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修仙的还玩这一套吗 作者:玉小文 简介: 传闻中,人间极西之处,有登仙之地,唤作五河八堑。 他先生告诉他,少听传说,多看书。 谢无尘乖乖巧巧听了十年话,先生却又问他:你想不想成仙? 谢无尘:“???” 等等,说好的传说呢?您连自己亲徒弟都骗的吗? ------------------------ “你先生有没有教你尊师重道?” “教了,还教了我欺君罔上。” “那你怎么不顺带欺师灭祖?” “……” 不敢,但也不是不可以。 【预警】 谢无尘(攻)×白知秋(受),1V1,HE。 立意:相信人间温情与烟火。 一句话简介:世外寻仙处,长风不知春。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无尘(名)、白知秋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学宫 今年又是个灾年。 灾年人间乱,魑魅魍魉便多;魑魅魍魉一多,灾祸就更重。人到了不怎么活得下去的时候,就会去信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譬如求仙拜佛。 譬如这次皇帝上位的年号,叫止平。 譬如,求上汀舟学宫的人,更多了。 谢无尘缓缓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咬住牙,叩开半掩的竹门。 门口,一名白衣男子抬起头,匆匆迎上来。 谢无尘低头,整好衣上褶皱,又不自觉将腰背挺地更直了一点。 “我求入学宫。” 声音不大,却坚定。 也许是这刹那的停顿,让迎来的人也跟着停顿了一刹。谢无尘能看到他眼中不经意变换的一点神色。尔后,他道:“姓名。” 谢无尘抬眸,看见男子取出一卷竹简并一只金笔,又摸出一只玉简。 另一侧,垂下来的竹简上,能隐约看见金字,具体写的是什么,他便瞧不清了。 “谢无尘。”他回答。 男子便要往竹简上落笔,落下时又是一顿,尔后抬眼,没多问:“生辰。” “清河四年五月初九。” 那人扬眉,金色笔尖的毛笔在手指尖间转了一圈。谢无尘听见他浅浅“唔”一声,用一种颇为讶异的眼神打量他,于是他大大方方地对视回去,毫无心虚。 男子咬了咬笔尾,点头,摸出一枚玉简,执笔隔空在他眉心一点,再点在竹简上:“进去吧。” 碧玉竹简便随着金笔的落下显出他的名字:谢无尘。 谢无尘暗中松口气。 紧绷的气一旦泄了,身体上的不适便极为明显,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迈出步子的腿极软,极酸痛。腹中的灼烧趁机席卷而来,几乎一个不稳就能栽下去。 身子被人眼疾手快扶住,男子叹气,扶住他往栈楼走,但被谢无尘拒绝。 他此刻不是很愿意与人有接触。 “能站稳?” 谢无尘点头,他便退后两三步缀着,疏离有礼。 进入竹门后,正对是一排单层竹楼,接一条宽约七八米的隔道。隔道两侧则是三层竹楼,乍一眼瞧上去不过十几间。但细看时,那竹楼分明延伸地极远,远得望不到头,似乎能一直延伸到仙山脚下。 谢无尘收回目光,缘着楼梯上楼。 在他上到二楼,拐入走廊时,身后跟着的人开口,声音平缓,道:“将玉简挂在门上,这扇门所代表的房间便是你的住处。屋子里有热水和茶点,药在床头柜中,换洗的衣物在衣柜里。餐食需得去饭堂。” 解释完这句,他示意了饭堂的方向,便转身走了。 谢无尘在走廊中站了一小会,缓着身体的不适,手指有意无意扣着栏杆。 他身后这一排房门,上面都没有悬挂玉简,但听那人的介绍,约摸着里面摆设大差不离,没什么好给他挑的。 平日里总是听闻仙山,此刻竟然真的到了眼前,谢无尘觉得有些恍惚。终了,他将玉简按在门上,推门走了进去。 汀舟学宫并不是想入就入,要走过学宫门前三百白玉阶,这里仅是一个临时落脚地,房屋简单是能料到的。 正对门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茶壶茶盏,后面拦一扇屏风。目光越过屏风望去,能望见卧榻的帷帐顶。右手边是幕帐,谢无尘撩起幕帐瞧了一眼,里面安置了洗漱用的一应用品和一只浴桶。衣柜挨着床尾,里面衣服的款式很是偏中性。 谢无尘简单看了屋内陈设,将自己泡在浴桶中简单洗过澡,吃下一点茶点,这才上床窝入被褥。只是入睡前,他伸手不知从旧衣衫中摸出什么,塞到枕头下。 这一觉睡得似乎极长,又似乎极短。他其实已经有些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睁眼是千里荒芜土地,闭目是不知要到何时的流亡。以至于醒来时,满身的舒适让谢无尘感到一阵不知身在何处的无措与茫然。 只是片刻,他便从屋中若有若无的竹香中缓过神来,忆起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会在这里。 他从衣柜中取出一套衣衫换上,推门而出。 这屋子与外界几乎隔绝,楼下隔道上,许多人来来往往,竟然带的这地方有了点尘世的喧嚣,声音却一点传不进屋。时已黄昏,从楼上望去,上午给他玉简的男子正锁上竹门。黄昏的夕阳中,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 传言中,学宫在极西的辰陵山下设有驿站。谢无尘推测,楼下来往的人中,身着统一形制衣袍的是学宫弟子。而其他年纪差距不小,衣饰不同,或与他所着相仿的,是要求入学宫的人。 男子在楼下顿步,将手中竹简交给另一人,又嘱咐些什么,在对方回应后点头。等对方一走,他便抬起头,朝谢无尘所站的地方望过来。 谢无尘给他看得心跳一滞。 这人逆着天光,乍然间看不清眉目,黑发束起,身着素白的学宫服,显出几分出尘不染。 像一只鹤。谢无尘想。 停顿片刻后,他捏着有些显大的袍子,顺楼梯下去。 台阶不长,中间还要拐个弯。等谢无尘走下最后一阶时,一点光落在他身上,衣袍便骤然变得合身,那人很淡地笑了下,问道:“找我?” 谢无尘顿了顿,摇头。 “可你一直在看我。”他带着点笑,手轻轻比划了下,“就像这样——你知道修仙人的五感都是很敏锐的么?” 他一笑,身上的孤高感便淡去了,加上瞧起来年纪不大,甚至有一点少年才有的单薄感。 谢无尘抿唇,“抱歉”两个字还没起头,旁边就大落落插进来个声音:“于恙师兄!” “嗯?”于恙回过头去。 来人是个女弟子,腰间挂着玉简。谢无尘瞅了一眼,上面很简单两个字:“吴诗。” “藏书阁核实后的名册我送来了。”见于恙点头,她笑嘻嘻侧过身,偏头望向正要离开的谢无尘,语气里藏不住的揶笑之意:“咦,很久没出这么不错的根骨了,师兄看上了想收徒?” 于恙不答反问:“你看上了?” “那不能。我不跟师兄抢。”吴诗笑完就站正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声音散在晚风里:“我走啦。” 谢无尘略微蹙眉,回神却见于恙眼中也带一点笑意看他,正要开口,于恙咳一声,解释:“吴师妹活泼爱闹,你当听个玩笑。” 谢无尘便展开眉。 今日的夕阳绚烂地过了头,是谢无尘许久未见也未去看的。长路尽头,薄近西山的红日远远缀在树顶山影之上,给它们镀上一周金光。夕阳下,他的影子同样被拉长,与于恙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遥遥延伸到更远之处。 看不到边缘与尽头。 谢无尘怔住。 他让开一步,拉开一段距离,于是影子便错开。 于恙察觉了他的动作,眸光微动,顺着看过去。 就见那只矮一些的影子向旁边动了一下,然后向前移动。影子主人的脚步最终停在他身侧,于是他便顺着主人的意思转过身,听少年因长途跋涉显得有些哑的声音响起:“尽头在哪?” 吴诗的话不错,根骨不差,悟性也挺好。 他们影子到了腰部往上的地方便显得很虚,细看却是凝实的。不仔细观察,便只教人觉得是因为影子铺的太长,才没看清。 于恙目光很轻地从谢无尘面上瞥扫而过,好似蜻蜓点水。而后淡然地放在影子上:“怎么看出来的?” “影子的长度。”谢无尘道。 于恙笑了下:“是空间阵法,曾经一位天才做出来的。更多的,我便不大懂了。” “别看我,我修符术的,是真不太懂阵法。”迎着谢无尘问询的目光,于恙开起玩笑,“我年纪小,不晓得那么多。仙道院授课的长老们见多识广,你可以去缠缠。符阁还有位掌门亲徒授课,你若能拜他为师,辈份自然见长。” “那你该喊什么?” 这话乍一听有点不知所云,但于恙真的状似认真思考,认真回答:“师叔祖往上了。” 怎料旁边这位居然也垂下眸,认真思考了下,应道“太老。” “?” 于恙直接给这一句整懵了。 说话间,霞光淡了,他们两个的影子并肩而立。这个场景也许会给人一些仙人并不遥远的错觉。但谢无尘只是将目光从二人并未再交叠的影子上移开,低声道:“仙山哪是那么好上的。” 于恙狐疑地看谢无尘低头捻手指,开口将他的思绪带回:“你求仙道还是入人间?” 求仙道还是入人间? 他摇头。 这个问题,他其实没有想过,也不确定什么时候才会想。 “想的时间还多。”于恙收回目光,转过身,淡然地望向落阳,谢无尘站在旁边,陪他一直看到夕照落尽。 “每旬旬底,驿站会开通向学宫的传送阵,这旬仅有两日了,你好好休息。” 作者有话说: 谢无尘×白知秋,莫要站错了。 第2章 签文 第二日,谢无尘在饭堂吃过早饭后,便一直站在二楼向远处望。于恙坐在门后的桌案边,案上堆了一堆竹简。直至正午,于恙路过楼下仰头看他,然后招手示意他下去。 谢无尘便站到他面前。 “在想什么?”于恙问。 于恙生的好看,眼尾上扬,很勾人,乍看上去有点吊儿郎当的不正经,吊儿郎当里又有几分优雅从容,显得很好相处。此刻若换上二八怀春的女孩子,怕是老底都给交了。但谢无尘自己面相也好看,对他自然不感冒,问话便敷衍:“消磨时间。” “你得感谢我读心术修的不好。”于恙道。 昨天,他说自己不太懂阵法,今天,又说自己读心术修得不好。小时候,教谢无尘的先生虽然对他宽容,但正事上是容不下半点沙的,他不太能理解于恙的理直气壮从何而来。 “你还挺骄傲。”他说,声音淡淡地。 “怎么昨天还挺好说话的,今天就开始气人了。”于恙失笑,不知是给这句话气的还是觉得他好玩,“我不到收徒的时候,不然收你逗逗乐还挺好。” 这下谢无尘确定了,于恙喊他下楼就是想逗他,于是他选择冷脸不接话,指望某个人觉得无趣自己走。 谢无尘十八的年纪,哪怕他长得高,照样掩盖不去身上的少年感。于是怎么板脸都有些故意的样子,给于恙是真的逗笑了:“别,我不结仇的。” 像是表达歉意,于恙收了笑,正经解释:“学宫中可以修习的路子很多,如果你不学符术,可能明天上白玉阶后,我们就很难再见了。” 谢无尘低低“哦”一声。 于恙就接着笑:“我很凶还是很丑?让你一副嫌弃的样子。” 拜于恙想逗他,正午有弟子给他送来两本书,两本都是简单的符术画法。搞得谢无尘怀疑于恙想没想过存在一种可能,就是他上不了学宫。 那可能就无处可去了。 谢无尘收了书,他并不排斥。素来,他相信“技多不压身”,于恙给,他便看。等写写画画地停笔,再抬头,推门出去,又是日暮时。 于恙正巧从在楼下走过,抬头冲他一笑,没再撩拨人。 *** 因为次日要登白玉阶,谢无尘晚上睡得早些。次日醒来洗漱完,隔道上已经开了传送阵,旁边有弟子在招呼人。 他将驿站扫视一周,垂下眼皮。 走入传送阵眨眼便可到辰陵山下,谢无尘一踏出传送阵,直接顿住。 于恙执着竹简和金笔,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你……” “等你还书。”谢无尘话没说完就被截住,于恙一摊手,“还指望你说声谢谢呢。” “……” “我找过你了。”谢无尘冷着脸答道。 谢无尘的计划里,他今早将书还给于恙后进传送阵。结果一问,传送阵外的弟子讲于恙师兄已经回了学宫。 孰料他一出传送阵就见到了据说已经回学宫的某位。 也许是谢无尘脸色明显地比昨天还不好看,于恙笑的收敛许多,侧过头故作掩饰地低咳一声,接过书不说话了。 今天天气并太好,在驿站时尚且是阴天,白玉阶却在下雨。 阴云从了无尽头的天际压来,山顶的学宫和白玉阶尽头便藏在阴云里。雨并不大,濛濛地,沾不湿衣服,却犯潮,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谢无尘眨了下眼睛,抹掉眼睫上的水珠,向上望去。 旁边有人越过他和于恙,走上白玉阶。白玉阶上,人影绰绰,不太清晰。 “空间阵法?”谢无尘问。 于恙转过头来:“你怎么这么聪明?” 听不出褒贬。 谢无尘捻了捻手指,收回目光。 雨好像大了点,顺着风扑面而来,细雨中,白玉阶忽远忽近,缥缈极了。 于恙瞧他唇瓣翕动两下,好似想问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问,抬步迈上台阶。 白玉阶不是特别高明,看得懂其中关窍使点小术法就能上去,直接走不过费点力气。于恙耸耸肩,不再管他,一步踏出,人已经在白玉阶顶上。 落稳脚时,他的脸色巧妙地与见到他时候的谢无尘达成了同步。 于恙挪到门边,手肘捅捅看戏模样的余寅,压低声音:“那位怎么也在?” 余寅挑眉:“出来透气。” “哦。” 被他点名的“那位”抬起眼睛淡淡扫过一眼,复又落回手中书上。 一眼,看得于恙去冰崖走了一圈。 他身上这种淡漠和虚无感,对于仙道院的弟子而言,委实怕人。 于恙缩缩脖子,将手中金笔并竹简一把塞给余寅:“余师兄告辞,师父传我。” 余寅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子,答应一声。 其实不只是于恙怕那位,旁边的弟子也怕,目光停不住地往那位身上瞥,瞥完还要来再瞥瞥余寅,最后把余寅搞笑了:“瞧我两作甚?是白师兄今日印堂发黑还是我面上有煞?要不我算一卦?” “许是于恙方才落了雷符,教符阁长老来吧。” 他声音本是很好听的,带点冷感,让人想起冬日落下的雪,可语调又太平,散在雨里没点响,显得极其安静。 那弟子吓得缩了缩脖子,头摇成了拨浪鼓。 余寅接着笑:“该让周师兄来。他一来,一左一右两座冰雕,对称,齐活。” 白知秋装聋作哑,权当没听见。 “看来你们白师兄面上真的有煞。”余寅用手欲盖弥彰地遮在脸侧,同小弟子讲。 白知秋再次抬头,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在说什么鬼话”。 余寅纯纯神人,顶着白知秋这般目光还乐得出来,开玩笑般向旁边小弟子道:“看,昨晚没准被梦魇着几次。” 小弟子已经被吓得想跑了。 “不比你青天白日见鬼的运势。”白知秋道。 在单修卦术的人面前讲运势,纯粹属于找事,余寅一下便将签筒掏了出来:“摇一个?” 白知秋抬手,几颗石子叮叮咚咚滚到了他面前。 余寅一下成了被放气的河豚。 白知秋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懂的太多。卜卦有一招叫投石问路,但他不好好用,他指不定能带着阵盘搞出什么玩意折腾人,余寅胆子再大,也禁不住被丢进各种阵里受折磨。 “什么毛病?给你下福印你要咒我。等跟他一样见了梦魇别来同我要符。” 谢无尘就是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中走上了山顶。 余寅惹白知秋无果反被威胁,现下见着一个自己能欺负的凡人,反手便将签筒怼到了谢无尘面前,“咯嗒”一声响,签文落地:“看签!” 谢无尘:“……” 白知秋:“……” 靠在门上的人懒懒掀了下眼皮,目光从谢无尘身上,还有身后三百白玉阶扫掠而过。 那目光很轻,像一道风。随着这道目光,在他眼中掠过的,不仅是谢无尘自己,还有身后不见尽头的白玉阶与葱葱郁郁的山林。 有飞鸟不知被什么惊起,转瞬化为一个小点。 目光落在身上时,很虚,像九天之上飘过的云絮。 “好好说话。”白知秋开口,声音里有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对抽出的签文无动于衷。 余寅讪讪掸了掸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心虚地捡起,又接着眼风偷瞄,面色缤纷,但另两位谁都不将他放在眼里。于是,他鬼鬼祟祟将签文拢入掌心,装模作样咳嗽一声,端出一副高人架势:“都有人来了,你别陪我站门神了吧?” “你去。”白知秋道。 “我不,我要等等看有没有小师妹呢,算我求你,行不行?” “不行。” “……”余寅看起来要将捡起来的签文摁断了,“你是不是想打架……” “嗯?” 这是威胁了吧? 余寅愤愤将签塞回签筒,喊了句“跟上”,扭头走了。 谢无尘怔然将视线从白知秋身上扯下来,但还是在迈过门槛时,又回头望了一眼。 白知秋低着头,继续看手中的书,握着书的那只手的手指指根,不知缠着什么。 他和余寅的衣饰与于恙大差不离,余寅衣袖领口上滚了一周黑纹,袖上两尾阴阳鱼。反衬之下,白知秋衣衫素淡,不见纹饰。 他皮肤很白,没有血色的那种白,人又有些瘦,整个人倚靠在门上,带些冷冷淡淡的恹倦感。在这阴沉微微飘雨的时候,恍惚让人觉得一点风寒就能让他倒下。 “那位仙长是谁?”方才谢无尘全副身心都不在该在的地方,赶了两步才追上余寅,问道。 余寅眼尾一挑,开始显摆:“白知秋,很得掌门疼爱。不过吧,唤他一声白师兄就行。” 谢无尘微微蹙眉。 余寅就笑:“这人麻烦得很,精贵挑剔,怕吵。