主之子恍若未觉。皱着脸,鼻子通红,跟“好看”一点都不沾边。   最终,他还是吞着泣音,轻轻地笑起来。 第98章 心声   自狂沙出现后,基蒙领主派守卫队严加巡视主城。   由于狂沙和普通的外敌不同,他们缺乏经验——上到军备与城区规划,下到怎么跟狂沙对战,都需要进行一轮新的布局编排。   趁着灰影士兵养伤期间,阿隆索特地聘请希莱斯,协助卫兵队长规划相关事宜。   例如城区外围的一些薄弱地带,希莱斯需要进行实地考察。于是这些日子,他经常跟着卫兵队长四处跑。   是的,只有他一个人。   “大人,此处这样安排,您看如何……”卫兵长伸出手,四下指点比划。他每问一个问题,必须待希莱斯点头或提出意见过后,方才继续说下去。   无他,希莱斯年纪看着虽轻,但能力是货真价实的强——悉知怎么对付狂沙以外,一些行军布阵、城防建造的谋划,同样十分出色,往往可以给出令他惊叹不已的意见。   这也是卫兵长为何愿意听他差遣,二人互相学习的原因。   希莱斯在询问之下微微颔首,从一排守城军身前走过。   他鹰一般锐利的眸子一眯,守城军们不禁将胸膛挺得更高,生怕那位年轻将领看了不满意。   其实希莱斯只是觉得阳光刺眼,并没有故作威严。   近日,他倒是感受出了这些莫名的敬畏,偶然听到桑栖崖士兵们嘴里谈论自己如何态度严肃,令人生畏。   或许有一定的原因——塞伦不在身边。   短暂的分头行事也好,他们公事公办,并不是特别需要时时刻刻像沥青似的黏到一起。   可是,塞伦要一直呆在象牙堡。   一想起小少爷身边兴许会经常围绕莺莺燕燕……即便他相信对方的忠诚,也免不得心里不爽。   原以为眼不见为净,现在看来,是他自作自受:心头反而总是缠绕着一根沉重而酸涩的绳子,越是见不到人,绳子绞得越紧。   回到哨塔脚下的小木屋,卫兵长一见希莱斯突然眸光冷了下去,心头便咯噔一跳。   离开象牙堡的这一期间,他时不时就会察觉对方浑身气场老是突然改变。   尽管他晓得,龙骑主将从来不会随意把情绪施加到别人身上……到底还是低气压太冻人了,他实在受不住。   卫兵长动作麻利,清空桌面,把文牍整齐一铺,请希莱斯到对面入座。   二人就着城区外围的部署细细商议,直至天色渐暗,屋内点上蜡烛,议事告一段落。   卫兵长打个哈欠,暂且告退,出去解个方便。   希莱斯一人留于木屋,他缓慢舒展背脊,靠在椅背上。   傍晚的金辉已然退却,只剩温软的、微弱的光线打在背后。   他一手捏着羊皮纸,剑眉轻轻拧起,神情专注,仔细端详着纸上的内容。   烛光不打搅他,温驯地燃烧。   忽然,希莱斯一怔,像听到某个日思夜想的声音,一时分辨不出是想象还是真实。   【事情谈妥了。】   果真是塞伦的心声。   话中所提到的“事情”,正是塞伦留在象牙堡的原因。   因桑栖崖突现狂沙,混乱了几天之后,大家紧锣密鼓地加强防御工事;除此之外,卫兵队长专门遣人去搜寻狂沙的行踪,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斥候传回消息,没有发现其他情况。   这本该是件喜讯,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来时不见影,去时不留痕迹。如同夏天打不掉的虫子:你不知道暗处究竟还藏匿着多少。   全城人都放心不下,万一狂沙再次出现,即便有准备去应对,但他们始终缺少真正可以有效打击狂沙的武器。   ——蕃石箭矢。   刚好,关乎蕃石箭矢,塞伦的家族有一支产业。他二人一合计,干脆顺手牵线搭桥,为德米特里公爵——塞伦的叔叔添一把助力。   【希莱斯?】塞伦见他许久不曾回应,试探地唤一声名字。   【办妥就好。】   他们最近忙着处理事情,每天用心声对话,谈的基本都是正事。现在一方闲下来,合该聊聊其他的。   那头沉默两秒,再开口时,问题问得令希莱斯一头雾水。   【西里尔在你旁边么?】   【他出屋休息了。】希莱斯唇角紧抿,不明白小少爷为什么先问的守卫队长。   他忍住心中不悦,仍是如实回答了:【我们在讨论关于城防部署的事宜。等下还要接着谈……】   【我在洗澡。】   塞伦突然打断,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更叫希莱斯疑惑不解了。   【我们九天没有见面了,希莱斯。床榻上,你的味道越来越淡。】   希莱斯第一时间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大概一直以来的习惯使然,不管位于营房、露宿还是前线,入眠的时候,他们几乎不曾离开过彼此。   因而一旦离开他的气味,塞伦就会睡不安稳。好在症状没有那么严重。   【包裹里有衣服……】   【没用。】   心声向来清晰,他却莫名感觉对方的声音很闷,像贴着水面嘟囔。   连日来的郁气一挥而空,其实希莱斯早就不生气了,他只是……   【我只是很想你。】同一时间,塞伦启唇道。   书册从手边滑落,掉去桌面,轻轻发出“啪”地一声。   希莱斯单手抹了抹脸,虎口停在嘴巴的位置,盖住里面翘起的弧度。火光映照下,他眸里闪烁着温柔而愉悦的星光。   除了某些时候,塞伦很少这么直接地向他坦白心迹。   胸口不断充盈一种甜蜜、蓬松且暖和的东西,舒服得能令毛孔为之舒张。   然而下一刻,希莱斯又僵住身子。   【温泉还没用过,想你多久回来,帮你洗干净其他人难闻的味道,再好好染上我的气息。】   【浴池周围有许多植物,和你的气味很像。】   他听过无数遍这样的话。其实只要从塞伦嘴里说出来,不管是什么都能令他发自心底地产生满足。   但现在不是时候。   【忙完之后,我尽快回去陪你。你想要如何,我都由着你做。】希莱斯哄劝道。   似乎某句话取悦了龙族,传回的语调变得轻快。不过,那头并没有因此停止,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你的体温比我高一些,温泉也是这样微烫。每当走入这里,我就会想到你的手……唔。】   末尾,塞伦的气音微颤。   希莱斯眼里装满不可置信,耳根仿佛被烛火点燃。   这又是贵族的什么玩法?!   他脑海里充斥着其他声响,完全没意识到贵族并没有心声一回事。   【等等,塞伦……先停一停,好吗?】   【这里有很多人可以进出,还有一点事没谈完。塞伦,我等下就回卧室,到时候再……】   【……我听见西里尔的脚步声了。】   该死的。希莱斯头一回抱怨为什么心声直达脑海,不能像捂住耳朵一样选择性地关闭。他迅速收整姿势,尽量呈现一种正常的状态。   ……   卫兵队长提提裤腰,重新回到木屋。出去活动一圈,走一走吹吹风,精神头恢复不少。   一进门,他有些惊讶于屋里的光线——太过昏暗了。长此以往可不好,眼睛会看坏。   “你们龙骑更需要保护眼睛。”卫兵长一边提醒,一边将半个身子探到桌旁,连忙点灯盏,   光线倏地亮了一寸,火苗窜起的一刹那,卫兵长看见希莱斯的目光并不在跟前的纸张上。   一双平日里沉静凛然的灰眸,此刻犹如泛起微波的海面。   海面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他克制着更深处的汹涌。   否则稍有不慎,浪潮便能掀起惊涛骇浪,将平静拍碎,泄露里面不可言喻的情感。   短短一瞬间,卫兵长琢磨不了太多,只觉得希莱斯面色古怪至极。   耳根和脖子跟手不是一个颜色,桌子底下还翘起一条腿。   半晌后,卫兵长坐回桌对面,讷讷地问:“想解手不?”   他思来想去,目前只能联想到这个情况,刚才自己也险些憋坏了。   “……”   希莱斯轻咳一声:“不用,无碍。先谈正事吧。”   -   一只粗粝的手拆开信件,仔细阅览完内容后,纸张坠落,露出背后的火红络腮胡。   马可牵唇微笑,放下希莱斯寄来的喜报,随后捡起另一张羊皮纸。顷刻间,表情仿佛从暖春的湖畔,一脚坠入严冬的冰窟。   视线正扫到一半,房门兀地被敲响。他匆忙把它塞进其他纸张底下,开门迎接凯莫伦总司令。   马可简单交代近日处理的要务,凯莫伦听完汇报,没急着走。   后者接近桌边,有一瞬间歪了歪头,快速掠过纸张露出的一个角,瞟到被遮拦一半的词——融合派。   他仿若只是随意一瞥,极快地收回目光,转而投向马可的脸上。   “算算日子,希莱斯他们最近该抵达圣雷岛了。”   凯莫伦鼻翼翕动,嗅见屋里萦绕的热红酒香。   “尼古拉在阵营那边对接的日子也不短了,是该差不多回营帮你搭把手。”   “我应付得了。”马可恍若未觉,不动声色地将纸张尖角塞回去,准备为对方斟一杯热酒。   灰影总司令摆手婉拒:“你真的忙得过来吗?”   室内因香料和酒香而暖和,但他话语中涵盖的意味,比石头更为坚硬、冰冷。   马可收敛神色,静默不语。   凯莫伦总司令在告诉他:我都知道。   “有些东西,我们不缺精力和能力去打探。”当总司令的声音再度响起,话音成了叹息,“可我们没法调查深究,其中牵扯的因素太多,不然时至今日,仍然杳无音信。不用我多说,你自然清楚这一点。”   “如今灰影内乱,尚且可以处理,他们不敢太过嚣张。留给我们的时间却也不多了,必须尽可能摆平一切。”   “属下明白。”马可沉重回应。   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如果选择继续调查,将来不论内外,需要花费的心思只多不少,总司令担心他应变不过来。   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快要触碰到真相,没办法轻易放弃。   他不知道自己当下做出的决定,对于未来是否完全正确。   他只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   “也罢。”   凯莫伦无奈吐息,他也懂得马可的想法。事在人为,端看今后如何解决。不晓得还能再提醒几回,毕竟自己也时日无多了。   “希莱斯和塞伦回应歇息一阵,让他们前往边境线,继续率领军队作战。俩人只缺资历,至少三年。”   “是。”马可应承道。他同样有这个打算。   送总司令出屋,马可转过身,看向被风轻轻吹拂,好似蝴蝶翅膀一般扇动两张纸。   一张由希莱斯寄回,一张由他的搭档尼古拉寄回。   羊皮纸倏尔翻飞,又平平落下,像两条不断分开、重合的命运线。   而操控的它们的,是风。 第99章 杂音   “两枚——我押赢了!”   一名蓝衣士兵猛地跳起来,指着地上的石子大吼大叫。   “放你的屁,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你作弊,滚一边儿去。”   四周伸过来无数只手,左推右搡,把这人推去一众灰袍士兵身上。   坐地上的另一名蓝衣士兵扬了扬下巴,向旁观的灰影龙骑邀请道:“来玩一把?”   “不、不用了。”说归说,那龙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赌具之上。   分明是动心向往的,但由于一些限制,他眼中更多的是忌惮。   蓝衣士兵轻啧一声,瘪嘴叨咕一句“规矩真多”,便转过身,继续投入沸反盈天的赌局当中。   灰影骑士团军纪严明,不允许赌博。一旦被发现,难逃一顿严惩。   平时接触不到,忍一忍倒还好。   如今来到边境,遇上赌博方面管理宽松的蓝鸦骑士团……   像长时间清汤寡水的人,突然闻见心心念念的肉香,埋藏已久的欲|望被勾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想到这里,一部分灰影士兵手有多痒,心里就有多难受。   “这规矩啊,是人定的。”一名蓝鸦士兵突然开口,意味深长地说,“人会变,规矩为何不能变?活物还掌控不了死物吗?”   听完此言,有灰影龙骑觉得哪哪都奇怪,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他略带反驳地回道:“但定下规矩的是上级,是军官。”   “你的意思是说,你的顶头上司不会变,永远正确咯?”那蓝鸦士兵揶揄问。   偷听到谈话内容的灰影龙骑们心头一颤。   他们也不是没接触过其他骑士团,比如蝎尾,在大部分思想、规矩和行动上,与他们比较契合。两方互相学习,取长补短,自然越来越相近。   可蓝鸦骑士团大相径庭——每个人的肚子里好似都装有至少三颗豹子胆。   不说直言不讳吧,好歹也是胆大包天了!   大家默默观察着地上欢快赌博的蓝鸦士兵们,将他们不以为然、还附和调笑的态度尽收眼底。   或许,也跟骑士团的整体氛围有关。   ——即便明面上没有站队,但蓝鸦的总司令、军官将领们,大多为保守派立场。   这些日子,一众灰影士兵常常听他们念叨诸如“不想打仗”“回家养老”“早点放弃好了”之类的言论。   有灰影的兵听不下去,当即反驳回去。   脾气爆一点的,比如吉罗德教头,才两个多月的时间,就跟蓝鸦的士兵吵过不下数十回,可谓舌战群儒。   日子长了,大家懒得再吵,打算置之不理。   那些声音总萦绕耳畔。你不理他,他便像蚊蝇一样,时不时绕到身边嗡嗡叫,烦得透顶。   却也不得不承认,你会无意将他们的话听进耳朵里。   重复得多了,心底多少都会留有印象。   恰如此刻——   “要我说哇,人就得学会灵活变通,特别是面对某些不必要的规定。嘿!四枚,稳赢了。”   蓝鸦士兵一甩胳膊,把赌具全扔地上。   配合势在必得的劲头,话语雀跃又欢快,仿佛没在劝说,而是盛情邀约。   “喏,就好比我这把,不到揭晓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我能做上赢家的位置。管他押宝的架势再怎么信誓旦旦,摆出一副必胜的作派,最终还不是输得一无所有。”   “投进去那么多,管用不?赌局靠的是拼命加筹码,就能百分百取得胜利吗?”   单看这段话,兴许没有错。   不过,一众灰影士兵还没傻到觉得他只是单纯抒发感想。其中隐喻,叫众人喝了沙子水一样难受。   不出所料,有人当场驳斥他的荒唐说法。   与以往不同的是,更多人闭紧双唇,选择沉默。   -   火炬穿插在一座座临时扎起的营帐之间。夜色沉寂,身处这样黑暗包裹的环境中,不免心生困倦与消沉。   火焰仍在烧,犹如士兵们饱满倔强的精力,丝毫不见颓势。众人各自行动,进行火热的战前工作——为明日抢夺高地地盘先做好准备。   一名杂役端着盘子——上头摆放众多茶水——快速走到一座帐前。帐外重兵把守,杂役只得停留原地,待他人前去通报。   不多时,帘子被掀起,一只手稳稳接过。   炬火照亮这人的面容——年轻,俊朗,灰色的瞳仁深处映着火光,令他看起来愈发精神百倍。   希莱斯转身入帐,为其他将领一一送去杯子。   有的伸手去接;有的不冷不热地道谢;有的则双手抱臂,似乎没打算接受他递来的茶水。   希莱斯浑不在意,径自回到沙盘前,拨动简陋的木棍与石块,继续讲解作战思路。   他一人滔滔不绝地讲着,期间无人插话打扰。   实际上,在场的不少将领屡次三番想打断他,奈何这名年轻主帅的思路太过清晰,规划也十分完善,完全找不到机会挑刺。   部分细节若不仔细聆听,花上个十几秒去回味,恐怕还体会不出其中的玄妙。   “安排这队人马去兰角河作甚?”   说到某个节点,一位蓝鸦步兵将领自以为终于找到一处纰漏,抓紧机会似的,半是炫耀半是尖锐地问。   左手捧起茶杯,希莱斯并不急着作答。   他先是平静地看了一眼,好似在宽恕这份急躁,留给对方一点时间去思考。   蓝鸦的步兵将领被这眼神一激,受到奇耻大辱般颈项粗红。   “西北方向有一片沼泽地,而兰角河往西南方向流淌。我们位于河的东南角,狂沙则在对岸……”   步兵将领探出一根指头,狠狠朝沙盘的某个位置一戳——那儿正是西北一侧,与沼泽地隔河对望。   “……你之前自己说,沼泽地的作用是阻拦狂沙从西北进攻。他们横穿不了河流和沼泽,那这里还有什么好防备的?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一些军官回过味来,没接茬,只看希莱斯会怎样回复。   而另一些军官被步兵将领挑起情绪,揪着这一问题不放,你一言我一语,口吻咄咄逼人。   “而且你派的还是龙骑,浪费好资源干吗?”   见有人附和,蓝鸦的步兵将领越发起劲了,话音朦朦胧胧能传到帐外,引得路过的士兵频频投来视线。   希莱斯吹拂茶水,啜饮几次,仿若置身两个世界,不曾听到过对面激烈质问。   剑眉底下,随着灰目缓缓抬起,一抹眸光陡然显现。   被这深邃、镇静、透着寒凉的目光一刺,顷刻间,步兵将领感觉喉咙灌入沙砾,而气焰霎时被封冻回去。   “现在防御工事做得比较完善,但并不代表不会出现意外。”   希莱斯搁下水杯,食指放去沙盘上,轻轻点触营地后方的一小块位置。   “所有粮草置于后方,但凡被焚毁,且不说守不守得住临时营地;想要撤退,哪来的体力和功夫,支撑到你们步兵跑回堡垒?”   蓝鸦步兵将领喉头一哽,欲要反驳,可对方这么一问,他又一下子找不回声音了。   只听灰影骑士团的年轻主帅一字一顿、沉声静气道。   “有备无患。”   -   长脚巴克揉一把鼻子,拂开小虫子制造的痒意,眼底含满不悦的戾气。   他和隼队的弟兄们被指派来兰角河畔蹲守狂沙,说是要躲避敌军侦查,所以只能趴在扎人的灌草丛中,不得随意动弹。   此时,太阳已正正悬挂高空。众人就着一点干粮和难喝的水,偶尔混进一口沙粒、草叶或者泥土囫囵吞下肚。   他死死盯着远处的飞鸟,好似要把目光化作实质,张弓搭箭,射穿那只鸟的心脏。   沉闷、烦躁、郁气……长脚巴克活似一头强行被拴住的困兽,躁动不安地搓动五指,恨不得把看见的一切都给撕了。   为什么?他搞不懂,为什么营地严阵以待,他们却要在这里跟一条河干瞪眼,浪费生命,浪费时间!   就算如今身为主帅的希莱斯,通过多米尼克队长之口转告他们,任务的关键在于盯梢,以便及时回营通报狂沙袭击。   可西北侧又有什么好提防的?当对岸那么一大片沼泽地是干吗用的,摆设吗?!   “我瞅着,咱才是那个摆设。”隼队的一位队员小声抱怨。   他们本身也不是搞侦查的兵,隼队专门培养的斥候去别的地方侦查了,多米尼克队长便派他们来做这份差事。   等了一上午,狂沙根本不见影,估摸着营地那边也没动静。   这反而令士兵们更加烦躁难耐。   身体的限制越多,思维也就变得越发活络。长脚巴克尽力将脑海里的某个东西挥散,但他努力许久,终究成为徒劳。   ——“规矩是人定的。”   蓝鸦士兵的声音反复回荡。   这是命令,士兵天生就要服从命令。   长脚巴克于心中反驳。   ——“……你的上司永远不会错咯?”   即便错,他们也要坚守在这里,无规矩不成方圆。况且错的不是多米尼克队长,而是希莱斯。   ——“人就得学会灵活变通。”   晚夏的阳光不仿盛夏浓烈,到底是正午:晒久了,依然会感到头晕憋闷,喘不过气。   矮灌木扎人得紧,还不挡太阳。虽然守在这里也行,但是不是有更好的地方适合蹲守呢?   反正他们依旧看守这片地方,又不是非得原地耗着。   ——“特别是面对某些不必要的规定。”   长脚巴克突然支起半个腰身,一仰头,给身旁的龙族搭档吓一跳。   他举止和神情都十分怪异——一会儿左顾右盼,一会儿眯起眼,似乎用目光把周围地形都丈量了个遍,唇缝里还絮絮叨叨地吐出些模糊的字眼。   半晌后,作为领队的巴克撑起身子,又伏下腰,慢慢在灌木间移动。   “你干什么去?”龙族搭档一把扯住他的裤腿,压低声音问。   “走啊。”长脚巴克坦然回应,偏偏头,向某个方向示意。   “我看好一个更适合蹲点的地方。光在这里晒太阳,怕是没等到狂沙,我们先昏过去了。” 第100章 严惩   高空深远,碧蓝如洗的天幕下,一只黑色的斑点由远及近,缓慢滑向低空,沿着兰角河畔飞行。   巨龙滑翔而过,两翼刮来一阵风,平静的河面微微泛起波澜。   与之被吹动的,还有薄薄的一层沙子。   巨龙的竖瞳突然缩紧,在某块地方的上空盘旋。   它喷出一口龙息,冰蓝色的雾气向下方俯冲——好似一颗石子落入了池塘,随后,尖啸声此起彼伏,响彻大地。   ——但消灭的狂沙只是一部分。   它调转身躯,往来时方向飞去,带着刻不容缓的速度,消失于天幕之中。   ……   两名龙骑斥候先后冲入营地大门,与众多整装待发的士兵们擦肩而过。   二人终于找到那抹白披风,其中一人焦急通报。   “报告大人,狂沙已跨越兰角河渡口,正向营地后方攻来!”   主帅与他身侧的龙族将领同时转头,而旁听到内容的其他军官面露愕然。   兰角河渡口……不就是西北一侧的河畔吗?!   惊讶希莱斯的判断力之余,他们心急如焚,同时在考虑一个问题——   “隼队盯梢的人怎么没回来?”希莱斯拧紧眉。   “不清楚,渡口附近并没有发现交战的痕迹。”   希莱斯的神情顿时变得冷峻,一部分灰影士兵朝隼队队长多米尼克望去,后者一样面色铁青。   他越过众人,与塞伦并肩而行;一边调整护手,一边大步流星地往营门外去。   士兵们绷紧了神经——当他经过时,白披风在身后摇摆拖曳,带过的风仿佛都是冷的。   营地的每一个人皆有自己的职责所在,这里暂且不需要主帅驻守。   希莱斯调遣一部分龙骑和骑兵,随他前往兰角河渡口迎击敌人。   一众将领目送他们离开,银白巨龙腾空而起,首先引领一批龙骑奔赴西北方的战场,骑兵随后赶来。   “我没想到……”一位蓝鸦军官呢喃出声。   大家都没想到,果真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即便它发生的可能性再渺茫不过,并且一开始为大家所不理解。   粮草被毁,相当于切断了所有人的活路。   倘若狂沙绕后袭击,并且偷袭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蓝鸦之中,的确有人立场为保守派,同意与高智狂沙和谈。   但归根结底,没人愿意就这么轻易地战死、白白丢掉性命。   尽管再怎么不想承认……现在,希莱斯亲率军队应战,能否成功,已然成为他们心中最大的期盼。   -   长脚巴克是被人扔进罚场的。   他满身是地上的脏污,皮甲早就被扒了个干净,衣服无意间刮出几个洞,露出里面同样沾满沙子、黑乎乎的皮肤。   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唯有一双眼睛写着倔强。   稳了稳身子,他扭动几下背在身后、被绳子紧紧束缚住的手腕,发现是个死结。   长脚巴克正想大吼凭什么把他绑起来,一抬头,两抹身影撞入视野。   其中,打头的那位穿着黄与红混合的披风,脚步声顿挫有致,一步步接近。   那根本披风不是什么黄红色,而是由污泥、尘沙,与鲜血共同染成。唯独肩膀上的一小截没那么脏,显露它原本的纯白。   见希莱斯主帅、塞伦将领两位大人亲自到场,本想旁观的士兵们匆忙回到各自岗位,只敢偶尔用眼神斜斜偷瞧。   站定长脚巴克面前,塞伦一对蓝眸透出摄人的光。   “为何擅自离开戍守点?”   龙族生得高大,刚一靠近,长脚巴克便觉得自己好像被笼罩在一片阴翳底下。   他火气也正旺着,口气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再在原地呆下去,我们迟早要被太阳烤得昏过去。”   “灌丛旁边有几颗矮木供你们乘凉,不够么?”   塞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词用得讽刺;再配上冷凝的眸子,浑如一柄淬了毒的宝剑。   “你呢,带队伍去了哪里?”   “南面的小山头视野更好,看得更清晰,一开始就应该把位置选在那儿!”   言下之意,巴克不满希莱斯选定的位置。   围观的士兵们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先惊讶他的理直气壮,还是一腔毫无根据的信心。   觉得自己在短短一瞬间,就能利用地形衡量利弊。   “此次出行的任务是什么?”希莱斯终于启唇。语调虽然平稳,没来由的,巴克后背升起凉意。   “回大人,蹲守狂沙。”后者声音弱下几分。   “定阵之时,擅自变动行踪。途中耽误了望风,导致本不应当越过渡口的狂沙,一路进犯到离营地极近的桥头……你可知错?”   巴克不敢与希莱斯对视,毕竟对方一语中的:关于望风的任务,他确实失职了,这无可辩解。   前往山头的一路上,他是该事先预设狂沙是否趁机进犯的可能性。   谁知,大家苦等一个上午都没见到影子,它们却偏偏掐着这个关头出现!   若非希莱斯主帅亲自率军力挽狂澜,及时解决了那批偷袭的狂沙……   否则,这会儿大家应该在粮草燃烧的火焰中继续对战;怎么可能像现在这般解决完敌军,安然地清理战场和尸体?   更别说能不能争夺下这片高地,保住剩下所有人的性命!   塞伦的斥责声铿锵有力,从头顶上方响起。   “我们要的不是你自作聪明、临时起意;士兵的职责在于坚守使命,不得动辄或进或退——你身后是万千战友的命!”   “战场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看似临时做出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其实根本没有考虑它即将带来的后果,以及之后该如何解决应对……”   长脚巴克的头越垂越低,手指在身后缓慢绞紧。   “为何巡查队忍得下来?”希莱斯猝然询问。   他也没打算叫对方作答,径自回答道:“因为他们懂得听令。”   这句话犹如一根长长的银针,刺入巴克的耳膜,从一头贯穿到另一头。   背后,十指再拴不住彼此,指尖颤颤巍巍地松开。似是承受不了某些剧烈而沉重的情绪,快被压垮了。   他大概是醒了,可为时已晚。   “因罔顾军令,擅自行动,发生重大失职——即日起,撤去巴克·卡尔文所有职位,严惩笞杖一百!”   长脚巴克的脸上再找不出一点血色。   作为隼队队长,多米尼克一直从旁观察事态的发展。   黑眼罩底下,他琥珀般的眼瞳快速闪过一抹情绪。   脚已经迈出半步,而希莱斯好似用余光观察着此处,很快便察觉多米尼克的动作。   犹豫一瞬,多米尼克还是选择遵从内心的指示。他走上前,在自己的队员身边停下脚步。   “是我疏于关键,让他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   众目睽睽下,他第一次对希莱斯低下头。自冷战之后,头一回用那般恭敬歉疚的口吻向希莱斯求情。   “念在巴克的初衷尚好,望您网开一面。”   说完这句话的刹那间,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希莱斯眼神微动。   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化作另一种更为无声、坚硬的东西。   笞杖一百,着实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平日里打个四五十下,足够叫人躺几个月下不了床。   何况整整翻了一倍——能不能捡回一条命都是个问题。   见此情形,围观的灰影士兵表情复杂,蓝鸦士兵们则摇摇头。有人呼气似的轻叹一句“不识好歹”。   摇头的缘由,却非惋惜巴克要遭受严惩,而是在说多米尼克莫名其妙决定求情的行径。   “网开一面?”塞伦轻轻扯起唇角,“你替他受一部分?”   多米尼克脸色十分难看,等了几秒,始终不见应承。   “希莱斯不是没有实地考察过状况,因此,灌丛旁边还有矮木可以遮蔽正午的暑气。巴克连矮木底下也不愿去,自以为掌握连一军主帅都考虑不到的‘绝妙’点子,擅自调离队伍,远离原定地点。”   塞伦扬声质问。   “兰角河渡口折损龙骑四名,骑兵二十六人——这是应该有的损失吗?他犯的错你想帮忙买账,那他们的牺牲又由谁来买账?!”   多米尼克抿紧唇,企图把这些话当耳旁风,然而身侧捏紧的拳头出卖了他。   自始至终,他的视线停驻于希莱斯的脸上。   希莱斯的面颊仍然沾着血星子,多米尼克见过不少次这人满身是血的模样。   一直以来,他心底清楚一点:不管希莱斯作战如何狠厉,面对旁人时,灰眸只会烧着余烬——温温地阴燃。   那是恰到好处的温度,不烫手,却足以温暖人心。   但此时此刻,不管怎样去触探,在这双灰眸深处,他搜寻不到一丝温度。   自下了战场后,除却必要的命令,希莱斯很少说话。众人皆知,这位灰影的年轻主将是真正动了怒气。   当余烬不再燃烧,便意味着彻骨的寒意将要袭来。   多米尼克怔忪地注视眼前的人,忽然感到无比陌生:他比以前更加擅长克制情绪了,却也更令人生畏。   他很清楚,这次巴克触及了希莱斯的底线——不仅对军令视若无睹,而且是在挑战主将的威严!   说到底,他照样没资格说对方“陌生”,毕竟自己也……   “我意已决。”希莱斯声音低沉,掷地有声,如同一座不可动摇的冰山。   浸染血渍的披风微微晃动,旋身离去之前,他抛出一句话,最后留下一抹凌厉的眸光。   “军令如山。而你的队员,想要撼动山。” 第101章 妒忌   当杂役们抬着担架去往医室,血点一路拖到多米尼克脚下,多米尼克的视线仍然在追寻希莱斯离开的方向,不知想些什么。   直到有人靠近,几乎肩膀贴着肩膀,他才仿佛被这热温唤醒,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我会去医室看他。”多米尼克指的自然是长脚巴克。   然而血滴渗进地里,已经被土壤吸入一部分,看样子快要干涸……话说得有些迟了。   走过来的蓝鸦士兵瞟了一眼深红痕迹,没接茬。   蓝鸦士兵目睹方才的事情,开口道:“你们长官可真是铁面无情。”   他口吻捎着一点揶揄,更像是在说“不讲情面”。   “希莱斯处置得没错。”多米尼克话音没多少起伏,下一句,却又带着浓重的愧疚,“是我管理不当,也没能为队员争取到轻一点的处罚。”   闻言,蓝鸦士兵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   “下令严惩的是希莱斯,与你何干?”士兵两手抱着胳膊,意味深长地感叹,“我倒是有一点不明白——你实力不弱,还这么……体贴队员。照理来说,你现在应该已经担任灰影的事务官了。”   “难不成,单凭一桩活捉高智狂沙的功绩,就能坐上将领之位?未免也太草率了吧。”   他二人认识不久,关系称不上有多亲密。但刚才那些发言,若是由亲近的朋友表示,容易显得在刻意安慰和偏袒。   从点头之交的人嘴里讲出来,反而有一种旁观者清的意思,衬得那番言论更为真实、诚恳。   如蓝鸦士兵所料,他成功捕捉到多米尼克琥珀眸子里的波动。   “真是一帆风顺啊……”蓝鸦士兵笑着感慨,摆摆手告辞。   阳光为多米尼克的金发镀上一轮金色的茸边,而金色长发遮挡的侧脸,却覆上一层阴翳。   许久之后,他向前跨出一步,靴子踩上血迹,往某个地方而去。   ……   脚步声落进一座塔中,穿过长廊,进入一道虚掩的门内。   余晖探进来一只手,将两个人的影子扯得极长。   多米尼克的双唇轻轻碰撞,似乎在说些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他一贯温和友善的神情,在慢慢踱步到阴影里的时候,褪去得一干二净。   窗边,一人依旧迎着金辉,神闲气定地站立。   直至半颗夕阳没入山中,多米尼克的话音才终于落了地。他举起眸,望向压低半个身子,用手肘支撑在窗台的另一人。   见对方依然十分平静,他有些惊讶,但把情绪藏得很好。   那人抽出一只异常宽大的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触窗台。   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几分钟,对方撩起鲨鱼般的尖齿,突然低低笑开。   正当多米尼克疑惑不解之时,金斯顿半是叹息、半是嘲弄地说道。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时势造英雄。你有什么功绩,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成为那个‘英雄’?”   多米尼克的脸色登时沉下去。   不想被金斯顿看见了,对方却丝毫没有就此止住的打算。   “哪怕只是出个点子,弄一件东西出来,或者立一桩大功……”   “你呢?”多米尼克忽然出声反问。   “你该不会以为,灰影现如今转型成功,没我一份功劳么?”金斯顿故作诧异,意味不明道。   “每一位奋勇杀敌的士兵,都有向上攀爬的机会。也许是救下长官,也或许是自身勇猛,杀死的敌人足够多——他们现在多多少少已经有了一席之地,证明自己的能力。”   他口吻恢复之前的讽意,续道:“你不也一样么?所以走到现在的斥候队长之位。”   但那不一样。多米尼克的指甲抠进掌心。没有被发现的机会,一切都将是徒劳。   几乎同一时间,金斯顿的话音再度响起。   “是不是觉得,因为没有被看见,所以自己真正的价值无法发挥出来?”   金斯顿翻转身子,双臂向后摆在窗台上,懒懒地用背靠着。   他的尖牙比较罕见,每一颗都是犬齿的形状。   此刻,从嘴里蹦出来的字词,也像经这鲨鱼牙磨了一层,削成尖锐、刻薄、攻击性极强的形状。   “我以为马可大人是一名爱救济人的苦行僧——虽然某种意义上讲,他的眼光不怎么样。自他坐任龙骑将领起,多少人被捞了上来?当然,这可以说他在发展自己的势力——”   他说得大胆,但也皆为事实。随后还掰起手指,一一为多米尼克列举近些年由马可亲自提拔或者举荐上来的军官。   “……锡特尼、盖文等等,哪一个不是马可大人捞上去的?你只抓着希莱斯不放,觉得他一路走得轻松,顺顺利利就加官进爵。事实果真如此吗,多米尼克。我不相信你没见过他的坎坷,你曾经和他还是‘要好’的‘朋友’。”   最后两个词,金斯顿咬得很重。没错,他的确是故意的。   尤其看到阴影那头,对方被深深刺激到,克制不住阴狠的眼神……   总算藏不住了,他饶有兴味地想。憋得住不把他推下窗台,按这方面来说,多米尼克确实算是个有点本事,能忍的人。   也是,否则不会等到现在才把那点心思主动暴露出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金斯顿突然感到好奇。但眼下不是纠结的时候,事务官忙得很,一会儿还要去处理事务。   “你一直在扩充你的势力,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小交际花儿。”   他打个哈欠,鲨鱼牙露出最后一点白光,接着由唇舌吞没。   “所以我此前说你是聪明人,不过,还是太蠢了些。”这话看似矛盾,实则另有别意。   多米尼克一瞬不瞬地盯着金斯顿,不管是对方一口饮尽剩下的水,抑或抱起文牍,扯开屋门回头看他——他金发依旧璀璨,可面容全然隐藏在一片晦暗之中。   “你的自私、自负和妒忌,倘若再不收敛一点,迟早会害了你。”   金斯顿说罢,转头的一刹那,笑容也消失殆尽。   -   一面豆绿旗帜停于空中,随龙族振动的双翼与震荡的空气疯狂起舞。   近乎所有蓝角堡的士兵都登上高处,紧盯着那一片区域。   ——几朵彩色的云从天而降,底下吊着什么东西,降落的速度可比被狂沙击落的人或巨龙要慢下不少。   大家哪见过这种场面?特别是蓝鸦骑士团的士兵,此时各个嘴都合不拢,眼睛要跑出眼眶。   “那是啥,天降蘑菇吗?”   “为什么速度会这么慢?!”   “太帅了……等等,就算速度慢,从那么高的地方抛下去,东西指定得摔坏吧!”   那神秘的东西变成一只萝卜,悬在各个士兵的眼睛前面,一头头被勾起好奇的驴子只顾得了往那个方向走。   不知不觉间,营寨门口和城墙上方挤满人,水泄不通。   而一些十分幸运的士兵——比如刚刚巡查回来的斥候小队得以大饱眼福。   人们总是对未曾见过的事物充满探索欲。   斥候队员们一时激动上了头,有几个原地把马一扔,打算想跑过去仔细看,结果被希莱斯一个个拽回来。   见是主帅阻拦,他们活像冻住的鹌鹑,缩着脖子不敢动,但小眼神幽怨得很。   希莱斯又好气又好笑,却仍是说了一句:“先把马牵回营地门口,等下过来让你们看。”   斥候队腿不酸了,坐久马的屁股不痛了,浑身充满劲力。   牵回马,他们顶着后方其他士兵的一片嫉妒谩骂之声,撒腿跑到物资面前。   “我说吧,就是用绳子吊着,你们还不信。”一名士兵蹲下身,翻开羽篷,指着里面的绳子高声道。   “啪”地一下,他吃痛缩回手。   “别乱碰!要是碰坏,看我不把你子孙根打坏。”重重打他胳膊的队员骂骂咧咧,视线一直离不开地上的羽篷。   “我就是想看看绳子和物资嘛……”那斥候委屈道。旋即又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惊叫着伸出指头,“你们快看,物资一点没坏!”   除了沾上泥草,以及外部无法避免的一点磨损——可以清楚看见,即便磨损过后透出的地方,依然是用于包裹的布!   惊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有人啧啧称奇,边看边琢磨:“话又说回来,这绳子可真结实,布料看着就贵,该不是施过什么魔法吧?”   这时候,灰影的斥候终于凑上前。   “成功了呀?厄舍大师真厉害。”   他一句简短的赞叹,包含的信息量如海水涌入池塘,一下子溢满蓝鸦士兵的脑海,叫他们一时半会儿没缓过神。   “你怎么……看上去知道这玩意?”蓝鸦斥候讷讷问。   灰影士兵自以为低调地笑了笑。   实际上,看在别人眼里,一股子骄傲能熏到八百里开外:变成嘚瑟劲,更加欠揍了。   “当然知道。这东西叫‘羽篷’,是厄舍大师亲自绘制图纸,花费好大劲力和时间做出来的,之前在灰影天天实验。”   他挑起绳子,大方地让一名士兵摸一摸。   “绳子的材料确实特殊,因为那是用桑栖崖的铁麻制作而成,所以才会这么坚固。”   一众蓝鸦斥候神情呆滞,似乎还在一瓢一瓢地把海水舀回方寸池塘里。   “厄舍……是那位造出破日床弩的厄舍吗?”   “是的。”   “你们如何得到桑栖崖的铁麻?……还有,厄舍大师不是入狱了么,而且拒绝给任何人绘制图纸?”   提到此处,灰影士兵更为骄傲地抬起下巴,朝希莱斯的方向看去。   “厄舍大师一事,我不知道细节,具体的,你去问我们主将咯!人是希莱斯大人请来的。”   “至于铁麻,也是希莱斯大人和塞伦大人亲自跑了一趟桑栖崖,他们带领的队伍还救下桑栖崖的领主之子呢!材料就这么带回来了。”   “……”   一时间无人说话,蓝鸦斥候们皆神游天外。   尚不能消化完全的信息量,以及震撼到灵魂都为之震颤的消息两相碰撞,令他们愣在当场。   众人的视线一致投向希莱斯主帅。   收起豆绿色旗帜,绿洲阵营专门用于运送物资的龙骑走向希莱斯。   辎重员面上带笑,对希莱斯的态度恭敬而和善。   通过他们简单的交流对话,斥候队的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批物资里,只有半数是来自阵营的补给。   那么剩下的……   辎重员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双手呈递过去。   “这是虎头蜂二团团长卡缇娅大人赠予的医药物资,还有特地托我给您送来的感谢信。”   “辛苦,有劳您帮忙运送。”   希莱斯道谢后接过,当场拆开信件阅读。读到某一处,他温和一笑,偏头和身旁的塞伦轻声交谈。   瞅着……好像和虎头蜂的二团团长很相熟的样子。   这下,蓝鸦骑士团的士兵彻底缩不回下巴了。   “他……这……”斥候支支吾吾,话语在嘴边吞了又吐,最终憋出一句,“他干了这么多事?”   “我、我之前还说他太年轻,不成事来着。”   “活捉高智狂沙,又搞来羽篷……”一道声音喃喃细数。   看他们这幅模样,灰影士兵暗暗嘟囔希莱斯大人做的可不止这些,还有伤残食馆。   但他不由得油然升起一股自豪,犹如在严冬的时候泡上热水澡,浑身舒畅。   有人甚至忘记用上敬语,一脸苦相,忍不住问:“希莱斯到底什么来路?”   灰影士兵咧齿一笑。   “没什么来路,就是我们灰——影——骑士团的长官!” 第102章 变动   -三年后-   “开启城门——”   一道喊声自城墙之上远远飘荡,穿透风雪,传入行走忙活的每一个人耳朵里。   隔着厚重的外袍,卫兵们齐心协力,用肩膀和手臂一顶,城门应声打开。   飞雪瞬间涌入灰影营寨,卫兵们退去两侧,眯起眼,向雾蒙蒙的营外看去。   这样的天气鲜少有鸟飞行,天空却出现几道不断涌动的影子。   而“鸟”的影子越来越多,在一处宽阔平坦的地面上方盘旋。不少东西从“鸟”的身体上掉落,影子也跟着一一回到地面。   不多时,两人位于前列,自迷雾中缓缓现身,引领身后乌泱泱的一群龙骑来到城门口。   守卫们一眼认出打头的俩人,立即站直身体,低下头。   一抹白底灰月的披风偶尔擦过薄薄的白绒,留下并排的四道足迹。   “恭迎副司令。”   “希莱斯大人。”   进入营寨时,披风行至何处,恭敬的问候便从何处响起。   主城道的两旁聚集不少灰影士兵,他们一边出声,一边偷偷打量终于归来的龙骑队伍。   尤其是领头之人。   一抹火红的人影在前方等待,他像皑皑白雪中的燃烧的烈火,雪片一旦接近,就会立刻消融。   两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见到对面二人,马可展露欢欣的笑颜。   灰月披风终于停于某一处,希莱斯脱去手套,伸出通红的指尖。   “大人。”年轻的新任副司令牵起唇角,唤道。   马可递去右手,与青年粗糙的掌心紧紧相贴。重重摇晃几下,他收回手臂,仔细观察这名快有他一般高的晚辈。   希莱斯满目含笑,毫不掩饰眸中的喜悦,依旧像几年之前出去领兵闯荡的少年。   但他身上的气质比昔日稳重太多——他眉眼离得近,浑如两把飞扬的长剑嵌在眉骨上;而眼型像两枚细长的银叶片,沾染了相仿的坚韧。   三个春夏秋冬,不知经过了多少历练,将青年镀上一层风沙的凌厉,却无其中的粗粝。   另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探过来,马可举目一看,一张异常俊美的脸闯入视线。   冬日与塞伦无疑是最融洽的搭配。   银霜的绚丽汇聚于塞伦的长发间,而他天蓝色的兽瞳成为冻结的冰湖,带着与生俱来的傲岸。   这龙族长得是愈发|漂亮了。战争为他的俊美增添一丝锐利,宛若一块洁白剔透、不可触碰的寒冰。   莫说其他将士,就连马可第一眼看见俩人,也不由得产生一阵恍惚。   并非战争成就这二人,而是他们天生适合血与沙:没入滚烫的血液中,再捞出时,化作一柄上等的利剑。   既如此,马可便放心了。   他笑容加深,一只胳膊捞住希莱斯的肩膀,拍了拍,带二人前往司令寝房先行休息。   希莱斯环顾四周,唇边的弧度慢慢沉下去。   三年时间,灰影骑士团,正以他在信中无法想象的速度产生变化。   若放在两周前,此刻迎接他的,应该是那名眉毛浅淡、威严中不失随和的凯莫伦大人。   而今,马可上任总司令,他也被任命为副司令。   仓促。   这是他此番回营,最大的感受。   -   希莱斯手捧热茶,茶叶的香气袅袅逸散。他抬在下巴边上,却始终不曾饮入一口。   直到事务长黑森提醒,他才转动灰眸。   桌前,黑森翻开一本厚重的书,书页像蝴蝶翅膀一样翻飞,在一处夹缝停止,里面赫然藏着一张羊皮纸。   希莱斯接过纸张,首先入目的,便是属于绿洲阵营的花押字。信件不容作伪,所以里面的内容,也实属绿洲阵营的意旨。   他逐字逐句地阅读,看尽最后一个字符,眉头反而蹙得越紧。   “太突兀了。”希莱斯轻声评价,对上黑森的视线。   黑森的面容一贯鲜少产生什么大幅度的情绪波动,事务官们私底下称他为“石像”。   但那视线里隐隐含着疲累,透出莫大的无奈。   “当初我们接到消息,全军上下一致感到震惊。是啊,突兀,毕竟谁也想不到,阵营竟会把凯莫伦大人从灰影调离。”   信上宣称,是派凯莫伦给新生的骑士团去做司令官。   理由倒是选得冠冕堂皇,希莱斯心中冷笑。   阵营的确有直接调遣人员的权力,不过一般不会轻易使用。   一旦强制交派任务,必然是发生重大状况,不得已而为之;而且人员基本上不会选择一个骑士团的最高指挥,顶多指派副司令。   因此,最令人奇怪的一点在于:为何是凯莫伦,而非马可?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希莱斯可不会轻易相信表面理由。   另外两件仓促的大事,无非为马可上任总司令,以及他被马可任命副司令。   要知道,当时还在从边境线回程的路上,他就被宣布任职了。   惊讶之余,士兵们替他高兴。   他和塞伦反倒没那么喜悦,更多的则是觉得奇怪,心底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是否和灰影内部的其他势力有关?”   他问得直接,黑森没怎么意外,给予笃定的颔首。   “我猜也是如此。”事务长放轻声音,“马可一定在信件里告诉过你,现在灰影已经掺入保守派的势力。”   他手肘置于桌面,十指交叉,把下唇藏在手的背后,话音听起来闷闷的。   “包括地面部队的部分军官,跟他们有着一定关系。”   不止,希莱斯暗道。   恐怕还有第三支势力——来自帕特里克家族,塞伦的三哥阿莱克西的眼线。   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他们与此事有关,但既然想从中作梗,肯定要把水搅得越浑越好,更方便给塞伦和德米特里公爵下绊子。   希莱斯知道这部分隐情,没当即告知事务长黑森,即便对方如今算作马可的势力成员之一。   一来,为了塞伦的安危,他必须保密;   二来,当下还不是时机:就算说了,没抓到人、没证据,无法让他们信服。说了反而还容易打草惊蛇。   信件是凯莫伦走之前,特地向阵营通讯员要来的第二份备用原件。希莱斯将它小心抚平,推回桌子的另一边。   “马可大人又是如何当选的呢?”   总司令一职非同小可,关乎整个骑士团未来的发展。所有骑士团都十分重视,当选之后,也须得向阵营报备。   一般来说,事关重大,几乎需要团内的每一位军官在场,并进行票选。   只要票数超过一半,哪怕多出一票,竞选军官就能正式担任总司令。   然而希莱斯和塞伦都不在场——换言之,马可缺失一股可以稳稳捏在手心的选票。   黑森面容微动,吐出一声苦涩的叹息。   “其实是凯莫伦大人玩的一个小‘把戏’。你应当清楚,竞选的最大对手是谁。”   “索伦参谋。”希莱斯很快回应。   灰影合并之前,索伦为旧营的副司令官。令人意外的是,参谋一职,实际上由索伦主动请求担任。   这并不妨碍他个人威望很高——毕竟新营建立之初,索伦参谋费尽心思拉扯、打理灰影;并且从前立下赫赫战功,堪称旧营无人不晓的程度。   “索伦的势力当中,有一人的号召力一样不小:步兵主将海勒。切记,此人必须提防,万不可掉以轻心。海勒是我能够确定的、成为保守派势力的其中一人。”   希莱斯严肃点头,继续聆听事务长解释。   “龙骑在前线游走,近段时间,一道边境驻守点也急需人手,于是步兵主将海勒率军前往,暂时离开营地。”   “刚巧在那个空隙,凯莫伦大人收到来自阵营的加急信件。所谓小‘把戏’,正是抓住索伦参谋的势力分散的时机,紧急召开选举会,最终使得马可成功上任。”   希莱斯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   马可大人和索伦参谋的情况相仿——同样的竞争力大、同样的势力遭到分散,选票无法很好地集中。   因而凯莫伦利用这一点,再加上自己还在任,势力范围偏向己方,所以得以扶持马可上位。   但是……希莱斯胸口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躁动。   一样是之前提到的,事情太过仓促,意味着马可根基不稳。   就在今天中午,他前脚率龙骑踩进城门;后脚,步兵主将海勒也领队返回了灰影。   索伦参谋的势力再度回归,又该如何?   ——势必会产生一场大的碰撞,那是可预见的局面。   难怪还在回程的路上,他便突如其来地被提拔为副司令。   希莱斯啜饮茶水,将涌出的不安咽回腹中。揉捏两下鼻梁,眉头稍稍放松些许。   马可大人还在忙,他便暂时不作打扰,准备找时间再问询细节。   ……   从事务长黑森那边告退之后,希莱斯推开屋门,进入寝房。   屋内昏暗无比,塞伦的气息霎时包裹住他。   “今天许多人盯着你,看见他们的眼神了吗?”恍惚、臣服、畏惧、尊敬……塞伦心底细数,他看得一清二楚。   希莱斯能感受到耳边的气息和湿润,顺手揉了一把塞伦的后脖颈。   “最受欢迎的应该是你。”他半是笑斥地应答。   本想轻轻咬住他的耳垂,即使身处昏暗的环境,塞伦也能敏锐地察觉希莱斯周身散发的凝重。   只克制地轻啄了一下,银尾裹挟亮光,勾上对方的膝盖。像一根惬意的猫尾巴,尾尖偶尔蜷缩,有一下没一下地点触。   希莱斯启用心声,将今日和黑森的谈话告知塞伦。   后者的神情也逐渐变得严肃。   听完讲述,塞伦一语点破:“作为上司与势力中心,索伦参谋不可能一点不了解海勒的情况——更何况,那是一名得力且熟悉的下属。”   希莱斯微笑认同。他十分欣赏,甚至可以说喜爱塞伦捉住重点的能力和角度。   简而言之,对于步兵主将海勒的保守派立场一事,索伦参谋不可能一点都不清楚。   不清楚还好,若是悉知的情况下,仍然准备继续同海勒维系如今的关系……那么,难保灰影当中的其他保守派成员,不会顺着这根绳子趁机介入。   届时,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是一名劲敌,而且还融合着保守派势力。   “至于阿莱克西——”提及自己的三哥,一片黑暗里,塞伦的眸光细微闪烁。像极了银器反射出的寒光。   “时候差不多了,我会一一揪出那些蛆虫。” 第103章 会议   厅内济济一堂,众人几乎皆穿着灰袍,犹如一张厚厚的毯子盖在身上,乌云齐聚这间大厅。   希莱斯无声吐息,呼出浑浊的空气。   得益于壁火,几盏蜡烛和挤满一屋子的壮年男性,屋内十分暖和,更吐不出白色的雾气。   灰影一年一度召开的会议常常在冬日举行。以往,希莱斯作为事务官参加会议,高座之上坐着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凯莫伦总司令。   时过境迁。   他侧眼看去,一位火红发色的长官坐于总司令之位——马可神情庄重,一袭披风挂在肩头,长长垂去地面。   转回头,希莱斯下颌蹭到柔软的狼皮领子。多年过去,他已经能做到基本忽视别人的视线,但并不意味着感知不了——相反,猎人的直觉始终在骨髓深处流淌,他对视线更加敏感。   无数双眼睛或偷偷注视,或正大光明地打量。   比如对面一名位于前排,短须魁梧的长官。   若说其他视线像仙人掌上密密匝匝的细刺,对方则是直接把剑尖指向眉心。   他正是步兵主将亚摩斯·海勒。   那目光中蕴含着浓厚的不善,希莱斯只将其当做一阵风,浅浅擦过自己跟前。   马可总司令一声宣布,会议正式开始。   军官们接连从位置上站起身,逐个简单汇报去年关于灰影各方面、各部门处理的事项。   希莱斯凝神谛听。远离主营三年,多磨一天,便对灰影少了一分了解。今日大会,恰巧是一个可以大致熟悉灰影近况的好时机。   壁火将空气当做燃料,一点一点把它消耗干净。直至相较一开始,火焰足足矮上半个头,汇报才堪堪结束。   他走到窗前,打开窗扇的一瞬间,雪片伴随刺骨寒风,打着卷钻入室内,扑向希莱斯的面颊。   寒冷很好地驱散了满室困倦,他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脑内梳理方才听到的所有信息。   按照惯例流程,接下去应该由众位军官发言,对灰影来年的问题和计划进行提议。   但不知为何,议事大厅通风之后,气氛反而变得愈发沉闷起来;而灌进屋的冷风渗透每一寸角落,爬上人们的脚,攀附他们的脸颊。   仿佛举行完什么重大的仪式,一结束,人人便袒露原有的面貌。他们总归是忌惮马可的威严的,所以姿势与行为不太放肆,却挡不住某些情绪涌上五官。   不出意料,首先抬起胳膊的是地面部队的长官。   “大人。”长官站起身,向马可轻轻鞠躬,“属下有一事需要禀告。”   “骑兵部队现今缺少装备,此事已上报给黑森。黑森也屡次向阵营投递信件——年年如此,但年年稀缺。”   事务长黑森颔首认同,表示确有其事。   旁侧,一名长相年轻,年纪约莫比希莱斯大不了多少的军官发出一声嗤笑。   “当初可没有这回事。那年过后,我们的装备始终不够,究竟为什么呢?”   希莱斯微微蹙眉,认出说话之人的身份:轻骑兵副将伊里尔。   对方直接把讥讽摆上台面,着实胆大,令不少军官惊讶一瞬。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   “那年”,自然是指灰影骑士团正式站队,成为激进立场。   至于阵营供给不足……在场众人多少心里清楚,此事也和表态立场有关。   话音刚落,步兵主将海勒挪动上半身,活似一块大石头摇晃了一下。   海勒声如洪钟,开口道:“何止装备?营房物资照样少得可怜。喏,今年冬天,有多少士兵战场还没上,晚上睡觉就差点被冻死?”   “他们甚至拜托狩猎队顺手拔点干草下山,多少垫一垫,让身子暖和些。十人如此尚且说得过去,但灰影规模不同以往——您说对不对,马可大人?”   与其说海勒主将在反问,不如直接称作质问。   指摘马可大批扩充龙骑,让灰影转型为龙骑主力的行径。毕竟大改造带来的必然结果之一,是新兵人数逐年增加。   为何会缺少这些军需物资?   毋庸置疑,最大的直接原因,肯定出在灰影身为激进立场,掺和进派系斗争,受到保守派的一定限制和打压。   “想必希莱斯大人一定知道怎样解决。”海勒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刺向希莱斯。   “希莱斯大人日理万机,只是和咱们忙的事情多少有点出入——他领兵打仗辛苦得很,这些陌生的事务,还是交由我们处理为好……”   尾音还没落去地上,马可低沉如号角的嗓音从上方传来。   “肃静,伊里尔,还不是你说话的时候。”   轻骑兵副将瘪瘪嘴,收敛嘲讽的嘴脸,眼底依然保持不屑。   听罢,希莱斯心下了然。同时觉得海勒、多伊尔二人颇为无趣,把战火引去他身上,成为众矢之的。   其一,对他明褒暗贬,意指所谓的“无所不能”;   其二,故意把他身份抬高。又因管理骑士团的经验比在座众人要少,难题甩给他,无非想看笑话。   面对抛来的话头,希莱斯镇定自若,下巴从狼皮里抬出半寸,平稳道。   “我等此番回营休整,自是要尽心辅佐马可大人,并力图寻找解决之法,让灰影脱离窘境。”   他快速扫视众位军官,经过步兵主将海勒、轻骑兵副将多伊尔时,刻意放缓速度。最后,停留于某一人的面容。   接收到那抹淡淡的一扫,不少军官竟感觉心口被重重敲了一下;有的甚至撇开眼,不敢与其对视。   不得不说,战争最能磨炼一个人的性情。尤其身为主帅,统领千军万马,必须具备镇得住场子的魄力。   不同于马可那种缓慢流淌岩浆,靠近便灼人的火山——   希莱斯更像一座直入云霄的险峰,带着静谧与稳重,却叫你无法攀登,无法逾越。   回营当天见着本人,他们起初还觉得只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此刻,一些军官终于深切体会到了希莱斯的变化。   他和一人两头对坐,视线直直交汇。   那人相貌刚毅冷硬,发丝和胡须被修得干干净净,膝盖也相应地放着一顶厚帽子。   但他身型矮小很多,与长相不太相符,却分毫没有影响威猛的气势。   众目睽睽之下,希莱斯和索伦参谋对视片刻。   “所以。”希莱斯缓缓启唇。   “灰影要如何发展,将来或好或坏,由诸位大人们每一步的抉择、付出的努力而决定。望各位能够鼎力协助,共同化解难题。”   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大笑陡然响起。   “好,好!”步兵主将海勒两掌相击,声音和掌声一样洪亮,“但愿你能践行今天的承诺,可不要叫我们失望啊!”   短暂的交锋暂且告一段落,众人该发言的发言,该提议的提议,今年的大会便很快收场。   部分军官迈出厅门,身后带起的风都显得慌忙而仓促。   没别的,纯粹受不了那些人针尖对麦芒的氛围。   仓惶间,一名军官不慎撞到门口的人。   一只手顺势扶过被撞之人的肩膀,指头覆盖几缕金色发丝。   “抱歉。”   “无碍。”多米尼克温和地笑笑,转而向扶住他的另一人道谢。   轻骑兵副将伊里尔无所谓地摆手,捞着他的肩膀往食堂方向带:“赶紧走吧,饿死了,一起去吃饭。”   黑眼罩底下的左眼微微一动,多米尼克没拒绝,只是暗暗疑惑。   他与伊里尔的关系,还没要好到可以随意勾肩搭背。今日为何要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   但多米尼克很快打消疑虑。   他一向不会拒绝别人主动交好,此乃潜藏的人脉资源,何况是长官邀约。   -   食堂向来热闹,加上冻人的温度,士兵们偏爱朝这里钻。   舀一勺热乎乎的炖豆子,甭管再怎样天天吃觉得腻味,只要食物咽下肚,热温沿着喉咙滑进胃里,那就是最舒坦的享受。   士兵发出喟叹,啃几口泡软一些的面包,勉强填饱几分肚子,嘴里总算能挤出点位置讲讲话。   “讲真的,我宁愿晚上跑食堂睡觉,也不要去营房。”他含糊道。   “你傻吗?食堂又不会一直烧柴火,照样冻得慌。”话音从对桌传来,“营房倒是有小壁炉,但人一多,柴火就不够烧了。被子还薄……唉,今年冬天着实难熬。”   “不只因为人多,更多是缺少物资的缘故。”一个小文员知道点内情,插话道。   “你的意思是,阵营那边没给咱物资?”士兵摸摸下巴,“不该啊……装备啥的不还好好的嘛,而且很充裕。”   “你入营没我时间长,所以不太清楚。”一名资历较老的龙骑参与讨论。   他向其他人解释:“给自然给了,可分配的量相比几年前,甚至新旧营合并以前都少一点!动动脑子想想看,和什么事情有关系?”   “难不成,跟咱灰影加入激进派有关?”有人立马想通。   龙骑老兵一拍手:“没错!”   “如果不加入激进派,今年冬天是不是就没这么冷了?”   一道声音迅速引起周围人的关注。   只听那新兵继续嘟囔。   “保守派绝对不能支持啦……他们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边境以外的地方怎么可能拱手相让。只不过凯莫伦大人当初为啥要表态啊,简直突如其来。   “不表态,今年肯定不会挨冻,装备也不会那么破旧。坏成什么样了,还得继续修修补补。听说灰影照顾士兵情绪,我才选择来这里参军,可这叫体恤士兵吗?人都快冻死了。   “反正我挺抗议的,不站立场,就没有现在一堆破事。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挨饿……”   四周渐渐安静,新兵碎碎念得差不多,见旁边嘈杂突然消失,奇怪地抬起头。   前方和左右两桌的士兵们投来视线,有些人食物都没咽下去,面包悬在嘴边,就这么呆呆地盯着他。   他们神色各异,一时间,新兵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还是引发大家的共鸣。   “你——”   先前说话的老兵突然开口,眼神一凛,令新兵无端打个寒噤。   “——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第104章 方法   “我……”新兵噎了一下,眼神飘忽,像是一时间不知从谁说起,或者不愿把谁的名字供出来,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别人都这么讲……”   “他们讲,你就非得听吗?!”   老兵把手中面包一掷,砸进碗里,溅出一点豆子汤。   “当兵的如果只靠一身蛮力,不带点脑子去判断思考,看看上战场你能活多久!灰影还不照顾士兵吗,你当伤残食馆哪来的?告诉你,前几年条件更差,即便灰影那时候无名无姓,凯莫伦大人和众位军官照样年年为灰影争取物资补给。”   “什么叫突如其来?但凡稍微琢磨琢磨背后的原因,都不至于说出这种话!”   他一声低喝引来不少人的目光。旁观的也不说话,只静静听着老兵训斥新兵,而新兵难堪得快缩去桌子底下了。   旁侧的小文员取过抹布,帮他擦掉那些汤水。   “站激进派,是凯莫伦大人的无奈之举。如果金沉湾一战没有虎头蜂骑士团的援助,现在灰影至少得折损半数人。”   文员呼唤新兵,迫使后者抬头看向他。   “而虎头蜂由激进派调遣而来。恩情之大,等到需要偿还的时候,我们没得选。这不是什么秘密,只要有心,随便问问当初参战的老兵,你就能搞懂事情原委了。”   有文员的解释,新兵臊红一张脸,木楞地点头。   此时,一道声音横插进去——   “所以啊,凯莫伦大人无可奈何,只能表态喽。不过激进派也实在能够加压,算得上强买强卖,半个威胁了,不然凯莫伦大人不会这么难办。”   说话的士兵朝老兵望去,轻轻挑了挑眉,似在寻求认同。   老兵嘴角向下撇,莫名听得心头不太舒坦。想反驳,但对方说得也是事实,一时找不到异样究竟在哪,只能捏着拳头沉默不语。   -   马可卸下沉重的外套,搭在炉火边上,让热温慢慢烤干领口的湿雪。   他颔首示意希莱斯坐下,二人静坐壁炉旁边,并顺手递过放满各类坚果的小碗。   旁边还烧着一壶热茶,仿佛在惬意地围炉闲谈,而不是商议正事。   自打和高智狂沙交手之后,希莱斯大臂上的伤便落下一点病根,遇上潮湿或冷天就会隐痛;于是打算等身子彻底暖和,再脱下外套。   “他们一直都这样有‘锋芒’吗?”他扯开一些狼皮领子,问道。   “他们”自然指的是索伦、海勒一派。   马可闻言笑了起来:“那倒没有,凯莫伦大人在任的时候,还比较安生。”   那就是看风使舵了,希莱斯心道。   他知道,灰影一些军官总对马可抱有偏见。   就因为他曾经坐过牢,由阵营特别招募而来。几次战役表现突出,立下汗马功劳,如今才得以转正。   进入灰影后,他所做的事情、为灰影付出的心血一分不少,许多人对他改观,可仍然免不得小部分长官依旧抱有不满。   这种不满在马可继任之后被无限放大。因此,凯莫伦一走,一些人便开始蠢蠢欲动,或干脆将不满彻底暴露。   “暂且抛开那些明争暗斗。会议上你也听到了,现在灰影面临的主要问题——急需军需物资。”马可开口道,“你有什么头绪吗?”   “既然他们想让我应下来这些事,而我被您提拔为副司令官,自然是要分忧的。会议上,我已经有了些想法……”   希莱斯伸出右手,用指头列举、比划,话音于柴火的爆裂声响中流逝。   望着眼前认真分析的青年,马可的侧脸明明灭灭,唯有一双眼睛始终存着光点。   他眼尾天生低垂,将眸光润上一层悲悯、忧愁与温柔的情绪。   “……您看如何?”希莱斯讲述完,转过头,正好对上马可的这抹目光,稍稍一怔。   “很好。”马可给予肯定,“主动权必须掌握在我们手中,是否能够尽快且完善地解决问题,意味着我们能否立足,把握军心——亦为竞争手段之一。”   其实希莱斯一开始便清楚,对方询问时,神情和语气当中没有预想中的焦急,应当已经有解决之法,只不过想集思广益,听听他的想法。   “生活物资方面就交由你去处理,尽量在深冬来临之前解决。具体细节,可以向盖文讨论。对,就是你们打过照面的参谋盖文。”   交付完任务,马可把剥好的坚果仁分予一半,剩下的果壳统统撒入火里。   “两周后我正好要出一趟远门,如果进展顺利,地面部队的装备不再会成为问题。我不在灰影的一段时间,遇上一些必须由总司令点头同意的事情,尽管去找黑森,他会一直帮你……”   马可转而谈论其他问题,希莱斯缓缓合上唇缝,没能找到机会询问对方出行的目的。   凯莫伦就任期间,一样出过几趟远门。   约莫为了会面某些人物,或者当面商谈某些事情吧,他便没有太过紧张。   事情谈得差不多,马可起身相送。   临走前,希莱斯似是想起什么,突然回头说:“您的香料用完了吗?我那里还有不少。”   一趟桑栖崖的旅程,他们带回很多香料。希莱斯虽然喜欢带点味道的食物,偶尔解解馋还行,但吃不惯杂七杂八的香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所以他用得少,先前分给塞伦一些,又赠予马可一部分。   怕潮坏了,只一直存放主营。过去这么久,香料味道一定大打折扣,总归能吃,还是不要浪费为好。   他看见马可的表情由愣怔转为感动,进而变化成一些过于复杂的、他分辨不了的情绪。   “没用完。”也不知真假,反正马可如此回答。   对方回身去翻找什么东西,不一会儿,抽来一本书册,包着希莱斯很熟悉的封皮。   书册被一把塞怀里,他不解地望向身前之人。   “我曾说过,你虽不适合参政玩弄权术,却是一名为将的好苗子。这些年,你已经吃透了我所记录的兵法总结。”   马可探出手臂,拍两下希莱斯的肩膀,顺势搭着狼皮。   “它们的用途远不止战争,其中包含的法子,生活中一样适用。接着发现它、总结它、记录它。”   “立威十分重要,体察士兵的心绪同样重要。凯莫伦将我扶持为总司令,我们看似占据上风,但你必须牢牢记住:眼下,我们的势力高度,并没有想象中的高。但宽度呢?留心身边的所有人,仔细甄别哪些是敌人,哪些值得信任,哪些能够化敌为友。”   希莱斯怀抱书册,郑重颔首,心中的不解愈发加重。   马可最后拍他一下,轻轻推出门:“去吧。书册里的东西,帮我交给锡特尼。”   回到走廊,希莱斯摊开一道明显宽上一点的夹缝,果然发现一封盖着火漆的信件。   ……   地下室通道冬暖夏凉,却也暖不到哪儿去,全靠火把照亮视线,并温温地散发热度。   此地十分静谧,希莱斯行至一片开阔的场地,甚至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回响。如若仔细一看,周围静立不少守卫,像众多不会说话的雕塑。   “雕塑”们微微点头,向长官行礼。希莱斯一一回礼,经过一扇众多铁索悬挂的铁门前,敲响右边的第一间屋子。   俄顷,门缓缓打开。迎接他的却非锡特尼,而是一位意料不到的人——盖文参谋。   “锡特尼暂时不在,先进来坐吧。”盖文参谋邀请进屋。   希莱斯微微低头,穿过两旁极厚的墙壁,进入小屋。   实际上,内里的空间比想象中宽敞得多,兴许是东西放得少的缘故:一张桌子,三张板凳。可见凳子专门为会客准备,而没事造访此处的也比较少,容不下多少客人。   整间屋子最多的东西非纸张莫属,角落由信纸和信件堆叠成一根石柱。   盖文参谋径自弯下腰,又动了动身体。   “坐得我屁股疼。”他苦恼地抱怨。   希莱斯笑笑,坐去他身边。趁着这里人少,房间隔音好,索性把生活物资一事一并告知对方。   听闻有解决方法,盖文蓬松如杂草的大胡须一动,提起眉:“哦?烦请大人细细与我说说。”   “主营目前损耗过重——比方说卷刃崩口的兵器,实在严重的话,不必大花功夫回炉锻造了。干脆将它们贩卖出去,多少卖得一些钱财。再不济以物易物,尽可能换取一些士兵们过冬可用的物资。”   在提及贩卖受损严重的兵器时,盖文先是狠狠一皱鼻,随着希莱斯的讲述,稍微松懈些许。   但他并未更改想法,依旧保留意见。   “我不太赞成。”盖文大胡子左右摇动,“的确,因为你们回归主营,同时带回大批只能回炉锻造的武器;假若能使铁匠屋暂时不烧炉子,省下来的柴火再抠着点用,勉强能供士兵消耗。”   “但是事情没那么理想。我们没办法判断战争何时到来,万一就在今年冬季,阵营又急召灰影去支援边境呢?总不能光靠别的骑士团的物资,届时更不够用了。”   “我知道您的担忧:如果售卖武器,不论发生特殊情况,还是可供使用的数量……这中间的空缺和填补,该怎样办到?”   盖文忧虑地叹息,一抬眼,却发现这位年轻的副司令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灰眸盈满自信与笃定。   “无需过虑。我所说的解决之法,恰恰是在此处。” 第105章 余烬   其实希莱斯的方法很简单。   灰影加入激进派后,除了装备、营房方面的物资遭受保守派的刻意打压,其他军需物资供给正常。   尤其武器,相较而言已经十分够用了。   希莱斯又从塞伦那边了解到,原来是因为德米特里公爵的介入,帮助激进派良多,所以武器提供始终充足。   而只要塞伦一句话的功夫——他本身也掌握着一支家族的武器产业资源——德米特里公爵一定会应下此事。   毕竟此事不单单是灰影的燃眉之急,其中还包含了塞伦的安危、以及第三方暗地里的博弈。   如此来看,事情不再是什么难题了。   面对无法知情的盖文参谋——包括马可大人,他也只能尽量找一个看上去比较合理的借口,将真正的解决办法掩盖过去。   盖文暗自沉思,半晌后,越过下巴的大胡子上下摇晃。   “你们是桑栖崖领主之子的救命恩人,现今两方也重新开启合作,如果真要求援,想必那边不会拒绝……确实可行。”   这便是希莱斯明面上找的理由。   他微笑颔首,始终保持自信,力图将情绪传递出去,一定程度上给予对方暗示与安抚。   “另外,”希莱斯继续道出解决方案,“我们一样可以拜托伤残食馆的老兵们:在他们做生意期间,帮忙留意贩售或提供取暖物资的商人。”   这些年来,伤残食馆发展十分稳定,甚至开了第二家店面。   其一因为战争,残疾士兵的数量连年增加,愿意继续为灰影做事、想讨个活计的大有人在;   其二,由于第二家食馆开在白湖自由贸易城。那里离圣雷岛不太远,并且商队来往众多,不管怎么样,总能碰上想要的货物。   “——至少要先撑过这个冬天。”希莱斯收敛笑容,口吻严肃。   盖文参谋眸光忽闪,很快扫去那抹恍惚迷离。   原先,马可提出让这位年轻人坐任副司令,他还不太乐意。将领也就罢了,司令官一职,可是要考验怎样该做决策,管理整个骑士团。   现在看来,马可的目光果然不错。   眼前的新任副司令,至少有本事调集身边一切可用的资源,并从中筛选出合适的方案,处理难题。   “行。”他重重掷字,同意这些法子,打算今天便着手派人去办。   但几乎是下一秒,盖文参谋的神情急剧发生变化。   “大人可知道,最近营地内部流传的一些风言风语?”   希莱斯稍作回忆:“关于凯莫伦大人的负面言论?”   却见盖文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止。士兵内部流传一种说法:完全由于激进派当初的威胁加压,使得凯莫伦大人被迫做出表态,造成今日物资遭到克扣的局面。”   闻言,希莱斯眉心微微蹙紧。他很快抓住话语中的关键。   “是事实,却也夸大了激进派的作为;而且刻意放大情绪。这是在转移矛盾……有人想挑起士兵们对激进派的憎恶。”   还能是谁干的呢?他与盖文心照不宣,纷纷叹出鼻息。   倒是一步稳妥的棋,希莱斯心中评价。   不求士兵们站保守派,一下子改变他们的立场。   只需要慢慢地熏染,让激进派在士兵们心底埋下厌恶的种子,迟早会因为生活上的痛苦,将不满化作露水,渐渐将种子浇灌破土。   至于真正原因反而是保守派在克扣——那又如何?大肆模糊重点,避重就轻地谈就足够了,迟早能令一部分人相信根源出在激进派身上。   “既然如此,我们不用退让了。找几个军中资历较老的老兵,重点说一说物资紧缺和保守派脱不了干系。”希莱斯话语间藏着一抹冷意。   盖文郑重应是。   正当此时,门口传来动静。二人齐齐转头看去,一位佝偻的人影从阴影中现身。   屋内光线并不明显,希莱斯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靠近火光、点亮阴郁的眼睛。   对方脸型很长,像挎着一张脸。   再搭配上阴森森的眼神,半佝偻的身子,活像刚从泥沼里捞出来的人,散发着特殊的沉闷。   空气似乎都变得死气沉沉起来。   那人的腰不必弯了,本身就是半个鞠躬礼。   他头颅轻点,冲着希莱斯致意,把一封信抛给盖文参谋。   盖文也不气,反而咧嘴笑笑,很和善地道声谢。拿到东西,他向屋内二人告别,然后关门离去。   “大人有何吩咐?”锡特尼摸着桌子缓缓坐下。   希莱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推去桌对面。   他并未一开始便说出是谁给的信,仔细观察这位通讯队长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应该说,置身地下室时的锡特尼,是一名灰影优秀的保密员。   全营地,不论军官抑或普通士兵,都很敬重保密员。   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皆经受过几年非人的训练。承受住折磨的才能胜任这一职位,掌握全军军机。   据说锡特尼读懂唇语的能力极强,阵营里数一数二地好。如果不是马可发掘他,估计也要埋没人群之中。   锡特尼用指腹磨一把火漆印,虽然只字不语,但已然知晓是谁托希莱斯送来的信。   “马可大人托我转交给您。”希莱斯最终还是补上一句。   轻而又轻地点下巴,锡特尼眼睛向上一抬,注意到希莱斯视线投向堆满信件的角落。   “大人第一次来这里?”他随口一问。没来过很正常,此处相当于禁地,有重兵把守,比藏书室更胜一筹。   他自顾自接话,“那儿全是废纸。若大人实在感兴趣,拿去阅读便是,不过属下不大推荐。”   因为“废纸一张”,代表着无用的信息。希莱斯倒是愿意顺走一点,没别的,就是想在休息的时候和塞伦随便看一看。   信转交完了,他理应先行离开。就在刚刚起身之时,锡特尼的声音突然传来。   “他的脚下全是荆棘,头顶悬着剑。”   希莱斯动作一滞,一时没搞懂对方到底在讲些什么谜语。   “他”是谁?   ——侧眼望去,只见锡特尼扬了扬手中信件。   脚底荆棘,头顶悬剑……这是暗示马可大人举步维艰,处境危险?   如果只是联系到马可坐任总司令一事,倒还不算什么大问题。   可提醒的人是锡特尼。   希莱斯的目光骤然降下温度。   “您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他冷声问。   作为保密员,任何泄露情报的行为皆为大忌。只要他一声令下,锡特尼就能被撤去职位。   显然,保密员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锡特尼神情不变,从容不迫道:“明白,大人。是不是透露机密,全凭您的理解。”   “我只想向您强调一点:他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不仅语气低沉,连鼻息也仿佛裹着一种厚重。   希莱斯眉头一动,莫名想到马可此前奇怪的行径和叮嘱。   “您想我去劝阻?”   可又该怎么阻止呢?既然没有告诉他,只和保密员沟通。按照大人谨慎的性子,恐怕锡特尼了解的东西都不会太多。   那张阴郁的面庞罕见地展露一丝落寞。   “我不知道。”锡特尼细声说,“不知道……”   -   希莱斯穿好外套,帮塞伦披上厚披风,顺便整合领子。毛领翻来覆去地被蹂|躏,始终翻不好位置。   旋即,一只骨节分明、手指纤长的手握住他的腕间。   看出希莱斯状态不佳,塞伦轻轻启唇:“还在想那件事么?”   眼睫一颤,希莱斯垂下眸。   “太奇怪了,塞伦,一切都很突然。”   一周前,马可突然收到阵营来信,需要他前去一趟绿洲总部。而时间恰巧重叠——原计划的远行,以及赶往总部。   去总部只是跟大人物会面,对接一些重要事宜。   况且尼古拉在那里呆了好长一段时间,本要打道回府,现在正好能半道接应马可。   是的,单拎出来看,每一件事情无一例外地合乎情理。   放在一起,却叫希莱斯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   偏生又找不着究竟哪里不对,于是整整一周,希莱斯陷入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中。   当然,他掩饰得很好,所以只有塞伦一人察觉。   希莱斯感到额头上贴附的柔软,一触即离。塞伦把他的头稍稍抬高,入目便是天蓝色的冰川。   “打起精神。”塞伦缓声说,“等下还要给马可大人送行。”   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希莱斯勉强振作起来,重新为塞伦整合领口。   ……   皑皑白雪将天地铺成一条毯子,季节过半,白毯又加厚一层。马蹄扎入地里,撩起蹄子,地面翻开一道细长的裂口。   天空不停洒落绒毛,所幸风不算大,细雪悠闲地飘浮空中。   方才在城门口,马可已经与众多长官道过别。   希莱斯执意要送他一段距离,于是加上塞伦、护送总司令的两对龙骑,众人一同步行来到树林前。   “就到这儿吧。”马可拽动嚼子,停下马匹。   希莱斯一路没怎么说话,只半低着头行走。此时就像那听话的马,叫停便停,止步于原地。   他终于开口:“人带得太少了。”   马可没料到他竟会说这个,忍俊不禁,笑声传入后方的树林。   “大动干戈作甚?又不是外出打仗。别担心,尼古拉半道会来接我。”   见希莱斯依旧闷闷不语,马可想笑得更大些,冲散点情绪。   涌到唇齿边却滑不出去,只是无声微笑。   “我一生做过很多抉择。那些抉择有好有坏,有因有果,编织成现在的命运线。”他说着云里雾里的话,好似感慨些什么。   “即便无法挽回,我也不会后悔。因为我清楚,那是必须去达成的目的……”   “……所以,希莱斯。我真诚、甚至恳切地希望你不要为做出的决定而后悔。只要一息尚存,便有机会扭转局面。”   希莱斯举起灰眸,直直凝视马可的脸。   “我会的。”他承诺。   马可像是终于释然,唇角牵动红色的络腮胡。   他放下缰绳,倾身揽住面前的两名年轻人,手臂绕到二人背后,重重地拍动两下。   长大了,他心想。他还记得初见时候这俩少年有多高,希莱斯还不如这般沉稳,塞伦的锋芒则比现在更胜。   随后,马可隐约感到肋骨的位置被硌了一下。他收回胳膊和身体,视线往斜下方撇去。   一路上除却话没多说,希莱斯同样没怎么露过手。   希莱斯的双手从披风中钻出,把水袋递给马可。看样子之前是一直温在怀里,怕被风和雪吹凉了。   “这是热红酒。”他解释道,“您路上可以温着喝。”   马可捏着水袋的指头明显一紧。   “等我来信。”他神色复杂难辨,称得上怪异。最后嘱咐一句,便翻身上马,与护送的龙骑一齐调转方向。   转身的一瞬间,一枚雪片挂到马可的眼帘上,以极快的速度融化。   树木高得能没入天际,光秃秃的树杈向彼此延伸,像极了竖插在地上的巨型荆棘。   一片寡淡的褐、白、黑,将红色衬托得极其显眼。   希莱斯与塞伦并肩站立,看着火红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宛若火堆中的余烬。   刺骨的朔风袭来,余烬彻底消失。   不知由风雪吹灭,还是被满林荆棘覆盖。 第106章 陨落   斜辉被暗色不断挤压,渐渐消失于天边。   黄昏褪去得很快,众人不得不在靠近河边的林子扎营宿夜。夜色吞去最后一抹光亮之时,火堆骤然升起一团火焰。   “先休息吧。”马可向几人吩咐,“老样子,轮流值守。到了时候我会喊醒你们。”   金红色的火焰好似向上喷涌的泉水,零星火点从顶端飞溅出来。四个士兵横卧旁边,挤着身子互相取暖,不一会儿便传出鼾声。   见几人快速陷入沉睡,马可自厚衣袍内取出一件东西。   借助火光给予的亮度,他将羊皮纸展开,第无数次细读。   他对所有字的位置已经了如指掌,但每当扫过一个词时,眼神都会不由自主地停驻下来,随后因沉思而变得涣散。   少倾,马可用心声呼唤尼古拉。   【到哪儿了?】尼古拉的声音很快传回。   【托茵河沿岸。离村镇不远了,一天半就能抵达。】   【干脆我来接你们算了,反正只要沿着河流东边走,总能碰头。】尼古拉话音懒散。马可甚至能确定,刚刚对方打了个哈欠。   那家伙这两天总跟他抱怨无聊——尼古拉能飞,于是到得比较早。不过,后者也不是天天闲着没事干。   【赭泥村有发现什么吗?】马可目光始终停留在纸上,询问道。   【有。不少村民表示,大概一周前,那帮人又来这里晃荡游行。不知道走没走,那天之后没再出现过。】   这是连日以来唯一的发现,马可脸上的神色却更为凝重。   他的拇指反复摩挲纸上一个词:融合派。   照理说,这群人的目标已经完成了,此地应当没什么可以继续徘徊的价值。   时隔多年重回托茵河,又有什么目的?   他一边思索,一边伸长手臂,把纸张扔入火中,定定看着焦黑翻卷的边缘。   略湿的柴火越容易发出爆响,在黑夜里显得特别响亮,衬托夜的静谧。   忽地,马可眸光一厉,凝神细听。   “防守!”他低喝,摇醒最近的一名士兵。   几人困得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身体先一步爬起来,手中攥紧武器。   当四名士兵的视野回归清晰,发现自己看见了什么,睡意刹那间被驱散一空。   ——“沙沙”地踩雪声由远及近,数量很多,多到一片阴影如潮水环包而来。   马可反应迅速,厉声命令四名龙骑驾马退出林子,赶往河岸变换形态。   尽管士兵们仍然不知道来者何人——总司令的神情不似作假,好像认识这群人。而且多年战争的洗礼,令他们对危险的感知十分敏锐。   必须争分夺秒地离开!   “大人,我骑马,您先走!”人类士兵想要劝阻,却见马可先行接近拴马的树干旁边。   蹄子踩雪的声响越靠越近,“呼”地一下,四周燃起数道火把,犹如星星散落在林间。   一同照亮的,还有无数对准这头的弓箭,以及漆黑的衣袍。   “快走!”马可暴喝,迅速翻身上马。   士兵狠狠一甩头,转身策马与搭档疾驰离开。   马可心下大骂,猛地一踢马刺。   之前并非没有侦查过附近的情况,确定安全才选择扎营。   所以更能说明,那群人其实埋伏已久。或许不知何时察觉他们的行踪,加派人手,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清楚迟早会有今天,并为之做好心理准备,只是不料竟会降临得这么快。   原来一周前早有准备……   【托茵河遇袭!】他心声大喊,【融合派的人发现我们了,目测近五十人——】   ——远远不止。   众人靠近托茵河边,渐渐地,星火于对岸一颗颗点亮。   “不……”一名士兵失声低喃。   下一瞬,箭矢破空的声音从后方尖叫着接近。   流矢如敌人一般将他们围追堵截,漫天倾泻而下。   那些箭矢的准头不如弓箭手精确,却足够多,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向后方扑来!   寒光刺破皮肉,有人身子一歪,应声坠落。   几乎没来得及发出叫喊,四名士兵就已经被夺去生命。   马可的牙关快要咬碎了,坐骑宛若月夜中的一道虚影,拼尽全力地疾驰狂奔。   箭矢屡次钉入侧边的地里,好似凶兽的獠牙从天而降。他驱马转入一侧林中,想要用树木阻挡“獠牙”的攻势。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凄厉的嘶鸣陡然拔高,穿透夜幕与树林。   箭矢赫然射穿了马的后腿!   经历一阵天旋地转,马可摔入雪地当中。他竭力变换姿势,远远翻滚几圈,没让自己的双腿和背脊摔断。   【我已经带人赶来了,听到回答我!】   脑内全是尼古拉的呼唤,吵得慌;但目前无暇顾及,也抽不出空回应。   他呛咳两声,红发沾满雪屑,尽量以最快的速度撑起身躯。   然而就在站起来的一瞬间,一支箭乘着极快的风,直直朝他的后背袭去!   【操他妈的融合派,居然在这里等着——】   【——马可?为什么会……】   【马可!!!】   -   “传闻龙骑士能感受到对方濒死的状态,是真的吗?”   一名少年挤上前,看向希莱斯和塞伦的眼神亮晶晶的。   话音刚落,他爸的巴掌立刻招呼了过来。   “讲的什么晦气话!差不多得了,缠着两位大人叽叽喳喳问半天,赶紧给你叔叔们帮忙去!”   少年痛得嗷嗷叫,捂紧后脑勺,哀怨地觑一眼父亲。   尽管老兵只剩左眼,瞪人的凶光足以震慑少年。   望着儿子灰溜溜跑开的背影,他笑骂一句,冲希莱斯二人歉意道:“小儿顽皮,望大人们见谅。”   老兵用独臂取过水壶,为他们倒上热水。   “关于过冬用的物资,深秋时候我就留意过啦。前些天又问过三家店,不过只有一家能够立即供应。因为需求量大,其他三家还在补货,深秋那会儿联系的商队,近阵子也该抵达白湖城了。”   “有心了,辛苦各位。”希莱斯肃然道谢。   说不感动是假的。   为了自己与生活,残疾老兵们不仅卖力工作,年年创造连他们都为之惊叹的营收;而且从方才这位圣雷岛店长的言辞来看,他们其实一直挂心灰影。   即便退役了,心里仍然保留一份属于灰影骑士团的位置。   “哎呀,您客气什么。”店长老兵摆摆手,笑容反倒愈发灿烂了。   店门方向突然一阵嘈杂,很快消弭下去。旋即,一道熟悉的灰衣身影闯入食馆后门。   “副司令大人——”灰影士兵一见他们在场,脸上的焦急不减反增。   士兵气喘吁吁,嘴边的白雾嗬出两轮,视线瞥向店长,犹豫要不要当着老兵的面开口。   “没事,就在这里说吧。”希莱斯道。若是密报,绝不会这么仓促地派人传讯。   士兵声音哽咽。   “马可大人他……他……遇害了。”   “啪!”   老兵指头一松,杯子碎成片,滚水溅去鞋面上。几秒后,眼眶登时弥漫水光。   ……   沉默一直持续到进入营地。   消息显然早一步传遍主营,待希莱斯和塞伦回来,沿路遇见的士兵们都恨不得避着二位煞神走。   即使是跟随希莱斯多年征战的士兵,也不曾见过他露出这样冷峻的神色。   但意料之外的是,作为马可大人一手栽培提拔的士兵,副司令的神情之中竟然找不到一丝哀伤。   足迹一路延伸至小型会议室,希莱斯合上门,塞伦将一角揉烂的羊皮纸扔去桌子上。   二人的表情如出一辙:冷厉之下暗藏怒意。   炉火也忘了点,他们就这么安静地挨在一起坐着,不说话。   不知过去多久,希莱斯的声音首先响起:“我不相信。至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事发突然,哪里都透着蹊跷。”塞伦重新打开信纸,指尖虚虚点着一行字,“信中说,马可大人和四名龙骑遭遇流矢袭击,因此遇害而亡。既然是流矢,人数肯定很多。”   “假设遇见流匪,人数上倒是符合;但流寇哪来那么多箭矢,怎么可能舍得为了五个人这样大动干戈?”   “是的。”希莱斯认同,“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那群人有目的性地发动攻击,意图置他们于死地。”   说罢,他抿紧唇线,屋内再度回归寂静。   如果马可成功存活,又能去哪里?   还有……希莱斯灰色的瞳珠缓缓下移,定格在一个地名上。   ——托茵河。   当年高智狂沙暴死,也是发生在托茵河附近。   -   尼古拉传信抵达的前一天,希莱斯一夜未睡。   他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背影挺拔如松,与塞伦一同去城门口迎接。   龙骑从鎏金巨龙背上取下一物,待巨龙化为人形,重新递交尼古拉手中。他抬着那简陋的罐子前进一步,希莱斯的拳头便握紧一分。   “不欢迎我们么?”   见希莱斯缄默不语,尼古拉用他一贯的口吻开玩笑。但他嗓音无比沙哑,反而为这拙劣的玩笑注入了苦涩。   希莱斯绷紧下颌,视线终于落去瓦罐,注意到对方的掌心还捏着一个小布袋。   尼古拉也正有此意,把小布袋摊在手心,示意他接过。   半空中,希莱斯的手悬停了一秒:像被灼热的高温烫到,害怕触碰焰尖。   与他不曾改变的神情不同,拆开布袋时,指尖如同瑟缩的落叶。   尽管非常细微,唯有面对面才能察觉。   最后一角被掀开,薄布之上,赫然躺着几缕发丝——颜色是希莱斯生平所见过的,最为独特的赤红。   烈焰般耀眼,与此时升起的朝晖一样绚丽夺目。 第107章 质问   大家都在等待熹微的到来,白雾却将地平线藏于身后,让光彩蒙尘,天地变为一片灰败。   与墓碑和坟冢的颜色那样一致。   这一列石碑当中,唯有一座干干净净,没有风雨和雪水留下的痕迹。   尼古拉把铲子递给希莱斯,后者动作很慢,但很熟练:铲子轻轻一抛,再拍一拍,将土盖实一些,让埋葬的事物免受风雨侵扰。   他是该洒酒吗?   咽入一口冷酒,希莱斯感受着喉咙凉到刺疼,难以接受的味道在喉间蔓延。   天上开始下起细雪,他被冷得打了个颤。   那些雪片捎来清醒,脑袋却愈发混沌。犹如胸口的烧灼,与早间的寒冷形成了割裂感,将整个人撕成两半。   理智仍然坚持着某种想法,化作执念,控制他的手,于是直到现在也迟迟没有把酒液撒出去;   感性令他缓缓坐下,平视正前方,一瞬不瞬地凝视墓碑。透过坚硬冰凉的石头,看向更遥远的彼方。   最终,还是由尼古拉完成了最后一项洒酒仪式,三人并肩而坐。   宽大的袍子底下,一只熟悉的手从左边慢慢探入。希莱斯隔着手套,握住塞伦的五指。很紧,像死死拽住维系现实的最后一座桥梁。   “回头煮杯热红酒吧。”尼古拉不怪对方没有洒酒,“今天的确实太冷了,大家都没做好准备,他也不喜欢冷酒。”   是啊,大家都没做好准备。   希莱斯并未作出回应,只拉上兜帽,静静地坐着。   三人如同三座石雕,一时间无人开口。   “您知道是哪一方动的手吗?”塞伦首先打破沉寂。   尼古拉似乎没能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愣怔一秒。他知道,塞伦所指的“哪一方”,包括保守派、以及灰影内的敌对势力。   他摇摇头,给出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不是索伦一方。”   这句答案背后隐含两个信息——   其一,并不能确定是否是保守派所为;   其二,除了马可本人、尼古拉以及两边随行的护卫,再无其他人掌握行踪。   护卫既带得少,又必定为他们精挑细选,基本排除自己人泄露目的地的可能性。   马可行踪之隐蔽,希莱斯收到噩耗之后才知道他们途径哪里,某种程度上印证了这一回答,令大家无法怀疑。   而且,尼古拉说的也的确是事实。   “接下来的总司令竞选……”   希莱斯话说一半,便听尼古拉猝然打断。   “今日我就要动身启程,前往绿洲总部。”   旋即,左边二人同时转过头,目光双双含满不可置信。   尤其希莱斯的眼神最为复杂。   很难描述清楚,震惊和疑惑到底哪一个更加浓烈。或许其中还渗进一丝愤恨,显得眸光烁亮无比。   “您要弃灰影于不顾……?”他极轻地质问,但字字重如千斤。   他心知自己问得有多尖锐,可任谁听见这个消息——特别是由马可的搭档、作为如今最有可能担任总司令的人亲口宣布——会失态才是人之常情。   “不,希莱斯。”   尼古拉显然清楚这一点,所以并不介意后辈的责问。   “我绝不会抛下灰影,前往阵营也是为了更好地帮助你们……兴许再过一阵子,你就知道我为何要那样做了。”   “不能说?”   “现在没法告诉你。”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时至今日仍然要瞒着大家。”希莱斯的声音克制不住地发颤,“多一个人分忧难道不是更好吗?至少走得没有那么艰难——”   “——我不明白,你们到底信不信任我。还是说,在你们眼里,其实没那么值得信任?”   若不是面颊泛起凉意,希莱斯也不曾发现泪水已夺眶而出。   尼古拉心头刺痛。   他深知,青年一点点流下的并非泪水,而是积攒已久的委屈。   被那双盈满控诉和伤心的灰眸盯着,有些话险些不受控制地从嘴边涌出。幸好,他忍住了。   “马可无妻无子,这些年,他不止一回和我说过:如果战争能够尽早结束,他会请你抚养一阵孩子……”   “……他说,希望他的孩子能有你的聪慧、坚韧和波澜不惊。而你肯定会成为一位好哥哥。”   尼古拉捕捉到,有那么一瞬间,希莱斯身形晃动了一下。   “正是因为相信你和塞伦,所以才打算将灰影托付给你们。虽然我们站在两道分叉口上,需要靠你们自己走完一段路,但以后必然会相汇。”   随着陈述与解释,鎏金兽瞳的深处渐渐浮现坚定。他微微弯腰,两只手扶住希莱斯的肩膀。   “我向你承诺,不久之后一定会告诉你真相。在此期间,请你们坚持下去,牢记马可的嘱托。”最后一句,尼古拉郑重吐字。   他的视线越过肩膀,转向颈项背后的另一对天蓝色竖瞳。   “另外,五日后,去找锡特尼。”   不等二人消化完全,尼古拉已先行离开。   ……   细雪静幽幽飘浮,两道身影互相依偎,两顶兜帽蓄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塞伦感到一侧肩头终于有所动弹,短暂的摩挲声响起,一张脸抬起来,微微仰视他。   对方恢复惯常的平静,只是俊朗的面庞挂着泪痕,眼尾和鼻尖点上红晕。   坚韧撕开一道裂缝,里面展露的脆弱,最是能勾动心弦。   但塞伦生不出一点欲念,他略微低头,两只宽大的兜帽重叠一起,遮住背后二人的动作。   他用双唇轻轻点触,拭去希莱斯的泪痕。   当灰眸再度睁开,希莱斯将二人交握的双手换了个姿势,变为五指紧扣。   “你相信么?”他问。   塞伦理解他的意思,侧眼看向石碑:“不相信。”   这不是在安慰希莱斯,他的确不相信马可遇害一事——即便由尼古拉亲自带来“遗物”。   关于谋害,或许确有其事。可方才尼古拉大人对于回答避重就轻、话语别有深意、以及表现的神态……种种迹象,无不说明此事疑团重重,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而罐子里装的骨灰,究竟当真属于马可,自然也是疑点之一。   不过,眼下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从尼古拉展现的意图来看,他想要让别人相信马可已死。   “他需要我们帮忙,那么不妨配合一下。”塞伦眉眼挂着思索,“而且,总司令竞选在即,正好也有一点可以稍加利用。”   希莱斯投来目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之前我询问尼古拉大人,遇害一事,到底是哪方动的手。如果真的不知情,并且仍要追查真相——照理说,现阶段存在的任何可能性,都无法像回答那样笃定地被排除出去。”   “除非掌握一定的证据,否则不可能给出一个十分确切的答案。”   顿了顿,塞伦续道:“倘若今天不问,他不一定会主动告知我们,其他人更是没法知晓。”   “所以,军中多少了解情况的长官们,基本会往索伦参谋那边联想,尽管他们不能明显表露出来。”希莱斯沉吟片刻,轻声接话。   “没错。我的建议是,不必为他们澄清。当然,如若真不是索伦一方所为,他们肯定要想方设法地撇清干系。因为这对竞选影响重大,关乎人心和选票的动摇。”塞伦提议。   总司令选举,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职位竞选。   往远了说,关乎整个灰影骑士团未来的发展,他们不能为了所谓的“公正”而盲目地“主持公道”。   这只是正常的手段罢了。必要时刻,须将目光放远,纵观全局去考虑、计划并施展措施。   希莱斯颔首赞同,同塞伦继续对此交流一会儿,终于从对方怀中直起腰。   他从胸口掏出酒袋,体温的维持下,酒液没有冻结。   二人站立坟前。   俄顷,酒液向下倾泻,直到再无液体滴落。   仪式已经完成,所以希莱斯只是代表他和塞伦向逝者敬酒。   不管坟前的人是不是马可,他们总要以酒带去悼念,愿逝者安息。   -   临近房门口,金斯顿嗅见一股热红酒的味道。   但那不是总司令的屋子,而是副司令的寝房。推开门,香气扑面而来。   桌边的青年已经站起身,手中整理批阅好的文牍。   桌面上,一只杯子仍在袅袅上涌白气,香味便是从那儿逸散出去的。   希莱斯不喜喝酒这件事,军中人尽皆知。于是自从坐上将领之位后,除了庆功宴,极少有人敢灌他酒。   金斯顿的目光短暂停留几秒,往杯子上挪开。   简单对接完工作,俩人之前没什么可聊的。以往本该直接告退,今天,金斯顿却破天荒地驻足桌前。   等了半天不见开口,希莱斯抬眸看他一眼,金斯顿才仿佛意识到自己有话要说,不过依然摆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尼古拉大人走了,他……”   金斯顿话音一停,似乎考虑到正值这种特殊时期,若是说风凉话,希莱斯会不会当场跟他动手。   他倒是不怕打架,希莱斯丢脸他乐得看;只是担心传出去可能也对自己影响不好,所以勉强吞下一些话语。   言语在唇齿间滚了一圈,他说:“你现在暴露天光底下,那些人迟早会剥了你的狼皮。”   果然,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希莱斯懒得搭理,正打算下达逐客令,金斯顿的话音继续传来。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的爪牙——好吧,换个好听点的词:势力,会被他们一颗颗打碎。”   “既然有能力暂时困住一头狼,那肯定会拔除它最大、最尖利的一颗牙,或者索性剁掉它的爪子。”   也许由于屋内烛台并不多,房间比较昏暗,金斯顿脸上作弄的意味被大大敛去。   他的口吻同样因这昏暗而裹上严肃。   “明白我的意思么,希莱斯大人?” 第108章 遇刺   房间重新回归寂静。   希莱斯望向房门,剑眉因浸润烛光而柔和了些许;他食指缓缓摩挲杯子,热红酒迟迟不曾入口。   金斯顿说话不讲分寸,但说的也都是事实。   如今竞选大会,最大的竞争力量便是以索伦参谋为首的势力。   当初索伦参谋未能被推选为总司令,眼看着马可“倒台”,风向正往己方吹,定会紧紧抓住这个机会,争取一举拿下竞选。   趁着这个间隙,尽可能削去对手的势力,是再恰当不过的决定。   对于希莱斯,几乎人人认为他就是马可的“继承人”,自然会将他放到与索伦等同的竞争位置上。   而马可的势力,也理所当然地由他接手。   此时此刻,希莱斯便是在思考“最大的爪牙”究竟是谁?   他心中细数了一遍马可、或者说从凯莫伦时期排布的营中势力,最后发现,无外乎两个人的影响力最大——盖文参谋,和事务长黑森。   端看表面,盖文参谋原为旧营龙骑,现今于龙骑之中的威望也不减当年。加上灰影骑士团向龙骑主力转型,应该是他的影响力最深。   但是……   希莱斯呡一口热红酒,开启心声:【塞伦,黑森在会议室吗?】   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事务长这个职位的含金量自不必多说,需要掌控整个骑士团的各类事务情况。   相当于众多河流必然流经的一道交汇口,最终将四面八方的水汇成一道干流,送进总司令手中。   作为骑士团的首要事务管理人,比起影响力,显然,黑森可控制的范围更为宽广;并且不分各方势力,因为管理的范围是全局。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黑森是马可一方的支持者。   依照如此分析来看,黑森目前的处境更为危险。   【没在会议室。】塞伦的心声很快传来。   闻言,希莱斯微微蹙眉,放下杯子,捞起斗篷走出寝房。   鼻尖的白雾消融于夜色当中,他行至一处寝房门口,正要敲响房门,一道身影犹犹豫豫走近。   “希莱斯大、大人。”不知被冻的,还是纯粹因为紧张,杂役声音发紧。   见希莱斯投来视线,杂役鼓起勇气道:“您要找黑森大人?大人不在,用完晚饭过后就没回来。”   “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黑森去城外东侧了,被铁匠铺的人发现。】   杂役刚摇头,就见总司令大人神情一肃,越过石柱长廊,快步前往某个方向。   ……   塞伦手举火把,火光缓缓下移,从他精致昳丽的面庞过渡到一张虚弱的脸上。   橙红的光焰反而越发衬出黑森的颓态:他坐在草垫上,背和头全靠墙支撑。整个人被抽干了精神气,见希莱斯和塞伦出现,方才稍微活跃了点。   “发现得早,大人性命无忧。只是雪地里躺太久,必须让身子回暖。”   医师顶着两道巨大的目光压力站起身,紧接着讲出两个回温的法子。   装有温热水的水袋已经让黑森夹去腋下了,希莱斯平日里体温还算高,便脱去斗篷,隔着衣物,拥住对方帮忙取暖。   简陋的小屋子内,只剩他们三人与火相伴。   黑森的状况,其实本不该像现在这样严重。他虚弱的大部分原因,除了寒冷,还有中毒。   医师说,那药粉不会危及生命,却能令人陷入眩晕和迷离的状态中,或者彻底陷入昏睡——全看个人体质,并持续近一周时间左右。   像麻醉药,而且吸入就能中毒。但比军中所用的药汁要带有一定毒性,不易获取,大家一般情况下不考虑给士兵使用。   而刚被发现的时候,按照铁匠描述,事务长宛若一个极度渴睡的人,挣扎着保留最后一丝清醒。   所幸眼下终于恢复许多,可状态仍然不佳。   希莱斯一动不动,尽己所能给黑森传递温度。   或许是后者的状态使他联想到什么,他面朝墙壁,神色比木墙更为冷硬。   据他了解,黑森今晚只是例行来到东门以外的铁匠铺处理公事。   这一行程为不少人所知。大概正是看中这一点,认为可怀疑的对象很多,不容易查人,便挑着回程途中下手。   由于人多,刺杀做得也不能太明显。所以计划用毒迷晕黑森,抛到一处附近相对隐蔽的小林子里,靠冬天的低温将人冻死。   当然,假如过了长时间还能被救回来,不死也伤,今后跟残废没什么区别。   “布……迪……”一丝微弱的声音响起。   希莱斯靠得近,复述道:“布洛迪?”   黑森轻抬下巴。   他和塞伦对视一眼,彼此心里明白了什么。   “布洛迪的人?”他继续问。   得到肯定回应,希莱斯双眸微眯。   好一个布洛迪——这人为后勤总管,刚被换上来不久。人看着中规中矩,甚至有点胆小懦弱,全因后勤拔尖的少,能力看得过眼才被任用。   现在看来,毒水全沁去胆里了,只怕那副软弱样也是伪装出来的。   此人十分危险,必须尽快把他扯下后勤主管之位。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希莱斯基本能够确定,或者换个说法,布洛迪总管有极大可能受索伦参谋一方指使。   但选择在马可大人遇害这个关口动手,他们不担心形象恶化,被进一步指摘吗?   还是说,找到法子撇清关系了?   希莱斯正和塞伦用心声谈论此事,耳边再次传出黑森的话音。   汲取体温后,他终于恢复一点精神。说话虽断断续续,声音小,但好歹吐字相对清晰。   “利用我……中毒……延缓……选举。”   反应片刻后,塞伦突然走出屋,仔细观察一圈周围情况。确认无人,再稳稳合上门,几步靠近并半蹲在地。   他银白发丝垂落肩头因火把的映照,像极了屋外的皎月。   “皎月”先是向黑森一瞥,投去敬意,而后转向希莱斯,严肃道:“此法可行。”   “既然索伦他们想要借机清除一股选票势力,仿照凯莫伦大人那样,临时依靠票数减少推选上位,故技重施——因此,我们何不彻底截断他们的路,不让索伦得逞?”   塞伦进一步解释。   “既然黑森大人需要时间恢复,不妨趁着这个时间段,以选票不公,等待大人恢复病情、能够参与竞选的名义,暂时推迟大会的举行。”   “上一次大会举行仓促,已经成为营内军官们的共识。那干脆恢复一场严谨、慎重、公正的总司令竞选,既能安抚军心,想来那些军官们也不会拒绝。”   “算算日子,如果顺利的话,这段时间里营房物资也能拿到手,解决今年冬天实际存在的问题。”希莱斯眼中凝着深沉,认真分析,“足够成为选票的重要筹码之一……”   二人没有发现,当他们轻声商议时,黑森那贯来被戏称“雕塑”的脸,此时弯起了唇,尽管弧度微不可查。   而他眸光包含的情绪更为浓烈。   有释然、有赞许……有朔风般悲伤、与烈阳般欢喜交融而成的某种情感。   以及,裹挟着一抹为友人带去的欣慰。   他强撑着神思,还有事情一定要交代。   黑森的手慢慢攀上希莱斯的臂弯,没用什么力气,轻轻扶住一般搭着。   希莱斯却感受到了郑重。   “事务长……代理……给金斯顿。”   黑森一出此言,希莱斯和塞伦不由得愣怔原地。   “必须是他……!”黑森用尽全身力气,嘴型喊似的,用气音说出。   不知过去多久,希莱斯轻抚对方的后背。   “我答应您。”   ……   医室的大门慢慢关闭,灯光依稀从门缝底下泄露出去。   事务长自然是交给了路易斯。   不仅如此,听闻有人行刺黑森,冰天雪地的,威克利夫学士拖着寒腿,执意前往医室查看状况。   德高望重的老学士一直与黑森交好,关系匪浅。教授与学习学识方面,可称半个师徒。   有他信任的路易斯,以及威克利夫学士的照看,黑森的安全极大程度上有所保障。   如此,希莱斯便能放下心了。   另外,他已经迅速派人调查晚间回营人员和城外巡查兵。   一天之内发生太多事,二人在主城道上漫步,暂时不打算回寝睡觉。任由冷气驱一驱疲惫,令头脑清醒片刻,心境放松些许。   今晚夜色不错,明月仿佛一块微黄的寒冰悬挂夜空。   塞伦的嗓音清亮,好似含着月亮。   “你真打算让金斯顿成为代理事务长?”他问。   “也没人能够胜任了。”希莱斯苦笑道。   其实此话不假,他并不是为了安抚黑森,反而经过深思熟虑,最终做下的决定。   灰影骑士团的长官圈层内,大家对金斯顿的态度,几乎无一例外地又爱又恨——爱他出众的工作能力;恨他强硬的性子,搭配上一张没分寸的嘴。   有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金斯顿呢?——甭管是人是鬼,他说他自己的屁话。   关键这屁不仅放得响,还有理。   虽然臭,但仔细一品,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叫听者只能气得干磨牙。   这种口无遮拦,一直以来令营内许多军官感到不满。   即便如此,他现今仍然能坐稳黑森手下的一名事务官,并且已然成为二把手……说明他的确手握一定的本事。   立场问题上,此人和他的臭毛病一样奇怪:从来我行我素,两头不歪。   唯独看上去和希莱斯关系不好,梁子从事务官时期起便结下,营地内人尽皆知。   而一定程度上,可能会代表着“恩怨”将施加到现今的总司令大选中。   毕竟,别看他那副样子,其实掌握的资源和影响力都不小。   这便是塞伦忧心的原因。   金斯顿像一把不停旋转的匕首,你不知道他停下之时,究竟用刀尖对准你,还是选择主动把握柄递到你的手心。   “别无他法……”希莱斯叹息道。   昏暗的环境里,或许因为月光照进他的眼睛,双眸显得异常明亮。   “……但我不会为做出的选择而后悔。” 第109章 推迟   两名士兵合力一提,把一具尸体扛到空地上。尸体头颅歪斜,与另外两具同样冷硬的死尸并排横躺。   火光映照着他们毫无生气的面容,衣物有几道破碎的割痕,生前许是挣扎了一番,但终究只是徒劳——三人的左前胸或后背,皆有一个明显被剑贯穿的深洞。   “捅狂沙的本事,让他们用到自己人身上了。”塞伦冷笑道。   希莱斯一语不发,静静站立尸体前方,神色随着火光忽明忽灭。   深夜还未来临,三人暴死的消息便很快传入副司令寝房。   而他们的名字,也恰巧出现在刚刚查清的夜间回营名单里:与事务长黑森遇刺、以及赶回东门的路程时间大致吻合。   营中鲜少存在士兵互相残杀致死的情况,加上如此有针对性的致命伤,以及死亡时间,基本可以确定,他们就是动手谋害黑森的人。   ……唯有一个问题。   “大人,是他。”步兵借着火源仔细端详,向希莱斯保证道。   这名步兵与其中一个死者睡一间寝室,平时一块儿训练,自然认得出人。   而其余两具尸体,同样经过指认,得到身份确认。   ——步兵、骑兵和文员。   并且都是普通士兵,没一个跟后勤有关。   希莱斯眉头微动,面带沉思。   究竟是黑森在混沌的状态下认错人、抑或听错了对话内容;还是这三人另有身份,利用表层身份掩人耳目,和后勤总管布洛迪私下勾结?   塞伦淡淡地撇开眼,流露些许嫌恶。   【下手倒挺干净利落。】   是啊,不留他们一丝捕捉证据的可能。希莱斯心想。   若真是布洛迪所为……幸亏黑森的体质、运气都不错,保住性命的情况下,还恰巧得知一点内情,否则没人会往后勤总管身上联想。   既然目前暂且能够确定动手之人,希莱斯便先派人处理三具尸体,继续调查营内出行人员。   他眨动困涩的双眼,随塞伦一同回寝休息。   一夜未睡,又整整奔忙两日,正值关键时期,他更需要养精蓄锐,以对付暗中窥伺的敌人。   -   次日,希莱斯召集众位长官议事。   果不其然,大厅内人刚刚到齐,索伦参谋便主动提出举办竞选大会。   而希莱斯也提早准备好如何应对,将昨晚黑森的提议、与塞伦共同商议的结果搬了出来——以求选票公正的名义推迟竞选,等待黑森有能力参加时,再认真举办。   见这位年轻副司令竟然拒绝,着实令军官们大为惊讶,不过听完理由,大多数人当即表示支持。   首先,马可坐任不久便遇害身亡,事情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许多部门的运转需要先稳定下去,忙得很,抽不出空立刻展开选举投票;   再者,基于上一届大会十分仓促,还有现如今难得的休整时段——大家都在主营,更愿意拥有一场公正的竞选。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中,索伦最终颔首应下,表示愿意听命。   ……   “我不理解!”轻骑兵副将多伊尔来回走动,掠过的风都裹着急躁和气愤。   他猛地一转头,面朝沉默的步兵主将海勒。   “索伦大人为何要答应?他明知那条件是对我们的限制,讲得干脆点,分明在针对咱们!”   “什么等黑森恢复,且不说他竟然还能醒过来——”多伊尔故意瞥了眼房间角落的某个人,续道,“只要他能参加大会,就意味着选票一直稳稳捏在希莱斯的手心……”   角落当中,一人双手抱臂,不满开口。   “时间紧迫,我已经尽力想法子解决黑森。好歹他现在躺医室里不省人事,我努力的成效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布洛迪长相平平无奇,装久了忧郁怯懦,气质早已烙印在眉眼之间。   随着话锋一转,他面上扬起笑意,懦弱的神态一扫而空,五官附上一抹阴鸷的色彩。   “看看希莱斯下的什么臭棋,哈哈!他居然把金斯顿提到代理事务长的位置,明摆着自掘坟墓,把一部分选票分出去,拱手让人!”   想到此处,多伊尔脸色稍有缓和:“不幸中的万幸。”   “话又说回来,”后勤总管布洛迪道,“我也想弄明白,大人为何同意推迟选举。”   俩人一致将目光投向屋内的第三人——海勒刚才从索伦参谋那儿回来。   海勒眸光闪烁,仿若刻意压下某些心绪,努动大胡子,转述道。   “索伦大人向我解释,马可的死,再加上黑森没能彻底解决,我们已经招来很多目光,没法高调行事,接下去的每一步须要万分谨慎。”   “没错,原本理当争取开办竞选。只不过今早的情形,二位也看见了,其他军官的意愿偏向延缓——表态的人多了,再选择不管不顾地要求,反而会引起恶感,对我们不利。”   “要我说,索伦大人太看重别个的意愿……”多伊尔咕哝。   “大人既已做出决定,就别再置喙了。”海勒半是训斥地低喝。   他们没有注意到,墙角边上,后勤总管布洛迪重新挂上怯懦的神情,眼底却涌动着轻蔑。   这算哪门子理由?布洛迪不屑心道。老子绞尽脑汁弄死黑森,就换回个狗屁不是的结果?!   似乎觉得冷,他半蹲下去,自下而上打量那俩人。   布洛迪窝进阴影中,打量的目光也仿佛黑暗里的某些生物。总之,与相对亮堂的另外俩人割裂开来。   宛若一名局外人。   他比谁都清楚,金斯顿成为代理事务长,纯粹是希莱斯个人干的蠢事;而这点运气带来的意外收获,实际上远远不够。   要黑森“死得其所”,不就是为的挑起内战,换得尽快举办竞选么?   结果一个目的都没达成,反而赔兵折将三个手下。   莫非跟了个孬种纸老虎?也对,有些人看着勇武,临到关键时刻,比谁都龟缩。   要不是那边要求制造混乱,这活谁愿意接?还埋伏那么久,到头来百忙一场。   布洛迪怨愤心想。   短暂的寂静过后,三人开始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   马匹摇摇晃晃,拖着载满木炭木柴的车子艰难前行。车夫一勒缰绳,马匹喷吐着热气,缓慢停下脚步。   士兵们赶上前去卸货,一扎又一扎的柴火被扛回营地。   有人掀开一辆马车的盖布,惊喜地叫了一声。   其余人纷纷探头看去,只听那人指着物资大喊:“是衣服和被褥!”   虽然只有半车,却足够令士兵们喜笑颜开,笑容融化了严冬。   一位“车夫”用一只手臂支撑重心,谨慎地跳下地面。   他的足印在雪地中扎下深深的印记,细小的黑点连成线,往正门方向延伸而去。   海勒余光一瞥,意外地挑了挑眉。   “大人。”只见“车夫”倾身鞠躬,一侧的袖管轻飘飘地一荡,里面空无一物。   “怎的今日亲自造访灰影?”海勒把清点物资的任务交给助手,和来人走远几步,远离嘈杂的正门。   对方并不是什么车夫,而是圣雷岛伤残食馆的店长,曾经于灰影就任过一段时期的书记官。   当年实在缺人,有能力的文员也是要跟着抄家伙打仗。因此,老兵店长不幸身负重伤,失去一条胳膊和一只眼睛。勉强任职几年后,遗憾退役。   老兵朝西边望一眼,嗬出一口雾气:“来看马可大人。”   海勒抿起唇,一时无人说话。   “我晓得,最近灰影动荡得很。”老兵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像在告诉对方:我们自始至终关注着骑士团。   “任你们怎样折腾,跟咱们也没多大关系喽,现在只是一群缺胳膊少腿、干干做菜活的伙夫。”   “前些年,马可大人让食馆独立了出去,担心派系斗争影响到这儿。我说,怕个啥,咱就一帮残废,再坏能坏到哪儿去?能比得上退役那会儿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吗?”   海勒不明白,老兵店长跟他讲这些作甚。   他正有些不耐,却听老兵轻轻笑着,说道。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失去的够多,疯起来更狠。威胁、打压在我们眼前压根儿不值一提。”   “海勒大人,您也清楚,伤残食馆独不独立出去,跟之前也没多大差别。该供给的供给,该接纳的接纳。唯独不同的是,我们有权利选择,是否给灰影提供除营收以外的一些物资。”   说着,老兵挪动视线,落去装有衣物等营房物资的马车。   “毕竟源头在我们手里。”他意有所指。   海勒眼皮狠狠一抽:“你想做什么?”   “是我要问,大人接下去要做什么。”   老兵依旧维持恭敬的姿态和语气,但当他举起仅有的一只眸子——如同将另一只眼睛里头应当装有的深邃,一并融入左眼。   眼底的晦暗和深沉浓郁得吓人。   “食馆之中,不少弟兄曾经跟随马可大人,现如今也受恩于希莱斯大人。弟兄们管不了总司令竞选,也没想过要插手,只有一个愿望——”   “——我们呐,不想看到希莱斯大人有任何闪失。” 第110章 出行   今天是尼古拉离开的第五天,希莱斯如约来到地下室,见到那名和墙壁一样阴冷的保密员锡特尼。   锡特尼表现平静,轻巧但牢固地合上门,好像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怀中摸索片刻,锡特尼递去一封信,顺便压低嗓音,说道:“大人看完信,不必出声,用嘴唇说话即可。”   看来保密程度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希莱斯一边心想,一边翻开带有体温的信纸,仔细阅读起来。   灰眸扫完最后一行字,希莱斯没有立即做出反应,表情不变。但捏住羊皮纸的力道,昭示着他心绪极为复杂。   “你一早就知道他的情况?”他用唇语问。   锡特尼含着气音回答:“知道,也不知道。”   知道什么时候的情况?到底了解关于马可的多少?人现在在哪里,究竟是死是活?   模棱两可的回答令希莱斯烦躁无比。   然而保密员的嘴巴,就好比岩石外围包着钢铁。想要撬开,岂会那么容易?   他和那张长脸对视两秒,选择将五味陈杂的心情压下去。对方是自己人,没必要说谎话,刨根究底更是无用。   希莱斯折起信件,放去烛火上方点燃。   “这几天,保护好自己。”他唇瓣翕动,虽然无声,却好似烧着的灰烟,叹出深沉的气息。   锡特尼深深地鞠一躬。   “一路平安。”   ……   “你要去白湖城?!”吉罗德震惊喊道,倏地自椅子上站起身,“不行,我不同意!”   他深色的皮肤几乎一瞬间透出红色,眼睛睁得极大,越发显得瞳仁很小,像在恶狠狠地瞪视希莱斯。   但希莱斯看出了其中潜藏的一丝恐惧。   而恐惧的根源,简直再明显不过。   “先是马可大人,后又是黑森大人——说真的,灰影的城墙被他们施过什么黑魔法似的,一旦离开就会置身险境……好吧,其实是主动给他们提供可乘之机。”   贡萨洛轻细的声音响起:“吉罗德说得不错。你比我们更加清楚,现在你的处境究竟有多危险。”   “不是不信任你和塞伦的能力。双拳难敌四手,万一人多,只怕到时候应付不过来。”   看着面前两位为他担忧的朋友,希莱斯心头熨帖,牵起微笑,叫吉罗德气打不出一处,急得直挠头。   忧心归忧心,实际上,在希莱斯告知出行的理由后,他们二人心里再明白不过此行的重要性。   ——马可尚未完成的装备商谈,需要希莱斯亲自出面对接。关乎灰影如今稀缺的军需物资,他们没法拒绝。   本应是件好事,却偏偏在这个关口出现,反而成了场性命攸关的豪赌。   即便地点选定白湖城,离圣雷岛较近。加之驭龙飞行,如果快的话,来回顶多也只用四到五天。   “非去不可?”吉罗德问。   “非去不可。”希莱斯平稳答话。   因为,除此之外,信中还提到一项事关重大的任务,必须由他亲自去做。   贡萨洛细长的绿眸一眯,郑重其事道:“那么,至少让我们随行。”   “护送人员必须是大家信得过去的人,并且武艺本事过关——起码得包括吉罗德、我,还有我们的搭档;再选上三对龙骑。无所谓阵仗大不大,出于安全考虑,长官们定然拒绝不了。”   “没错。请务必带上咱们,保护你的安危。”吉罗德没有丝毫犹豫,同意这项提议。   希莱斯唇边弧度加深,眼底的信任与感动展露无遗。   “我也正有此意。”他把温好的热红酒分别盛给二人,“不过,需要稍加变动。”   “吉罗德不用跟着去白湖城——你留在主营。好了,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是认为你能够胜任,我放心,所以才决定把这项任务交付给你……”   -   与此同时。   一只脚拔出雪地,足印宛若巨兽踩下的痕迹。他背影高壮,浑似一块巨石行走在皑皑白雪间,走向一颗老树底下。   老树光秃秃的,薄雪挂满枝头,成为冬季的叶片。   周围没有什么遮挡物,树下的人影尤为明显。   “大人。”海勒很快靠近,略微俯首。   站在海勒旁边,索伦参谋的个头好似又矮了一寸。   后者轻轻“嗯”一声。   身高并未影响那冷硬的气质,仿若他才是那块石头。   此处寂静偏僻,基本无人经过。若是有,也会被索伦的手下引开。   这种环境,谈论要事再合适不过。   索伦摘下帽子,拍落上面的雪屑:“希莱斯明日启程前往白湖城的消息,你可知悉?”   “回大人,刚刚了解。”   话音落地良久,不见有补充,更没等来回响。   不怪索伦略感意外地瞥他一眼,就连海勒都十分清楚,若放在平时,这会儿自己该提出怎样铲除希莱斯了。   可他只字不语,像一尊安静伫立,等待指令的石雕。   最终,还是由索伦亲口道出。   “事发突然,留给我们解决黑森的时间太过短暂,失手情有可原。”他戴回帽子,遮住稀疏的发顶,“可希莱斯此行不同。”   “路上时间充裕,机会良多,如若精心设计一番,定能让他有去无回。”   索伦口吻平淡,没什么起伏,甚至可以用寡淡来形容。像在讲述一个可能性,而非真正打算采取计划。   事实也的确如此。下一秒,海勒就见对方抽离视线,转向白茫茫的雪景。   “如此一来,要尽可能制造假象,蒙蔽他人的双眼。总而言之,不能让军中之人认为是我们下的手。即便被怀疑,也须准备充足的理由撇清嫌疑。”   “马可的死因跟我们没有关系,近些天落得部分眼光,看似受了牵连,其实恰恰相反:此事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护盾,以掩人耳目。”   海勒立马反应过来,终于弄懂为何之前在人人暗中怀疑的情形中,索伦参谋仍然决定对黑森下手。   既要处理希莱斯,又想握稳潜在的选票力量,该如何做?   “绝佳的护盾”又是什么呢?   答案令他皱紧眉头:把脏水悉数泼给保守派。   硬要掰扯,理由也说得通:灰影深陷派系斗争当中,保守派伸手掺合此次竞选,把偏向激进立场的凯莫伦一派人一网打尽。   海勒理解索伦对选票人心的执著,前阵子老兵店长的警告,便是一个最好的说明。   竞选前夕,每一个貌似微小的、不起眼的事件,都可能引起连锁反应,酿成无可挽回的结局;进而导致风向发生变化,造成不利影响。   其中,人心最好掌控,也最容易摇摆。   可是……   一团闷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的愤懑不断翻涌,叫他难受得紧绷下巴。   他本身就是保守立场,自是不愿看见保守派在灰影的名声越来越臭。   招人反感还有挽回的可能,仇恨一经挑起,就希望渺茫了。   既如此,何不……   “属下有一意见,恳请大人考虑。”   “直说便是。”索伦的眼底迅速掠过一抹深意,好似终于成功引导对方往某个方向走。   “眼看黑森身体一天天转好,给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目前票数比例跟希莱斯几乎不相上下,即便剔除金斯顿,我们也略胜希莱斯一筹……”   “……我认为,如果想把握人心,只要想出其他更为稳妥的法子,就不必再剑走偏锋了。”免得又冒出劳什子意外,不仅搞砸一切,还彻底失去本该掌握的一部分力量。   陈述的过程中,海勒脑海里无端出现老兵的眼神,愈发在心底肯定这一想法。   索伦应承的速度很快,大概早前便考虑好了,二人最终达成一致。   他一动不动,于飞雪之中静立沉思。   “希莱斯离营期间,除了削弱他的势力,还得继续争取选票。”半晌后,启唇道。   “该怎样入手?”海勒同样面露思索。   朔风呼啸,却没能掩盖索伦参谋的话语。   只听他一字一顿道:“把他的筹码,变为我们的筹码。”   -   安排完今日斥候队的事宜,多米尼克得以洗个短暂的热水澡。   他金发微湿,用布巾包裹,一点一点吸出水。   半只脚已经踏入寝房,他突然停顿身子,聆听寝房附近的交流。   “副司令大人明早动身去白湖城啦,听说是为咱们谈装备物资。”   “那敢情好哇!但——”说话之人明显刻意压低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前两天事务长……为什么还决定……危险……”   “哎呀,轮不到你操心,去不去也不是我们一句话能够改变的。用脚想想,大人肯定会细心筛选随行士兵。”   “唉,说的对。我更愿意希莱斯大人胜选,愿他平安归来。”   “……”   多米尼克在房前站了许久。几句交谈的功夫,寒风便将发丝吹得冰凉,寒意钻入头皮,慢慢渗进心间。   布巾包裹发尾,而五指拢住薄布,越攥越紧。   正当多米尼克抬脚走进屋子,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回头,他有些意外地提起眉,不过旋即笑颜相迎。   近些日子相处得多了,他语气增添几抹熟识后的随和。   “找我有什么事么,多伊尔大人?” 第111章 袭击   “天色不早了,大人当真不打算留宿白湖城?”   再一次得到希莱斯的婉拒,男人面露惋惜。   “马可大人的遭遇,敝人深表遗憾。但敝人相信,由大人您担任下一任灰影总司令,也是众望所归,我便在此静候佳音了。”   恭敬行礼后,男人戴上帽子,与众人一同走出房屋,两方于街道上挥别。   装备物资已经成功谈妥,现在只需等待物资运送到灰影。   希莱斯向众人宣布,过了今夜再启程回营。   “不立刻走吗?”一名龙骑随口询问。   “先养精蓄锐一个晚上,赶路更快。”其实另有事情要做,但希莱斯不便说出口。   队员点点头,转而聊起别的。谈到兴奋的地方,他脚步慢了下来,一人忽然撞上后背。   “抱歉。”身后的龙族立刻道歉。   “看你从刚才开始就心不在焉的。”一旁的安德烈开口道。   那龙族表情一滞,瞬息隐藏下去,赧然地挠挠头:“大概昨晚没休息好。正好,今天能养足精神。”   安德烈没有接茬,视线在龙族身上稍作逗留,方才挪开紫色的兽瞳。   临行前,他与少爷提过,这同族是一名斥候。也就因为人类搭档是鹰队中的一员,信得过去,所以跟随而来。   并且原来的龙族不治身亡,这才换了面前的新搭档。   他倒是一直暗中留意此人,幸好一路表现还算正常,没出什么幺蛾子。   白湖城的冬天依旧热闹非凡。只要不下雪,小商贩们就会自己清扫街道,让出摆摊的地儿,扯开嗓子卖力吆喝。   不过因为天冷,商队总归不复春夏那样人多,道路的视野因此开阔不少。   一名队员昂首眺望,指着前方那乌泱泱的“阵队”问道:“那是啥?”   大家循着方向望去,两边越靠越近,衣服的样式慢慢变得清晰。   希莱斯和塞伦几乎同一时间蹙起眉,心生疑虑。   而贡萨洛脸色难看至极。   显然,白湖城的商贩们没桑栖崖的有经验:一些人没来得及收拾摊子,直接被队伍碾得七零八碎。   有的小贩气得想动手,但看那群人状若疯癫,神神叨叨的模样,气愤当中不免夹杂了一点畏惧,只得后撤两步。   行人都在观望,观望那些穿着黑绿斗篷的人吟诵祷词,一路留下如号角低沉的喉咙呜呜声。   “……发肤归还母亲!白骨喂养生灵……母亲需要鲜血!”   队列前方,又破又哑的女音嘶喊道。   浓稠诡异的黑绿潮水从众人眼前横穿流淌,人头的缝隙间,穿插着贡萨洛的面庞。   他握紧吊住的手在细微发抖,唇瓣不停蠕动,无声念着什么。   贡萨洛眸子青绿,竟与那些人斗篷中的绿色有几分相似。眼神好似凝聚了无尽的恨,燃烧着焚烬一切的怒火。   然而,情绪不仅由恨意编织而成——其中的纺线,还有悲哀、痛苦。   直到人群远远地走开,他仍捏紧吊坠,目光似乎随他们远去。   “刚贡萨洛那样子,跟驱魔没两样。”安德烈试图用打趣缓解气氛,却见希莱斯和塞伦表情不太对劲。   “少爷,有什么问题吗?”他小声问。   “我们在桑栖崖也遇到了这帮人。”塞伦锁紧眉头,回答道,“若腐卡季神教的一派。”   几人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贡萨洛——后者一脸吃进苍蝇似的别扭难受,似乎被恶心到连解释都给不了——不好继续追问,只得暂且作罢。   ……   离开城区,希莱斯几人头顶黄昏,沿着一条小径行走,终于看见一抹炊烟……还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朝这边奔来。   小女孩吭哧吭哧地吐出白雾,帽子跑掉了也来不及捡,略有些大的衣服将她裹得像一颗球,跑得十分艰难。   一众龙族眼睛好,一眼认出是他们寄宿的农舍大叔家的孙女。   希莱斯蹲下,熟练地伸出双臂;小雪球冲入怀中,他一把将女孩捞起来,放在臂弯里稳稳抱着。   “爷爷准备好吃的啦,”她脸蛋红扑扑的,咯咯地轻笑,“一直等哥哥们回来呢。”   “衣服暖和吗?”希莱斯锐利的眉眼盛满柔软。   这家农舍如今只剩爷孙俩,儿子在外跑商,还未归家。   偏偏人又是朴质善良,心肠极好的:尽管条件不是很好,仍然愿意用肉菜热情款待,留宿钱怎么劝也不肯收。   他便想着为老农家中添置些过冬用的东西,这才有了女孩身上的厚衣裳。   “暖和!”   女孩软糯地答话,偷偷瞥一眼身边生得俊美的银发龙族,想要对方抱,却因害羞不敢说。   希莱斯敏锐地察觉小心思,转过身,把孩子递过去:“上回教你怎么抱了,这次再给你练一练。”   塞伦微微睁大蓝眸,还没反应过来,怀中就被塞入一团软和脆弱的人类娃娃。   他动作僵硬,处处透着小心翼翼;整个人面无表情,看得出有多不快,惹得希莱斯和队员们一阵发笑。   【喜欢孩子?】塞伦别扭问。   【还好。】希莱斯答道。与其说喜欢小孩,不如说喜欢那份独属于新生的活力。   望着对方英挺的侧脸弧线,塞伦若有所思。   老农将众人迎进屋,一大锅炖菜汤呈上桌。厨艺说不上好,但足够温暖人心。   大家围坐炉子边谈天说地,偶尔传出阵阵笑闹声,这一方屋舍热火似夏天。   直至夜色渐深,该到休息的时候,木屋才回归平静。   寒风融入昏黑的环境,渗入屋中的每一寸角落。当周围传出鼾声,黑夜中,两双眸子倏地睁开。   希莱斯与塞伦互相对视,轻轻摇醒挤在一间房内的四名队员。   贡萨洛、安德烈以及他二人的搭档睡眼惺忪,听见耳语后瞬间醒神,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六人伏低腰身,悄声翻越窗户,再轻轻合上,在月牙的注视下离开农舍。   ……   夜已过半,龙族放轻手脚,从另一扇房门中溜出去。   他呼吸着满鼻子冰冷,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正要转身,一道声音从后方猝然响起。   “还没到轮守的时间,先回去睡吧。”   龙族能感受到心脏都在发颤,他嘴型骂一句脏,回过头时却眯起眼,刻意摆出困顿的模样,含糊道:“解个手。”   “怎么……另一间的鼾声,好像没那么大?”他貌似不经意地询问。   “可能今晚睡得早,白天没怎么动弹。”队员重新燃起壁火,火光刹那间拔高、跃动,照亮周围的陈设。   队员侧目瞅他,或许是光线太亮,同时又过于黯淡——仿若只有一对眼睛被点亮,而半张面孔阴恻恻的,好似看穿他的某些意图。   龙族不敢多想,假装尿急,马上出了屋。   每走一步,就疯狂地想停顿两秒,生怕脚步声惊动什么人似的。嫌风吵、嫌雪飘落的声响太大。   可时间耽误不得,他艰难地迈动步伐,路过一个猪圈。   任何一个风吹草都能惊动他——猪圈方向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已经拔出匕首,却见是老农和他的孙女慢慢现身。   “大人起夜吗?”老农搂住小孙女,往屋子方向带。   龙族迟疑颔首,匕首在后背泛起银光。   小女孩揉两下眼,困得东倒西歪,还冲他口齿不清地求道:“别走嘛……陪我玩几天,好热闹,很开心……”   那稚嫩软糯的童音犹如一支长|枪,猛地贯入龙族的耳中。他好像能感受到火辣和刺疼,仿佛鲜血流出,接着被风吹成冰。   “别胡闹,大人们要去消灭怪物。走,爷爷带你去睡觉。”   老农歉意一笑,一老一小蹒跚的背影映入龙族眼帘。   刀刃缓慢入鞘,他原地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跨过栅栏,走去农舍外围。   ……   当龙族回来之时,身后已带上数道马蹄声,踏碎寂静的雪夜。   趁着风雪尚未变大,一部分人手举火把,绕去后方切断后路;一部分则直接驾马踩烂栅栏,横闯农舍正门。   龙族骑跨一匹马上,并没有跟随进入。   他腮帮动了动,朝身侧的领队征询:“那农舍的主人是一对爷孙俩……”   领队闻言愣了一瞬,旋即放声嘲笑。   “哟,怎么,心软啦?领我们到这儿的时候咋没心软呢,里头可是还有和你共患难的战友啊!”   完全不顾龙族脸色煞白,领队扬起狰狞的笑容。   “来不及喽!杀完人,我们会放火烧干净这里,上头的命令是不留活口。你猜一对老幼能跑多远,会不会半道冻死?哈哈,那还不如死在火里,温温暖暖地去见神!”   孩童的尖叫应声响起,仿若在证实这段话的真实性。   龙族攥紧缰绳,刚要撇开眼,便见一人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把他扯下马。   那人揪着他的领子厉声质问:“希莱斯呢?”   “什么?”龙族后背发疼,脑袋跟着发晕。   “我说——希、莱、斯、到底他妈的跑哪儿去了?!整个屋子只有五个活人,其他六个龙骑呢,是不是你给放跑了?”   雪飘进眼珠里,龙族却顾不得眨眼,呆呆地与一张盛怒的脸四目相对。   他的声音比雪细弱。   “我、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顷刻间,龙鳞如扑上沙滩的潮水,自下颌迅速上涌。   -   贡萨洛等人虽不知为何要半夜拿信,看情况,留在农舍的其他两对龙骑似乎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但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希莱斯,于是始终保持沉默。   成功取到信件,为了避免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他们依旧选择步行回程。   行至半路,队伍中的三名龙族心照不宣,纷纷抬起头,仰望夜空上方的某个位置。   【我看见杜德了,只有他一个人。】塞伦开启心声。   杜德?希莱斯眸光一凛。他记得是一名随行龙族,这么晚出来做什么?   得到准允后,塞伦向前奔出一段距离。他化形速度极快,几乎不到十秒就已变为龙形,银白鳞片反射出漂亮的光芒。   银龙急速飞行,直追一个方向而去。 第112章 反击   墨海之中,两道影子忽隐忽现,月光勉强追逐他们。地面上的人类唯有靠不断变换的位置,才能窥见空中厮斗的激烈程度。   两只龙接近地面时,其中一头身形陡然晃动,失去平衡。旋即,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犹如闷在被子里的惊雷。   众人赶上前去,立即嗅见一股他们十分熟悉的、新鲜而浓郁的血腥味。   希莱斯一眼认出站立的人影是塞伦,他第一时间靠近后者,摸到一手的黏腻。   夜色很好地隐去了他眉间的担忧,也掩盖了克制着慌张的动作。   手臂被一把抓住,塞伦似是察觉到担心,心声很沉,很平稳:【那不是我的血——】   【——我把杜德的翅膀咬了下来。】   说着,还牵起对方的手放去脸侧,让他亲自触摸毫发无损的皮肤。   穿透黑夜这层幕布,希莱斯手腕吹拂着气息,似乎还能瞥见塞伦的嘴边、乃至半张精致的面庞都染上鲜红,是何种嗜血妖冶。   既然如此,他便彻底放下心。   队员们已经把痛吟不止的龙族团团包围,为希莱斯让出一个空位。   “啊!!!好疼!我的翅膀——”龙族捂住缺失的胳膊,剧痛令他几乎睁不开眼,听不下任何问话。   “……为何半夜出逃?”副司令第三遍重复,质问从头顶降下。   打斗过程中,塞伦已经跟这龙族用龙语问过话,出逃也是亲口承认的。   “农舍守夜的其他弟兄呢?”   呻|吟弱下去几分,龙族好似在纠结是否要回答,或者用更大的痛呼掩盖过去。   承认还是隐瞒?但不管选择哪一个结果,都是死路一条……   就在思考的间隙,副司令约莫察觉到他的犹豫,皮靴碾上了断臂。   “说。”   语气冰冷,不容置喙。   龙族登时发出高亢的尖叫,即便那脚没怎么用力,粗糙的鞋底也能轻松将疼痛放大数十倍。   “杀了——他们放火、要把农舍烧干净。”   “是多米尼克让我这么干的,他叫我暴露位置,和那群装成流匪的雇佣兵接头,要将大家一网打尽!大人,求您饶我一命,希莱斯大人。我招认,愿意作证,接受任何惩罚,求您留我一条命!”   剧痛驱使龙族将真相和目的一股脑儿地说出去,他大脑一片空白,人已经快晕了,只想活下去。   于是没能听到,讲出这番话后,周围士兵们倒吸一口凉气。   谁曾想他们半夜出来取信,竟是逃过一劫?!   不管怎么说,这龙族只有留着招供的价值了。   从性质来看,足以成为板上钉钉的叛军了啊!   依照副司令的性子,不论队员和老农爷孙俩有没有闪失,带回去之后,龙族绝无活命的可能。   希莱斯仅仅沉默了两秒,没有浪费一点时间,吩咐安德烈和他的搭档给龙族止血,并且必须尽快赶上队伍;而他和贡萨洛驭龙前往农舍进行支援。   -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人类手持刀剑,与赤手空拳无异。   畏惧庞大生物的本能,令这些嗜杀成性的雇佣兵也不免心头胆寒。   他们本就是拿钱办事的,就算人再多、武力再怎样强硬,面对真正训练有素的龙骑肯定不够看。   所以,仗着人多势众,偷袭还尚且有应付之力。如果今晚没出差错,几乎有十成十的把握。   但压根儿没人想要正面硬抗。   反应快的,基本一踢马腹,跑了。   那些跑的慢的,要不被一尾巴扫出去;要不被之前就落回地面、抢来马匹的人类龙骑一剑捅死!   而此前留在农舍,拼死反抗过、结果仍不免因为寡不敌众,被绑缚在一起的龙骑们终于得到贡萨洛的解救。   趁着火势还没蔓延到此处,他们抱起农舍的爷孙俩冲出屋,安置到安全的地方,进而开始加入战斗。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立即调转风向,变成另一场捕杀猎物的狩猎!   领队有些不甘心,那么肥的单子简直十年难遇,然而却因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变故毁于一旦。   他是放不下钱,于是骑马绕远了些,还打算静观局势,尝试找到下手的机会。   但……   当领队见识火光附近那道纵马横刀、灵活骁勇、基本一剑就能削去人头的身影,顿时觉得这钱不要也罢。   操他妈的,他一面调转马头,一面破口大骂。今天算开了眼,不但目睹龙骑的真本事,更是亲眼证实传言非虚——   那个雇主要取下的项上人头;那个活捉高智狂沙,边境线上最为年轻勇猛的将帅,究竟有着怎样强悍的本事!   他想着,驾马直奔黑夜。短短几秒间,只闻身后传出箭矢破空声,下一刻,前胸突然冒出一枚箭簇。   领队身子一歪,轰然坠马。   在他背后的不远处,希莱斯快速收回短弓,继续投入战局。   雪片一定程度上控制了火势的蔓延,火光的唯一作用,便是照亮雪地表面的血液。   -   雪越下越大。   芬顿轻轻呵气,黑色的杏眼透彻明亮,倒映呼出的白雾,以及纷纷扬扬下大的雪景。   他掩上窗户,只留一道通风的细缝。   若是细看,芬顿的眼底深处蓄满忧心忡忡。   他也的确牵挂远在白湖城的一队人,每日虔心祈祷,盼望他们早日平安归来。   希莱斯走之前交给自己一项至关重要的任务:关乎希莱斯能否顺利坐上总司令之位、关乎整个灰影骑士团的未来。   叩门声响起,芬顿收整桌面,方才走去开门。   两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出现眼前。   说熟悉,是因为来人皆为文员;不熟悉的原因,在于二人并非龙骑部队的文员。   来的理由倒是正大光明:声称对接部分记录事项。   二人直接进屋,一个扯着谈事,另一个趁芬顿不注意,给门落闩,并用后背抵在门上。   芬顿也不是毫无防备——得说以前的欺凌,“锻炼”了他敏锐发觉危险的能力吗?   总之,他同样于看不见的角度,将匕首调整到合适的位置。   弱不禁风的文员早被淘汰了。他这些年努力锻炼身体,学习武艺,特别在跟随希莱斯戍守边境之后,不说提刀上战场,防身、或者应付几个人完全够用。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屋内气氛悄然发生变化。   “芬顿大人,其实我们此番前来,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与您确认。”   长发文员绕去桌侧,缓步靠近,却在恰当的位置停下,好似不想惊扰对方。   可芬顿心中已警铃大作,他眸光微敛,故作不知,用往日的温和口吻询问:“何事?”   “今年冬天实在难熬,您说对不对?非但没有营房物资,连地面部队的装备也稀缺得紧。您作为龙骑部队的文官,想必知晓此事,但到底不属于我们这边,体会不到地面士兵们的艰辛。”   “好在咱们的副司令大人本领强、人脉广,想尽办法为灰影争得利益。不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战争,可等不得一分一秒的拖延。”   蛇信从长发文员的双唇之间吐出,空气里都仿佛能听见“嘶嘶”地响动。   “您明白的,物资供给刻不容缓——我们都清楚,这次商谈,其实只是走个流程罢了。而希莱斯大人临走时,把营房和装备物资的协议书交由您手中,是么?”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他,散发着豺狼般的幽绿目光。   芬顿表情未变,冷静地回视二人。   见龙骑书记官一语不发,两名文员心里有数了。   有数的不是确认事实——他们一早就被告知此事——而是确定按照哪个计划的步骤来走了。   “如果您愿意配合,把协议书先交给我们地面部队,这样需求得以尽早解决。尤其是装备,百名士兵们不用再担惊受怕,安不下心训练……”   “……然后,你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剽窃成果,好将协议书据为己有;利用普通士兵们不了解内情,轻松掌握总司令竞选的筹码,对么?”   一直以来,芬顿书记员给人展现的印象,包括文员内部对他的评价,近乎都是随和温柔。自然,两名文员也不例外。   眼下这份锐利与直白,又是另一幅完全陌生的模样。也不知跟谁学来的,或者长久浸染而成。   芬顿一针见血地道出背后目的,其敏锐和准确程度令二人不由得一愣。   原来大书记官选他做副手,带在身边培养至今,并非全然没有根据。   两名文员对视一眼,互相传递信号。   到此为止吧,无需浪费口舌了。   离芬顿最近的长发文员几步上前,准备上手制服。早有准备的芬顿掏来匕首,成功抵挡攻击。   见状,另一名短发文员不得不上前帮忙。   芬顿正欲大声呼唤吸引门外注意,正当此时,短发文员显现阴毒的微笑。   “艾琳厨娘在我们的手里,如果不想她出事,就乖乖交出协议书。”   芬顿的杏眼猛然睁大。养母,怎么会……   不,希莱斯临行前向他承诺过,养母不会有事。   他要相信希莱斯,必须相信他的恩人……他的朋友!   然而这瞬息愣神的功夫,却给了两名文员机会:一人打落匕首,从后方和腋下箍住芬顿的双臂。   另一人准备拿刀挟持时,只听门口传来巨响!   “砰!”   第一声为劈砍。   “咣!”   第二声为撞击。   难以想象,来人究竟使出多大的力道,只用了两下就把门连砸带踹地破坏掉。   却同时展露了那人的力量有多强硬、恐怖。   俩文员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画面好像只停在一条长腿蹬进来,然后踩着门板冲入屋内;   紧接着,以势头极其猛烈的招式与扑击,三两下把他们打得头晕眼花,腹部和脑袋传来裂疼。   还没反击几回,就已丧失行动能力。   不怪两名文员弱——他们原是从步兵转职文员。上头也正是看中有打斗本领,所以专门挑选他二人来胁迫芬顿。   只可惜,他们遇上了龙骑。   这名龙骑还不是一般人。   一阵天旋地转,长发文员仅仅看得见天花板了。他好像听得见体内骨裂的声音:手、腿、肋骨还是后背的哪儿……   耳边嗡鸣声直响,他眼珠刚刚转动,一个皮肤黝黑的高壮人影便猝然占据视线。   这人居高临下掐住他的脖子,死死摁去地上,仿佛野兽轻易把猎物拍在爪下,分毫动弹不得。   对方额头的长疤狰狞无比;瞳珠原本就小,一瞪,眼白愈发变多,显得凶狠异常。   像只真正的野虎。   “野虎”唇边扯起一抹令人胆寒的弧度,地面好似因他那粗犷的声线而引得震颤。   “可让老子好找。”   晕死的前一刻,文员脑内满是吉罗德的话音。   吉罗德则掰着他的脸,切齿笑道。   “这么弱,还想威胁?嗯?起来再陪我玩两招,让我仔细瞧瞧你们是怎么个胁迫法!” 第113章 招供   一只拳头猛地落到桌面,轻骑兵副将伊里尔恨得双目赤红,直喘粗气。   地上缓慢爬起来的士兵畏惧地看着这一幕,他刚被揪着领子摔下去,那是长官无处发泄的怒气,后来又施加到可怜的桌子上。   士兵心觉委屈。   他只不过为几人传话,告诉大家希莱斯还活着的消息。不知为何,伊里尔和后勤总管布洛迪会脸色大变,然后暴怒。   求救一般,士兵把目光投向屋子里的第四人——多米尼克。   这名斥候总队长面带疑惑,似乎对眼前发生的状况表示不解。   多米尼克接受到士兵的视线,正好,接下去的谈话不适合外人在场,他便吩咐对方退下。   热水沿着壶嘴汩汩流淌,他为两位长官斟上茶,却见伊里尔幽幽地盯着他,眼神含满责怪。   “你到底找了什么人去?”伊里尔切齿问。   多米尼克抬起头,答道:“一名我手下的龙骑。此人和鹰队的人类新组的搭档,作为潜伏和刺探信息以及再合适不过。”   “只是刺探有个屁用?”听后,轻骑兵副将压低嗓门吼道,“希莱斯和他的队伍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我们只有这次机会,然而现在功亏一篑,人一旦回营,哪儿还找得到机会下手!”   活得好好的?下手?什么意思……?   他耳边的问责渐渐模糊,面前的伊里尔浑似一只被激怒的年轻凶兽,面目狰狞,偶尔还能瞧见唾沫飞溅。   但多米尼克已经注意不了这些细节,拽着某几个词反复咀嚼。然后,他呆呆地转动琥珀眸子,望向后勤总管布洛迪。   恍惚、惊愕、不可置信——他表情可谓精彩纷呈,最后凝成气愤,质问仿佛要化作实质,冲破左眼眼罩。   他们竟是要置希莱斯于死地么?   明明与布洛迪商量的是安插人手,获取信息,掌握一行人在白湖城的位置;再借此获取信任,方便以后刺探更多情报……是啊,知晓方位。   