今天估摸着心情不大好,说话都带刺。” “平日里没人惹他,这次出来接人碰着下雨,不大乐意了。”余寅兀自琢磨,“委实难伺候……” 前两日,于恙提起过掌门亲传弟子,此刻再听到,谢无尘竟有些不解。 “为何唤他白师兄?” “啊?这个么……”余寅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解释,末了,道:“他入学宫后没有拜师,没有辈分。入学年份又早,便一直这么喊了。” “嘶……说起这个,新入门的弟子也唤他白师兄,总会觉得自己被占便宜了。” “那你师父,唤他什么?”谢无尘问道。 余寅:“……” 余寅气的笑裂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3章 碧云 汀舟学宫坐落于辰陵山,凡人轻易不可入。但在辰陵山下设有驿站,每旬旬底开启传送阵,将寻到驿站的普通人送至白玉阶下,走过白玉阶便获得了进入学宫的资格。 不过说学宫位于辰陵山上,并不准确。 白玉阶向上绵延三百阶,尽头是学宫大门。过大门是一条位于石洞中的青石路,两侧石壁上点着明灯。顺着路再走约百步,出去之时,正对一座嵌于崖壁中的牌楼。穿过牌楼,才算正式进入学宫。 “这座楼名作醒心楼,不过也有人叫它摘星楼。古人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这座楼大概只有百尺的一半,等到夏夜星辰漫天时候,这里是个赏星的好去处。” “不过会不会有人摘星时候把自己掉下来,就不知道了。”余寅用一种十分欠揍的语气慢悠悠补了句,“比如白师兄。” 这意思就是也有可能是因为嘴欠被人扔下来的。 谢无尘不接。 过醒心楼,第一时间在眼前展开的,是连绵相接的白玉琼楼与大片的碧草舅茵,青翠遍野中不失宏伟壮观,一眼超越谢无尘平生所见。 曾经他以为,人间帝王家的红墙宫瓦已是凡人所见之极。 往前走,是一道往下的青石板路,掩在满地如茵的翠碧中。走过一段后,小路分作三条,一条往南一条往北,余寅带他走的是中间一条。 顺着再往前,是大片的青石与白玉铺就的广场,纵横十九道,酷似棋盘。棋盘尽头,白玉琼楼蔓延十数座,檐牙高啄,行廊勾连。 下了青石阶后,余寅声音便放轻了,吊儿郎当的感觉一并随着放低的声音淡去:“走出摘星楼是芸笥天,主建筑是藏书阁,学宫不干涉学子的学习方向,需要什么功法典籍凭借玉简在藏书阁借阅就好。”余寅边领路边解释,“我先带你去录名处录名。” 录名比谢无尘以为的简单,只需要将玉简在正对藏书阁大门的一座法阵上一叩就好。 出来时却不是走正门。 藏书阁正门是三九二十七道台阶,南门却是一道琉璃栈道,青石路从广场边绕来,通往栈桥下的另一座楼门。再往西,竟是一座湖——藏书阁,是坐落在湖上的。 “若是从北侧走,需要再绕半个藏书阁上广场,从桥上过。你过来的时候,见广场北面那座石桥了么?” 谢无尘点头。 “是条小河,不过半丈宽,绕至藏书阁下,成一片湖泊。湖中种了许些莲荷,养了锦鲤,再过些日子,就可以去摸藕节了。” 南岸的莲荷比北岸的莲荷疏些,品种亦不同。北岸的荷叶亭亭玉立地,映在水中是大片掩着莲色的翠影,南岸是铺在水面上,一团一团聚在一道的睡莲,多为浅色,或白或蓝,隐着一股子温柔的意味。 绕湖而行,到正西时,路相交成一个八字,中间合并化作一座南北向的悬空桥,另两边则拐上两边的山。 在桥上望去,面前是苍茫云海,十二道云梯包围一周,没入云影之中。余寅指着云海下方群山怀抱中的巍峨殿影,道:“这是万象天,平日各阁师长在这边解疑答惑,修习上课亦在这里。顺着云梯往上,左手边是肴错天,右手边是无忧天。无忧天分做梅兰竹菊四苑,是休息之所,需得注意安静。” 左手边山势较矮,青石路蜿蜒在树影中,放眼望去,能瞧见青色的瓦并檐角上的风铎。 右边则是大片翠色,风过时偶见屋檐上的小小成点的脊兽,再一拂,又瞧不见了。 “对面是哪?”谢无尘问。 从这里望去,对面山峰是最高之处,山腰襟枫带云,是阴沉的天空下唯一的艳色,只可惜此时云雾过沉,瞧得不大清楚,但无妨令人想象它晴日之下的艳丽。 “那是碧云天。” 碧云天。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学宫取名其实很干脆,足够见名知意。芸香可驱虫,多放于书阁,“笥”可取“盛”之意,亦可取“多”之意,藏书阁所在便名作“芸笥天”。“肴错天”直接了当做“山肴海错”之意,“无忧天”许是希望在休息时无所有杂事牵绊。 那……碧云天,离别之意? “碧云天的风景是学宫最好的。芸笥天蓄了湖,水小,流到万象天就瞧不见了。碧云天后山却有垂星河,跌落成瀑布,名作悬练,瀑布下的湖名作映花潭,目不可尽。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地方,平日无事皆值得一玩。不过,一般过垂云翠榭的只有几位入室亲徒。” 再往上是禁地的意思? “汀舟学宫由掌门并另一位大能合力创办,端的是有教无类。碧云天上也没有禁区,只是有人在十里枫林被猛兽吓着过,后来就不敢上去了……”说到这,余寅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除开这个,碧云天后,有个地方,是哪阁学子都喜欢的。” 说完,余寅挑着眉,等着谢无尘接话问他,怎料谢无尘又点了头,问:“录完名,是先熟悉各阁位置还是去住处?” “……” “给点面子?” 谢无尘抬了下眼皮:“你那会讲,你还要等师妹。” “啧。”余寅摇头,指了个方向,“行,去住处。” 两个人便过桥顺着桥走上北侧的山路。 路边种了许些高大的忍冬,这个月份已经落尽了,只有树下一些小花,白的粉的,零零碎碎。路并不是很宽,约莫只够四人并行。 山中其实也在濛濛落雨,到了北山才终于不怎么觉得了,谢无尘扯了扯袖子,听余寅继续他没问的话:“映花潭是学宫唯一一处允许打架斗殴之处。” “……” 你要不还是别开口吧。 谢无尘早上进传送阵前吃得很少,又是爬白玉阶又是走了这么久,现在约摸着已经到申时,在驿站按时进餐养了两天的身子又有点显虚,走的有些累。余寅的声音传进耳朵,甚至有一点闹。 凝在树上的水“吧嗒”落下一片,正好砸了谢无尘满头。 他有些烦地去拂,就见一只手就递到了他眼前。 “尝尝。” 余寅递过来的手中,是一颗通红鲜艳的李子,上面沾着雨水,衬得果肉饱满。 李子刚摘下来是酸的,多半带着涩,谢无尘犹豫了一下,才将其送入口中。 不算甜,不过也没他预想中的酸涩,无滋无味,只比嚼蜡好些。 嚼蜡不能让他胃里舒服,这颗果子可以。 他将就着吃完,余寅满意地拍拍手,絮絮叨叨:“有句俗语,叫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平日里,若要切磋,不在万象天。需得从万象天过碧云天映花潭,映花潭潭心,有一大片浮岛,名做绝地台。绝地台设有结界相护,更有五行造化阵变换对战场景,无论仙道院武道院,都是常用之处。” “不过说起这个,‘文无第一’嘛,非要争出个第一,没准打一架也可以。” 说到这里时候,余寅冲他笑的十分不怀好意。 谢无尘合理怀疑他是想找个合理借口跟他打架。 “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是不是有点过分?” “手无缚鸡之力?”余寅睨着眼瞧他,笑一声,“丢谁的人?” “……” 谢无尘无意跟他争论,不自然地将手背到身侧,余寅好似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偏头向左边瞧去:“咦,给你安排的地方这么近呢?” 进入无忧天,脚下的路实际是有些坡度的,屋舍就藏在小路之后。 学宫的宿处与谢无尘曾经在乡下所住过的四合院有点像,入门是并不小的一片院子,东北西三间屋舍,屋舍前依着屋主的性子做了简单布置。 西屋前收拾得干净,无甚东西,余寅指给他看:“这三间屋子只剩下西屋,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可以换?” “想什么呢?不喜欢就忍着。” 谢无尘收回目光,确信余寅就是想同他打一架。 他越过余寅走上前,将玉简拍在门上。 余寅还不放弃撩拨人:“真的不多问一句?” “我问了,你会给我换么?” “你央我下?” 于是,谢无尘拍完玉简之后,差点又用门板拍上余寅的脸。 余寅挑眉。 “小小年纪,脾气这么大?” 他的手轻轻摁上谢无尘的肩,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威压。 “别一直拉着脸,想做什么,要有点本事。” “……” 谢无尘一顿,抬头看他。 余寅此刻没在笑,面色很是平静,片刻,他又笑眯眯道:“一般情况下,住处随机组合的,有可能同一院三个人都是卜阁弟子,也有可能三个人出自三院。这边是后者,东屋的是位医阁弟子,唤作文松月,北屋的是言阁弟子,唤作李墨,算是一个比较安静的配置。不过,若你是吵闹的那一种,比如入了炼器阁,我还是建议你换个院子。” 毕竟讲一个相性合拍。 谢无尘正要回答,就听余寅“啧”一声,扬眉:“不过瞧你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估计没哪个院敢收。” 余寅别开脸,忍笑:“万一一个不留神把你气飞升了呢,那可是能在学宫史上留一笔的。” “……” 谢无尘冷着脸将肩膀上的手拍掉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4章 万象 看完屋子布置,谢无尘就想送这尊姓余名寅的大佛走了。 余寅还算有良心,知道逗猫要哄哄再逗,教他明日可以去千象院寻些想要东西布置房间,一出门,便看到北屋那位言阁弟子推门而出,见着余寅时,躬身一礼。 这一路来见的人其实不少,认真行礼的不多。余寅让了让,将谢无尘向前推了下,道:“这是新来的小师弟,唤作无尘的。” 李墨冲他作了个揖:“无尘师弟。” 这称呼委实有些像佛家寺庙的出家人。 余寅别开脸,闷闷笑了。 谢无尘:“……” 笑个头。 他收回方才的想法,余寅就是不痛快,没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安分不了须臾。 不用怀疑,绝对被人从摘星楼丢下来过。 还摔坏了脑子。 谢无尘双手合于胸前,右手垫于左手,还礼,道:“我姓谢。” “谢师弟。” “行,他暂且交给你了,离秋校还有些日子,你有空带他四处走走,习惯下学宫。” 天青色长衫的弟子一揖:“是,余师兄。” 余寅挥挥手,终于走了。 李墨走下石阶,站到谢无尘面前时,道:“我姓李名墨,字池安。” 言阁弟子与俗世最是相通,及冠之年多取字,谢无尘能懂他这个字的意思。 李墨指了指手里的食盒,问道:“要去肴错天么?” 腹中的饥饿感在吃完余寅给的李子之后便淡去了,甚至隐隐让他升起接下来几天不吃东西都无妨的想法。但余寅说的东西太少,谢无尘现在尚对学宫处于毫不知情的状态里,于是他点头,跟着走了。 李墨要去的是肴错天,却不从环山的路走,而是引着谢无尘顺着云梯下了万象天。 从云梯下万象天,随着高度的降低,遮挡视野的濛濛云雾渐渐淡去,整个万象天终于显出整体的模样,宛如一座刻画于天外的巨幅八卦阵。阵线之中,无数人影来来往往。 “万象天仿照八卦,分为八个大区域,其中仙道院占三个,术道院占两个半,千象院占一个半,言阁只占一个。不过除了言阁,其他三院的边界并不特别明晰。”李墨指向言阁的方向,给谢无尘示意,问:“我见着谢师弟知礼,也要入言阁么?” “什么?” 余寅光顾着介绍可以去玩的地方,万象天和课业有关的东西一点没同谢无尘说,于是现在谢无尘只能指望自己室友。 见他不解,李墨耐心解释:“学子在入学宫时,会在藏书阁拿一本关于学宫详细事宜的册子,你没有拿么?” “……”还真没拿。 他哪知道。 “那许是余师兄忘了。” 他也有可能是故意忘的。 回想起一路上余寅的恶劣行径,谢无尘十分干脆把一口锅扣在了余寅头上。 “那我们先去藏书阁取一下,白师兄负责藏书阁录名阵,今日当值。” 谢无尘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词:“白知秋师兄?” “是,这位在学宫中,传闻一素不少。学宫三座大阵皆是由他负责。”李墨下云梯后看看方向,领谢无尘往一处传送阵去,“万象天的布局就是一个天成的聚灵阵,凝其他四峰灵力,故而万象天在支持我们修炼的同时还撑起了如此庞大的传送阵。如果是去肴错天,从传送阵走能近很多。” 正说着,二人进阵,眼前光芒一闪,人已经落在藏书阁大门前。 “藏书阁的传送阵设在前方的白玉广场。直接从万象天上藏书阁走几步云梯,同走传送阵区别不大。” 在山门时,余寅对白知秋有点怕的感觉,偏又敢在背后说他坏话。谢无尘对八卦不感兴趣,但在走进藏书阁,瞧见背对大门站在巨幅阵法前的人时,不可避免的涌起一些探究的好奇。 毕竟是“传闻中”的人物。 白知秋右手执一支金笔,同于恙前两日拿着的笔一般模样。左手虚虚压着袖子,每在阵法上落完一个名字,便使笔尖向上一挑,于是,一点金光宛如丝雨入湖,惊起几许涟漪,片刻归于宁静。 袖子微微滑下一点,露出素白的手腕和突出的腕骨。 白知秋在他们去桌案上取册子时转过头:“没有拿册子?” 李墨点头:“许是余师兄忘了。” 白知秋回过头,继续往阵法上写名字,淡淡道:“他故意的。” 李墨赔了个笑,拉着谢无尘出了藏书阁,拍拍胸口。 “你害怕他?”谢无尘问。 “毕竟是一阁长老,再怎么平易近人也厉害着呢。”李墨松口气,替他将册子收好,才补充道,“其实白师兄还算平易近人,就是有点冷冰冰的,不像余师兄那般,可以同我们插科打诨。” 谢无尘说了声谢,折道向肴错天走,想了半晌,还是问道:“白师兄在传闻中,是怎样的?” “嘶。”李墨不大自然地扯了扯袖子,不知是在纠结还是在思考该怎么讲,半晌后才开口。 “其实要说传闻,碧云天上诸位亲徒皆当得上一声传说,尤其是掌门明仙长。白师兄是比较特殊……” “为什么?” “学宫有自己的选课,你回头可以在册子上了解。没有定论的是,考核。” 李墨开始琢磨:“学宫的考核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选课,只要选了课,就需要完成,相关的规则由开课的夫子决定。当然选课不是强制性要求的,过不了继续去学就是。另一种是由自己所在院阁或藏书阁考核,这个没有明确的细则。” “院阁的规矩,是每年有进步便可,由各阁驻阁长老并门下亲徒一道考核,认为及格便递送名单至本院,本院确认名单无误后递交藏书阁。至于院阁两级觉得不合格的学子,则直接递交另一份名单至藏书阁……但是藏书阁的规则,没人知道。” “不过院阁考核认为不过关,藏书阁基本过不了,这不是留着钻空子的。”李墨道,“除了这一点,藏书阁有时会点出一些弟子名姓,后来多是惊才绝艳之辈。白师兄特殊在,他不是藏书阁点出的,是考核不过关名字被递交到藏书阁的。” 说到这的时候,李墨都叹口气。 谢无尘突然想起上午爬上白玉阶,站在学宫门前时,瞧见的倚靠在门边的人。 那人一身月白色长衫,脚边放一把伞,手中执一本书,立在山风中,衣带纷飞,神色沉静。 抬眸望向余寅时,清冷的面容上便带上一分与说话语气完全不符的生气。 李墨笼着袖子,叹道:“白师兄入学宫早得很,早到无忧天只有梅兰两苑。他入的是仙道院,阵法符咒极其惊艳。但是,他运不了灵力,那年考核仙道院亦不知是否给他及格,毕竟一个掉书袋太不靠谱了。后来将名字给了藏书阁,藏书阁决定要留的。” “但他没留在仙道院,而是被掌门带上了碧云天。没有拜师,在学宫没辈分,才轮得到我们喊他一声白师兄。再后来入了医阁。看现在这个情况,多半还是无法运灵的。” 李墨语气中的叹惋怎么都掩不住,“……据仙道院的同僚讲,他们现下学的某些咒法符阵,有些还是出自白师兄之手。” 咒法符阵等等都异常惊艳,偏偏运不了灵。 运不了灵,就不能启动它们。 像老天在他身上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水平再高,实战用不了还是不行。”李墨摇头,叹息道,“惊才绝艳者必定坎坷,这已经不是坎坷了,也不是悬崖峭壁,是被锯了腿。” 山还有希望爬一爬,悬崖峭壁,长根枯木,吊根藤,就可以表演原地自杀了。 “天妒英才。”谢无尘收了思绪,斟酌语气:“在学宫中,寻不到让普通人可以运灵的方法么?” “灵力这方面的问题得问仙道院,我觉得,学宫虽然不是什么都能做到,但应当不至于多少年都研究不出一点法子。”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过长长的云梯,到了食堂门前,李墨推门,道:“学宫常讲,不强求。白师兄瞧着是无所谓的,可能什么时候,就突然开窍了?” 虽然余寅已经说过学宫规矩不多,但食堂明显遵循着食不言的规矩,相对而言不算吵闹。谢无尘秉着养身子的原则,选了清淡的菜样和一碗粥。李墨相比较而言便随便一些,二人吃完晚饭后,李墨又用食盒外带了一份。 折腾一圈下来,回到院子时,怎么都到日落后了。 一名穿着素白衣衫的女子坐在东屋树下的石桌边,捧着茶杯慢慢抿着,面前,还有两杯茶袅袅升着热气。 “你爱吃的那样今日未做。”李墨指指手中的饭盒,又指了指谢无尘,“这是新来的小师弟。” “见着西屋收拾过了。”文松月点头,指了指茶盏,“沏了茶,解个腻。” 李墨就招呼着谢无尘坐过去,听文松月又问:“哪个院的?” “还不知道怎么选。”谢无尘礼貌笑了笑。 “哪个院都好,别选医阁。”文松月长舒一口气,熟门熟路地边拆食盒边和谢无尘说话。 “为什么不要选医阁?” 文松月笑了,谢无尘却觉得她是气笑的:“因为医阁考核长老是个王八蛋。” “?” 李墨咳了一声:“那会同你说过的。” 哦,白知秋。 文松月吃东西去了,解释的任务重新落在李墨身上:“以前医阁并丹阁是一道的,称为药阁。后来两阁分开,医阁仅研习的针对普通人的病症。白师兄成为医阁的考核长老。” 说到这时,李墨打了个哆嗦,默默往旁边挪,小声道:“当初针灸一课,我已经不记得自己被扎了多少针了。” “所以你得拜谢我那门课过得顺利。”文松月咽下一口菜,无情补充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5章 梦境 谢无尘和他们二人聊了会,回房间去看小册子了。李墨提醒他早些休息,明日带他去千象院转转,看看有无想选的东西。 册子中大致讲了讲学宫基础事务,三言两句提了点考核,倒是对于学宫有哪些好去的地方写个齐全。 差些让谢无尘以为他是取了一本游记。 学宫中,分为仙道院,术道院,言阁,千象院四派。仙道院除却修仙一途,还有阵法、卦术、符咒、风水堪舆观星等术;术道院又分两院,为武道阁同机关阁,武道阁主学习刀枪剑戟等兵器,机关阁则多奇门遁甲;言阁有些像人间私塾,教授治国之道,传授育人之理;千象院则花样百出,琴棋书画诗酒茶医,丹器乐舞一样不少。 有心修仙,基本去仙道院;有心济世,多入术道院;有心治国,则入言阁。千象院百花齐放,生生教人看出来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意思。 学宫只确定弟子主修方向,不限制其他。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天才,不奢求样样精通,但也不能无一长处。 仙武实际上是分不了特别明确,仙道院的弟子多少会些奇门遁甲,武道阁的学子不时丢些符咒阵盘,很正常。只有言阁的弟子们,成日同各种经书典籍斗智斗勇,与各种策论政论同塌而眠,无暇去学习仙术两院的东西。 这话是文松月说的,她说的时候,眼中含一点调侃的笑,温温柔柔的。李墨则长叹口气,扶住额头。 不过令谢无尘意外的是,仙道院中,走修仙一途的人数,并不及他所以为的多。 他翻到选课的部分。 一般情况下,每年开启两次选课,春校在一月底开启,五月中旬结课,六月初考核;秋校在七月底开启,十一月中旬结课,十二月初考核。选课开启后,在藏书阁报名。 课程类型很多,仙道院会有夫子教授心法,堪舆,咒术;武道院夫子会教授一些对阵技巧;丹阁会开基础的炼丹课;医阁会开草药鉴识;诸此种种,能学个基础。 对于新入学宫的弟子,会给半年到一年的适应期,可以到次年一月甚至七月再进行选阁。不过在适应期内,需要选课。 反正要么选阁,要么选课。 不许浑噩度日。 册子中提到的可以去玩的地方更多,除却余寅告诉过他的醒心楼,芸笥湖,碧云天的垂星河悬练瀑映花潭绝地台,还有肴错天后的风音谷,无忧天的四时苑等等。 谢无尘合上册子,放回屋中书架,躺在床上,听着屋外似有若无的虫鸣时,终于有了一点已经入了学宫的真实感。 他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 他常做梦,却极少回忆,好几年了。今天却破天荒地梦见了少年时的事情。 *** 在少年时候,学宫尚且是话本里的存在。每当夕阳西下,巷口的老柳树下,就会有一群人围着茶摊,听说书人醒木一拍,将传说娓娓道来。 传说中的学宫,是脱开人间生老病死的存在,是听得到见不了的世外桃源。 他坐在陈旧的小桌边,捧一杯茶水,晃荡着双腿,在扬起的柳香与清凉中问跟他出来的侍女:“我能去找学宫么?” “小公子说胡话呢,世上哪有这种地方。”侍女拽不走他,只能哄着,“夫人讲,今日给您寻了新的教书先生来,得早些回去。” “那些老学究。”谢小公子有些恼,“我让念得头都大了!” 最终直到夕阳落山,他才肯离开那长条木凳。侍女牵着他回家。方进门,便见到了站在门口的母亲,还有站在母亲身后三步的青衣男子。 对上他的目光时候,男子弯起眼睛略略笑了下。 那目光含着一股子安抚意味,丝毫不高高在上。他不悦的心思骤然被安抚些许,不情不愿蹭过去,抱着谢母的腿喊了声“娘亲”,又从谢母身边侧过头,偷偷看那男子。 男子上前两步,蹲下身,与他平视,尔后伸出手,递给他:“手给我?” 时隔十年,他依旧记得那天的月亮,是弯弯一道弦,像男子眼角的弧度。 他乖乖地递出了自己的手。 说不清楚的,在男子身上,他感觉到了上一个先生完全没有的书卷气和沉静感。 男子领他进了家中书房,没让他行三叩拜师礼,只拜了一个揖。 拜完师,先生带他藏到了书楼之上,躲开侍女的寻找,仰头看月亮看星星。 家中藏书楼足有三层,比其他屋子都高出许多,他第一次上来,居然不怕。谁知蹦了几步,脚下一滑,被一把捞回来。 这下,先前的勇气跑了个一干二净。他死死搂着先生的手臂,不肯松了。 “下午不回家时候硬气,这会不敢了?”先生中指屈起,弹了下他的额头,“掉不下去。” 硬气的谢小公子过了很久才回来点底气,可还是畏畏缩缩地紧挨着先生坐着,赌气不理人。 “去哪了?”先生问。 是问他傍晚溜出去去哪玩了。 “去巷子口听说书了。”他闷声回答,“讲的比你们说的有意思多了。” “小小年纪,怎么还学会贬人了呢?”先生并不恼,反而别开脸低低笑一声,笑够了,转过头来注视着他,又问,“说书先生讲了些什么?” 被一直盯着,饶是谢小公子年少无知也觉得不好意思。何况这人才骗着他行了拜师礼,就把他带到屋顶上连恐吓带吹冷风,看起来怪不好惹。谢小公子闷声道:“讲了学宫。” 答完了,又觉得回答的不够,继续闷声闷气补充:“学宫里有很多仙人,会飞天遁地,还会降妖除魔。” “学宫是世外桃源,在学宫不吃不喝也不会觉得饿……” 先生又一次别开脸,眉梢眼角都是带着愉悦意味的笑。 “那是辟谷。”先生道,“别听传说胡说。” “那你给我说?” 谢小公子年纪小,对传说中的地方人物感兴趣得很。先生带着浅浅的笑意,抬眼向月亮望去,许久开口,声音很轻,意味却沉重。他说:“学宫不是世外桃源,是世间汀洲。” 谢小公子反驳:“是世外桃源。” 先生便问:“那小公子看来,什么是世外?” “就,就是……有很多仙人的地方,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 他发现,当时的自己,根本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在先生温和的目光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歇了气,脸红了个彻底。但他还是不肯认输:“那你说,什么是世间?” “你安安生生叫一声‘先生’,我便告诉你。” 那夜月亮不过一弦,却伴有满天星子。小孩的精力再丰厚也熬不得夜,后来便迷迷糊糊靠着先生睡去了。 睡梦中,有人抱起他,风一吹,门轻声一响,人便落入了绵软的锦被中。 第二日早晨,是先生唤他起床的,起床后,告知了他自己的名字。 先生说,我姓齐,名悟。 他睡得迷迷糊糊,一时听岔,以为先生说的是“栖梧”,傻傻抬头,问:“你是凤凰么?” “凤凰栖梧桐。”先生温润的目光落下来,道,“我身若浮萍,并非鹪鹩,不寻巢林。” 那时候自己也蠢得很。谢无尘想。 他没赖床的毛病,后来便跟了先生的作息,养成了卯时四刻起床读书的习惯。 一直延续到现在。 *** 等谢无尘洗漱完毕,走出屋子时,李墨和文松月已经坐在石桌边了,一人读书,一人皱着眉头写东西。听到开门声时,李墨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等到文松月终于停手,两个人招呼着去肴错天。谢无尘落后一步,边走边想。 先生那时是怎样回答他的? 先生说,学宫是世间少有的清净地。这方天地中,一切都脱不开“世间”二字。 他问,世间是什么? 先生说,世间是红尘,是世人无可割舍的一切。世人有所求,可入学宫;世人无所去,可入学宫。若是眷恋红尘,到了时候,便下学宫去做。若是红尘尽了,便回学宫来。若是世间无所眷恋,便去走走那通天路,去九天之外,浮云之上,去往无牵无挂的仙京。 他稚声问,仙京是话本里的世外桃源吗? 先生望着他,神色温和。 他说,既然在世外了,自然不是桃源了。我没走过通天路,听说走通天路要无牵无碍,修得无情。我觉得那样不好,太凉薄,我便不走。 八九岁的小孩子,哪能记住什么事情,听得懂这些道理。 可也许是那天的星子太好看,也许是青衣先生的话语太温柔,也可能是那天的风实在是太和缓了,风里还有浅淡的,会让他想起每年秋日家宴上桂花糕的桂花香气…… 总之,太过于巧合。 这些话,让他一直记到现在。 谢无尘想,现在自己该背着的,是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扛起的。 所以,先生你看,我入了学宫了,可我还是不明白什么叫世间,也不明白我身在世间,应当去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6章 名姓 谢无尘次日并没有同李墨他们去千象院,只说去一趟藏书阁。文松月讲今日白天千象院取东西的人太多,又嫌弃连绵下了几天的雨,不很愿在这种天气搬东西。于是两个人强行共识了李墨,各忙各自的去了。 谢无尘撑着伞走过芸笥天,脑中所想,却是余寅昨日无意间提及的。 “学宫的辈分,可以在藏书阁录名大阵上查看。” 他当时真的有甩下余寅,再回头冲去藏书阁查看名姓的冲动,费尽心思才压下。后来到了住处,余寅又将他丢给李墨,到藏书阁撞见白知秋,一直没有机会。 等到今日清晨来。 因为下雨,一路走来,路上并无什么人。但谢无尘还是有一种偷偷摸摸的郁结感,压的心口不太舒服。 直到他站到庞大而密密麻麻、宛如星图,却空无一人的阵法之前,心脏才恍惚地落下去。 阵法正中心,有两个名字,一个叫明信,另一个被朱笔涂去,怎么瞧都瞧不大清。 谢无尘将目光转开。 以这两个名字为中心,呈圆环状排出十数个名字。跟在这十余个名字之后,有如树枝枝丫般延伸开,顺着继续往后,分散成密密匝匝的脉络。 脉络尽头,仍有许些飘散在四周的名字,有如环绕巨树树冠的阳光。 谢无尘心念一动,金光随着他的心意开始流动,于是,他找到了自己名字。 比起脉络上的名字,他的显得要浅淡一些,汇聚在外周。 再一念,便找到了余寅的名字,排在最中心的一周里面,挨着白知秋。 谢无尘想,“白师兄”这个称呼,确实是占了他的便宜。 那……这个阵法能不能找到已经下了学宫的人的名字? 这个疑问和认知让谢无尘呼吸有些急促。 他昨日便想抓着余寅,将这个问题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问出来。但最终,他选择了压下来。 可经过昨夜那一梦,他难以再冷静。 先生既然是学宫弟子,这座法阵上,该存有他的痕迹。 先生现在……还好么…… “齐、悟。”先生。 他一字一顿、珍而敬之地念出。 先生说,我姓齐,名悟。 庞大的法阵与他呼应,以“明信”二字为中心,缓慢转动。淡金色的光芒有如呼吸,随着转动一起一伏。 如同念及前两个名字一般,一个名字在此刻引着他的心神而去。 可就在他心念到达的前一刹,如同天色乍明,星辰隐去。 他的心念有如石落池塘,同大阵一般,在激起片刻涟漪后,归于平静。 谢无尘愣怔在阵前,那么一瞬,只觉得心脏被什么撷住,几乎痛的他弓下腰去。 他哭不出,只能一口一口喘着气,竭力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要失态。 先生毕竟出身学宫。 学宫。 传说中的世外之境。 他细细地将这两个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通过这两个字,就能将一些不可能之事变成可能,让他从这种能将人淹没的绝望和悲伤中缓过来。 等到心口终于不那么难受,谢无尘才收敛好神色。 但他一转身,就撞进了一双沉静如湖的眼睛里。 白知秋。 谢无尘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反应过来,行礼:“白师兄。” 白知秋越过他,走到阵前:“学宫之中,不讲身份。” 谢无尘低低应声,抬脚要走。尚未迈出一步,便听见白知秋平静无波的问话:“在找谁?” 声音如惊雷炸响。 方才平静下去的心脏再次失去掌控。 谢无尘整个人被钉在原地,冷汗涔涔,指甲掐的手心生疼。 他没回答,含混应了声。 “若寻不着,多是用了假名。假名会与真名有些区别。” 他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端倪,回头,看见白知秋微微仰着头,伸出瘦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在阵法边缘点了点。 谢无尘目光落在白知秋指尖上,他指尖的落点,是自己的名字。 白知秋说这句话时,好似只是为后辈做了个简单解释。但谢无尘难以确定白知秋此刻要与他讲的,到底是什么。 抑或是他要追究什么。 谢无尘走上前,站在白知秋身后一步,问道:“阵上能看出生死吗?” 白知秋微微侧身,瞥他一眼,而后抬手划过,点在另一个名姓上。 那个名姓乍一眼同其他的并无不同,但凝神细看时,名字慢慢在眼中破碎散开。 待谢无尘乍然回神,那点金光再次归于大阵,他的所知所感,皆如幻觉。 “知晓了?” “知晓了。”谢无尘垂下头,好让白知秋不那么容易看清自己的神色,半晌,闷闷续一句,“挺好的。” 白知秋浅浅地笑了下。 藏书阁是整个学宫最为安静的地方,加上时候尚早,整个藏书阁大厅,仅有他们两个。 谢无尘垂了眼睛,看不见的白知秋的眼睛,却能瞧见他带了一丝弧度的唇角。 很浅很淡。 谢无尘等了片刻,依然不见白知秋继续发问,终于安心下来,抬起头,直视着白知秋,道:“多谢白师兄。” 白知秋颔首,转身迈上楼梯,走了。 藏书阁的大阵流转,金光落在指尖,谢无尘想起白知秋点在他名字上的动作,顿了顿,终究没跟上去。 *** 谢无尘回到无忧天时,发现自己门前放着不少东西,被一道阵法遮了雨。文松月在屋子里煮药,窗户开着,清苦的药香透过窗户盈满小半个小院子,很是好闻。 “这些是什么?”谢无尘问。 “白师兄令千象院送来的。”李墨回答,“你不知么?” 谢无尘摇头:“不是送错了?” “千象院不至于犯小错。”李墨琢磨,“那更怪了,据说白师兄从来不管其他事情的。”又顿一顿,“白师兄莫不是想收你为徒?” 前几日,于恙说过类似的话,谢无尘自认不是天才,更不至于教白知秋这般传说中的天才关注。再次确认确实未有送错后开了门,将东西往里搬。 李墨征了他的同意帮着清点:“冰魄,现在是夏日,用来偷凉。离火石,不入仙道院的弟子都会有几块,用来烘干衣服,精粹些的可以用来煮茶。阵盘,这个是安神定灵的,还有几颗夜明珠……” 东西零零碎碎很多,都是些日常生活中常用之物。 “倒是省下不少事。”李墨道。 谢无尘在家时很少做事,显然没想到日常生活需要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会如此乱七八糟。等着李墨帮忙收拾完,屋子整理干净,大半个下午已经过去了。 “等松月出来,一道去肴错天吧。” 谢无尘应下,却不料文松月出来天色已经很晚,她有些头痛地按着额角:“抱歉,方子还是有点小问题。” 文松月问了问下午送东西的事,道明日再带他去医阁取些常用药备着,又道自己一道去取些药材。加上盯了一天的药功亏一篑,晚上无甚精神,要早睡。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过于安神。 谢无尘在窗前站了会,想起白日里白知秋说的话。 最终的记忆定格在白知秋唇角的那一丝笑意上。 白知秋,也许是知道什么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7章 借口 “就算没有需要准备的东西,也要去医阁和丹阁讨些常用药。”文松月道,“以备不时之需嘛。” 她要去后阁取药材,到门口给他们留了个招呼便折向侧廊:“我取完药直接回无忧天,你们忙自己的。” 李墨并谢无尘两个走上台阶,扣了门,没听见里面应答声,停顿片刻,推门而入。 一开门,就见余寅顶着张苦大仇深的脸,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几位弟子,在大堂中忙忙碌碌对着一大包一大包的药材边核对边搬运。 “余师兄。”谢无尘喊了一声。 余寅一看来人是他,更苦大仇深了。 谢无尘摸了摸脸,又看了看自己的衣冠,确定自己衣冠齐整,没有疏漏。 余寅不善的目光凝在他身上:“你向白师兄告状了?” “?” 他有什么好告状的? “那他昨天好好地突然让我来医阁做事!”余寅指着墙边一堆药包,义愤填膺,“我一天一夜没睡!” 谢无尘认真瞧了瞧,见他丝毫无有熬夜过度的黑眼圈,摇头:“也许是白师兄发现您有心思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帮您找点事情消磨时间。” 这句话让人发指的点太多,余寅盯了他几秒,问:“你自己信不信?” 谢无尘没说话,脸上意思却表明了是“您不信,我还是信的”。 余寅:“……” 余寅轻轻“啧”一声,册子丢回桌上,挑眉:“来做什么?别说是找人。” 这下李墨替谢无尘回答了:“取些药给谢师弟备着。” “去侧厅拿。”