多米尼克后知后觉,终于回过味来。   原来如此,他,竟然被利用了。   如果一开始不用这个理由,自己是绝对不会答应合作的。   虽然答应原因在于,对方承诺希莱斯下位之后,给予自己更高的职位……   不管怎么样,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希莱斯死。   他面色煞白,正要说些什么,布洛迪那张懦弱的脸闪过一抹嘲笑,抢先一步开口。   “事已至此,我们没法再怪罪任何人了,虽然多米尼克做得的确有很大纰漏。”   不,分明是你——   “接下来该好好想想怎么办。只传讯希莱斯回营的消息,没其他吩咐,并不能确定计划是否败露。我聘请佣兵团,但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所以那帮雇佣兵就算被严刑拷打,希莱斯也问不出雇主的名字。”布洛迪续道。   伊里尔皱了皱眉:“倘若发现队内眼线呢?”   布洛迪徐徐转头,牵起诡异的笑。   “那便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了、也不属于我们职责范畴内的事情了。”   眼前二人的视线犹如沁了毒,戳得多米尼克浑身刺痛,随之而来的还有愧疚、恼恨、恐惧。   不,他们不能这么做!   “布洛迪当初没与我商量,他只是说……”   “好了。”伊里尔打断他,显然不耐烦再听辩解。   他们打算拿我当弃子,多米尼克如坠冰窟。   -   雄鹰乘着风,翱翔高空之中。   它的身影穿过灰影骑士团营地,掠过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飞过一行人的头顶;   沿着雪地里的足迹,冲向更为壮阔的原野与群山。   芬顿和吉罗德早早等在营门外,一见到希莱斯的身影,芬顿忍不住小跑几步,奔向众人。   对方小鹿般的眼睛、冻红的鼻尖和激动的神情告诉希莱斯一切:人相安无事,吉罗德保护得很好。交付给他的任务同样没事。   拥抱过后,希莱斯认可鼓励般拍拍他的肩膀。芬顿傻乎乎的笑,拨开吃进嘴里的亚麻色发丝。   与塞伦等人打过招呼后,当他瞥见队伍后头一个断了手臂、神情恹恹的龙族;还有一个装布袋里,看上去类似球状的东西,笑容不禁慢慢收敛。   吉罗德也在第一时间发现这些异常。   目睹其他龙骑以押送战犯的姿势,把那断臂龙族绑进营地时,吉罗德与希莱斯并肩而行,问道:“发生什么了?”   希莱斯灰眸微动,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   希莱斯坐于议事厅上座,满身风尘还未洗去,褐色短发略有蓬乱。   他眉眼之间也夹杂着赶路的劳顿,却没有分毫狼狈,一双灰眸亮得惊人:反而衬托出深邃之感,以及狼似的野性。   士兵收到指示,在满堂军官们的注视下,打开布袋口,一抖——   ——一颗头颅跳出去,骨碌碌滚远几圈,刚巧停在轻骑兵主将伊里尔的脚下。   此为佣兵头子的首级。   大家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然不会只因一颗人头就受到惊吓,但部分军官眉毛一拧,随后便是止不住的惊讶。   因为,再结合那断了手臂,跪在地上的龙族士兵,他们已经多少猜到了一些事情。   谁那么大胆?竟敢挑这时候下手?!   希莱斯尚未开口说一句话,一道人影便径自从人群中走出。   那人的金发微微晃动,出列的前一刻,身形还稍微停顿几秒。好像因犹豫而止步,抑或被人拉了一把。   但他还是选择迈向中心走道。   四下寂静,无人窃窃私语。越是这样,越是令多米尼克心口焚烧。   他闭了闭眼,金发滑落肩头,离地面越来越近。几乎全场的目光都汇聚此处,数只眼睛的凝视太过灼人。   多米尼克享受万众瞩目的时刻——他向来不会否认自己的野心——这成为一直以来努力向上爬的原因之一。   可“万众瞩目”的汇聚地,应是那上座,而非现在这种屈辱无比的时刻。   他的“朋友”、手下、经年累月发展的势力……都在看着……   膝盖屈得痛苦,好似地面铺满利刃。   腰弯得艰难,宛若被人一寸寸打断脊梁骨,这才微微鞠躬,向正前方的人低下头颅。   他也跪了下去。   “我愿领罪。”   一句激起浪花,议事厅轰然发出激烈的议论声。   旁边的龙族也不由得诧异看他。为什么,他还什么都没说,长官就要主动认罪?   轻骑兵副将伊里尔牙根发痒,屡次想起身,索性拔剑砍掉多米尼克的头;   而不管周围人多不多,后勤总管布洛迪眼中的阴狠再掩饰不住。   讨论声持续一阵子,当逐渐消退下去,大厅回归安静,座上的副司令也不曾说过半个字。   多米尼克有过后悔,悔刚才为何主动领罪。但更多的,是对希莱斯的悔意。   愧疚控制着嘴巴,他听见自己的再度响起,声音不大不小,捎着细微的抖动。   “杜德是我安插在队伍中的人手,而我的目的也确实不纯,打算……打算安插眼线,窃取信息。”   “但我绝无加害之心,指使杜德带领雇佣兵刺杀的,另有其人。”   他亲手把脊梁骨抽了出来,奉到希莱斯手边。不指望后者能触碰,只愿让对方施舍一个眼神,看看里头的真实性。   想伪造诚意非常容易,但想证明真诚,也难于登天。   “我蒙受伊里尔、布洛迪的欺骗:在浑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们所利用,并调用杜德去施行刺杀。”   龙族欲要反驳,可他微微蹙眉,陷入回忆中。   见事情另有隐情,大厅里的长官们想沸腾,却又拼命憋着,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希莱斯略一点头,允许龙族发言。   “我以为那是多米尼克大人给的命令。不过确实只是有人传了个口信,而且两道命令一前一后,全下在临走之前。所以来不及找大人问,也没怎么多想……”   龙族蔫蔫的,精神状态不佳,话语一听便肯定为仔细斟酌过一番。事到临头,编也没什么用了。   他一个将死之人,就算有私心,也是希望事态变得更加复杂一些。   毕竟如今看来,不但多米尼克受骗,他照样被人利用了。   若能揪出幕后黑手——那个导致自己现在死都没法得到全尸的人,心里到底能够好受些。   龙族和多米尼克几乎同时抬头,仰视座上的灰影副司令。   希莱斯终于有所动作:抽开皮手套,没入狼毛斗篷内。接着掏出两件物品,放到身前的桌子上。   他眸光晦暗不明,转去轻骑兵副将伊里尔那头。   “这两样东西,是从佣兵头子身上搜出来的。一封雇佣契约,一件护手。”   “伊里尔,你可有解释?”他食指轻点左边的物件,沉声问。   伊里尔倏然站起来,瞪着那模样熟悉的东西。   他的旧护手,不是该扔了吗?   轻骑兵里不乏有弓兵存在,持弓需要佩戴护手。诸如此类比较小的装备,营地里基本就可以制作。   不过,护手乃“量手定制”,每个人的手掌大小不同,互相适配的终归属于少数。   因此士兵们基本选择在制作之初,就向工匠报上自己的名字。工匠则会往护手内侧刻上小小的字符,以方便区分专属物件。   所以现在只消稍微检查检查护手内侧,方能知晓它到底是不是归伊里尔所有。   对于伊里尔本人,完全不用确定了,他还不认识自己天天戴手上的物件吗?甚至可以细数有几处磨损,是个什么程度。   本应扔掉的护手莫名其妙出现,并且跟雇佣契约书捆绑在一块儿——放在平时,叫他不相信这是契约凭据,都十分困难,更别说在场那么多人。   布洛迪不是说没有表明身份吗?!   他烧着怒火,把眼刀甩向后勤总管的位置。   布洛迪一脸茫然,一副全然不知发生什么的模样。脸上的畏怯与平日无异,肩膀配合地瑟缩了一下,像头被空口诬蔑,瑟瑟发抖的绵羊。   伊里尔贯来沉不住气,费好大一番功夫,才克制住没当即冲过去掐死对方。   他怒归怒,脑子没丢,于是很快反应过来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狗娘养的东西,确实说的实话,没暴露身份。   但自始至终,布洛迪讲的话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自己!可一点没提及别人究竟如何啊!   到头来,他居然也被那个装模作样的玩意儿摆了一套! 第114章 处罚   轻骑兵副将伊里尔谋害现任副司令,证据确凿,罪名坐实。   众人大气不敢喘,只震惊地瞪着眼前这一幕。   伊里尔从未料到会有这一手,毫无准备,在物证和人证买面前百口莫辩。   厅内沉默半晌,伊里尔咆哮如雷,犹如狮子垂死的嗥叫。   “其中也有布洛迪的参与!是,主意是我拿定的,可人是他找的——多米尼克可以作证!”   临死前,这头暴怒的狮子势要咬断布洛迪的喉咙。最好把人一起拖入地狱,岂会允许他明哲保身!   面对数道投来的注视,“绵羊”担惊受怕,之前的阴毒荡然无存,只剩下畏怯。   “你们、你们空口无凭,为何平白污蔑我?!只因平时走得近,想要拉替死鬼么……大人明察,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跟他们合谋啊!”   布洛迪声线当中含混受辱之后的委屈与气愤,一瘪嘴,放大了往日的懦弱相。   但正因他平常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儿,此时敢当众撒起怒气,在一些不明真相的长官眼中,分明是兔子被逼急,开始咬人了。   倒真有几分合理性,混淆不少人的视线。   能靠伪装打入灰影骑士团,隐藏埋伏这么久,布洛迪本事自然不小。   他刻意忽视伊里尔想把他千刀万剐的目光,直视大厅最上方的那个人。   ——希莱斯冷眼俯视自己,不为所动地看着。   布洛迪忽然浑身打了个颤,灰眸里的寒意把他冻得脑袋一空。   怎么好像感觉,希莱斯只是在旁观一出闹剧,已经窥见背后的真相……   不,不会的。应该只是故作威严罢了,自己做得万无一失,这人又该如何知晓呢?反正没有物证,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话虽如此,他却不敢再和希莱斯对视,装作伤心地垂下头。   果然不出所料,希莱斯只是把灰眸缓缓对准其余二人。   “同恶相党,谋害长官。主谋肖·伊里尔,领七十军棍,剥除职位,逐出骑士团,并上报绿洲阵营。”   众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该说不说,希莱斯的处理方法比他们想象中更加妥当。   其一,念在伊里尔的军功,好歹明面上留个体面,没当场下令斩首。可实打实的七十军棍,不死也残啊!换言之,跟杖毙没多大区别了;   其二,上报阵营是个什么概念?——这意味着罪行将在整个阵营之中做下记录,今后无法转入其他骑士团。   相当于永久剔除你这个人,纵使侥幸从军棍底下活下来,以后也无处可去。   这点仁慈倒显得更像是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折磨伊里尔的心智。   不过没人同情他。   处罚好似一记重锤,敲在伊里尔的膝弯。大家瞅着他腿一软,跌坐椅子上。脸上残存着不可置信,然而两眼已经溢满绝望。   本就是将死之人,既然当初决定对副司令下死手,合该考虑到今天的下场。   “多米尼克·卡列波。”希莱斯终于唤出多米尼克的全名。   军官们屏气凝神,等待他判处罪人。   “领五十军棍,革职,逐出灰影。”   惩处的力度恰到好处。长官们松一口气,看来副司令确实是经过一番斟酌,理智地做下判决。   而一部分人目光复杂,在二人之间徘徊。   众位军官中,不乏有人是和希莱斯同一批入营、渐渐升上军衔的。他们记得曾经二人关系有多要好,所以,再清楚不过此事的严重性。   看得出,多米尼克的行为可谓带上了私人恩怨,存心想要与希莱斯作对。   然而正是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如此背叛自己,而今反目成仇,实在令人唏嘘。   即便事态发展成这般模样,年轻的副司令仍然没有被情感裹挟,公私分明,叫他们心生佩服。   换做其他人,未必做得到如此冷静。如果希莱斯能够保持下去,担任总司令的话,或许……   多米尼克愣愣地望向希莱斯。   他知道,给自己一条命,并不是看在昔日旧友的份上,只是因受人蒙骗,罪行不至于处死而已。   想抽回视线,但眼睛不受控制,一瞬不瞬地盯着座上之人。   什么时候走到这么一步的,他想。从何时开始?是对方成为事务官的那一刻,还是……   第一场飞行比试,穿透吊坠、定夺胜负的一箭?   时间太过久远,多米尼克只想得起来妒忌是怎样日复一日加深;最后蚕食理智,导致关系彻底决裂,以及今天的局面。   太短暂了,他和希莱斯的交情。   宛若那两支同时射出的箭矢,浅浅地交互了一下,眨眼间便交错位置,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最终,也是希莱斯赢取“胜利”。   现在会议已散,多米尼克该去罚场了。   但他一直凝视希莱斯:看视线交汇时,对方陌生人般的眼神;看那份因自己而一点点燃尽的热情与真诚,最后剩下一堆冷冰冰的灰烬。   一开始接近的时候,原本就是抱着搞好关系,为以后势力发展而打下基础的目的。   可为什么……   人群散开,往门口鱼贯而出,希莱斯的身影消失于人群中。   多米尼克一头金发颓丧地垂落。   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到底在难过什么,失去的势力吗?   抑或彻底失去了戍守金沉湾时,他们以茶代酒,在星夜底下讨论战术的那个夜晚?   “我早就说过。”   头顶降下一道声音,他抬起右眼,入目便是金斯顿的下颌角。   “嫉妒迟早会成为另一只眼罩,把你唯一的眼睛牢牢蒙住,看不清内心。”   -   围观一出好戏,干活也更加有劲了。忙完正事,金斯顿伸个懒腰,双脚摆去桌上,偷闲喝杯热水。   余光瞥见一封信,他大手往桌边一摸,将东西一把捞来。   正要翻开信封,略带急促的敲门声“笃笃”响起。   “请进。”信纸埋进胸口,他启唇道。   见来人神态畏缩,一副怯懦样,金斯顿挑了挑眉。   “后勤事务已经交接完成,找我何事?”   “另有它事相商。”后勤总管布洛迪眉毛微动,像极力克制着某些情绪。   金斯顿非但没用敬语,而且没把脚放下去,依旧保持一副傲慢的样子,叫他火气直冒。   此人的作派他早有耳闻,只得咬牙忍忍,毕竟是最后的希望了。   总司令竞选敲定日期,将在后日举行。按如今情形来看,恐怕希莱斯胜算更大。   等人真正当上总司令,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今天一场惩处,他算是终于见识到这名年轻军官的手段。   谈不上睚眦必报,但做事雷厉风行,该下狠手的时刻决不手软。   往大了讲,考虑灰影的稳定,肯定会削弱敌对势力。   而往小处说,白湖城刺杀一事仍存蹊跷。他没留实质性的把柄,不代表希莱斯不会怀疑他,进而暗中展开调查。   一旦探查他的底细……   于是布洛迪决定,先行找上金斯顿,试试能不能拉拢。   至少要确保希莱斯得不到金斯顿这一支选票。   “哦,另有他事?”金斯顿像来了兴致,双手枕于脑后,“你主子派你来的?”   布洛迪一忍再忍,情绪不稳定,没多想。只当对方知晓一点内情,一声“主子”指代索伦参谋。   “竞选大会在即,上至军官,下至普通士兵都在密切关注着。我来,不过是想和你聊聊灰影日后的发展。”   他开门见山,直接进入正题,欲要探知金斯顿的看法。   “你知道的,我全家被灰影所救。没灰影,就没我这条命。”金斯顿轻飘飘开口。   的确是这回事,布洛迪事前专门打探过对方的背景:家乡曾位于边境线上,狂沙侵袭时,被赶去前线支援的灰影搭救。   此后,为报答恩情,金斯顿一心加入骑士团。   “没人比我更关注总司令竞选。尤其是领导人,与骑士团的状况息息相关。领导人如何,未来则将会如何。”   金斯顿收敛几分随意,转而化为严肃。   “说的极是。”布洛迪搬椅子坐下,紧盯正前方,“骑士团的命运维系在每一份选票、每一个人手里,任何抉择都至关重要。”   “你想问我的意见?”金斯顿提高音调,“咱们干脆敞亮地聊。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想看见一个毛头小子担任总司令。”   布洛迪闻言大喜,膝上的手微微握拳,按捺住激动。   “年轻代表啥?冲动、不成熟、目光短浅和自以为是——所以归根结底,我讨厌的是这些特质。”   顿了顿,金斯顿摊开烧伤遍布的手掌,掰指头细数:“能当上这个职位的,必定要得军心、做得下决断;有远见,考虑大局,愿意实实在在地付出,打点骑士团……”   “索伦大人在旧营颇有威望。他曾于动荡时刻撑起旧营,对新营的起步贡献很大。”布洛迪接话道。   言下之意,索伦参谋非常符合他话中所说的特质。   被打断表达,金斯顿不悦地收回五指,撇开眼,含糊地发出一声“嗯哼”。   “我自有判断。”   这句话口吻笃定,听进布洛迪耳朵里,简直跟“我不会投希莱斯”没两样。   他大喜过望,了却一桩心事。原打算再陪着扯两句就走,没想金斯顿主动开启话题。   “想要铲除希莱斯的势力,挺不容易的。”   何止。布洛迪心里回道。   自打他知道,德米特里公爵的人手安插在希莱斯一方——他不确定希莱斯是否知情——总之,得一边隐藏自己,一边像防贼一样四处防着那股势力,还需找机会搅局……每天累得要死。   “势力广泛,说明众望所归。”但他依旧维持着表面客气,说道。   金斯顿没管他惺惺作态,自顾自启唇。   “一张网铺得特别大,看似能够罩住池子里的所有鱼,占据优势。实际上,若是网破了,再大也白搭。”   “光在网上下手不一定有用,渔夫一眼就能瞧出端倪。”他故意抛去问题,“可知道怎么破网?”   察觉对方闪烁的目光,金斯顿便明白了:没回答,不代表没竖耳朵听着。   本不指望得到回应,他径自给出答案。   “对外下手没辙,不妨换个思路:找条最有劲、肥硕的大鱼去把渔网顶个出洞。”   布洛迪稍加思索,品出弦外之音:朝希莱斯内部下手。   多米尼克就是这么打算的,不过也有差别。   金斯顿支的招,是找最有力的鱼。   这法子他不是没想过:直接笼络收买希莱斯的亲信。须得铤而走险,风险极高。不过一旦成功,回报极大。   原先有机会一举攻破希莱斯的势力,现今用这招,已经完全束手无策了。   ……等等,或许还有用处。   不一定要对付希莱斯,毕竟究其本质,现在最为迫切的难题,是如何保住自己的隐秘身份——阿莱克西少爷的下属。   最好借此找到德米特里公爵安插的势力。   可是,虽然目标换了,风险一样降不到哪儿去。   布洛迪犹豫之时,金斯顿的提醒犹如梦中呓语,虚幻而又深刻。   “时不待人呐……!换做是我,肯定越早出手越好。不然等到被发现和反制,人头都不知道会滚去哪儿。”   对啊,他得抓紧机会。离竞选大会满打满算不过一天半,加之调查、清算花费的功夫,还有那么些时间,却不多了。   起码要找出势力的关键人物,不然阿莱克西少爷那边没个交代就宣布失败,他下场照样好不了多少。   敲定主意的布洛迪又继续犯难,选谁比较合适?   他朝金斯顿投去目光,不自觉捎上求救的意味。   金斯顿轻轻弯起唇角。   “既然放手一搏,自然得去找最大的鱼呀。”   最大的……布洛迪整颗心脏都在摇摆。真的吗?他瞳珠细微抖动,疯了吧!   他蠕动双唇,想继续问下去,又半天憋不出话。   似是不耐烦了,金斯顿大大挤个哈欠,眼睛一闭,直接送客。   “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忙,先小憩一阵,烦请大人帮我带上门。”   布洛迪原地呆了片刻,丢魂儿似的步子摇晃,慢吞吞往外挪。   右边传来关门的声响,一步步,脚步声逐渐消失。   金斯顿两眼撑开一条缝,确认人已经走远,肩膀突然耸动,用气音放肆大笑起来。   他扯起一个带着邪气的笑,眸光尽是戏谑。   屋里光线稍微昏暗些许,不过不碍事,足够视物。他掏出怀中的信,就着窗口的光亮,眯着眸子细细阅读。   ——信纸的左下角,俨然印有一枚花押。   而全军当中,唯有一人最熟悉这枚花押。   -   连日神经紧绷地赶路,再加上开会奔波,希莱斯一行人用完午饭,便各自回寝倒头大睡。   尽管从军之后练就一喊就醒的本事,但好端端的睡眠被打搅,还是令塞伦无比烦躁。   希莱斯也被吵醒了,想跟着起身,却被小少爷强硬地按回去,交换一个深吻。   这吻有点凶,啃得希莱斯唇角略疼。他浑不在意,缓慢抚摸塞伦的后脑勺,渐渐平复后者的心绪。   窗帘隔绝下午的阳光,屋里如同夜间一般昏暗。   听着穿衣的窸窸窣窣声,他撑起脑袋,沙哑问道:“真不用我去?”   卧室门被打开一掌宽的距离,泄入一道亮光,将毛皮毯子、希莱斯慵懒的眉眼、以及那冬日里的温暖怀抱隐约勾勒出来。   塞伦暗暗磨后槽牙,刚被哄好的心情又变糟了。   “心声联系。”他臭着脸说,话音却异常软和。   ……   寒风驱散最后一丝倦意,塞伦行至约定地点。   有人刚刚清扫过积雪,城墙顶上还算干净。   塞伦步履稳健,蓝眸仿若剔透的冰晶,裹着冰该有的冷意,倒映出一道今早才见过的熟悉身影,随着接近一寸寸放大。   对方虽指定找的他一人,但不怪希莱斯多问一嘴,想要一起跟着来。   炭盆边上蜷着的人有所动作。   “大人。”   布洛迪连忙起身相迎,笑容讨好。他大概十分擅长摆出这类姿态,分寸拿捏得刚刚好,恭维之中不含卑微,不易令人产生恶感。   “可算见到您啦。” 第115章 暴露   布洛迪立刻折腰让道,腾出最宽敞的位置,自己挤在墙边上。似乎想离塞伦近些,又需要给岗哨穿行的空间,于是局促地蜷缩成一团。   那神灵雕像似的俊美龙族举止落落大方,带着一股贵族气儿,撩开衣袍坐下——布洛迪眼神逐渐发痴。   目眩神迷的状态中,他不自觉产生一个想法。   虽然曾经只见过一面,但如果坐在面前的是阿莱克西少爷,一举一动也是如这般从容优雅吧。   与面前龙族的不同之处在于,阿莱克西会更松散一些,容貌也稍逊一筹……等等,我为什么会想到阿莱克西少爷?   大概,因为俩人相似的银白发色?   想到此处,他心尖没来由地抖了抖,却不知道因何而起,只得先将诡异的联想置之脑后。   “大人找我究竟有何事?”   布洛迪回过神来,察觉问话中的一丝不耐。   “您与副司令大人常年征战在外,兴许有所不知……近些年,有一股势力渗入营内,尚不知晓真实目的。”他往四周瞥了几眼,压低声音,“对现如今的灰影是个潜在的危险!”   见塞伦没给予回应,布洛迪心里没底。不过表面作态维持得不错,续道。   “我尚未摸清楚他们到底来自何方,却也一直在暗中调查。最后发现,他们不是来自阵营内部的人,也不属于任何一方派系。见谅,大人,我这儿只有一个确定的信息:那帮人潜藏在希莱斯大人手下。”   提及希莱斯时 ,龙族目光里便添了几分不善。   塞伦终于做出动作,像是要从斗篷底下掏出什么。   这举动吓得布洛迪身子一僵,他不怕对方朝他动手,唯恐那龙骑士之间该死的“心声”。   此行最大的困难,就是担心把希莱斯引来盘问。   倒不是现在的打算不可以被知道,自从今早一场大会过后,他脑袋里总时不时浮现出希莱斯审判时的眼神——许是知道关于自己的一些内情的。   他不敢直面接触,最好能避则避。   幸好,塞伦只是把双手放到火盆上方取暖。   “为什么不上报给副司令?”恰如布洛迪所想,塞伦淡淡地问。   “希望大人体谅卑职的难处。调查做得再怎样谨慎,也没法避免另一头的紧紧防备。如果直接上报,恐怕会打草惊蛇啊。”布洛迪苦笑道。   那双取下手套,指尖泛着浅粉的手翻了个面。短短时间内无人开口,二人只盯着炭火发呆。   偶尔吹来的风像一枚刀片,刮得耳朵生疼,也割得布洛迪十分心焦。   半晌后,塞伦仿佛经过一番深思,开口一席话总算令布洛迪微微松懈了神经。   “所以,你希望我能配合你暗中调查,摸清楚那帮人的意图?”   “正是!”   塞伦语气一厉:“空口无凭,你要我如何相信一面之词?”   问了证据,说明眼前龙族有意了解,布洛迪自然乐得拿出证据;要是不问,他连哭都没地方哭,只能等希莱斯秋后算账,人头落地的时候跟着鲜血一起飚出去了。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出行人员登记、武器来源登记等簿册递交过去。   “大人您瞧,这是我亲自誊抄的记录,里头全是我和我手下发现的的可疑之处!您若不放心,大可以找文员们核对,内容没有半点儿作假!”   说着,布洛迪为塞伦细细讲解几个引人关注的重点,讲得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如果不是费心思琢磨过,很难如此流畅地分析。   他还偷偷观察着塞伦的神情,见后者越听越严肃,偶尔指着某处向他询问细节,心脏总算是落回原位了。   二人在城墙上呆的时间不长不短,炭盆烧得正旺,飞灰渐渐多了起来,比雪片张扬。   布洛迪自顾自灌口热水,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龙族的侧颜。   今日一趟没白来。   于他而言,最重要的目的是寻求塞伦的保护,证明自己能在灰影继续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价值,进而保下一条命。   能谈妥合作,纯属意外收获:有了骑士团未来总司令的搭档的助力,想必以后行动会更加方便。   但这同时是一种牵制——毕竟要在总司令眼皮子底下做事,他还因为此前的立场、计划、特殊身份等原因招惹上不必要的关注,所以今后需要低调行事。   他能潜伏那么久,对局势的判断肯定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心里门儿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来点热水暖暖胃吗,大人?”卸下重担的布洛迪语调都轻快了不少。   “不了。”   塞伦依旧专注翻阅手中的簿册,时而凝眉,时而若有所思。   真是可惜啊……布洛迪舔舔唇,遗憾心想。   不是为这一口水遗憾,而是替希莱斯和塞伦两位年轻人感到由衷的惋惜。   乱世出豪杰,何况年纪这般轻就如此有作为,实在罕见!   头脑冷静下来再细细回想,塞伦能答应他的请求,原因之一肯定缺不了对灰影的关切和挂心。   他二人有心好好打理灰影,大家其实全看在眼里。放在其他骑士团,实乃难得一见的好军官。   只可惜立场不同……布洛迪摇晃脑袋,似是把热水吹凉,又像无奈摇头。   可惜啊……   塞伦双眸低垂,碧蓝的深处晦暗不明。   布洛迪看不见的角度,他轻轻弯起一侧唇角。   ……   喜悦驱散了塞伦的睡意,他甚至还想好好“感谢”一下自己送上门的布洛迪。   今早的大会精彩纷呈,几乎所有与白湖城刺杀一事相关的人,无一不将矛头指向此人身上。   布洛迪当然可以靠装傻骗过其他人,却骗不过他和希莱斯。   因为,事务长黑森的指认就是最好的证据。   黑森险些遇害的那个雪夜,以及白湖城烈焰熊熊、无比混乱的一夜……基本可以确定,主谋就是后勤总管布洛迪!   现在,这位潜伏多年的主谋又多了一个身份:帕特里克家族的次子——阿莱克西专门安插的人手。   根据先前交到手里的簿册来看,能掌握如此详尽的情报,布洛迪应该是个分量不小的内应。   脑海里梳理一遍信息,塞伦几乎第一时间就把经过和想法告知了希莱斯。   笑声在脑海里一圈一圈荡开,听得塞伦后颈发麻,心痒痒。   【命运好会作弄人。】希莱斯感慨道。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布洛迪拿出重要情报,博得一个活命的机会……】   塞伦加快脚步,想要离脑海里声音的主人更近一些。   【……是个不错的方法,但估计他想破头都弄不明白,孩子怎么直接进了“狼”的嘴里。】   【为什么布洛迪会找上你?】希莱斯问道。   【不知道。】这同样是塞伦疑惑的原因。   他能确定对方不知道自己是德米特里叔叔的联络人,更不可能知道他就是帕特里克家族失踪的幼子。   明眼人都瞧得出,布洛迪的行动无非是想展现自己的价值,寻求避风港。   不愿打草惊蛇,又想合作调查……希莱斯身边的亲信也不止他一人:吉罗德和贡萨洛一样可供选择,怎么看都比龙族搭档合适。   那为什么还要选择他?只是一场单纯的豪赌吗?   【总之——】塞伦离寝房很近了,他没打算把话留到屋里说,【晚饭过后,我会派人查一查布洛迪此前去过哪儿,见过谁。】   最后一抹风雪卷到寝房门前,塞伦刚接近,门像是认出他似的慢慢敞开。   希莱斯没穿外套,毯子紧紧包裹着身躯。短发睡得有些翘,和眼睛一样露出一点迷蒙。   看见来人,希莱斯敞开毯子迎接。   塞伦心头一动,立马冲进屋关上门,直往对方怀里扑。俩人双双摔去床上,床垫和被褥还残留了一些热热的温度,里面满是希莱斯和他的气息。   世间再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了希莱斯的怀抱。   他把头深深埋入对方颈侧,又吸又咬,不顾满身的霜气,脑袋被推也置之不理,一心啃着他的宝石。   从前没有意识到,每一个难以适应的夜晚都有希莱斯陪伴身侧,而正是这份相伴驱散了各种痛苦与煎熬,让他得以安然入眠。   那时候懵懵懂懂地把它当作旅伴契约的效果,回想起来,原来心口的一块位置早已被这人独占。   换谁都没用,只有他,只能是他。   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塞伦睫毛微颤,在蜜色的皮肤上轻轻扫动。   他多希望能一直抱着这个人,哪儿也不去。盛夏时吻他的眼睛,寒冬时钻入暖怀。没有硝烟,没有鲜血,没有痛楚。   但往另一方面想——若没有如今世界的混乱,又要如何才能遇见希莱斯?   或许希莱斯的家人不会再遭遇劫难,一家四口平淡幸福地生活着。而他会成为当地最厉害的猎人,毕竟他天赋高,人也勤奋,一定能把日子经营得越来越好……   自己呢?大概还在某个角落自怨自艾,一心装满对三哥阿莱克西的仇恨报复。   最重要的是,身边没有希莱斯。   思绪的指尖稍微触碰这一可能性,塞伦的胸口便疼得不行。那不是实质性的疼痛,而是一种不受控制的酸涩席卷全身,灵魂不断被挤压、撕扯的苦楚。   他无法数清战火究竟给自己带来多少变化,造成多少创伤。   那些窟窿一般的伤口现在一一由希莱斯填满。一旦离开他,本就愈合不了的伤处只得铺开铺平,晾在那儿,徒留一个坑坑洼洼的躯体和灵魂,恐怕再也缝补不起来……   寒意化成一滩暖融融的水,凌乱的银白发丝好像蒸腾的雾气。   压在身上的一大团冰块终于被捂热一点,希莱斯拥着塞伦好一会儿,想摸摸柔顺的银发。   手刚抬起来,那块许久不说话的绵冰突然张嘴,咬了他一口。   掌边的肉立刻多出一圈牙印,这次的痕迹格外深。   说不疼肯定是假的,希莱斯暗暗腹诽这龙估计又神游天外,想到某些有的没的的事情,却也生不起气,非常大度且“以德报怨”地轻啄一下塞伦的脸颊。   或许正因一次次类似的心软与纵容,塞伦终于找到一片真正能够获得放松的净土。耍些小性子,释放一点本能,每一个或撒娇、或任性的小小举动都能被接纳、包容。   当然,包容是相互的。   “信烧掉了?”希莱斯轻声问。   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停顿几秒,一边抚摸塞伦脑袋,一边启唇:“虽然事情刻不容缓,但我打算总司令大选之后再派人处理此事。”   回忆着从白湖城取到的信件内容,希莱斯续道。   “想必马可大人也会支持我的选择。先稳定内部,否则灰影真要像沙子一样散开,再想凝聚到一块儿就没那么简单了。”   看看,他鞠躬尽瘁的副司令官总是挂心骑士团。塞伦不动声色地撅了撅唇,干脆趴在对方身上不动弹,活像只心情略微糟糕,却依旧粘人的猫。   平静的午后这般难得,明明能做些其他的事……罢了,谁叫他是希莱斯唯一一个可以无所不谈的人。   塞伦的声音透过唇下的皮肤传出来,闷闷的:“等局势平稳,你想派谁去解决?”   “别这样说话,塞伦——好痒。既然融合派跟他们有关,让贡萨洛亲自处理比较合适。”   “贡萨洛?”塞伦支起半个身子,细眉慢慢攒到一起,“派他真的合适么?那是他信仰的宗教,信仰之于信徒的意义不言而喻:他把若教看得很重,凌驾生命之上,甚至从最开始就是他加入灰影骑士团的理由……”   希莱斯弯着眸,静静聆听述说。塞伦根本不像军中相传的“目中无人”,或者如平时表现的“心高气傲”。   实际上,对方一直有留心观察周围的人。关键时刻察觉问题所在,还能根据那个人自身的情况进行分析。   而且,他听得出来,塞伦其实在担心贡萨洛。   信中谈及的大事牵扯若腐卡季神教,一方面贡萨洛是教徒,总归比他们熟悉内情。   另一方面,作为一名虔诚的教徒,他即将面对的是难以承受的“真相”。   倘若稍有不慎,贡萨洛极有可能纠结或深陷其中,他将比常人更难走出心结。毫不夸张地说,整个人会被彻底击垮。   “可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希莱斯呼吸变得压抑,“放心吧,再怎么样,首先得询问他本人的意见。如果实在抗拒,我再另寻他法。”   屋内静默半晌,一抹沉重在空气中无边蔓延。   俩人都看过那封信,所以心里清楚,事关重大,维系与狂沙的斗争是否能顺利进行下去。   重要到……马可不得已诈死,必须瞒过所有人,以保护信件内的线索和情报。   “不幸中的万幸,虽然马可大人处境无比危险,但至少人还活着。当年绿盐城为什么会平白出现狂沙,也终于有了解释……”   抚摸的动作逐渐放慢,眼见希莱斯的灰眸一点点蓄上惆怅,塞伦一个动作打断他的愁绪。   一头毛茸茸的头颅突然凑上前来,似乎在一个劲儿地主动往希莱斯掌心里送。   然而塞伦下一秒又把手顶开,用一个自上而下、充满压迫感的姿势与希莱斯面对面,直直对视。   这张脸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完美无瑕的,精致的五官足以说明造物主对他的偏爱。   即便天天黏一块儿,希莱斯也不觉麻木。不论清晨醒来的惺忪睡颜,还是下战场后的灰头土脸——许多常人难以驾驭的状态,放到塞伦这张脸上几乎没法真正做到难看,反倒更能激发一种别有风味的气质。   喜欢得完全嫉妒不起来。   正如此刻,全军最漂亮的一张面容又一次带给他冲击。   屋子里光线并不强,仿佛其他的光亮统统汇聚到了一双眼睛里,清澈、湛蓝,把一小片天空稍进了寝房。   “天空”慢慢靠近,将希莱斯全部包裹进去。   那片天唯独注视他一人,只装得下他。   一个自然而然的吻封住彼此的唇瓣,唇齿与舌尖的交换融化了呼吸。   浓郁、热烈、滚烫。   碧空被浓云占据,云层翻腾得越来越汹涌。   希莱斯好不容易捕捉一个换气的机会:“今天就算了……”   换气的时间得以延长,不过,这只是塞伦“大发慈悲”;或者换个说法——酝酿暴风雨前的宁静。   希莱斯不知道,刚刚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在塞伦眼里到底是怎样的姿态。   平日里一双极具威严的眉眼,此刻水雾弥漫,软化所有的锋锐,宛若一对圆润的、沁着水珠的宝石,眼眸深处还含着一点乞求;   之前睡眠过后的懒倦尚未褪去,再配上沙哑低沉的音色,听得人耳根酥酥痒痒,想要再听点不一样的声音。   看着对面含满侵略性的眼神,希莱斯的腰不自觉开始酸胀。   ……好吧,讨饶失败了。   “多睡会儿吧,我们都很累。”   他还想再争取一下,结果被龙族无情驳回。   “现在在灰影,晚上有大把时间休息。”   希莱斯心说就算龙骑的体质再优秀,也经不起你那样折腾。   感谢旅伴契约,感谢誓水,否则他这块地早被耕坏了。   事实证明,他二人的默契的确培养得很好。   塞伦也在想旅伴契约,只不过并非感激,而是对此有些不满。   为什么契约不能连下辈子也绑定在一起?他想。已经不满足今生终生了,我好自私,但那又如何呢?   战争早就令他们看淡生死,走到何时算何时。   但任何言语都无法准确描述出精神契合、灵魂共振的滋味,它无限扩大了人的贪欲,想多品尝一口,再多一会儿……   塞伦坚定地认为旅伴契约仅仅是一个契机、一根线绳,把他和希莱斯紧密地拴牢。   他扶住希莱斯的腰,熟稔而灵巧地将人翻了个面,接着捉住一只不安分的脚腕,轻松提起。   所以,他不介意自私的情绪在这方面扩大,放任它滋生,生长,蔓延。   不管今生还是来生,天堂还是地狱——他都会义无反顾地追寻希莱斯的身影,并让希莱斯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   神使般纯净的银发垂落肩侧,恶龙倾身上前,双唇轻碰,缓慢而优雅地无声吐字。   “毕竟……我们是搭档。” 第116章 竞选大会(一)   海勒沉默地坐在小木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块头大,椅子简直不堪重负,活像一块巨石压在上头。   他坐得十分板正,一动不动,双眸略显阴沉地直视前方,眼底没装进任何东西。   一旁的下属见海勒的手指互相搓来搓去,便知上司一定是在焦虑着什么。   也是,下属无奈又紧张地想。今日就是总司令大选,整个骑士团的未来将在一场大会上完成定夺。   他们来得很早,议事厅却已经挤入不少人。等全部军官到场,大选将正式宣布开始。   然而海勒焦虑的原因不止于此。   到底是沉不住气的年轻人,轻骑兵副将伊里尔——如今得加个“前”了——那毛头小子擅作主张,完全没有任何请示,联合多米尼克和布洛迪来了场“绝佳好戏”。   待到希莱斯回营,当众清算宣判的时候,他和索伦大人才知道这三人究竟干出什么好事!   但凡稍微了解一点暗中关节的军官,或多或少都能猜出伊里尔的支持者——也就是竞争此次大选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闹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海勒不清楚此事造成了多大的负面作用,有多少立场不稳的军官们受到影响。   要知道,一个人的摇摆看似不起眼,而人数一旦累积起来,势必会对最终结局起到致命影响。   他恨透了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只能像个走投无路的人一样跪着祈祷,喊喊□□讳,然后干等着事态发展。   “气恼这些已经没用了。”——索伦大人这样说道。海勒当然晓得那是宽慰话,可太苍白,苍白到没人愿意相信。   记得判决当天,索伦参谋回去之后一言不发,坐了很久很久。   军人的血液里流淌着傲骨,索伦的腰背端得很直。   夕阳下,那道投射到墙上的影子却像活生生被折断了腰,如同老人佝偻的身躯,快要弯进地里。   回想当时的情形,海勒不由得捏紧拳头。   他不单单只因为保守派的个人立场而选择站在索伦一边。   索伦昔日在战场上横戈跃马的雄姿,退居幕后在沙盘上的施谋用智……若没有统帅之风,他岂能获得那么多人的支持?!   旧营军中人人无不称赞索伦的智谋,数不清几次将战局拉回稳定的局面,最后取得胜利。   牢靠却不畏缩的作战风格本就十分对海勒的胃口,步步为营、从容不迫地布局,向来是他所推崇的。   对于总司令之位的争取,谋划之初,索伦便采取了长远而稳妥的风格:先选定势力范围,扩大影响力;棋盘稳定之后,再吞吃对面的重要棋子,然后从中摸出底牌,纳为己用……   原本形势大好,只要继续走下去,大选获胜势在必得。   但不知为何,海勒总觉得棋盘存在很多潜在的问题,这绝非错觉。可琢磨许久,他始终搞不清问题的来源到底是谁、具体在哪儿。   仿佛戏台之上只有索伦参谋和希莱斯两方正面对峙,实际幕布背后潜藏着很多只看不见的手,将戏台搅成一滩浑水。   而恰恰是这些错觉一般的因素,把他们悉心安排好的计划彻底打乱,变成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叫人措手不及。   好乱。   掠过的人影愈发多了起来,大厅充斥蚊蝇似的议论声,“嗡嗡”的吵闹塞满整个脑袋。   海勒仰起头,令视线脱离纷乱的地面——天花板似乎在移动,慢慢向下压,越看越喘不过气。   他执拗地盯着它,呼吸渐渐急促,眼睛里只剩一潭不断迫近的泥沼。   突然,周围的嘈杂在一瞬间消失。海勒瞳孔微缩,倏地拧过头,望向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   几道身影出现在台阶之上,面对众人先后就坐。从左到右依次为参谋盖文、 参谋索伦、事务长黑森以及副司令希莱斯。   而他们四人,正是此次大选的竞选人。   只有四位竞选人是正常现象,历届竞选最多不会超过五名。   首先,参选者必须拥有“军官”这一身份作为硬性条件。设置了门槛,视野也随之变得清晰——起码士兵们能够感觉到平时谁能力强,有本事组织管理整个骑士团。   至此,又一小撮人被划分出来,于是接下来的竞争主要在军官内部。   身为灰影的一份子,每个宣誓过效忠绿洲阵营的人,手里都攥着一枚选票,自由选择投给谁。   但军官很大程度上能够影响人们的立场,因此,一个部门的领导者往往会在事前说明情况,集中票数,代表手下一群人投给某一位、或者某两位参选者。   为何内部势力的竞争那么激烈,人人想方设法拉拢他人?原因就在此处!   而最终筛选出来的,必然是骑士团的核心人物,具有相当的能力与影响力。   纵观绿洲阵营大部分保存的档案,其实许多骑士团的总司令竞选不像灰影打得如此激烈。   不是大家敷衍,觉得无所谓。相反,他们的重视体现在历代总司令会着手培养一位继承人。   继承人的综合能力被大家看在眼里,受军官监督、受绩效考核,因而没什么悬念。   好比上上一任总司令凯莫伦力排众议选择了马可,马可则一直培养着希莱斯。   是的,假如没有意外,凭借马可的远见,还有他对灰影战斗力量的改造……兴许几再过几年,希莱斯继任下一任总司令,就不会再像如今这样颇具争议了。   但希莱斯不是容易深陷“如果”、“可能”等纠结中的人。   他更愿意着眼当下,直面问题,解决困境。   希莱斯看向最右边入座的事务长黑森。   自从那日黑森在冰天雪地里被人下药谋害,获救之后便一直呆在医室休息,老学士和路易斯把他照顾得很好。   乍一眼瞧上去,精神头还行。然而蜡黄的面色和血色浅薄的嘴唇,昭示着身体主人仍然没能恢复如初,这会儿强撑着精神罢了。   似乎感受到了希莱斯的视线,黑森与他目光相接。   看到他担忧的眼神,对方脸颊肌肉微微动了动,万年冰封的神情破天荒地化开雪,回以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像在告诉他不必担心。   见此,希莱斯勉强放下心。   视野内还有一人——索伦参谋。后者正与文员轻声交谈,模样气定神闲。   只停留两秒,他便不再观察索伦。   希莱斯前脚刚转回头,后脚索伦就不着痕迹地将他纳入余光当中。   他们一刻不曾交汇接触,却一致地关注着对方。   如同两只地盘相邻的群兽之首,站在同一水平线上遥遥相望,警惕并试探着迈出前爪,伺机跨入对方的领地。   当利爪落回地面,便是角斗一触即发之时!   “希莱斯大人。”   芬顿怀抱纸笔,向希莱斯躬身行礼,抽开椅子入座左手边的空位。   芬顿好像没怎么休息好,眼里的红血丝清晰可见。   文员们近来也确实忙碌,大选前几天,他们必须大致统计好各方决定把票投给哪些人,这才有了今日坐席上的四位参选人名单。   统计归统计,最终的票数还得以当天的情况为准,因而参选人身边都有一名负责实时记录的文员。   看出芬顿眼中的隐忧,希莱斯无声笑了笑,轻声道:“别紧张。我们都有把握,不是么?”   不论身处何种境遇,希莱斯总是这样冷静自持。芬顿望着对方的侧脸,七上八下的心绪被稍微抚平,坚定地点点头。   至少据他观察,文员内部多数人是支持希莱斯的。其中自然少不了芬顿的争取,他已经尽己所能帮助他了。   “安静——安静!”   主持军官猛烈击掌,等全部人彻底安静下来,高昂的宣布声回荡在大厅的穹顶。   “下面有请参选人发言!”   发表演说这项流程时常被人诟病:提前敲定总司令人选,已经成为当今普遍状况的状况下,再叽里呱啦说一通,分明就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不过,既然制定了规矩,自然有它的道理——如果竞争打得火热,演讲的作用可谓至关重要——它意味着是否能在最后时刻为你拉到几张票数。   顺序从左到右,由盖文参谋首先发言。   虽然众人心知肚明,今天的竞争者只有希莱斯和索伦连个人,但盖文和黑森也不只是单纯来凑数的。   “相信各位多多少少已经感知到,阵营里的派系斗争早已深入咱们灰影当中。”   盖伦参谋语惊四座,台下一片寂静。   大人竟然一开口就把如此敏感的话题搬上来讲!倒也符合他喜欢剑走偏锋的作战风格。   盖伦蓬松杂乱的胡须微微颤动。   “立场问题固然重要,但我不希望大家遗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灰影的在职军官!不要因立场问题蒙蔽了双眼,那是本末倒置!遵循你内心的判断!”   末了,他用指尖点了点前胸,那是心脏的位置。   坐回原位后,一旁的索伦参谋为盖伦缓慢鼓掌。接着索伦站起身,摘下帽子,露出光秃秃的头顶。   这颗脑袋不复往日那样光洁,细看之下,头皮上方盖着一层黑灰交加的短发茬。   有的旧营军官感到恍惚,他们仿佛这才意识到,索伦也是会有走向垂暮的那一天,尽管现在只是初现了一点征兆。   旧疾无法支撑这位老兵高强度地奔走前线,于是他从台前隐退幕后,为旧营贡献着智慧。   头脑是他稳坐灰影上级的资本,即便新旧营合并,也不曾遮挡过他的光辉。   这样一位人物,竟然没有过早地表露出对总司令一职的渴望,而是选择隐忍至今……想来早在某个时刻就开始观察局势,着手排兵布阵了吧。   比如前前任总司令凯莫伦的卸任,或者更早之前——马可成为主将,引发异议的伊始,他就在背后推波助澜了。   索伦究竟有没有插手关于马可的舆论的发展呢?或许有,也或许根本没有,事情发展到现在,再想深究起来已经没什么用了。   知情的军官想看他如何收网,不知情的也只能呆在台下翘首以待,聆听他的发言。   “感谢诸位有意推举我,今日才有机会上来一讲。”索伦参谋终于启唇,谦虚地向众人低头致礼。   “灰影发展至今实属不易,往日的图景我等历历在目。新鲜的血液注入灰月旗,他们兴许感受不到骑士团过去的风貌,实乃遗憾。不过没关系,神给予我们双眼,便是要我们放眼展望未来。”   “但我想说的是,那些曾经一针一线缝补旗帜的人,我不会忘记你们——艰辛和汗水我看在眼底,你们的功绩我始终铭记……”   “再大的改变也不能抹去你们的付出!而我将会为各位争得一席之地,为了将来,为了不被遗忘!”   厅内响起众多掌声,有些军官甚至红了眼眶。   他们大多是原本身处旧营和地面部队的长官,灰影最落魄的时段,大家一面见证,一面咬着牙扛过来;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终于在绿洲阵营打出以一点名气。   然而一场极大的战斗力量改造——即灰影转型成空中主战力骑士团,无疑令地面部队的所有军人们大受打击,感到不安。   尽管决策一开始下定之前,凯莫伦曾多次找他们聊过此事,马可也不止一回安抚众人。   但发自灵魂的恐慌岂是简单几句话就能打消干净的?   怕啊!他们怕被抛弃,好像那花光所有运气在战场厮杀中活下来,辛辛苦苦把田地犁好,却只是因为飞不到天上而被舍弃的老牛。   有人能察觉他们的担忧,并当众讲了出来,听得眼眶发热也是人之常情。   索伦个子不高,在三位参选人中排行末尾。但他浑身散发的威仪气场根本无法用身高去衡量,丝毫不输旁边三位长官,是属于久经沙场的老将的泰然自若。   索伦迎接着掌声,目光似是不经意划过他的下属——步兵主将海勒。   二人短暂地视线相触,海勒点点头,像充满敬佩与肯定地颔首,又好似进展顺利,准备好下一步计划的承诺。   然后他拾起帽子,掸了掸不存在的雪屑或灰尘,重新戴回头顶。   接下来轮到事务长黑森发表演说。由于精神不济,他没打算多说废话,用那嘶哑异常的嗓子,简单说出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转变是大势所趋,勿要轻视了当下的改变。各位心系骑士团,便多为灰影的未来考虑吧。先生们,相信你们自有决断。”   ……   坐在一边的盖文参谋十指交叉,抵住毛茸茸的下半张脸。他极轻地扯动嘴角,没人看得见这抹饱含讽刺意味的笑意。   对于索伦的一番演讲,甭管有多少人听得出弦外之音,至少同为参谋的盖伦,已经把前者的意图摸得一清二楚了。   先是踩一脚后辈资历,后又博一把旧营军官们的感性。总之,索伦明摆着放弃那些需要他花费大把功夫去争取,还可能吃力不讨好的机会了。   打算捏紧现有的票数,努力将它们变成十成十把握的胜券……   除非有人能够撼动这“十成十”。   在灰影呆了那么久,盖文自然算得上一员老将,所以大致清楚索伦的脾性。   说到底,追求稳妥的实质,其实是在追求小心谨慎。而索伦也不是只会一味求稳的人。战术安排的风格只能称作个人特色,或者偏好。   毕竟做参谋的,不可或缺的素质之一便是“随机应变”。   可今日的索伦直接舍车保帅,宁肯放弃潜在的拉票机会也必须要□□。居然保守到这种程度……着实令盖伦大吃一惊了。   他心中猜想,或许索伦遇上了某些不确定的,且变数很大的因素,才让对方决定采取宁愿舍车保帅的打法。   特别是面对如此重要的场合,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索伦的决策,应当是结合形势综合衡量过后,认为对他最有利的选择了。   所以……   盖文看向那名正准备发言的年轻人——马可大人看好的后继之人、现今的副司令官、他选择的灰影未来总指挥。   盖文微微眯起眼,无声提问。   你会如何应对呢?希莱斯·怀德。 第117章 竞选大会(二)   数道目光齐齐对准希莱斯,年轻的副司令官站起身,把黑色狐毛领往下拨了拨,清晰的下颚线条显露出来,犹如藏在柔软之中的一把利刃。   众人发觉他手中还有一张羊皮纸,原来不是给文员准备的。   难道演讲还需要照着一张纸逐字逐句地念吗?   正当大家心生疑惑之际,希莱斯面向台下,启唇道。   “说来惭愧,本人虽然在灰影任职了几个年头,却没能入席一次总司令竞选,是遗憾,也是忐忑——毕竟在座各位都知道,光纸上谈兵是打不了胜仗的。具体该说些什么,我也没有任何经验,便决定借着这次机会,讲一讲我自认为对灰影未来比较切合实际、施展得开的几个计划吧。”   讲计划?众人面面相觑,头一回遇上这种状况。暂且听听希莱斯到底要说什么,应该差不离就是一些客套话吧。   “第一个计划,提升地面军队地位,增强战斗作用。”   此话一出,满堂响起低低的抽气声。   这是什么意思,打算变回原本陆空平衡的格局吗?但希莱斯只说了“提升”,而非“恢复”……   “具体采取以下两种措施:一、步兵和骑兵成为开春后的主要招兵对象;二、改良棉甲织物,桑栖崖有意合作提供材料。”   “接着是第二个计划:当选总司令后,我将进行地面部队选拔条件的改革。集训不单单只是为了筛选龙骑士,更要结合新兵的各项条件和综合素质来做出评判,让新兵去最适合他们的地方,而不是一味要求龙骑至上。”   他们听到了什么?一个龙骑出身的军官,不仅没有在原本龙骑占据大优势的环境里选择加大力度,趁此多多捞点负责空战的苗子;而是把人才让渡给他们这些在地上乱跑的家伙。   反、反正这是大家早就想要改变的了,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有的军官咽了咽唾沫,强行安慰自己。   如果希莱斯就此打住,倒是掀不起太大波澜。   但众目睽睽之下,希莱斯的唇瓣继续上下轻碰,低沉磁性的嗓音仿佛水流蜿蜒,充斥大厅的每一寸空间。   “第三项计划:培养空陆双兼备的优秀士兵,作为战时替补力量。以往的龙骑部队只是纯粹在进行一种单方面捆绑、输送空中战力的行为,假如龙骑一方战损,无法战斗,这种捆绑式的缺陷必然会导致战力出现缺口,大大削弱我方实力……”   这水流是沸腾的,灼人的……烫得军官们险些失声尖叫,纷纷张大嘴巴,投来迷惘、疑惑、震悚交织的目光。   怪不得他们夸张,在场的除了部分文员,基本所有人都上过战场。有了战斗经历,希莱斯讲的这番话便十分容易理解。   打个比方,如果打仗时候武器损坏,果断得捡一个新的用,否则拿什么跟敌人交战?难不成赤手空拳近身肉搏吗?那才是狂沙的拿手活儿!   因此下场之后,制作、更换新武器都是必要的。   但人不是死物。   稍微有点良心的,伴侣逝世都好歹要淌两滴猫尿,哀悼一阵子。哪干得出老伴尸骨未寒,转头立马换新人这档子事?!   “……所以,趁着休息调整的空档,尚能作战的龙族,将尽快和预备人类龙骑举行旅伴契约仪式,喝下誓水,组成战时搭档。”   底下人群爆开嗡嗡的讨论。声响不大,一来不敢在大选上造次,二来由于震惊过度,没法找回声音。   趁手的刀剑坏了,会伤心的大有人在,跟了自己那么长时间,靠岁月培养出感情,自然会产生不舍。何况是同吃同睡,并肩作战如此之久的战友?   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在面前,战后出现心理毛病的士兵一抓一大把,得花很长时间才能走出阴影。这种情况在龙骑之中更是普遍,希莱斯不可能不知道。   既然清楚,为何还……   在场的龙骑军官无不面色凝重,有的和旁人讨论;有的独自深思;有的想通了,神情愈发复杂。   是的,如果综合衡量下来,趁早换搭档实乃最优之选。   所谓的旅伴契约仪式,最关键的一环不过就是念出誓词,饮下誓水,其余的流程统统可以省略。   每一位龙骑教头都在反复强调默契的重要性——默契固然重要,然而在特殊情况下并非必要。   只要打通心声,能靠意念沟通,而不是扯着嗓子瞎叫瞎吼,话语还极有可能淹没在一片厮杀声中……解决了这个问题,相信不少地面作战的士兵们也能更好地协同作战。   面对化为狂沙的巨龙,两个龙骑互通心声有个照应,再怎么样,都比让一个失去搭档的龙族单打独斗强上太多。   所以,既然存活的龙族以后总得重新分配搭档,不如提早进行人员填补。   龙骑军官们还额外考虑到了一些因素。   一场较大规模的战争不会快速结束,在如此情形之下,一旦人类搭档死亡,大部分龙族容易疯狂地投入下一场战斗;杀红一双眼,产生自毁倾向,不惜豁出性命也要为搭档报仇。   上述情况已经不算罕见,甚至发生的概率比步兵骑兵高出不少。   倘若法子奏效,使他们想起龙背上还有一位新的搭档,另外一条和自己捆绑的生命,一个活生生的人……   用“唤醒”一词过于冠冕堂皇,换个说法——这是否可以有效抑制求死的欲望呢?   从战争角度考虑,这个提议可谓无比精妙。   但它太残忍了。   尤其于龙族而言,无疑又是一场心灵考验。   更加令人悲伤的是,方案利大于弊。真正实施起来,想必一定卓有成效。   一名军官不由自主地看向坐在边上的塞伦——那位从与希莱斯大人如影随形的龙族。   银发蓝瞳的龙族坐在前排,神色如常。   军官忍不住小声询问一句什么,旋即,塞伦露出一个轻松自然,足以令人失神的微笑。   “没错,是我和希莱斯共同策划的方案。”塞伦承认道。   军官愣愣地盯着塞伦,试图从摄人的蓝眸之中找到一些别的东西。   但他无功而返,蓝眸古井无波。   他又艰难地把视线撕开,转而附上年轻的副司令官。   希莱斯似乎没有阻止讨论的意思,任由他们抒发意见。只是安静的站在长桌背后,唇边衔着一抹沉着自信的弧度。   军官汗毛一瞬间立了起来,无端对台前的人、以及身边坐着的龙族感到由衷的恐惧。   小腿肚开始一抽一抽,他甚至怕得想当场逃离议事厅!却又搞不清楚这莫名的情绪到底从何而来,只知道根源出在希莱斯和塞伦身上。   竟能做得到抛却情感,或者说把理性和大局凌驾在情感之上,只针对狂沙,只为了夺得胜利,从而想出如此残酷而又漂亮的解决之法……   他好像重新认识了这对龙骑搭档,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他们才好。杰出,还是没人性?   不,如果当真没人性,伤残食馆又该怎么解释?   生在当今的时局,真是不枉费这二人卓越的才能……   希莱斯朝着那名看他看得出神的军官微微点头,随后灰瞳稍稍一瞥,冲着塞伦展颜一笑。   只有他自己明白,当初说服塞伦同意这项方案,究竟废了多大力气。   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希莱斯敲了敲桌子,启唇发言。   “当下情形特殊,局势风云变幻,狂沙一日比一日躁动。若不对自己残忍,还妄想敌人仁慈吗?”   他像是给所有人一个统一的答复,果不其然,场上瞬间鸦雀无声。   希莱斯举起手中的羊皮纸:“以上,是我当前对灰影的所有规划。大选结束以后,有兴趣详细了解的大人们可等待半日,待芬顿书记官和他的手下抄录完成,必将送到各位的手上。”   “同时,我也想告诉各位——”   “我不仅向你们许诺,更要付诸行动,证明你们的价值和功绩无人忘记!”   一片寂静中,清脆而有节奏的掌声从前排位置传来,唤醒了人们的意识。   掌声陆陆续续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   前所未有的雷动之音几乎使大地震颤起来,连同心脏一起震动,辟出一条敞亮的、明确的、可预见的大道!   它们把大厅掀翻,把希莱斯身上那看不见的枷锁击碎。又或者从最开始的时候,希莱斯身上的光芒便已经冲破了枷锁,从裂痕当中透出万丈光芒。   他无视这些由他人的偏见制成的枷锁,因为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挣脱束缚,只要走好脚下的路,奋力突破一切障碍——而台下热烈的掌声,众人钦佩的眼神,证明了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无形的屏障好似横在索伦参谋和步兵主将海勒俩人面前,他们面色铁青,与激动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是索伦和海勒的第二次对视,充满复杂、怨恨和怒火。   盖文参谋则在桌边放肆大笑。希莱斯和塞伦这对龙骑搭档喜欢“不走寻常路”的传言,他可是早有耳闻,今日可谓发挥到了极致。   历届有记载的总司令竞选大会上,当众宣布规划目标,作为竞争筹码的记录虽然有,但不多。   因为合计下来,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你得耗费大量精力去制定规划,不仅要靠想,还需考虑是否能在短期内实现,毕竟说空话的人多了去了,必须拿出人们看得见摸得着的收益。   再者,该把票投给谁,大会之前大家心中早就有数了。   听演讲的不过只有在场的军官们,而且一人只有一次反悔机会,左右能靠精彩演讲拉回的票数也没多少。除非这年的争议很大,中立摇摆的人数占大头。   希莱斯这小子显然不满足现状,不惜耗时费力也要大干一场。   台上视野开阔,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很多地面部队的长官们动心了!   事实摆明,他的付出没有白费,收效颇丰!   盖文渐渐收敛笑容,眼中除了快活,还有对希莱斯的欣赏。   看着对方亲手撕碎那些有关年龄的偏见,盖文不由得想起那个拥有一头赤焰一般的红发的男人。   两道挺拔的身影逐渐重叠。   当年,同样是在这张黑长桌面前,从圣雷监狱中收编入军,遭到各方质疑谴责的迭戈·马可站得笔直,眸中闪烁着与现在的希莱斯一样的光——“我会证明给你们看”。   马可……瞧瞧,希莱斯成长得多好啊。他是难得的人才,你这个混蛋也功不可没,不能亲眼见证这一幕,真是吃了大亏了。   盖文转动手中的方形木条,某些苦涩的思绪化作坚定的信念。   但你说得对。灰影,可以放心交到希莱斯手上。   ……   随着主持军官的宣布,整场竞选大会迎来最为关键的环节。   由前排开始,厅内所有的军官依次起身排队,准备投出选票。   人人手中握着三种不同大小的方形木条,它们从小到大分别代表着整十、整五和单个数量的票数。   军官们将依照事前统计好的票数,代替下属、乃至整个部门的人员们进行投票。   这项流程被称作“堆木塔”。看上去极为繁琐,硬要说仪式感的话,也就小孩子过家家的隆重程度。   有些传统能够传承下去,自有它的几分道理:木条垒起来的小塔看似幼稚,实际上代表着相对公开透明的投票。   不但方便了书记官们统计票数,而且还能更为直观地、一目了然地展现最终结果。   军官们排起的队伍犹如长蛇,在议事厅里旋绕盘结。长蛇缓慢地蠕动着,每当一批人走到墨黑长桌跟前,便稍事停留。   夹在队伍中间的布洛迪十分不起眼,兴许是他长久伪装惯了的瑟缩姿态使然。等他捧着一把木条慢吞吞接近,索伦参谋这才注意到他的到来。   马可上任总司令那天起,这名后勤总管便主动同索伦示好。   尽管索伦认为,前些天的闹剧,和布洛迪绝对脱不开干系。   不过鉴于此人的立场一刻不曾摇摆过,因此一码归一码,索伦对布洛迪参与伊里尔擅自行动一事感到不满,但投票一事上,他很放心。   然而意外可以事先预见的话,那就不叫意外了。   只见布洛迪将一大把木条铺在桌上,捡起三根代表整十的放去索伦面前。   举止自然,神态放松,以至于当他把剩下的一大堆木条呈到希莱斯面前时,索伦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希莱斯的灰眸也流露出了惊讶,布洛迪冲他咧开一个谄媚而恭敬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码放好所有的“票”,微微鞠一躬,献上一句又轻又快的敬贺。   “愿您顺利赢得竞选。”   仿佛浑然不觉索伦参谋那凌厉的眼神,后勤总管布洛迪转过身,跟随队伍慢腾腾离开。   桌子底下,索伦的双手紧紧掐住椅子扶手,捏得指尖发白。   他像一只不敢相信猎物能从嘴巴边上逃脱的豹子,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视线紧随猎物扬长而去的背影。眼底除了质询与愤怒,还能看出不解。   没有当场喝住布洛迪,足以体现出索伦的自控能力有多么强大。可他依然无法熄灭内心那团被点燃的怒火,此时熊熊燃烧着,快要将理智压垮。   为什么?他凭什么?!   趁着理智尚存,他脑内飞速地运作,试图找出布洛迪临阵倒戈的原因。   被希莱斯收买?不,刚才他特意观察过对方,那惊讶的神情做不了假,应当是不知情的。况且不久之前,布洛迪还参与谋划刺杀希莱斯的行动。   莫非布洛迪一开始就有所图谋?可这人从马可接替总司令的时候,便频频向他表现忠心了。谁又能未卜先知,提前料到马可的暴死,并且准确地预测到今日有一场灰影总司令竞选呢?   排除一种又一种可能,索伦参谋终于找到唯一一件可能影响投票的事情。   ——由于希莱斯在白湖城遭到袭击,惹怒了伤残食馆的退役老兵,以及绝大部分加入后勤、同样残疾的老兵们,所以票数产生了影响。   但是,既然如此……索伦脑袋胀痛,嘴唇气得发抖,脸色不逊于旁边事务长黑森那般病态的白。   他不敢,也不愿去深究,那句专门对着希莱斯道出的敬贺又该从何解释?!   索伦参谋不能做的事,海勒替他做了。   山一样的阴影突然压向布洛迪,海勒怒目圆睁,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沉声质问布洛迪为何要那样做。   角落里小小的骚乱引起旁人的关注,军官们退开几步,纷纷盯着这边瞧。   布洛迪表现出一副怕得要死,又故作镇定的模样。   他不屈地仰起头,颤声道:“想投票给谁,应当是属于我们每个人的自由,大人,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场面话听听也就罢了,谁都知道从立下规矩的伊始,直至今日,不可能有一场完全干净,做到绝对意义上的公平公正的竞选。   所以这话不说还好,布洛迪故意用如此虚伪的回答避重就轻,无疑令海勒更加气恨起来。   他俩什么姿态什么表情,旁人看得一清二楚。唯独布洛迪眼底的戏谑,只有海勒一人能够发现。   “您打算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顶着索伦大人的脸面,修理我这么一个不值得您脏手的老鼠吗?”布洛迪声若蚊蝇,却丝毫不加掩饰话语中的恶毒。   海勒凶光毕露,巴不得生啖布洛迪的血肉。   后勤部的大多票数本应属于索伦大人,是原先最稳定、最不容易发生意外的力量。刚才一出临时变卦,相当于动摇根基,抽走很大一部分赢得竞选的筹码。   如果再加上演讲——往坏了说,原本他们还能略胜一筹,现在直接变成平票,甚至连平票都没法达成,天平完全倾斜!   片刻后,海勒终究还是松手了。   要怎么办呢……   海勒绝望地想。   他们毁于变数,却也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变数身上。   只有那个人,或许可以翻盘……   ……   布洛迪整理衣襟,向他点头致意,缩回人群当中,继续变回不起眼的隐形人。   一双天蓝色的兽瞳对准“隐形人”,似有所感,布洛迪也远远朝着塞伦行礼致意。   这便是布洛迪决定变卦的真正原因。   想保命,既要证明价值,也要投诚表示决心。   他不担心今天高调的行为招致索伦的报复,反正自己已经向塞伦和希莱斯示好。相信凭借那些情报的价值,塞伦断然不会让他落入索伦手里,即便只是一时的庇护。   ……   投票的队伍逐渐缩短,台前已经不剩多少军官。   木塔一层层地堆叠,众人的心脏也跟着越垒越高。   海勒的目光钉在一个人的身上。   不仅是海勒,几乎全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聚焦于那位排在末尾,离黑长桌越来越近的人。   金斯顿纳闷地瞅了一眼目光灼灼的众位军官,好像搞不懂他们那么关注他干吗。   他终于来到桌前,扔废弃刀剑似的把木条抛去桌上,完事儿还小声嘟囔捧太久,手酸。   因为黑森精神不济,尚在恢复当中,金斯顿目前依旧担任着代理事务长,保留大部分行事权利,于此次大会仍然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军中皆知他跟希莱斯不对付,一边投票影响非凡,一边又有争议性,不关注他才怪!   金斯顿先是分别给事务长黑森、盖文参谋二人分去木条。   然后左一下,右一下,轮换着把木条拨给希莱斯和索伦参谋。   “来,您收好,牛鼻基里尔让我代他向您问好;下一份是您的,索伦大人,稍安勿躁……”金斯顿念念有词。   似乎还提早算好了分量,均匀得跟绝对不搞偏心的双胞胎爹妈似的。   众人:……天杀玩意儿。   性子急的军官简直想给他一拳。平时就算了,忍一忍这厮还能照常办事工作,关键时候净瞎闹腾什么?!   “金斯顿。”黑森低低出声提醒。   金斯顿耸耸肩,不再搞那些有的没的。其实时机刚刚好,桌面只剩下最后一堆木条,是时候该选择给谁了。   “里面包含我的一票。”   为表敬意,他特地脱去手套,用烧伤疤痕遍布的手按住数只木条。巨大的手掌几乎能将它们完全笼罩,五指轻轻拍打这些小东西。   投票时刻,金斯顿向索伦参谋牵了牵唇,正当众人以为这是一个提前恭贺的微笑时……   ……金斯顿的手朝右边一歪,木条悉数滑向希莱斯面前。   从旁站着堆木塔的小文员、以及记录票数的芬顿都愣了一下,一时间无人动作。   “傻啦?愣着干吗,计票啊!”金斯顿毫不客气地冲芬顿道。   傻眼的不止他俩,台下的大多数军官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后勤总管布洛迪的倒戈情有可原,想来有老兵们的施压。   没有任何外在压力、全看个人意愿的金斯顿做出眼下这个选择,可就完全出人意料了。   “为什么……”索伦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激动问。   闻言,金斯顿原地驻足,扭回头,口吻十分自然且理所应当地回复道:“哦。您看啊,是这么个理儿:我跟希莱斯大人某些方面不合,又不妨碍我打心底认为,纵观整个灰影,他是唯一配得上总司令之位的人。”   他话说得直白,甚至因为太直接,听着非常刺耳。   如同金斯顿此人的性子:有着不符合军队调性的狂放不羁,我行我素。也正是由于身处军队,一定程度上“规训”了他的大部分行为举止,所以天性从嘴巴里跑了出来。   优秀的能力,以及对待大局的判断与态度,使他拥有能够“咄咄逼人”的资本。   “该统计票数了。”金斯顿用指节扣响桌面,提醒几名还没回神的书记官。   接着,他展露一口鲨鱼般的尖牙,对希莱斯笑道:“提前祝贺您。”   离开黑长桌时,金斯顿带着笑意的眼眸仿佛不经意间与塞伦擦过,下一瞬,唇边残留的弧度似乎多了一丝深意,笑容变得意味不明。 第118章 竞选大会(三)   在金斯顿扔下那部分木条之前,希莱斯和索伦的木塔高度已经存在了一定差距。   全场的目光汇聚于此——当文员单独为希莱斯搭上一根根方形长条后,差距越拉越大,以一种更为直观、傲然矗立的姿态展现在众人面前。   木塔是明晃晃的证明,背后的票数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有军官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抢在书记官公布结果之前大声念出那个名字。   “希莱斯!”   这一声呼喊犹如一滴滑落的水珠,砸入池子里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与其说打破了平静的水面,不如说唤醒了在场的其他人。   “希莱斯——”   “希莱斯!希莱斯!”   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铺满议事大厅内的每一寸空间。   厅外负责守门的士兵听见声音,不禁松动四肢,和其他守卫交换一个诧异的眼神。   一些路过的士兵也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望向两扇紧闭的大门,随后脸色剧变。   呼声实在太过响亮,情绪饱满而激动,想猜不到结果也难!   一名小文员几次三番凑近门口,被守卫一再用长枪拦下。但他不肯放弃,踮着脚,竖起耳朵,试图听得再清楚些。   里头的呼喊声逐渐微弱,然后彻底安静下来,军官大人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小文员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地偷听。   “以下,将由我公布本届灰影总司令大选的投票结果。”   熟悉的音色钻入耳朵,小文员精神一振,猛地反应过来那是书记官芬顿大人在说话!   “事务长约翰·黑森,共获二十四票;参谋……盖文,共获……”   小文员突然痛恨起这扇大门,怎么那么厚重坚实?!搞得声音模模糊糊的,根本听不清完整的一句话。   “参谋奥利弗·索伦……五百……票。”   五百多的票,基本占据骑士团接近一半可投票的人数。小文员的心脏提到嗓眼,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啊,所以刚刚长官们的喊声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文员整个人快贴去门板上了,卫兵却像忘记阻拦似的,任由他把耳朵紧紧挨到门边。   殊不知其实卫兵也跟他一样,心神早就遛进大厅里面,紧张地关注着结果公布。   接下来,芬顿的声音陡然变得响亮。   “副司令官希莱斯·怀德,共获六百八十三票!票数最多,符合规定,恭喜希莱斯大人胜选,担任灰影骑士团第七任总司令!”   议事厅的沉寂仅仅维持了一秒,紧接着炸开惊天动地的欢呼!   这一回,消息一字不落地落入小文员的耳中。他双眼倏然睁大,张着合不拢的嘴,喃喃念着:“六百八十三票,六百八十三……”   “喂——前边儿的说一下,怎么样,啥结果?”周围不知不觉围聚了更多士兵,后方传来急切地询问。   “一共六百八十三票!希莱斯大人胜选了!!!”小文员回过头,欣喜地尖叫起来。   