余寅挥挥手,一副怕麻烦样,“我以为你来给他找事的,要是找他可不在医阁,最近他都在藏书阁五楼那边。” “嗯?”谢无尘才来学宫,很多东西不了解,李墨出于好奇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知道,他做什么从来不怎么告诉别人。”正说着,有弟子又抱着一堆药材进来,余寅扶额,叹息:“好像是宜州那边有什么事情,这几年天灾人祸的,谁清楚。” 谢无尘本来都转过身了,听见后半句停了下脚步。 余寅都在撵人了,李墨不问更多,没留意他的一点小动作,问:“谢师弟刚上学宫,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么?” “宜州那边……”谢无尘顿了顿,“宜州近几年多生水灾。” 李墨了然:“水灾多瘟疫,但学宫素来不插手人间事。” 学宫不插手人间事…… 学宫不下人间。 但…… “学宫是允许弟子下人间的。” “……是。”李墨看他一眼,似是没想到谢无尘竟知道这一层。他将文松月写的药单递给侧厅的弟子,在那弟子去取药时压低声音解释,“学宫只允许学子下人间,学子离开学宫后,不可向凡间透露学宫消息,不可告知他人自己身份……这是学宫设立之初定下的规矩,缘由也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 不可告知他人自己身份。 谢无尘敛眸,藏住眼中神色。在医阁弟子的嘱咐声里接过药,在转身后却又将它们塞到李墨手中:“李师兄帮我带回无忧天吧,我去趟藏书阁。” “你去藏书阁做什么?” 谢无尘离去的步子一顿,也只是顿了这么一刹。等李墨反应过来,他已经转到大堂,出了门了。 “想到什么了……”李墨念叨一声,“人间若是生什么大事,一人两人可拦不住。” *** 藏书阁中,二楼是仙道院,三楼武道院,四楼言阁,五楼千象院。其中每一楼又分三层,自下而上从易到难摆放本院书籍,在每楼入口处,放有索引。 谢无尘边走边想,直至走上五楼,突然停住。 一路上脑中想不明,理不清的想法,就在五楼的入口前,被这一顿,生生刺得消失。 五楼入门处是医阁典籍。 白知秋站在书架前,被另一架书架掩住一半身影。谢无尘看见他将一本书往旁边一推,然后把另一本书放上去,而后转身,没入遮掩中,看不见了。 谢无尘无声走入五楼。 白知秋放完书后便重取了一本,走到临窗一张桌前,将书翻开。 藏书阁设有书案,置有笔墨纸砚。他应当是来了许久了,书案上摆了一沓薄宣纸,旁边挨着几张,书边还放有一张。 昨日学宫下了一日的轻雨,今天虽然并未下雨,但天气仍不是很好。 所以桌边放了一把白色的油纸伞。他低头,提笔,落在纸页上,自有一副优雅沉静的架势。 谢无尘手中拿着一本书,站在书架后,透过书与书之间的缝隙看他。 许久,白知秋停笔,垂着眸子思考许久,将这页纸放到了比较厚的那一沓中。然后,屈起瘦长的指节,扣了两下桌面。 现下还没开课,多数学子还在抓着最后的日子玩闹,藏书阁中并没什么人。就算有人,这点声音亦很难影响到别人。 但谢无尘乍然想起,于恙说,修仙之人的五感很是敏锐。 许是做贼心虚,他觉得这两下声音在安静的藏书阁中显得异常突兀。 于是,他正正对上了白知秋的目光。 对方清浅平淡的声音响起,:“你是还没出窝的猫么?瞧人都不敢大胆瞧。” 谢无尘有些尴尬,走出来:“白师兄。” 白知秋目光在他手上扫过,道:“书放回去。” “……” 谢无尘放回去了。 “寻我?”白知秋问。 谢无尘点头,片刻后,又摇头。 白知秋重新取张宣纸,研了墨,提笔落字。 谢无尘不说话,他便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从谢无尘角度看过去,能看见落于纸上的“大青叶、白及、仙鹤草、龙胆草”之类的药名。 他没看过医书,并不清楚白知秋写这些是要做什么。 他把目光转到了白知秋手上。 白知秋这双手,修长,却太过苍白。手背上青色的血脉明显,指节握笔屈起的时候,可以看到指关节上淡紫色的血脉。 若这双手不这么枯瘦,应当是很漂亮的,适合抚琴作画,适合执笔持花,唯独不适合的,倒是舞刀弄剑了。 也是一双,适合称煮药材,济世救人的手。 只是这双手的指根,稀稀疏疏缠着些许丝线,像是蚕丝,在白知秋动作时泛着淡色的光泽,不甚明显。 再细看,那丝线恍然从他手指中长出来似的。 意识到这一点,谢无尘不觉皱眉。 白知秋突然停笔,抬起眼睛:“在看什么?” 谢无尘给问得一怔,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话已经出了口:“你的手……” 白知秋握起手指,一拂,丝线在纸页上拂过,等手再展开时,那些丝线安安分分落在掌心,白知秋给他瞧了一眼,再晃,又长长短短绕回手指上:“悬诊丝。” 谢无尘听过“悬丝诊脉”,据说宫闱中的太医或者一些大家小姐可能用这种法子,甚至他还好奇过是否是真的。 那天下雨,他看完一本奇闻异录,拉着先生袖子要答案。 先生手中持书,却没看,偏头听着屋外的雨声。听到这个问题时,迎着他问询的目光,取了桌上一本书,随意翻到一页,笑问道:“想知道?” 那时,谢无尘还是好骗的。 先生将那页放到他面前,指着文章名,说,背完便告知他。 如果白知秋此刻说的是真的,那么,当年先生就骗了他。 如果先生没有骗他,白知秋现在就在骗他。 ——不管谁在骗人,他都是被骗的那个。 谢无尘突然想起,先生那时身上时有的,一种戏弄人的顽劣感。 他有一点不高兴,没由来的。 白知秋将桌上厚的那一沓宣纸整了整,放在一边,用书本压住,再将薄的那一页宣纸放在上面,红木镇搁好。 尔后他才抬起头,一只手撑住下颌,示意谢无尘坐到对面,问:“寻我何事?” 谢无尘眨了下眼,突然意识到白知秋的眼睛很漂亮,不看人的时候,眼中含着一层浅浅淡淡的光,显得有几分凉薄。可看人的时候,眼中便浮上点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和暖意。 虽然是极浅极淡的一点,却淡去了他身上冷漠而孤清的距离感。 谢无尘哑然片刻才开口:“我想同白师兄寻些意见。” “什么意见?” “该入哪一院,我思考到现在,毫无头绪。” 白知秋一手撑住了头,另一只手手指很轻的按在毛笔笔尾上:“你会什么?” 年少时,先生由着他自己学,有不会的再去问。故而许多东西都学了,学的都不深。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千象院的知识,复杂些的不太懂,简单些的早已熟知于心。 会的不算少,若说精的,没有。 他摇头。 “那你感兴趣的呢?” 若是曾经,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仙道院”。可如今经了变故,谢无尘自认是凡夫俗子,入不得;虽然有一点武功底子,但对刀枪剑戟提不得兴趣,武道阁未必留得长;毫无治国之心,不可能入言阁,千象院能学能用的很多,但要细选…… 这么一圈看下来,他能选的,好像仅剩下一个奇门遁甲了。 谢无尘再次摇头。 “那便等到想选时候再选罢。” 谢无尘愣住。 “其实我并不赞同心中有事的人过快做出选择。”白知秋道,声音很轻,许是因为这里是藏书阁,可是这种安静衬得他音色柔缓轻慢:“若是留在学宫中的年岁很长,各种方面自然会有涉猎,一时半会想不清无妨。若是求一招一式一法,倒不必摇摆不定。” 谢无尘发现,不管是哪句话,自己都很难回答。 “若是许久都想不出呢?”谢无尘问。 “那便不想。” 白知秋回答问题,是毫不犹豫的随意态度。 这态度他自己可能没感觉,但用到别人身上就容易让人不舒服。 他的回答也很像是应付。但或许是他此刻神色太淡,反倒衬得他的回答有种漫不经心的真实。 但谢无尘骤然想起,李墨讲过,白知秋当初是仙道院考核不过,最后才入的医阁。 他问出了这个问题,并不合适。 白知秋身上有些和先生相似的气质,恍惚万事无所谓。但先生言语间总会带着些微的笑意逗人,温和得很。白知秋的语气却会为自己与他人划出极为明显的界限。 他张了张口。 白知秋淡笑着看他。 谢无尘突然就懂了。 白知秋泰半是在作弄自己。 谢无尘摸不准白知秋的心情到底如何。 与之相比,白知秋是冷漠的。也是这种冷漠,让他觉得,白知秋其实是不在意这件事的。 许久,谢无尘道:“抱歉。” 白知秋手指点在书案上,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浅淡应了声。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8章 晨光 文松月昨日熬了个大夜,要死要活的将方子写完了。一大清早顶着好容易放晴的阳光,戴着对黑眼圈,一只手锤腿,一只手拿一把大蒲扇给自己忽扇忽扇送风。 她迎着清晨的曦光,眉目浅淡,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如释重负:“我的方子可算是配好了。” 下一句就是,“那位可真是个王八蛋。” 谢无尘想起昨日藏书阁中白知秋平淡的眼睛,又想起他用闲闲的语气说出来的话,有点不知道怎么反驳。 李墨在旁提醒:“白师兄前日还给谢师弟送东西来的。” 文松月从善如流:“他对自己阁的弟子可真是王八蛋。” 谢无尘:“……” 李墨:“……” 文松月要去睡觉,嚷着莫喊她。李墨同谢无尘去肴错天,问他有没有想去看看的地方,或者熟悉熟悉万象天,再次被谢无尘拒绝。 “我想去一趟藏书阁。”谢无尘道。 “言阁去藏书阁都没你这么勤快。”李墨道,“松月跟着一起,你也好熟悉熟悉学宫,不然很容易迷路的。” 谢无尘没应。 李墨顿了顿,忽而道:“松月要下学宫了。” 谢无尘一愣:“嗯?” “过两日学宫开集会,到时一道去走走?对了,你知道学宫的集会么?”话出口,见谢无尘没回答,李墨主动解释,“每月逢十五,万象天主干道会开集会,比起人间节日时的庙会,毫不逊色。” 他边走边道:“在世间传说中,学宫总是与避世两字相连的。但入学宫后,却常道,我们是为自己所求而来。” 李墨笑了一下:“人多贪心,所求太多太大。松月是我见到的少数知晓知道自己所求为何的人。你入学宫,所求又是为何?” “我无所求。”谢无尘摇头。 “仙道长生,救国济世,或是自己的安宁……没有吗?”李墨诧异道。 谢无尘沉默,片刻后,问:“那李师兄所求为何?” “我?”李墨一怔,一下没答上来。 风过林梢,飒飒作响。 他们两个人都有些无言,谢无尘张口想说什么,恰好二人拐过拐角,前面一袭银白袍角扫过,他想说的话都止住了。 白知秋。 他似是不爱束发,谢无尘三日见着他三次,他都是长发披散,发尾一直垂到腰封之下。 这个方向,是往芸笥天或者万象天去。他们过万象天去肴错天,白知秋转了弯,往芸笥天去了。 谢无尘思绪硬生生给这个背影打乱,思虑些许,他问:“白师兄同样住在无忧天么?” 李墨引他往右手边看:“那边是四时苑,各阁长老的弟子多在那边。白师兄在无忧天的时候挺少,估计是选课快开了,在忙着查看选课所用的大阵。” “哦。” 他想找白知秋套话,至于各中缘由,他并不打算告知李墨。 *** 那人还是占一张桌,执一支狼毫笔,桌上铺开张宣纸,不紧不慢地写东西。 谢无尘站得很远,躲在书架后,佯作选书,从空余的缝隙中去偷看。 白知秋写完一页,自袖中摸出玉简。 别人的玉简基本佩戴在身上,像白知秋这样不戴的,少见。 玉简也叫留影鉴,在验证身份之余,可做传音,可在藏书阁拓印书籍。白知秋估摸是收到了谁给他的传信,以食指在唇侧停顿片刻,点在玉简上,收起。 谢无尘终于下定决心,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急备千金要方》,坐在白知秋对面。 白知秋抬起眼睛,在看到书名后又敛回去。 谢无尘觉得,也许最开始白知秋的行为他可以理解为巧合,但昨天,他可以确定白知秋是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什么的。 谢无尘翻开手里的书。 藏书阁中安安静静,或远或近的,偶尔会传来弟子们特意放轻的脚步声或是交谈。 声音含在上午的阳光中,遥远。 谢无尘骤然想起了先生来之后的日子。 *** 小时候的男生多捣蛋,也皮实,经常捡根树枝就能当武器,追逐着闹来打去,比谁当老大。有时候打得厉害,伤着疼着了,就跑到娘亲跟前哭,哭完过两天又能到处跑。 侍女跟在身后,拦不住也劝不动。 到了开蒙时候,请来的是个老学究,每天要求他必须两个时辰坐在屋子里念书。他不肯听,为了躲这无趣的活计,经常故意摔断了笔,或是打翻了墨,闹得藏书阁中鸡飞狗跳。 直到先生被他气的摔了书,娘亲给他请了第二位先生来。 那时候不过八九岁,是个身高可能都不到四尺的团子,站在桌边能瞧个桌沿。坐在凳子上,两只脚就在空中晃来晃去。 先生牵着他上书楼,从书架上摸出一本书给他,再在面前铺一张宣纸,他就跟被老虎盯上的兔子似的,能认认真真抄半下午。 事实上,先生是一点不凶的。 那又为什么? 大概是先生说,他若是能乖乖抄上几页书,自己晚上便带他上房顶看月亮,或在旬休的时候带他溜出城,去郊野的小河里摸鱼。 抄的内容有哪些早忘了,大抵是什么“忠不可暴,信不可犯……”之类的话。 他那时候肯定没有认真抄。先生不骂他,也不责怪,甚至检查课业偶尔还会有些敷衍的意思在里面。 但写不好字时,先生却会亲自写一些字帖,要他拿去临摹。 先生坐在旁边,在透过雕花窗的阳光中,握着一卷书,安安静静地读。 开始时候,他是玩闹的,不肯安分。有时故意闹,先生叹口气,眼角却含着点笑意,拎起他染了一堆墨的袖子,把人牵去池子边洗手。 小孩总是想着标新立异,要一些能在小伙伴面前能吹嘘的东西。开始是为了那么点玩闹听话了,后来不然。 后来,先生会给他在屋前种有着细碎小黄花的芸香草,会赶着节日的趟带他去庙会祈福买零嘴,甚至在凌晨时把他从睡梦中哄起来,只为让他看一眼昙花。 再久些,不再为了玩闹或是炫耀。也不是听话,小孩子对于外界总是很敏锐,和先生坐在一起的时候,他心思宁静。 就这么长着,他竟也学会了不少东西,慢慢养出了一副有些文质彬彬的性子,与自己家门其实是格格不入的。 再长大点,偶有命妇来访,问起他的兄长,问起他。 有人说,他性子随娘。 他却想,一半随娘,一半随先生。 他好像什么都没教他,又好像什么都教了他。 先生不是酸溜溜的只会“之乎者也”的老学究,他儒雅,随和,博识,宽容。 先生说,你学到的东西,会刻在你的骨血中。我不求你出宦入仕,名传千古,但求你行止由心,无惧无畏。 那天的天气很好,和现在差不多,阳光从窗棂透过,落在桌上,落在洒金墨上,落在宣纸纸页之上。 先生双手按在他肩膀上,长发束得一丝不苟,面目逆着光,神色温和而坚定。 *** 谢无尘抬眼看向白知秋。 或许是此刻的阳光太像从前,又或许是因为白知秋这两天说了一些让他不得不多想的话,谢无尘骤然张口,道:“白师兄,我想入言阁。” 白知秋笔尖一顿,他将笔搁回笔山,很久的静寂后,他问:“想起什么了?” 他确实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想起……我师父吧……” 应该是师父,不是先生。 先生这个称呼,于他而言,浅了。 谢无尘想,当初聘请先生时,他是严格按照拜师礼来的,送了六礼束脩。在拜祖师爷时,先生说,他并不知晓本门祖师是谁。 便免了这一拜。 拜师礼是没规矩的一拜,但师父训了话,是四个字。 便是那句“行止由心”。 无论是教授他诗书礼义的十年,还是最终要他上学宫远离纷争的决定,先生都将自己所能授予的尽数授予了他。 他是绝对当的起一声“师父”的。 白知秋眼中含上一点笑意,转瞬即逝。 先生说,将者卫国,言者安民,师者育人,医者济世。 他想,若是尘埃落定,自己一定愿意成为先生这样的人。 “言阁课业繁重。”白知秋道。 “我住的院中,有一位言阁弟子。”谢无尘道,“我学了近十年经书礼义。” “经书礼义,帮得到你么?” 白知秋目光沉静,毫无波澜,落在谢无尘眼中,却是惊涛瀚浪。 “难道白师兄帮得到我。”他轻声道,用的是问句的句式,结尾处却毫无起伏,于是这个句子便成了陈述。 “学宫不下人间,可我红尘未尽。” “我想下人间。”谢无尘重复道。 如若有的选,我甚至现在就想下人间。 “书上的东西,来的太浅。”白知秋没反驳他,只是别开眼睛,很轻地叹了声,“这几年,北方大旱,南方水涝蝗灾不息。大周朝中昏聩,诸地纷乱,远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世事如局,阵局之乱,你想插手哪一方?雾若起了,飘到何处,谁人能确定?学宫于风雨飘摇中独立俗事之外,有如河中之汀,偷得半日悠然而已。” 这话里面的意思太难想,谢无尘被他几句话炸得耳边嗡鸣:“何意?” 白知秋凝望着窗外,此时尚是上午,从这扇窗望去,看不见太阳,只能看见对面的碧云天。 无有一丝云彩遮掩,被阳光照耀得愈发青翠的山巅和丛林。 偶有一只飞鸟掠过。 乍然有风掠来,扬动白知秋鬓边发丝,衬得他眼中光影拂动。 他阖上眼睛,片刻,转回来,温声道:“你的先生送你来学宫,为的是什么,你想过么?” 作者有话说: “忠不可暴,信不可犯。”出自《国书·晋语》。 感谢观阅。 第9章 传闻 因为白知秋一番话,谢无尘整个下午都有些浑浑噩噩,神思游离地教文松月差些跑去找仙道院的同僚来给他驱邪。 最后,架不住文松月硬要给他号脉,才发现是因受风寒生了病。文松月吃过晚饭跑东跑西地给他写方子取药煎药,还得李墨搭把手。 “前两日一直下雨。”谢无尘解释,嗓子沙哑,一说话就疼。 文松月盯着他喝完药,把人塞进屋子要他早些睡。 谢无尘入睡时就迷迷糊糊,夜中更是难受。梦境繁杂,有时他站在院中开满金桂花的桂树下,有时站在北函关漫天的风雪中,有时候看见娘亲牵着他跨过过高的门槛,有时候却看见先生青衣翩翩,笑着为他理好头发,说:“我许你表字。” 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谢无尘喘了几口气,才平复几乎要冲出胸腔的心脏,等眼前闪烁弥漫的光点渐渐淡去,他终于缓过来,起身洗漱。 镜中人唇色苍白,满是疲惫。 屋子里没有可以让他暂且填填肚子,缓解过来的东西。怎料刚出门,文松月就给他吓了一跳。 “这是闹鬼了?今天脸色这么差。” 谢无尘任由文松月把他摁到桌边,无奈配合,将袖口往上折了两折。 文松月皱眉,“昨天便想问你,脉象虚细,多是耗伤了气血。今日更明显,可不是没休息好这么简单。” “有段日子了。”谢无尘摇头,“来了新地方,不适应。” “学宫在无忧天布了安神养灵的阵法,不至于吧?”文松月明显不准备放过他,“你这不是一天两天惹得,我给你写个养身安神的方子。正巧今日白师兄药阁轮值,早饭后我一道去药阁取药材。” 这几天撞上白知秋的概率有点大,虽然之前有一分他故意的意思在里面。 谢无尘想起昨日他回过来的那眼,手指蜷了蜷。 他昨日的心神不属,都拜白知秋所赐。 幸得谢无尘身子底子好,今日脸色差归差,不适感基本淡去了,文松月强灌的药确实有用。 等到他们二人到医阁,已差不多是巳时。白知秋手执一支笔,正在给一位倾身到案前的弟子讲解问题。 余寅坐在另一边,吊儿郎当地一手扇扇子,一手百无聊赖地折一根草芯。等文秋月将方子放在他眼前,他一挑眉,“啧”一声:“病了?学宫好山好水养着,还能给养病了?” 白知秋正好讲完,凉凉地掀起眼皮。刚刚还没个正形的余寅立马坐得端端正正,手指在面前一比。 谢无尘看不懂,文松月却能认出这是禁言咒的起手式。 于是,她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丢人丢到学子眼前,换个人就刨坑去了,但余寅心神极其坚定,还能摆个手势请他们别在自己面前杵着,去找白知秋。 白知秋伸手,点点文松月放在余寅面前的方子:“去取药。” “不是吧小师兄,都不多看两眼?” 回应他的是白知秋屈起指节的一扣。 余寅乖乖作揖,去后面了。 文松月戳戳谢无尘,又指指椅子,见他摇头也不多说,上前将另一张方子放在白知秋面前,道:“白师兄,这是今年的夏课。” 白知秋细细看起,文松月站在对面,等他的评价。等白知秋点头,将方子收入抽屉,文松月明显松了口气,说起了自己的事情:“白师兄,听闻最近中苍沙洲再发疫病,我想下学宫。” “嗯?” “宜州近年便多发瘟疫,今年又多中苍沙洲,病疫原因尚且不明。我虽能力微薄,却觉在学宫蹉跎了许些岁月,该去看看了。” 谢无尘看着白知秋。 他什么都没问,点头,食指中指并起,在文松月掌心画下一个印记:“想做便去做吧。” 动作太快,谢无尘没看清,但隐觉到一种熟悉。 余寅做事还算靠谱,不多时便取好了药。文松月又问道:“白师兄还有阵盘么?谢师弟怕是掌不好煎药的火候。” 文松月说的阵盘是白知秋给不入医阁的弟子做的一个小型离火阵,毕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小小的医阁,不会煎药的弟子便拿个小阵盘,回去自己煎。 余寅弯着眼睛笑:“不巧,你们来迟了。” “去仙道院。”白知秋没理会搞事的余寅,在某位“今天你轮值”的声音中,带着他们迈出了医阁的大门。 千象院和仙道院相对,丹阁与符阁相对,阵阁在符阁旁侧,医阁位置偏后。为图省事,三人走传送阵。 万象天中有风,缓而柔,风中含着药阁中特有的带着苦意的药香气。谢无尘愣了下,反应过来,这该是白知秋身上所带的。 昨日在藏书阁时,似乎并未感受到。 白玉阶上与他擦身而过时,也未感受到。 白知秋侧头望了他们一眼。 谢无尘骤然地联想到一群小毛孩子被夫子带走挨个训话的场景。 “……” 白知秋身量不低,又太瘦,加上偏要散下长发,显得人身形单薄。从袖中垂下的手更甚,手指枯瘦得过分。 若是穿身黑衣,或者披个斗篷,真的可以原地上演白日撞鬼。 瞧着余寅对白知秋那个怕劲,大概白玉阶上白知秋嘲讽余寅时所说的“青天白日见鬼”中的“鬼”,就是他自己。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 大抵是生了病,想的东西不怎么受自己控制。谢无尘抬起眼睛去看白知秋的背影,突然觉得他若是同先生一般穿身青衣,大概能精神一些。 太瘦了。 等他回过神来,他和文松月已经坐在阵阁大厅的梨花木椅上,白知秋同当值的长老说了几句,走进阵阁后阁,没半刻钟,拿着一个布好的阵盘出来了。 “将灵玉放在中间的凹槽处,便可以了。” 文松月一拍掌心:“白师兄,许还得麻烦你,给他批些灵玉。” 白知秋顿了下,转过身向长老要了张信笺,落笔几个字,最后落了个花印,递给谢无尘。 那个印记像一朵绕着花的藤蔓,又似“白”字的变体,一笔连成,简单优雅。 玉简上有名,有人会在玉简上加上自己的印章,有的是加一个印记,像白知秋这样的。 取灵玉要去芸笥天,谢无尘向白知秋道了谢,出门后听文松月道:“将这事落下了。灵玉在学宫同金银在人间差不多,集会时候若是瞧上什么想买也用灵玉。” 谢无尘抿了抿唇,低头去看阵盘。 阵盘不过巴掌大,上面稀疏摁了十余颗小指头大小的圆润的珠子,白玉质感的,摸上去微凉。 “对了,白师兄给你批了多少?” 谢无尘一手拿着阵盘,一手捻着纸笺,听着这句话,抬起眸子,道:“五百。” 文松月“噗嗤”笑出声:“我要信李墨说的,白师兄想收你做徒弟——你知道方入阁的弟子一年给多少么?” 不等谢无尘回答,文松月就食指屈起,抵住大拇指,伸直其余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三百,不过灵玉也就用来做做阵盘,集会上换些东西,实际没什么大用。三百五百无甚区别,用得多了可以去同自己阁的长老批。” 谢无尘昨日讲自己想入言阁,但被白知秋一番话讲得摇摆不定,故而名字尚未录入。现在批取灵玉,仗的是文松月向白知秋要的面子。 文松月大概不需要他说谢,白知秋……算了…… 他又想起白知秋昨日投落的那一眼了。 那一眼中含的东西太多,他看不懂,又或许哪日能看懂,但不是现在。 *** 就算气血亏空,谢无尘身子底子也好得很,灌了两顿治风寒的药就好透了。养身的药要慢慢喝,每日一碗。文松月不知道从哪给他找来个小泥炉,摆在屋檐下,阵盘放上就能煎药。 搞得他很是像病秧子。 用完晚饭,文松月盯着谢无尘煎药,又抱了一捆竹篾并薄纸出来,扬了扬手中的刀笔剪线:“我做些天灯,明日带去映花潭一道。” 明日……谢无尘忆起来日子,明日是七月十五,学宫集会。 在人间是中元节。 有些地方有放灯祈福的习俗。 十五,凑得是个好日子。 人间三元,上元,中元,下元。 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还有中秋。 “集会不是在万象天?” 文松月“啊”了下,又“哦”一声:“是,不过我们去过中元节。” 这下轮到谢无尘发愣了:“学宫也过凡间的节日?” “嗯……据说以前没有,后来掌门办起来的。再后来学宫学子越来越多,节日也过上了。撞上节日,集会便延后一日,连开两日。” 说到这时,文松月刚好绑完一只骨架,示意谢无尘将浆糊递近些,才继续道:“学宫名作‘汀舟’,诠意是,江河中一处安宁处。” “世事如河,奔裹向前。” 李墨在旁接口。 谢无尘恍惚了一下。 先生曾经亦告知过他这句话。 也许是来到了先生曾经年少时成长学习的地方,谢无尘有些参望故地的熟悉感。但出现在自己眼中的,是另一个模样的学宫,使得这种熟悉感上又蒙上距离。 “学宫并不是开始就是学宫的,真要说来源,能推到不知何时。”文松月小心翼翼地贴着薄纸,戳了戳李墨,“你说,言阁里这些志怪多些。” 李墨摸了书签夹进去,才放下,驳道:“志怪还是要千象院,无情道不都是千象院传出来的。” 许是为了讲故事,李墨将夜明珠往文松月面前挪了挪,而后给谢无尘斟下一杯茶,续道:“人间有学宫的传说,学宫也有不少传说。据说,学宫伊始,与山同名,称作辰陵宫。” 那时,仙京与人间界,人间界与黄泉界之间的分别并不特别清晰,仙道魔道鼎盛。世间有妖魔作乱,也有修者除魔卫道,更有仙人避世修行。 辰陵宫便是避世的其中之一。 直到人间大乱。 那次大乱,逼得当时的大能修者共同出手,将世间魍魉逼入黄泉界,又阻断黄泉路,换得人间界安宁。 但仙门亦元气大伤,或伤或陨。此后余下仙者避入仙京,与世隔绝。 “为避免小妖小怪继续作乱,仙门留下了后手,承担重任的便是辰陵宫。曾经世间有的功法典籍,符阵咒术,尽数藏于学宫。故而学宫最中心的示教地称为万象天。” “直到三百多年前,辰陵宫更名为汀舟学宫,才允许学子下人间。示教内容亦不再局限于仙术,扩展到言阁,千象院等等。” 谢无尘抓住了她的一句话:“曾经,不允许学子下人间?” “或许不是不允许,是不愿。辰陵宫最伊始是避世修行的仙门,所求为长生,而不是为入世间搅一趟浑水。” 不管什么时候,传说总是带着一种,难以接触的,令人喟叹的无奈。 “其实我有时会想,若是仙道仍存,世间是怎样。”文松月叹道,“只是我天资愚钝,入不得仙道。人间百年,说过便过的,天机难悟,徒增苦恼。” 有风轻轻地掠过树梢,一枚月挂在天际,清辉如水,落了一地。 谢无尘扣在茶盏上的手指很轻地蜷缩了一下。 “学宫中的岁月比外面来的轻易,也比寻常人长了太多。可学宫所见毕竟有限,就像这月亮,盈满缺亏来来去去没什么变化。也许许多年后,我们同样会觉得岁月太长,没那么好过了。” 作者有话说: “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是传说里的神仙,称“三官”,又叫“三元”。 三官以正月十五日、七月十五日和十月十五日为神诞之日,也就是常说的上元中元下元。 感谢观阅。 第10章 满月 天气放晴了一日,又开始下雨。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树上,滴答作响。不出门还好,一出门就容易沾湿衣服,很恼人。 谢无尘寻了伞,撑着走了,快出门时被文松月薅回来加了件衣服才放人。 下雨天他比较喜欢去家中书楼,在学宫,他只好去藏书阁。 自己前天为了应付白知秋取的那本《急备千金要方》仍放在案上,规规整整地摆好了。 谢无尘一停。 倒省了再去找书的劲。他想,或许白知秋是等他再应付他一次。 巳时过半,白知秋手握一把纸伞,带着满身涉雨而来的寒气步入了五楼。他将伞立在窗边,手指在桌边的夜明珠上一点,将光调亮一些。 “可以么?”他问。 谢无尘从书页间抬起眼睛,点头。 白知秋坐下,铺开纸页,研墨。 谢无尘在看书的间隙里瞄白知秋,看漆黑的墨色在玉质的砚台里洇开,淡淡的墨香散在满是芸香的空气中。 微雨无声,寂静。 他往后翻了一页,书页翻动的动静慢而轻,就像书阁中的芸香,激不起什么动静,却让人浮躁的心思渐渐宁静下来。 一坐就是大半天。 白知秋写一会便停笔,自己给自己按按手腕和手指。谢无尘看累了也会收起书,望向另一边的书架,余光偶尔扫过白知秋。 他面前的纸页上只稀稀疏疏落了几个字。 到了下午,白知秋推开了窗。 雨下了一上午,下午停了,天边有一缕金光泄出,破开层叠的云雾。向窗下望去,满池莲荷的叶边镀上一道金色,清风过时,光影摇曳。 谢无尘估计,现在已经是申时过半,该去肴错天了。待用过晚饭,要找文松月他们去碧云天放河灯。 但他现在并不饿。 白知秋立在桌边,双手交叠搭在窗沿上。阳光落在他眼中,给他的眼眸一并蒙上一层淡金色的浮动的光。 谢无尘摸了书签夹进书页,同样起身向外望去。 “松月给你开了养身的方子,即使吃了辟谷丹,也要按时用餐。” 谢无尘一愣:“什么?” “余寅。” 余寅给他吃过一颗味同嚼蜡的果子。 ——还是弄了他满身雨水才给的。 谢无尘明白过来:“多谢余师兄。” 白知秋侧过脸来,微微弯眼,眼中的微光就此融化开:“东西是他送的。” 谢无尘又用了刹那来反应,垂下目光,他道:“灵玉总要谢白师兄的。” 白知秋默了片刻,别开脸笑了声。 “行吧。” 他说。 谢无尘又站了会,转过身。离开的步子刚迈开,又回头:“白师兄,何时宵禁?” “学宫并不宵禁。” “哦……”谢无尘应了声。 可步子刚迈出,白知秋淡淡的声音传来:“事不过三。” 谢无尘一下停住。 他不太看得懂白知秋,他做什么事情好像没理由,站在旁边温和而平静,像常伴在身边的风。 可白知秋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今日的出现,在谢无尘眼里,其实是有些刻意的。 哪怕他自己都是刻意的。 谢无尘觉得不太行。 很早以前,他不是容易有心事的人,后来有了,也愿告知于先生。直到先生离开,他孤身一人,浑噩度过大半年。 白知秋话里藏了些什么意思,他现在已经全懂了。如果白知秋问他瞒起来的事情,一问换一问,他应当也会回答。最差不过是被赶下学宫。 但,既然这几日毫无动静,约莫是不准备的。 谢无尘自暴自弃地想。 谢无尘站了良久,然后握了握有些发麻的指尖。 白知秋回身,倚靠在窗边。 事不过三。 白知秋在给他下通牒。 谢无尘站在座位旁,手指不自觉按在了书上。 白知秋取出玉简,回了句话,而后,一撩衣摆,坐下。 他终于承认自己确实一点注意力都转移不了,复又抬头,盯视着对面的人。 白知秋平静仰头,与他对视, “现在出窝了?”白知秋问。 “……” 谢无尘抿唇,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在纸页上篡出几道折痕。 白知秋半垂着眼,眸光隐在长睫的阴影中。片刻,他抬起手,小指伸出,拨了拨他篡着书页的手指,再把书抽走,折痕抚平,轻声道:“我很吓人?” 因为白知秋的动作,空气中积攒的剑拔弩张一下散了。 谢无尘心里积着的紧张随着气氛的破碎一起散去。 白知秋是故意等他问问题的。 三次都是故意。 谢无尘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地将问题问出来,可一开口,便哑了嗓子。 从窗中透过来的夕阳太扎眼了。 他把目光从白知秋手下按着的书上收回,飞快眨了下眼:“白师兄,可有听过,一名名作齐悟的弟子。” 话音落下,他就克制不住地吸了口气,雨后的凉气在嗓子里转过一圈,像一声压低的呜咽。 白知秋将书推到一边,看见了他微微颤抖的手。 “齐悟,未曾听过。”白知秋道,“但,我知夕误。” 夕误。 “他活着。” 谢无尘乍然抬头。 一滴眼泪折着光,砸在桌上。 白知秋轻轻叹口气,自袖中取出一块锦帕,递过去。 锦帕雪白,帕角绣了一簇藤蔓,带着山间雨露的清朗。 谢无尘后知后觉地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他嗅着帕子上若有若无的香气,终于回神。 “那就好。” 白知秋一手撑着下颌,看他拭去泪痕,转头去看夕阳,有意无意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良久,谢无尘回答:“七月十五。” 鬼节。 “今晚映花潭那边,会有人卖河灯。”白知秋道,“听说过么?” 谢无尘点头,将帕子篡紧,回答:“听过。” 文松月甚至还做了天灯。 白知秋的目光始终落在窗外,该是看不见他的动作。 “只是学宫中节日的规矩,不如人间齐全。” “白师兄去过?” 白知秋转过头来看他。 他神色一素是平淡的,温温沉沉像夜色下的湖泊,带着弥漫的冷意。 “我没有故人。” 这句话其实是他自己白问,白知秋入学宫许久,哪来的尘世牵绊。 可在他回答“七月十五”之时,一刹那神色的变化,告诉他,白知秋分明是在追念什么的。 转眼后,白知秋的神色已经没有任何波动了。 他好像只是对于他的冒犯表示一下不满,复又望向窗外,眼中倒映着雨后的落阳。 “中元节。”白知秋嗓音沉静,“你怕鬼么?” “不怕。” 自己怕不得。 白知秋又不说话了。 “听闻人横死之时,若是世上尚有挂念,便轻易入不得轮回。”谢无尘找了话,轻声道,“白师兄听说过吗?” “听过。” 直到一阵清风刮来,扬起白知秋鬓边的几缕发。他沉默片刻,第一次没有引着人说话:“你是说黄泉道么?” 黄泉路,人死后要走的地方,尽头是转生池。黄泉路上恩怨清算,落入池中,一切重来。 “听说,横死之人对于世间牵念太重,走不得黄泉道。” “无论是谁,回头半步多。”白知秋轻声道。 很久,白知秋微微敛了眸子起身。 “我有事务处理,你也莫耽误了。”瘦长的手指收好桌上的书,向他推来:“放回书架吧。” 谢无尘手指按在书封上。许久,谢无尘听白知秋道:“有想送的人就去送送吧,可以去仙道院要黄表纸写路引。有尘世人送,才走得安稳。” “不过,别叫他们的名字,叫了就不好走了。” 白知秋说完话,拿起放在墙边的白伞,拎着袍摆,转过书架,便不见人了。 谢无尘目送他离开。 今晚是七月十五。 待日落后,挂在天上的,是一轮满月。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1章 路引 集会开启时间在戌时之后,但到酉时大半摊位已经开张。一盏又一盏纸皮灯笼上绘着花花草草,飞鸟游鱼,挂在摊前。 现在天光未落,待到天光落了,该是极其好看的。 上午下了雨,下透了,晚间凉快到有些冷。李墨帮谢无尘带了外袍,免得他风寒未好又中招一次。 