他生怕后面的人不知道,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喊得面部充血还偶尔破音,活像只叫声难听的报喜鸟。   旁人得知结果也在传递消息,喜讯的大浪不断高涨,疯狂往外拍打,以极快的速度席卷淹没整个骑士团!   一时间,灰影里里外外陷入一片欢腾之中,各类叫嚷声飘浮在营地上空,动静之大,惊扰了附近树林的飞鸟。   尽管大部分士兵都在庆祝,但另一边支持索伦参谋的士兵同样在唱衰。   他们一口一句“灰影已死”“没有未来”“希望凋零”……一个个摆出万念俱灰如丧考妣的模样。   还有的见人便说未来该葬在希莱斯的手里,因为希莱斯是马可一方的,代表激进派,以后灰影将在派系斗争中越陷越深,彻底摆不脱激进派的束缚。   有些年轻的士兵们听得脑仁突突,脾气爆的直接上前跟人理论;   但理论往往容易激化成拳脚矛盾,眼见有动手动脚的趋势,立马会被在场的老兵呵斥着拉开。   而一部分资历老的士兵默默观察着这一幕,从大肆唱衰的人身上咂摸出一点异样,心底渐渐明白了什么。   这一任的总司令选举的确和往届不太一样。   因为,从绿洲阵营决定把派系斗争搬到台面上的那一刻起,两派的势力必将波及到每一个骑士团。   几年过去,即便激进派和保守派依然水火不容,但就算长老们再怎么疯,也绝不会任由两派彻底控制骑士团,对此放任不管,完全沦为私斗的工具。   毕竟那样一来,绿洲阵营的性质将彻底改变——不再是抵御狂沙的联合组织,而是只顾内战的自毁武器。   常年倾尽举国之力资助绿洲,支持绿洲消灭狂沙的国王和大领主们的位置该往哪儿放?   努力劳作、节衣缩食交税,只为不生活在名为“狂沙”的梦魇之下的百姓们,又该如何向他们交代?   话又说回来,既然阵营上层都在极力避免派系势力深入骑士团,更别说发生扶持傀儡总指挥上台,只为获得力量支持这种行径……   那么眼前那些哭爹喊娘,口口声声称希莱斯把灰影拽进深渊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其他给索伦参谋投票的士兵表现得都没这么夸张。   心细的老兵觉察出不对劲,与战友悄悄讨论着,等事情尘埃落定后,准备把这一现象告知长官。   -   厅内欢快热烈的气氛经久不散,不管是否为希莱斯投过票,众位军官们还是依次向希莱斯表示了祝贺。   有的地面部队的长官拨开人群,撞来撞去,必须凑到他面前,一心记着演讲时提到的关于军队的各项调整方案,想问个明白。   “总司令大人不是说过了吗,之后会让文员那边誊抄一份文书。”一名军官被挤得喘补上气,半是笑半是骂地朝这人说道,“都起开,别叽叽喳喳地问,耳朵起茧了。晚上还有宴会,留点力气抢吃的!”   他的话招来一片笑闹,希莱斯被人群团团簇拥着,自然也受到氛围的感染。   他眉眼含笑,似乎也是第一次在如此多的人面前表露出热烈的情绪,嘴角始终放不下去。   众人把希莱斯围在中间,人头不断涌动,某一个瞬间,他从缝隙之中捕捉到一抹银白。   龙族静静地站在不远处,脸上绽放着张扬而骄傲的笑颜,动人心魄。   他看见塞伦用唇语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恭喜。”   -   离开议事厅前,塞伦专门留意场内的人,环顾一周后却没见到索伦参谋和步兵主将海勒。   他蹙起眉,向安德烈简单交代几句,监视索伦那边的动向,随后便开始寻找另一抹身影。   一只大手突然搭在塞伦的肩上,塞伦反应迅速,“啪”一声清脆的拍打,立刻打落了那只冒犯的手。   正打算面色不虞地看向来人,略带调笑的声音先一步从身后传来。   “碰不得呀?行,行,不摸就是了,银龙肩膀只有希莱斯能摸。”   金斯顿举起胳膊,故作夸张地讨饶。话语里似乎含有别的意味,偏偏又表现得十分正常。   “是不是找我有话说?”金斯顿甩了甩被拍红的左手,仿佛猜到塞伦的用意,主动提议道,“走吧,找个清净的地方,我们细谈。”   塞伦想找到人的确是他,便暂时克制情绪,轻轻颔首,随金斯顿走出议事厅。   嘈杂声逐渐远去,二人将营地撇在身后。原本塞伦选定的地点是操练场,但金斯顿却嫌那儿不够安全。   是的,他用了“安全”一词。   对方一反常态的举动引起塞伦的警惕,但他仍是决定跟随对方来到露天竞技场,在守卫士兵的点头致意后,放二人通行,进入环形看台之上。   此地开阔宽敞,视野清晰,石头凿出的座位犹如树木的年轮清晰可见,一排排,一圈圈地从下至上环绕着整个场地。   除了门外轮值站岗的守卫,竞技场内的确再没有任何人——空旷平整的布局注定藏不了其他人。   所谓的座位就是一整条石台阶,宽得能竖着躺下一个身高将近两米的龙族;人就坐在台阶的边上,过道足够安全。   二人行走在第三台阶,终于,金斯顿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去地上。   塞伦没有随他坐下,而是向下俯视,将怀抱积雪的场地收入眼底,定定地注视一个位置。   六年前,他和希莱斯便是站在那里对天宣誓,喝下誓水。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顿时袭上心头,契约仪式恍如昨日才刚刚发生,誓词记忆犹新。   然而六年光阴好似弹指之间消失了,其中大大小小的遭遇数不胜数,像沙滩上的鹅卵石一样数量繁多,一时根本捡不完,只留下永恒的凹槽,还有一道道斑驳的痕迹。   六年置身此地的自己,正经历着一个人生的重大节点。塞伦试图细细品味,似乎还能尝出当初的心绪。   那时候一心只有报仇雪耻,想着如何韬光养晦,联合德米特里公爵扳倒他的三哥阿莱克西。   为此还花费了许多心思,自以为牺牲太多。   虽然不能以现在的心智去评价曾经的心态,但骄傲如塞伦,也不忍回想自己到底有多单纯幼稚。   好在没有干出更蠢的事情,顺利让事态保持在可控的范围内,还另外获得一些惊喜:后勤总管布洛迪的主动送上门,暴露卧底的身份。   他事前便与希莱斯商量好,大选结束之后,第一时间找到金斯顿,去探一探口风——之前派手下安德烈暗中探查布洛迪的行踪有了结果。   调查得知,恰巧在他们抵达灰影,审判伊里尔等人的当天,布洛迪就找过一趟金斯顿。   据后勤部门就职的士兵所说,从中午开始,他人就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喜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犯了热病似的自言自语。   而刚好又是那一天下午,与塞伦相约城墙上“聊”完之后,布洛迪忽然又恢复正常了。偶尔还会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明明那会儿在谈些严肃的正事。   短短时间内,布洛迪身上发生的转变;或者说“从中作梗”,促使布洛迪做出种种反常行径的背后推手是否为金斯顿……对此,塞伦不能完全保证。   但多少可能存在一点联系。   塞伦迅速在腹中整理措辞,打算试探口风之时,冷风吹来金斯顿的话音,霎时打破沉寂。   “布洛迪是不是找过你了?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把票投给希莱斯。瞧海勒急的,差点没当众活撕了他,啧啧……胆子真大。不过要是没这点儿胆量,也不会在灰影埋伏那么久,老掺和你的事。”   话音落下去快半分钟,塞伦保持雪一样的沉默。仿佛根本没听见,刚才一番话被风一起卷走了。   见他不搭茬,金斯顿歪歪头,问道:“怎么不说话?帕特里克先生。”   塞伦错愕了一瞬,大大方方用视线检查周围,脸上带着些微困惑和警惕,似乎在寻找“帕特里克”的存在。   确认四周空空荡荡,他才略带不爽地回道:“我以为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回答的必要,所以无可奉告。另外,如果问的人是帕特里克,那你找错人了。”   塞伦似乎真的被冒犯到一般嗤笑一声,打算掉头就走,旋即被金斯顿起身拦下。   “要是我真的找错人,这几年给德米特里公爵传的信难道被狗吃喽?还不肯承认吗,塞伦蒂普提·帕特里……”   “……克……唔!”   这次话音未落,塞伦迅速给出了“回应”。   电光石火间,眼前一道银光闪过,金斯顿便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失重与疼痛接踵而至,他重重摔到地面,即便有厚外套帮忙缓冲,尾椎骨还是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刺痛。   很难想象,假如连这点衣服和积雪都没有的话,他会不会就此摔成一个残废?   但金斯顿就算再怎么心生不忿,脖子边抵着的尖锐物什还是令他咽下了一大堆脏话。   双手被制在头顶,龙族一只手就能钳住他的手腕,以恐怖的力道压得人丝毫不得动弹。   塞伦的神情更是吓人——宛若恶鬼主动撕去天使的皮囊,露出内里凶残的本质。   望着蓝眸内晦暗的眸光,以及眼底不加掩饰的残暴,金斯顿十分笃信,要是说错哪怕一个音节,塞伦就会毫不犹豫地抹了他的脖子。并且为了不留证据,甚至还能变成龙形把他尸体嚼碎,连带地上的血迹一起吃下去。   他头一回开始反思自己的言行,难得认真斟酌措辞,避免把命丢在这儿。   “全部交代。”塞伦只冰冷地吐出一句话。   金斯顿嗅见一点属于自己的血腥味,恐怕刀锋已经划破一点皮肤。镇定下来后,他深深灌入一口寒气——   “自己人别乱来我是你叔叔的眼线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而且我的任务重大要是重冲动杀了我你叔叔迟早找你算账况且我于你有恩想想希莱斯的选票怎么来的我劝你不要对恩人下死手有话好好说!”   塞伦:…… 第119章 袒露   金斯顿已经想方设法用最便捷的方式使塞伦放下戒心,但不知是自己说得太快,信息量太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塞伦纹丝不动,随风吹拂的银发都比他的表情显得有人味儿。   显然,方法没有奏效,他需要证据。   “左边胸口的衣袋,里面有前些天刚寄来的信件,看看上面的花押,你总该相信了。”金斯顿挤挤下巴,用眼神示意。临了,他还补充一句,“放心,我不会动,你可以放开我的手。”   塞伦不做应答,也没有松开牵制的手,只是暂时收回匕首,从对方的衣袍里摸出信件。   信纸因大幅度动作而挤压得皱巴巴的,还残留一点体温。塞伦将其抖开,熟练地放在阳光底下检查花押。   为了防止伪造信件,花押是常用手段。少数贵族们还会使用一种原料特殊、工艺繁杂、造价极为昂贵的“变色龙”墨水。   正如名字一样,正常状态下,它的外观与一般墨水并无差异;但书写完成后,只要用火的余温烤一烤,便能达到在充足光线中,随着不同角度呈现出不同颜色的效果。   德米特里公爵便是拥有特殊墨水的贵族之一,并且在必要时候十分舍得使用。   六年当中,塞伦收到的封封信件都有“变色龙”防伪。   他湛蓝的眼睛与天空交相辉映,互为明镜,倒映出花押那绚丽变幻的颜色。   的的确确是“变色龙”墨水,收信人的姓名也确实为金斯顿。   “看够了吗?差不多该把我放开了吧。”金斯顿的干涩发紧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下一刻,他终于感到手腕力道一松,身上的束缚消失。   金斯顿却没坐起来,而是彻底放松四肢,懒洋洋地躺在地上,顺便用手帕擦去脖颈见的血迹。   血很少,还没小时候掉牙流得多,在天寒地冻的环境里近乎凝固了。   “你为什么会成为叔叔的眼线?”塞伦展平信纸,一边仔细阅读内容,一边询问。   “道个歉都不愿意?……唉,行吧,碰上你们一家子真算我倒霉。”金斯顿抱怨似的嘀咕一句。   仰望着蓝色浅淡的天空,他续道:“大概将近七年前,德米特里公爵派人混入旧营,筛选合适的眼线人选。”   算算时间,塞伦彼时大概刚从他叔叔的领地出发,和安德烈踏上加入灰影的行程。   塞伦隐约想起临行前叔叔向他透露过的计划内容:他们要找一些稳定的、有一定资历、不易暴露,有具有潜力晋升职位的人,成为营内眼线。   “他们看中我对灰影的忠诚——我想这点你应该也清楚,灰影骑士团曾经拯救我过全家人的性命,从战乱时的边境撤回边境线内,安居圣雷岛——所以,我并非完全忠诚于某位领袖,而是自始至终效忠‘灰影’。”   塞伦面露思索,很快理解其中更深层的含义。   “只忠于灰影,意味着你能够很好地避免被裹挟进任何派系斗争当中,不容易受别人影响。”他若有所思道。事实上,光凭金斯顿那我行我素的性子,想被轻易影响都难。   “聪明。”金斯顿打了个响指,“另外嘛,他们说我行事风格张扬,做事又谨慎,两个特点并不冲突;资质很好,自然成为他们的不二之选。”   且不论到底是自卖自夸还是实话,换作旁人,或许还能容忍他的厚脸皮,但塞伦不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想,叔叔派来的人只是觉得你太明显了,明显到反而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金斯顿一噎。   他干的差事是盯梢,跟塞伦接触极少,现在他才体会到原来这小子有多难对付。   “想说服你加入,应该不止这些理由。”塞伦无视对方幽怨的眼神,猜出其中过程没那么简单,示意金斯顿接着说下去。   “……没错。当他们联系上我,便直接透露派系斗争在绿洲阵营日渐激化的趋势,发展到了何种地步;并且预测未来将如何影响到灰影的发展。再瞧瞧眼下保守派和激进派打得火热,四处拉拢领主和骑士团,跟当时预测的走向大致相同。”   塞伦微微瞪大蓝眸,随后抿了抿唇,暗自佩服德米特里叔叔的前瞻力。   “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是他们索性跟我坦白了,未来灰影会存在的第三势力——对,正是你的兄长阿莱克西要怎么从中捣鬼。”   “确实没必要隐瞒。”既然打算笼络金斯顿,依照此人的性子,坦白是最佳之策。告诉他灰影即将面对什么,以及做些什么可以避免更坏的未来。   金斯顿不会眼睁睁看着骑士团毁在一群无关阵营、无关战争的人手中,那样未免太屈辱了。他不会熟视无睹,于是刚好可以利用这种心态,半强制地拉他入局。   “不管我答不答应,德米特里公爵的人都会在灰影展开行动,你们也有的是办法不让管理层知晓身份。我根本没得选,所以只能接过这枚烫手山芋,再烫都得忍着,把它捧好。”金斯顿耸耸肩膀。   他又自嘲一笑,抹把鼻子,不再看那逐渐被雾霭遮挡的天穹。   “我那时恨透了所有人,不管是突然降临骑士团的你们,搅局的阿莱克西,还是压根不知道灰影将要迎来什么的军官们……然而和面对狂沙一样,恨又如何?不采取行动,干等着毁灭吗?”   塞伦取下腰间别着的水袋,今早往里面装的热红酒,此时已经有些冷得难以入喉,但他还是把酒袋递了过去。   “哎呦。”金斯顿稀奇地瞧瞧他,像头一次认识这个龙族,“觉得愧疚啊?”   “想多了。”塞伦坦然道,“出门时希莱斯专门煮的,给我暖身子。现在还没冷到变成冰块,你爱喝不喝。”   对于金斯顿曾经的无力感,被强行拖入局势的遭遇,他倒的确没半分愧疚。   至于冷掉的热红酒,一方面是作为他给希莱斯投票的谢礼,另一方面则是推测出布洛迪羊入虎口却不自知,必定是受金斯顿的“蛊惑”,从而主动找他相谈。   毫不客气地把酒喝光大半,金斯顿舒爽地打个嗝,用手背抹掉漏到下巴的酒液。   “希莱斯煮热红酒真有一手,冷了也好喝,可惜马可喝不上……别瞪我,我知道,如今该改口叫他总司令大人了。”   他仍然捏着水袋,显然还没喝够;转头看向坐姿随意,却掩盖不住贵族优雅气质的塞伦。   “你还有要问的,对吗?”   “既然你是我们的人,为什么不与我通信,哪怕暗示身份?”   金斯顿蓦然大笑起来。   “你可算看扁我了,小子。我可不是普通的眼线,或者说,德米特里公爵的智慧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我金斯顿真正佩服的人没几个,但你叔叔一定算在其中。”   “除了可与你通信的几位表面眼线,骑士团内还藏着其他最为隐秘、不为人知的‘盯梢人’。连你都无法得知他们的身份,何况阿莱克西那一边?此乃公爵大人留的后手,以防交涉或行动出现任何意外,有第三方进行第一时间的汇报联络。”   塞伦讶然挑眉,提起一边嘴角。虽然深感意外,但他一点不恼自己没能想出这一环,企及叔叔的智谋。   人对自己打心底钦佩的人嫉妒不起来,反而会感到自豪:因为崇敬之中还包含着对自我眼光的肯定,汲取智慧的愉悦。   “不得不说,这份任务也恰好合了我的意——不在明面上掺和任何一方的破事,只需在恰当时候推波助澜即可,顺带写写信,汇报情况。”   说道此处,金斯顿的唇角扯起一个骄傲的弧度。   “最初谈条件的时候,我还强烈要求德米特里公爵一方不能干涉我对骑士团发展的选择。简单来说,就是如果希莱斯没有能力当上总司令,不愿担负起责任,甚至不如索伦的话,我照样会遵从内心,把票投给索伦。”   塞伦无语地朝金斯顿投去视线,心说叔叔派来的人恐怕是物色了众多人选未果,最后实在迫不得已,才和这想法颇多的家伙合作的吧。   “当然啦,幸好希……总司令大人通过了我的重重考验,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想用心管理灰影。今天大选上的方案深得我心,我了解,那些计划索伦应该想不出,或者换个说法,至少近几年内考虑不到,因为他太久没亲临战场,没法感受士兵们真正需要什么了。”   说罢,金斯顿略感口干舌燥,又对着壶嘴豪饮一口酒。   塞伦同意他的观点,但仅限于后半段。   “什么叫‘你的重重考验’?是指你三年前没训好新兵,作为教头没给他们做好战前准备思想工作,把烂摊子丢给希莱斯和吉罗德?”   “咳——咳咳!”   金斯顿登时一口喷出酒液,猛烈地咳嗽起来。   鼻子呛得火辣辣的疼,他两眼冒出水光,眼神飘忽,愈发显得心虚。   “这……这也是考验中的一环。”金斯顿小声嗫嚅,干脆爬起来,拍拍屁股后面大片沾上的雪屑。   “全给你交代了,眼线的任务怕是再做不了。我也有自知之明,虽然你叔叔不会干出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的行径,但在棋局全盘落定之前,我摆脱不了你们的控制。所以,看看之后还会交来什么活儿吧!”   塞伦认可颔首,却没动身,依旧坐在原地,看样子暂时不想离开。   “水袋还你。”   只见银发龙族摆摆手,挥出的风都带了点嫌弃,明摆着不再想要金斯顿对着嘴喝过的水袋。   金斯顿也没在意,刚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出两步,又扭回身子,面朝近乎与雪融为一体的塞伦,盯着后者头顶的发旋看了一阵。   像思索,也像难以启齿般犹豫,片刻后,他还是选择开口。   “德米特里公爵最近还吩咐我一件事。”   “什么?”   “他要我多观察你和希莱斯之间的……呃,关系。”   一双蓝色兽瞳带着探究的意味回视金斯顿。   “直说便好。”塞伦无谓地回道,“记得写清楚些,不用遮遮掩掩。”   金斯顿诧异地张开嘴,反复琢磨对方脸上的神情。   可塞伦唇边衔着的笑意始终不减,轻风拂过,银白发丝海草一般浮动;而他的眸子成了夏日的海面,似乎还能闻见咸湿的海风,自在、惬意、和煦地诉说着对某个人的爱意。   塞伦仿佛很笃定坦白之后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当然,他也是这么确信的。   他知道德米特里叔叔只是对此感到好奇,像一个既饶有兴趣,却又不知怎样同孩子开口,怕直接问冒犯,于是小心翼翼地向旁人打探孩子感情状态的寻常长辈。   因此,不妨直说。反正过去这么久,即便他和希莱斯关系与往日有所不同,有关家族产业的正事也照常进行着。除恋人关系外,其他方面并没有丝毫改变。   “怎么看出来的?”塞伦自然指的是他和希莱斯之间的关系。   金斯顿反而沉默下来,没有正面回答。毕竟如果真的说出自己不小心窥听到的,某些出现在副司令寝房的不合时宜的声音的话……他不保证这条龙能够保持冷静。   “总之,只要你们不说,没人察觉得到。平常多注意些就是了。”话一脱口,金斯顿自觉犯了蠢,管这俩人的闲事作甚?   “谢谢提醒。”塞伦今日的第一声道谢,竟是为了此事。   “……”金斯顿眼神复杂,最后看一眼塞伦,径自背过身去,扔下一句话便踱步离开。   “我不是那么无聊的人,只要不影响灰影,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   -   宴会没有大张旗鼓地操办,这是希莱斯特地下达的命令。但酒水和食物管够,分发到每一位士兵手中。   营地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的肉汤与酒香浸润了昏夜,捧一把雪,好似都能闻见酒肉的味道;湿湿地躺在掌心里,被士兵们的欢声笑语热到融化。   作为宴会主人公,希莱斯一早就向众人致辞过了,剩下时间全化进一杯杯祝酒里——当然,在正式任职总司令之后,他不喜酒的消息已被每一个人熟知,没人敢强迫他喝个烂醉。   所以从宴会开始直至半场,酒还是那一杯酒,只不过军官们换了一波又一波,轮番上前,或是对他表示祝贺,或是对他表示忠心……   比如吉罗德。   这位经过战争洗礼过后,皮肤愈发变得黝黑粗糙,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高调宣布着孔武有力的男人,高高端起一杯酒,摇摇晃晃来到希莱斯身前。   他大概是想说点什么,却因喝得太过上头,舌头有点打结,一个人迷迷瞪瞪咕哝半天后,见希莱斯满脸疑问地看着他,愈发焦急激动。   然后长相凶恶,为许多新兵所畏惧的吉罗德教头,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希莱斯知道他这位朋友、手下兼亲信的男人,其实是个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但没想到他居然能哭得那么凶,伏在自己肩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嚎哭。   “你不容易……你不容易……”含糊的哭声间,希莱斯终于分辨出吉罗德究竟在重复什么话。   “你终于坐到这个位置……”吉罗德猛然抬头,反过来扳正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又涕泗横流地说道,“没人比你更适合了,真的……呜呜……队长啊!你不知道当初咱们在那个蝎尾骑士团的时候,我跟几个龙骑打起架来……”   “……我才没有闯祸,虽然原本确实是想比划两下。但他们打不过我,那几个狗日的就诬蔑你,说你没能力,冠军明明是给蝎尾的……我就跟他们打赌,说我们灰影不仅以后要做第一,你也会成为最好最好的领袖……呜呜呜,我赌赢了!看我回头找他们算账,把蝎尾给扬喽……”   胡言乱语猝然停下——后方的贡萨洛一把把他扯开,吉罗德一时没能保持平衡,一下栽倒在地,继续呜呜咽咽地低哼。   贡萨洛一对狐狸般的眸子写满嫌弃,苍白的皮肤却染上一点绯红,看来亦是喝过一点酒。   转向希莱斯时,目光澄澈而又坦荡,丁点儿没有把人撞开的愧疚。   “恭喜。”他用轻轻细细的嗓音说。   “谢谢。”希莱斯扬起一个好笑无奈的笑容。   马可大人曾和他说过,如果站在顶峰之时,身边依然有曾经一路互相扶持,共同攀登的伙伴,那将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即便还未到达他心目中的顶峰,他仍然仔细咀嚼,品尝着眼下不断填满胸口的情绪。   舒爽得令毛孔大张,有什么东西将要喷薄而出;而眼眶首先发热,比喜悦更加来得热烈汹涌的心情即将从眼睛里涌出来。   那是不同于爱情的满足感,来自友情,来自过命的交情。   贡萨洛似是触探到了希莱斯的情绪,先他一步展现出来。细眸红通通的,跟两颊一样蔓上红晕,晶莹的水光不停打转。   希莱斯极少见他哭过,再一回忆,好像从未见过贡萨洛有过这样几欲落泪的表情。   不论打仗有多艰苦,有多疲惫,贡萨洛始终像一枚误入战场的绿叶,好奇的、悲伤的、愤怒的、激动的……一切情绪只会因风而动,如同盘旋抑或滑落的叶片,更多的时刻则是居高临下观察他人,把想要表达的心绪体现在言语和举止里,而非脸上。   正如此时,绿叶仅仅蓄上了一点露珠,却没在叶片上停留太久,很快脱离开来,恢复往常的浅淡神色。   ……也像把希莱斯的情绪统统吸走,由自己过渡,最后干干净净地滤出。   饶是共同作战那么久,希莱斯也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了解贡萨洛。   后者总是这般神秘,捉摸不透:犹如闯进人类领地的小狐狸,看它想看的东西,做着它想要做的事,必要时刻展现它过人的聪慧才智;再轻轻巧巧地跑到神龛底下,虔诚地盘起身体入睡。   俄顷,希莱斯还是决定伸出一只手,看似与贡萨洛交握,实际将一张纸条塞入对方的手中。   贡萨洛瞬间意会,浑然不觉一般退离食堂外,熟练地绕开人群,在烛光底下查看那张纸条。   ……   希莱斯顺利摆脱军官们,宴会欢快的余韵滞留空气当中,迟迟不愿离去。   他来到约定的地点,见到如约而至、仿佛等了有一阵子,肩头落下一层薄薄积雪的贡萨洛。   贡萨洛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到来,这一次,望向希莱斯的目光不再是清明和煦,而是充斥着迷惘与不解。   夤夜将至,夜晚贪婪地吞吃昼光,连同温度一并吮吸殆尽,叫人越发觉得冷,在厚袍里发抖,在雪地里发颤。   火把的照耀下,贡萨洛嘴唇冻得发紫,瞳孔冻得打颤,手指也不停地哆嗦。   但他是被一张纸冻住,来自希莱斯偷偷塞给他的那张纸。   他无措地注视着希莱斯,像一只用眼神求救的狐狸。   风雪时而尖啸,时而狂吠,掩盖谈话的内容。   末了,朔风渐消,只听希莱斯问道:“你愿意去吗?”   贡萨洛的声音似泣似笑,被风吹得哽咽模糊。   “……去。现在就出发。” 第120章 若教   积雪在门前堪堪停下脚步,像一位踟蹰不前的食客。“砰”地一下,门板大开,屋内嘈杂沸腾的声音猛然冲出街道。   片刻后,木门又是重重一响,隔绝屋外的冷意,酒馆恢复成之前略有些昏暗的环境。   屋内突然进入一大批人,空气都仿佛稀薄了一些。周遭安静一瞬,酒馆内的客人们不免将视线放在这群衣着打扮相仿、各个持刀佩剑的人身上。   所幸来人似乎没别的打算,只是想落脚歇一歇,吃点酒食。酒馆老板也是位见多识广的,先是派伙计安抚其他客人,而后稍作交谈一番,便引着一大群人找椅子落座。   没那么多富余的空桌子,人们只得拼座。   一张小木桌前,两名酒客见领队打头的那位向这边走来,旁侧还跟着一个身形高大威武的男人,心底有些发憷,酒杯和屁股一起往墙边挪了挪。   领队摘下兜帽,浅金色的卷发雀跃地往外跳跃,他用一双细而上挑的绿眸看向另一个高大男人,随后轻轻一点头,与后者对桌而坐。   这个角落安静得出奇,俩酒客不敢吱声,兴许是因为两位拼桌的浑身气质与众不同,带点浴血的煞气,瞧着实在不好惹。   酒菜很快呈上桌,贡萨洛取来一块热腾腾的牛肉派,却迟迟不曾咬下。   【知道你胃口不好,一路上的干粮都没吃多少,但你要是不养足精力,怎么去见白湖城若教的主教?】   龙族厄尔诺斟满一杯水,递给他那精神不济的人类搭档。   贡萨洛只是沉默地接过水杯,想到即将要去处理的任务,面容仿佛遮上了一层阴云。   见他依旧提不起精神,十分了解搭档的厄尔诺不再多言,由他独自缓解情绪,转而向同桌的酒客们打听消息。   “二位可知道若腐卡季神教的教区怎么走?”   愣了愣,其中一名酒客壮着胆为他指路解惑。话闸由此被打开,在厄尔诺的打探下,他们不仅知道若教最近在白湖城行事极为低调,且信中提及的诡异游行仪式也日趋频繁。   “你别不信,前两天我家婆娘带孩子上街买面粉,刚好就碰见那群人又鬼哭狼嚎地游行。这已经是深冬之后的第五回了!才过了多久哇,去年总共加起来都不足十次。”酒客一边伸出十根指头,一边啧啧不止。   “城主不管管吗?”另一人忧心忡忡地说,“我看最近街上的人都不敢多逛会儿,买完东西就急匆匆地回家,我生意也难做啊。”   “怎么管,拿什么管?换作你,你敢插手吗?……那不就对了,若教的人都没啥表示,要是城主直接用武力镇压,指不定还会引火烧身,招惹那群家伙的报复。他们看起来疯疯癫癫的,难说会干点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那也不能放任他们继续这样活动,越来越猖狂,搞得人心惶惶……”   酒客们交流之际,贡萨洛和厄尔诺认真倾听其中内容,神色愈发凝重。   前来白湖城出行任务的皆为灰影龙骑,过惯了行军打仗生活的士兵们用餐极快,不一会儿便风卷残云,将桌上的食物与水吃得一干二净。   既然得到想要的情报,贡萨洛一行人没有多做停留的打算,灰衣士兵们浩浩汤汤起身,准备离开酒馆。   就在穿梭于桌椅之间,向外走去的短短时间内,门前传来酒馆老板的怒斥声。   “可算让我逮着你了——做贼的都知道不能专盯着一处偷,你倒胆大,把后厨当你家粮仓了,是不是?!”   只见老板使劲拧着一条枯瘦的胳膊,死死捉住逃跑未果的少年。   少年闻言,厚长袍底下的身躯不禁发起抖来,口吻既愤怒又委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有这一回……”   他那身黑绿相间的衣袍显然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有的面露鄙夷,有的目光嫌弃,有的念叨晦气……   贡萨洛身形一顿,愣在原地似的,视线拴在少年身上。   “奇怪,这身衣服怎么这么熟悉。”厄尔诺仔细翻找记忆,确信自己在哪儿见过。   “管你一回还是两回,今天被我捉到就是你倒霉!”老板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少年,转头喝令其他伙计绑住少年的手脚,估摸着想把他抬进某个地方收拾一顿。   “我头一回来这里,也是第一次偷——真的!面包不要了,我只是太饿了,还给你,对不起……对不起……求你放开我!”   少年剧烈扭动四肢,因饥饿而发黄凹陷的脸颊变得狰狞异常,声音满是乞求;喊到后面,只剩下惊恐的哭腔。   可凭他单薄矮小的体型,又如何挣脱几名成年人的控制?   “惨喽——”一名客人连连摇头,却没有一丝同情之意,“这家店的老板手段是出了名的狠,尤其对待闹事的,或者偷窃的。”   “我真的不会再干了,求求你,我愿意留在这里为你干活赔偿,什么我都愿意做,只要放过我……”   余光瞥见伫立门前的一群灰袍人,老板赔笑退开,为他们让道,仿若听不见一旁少年喊破喉咙的告饶。   贡萨洛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少年的黑绿衣服上,和对方的脸之间来回徘徊。   绿眸极快地划过一丝情绪,下一刻,他凑近老板,低声说些什么,并从荷包内掏出一些钱币。   老板转转眼睛,将钱币全部接过,转怒为笑。   “停停停,给他带过来。”   伙计们应声把男孩拖到贡萨洛面前,随着老板的吩咐,将其拽往门外,一把扔去地上。   雪地令少年冷得打个哆嗦,他迅速站起来,抬起那张脏兮兮、沾着的泥印的脸,心有余悸地望向贡萨洛。   瞧得出,他还在恐惧,不知道贡萨洛一行人会对他做什么。然而面前这群雇佣兵似的成年人们仿佛对他毫无兴趣,乌泱泱走出酒馆,商量着该往哪个方向走。   贡萨洛定定地站着,以一种少年看不懂的眼神注视着后者。   “谢……谢谢。”   少年虽读不懂他的意图,但还是轻轻地道声谢。然后整理一下黑绿衣袍,赤着脚快速跑走。   【为什么放跑他?】厄尔诺目睹全程,问道,【这不像是你会管的事。】   【他只是饿了,迷路了。】贡萨洛终于给出回应。   厄尔诺尚能理解“饿了”是什么意思,贡萨洛是想说那孩子犯事有因,后来也知错了,所以能够理解;   但“迷路”又是何意?难道指对方一时鬼迷心窍,下手偷东西的事吗?   另外……厄尔诺远眺少年离开的方向,眸光隐动。   他想起黑绿长袍在哪见过了:正是总司令大选之前,他们随希莱斯大人来到白湖城,偶然碰见游街仪式时,那群古怪教徒们的穿着打扮。   “事不宜迟,我们走吧。”贡萨洛却先一步转回身,带领士兵们前往若教教区。   ……   一座四四方方、宏伟庞大的浅黄色建筑屹立大地之上,像神祇扔落地面的一枚骰子。   “骰子”表面镂空,缠绕着藤蔓一样的枝条,宛若会游动的丝线。待春天来临,这些干枯的枝条便会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获得新生,用绿色包裹浅黄的“骰子”。   但它身上数不胜数的斑驳痕迹,又像在诉说着它是怎样经历风吹雨打,顽强撑到至今。浑如被神祇遗弃太久,于是有了虫蛀、披上了青苔似的衣裳。   除了造型别致的庙宇,周围并没有生着太多绿植——它是由人特意这样建造的,意在与绿植共生,人与万物同母同孕。   风雪吹来远方的客人,他们站在庙宇脚下,不由得为眼前的建筑心生敬畏。   贡萨洛安静地环视庙宇,从镂空的墙窗中间窥见神像的一角,随后掏出苗丫吊坠,虔诚地、轻轻地吻了一下。   就在这时,门前走出一位身穿白色外袍,绿色内衬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胸前同样挂着一枚一模一样的苗丫吊坠,见到贡萨洛的举动,他向贡萨洛予以一个若教的行礼手势。   可当贡萨洛故意脱去外套,露出款式大同小异,颜色却截然相反——绿长袍,白内衬的衣服——男人略一挑眉,一抹兴味稍纵即逝,而后准备将众人引入庙宇。   贡萨洛举起一只手,下令其余龙骑在外守候,由他和搭档厄尔诺进入即可。   庙宇内部意外地简陋——不同于其他庄严肃穆的教堂,这里陈设简单,只设有几张木椅,更多的则是用来行跪拜礼的圆垫子。   尽头的神像极为巨大,几乎能触摸到天花板。   神像约莫是内里最为精致的事物。   祂的头发是无数茂密的枝条,绕开极似龙族的巨大双翼,向后长长铺开,瀑布般垂落在地;   祂生有鹿一样纯净的双眼,狮的鼻,狼一般精明的毛绒面庞,张开鹰的尖喙。祂的身体是粗壮的树干,四肢如蛇,亦如藤蔓,细而柔软,怀捧一个看不见脸的娃娃。   厄尔诺伸长脖子,想看看襁褓里的婴儿长什么样。他换一个角度去观察,结果诧异地发现,襁褓内竟空无一物。   【祂是妈妈。】贡萨洛用心声为他解释道,【祂抱着的婴儿,是我们,是万物。】   中年男人是这儿的司铎,为二人取来圆垫子,接着径自盘膝而坐。他并不阻拦厄尔诺的好奇观察,也任由贡萨洛进行一段时间的拜祷。   等贡萨洛缓缓睁开绿眸,将苗丫吊坠放回领口,司铎开口道:“妈妈若是知道有孩子愿意为祂手刃蛆虫,必定深感欣慰。”   司铎话语里的称赞绝非作假,听着诚恳,再配上虽不出众、却温和非常的相貌,为那一席话增添几分真诚。   只有贡萨洛听得出深层含义,因而狐狸似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底的敌意更为浓郁。   “妈妈如果得知祂的孩子竟会弃同胞于不顾,定然会痛心疾首。”贡萨洛以同样的话术讽刺回去。   厄尔诺摆出一副听天书的表情,一点都听不懂他俩在说些啥,也搞不明白这诡异又针锋相对的氛围从何而来。   他只知道此行任务重大,不能多做耽搁,于是突然插话:“您好,想必您在昨日以前一定收到过我们的来信,请问卢克主教在何处?”   “卢克大人近期事务繁忙,不便应邀,还请二位谅解。”司铎轻轻鞠躬,朝他们致歉。   此话一出,厄尔诺的脸色也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回信当中明明欣然应邀,今日求见,反倒突然变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司铎拿出主教亲笔写的信件,上面的的确确阐明了无法赴约的缘由,并且反复向他们表示由衷的歉意。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不得不令人接受这个难以置信的结果。可现在主教不愿见他们,任务要如何进行下去?好比连院子都进不去,更别说想打开大门了!   联想之前在酒馆听到的传言——白湖城的若教教区对“异端”的游行持沉默态度。而他们此番前来,需要解决的大事,也恰是和那些“异端”有关。   结合若教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目前干脆置之不理的态度,估计是决定把他们晾去一边,不想跟着掺和,所以消极以待。   为什么不愿意管?   ——情绪骤然爆发的贡萨洛将疑问低吼而出。   “你们明知他们有多疯狂,事已至此,依然认为捂住眼睛就可以把自己置身事外了吗?!”   贡萨洛的双目充斥着怒火,冲司铎尖刻地质问:“这就是你们的‘世俗化’,是吗?妈妈的告喻就那样被你们误解,居然认为祂会要孩子抛弃它们的同胞!”   “这也是我不愿与你们原教旨信徒交谈的原因。”司铎神色中的温和也悉数褪去,“不解其意的是你们,死守表意,不肯结合环境来理解妈妈的意思。”   司铎目光锐利,刺向贡萨洛:“你知道他们的疯狂之处,一群无可救药的疯子,真正的邪恶……”   “……你也清楚,那些游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异端:现在,该称他们为融合派了。”   -   冬季脱下叶片衣服,树木半遮半掩,将地皮向天敞开,无奈地裸|露着。   覆盖了一整个凛冬的雪被,还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即将迎来消融的时刻。   马蹄陷入松软的积雪,再拔出来,在半山腰上拖曳一道针脚似的痕迹。   大雪早已消停许久,雪片纷飞的时候最不适合赶路,但众人盼望着它的到来。结局便是老天连一场小雪也懒得施舍,叫他们无法掩盖行踪。   平静的、雾气散开的、逐渐敞亮的天色成功招致海勒的怒骂,这名步兵主将不堪霉运的折磨,精神濒临崩溃。   “海勒。”索伦低声呵斥。   海勒当然知道他不该发出太多声音,包括抱怨,毕竟逃离的行动亦是由自己提出的:因为星戈林太安静了,安静到极易暴露行踪。   他仍旧十分听令,不如说遵从命令,已经成为他军旅生涯中铭刻灵魂深处、不可磨灭的一环。   虽然乖乖闭上嘴,他这次却向索伦投去含怨的一瞥。   索伦知晓下属在怨什么。怨他犹豫究竟是否该离开灰影,从而错过最佳逃脱时间。   至于为何要离开……   废话,希莱斯赢了总司令竞选,他们此前又对希莱斯做过什么?新账旧账一起算,够他们喝一壶的。说不定会落得伊里尔的下场,甚至不如伊里尔。   不过索伦的犹豫也是有原因的。他发现,自从希莱斯胜选,灰影内部总有一些打着他的名号,大肆宣扬、刻意夸大阵营派系斗争作用的人。   直觉告诉索伦,事情绝对没那么简单,他的失败说不定就与这群人有所关联。没错,他自然心有不甘,因此想探寻真相也无可厚非。   离开前,他的亲信曾尽力调查过这一现象,却只能探查到那些人自称为保守派,其他信息无从得知。   海勒的立场同样为保守派,他认真问过海勒,期间两人还大吵一架,险些陷入信任危机。   对此,海勒也颇感意外。他确实和他们没有联系,只是其中有些人不知何时混入他的部下当中;谎言半真半假,也就更能蛊惑他人的视线,认为不论如何,事情必定有海勒的授意。   一路上,索伦无法让大脑停止思考这场乱象。以致不慎踩到一块藏在雪下的石头,没来得及平衡身体,拽着马的嚼子跌倒下去。   马儿痛得轻轻嘶鸣,甩头挣脱,抬起前腿,就要往索伦头顶落下。   海勒扑出去的一瞬间,一支箭矢同时飞驰而来,钉入马的后腿!   咻——   第二支箭矢紧随其后,贯穿马儿的脖子!   马以极其扭曲的姿势从另一个方向轰然倒地,滚烫的鲜血沿着两个箭口汩汩流淌,化开雪,被底下的土壤大口大口汲取着血液。   总归是军人,索伦和海勒迅速反应过来,前者命令两个跟随逃离的亲信提防全其他方向,而后者抽出箭矢,搭箭上弦。   众人停留原地,围成圈,警惕地环顾四周,索伦和海勒则一瞬不瞬地瞪着箭矢飞来的方向。   寂静只持续了几秒。   顷刻间,巨龙振翼,拍打空气的声响接踵而至。不止一个,从四面八方传来。   天空很快被巨物遮挡,形成一个包围圈,将索伦几人牢牢困在中心,无处逃脱。   “去他妈的龙骑!老子真恨死了他们会飞!”事到临头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海勒咬牙切齿,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   索伦的呼吸起伏越来越大,他盯着某个方位,看着从林间不远处款款现身的二人。   希莱斯手持弓箭,对准同样持弓的海勒;身旁,塞伦手握长剑,剑尖泛起森森寒光。 第121章 恶孽   “别来无恙,索伦大人,海勒大人。”塞伦轻笑出声。其实他们不过两天晚上不见,他故意这样说,是在讽刺他们的出逃。   “马儿已死,猎鹰追捕,你们已经无处可逃。不如放下武器好好谈一谈?”   谈个屁!海勒额前青筋直跳,谈怎么个死法吗?!   “我们无意伤害你们。”希莱斯将弓箭放在胸前,缓步靠近,“只是想劝二位能够迷途知返,毕竟军法无情,叛逃者的下场各位心知肚明。”   听罢,海勒脸上的肉抽搐扭曲,雷鸣般大笑起来。   “然后呢——把人抓回去,继续用其他罪名处置?……哈哈哈!你都赢了竞选,整个灰影你的权力最大,我们当然任你宰割了!”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你亲自出马捉拿我们。怎么,灰影不是乱糟糟的吗,居然有闲心来管咱们?还是说,你认为那些风言风语是我传出去的,所以想带回去拷问?”   希莱斯止住步伐,因为海勒在质问之时拉开了一截弓弦,警告他不准再靠近。   “有一部分原因,但我已经知道与你无关。”   这意味不明的回答令对面二人双双一愣,他的灰瞳移向索伦,问道:“想知道原因么?”   索伦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他确实想知道。   然而他正要开口,旁边的海勒再一次喘着粗气,挤出一声古怪的笑来。   “呵!别想蛊惑索伦大人。有些人是我的手下,连我都无从得知,你又如何知晓?够了,你也别觉得自己有多正直,一副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希莱斯,你多惹眼啊,想想那些人的存在有没有你一部分的责任——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咎到激进派插手的那一天!”   “冷静……”   海勒把索伦的劝阻彻底抛到脑后,如同一只歇斯底里、被逼到极致,自毁般四处冲撞的牛。   他自顾自地吼道:“这仗打到现在,士兵们一个接连一个地倒在战场,像谷子一样被轻轻松松割走生命。他们的生命偏偏还是全境人输血养着的,如此这般耗了多少年啊……大家疲乏得很,你肯定也看得出来。我们只是需要休整,这才是我所求的,保守何罪之有?!”   “至于那群打着保守旗号扰乱军心的,管他从哪儿来,让他们喊吧,叫吧!反正灰影乱象丛生,不缺这一次了!除了那帮叫嚣的家伙,深处一定还藏着更多的老鼠,一手导致我们的失败。眼下的局面谁都脱不开责任,尤其是你,希莱斯,你是根源,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手刃高智狂沙,不然就不会引来激进派的强买强卖,导致灰影牵扯入局,对吗?”   希莱斯眉间凝起寒霜,唇瓣轻轻地动着,声音极沉,极冷,顺着海勒的话语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浪费时间与你讨论对错。为将之人竟能如此感情用事,蒙蔽双眼而不自知,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所想——我很失望,海勒。我确实知道与你无关,所以无意把罪名扣到任何人头上。”   “此番前来,也不过是想郑重告诉二位:派系斗争根植灰影之中,势力渗透极深,背后潜藏着的联系远比大家想象的更为复杂。所以,望二位念在对灰影多年的忠诚与奉献,随我一道回去,配合调查真相,把那些蛀虫一一碾碎。”   看着迎面走来的年轻总司令,海勒的视线扫过对方郑重其事的面庞,划过他干练利落的骑行装,最终停驻在弓箭上。   是啊,虽是劝降,但总归需要戒备,海勒心想。他垂下眼帘,不言语,粗犷的五官融入了一丝顺服,亦像走入绝境的失魂落魄。   地上的雪屑被鞋子磨出一点“沙沙”声响,海勒不着痕迹地向后撤开一步。   而这一细微的动作,同样被希莱斯及时捕捉,他佯装一副毫无察觉的模样,只是停止了靠近。   “等‘真相’揭开,揪出幕后之人,惩罚便会落到我们头上了,对不对?”海勒问。   无需希莱斯作答,谋害罪加之叛逃罪的下场,即便将功抵过,实际也免去不了多少责罚;最终的结局,众人了然于胸。   “被终身控制,何尝不是另一种死亡?”   言毕,海勒的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弓箭,对准希莱斯!   “不——!”索伦大喝一声,跨出一大步,想上前阻拦。而另一道白色的影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边,一把将他扯回,紧紧绑住双臂。   在所有人几乎失声尖叫,全体出动的时刻,箭矢瞬间离弦!   箭簇刺破衣物与皮肉,海勒身形一晃,手劲一松,尚未射出的箭矢掉落在地。而他空出的那只手缓慢向上摸,还没摸到自己的心脏,便软倒在地。   那里贯入了一支长长的箭矢,血迹从内部缓慢涌出,一团深色洇开左胸的布料,慢吞吞往外吞噬。   海勒双唇微张,面朝天空,眼里那抹残存着的决绝,被永远地镌刻在脸上。   不用希莱斯再做指示,士兵们已纷纷从林间冲出,制住剩下的索伦等人。   希莱斯面无表情地放下胳膊,不再看地上的尸体,鼻尖朝向被塞伦反手钳制、摁压在雪地里,对面前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的索伦参谋。   帽子早在挣扎过程中掉落,仅仅过去两个晚上,索伦的头顶的灰白似乎蔓延得更广了,而两鬓已成雪白。   可惜,希莱斯并没有给他继续反应的机会。   刚刚亲手射杀海勒的新任总司令半蹲下身,额前掉落几根发丝,垂在剑眉上方。   从这个半俯视的角度看,那对灰眸比往常显得更加威厉。   索伦注视着海勒的尸体,希莱斯则盯着索伦。   “您是怎样想的呢?”希莱斯继续用商量的口吻询问。   有士兵对参谋进行搜身,后者全然放弃了反抗,佩戴在身的刀剑、匕首被尽数转移出去。   “你之前说……知道事情不是海勒所为。”他努了努唇瓣,呵出一口白雾,又深深吸入能冻结肺腑的空气,“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掌握着某些渠道,了解更多消息?”   “是的。”希莱斯承认道,“而且一些内情的严峻程度超乎您的想象。”   听闻此言,索伦的目光不单单只是落在尸体之上,而是借着尸体游离到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中去。   希莱斯的档案他清楚得很,一名来自绿盐城猎人村的小子,家底薄如一张纸,唯独家门不幸,可以稍微在纸上多添几行字。   来历十分简单,根本不存在什么背后靠山。那这些信息渠道由谁提供?他在金沉湾积累的人脉吗?   边境天天需要打探敌情应对战争,根本无暇谋虑这些次要之事。况且与灰影一同驻守金沉湾的,也就蝎尾与蓝鸦两大骑士团。据他调查,希莱斯跟这两个骑士团的军官并没有多少密切联系。   搜身的士兵是一名龙族,金瞳犹如融化后黏稠而流动的金子。瞧着瞧着,他突然想起一位同样拥有鎏金色兽瞳的男人。   ——尼古拉,马可的龙族搭档。自从马可殒身的消息传回灰影后,便辞退了职务,转而进入绿洲阵营中任职。   是他么?索伦四肢不由得动弹起来,宛如被猜测烫伤了手脚。是尼古拉在操纵这一切吗?不,绿洲任职的人员,除非达到一定级别,否则不得直接干预骑士团内务。   还有谁……还有谁……   索伦的挣动如同砧板上陡然“复活”的鱼,周围士兵齐刷刷把剑刃竖向这边;扭动之间,后方压制着他的塞伦落下一绺银白色的鬓发,吩咐士兵把人捆上。   眼角晃入的银白色恍若错觉,霎时令索伦止住挣扎,恢复平静。   一瞬间,他似乎触及到了一种从未预想过的可能性。他想去看那名银发蓝眼的龙族,却被一只手掐着下巴,扳正脑袋。   希莱斯的面容就在正上方,声音传入索伦耳中。   “我也知道,马可大人的死因与你并无关系。尽管他死了,对你来说确实是最好的结果……”   “……想知道布洛迪为何叛变吗?背后搅局的到底还有谁?以及——你想弄清楚的,这次竞选失败的真正原因。”   一对鹰目内,灰色的旋涡无声搅动着,把离他最近的人吸入其中。   索伦感觉自己已经坠入旋涡的中心。   被敌对之人看透真实想法,实在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羞辱与痛苦,仿若衣不蔽体地站在对方面前,灵魂被对方用那一席话割成了碎片。   但他不想否认,正因不甘,所以比谁都更想知道失败的成因。   “……好。”索伦轻声答应,顿觉浑身劲力抽离了躯体,花光了最后一丝力气。   “您对灰影的忠诚日月可鉴,我也由衷钦佩您的才能。真正的敌人是狂沙,我们不该同室操戈。”   希莱斯收起弓箭,吩咐将索伦扛上马背,然后命士兵们把海勒的尸体收起来,一起带回营地。   “若您有心继续为战争出谋划策,我会在汇报中向阵营反映。”   索伦任人摆布,上马后,他往下看了一眼:海勒纹丝不动,血迹不知不觉间已扩散大半,深红的色泽触目惊心。   “我曾命人杀你。”   “我知道。”   “马可的死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   “但他不是您杀的。”   “……”   龙骑们接连撤离回营,一部分策马护送,一部分找到相对开阔的地方重回天空,仿若巨大的鸟类,在地面投下一团团飞越而过的阴影。   索伦的眼睛一寸寸迟钝地、缓慢地挪开,望向蹬上马背的希莱斯,目光锐利逼人。   他突然拧出一个笑容,告诫般开口:“别你的对敌人有半点仁慈,希莱斯。”   希莱斯看了他一阵,微微颔首,似领悟其意,亦像有了决定。   他一拽缰绳,马头调转的同时大喝一声,于林间回荡。   “回营!”   -   庙宇空无一人,今天不是拜祷日,知道贡萨洛一行人要来造访此地的若教主教,此前便另作安排,遣散了其他的修士。   因此,偌大的庙宇里,只有神像垂眸注视着三人,聆听他们的谈话。   厄尔诺暂且压下心头的愠恼,瞅着面前针锋相对的二人,闻着味道愈发浓重的火药味,想起贡萨洛曾向他简短提起过若教情况。   多年以前,若教已存在分化趋势。   一边是坚决拥护原初教义的信徒,贡萨洛便是其中一员;   另一边则是像面前的司铎,对教义有着不同的重点解读,并认为一些形式必须有所改变。   比如,若教的核心教旨之一,为“人与万物同母同孕,同胎而生,须对万物生灵保持敬畏、敬重。”   而这位司铎所信奉的,成为了“同孕之子有别,只需对真正的同胞保持敬重”。   言下之意,物种之间终究存在隔阂,对于那些象征邪恶的事物,就无需再以敬畏之心对待了。   “这就是主教不愿出面,和我们一起协商解决方法的原因,对吗?你们彻底抛弃了融合派,并早就认定他们为彻底的‘邪恶’。”贡萨洛的细嗓子此时压得过于低沉,似在拼命压抑着情绪的爆发。   “难道不是吗?”司铎扯了扯唇角,讥讽道。   “看来那些滥杀无辜、侵扰妇孺、烧杀掳掠作恶多端的人,你也愿意平等地接纳他们了?明明这些人是母胎内的毒瘤,将世界变成炼狱的根源!他们可不是你的父亲,血脉影响你的抉择,贡萨洛。”   是的,司铎大致知晓贡萨洛的身世。   有一位若教信徒参军入伍,参加多场和狂沙的战斗,晋升为灰影骑士团的出色将领……早为周边地区的教徒们所熟知。一传十十传百,他的名号在白湖城的若教教区内已经十分响亮。   其中自然有人想要了解这位龙骑的过去,经人一打探,众人这才得知,贡萨洛的父亲早年是一位小贵族,贡萨洛本人还曾是僧院学校里的优秀学生,未来极有可能成为一名修士。   后来父亲因罪流放至圣雷监狱,相应地,他被送往救济院,在那儿与众多罪犯的孩子们一同长大,最后开启军旅生涯。   闻言,贡萨洛眉头微微一动,没有被激怒;而是依然端坐,绿眸深处的情绪变幻莫测,复杂难言。   原是挖苦自己的一句话,却一下子勾起了贡萨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当初流徙时的记忆。   他曾走过战区,亲眼目睹狂沙是如何将大地母亲变成一片荒芜,植物如何在一天内迅速衰败:途径一个自由城邦,周边的花草早上还浸在春季温养中,结果第二天再出发,一块地方的池塘干涸,植被全部枯萎了。   这使他深受刺激。   若没有滋养生灵的水源与植物,他们该怎样享受若神带来的恩惠,万物又该如何存活?   而他也见识到几年以来,因为局势的变化,教徒之间逐渐分化,成立新的教派——然而“自立门户”后的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好的改变,反倒几乎彻底沉沦世俗。甚至有人想要修改教条,或者利用若教去行骗——这即是他最终转化为原教旨信徒的最大诱因之一。   融合派也同样由此而生。   可□□苗头初现,这些倡导所谓世俗化的新若教教徒们却压根不理睬,没想过引导或阻止。可以说,融合派发展至今,其猖獗之态,与他们的置之度外有着若干联系。   贡萨洛的胸口膨胀又回缩,阖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注入了坚定。   他铿锵有力地开口。   “问题恰恰在于他们背叛了母亲让我们共处的叮嘱。这些罪犯倘若真的将受害之人看作一个人,一个同样具有生命、流着同一份本源血液的人,那他们绝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律法的限制,意味着他们也将付出应有的代价。   “狂沙亦是如此——它们蚕食孩子们的生命,我愿意为母亲、为万物、为大地一战!母亲不会容忍它们残害孩子,便由我来铲除狂沙好了。从流放那天开始,我已经把这一切当做为我父亲的赎罪。”   旁侧的厄尔诺迟迟没有饮入一口麦茶,茶杯悬在嘴边,愣愣地注视贡萨洛,终于第一次从搭档口中了解更多的入军原因。   “我请问您:‘邪恶’该如何定义?”   贡萨洛话锋一转,质问司铎。   “私以为,这些符号一样的东西都是人类后天给它们赋予的,不是母亲,更不是由‘邪恶’本身去定义。”   司铎也从惊愕中回过神,不知他心里想了什么,抿唇凝视贡萨洛几秒后,方才反问。   “在你眼中,狂沙是怎样的存在?……看呐,它不也是由你定义的吗?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愿意接纳它们,把这等秽物视作同胞兄弟?”   贡萨洛当即给出回应:“若狂沙没有侵害万物,不去强吞那绿植,吸干河流的生命,使万千人流离失所,叫大地变成一片生灵涂炭之景……我自然会将它们看作胞兄胞弟,和万物生灵平和共处。”   “天真!难道狂沙生来纯洁,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才来祸害世间的吗?!”司铎陡然拔高嗓门,夹枪带棒地说。   “这话你该问狂沙去,我又怎么晓得它们到底在想什么。我只知道狂沙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行径,当它们真正犯下恶行的那一刻,才是有权审判为恶之时。”   从指摘对方的理解开始,贡萨洛与司铎的争吵便一发不可收拾。庙宇因四处敞开的窗洞而无法将声音放大,像教堂那样将话语从墙壁上弹回来。   但在这小小一隅,剑拔弩张的气氛再度升起,几近可以化为实质,窗洞也被俩人的质问声填满,偌大一座庙宇憋闷得可怕。   一只鸟儿闯入庙宇,像一个迷失方向的旅客,选择在神像头顶歇歇脚。   它茫然又好奇地歪歪脑袋,浑然不觉氛围的紧张,低头打量着地上的人类,偶尔啄两下神像的枝条发丝。   庙宇因小鸟沉寂片刻,贡萨洛收回视线,太阳穴隐隐发胀,细软的嗓音略带烦躁:“总之,我不相信有天生的恶。”   司铎听到什么笑话般纵声大笑。   鸟儿受到惊吓,连忙扑腾着翅膀飞走,一根羽毛摇摇晃晃飘落,宛如左右摆动的摇篮,擦过襁褓的边缘,然后静静睡在地面。   “当然有天生的恶。”司铎意味深长地说,“只是你没见识过罢了……”   “你会发现的……贡萨洛。你所做的一切,包括未来将要践行的事,都是对消除恶孽的另一种阐释;恰恰是我们所信奉的、执行的另一种表现。”   贡萨洛语气冰冷:“至少我不会天生排除异己,把一株刚刚破土的新芽,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当成罪孽。”   见二人瞪着对方的眼睛,再次陷入沉默,厄尔诺头疼地捏捏鼻根,腹诽道:这场争论应当走入尾声了,不然他俩能就一个恶的定义掰扯上一辈子。   他主动打破沉寂,把话题拉回正轨。   “所以,你们铁了心不打算合作?”   司铎恢复温和的微笑,对厄尔诺轻轻点头:“是的,二位,此乃大家一致商议后的决定。”   厄尔诺嘟哝一句“早说”,屁股刚离开垫子,便听对方的话音又蓦然响起。   “但主教大人命我给二位带来两样礼物,以作歉礼。”   在司铎的传唤下,一名修士呈上两个用布包裹着的物品。分别拆开一看,竟是两件黑绿相间的长袍!   二人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融合派教徒们的服装!   “上哪儿搞的衣服?”厄尔诺拧眉,拎起来查看,“莫非是你们从内部搞来的?”   司铎笑而不语。   两件衣服,贡萨洛读懂了想要传达的意思:若教想让他们伪装进入融合派。   做卧底需要时间,但他们的时间不多,所以只能通过改变外表服饰混入其中,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进而完成任务。   只不过……贡萨洛讽刺一笑。原本可以直接跟白湖城这边的教会达成合作,谈妥后,他们双方各自行动,事情能够更快、更方便、更容易地解决。   结果最该干预的人选择熟视无睹,拒绝之后还施舍一点物品,美名其曰“礼物”,显得大发善心给予他们“馈赠”似的。   另外,贡萨洛身前的包裹还装有一枚钥匙。   他捏着钥匙,问司铎有何作用,司铎回答他:“打开那扇门,里面就有各位想要的东西。”   哪扇门?哪个位置?该怎么找?   纵使厄尔诺百般追问,司铎已然不肯再答了,始终面带微笑,比神像还像一尊雕像。   连为何要给他们物品,司铎都闭口不谈,只说会派上用场。   厄尔诺同对方周旋期间,贡萨洛走到神像脚下,把小鸟的羽毛小心收起来。   他头抬得高高的,与其说瞻仰,不如说像一个太久未见母亲的孩子,依恋地望着神像。   战场哪见得到妈妈。   数年间,他能够静心跪在神像脚下拜祷的次数屈指可数。   只有看着祂,看着前来虔心祈祷的信徒们,他才能够真正地体会到平静。   只是,妈妈……贡萨洛哀伤地想。   你可知道,你的一部分孩子们陷入了迷途?   他们和狂沙勾结。   他们被同胞抛弃。   妈妈,求您指引,我要怎么救他们? 第122章 真相   世人皆说阳光照不进贫民窟。   大错特错。   他们当然置身同一片天空之下,比起其他繁华的地段,阳光格外喜爱“照拂”这里,夏季犹如熔炉,把人闷在一间间狭窄的小屋子里烘烤;冬天受到朔风和冰雪的“关照”,于是人们只得躲入蚁巢,把密集而拥挤的房屋压得东倒西歪。   房子像人,肩上担着太过沉重的东西,扭曲、麻木、痛苦,不堪重负;   人也像房子,褴褛的衣裳扛不住风,兜不住雨,全吹去血肉|身躯上,饥饿、劳累、病痛趁虚而入,但说不出口。   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能进来。把任何你能想到的东西全部放大、再放大,膨胀成凡人不可承受的程度。   吵架声,恸哭声,婴儿的啼哭声与笑声,放|荡声,歌唱声和谐共存——这是一副奇异的景象,人们活着,神情与死了无异。孩童们将活泼调皮的天性释放出去,跟房屋上空飘浮着的沉沉暮气互不干扰,相处融洽。   贫民窟从与狂沙的战争前便已经存在,只是大战打响后,就连白湖城这样繁华的贸易城邦,也挡不住那片区域逐年扩散开来的趋势。   因而人们早忘了,贫民窟的东区是什么时候聚集了一帮人,把一座位置相对远离街巷、带有一小片空旷场地的大建筑,连同周围的几座屋子给“鹊巢鸠占”了。   也记不清到底是从哪天开始,那群人突然换上黑绿色的长袍,嘴里经常喃喃人们听不懂的话。   虽然其他贫民们照样穷得衣不蔽体,没双好鞋袜穿,但大家可不会疯到一年四季能打赤脚就打赤脚。   他们疯疯癫癫的样子任谁都觉得可怕,远离一点街巷,倒合了其他居民的愿。   他们有时候会施粥,和其他主流宗教的僧侣们一样。可也不止一次地有消息传入大街小巷,说他们有时候会抢劫偷窃,和其他品行不端,危害他人的犯人一样。   这即是贡萨洛和厄尔诺一路来的所见所闻。   一块面包掉到地面,顺着下坡路骨碌碌滚远几圈,裹上的泥沙在它黑黢黢的外表上并不明显,恐怕还没里面掺入的木屑来得多。   小孩跟在妈妈身后,发现手里空空,连忙迈开小腿追去。   面包终于停止滚动,停在分叉口的墙角边上。   小孩正要弯腰去捡,上半身刚探过去,余光看见墙角的另一侧好像有几个大人,把地上躺着不动的人围成一圈,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忽地,头顶投下一片阴翳,小孩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一只肤色略显苍白的手捡起黑面包,仔细地拍掉灰尘,递给小孩。   吃的回到手里,小孩没什么心思,高兴了,自然就冲着人傻乎乎地笑。找到孩子的妇人却急急将孩子往后一带,惊惶地瞥向贡萨洛。   似乎是那身黑绿衣服令她开始戒备,但在匆匆几眼中,当真没从这位“信徒”的脸上发现任何端倪,妇人这才松下一口气。   “谢谢。”妇人朝他微微鞠躬,逃也似的离开。   贡萨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身异常合适的融合派着装。他知道,那位母亲只是在惧怕衣服。他也知道,自己打扮成邪|教徒是为了完成任务,所以心中没有多少芥蒂。   他拢了拢兜帽,神情淡淡的,重新回到搭档那边。   “搜到什么?”贡萨洛问。   厄尔诺递来一份书札,里面文字简短,写着一条尤为重要的信息。   ——“鼬鼠村使者午后到访,不必声张,请沃克牧师准备接谈。”   贡萨洛脑内闪过一张羊皮纸——是离开灰影之前,希莱斯塞给他看的那张纸。里面不仅包含出行这次任务的原因,还附有一些关于白湖城融合派的信息,以及不知从何打探到的、融合派将要发生的一场行动。   就在今日,几匹从鼬鼠村长途跋涉而来的马儿会进入白湖城。   马背上的人亦为融合派教徒,前来此地,便是要与一位牧师接头,取走一封信件。   这封信件,恰恰为贡萨洛他们此次任务的目标:必须将其截获成功,带回灰影!   贡萨洛和他的人类下属需要潜入屋舍,找到那名牧师。   龙族因特殊的竖瞳容易被发现,所以不便在教徒众多的场合走动。于是厄尔诺及龙族下属则在外围盯梢放哨,随时利用心声汇报情况。   怎么确定对接人今天就能如约而至?   早在抵达白湖城的当天,灰影的龙骑们就分队安插四处蹲守,专门盯着城门。城主也下令护城队长配合他们,一旦察觉穿着黑绿长袍,或登记从鼬鼠村而来的人,就立即锁定对象,跟踪观察,最终确定是对接人。   据负责跟踪尾随的龙骑所述,对接人派遣了一位信使先去传递消息。   恰好就在方才,倒霉的信使让他们蹲个正着,眼下不省人事地躺地上。   “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厄尔诺笑着调侃。   原本打算尽可能低调地潜入融合派教会,现在拥有信物与信件,都能光明正大地进门了。   收好书札,贡萨洛与厄尔诺交换一个眼神,然后各自领人从巷子的两道岔路口分开行动。   除却他们二人,贡萨洛身边还跟随着两位人类下属。所有人穿着一致,脱下灰袍,换上黑绿相间的长袍。   衣物从何而来?自然由若教提供。造访庙宇的当天,厄尔诺特意问司铎多要了几件衣服。奇怪的是,司铎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个需求,当即答应,为众人呈来几套完整的服饰。   短短几日过去,天空不再降下雪花,冰雪开始肉眼可见地融化。   屋顶积雪消融,露出朴素陈旧的砖瓦。从外观上看,这座建筑毫无特点,建在土坡下,墙壁的一侧紧紧依附着矮坡,灰扑扑的,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   当贡萨洛一行人沿着楼梯走至坡底,这才发现内里有多宽敞——建筑物看似破旧,实际上足有三层之高,门前还有一片空地以作广场,不少融合派的人员在此穿行走动。   附近还有几座联排屋子,那里也是融合派的地盘。   贡萨洛状似不经意地往某个巷口瞥一眼,联排房屋拥挤的夹缝之间,一抹熟悉的高大男人显露出半个身子。   短暂地目光交接后,心声随之响起。   【人已出发。】厄尔诺向他通知,其中代指的是鼬鼠村对接人。不可再浪费时间,必须立即行动。   厄尔诺简短的提醒传来:【可以进入。】   旋即,贡萨洛三人迈开步伐,往大屋舍前进。   ……   小广场的正中央,一群教徒们跪伏在地,头深深地埋着,衣袍勾勒出他们佝偻的腰。   石台上,一名牧师打扮的人物正在布道,宣讲之词模糊不清,犹如梦中呓语,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悠远地飘入几人耳中。   “……若神派下神使探望子女,却见灾厄遍布,同胞相残。母亲泪水流尽,于是以血代泪……母亲于心不忍,就对神使说:‘我要你带回我的骨肉,孩子太苦,太痛’……”   一行人穿过广场,下属注意到,在听到牧师讲出那句话后,贡萨洛的脚步加快了些。   “……于是神使遵循若神的吩咐,行走世间。风沙是神使的足迹……”   声音甩到身后,贡萨洛沉沉吐息,像把肺里憋着的秽物全部吁出。刚靠近建筑物前,准备进入大门时,守门人抬手将他拦下。   守门人先是仔细打量贡萨洛的面容,确认面前三人十分眼生,便起了疑心。   还未张口说话,一张纸递到他的面前。即便自己目不识书,右下角的花押图案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人很快就到,耽误不得。”贡萨洛复述一遍信上内容,严肃的态度和语气叫守门人分毫不敢怠慢,当即给对方指路,详尽地告知沃克牧师的寓所。   “沃克牧师今早出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守门人略感歉意地说。   贡萨洛向他道谢,倾身步入正门。   走进去,才发现屋舍内实际的空间比外观瞧上去更为宽敞。过道并不拥挤,悉心清理下,石墙虽破旧,但没有蛛网。只是楼梯看上去十分危险,陡峭又狭窄,虫蛀的痕迹几乎快掏空木板。   屋舍本不该如此安静——守门人也特地向贡萨洛说明,今天是游行之日,牧师们一大清早带着一大帮信徒离开教会,所以这里空空荡荡,反倒利于他们实行任务。   一楼二楼各派留一人看守,贡萨洛小心地登上木梯,按照之前守门人指示的位置,行至三楼的一道门前。   他自怀中掏出一物,看向掌心的钥匙。   “打开那扇门,里面就有你们想要的东西。”——司铎的话语在耳畔萦绕。   他不能确定,司铎给的钥匙是否能够开启眼前的大门,但时间不多,已经由不得他多做迟疑了。   如此想着,钥匙没入锁孔,一旋——   “啪嗒”一声轻响,门锁竟真的打开了!   【厄尔诺。】贡萨洛努力压下惊愕,一边推门而入,一边用心声呼唤,【钥匙是开房门锁用的。】   对面沉寂几秒,好似也陷入了震惊,一时无法回应。   如果说教会那边同样掌握着信息,知道负责碰头的是沃克牧师,那还能勉强接受。   但也仅限于此。   【司铎……不,白湖城的若教教会,是怎么得到这把钥匙的?】   他们又是怎么预料到,今天贡萨洛一定会开启沃克牧师寓所的房门?   厄尔诺的心声猝然打断思绪:【人已经快到了。】   容不得贡萨洛细想,陈设与物品尽量保持原封不动的情况下,他开始在屋内翻找那封信件。   沃克牧师习惯极为不好,桌面堆叠了太多无用的纸张,放得还很是繁乱。他咬着牙,光是翻底层就费了一番功夫。   那样重要的东西,应当不会随意存放在太过显眼的地方。于是他拉开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木柜,甚至连枕头和床褥下面都仔细检查一番。   没有,哪里都没有!   【牧师上楼了,对接人也已经抵达广场外。】   祸不单行。   贡萨洛眉心皱成川字,他鲜少骂脏,一旦想到一种可能性,心里就止不住地重复“该死”。   东西很可能被牧师随身携带。假如只有沃克牧师,他还能埋伏对方,使用强硬手段夺取信件。   偏偏对接人后脚跟了上来:战场洗礼后的武力,近身应付两个人不在话下。   可毕竟是两名成年男性,他不能保证打斗过程中不发出一点声响,悄无声息地接连弄晕两个人;况且,万一对接人在门外设置看守,很有可能会打草惊蛇,届时后果更加严重!   笃、笃、笃……   脚步声渐渐接近,敲的不是地板,而是贡萨洛的心脏。   笃、笃。脚步声停止。   沃克牧师站定片刻,拿起小锁左看右看,困惑无比。莫不是我又忘记上锁了?他纳闷儿地想。   没纠结几秒,他推开房门,冬日明亮却毫无温度的阳光涌进屋内,光线霎时间铺洒在地,堪堪停留于床脚。   陈设纹丝未动,与印象中并无二致,因此沃克牧师没多留神,径自去桌前处理事务,浑然不觉自己寓所里藏了个人。   他刚坐下,房门便被敲响,来客陌生的面孔令他愣怔原地,当对方表明身份后,方才松口气,将人迎进屋。   对接人面色不豫,似是不满于沃克牧师没有做好接见的准备。   “我很清楚这次碰面的重要性,但我确实没有见到您的信使。”话音刚落,对接人眉头狠狠一拧,所幸牧师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守门人有向我汇报此事,大概是由于我今早出了趟门,信使也没找着地方,所以稍微耽误了事……”   “此事不容耽误。”对接人冷硬地砸下一句话。   牧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今天有游行,屋舍基本没什么人,想必您的下属也在门外守候,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事情不如就在这里谈好了?”   不知是故意不提,还是默许建议,对接人那边没有正面应答,而是直接进入正题:“东西拿来吧。”   衣料互相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从贡萨洛的角度,只能看见两条腿时而停驻,时而移动。   他趴在床底,天然的阴影区形成保护伞,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如同在漆黑中悄悄窥视的一只狐狸,一双细眼发出幽绿的眸光,仔细聆听每一个响动。   对接人约莫在阅读信纸内容,期间,沃克牧师慢慢踱步,开口道:“做出这个决策的人十分聪明。”   “若非当初那批人伪装成押送兵,成功用这障眼法骗过他们,否则夺回神使简直无望,神使的身体可能已经被绿洲阵营亵渎。”牧师轻轻叹口气。   绿洲阵营?押送兵?……障眼法?   贡萨洛不由自主收拢十指,紧紧扒住地板。   希莱斯总夸他悟性高,稍稍一点拨,即可在弯弯绕绕中寻找出关键。他自己其实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不过常常被欣赏的人夸奖,他便觉得这或许确实是个优点吧,至少在多次战役上为希莱斯出谋划策过,能够派上用场。   随着沃克牧师的讲述,抑或是对信上内容的讲解……贡萨洛此生从未有过一刻,如眼下这般痛恨自己所谓的“悟性高”。   “当年托茵河的事情不是巧合?”