谢无尘想起少时跟着先生偷跑去的庙会,人流熙熙而来,攘攘而去。路边灯笼高挂,小摊贩扬着笑脸揽客,偶有香气扑面而来,是人间最简单也最抚慰的样子。 文松月后日下学宫,想来集会上寻寻可做纪念的物什。谢无尘想去映花潭放河灯,又想找仙道院要黄表纸。只有李墨,是过来陪人的。 文松月拉着李墨要吃路边做的平日肴错天见不着的吃食。谢无尘无心于食物,想先去仙道院,被文松月一句“我在符阁有同僚”拦住。 一刻钟后,谢无尘见到了文松月口中的同僚,当即没表情了。 余寅手中转着一把水墨扇,指尖一旋,眉毛一挑:“这是什么运气?” 他旁边跟的是白知秋。白知秋身后,是于恙和吴诗。 自己在学宫一共认识六个人,现在凑齐了。 谢无尘也想问问自己,是什么运气。 孰料他一抬头,就与白知秋对上了目光。白知秋看了他须臾,点下头,转开了眼睛。 “余师兄。”文松月刚好吃完东西,起身行礼,问道:“你和白师兄也来集会么?” 李墨和谢无尘起身,被余寅伸手拦了。他跟弟子们没什么隔阂,打个哈欠:“没有,这两个家伙夏课偷懒,被符阁长老传了。周师兄今天又不在,我们就来走一趟。” “我没偷懒。”吴诗小声反驳,于恙跟着赞同点头。 谁料余寅下一瞬就转向谢无尘,教育:“看见没有,你不能跟他们学。” 谢无尘:“……” 于恙:“……” 吴诗:“……白师兄都说了不算了。” 有别人在跟前,余寅胆子都大了,水墨扇一声打在手心:“藏书阁碧云天医阁,他还去过哪?成天闷着,迟早并那屋子一道成了田螺,你跟他学?” 白知秋:“……” 反面教例白知秋凉凉掀起眼皮,斜了他一眼。 “夸你呢。” 白知秋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哎,白师兄。”白知秋一走,余寅立马三步并做两步去追,献媚的声音穿过来,逗得几个人没忍住,笑作一团。 天边的霞光还未落尽,在万象天铺开一层暖而柔和的光,余寅追在白知秋身边,隔了两拳距离。晚风中,白知秋的身形,有些显单薄。 留在原地的于恙和吴诗笑够了,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谢无尘。 整挺好,不用介绍了。 谢无尘感觉现在他们之间的气氛就是这样的。 “呐,于师兄你认识,我叫吴诗,阵阁弟子。”吴诗从于恙身边跳出来,将几张画着符的黄表纸递给他,“松月的同僚。” “谢无尘,尚未入阁。” “我知道。”吴诗笑嘻嘻地凑到文松月身边,挽起她的手臂,歪头冲谢无尘笑:“你要不要入符阁同于师兄做个伴?” 谢无尘笑了下:“不了,暂且不急。” 吴诗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倒是文松月问了:“长老怎么传余师兄了?” 文松月并吴诗挽手走在前面,于恙跟在吴诗身后,李墨并谢无尘便随在文松月身后,听吴诗轻声抱怨:“没传余师兄,是白师兄,说我偷懒。” “偷懒?” “嗯。”吴诗应声,“是结合符箓的一个小阵法,我和于师兄一道做出来,一起交的,所以一起挨训了。” 说完,她又道:“这道阵必须两个人一起发动,我觉得不算偷懒。” “是做什么用处的?” “破阵。” 阵法符箓构成自有其规律,只要掌握,阵石一摆,自成威力。但是破解,要么能力够强可以强破,要么能洞悉其中规律,可以找到阵眼或是薄弱处。 “它比较适合用于连环阵一类,我试过了,破一些小型阵组没问题。”吴诗解释,但文松月到底是医阁弟子,怕是听不懂,她想了想,又补充:“类似绝地台的五行造化阵,用这个破不掉,但若是有几百个人同时发动,或许可以试试。” “那白师兄估计不能给你过了。” 现在学宫常用的三阵,藏书阁录名阵,万象天传送阵,绝地台五行造化阵,皆由白知秋负责。 “我没添乱。”吴诗吐舌,望着文松月的侧脸,片刻,又有些忧愁,“下了学宫后,便是出师了。以后非大事不回学宫,你想好了?” “嗯,我修医术,迟早要下学宫的。”文松月道,“去年宜州一带便有涝灾,今年怕是更糟。”说着,她又笑,眉眼歪歪,少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模样,平添几分温柔:“倒是想起我初上学宫时候了,那时白师兄告知过我,说医术一道苦累。现在一想,竟已经十数年了。” 于恙兀地插话:“走哪一道,总有些缘由。你走得坚定,这点我二人不及你。” “仙道多修得淡泊无情。”李墨也开口,“不问世事,也好少些牵绊。或许哪日走了通天路,就彻底是仙客了。” “说起这个,白师兄若是能修行,怕是真真的仙人姿态。” 谢无尘默默回想,不得不承认,白知秋身上真的有一种温和而淡漠的气质。 其实学宫中的许多人都有一种温和的感觉,白知秋却又显得万物无所求。哪怕他看人时显得不那么疏离,但他瞧哪个人都是一样的,于是便没了于他而言,可以将不同的人做区别的东西。 他不知九天之上的仙人是如何,但也许,仙人看世间的时候,便是如此。 带着些微的温和,却从不心动,不悲悯,与投给世间万物的一眼实际上并无分别。 云卷云舒,风起风去,四时入眼,衣不染尘。 吴诗兀自笑开,开起白知秋的玩笑:“白师兄是真挺无情的,身上没点牵绊。千象院不是一直有个传闻传得很广,有一道叫什么无情道的,修出来是不是就那样?” “没见过谁修那道,我听传说都觉得累。”于恙接口,“换作其他阁弟子出师,师父多少要嘱咐几句,白师兄说过什么么?” 这下不知道是哪句勾得文松月的笑意淡去,她叹气:“入学宫后,学宫教给我们的第一课便是‘行止由心’。伊始我觉得是要我们忘了过去,从此得了自在。后来觉得,人在天地间,终究是要受困的。哪怕清净如学宫,我们上来时便是为了自己所求,最后还要义无反顾地一头扎回世间。” 谁都跑不掉,谁都躲不掉。 “所以有时候,我甚至很羡慕白师兄,连自己的事都能放下的。换作另一个人,有他那般天资,却不能修行,多少觉得天道不公。” 天道不公。 谢无尘听到了这四个字,一顿,手指扣紧了吴诗给他的黄表纸。 对于白知秋来说,天道不公。 但对于其他人,对于天地间万物,天道难道就公了么? 谢无尘从小就是不信命的,他总觉得所有的飞来横祸都是人祸。所谓老天爷高高在上,根本不会在意世间众生的生生死死。 这么久以来,他得到的唯一一个还算好的消息,是白知秋告知于他的,先生还活着。 但先生活着,他就能得到更多的,与先生相关的消息了么? 在他们说话间,已经走过了万象天,从白玉长桥上迈过,走不了几步,便顺着石卵小路拐进林中。 路边有小小的灯笼状的花,在黑暗中泛着盈盈的微光。大丛大丛聚在一起,照亮了往前走的小径。 路不长,很快到头。 谢无尘是第一次来到映花潭。 映花潭是碧云天阳明之处一片极大的湖泊。垂星河从碧云天山顶奔流而下,在映花潭源头化作白练,撞入映花潭后成一片清绿的湖泊。 夜晚之景,却不同于白日。 入眼是月色下大片的潭水,浮光跃动,粼粼晃眼。浮光之上,星星点点的光芒如星河倒映,像西飘去。或远或近地,潭上匍匐几许黑影,有如水中之汀。岸边停着或是竹筏或是小舟,仅能容下三五人。 潭边有人支个小案或是铺上油纸,放着卖河灯,辟邪符一类。 于恙手中同样拿了几张黄表纸,拍了拍谢无尘的肩:“路引谁写?” “我自己写吧。”谢无尘道。 吴诗拉着文松月去买河灯。于恙从袖里乾坤摸出一堆零件,很快拼成一只小几,李墨去潭边取了水研墨,递给谢无尘一支笔。 传说地官赦罪的规矩,赦的是幽冥业满之人。 但亲人送行时,谁在乎这些规矩。 传说而已,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谢无尘想,能送一送他们的,只有自己一个了。 只有自己一个了。 他的笔落在第四张路引的结尾,再写不下去。 他该送的,不只是他们。 “于师兄……” 于恙抬头。 “没事。”谢无尘道,他低下头,借着阴影隐藏住自己的神色,半晌,还是重又开口:“还有路引么?一张就够。” 于恙递过来一张。 谢无尘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提笔,写完后,于恙借给他一点火。 谢无尘烧掉了最后写的那张。 “那四张呢?”于恙多问了一句。 谢无尘把目光从一点点燃尽的黄表纸上收回,回头,冲他笑了下。 “不烧了。”他说。 “烧这张就够了。” 那一双属于尚未及冠的少年的眸子中,毫无笑意。 作者有话说: 围观群众:你为什么不说乌龟? 余寅:不敢。 余·珍爱生命·寅 感谢观阅。 第12章 前路 文松月做的天灯只够他们一人分一只,吴诗李墨写了些祝她前路顺遂的话,谢无尘跟着写。到最后,她做来送他们的天灯都变做了给她的祝福,袅袅升向夜空,与潭中河灯相映。 放天灯的不止他们,那几盏灯最终混入星河,瞧不清了。 文松月喊他们去放河灯。 映花潭是学宫少有的平坦之地,再往西走,又汇作一道河,流出碧云天。 “据说,碧云天是人间的终点。从碧云天往上,是通天路,通往仙京。从碧云天往下,一直走,等见到一棵鬼面槐,就是黄泉道的伊始。”吴诗坐在潭边,抱着膝盖偏头望向往西飘去的河灯。于恙怕她着凉,给她披了件外袍,她咕哝一句什么,倒是把外袍拽紧了。 谢无尘收回落在潭上星点上的目光:“碧云天后是黄泉?” 李墨耸了耸肩:“谣传,碧云天后灵气稀少,仙道院的弟子也没法赶路。我初入学宫时候出于好奇找过映花潭的尽头,映花潭最终是化作了一条河,隐没在林子里。林子里无路可走。” 文松月应声:“可我听说,映花潭最终是流往人间的。” “那黄泉道不就是在诓人?”吴诗睁大眼睛,“那通天路呢?” “黄泉道通天路未必诓人,映花幻境不就是依照通天路做的?”于恙道,“但映花潭的传说绝对是诓人的。映花潭最后在南边拐过大弯,奔入大峡,便是人间传闻中不可见的天江天堑。” “极西之地的五河八堑已经是极西之地的世外修仙之境。”李墨道,“天江天堑谁知真假?” “也是。”吴诗显然有点失落,“我信了好久的。” “千象院的传说真真假假,能信的有几个?”于恙眉眼带笑,“其实我好奇很久了,医阁的‘与君同命’是真的么?” “那是什么?”李墨问。 谢无尘从未听先生讲过更多关于学宫的事情,很认真在听,没打算插话。“与君同命”勾起了他的好奇,不等他问,李墨倒是替他开口了。 文松月解释:“说是,在医阁和丹阁尚未分开时候,有一道秘法。以心头血辅以七窍之血炼化成血线,将其系于另一人手腕,可以做到与君同命。” “不过吧,这是个邪术。与君同命同的不是自己的命,是对方的。”于恙跟了句,“所以有个致命缺点,代价大。落术时非但自己痛苦,后来若是对方死了,自己同样落不得什么好结果。” 与君同命。 很深情的名字,很阴诡的法术。 吴诗眨巴眼睛,“线?不也是牵系的一种?” 于恙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抬手扣了她一下:“想什么呢?我们比得上那位?” “泰半是假的,不然,那位会落得那般下场?” 那位。 刚刚还在讲故事,转眼他们便讳莫如深地提了一个那位。听起来,禁忌甚重,甚至连李墨都闭口不言。 于恙侧过头,低声同谢无尘解释:“你去藏书阁报到,应该见过,就是录名阵最中间被划掉的那个名字。” “唤作什么不知道了,仅剩下一个‘春’字。” 吴诗也转过来,压低声音:“具体名姓,掌门和几位长老或许知晓,毕竟是辰陵宫留下的老人。若论惊才绝艳,他之后学宫再无来者。山门下三百白玉阶并空间阵法都是由他做出来的。当初他并掌门一道创办学宫,后来没走过通天路,跌下来被打回了凡人。” “后来,他去走了黄泉道。” “黄泉道不是生人走不得么?” 吴诗看着谢无尘,张口欲言。最终,她摇摇头,歇了声。 “不是走不得,是走不过去。黄泉路上满是痴煞,走不过去的就化作怨鬼邪魔,游荡在黄泉路边。若是生人被困住,不人不鬼。”千象院忌讳没仙道院多,文松月替吴诗说了,说完又顿住,“是我冒犯。” 今天是中元节,他们妄议亡者,在人间规矩里,是犯禁的。 他们既然随着人间的习俗放了灯,这些话不该说。 河灯引路,引的是走不过去的游魂顺利转生。 谢无尘忽然起身。 “再放几只河灯吧。”谢无尘道。 吴诗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拉着于恙站起来,就要去找尚未离开的人买河灯。 文松月收回目光,却轻轻叹了声:“都是传说而已。” 这话顺着风谢无尘耳朵里,他离开的脚步停了一刹,回头。 “很多时候,遵从传说,是为了祝愿。” *** 毕竟是鬼节,要给鬼神让路,他们在亥时便回了无忧天。次日集会时又下来买东西,十七日早,文松月下学宫。 本月是符阁驿站当值,于恙一大早从驿站跑回来送她,文松月笑得躬了腰,要他当心符阁长老给他记一笔。 今日是个晴好的天气,碧空万里,山风猎猎。百里山林摇动如涛,鸟鸣不止。三百白玉阶不见尽头,渺远而宏大。 文松月没带走什么东西,只是对着他们拜了一个长久的揖,转身走下白玉阶。 李墨站在学宫门前,回头望向学宫大门之上悬挂的“汀舟”二字。 “世事如河。” 学宫是这河中之汀。 他们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方河汀,又为了自己的意愿,转身投入奔涌的江流。 于恙无法久送,需得早回驿站,下旬开选课,阵阁忙得乱套,吴诗作为长老亲传,自然跑不了。他二人目送文松月一步一级走下白玉阶,同谢无尘和李墨知会后,匆匆离开。 “松月不会怪我们的。”吴诗回头一笑,挥手,很快消失在门内。 “我也要下学宫了。”待到吴诗于恙走后,李墨才向谢无尘说出自己的打算,“我们两个同僚挺不合格的,你方至学宫,便都要走了。” 谢无尘一怔:“你……” “我去年冬日便准备走的,可许是我自私,想再偷几日时光。”李墨苦笑,展开右手。掌心中,是一枚印记。 谢无尘认出了,这是白知秋画给文松月的印记,也是先生画给他的印记。 学宫信印。 学宫相交深浅,一者入了人海,便算是被这洪流冲散了。日后除非刻意去寻,再见的机会极其渺茫。 谢无尘沉默,许久,他道:“哪日,我来送你。” “明日。” 谢无尘垂下眼。 李墨短促笑一声,道:“回去了。” “我去藏书阁。”谢无尘说,说完复又陷入沉默。 李墨看出他心情不好,只身回无忧天。 “李师兄。”谢无尘深深吸口气,“而今世道大乱。” “就是因为而今天下世道大乱,我才要下学宫……”李墨站住脚,冲他笑了笑,“言阁弟子,哪个上学宫时候没有青云之志?今年新帝上位,天下大赦,我自然想去争一争,名传千古。” “你该贺我。” “贺你?” 谢无尘语气冰冷:“大周朝中大乱已近十年。八年前宫变,当朝宰相被枭于秋市。自此,朝中阉党掌权,已换过三代皇帝。下面州郡官宦作祟,层层剥削。前年大周与夏凉结盟,名为重新议边界,实则卖地求荣。但去岁北越入侵,屠尽北函关以北市贸三城,夏凉未置一词,甚至再次吞下大周大片国土。你要求的,是什么名?” 他极少说这么长的话,说到最后,嗓子都有点疼。 “那就不要了。”李墨看着他的眼睛,“仕途尽处是什么?” 谢无尘阖了阖眸。 李墨走到了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医阁许多弟子下了宜州,松月原想着再学些时日,却得知了中苍沙洲突生疫病。” 宜州近几年多生水灾,谢无尘知道。 “医阁救命,言阁多入仕。”李墨道,“仕途尽处,能平世间祸乱么?” 谢无尘不知道。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只是乍然而真切地体会到,一种名为“无力”的情绪。 而学宫,不问过往,不问前程。非有大事,不回学宫。 他转身往回走,走出石道,回头向牌楼上看去时,却见一袭白影。 山间的鼓动他的衣袍,也扬起他的长发,黑白分明。在红柱翠瓦下,扎眼却不突兀。 谢无尘顿了顿,走回牌楼,沿着楼内的石阶向上走去。 那人是白知秋,即使没看见正脸,谢无尘也能确定。 他站在哪里,都是丝毫没有突兀感的。 长风不止。 声音散在风中。 “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 谢无尘停在他身后三步,向他望的方向看过去。 摘星楼真的很高。在摘星楼上,尚且还能瞧见一个小小的白影,飘忽在灿阳之下的百里苍翠中。 白知秋也在为文松月送行。 他的声音温温沉沉,轻缓而慢。谢无尘听他背着,等白知秋一段背完,他接道:“张湛曰:夫经方之难精,由来尚矣……” 白知秋依旧极目望去。 清晨的阳光穿过云层,投落在他纤长的眼睫上,也为眼中的白玉阶与无边林稍勾上一层金边。 “……又不得以彼富贵,处以珍贵之药,令彼难求,自炫功能,谅非忠恕之道。志存救济,故亦曲碎论之。学者不可耻言之鄙俚也。” 长风朝阳,山林飞鸟,医者誓言。 共同伴随她下学宫的长路。 直到再也瞧不见分毫身影。 “白师兄。”谢无尘喊他。 白知秋微微侧过脸。 晨时的阳光映入他的眼睛,透亮而温和。 看清他眼睛的一瞬间,谢无尘想,白知秋此人,或许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阳光裹挟着起伏飞落的尘埃,落在他的青丝上。于是满头青丝被光芒镀上一周淡且浅的金色,懒懒地散在银白长袍上,几缕隐入衣襟内里,带着说不出的缱绻温和。 仙道院的弟子多有驻颜之术,更有人以灵力塑形貌,故而大部分都是极漂亮的。与他们相比之下,白知秋的容貌在整个学宫中依旧出挑,他本人却好似根本不在意这幅皮囊似的。 他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哪怕他站在面前时,却轻易让人忽略他的皮相。 主要是眼睛。 那双眼睛温润包容,看东西的时候显得淡漠,恍惚万物不过心。 乍一眼是冷漠,看深了让人不舒服,更深了,就觉得孤寂。 像是冬日里封冻千里的湖泊,是一种渺而远的孤旷。惹得他身上尽是可与他人区分得明显的淡薄与冷清。 但是,偏偏在他看人或是浅笑时,一蹙一笑都带着极其自然的轻松。于是漫天风雪化去,湖面仍封,却有了点春日万物将醒的暖意。 “为什么?”他问。 “医阁一素如此。”白知秋抬手,收起掌心下压着的书。 “还有……”他收回目光,越过谢无尘,走到对面。 李墨已经走出醒心楼,走入芸笥天。 “祝前路顺遂。” 他说。 作者有话说: 秋崽崽和谢无尘念的话,都出自于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诸论》,第一段是《大医习业》,二三段是《大医精诚》。 感觉《备急千金要方》很少有人能念顺,比如我朋友看这段时,问我:“是《千金急备药方》吗?” 错处太多,以至于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出来的。 感谢观阅。 第13章 棋局 文松月和李墨前后两天离开学宫,原本热闹的院子乍然冷清下来。第二天的一大早,余寅带了两名千象院的弟子来封屋,再利用空间阵法布置了新的屋子。 谢无尘坐在石案边看他们收拾。 并没有很久,从自己入学宫,到现在不过十天。但也许是从里到外的改变,竟将这短暂的日子拉得极长。时间的错位感甚至让谢无尘有些恍惚——他应当是与李墨文松月相识了许久,而今,他们各奔东西。唯有他一人,依然看不清前路。 但他并未读过私塾,他开蒙年纪比大部分孩子都小,娘亲担心他,单独请了先生。后来到了上私塾的年纪,懂的已经比大部分孩子都多,于是一直在家跟着先生学习。 先生曾说,世上最多的是离别。 他的声音和在北函关的风雪与上元节的爆竹和喧闹声中,不太清晰。但先生笑意盈盈,手里提着灯笼,俯下身笑道:“刚吃完元宵,少蹦跳,当心肚子疼。” 谢小公子听先生话听习惯了,闻言竟然真的没跟去打闹,但也不肯闲着,团了带着红碎屑的雪,趁先生不注意,猛地砸过去。 先生无奈笑笑,伸手拍拍粘在衣上的雪沫,再拢回袖中。 “怎么?太冷清不习惯?”余寅手里把着把扇子,在谢无尘眼前一晃,抵着下巴冲他笑,“总不至于是胆小,不敢一个人住吧?” 谢无尘的思绪生生被他一扇子扇去九霄云外,抬眼冷冷看着他。 他确定了,余寅跟他命里犯冲。 按正常情况来说,余寅这样自来熟的人,开玩笑的分寸也适宜,并不至于讨人厌。 但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不好,故而不太想说话,有些恹地摆了下手,将视线换了个方向。 余寅定定地望了他半晌:“每旬旬底,白师兄在藏书阁大堂当值。你若是无趣,不妨去找他?” 然后,他又“刷”地一下展开扇子,掩住唇,笑了:“明日开选课,白师兄也会开课。你去选一节他的课上上吧,受点罪,就没空发呆了。” 说完,又好死不死轻声道:“若是怕过不了,我给你当个说客,今年不过问你的考核。” 谢无尘:“……” 前面还在认真说话,最后两句简直是想在绝地台见面。 余寅如愿以偿地欣赏完了谢无尘变脸的全程,对自己造成的成果很满意,笑着退开,给自己扇了扇风。 谢无尘:“……” 谢无尘没理他,目光在院中扫过一周,最后落在了站在屋檐下假装忙碌,对余寅所作所为熟视无睹的两名千象院弟子身上。 他终于把视线重新落回余寅脸上,微微蹙眉,起身扭头走了。 余寅在他身后笑开: “真要去给白师兄甩脸色看啊?” 谢无尘顿了一步,手指蜷起,没回话,抬脚迈过门槛,再走几步,拐个弯,就走入主路,身影没去在绿树之中,瞧不见了。 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去往芸笥天的路上了。 于是顺理成章地,谢无尘从正门走入了藏书阁。 录名阵下,小小一方桌案。白知秋一手支头,一手拈一枚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棋盘。 桌上摆一副半成的棋局,棋盘边放着一叠小册子。 谢无尘在决定是否上楼时,与白知秋的眼睛对上了。 白知秋抬眸,一双眼平静无波。他在谢无尘找借口前落下手中棋子,问道:“会下棋吗?” 谢无尘对于找借口这种事情,素来处于一种熟练不熟练的状态里。骗人水平依据对方水平而定,让他扯理由骗白知秋,多半会被一眼看破。 但白知秋不说,还会配合他演,甚至再勾着他问出最开始的问题。 于是,他由着白知秋开了个头,应声:“会一些。” 白知秋起身,让开位置,走到对面,将黑子让给他。 这盘棋,白子颓势明显。 谢无尘掂住棋子,对着棋路思考。 这并不是个步步为营的棋局,甚至比曾经先生教给他的还要简单些。白子棋路杀伐,黑子温吞,如一柄利剑对上坚实之盾。两相对峙之下,竟是利剑落了下风。 优势方是守势。 谢无尘琢磨够了,落下一子。 白知秋微微挑眉,毫无思索,捻在指间的棋子直接落下。 毫无保留,锋芒毕露。 片刻前,这人坐在黑子一方,掌一路温吞之子;片刻后,这人立在白子一方,针锋相对。棋路毫无方才斜斜支着头的闲散感。 他突然就有种极需慎重的感觉,不止在下棋之上——棋路能展现出一个人的性情品格,在他极少的印象中,白知秋一素是平淡温和的。白子的棋路,不太像他能下出来的。 谢无尘扫了眼桌边的棋谱,落下第二子。 白知秋即刻追上。 谢无尘捻住下一颗棋子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一顿后,才又回到棋盘上。 指尖一瞬间的绷紧不可避免地落入白知秋眼中,他一手搭在桌上,食指中指间夹一枚棋子。在谢无尘落子后,指节一屈,棋子便收入掌心。 白知秋微垂眼睛看他,道:“不下快棋。” 然后,他收起那枚棋子,转身进了一间屋。片刻后,搬出来一把椅子。 谢无尘在他走开时便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放到棋局之上。 方才那一子,落得仓促,甚至有点冒进。白知秋前两子却与白子棋路完美相契,自己若是再疏忽,白子会毫不留情,将他杀得片甲不留。 于是那四个字,现下读起来,就有些“我不欺负你”的意味。 玉质的棋子捏在指尖略有凉意,谢无尘摩挲着棋子,平了平心绪。他尽量从白知秋的落子速度中缓出来,让自己去契合黑子的路数。 中间有人带着新上白玉阶的学子来录名取册子,有时会同白知秋讲几句话。他一手撑着头,侧过脸去轻声嘱咐。谢无尘始终将心神放在棋局之上,自然而然地略去了这些小事。 黑子对着白子围攻而上。 一子一子,哪怕白棋逐渐落入了负隅顽抗的境地,白知秋也丝毫没有要输的顾虑或是不悦,依旧气定神闲地围缩领地,一子一子落得轻松而无懈可击。 谢无尘变了棋路,往前方落子,寻找突破白知秋眼位的机会。 白知秋却乍然单独落子。 这一着叫碰,常用来试探对面的虚实强弱。在此刻眼位即将被困的局面下,白知秋明显下了一步废棋。 他先手执黑子,下出了如今的局面。谢无尘一时间并不理解,白知秋这一步是想探什么。 谢无尘往右边落子,却谨慎了许多,直到完全吞掉白知秋驻扎在外处的几颗子,才明显地松了松气。 而在谢无尘扫清后方威胁的同时,白知秋稳扎稳打了几步,对着自己能挡住的攻势,挡了几着。而后,再次长剑向前,意图突围,一子落在他行棋方向的头上。 来势汹汹。 实际上,对于白知秋来说,现在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突围时机。白子势弱,但他自己棋力高深,除却碰的那一子,其他的均在锋芒毕露中护好了自己后方。他若是下拉锯战,结局仍未可知。 于是,这一步不但没有先手意义,还被谢无尘找到了进攻的机会。 他包围而上,五步过后,吃掉了白知秋用于突围的子。 白知秋掀起眼皮,似笑非笑,轻轻叹了一声。 “学的不错。”他点点棋盘,“继续。” 白子的活路实在是太少了。 但对面是白知秋,谢无尘能感觉到,他的数次变招,都是在白知秋变招之后。进攻的主动权依然把握在白知秋手中。白知秋能引他的棋路,自然也能背水一战,绝境翻盘。 先生曾经教给他,棋局,不到最后一刹,永远不知道是谁输谁赢。 谢无尘思路越来越快,在白知秋不知道多少次落子之时,他一步围上,终于控住棋局的局势。 白知秋指尖夹着的白子在空中停了一刹,然后被原路送回棋盒。白知秋抵着额角,伸手要捡拾棋盘上的子,神色淡然:“输你三子。” 谢无尘挡住他收棋子的手,得了白知秋的默许,试着变动了最后几颗棋子,最终未得破解之法。 白知秋将位置让给他的时候,黑棋胜白棋不止三子。 “我杀不了你的眼位。” 在他可以认为自己可以影响棋局之时,变过几次棋路,但始终未找到可以彻底攻破白子的方法。 白知秋不甚在意:“是盘很久以前的长生棋,下多了无甚意思。” 长生局不多见,但也不少见。一般情况下,当出现长生局,由一方主动变换棋路。当双方僵持不下时,判和局。 结果白知秋在他控住棋局之时,直接认了输。 谢无尘不知道他是该喊白知秋复个盘,还是应该为自己赢了这盘高兴下。 “白师兄棋力高深。”谢无尘说了句挑不出好,也挑不出错的话。 白知秋笑了下,算是听进了他的应付:“虚长你几岁。” 话音未落,一点金光飞掠而来,有如长剑,直刺向桌案前的白知秋。谢无尘喉口一滞,声音尽数噎死在喉中。但不等他脸色变化,白知秋已经伸手,抓住那点金光。 金光淡去,化作一支金笔。 余寅踏过藏书阁门槛,“啧”一声,挑挑眉:“那你实长我几岁?”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4章 迁居 “我实长你几岁?”白知秋将剩下的几颗棋子一颗颗捡了,慢条斯理地收好棋盒,闲闲开口:“一百八十二岁。” 他在余寅呆头鹅一般的表情中走到他面前,抽了抽余寅手中竹简,没抽动,于是使了点劲,依然没抽动。 白知秋点点他手腕:“松手。” 余寅无知无觉松了手,自顾自开始算:“欸,那你岂不是比学宫年岁还大了……”他自言自语,乱七八糟的想法不知道被发散到了哪里,“我以为你比大师姐大不了多少来的……” “住口。”白知秋不胜其扰,拿了竹简,执了金笔,走到阵前,凉凉掀起眼皮,“我说什么你都信?” “也就我信你。”知道自己大概又被白知秋找了乐子,余寅耸耸肩,一声“啧”随着白知秋脚步落定,道:“还有件小事,你旁边那位。对,就你。” 被点名的谢无尘微微蹙眉,扭头与白知秋对上了视线。两个人同时停顿一下,又同时扭头看向余寅。 余寅:“……” 白知秋先免谈,这位主眼皮一掀他就要被整,已经习惯了。但此时带上一个还在椅子上坐着的谢无尘,他没明白自己要被整两次的错觉是从何而来的。 余寅默了默,在二人的盯视中说道:“他院中两位同僚,前两日都下学宫了。按照学宫一贯规矩,要给他换个院子么?” 学宫规矩,每院中至少留一位师兄或师姐照料新弟子。 “换吧。”白知秋点头,转过身,金笔一挥,一点。一簇金光便被他拉下,点在桌面上。 整个无忧天的布局便在桌面上铺开。 此时的布局和平时所见并不相同。在白知秋拉出的大阵上,无忧天整个分为六部分,大致的布局之下,有密密麻麻的金色蛛网脉络交织相连。余寅点了点离谢无尘最近的区域:“这是竹苑。”又点了点离他最远的地方,“这是梅苑,就是你住的地方。这三苑是兰苑菊苑四时苑,四时苑的位置离碧云天更近些,不算全部在无忧天内。”余寅点过了其他三部分,又点向最后一部分,“这部分是鹤归苑,文松月和李墨的屋子便留在这里。” 余寅摸着下巴,兀自琢磨:“这几年上学宫来的弟子比以前多了许些,加之下学宫的弟子也多……你这半路被扔下的,我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哪有合适的了。” 白知秋已经调了录名阵下来,在星子般的金光中开始录名,由着余寅对无忧天的地图琢磨。 谢无尘坐在桌案另一边安安分分看地图。余寅没个正形,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折扇倒执,松散随意地一下一下敲着扶手,身子前倾,将大阵拉来拉去。 等他终于拉够了,扇子不敲扶手了,打个响指,语气中带上终于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和即将可以作弄人的愉悦,抬头:“小师兄,你在四时苑那处院子,院中是不是一直无人来的?” 白知秋没回头,“嗯”一声。 “那要不你带带?” 这下白知秋停了笔,手指抵在大阵上,转过头,冷冷淡淡的目光从低垂着的眼皮后投落下来,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就在谢无尘以为白知秋会言而简之给余寅一个“再换”的回答的时候,白知秋走过来,把金笔递给余寅,拉开地图。 白知秋看起来就不喜欢扎堆,加之白知秋年岁辈分在前,他两算不得同窗。余寅怕不是憋着坏,把他和白知秋这种点头之交的关系,发展为相看两厌。 谢无尘起身,想给白知秋让个位置。白知秋却抬手下压,目光落在地图上,片刻后,微微别过眼去看余寅,道:“菊苑应当还有位置。” “是。”余寅执笔点了点,“但是你也知道,菊苑弟子资历多比较小,看顾好自己都吃力。加之新近来的弟子多在菊苑,一带二的太多。你给减轻点压力么?” 白知秋微微蹙眉。 余寅看他表情看多了,硬是从其中看出了“难搞”的意思。 不过没否认,估计有搞头。 “哦,那你看看四时苑还有谁能排吧,今天不知又会新入门几位。”白知秋叩叩桌子,谢无尘跟着站起来。见状,余寅扇子一展,直接拦在白知秋面前:“你要走?” 白知秋瞅他一眼,折身,一手虚虚撑着桌案边缘:“我落了个阵盘在那,你帮我带来?” 余寅:“……” 见他没说话,白知秋点点桌子上的竹简,语气极为理所应当:“记得录名。” “别吧。”余寅气笑了,“小师兄,这旬两次医阁当值都是我替你的,今天还要跑?” “半斤八两。”白知秋道。 “也不怕师父训你。” 白知秋慢悠悠地拨开了面前的扇子:“如果掌门训我……”他说话也是慢悠悠的,音调听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内容却不一定了。 “最终挨骂的是谁?” 行。 你大爷。 余寅被噎了口气,重重坐在椅子上,一下把地图丢回墙上:“白师兄,你亏心么?” 白知秋给谢无尘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答话声随着他的背影一起消失,他道:“被鬼敲门的人,又不是我。” 余寅一口气进去,没出来,彻底给他气撅过去了。 谢无尘跟在白知秋身后,莫名想起余寅曾经对于白知秋的评价:这人麻烦,精贵挑剔,怕吵。 还有难伺候。 “……” 这到底是谁在为难谁? 加上余寅前几次作弄自己,对于白知秋欺负他一事,谢无尘消泯了自己最后一分良心。 他看着白知秋从那两名仙道院弟子手里接过阵盘,拎了拎雪白的袍摆,迈步走下玉阶。 一级一级,姿态优雅。 白知秋神色淡,说话时候语气也不强烈,其实是很难教人看出真实情绪的,只是觉得温和。 他低头走下玉阶时,微微低着头,有种难以言表的沉静。但他真的太瘦,沉静之上就有了病态的苍白。 谢无尘跟着走下去,暗想,难伺候不知道真真假假,但矜贵是真的。 可也许是今天又是一个阴天,加上自己心情也不好。又走了几步后,谢无尘又觉得,若是此刻在荒郊尸海里,白知秋也会这么提提袍摆,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 四时苑说是在无忧天,实际上位于无忧天和碧云天的交界处,两方各占一半。地势上比梅苑还低些,离碧云天近,离万象天更近。 从下至上,呈春夏秋冬四景,故名四时苑。这部分建的最早,是主次卧的布局。住在这边的,多是各阁的长老并一部分入学宫极早的弟子,另一部分是向藏书阁提出申请住在一起的亲眷。 谢无尘自觉三边不占,加上摸不清白知秋的意思,一路上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白知秋自然不开口,异常安静。 白知秋为了省时,没教那两名仙道院的弟子来,兀自熟练地封了屋子,让谢无尘把阵盘拿着,往四时苑那边走。 半路下起了雨,谢无尘没带伞,贴着路边花树走。最后还是白知秋叹了气,伞借了他一半。 这边的山道窄,两个人并肩走,总是会不知觉间肩臂相碰下。 却也恰巧,他们到达白知秋的院子后,雨才落大。 这雨挺会随人的心思,谢无尘想。 白知秋却不管他在想什么,他站在院门前,收了伞,要过谢无尘的玉简,在门上扣了一下,终于说了这一路以来的第一句话:“若有不喜欢的,你可以自行改换。” 玉简扣过之后,外围的青石院墙便在谢无尘眼中发生了变化。一簇簇缠绕的不知名的藤花自院墙上而来,伏倚在墙上,风过雨落,便沙沙作响。 白知秋推门而入。 院子整体的布局大致相似,至于具体如何,则尽数由院中主人布置。 进门先入眼的是一扇照壁,照壁前设了青石垒就的花坛,花坛中种的便是谢无尘方才瞧见的藤蔓,被架子引着攀上院墙,在门后织出一片青翠阴影。花坛前放一方方形石案,案上放一盏灯,还有铺开没收起的宣纸,案边一只陶翁,估计是做洗墨用。 因着花架挡雨,宣纸尚未沾湿。白知秋俯下身小心收好了,带着谢无尘向右边走。 向右转,便能看见坐于北边的正屋。东面墙下依旧引了一排花廊,直接接至屋前。西面是一排白玉兰,手掌大的花高高擎起,白的灼眼。院中一株桂花树,树旁设一座躲在树影下的秋千架。 谢无尘记得,家中的桂花只有每年八月会开,开时花香甜至入梦。白知秋住春苑,院中景色更偏向春末,是一种盛放的灿烈。这株桂花树亦然,开的炽热,空气中尽是甜丝丝的花香气。 