对接人似乎也大为震撼,语气难掩惊讶。   “不是。”沃克牧师笃定回答,“可以说,大家谋划了很久。铤而走险,只为能将神使脱离苦海。”   “如此便好……等等,信上说‘神沙已转移至赭泥村’,意思是指神使的骨沙目前又回到了托茵河附近?”   牧师点点头,又摇摇头:“距离今日,回赭泥村已有数月之久,大致算下来,应该是今年一整个冬天。”   贡萨洛愣愣地听着这一切,甚至无暇露出半分惊骇之色;只觉得浑身发冷,像坠入冰河,头顶上方不是床,而是冰面。   不能砸,更砸不穿冰墙,然后鼻腔和喉咙灌进冰冷的河水,叫他无法喘气。   没人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而且只能被迫沉默地接受,被迫地承受着彻骨的寒冷。   他确信二人口中所指的“神使”是高智狂沙。是的,这群邪|教徒们把狂沙奉为神使,非但冲着它们磕头礼拜,而且还甘愿为仆,做它们的奴隶……   ……与之勾结,将狂沙想方设法运入边境线内,放进城区或乡村,大肆屠戮民众!   任听差遣不说,还愿意献上自己的生命,美名其曰“新生”,说白了就是自杀,然后从尸体转化成狂沙。   然而真正令贡萨洛感到难以置信的,非刚才听到的内容莫属。   希莱斯活捉高智狂沙一事传遍全境,极大程度上鼓舞了民心与军心。   对此,他们灰影引以为傲,绿洲阵营更是将此事放在首要位置,第一时间派押送兵赶往金沉湾,意图带回总部,关押活俘虏。   由于事情太过出乎意料,谁都没有准备——一方面时间紧迫,但总部离边境有一定距离;另一方面则是边境的押送兵十分稀缺,只好派人去甄选周边城镇的押送兵,先运送至托茵河,与阵营派遣的押送队汇合,最后再完成交接。   后来的结局又使整个绿洲出离愤怒——押送过程中,恰巧是抵达托茵河、即将完成交接的当晚,高智狂沙死了。   当人们发现的时候,车里只剩下一捧沙子。   这件事至今都没有任何进展,或者说,阵营应当是调查出了什么,但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天大的理由,此后搁置一般闭口不谈,不肯向全军通报一声进度。   难道阵营已经知道事情跟融合派有关系了?贡萨洛恍惚地想。既然如此,为何不早日严惩?   现在回想起来,希莱斯将这项重任交给自己的时候,似乎也一句没有说过这是阵营下达的命令……   那到底是谁在调查此事?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面对这样的事实啊……   将他唤回现实的,是猝不及防、变得更加离奇的事态。   信件大概读完了,照理来说,对接人应该取信回程。沃克牧师也是这样认为的,于是走向门边,打算亲自送客。   对接人却没挪动半步,启唇道:“我还有事想问问你,过来一些。事关信里末尾谈及的信息,注意点,别让屋外的人听见。”   沃克牧师不疑有他,贡萨洛正看着牧师的一双脚往那边走时,厄尔诺的话音出现在脑内。   【怎么牧师的房门口一直没人?】   【……什么意思?】   【字面意义上的没人啊。你下属刚通知,说之前那个对接人是一个人上楼的,没带任何仆从或者修士。他提防好久,半天不见门外来人,觉得奇怪。】   贡萨洛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只见沃克牧师刚刚凑近对接人,“呲”地一下,有什么尖锐物戳穿了皮肉。   大概是看牧师没有当场死亡,那尖锐物被拔|出来,又蓦地往某个地方扎了进去!   鲜血比身体早一步摔落在地,一小股一小股地往外冒,顺着刀刃和衣角滴滴答答淌下来。   “扑通”一声,一张眼球瞪得凸出、口含血液的脸突然出现,与贡萨洛正正相对!   沃克牧师歪在地板上,身子侧躺着,面朝他,脸上停滞的震悚似乎有一瞬间变成了发现贡萨洛的存在。   这位“杀手”仿佛对工作还不甚熟练,不然怎么会插歪心脏,搞得满手是血?   对接人拔掉匕首,往墙上挂着的一套干净黑绿袍子的衣摆抹了抹手和刀,鲜红的血染在纯黑的衣服布料上,最多不过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   他背过身去,正准备离开。   一道影子爬出床底,立在屋子中央。   “呃——”   对接人脖子一紧,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往后拽!   刹那间,他手心一松,匕首掉了下去。他根本顾不及再去把武器捡起来,因为他的脖子正被一只胳膊死死箍住,像一条粗壮的蟒蛇正在进行绞杀缠绕!   他双手死命地扯着那条胳膊,使出浑身解数尝试挣脱,完全无法呼吸吞咽的嗓子“嗬——嗬——”地叫着。面部很快充血涨红,接着开始发紫,手也渐渐失去力气。   对接人的眼球慢慢往上翻,仿若极尽所能地想向后看清楚,将要勒死他的人到底是谁。然后一点点,一寸寸地使劲翻,翻到瞳珠消失不见,剩下一片眼白。   贡萨洛见对接人的双腿最后挣动几下,最后放缓动作,终于归于平静。   他放开已死之人,抬起自己的双手,直直地盯着。   滴血未沾,却鲜血淋漓。   多年驰骋疆场,他杀的几近都是狂沙。尽管狂沙比活人凶残百倍,但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他当然不是没杀过人——曾经杀的都是山贼匪盗,真正烧杀劫掠奸杀屠戮的罪大恶极之人。   说到底,他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杀的所有匪盗当中,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兴许是和自身相关的人群或者事物,更能勾起一个人的共鸣,放大他的感受。   贡萨洛把十指埋入浅金色的发丝之间,抓着头缓缓滑坐地面。   今天他承受了太多。   一些不该知道的真相始终在脑海尖啸,和沃克牧师的死相、对接人挣动的乱踢的双腿一样,反反复复地浮现出来,挥散不去。   贡萨洛顿觉悲从中来,他好想哭,却分辨不清到底该为谁而哭。   是为杀死非极恶者,手上沾染同胞血液吗?   是为战争英勇献身,却换不来一个应得的公正结果的战士们吗?   是为彻底堕入深渊,恐怕再也无法挽救的同胞吗?   还是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执念——觉得只要坚持不懈,保持怜悯,就可以拯救更多人,结果发现无济于事:那些他想挽救的同胞,竟然一直在做着不可饶恕的荒唐事,以至于间接残害更多无辜者……   ……   贡萨洛静静地蜷缩了一会儿,只有一小会儿。战争使他学会收回情绪,至少要撑到结束的那一刻,才准把情绪彻底释放。   他探去细微颤抖的手指,把信件从对接人的身上摸索出来,揣进衣服里。   【东西拿到了。牧师被对接人杀死,我杀了对接人。】   厄尔诺快速回应道:【你是为了完成任务。】   龙骑之间的默契不仅表现于协同作战,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实际上是厄尔诺十分了解贡萨洛的体现。   他知道贡萨洛会想些什么,于是用最快捷,最有效的话语进行劝说安慰,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贡萨洛朝着空气点了点脑袋。   【门口没人,但你可能需要在三楼等待片刻。守门人一时引不开,距离换岗时间也不长了,到时候听我指示行动就行。放心,三楼没人上得来。】   闻言,贡萨洛简单处理了一下屋子,用床单布拴去房梁上,再把对接人的脖子放到上面,伪造一个简陋的、但足以一时迷惑他人视线的自杀现场。   整理完毕后,他虚掩房门,戴上兜帽,走到楼梯口静静站着,等待搭档的指示。   不知过去多久,他一下子将自己捞出思绪,警惕地盯向走廊。   一间屋门缓缓打开,一道矮小瘦削的身影钻出门缝。   再回去已经来不及了,贡萨洛迫不得已,长袍底下的手慢慢摸向匕首刀柄,全看对方有何动作。   那瘦小的人同样戴着兜帽,吞吃半颗脑袋,还低着头,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   小老鼠一样的人双手环抱胸口,缩着身子快速朝楼梯口走去。他或许是见到贡萨洛了,把身体蜷得更紧。   做了亏心事,他紧张得肩膀都在抖。挪到楼梯旁边,似是感受到贡萨洛那似有若无的目光,一个心虚走神,脚下突然踏空!   他猝然失去平衡,眼见身体就要直挺挺向前倒去,脑袋很可能会磕在台阶上——   下一瞬,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拽住少年的衣裳,生生将他稳住,没有摔下楼梯!   少年心脏吓得砰砰乱跳,整个人呆若木鸡。   后背的手松开,他终于回过神,连忙爬起来转头看向救他一命的大好人。   “是你?”贡萨洛低语。   “是你——!”少年两眼放光,惊喜地喊道。   他们两相对望,异口同声,同时认出彼此。 第123章 插手   “原来你也是新生教的信徒。”少年又惊又喜,指指贡萨洛的胸口,再绕着脖子比划一圈,“酒馆那天……我看到了哦,你的项链也有苗丫吊坠。”   “但我之前都没见过你,也可能是因为最近有许多人入教,脸还没认全。”   见到熟悉之人——即便只是有过一面之缘——他像是找到了依托,自顾自地和贡萨洛攀谈起来。   期间,贡萨洛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对方的笑颜。相较在酒馆偷窃被抓,惊恐万状的模样,还是笑脸更适合少年,性子也比那天看上去要活泼太多。   少年猛然想起什么,转身往楼梯下方望去:肉派摔得四分五裂,残渣和内陷撒了满地。他心疼得要死,把还算完整的饼一一拾起来,放进布里。   紧接着,他用另外一只手在地上刮一圈,尽可能抓住所有碎渣,然后在贡萨洛的目光下,把它们塞进嘴里。   少年的神情之中还有疼惜,但残渣入口后,一点餍足从弯弯的眸子里流泻出来;好似吃到什么珍馐,不舍多吃,又满含幸福地咀嚼着。   “给你……这不是偷的!”少年递去干硬冰冷的食物,示意贡萨洛拿最大的那一块,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之前的事情,谢谢你。”   见金发绿眸的好人却只是摇摇头,并没有拿,少年虽有些失落,但更多是遂了愿,因为得到一块肉馅派实属不易。   重新包好塞回胸口后,他一抬头,和贡萨洛对上视线,后者又露出在酒馆初遇时候的、那个自己看不懂的目光。   “你为什么加入新生教?”贡萨洛问。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一直在流浪。”少年耸耸肩,表现正常;似乎认为这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口吻反而很轻松,有的只是一点无奈,“没人想找我做工的,他们嫌我年龄太小,没多少力气干活。半年前,我又患上了羊癫疯。”   “他们说,回到母胎是一种新生。不但能获得永生,而且还能拥有无穷的力量,开启全新的生活,不用再活在饥饿、贫困和病魔缠身的痛苦当中。”少年的眸光亮得惊人,尾音含了蜜一样甜。   曾经还在圣雷岛的救济院时,贡萨洛见过一位同样身患羊癫疯的男孩。那位男孩因疾病而缠络在身的自卑、阴郁和悲伤,令他印象尤为深刻。   面前的少年却是将向往袒露在脸上,如同一位绝症病人知晓医治的方法,知道存活的希望,怎么能不开心,怎么能不渴求?   可是,孩子,关于“新生”,你真的知道它背后的含义么?贡萨洛的心口隐隐作痛。   “你对……神使,有了解吗?你有没有见过它们?”   贡萨洛的提问使少年明显一愣,一时半会儿答不出来,他只能这样说道:“我见过变成永生者的信徒,他的模样虽然变得有点可怕,但是一样会行走,能跑,只是不会说话,对神使言听计从。”   从描述中的行为特点判断,那些所谓的“永生者”实际上是被转化成了智慧狂沙。   “见过几个?”贡萨洛追问。   “……一个。”   “其他自愿献祭的人呢,他们去哪儿了,‘永生者’还认得出你们么?”   三个问题接连砸向少年,给人听得懵懵的,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也没有怀疑过这些现象,但他确实没见过其他祭品,所以没办法立马给出回答。   随着引导去思考,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快速从脑内一闪而过,带他来到一扇以前一直紧闭的门前。   眼下,门的缝隙里透出了一点光亮,吸引自己往前走。   可他不敢上前,一种莫大的恐惧支配着他:仿若门内有什么鬼怪,或者一旦打开,就会把恶魔放出来,将他吞得骨肉都不剩。   最终,恐惧胜过好奇,成功令少年放弃思考。   “你问这些干吗……”   “我见过永生者,不止一位。”贡萨洛平静地注视着少年,无端叫少年毛骨悚然,觉得神圣的永生者在他口中不过是一个死物罢了。   “可永生者少之又少,那些外面引起无数人恐慌,像一条发狂的疯狗般不顾一切地攻击、咬断人喉咙的行尸走肉,才是绝大多数。它们由一具具保留心脏的尸骨变化而成。”   少年抿紧唇,对陈述的内容本能地产生恐惧。同时,终于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可惜他没能想明白,只是略带困惑和质询地问:“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知道这些之后,你觉得自己成为祭品会是什么结果,能有仅仅见过一面的‘永生者’那么幸运?为什么你会对教义如此深信不疑,在神使无法确定给你兑现承诺的情况下,深信它们许诺给你的新生?”   “够了!”少年悲鸣似的打断。   他眼中快速蓄满泪水,围在猩红的眼睑边上打转:“不要再问了……求求你。”   “我相信你和其他新教徒一样,只是对教义有很多疑问,其他教徒们管你们叫做怀疑者。我不会像他们那样讨厌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至于你刚才说的所有,我不想弄懂这些东西,你为什么非要逼问呢?了不了解教义和神使又如何,反正现在全家只有我一个活人了,原来信仰的天神不眷顾我,照样患上不治之症,这病也让我活不了几年,横竖都是死,赌一把又怎样嘛!”   热泪终于滚落,少年声音哽咽,说着说着心里愈发委屈,一股脑儿地抱怨。   “这里的好多人都是这样,要么穷到活不下去,要么家人全都死光了,没了生的希望。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到这儿来啊?!大家一直在说日子越来越苦,回到‘母胎’已经是唯一的盼头,怎么连这点愿望都要剥夺……”   少年视线一片模糊,当他用掌心抹开眼泪后,突然发现,身前的男人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男人的绿眸不断涌出眼泪,像雨水滑落叶片,神情哀伤得近乎叫人绝望。   他生怕第一次看到那样浓烈的悲悯。   ——比任何一位牧师都要真挚,宛如一位父亲或者母亲怜悯着自己血脉相连的亲骨肉。   慢慢的,少年反而止住了哭泣,心脏周围被注入暖流,尽管身上穿得薄,天气还很冷,却莫名让浑身暖洋洋的。   这是一种奇妙而强大的力量,仿佛只用看着贡萨洛的眼睛,就能渐渐缓解坏情绪,恢复平静。   可更令少年认为神奇的,是刚才对视的一瞬间,竟然觉得世上好像真的还有他的亲人,可以把他视作真正亲密的家人看待。   事实上,贡萨洛的情绪也绝非作假。   他仍然难以自持地哀伤着,心中不知道多少遍吟诵经文,为少年祈祷,为新生教的所有不幸之人祈祷。   天知道他多想把少年拥入怀中。一只善良、心思单纯、误入歧途的羔羊啊……   “对不起,刚才也不是冲你发脾气,好丢人哦。”少年用袖子擦掉眼泪鼻涕,抽抽鼻子,羞赧地别过脸去,“还好我今天就可以解脱啦!”   “……今天?”   “对呀,你不知道吗?昨晚牧师们就在挑选祭品,虽然有点突然,是大半夜叫醒大家通知这件事的。我很幸运被选上了,还好妈妈和神使没有责怪我前些天的糊涂行为。”   少年嘿嘿一笑,动了动藏食物的手。   “早上牧师们给每个祭品发了一个肉馅派!听说永生者不用再进食喝水,但我想着,如果能把好吃的一起带走,等到醒来之后,说不定还能吃呢?不知道永生者吃肉馅派会不会跟现在一个味道……”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贡萨洛心中起疑。   按理说,根据融合派的活动规律,游行和献祭的仪式都是错开日子举行的。方才少年的叙述当中也可以得知,今天的献祭好像准备得比较仓促,临时起意似的决定。   两场仪式同天举办,若说没有任何巧合,贡萨洛决计不会相信。   恰好又是在今日,鼬鼠村的对接人登门来访,要取走一封密信,后来对沃克牧师痛下杀手……难道是打算刻意支开其他信众,给对接人制造灭口的机会?   之前希莱斯交付的信件中,并没有一字一句提到过每次转交密信,就会杀掉牧师以防止消息泄露的先例。   莫非……   贡萨洛立即向厄尔诺传去心声:【计划有变,对接人杀死牧师绝非巧合,我们的行动已经被融合派察觉。他们今天决定举办一场献祭仪式,我很可能没有办法离开。】   【你先带外围的人远离这里,去找城主手下的卫兵长,献祭的具体地点到时候心声汇报。另外,信里的内容我不方便查看,但一定还藏有其他不可告人的重要情报……】   少年自言自语许久,在发觉贡萨洛没有回应,低垂着眉眼似在沉思,他便停止了说话,不想打搅对方。   不多时,楼下传来一片嘈杂喧闹,估计是游行的人回来了。   “走吧,该去集合了。牧师们说,游行结束,就立刻去献祭的地方。”少年一边说,一边走下楼梯,在转角处回头。   “每次咱俩遇见,我都好狼狈。被你救下两次,都没有什么机会报答。”   少年脸上的小雀斑微微一动,扬起一个腼腆的微笑。   “放心,等我成为永生者,一定会记住你,想方设法报答你。”   贡萨洛失语地站在楼梯上方,唇瓣轻轻碰撞。   他想说,我可以救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走了之后呢?羊癫疯根本没有治疗的方法,草药贵如金,况且还治不了标,更别说治本。   他想要的是健康,是生命——连灰影的学士和路易斯医师都认为此病十分棘手,又有谁能让这可怜的孩子重拾希望。   你根本救不了他。贡萨洛绝望地想。   就在这短短犹豫的间隙,楼底发出尖锐刺耳的摇铃声,催促着所有人下去集合。   原本在二楼驻守的下属迟迟没有等到贡萨洛,便跨上三楼来找人,而下属严肃的表情昭示着他已经知道了即将发生什么事情。   不得耽搁,必须得跟随前往仪式现场了。   少年低下头,从下属的身旁钻过,彻底消失在贡萨洛的视野内。   话还是没能说出口,贡萨洛咬紧后槽牙,缓缓吐息。   “走吧。”他对下属说。   -   守卫昂首挺胸地站着,长久没有松懈过的身体酸痛无比,但他连打个喷嚏都得再三斟酌,因为总司令大人就在附近。   地牢旁边的空气似乎更阴冷一些,守卫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往希莱斯身上飘,盯着总司令一呼一吸间吐出的白雾,以及那双被雾气模糊的、沉浸思绪中的眼睛。   希莱斯确实是在思考一些事情——竞选大会结束,灰影当中存在着一些古怪而尖锐的声音:有一些人在大肆唱衰骑士团的未来,特别是对他个人的指向性极其明显。   像士兵之中冒出无数只手,互相踩踏攀登,竭力想捉住他的衣角,把他从总司令之位拽下深渊。   原本部分军官认为,每届竞选后的动荡时刻是必经阶段,晾一晾就好了。   但是,不管那些人的论调如何,这样不见消减,反而愈演愈烈,丝毫没有颓势的舆论走向,显然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希莱斯不能置之不理。   现在他的首要目的,便是揪出所有引导者,趁事态尚在发展阶段,掐断蛮横生长的幼苗,稳固灰影内部。   光有计划肯定不够,必须立即展开对策。   只不过前步兵将领海勒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再问不出什么话。好在尸体也是有用的:海勒的死亡有效地震慑了一些不明真相,偏听偏信,瞎凑合事的士兵,让他们看清楚叛乱叛逃的下场。   由于海勒不仅是索伦的追随者,也曾是后者的下属,因此将二人捉拿回营之后,塞伦便替他常常往地牢里跑,审问索伦,并调查一切可能涉及保守立场的军官或士兵。   前方晃过几道人影,士兵们的问候声传来,希莱斯抬起头,一一颔首回应。接着看向紧闭的黑铁门,那里是从地面通往地牢的大门。   他在等塞伦,等他的龙与索伦确认情报,把消息一并从地牢里带上来。   纯黑色的铁门轰隆隆作响,积雪吓得抓不住房顶,扑簌簌滑落。   希莱斯看着高大俊美的龙族从门内闪身而出,向他迎面走来。如果这时候雪花飘零,落在塞伦的眉眼上,估计停留不到一瞬便会融化成水。   发现塞伦写在脸上的愉悦,希莱斯一边与他并肩而行,一边问:【审出什么来了?】   【你猜。】   希莱斯侧头看去,见对方那卷翘的银白睫毛轻轻眨动,像雪片凝结在上面,欲要藏住底下的一块蓝冰;鼻头被冻得有点红,微微翘起来的唇角和眉梢都在极力展现着一股得意劲儿。   像一只尾巴快翘到天上去的白猫,明明高兴得很,还要故作倨傲。   【哦,那我回头去问索伦。】   塞伦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小骄傲一扫而空,转回一张有点不解,又有些难以置信的脸,仿佛在质疑希莱斯为什么不搭他的茬。   【事情确实和阵营里的保守派有关,包括后勤那边也掺和在内。】但他还是说了,说得脸色有点臭,而且显然还有后话。   希莱斯逗猫有一手,顺猫毛也有一手。隔着一层厚斗篷,他用紧挨在塞伦那一侧的五指慢慢伸过去,小心地碰了碰对方的小臂。   塞伦的手臂同样垂在斗篷底下,和表情一样纹丝不动。   【继续说。】希莱斯嘴上示意,试探的动作也在悄悄进行着。   当找到塞伦左手的方位,他张开手指,像以往无数次十指相扣那样贴上塞伦的手,尽管有斗篷隔着,极难抓握。   塞伦目视前方,状若无事,一副丝毫没有察觉到搭档的小动作的神态。   然而透过厚厚的布料,希莱斯却发现自己可以成功裹住他的手指。这下说什么他都不放了,一下子攫住塞伦的手。   心声几乎就在下一秒响起。   【根据索伦昨天提供的线索,还有安德烈探查到的情报,可以确定后勤部门里,参与散播言论的人是布洛迪的手下。】   闻言,希莱斯轻轻挑眉:【布洛迪自身难保,向你表忠心都来不及,竟然还有闲心执行阿莱克西的任务?】   【所以我并不认为这是布洛迪干的,至少,不是他的命令。】   希莱斯瞬间意会塞伦话里的含义:这场没有硝烟的动乱,依然有塞伦的三哥,也就是阿莱克西从中作梗。   【他就像一头猪,见了泥坑就想爬进去滚一滚。】塞伦皱了皱鼻头,厌恶道。   希莱斯有点想笑,即便是骂人,这个比喻在小少爷的词典里肯定也十分不雅,而正是因为会被认为粗俗,所以眼下还拿猪来比喻阿莱克西,可见有多讨厌他的三哥。   不过话又说回来,近些年,阿莱克西的势力着实令人厌烦。自打塞伦跟他坦白秘密后,他自然要密切关注着除了灰影之外的势力动向,结果一看才知道,他们简直跟无孔不入苍蝇一样,赶不开,还难缠。   但这一次的搅局显然有所不同:作为卧底势力的头领,布洛迪很可能没有参与行动。   如果当真如此……为什么不愿意让布洛迪知道呢?是他现在不得不在总司令眼皮子底下做事,所以觉得危险,还是另有原因……   【总之,还需要去确认一下情况是否属实,希望布洛迪一无所知。这样一来,我只要稍微做点手脚,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这么有信心?】希莱斯轻笑出声。   塞伦的猫尾巴不知不觉中又翘了起来:【那是自然。等尘埃落定,灰影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叫声也能减弱许多……】   二人在宽敞的城道中心行走,沿途路过的士兵逐一向他们的新任总司令行礼问安。   当大家抬起头,总能将希莱斯总司令脸上挂着浅浅的、温和的笑意尽收眼底。   他们继续用心声悄悄交流,在彼此的脑内说着旁人无法窥听的话。   身影掠过一座座屋子,掠过无数士兵。众人只看得见两件宽大的斗篷快拖到地面,在行走间不断摇曳,时而碰撞分开,时而紧密贴合。   唯独看不见斗篷的遮掩下,两只互相紧扣的手。   -   布洛迪抚摸心口,胸前好像哽了一团什么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天天积攒的不安。   这种不安有两个来源:一是源自于他向阿莱克西少爷那边报告近况,讲述现在的境遇,包括他决定暂时求救于塞伦等内容之后,那头便再也没有给过任何一个回复,更别说接下来要进行什么任务。   二是因为布洛迪有所察觉,他的一名下属似乎在背着自己做些某些事情——他可不是索伦。特别是干卧底的,下属的一举一动都需要了若指掌,方能完成隐蔽。   另外,今天中午还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加深了第二种不好的直觉。   最近灰影舆论动荡,他倒没怎么在意。前几天才侥幸免受追责,一时的安稳又不代表永恒的安全;是生是死都拿不准,骑士团事务又繁多,哪有闲心管这些玩意儿?   但一名后勤部门就职,职位虽不高,却因当年在旧营的资历而颇有些德高望重的老兵找上门来,旁敲侧击地告知一些消息——   ——普通的士兵们在闹腾,人人皆知有人领头,可那些领头的人藏匿其中,所以总司令都在暗中关注调查。   最最重要的一点:其中一个发号施令的,可能和后勤部门有关。   一旦和后勤扯上关系,那一切性质将大有不同。   正头疼该怎么获取塞伦的信任呢,多么重要的过渡期,哪能出岔子?!   不管是为了提前做清查,还是保住自己的命,稳住塞伦对他的信任,他决定亲自探寻究竟。   人群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布洛迪进入橡子塔,与众多上下奔忙的文员摩肩接踵,最终停留在负责后勤事项的一层楼内。   他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只有几个文员认出了他的身份,其余的要不伏案书写,要不忙于整理并运送文书……军队不养闲人,再加上希莱斯上任后改革的决策良多,光前期准备便把文员们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无暇抬头,仔细打量来人是谁。   因而当他来到下属的空桌前,把书桌里里外外搜索一通时,基本无人关注。   布洛迪当然也了解下属的习惯,顺利从一堆或无用,或作废的信件当中认出那个普通却独特的火漆印,将它一把抽出。   眼睛先往周围转一圈,确认四周暂时无人经过后。他翻出本就被撕开火漆印、还没来得及销毁的信件,眼珠左右活动着。   当看到一行字时,他的瞳孔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布洛迪面色煞白,微不可查地抽一口气,原原本本地放好东西,已经把所有内容记在脑海——虽然他根本不想相信里面的内容。   风风火火地回到寝房,他大力关上房门,迅速落好门闩,接着浑身体力被抽走一般瘫软在墙边上。   毋庸置疑,信是阿莱克西大人一边寄来的,化成灰他都认得花押长什么样,怎么辨别真伪。   那一行行的字句看似简短,其实在墨水印于纸张之上的那一刻,他的生死早已被另一头的“主人”定夺……   第一、他的下属确实是这次动乱的指挥者之一;   第二、那是越过他本人,然后交代给下属的任务;   第三、阿莱克西大人让这名下属远离塞伦……   对此,他一无所知。   所有的命令都在一堵墙背后照常进行着,只有自己不知道。   脑内一团乱麻,布洛迪在昏暗中不知站了多久,他连呼吸都捋不顺,何谈在短短时间里想出解决之法?   但必须要想,必须!该怎么做才既能稳住塞伦,又向组织证明他只是寻求自保,让阿莱克西大人看见自己的价值?   老子为他们干了那么多年,说放弃就放弃,凭什么?!他不免产生愤懑,焦虑地咬起手指。   心烦意乱的时候,一茬又一茬的问题如雨后春笋冒出来,比如为什么他们要让下属远离塞伦。寄过去的信里早就讲得清清楚楚,塞伦不过就是希莱斯身边的一个龙族搭档,到底是对什么放不下心?   他啃手指的动作一停,眉毛越拧越紧,似乎正要从烂泥一样的思绪中捞出什么的前一刻,房门乍然被人敲响。   本来被打断思路,心情已经够糟糕了,布洛迪打开门,看见一名后勤士兵杵在门槛外,沉默地往斗篷里掏出一袋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很薄,大概是文书一类东西。   他立马反应过来,交接在寂静中完成。士兵一言不发地离开,布洛迪多打量几眼对方,也没多做别的——这名同为卧底、专门做信使任务的人有点面生。经过仔细回想,确认眼前也见过这信使后,他就打消了渺不足道的怀疑。   迅速合上房门,他拆纸的动作匆忙又激动,把薄薄一沓纸倒去桌上,像饿了好几天,在一片池子里摸索那条唯一可以果腹的鱼。   终于摸到“鱼尾”,布洛迪如愿以偿地咧开嘴,笑容狰狞而松快。看来只是自己多虑了,那边的回复这不就来了吗!   他甚至等不及检查火漆,直接撕开封口阅读内容。   越读,布洛迪的笑容便越发僵硬,最后凝固在脸上。   信不是写给他的,根本没有什么回复,兴许从今往后都很少能收信了,直至他被彻底淡忘,或者死在灰影的地牢里。   布洛迪的眼睛倒映着羊皮纸上的一行行黑字,里面的信息再明显不过——采纳那名下属决定弃用他的建议。   我要被阿莱克西大人抛弃了。   恐慌如潮水般冲破窗口,淹没整个房间。   ……   酒香诱人,分量却少得可怜,味道灌满整间屋子。然而气味什么的都是抽象的玩意儿,不及布洛迪酝酿整整一夜的焦虑的万分之一。   他眼神涣散,嘴角流着一点涎液,对着壁炉、夜空和星星发了一晚上的呆;最后看得心烦意乱,一头栽进床褥里,把那张羊皮纸从毯子底下翻找出来,瞪着仇人似的瞪着它。   他想把纸嚼碎咽进肚里,却又觉得限制军官酒水的希莱斯比较可恨;想了想,似乎那个建议放弃自己的下属更让他咬牙切齿,然后是……对阿莱克西恨之入骨。   多年尽忠效力,当卧底当到后勤部长的位置,换谁能有这个本事?可以说,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势力规模,否则,根本不可能跟德米特里公爵有抗衡之力。   向塞伦“投诚”,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想活命又有什么错呢?   怎么这会儿就想着要换人取代了,老子立的功还不够多吗?   布洛迪今夜买醉——虽然平时因为限酒根本喝不醉——不可能只是在发泄情绪,埋怨不休。难过之外,更重要的是在想,阿莱克西到底为什么要抛弃他,哪个环节出了错,以及思考解决办法。   思来想去,对于前两个问题,啥也没琢磨出来。   他不认为塞伦可能有什么问题,毕竟若真有什么异常,那这么多年观察,他早该发现了;况且当真如此,塞伦怎么可能把他留到现在。   照目前所有的分析来看,不过是他事先预想的那样:阿莱克西大人忌惮塞伦是希莱斯总司令的搭档,权限高,相应地代表权力大,可以控制多方面的人力物力。   思及此,布洛迪的眼皮猛地抽了一下,紧接而来的便是一个长长的嗝,把闹哄哄的想法吐个一空。   最终,他还是决定找下属谈一谈。   虽然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之间除了公务很少接触。但这一次的谈话十分必要,他得坦白自己的用意,把每个字、甚至每个音调解释清楚;告诉下属,目前情况下,万不能轻视塞伦的帮助。   富贵险中求。只要获得帮助,不但他的命能够保住,还能在这段混乱的时期,趁机找到藏在希莱斯手下当中,那一支与他们作对多年的、德米特里公爵的势力。   晃晃空空如也的水袋,布洛迪将它倒悬过来,伸出舌头舔了舔一滴水珠,随后一扯被褥,在酒精的作用下陷入酣睡。   ……   大地有了融雪的征兆,恰是这种日子最为寒冷。布洛迪裹紧身上的斗篷,跺两下脚,试图让身体热乎起来。   昨夜喝过酒,现在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可只能强撑着睡意爬起来,提早把能做的事务全部处理完,才叫上了他的下属,随着取粮草的车队驶出城门。   辎重车停下车轮,与对面的商队碰个正着。作为后勤总管的布洛迪同商队交流一番,检查粮草和核对数量后,吩咐士兵们将一捆捆粮草搬上车。   他则跨过车辙,和不远处的一位熟悉的面孔对上视线,扬一扬下巴,示意对方跟着自己一起走。   转头时稍不留神,一名士兵撞上了他的肩膀。   士兵踉跄几步,赶紧低下头连声道歉。另一名士兵连忙扯过前者的胳膊,压着他的后背一起鞠躬。   “对不起,布洛迪大人。他头一回跟着队伍收粮草,不熟悉,这才胡乱瞎跑……”   布洛迪眉头紧皱,正要叱责一通,却见下属已经走上前来,只得抿抿唇,暂且作罢。   在布洛迪和一位小长官走后,两名连连道歉的士兵慢慢抬起视线,注视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眼神全然不似方才的惶恐——更像找到了、确认了什么;然后同时回头互看一眼,轻轻点头。   这一条车道已然成为灰影和外界经常进行货物交易的专属商路,因此周围比较僻静,虽没有树林隐蔽,但枯枝灌丛比较多,视野还算开阔。   相对有遮挡的同时,若是有何许人接近,立刻就能察觉。   下属跟在身后,一言不发的沉默模样叫布洛迪想笑。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他嘴边咧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心虚还是恪守职责呢,嗯?他们叫他远离自己,这不就乖乖听令了吗,半点不带吭声,好像他变成啥洪水猛兽一样。   布洛迪艰难地吞下不忿,就此止步,转过身,面朝这位此前一直忠心于他的下属。   “我不多说废话。”他开门见山地指出,“我知道你写信给阿莱克西大人,叫他们放弃我的事情了。”   “我不想计较,亨特,也没打算跟你计较。因为有更加紧迫和重要的问题需要你如实回答。”   眼下,布洛迪希望自己也能一如既往地克制住脸部肌肉,别让怨恨漏出来。   下属亨特就没有控制好表情,脸上闪过慌乱和心虚。   果然如此,布洛迪嘲弄地想,这抹慌乱印证了对方暗中寄信,建议放弃他的事实。换言之,他现在无比相信第二封信的内容——即阿莱克西准备采纳意见,真的把他当做弃子扔掉。   失望蔓延之间,他没能将下属眼里的疑惑不解一并捕捉,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但既然知道了,再做任何辩解已经完全没用。亨特避开视线,小声问:“您想要我回答什么?”   “组织为何命你远离塞伦?”   不待对方给出回应,失望与心寒令布洛迪的情绪有些失控,他续道:“我记得此前跟你讲过我的计划,和塞伦合作不过只是权宜之策,等局面稳住,我有的是办法摆脱他们——”   “——回不回得到正轨另说,如今局势有变,我们的策略也需要跟着变化,不能再守着以前过时的布局规划,否则借助希莱斯羽翼庇护下的那群王八蛋会越来越容易行动,然后毫不费力地对付咱们!”   他停止来回踱步,额头青筋暴起,咬住后槽牙低斥。   “现在是个十分重要的关头,何不利用此次机会找到那群人?我在努力,这些天连夜睡不好,就是在绞尽脑汁获取情报。然后呢?亨特,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惊喜——你们倒是把舆论搞得风生水起,万一查到后勤部门的头上,塞伦那边我又怎么交代?!”   “原来您真的去过橡子塔,可是……”下属面皮发白。   “这是重点么?”布洛迪烦躁地打断,“立刻,马上,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亨特纠结地拧住斗篷,片刻后,下定决心般松开手:“联络人说,阿莱克西大人认为塞伦……有问题。”   布洛迪下意识又想打断,但这次竭力忍住,让对方把话说下去。   “他们怀疑塞伦蒂普提,可目前不能确定,所以让我远离您,间接远离塞伦,开始转交一部分任务。大人,就这些,我只知道这么多,绝无半点假话。”   语毕,四周静得可怕,远处搬运粮草的动静清晰无比。   亨特确实对总务和盘托出了。   他在想,想自己分明只写过一封信,内容也的确为提议如今处境危险,必须和布洛迪进行切割。   但他谁都没告诉,信也没寄出去,写完的第二天早上就烧了……所以,布洛迪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抬起头,亨特往上一看,便见布洛迪神色恍惚,眼底只剩下无尽的迷茫。 第124章 献祭   贡萨洛没有打赤脚,虽然队列里的新生派具有赤脚的特点,但在恶劣天气里,他们被准允套上一双鞋子。   他盯着地面,看着自己步步向前的双足。   现在穿着的这双薄鞋子,让他想起刚来灰影训练的日子,一到冬天,包括他在内的新兵们手脚就极易生疮,各个叫苦不迭。   毕竟若直接接触厚厚的雪,那所有的骨肉都会坏死,届时连路也没法走。   就像队列最前方,被几名壮仆用简易轿子抬着走的祭司。听说是因为祭司的绝对虔诚,四季如常地使用皮肉触碰大地,最后两条腿彻底废了。   祭司摇摇晃晃的枯瘦背影被贡萨洛尽收眼底。他只是匆匆一瞥,然后收回眼;不想多招惹注意,把头埋得很低。   多年从军练就的成果,令他这一眼不仅仅看到了祭司,还观察到周围的环境如何,人数多少,以及去往何方。   队列已经走出城门,向一个极为偏僻,几乎没有行人经过的地方前行。而脚下又有一条踩出来的小径,贡萨洛猜测,应该是属于新生教专属的道路,一个去往的献祭的路途。   目光所及之处,每一双脚都走得很艰难。有些衣服过小,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踝;有的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不敢踩实,像疼得难受,又好似冻得麻木僵硬,已经觉察不出自己在走动。   但教徒们不曾停下,哪怕再疼,再冷,他们的步伐亦如朝圣者般坚定。   士兵奔赴前线的前一刻,都有两股战战的人,而这些信众之中却无人犹豫。   我也是一名朝圣者,贡萨洛不是滋味地想,只是道路截然不同。   正因他忠诚地信仰着若教,所以才深知宗教赋予人的力量有多强大,甚至可以称作可怕。   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究竟是什么,但海市蜃楼足以引得他们前仆后继地跳入万丈深渊,即便最后粉身碎骨,凹陷的脸上依然会停留着幸福的笑容。   然而,予以他们承诺和海市蜃楼的“人”呢?   黑袍里的拳头渐渐攥紧,贡萨洛对狂沙的憎恶空前地深切。   他其实考虑过,若是献祭成功,再多等几天,继续跟踪追查,是否有可能在某个地方捉住高智狂沙?   高智狂沙将尸体转化为活死人武器,是需要一定距离的,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距离说远不远,可说近也不近,不然怎会出现清扫战场时,倘若没能捣烂尸体的心脏,又会出现原地诈尸的情况,叫离得近的士兵们打个措手不及?   如果范围真能扩张得那么大,或者完全没有限制,那边境线内的所有尸体岂不是早就被转化成狂沙了。   如果肯花大功夫去埋伏调查的话,贡萨洛认为,至少能够追寻到高智狂沙的踪迹。   可这同时意味着,今天,或者调查期间的某几天,新生教将照常举行献祭仪式。不止今天这几名被牺牲者,更多的人将就此丧命!   并且,在一切信息完全未知的时候,打算直接捕捉高智狂沙,难于登天。   他相信希莱斯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面,此行的任务目标安排又只有取信,说明希莱斯更加重视信件内容和人员安全。   而他相信希莱斯的决定!   当然,贡萨洛也想尽可能地多挽回几条人命——就在今天。   他跟随在看似行尸走肉,实际上仍是由鲜活的人命组成的队伍当中。黑绿色的袍子相互紧密倚靠,从天上俯视来看,犹如一条绿色斑纹的黑长虫,蠕动于枯草遍布、碎雪点缀的土褐色布匹之上。   贡萨洛时不时瞥眼周围环境,并给搭档厄尔诺传去消息。前方已经没有明显的道路了,他有预感,应该快要抵达目的地了。   队伍行至一片开阔的荒地,只听前方的主教一声高喊,声音悠扬地飘荡在大地上,如头羊一般令羊群止住前行。   几位牧师的指挥下,人群间走出几个黑绿长袍的人,有高有矮,其中夹杂着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像一只孱弱不堪的小病羊。   贡萨洛用黑袍的围脖遮住了下半张脸,却没挡住他一瞬间瞳孔微缩的绿眸。   几团杂草的掩映下,一个方形的、明显有多次挖掘痕迹的坑洞,正“光明正大”地躺在地上,与天空面对面相望。只不过似乎因仓促举行仪式,眼下还没来得及把土全部刨出去。   一个毛骨悚然的事实摆在眼前。   活埋。   他们的献祭仪式,是活埋。   ——以回归大地,奔入妈妈怀抱之名,最大程度地保留尸体的完整度,方便转化成狂沙后,拥有最大战斗力。   贡萨洛一眼识破了所谓献祭的背后意图,不禁升起恶寒。   那个坑到底埋过多少人?   与他们殊死搏斗的狂沙当中,边境线内危害民众的狂沙当中,到底有多少是“自愿献祭”的融合派新生教教徒?   按如今融合派的猖獗之势,还有各地游行次数显现出的端倪——人们从来没有触探过的某个角落,一批又一批,数不胜数的活人就这般葬入坑中,变为另一幅完全狰狞邪恶的模样。   眼下,“祭品”们还要亲眼看着其他信众,为他们自己掘出坟墓。   即便因天气冻得冷硬,但仍旧看得出比周围松散的土,正随着众多铲子的挖掘,一点点抛出,一点点堆积在旁边。   贡萨洛不能再迟疑哪怕半秒时间了,他必须采取行动!   “等等!”   众人循着声音源头望去,见一名捂着半张脸,身材有些单薄的男人从人堆中走出。   “我请求成为祭品!”   人们露出惊讶的神色,纷纷被那名男人吸引视线。自然也就发现不了某个角落发生的一点小骚动——有俩人险些冲出人堆。   几秒后,俩人又原地驻足,忧虑万分地望向贡萨洛。   脱离人群的除了四位“祭品”,便是牧师、祭司与主教。   主教身上的绿色与花纹,明显要多于在场的任何一位教徒,尤为显眼。贡萨洛自始至终面朝主教,然后双膝下跪,向他缓缓叩首。   主教长相普通,气质却胜于旁人,厚重如石。   他只上前几步,俯视着跪拜的男子,问道:“孩子,何名何姓?”   “费奇·利亚姆。”贡萨洛回道。   贡萨洛并不担心随便编出的姓名会被立刻拆穿。根据手头情报,以及一路上的听闻来看,冬天过后的白湖城,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新生教教徒数量激增。   登记还在进行当中,连信众都不熟悉彼此,何况是忙于事务和管理教区的主教?   被看穿也不要紧,因为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拖延时间,等待厄尔诺带领城主的卫兵们赶来此地。   “说说你的理由,利亚姆。”主教口吻平淡,听不出其他情绪。   “在我很小的时候,生父因罪入狱,家财尽失;我亲眼看着生母的眼睛被泪水泡胀,最后心病缠身,在郁郁寡欢中离世。”   “我失去了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想不通,为何经历丧失双亲的痛苦之后,还要承受战乱的苦痛:每个人,每个孩子,和我母亲一样被忧郁包裹着,好像永无止境……”   话到此处,贡萨洛句句属实。情绪融入进语言,为这段话镀上了一层真实姓,令围观者闻之叹息。   “……直到有一天,我目睹了游行。吟哦的内容我铭刻在心:‘发肤归还母亲,白骨喂养生灵,鲜血填满溪涧……’后来,我终于明白苦痛由何而生,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又一叩首,感受着额头传来的微痛和凉意:“昨夜因为寒热,没能参与神圣的祭品挑选。望大人看在我的虔诚与痛苦,还有对神使的敬仰的份上,施与我今日献祭的机会吧!”   “我不需要肉馅派,请把它分给其他教徒。如果您愿意,我独独恳请求您为我、为另外四位祭品最后再诵读一次经文!”   贡萨洛的一番话,特别是最后一句的诚恳与情义,竟然使在场的一些教徒潸然泪下。   无人不会被真情所打动,一部分教徒随之跪下,小声请求主教满足他的愿望。   牧师们见跪伏的人越来越多,想上前制止,被一只抬起的手打断。   “今日献祭准备仓促,无法为你们准备衣服,本身就是我的过错。我答应你的请求,以诵经作为补偿。”主教同意了请求,“去其他祭品旁边吧,利亚姆。”   其余祭品,包括那名小少年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聆听主教亲口为他们诵经是一份莫大的殊荣。当贡萨洛加入祭品行列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跪伏下去,整齐划一地朝向主教一人。   “若神派下神使探望子女……”   宣讲开始,贡萨洛缓缓闭上眼。   他没有像之前经过教区广场时,因为不愿听牧师布道,唯恐避之不及地远离。他强迫自己去听,一字不落地听完所有经文内容。   耳边还有挖土的声音,一铲接着一铲,每一粒的土是如何摔向地面,继而粉身碎骨的声响,全部落入耳中。   不知过去多久,主教的嗓子渐渐变哑,而土坑一边已经安静了一段时间。   “……凡你所经受过的磨难,都将离你远去;不义的、不忠的、不爱的、不洁的、不诚的,充斥在血液里的秽物,让大地吸去。你会获得平静,永恒的纯净,如妈妈腹中的胎儿……”   肩膀忽然被摇动几下,牧师把五名祭品叫起来,叫他们进入坑中。贡萨洛把掐进地里的指头拔出来,苗丫吊坠在他的胸前摇摇晃晃。   眼睛再次接触阳光,刺得他不由得眯起眼,周遭的事物模糊成一团,昏花无比,像蒙上了一层阴翳。   他回头看去——那地上铺满一颗颗匍匐的、独立而鼓胀的黑团,浑似大地脸上生出的痦子,也是黑绿色,流着脓的肉瘤。   “祭品”们排队跳进土坑,里面有富足的空间让他们并排躺下。   “……神使对我说,躺下吧,泥土净化你;闭眼吧,这里是子|宫;睡去吧,安宁和永生在迎接你……”   贡萨洛的视野里只有天空。   天空似乎心情有些低落,许是看见什么景象,揪心得将云絮一片片撕开,状似他生母肚子上的妊娠纹。   盯了一会儿,他又觉得那些云像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与狂沙交战过后的天空。   那一天也是春季将至,但死去太多人,还有曾经鹰队的一个战友。恶臭和死亡遍布战场,只有通过不断祈祷,才能支撑着自己正常站立。   他举目看云,金灿灿的日光十分稀薄,天空变成一块巨大的黏膜,把一切活着的,或者胎死腹中的孩子们一起包裹。   两片极为相似的天穹之下,昔日是狂沙屠杀胎儿,今天却是由同胞们亲手把兄弟姐妹活活埋葬。   祭司大概在附近徘徊,手中摇着一只沙锤,簌簌响动。他用年迈而嘶哑的嗓子念着祭祀唱词,如同一棵苍老的高木低声歌唱。   牧师围成圈站在边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祭品”;从坑底的角度看去,他们显得异常高大,雕塑一般耸立,直插云霄。   祭司念一句,他们便跟着说一句。其中,几名牧师不间断地用喉咙沉沉地滚出一些奇异的“嗡嗡”声,诡异厚重的远古之声传入土坑。   每当牧师们话音一落,瀑布似的沙子随之散落坑中,土腥气弥漫开来。   “……遵循神使的旨意,命运的审判即将到来。我说,我不畏惧,我愿追随您,因为死亡伴随永生,从今往后,我即是新生……”   主教仍然在诵经,伴随牧师的不绝于耳嗡鸣,祭司转而吊高嗓门,唱词尖锐地直戳耳膜……   贡萨洛只想让这些吵闹的声音立刻停下,此时此刻,一团深深埋在心中的焦躁急剧攀升,眼看着即将到达临界点。   “诶,诶!”少年的话音小声飘来。   浮躁的心脏在这一刹那平静下来。   他就着平躺的姿势转过头,望向另一侧的少年。   少年早就认出他了,所以说话的口吻也不自觉亲近许多:“喏,给你,拿好了。”   不管贡萨洛接不接,少年执意把之前最大的那块肉馅派塞进前者的怀里,然后带点小得意地笑了笑。   贡萨洛以为自己会保持平静,可察觉出对方神情中的不安,情绪便写进了他细细长长的绿眸里。   “怕吗?”他问。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垂下嘴角。   贡萨洛先是把肉馅派放进衣袍,然后牵住少年的手。   土落到身上,四肢仿佛伸进冬天冰面下的湖水,逐渐没过“祭品”们的半个身子,随后轮到耳廓,再者是下巴……   “三。”贡萨洛轻轻道。   少年以为自己幻听了。   “二。”   少年光顾着面目狰狞地紧闭双眼,想办法驱散恐惧,压根儿不明白他在数些什么。   “一。”   贡萨洛倒数结束的瞬间,异动从四面八方传出,“轰隆隆——”震动大地!   那是士兵和马匹在奔跑,一条黑压压的线从这边压来!   教徒们茫然地抬头,主教、祭司、牧师们立即停止仪式。然而等大家回过神,想采取行动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土坑里,贡萨洛猛然坐起身,拔出手脚,泥土像雪一样从身上松落。   其他“祭品”们惊讶地瞧着他脱下黑绿斗篷,露出白内衬的绿色长袍,用非同寻常的身手三两下攀爬出深坑。   地上的人们自顾不暇,乱成一锅粥。人们想往回跑,结果发现回去的路也被士兵封死,只能绝望地干站在原地,看着士兵和壮马向自己迎面冲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为什么能找到这里,分明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刀!他们拿着刀!”   锋利的武器令在场众人心生恐惧,就在这时,主教的高喊声贯穿所有人的大脑。   “孩子们,他们想用最肮脏龌龊的手段,破坏我们神圣的献祭仪式!不要让这群罪恶之人玷污仪式,为母亲、为神使一战!母亲需要鲜血的浇灌,为新生一战!”   主教的发言不仅驱散了教徒们的畏惧,而且顷刻间点燃了众人的勇气。特别是听见“破坏仪式”后,每一张或壮年或老弱的面容上,皆显露出愤怒和坚定。   贡萨洛眉头一皱,直觉事态不对。   不论赶到的白湖城卫兵,还是面前的诸多信众——两边的表现都十分古怪。   果不其然,前排卫兵骑马飞驰,完全没有减速的迹象;他们个个挥起刀枪,直接杀入教徒之间!   冰冷的武器被滚烫的鲜血所浸染,一时间,刺目的红色四下飞溅。   凄惨的痛呼宛若火堆边的一根稻草,只凭这一声惨叫,足以令新生教的教徒们群情激昂。   “为了新生——!”   “为了母亲!!!”   他们手无寸铁,于是捡起脚边的石头砸向士兵。   神情虽有畏惧,更多的却是对神圣仪式遭到玷污的义愤填膺,以及捍卫信仰的视死如归,即便下一秒就会身首异处。   混乱在这片大地上演,瘟疫般席卷着方寸土地,死亡和痛苦快速蔓延。   石块对刀枪,无异于以卵击石。根本称不上两边交手,战况始终以单方面的碾压进行着。   倒地的人们痛苦地呼喊“妈妈”,断肢和内脏流了一地。   尚有一息反抗之力的教徒仍然选择战斗到底,拿石头砸,捡断枪用,甚至不惜靠赤手空拳负隅顽抗。   那是一种极其可怕的信念,大多只能在军人身上见到。教徒们的举止携带一股自毁式的癫狂,如同飞蛾扑火,执拗地扑向死亡。   对于他们来说,教义里明确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点。既然向往新生的道路无法缺少陨灭,那就陨灭吧!反正大家一无所有,何不以肉身阻挡这些企图干扰他们敬拜神祇、追随神使的人。   说穿了,那些人不也一直对神使大为不敬。从一开始,对方就是敌人,而自己则是在帮助神使消灭敌人。   “这是一场伟大的圣战!”   祭司高举双臂,那叫破了音的吼声为众教徒注入最为强大的信念。   贡萨洛和他另外两名队员难以置信地面对这一幕。   “怎么会……”其中一名队员失声喃喃。   白湖城卫兵完全违背了商量好的原定计划,若说杀戮没有卫兵长的命令,他们绝对不会相信!   那些突然降临的士兵中,没有动手的,基本都是灰影龙骑。龙骑们无一例外面露震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厄尔诺,让五名龙族变换形态。】贡萨洛向搭档传去心声。   四周空旷平坦,命令即刻响应。包含厄尔诺在内的五只巨龙腾空飞起,巨大的身躯和双翼遮挡一部分天空,投下不断飞掠而过的阴影。   人类国度的陆地上鲜少有机会见到龙族,更何况是他们真正的形态:庞大的躯体、尖利的爪牙、锋利如刀的龙鳞、比任何一种动物都要狰狞凶恶的面目……   人类对于巨物和凶兽本能的恐惧,在这一刻被深深唤醒。   龙形的厄尔诺咧开尖牙,对准下方吼出一声高亢的龙啸,震得人们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呆在原地。有士兵丢盔卸甲,也有教徒膝盖一软,瘫倒在地。   大地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龙翼挥打空气时的振动。   卫兵长第一时间发现了贡萨洛,先一步策马靠近,挨近之后,才看清楚后者严肃冰冷的审视。   “为什么要屠杀他们?”贡萨洛质问道。   因突然出现的龙族——来自第三方的威慑,两边不敢轻举妄动。大家这才发现人群内混杂着一位穿着特殊的男人。   男人体型略瘦,不算特别高,皮肤白得有些病态,精神面貌却不似常年足不出户、身患疾病的人。   他狐狸似的绿眼睛里闪烁着愤怒,浅金色的发丝之间还夹杂着一点泥土。   除了他明显领头人的发言,一身宗教感浓重的白内衬绿长袍,以及脖颈前悬挂的苗丫吊坠同样惹眼。   融合派的人们有些躁动,马上被停留上空的巨龙所警告。   主教一眼认出贡萨洛的若教打扮,还有那双不久前才对视过的眼睛——正是自称“费奇·利亚姆”的“教徒”。   卫兵长翻身下马,面对贡萨洛的责问并无半点心虚。相反,十分坦率地给出回应。   “自然是为了把他们一网打尽,贡萨洛大人。机会难得,何不直接铲除这些祸害的根源?”   “贡萨洛?”   “他就是那个若教的龙骑士?”   这下,不光是融合派的新生教教徒,就连主教本人也大吃一惊。   竟然由他亲自来剿灭他们?难道事情已经……   一名离得较近的牧师突然扑上前,凭借多年战斗的经验敏锐察觉,贡萨洛快速错身闪避。   在他成功躲避偷袭后,转瞬之间,卫兵长的长剑没入牧师的前胸,再用力抽|出。刀刃上沾满鲜红色,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袅袅热气。   由于没有伤及心脏一击毙命,人还能暂时活动,他摸得一手血,跌倒下去,口含鲜血,神色骇然又疯狂。   牧师没有去看捅剑的卫兵长,反而死死瞪着贡萨洛,笑容越发讽刺诡异。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可眼神明明白白地传递出去:你才是引发今天这一切的人,对吧?想害死我们的,是你;想消灭神使的人,是你!   见状,卫兵长又补了一剑,牧师彻底断气。   他一边拭剑,一边说:“瞧瞧,还留着这群邪|教徒作甚,简直后患无穷。你想保他们,他们只想杀了你。”   贡萨洛的指尖细微抖动着,那是属于克制情绪到极点的生理反应。   他几步走向卫兵长,俩人之间近得约莫仅剩一寸距离。   “城主的授意,还是你的决定?”贡萨洛的眼眸内,一团幽绿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有什么区别么?”卫兵长意味深长地补充,“此乃众望所归。你应该清楚,不单单是我们想看到这个结果。”   卫兵长续道:“听我一句劝,大人,别妄想拯救他们了。难道你觉得那帮人还有挽救的余地吗?都信奉那样的‘神使’了,没疯才怪,恨你还来不及,更别提感恩。何况狂热的信仰总是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成战争工具。”   “活捉或许可以套出其他情报。”几秒后,贡萨洛才启唇说道,“我从来不求感恩。”   “……”   “现在,我以绿洲阵营和白湖城的联合令状,要求你吩咐卫兵们捉拿在场的所有新生教教徒,不得再肆意伤害和无差别诛杀!”   二人的视线分别在对方的脸上定格良久,一个毅然决然,一个眸光复杂。   “……是。”   卫兵长听命,转头下令士兵们捉拿融合派成员。   其实总的算下来,白湖城教区的融合派恐怕基本聚集于此了。经过方才的混战,如今剩下一半人都算数量众多。   尸体遍地横陈,惨烈万分。尖叫和痛号似乎残存半空之中,一直萦绕在贡萨洛耳畔——一声声“妈妈”的呼唤,犹如亡魂的哀叹挥散不去,提醒着他一些残酷的事实。   而他不得不下达更为残酷的命令:为了避免意外发生,龙骑们必须尽快捅穿尸体的心脏。   目睹这一行为的教徒情绪愈发激动,不少人扬声咒骂贡萨洛,喊出最恶毒的诅咒。   之前的感动荡然无存,当然合乎情理了。因为此人非但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而且还是参与弑神使的一员!若不是被控制了,大家巴不得蜂拥而上啖其肉、饮其血!   贡萨洛置若罔闻,仍然笔直地站立,绿眸掠过一具具他曾视为同胞的尸体,麻木地转动着。与战场相仿的熟悉臭味钻入鼻尖,勾起太多难言的回忆。   同样为一派炼狱之景,不同的却是……眼下的结果,永远没法和他撇开关系。   事情即将结束,他能感受到蓄积已久的情绪快要冲破胸腔。   如果希莱斯面临这样的情况,他会怎么做?贡萨洛偏好用这个问题去设想,他知道自己像崇敬当家的兄长一样崇敬希莱斯,因而经常拿类似的问题去思考某些实在难以应付的状况。   他也知道,这是独属于自己的困境。   希莱斯不信神,和吉罗德那个怪人一样。他不可能真正讨厌这两个人,即便他们不相信若神母亲的存在。   正因如此,饶是一贯喜欢采取没头脑的狂暴风格、和他互看不顺眼的吉罗德,兴许能在此事上找到比他更为理性的解决方法,至少可以避免这场灾祸发生。   信他拿到了,主要任务理应已经完成。可除此之外,他执行得一塌糊涂,间接害好多人丢掉性命,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   望着这惨绝人寰的景象,贡萨洛不禁拷问自己:你向来想了就去做。你想拯救同胞,于是去做了,然后呢?你失败了。   你总想把善恶剥离,固执地认为消除恶,就能令真善永存世间。   世俗教的司铎说得没错,你太天真了。善与恶生来共生,像连体的婴儿,根植在人世间的每一个物种的体内。   好比那些疯狂的教徒,大多受战争影响,无路可走。所谓追求“新生”,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摆脱尘世的痛苦。   他们仍然有着心软和感动的能力——结果因为愚昧无知被利用,做着伤害无辜他人却不自知的事。   而在诛杀这些人的卫兵眼中,他们只是为名除害,铲除祸害的根源,防止邪|教徒继续影响民众,维护正常秩序。   孰对孰错,又有谁能说清楚呢?   但即便如此,我仍然爱着他们。贡萨洛痛苦地想。   他不会否认自己的爱,就像他向往着善,敬畏着生命,即便它们在由恶和死亡的土壤里孕育、生长而出。   同时,也渴望着同胞们能爱他,所以听到那些恶毒的话语会心痛,会难过,会寒心。   当然,还有渴求原谅。   原谅他的渺小,原谅他作为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会犯错的、力量有限的人。   陷入思绪中的贡萨洛没能立刻觉察出异常,等那活物慢慢靠近,他才注意到脚边伏着一个人。   少年不知何时从坑中爬了出来,两只脚像是都崴了,硬生生靠两条细胳膊拖动身体,缓慢爬到他的腿边。   贡萨洛当即弯下身去,想要用双手接起对方,背着这孩子走。他那么瘦,一定很轻,可以稳稳当当地把他背过好长一段路。   少年只是抓着他的手腕,举起一张染上泥巴和灰尘的脸,用一对红红的眼睛看着他。   “还给我。”他说。   见贡萨洛不回应自己,这一次,少年不再留给对方沉默思考的时间,继续开口。   “把派还给我。”   这句话好似剧毒的药液,迅速侵蚀着贡萨洛的身体,腐蚀成一块圆而巨大的洞。风从洞里灌进灌出,带走内脏,徒留一圈寒冷和酸楚。   旁边有一把匕首,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少年大可以用匕首袭击报复,他不死也伤。   可这只瘦弱的小病羊无视了匕首,选择爬向这个不过施以一两次善意的人,更是欺骗他、甚至可以说冒犯他信仰的人,最后只为了要回他的肉馅派。   贡萨洛明知自己抗拒给出肉馅派,那是少年的心意。收回,意味着他将失去这份纯粹的善意。   但他还是把食物还给了对方,动作违背意志地快,唯恐少年不高兴,愈发恼恨自己。   “对不起。”话音从唇齿间流出,贡萨洛才发觉自己声音有多么颤抖,“原谅我。”   少年坚定地摇头,说出贡萨洛最不愿听到的话:“别说了,我不想听。”   “你也不要道歉。”他紧接着说道。   鼻子堵得难受,大概是之前的土飞进去了。咳几声,揉两下都不见好,少年便放弃了。   手臂全是擦伤,脚腕疼得厉害,他费力地想翻转身体,试图让自己坐起来。在贡萨洛的帮助下,他成功转过一个面。现在仰天|朝上,头差不多靠在贡萨洛跪下来的大腿上。   正要松一口气,少年忽然睁大眼睛,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和恶心,来势汹涌,这一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难受。   他蓦地攥住贡萨洛的袖子,脏手污染了手袖的洁白。   “我不恨你。”他快速道,确认一般又传递了一遍,“我不恨你。”   “贡萨洛!贡萨洛……”少年知晓了贡萨洛的名字,重复地喊着,像唤着家人的名字,他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贡萨洛清晰地看到少年眼底的情绪,有不明所以的慌张,有急切无比的真诚,还有……依恋。   他还来不及感谢少年的宽恕,心头的重石落下,那只干枯的手也跟着一松;少年目无焦距地仰望天空,只瞧得见唇瓣在不停努动,声音越来越弱,变得微不可查。   猛然间,贡萨洛想起对方曾提到过的病情。   没给人反映的时间,少年的肢体开始剧烈抽搐,每一寸肌肉都在擅自痉挛,仿佛恶魔钻入了这具干柴瘦弱的躯体,恶劣地操控着活体人偶。   羊癫疯发作不可能美观,贡萨洛满目担忧地注视着少年,视线不曾移开半秒,揪心于他的状态,心中不断为他祈祷。   可少年的状况越来越奇怪:神情极其痛苦,像完全呼吸不上来,嘴角吐出红白混合的唾沫,直至发作结束。   贡萨洛等了很久,等到远远超出昏迷后,应当恢复意识的时长。   他伸出食指,往人鼻尖底下一探。接着把头靠在胸前,贴着心脏的位置,一直听,一直听……   一行泪水划过太阳穴,滴去少年心脏上。   “不……不要……”贡萨洛哑着声恳求道,“不要这样对我。”   尽管无法逃离病魔的摧残,但他差一点就可以带少年走出泥潭了。   差一点。   贡萨洛抱起男孩,托在自己的怀中。   您听见了吗?他问母亲。他原谅我了。   你看见了吗?他问天空。但我也永远失去了道谢的机会。   少年许是怨他的,直到死亡来临的前一刻。那最后的依恋告诉他,少年也是爱着他的。   贡萨洛的心底深深埋着一个疑问:他琢磨不透自己到底是爱万物本身,还是爱万物身上的纯粹和真善美。   到头来,竟然是这孩子给了他答案。   母亲的包容,不正是将万物视为己出——只有把好或不好的都看清了,才能真正做到一视同仁,继续用爱包容着每一个个体。   爱恨弥合。   对立的,也迟早拥有相融的时刻。   他其实早就懂了,只是不想面对。等他现在愿意面对,却是以一个一辈子都无法填补的遗憾作为代价。   人群逐渐被疏散开,人越来越少,荒芜的大地归于寂静。枯草重新随风飘扬。风也顺手揭开云层幕布,恢复碧空的视野。   开阔的平原之上,跪着一个身穿绿色长袍的男人。   日光把他的浅金长发照得近乎发白,泪痕亦如两条闪耀的缎带。   他怀中的男孩缩进宽大的黑绿斗篷里,一动不动,像躺在襁褓中的婴孩,平静地安眠。   男人侧过头,脸颊贴向男孩的额头。   二人迎接太阳和碧空,相互依偎着,久久不曾分离。   “若腐卡季,慈悲的妈妈,您将引领孩子远离戈与血,病痛与罹难……” 第125章 佳音   冰雪彻底消融在一片盎然春意之中,冬春交替已经完成,寒气化为初春嫩芽的芬芳,闻进鼻子里润润的,龙骑们赶路的过程顺畅许多。   明媚的春光也照进了灰影骑士团,营地一如既往地忙碌:文员杂役们往返的身影在城道之间穿梭,铁匠屋上空弥漫着浓浓灰烟,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像士兵们训练跑动的步伐,密集而不杂乱。   这样秩序井然的场面日复一日地在骑士团上演,归来的每一位龙骑见了,心中都会升起熟悉而安定的感觉。   贡萨洛一行人走得急,希莱斯更没有过多声张这次行动,于是,他们只是在守卫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走入大门。   “怎么感觉灰影变了点儿?”一名队员左顾右盼,奇怪道。   搭档给予肯定的回答:“变得更加井然有序了。”   的确,记得他们连夜启程离开圣雷岛的那一天,正是希莱斯大人当选总司令,风言风语流遍骑士团的时候。   只是错过不足半月的时间,建筑还是那些朴实无华的建筑,人也是那一批人,他们却好像看到了一个焕然一新的灰影。   毋庸置疑,只有他——希莱斯能带来这种改变。   士兵们好奇得紧,忍不住想去问问别人到底发生过什么;贡萨洛也顺势遣散众人,由他和搭档厄尔诺一起去交付任务。   ……   会议室外,一众军官从屋里鱼贯走出,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离开。有眼尖的看见贡萨洛,面上带笑,远远向他点头致意。   “恭喜二位大人,刚才的会议上,您二位被希莱斯大人正式任命为龙骑将领了。”   迎上前的是牛鼻基里尔,同在龙骑部队中的贡萨洛自然认识这名龙族小伙子。当初在金沉湾闹着要退队,亲历战争后,彻底改变了观念,如今表现优异,被许多长官看好,是大家心目中公认的龙骑事务官候选人。   年轻人意气风发,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趋近纯黑的墨绿色齐肩头发束在脑后,瞧起来精神气十足。   一看牛鼻基里尔这幅模样,贡萨洛和厄尔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二人相视一笑,给他道了声恭喜。   小伙子的努力和才能没有白费,成功当上事务官,今后要跟随希莱斯学习了。   厄尔诺捞过基里尔的肩膀,掉个头,一边谆谆教导,一边给贡萨洛眼神示意,俩一高一矮的龙族便扬长而去。   现在,只剩下贡萨洛独自一人站在门前。他抬手摸了摸前胸的某个位置,这里装着和狂沙息息相关,乃至联系到全境存亡的东西。   信件的重量轻如鸿毛,其中的分量却连日以来压得他无法喘息——因为里面的信息,必将轰动全境!   幸好他能带着如此重要的东西回到灰影。深呼吸一轮后,他推开会议室的正门。   桌边议事的几人纷纷一怔,贡萨洛也将狐狸般的细眸瞪大几分,似乎双方都感到十分惊讶。   希莱斯率先反应过来,起身走到门边,扶住贡萨洛的肩膀:“平安回来就好。”   “是啊,平安就好。”身型健硕的龙族附和道,弯起一双鎏金色的兽瞳。   “尼古拉大人……”贡萨洛习惯性地用上尊称。   尼古拉笑着招招手,抽开一把椅子,示意他落座。   在场仅有希莱斯、塞伦、尼古拉三人,而会议室大门紧闭。见此情形,不用希莱斯多做介绍,贡萨洛自然能够会意,猜出尼古拉此番不远万里从绿洲阵营总部赶来,究竟意欲为何。   三人看着这名风尘仆仆青年从怀中取出信件,用苍白的指尖一推,将信递到桌子的另一边。   希莱斯展开信纸,灰瞳顺着一行行字左右移动,掠过某个地方时,眸光顿时明锐起来;读到临近末尾的时候,剑眉却又松懈下去,像是得到了好消息一般展露笑意。   “您的推断是正确的。”希莱斯将羊皮纸交给身边的塞伦,抬头看向尼古拉,继续说道,“当年托茵河交接出现的意外,确实是由融合派一手制造——那批来到金沉湾押送高智狂沙的人,真实身份为新生派教徒。”   “他们想让他们的‘神使’解脱,所以干脆杀了高智狂沙,避免送往阵营总部之后,‘神使’会遭受拷问和折磨。”贡萨洛轻轻接话。   会议室陷入沉默。   行动的理由荒谬绝伦,让其余三人,尤其是与狂沙直面交战过的绿洲阵营士兵无言以对。即便是脱离这一层身份,再来回看融合派的信徒将狂沙视作“神使”这一事实,也会感到不可思议。   但究其原因,还是在于狂沙给这片大陆带来了灾祸,造成方方面面的影响,令人民不堪其苦。   因而希莱斯等人不好评价此事,他瞥眼桌对面那名垂下头,神情落寞的青年,叹息道:“辛苦了,贡萨洛。”   贡萨洛没有勉强自己扯出微笑,只是摇了摇头。   尼古拉捏着信纸,视线久久地徘徊在末尾的内容上。塞伦注意到这小小的异样,方才希莱斯看到此处,表情同样有所变化。   “信里还提及了别的要事吗?”他出声询问。   “看看就知道了。”尼古拉与他打哑谜,信纸轮流转阅一圈,终于落到塞伦手中。   不多时,只见塞伦的竖瞳骤然缩成一根针,眸中亮起惊喜之色。他抬起头,对上希莱斯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激动道:“高智狂沙不可复活,这简直——”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一直以来,狂沙对外所展现的一面,始终如不可覆灭、会轮回再生的鬼魅一般令人闻风丧胆。尸体就是它们的兵器,而人终有一死,只要落入它们手中,便会成为源源不断填充兵器库的资源。   但那仅限于普通的“行尸走肉”与略带心智的智慧狂沙,真正的操控者,即高智狂沙,从出现起便不明来历。   对于它们,人类和龙族知之甚少,没办法揭下那层神秘的面纱,自然也很难知晓敌人的弱点。   希莱斯在金沉湾活捉高智狂沙的那一次战役,算得上是“绿洲”首次正面与敌人的要接触,交锋,是一次意义非凡的重大突破。   为什么活捉?当然是因为不了解它们。万一结构比较特殊,存在某种复活的办法,可不就功亏一篑了。   虽然最后的结局不甚理想,绿洲也一直在担心,那个高智狂沙是不是真的死透了……   幸运的是,他们现在掌握了确切的情报:高智狂沙不可再生!   “它们经常躲在幕后行事,极少现身,想直接‘擒王’抓住并不容易。”   希莱斯身子前倾,两手交握,正色道。   “但我们也可以有理由判断,藏得越深,越不愿意露面……那越发能够说明,它们其实数量稀少,必须通过隐藏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我同意你的想法。”尼古拉赞成地用指头敲了敲桌子,“绿洲总部也一直有类似的推论,支持的人不在少数,现在基本可以印证这个说法了。”   “只是没想到,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刺探到关键情报。你可是立了一桩大功,贡萨洛。”尼古拉又补充一句,鼓励般摇了摇贡萨洛的肩膀。   是啊,谁也想不到,狂沙竟然会把如此重要的弱点透露给融合派。尽管事情做得十分低调隐蔽,差点销毁了证据;   且信中说得也比较隐晦——“务必忠诚地、虔诚地守护好‘神使’在世间行动的实体,否则祂们将回到妈妈身边,不再现身,无法帮助孩子们脱离苦海。”   “高智狂沙强调自己不能复活,说不定是想用弱点来引起融合派教徒的危机感,企图让教徒更加忠诚,百依百顺,好进一步利用他们。”塞伦悠悠地道出自己的猜测,语调之中不难听出对狂沙的鄙夷。   闻言,贡萨洛收紧放在桌子底下的拳头。   若真是如此,将敌人千刀万剐,都抵不过受害民众承受的苦难。   “好了,小伙子们。”   尼古拉宣布般提高声音,一一取回信纸,卷好放入胸口,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希莱斯等人紧随其后起身。   “我该带着这些证据回绿洲主营了。”   “用完午饭再走吧。”希莱斯送他走到门口,提议道。   尼古拉却笑着摇摇头,婉拒了邀请:“时间紧迫,狂沙很可能已经察觉了我们的行动,现在的每一秒都不能浪费。不用送我啦,你可是灰影总司令,肯定还有更多事要忙。”   门缝打开之前,希莱斯轻声问:“他还好吗?”   “他”指的是谁,尼古拉心知肚明。他早知青年脑袋好使,心思又细腻,想得多。时间一久,肯定瞒不住。   于是尼古拉便不再死守着这个秘密,也带给希莱斯一份心安。   “好得很,放心吧。”   希莱斯的眼底终于展露一抹带着释然的笑意。   正门缓缓关闭,希莱斯转身面向贡萨洛。   此次白湖城的往返之途,为他这位忠心耿耿,又似狐狸般隐秘狡黠的下属的身上,染上了一层久久挥散不去的忧郁。   “我知道你的性子,如果我不开口,你可能会一直把事情埋在心里。”希莱斯重新邀他坐下,斟了一杯水。   贡萨洛既是下属,也是他的好友与战友,他不忍看到友人脸上始终带着郁色。   “但有些事情不是独自能够轻易消化的。如果可以,跟我和塞伦说说吧,你在白湖城的经历,我们会听你倾诉。”   ……   连续几日的悲伤,从贡萨洛颤抖的双唇间慢慢叙述出来。塞伦和希莱斯面色沉重,一直安静地听着。   希莱斯将他揽在了怀里,而贡萨洛就像找到父母怀抱的孩子,伏他的肩头失声恸哭。   他的哀伤,愤怒,不解……所有令他感到压抑的一切,统统在这一刹那释放。   塞伦转过脸去,藏住绯红的眼角。   “你做得很好了,贡萨洛。”希莱斯拍着贡萨洛的肩头,轻语安慰。他的声音之中也仿佛在抑制着什么,艰难地吞了下去。   良久后,他将贡萨洛扶起来,郑重地说道:“我相信,不止是那个孩子会原谅你。只要我们努力将迷失的人拽出苦海,总有一天,他们会理解,会走出迷途。这就是你的救赎,对吗?”   贡萨洛的绿眸恢复一点光亮,紧紧咬着下颌,坚定地点头。   “这几天就先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如果觉得需要做些事情转移注意力,再来找我安排。去吧,灰影骑士团的龙骑将领。”   送走贡萨洛后,会议室显得空旷不少,四周再度恢复静谧。   希莱斯一声长叹,心头坠着的东西愈发沉重。贡萨洛取回的情报非比寻常,不仅是其中的含义,更是意味着,有一场暴风雨即将刮向整片大陆。   动荡时刻才刚刚开始。   灰影今后会更加繁忙,必须为战前做好准备。   他微微侧首,便捕捉到了塞伦眼角殷红的颜色。   不出意外地,塞伦也发现了他的关注点。于是干脆拧过头,假装去收拾东西,准备一起离开。   希莱斯拽住了他的手腕,伸手捧住塞伦的面庞,细致地盯着那抹色彩。   “我嘴利心软的小少爷啊……”他用气音感叹,旋即覆上唇瓣,吻了吻对方的眼尾。银白的睫毛像被触动的蝶翼,同时在他的脸上轻扫了一下。   -   厄尔诺用心声听闻搭档从会议室出来,便在食堂多打好一份饭,等着贡萨洛的到来。   他面前坐着牛鼻基里尔,这名意气风发的年轻事务官手捧一杯啤酒,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希莱斯上任后,对骑士团施行的各项改革,以及带来了怎样崭新的面貌。   听到某个关键点,厄尔诺放下面包,举起杂菜汤碗:“你说,后勤总管换人了?难不成布洛迪被撤职了?”   “啊……这个嘛……”基里尔用啤酒跟他碰了碰杯。   “准确来说,不是撤职,而是被军法处决。” 第126章 征程   -一周前-   自从昨日借着后勤收粮草的机会,专门跟下属亨特见过面之后,布洛迪的眼皮便抽搐个不停。   什么意思?阿莱克西少爷怀疑塞伦有问题?   塞伦能有什么问题,他从进入灰影开始就是希莱斯的龙骑搭档。换言之,也是在马可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要是有什么连通外界的行动,早应该被发现了。   但,但是……布洛迪蹲在墙角,焦虑地啃咬着手指。   希莱斯可是一路把军衔提上去的人,职权越来越大。若是这么想的话,跟在他身边的塞伦就能依靠权力去暗地里做一些事情……不,太牵强了,这么多年,希莱斯不可能察觉不到。   除非,希莱斯也是知情人。   布洛迪牙齿一顿,整个人像掉进冰湖里似的浑身一抖。   是啊,灰影被派往前线时,源源不断补充的军需物资往哪儿来?即便目前处于休整时期,总司令竞选期间,希莱斯可是半点儿没有担心过武器的供给。   他倒是知道,武器是德米特里公爵以绿洲阵营的名义送来的。   可是都那么久过去了,从将领坐到今天的总司令位置,希莱斯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为何绿洲阵营会向灰影倾斜如此之多的武器资源?   一往这个角度深思,布洛迪的脑袋便好像贯穿了一个洞,各种以往根本考虑不到的问题蜂拥而至,令他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觉得恐怖。   屋外的嘈杂比不过他内心的烦乱,他拉开门,带着一脸怒容喝道:“吵什么?!”   几名正要来找他通报事情的后勤人员连忙低下头,道歉之后,其中一人讷讷开口。   “总管大人,我们是想来告诉您,亨特早上外出送信,不幸失足掉下悬崖,身亡了。”   “……你说谁?”   “亨特,在橡子塔负责后勤书面事务的亨特。”   布洛迪心头凉得彻底,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站不稳。   昨天才跟他对接过的下属,今天就没了。   一个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念头在心中升起,如同一把利剑,刺入布洛迪的脑海——亨特真是失足身亡吗?那他妈应该是被人谋杀了吧!   他们,或许已经被人盯上了。   那我呢?   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空前的绝望吞噬着布洛迪。   次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后勤总管布洛迪被关押地牢,接受拷问与审判。   ……   幽静狭窄的地道内,随着火光跳跃,一抹高挑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   他的来到就好像一轮银月探入了地牢,踏着清脆而平稳的脚步声,走到一间牢房前。   “塞伦大人。”   狱卒恭敬地行礼,塞伦颔首致意,遣散两名士兵后,他将手中的火把嵌入墙上的铁槽当中。光线趋于稳定,将牢房内外照得一片昏黄。   昏暗中,一双眼睛抬了起来,眼底射出精光。   “果然是你……”布洛迪嘶哑地喃喃。   塞伦搬来一张椅子,在草堆对面气定神闲地坐下,像是在和一位素未谋面,但私底下交手甚多的老友会面。   “还算聪明,这下终于琢磨过来了。”塞伦看着前方枷锁满身,蓬头垢面的“老友”,“夸奖”道。   布洛迪被他这话一激,猛地想扑上前,却被脚铐上的链子牢牢锁住了行动。   “塞伦蒂普提·帕特里克!”布洛迪将怯懦的面具彻底撕碎,再也不掩饰本性,此时如同一头困兽发着狂。   “这一切都是你的手段,对吗?!时至今日,你一直都潜伏在灰影,帮助德米特里公爵……亨特也是你杀的!”   “视角问题罢了,你难道不也在帮助我那好三哥,数年来,不间断地给阿莱克西通风报信,阻碍我们的行动?”   塞伦听罢,只是轻轻扯了扯唇,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继续阐述。   “至于亨特——不止。从你自投罗网,求助我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看你们的笑话。亨特早就成为了我的怀疑对象,只是不太确定,便先后用两封书信试探你的态度,再看看你们会不会上钩,好一网打尽。”   布洛迪的嘴巴张开一条缝,迟迟合不拢,感觉肺里灌满沥青,连呼吸都艰难无比。   “哪两次?”   “一次派士兵伪装成跟你交接情报的人,一次是橡子塔里亨特桌上的信件。”   他在牢里想到了所有,想到自己是如何犯蠢,掉入塞伦的陷阱;然后一错再错,越陷越深……最后落得这般地步。   但唯独没有猜到,在厄运到来之前,他前后收到的、那最能动摇他心绪的两封信,竟然就是失败的前兆!   塞伦的确完美地达到了目的:先是将他纳入监视范围,再动摇他,让他慌不择路,继而挑拨离间——一旦他生出想要当面质问亨特的念头,引蛇出洞的最终目标便达成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清幕后的关键人物。   布洛迪在狱中思来想去,心底的冷意彻底激醒了头脑,近乎一瞬间便想通了所有环节。   然而正是快速回过味来,才令他煎熬万分。他是如何一步错,步步错,掉入陷进还不自知。做出每一个选择的场景仿佛在眼前回放,回忆嘲笑他,老鼠讥笑他……没有比这更令他感到羞辱的时刻了,喘口气都是愚蠢头顶。   “好会玩弄人心,塞伦大人!”   布洛迪急火攻心,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他恨恨地盯着前方的龙族,像在看一个面容昳丽、披着天神般美好的皮囊,却心似蛇蝎的恶魔。   那恶魔愉快地吐字:“多谢夸奖,但不及阿莱克西的一半歹毒。”   对面的人恼羞成怒,冲着塞伦一通滥骂,往日伪装得有多怯懦,现在的嘴脸就有多狰狞,做到如此极端,倒是令人感慨。   塞伦置若罔闻,坐那儿安静地听着。听到布洛迪连着他三哥阿莱克西一起骂时,还会轻轻笑两声,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更叫布洛迪来气。   少倾之后,像是欣赏够了爪下猎物的狼狈之态,塞伦将脸上的愉悦一收,再没有施舍任何一个眼神。   猎物只是猎物,根本不值得入眼。   他站起身,一字一句地宣布:“布洛迪,你在任期间暗中勾结绿洲之外的势力,且多年来贪污军饷,滥用职权,阻截武器等军需物资,为骑士团造成重大损失。证据确凿,希莱斯总司令已做出判决,明日将以军法处决。”   牢门关闭之前,塞伦拿回火把。   火光照耀着他澄澈的双眸,但融不进一点温度,里面不含一丝一毫的悲悯,却用施舍一般的口吻补充道。   “另外,亨特被处理了,你既然是他的上司,一起在灰影为非作歹这么多年,就替他承担散播谣言,扰乱军心的罪名吧。”   -   四月末的暖风拂过长铗城上空,所经之处开满鲜花,与园林绿植交相辉映。   灌丛之间,有花朵已经探出头来,蓄着一点晨露,模样娇艳欲滴。   但也有花苞藏匿其中,迟迟不肯绽放,像沉睡不醒,亦如胎死腹中。   一只手找到了其中一枚花骨朵,捞在手心里,动作轻柔又珍惜。下一瞬,这手骤然攥紧,把无法绽放的花苞捏碎在掌心!   阿莱克西面无表情地张开五指,看着残破不堪的花瓣,眸底的情绪晦暗不明,变幻莫测。   多日没有休息好,疲惫在他眼中织起细细的血丝。今早才接见过登门拜访的贵族,说要退出合作,一口一个歉意,并愿意给出一定补偿。   补偿再多有用么?根本填补不了这些年来投入的人力财力。眼见风向有变,这些贵族们为了“及时止损”,一个个忙着撤出行列,好像当初想吞并帕特里克家业的人不是他们似的。   旁边站着下属里昂,里昂垂着头,不敢去看阿莱克西此时作何反应,硬着头皮继续汇报情况。   “……我们一连三周都没有收到任何汇报,原以为是因为希莱斯胜选灰影总司令,需要沉寂一段时间,结果后来才陆续受到准确消息:布洛迪被处决了,我们在灰影安插的眼线大多被发现了。”   阿莱克西掏出手帕,抹去掌心浅红色的汁液。越是沉默,下属里昂便越是清楚,大人这是动了真气。   但事实已无可挽回,在这场隐秘的博弈与斡旋里,是德米特里一方获胜了。   失败的根源不仅在于灰影内安插的人暴露,更多的,则是这些年来,他在龙族王国笼络的势力已经逐渐有消退之势。   特别是最近,绿洲阵营公开宣告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高智狂沙有可能潜藏在大陆的各个角落,暗中进行渗透,做一些活人献祭;极有可能危害到百姓安全,需要各领地的领主与城主们警戒起来,加强内部防御……   这则消息公之于众后,全境一片哗然,不管是人类王国还是龙族国度,王国上下人心惶惶。与此同时,高智狂沙不可再生的消息伴随而来,坚持对抗狂沙的呼声也越来越大,发展到今日,已是人心所向。   仿佛顺应这股趋势一般,消息传遍全境没几天,狂沙开始进攻多处防线。   至此,绿洲阵营宣布休战结束,发动全线防守,恶战即将打响。   阿莱克西想利用保守派搅动局势,可如今战争即将打响,不论君王或是民意,都选择全力支持这次战斗。   事已至此,他所支持的势力一蹶不振,而想要争夺的家族财富,也渐渐倒向帕特里克家族唯一的女儿——伊莲娜手中。   大的留不住,小的也眼见要从指缝间溜走,阿莱克西怎能不气?   而最让他怨恨的,莫过于塞伦。   之前猜想的没错,藏匿在灰影的龙族副总司令,果真就是他的弟弟塞伦蒂普提。   登记时隐姓埋名,又用法比乌斯药水改变了发色与龙鳞……从前,即便再怎样怀疑,阿莱克西也没办法对着无法确定的对象下手。   他们所做的事情必须尽可能隐蔽,牵一发而动全身。否则杀错人,更加容易败露。   若不是近些年来,他发现德米特里公爵对灰影过多关注,露出了一些端倪,他这才能吩咐下属提防灰影的“塞伦”。   结果可想而知,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导致噩耗降临,棋局彻底落入下风。   “塞伦……”阿莱克西柔声呼唤着他的弟弟,字句里却好似沁了毒,含混着无尽的怨恨。   同为家人,最是熟知彼此的心性:这孩子从张扬外放,到舍得默默隐忍至今,此去一番外出磨炼,的确长进不少。   塞伦是最大的变数,也是他失败的最大成因。   “大人。”里昂等待许久,斟酌着出声,“您的下一步吩咐是……”   “还能有什么下一步呢?”他语调看似轻松地说。   里昂微微蠕动唇瓣,最后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灰影骑士团是不是已经出征了?”阿莱克西又问。   “是的,大人。”里昂明白对方在问什么,骑士团出征前线,便意味着他们与最后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阿莱克西点点头,目光落回刚才被碾碎的、在花骨朵旁盛放的另一朵鲜花。   他的手也缓慢触碰上这朵花,但在用劲摘取的一瞬间,指尖忽地一颤,随后指腹溢出一点血珠。   龙族的皮肤远比人类坚硬许多,可见想要把它摘掉,施加多了大的劲力,却还是被枝条的刺扎穿皮肤。   “我们也该稍作休息了,里昂。”阿莱克西收回手,说道。   下属登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好在,里昂等来下一句话。   “等我后续吩咐。”   阿莱克西将银白渐灰的卷发挽到耳后,指尖没有擦去的那一滴血,顺势抹到发丝上,染上一抹艳丽的红。   他相信,一切还没结束。只要棋盘仍在,想要重塑棋局,只是时间问题。   -   春风送来的不止是温暖与春光,还有频频投送的战报。   自公开狂沙相关的消息之后,绿洲阵营总部上空常常出现巨龙往返的身影,天空到地面,皆是忙得不可开交。   边境战事仓促而频繁,面对如此明显的异状,每个人的脸上都凝着严峻之色,投身忙碌之中。   就连端茶送水的杂役,也能在这微妙的氛围当中感受到沉重,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杂役呈着数只杯具,走入一间会议室内,里面坐着交谈议事的,全是绿洲阵营的核心——这些人或身为名将,或曾执掌帅印,放在全境当中,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他们昔日也许因为所属的家族与领地问题,互相交手过;但眼下团结一心,只为一个共同目标而坐在一张桌子上。   狂沙的进攻看似毫无征兆,实则和尼古拉带回的那封信有所关联。   高智狂沙不能复生,无疑鼓舞了全绿洲阵营的士气,可弱点已经暴露,敌人又怎会坐以待毙?   根据战报所述的情况来看,狂沙来势汹汹。他们有理由认为,敌人这是想彻底发动战争,结束休战时小口小口地啃噬,开始全面吞吃边境线。   大战无可避免,激进派顺应形势,在阵营里占据主导地位。尤里乌斯长老由此获得最高决策权。   前些天,尤里乌斯长老已拟定好动员令,要求边境全线进入战备状态。   因此,最高指挥层齐聚一堂,便是要抓紧时间召开作战会议,为各个骑士团制定战略部署。   他们从早到晚站在沙盘与地图前,杂役端来的水几乎没动过几口,就这么热火朝天、废寝忘食地讨论着。   一名黄发指挥官在沙盘上放入一粒石块:“东南线已经讨论完了,就别瞎争了,都来看看西北线!这块垂暮之地该派谁守?”   另一名壮硕指挥官垂着眼,定定地注视许久。其他人也暂时消停,对着那片地方悉心深思,抑或自言自语地分析。   与之前不同的是,众人面对垂暮之地,内心的想法似乎更多了一些,体现在良久的沉默与寂静。   终于,黄发指挥官打破沉寂:“虽然和城镇离得很远,但有大陆通往白湖城,附近的骑士团能更快地北上进军,补给线也比较好运输过去。”   “白湖城附近的骑士团,正好是灰影和蝎尾。”有人补充道。   “不错。”听闻其中有灰影,黄发指挥官满意颔首。   这一回,其余指挥官出奇地一致,几乎没有异议。但仍有几人望着这地盘出神,眉头拧得能打结,像陷入某种判断与怀疑之中,迟迟无法做出定论。   壮硕指挥官突然提议:“等等,我觉得不太够,再派一个狮鬃骑士团守垂暮之地。”   “暂定吧,如果余下的兵力足够,那就可以直接敲定此事。”   事情基本定下,指挥官们对战区主帅稍作讨论,便继续对其他战区进行安排。   -   龙翼之上的橄榄色绿旗乘风飞舞,一路俯冲向下,畅通无阻地进入营寨。   “总司令接令!灰影骑士团将前往垂暮之地驻守防线!”龙骑通讯员扯着干疼火辣的嗓子,高声宣告。   绿洲阵营的军令送到了希莱斯手上。他郑重地收起军令书,脸上看不出多少惊讶的意味,向两名通讯员道声辛苦,送上水与干粮。   两名龙骑只接过水,暂时休息片刻,连凳子也没法坐热,就要继续赶往下一个地点传递指令。   他们看着希莱斯发号施令,对各个部门快速做出指示安排。   面前这位年轻的总司令,乃是绿洲扬名已久的大名人。   他接任的消息传遍阵营总部,包括后续对骑士团的各项改革措施,也传进了高层的耳中。那些改革与方法十分具有参考价值,为其他同样是龙骑主力的骑士团,提供了整改的思路。   而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通讯员们互看一眼,想起刚刚着急飞进营寨,只来得及匆匆一瞥——这里的后勤人员们把一批又一批的粮草运往营内,分头清点着物资,然后打包搬去辎重车上。   由此可见,在动员令发布以前,灰影已经开始整饬军队,进度远远超过别的骑士团,做好时刻去往前线的充足准备。   临走前,一名通讯员打趣般说道:“希莱斯大人,您看起来好像早有预料。”   “算是吧。”希莱斯微笑回答,那笑容在二人看来十分耐人寻味。   事实也的确如此。自尼古拉拿到确凿证据,飞往绿洲总部的当天,他便为今天的到来提前厉兵秣马了。   一切基本准备就绪,只剩最后一点收尾工作,方可快速启程奔赴前线。   希莱斯重新展开军令书,得知需要驻守的地区是垂暮之地,他打算去一趟书室,找威克利夫学士询来地图。   恰逢此时,芬顿忽然出现在门口,显然有话要说。   “厄舍大师想见你一面……”   尽管有些意外,希莱斯仍是颔首表示了解。路程不远,他决定即刻前往约定地点。   -   几扇巨型火门释放着金红烈焰,成了地上的太阳,光芒划破天空的暗色。   士兵们或徒步,或骑马,穿过这道热浪,祈求神的眷顾和祝福,接着就要奔赴千里之外,跨越山河,去往那夕暮山与泪河共同组成的垂暮之地。   这道火门原本应该设立在圣雷岛城区内,而且是在民众自发送别的祈福仪式中,等游街之后才会进行的环节。但战事迫在眉睫,希莱斯便没有大动干戈,一切从简。   跨过火门的士兵们快速形成阵列,在略微嘈杂的脚步声、火焰翻涌的烧灼声,以及灰月旗帜被风吹起的抖动声中,他们听到了总司令的响亮的呼喊。   “灰影的众位弟兄们!”   火门照亮希莱斯手中的旗帜,他将一轮灰月高高举起,朗声道。   “我们之中,或许有人的父母因罪入狱。在外人眼中,你们是背负着恶业长大的孩子,血里流淌着罪孽……   “但这份血液与常人并无不同,一样可以令狂沙闻风丧胆,叫它们灰飞烟灭,痛不欲生!肯将最后一滴血挥洒战场、逼退敌人的你们,是英雄,是荣耀,是全境的希望!”   一阵强风袭来,火门上的火焰被短暂地吹矮,但当风势过去之后,赤焰烧得更烈、更高,焰尖都在尽情释放着豪迈之姿;   像在附和希莱斯的话语,亦如战士们被点燃的心脏。   “真正的大战即将打响,行军路上,你们驱策着战马,徒步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要誓死捍卫的领土——   “——狂沙想要侵占山河与天空,但我们会用弓与箭,盾与枪,勇气与生命,无畏与荣耀,夺回故土家园,为全境而战!”   希莱斯将大旗往地上一插,一轮弯月逐渐隐入天边,但另一轮灰月将徐徐升起,引领着黎明到来,直到驱散黑暗。   他震声喊出了团训:“启程!我们如影随形,我们无处不在!”   “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为全境而战!!!”   士兵们的呐喊令大地震动,这一刻,他们已经撕开了夜空。   龙骑们纷纷登上龙背,巨龙背上还绑缚着物资,为地面分担大部分辎重。   希莱斯跨坐银龙身上,火把与火门的映照下,银龙的鳞片微微闪烁,反射着皓月似的光亮。   银龙扬起头颅,引颈长啸,随后腾空而起,率领着身后一批批的巨龙,飞向墨蓝色的高空。   灰影骑士团正式动身启程。   在飞越圣雷岛城区的上空时,龙骑们看见了地面上星星般密集的火光。   “星星”照亮地上成堆的“蚂蚁”,那是自发上街的民众。   不同于几年前出征时,那场漫长冰冷,死寂一般的祈福游行:今天星光璀璨,像是怕战士们听不到,歌声悠扬地飘荡,响彻整座城区。   “太阳啊,你切莫疲惫!”   母亲会为你垂泪。   胜利的希望,是勇士们的无畏……”   巨龙们乘着歌声,天边依然灰暗,他们义无反顾地前进。   而在他们背后,另一边的尽头,一缕光亮已然乍现。   “……不要迷惘道路何方,你的事迹永世传唱;   神与你同行,愿他日荣归故里……” 第127章 垂暮之地   数只黑点由远及近,渐渐铺满天空一角。   地面上的黑衣士兵分布在各个角落,挥舞着旗帜,示意巨龙们该在何处停留,把物资扔下来。   只见领头的银龙向下俯冲,其余巨龙便也调整高度,分别在指定的位置轮番暂停片刻。随后,一朵朵白色蘑菇从天而降,羽篷吊着物资,安全落到地面。   赶程数日,灰影骑士团的龙骑部队终于抵达垂暮之地,地面部队将在一天后赶到集合。   由于地形地势的原因,垂暮之地不像金沉湾那样依山傍水,放眼望去,大多为开阔的平原,所以堡垒自然能建造得更加恢弘气派。   “不愧是容得下三个骑士团的天壤堡。”吉罗德跳下龙背,望着不远处的建筑感叹道。   希莱斯替变回人形的塞伦披上披风,听到这话,赞同地点了点头。   堡垒的名字还挺符合此地的景色:“天壤”,天与地接壤,正因地势平坦,所以才能看到天地一线的绝景。   成批的灰影龙骑们正在降落,士兵素养总体不错,秩序不必太过担心,但希莱斯还得吩咐指挥将官们,让手下的士兵去搬运物资。   “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物资让咱蝎尾来就行,你们现在最是需要休整一番。”   众人朝话音那头看去,一名身穿黑衣,膀大腰圆,肚子挺出一个弧度的军官向这边走来,脸上带着和煦笑容,似是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友人。   “诶——这不是保罗教官嘛!”吉罗德眼睛一亮。   保罗笑呵呵地摆手:“受不得,还喊教官呢!好小子,咱们现在同级啦,都是龙骑将领。”   保罗曾是他们当年第一次和蝎尾骑士团接触,进行两团之间的比试,在那期间认识的龙骑教官,也是马可曾经忠心耿耿的手下。   作为互相合作的友团,共同驻守金沉湾的那些年,灰影和蝎尾来往越发密切,即便是下了战场,两边的军官们依然保持着联系,很是亲近。   比如希莱斯胜选的第三天,蝎尾总司令的亲笔贺信就送到了他手上。当然,其中也提到了保罗有多么为他高兴。   看着一段时间未见,身份已然大有不同,神采奕奕的几名后辈,保罗的笑容大大地挂在嘴角。   待目光落到希莱斯身上,笑意里却增添了几分沉重。   他认得出来,希莱斯的这身暗红披风,马可以前穿过。多浓重的一抹红色啊,像火,像马可领兵打仗时,被风吹动的红发。   这抹颜色也过渡到了保罗的眼角,希莱斯上前揽了揽对方。他知道,当马可的噩耗传入蝎尾,最难过的莫过于这位前辈。   虽然不忍看到前辈伤心,但有些事情眼下还无法言说,他只能给予一个拥抱。等时机来临,他会亲口告诉对方真相。   深吸一口气,保罗咧开嘴,扯起一个略带苦涩的笑,招呼着眼前的几名青年。   “走吧,先进天壤堡。”   众人边走边聊,保罗顺带向希莱斯介绍情况。   “狮鬃骑士团总司令——维勒大人前脚才进堡垒,你们后脚就来啦。他是总指挥官,必须十万火速地提前到达这里。目前狮鬃骑士团还在行军的路上,保守估计,大概还需要两天才能完成集结。”   每个战区的总指挥,即战区主帅,由绿洲阵营决定,而垂暮之地的总指挥,正是狮鬃骑士团的维勒总司令。   “这段时间,狂沙是否来犯?”希莱斯接问道。   “听之前的军队说,有过两次小规模骚扰。”保罗回答,“轮换期间最容易出事,感觉像在试探人马有多少。”   “咱们蝎尾离垂暮之地最近,所以最先赶到,守了两个白天,倒是没什么动静。这不,得知你们快要抵达,才敢送走了原本驻守在这儿的军队。”   希莱斯目露深思,接过塞伦的水袋,唇瓣贴上微湿的壶口,慢慢啜饮。   少倾,他提议道:“下一次进攻应该很快就会到来,正好,维勒主帅和柯尼特大人都在,直接去找他们吧。”   “不休息一会儿吗?”保罗惊讶抬眉。   “暂时没空休息了,除了安排各项事宜,还得尽快讨论出作战计划。”   说罢,希莱斯稍作停顿,忽然静默下来。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龙骑之间在使用心声。   【想先去卧房休息吗?一路跋山涉水,你累得多。】   【没事,还没累到那个份上,我跟你一起去见总指挥。】   收到塞伦的回应,希莱斯眼眸微弯。既然塞伦都这么说了,那他也不多做强求,二人一同跟随保罗进入天壤堡内部。   ……   守卫推开大门,燕麦粥与烤河鱼的香味争相涌出门外。会议室内光线极好,将正对面墙上挂着的大盾牌照耀得熠熠生辉。   圆桌前的二人转过头,见到来人,他们先后起身迎接,披风拖曳在身后,象征着各自的司令官身份。   “维勒大人,柯尼特大人,很高兴见到二位。”希莱斯恭敬地伸出手,分别和二人交握。   “我也一直想见见你,希莱斯大人。”   说话之人面若刀削斧凿,蓄着山羊胡,天生带着一种威严感,令人不敢轻易冒犯。可当眉眼一弯,五官整体又会莫名软和下去,变得慈眉善目。   希莱斯和维勒主帅交握之时,感受到了对方炽热的掌心,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劲力;肤色比他还要深上不少,可见平日里没少顶着烈日与风雨。   尽管眼前的两位司令官,皆是已过不惑之年的老前辈,两鬓和胡须都掺杂着灰白。但决不能小看两位老将,他们依然有着强健的体魄,眼里的精光,比许多年轻人都要烁亮。   柯尼特向他微微一笑,这位乃是蝎尾的龙族总司令,从希莱斯刚刚进入灰影起,便一直就任一团指挥官。   灰影经历过多少,发生过怎样的变动,现如今“改头换面”——蝎尾总司令可谓见证了全部。   而一贯严肃的龙族,在见到希莱斯后愿意展颜微笑,就是对后者友好与欣赏的最好证明。   柯尼特总司令收回视线,墨绿色的竖瞳转向塞伦。   两名龙族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握手的过程中,塞伦耐人寻味地重重一点头,接着俩人会心一笑。   “都来坐,咱们边吃边聊。”维勒回到圆桌,指着桌上的菜盘,“我吩咐炊事送来了一些食物,先垫垫肚子。”   道谢后,希莱斯和塞伦洗过手,并肩而坐。   阳光透过窗户照入大厅,尘粒在半空中轻缓地上浮。若没有战事,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平静惬意的午后。   四人一边用餐,一边交谈。维勒主帅频频抬头,看得出来,他对希莱斯的确很感兴趣:一会儿询问当年金沉湾的战役;一会儿又想听听,希莱斯是如何想出培养陆空兼备、作为龙骑士战时候补士兵的点子。   由于这一计划,是希莱斯在竞选大会上首先提出;而竞选过程和结果,必须以文书的形式上报绿洲总部。所以,阵营高层很难不注意到这项举措。   综合评定之后,阵营内部通过决议,认为方法可行,推荐其他以龙骑为主战力,或者龙骑成一半比例的骑士团进行培养学习。   狮鬃骑士团就属于后一类——龙骑部队占一半,因而也受到了一定启发与影响。   这也是维勒为什么真心想要和希莱斯见上一面,如此优秀的后生实属不多见!   燕麦粥喝了半饱,塞伦放下勺子,和希莱斯对视一眼,貌似突然地开口。   “不知二位大人可有发现垂暮之地的端倪?”   另外俩人不出所料地停下用餐,显然听懂了话里的含义。   与其说“端倪”,不如说是战略意义上的重要性。   垂暮之地的边境战线不算特别长,东北边坐落着夕暮山,连接一条名为“泪河”的河流,战区挖的水渠,便是从泪河引来。   大山和河流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泪河最终流向的终点,是一片较大的湖泊。   湖泊意味着什么?水源、绿植、动物……况且面积还不小,足以视作一块战略要地。   若是彻底被占领控制,往后以北的地区,就不再拥有这样天然的防线了,狂沙想要吞并包围更多土地,简直易如反掌。   而且单看垂暮之地的位置,说好听点奇特,说难听点就是尴尬。   按照和敌人交战的接触线来划分,横向的战线并不长。要是纵向来看,也就是天壤堡正脸面对的,屁股背对的,全是大原野!   总体有好有坏,地势平坦,适合狂沙疯狂地撒野奔跑,却也是利于骑兵冲锋的地形。   因此,综合来看的话,这里算得上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防守点,应当加以重视。   可是……   “阵营没有把垂暮之地纳入重要战区。”柯尼特低声补充,同样对此产生了些许疑惑。   他们能想到的,阵营高层不可能考虑不到,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阵营或许另有打算,事已至此,我们能做的只有坚守阵地。”维勒主帅收起餐具和空碗,见他们愁眉不展,只得劝说道,“眼下更应该重视的,是策划安排今后的长期驻守工作,以及如何应对下一场战斗。”   “先去休息片刻吧,晚点再来商议作战计划。”   维勒主帅正要离开会议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希莱斯大人,你和塞伦的两间寝房,我已经派人去……”   “大人,一间就够。”希莱斯及时出声,化开一丝笑意,“虽然不想拂了您的好意,但我和塞伦习惯在一间屋子休息了。离得近,有什么事好商量。”   龙骑是特殊搭档,经常呆在一起不算稀奇事。维勒安排两间房,不过是念在让指挥官睡得宽敞些,有私人空间。   “既然如此,那我让杂役给你们的行李送去一个屋吧。”   他看了看银发龙族,见对方的眼睫轻轻闪动了一下,也没什么意见。只得心下感叹,二人果然如传闻那样关系极好,情同手足。   战时的休息,不过是空闲个一时半晌罢了。   出了会议室,希莱斯确认龙骑士兵们已经安顿完毕,然后向自己的事务官——牛鼻基里尔了交代一件事:把垂暮之地近三个月内,所有的作战文书和战斗记录,一字不错地抄录给他。   他将纷杂的思绪带回了卧房,找出一本册子,在桌上摊开。   岁月浸染之下,羊皮纸微微泛黄,得益于主人的悉心保养,纸张没有起皱变形,依旧完好无损。   书册的前半部分,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许多文字,和希莱斯的字迹完全不同。   这是马可留给他的珍贵礼物,里面记录着马可从军多年的兵法总结。每一次翻看,都能为他带来一些新思路。   他也根据自身经验,在书册的后半部分慢慢进行记录、补充。   寂静之中,希莱斯凝眉深思,眼睛盯着书页,脑内描绘出一副垂暮之地的地图。不时捡起羽毛笔,在纸上提笔写画。   塞伦一进门,便见希莱斯端坐桌前。他没有出声打搅,搬来一张椅子,安静地坐去旁边,端详写下的内容。   看着看着,塞伦眉头也拧了起来,似乎在琢磨对方的用意。   和恋人搭档相处这么多年,他很快懂得了希莱斯的战术思路。醍醐灌顶的一瞬间,他睁大双眼,和希莱斯投来的视线撞个正着。   希莱斯眸光一转,眼神温温的,里面还有一点询问的意思,好像在问,方法是否可行?   塞伦当即表示了肯定,若非顾及场合,他简直想把希莱斯压去桌上,用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吻来表达激动。   不愧是能拨动他心弦的人,爱|欲和冲动维持不了长久的迷恋,想要令他心甘情愿地臣服一个人身边,对方必须具备相当的智慧与能力。   因此,越是深入了解希莱斯,越是能发现他身上的闪光之处。   他是天生的将才,理应在战场上施展才能,指挥千军万马!   纸张上的字迹略显潦草,粗略地记录下了希莱斯对未来垂暮之地的战略构想。   塞伦对规划是赞不绝口,不过,他们俩本身属于爱走剑走偏锋的类型,规划也沿袭了这种风格。   他罕有地面露迟疑,不是怀疑希莱斯,而是不确定维勒主帅和蝎尾司令官会不会采纳意见。   毕竟这份规划的首要前提,是把垂暮之地看作重要防守区域。在此基础上,才能有效调动全军行动。   希莱斯拿起纸张,放光线底下查看。   “我会尽力去尝试。”他也并非胸有成竹,话语间充斥着无奈,“我也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这话却叫塞伦微微一怔。   从前,希莱斯碰上类似问题,态度基本都是执着到底,想尽办法争取,力图做到万无一失。   争取得来的好处不必多说,但无可避免的是,肩上的担子会更加沉重,而他宁肯默默背负所有,也要继续走下去。   是因为决战在即,更要考虑全局,还是希莱斯自己真的想通了这一点?   无论如何,塞伦愿意看到他的想法有所改变,不再试图揽下一切,适当地卸掉一些不必要的担子。   这不代表妥协或者放弃,他们依然选择尽力而为。   规划有了雏形,接下来便需要完善细节。   他们细致地展开讨论,午后的轻风十分舒缓,将远方士兵们的操练声一并吹入屋内。   不知不觉中,希莱斯已经写下了满满两页纸。   “关于壕堑的修建,如果那样安排……”   话语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希莱斯稍稍偏了下眸子,就见塞伦一只手撑着头,眼帘已经完全合上,呼吸轻缓。   连续几日长途跋涉,龙族还要负重飞行。作为副司令官,刚才又去亲自清点和检查辎重情况,肯定已经累极了。   他放下笔,轻轻把人托起来,哄道:“这里睡不好,去床上休息。”   “一起……”   那一声低语极近,就贴在希莱斯的耳边。塞伦的嗓音又清冽好听,宛若一缕轻风,带着薄荷般微凉的气息,悠悠拂过耳畔。   他怎能拒绝得了?   希莱斯只好带着羊皮纸,和塞伦一起上了床榻。他半坐在床头,塞伦躺在旁边,捞过他的一只胳膊,脸贴着小臂,这才安然闭眼。   希莱斯右手拿着纸,继续思考如何修筑防御工事;左手则摸过一缕银发,指头细细抚摸把玩。   清浅的呼吸声中,连时间都好似放慢了不少,直到窗外的云彩逐渐被天空染黄。   ……   听完希莱斯详尽的讲述之后,维勒主帅沉吟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终,维勒主帅把纸放回桌上,缓缓摇头。   “抱歉,我无法采用你的方案。” 第128章 夜袭   “我不是否定你的方案,虽然看上去很冒险,甚至有点出格,但掩盖不了它优秀的实质。”   维勒主帅的确非常欣赏这份计划:希莱斯想要充分利用垂暮之地地形平坦,原野面积宽广,离城镇比较偏远的优势,大力建设防御工事:挖战壕,铺防线,而且这防御带还不止一条两条。   讲解时,希莱斯是这样演示的——   他将四根小木棍放在桌上,先是横着排成一排。   “只拉一个防御带,虽然可以集中防御力量,但若是狂沙准备针对一点打击……”   他伸出一根指头,向两根木棍的衔接处一戳,轻轻松松就断了这一条长线。   “……那么,我们的防线就很容易被突破。”   接着,希莱斯又把四根木棍前后排开,每一根之间留有一点距离。   “我的设想是,多设置几层防线,能有效抵挡狂沙的袭击。他们必须先进攻一处,再前进,再迎战……如此循环往复,不仅减缓了敌军攻势,还能让它被迫进入我们的打击范围。”   此处的“它”不言而喻,指的高智狂沙。   木棍放成一排,看似是一堵坚硬高大的墙,甚至还可以向前推进;一旦被突破,想要再调兵填补缺口,为时已晚。   如果合理安排兵力,加上层层防护,把一堵墙拆成几道墙壁,形成一个缓冲带,方可缓解防御压力。   对于垂暮之地而言,这样纵深防御,好处自然是贴合地形,且攻守兼备,一边打一边防,己方的补给线也不再成问题。   如果高智狂沙打算攻破此处,必须率领军队深入,离得太远,它们没法操纵普通狂沙。   那坏处呢?   “布置纵深防线,相当于以退为进,需要主动让渡一部分土地,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但‘孩子’本身就是极大的代价。同时,这场仗肯定会打得很久,十分考验总体战局的形势,还有三军的士气。”   维勒主帅也不愧为身经百战、老谋深算的司令官,不但读懂希莱斯的方案,还迅速分析出了劣势一面。   “修建如此之多的防御阵地,人力可由我们三军共同出力,但战区目前的资源,也就是物力,跟不上你的方案,这才是我不能同意的主要原因。”   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垂暮之地没有被划入重要战区,资源分配自然没有这么多。他们要打大仗,又不确定什么时候能结束,时间一长,物资肯定只会越来越少。   前期不节省资源,打到后期只会是自绝后路。   话是这样说,维勒主帅双手背到身后,对着希莱斯画出的简易战图看了又看,屡次三番地长吁短叹。   好啊,这方法真是绝妙啊!换作年轻时的他,根本没法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精妙又缜密的战术计划。   打仗要靠头脑,以及经验累积,天赋和运气只是其中一环。   可想而知,希莱斯能做到如此程度,究竟下了多大功夫去观察,去钻研,去思考。   但他是战区主帅,只能按照全局去考虑。   “一时不能采纳,不意味着要完全弃用。我也认为不能轻视垂暮之地的重要性……”会议室沉寂半晌,维勒叹道。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   “……正好近期迎战,我们可以试探试探狂沙的意图,它们已经按捺不住,开始攻打边境线了。倘若真想突破垂暮之地,必然会采取一些行动;而只要进行侦查和交战,就能摸到蛛丝马迹,像喷嚏一样藏不住。”   维勒把头扭向希莱斯,凝视着俊朗的青年,收起眼中的欣赏,只剩下一片肃然。   他道:“希莱斯大人,我明白你忧心这个战区,担心狂沙可能冲着远方的猫眼湖而去。在一切未下定论之前,我更希望你能着眼当下。”   这是安慰,亦是前辈对后辈的告诫。   他见青年灰眸中的情绪纹丝未变,依旧沉静严肃。   “是的,维勒大人,我理解您的用心,所以对决策没有任何异议。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还请您允许我给阵营写一封书信,旨在争取资源。不管战区是否会引起阵营的重视,这封信,或多或少能给垂暮之地带来一点益处。”   他说得这般笃定,令维勒惊讶得稍稍仰头。   “我能看看信里写了什么吗?”   希莱斯提起唇角:“当然可以。”   两边都基本确定了对方的想法,事情告一段落,维勒主帅便也不藏着掖着,对希莱斯一通褒奖。   而希莱斯的计划也不是被全盘否决,其中一项提议,维勒和柯尼特总司令同样予以重视。   ——得到一处水库的控制权。   -   天气回暖,小虫也多了起来。飞蚊站在肉色的“山坡”,停留没一会儿,一只手掌忽然挥过来。   “啪!”   飞蚊灵活地溜走,这巴掌就精准落到了人脸上。   “嘶……”   小兵卢克原本好不容易睡下,迷迷糊糊间总觉得脸蛋痒,还被嗡嗡声烦得透顶,结果一巴掌把自己给扇醒。   他捂着稚嫩的脸,茫然了一会儿,然后委屈得不行。四周全是打呼噜磨牙放屁的老爷们儿,睡得那叫一个香。   虽然在灰影的军营里也有大通铺,他睡过,一样没什么事。可不知怎的,一来到边境,他就成宿成宿的睡不安慰了。   他曾问过老兵,老兵冷酷无情地给出诊断——不够累。   “现在每天干的活还不算特别多,只要打起仗,活下来,你还要做更多事……看见那匹战马没有?到时候你会跟它似的,累到站着都能呼呼大睡。”   小兵卢克没吭声,他是人,又不是马,站着要怎么睡?   最后选择相信医师们说法,可能只是短暂的水土不服。   大通铺漆黑一片,黑夜吞噬了所有人的模样,更无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他重新闭上眼,试图忽略旁边那人的鼾声,努力了不知多久,还是没法入睡。   以至于号角和鼓声奏响,都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卫兵扯着嗓子大喊“敌袭——敌袭——”,大通铺里的人如同被惊扰的蚁群,哗啦啦倾巢出动,抓起身子底下的软甲就套上,疯狂涌出屋外。   第一个醒来的小兵卢克,却成了倒数几个出屋的人。   卫兵冲他大声咆哮,训斥动作慢,骂他长两条腿还不如乌龟爬的快,边骂边让落后的几个人滚去自己的岗位上。   小兵卢克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他是凭着身体记忆循着队伍而去的,此刻脑袋空空。等手摸到了装满箭簇箭杆、长剑重盾的辎重车,才稍微回过神来。   他们刚在这里安营扎寨没几日,而且离天壤堡不算远,狂沙怎么偏生挑着这地方进攻了?   烽火好似一颗启明星,夜风把烟尘味带到鼻尖。   不止烽火,每一处的火都烧得好旺,一会儿挂在天上,一会儿落在地上,把黑黢黢的环境点亮。   他以为耳边的声音足够杂乱了,长官们声嘶力竭地指挥着每一次行动,投石机咯吱咯吱作响,四面八方充斥着匆忙的脚步声……   车轮滚滚推向营寨之外,一些平常训练根本听不到的动静,真正属于战场的声响,密集地灌入耳洞。   那声声喊叫凄惨无比,让小兵卢克联想到家乡宰羊杀猪时的场面,听着是一模一样的痛苦。   什么在杀人?什么东西把人当牲畜一样宰,让他们这样痛不欲生?   他好像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讷讷地把武器搬下车,被勾了魂儿似的,总是望向那战火纷飞的地方。   夜里,有什么更为恐怖的东西在涌动,不断吞噬着人命。它们如潮水一般凶悍,嘶嘶地叫着,永无止息地扑向士兵,只有在利刃刺穿心脏,或者天上降下龙息的时候才会偃旗息鼓。   “去搬物资!快去!操他娘的,没见过突击一点打得这么猛的……傻站着干吗,蠢货,把武器统统搬来!动作再慢点,都没命见到援军了!”   指令下达,小兵卢克没脑子理解长官在说啥了,成了只会听令的提线木偶,连滚带爬地跟着后勤队往回跑。   快跑到营寨边上时,有只手猛地把卢克拉住。   “兄弟,兄弟……”   这人像见到阔别已久的恋人一般,在他身上到处摸索,顺便往他手上塞进布一样的东西。   “帮我保管一下,谢谢,谢谢!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接着胳膊又蓦地一痛,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这人已经跑开。下一秒,又有人扯过肩膀,把他转了个向。   一张面红耳赤的脸庞在眼前放大:“你是史蒂芬?临战脱逃是死罪,不想掉脑袋就给我拿好刀枪回到战场!”   小兵卢克脑袋“轰”地一响,督战员已经把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自己向前走。借着炬火的光,他总算看清手里的亚麻布——红的,代表着必须杀入战场的红。   而原本手臂上缠着的黄布条,不知何时被人扯下。   这些带颜色的布,象征着地面不同的军种,好在战场上一眼区分职责。   卢克心口拔凉,恍然记起,之前匆忙离开寝房,竟是忘了检查大臂的布条是否系紧或者松动。   就在一瞬间,卢克从后勤兵,变成了需要冲锋陷阵的士兵。   他不敢解释,也来不及解释。这还算运气好,没有被督战员当场格杀,眼下不管说什么都已经无用,甭管事实如何,他现在就是“史蒂芬”。   小兵卢克被“送回”战场,慌忙捡起长剑,套上盔甲,然后塞入一处步兵方阵。   方阵里的人严阵以待,没人管他是不是史蒂芬。士兵们神情肃穆,听着前方声音逐渐响亮,看着防线一点点被推进。狂沙越靠越靠近,眼看快要打到营寨脚下。   只听铿地一声响,长官抽刀拔剑,直指涌来的狂沙!   “杀!!!”   一声喝令使步兵方阵向前奔涌,士兵们抄起剑,奋勇冲进活死人的攻势当中。   “杀——!”   怪异的嘶鸣近在咫尺,它们在人堆里放肆扑杀,除了四肢和人相仿,攻击时的它们跟野兽并无二致,用着最原始的撕咬和扭打,咬断士兵的喉咙,扯出活人的内脏。   准确来说,小兵卢克也不是新到什么都不懂的新兵,他只是没上过战场,在这次驻守当中,临时被派去做后勤兵而已。   经年累月的严酷训练,没有令人白白受罪,在此时发挥了用处:手臂下意识地挥动起来,朝着狂沙砍去。   等真正混入沙场里,小兵卢克满脑子只剩下保命。   光线比较昏暗,看不太清狂沙长着哪种模样,这兴许帮了自己一把——毕竟光听那声音和恶臭就足以令人胆寒,因而恐惧没有达到顶峰,大部分化为求生的欲望,杀了狂沙才能活下去!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挥舞长剑,在混乱无比的场景中,斩杀着一次又一次撞到跟前的活死人。   影影绰绰间,他看见旁边的地上有两道扭打一起的影子。小兵卢克想也没想,看准时机把狂沙弄开,把它肩膀钉入地里,牵制行动。   另一人终于有喘息之机,抓起身边一具尸体的剑,在狂沙扯断自己的半个身子,即将再一次扑来之时,一剑穿入心脏!   “好小子。”   小兵卢克隐约听见这么一句话,却没空多想,继续投身战斗。   ……   援军终于赶到,营寨得以存活下来,没有被狂沙攻破。   这一仗直接从半夜打到天蒙蒙亮,等众人看清地上血肉成山,尸横遍野,方才直观地感受到,昨夜经历了多么激烈的一场恶战。   小兵卢克目光呆滞,跪倒在血泊中。   他没死,只是人完全虚脱了,累得动不了。大大小小的伤势,以及无力到痉挛的肌肉,叫他无法再多动弹一下。   身体涌回的一点力气,被他拿来哭了。   后知后觉的恐惧冲上心头,攫住整个人的神志。身边还躺着那么多的死尸,各个死状凄惨,肠子和碎肉铺满地面,地上又全是被血浸透的红沙子,难以言喻的腥臭熏得人几欲作呕。   一想到自己险些变成这样,小兵卢克眼泪流得更凶了。   “喂!”   有人用剑拍了拍他的后背,卢克转过头,泪水糊住视线,连眨好几下眼睛,模糊窥见一个血污满面的人。   这人说道:“谢谢你之前救了我,好小子,活下来就行。”   “你……你怎么认出我的?”卢克哽咽问。   对方移开视线,煞有介事地说:“还能是啥,你身上的尿骚味。”   “……”   小兵卢克一噎,费力地回想,跟狂沙交战的前一刻,裤管好像的确热了一下,放到现在早就凉透了,跟血混在一起,的确很难闻。   他重新开始淌眼泪,抓住一个活人就开始呜呜咽咽地倾诉,说自己怎么被骗到战场,说狂沙有多恐怖,说好几回差点被杀死。   对方默默听着,给足了一名老兵对新兵的耐心。   等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话语在咳嗽声中停下,老兵等他咳得差不多,终于开口。   “恢复体力没?别傻坐着,要不然被别人当做尸体捅了心脏。”   卢克一听,泪珠子又要断线了,这人咋这么无情啊!敢情刚刚的后怕和无助全讲给树桩子听了吗?!   老兵也受不了他哭哭啼啼的模样,把对方从拉起来,拖着一起走。   小兵卢克控制不住地抽噎,沿途踩过许多尸体,也垂眼瞧了一路。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这短短路途,似乎就把一辈子的死人,还是不同的死状全部看完了。   他把手伸进胸前口袋,摸到一个小木片,没丢,没坏,才稍感安心。   一直走进营寨,医师们来回忙碌的身影撞入视线。老兵回过头,眼神不全然是麻木,里面含着卢克读不懂的情绪。   “活着就是最好的军功。”   这句安慰不算迟,小兵卢克呆呆地盯着他。   “我叫约翰。”   小兵卢克和那位名叫约翰的老兵一起得到了治疗,因为伤得不算重,所以暂时呆在走廊外休息。   走廊来来往往经过许多人,有杂役抬着不治而亡的重伤者出去火化,亦有军官四处奔走,寻人或者了解情况的忙碌身影。   他也听了许多对话,比如狂沙在其他战区大多是伏击,结果在昨晚采取了突击猛攻……   比如狂沙的战术水平有所提升,必须更加谨慎对待……   比如这里的营寨几乎打光了一半人,损失较为严重,需要尽快补人……   小兵卢克听不太懂,靠在墙边,累得身心俱疲,昏昏沉沉。   他只知道,为何大家都在说,边境内的安全是用人命填出来的。   好累,好想爸爸妈妈;   好想茱莉亚,他美丽的姑娘…… 第129章 水库   这一战的攻势和损耗,足以说明一切。   维勒主帅当即下令,改变原有的应对方案,全面采用纵深战略。三位指挥官,外加三军参谋共同出谋划策,经过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讨论之后,在希莱斯的构拟之上进行细化探讨,以最快速度敲定了最终方略。   垂暮之地是一刻也等不及,前脚把战报送去绿洲阵营总部,后脚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动工,修建防御工事。   尽管他们也商讨出了预案:若是阵营短期内不予物资增援,那么他们也有一定法子,在挖土筑垒的同时撑过前期。   但熬过前期以后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纵深”是抵御狂沙进攻,也能守住后方战略要地的最优之策了,狂沙的打击只会越来越凶猛,他们必须让阵营高层引起重视,否则垂暮之地只会凶多吉少。   大家对此发愁之际,会议室里发出一声冷哼。只见那名相当俊俏的龙族副司令微微向后仰,坐姿端正又傲岸,盛气凌人地启唇。   “如果不予理睬,那只能辛苦通讯员,我三天两头送去一封长信,不信吵不烦他们。”   没想到坐在一旁的希莱斯总司令点了点下巴,仿佛真认为这是个好办法似的,一本正经地附和。   “算上我的份,埋也能把总部给埋了。”   众人听后哭笑不得。这二人一唱一和的玩笑话,又何尝不是代表了他们坚定的态度?   昨夜的战役即是最好的佐证,他们只能等待阵营高层做出决策。   而在此过程中,最令维勒总司令担忧的事,莫过于狂沙何时会盯上塔威水库。   垂暮之地有泪河与日暮山两大组成部分,水源供给,自然是来源于泪河。往年,垂暮之地的人们想方设法地开渠引水,为的就是保障水源充足,以备不时之需。   可惜,“不时”来得太过突然,战线一退再退。   开通的唯二两条水渠,一条至今仍为军队使用;另一条供给日暮山村镇的,却因领土被吞,居民被迫撤离前线而彻底荒废了。   如今战事再度敲响,不知道此番战役又要延续多久,光一条水渠恐怕是不够用,等到泪河枯水期,他们还需要一处水库来勉强进行供给——而它正是塔威水库,目前所属巴特利伯爵领地内。   既是未雨绸缪,提前判断狂沙的想法,并加以阻断;也是为了让三军士兵们未来有水可喝……他们必须和巴特利伯爵好好商议一番,在战时获得水库与堤坝的控制权。   这项谈判任务,由塞伦主动请缨。   维勒主帅的眉心却皱起了深深的沟壑,原因不在塞伦,而是希莱斯也要一同前去。   可当希莱斯斜过身子,低声对维勒说了一番什么话后,主帅大人眉间的纹路一下子被抚平,期间不时颔首,还指导交代上几句,山羊胡愉悦地抖动着。   等希莱斯和塞伦走出门外,准备率兵启程,蝎尾总司令望向门外,平静的面容上难得浮现出几分疑惑。   他回看主帅,见后者嘴角仍然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容,不由得更加好奇起来。   在计划告知之前,维勒笑着摇摇头,口中喃喃“后生可畏”。   -   伯爵领离垂暮之地不算十分遥远,其治下的城镇,乃是这些年来天壤堡的一处重要物资供给地。   龙族们乘风翱翔,不出半日便飞入领地内。信使龙骑提早一步把约见信函送入了城堡,交到巴特利伯爵手上。   属于绿洲阵营,加上狮鬃、蝎尾和灰影三个骑士团的花押印于末尾,巴特利伯爵一声令下,希莱斯及其所有龙骑护卫队一路畅行无阻,进入城堡当中。   酒水与热茶还没温好,人便已经迅速抵达。   两名威名赫赫的灰影司令官坐在大厅下方,周围还有几名家臣危襟正坐,表情没有掀起太大波澜。显而易见,不是第一次招待绿洲士兵。对于他们雷厉风行的做派,也见怪不怪了。   不过,三个骑士团联合花押求见,有多着急,已是不言而喻。巴特利伯爵不敢怠慢,开门见山地询问来意。   “我们此番前来,是想向您征求战时期间,关于塔威水库的控制权。”   希莱斯直截了当地道出诉求,察觉巴特利伯爵目光的变化,他并未停顿,为众人分析了水库的战略意义,详细说明原因。   家臣们始终闷声不语。   绿洲阵营宣布动员令没几天,他们之中,已经有人猜到了水库将来可能为绿洲所用,只是不知道哪天会登门谈判。   那位灰影总司令分析得头头是道,道理大家都明白,他们也知道塔威水库的重要性。可家底资源一让再让,就算再为大局考虑,众人心底难免产生一点不满和芥蒂。   由于连年战事,即便是休战那几年,领地一直在为前线输送物资。   这是作为靠近边境的领地的职责,也是为抗击狂沙贡献一份力量。   巴特利伯爵也不傻,除了职责以外,他愿意和绿洲合作至今,盼的是有朝一日战争结束,不管是否保得下领地,他们这些选择坚守在边境线的领主,肯定会获得更多荣誉和封赏。   家族能否壮大,赢得地位与名望,有时便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在动荡之中乘时乘势,博得良机。   两方心知肚明,巴特利伯爵肯定会答应这一请求。不过何时同意,什么时候才会交手水库控制权,那就是此次谈判的关键所在了。   “……我明白大人们的顾虑,只不过,我们能够理解,狂沙却不一定懂得各位的忧虑所在,恐怕它们已经想好该何时下手了。”   家臣们倏地举起头,巴特利伯爵抓住扶手,差点没跳下椅子。   “什么意思?!”   两位司令官面容平静,心有灵犀地沉默几秒,似在沟通,也好似在等待众人冷静下来。   银发龙族薄唇轻启,接过话茬:“先前希莱斯大人已经向各位阐述清楚,水库对垂暮之地有多重要。此处意义重大,且一目了然,既然我们能想明白,狂沙又为何想不到?”   “夏季快要到来,若是能污染水源,或者索性破坏堤坝,使水库蓄不了水,彻底断了供给;洪水还能冲垮下游,届时领地和战区都不攻自破……”   塞伦却在这时忽然勾起唇角,眨了下蓝眸,闪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   “如果我是高智狂沙,光是想想就欣喜若狂了,这样一箭双雕的好事,怎能轻易放过呢?各位大人有何见解?”   还能有什么见解?大家纷纷被他的解释给当场吓住了,配上那看似愉悦轻松的一笑,鸡皮疙瘩一瞬间爬满后背。   一位家臣摸透关键点,忍不住问道:“依二位大人的意思,这期间,不仅要控制开闸关闸,也会派兵来把守水库?”   “没错。”希莱斯笃定回应,“这是战区的命脉之一,我们理当重视,严加防守。”   有了这句承诺,众人终于呼出一口气。只要派兵驻守水库,附近领地也能受其庇护。   “您多年援助天壤堡,绿洲阵营与将士们会感谢您的苦心,人们会记得您的功绩。”塞伦站起身,高挑的身影走近巴特利伯爵,在恰到好处的距离停下,从怀中掏出一物。   “此物是一份小小的谢礼,为了答谢您往后对前线的贡献。”   巴特利伯爵迟疑接过,看清楚信物上的徽章,双眼蓦然瞪大,眼中迸射出巨大的惊喜。   这哪是小小谢礼,是一份惊天大礼啊!   被喜悦砸得晕晕乎乎,他甚至生出些不确定,唤来学士反复确认。   这般当面核实的举动或许有些失礼,但塞伦毫不介怀,眸底的沉静和希莱斯有几分相似。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伯爵掩唇轻咳一声。这可不能完全怪他,任谁知道能与龙族王国的帕特里克家族结交,肯定都会难掩激动吧。   尽管人类和龙族两个国度,是因抗击狂沙才走到一起,然后开始互相合作。两边的王公贵族因此渐渐有了部分接触,说到底,彼此之间尚不熟悉。   可再不熟,他还能不知道制出蕃石箭矢的,正是帕特里克家族吗?!   视线回到银发龙族身上,巴特利伯爵稍稍恍惚了一下。   他原先带着“骑士团司令官”的目光看待二位贵客,然而卸去这层身份,银发龙族本身气质出尘,一举一动,油然散发出一种贵族才有的矜贵。   那绝不是乡绅能够随意模仿的,唯有生在大家族中,才浸染得出这等气质。   没来得及深究疑惑,他接收到塞伦询问的眼神,捏着信物的手紧了紧;之前的忧愁荡然无存,顿时眉开眼笑,豪爽地应下了水库一事。   家臣们不可能有任何异议,事实摆在眼前,他们十分需要借助绿洲阵营士兵的保护。   商议完几处细节,希莱斯抱臂而坐,陷入思索当中。   巴特利伯爵悄悄观察着传闻中的灰影总司令,暗自感叹,这二人气质皆是不凡。若将塞伦比喻为看似潺潺流淌,实际不可触碰、寒冷到刺骨的冰山融水……   那希莱斯总司令,便是铺在大地上的薄冰,看得见那份大地的厚重,然而冰里却掺杂着血水——属于久经沙场之人的血腥气。   盯得似乎有些久了,另一道无法忽视的目光微微刺了过来,迫使他回神。   银发龙族冲他莞尔一笑,笑靥足以令人心醉神迷,巴特利伯爵却无端感到头皮发麻。   “您方才提到,夏季将至,泪河会迎来汛期。过段时间有计划开闸放水,把水库清空,好迎接汛期的到来,再重新蓄水?”   巴特利伯爵竭力忽视那股不安,自救似的赶忙回答希莱斯。   “是的。每年汛期前都会照例放水,倒不如说,是你们碰巧赶上了这个时候。”   “据我了解,原本通向日暮山,如今弃用了的那条水渠,早就连接了塔威水库?”希莱斯又问。   “您说得没错,大人。”一位家臣出言解释,“这项工事当年由在下负责,原本打算给日暮山的村镇在旱季浇灌农田使用,谁料狂沙侵袭……唉。”   希莱斯心下了然,胸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坐姿放松了些许。   见对方似乎拿定了什么主意,巴特利伯爵试探地问:“水库还能给各位帮上什么忙吗?”   希莱斯的灰眸转向他,巴特利伯爵一时半会儿读不懂眼神中的含义,但莫名觉得安心。   “能帮上一件大忙。” 第130章 水攻   沙尘逐渐席卷天空,将蔚蓝色吞入腹中,灰黄色的墨汁晕染开来。   方圆十里几乎不可视物,劲风刮过,山野之中回荡着树木的呼啸,双脚扎根在土里,誓死不肯后退一步。   一片巨大的阴影投向地面,尸龙每挥一次翅膀,便洒下一堆沙粒,像雨一般朝大地倾泻,压垮不少杂草与灌丛。   这些沙粒将植物掩埋,把来年可能萌芽的新生命压在身下,扼杀于摇篮之中,土地也会逐年变成沙子,成为更适宜它们生活的环境。   脆弱不堪,又得不到永生的生命不值得怜悯。   它骑在尸龙背上,指头轻轻拨动,风沙变得更加猛烈,将自己的身影隐匿其中;并操纵着地面的活尸,往某个方向坚定地奔去。   要污染那处水源,就要先摧毁前方的据点。它心念一动,意识穿梭到前排的领民身上。   智慧狂沙仿佛有了灵魂,举止突然灵活起来,率领身后军队攻向据点。   据点还没修建完毕,更像是遗留下来,临时修修补补的城墙塔楼。它提前侦查过,因此选择绕到这里偷袭。   虽然据点的背后就是一条溪涧,而且位于山谷……但只要打破这个关节,便再无阻碍了,只需直捣黄龙,直接污染储水的地方;还能绕后劫掠一番,把几个二等领民放入城镇当中,恐惧会使他们自乱阵脚,自动瓦解后方的补给力量。   敌人果然也采取了行动,两方交战不过一时半晌,对方兵力稀少,小小要塞根本抵挡不住强袭,只能放弃据点,被迫往溪涧的方向跑。   它继续挥师深入山谷。这片地盘必须抢下来,能杀多少是多少。   却也正是在这一刻,他错过了天上的视角——黄沙不曾弥漫的某个区域,有某种同样汹涌的东西,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朝这头扑来!   地面隆隆震响,飞扬的尘土能翻卷到天上去,宛若一头野兽紧追身后,口中的腥热气息越过了策马狂奔的士兵,它们仿佛挨在你的脚后跟,离得很近,很近……   昏黄的环境遮挡了山谷道路,溪涧是唯一的指引,士兵们驾马飞驰,紧贴在水流一侧,一刻也不敢停。   慢慢的,马蹄下方溅起泥点和水花。   水花?   前排的狂沙因为涉水而行动迟缓,漫去地上的水又是从何处来?   它几乎没有迟疑,即刻令大军瞬间调转方向,沿着原来的路线后撤。   可反应再迅速,也比不过泄洪的速度——溪涧流水的声音愈发响亮,不似瀑布那般震耳欲聋,却有如死神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迈着阔步,带来诛尽杀绝的宣告!   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宽,在并不宽敞的山谷间肆意漫灌。大地母亲泣着血,为远方干涸已久、毁坏成沙的身体凄然泪下。   这泪能养人,也能杀人。当它意识到终于发生了什么,却为时已晚。   它早已将意识调回天上,就着居高临下的角度,看清了眼前一幕——   ——“人类”纷纷跳下马背,在某一瞬间相继变幻形态,躯体变得庞大坚硬,挥动着双翼飞向天空!   那些原本驾马狂奔的骑兵,竟然全是龙族!   他们从一开始就伪装成人类,看似只能困于地面,数量少,力量十分薄弱,有全军覆没之势……但这一切都是假象,为了迷惑视线,引诱狂沙大军深入山谷。只要等来大水,目的就圆满达成。   它气得浑身发抖,身下的龙也受其影响,狂躁地喷出漫天黄沙。   它想起族人被捉住的那天——这场战役的仇恨已深入骨髓,无人不想为它报仇——人类将领似乎惯用诱敌的战术,上一回是勾出了主要战力,这一回是引诱它们落入圈套。   当它们侦察到垂暮之地飘起了灰月旗帜,就知道了他在这里。   大家深知他本事不小,起了十二分的戒心加以对待。即便如此,也绝对想不到他今日会用水攻。   水能直接剥夺它们的性命,因此它已经不抱太大希望,驱使着军队疯狂后撤:一直往后退,拼命地跑,尽可能留下部分兵力,哪怕一点也好。   可惜后撤的唯一路线,地势是由高往低,水只会越灌越快。不少狂沙跑不赢大水,双腿被冲散,接着彻底散架,尸身不见。   裹着泥沙的浑水又继续向前,吞吃一切事物。   有水流逼退狂沙还不够,山谷两边冒出一大批人类士兵,站在山崖边上射下箭雨!   两头都在围追堵截,狂沙能躲哪儿去?要不死在箭下,要不触水毙命。它看着那些不断折损的兵,悔意与恨意急剧攀升。   不用多想,肯定是那个人的手笔,也只有他能使出这般令人发指的手段。   背后还有数只龙在追赶,虽然追的不是它,而是下方溃逃的活死人。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丢弃所有兵。   只要还处在战争中,就会有人前仆后继地死亡,尸体即是兵力。所以,谁都能死,唯独它不能消亡!   它立马催动力量,地面的沙尘吹向半空,天地间只剩雾蒙蒙的黄。   然而,正准备趁乱离开时,前方出现一团黑影。   锐利的银色找到了它。   ……   “斥候探查到敌情,卖力挥着翅膀,飞去希莱斯总司令身边。两方兵刃刚刚相抵,只听希莱斯大人一声令下:‘放!’水库当即泄洪,大漫水道,争先恐后地扑向山谷。”   “那头的水在漫,这头的兵在跑。往哪跑?用啥跑?”   小兵卢克立即接茬:“骑马跑!往后跑!”   说话的士兵点点头,又摇摇头。   “只说对了一半。策马疾驰的,的确是我军将士;但屁滚尿流往后跑的不是他们,而是狂沙!”   “战士们把狂沙往山谷深处引,迎头撞向大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你猜怎么着——战士们突然飞上了天!狂沙傻了眼,好端端的,怎么人就变作巨龙了?!”   士兵五官特别灵活,讲得眉飞色舞,表情还有点搞怪,把傻眼的模样演了个十足,逗得小兵卢克捧腹大笑。   “那滔滔之水锐不可挡,狂沙一个也逃不掉!……山谷上的人类龙骑早早蹲守在后方,拉弓射箭,把狂沙赶尽杀绝!”   士兵面包在手,胳膊一伸挥斥方遒。   “至此,地上的狂沙被全歼。天上狂沙的结局,你们都知道了——塞伦大人和其他龙族,把落单的高智狂沙团团包围。”   “一人对数人,龙息迎头劈来,还是轮番打击,换成谁都捱不过多久。龙族战士们牵制住狂沙巨龙,紧接着银龙长驱直入,直捣高智狂沙的心脏!只听那凄厉的嚎叫声贯穿长空,敌人变作一缕烟,消失在天地之间。”   小兵卢克听得心潮澎湃,跳起来连连鼓掌,旁边偷听的士兵们也忍不住叫好。   收获一众掌声,表演的士兵“巧舌”神气活现地鞠了个躬,周围堆满泥土和石块,尚未完工的壁垒就在身侧。   小兵卢克重新坐回去,顺手拿起边上的一条风干肉啃起来,又咸又硬,像在嚼臭脚大汉的鞋底。   行军时早就抛弃了味觉,卢克丝毫没受影响,心驰神往地赞叹道:“希莱斯大人真是用兵如神啊!”   语调里还隐含一点小骄傲,因为他就是灰影的兵。   这一点没人有异议,一个个把头猛点。   因为这一场水攻,派去的兵总共才百人不到,但最后没有折损一兵一将,全靠水攻出其不意,把狂沙围剿干净。   最令人振奋的是,他们收获了意外之喜:塞伦副司令真的抓到了高智狂沙的方位,配合其余龙族士兵,直接将其消灭。   这给垂暮之地战区的将士们带来了多大的鼓舞啊!   换言之,他们如今真正要对付的不是普通狂沙,想把敌人铲除干净,擒贼就要先擒王。这次水淹日暮山谷,无疑是消灭了敌军的一支有生力量。   尽管大家明白,未来的恶战依然无可避免,但不妨碍他们特别高兴,干活修墙也更有劲了!   一抬头,巧舌在盯着他,老兵约翰也盯着他,两个人把卢克瞧得有些发毛。   老兵给了卢克的后脑勺一巴掌,还没来得及控诉,巧舌紧随其后弹脑瓜,顺带翻了一个白眼。   “你吃了巧舌的肉干。”也就寡言少语的“木头”愿意好心提醒。   “哦哦……”   小兵卢克摸摸后脑勺,虽然有点委屈,但还是把自己的菜汤递给巧舌喝一口,当做赔罪。   “话说回来,之前质疑修墙的那些人总该闭上狗嘴了。”   巧舌晃晃汤碗,然后大吮一口菜汤,吸去里面唯一一点肉末,把一旁的小兵卢克心疼坏了。   “他们的质疑也不是没有来源。”老兵约翰取过那只碗,不顾卢克滋儿哇乱叫,也给自己来了一口。   指令下达当天,这片要塞里的一部分人产生了一些疑问:算不上异议,也没发酵得多么猛烈,毕竟士兵的职责就是听命,执行才是第一要务。   修建防御工事绝对没什么问题,但怪就怪在规模巨大,防线总共铺设了整整五条!   两条防御阵线之间大概相距五英里左右,保留足够空间,骑兵能在大原野上尽情发挥。可一旦兵力扩散,补给线也得跟着分散。   再通俗直白点讲,就是一条线被打穿了,那可真就是彻底破了,不一定有机会反攻回来。只能盼着后方坚持下去,严防死守。   众人的疑问无非就在此处:他们担心兵力这样分散,没办法一条线集中,少部分去应对大部分,究竟能不能硬扛到底?   当信心不足,很容易埋下忧虑的种子。   而这次水淹狂沙士气大涨,成功为大家送来一颗定心药,起码让士兵们不再进一步深陷忧愁里去,相信指挥官们的决策,有信心对待手头的工事。   绿洲阵营响应得也非常及时,士兵们眼中,是阵营高层知晓那场夜袭之后,为战区送来大批物资进行援助。   事实上,阵营的回复比想象中更加迅速,从批准、复函,再到送回的时间来看,阵营高层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认同了垂暮之地的战略安排和补给需求;   还额外补充,说补给将默默进行,保证未来的增援会尽量跟上,要他们坚持守下去。   彼时,希莱斯正在巴克利伯爵领地筹谋部署,等待放开水库的时机。   收到这封天壤堡送来的手抄回复后,他和塞伦相视无言了许久,最后做出和维勒主帅一样的结论:阵营高层从最初的最初,就已经把垂暮之地看作重要战区了。   派三军驻扎,既是因为这里地域较为辽阔,需要加大人马来驻守,更是为了边境线不被突破,保护后方的战略要地。   或许高层也曾不太确定,狂沙会不会选择垂暮之地作为突破目标,所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夜袭猛攻的事实摆在眼前,于是他们当即批准决策,并且低调运送物资。   不论阵营一开始是打算静观其变,确认了之后再做决定;还是不想直接兴师动众,以免打草惊蛇……   总之,有很多战士牺牲在了那个激烈的晚上。这样的损失到底有没有必要,有多少价值,希莱斯不好评价,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返回天壤堡的前一天,巴克利伯爵高兴得设宴款待众人。乐声持续至天色渐暗,长笛与琴声还在悠扬地起伏。   城堡已点起烛灯,透过一扇扇窗户往外挥散光芒。金黄之中,一道影子在窗前浮动。   “出奇制胜并非偶然,也绝非必然。为将之人皆是赌徒,然而众所周知,赌徒不可能一帆风顺。”   希莱斯眉目低垂,挥动笔杆,在册子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如何使长线尽量稳妥地发展下去,把胜利一点一点握在手中,才是需要充分考虑的问题。”   “在一切未下定论之前,每一场战斗,都只是开始。” 第131章 旭日床弩   日暮山谷的高智狂沙歼击成功后,垂暮之地安静了半月有余。趁着狂沙暂时消停,没来进攻,众人大兴修筑壁垒。   从空中往下俯瞰,平原上方印出五条长线,互相之间间隔很远,又往里凹陷,好像猫爪在大地上挠出的深深血痕。   凹陷乃是士兵们挖出的壕沟,由于地面主要为平原作战,跟狂沙多数是短兵相接,想在堑壕里面奔走战斗,没有太大起效。挖土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在后方修墙。   用石料和土块堆出来的墙,不可能像其他城防那样固若金汤,但能挡则挡,只要可以拦住一部分狂沙,消耗一部分敌人,尽量发挥出效用就好。   最前端,也就是第一道主要防御带,投入力度最大,速度自然也最快。其他防线还在挖土,第一防御带的士兵们已经开始砌墙。   维勒总司令将手从墙上抽回,搓了搓指头,扫去尘灰,感受着指尖残留的硬度。   放眼望去,太阳底下的士兵各个挥汗如雨,上午专心训练,下午投身工事。如此分批轮换,练兵和修造两不耽误。   他身旁围着文员和军官,边走边汇报各项事宜,从天壤堡出来考察,也是一刻都歇不得。   维勒主帅定睛一看,捕捉两道显眼的人影,周围还停着许多辎重车。他迈开步子,直直往那边走去。   今日来第一防御带,除了察看修建进度,便是亲自验收圣雷岛运送来的一份“大礼”。   维勒主帅许久以前就听希莱斯提过此物,带给他的震撼,不亚于当初第一次得知羽篷问世。   而不论是羽篷,还是今天送达前线的这东西,全都出自同一人之手——工匠大师厄舍。   他健步如飞,随行的人追在后头,两条腿都快抡不过这位头发半白的老将。塞伦很快注意到后方传来的动静,主动让出一个位。   “怎么样啊?”维勒主帅按捺不住上扬的语调,向塞伦问道。   “辎重队十分谨慎,东西几乎没有磕碰损坏。等下施用检查,如果发现有其他问题,工匠也能按照图纸进行修补。”   塞伦说时,先是看向被搬下马车的庞大物件,而后错开目光,落在几步之外,希莱斯专注认真的侧脸上。   希莱斯手拿图纸,身边簇拥着以一众工匠师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琢磨,不时指向那几台大型武器。学徒们绕着武器团团转,看口型就知道,嘴里的话满是稀奇和赞叹。   众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没能发现维勒主帅早已接近身后。   维勒听了一阵,才在某一时刻忍不住出声感叹:“这么大的威力,不足几十人,恐怕拉不开弓吧!”   工匠师傅们惊了一跳,却见主帅大人摆摆手,表示浑不在意,转头询问希莱斯。   “这就是你之前在信里说的,可让三支巨箭齐发的床弩?”   “没错,大人。”希莱斯将图纸递给维勒主帅,灰眸闪耀着与众不同的光彩,“它是厄舍大师研发出来的武器,在‘破日’床弩的基础上加以改进,不久之前才试验完成,最终有了成品。”   他继续补充讲解道:“您看它的威力和结构,在攻城战中使用最合适。但用来对付狂沙,也不失为一件利器……”   可以放三支巨箭,而且在同一时刻瞬发射出,如果用于进攻城池,简直是大杀器:不仅能反复打击城墙,然后将其摧毁,士兵还能借着插在墙上的巨箭进行攀爬,更快更便捷地攻城。   那这床弩又该怎么对付狂沙呢?   方法很简单,朴素到了极点:用蕃石制成的巨箭,往狂沙堆里瞄准。   这样看,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了。   但不要小瞧覆盖性的伤害——例如投石机,现如今依然是后方的主要军械力量。投石机装载的也不完全是真石头,而是同样材料特殊,混合蕃石与狂沙骨灰的石块。   当然,论打击角度和灵活性,床弩肯定跟投石机有着很大差异。   举个最朴实的例子,要是一头狂沙巨龙成了漏网之鱼,飞到阵线后方,即将破坏后面的城池……床弩就能在这时候派上大用场,找准角度和时机,朝半空中的狂沙巨龙来上三箭。   能不能射中,会不会当场致死不一定,至少后方将士不再束手无策,有一定还手之力,总比根本没有要好。   维勒主帅举起图纸,跟眼前实物相对照,满脸洋溢着喜悦。   为将多年,他虽不像工匠师傅们,一眼便能看出武器制作有多精巧,但他很快想通了其中玄妙,意识到旭日床弩在战场上的效用。   这也是为什么绿洲阵营得知武器问世后,动工速度超乎想象地快;能做多少是多少,以求尽快投放到各个战区手中,哪怕眼下每个战区只够分到一两台。   “厄舍大师给它起的什么名?”维勒主帅突然问。   希莱斯眼眸变得深邃,陷入短暂的回忆之中。   ……   接到绿洲通讯员传讯的那一天,厄舍的求见也传入了希莱斯耳朵里。   他没有多耽搁,当天便和塞伦一同前往圣雷监狱。   大概是制出羽篷的关系,即便手脚束着镣铐,厄舍的穿着不再像一名普通囚犯:人和粗布衣裳一样,虽然简陋朴素,但干净整洁,精神面貌更是不同以往。   工匠大师似乎找回了以往的骄傲,被巨龙振翼的风迎面刮过,立在原地的身影也纹丝不动。   那份骄傲不是浮于表面,而是凝聚在炯炯有神的眼睛里。   他带着那件由自己、由慕名前来,愿意协助他的所有工匠们,一起合力研究的成果,亲自交到希莱斯手中。   当床弩推到跟前,目睹三支箭矢飞越而出时,希莱斯满腔的震惊无法言表——它们像流星一样硕大迅疾,好似能穿透云霄,毫不费力地击碎一切!   若世间真有神,那神祇使用的箭矢不过如此。   厄舍抬起一只粗糙又丑陋的手,正是这只手,曾缔造出许多“奇迹”。他轻轻抚摸床弩,就像抚摸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孩子。   “它叫什么名字?”   彼时,希莱斯问出了和维勒主帅一样的问题。   “旭日。”   “好名字。‘破晓’之后,‘旭日’东升。”   “是的,希莱斯大人。”厄舍侧过身子,镣铐和锁链相互碰撞,叮铃哐啷作响。   此时听来,却犹如工匠挥起锤子,倾尽心血去敲打制作,只为拿出一件永远胜于昨日的作品。   锤子便是他们的武器,奏响属于万千工匠的战歌。   他目光如铁,口吻坚定。   “‘旭日’将代表我,代表所有工匠,代表边境线后的所有人民出战!”   -   旭日床弩架在车上,从小兵卢克头顶缓缓驶过,车辙碾向远方,他的脑袋也跟着转动,目送这台大型武器远去。   卢克着迷地看了一阵,那传说中的大家伙已经“站”在了主防御带上,威慑力十足。   听说刚投用不久,就射下了两头狂沙巨龙,令屡次来犯的狂沙闻风丧胆。   新武器亮相,成功为前线添上一把猛火,取得了非常好的成效。有这么个大家伙坐镇,后排再也不怕被狂沙巨龙从空中骚扰,打仗都有底气了。   不过,随着狂沙恢复进攻,第一防御带的修建进度尚未完成,只能边防边建,前段时间才得以竣工。   想到这儿,小兵卢克不由得叹口气,这声叹息似乎惊扰到什么,一粒小石子旋即崩到头上。   他捂着脑袋仰头看去,见是老兵约翰扔的石子,想控诉,却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委委屈屈地噤了声。   “发什么呆,快接着干活。”约翰蹲在壕沟边上,居高临下地提醒。   老兵约翰如今是他们这支小队的队长,自打被骗到打仗队伍里,经过一夜激斗后,他顺势被分配进了前线行列。巧合的是,队伍按老兵带新兵来编组,他正好跟约翰分配在一块儿。   小队的其他成员还有巧舌和木头。   巧舌经常闲不下嘴,老爱说些逗趣的话来让大家开心,卢克最喜欢和他聊天;木头虽不善言谈,但会默默照顾他。   总的来说,卢克感到很幸运,因为他喜欢跟现在的战友们相处,其中也包括严厉还嘴硬的老兵约翰。   他低下头,尽力忽视越发暗黄的天空,让身体重新动弹起来,继续在壕沟底下铺设尖刺陷阱。   巧舌同样站在坑底,似乎也刚从某种状态中抽离出来,眸中的情绪沉浮不定。他接过一根半人高、顶部削成尖刺的木棍,一面和卢克配合着往地里埋,一面幽幽地开口。   “老实说,我特别想见识一下旭日床驽有多厉害,但是又不想看到它真正使用的那一天,毕竟……”   巧舌的话断在风中,那未说尽的言语分量太重,挤占了空气,叫众人憋闷得喘不过气。   因为,时至今日,第一防御带的情况已是不容乐观。   即便有利器震慑和消灭狂沙,但治标不治本,活死人来势汹汹,终归抵挡不住一波一波的攻势。   前边打得有多激烈,他们身处第三阵线的人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偶尔靠昏暗的天空就能直接判断出来。大家多么期望佳音吹到后方阵线,可惜日子一天天过去,随风一起捎来的,只有风沙。   尤其是昨天,不知道哪个孙子传出消息,说第一防御带撑不了两天了。   军纪严令禁止散播谣言,影响士气,那可是死罪。当然了,也不准私下斗殴,于是他们一忍再忍,没去偷偷把那个人揪出来,然后一顿暴揍。   不论消息或真或假,打人确实不对。可为什么生气?生的又是什么气?   要知道,有时候恐惧到一定份上,就会用暴力来做情绪发泄。   大家实际上是怕传言成真,不想听见噩耗。   连日以来,将士们心口的那根弦快要绷断了,半空中浮着一层薄薄的沉郁气息,连巧舌都沉默了不少。   小兵卢克扶着木矛,好几回欲言又止,仿佛想说点什么,又怕讲出口不吉利。他望向壕沟外的老兵约翰,后者递来一些工具,跟着跳进坑。   卢克确信对方一定可以察觉到自己的注视,但老兵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忙活手头的事。   他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捡起铲子,准备把木矛埋严实。   刚用木铲挖起一捧土,只听附近有人陡然喊出一句话,如雷贯耳。   “你说什么?第一阵线被攻破了?!”   “……”   死寂一般的沉默。   木铲从小兵卢克的掌心滑落,铿然坠地,土渣掉了满地。   他又一次感受到,那日发现自己被人骗走黄布,血液霎时倒流,凉意扩散到指尖的惧怕。   目前投入最多,最坚固的第一防线,最后还是没能挡下来么……   那他们后面几条防线,又守得了多久?   卢克只是一名排不上任何军阶的小兵,比不得那些在帐中费心搞谋略,搞战术的将领,但他也不是真的稀里糊涂,什么都不懂。   军中流传一种说法:垂暮之地,极有可能是狂沙最垂涎的一块肥肉。   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将来,整个边境线上,他们可能要打最激烈的仗。   联想到第一场夜袭,再者是今天传来的噩耗……纵使他百般不愿意,眼下也不得不相信这种说法了。   极度的恐惧翻着风浪,把心脏卷得东飘西荡,愣是回不到胸口。   这种不踏实感让卢克焦灼万分,好像看到了九死一生的命运,却不知未来要承受的东西到底有多少,未知的恐惧几乎要把人逼疯。   铲子不知何时被人捡起来,递回手边。卢克愣愣地看过去,约翰强行把工具塞进他怀里,力道之大,令卢克猝不及防地往后跌了半步。   约翰的眼神有些可怕,像是因他的表现动气,又好似酝酿着更多复杂的东西。   “如果因为这事就被吓破了胆,那我看不起你。从现在开始,什么都别想,把注意力放在你眼前该做的所有事情上。”   他伸出一根食指,点在卢克的心脏位置。   “别抱妄想,我们迟早要面对那一天。” 第132章 寂夜围谈   自第一防御带被攻破,恐惧的种子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   只是危机当头,防御工事加快修筑,人人忙于手里的训练和活计,抽不出空想些有的没的,这才勉强掩盖了种子破土的迹象。   人们常把时间比作流水,那么战时的时间就是一锅沸水,把士兵丢进去熬煮。   盛夏的烈日点燃柴火,连同空气一起煮化。士兵们连喊也喊不出声,因为喉咙干得能喷火,渴水又渴睡。   即使后方还有塔威水库作为备用水资源,但必须节省,要把水留给比夏季更为干燥的秋季。这么看,形容成大锅干熬或许更加合适。   大锅里唯一称得上“水”的液体,是士兵们的血。   从夏初到盛夏,第一第二阵线血流成河,据说残垣断壁染成了深褐色,堑壕里的狂沙被鲜血泡胀……那场景,那味道,能叫人吐空胃袋。   热天加上尸体,好多士兵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然而困在锅里,哪能侥幸逃脱死神?   空气煮着煮着,伤口开始溃烂,医师们拼了命地跟死神拉扯,却只能看着士兵们被感染高热翻来覆去地玩弄,痛不欲生,最终离开人世。   听说灰影骑士团的年轻医师长,那位被称作“恶魔”的路易斯,在不知道第几次手术之后,对着气息已绝的士兵崩溃大哭。   他望着血呼啦的双手,嘴里反反复复念叨一句话:“救不回来,救不回来啊……”   “恶魔”对着死神哭,听起来确实蛮滑稽的。但哭得再多,也熄灭不了炎炎夏日,浇不灭锅底的火焰。   不过,全体医师的努力并不是全无效果。   伙头兵们都知道,烹饪东西,一旦过头或者过火,很容易把食材烧烂,熬出些不一样的东西——那就是瘟疫。   医师们拼尽全力,将第二战场可能存在的瘟疫趋势控制得死死的,战后尸体能烧则烧,尽可能清洁到位。蝎尾总司令曾道,扑灭瘟疫的火苗,三军医师功不可没。   只可惜那些阵亡的战士,尸骨永远带不回家人身边了。他们只能化作熊熊黑烟,要不随风飘远,要不直上云霄,仿佛亡魂在使劲向上攀爬。   爬高点,看得就越远,跟远在天边的家人互相眺望,见上最后一面。   时间沸水倒进了沙子,瞬息之间便消失不见。   战争这口大锅烧到现在,已经烹掉第二防御带。   眨眼间,第三阵线的号角吹响。士兵们提刀拿枪,打赢第一战。这一战规模不大,却打得比较勉强。   显而易见,问题出在士气:从第一防御带到第二防御带,大家负隅顽抗,竭力撑到最后,都只落得沦亡的下场。   眼睁睁瞧着人命全部耗干,剩下一锅残渣,士气渐渐低迷,也是情有可原。   事实不止于此——纵深战术必须退后防守,纵使大家勇气再足,眼见边境线一天天远去,土地又被迫让渡出去,谁都会感到迷惘和沮丧,这才是导致士气消退的最大因素。   司令部和参谋部不可能放任这样的状态继续下去,可除非天降喜讯,比如某个战区干出什么壮举,或者一举逼退狂沙几千里,士兵们才能振奋起来。   可喜讯又不会简简单单等来,只能靠他们自己去争取。硬的短时间内做不到,有人提议,那就来软的。   怎么个“软”法,具体怎么实施……说来也许难以相信,最先提出那个方法的人,是塞伦。   壁炉内的火光微弱到极点,宛若一颗被云层遮挡的星星,一名参谋重新添柴加火。会议室静悄悄,在火光升起前,众人带着思绪沉入一片暗淡之中。   “用谈话。”   塞伦声音不大,在静默里显得格外清亮:“用谈话,让士兵敞开心扉。”   他的脸隐在夜里,令人看不清神情。希莱斯也无法知晓,他此刻面对黑暗,究竟想到了什么。   -   昨天白天才开启一场战争,战斗的余韵还未彻底消失,谁也猜不到下一次战火何时复燃。   众人不敢掉以轻心——即便狂沙夜间通常不进攻,因为黑夜同样会阻碍它们行动——但夜幕刚刚降临,整条防线几乎没几道亮光,士兵们仍然不敢露天烧柴,怕火光过于招摇,引来敌人突袭。   小兵卢克已经练就如何在夜间摸瞎前行,避过几名横地上休息的士兵,循着交谈声,他识别出熟悉的音色,朝那个方向走去。   有人突然扶住了他的手臂,卢克一阵发毛,被抓胳膊弄出点应激反应了,登时扭过身子强行挣开。   “我戴的红布!劝你好自为之,别想不开偷别人的布!”   对面俩人似乎愣了愣,打头的人松开手,毫不在意他不太友善的语气,含笑道:“对不住,谨慎点总是好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搭档找个地方休息。”   “那没问题,去我们那儿吧。我刚领了干粮,够分给你们一些,只是水分不了。”   不是偷布的就行,小兵卢克立马放下心,直接招呼他们去小队所在的位置。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人低沉平缓的声音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他带二人来到墙脚底下,借着薄弱无比的月光,看出队员们围坐一块儿的轮廓。   分干粮的时候,身为队长的老兵约翰虽然没吱声,却明显散发着不太乐意的气息。战时资源紧缺,食物也不例外,多半块面包,就意味着能多补充一点体力,增加活下来的几率。   那俩人接下面包,道谢之后,其中一人居然掏出水袋,要往他们碗里倒。   见状,老兵约翰第一个出手阻拦。   “别!用不着这样,水你们留着自己喝。”   不乐意的是他,阻拦的也是他。见二人有这份心,老兵不可能再有什么意见。这玩意儿如今放他们眼里,比金币银币稀罕多了。   然而盛情难却,那人还是执意分他们一些水,这下算是彻底破冰,队员们用热情回报。   想起刚才回来的路上,看见许多人像这样扎堆聚集,聊着什么话题,小兵卢克不免好奇。   “今晚怎么这么多人围在一起说话,有啥事吗?”   “你去领干粮,所以没听到。长官传了个话,叫咱们吃饭时坐一坐聊一聊。”巧舌解释道。   谈天说地没什么特别之处,可为何是长官下令?   卢克心下疑惑,顺势提出又一个疑问:“聊啥?”   只听一道磁性的声音响起:“说说大家战争胜利之后,想做些什么。”   谈到这个,巧舌就来劲了。   “我原以为是让弟兄们追忆往昔呢,讨论老生常谈的东西——提那些只会让我更憋屈难受,更想回家。但要问将来做啥,我可有得聊了。”   他扯一口还没泡软的面包,硌牙但是解饿,含着嘴里囫囵咀嚼两下,拿出一副发表重要讲话的口吻。   “我以后要拿把里拉琴,把打仗的经历写成诗歌,走到哪儿唱到哪儿!”   小兵卢克噗呲一下笑出声:“就你还吟游诗人呢,会唱歌不?去乐师或者马戏班子里当讲戏的还差不多!”   巧舌当即吹胡子瞪眼,嚷嚷着“你别不信”“小心我以后多收你几铜币”诸如此类的话,然后给众人唱一段魔音灌耳,还不知所云的诗歌传说。   那唱腔不是人能听的,老兵约翰实在听不下去,抓起他碗里的面包就把嘴堵上,强行打断。   卢克夸张地捂着耳朵,说多亏巧舌帮忙,两年耳屎全在今天震出来了。结果也被约翰塞一嘴巴干粮,骂他倒胃口。   笑闹的氛围中,再冷硬的干粮也没那么难以入口了。   话题转到木头身上,这名士兵依旧沉默寡言,撬不出几个字来:“想继续做木匠。”   “木头从军以前,一直在他家的木匠铺里学手艺,将来应该会接手自家的铺子。”还是巧舌接下话,为其他几人说明。   大家在黑暗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兵卢克主动把问题抛向老兵约翰。   他虽然对前辈又敬又怕,但他明白,约翰平时看似待队员严厉冷酷,嘴上不饶人,其实训斥的东西非常有用,往大了说,可能关乎性命。   卢克分得清真正的恶意和善意,所以像小狗一样,前辈教训的时候缩着脑袋不敢动,又偏偏喜欢黏在大狗身后,时不时招惹一下,对前辈很感兴趣。   果然,老兵约翰“不负众望”,展现出“大人”的务实和无趣。   “看看哪家贵族愿意收我当个守卫吧,有活干,能吃饱饭就行,再不济去做佣兵。”   “哇,你们好没追求。”巧舌咂嘴。   “谁说的,我可有追求了。”   卢克不服气地反驳,说完,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幸好天色够黑,遮住泛红的耳朵。   他往怀里摸出一枚小木片,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傻笑出声,一听这傻劲,队员们眼睛鼻子嘴巴拧成一团,料到卢克要讲些什么。   “我要和茱莉亚好好在一起,让她过上好日子!唉,真想把天上的景色也带给她。”   “你骑过龙背?”巧合稀奇地挑眉。   “当然啦,我是灰影骑士团的,参加过龙骑培训。先不提这个,茱莉亚烤面包的手艺特别好,有机会让你们尝尝……”   这小子一有机会,就逮着弟兄们谈起他的小情人。张口闭口茱莉亚特别好,性格多可爱,眼睛多么漂亮,这是他愿意厮守终身的姑娘。   木片是小鸟形状,卢克进入骑士团的前一天,茱莉亚赠予给他的。那天,恋人在他怀里抽泣不断,肩膀一耸一耸,颤得像小鸟挥动翅膀。   卢克心疼坏了,更舍不得她,只能紧紧抱着茱莉亚,说如果等不到自己,往后就不用等了,嫁给别人也挺好,只要她能开开心心地过完一辈子。   这话听上去洒脱,富有男子气概,实际上卢克早就哭成了一个泪人。换来茱莉亚冲着他的胸口一阵疯狂捶打,以至于第二天还在隐隐作痛。   每次摸着小鸟木片,小兵卢克都会绽放一丝笑颜。睹物思人,多难喝的水也会变得甜丝丝。   其他队员受不了他这幅模样,恨这小子有老婆恨得牙痒痒;却也从不阻止,默默听着,偶尔酸溜溜地插上两句话。   因为他们清楚,卢克需要这些。他们也需要一些盼头,来支撑艰苦的军旅生活。   人总得有点盼头,管他是不是吊在骡子眼前的萝卜,反正幻想无罪,若能增添一星半点活下去的希望,那便值当了。   寂静漆黑的夜里,士兵们围坐着诉说愿望,听听别人设想的未来。   这一刻,没有家国大义,没有务必完成的使命,只关乎他们个人:真真切切地活着,在畅想着未来。好像明天近在咫尺,胜利会如期而至。   ——而想要实现他们所说的一切,必须基于胜利之上。模糊的概念渐渐勾勒出轮廓,众人心里名为“惶恐”的嫩芽静静发生变化,长成不一样的颜色与形状。   木头突然提出想看看小鸟木片,这样摸瞎的环境分明什么都看不见。卢克不疑有他,顺手递给对方。   接着,卢克偏过头,向边上不怎么插话的二人问道:“那你们呢?”   开口的依旧是那道沉沉的男音,不过莫名低哑了几分,隐含着某种期待。   “我啊,会和我的龙族搭档去龙族国度生活。”   卢克等人怔了一瞬,接着连声称好,还表示以后若是有机会,也想去龙族战士生活的地方看一看。   他们没有觉察出别的意思,更没听出字里行间糅合的一抹缱绻意味。   末了,二人便以去轮值守岗为由,暂且离开此处。   ……   希莱斯说完那句话后,塞伦始终不曾出声。   回营帐的路上也基本见不到灯光,希莱斯仗着夜色牵起他的手,五指紧密相扣,隐匿的,也是裸|露的。   他们成为恋人已有几年了,碍于身份,只能在私下无人时,才能互相表达隐秘的情感。   可此刻塞伦心如擂鼓,晚风根本吹不凉耳根的热意。   方才对方说的话,跟现在没有任何遮挡、暴露空气中的手别无二致——把只有他们彼此之前才懂得的含义,袒露在天光之下。在他看来,无异于将他们“不可告人”的关系宣之于口。   谨慎惯了,塞伦竟有些忘记,希莱斯在这方面要比自己坦率得多,而且比想象中更加大胆。   掌心微微发汗,塞伦顾不得抽离,更不愿把手分开,仿佛变回曾经那个情窦初开,凡是跟希莱斯沾边的事都拧巴得要命,还不知所措的毛头小子。   明明只是来视察一下寂夜围谈的效果,结果没想到以心乱如麻为收场。   令他心脏砰砰跳了一路的,还有希莱斯那句话的里层含义……   ……他真的决定和我一起去龙族国度生活?   希莱斯却忽然站定,捏了捏塞伦的手,郑重道:“是的。”   原来心声不知何时泄露了出去,塞伦来不及懊恼,只觉耳边的鼓噪越发响亮,快要盖住希莱斯的话音。   “只要你在我身边,去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无所谓。但如果可以选择,我想去孕育你的土地看一看。”   他将脸颊和唇瓣一并送入塞伦手中,感受到掌心沁出的一点湿意,轻快地笑了起来。   塞伦指尖一蜷,然后舒展开,包住对方脸颊的半边线条;拇指肆意地轻揉抚摸着,力道小心翼翼,如同此刻欢欣雀跃,但不得不克制住的心绪。   别看他这人多么“骄纵自信”,其实信手拈来的前提是胸有成竹。   对于有把握的事情,他自然无需在意别人的脸色,关心别人的态度。   但这件事不同。   他不确定战争结束之后,希莱斯是否愿意跟他去龙族国度生活一段时间。万一吃不惯那边的饮食,适应不了龙族的风俗习惯,不喜欢自己的故乡怎么办?   尽管遇上这种情况,希莱斯肯定会为了他而忍耐下去,强迫自己去习惯。然而正因如此,又怎会忍心让他强做隐忍呢?   因此,塞伦一直对这件事感到忐忑,没有多少把握。   结果便是希莱斯主动提及,早早决定好了将来。   世界上也似乎仅此一人,在无意之中就能解开他的心绪,打开他的心房。   “你乘在我背上,我乘着风,不管以后想去哪,我们都会迎着风抵达。”   两对眸子呈着笑意,静静地相望。爱意融进眸光里,像天上繁星似的藏不住,在夏夜之中悄无声息地闪烁。 第133章 黑暗   夏季的雨总是下得暴烈怒张,一场围绕在寂静之夜的谈话,如同夏夜降下春雨,细润无声地流入士兵们心里。   隔夜再起,身上依旧充斥着酸疼感,时刻提醒着痛苦的存在;但在痛苦之外,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东西出现了。   它不会减轻痛感,更不能让痛苦消失,它只是静静燃着光。   这光微弱渺茫,却让人无法忽视,将士兵们灰暗的眸子点亮。   想要为了自己活下去,为了实现小小的愿望,坚守到最后一刻。   第三防御带依然黄沙漫天,似乎没什么改变。可当狂沙再度进犯,战士的喊杀声更加悠远嘹亮了,一回比一回激烈,一次比一次勇猛。   事实证明,第一第二阵线的牺牲并非毫无价值,他们英勇无畏,狠狠刮下狂沙的一层兵力,用命换来敌军深入地界。   阵营军队看似陷入被动,实则是以退为进,使高智狂沙远离了自己的地盘。   而高智狂沙似乎终于发现了这一事实,却也没法后退,白白放弃如今打下的土地,舍弃突破防线的原有目标。   指挥官及参谋们赌的便是这个心态——投入的成本太过高昂,轻易扔不掉。   只要高智狂沙这样想,那就成功进入了圈套。   它们越发地谨小慎微,基本每一次发动进攻,都显得十分保守克制。第三防御带也因此撑得格外久,久到熬过了半个夏天,直至步入初秋。   原野渐渐披上金黄,本是象征着丰收的颜色,却因狂沙的到来而愈显萧瑟。   温度降了下去,不再如酷暑那般令士兵频频脱水中暑,但雨水也随之减少,风沙慢慢变大,说不得是好是坏。   只要狂沙还有一日想侵占大地,一个季节就有一个季节的折磨。   秋风送来日渐激烈的战事,敌人的耐心仿佛被磨光了,不想再跟他们继续耗下去。也似是想趁着较为干燥的秋季,一鼓作气吞掉垂暮之地。   第三阵线岌岌可危。   -   壁垒的模样已不复当初,数不清它被修补过多少次,残破的身体受尽折磨,如今只剩一副骨架子,好像用手轻轻推一下,就会彻底倒塌。   第三防御带的士兵们亦是如此。   要不是后方有人员增补,不然光靠原来那点人马,压根撑不到今天。   人换了一半,阵亡的士兵血肉还粘在墙上,看着剩下的活人严阵以待,神色肃然,榨出最后一点精神,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是的,他们已经猜到今日的结局会如何了。   既然进是死,退也是死,不如拼死一搏;他们没得选,只能把命交给神明和老天。   沙尘卷着巨浪,一寸寸向这头逼近。天上的龙骑先一步遁入黄沙之中,心脏跳动几十下后,号角声正式吹响。   “呜——呜——”   “杀啊!!!”   “达亚——!!!”   蝉翼的背后,士兵们的双眼汇聚起点点光芒,他们将生命的最后一丝鲜活呐喊了出来。   骑兵纵马狂奔,步兵举盾拿剑,用身躯筑起高墙,以命换命,誓死守住防线!   小兵卢克和队友站在阵列当中,今非昔比,他不再是那个吓得两股战战,脑袋发懵的新兵蛋子了。   即便前方的盾兵被狂沙浪潮冲破、血肉横飞;   即便狂沙奋不顾身地跳进堑壕,后面的尸潮大浪翻涌而上,踏着其他尸体,一点点攀上壁垒;   即便狂沙一跃而下,摔断四肢,依然匍匐前行,发出凄厉的尖啸……   他的心中也不全然只是惧怕了,像往日不知多少回那样,提起手中的刀剑,大喝着胜利,然后冲向狂沙!   壁垒早已挡不住攻势,它毁坏得比想象中还要快,越来越多的活死人踏上残垣断壁,朝人们袭去。   正是如此猛烈的攻势,令第一第二阵线崩塌。外头的情况显然不容乐观,方才出去抵御敌军的人,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防线在被迫后撤,小兵卢克起初还能杀完一两只狂沙后观察周围,眼下已然抽不出空,有些力不从心。   ……直到他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因为对方的头盔不知去向,所以一片扬尘之中,卢克也能认出那人是巧舌。   下一刻,卢克穿过头盔,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咆哮。   巧舌由于失去头盔,两只狂沙一齐将他扑倒在地,先后隔着锁子甲掐断脖子,啃咬他的脸。   四周全是嘶喊,混杂着痛苦的嚎叫。但巧舌一点声音都没有,什么都来不及说,在无声无息中牺牲了。   卢克只觉世界陷入寂静,周遭的声音全部入不了耳,只剩下巧舌脑袋被啃成肉泥的尸体。   这片刻的愣神,让卢克身后的一只狂沙有了可乘之机——   就在狂沙张着腥臭的大口,正要抓住他时,一只剑横插过来,狂沙旋即化为一堆尸骸枯骨。   “愣着干什么?!”   一个人把他掰了个面,周遭的声响刹那间涌回来,是老兵约翰在破口大骂。   “蠢货!想死吗?!主帅下令撤退!”   撤?要怎么撤?   卢克被扯着开始跑动,本能地跟在约翰后头,等他看见马匹,才恍然醒悟了一般,记起最后一条后路——当防线彻底被攻破,下达最终撤退指令,存活的士兵就能后退,不算临阵脱逃。   马本就备得不多,相比起战前,现在存活的人数更是少得可怜。一部分人还是捡了骑兵的漏,抢过原先从前线逃回来的战马。   有的战马彻底受了惊,不管活人还是活死人,统统一蹄蹬飞,抑或踩死脚下,然后踏着尸体逃离战场。   有的则身负重伤,跑也跑不了多久。   小兵卢克刚截住一只马,却被老兵约翰强行拖上另一匹。   逃命无需指挥,一切发生得无比快速,更混乱不堪。好在空中有龙骑喷吐龙息,才给予地面士兵一丝撤离的生机。   战马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后方轰隆隆的声响仍在持续,昭示着敌人还在疯狂追逐他们这些残兵。   从骑上马背开始,小兵卢克和老兵约翰的位置就发生了调换:现在卢克在前,约翰在后,总是迟迟落下一步,接着慢慢拉开距离……   卢克紧张地回首,才发现约翰骑的战马身后拖着多长一条血迹,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奇迹。   他想先停下马,把对方接过来。两个人同程一匹,速度肯定会减慢许多,但是一定要带上战友……   却见短短几秒之内,战马不堪重负,脚下一绊,人和马都猝不及防地摔落在地!   约翰发出撕心裂肺地痛呼,他的一条腿被压在马身底下,膝盖和小腿以诡异的角度旋扭着,明显已经骨折断裂,而且死死不得动弹。   卢克感觉心脏有一瞬间都停跳了,他猛扯缰绳,让马赶紧停下,准备去把约翰扶起来。   “别停!”   老兵约翰扯下蝉翼,双目猩红,借着疼痛的宣泄冲他怒吼。   “跑——!”   那傻小子被他喝得身躯一抖,但还是义无反顾地下了马。   约翰拔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这下卢克不敢动了,他都能想象到面罩背后是个什么表情,肯定张大着嘴巴,骇得魂飞魄散吧。   这是恐吓,也是他的决定。后方的狂沙大军穷追不舍,他知道自己已经活不成。   “上马!不然来不及了!”   刃尖紧紧抵着心脏口,似是没入了一点胸膛。卢克吓傻了,像新兵受训似的,喊一下动弹一下。   隆隆声越发响亮,马蹄不安地踩动着。   卢克扭着身子回头看他,约翰身为小队队长,喊出最后一道指令。   “跑!头也不回地跑啊!!!”   随后,匕首噗呲一下没入前胸,力道决绝而狠厉。   卢克的视线被什么液体洇湿,这一瞬,马比他还懂人言,竟自己开始向前狂奔,他连回头再看一眼都做不到。   他从前觉得约翰这人总爱教训人,一点不温柔,可心狠。不过因为是老兵,应变能力很强,有许多经验值得学习,所以让他钦佩又害怕。   约翰确实对谁都心狠,包括他自己。   卢克宁肯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个事实,也不要约翰用那样的方式教他所谓的应变能力……   马在飞驰,他不清楚自己落后多少,狂沙追不追得过战马。   一路跑了多久,他就嚎啕了多久,眼泪鼻涕糊满蝉翼,湿成一块布,脏得不像样。   到最后哭得头疼欲裂,见到第四阵线整装待发的军队,也再没力气挤出一点声音。   好在木头没有失踪,他在第四防御带找到身负重伤的队友,肿胀着两眼,对着这根救命稻草又大哭一场,交代自己的亲眼所见,与亲身经历。   木头躺在医室营帐里,和小兵卢克紧紧依偎着。向来沉默的男人默默留着泪,一汩汩地顺着耳朵淌进发丝。   二人悲痛不已,以泪代酒,悉数浇去地里,为逝者祭奠。   ……   巧舌和老兵约翰相继逝世后,卢克安静了许多。   生者必须抗下逝者的责任,他重新被分配队伍,加入一个新的小队。   队长依然是一名老兵,带着几名眼神澄撤的新兵,卢克自然没有划分在内。   他从曾经备受照顾的后辈,变成去教导、去照顾其他战友的人。   卢克经常检查队员们的红巾,见新兵洒了汤或水,虽然不会直接动手打骂,但依然会选择严厉教训一番,把对方叱责得抬不起头,连声保证好好看管重要资源。   他也时常给新兵传授经验,比如该怎么观察环境,遇到特殊情况该怎样处理……偶尔说着说着,忽地沉默下去。   沉痛久久萦绕在身,他经常望着一处发呆,不太爱说话,闲时就往医室跑……令队员不敢多打扰。   某一次他刚训完队员,一瞥眼,碰上其他新兵还没来得及躲开的目光,将里面的敬畏和惧怕收入眼底。   然后卢克笑了,笑他竟然背上了约翰的影子。有些意外,但也在意料之内。   一个人极难做到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所以,只是忧郁挤占了大部分情绪,性子里的那点天真和活泼,他只对木头一人展示。   一人尽力释放着自己的活力,却镀不到另一人身上。   木头的生气日复一日地消减。从抵达第四阵线之后,他一直呆在医室里,一步也迈不出去:因为伤势太重,并且还在不断恶化。   医师们已经尽最大努力拯救每一位伤员,然而资源始终有限,能不能康复,一半看医师,另一半全看伤员自己的命数。   每回进入伤兵营帐,卢克必须先想办法把自己打理干净,也不能闲着,得帮忙照顾别人,才能换来和木头聊几句话的机会。   起初,他们还能边干活边交流;才短短几日,就变成卢克从头至尾一通忙活,却很少等得到木头清醒。   战友消瘦得太快,一动不动地躺着,人的生命力便从伤口中流泻出去。   有时卢克守在床边,听着其他伤患痛吟,再瞧着木头紧皱眉头的睡颜,巴不得后者能学着别人喊出来,别那么静悄悄的,像巧舌一样……   一天中午,卢克惊喜地发现木头醒着,刚想搀扶对方,帮忙调整姿势,结果被木头拦下。   木头今日的精神似乎挺不错,有力气扒他的手,也有力气使唤,叫卢克去拿一个小布袋,里面装有原先带来的一些随身物品。   他们正要说些什么,战斗的号角猝然吹响,卢克不得不暂时告别。   木头没有松手,把包裹塞到卢克怀里。   “里面有几根晒干的野草,用来磨碎泡水喝可以治腹泻,你知道的,很管用;那四枚银币收不收都无所谓,但刻刀一定要随身携带,总会派上用场。另外还有我给你刻的小鸟木片,照着你那枚做的,应该有八分相仿,是给你的礼物,也是以防万一。”   “好了,去吧,卢克。拿好它们,一定要活下去。”   号角和鼓声催促不断,外面的脚步声匆匆忙忙,依稀听得到集合喊声。   卢克一字不落地听完,表情愕然又呆滞,他有话想对木头说,灵魂想留下来,身体却必须遵从命令,离开营帐。   木头轻轻一推,把他推走了。   第四阵线迎来首次战斗,狂沙意欲绕后,打破他们的补给线。   在地面士兵的顽强抵抗,与龙骑的追击之下,共同守住了阵地。   一天一夜过去,战火暂时停息。卢克身上带了些伤,疲累到极点的他能站着睡着。   他攥着小包裹在伤患区搜寻营帐,青肿的眼皮底下,眼珠子迟钝地转动着。来过那么多回,帐边有几根草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里面的陈设更是记忆尤深,不会找错。   但木头不见了,原先的床位已经换人。   有伤兵正好意识清醒,眼熟卢克,便用复杂的目光告知了木头的下落。   卢克不敢信,不愿信,挨个走过营帐,试图把营地翻个底朝天,拖着身子寻到天黑。   等视线定格在火光冲天的焚尸场,他终于撑不住了,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队友全没了,最后的支柱也化为一捧枯骨。   就我活着,怎么就我活着……   他像被抽干灵魂似的坐了许久,才想起拆开包裹,一样样拿出物件;紧接着掏出怀里的小鸟木片,跟木头做的摆在一起。   只在夜里摸过一次形状,对方就能把木片刻得如此相像。卢克爱惜地摩挲两只小鸟,心说我战友手就是巧,不愧是木匠,做得简直一模一样。   仿佛想起什么,卢克眼含泪花,低低地笑开。   木头寡言少语,但在营帐中的最后一面,好像把此生要对他说的话一次性说尽了,而且没一句废话啊……   ……   后面一个月里,狂沙又夺去无数士兵的性命。   这是全境最黑暗的一年,休战几年养起来的兵,囤起来的粮,全部一个劲地往前线输送,随着战事愈加激烈,粮草锐减,兵力像永远填不满的大洞。   前线过得苦,后方的百姓们又何尝不是呢?   没人敢想象寒冬来临,全境将变成什么样,冻死饿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从开战最初,绿洲阵营及其辖下的全部骑士团便定下最终目标:必须在深秋之前结束战争!   好在上下一心,补给再艰难也不曾断过。牺牲终有成效,即便狂沙的攻势不见减退,一直在和军队斡旋——但根据战况来看,战争主动权已握在绿洲阵营一方,逐渐占据上风。   绿洲阵营和全境拖延不了了,决定趁着这股趋势,展开全面反攻!   反映到垂暮之地,便是第四阵线濒临崩溃,将士们退无可退之时,指挥部及时做出调整,立即响应反攻之声,摇旗发起进攻!   而落在士兵们头上——比如卢克,就是经历战友们的牺牲,又见证许多人惨死,失地一去不返……   胸中始终憋着一团仇恨的火焰,此刻,总算能够好好地宣泄出来了。   拉开反攻帷幕的前一晚,卢克身为灰影骑士团经受过龙骑培训的士兵,被分配给了一只伤痕累累的龙族。   龙族刚刚遭遇搭档战死的打击当中,因而对他的到来很是抗拒。   “我也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伙伴。”卢克割开手指,把血滴入誓水,“甚至有一个人,是用他的死,换来了我的生。”   “我可能没有你搭档做得好,不过你尽管放心,我战斗的意志不比任何人弱——因为我还要为战友们报仇。”   水碗里的血丝还未化开,他把碗推给那名龙族,迎上一双赤红的双目。   “活着就是最好的军功。让我们杀它个精光!”   -   垂暮之地换守为攻,在指挥之下,三军士兵集结起来奋勇杀敌,一举夺回第三防御带。   “从目前的距离来看,敌军的战线拉得过长,远离它们原有的地盘,肯定来不及调动更多兵力……”   希莱斯举起一根木棍,在沙盘上方游走指点。分析敌我形势。   “……高智狂沙还在打击范围内,而且正好处于五条防御带的中间位置,进难攻,退难守,我们是时候该主动出击,把它们一网打尽了!”   维勒主帅正有此意,几名参谋与副司令也一致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过,具体该怎么一锅端,就成了重要难题。   众人见希莱斯还欲发话,便暂时噤声,围绕在大型沙盘桌边,等着看希莱斯会说出什么计策。   “如果现在加大空中侦查的力度,一定能摸到高智狂沙的行踪。找到大体方位之后,可派一万精兵穿插到敌人后方,等待时机。”   希莱斯的确是提前做好准备,语调不疾不徐,将战术娓娓道来。   “这一步需要第三阵线先发起进攻,吸引一部分注意力,然后那一万精兵绕后迂回,形成一个半包围圈。阻截敌人援军的同时,包抄和第三阵线交战的高智狂沙,直接瘫痪它们在整个战区的行动。”   通俗点讲,这方法就是绕到狂沙后头,偷袭人家屁股,还要一边挡住援军,一边把它们全部困死在包围圈里。   “一万精兵是怎么个构成法?会不会太少了些?”有参谋忧心忡忡地问。   “不少,七千龙骑,外加两千骑兵,一千步兵。特别是龙骑,他们基本都会是灰影骑士团的士兵,而我将和塞伦副司令率兵出战。”   最后一句话令满座震惊,蝎尾总司令头一个提出反对。   “不行!我不同意!”蝎尾指挥官双眉紧紧蹙着,冰雕般的脸上出现裂痕。   他反对的不是军种的占比,抑或战术本身,而是针对希莱斯想亲自领兵作战这件事。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战场上,真正有领兵和决策能力的人才应当处于后方,为全局出谋献计。若折损一员大将,极有可能对局势造成重大影响。   他墨绿色的兽瞳中倒映着希莱斯的身影,只是微微动了动瞳珠,就把希莱斯颈间的伤痕纳入眼底。   伤是怎么来的?自然是高智狂沙干的好事。   用脚想都知道,希莱斯已经成为敌人的重点关注对象。   怀恨在心那么多年,现如今又逼得它们进退两难。于是某天晚上,趁着夜黑风高,有高智狂沙居然孤军深入第五阵线,埋伏在天壤堡周围;然后一连操控几只智慧狂沙,意图乘人不备,暗杀希莱斯。   幸好他反应够快,在卫兵赶到前独自消灭几只狂沙,只受些了轻伤,这还算走了大运!   事情之所以没有在军中传开,是因为不能在关键时刻动摇军心。   却不代表维勒主帅不重视此事,尤其是希莱斯的安危:之后便加派人手保护他,并加强天壤堡的把守力度,一直持续到今天。   狂沙都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再让希莱斯亲自上阵指挥,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大家心底再清楚不过,这一万人的使命非同寻常——那可是要把自己变成一块铁板,在大战结束以前,里里外外全部挡住。   既要一边抵抗,又要一边剿灭,谈何容易?   再直白一些,此番前去,很可能迎来覆灭的结局。   就算是死,也得用尸体守住最后的包围圈。   蝎尾主帅把目光投向塞伦,会议室此时的光线不是很好,但他墨绿色的兽瞳闪着灼灼光点,非要用眼神问个明白。   眼中的希冀又在下一刻消失。   塞伦点了点头,告诉对方,这也是他的选择;进而摇了摇头,传达的含义不言而喻,不必再劝阻了,他们心意已决。   “死战在即,我们不得不涉这个险。”希莱斯的话音再度响起。   屋里众人抬起头,齐齐望向这位沉稳而又卓越的年轻人。   他既是灰影骑士团的总司令,亦是绿洲阵营不可多得的新星。他的许多举措令人为之叹服,功绩传遍四方。   那双薄唇曾道出多少良策,那双灰眸曾见过多少战场……多少次战争的千锤百炼,才能锻造出这把锋利的剑啊!   而今再一次奉上精妙的计策,只为破局,换来垂暮之地乃至全境的和平。   剑要出鞘,他们怎么拦得住。   而且……希莱斯也确实为最佳人选。   一来,灰影骑士团以龙骑为主,希莱斯更加熟悉作战方式;二来,他们很大概率会与高智狂沙正面交锋,在场数人之中,也只有这对龙骑搭档真正与之交手过,有应对经验……   第三点,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不管狂沙还是阵营,此乃破釜沉舟的一战,必须尽可能把每一场战斗的效率和成功率提到最高。   此次任务远比水淹行动要困难得多,尤其穿插迂回需要灵活应变,容不得差错。尽管由精兵组成,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着一定的为将才能,以及最重要的意志力——但如果没有出色的指挥,成功率将大打折扣。   年轻人一向表现出不符年龄的内敛稳重,可这一次,他笔直地站在沙盘前方,眸光坚毅明锐,充满信心,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傲然之气。   “给我一万精兵,我会带领将士们坚守到最后一刻,提着高智狂沙的尸首来见各位!” 第134章 黎明   如每一个匆忙过后归于寂静的夜晚,出战前夜,希莱斯和塞伦回到营帐休息。   没有呢喃细语,也没有偷偷寻求热烈,用身体倾诉对彼此的情感。他们吹灭蜡烛,上了床榻,然后交颈而眠,度过一个平凡普通的晚上。   好像次日的大战消逝于风中,狂沙也不曾出现过一般。   安宁和平淡,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种奢求。所以二人十分享受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宁静,只想用心体会。   秋风捎来几分凉爽,希莱斯和塞伦依偎得更紧密了一些,耳畔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一只微凉的手探过来,指尖搭上希莱斯的腕间,那里拴着一条蓝绳,还有一枚小玉石。   手链俩人都有,现在也分别戴着。但塞伦似乎更喜欢他的,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挑来摸去,就是摸不够。   从桑栖崖回来后,他们很少佩戴手链。希莱斯特别珍惜,打仗磕磕碰碰在所难免,生怕把它弄脏弄坏,因此不如先存放好,等不必上前线时再取出来佩戴。   今夜为什么又重新给对方环上了?   原因很简单,二人更是了然于怀,默契地没有提及半个字——明天的任务艰巨万分,包括他们在内的一万人要用命去阻拦高智狂沙。说白了,放弃的可能性都已经被剔去,甚至不敢保证生还几率有一半。   但希莱斯和塞伦没有过多的情绪,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非要说的话,怕的无非是面临失去对方的痛苦。   关于这个问题,希莱斯在灰影总司令竞选前夕,跟塞伦一起讨论龙骑替补计划的时候,就交上了答复。   他从识字开始,读的基本为战役卷宗与兵书,诗歌鲜少接触。他仅仅读过半本,对其中一句诗句印象深刻。   ——“你见过我盛放时的模样,所以花瓣是否凋零已经不再重要。”   他看着对方那双抗拒的、不安的蔚蓝色眼眸,将诗句缓缓念出口。   战争中的爱情比花草还易逝,使其枯萎的不是感情忠贞与否,爱的分量多与少,而是人太脆弱,战火让爱侣们天人永隔。   希莱斯和塞伦的情感观念也被迫受到影响,发展至今,不得不看开了,可与真正的释然又有着很大差异。   不知是释然当中生出了执念,还是执着到极点,某种程度上,令人产生释怀的错觉。   如果最终的结局必然是陨落沙场。   有来生,那来生再见。没有来生也无关紧要,誓水见证,他们的灵魂紧紧相拥,不分你我。   昏暗中,希莱斯的唇角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随后合上双眼。   一夜安眠。   -   开阔的平原之上,号角声在大地上空高亢地飘荡,余音沉闷而又嘹亮,随大军一同冲锋陷阵。   狂沙的阵势空前地浩荡,它们显然也把今日一仗当做定胜负的关键,倾尽全力攻占垂暮之地,全身心都扑在第三阵线上。   事情的走向在意料之内,敌人倾巢出动的行动中,斥候潜藏在原第二阵线附近区域,不出所料地侦查到了高智狂沙的活动范围。   一万精兵集结于指定地点,灰月旗、蝎尾旗与狮鹫旗迎风招展,荡出的波纹都好似染上了些许凌厉的气势。   众人只等希莱斯发号施令,然后投身沙场。   他们之中不乏有熟悉的面孔,希莱斯的视线扫过吉罗德、贡萨洛、曾经鹰队的队员们……   他的亲信与下属,他的至交与挚爱;他素未谋面,却一个个毅然决然站在这里的铮铮铁汉……人人抱着赴死的决心前来迎战。   他看到的不止是强悍的士兵,鲜活的凡人,还有将信念视作归属,平凡而伟大的生命!   “今天,将是你们一生当中最为荣耀的一战——倘若今日的牺牲能够守护全境的和平,把狂沙统统粉碎,那将是一份莫大的殊荣!奋战到底吧,勇士们,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士兵们听得眼热心热,这份铿锵有力的鼓舞久久会停留于心间,伴随至生命的最后一秒。   希莱斯的披风成为一面鲜红的旗帜,由银龙托举着飞向天空,引领大军前进!   ……   激战中的狂沙虽然无暇分神,但对后方也并非完全没有防守。   不过战场规模庞大,一丝一毫的疏忽差错都会影响整个战局。希莱斯抓的正是这小小的不备,等狂沙反应过来,他们已顺利穿插到了背后,开始与负责防守的敌军队伍对阵厮杀。   天上的巨龙沉入沙雾,地面的士兵涌入沙潮。   精锐的力量不可小觑,他们都是以一当十的战士,战斗经验丰富,能直接拉出来指挥队伍的也不在少数。因而表现极其勇猛,不消多时就迅速灭掉一波敌人。   不过是前奏而已,等高智狂沙率队出战,鏖战才真正开始。   出兵前,希莱斯得知第三站阵线的情况,听说此次规模史无前例地巨大,能达到如此数量,主帅判断,上阵的高智狂沙起码有三只,叫他们务必当心。   在发现后方被包抄迂回后,第一只高智狂沙出现,携着比天高的黄沙大浪,向此处吞噬而来。   细小的沙粒宛若雨点,打在头盔上滴滴答答作响。   蝉翼背后,希莱斯剑眉紧拧。   【风往西吹。】塞伦的心声说出了他的担忧。   狂沙没法平白改变风向,而此时大风迎面吹过,说明他们正在逆风而行。好处是对前线十分有力,对于绕后的军队来说,却非常容易置身险境。   风势也愈发地变大,黄沙遮天蔽日,把世界裹进一团昏黄里,分不清天地。   视野很快受阻,比以往任何一场战争都要浓重昏暗,好在将士们素质过硬,没有被当即搅乱阵型。   即便有些被动,但依然保持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势:不论多少狂沙冲到眼前,都能奋力剿灭。   希莱斯与塞伦身为最高指挥,上下左右围绕着亲兵。亲兵们乃是精锐中的精锐,职责便是护住两名司令官,守住大家的“军旗”与士气。   他们个顶个的厉害,然而还是免不了有漏网之鱼趁虚而入,几次有狂沙巨龙攻向希莱斯二人。   原因无他,风越来越烈了。   那劲力甚至比狂沙还难对付,刮得天上龙骑只能想办法维持平衡,在这种状态下,根本抽不出空防御或者反击。   于是狂沙巨龙乘机钻入阵列,像鱼吃虾米一样大肆进攻,搅得龙骑们失去平衡,东倒西歪,进而吞下多名人类龙骑,咬破龙族的双翼。   天上如此,那地面呢?   有抗风的壁垒,大家还能尚且趴地上避一避,但平野上几乎没什么可以挡风的地方,这风又好似能把大地掀起一层皮来,狂沙还在一个劲地攻击,士兵们只能被迫后退。   希莱斯和塞伦没有遇上高智狂沙,他们便猜测可能在和别队龙骑将领纠缠。   银龙逆着风,向下低飞一段距离,朦朦胧胧能看到地面的一些情况。   随后,不管银龙怎样吐出龙息,为地面争取时机,再是希莱斯的鲜红披风作为军旗,向士兵与将领示意改变方向……都是徒劳。   狂沙利用大风迷眼,看不清方位的优势,操控着那些活死人,把一大批地面士兵刻意往某个方向引。   希莱斯在半空中,见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士兵们被逼退到一个地点,接着不再动弹。战马的腿平白没了一截,扎入了流沙当中,眼看就要没过身躯!   战马惊慌失措,想拔腿,越挣扎却陷得越深。有人已经反应过来,踩着马就想爬出流沙,却被边上的狂沙堵死在这片区域,要不一起沉进去,要不就只能面对数量众多,虎视眈眈的敌人。   恐惧与慌乱让一些士兵无法自救,被活活吞进沙子里,而其余人则是进退两难。狂沙蜂拥而上,将他们困在此处,在风势的“帮助”下大肆屠戮,半数的地面士兵就这样被赶尽杀绝……   人们的惨叫声都传不到天空,劲风吃掉了空气,也吃掉了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声呼喊。   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一部分被盖在沙土之中,战斗力量损失惨重,而这不过发生在战斗开始不久。   头盔底下,希莱斯的下颌角紧紧绷着,虎口像是要捏碎弓身,他指挥着剩余力量远离此地,继续在狂风中应战。   耳边的风不再嘶鸣,打在护甲上的沙粒也慢慢变得温驯起来,风势渐缓,虽然视野依旧受限,但众人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忽地,不论空中的尸龙,还是地上的活尸,皆如失去操纵者的提线木偶一般没了生气。   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希莱斯当即意识到,高智狂沙被人杀死了!   见此情形,士兵们士气微振,赶忙抓紧时间消灭敌人,能杀多少是多少,除草似的快速斩了个干净。   他们都十分清楚,现在还不是结束的时候。等第三战线的高智狂沙想要后撤,并突围这个包围圈时,眼前的敌人会被再度唤醒,露出凶残无比的一面。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稍事停歇之后,隐秘又疯狂的震动从脚底传来。   大风不再迎头劈来,这次,换作了更为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大军压境,宛若倾巢出动的蚁群,漫天飞舞的蝗虫,逃窜之时亦能覆灭一切!   ……   第三阵线的战事应当进行得比较顺利,否则狂沙不会轻易掉头回撤。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察觉了后方的防线已经被攻破,必须想办法改变策略,掉头回来突围。   眼下不到一万人的队伍,要直面几万、甚至可能增至十万的大军,即便才经受过飓风急风的摧残,却无一人选择后退。   他们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拼尽全力,死守到底!   又一场浓尘将所有人吞噬进去。   成败,在此一举。   -   有时候,困兽之斗的危险性反而才最不可轻视。   当你把身家性命投注到一件事上,眼见有落败之势,你的心血与性命都将毁于一旦……为了微茫的可能性,哪怕最终落得同归于尽的结局,你或许会将阻碍你的一切全部粉碎。   这便是破釜沉舟的威力所在。   此刻的战场上,不论敌我,人人都称得上是困兽,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狂沙集中力量,不顾一切地冲锋,企图把自己削成一根长|矛,穿透希莱斯率领的这面铁盾。   铁盾的力量也不容忽视,他们同样疯得彻底,耗着一条命,尽情与敌人搏斗厮杀。一时间,喊杀声震荡着微微湿润的空气,重新传向天空。   银龙在暗色里穿梭,周围的亲兵不知还剩多少,骤然袭击他二人的狂沙巨龙越来越多了。   【塞伦,小心,高智狂沙很可能已经找到我们了。】   希莱斯满弓射出一箭,尸龙灰飞烟灭之时,他用心声对塞伦说道。   他的判断不无依据,那些尸龙能够冲破亲兵队,有目的地直击这头,明显是被察觉到了具体位置。   不同于手握弓箭的人类龙骑,高智狂沙的武器就是尸体,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贸然出面。   敌暗我明,若不主动出击,寻找敌人的踪迹,就只能无止境地被动承受袭击了。   四周环境昏黄模糊,他们只得一边对付突袭,一边靠浓尘中的阴影黑团来判断敌人位置。可惜几番有来有往的斡旋之后,二人仍然无法确定高智狂沙的行迹。   正当希莱斯用蕃石箭矢除掉一头龙时,刹那间,两头尸龙从不同方向乍现,同时扑来!   它们的目标十分明确——攻击银龙,咬下希莱斯!   千钧一发之际,银龙猛地振翅,如同一枚银针,转身的同时全力向上飞行!   两只尸龙头对头,把对方撞了个七零八碎。   塞伦的反应已经足够快,可谁知迎面又飞来一头巨龙。这次避无可避,他只能竭力拧过身体,只求不让希莱斯受伤。   然而在看清龙背上的一道身影时,他兽瞳乍然缩紧,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感也随之而来,像盛夏的热浪,眼前的事物融化成波纹。   他无法直视它的脸,但他认识那张脸。   【塞伦!!!】   四周仿佛停滞了一瞬,接着万物回潮,剧痛从塞伦的额角袭来。   额角几乎要被尸龙的龙角撞碎,这一次的眩晕又有所不同,完全属于头颅被外力击打的震荡痛感,险些就要丧失意识。   有热液从额角流下,流过了碧蓝色的兽瞳,银龙身体摇晃,可始终没有忘记背上的人。强撑着清醒稳住平衡,把希莱斯挡在身后。   而希莱斯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的后背有一条横贯半个身体的裂缝,那是被割开的甲胄,里面皮开肉绽。   方才塞伦拼命护着他,这才没有让他在接连几轮的袭击中当场毙命,不过依然没能躲过龙尾:尸龙的龙尾只剩一条骨头,甚至没有沙子黏连在上头,像条锋利的鞭子,末端一下子抽在了希莱斯的背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箭筒完好无损。   希莱斯自然发现了塞伦的伤势,他抽出一支蕃石箭矢,搭箭上弦,仿佛后背的伤痕根本不存在,任血汩汩地流出。   一双灰眸中的森然浓郁得令人胆寒,杀心汇聚于箭簇上。   不仅是因为塞伦受到攻击,现在头破血流;也是因为刚才塞伦的异状,他同样经历了一回。   狂沙的兜帽底下,希莱斯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属于他继父纳坦的脸。   面对这般诡谲的变化,希莱斯无暇去想高智狂沙是如何做到的,更没有因为见到昔日家人的面庞而产生任何怀念或迟疑,反而使他更加怒不可遏,掣肘拉弓的动作含满了杀意。   它怎么敢……   它怎么敢?!   蕃石箭簇追逐着那抹身影的尾巴,一齐遁入雾中。   这一箭到底还是晚了一些,没能一击射中。塞伦当即追了一段距离,担心可能有诈,因此没有追赶到底。   此前,由于希莱斯专心扫平所有近身的敌人,箭矢不断被消耗;而当高智狂沙出现,攻击他们未果后,箭筒里仅剩下不到十支箭了。   也恰好是这次进攻,让二人摸到了高智狂沙的踪影。希莱斯默默观察着,浑然不觉鲜血已经渗透了衣服,浸到布甲上。   他明白自己和塞伦的伤势不能久拖,寥寥几支箭矢也在提醒着他,机会不多了。   希莱斯的双眼像窥伺猎物的狼,盯着尘雾中一团影影绰绰的庞大物体。   至于他和塞伦用心声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对话结束时,银龙的兽瞳划过一抹厉色,而希莱斯对着某个方向拉开弓弦。   若顺着箭尖望过去,瞄准的角度和方位大大偏移了目标,就算有蕃石箭矢自行追逐的加持之下,也不可能命中目标。   果不其然,连发两次都射空了。   然而那团阴影突然有所动作,躲避似的被迫窜到一边。就在同一时刻,对目标闪避的去向早有预料一般,塞伦见机行事,急追直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近那头巨龙——   “哗——”一阵冰蓝色的风铺天盖地吹拂,龙息喷吐的时间格外长,到后面甚至掺杂了鲜红的血雾!   高智狂沙始料不及,想赶快闪开,身下的尸龙却像一座悬浮空中的山,笨重而又迟缓。   然后,它惊愕地仰起头,看见了龙息与血雾背后的森森寒光。   寒光的来源不止是龙鳞:一支箭离弦而出,穿透层层幕布,朝着受到龙息麻痹,行动受限的狂沙巨龙咬去!   龙背上的人类还没收回手臂与弓,眨眼间,又一发紧随其后,丝毫没有迟疑,快得胜过闪电。   如游龙般迅疾,带着雷霆万钧的凌厉气势,冲着它的心脏与面门杀来!   “嘶啊————”   一声难以名状的尖啸击破了长空,这箭是磨灭它的酷刑,恶心的橙红色东西在它的心脏口化开,像水一样侵蚀着它。   失败……绝望……失败……失败……   那声音中饱含痛苦,更像绝望的悲号。   类似的号哭与嘶喊,它此前只在活肉身上听到过,蕃石箭簇却像凝聚了他们的灵魂,无数只手抠挖撕扯着心脏,把它往真正的湮灭中拽去。   贯入心脏的几秒之后,高智狂沙与尸龙双双灰飞烟灭。   射完那一箭,希莱斯的指尖便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他身姿挺立,灰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它,目睹它如何痛不欲生,如何消散在世间。   他的红色披风被割断一大半,下方则是那道长长的血痕,血液一刻不停地往外涌,把皮甲染成了另一条血披风,俨然成了从炼狱中闯出来的恶灵,裹挟着满身的杀伐之气。   他抬起一只手,不顾这只手因脱力和失血而不停抖动,把护手放到脸前,像舔舐着狂沙的热血一样,在面盔上轻轻一抹。   面盔底下,希莱斯唇色苍白,一边溢出血丝的嘴角轻轻提起,那抹弧度含着无尽的快意。   狩猎成功。   -   虎头蜂骑士团的增援,与第三阵线的援军快马加鞭地赶到,刚刚接近战场,战区却在刹那间变得寂静。   大片狂沙陷入了瘫痪,浓雾也随着高智狂沙的消逝,渐渐退散开来。   被尘沙笼罩的世界,终于向人们展露了一角景象。   原野上方汇聚了一条血肉之河,凡是马蹄踏过的地方,尸骸遍布。   血污和沙子盖住了战士们的脸,看不清他们生着何种模样,只留下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残肢断臂散落满地,有些拳头还紧紧收拢着,攥住生前的武器。   无数生命消亡于这场恶战当中,他们是战士,也是最普通的人。   尽管尸体残破,污秽满身,但他们用最干净的灵魂筑成一道人墙,最终捍卫住了这片地界。   黄色的天幕中,有人隐隐约约看到了天上的银白与血红——是银月,亦是血月,“军旗”仍在迎风飘荡,而狂沙已经陨灭。   “高智狂沙死了!”   “达亚!!!”   “冲啊!杀光它们!!!”   地面与天空一片沸腾,绿洲大军士气高涨,举着手中长剑奋起搏杀!骏马踏响出阵的信号,龙族如乌云般卷向天穹!   英魂们仿佛飘荡在战场上空,冲淡漫天黄沙,为活着的士兵们撕开视野,驱散所有灰暗!   一时间,狂沙成了被潮水冲垮的沙砾,以极快的速度覆灭。敌人再如何凶残,也挡不住他们进攻的步伐。   大军锐不可当,使敌人节节败退,一万勇士在众人心中竖起丰碑,灌注了莫大的勇气。   追逐的过程中,死亡在原野上不断堆叠,垒成一条通天的长梯。英雄们踩着累累白骨,不惜将自己也变成他人脚下的一根枯骨,只要还有人继续前进、攀爬、向上,再向上……   然后,他们摸到了最顶端的——   ——希望。   垂暮之地开满遍地的血花,军队越杀越勇,越攻越猛,狂沙的援军便是死在这样悍勇的剑下。   将领们率军冲锋,大军乘胜追击,追逐着敌军的残影,将敌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硝烟渐渐停息。   风不知何时彻底静止了,漫天黄沙随着高智狂沙的覆灭而消失,四周却依然灰蒙蒙一片。   有士兵奄奄一息,仰躺在尸体之间,看清了天上的景象。   浓雾席卷大地的时候,阴云悄悄聚到一起,不知不觉中织成一张乌云密网。没有拨云见日,却有更令人振奋的“拨雾见雨”。   士兵高兴地笑了,然后缓缓闭上双眼。   “滴答,滴答。”   雨点跳了下来,落在士兵合紧的眼皮上。   它慢慢往下流淌,沿着脸颊划出一道痕迹,好似家人就近在咫尺,指尖轻柔地、眷恋地,抚过逝者的脸。   下雨了。   -   秋雨连绵,断断续续下了七日之久。   雨水冲刷着垂暮之地的血迹,蔓延到整条边境线,为绿洲阵营的所有骑士团送去希望。   乘着雨水天的优势,边境线大举反攻,一节一节地往外打,一片一片地收复失地。又过去七日左右,狂沙的声音几乎再也听不见了。   世界的秋叶从枝头落下,经过风的飘摇,时局的动荡;染上枫叶的血色,背负着全境的重量……   最终,秋叶尘埃落定,在人们倾尽全力守下的土地上,安稳地沉眠。   拂晓十九年。   这场旷日弥久的全境守卫战,以全绿洲、全人类、全龙族的胜利——告终! 第135章 首席龙骑士(正文完)   一缕轻风钻入窗沿,凌厉飞扬的眉微微一动,病床上趴卧着的青年睁开眼,露出灰色眼眸。   来人脚步声很轻,似是不想打扰他休息,止步于床边。   白皙修长的手指落到脊背上,特地避开了伤口,带着疼惜的味道,隔着绷带布条轻轻抚摸。引得希莱斯后背紧绷,激起一阵战栗。   “都快结痂了。”希莱斯语调中有一丝无奈,枕着手臂的脑袋转到另一边,主动向塞伦说道。   他话里的意思不能再明白,自从下了战场,因失血过多晕过去,被抬回医室营帐之后,塞伦几乎一直守在床畔,说什么都不让他动弹,明明他自己头上也绑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希莱斯也认为,塞伦的伤势其实比他更重。   背上的那条伤疤静养一阵就能痊愈,不算多严重,但对方伤在体内——他们合力歼灭高智狂沙的时候,塞伦的龙息可是喷出了血雾。   他只听说过,那是龙息过度使用,消耗到极限的表现之一,对身体损耗极大。龙族医师在后续治疗中严肃叮嘱,至少一年以内,塞伦绝不能再动用龙息了,必须慢慢养起来,未来也不能随意使用。   希莱斯听得万分揪心,作为当事人的塞伦却不以为意,满心满眼只关注他背上的伤,寸步不离地守着,好像天天盯着伤口就能加速痊愈,叫希莱斯哭笑不得。   塞伦没说话,低垂着精致漂亮的眉眼,帮忙拆开布条上药。看见鲜红、深红与褐红融为一体的一大条伤痕,眸里的情绪深不见底。   希莱斯却在这时开口:“又在多想了?”   见塞伦神色微变,便知道对方果真陷进愧疚的情绪里了。   小少爷表现得不动声色,却不代表希莱斯察觉不出来。他把这条血口子归咎于自己身上,认为没有保护好他,所以连着好几天阴沉沉的,独自盖着一团阴影坐在床边。   他由着塞伦上药,说道:“不要怀疑自己,你保护好我了,而且保护得很好。如果没有你挡在前面,我可能已经……嘶……”   肩头传来一点刺痛,塞伦直接照着肩膀咬了一口,不许希莱斯把话说下去。   弹软的肌肉衔在牙齿上,而后又像舍不得他疼,唇瓣沿着齿印安抚了一圈,这才作罢。   “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塞伦声音含着一点幽怨,闷闷道。   “哈哈。”希莱斯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身上的重担已经卸去,似乎找回了曾经的一点朝气。   这几天,塞伦也变得分外粘人,必须呆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否则容易焦躁不安。   原本就缺乏的安全感如同一张破烂不堪的网,装的还是战争的重量,日复一日地往下坠,将洞口撑得越来越大。只能靠不停确认希莱斯的存在,才能填补这深渊般的需求。   夜半时分,不管塞伦是否会陪同身侧,希莱斯总能听到他用心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而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若不是时常从惊悸中醒来,否则怎么能立即回应塞伦,抚平彼此的不安?   理智很难完全压倒感性,所幸现在已经不是特殊时期,希莱斯愿意释放这份感性,并乐意承受对方的心绪,甚至对此甘之如饴。   是的,不是特殊时期,战争结束了。   时间和相伴总会带来慰藉,任何伤痕都能渐渐淡去。   希莱斯的眸中漾起一丝笑意,他展平手臂,逗猫似的探出一根食指,向下拨了拨塞伦的银发。   “扶我起来吧,塞伦,趴得太久,是时候活动活动了……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今天不会再心软,凡事都由着你了。顺便带我去吉罗德和贡萨洛他们的营帐看看……”   希莱斯一直非常挂心他的下属,或者说,是跟随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那一场堪称九死一生的大仗中,莫说身上会不会带伤,活下来都算幸运。一万精兵里,除却牺牲的人,重伤者基本占据七八成;医室营帐里躺了将近半月,又夺走半数人的性命。   能下床沾地后,希莱斯第一时间去看望他们。而当他亲眼见到战友的情况后,心脏一沉再沉。   吉罗德失去了左臂,贡萨洛视物模糊,不知道何时才能康复……   一众人多多少少落下病根,即便清楚幸存下来就是最好的结局,希莱斯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痛心。   结果这群人被分到一个营帐,成天有说有笑。得了胜仗,更是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去,把牛吹到根本落不回地面。   “当时是我和我搭档一眼瞅见了那个高智狂沙,拼了命地追上去,然后把它干掉的。”吉罗德盘膝而坐,老神在在地说。   “去去去!”圆饼科姆此时完全不把“上级”放在眼里,布条缠满头,活像一块开口说话的白面粉大饼,“围追堵截的难道就你们一对龙骑啊?”   “找到是一回事,最后射中高智狂沙的可不一定是你,吉罗德。”   贡萨洛的眼睛暂时还不能受光刺激,裹着一条薄布。配合说话的语气,莫名能看到背后翻起的白眼。   虽然迂回绕后碰到的第一只狂沙,的确是他们共同围剿所灭,最终的军功也会平摊到几人头上。   但大家嘴皮子闲得慌,居然开始围绕“是谁最后射中高智狂沙”这个话题争论起来,吵得不可开交,非要争出个明白。   吉罗德不屑地哼哼,拍了一下自己空荡荡的左袖子,口出狂言。   “说不定就是我杀的呢?拿我左胳膊做担保。”   众人:……   大哥你手臂都没了,担保个屁啊!   希莱斯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很想一掌糊他后脑勺上,怎么还拿伤势开玩笑呢。   别说是吉罗德那令人啼笑皆非的话了,他们还把这座营帐称为“缺胳膊少腿”帐,因为里面躺的大多是肢体受伤或残疾的伤员。   而半瞎的贡萨洛,和他邻位鼻子断了的士兵,被单独划分为“眼观不到鼻,鼻观不到心”床位。   不如说是以前的天性压抑得太狠,下了战场,这群臭小子又变回曾经那些幼稚鬼,简直叫人无语凝噎。   不过,兴许正是这样敢拿自己的缺陷开玩笑,从救济院时就遭人口舌,以沉重代价“锻炼”出的强大心态,才能支撑他们笑对伤痛,坦然直面结局。   “对了,老大。”   吉罗德私下叫惯了这个称呼,打完仗更是怎么随意怎么来,希莱斯也浑不在意。   “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去王城?”   帐内几人齐刷刷转过头,目光中有着藏不住的殷切与企盼。   希莱斯明白他们期待的是什么,微微笑道:“先把伤养好,然后回圣雷岛过冬。等开春了,我们就出发。”   -   战争结束的第一个冬季,雪花纷纷扬扬飘落。   战士们荣归故里,落入家人温暖的怀抱。   ……却有更多的骸骨送不回家乡。   盼不来音信、等不到亲人的家庭,艳羡地看着别家儿女与父母团聚,背过身去抽泣。   今年的初雪格外温柔,落在每家每户门前,宁静而洁白,像故去的亡魂驻足家门外,陪伴家人度过最后一场冬天。   百日流逝,春天来临,门前的冰雪消融了,开出一株株花草,不会被狂沙侵蚀的绿植。   整整十九年,全境的冬天从未如此安详平和过,以至于大地回春,对着万物复苏一派生机的景象,人们还残留着一些恍惚。   绿色,是真的不会再消失了。   百姓需要休养生息,战后重建也迫在眉睫,这是将来要一步一步完成的事情。   在此之前,为了纪念这场人类与龙族历史上史无前例、绝无仅有的伟大战争;庆祝全境共同努力之下,夺得的光荣胜利——人类王|国与龙族王|国将在春季举办庆典大会。   两位国王大赦天下,举国欢庆三天三夜,并将每年枫叶变红的第二周定为圣战公祭日,以祭奠在狂沙斗争中牺牲的英烈,和失去家园的罹难者们。   ……   庆典开始的前一夜,不但前来参加册封仪式的英雄们需要沐浴更衣,整座王城也“梳洗打扮”了一番,道路清扫得干干净净,鲜花的芬芳弥漫大街小巷。   晨光熹微,民众早已起来活动。距离游行还有一段时间,人们却忍不住争先涌上街头,只为抢占一个较好的位置,离英雄近些。   主城道上的巡逻卫兵们嗬出淡淡白雾,提早守岗维持秩序,长矛相交,隔出一道墙,免得民众一个激动凑到马蹄下面去。   街上的人不算少,交流声渐渐变得喧闹。但还是压不住一声惊呼陡然响起,像雷电一样贯穿人群。   “那是什么?!”   天边涌现一朵巨大的“乌云”,正向王城这头慢慢逼近。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一开始感到有些惊惶,结果“乌云”主动散开,原来是由一个个细小的黑点组成。   接着小黑点变换形状,整齐有序地排成一条无限延伸长的线,头部向下俯冲,冲着王城而来。   依稀听得到远处传来叫声,那些尖叫之中却没有一丝恐慌,而是惊喜!   “快看,那不是龙族吗?”   “天呐!是龙骑士!”   龙骑的到来瞬间点燃人群,连卫兵也不禁悄悄抬起头,用余光打量愈发靠近的“长线”。   龙翼翻搅空气的声音首先传入耳中,一阵阵气流迎面扑来,众人眯着眼翘首以盼……   然后,他们见到了此生最令人心潮澎湃的场景。   ——一只瑰丽而华美的银龙位于最前方,带领后方数不胜数的龙族,沿着主城道飞过。   那银龙好似上好的银钢,锻造出优美流畅的身形,由于身躯十分庞大,龙翼更是像两把平展开来的刀刃,生生削开了空气,划过一道寒光!   他极具压迫感,却美得无法让人移开视线,牵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银龙的背上坐着一名人类,由于戴着头盔,大家看不清他的真容。   他昂然挺立于龙背,鲜红的披风飘展在身后,那轩昂的气势竟与银龙不相上下!   寻常人哪见过龙族啊,更何况还有骑在龙背上的人类。这对龙骑在人们心中深深烙下一道烧灼印记,惊叹不已。   更多的龙骑相继出现,带着如山海倾倒般的气派,一路飞越王城。   所有人沐浴在他们的阴影下,而他们的终点,是人类王城最为尊贵雄伟,权利中心的所在之处——万辉堡。   -   万辉堡矗立于悬崖之上,海浪在断崖底部不停地碰撞、激荡。   城堡恢弘大气,塔尖高耸入云,它像一尊正对着王城的宝座,城池与国土一览无遗。正如它的名字一般,俨如一颗落在人间、光辉万丈的星斗。   龙骑们在宫殿外围降落,希莱斯换下红披风,重新戴上属于灰影骑士团的灰色披风。经过全面搜查,回收武器之后,人人身披甲胄,终于迈进城堡。   今日册封的人数众多,且到场的基本为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士,所以待身份核实完,一部分人被引入城堡内的其他厅室,由绿洲阵营的尤里乌斯长老,以及皇家骑士团的各位荣誉骑士来进行册封。   是的,也并非所有人都能觐见国王。   被告知需要稍等片刻,希莱斯和塞伦站在王宫外等待传唤。   自下而上地仰望着巍峨的宫殿,希莱斯忽然感叹道:“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塞伦转眸看去,希莱斯略微抬起下巴,下颌线锋利如刀,眼底却浮现出几分恍惚,像在眺望遥远的过往。   塞伦唇角微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天会站在人类的王宫里。”   放在十三年前,如果狂沙不曾出现,或许他们的命运线根本不会相交,何况是重叠在一块。   倘若把话递给昔日的两名少年,告诉他们:你将来要去从军,要投身沙场。终有一日,你们会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誉与嘉奖……肯定任谁也不会相信,认为这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然而现实便是如此,他和塞伦携手并肩,一同站在了梦的顶端。   就在二人晃神之际,一位肩挂苍绿色披肩,浑身银胄宽大威武的人款款走近。   “今日终于有幸见到二位大人,真是俊杰英才啊!”   来人声音十分粗哑,宛若沙砾和石块互相摩擦,说话时气势不减,有股久经沙场之人的豪迈直爽,让希莱斯和塞伦下意识以为是哪位主帅。   “我是尤里乌斯,幸会。”   他伸出手,和希莱斯二人轮番交握,用那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来回扫视,眼里的欣赏更甚,不住地点头。   希莱斯惊讶不已,面前站着的人,竟是绿洲阵营如今的最高统帅,曾经领导激进派的尤里乌斯长老!   似是因为时间紧迫,尤里乌斯长老抓着他们便聊了起来,没有任何寒暄,也没有端着最高统帅的架子,反倒像多年不见的长辈一样,询问小辈的各种经历与情况。   他二人有什么便回答什么,实实在在不拐弯抹角,听得尤里乌斯心中舒坦。   “我也要代表灰影骑士团,感谢您这些年对灰影的悉心照拂。没有您,我们走不到垂暮之地,走不到今天。”希莱斯认真道谢。   这番话其实并不夸大,暂且不纠结起因,当初利用也好,为笼络势力也罢——因果本就是由各种错综复杂的因素编织而成。   总之,在保守激进派仍然斗争激烈的时候,灰影即便被迫“入伙”,也完全是一颗可以用完就丢的棋子。   可直到最后,尤里乌斯长老也不曾放弃他们,再困难,依旧选择进行物资支持,支撑他们转型成龙骑主战力的骑士团,这才使灰影能够逐步壮大起来。   所以,于灰影而言,这位长老是有大恩的。   尤里乌斯长老凝视着年轻人,那番话语里见不到半分阿谀奉承的意思,年轻人的的确确怀着感恩,在向他道谢。   他心头熨帖,轻轻笑了一下,再握住希莱斯的手,拍了拍,所有言语都凝结在了这微微的颔首当中。   另外,塞伦还当面向尤里乌斯长老反映了一件事情。   此事在战报中也有提及:高智狂沙,似乎有幻化成人类模样的能力。   尤里乌斯闻言,当即表示了解。   他严肃地说道:“实际上,不止是你们,其他与高智狂沙正面交手的人,同样有过类似经历,通过他们本人或上级,向绿洲高层反映了此事。兹事重大,却不宜外传,我已单独求见国王,将事情禀报给了陛下。”   接着,尤里乌斯将他们引入内廷,走上迈向王座大厅的阶梯,叹出一声鼻息。   “国王陛下将在今天正式宣布,解散绿洲阵营。”   希莱斯同塞伦对视一眼,得知这个消息,也是在意料之内。   桑栖崖一行时,他们已经从桑栖崖领主口中得到了提醒。   等战事结束,绿洲阵营将会彻底解散。   阵营手下控制着太多骑士团,一些是旧贵族骑士团,战时之前便存在了;一些是此后才组建的,多数由雇佣兵和平民百姓组成,比如灰影。   规模如此庞大的军事组织,如果战后还不把兵权收回,解散阵营和一部分骑士团,放任下去只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可谓后患无穷。   国王一纸诏书,利用此次庆典,将绿洲阵营的高层全部聚集到王宫,包括手握兵权的各个骑士团司令官,意欲十分明显:除了封赏和宣布解散,便是要控制住他们,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据说其中还有更多门道。   “那些以前就有名号的骑士团,以后该怎么分配归属,可能已经在暗地里博弈起来了:是交还到各个领主手中,还是国王打算借此机会,把兵权收拢到自己手上……”   ——来王城的路上,塞伦向希莱斯讲述着他的分析。   至于结果如何,就不是他们能考虑的了,毕竟灰影是去是留,还得全凭君主的心意来决定。   “陛下召见,传希莱斯·怀德、塞伦蒂普提·帕特里克进入厅堂!”   雕花繁复的门扇内传出一声高唱,正厅大门旋即缓缓开启,发出厚重沉闷的声响。   门扇完全打开的一刹那,混杂着多种气味,略带温热的气息拂面而来。   希莱斯二人迈入王座大厅,门扇关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除此之外,厅内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事实上,走道两端都挤满了人,护卫与王公贵族们默然站立,无数人的视线追逐着二人的身影,随着前行的步伐缓缓移动。   他们的眼中倒映着两名年轻人——   龙族的长发高高束起,宛若一片银色瀑布直冲而下。尾端的颜色接近深灰,已然和之前纯粹的银白色有所不同。   澄澈的海水填装在他的眼瞳之中,他样貌昳丽,甚至胜过了在场大多数人,如同一枚银星。而彻底将银星点亮的,是他身上傲然又不失沉静的气质。   这般锋芒毕露的美,只会把周围的一切都衬得黯淡无光。   可走在身侧的另一名人类竟也毫不逊色。   他肤色略深,微微有些粗糙,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野性。再加上一头深褐色的短发,容易显得整个人灰扑扑的。   但在一众精致华美、保养细致的王公贵族面前,他像一阵吹进厅堂的风,裹着士兵的风沙与血性。   这风独特,干燥,却丝毫不见暴烈蛮横之感。从他的灰眸中便得以窥见,他刻意收敛了凌厉,吹进在场所有人心中,只留下一片温和与坚毅。   这对龙骑一出现,就在众人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从柔和中绽开锋芒,一个在凌厉的深处藏着柔和,所谓相辅相成,互为融合,不过如此。   行走间,二人步履平稳,目不斜视,两眼看向前方,却始终停留在国王与王后的下方,不曾用眼睛去冒犯君主。   他们穿过走道,来到王座底下。神情庄严肃穆,心底却暗暗泛起了一丝涟漪。   因为,王座之上,不仅有人类国王——两尊王座,两位王与后。   龙族的国王和王后,竟然亲自驾临此地!   希莱斯仿佛能感受到塞伦激动的情绪,这是他们的王,而王能为了功臣将士亲临异国,那是一份何等的殊荣!   和塞伦相处许久,希莱斯自然也习得了一些龙族礼仪,他们分别用人类与龙族的传统向两位君王行礼。   “早年听闻灰影骑士团出了两位名将,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今日一见,果真是一表人才。”人皇声如洪钟,话音从座上传来。   龙皇略一颔首,表示附和,兽瞳融入一丝微不可查的赞许。   “有二位英杰率领万千勇士守卫边境,实乃全境的幸事。”   希莱斯却敛下眉目,恭敬道:“多谢二位陛下嘉奖,卑职不敢当。”   “全军能够取得胜果,彻底打退狂沙,绝非只有在下和前线士兵们的功劳。有二位陛下的英明之策在先,十九年间,一直对边境鼎力相助,号召全境人民齐心抗敌,更是功不可没。陛下的圣明,才是战争取胜的关键!”   两位国王眉心舒展,威仪的面容上,笑意渐渐扩散。   接着,他们相继起身,接过亲卫呈递的长剑,步步迈向希莱斯二人,利剑出鞘的尖锐声响在大厅中回荡。   “跪下。”人皇启唇。   短短一词的宣告中,授剑仪式正式开始。   希莱斯、塞伦听命,屈膝半跪,大腿紧挨着石阶。   整个王座的大厅的视线汇聚于此处,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两位君王执起长剑,分别放在两位战士的一侧肩头。   “吾奉神之名,命你起誓!”   人皇与龙皇正颜厉色,齐声宣读誓词,两道雄浑的音色互相交叠,将空气震出一丝波纹。   长剑击打着二人的肩背,提醒受封者牢记箴言。随后换到另一侧,誓词也由他们接下。   只见希莱斯和塞伦张开双唇,字字顿挫有力,声音不大,却响彻四方。   “我将以生命起誓——   以谦恭之心待人,以无畏艰险处世;   以友善慷慨助人,以热忱守信会友;   为爱人坚贞不渝,为君主赤诚忠义。   此时此刻,今生今世,恪守如一,将誓言烙印于生命!”   肩头的利刃像一块寒冰,希莱斯滚烫的内心却能将其融化。   他终于明白,为何有人会选择究其一生,甚至飞蛾扑火般地奋斗、牺牲,只为获得这片刻间的荣誉。   荣誉带来的不止有名号和奖赏,它更像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力量,通过仪式悉数浇灌在你的身上,激发所有情绪,令血液开始沸腾。   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自豪感在心头激荡,从脊柱往上节节攀升,直达头颅的最顶端……   立誓结束的那一刻,在至高无上的君王面前,在百人云集,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他听到了脑海中来自塞伦的心声。   【我的生命臣服于誓言,而我的灵魂臣服于你。】   “抬起头来,孩子们。”   龙皇吩咐道,俩人同时仰起头,与各自的国王目光相接。   旋即,人类国王莞尔一笑。   他看到了一双熠熠生辉的灰眸,犹如新雨冲刷过后的宝石。   人皇动了动手指,首相自众臣中走出,站在二人的斜前方,宣读着两族国王共同写下的诏令。   “拂晓之初,狂沙肆虐,苍生涂炭。尔诸征讨狂沙,镇守边境数载,九死不悔。终局之战奋勇当先,身先士卒,固守垂暮之地,为弭乱边境立下汗马功劳,乃士卒之楷模也。”   “今赐尔诸五百金,两千银……”   首相朗声道出封赏,当念至末尾,他提高几分声音,庄严郑重地注视着他们。   “敕封希莱斯·怀德、塞伦蒂普提·帕特里克为——”   “——首席龙骑士!”   -   “英雄从王宫出来了!”   “游行终于开始了吗?!”   人群兴奋地高声嚷叫,从天蒙蒙亮,一直等到日头悬在头顶,就是为了这场游行。   一时半晌过后,果然能从喧嚣当中辨别出马蹄声了。   士兵们刚一踏入主城道,就被纷纷扬扬的花瓣淹没。   那密密匝匝,乌泱泱的人头紧挨在一块儿,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感觉比狂沙还要声势浩大。   群众热情似火,唯独苦了守在道路两侧的卫兵。   人民的热情出自真心,他们无比敬仰愿意慷慨赴义的战士。境内的安宁,包括如今的和平,是战士们用流血牺牲换来的,而这其中就有他们的家人、朋友、爱人。   游行队伍中,领头二人各乘一匹高头大马。   一个俊美得好似天神下凡,和白马极其相称,能让人看痴了眼;另一匹黑马上的人剑眉星目,气质沉稳坚毅,一看便知是一位统领千军的将帅。   马上的两名青年高大威武,铠甲投射着日光,显得神勇非凡。   “听说今天打头阵的是首席龙骑士。”有民众喃喃地说。   “所以……他们就是那对率领一万精兵,抵御数万只狂沙的龙骑司令官?”   “那名灰影总司令是不是还活捉了高智狂沙?”   垂暮之地的事迹已经传遍全境,和当年活捉高智狂沙一样,人们总是对象征着希望与奇迹的事迹心驰神往,写成诗歌与戏剧,将它流芳千古。   如今,真正的英雄近在眼前,人们经过短暂的震惊之后,爆发出更为激烈的欢呼!   “是首席龙骑士啊!”   “英雄,英雄!!!”   各式各样的花卉抛向希莱斯和塞伦,染得二人盔甲上的血腥气都淡了不少,只剩满身芬芳。   塞伦模样生得又好,花往他身上砸得更是凶猛,所经之处遍地尖叫。即便花刺已经被削去,还是免不了有一些带梗的飞去头上,直接挂进银发里。   一部分尖叫声是被美貌所惊艳,其中还不乏男音。   花瓣摘不完,塞伦只得先把带花茎的取下来,周围实在太过喧嚣,连希莱斯的心声都快听不清楚。   恰逢此时,人群中炸出一道吼声,喊破音不说,还格外尖利响亮。   “蒂普提大人!!!”   塞伦:……   塞伦干脆捞起头盔,把脑袋藏得严严实实。   希莱斯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稍一转头,无意间瞥见前方几步之外、好不容易挤到前排的少年。   和众多家庭一样,小孩骑在长辈的肩膀上,一大一小长得有几分相似,他猜测是兄弟俩。   “骑士大人!”   小孩的短胳膊拼命往前递,呜呜嚷嚷地学着别人叫喊;看着像哥哥的少年满脸涨红,撞上他投来的视线,眼睛里的光彩霎时被点亮。   希莱斯看准时机,离他们最近的一瞬间,黑马背上的腰肢微微一拧——   众人见他轻巧又灵活地侧了下身子,手臂长长地一探,就把小孩手中的花朵取到手中。   希莱斯稳稳坐回马背,没有惊着马,也没有碰到卫兵与人群。他扬起手臂挥了挥,冲兄弟俩绽开一抹笑容,又一次掀起呼喊的浪潮。   花瓣边缘已经略微有些翻卷,但希莱斯还是将它好好护在掌心。   他重新抬眼望向天空,眸底温和而深沉。   今天碧空如洗,晴空万里,有鲜花,有民众,有荣誉与欢呼,是和平之下才能拥有的空前盛景。   心底回荡着一个稚嫩柔软的声音。   “哥哥要做天底下最厉害的骑士……”   兰登。   他在心中唤着弟弟的名字。   我成为首席龙骑士了。   看呐,我完成了我们共同的梦想。   哥哥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   -   拂晓二十一年,全境休养生息已有三个春夏秋冬。   人类与龙族的王城国土内,纪念雕像同年建成,屹立于大地之上。   雕像栩栩如生,只不过模样比较奇特:人类无脸,龙族无眼,二者皆看不出性别。   工匠们手艺了得,即便两座雕像看不见脸,却可以从他们举剑和展翼的动作中,感受到呐喊咆哮、视死如归的神态。   雕像脚下便是一座石碑,上面用文字镌刻着全境最黑暗的十九年间,发生的种种事迹:全境组建绿洲阵营,人类和龙族如何齐心协力,携手击退狂沙……   石碑记载伟绩,雕像缅怀英烈。   往来路过的人停下脚步,静静瞻仰片刻。父母带领自家孩童来到跟前,不论识字与否,都能凝视着英雄塑像,为孩子讲述沉甸甸的过往。   天空逐渐黯淡,不多时,一滴雨水滴在了石碑上,落下颜色微深的水痕,恰好划过一行字迹。   那一行文字如此写道:   “他们在黑暗中铺开万丈光芒,在迎接黎明时永逝消亡。”   水渍仍在向下流淌,滑落至最下方的一片字迹时,默默驻足。   ——“敬每一位,在全境守卫战中,保家卫国的英雄。” 第136章 番外-归处   湿湿凉凉的新雨气息扑打在鼻尖,经过春雨湿润,绿盐城的草木色彩格外鲜亮。   希莱斯和塞伦登上这片山头,入目便是满地青草闪闪发光,露水轻轻搭在草叶上,凝聚着晨光。   在圣雷岛生活了十多年,根本没时间回到家乡看一眼。   即使植被长得再茂盛,周围花草的布局已经与印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希莱斯却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三座坟包,一如记忆中紧紧相依,平和宁静地安眠着。   “就是这儿了。”   他上前两步,把酒袋放到地上,望向坟墓的目光温柔眷恋。   塞伦跟在他身侧,看了看希莱斯,再将视线转向正前方,陪着后者静静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人手中还握着从农民家中借来的锄头,杂草太过茂盛,是该好好清理一下。   军旅生活没有完全磨平塞伦的“娇纵”之气,但若要做些什么活,也能熟门熟路地做起来,动作麻利又灵活,三下五除二便把杂草全部锄干净,   希莱斯把东西收拾到一边,回头一看,塞伦蹲在他母亲特蕾莎的墓碑前,用手帕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擦拭着污垢。   随后,希莱斯轻声笑了起来。   塞伦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发笑,手上动作没停,擦完特蕾莎的墓碑,挪到纳坦的坟前,一边擦拭,一边道:“龙族王|国有一种石料,颜色没有那么鲜艳,但非常坚固,不怕风吹雨打。”   希莱斯瞬间明白他的意思,经年累月的暴晒与大雨冲刷,墓碑已经有了一些被侵蚀后的颓态。   “等下次来看父亲母亲,还有兰登的时候,可以给他们换上。”塞伦补充说。   “你倒是叫得顺口。”希莱斯笑着走近,卸下背上的一张弓。   这弓和墓碑一样饱经风霜,弓身上的斑驳印记来自无数次战斗。他正是用这一张弓,最后一次亲手击杀了高智狂沙。   二人掘出一个长坑,刚好能放下弓。   它在纳坦的脚底平躺下来,酒液浇在它的身上。   “爸爸,我狩猎了这辈子最大的猎物,战利品没办法给你带回来了,就让它代替猎物,给你看看。要为我骄傲啊,我也算是一个合格的猎人了吧……”   希莱斯浇下酒液,将十多年未见的思念倾泻出来。话语没有特别隆重,或者掺杂什么优美的辞藻,就是像往日面对面,在饭桌上互相交流那样,跟继父说,跟母亲说,跟弟弟说。   他一点点谈着从绿盐城出发后,在身上发生的所有遭遇。   包括怎样遇到塞伦,如何对他动心,以及最后在金沉湾战役之前,擅自讨来了那个吻。   他毫不避讳,塞伦除了偶尔抿着唇,不好意思地撇开眼,也会附和希莱斯的话,替他们的儿子补充一些细节。   讲到一些有趣的地方,身后的枝叶被风吹动,被逗笑似的沙沙作响。而叙述一些沉重之事时,风便平息静止,或缓慢拂过希莱斯的褐发。   二人懒得顾忌衣袍有没有被泥水沾湿,就这么坐在地上,从原先的互相端坐,再到肩抵着肩,亲密地依偎着。   待夕阳西下,他们才渐渐起身。   晃晃酒袋,酒液剩下一点,希莱斯给继父和母亲的坟头都浇过酒了。   他有些犹豫,自言自语地低哝:“兰登喝不了酒……”   “给他吧,现在都该成年了。”塞伦却在一旁接话。   希莱斯一愣,旋即忍俊不禁,笑声在山林间回荡。   他依言把酒洒在了弟弟的墓前,等到一滴都不剩才收回手,眼眶也蔓上了夕阳的红晕。   他在心里做着最后的道别,告诉家人,自他们走后,他的灵魂始终居无定所。原打算用终身从戎来掩盖孤独,是塞伦的出现,才让灵魂有了栖身之处。   希莱斯转过身,已经准备离开,塞伦依旧站在原地。   蓝眸如同世间最为澄澈的池水,倒映着一片晴空,水面上方泛起一缕流光似的水纹。   感谢你们将希莱斯带到这个世上,让我遇到了此生最珍视的宝石。   ——他向希莱斯的家人承诺。   请放心把他托付于我,龙族会守候自己的宝物,而我会穷极一生守护他。   “该走了,塞伦。”希莱斯远远呼唤道。   盛典结束后,他们并没有跟随队伍前往圣雷岛,而是直接从王城来到绿盐城。   此行还有需要道别的人,见上战友们最后一面。   三座陈旧而整洁的坟冢无声静立,目送二人的背影渐渐远去,踏上全新未来的旅途。   -   由于灰影骑士团在终局之战中表现出色,有一定名声,没有被国王遣散,算是收编为一个正式骑士团了——但希莱斯决定辞去职务,不再担任灰影总司令了。   他已经疲于战争,想去接触战争以外的事物,和塞伦一起走过更多的地方。   况且,一直以来,他唯一的敌人是狂沙,如果换作领土之争,或者其他面对人的战事,他不一定做得能有这般好。   宣布卸任的消息后,等待专门指派、前来接替的新任总司令期间,希莱斯仍然处理着灰影的事务,可不比战时轻松多少。   好在芬顿愿意继续就任大书记官,去往绿盐城为家人扫墓的那几天,芬顿就替他处理好了不少事情,办得十分妥帖。   一些留在灰影的老兵们对他依依不舍,这些天去哪儿都会被人拦下,一个劲地劝他别走;每当此时,希莱斯只能摇摇头,给予安抚的笑容。   他刚安慰完泪眼汪汪的芬顿,来到营寨正门外,准备迎接新任总司令,远远地听到一声大叫。   “啥——?!”   吉罗德一蹦三尺高,眼珠子都快瞪出去,用仅剩的右手指着淡定如常的塞伦。   “你们啥时候的事啊???”他这一吼音调七扭八拐,喊出了十足的崩溃。   通过心声一问,希莱斯了然,是塞伦选在今天把他们的挑明关系了。   既然都不打仗了,也不必考虑私人情谊是否会对职位产生影响,一直瞒着朋友不太好,他俩就决定选个日子坦白。   贡萨洛显然也处在震惊当中,眼睛蒙着白布,情绪从微微张着的双唇中流露出来,快要遮住了唇钉。   “……具体什么时候算不清了。总之如你所见,我们现在是恋人。”塞伦两手抱臂,从容不迫地说。   虽然军营里面全是一群汉子,发生的事情多了,吉罗德多少知道一点,蝎尾骑士团不就是个典型,能吓得人退避三尺。   但希莱斯和塞伦哪能一样啊!他们是我同吃同住的兄弟,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是一起共事那么多年的好友,是……等等。   吉罗德呆滞地想:既然平常基本在眼皮子相处,为什么我没发现呢?   不像已经回过神,同希莱斯和塞伦点点头,向二人表达祝福的贡萨洛——吉罗德两眼放空,还在费劲地琢磨着。   如果顺藤摸瓜,重新回想以前的种种细节,的确是能咂摸出一些不对劲来,关键在眼神。   翻找记忆时,他冷不丁想起一件事。   当初在边境驻守的日子很苦,但只要打过一场胜仗,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庆祝,提提士气。   那应该还是在金沉湾的时候吧——晚上可以升起篝火。   士兵们围着冲天的火焰载歌载舞,各种家乡小调轮番上阵。当然,不乏有人互相玩闹着比试,希莱斯也加入了“战局”。   比摔跤,肯定要脱去上衣。希莱斯便打着赤膊上场,流畅漂亮的肌肉在火光映照下,更显得轮廓分明,染上一层橙红色彩。   他当时顺嘴夸了一句希莱斯这身腱子肉好看,然后看向塞伦。   塞伦当时究竟是个什么神情,吉罗德早忘光了,他只记得面前龙族的眼神晦暗不明,含在嘴里的甜草仿佛变成了希莱斯——好像要把人吞下去,但不是生气地吞吃,而是含在口中,用舌尖与牙齿细细研磨的那种感觉。   总之就是说不出的古怪。   ……噫,现在想想更古怪了。   吉罗德缩了缩脖子,反观面前二人不再遮遮掩掩,相处模式却和往常一样,令他有种既别扭又恍惚的割裂感。   “祝、祝你们幸福啊!”似乎觉得祝福太过干瘪,吉罗德磕磕巴巴地补上一句,“孩子抱俩!”   “……”   贡萨洛嫌弃地别过脸,吉罗德窘得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   希莱斯和塞伦反应了一瞬,然后哑然失笑。   “你会生吗?”希莱斯调笑地看向塞伦。   “你想要的话,我尽力。”塞伦则唇角含笑,意味不明地回应。   吉罗德听不大懂,但是莫名被稍稍安抚了。他就说嘛,希莱斯这么厉害的人,肯定也是,嗯,上面那个!   “今天交接完所有事情,咱们也该收拾收拾离开了。”吉罗德扯开话题,仰望一碧如洗的高空。   “你们今后怎么打算?”希莱斯问。   吉罗德摸把鼻尖,首先说道。   “我打算去做游侠,走到哪儿算哪儿。我这体格,就算只剩一只胳膊也能做好多事,帮助别人更是不在话下。”   贡萨洛轻轻地开口:“我会去白湖城的若教庙宇,做一名修士。”   希莱斯看着两位好友,牵起一抹微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救济院的印记永远烙印在他们的后颈,但不论身处何方,有过怎样的境遇,他们都不曾放弃寻找自我,努力追寻着内心的目标与意义。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乘着龙背飞上天空后,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天地究竟有多广阔。   可这场刻骨铭心的经历至死不会磨灭,同生共死的情谊更是将伴随一生,如钢铁般坚硬,如海洋般深沉。   天空中出现了一点动静,众人几乎同时举目,敏锐地望向同一方向。   灰影的新任总司令终于来了?   鎏金色的巨龙朝着这头滑翔而来,随着距离逐渐缩短,龙背上的人也越发清晰起来。   吉罗德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喊出了某个名字。目不能视的贡萨洛听见他失声喊叫,也愣怔在原地。   巨龙降落,空气随之震出余浪。   而在同一时刻,希莱斯迈开一条腿,从快走,到小跑,再到奔跑……   像当初懵懂无知,青涩莽撞的少年一样,奔向那位笑容灿烂,亦师亦父的人。   那人张开双臂,赤焰般火红的发丝在风中飘扬。 第137章 番外-长铗城(一)   “一,二——放!”   吆喝声中,船工们协力抱起一捆重物,然后用力一抛,落在地上卷起一阵尘烟。   港口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人会聚于码头。若单看身形,他们的模样和人类并无二致,但是……   人人的头上都生着两把“弯刀”,有的尾巴藏了起来,有的则随着走动的幅度轻轻摇摆。   “夫人,这里灰尘多,请您稍微往这边走走。”侍女轻声提醒,将一位贵妇人往旁边引了引。   那位贵妇人穿戴轻便,素色的绸缎裙子看似低调,仔细观察,能看见领口与袖口的花边丝线针脚细密,纹样繁复精美;   港口日光正盛,绸缎柔软光滑,在太阳底下流溢着珍珠似的光彩。   妇人揽着一名银白发色的男人,俩人发鬓染上纯白,眼周由岁月烙下了几道纹路,然而风貌不改,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是一对十分登对的夫妇。   夫妇二人的目光始终落在码头与船只上,对着大海望眼欲穿,眼中含着浓厚的盼望。他们等了许久,约定的时间早已经过去,却始终不见思念的人。   一名仆从气喘吁吁地跑来,脸色像是刚从海水中泡胀出来,白得吓人。   仆从抖着双唇,声线也跟着打颤。   “老、老爷,夫人……普利莫的商船……沉了。”   他几乎使用全身力气咬下了最后两个词,帕特里克公爵方才派他去码头打听消息,问问塞伦少爷乘坐的商船为何半天没有音信,谁知道……   公爵夫妇仿佛浑然不觉,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完全没有反应。   仆从不知所措,只能勉强换个说法:“听那些结伴同行的商船说,前天晚上,海上发生过一场风暴,卷去了几艘船,其中就有普利莫号。”   “不。”帕特里克公爵终于出声,“不会的,塞伦和安德烈也许坐的不是那艘船,普利莫号也可能只是被吹到了别的海域。”   公爵神色异常笃定,毫无血色的双唇却出卖了他真正的情绪。公爵夫人亦是如此,她手指绞着丈夫的胳膊,原本平整的长袖皱成一团。   直到最终之战来临前,他们都不知道儿子的去处,只知道在人类国度的某个角落独自成长。   公爵的弟弟——德米特里守口如瓶,说他们爱子心切,一旦得知塞伦的去处,很可能会从中插手,反而阻碍了计划,还有可能让塞伦和安德烈置身险境。   为了幼子的安危,公爵夫妇不得不将思念生生咽下,日复一日地加深。   事实也如德米特里所料:当他们知晓塞伦竟是去绿洲阵营参军,成为投身前线的一员时,连续几日食不下咽,难以入眠。夜夜为幼子祈祷,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所以,他们不会相信,两个孩子从戎那么多年,在那样惨烈的大战中都活了下来,最后会陨落于一场海上的风暴。   海风的咸腥味扑打在鼻端,像咸湿的泪。   随从仆役们不敢出声,陪着公爵夫妇又站了很久很久,见家主怀着父母的固执,心底愈发悲凉。   不知过了多久,女仆小小地惊呼一声,众人发现了她诧异的来源——   不知是不是太阳底下晒得人发昏,眼睛产生了错觉,他们居然看见天空盘旋着一只银白渐灰的龙,向着码头专为龙形提供的停泊处降落!   公爵夫妇顾不得其他,朝着那片沙滩快步赶去,急得仆役连声提醒当心脚下。   他们的颈间、脸颊涌上鳞片,四肢变成龙爪,两翼猛地挥动,硕大的身体一跃而起。   希莱斯察觉不远处有两头龙接近,一只通身银白,一只灰如金属。他正想提醒塞伦,又定睛观察颜色,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龙族王|国有着不能在天空停留太久的法规,三头巨龙飞旋而下,脚掌没入细沙,将龙翼收起。   他们没有变回人形,而是保持着现在的形态,时而出声长啸,时而静静地看着对方,用龙语交流。   希莱斯刚踏上地面,便见那两只巨龙眼中蓄着泪水,叫声低哑,哀婉绵长。他猜得没错,两位应该是塞伦的父母。   塞伦缓步上前,前进的距离保守克制,有几分近乡情怯般的局促。   对面两头巨龙不约而同地掀开双翼,将银龙笼罩其中,头对头地轻轻碰了一下。银龙彻底放下犹疑,将脖子伸进父母的头颅中间,亲昵依恋地蹭着。   他没见过这样撒娇的塞伦,心底泛起一点痒意,含笑看着他们家人团聚。   几只龙应该还有很多话想互相倾诉,叙叙旧,他便转头打量码头的景色。   希莱斯也是第一次踏上龙族生活的国土,这里的沙滩、土地、植被和人类王|国并无不同——但各种形态的龙族随处可见,天空不似故土那样空旷,有许多巨龙在展翼翱翔,远近不一,颜色各异,像极了色彩缤纷的鸟类。   不论男性或是女性,他们的体型普遍比人类高壮许多,所以各种建筑与设施更加庞大。   怪不得当初刚进灰影不久,就听塞伦抱怨过人类的住处太过逼仄狭小,亲眼见证过后,现在倒也能理解几分了。   “怀德爵士。”   陌生的男性音色传入耳中,希莱斯回过头,一名优雅高大,发丝银白的贵族男人向他走近。   塞伦则挽着他的母亲,慢慢跟随在后,三人的眼角不同程度的泛着红色。   “公爵大人,公爵夫人,幸会。”   他握住帕特里克公爵的手,对方用人类的方式向他问好,他也回以龙族的礼仪,自我介绍道。   “我是塞伦的搭档,二位直接称呼我希莱斯就好。”   公爵不疑有他,点了点头,素来内敛淡漠的龙族主动搭话,与这名人类首席龙骑士交流起来。   见状,塞伦眸光微微黯淡,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希莱斯。   一句简单的“搭档”落尾,之后却没了下文,真正的关系没有被希莱斯宣之于口。   其实这是二人共同的决定,如果直接坦白,未免太过唐突了。   龙族风气开放,恋人是雌是雄,是男是女根本不是问题。   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不想因为这一层关系,让公爵夫妇对希莱斯的印象先入为主,一开始就用特殊的眼光和方式去相处。   总要先接触交流,给彼此留下最真实的印象。   即便如此,塞伦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见到家人之后的欢喜,反而催生加剧了这种念头,他迫不及待地想把希莱斯好好介绍给父母,让他们看看,自己的恋人有多优秀,是多么好的一个人。   亲眼目睹希莱斯主动将自己划为外人,塞伦胸口升起一阵钝痛,眸底不自觉流露出不安。   公爵夫人悄悄端详着塞伦的侧脸,原是想好好看一看长大成人的儿子,却意外发现了那抹怔忪之色。   她目光一转,落到年轻俊朗的人类青年身上,与儿子如出一辙的碧蓝眼眸浮现一丝探究。   “怎么不见安德烈?”帕特里克公爵询问。   “安德烈先回长铗城了,本来打算给你们传信,没想到父亲母亲会来港口迎接我们了。”塞伦答道。   “也好,他的家人在长铗城等着呢,回去正好是一个惊喜。”公爵夫人心有戚戚地开口,“方才听到普利莫号沉船的消息……唉,幸好你们没在那艘船上。”   希莱斯和塞伦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的确是想乘船来到龙族王|国,天上的风景看过这么多年,海上的景象也想观赏一番。   选船的当天,二人接到一封信,来自德米特里公爵。   信中写到,让他们随意选乘一艘商船,和船长谈妥,付完船票钱之后不要乘坐,直接飞过水域。因为,阿莱克西很可能会趁机下手。   塞伦当即明白叔叔的用意,买票但不乘坐,是想在不惊扰对方的情况下,一并拿到确凿证据。   而他们选定的普利莫号,果真沉船了。   塞伦心中讽刺一笑,阿莱克西这是赌下最后一注,想要制造意外置他于死地,只可惜功亏一篑了。能做到这般程度,这些年一定被折磨得不好过吧。   “伊莲娜呢?姐姐还好吗?”他只问二姐,只字不提阿莱克西。   “你姐姐很好,有些不方便一起来看你罢了,在长铗城安排所有事情,等着我们接你回家。对了,她找到好夫婿啦……”   公爵夫妇好似了解了什么,同样没有提起阿莱克西。只跟塞伦谈起姐姐伊莲娜,聊着帕特里克如何恢复荣光,说着当初送他离开,是想保他平安……   几人化为龙形,仆役们跟随变换形态,希莱斯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中登上龙背,启程前往帕特里克家族的领地:长铗城。   -   半空中隐约可见青绿剑岩旗帜,帕特里克家族的家徽随风舞动。   希莱斯微微眯起眼,将领地布局尽收眼底。   此处地域宽广,有平坦开阔的草地,有遍布整个山腰的果园,城堡依山傍水,无论站在哪个位置,都有独属于那个位置的景色。   与想象中略有不同的是,城堡的规模虽然庞大,但风格并没有那么“招摇”:类似纯白的素色居多,再加上龙族独有的建筑风格,总体看上去和谐统一,十分清俊典雅。   还以为,按照龙族喜欢闪亮事物的特性,塞伦的家会是五彩斑斓、金光闪闪的派头,毕竟身为贵族,多少喜欢通过某些方式展现财力。   希莱斯实际猜对了一半,那些建筑的一些石料造价极为昂贵,涂料虽然相对比较“素雅”,却具有防虫防腐烂的特点;   又因为比较容易被雨水冲刷脱落,需要经常涂抹填补,结合几种特点,称得上是财力的一种体现。   当然,即便塞伦在之后向他解释,他也无法理解贵族们这样挥霍无度的行径。   【和你记忆中的家有变化吗?】他用心声问道。   【几乎没怎么变样。】   它仍与当年离家时一样宏伟华丽,塞伦调转方向,开始逐渐向下俯冲。   【但现在有一个最大的改变。】   气流过于猛烈,希莱斯伏低身体,上半身贴在龙背上,闻言,感兴趣地挑眉。   【长铗城里多了一位新家人,是来自绿盐城的人类。】   城堡在眼前一寸寸放大,临近地面时,希莱斯依稀听见有人用通用语大声呼唤,在说“欢迎回家”。   ……   春夏交替之际,群山开出新花的芬芳,流过漫山遍野,吹入城堡的厅堂。   帕特里克家族上一次大办宴席,是为了挽救家族局势,笼络与稳定势力,奢华之中却带着摇摇欲坠的倾颓之感。   现如今再设宴席,一是为了向外宣告,家族已经重振昔日荣光,青绿剑岩将再一次稳稳扎根在龙族国度的大地上,坚决不容蝇营狗苟之辈垂涎;   二来,则是为了庆祝家中幼子回归,与迎接荣誉骑士贵客的到来。   请来的贵族无一不是龙族,所以赴宴所要耗费的时间很短,而为了尽快置办宴席,城堡上上下下全在忙碌,一刻都闲不下来。   只有一个人无事可做,那就是希莱斯。   他倒是想帮忙,纵使不太清楚如何布置大型宴会,一些采办购物之类的事情照样能做。但哪有客人帮忙的道理,公爵夫人佯装嗔怒,把他的请求驳回了。   即使是在灰影担任总司令,除了必要的树立威严之外,只要有空,养马一类的杂活也会干。   结果就是刚拿起刷子没多久,就在马夫大惊失色的喊叫声中被迫停了手。   “爵士大人啊——!”   龙族马夫吓得能当场吐出魂来,一个箭步上前,把刷子夺了过去。   “您怎么能屈尊做这等脏活?!”   希莱斯失笑:“有什么不能做的?我只是想搭把手。”   面前站着的是全境的一位大英雄,被受封为首席龙骑士的大人物。   然而英雄浑然没有身为爵士的自觉,而且方才匆忙一瞥当中,瞧着给马梳毛的手法十分娴熟。   马夫迟疑片刻,明白对方是一位没有架子的主,心里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亲切与暖意,却只能苦哈哈地表示,若是被管家或者家主看到,会认为他们没有好好干活,不好交代。   这确实是他考虑不周,希莱斯稍加思忖,只好放下物件,跟对方表达一声歉意,在马夫又一次惊慌失措的眼神中离开。   整个过程当中,他唯一参与过一件事,且只参与了一半。   为什么说一半?   ——希莱斯和塞伦二人的礼服需要赶制,由于是量身定做,裁缝需要了解希莱斯的肩宽腰围,以及腿有多长。   仆役还在找人带路的路上,塞伦索性当着裁缝的面,用手比划出希莱斯各个部位的尺寸长度。   老裁缝眼尖,能照着比划的模样判断出尺寸。等见到真人,把刚刚记录的尺度重新丈量一遍,得到了十分准确的结果。   来不及感叹首席龙骑士大人宽肩窄腰,胸厚臀翘,身材比例非常优秀……   老裁缝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塞伦少爷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总而言之,一切都在忙中有序地进行着,希莱斯也在百般搜寻思考之下,终于找到了要忙活的事。   第一朵蔷薇盛开,长铗城的大门随之敞开,恭迎远道而来的所有贵客。   ……   龙族的礼服多为绸缎所制,款式基本为长袍或者裙裤,下摆非常宽松,便于他们摆放尾巴。   在场有不少贵族都露出了长尾,希莱斯定睛观察,发现原来是在合适的位置开了个口,可以供龙尾往外探。   一只手从后往前绕,盖住希莱斯的眼睛,微甜的果酒香在耳后吹拂。   “盯着别人的尾巴看,是不太礼貌的行为。”   希莱斯拉下那只手,转头望向塞伦,神情难得带了点不知所措。   塞伦的长发披散肩头,大厅刚刚点上烛光,亮如白昼,然而满室的烛台不及他一人的银发光彩耀目。   颊边轻轻点缀着绯红,像掺入一丝粉色的莹润白玉,美得让人忍不住想上手触碰,摸一摸那玉石的温度。   一条尖端带灰的银尾也不知何时磨蹭了过来,贴在希莱斯的脚腕悄悄蹭动。   塞伦端着一杯新的莓果樱桃汁,跟希莱斯互相调换,把后者的酒换到自己手中,接着低声启唇。   “我的还不够你看吗?”   希莱斯不知如何开口,有些好笑地瞧着对方。他只是觉得新奇而已,既然知道了这些举动不合礼仪,便立马决定不再多看。   塞伦却不声不响地贴过来,提醒也就罢了,怎么还捎上后一句话,当他听不出话里的那点幽怨吗。   他正欲开口,又有贵族前来攀谈,无意打断二人之间短暂的对话。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人聚集到希莱斯身边,塞伦越退越远,隔在人群之外,被另一群贵族少爷小姐包围。   除去一些为了趋炎附势的小贵族,想通过塞伦的龙骑搭档,借机接触帕特里克家族——大多龙族都是抱着对人类王|国好奇、对全境守卫战感兴趣的目的,从而将人类团团包围,提出各种疑问。   塞伦凝视着人群中心,透过层层人影,隐约可见希莱斯偶尔移动,转换角度的身影。   尽管希莱斯一身低调华服,布料几乎为纯黑色,而且袖子延伸到手腕,全身上下都被长袍包裹得严严实实。   但礼服在腰线处收束,严丝合缝地贴紧身体,将整个腰肢的曲线勾勒出来,甚至隐约可见腹部肌肉,在呼吸时微微起伏。   肩颈、臂膀处的轮廓也撑起形状,蛰伏在衣服底下,蕴藏着一种爆发式的力量美感。   再看这一袭黑衣,禁欲感与力量感两相结合,反而碰撞出一股欲盖弥彰般的引|诱之意。   龙族崇尚力量,这幅身材引得不少贵族投来视线,离得近的也在暗暗打量。   塞伦含着一口酒,吞下几乎快要无法压抑的冲动。   他想咬碎那些目光黏腻的人,什么货色,胆敢用眼睛去玷污希莱斯?   他也吃了自己的闷亏,在外人眼里,他们就只是一对龙骑搭档。长久相处中,希莱斯身上有他的一点味道不足为奇,尽管那些气息已经浸入了体内。   心头装着事情,耳边的交谈声变得模糊,愈显嘈杂。塞伦焦躁地拧起手指,面上维持着一派和煦,听一些跟他年纪相仿的权贵之子谈论童年趣事,围绕的主角自然是塞伦本人。   明里暗里攀关系,仿佛就能显得塞伦以前和他们有多亲近,镀上一层和首席龙骑士沾亲带故的光。   军营里呆久了,绝大多数士兵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有时候粗鲁了点,但总比虚与委蛇好上百倍。   明显带有目的性的社交实在招人厌烦,若不是为了父母,为了好不容易东山再起的家族,他早就想带着希莱斯偷偷离开,找个清净的地方躲着去了。   看希莱斯的反应,也不是很习惯应付这类场面。   “塞伦大人,异国他乡征战这么多年,可有什么‘草木之遇’啊?”   有龙族扯起酡红的脸蛋,一面故意压低声音,一面将眼珠往周围转了一圈,提醒围在此处的其他人。   风流轶事也是圈层内十分感兴趣的话题,不仅用来茶余饭后消遣,说不定还能打探到有利用价值的信息。   “虽然不是草木之遇,但我的确有心上人了。”   贵族们纷纷一愣,嗅到不一样的味道,眼睛发亮。   “是人类姑娘吗?”有人特意用带有指向性的话语问道。   “是人类。”   塞伦含笑不语,众人会心一笑。   我心上人正被人围着,只要你们稍开些,我就能去救他。他暗暗腹诽。   凭什么你们的财宝可以藏在家里,我的宝物就得公然让你们觊觎?   暂且不说正常交流的人,那些眼神当中含有非分之想,垂涎之意不能再露骨的下流坯,有一个算一个,他全部记下了。   “说起来,怎么没见阿莱克西大人?”一名贵族四处张望。   宴席过半,舞会已经开始,却始终不见帕特里克家的三子。   前一阵子,阿莱克西·帕特里克买下了一块封地,离长铗城较远,这已不是什么秘密。   并且近几年,他与次女伊莲娜之间的继承权争夺风声不断,明面上没有实际性证据,私底下各方都在透露消息,兄弟阋墙已成事实。   而阿莱克西在绿洲阵营保守派失势不久,便自成一方领主了。   同年,次女伊莲娜嫁给一名侯爵之子,两家关系密切,皆有合作,在帕特里克家族危难之际一直扶持帮助。   不过,与其说“嫁”,不如说“娶”:毕竟伊莲娜仍然是合法继承人,即便联姻,长铗城依然落不到那位夫婿头上,更像是在稳固合作关系,不论是否诞下子嗣,都能巩固地位。   一看这结果,众贵族们心中有了数,这是昭示着阿莱克西彻底落败,只能灰溜溜离开了。   刚提及此人,管家便来通报,阿莱克西少爷抵达城堡。   果然,不多时,一位身穿华服的龙族姗姗来迟。他长发微微卷曲,身姿修长优雅,服侍奢丽鲜亮,竟是比今日宴会的两位主人公都要着装华贵。   公爵夫妇容貌姣好,阿莱克西的相貌自然差不到哪儿去,五官标致,气质自带一抹随意慵懒。   只是与弟弟塞伦比较,仍是不免逊色了一些。尤其那身衣裳,看着竟多了一点艳俗感。再加上身体主人似乎许久没能休息好,面色略微有些暗黄,唇色浅淡,遮掩不住疲态。   阿莱克西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众人,牵起一位夫人的手吻了吻,随后向同他打招呼的爵爷致以问候。   宛若兄弟阋墙从来不存在,他依旧是那位流连于宴席,善于与各方名流打交道的三少爷。   塞伦看到他的第一眼,登时浑身恶寒。   阿莱克西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差不大,依旧是那副将最甜蜜的笑容挂在唇边,内心不知盘算着什么,暗暗吐着蛇信的样子。   他像是察觉到了塞伦的视线,又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现,有意搜寻着什么,在某个地方停下。   阿莱克西端起两只酒杯,径直向希莱斯走去。   “借过。”   【阿莱克西来了。】   希莱斯被围得水泄不通,便没能注意到其他情况。当那道声音与塞伦的心声同时响起,他才发现侧方出现了一个人。   此人眉眼与塞伦有几分相似,笑容明媚至极,却令希莱斯本能地感到不适。   “原来您就是与我弟弟并肩作战,率领万军打退狂沙的灰影骑士团总司令呀!”   他不顾之前的谈话是否被打断,自顾自地出声,看起来比在场众人都要熟悉希莱斯。顺带伸出手,用的是龙族礼节。   顿了顿,希莱斯将手递过去,一股强劲的力道扼住手腕,接着行贴面礼,貌似热情友善,实则感受到了对方的刻意避让。   对方状若无事,依然扬起笑脸,兴高采烈地与他说话。   “多谢这些年你对我弟弟的关照,他一个人流落在外,全家人日夜牵挂着他的安危。塞伦在骑士团应该没受欺负吧?你们关系亲近,应该会互相照拂,帮衬着搭档,替彼此解围。像这样深厚的情谊可不多见,有些时候可真羡慕你们龙骑搭档啊!”   不知情的人看来,阿莱克西的一番话完全听不出错,俨然就是一个关切弟弟的兄长。   然而希莱斯心下微沉,立刻明白,这是阿莱克西向他问责来了。   塞伦联合他的叔叔德米特里公爵,与阿莱克西暗中对峙,他是知情者之一,还帮着“打掩护”。   除了他自愿想升军衔保护塞伦,多年博弈他看在眼里——阿莱克西一方只关心自身利益,骑士团是一枚棋子,用于跟敌人搏斗,棋子的死活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以内。   因而过程中产生了许多对灰影尤为不利的影响,包括但不限于阻截毁坏军需物资、串通保守派进行打压,还有原后勤总管布洛迪一事等等。   希莱斯不可能不管不顾,由此参与了博弈抗衡。   他眸色深沉,启唇道。   “感谢您的挂心,塞伦一直表现优秀,是骑士团中最为出色的龙族之一。晋升的路上不可能一帆风顺,但您说的没错,我们齐心协力渡过难关,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这或许是因为天神眷顾着龙族子民,凡是光明磊落之人,都会受到祂的庇佑。”   语毕,只见阿莱克西的眼皮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其余人则为希莱斯最后一句话而大受感动。   “如此便好,那我就放心了。恭喜你们荣登首席龙骑士,趁着今天宴会,可要好好喝上一杯庆祝庆祝。爵士大人兴许不了解,长铗城的锻剑技术闻名,葡萄酒也是享誉龙族王|国境内。”   阿莱克西将一杯酒递到跟前:“我呈来一杯让您尝一尝,看看和你们人类的葡萄酒有何区别。”   接?还是不接?   希莱斯看着那只金属酒杯,石榴色的酒液经光照射,表面剔透澄澈。   若是旁边没有那么多人,他肯定遵循本心,找个理由挡回去。   众目睽睽之下,阿莱克西应当不会昭然若揭地动手。可对待此等角色,必须一再谨慎,保不齐在某个瞬间,酒里或者杯子上掺了什么东西。   而且四周聚集着很多贵族,正旁观他们的一举一动;碍于阿莱克西身为塞伦兄长的身份,如若不接,就是落了对方的颜面,容易引起不必要的争议。   少倾,他还是抬起手,准备假装没接稳,把酒撒到地上。   就在与酒杯即将碰触之时,阿莱克西忽然微微后仰,好似被人往后拽了一下肩膀,手一松,酒杯应声掉落。   红石榴似的液体泼洒一地,葡萄酒香顿时涌入鼻间。   贵族们纷纷避让,惊呼着退去一边,生怕衣服鞋子沾上红酒。   一人突然钻出来,碧蓝的眼眸盈着愧疚。   “啊……瞧我不小心,本来看见三哥很是兴奋,没想到竟然……”   塞伦双眉轻蹙,似乎对眼前的一片狼藉感到抱歉。眸子又悠悠一转,瞥见阿莱克西华服上满是酒渍,兽瞳骤然紧缩。   “哥,你的衣服弄脏了。脏衣服不好见人,我们先去下去帮你整理吧,这里人多,不太方便。”   仆役迅速上前清理地面,他顺手把阿莱克西拉出人堆,转头时,与希莱斯的视线在空气中轻轻对撞。   希莱斯也跟了上去,离开宴会厅一段距离,塞伦就松开手,好像多碰一秒都嫌脏。   二人听见阿莱克西挤出一声讽笑,而他们身后,也有脚步声徐徐接近,有人跟了上来。   “阿莱克西。”   清丽冷淡的嗓音在长廊内响起。 第138章 番外-长铗城(二)   众人回首看去,一道娉婷身影缓步接近。   她发丝及肩,一侧别到耳后,露出比寻常女子凌厉些许的下颌弧线,显现一丝英气。本是秀雅俏丽的五官,却在气质衬托之下愈显清冷。   裙摆摇曳间,可以看见她并未穿着带跟的鞋子,长裙较为宽松,腹部微微顶起一个圆润弧度。   “宴请名单里没有你,帕特里克。”伊莲娜神情寡淡,乍一看,有几分帕特里克公爵的神韵,“不请自来,还有意为难贵客,若你存心想给家族蒙羞,这些年做的好事还不够多么?”   美人开口便裹着一层冰霜,丝毫不留情面。   希莱斯似乎有些明白,塞伦的伶牙俐齿是跟谁学的了。   “一杯酒算什么为难?”阿莱克西冷哼,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正了正袖口,即便衣服上满是酒渍。   “宴请名单是你安排的吧,伊莲娜?要让其他贵族知道,帕特里克家族开设宴会,却没有请来自家人,如此失礼,岂不是叫人贻笑大方。”   “前提是你把我们当做自家人——塞伦他们从人类王国回来当天,你策划了一起谋杀。”   伊莲娜用的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眼神淬着冰,冷冷看向阿莱克西。   阿莱克西挽袖的手稍作停顿,敛下眸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弟弟能够平安归来是件喜事。”   “不想承认也罢,如今我拿到了确凿证据,如果不想被父亲母亲知道,或者戳破到整个王公贵族圈层——今后该怎样做,你心里清楚。”   “另外,”伊莲娜补充道,“酒庄已由我和班奈特接手,你不用白费力气,特地来长铗城找父亲商量了。”   阿莱克西一怔,表情划过阴郁,面肌也不受控制地抽搐两下。   的确,他此行不止是为了宴会,酒庄才是真正目的。   刚买下领地不久,正是需要稳定的渠道进行资金周转、慢慢恢复的时候,结果居然被伊莲娜和她的夫婿半路截胡。   多年来,明面上有伊莲娜,一步步截下了他的计划;暗处有德米特里公爵,盯梢着他的一举一动,导致最后连将塞伦置之死地的机会也失之交臂了。   似乎从大哥入狱后,他决定参与继承权争夺的那一刻,就不断在向低谷跌去。   强压下心头作乱的情绪,阿莱克西迅速恢复过来,仍然装作混不知情,摆出一副明朗柔和的模样,指甲却深深掐紧了掌肉里。   “把他交给我吧,你们去外面透透气。”伊莲娜向塞伦和希莱斯说道,目光软化几分。   塞伦迟疑不定,姐姐现在有身孕,他不放心这二人独处。   下一瞬,一个高壮魁梧的人影从宴会厅的方向赶来,面上带着紧张担忧。   看见伊莲娜,高壮龙族的表情才放松下来,满心满眼都是妻子。那魁梧的身子拢住伊莲娜,肩头微微缩着,颇有些可怜兮兮的味道。   “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   希莱斯第一次见到这位伯爵夫婿,饶有兴味地瞧着对方给塞伦的姐姐披上罩衫,嘴里絮絮叨叨。伊莲娜淡漠依旧,却由着对方来。   有姐夫在场,塞伦便放下心了。   几人互相打过照面之后,他如愿以偿,带希莱斯来到室外,呼吸着夜间清凉的空气。   银月斜斜地爬上山头,城堡灯火通明,由里到外都有灯盏照亮四周,乐声与欢笑声朦朦胧胧,飘向室外。   二人走在石柱长廊间,墙壁火把点亮他们的影子。   “小时候,我经常一个人从宴会偷溜出来。”塞伦忽然启唇。   “其实也算不上是喜欢一个人呆着,只是单纯不喜欢那些繁缛的礼节,嘈杂的声音。”   希莱斯抬眸望向他,赞同地点头:“我也不太习惯那样的氛围。”   “看得出来。”   俩人相视一笑。   刚才可是被围得水泄不通,而且有些人的问题角度刁钻,一个不慎就会掉入陷阱,必须仔细斟酌措辞。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生怕稍有疏忽,给塞伦的家族造成负面影响。   “他们当中,肯定有人像我一样,讨厌这种费心耗力的社交。只是为了生意往来与壮大家族,不得不那样做。”   塞伦站定,眺望皎洁的月色。话到此处又偏过脑袋,眼里浮现一抹促狭。   “还好我一直比较‘叛逆’,从很小的年纪就对各种社交礼仪课程表示反抗,虽然有些对不起那些被气走的老师——”   “——但好在因祸得福,父母见我实在抗拒,于是往后的宴会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闯祸,就准允我中途离席,自己跑去玩。”   希莱斯循着他的描述去想象,一个豆大的孩子穿梭在人群之间,趁着大人不注意,从礼服与裙摆的夹缝中悄悄挤出去,逃到夜色里。   他忍俊不禁,低笑从喉咙中满溢出来,听得塞伦耳根发麻。   “有什么好笑的……”塞伦轻咳一声,煞有介事地说,“贵族们都被束缚惯了,要不然为什么公主出逃,与骑士幽会私奔的故事会被妇人们暗暗追捧,向往叛逆。”   “骑士与公主?”   人类坊间也有这类故事,在酒馆比较常见,毕竟有悖伦理和身份,显得比较刺激,民间爱听吟游诗人演唱。   “龙族也有吗?”希莱斯略有些诧异。   “当然。”   塞伦摘下领口的一条束带,在希莱斯疑惑的眼光下,将绸缎覆上后者的双眼。   夜晚的漆黑,再加上绸缎的遮盖,视线完全被剥夺。   希莱斯独自置身黑暗,虽然不理解塞伦为何这样做,但他还是安心等待对方打好结,然后牵起他的手。   耳畔只剩塞伦的声音。   “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德洛丽丝公主与盲眼骑士。”   纤细修长的手穿过指缝,与希莱斯十指相扣。   二人的双脚重新迈开,希莱斯走得有些小心翼翼,所有的源头与依靠,全在前方的那只手上,塞伦掌握着他的全部方向。   “德洛丽丝公主是年纪最小的皇女,自幼聪明伶俐,活泼开朗,是人见人爱的小公主。多年后,她长成窈窕淑女,国王决定为她举办成人礼。”   “然而,在成人礼当天的比武大会上,她为一位英姿勃发的骑士深深着了迷。”   以往他们多用心声交流,塞伦的话音总在脑海中回响。此时,清泉般的嗓音融于风中,时远时近,带来虚幻缥缈的不实感。   他牵引着他走下阶梯,谨慎地、小心地扣着手,踩上另一片实地。   “机缘巧合之下,骑士成为公主的贴身侍从,远离人群时,他们经常会漫无边际地闲聊。虽然骑士木讷,不健谈,多数时候是听着德洛丽丝公主一个人倾谈,但公主的笑容感染人心,渐渐的,骑士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听起来或许是个甜蜜的故事,希莱斯努力将注意力放在故事上。   奈何眼前一片漆黑,其他感官细节无限放大,每一缕流过的微风,都像是塞伦吹拂的气息,轻柔,缓慢,拂起心中的涟漪。   尽管不知道塞伦要带他去到什么地方,但希莱斯闻到了草木的香气,混杂一点花香,他猜,这里应该是花园。   “直到有一天,国王出巡游猎,公主随行。有谋反者趁机下手,意图刺杀国王,整个游猎队陷入一片混乱。在骑士的殊死奋战下,公主毫发未伤,他将公主保护得很好,自己却永远失去了光明。   “即使获得了重金赏赐,盲眼骑士再也无法贴身保护公主了。   “……数日以后,公主即将与他国王子政治联姻。”   他们在一处静谧无人的角落停下,希莱斯心头微动,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然后,便是宣布订婚的前夜。盲眼骑士最后一次站在王宫中,眼睛已经看不见,却还是循着某个方向,远远地看了一眼。他准备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塞伦的声音忽然消失,久久未言。   半晌后,希莱斯听着风中的动静,唇缝刚刚张开,一只手猝然抓住他的臂膀。   “一个人扑进了盲眼骑士的怀里,骑士闻到一股熟悉的芳香,那是公主身上的香味。”   “‘尤金!’德洛丽丝公主低低地唤着他,她伸手抚摸盲眼骑士的脸。”   塞伦的指尖也在希莱斯的脸颊流连,指腹生着一层薄茧,略微粗糙,令希莱斯感到一阵酥麻痒意。   浑身的血液汇聚一处,随着指尖的游移四处流转。   这一瞬间,仿佛塞伦成为了德洛丽丝公主,而他则是那名盲眼骑士。   “‘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尤金。你知道我究竟倾心与谁,你明白的,对吗?’”   掌心缓缓贴上希莱斯的心口,那里怦然跳动,节奏明快清晰,像直接捧握着一颗鲜活的心脏。   ——公主的大胆令盲眼骑士不知所措,可心脏骗不了人。德洛丽丝注视着他,视线炽热,锲而不舍地追问。   “‘我换上了便衣,马匹就在前方。所有东西,都是为你我而准备的。’”   ——公主的气息越发靠近,盲眼骑士无法忽视。   温热的鼻息微微交融,塞伦的眼睫、鼻尖、唇珠近在咫尺。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张脆弱的纸,一个倾身向前,一个微扬下巴,就能将薄纸戳破。   若即若离的气息浸泡着二人,一缕喑哑注入声线当中,将原本塞伦清澈的嗓音染得像雨水般潮湿。   他语含恳切。   “‘我会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如果你不想放弃这份爱……尤金,请你稍稍低头,吻上我的双唇。’”   话音落下,希莱斯把头轻轻压低一寸,果真贴附上一对柔软干燥的唇瓣。   旋即,一股力道由上到下顶起,他的下巴被迫抬起来,从应邀的一方,变为承受着热切的一方。   齿关被破开,几乎没有任何阻碍,柔韧的舌便探入了口中。   果酒的味道弥漫到脑际,他向来不喜那股发酵的味道,也不喜无法控制自我、浑浑噩噩的状态。   但若是由塞伦渡来,即便酒液没有入口,醉意也能立即上涌。   纠缠间,希莱斯只感到沉溺似的眩晕,神志全在这热烈的吻中消散而去。灵魂浮浮沉沉,下一刻可能就会溺水而亡,他却放任着水势蔓延,将呼吸全部逼出,由着塞伦的热浪灌入肺中。   他们的唇齿依然没有分开,希莱斯重心向后仰,身体陷进一面花墙。   随着吻的加深,手臂攀上塞伦的后背,像极了落水之人牢牢抱紧浮木。喉咙当中偶尔泄出一丝闷音,很快被风卷走,似是呼救,也像是昭示着即将落入深渊的音信。   腰侧托着一只手掌,龙族的体温比人类低一些,希莱斯却从未感受过如此滚烫的温度,那应该是他沸腾的血,是混沌到极点、能将万物颠倒的渴求。   终于,空气回归胸肺,他回到了水面,但仍然没能挣脱出去。   希莱斯高高扬起头颅,月光描绘着修长的脖颈轮廓,塞伦以唇为笔,缓慢轻柔地临摹着线条。   喉结不安分地滑动,塞伦便予以小小的惩罚,把它一口叼含,留下晶莹的水渍。   “骑士不知道的是,自从他彻底失明之后,公主每一天都会佩戴着一条绿玛瑙项链,那是骑士眼睛的颜色。”   隔着衣物,塞伦在希莱斯锁骨中间的凹陷处落下一吻。   “就在这里。”   “他们成功出逃,即使国王下令搜捕,也没人知道德洛丽丝公主和盲眼骑士的去向,好似人间蒸发了。”   美满的结局令人心中宽慰,强烈的念头却在希莱斯心中疯狂叫嚣。   想看塞伦的眼睛。   想看碧空的眸色。   想迎接他的注视。   若他真是那“盲眼骑士”,毕生的愿望,一定是恢复光明,再看一次对方饱含爱意的眼睛。   像是顺应他心中所想,绸缎从眼帘上滑落。   夜色沉寂,吞噬了所有色彩,唯独无法熄灭二人眼底璀璨的光。 第139章 番外-长铗城(三)   塞伦衣襟松垮,敞开大片肩颈,凝脂般的皮肤经日光一照,白得能发光。   他的一头长发扎得很低,有几绺还打着卷,那是睡觉时被压乱的。现在也没有被好好打理——用指头随便梳了两下,然后直接束起,有几分匆匆忙忙的意味。   路过的仆役不敢多看他,忙把头低下,或者背过身去。等人走远了,才抬起眼,觑着那抹怨气冲天的背影。   “是谁惹怒了塞伦少爷吗?”   仆役们凑在一块儿,悄悄谈论起来。   “不知道,少爷回来以后,这是咱们第一次看见他动怒啊。”   有男仆伸长脖子眺望,说道:“那个方向……好像是铁匠屋啊。”   下午日头正盛,天朗气清,光线好得甚至有些刺眼。塞伦微微眯起眸,避着光线,却令浑身低气压更加冰冷。   头顶有多晴朗,他心里就有多郁闷。   希莱斯一直对各种兵器感兴趣,还在灰影骑士团的时候,经常往铁匠屋跑。   长铗城又以锻剑技术和制造武器而闻名,照理来说,塞伦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因为正好契合了希莱斯的喜好,能作为一个筹码,把人带来家乡看看。   但此时此刻,他无比痛恨这一点:为什么家族掌握着那么好的锻剑技术,以至于希莱斯天天往那儿跑,一呆就是一整天。   而他自己也得帮着家里人处理一些事务,一天下来,只有吃饭和睡觉的时候能真正见到人影。   好不容易战争结束,终于有时间尽情相处,谁曾想希莱斯一头扎进了“破铜烂铁”的怀抱,将他弃之不顾。   他就是把我扔在了一边,塞伦阴沉沉地想。   今天抓到个午间小憩的时机,把人绑来一起午睡。一觉醒来,躺在身边的人没了,残留的温度早已被风冷却。   细想最近几日希莱斯心不在焉,神思全挂在某个地方,拿出规划战争的认真劲琢磨着什么事情……   胸口燃着一团火,理智当柴烧,飘浮的灰烬都在躁动。   塞伦走得大步流星,坚定不移,殊不知自己这幅样子像极了被丈夫背叛的妻子,气势汹汹,誓要一举捉奸在床。   长铗城中的铁匠屋规模很大,几乎成一条小街道,铁器铿锵作响,击打之声不绝于耳。   周身充斥着闷热的温度,裹挟着金属烧灼融化后的难闻气味,塞伦皱了皱眉心,一路打听寻找,果然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希莱斯。   外面被热浪席卷,里面更是热得人头晕眼花,所有人光着膀子聚在一起。   几位铸剑师傅与学徒站在希莱斯身后,后者从炉内抽出一把橙红近白的刀刃,夹着高温与热浪,浸入一旁的淬火桶内。   “呲——”白雾瞬间蒸腾而上,刀身恢复原本的颜色。   锻剑师傅接过仍在冒着热气的刀条,检查一番过后,不住地点头:“好!刀身未裂,足够坚硬,成功了!”   学徒们欣喜地欢呼,希莱斯眉间也融入喜悦之色。轻轻侧过头,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   “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众人拧过身子,见是塞伦少爷,纷纷张口问好,为他让出一条道。   “来看你的新情人还需要特地报备吗?”   这话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的,听上去好像是兄弟之间的揶揄调侃,但语气莫名地酸,好似生吞了三颗生柠檬。   塞伦向铸剑师傅予以问候,接过后者手中的物件细细观看。   “塞伦大人您瞧,这是爵士大人亲手打的蛇形剑,不错吧?”铸剑师傅介绍道。   塞伦惊讶抬眼,希莱斯却避开目光,他没有错过对方脸上一闪即逝的赧然。   “还得多亏各位的指导。”希莱斯谦虚道,而后转向铸剑师傅,“我和塞伦出去说会儿话,您先忙,不用为了我耽搁正事。”   二人走出熔炉般的屋子,外头空气相对比较好,希莱斯深呼吸一轮,上身大汗淋漓,涂了层蜜似的油光晶亮。   “解释一下?”塞伦掏出手帕,为他擦拭汗珠。   “抱歉……”   希莱斯却突然道歉,当真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郑重检讨:“我走时应该跟你打声招呼的。”   塞伦动作一滞,半刻钟之前还阴沉着的脸忽然松动,只因一句话就彻底驱散了阴霾,什么忧虑烦躁统统消失不见。   他勾起唇角,似是笑对方会错意,也似是在自嘲,自己永远拿希莱斯没办法。   “原谅你了,但我刚才问的是那条剑刃。”塞伦继续为他擦汗,手帕滑过饱满的前胸,吸去汗珠。   “那是给你父母准备的礼物。”   见事情瞒不住,希莱斯只好全盘交代。   因为来龙族王|国的时候赶路赶得急,没能挑选合适的礼物当做见面礼;   之后又由于开办宴席,塞伦需要帮忙,根本无暇他顾,他自己人生地不熟的,不太好一个人上街。   在这段时间内,他苦思冥想,总算想到一个还算合格的礼物:亲手锻造两把长剑,赠给公爵夫妇。   距离宴会结束已经一月有余,长铗城暂时恢复平静,公爵夫妇清闲不少,每天用完晚餐过后,都会主动来找他聊聊。   一开始,话题围绕的中心主要是塞伦,但他也会挑着一些战争时的见闻与二位闲谈,比如羽篷,比如旭日车驽。   既然由制造兵器起家,二老自然听得兴致勃勃,谈论由此延展开来,希莱斯也从交流中得知了长铗城的往事,或者说,更加了解这片异族的土地。   他们相处得十分愉快,公爵夫人散步时还经常找上他,要他陪着走一段路,即便只是静静地欣赏沿途风景。   抵达城堡后,包括衣物在内的所有物品,都由夫人置办;   昨日顺嘴提过喜好的吃食,第二天就会出现在餐桌上……   总之,这份无微不至的尊重与照顾,希莱斯不可能体会不到。   他重新感受到了那份十多年前,随着亲人逝去而无法体会到的温情。   “……所以,我便想着亲手制剑表达感谢,虽然肯定不如师傅们锻造得好。现在只差剑柄没有做了,要不了几天就能送出去。”   塞伦安静地聆听他说完,手伸进微湿的褐发里,慢慢摸着对面人的耳垂。   这是塞伦一般想吻他时的小动作。希莱斯几乎立刻会意,只是地点不对,眼下无法回应。   “那我的呢?”   “授剑仪式上的那把剑不好么?肯定比我做得锋利漂亮。”希莱斯眨了眨眼。   那双蓝眸登时一愣,满目不可置信。紧接着,细眉和嘴角同时耷拉下去,眼里闪烁着不忿的光。   希莱斯朗声笑了一会儿,续道。   “跟你说笑的。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做出最好的一把匕首。”   二人用心声絮语了一阵,虽然没有达到捉人回去的目的,塞伦也在强忍着想要尽情共处的冲动,但还是放人重新回到铁匠屋里。   分别前,塞伦透过门扇,望向屋里的那道身影,用心声说道。   【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礼物。】   他看见希莱斯弯起了双眸。   -   几日后,公爵夫人如约而至,跨过拱形门,来到鲜花簇拥的露天高台。   希莱斯起身迎接,公爵夫人却拉着他的胳膊坐下,唤侍女呈上一枚小瓷瓶。   “前些天和你说的药膏,总算帮你寻来了。听塞伦说你背上有伤,记得每天都要涂,多少能让疤痕淡一些。”   夫人在他面前总是比较随意,刚提着裙子赶到,还没歇上一两秒,便忙将东西拿给他看,像家里长辈似的反复叮嘱,得到希莱斯的承诺后才罢休。   盛情难却,他只能接下。   随后,他把一个长匣子放到桌上,迎着夫人安妮莎好奇的目光,怀着一丝忐忑打开木匣。   一支长剑躺在匣子里,剑鞘由皮革制成,金属包囊印有鱼鳞纹路。   公爵夫人抬起这支剑,慢慢抽鞘拔|出来。   “您小心,刀已经开过刃了。”希莱斯轻声提醒。   她点了点头,却利落熟练地将剑抽|出。   刀刃的形状像波浪一样起伏,安妮莎一眼认出这是蛇形剑。通过光泽与材质判断,锻造所用的铁与钢来自长铗城。   说实话,这并不是安妮莎见过的最好的剑,外观也并不出彩,较为朴素。   但她隐隐猜到了什么,看向正前方危襟正坐的青年。   青年的灰眸依旧平稳沉静,然而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捏起了拳头。   “这把剑,是我向长铗城的铸剑师学习之后,自己做成的。感谢您和公爵大人的盛情款待,二位的体贴照顾,我无以回报,只能献上这一份微不足道的礼物作为答谢……”   “……公爵大人今天不在城堡,只能改日把礼物交给他了。”   青年俊朗的脸上浮现一抹薄红,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它一定比不过您手头上所有的剑,不过平时用起来还是没问题的,望您不要嫌弃。”   鲜花悄然噤声,云彩停下脚步。露台安静下来,若不是远方还有鸟鸣声,否则真如世界静止,就此变成一幅画了。   须臾后,一阵微风惊动了公爵夫人,安妮莎鼻头一红,瞬间蓄满眼泪。   希莱斯慌了神,赶忙站到夫人身边,放下她手里握着的剑。   安妮莎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取出手巾抹去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   “其实……我还从塞伦那里得知了你的身世。你们之间的关系,我早就清楚了……别误会,是我自己观察出来的。”   她很少这样失态,只是礼物太过触动心弦,而且越发心疼面前的孩子。她拉过希莱斯的手,指腹摩挲着青年粗糙坚硬的掌心。   “我和公爵都觉得你是好孩子,优秀,英俊,谦逊有礼,关键懂得体谅身边的人,是一名真正的骑士。所以,即使我很早察觉你们对彼此有着特殊的感情,我也完全不认为有任何问题。”   安妮莎盈着泪光,眸里的温度暖得犹如一汪温泉。   “这些年,你们遭受了太多我们想象不到的苦,为人父母,最是难以承受孩子过得艰难困苦。唯一的心愿,只有希望孩子过得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经历那么多,还能看到塞伦充满活力的一面,我特别欣慰,更别无所求,只要他能一直开心下去就好。   “塞伦心里某些缺失的地方,只有你才能填补。在我们看不见的日子,你们互相扶持着对方走到现在,不管是什么样的情谊都难能可贵……反倒是我要来谢谢你呀,希莱斯。”   公爵夫人攥住希莱斯的五指,极尽所能地稳住声线,用一种母亲面对孩子的温柔,轻缓地、柔和地说。   “谢谢你的礼物,好孩子,它会是我最喜欢的一柄剑。”   “以礼物为见证,我会将你视若亲子,请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好吗?”   “……”   一滴热泪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公爵夫人心头酸涩,站起身,把青年拥入怀中,轻轻拍打对方细微颤抖的肩膀。   “从今往后,我们是一家人啦……”   -   属于塞伦父亲的那一柄剑,最终是由公爵夫人送出去的。   次日的午餐时刻,希莱斯才见到办公归来的公爵。   帕特里克公爵换上常服,本是闲适的一身装扮,却偏偏在腰间挂了一支长剑,看起来古怪又好笑。   公爵走到餐桌前,显然也注意到了希莱斯。   他不曾言语,依然是那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淡然神情,只不过喉咙可疑地咳了一声。   希莱斯咽下涌到嘴边的尊称,在公爵夫人和塞伦含笑的注视中,改口道:“父亲。”   帕特里克公爵略一颔首,眼角的细纹加深,微微上翘。   “一起坐下用餐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