正北一间客厅,入客厅后左右两间主卧,各配一间耳房。白知秋将阵盘放好了,退后两步看了看,轻轻拂了拂手指,理好袖子上小小的褶皱:“屋子大小都是一样的。不过客厅被我改作了书房,你既来了,我腾挪出来。” 谢无尘觉得自己该从这话里品出一点微妙的不悦。 不过白知秋好似只是做一个陈述,说完后走向西耳房,片刻后,取了一个阵盘下来。 “原先也是我占了。”白知秋摩挲着阵盘,在院内环视一周,似在寻找在哪可以将这个阵盘再落下去。末了,没得到结果,他收回目光,示意谢无尘向照壁看过去。 照壁后有两间小屋子,看得出是后来搭的。白知秋道:“庖屋和柴房,你日后煎药可以用。” 这倒是奇了。 白知秋在他眼中,委实是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换句话说叫做“十指不沾阳春水”。 尤其是那双手,手型修长,指节雅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和这两个地方勾不上关系。 白知秋没有解释更多的欲望,说完这句话,就感觉自己该交代的都交代完毕了。于是和谢无尘打了个招呼,又撑起伞,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5章 选课 最终客厅还是没改,谢无尘要了张书案,摆在白知秋书案对面。白知秋理了书册,给他腾了一部分书架出来。 客厅中点着淡淡的芸香,点久了,飘了些许进卧室。屋外落雨,飒飒作响,听久了催人犯困。这么淅淅沥沥的雨声就伴着睡梦一直落到第二天早上,落了一院残花。 谢无尘拾起一簇落于石案上的花,念着花还未开得彻底,别在衣襟上,出门往藏书阁去了。 今日选课,藏书阁热闹得很。录名阵下挤得满满当当,叽叽喳喳地不停,甚至略微有些吵闹。 余寅把原本安置在阵下的桌案挪到了门边,椅子侧放,搭个二郎腿斜倚着桌,扬眉带笑地同身边男子边说话边转扇子。对面坐着的蓝衣女子看起来恨不得把他就地掐死,奈何人多,没找到机会下手。 谢无尘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倒是余寅一直瞥着大门口,眼风斜扫过来,冲他挑眉。 谢无尘秉持眼不见心不烦,目不斜视,向大阵走去。 阵上课程分为四部分,各部分又分下去,最后再按照简易难分作三档。先录课程名,后面跟着授课夫子名姓。 谢无尘没在医阁的下属课程中找到白知秋的名字。 谢无尘微微皱眉,皱完眉又觉得自己是被余寅那个不靠谱的带偏了,竟然真的被说动,跑来找白知秋所开的课。 不等他扭头走,视野中便撞进一把合起的折扇。他转过头,看见一只手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四指捏着竹木扇骨,小指松松搭着。 来人一手压着他肩膀,将小半身子的重量倾了过来,抬头望向大阵,在看清内容时笑出声:“白师兄的课不在医阁,在仙道院那边,归属于心法。” “我不找他。”谢无尘说。 “是么?”余寅点点他肩膀,碰了碰他衣襟口有些焉巴的花簇,带着笑意,扬着音调“哦”一声,“真不找?” 谢无尘面无表情地打掉了肩膀上的手。 “你的表情怎么比小师兄还少?”余寅贼心不死,展开扇子送了一缕风过来,笑眯眯地补充道,“又不能省两顿饭。” 表情多,还聒噪。 如果有人和余寅有仇,白知秋一定首当其冲。 谢无尘正要开口,身后就传来温温凉凉一声唤:“余寅。” “……”余寅的手明显一僵。 这不是白知秋,白知秋不爱喊人,日常惜字如金。找人时候也是抬起眼睛,眼神平平淡淡投过来,没什么意味,但你就是知道他要找你。 不过,余寅是掌门的亲传弟子,能这么喊,要么是师兄师姐,要么…… 谢无尘跟着余寅转过身。 立在身后的男子上下打量着他们,在他开口前,余寅抢先道:“他找小师兄的课呢。” 这话让谢无尘想反驳,又没法反驳,于是选择沉默,僵硬地与男子对视。 男子瞧上去已经不小了,该有五十上下。他没有佩玉简,倒是腰侧佩了一穗深蓝流苏,一手背在身后。 他们两个对峙去了,余寅一下送走两座瘟神,当即就想遁。孰料将将抬起脚,便听男子问谢无尘:“你同院的师兄师姐呢?” 余寅想要遁走的脚一下没落到实处,差点扭个七荤八素。 谢无尘瞬间松了一口气,随即变脸。然后,他用一种意味深长心照不宣的眼神,配合着一点无需多言的意思望向余寅。于是,男子的目光也跟着转过来。 余寅想收回谢无尘没表情这句话了。 这人跟白知秋一脉相承,整人的神态都相似,真丢在白知秋那学上两年,估计就成了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了。 “他在小师兄院子里呢……”余寅咕哝道,乖顺地站到男子身后。 谢无尘躬身行礼:“见过掌门。” “免了。”明信压压手腕,带他往仙道院的课程那边走,“要选知秋的课?” 谢无尘觉得,明信外貌年纪虽然不算太大,但对他笑的时候,有种上了年纪的老人才有的慈祥。语气虽然温和,仍不可避免地带着教训晚辈的上位感。 此时此刻,被连续敲章,他已经不想再反驳了,“嗯”一声。 “慎重些,余寅骗的?”明信笑道,“知秋的课素来哀鸿遍野,有弟子修了五年都没过。” 说话间,明信已经给他指了白知秋开的课程,让他自己去看。 白知秋所开的课位置靠下——难度只是简。 那为何能五年过不了? 课桌都该给盘包浆了。 谢无尘脑中盘旋着许些思绪,伸手用玉简去叩,见流光闪过,垂下眸子,收回手。听身后余寅在一旁碎碎念:“您也不管管他。” 明信失笑:“我哪管得住他。” “明明是纵着他。” 明信也不恼,跟余寅说车轱辘话:“我不纵着你么?” “您明明就是最偏心他。” 明信低低笑开,也不斥,片刻后,道:“不过,知秋开课后要回碧云天吧……” “应该回吧……”余寅“昂”一声,谢无尘感觉他的视线投了过来,像是在琢磨什么。于是他转过身,正欲张口,明信就隔空向他一指,落点正是他的玉简:“若有不解,问知秋就是。” 谢无尘一怔,点头:“麻烦您。” 明信就笑着转回去,才走了没几步,就见一袭白袍迈过门槛,在人群之外站定。 明信微讶:“知秋。” 白知秋站在人群外,冷冷清清,与众人在不知不觉中便划开一道极为明显的分界线。他左手抓着一把伞,低头垂眸瞧着右手执的玉简。听见明信喊他时,点了下头,又看向谢无尘,片刻后,开口:“掌门。” “你院中的小师弟在这,我还以为你把他单独丢下了。” “没有。”白知秋开口,轻飘飘斜瞥余寅一眼,视线没什么劲,他顿了下,道,“我躲了懒。” 一句话说得真假难辨,明信居然信了,哄人似的:“雨天易犯困,接上人了,无事就回去休息吧。” 白知秋淡淡应下,在余寅明信走后,重新抬起眼睛,望向谢无尘。 他觉得白知秋的目光在他领口停了瞬间。 他与白知秋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对视,像白知秋与其他人那样,隔着一片楚河汉界。谢无尘正想上前打破这种氛围,他迈出一步后,白知秋道:“抱歉。” 前几日,谢无尘因为自己的冒犯对他说过“抱歉”,现下,谢无尘并不觉得白知秋对自己有什么好抱歉的—— 如果忽略身边那些成群结伴来选课的弟子的话。 从见第一眼开始,谢无尘一直觉得白知秋是天上的仙客,做什么都与他们有着不可消磨的距离感。哪怕是现在,他依旧站在人群之外,一身雪白长袍,纤尘不染。 但这句“抱歉”出口,他就突然不太懂白知秋到底怎么想的了,也觉得自己对于白知秋一直以来的认知好像出现了一丝裂痕。 白知秋先他一步打破了这片楚河汉界。 谢无尘上前,眼尖地瞥见了他发上翘起的一个小卷。 白知秋似乎并没注意到,他执着玉简,抬起眸子看他,眼睛里还有两分未褪的倦意。雪白如云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滑下一段,半遮半掩地露出瘦削的手腕和腕边一道隐约的浅红色压痕。 是真的躲了懒。 不知为何,谢无尘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这样的白知秋,有一种虚渺的真实感,好似一下子成了这藏书阁中的凡人之一。 白知秋问询的目光向他投过来。 “我没想选的课,来看看。”谢无尘道,“倒是不想白师兄开了课。” 白知秋似是还没醒彻底,有前几日看不见的一点慵懒,但唇抿着,就有点不太高兴的感觉。他点了点头,收起玉简,然后微微蹙眉,问他:“走么?” 这么一会,藏书阁里的人更多了。他二人站的靠前,时不时有人从旁边路过。若是再等一等,也不知会不会有两分集会的架势。 谢无尘觉得,“走么”两字背后,白知秋的意思可能是觉得吵,或者是想回去再睡一会。 两者完全可以分个先后,并不冲突。 “嗯,走。” 白知秋转过身,手垂落下去,搭在衣袍边缘,有些偏后。 谢无尘很熟悉这个动作,还小些的时候,先生出门总是会将手向后撤,要他牵住才肯带人出去玩。 但动作并未落定,白知秋没停顿,不着声色地捻了下袖口,好似拂去身侧的灰尘。然后敛好,向旁边让了一步。 这一步的距离让的很微妙,他给谢无尘腾出了可以并肩而行的位置。 先前去仙道院时,白知秋走在前,后面领着他和文松月。方才那个动作幅度再大些,落定了也是来牵小辈。 并肩而行,则是同辈,或是同僚之间。 至少这个瞬间,让谢无尘转瞬坠入对先生的回忆中,又从回忆中脱离而出。 也是这么个瞬间,谢无尘意识到,这几日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他总是想起先生,然后再从回忆里脱出来。 他蜷了蜷手指,走到白知秋身侧,在后者平静的目光中,接过了他手中的伞:“走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6章 阵法 今年的雨过于多。 他们前脚走出藏书阁,雨点后脚就砸了下来,飒飒地落到晚上都不曾消停片刻。 白知秋一到雨天便恹恹地,待回了四时苑,钻回房间就大半天不见人。 到了后半下午,他终于愿意出来了,支着下巴,手下压着一只阵盘,没精打采地对着窗外发呆。 后来,可能一个姿势坐久了不舒服,白知秋站起身,松松散散地伸个懒腰,活动活动了手脚。而后从书架上摸下几张宣纸,研了墨写写画画。画了一会,继续发呆。 谢无尘同李墨文松月住在一起时,基本每天被喊去肴错天。谢无尘在喊白知秋和不喊白知秋之间犹豫片刻,正要开口,白知秋却在他问话之前抬起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理所当然道:“你还有灵玉么?” 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到谢无尘找不到否认的理由。 谢无尘一停,脑子里原本思考的问题被一句话问了个烟消云散。他顿了片刻,才点头:“白师兄要多少?” “嗯…五十吧。” 谢无尘点了大概数量,递过去。刚刚转过身,又回头,没忘了自己最开始的事情:“白师兄去肴错天么?” 意料外的,白知秋没否决。只是走到万象天后,白知秋扭头就去了千象院,只留他一个。 行吧。 谢无尘想。 余寅把他丢给了白知秋,结果白知秋不仅惜字如金,还是个独来独往的主。 虽然在谢无尘看来,白知秋确实没有陪他浪费时间的必要。 结果谢无尘一回院,便见白知秋蹲在廊下。散开的袍摆被溅起的雨滴打湿了角,沾上几点尘泥,碍不碍眼的。 几乎一人高的铜镜立在一边,照出他低头摆弄脚下阵盘的身影。 等谢无尘从庖屋煮好了药,白知秋依然蹲在地上折腾阵盘,最多是身边又多了一颗夜明珠。 谢无尘坐在廊下,边吹着手里的药,边借着眼睛余光去瞧白知秋的侧脸。窥视片刻,光明正大地去看阵盘。 白知秋捻着灵玉,思索些许,参照着面前放着的宣纸,将灵玉一颗一颗按进去。但有时连着按几颗,他却又将灵玉取下,对着宣纸研磨或是抬起头移动镜子边框上镶嵌的灵玉。 一颗灵玉,有时被他移动四五次都不得要领。但当一颗灵玉终于落定后,他就会展开眉。 随着灵玉落定的越来越多,一种微妙的波动以阵盘为中心,缓然向四周扩散开。 这种感受是谢无尘没接触过的——在驿站时,他能通过影子微妙的变化察觉到阵法的存在。现在,他可以近距离地与白知秋所布的阵局接触。 他就着夜明珠的光,去看白知秋投落在阵盘的影子下的灵玉布局。 谢无尘看不懂,也找不出规律。但真的凝神去感受时,那种波动便有了实质。一部分与铜镜相连,一部分停滞于白知秋附近,最后一部分,联结于…… 他乍然将目光落定在白知秋宽大的长袖上。 白知秋微微冲他抬起眼,转手一勾。 这是让人过去的意思。 好在谢无尘已经喝完了药,没了别的事碍手碍脚。他在白知秋面前蹲下身,接过对方递来的灵玉。 “你来落。”白知秋道。 数十颗温润的白玉石在一块六寸见方的石盘上以一种极不规律的组合排列,玄奥且晦涩。但它传出的波动是温和而有规律的,触及到人时,无有丝毫不适。 谢无尘拈住灵玉,犹豫许久,最终起身,将它按在了铜镜右侧边缘三寸处。 最后一颗灵玉落定,他能感受到的波动乍然长鲸吸水般褪去。转瞬间,再也找不到来源与归处。 “这是?” “阵眼,阵眼落定,代表阵法完成。若是攻击类的阵法,落阵眼也代表封阵。”白知秋点了点那枚灵玉,带点笑意解释,“阵眼破,则阵破,所以绝大部分的阵法,阵眼都落得极隐蔽。” 白知秋的笑意里有一点调侃的意味:“太明显了,谢师弟。” 谢无尘却是硬生生从里面抓出了夸奖的部分,垂下眸子,乖顺道:“白师兄要教我阵法?” “不教。”白知秋收起阵盘,上前便要搬镜子,“自己学。” 这面铜镜重得很,谢无尘忙上前搭手,帮着移到白知秋卧室正门前。 也不知他是怎么从千象院搬回来的。 或许是他不理解的表情太明显,白知秋在摆弄的过程中别过脸来,道:“袖里乾坤。” 谢无尘:“……” 他并没有。 白知秋端详了摆好的镜子片刻,然后伸手,将阵盘摁在镜面上。 阵盘缓缓没入镜面,在镜面上荡出一丝涟漪,消失无踪。 白知秋抬步走向镜子。 曾经,李墨说,白知秋的阵法符咒极其惊艳,却偏偏运不了灵,启动不了阵法。 今日看来却不然。 毕竟传说多谬误,传言自然同样。 他跟在白知秋身后步入镜面。白知秋在他进镜时回头一看,便自顾自向前走去。 不过七八步,初入镜中的朦胧感已经散去,正对他们的,是一道与白知秋卧房门一般的门扇。 整个镜面中,只有这扇门与旁侧的墙是清晰的。往两边,更远处是与初入时一般的朦胧白雾。 白知秋自袖中摸出第二只阵盘,摁在门上,理了理袖口。 “卜卦中有一招,叫镜花水月,代表的是虚相。”白知秋抬手指向他们来时的虚空和瞧不清的远处,声音温温淡淡,“但镜花水月与空间阵法结合,便能开辟出一片单独的空间,通常不大。” 说完这些,他回身,微微偏头瞧着面前的门扇:“不过够用了。” 谢无尘想起自己感受到的波动最终联通处。而方才,白知秋将其按在了镜中门上。 “另一个阵盘是?” “昨日自你的耳房门上取下的。”说着,白知秋将门扇推开一条缝,回首问道:“你还要跟进来?” 谢无尘向白知秋作揖告退。 或许是因阵法启用,谢无尘走出镜面后,身后涟漪般一荡,连带着铜镜都消失了。 但在他将手向前伸去时,便又有涟漪荡开——不用想,代表重新进入镜面。 他收回了自己的好奇。 谢无尘并不知那间耳房中是什么,能让白知秋念念不忘地花费一下午造出这么一个阵。 他不懂阵法,但按照他感受到的波动而言,白知秋拉出这个空间,三个阵法之间绝对有联结。 加之第二个阵盘落在镜中门扇上,那十有八九代表,这还是一个阵中阵。 自己莫不是占了什么重要地方? 但看白知秋布阵,还能把阵眼给他按,说出他的错处后也没有改动的想法,他又觉得这个阵或许不是特别重要。 没几个人能把重要的东西放心地交给他人,哪怕是片刻。 谢无尘处理了自己留在廊下的碗,回屋翻书去了。临入门前,他收好了白知秋遗落在门口的宣纸。 寥寥几张,或是镜上灵玉分布,或是阵盘上灵玉分布,画完了布局画联结。谢无尘草草扫过几眼,其上内容与白知秋最终做出的阵盘还是有一定区别。 明天或许可以借两本阵阁的书来看。谢无尘想。 但他的想法在见到回来后的白知秋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白知秋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一条雪白的浴巾,看也没看谢无尘放回到桌案上的宣纸一眼,只与他打个招呼,便回屋歇息去了。 谢无尘与从半阖的门中溜进来的风面面相觑。 所以,白知秋,折腾半下午外加一个晚上,只是为了搞出一个浴堂。 他觉得自己对于白知秋的认知,好像出现了错误。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7章 夕误 白知秋所说的“自己学”就是完完全全的自己学,他只给谢无尘留了信笺,告诉他若是不想去藏书阁,可以翻阅书架上的书。 不过,白知秋显然没考虑他的接受能力,被放在书架上的哪有基础。对于现在的谢无尘来说,想要理解其中的内容,无亚于刚刚启蒙就让他去科考。 谢无尘按着藏书阁的放书规律,俯身抽出最下层的一本。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沉下脸,将书放在了桌上。 ——这本书,他连字都认不出。 书架上的书太多了,整整一面墙。最下面的一层需要蹲下身低头才能方便地扫掠书名。于是,当谢无尘与一排书脊面面相觑时,他终于得承认,这一排,甚至没有他能认出来的字。 书上的字与他识得的字无有相同,但字形并非从未见过。还小些的时候,先生就会写几个这样的字,逗着他去临摹。 后来长大了,逗不了了,先生便不写了。 那时他不觉得这是字,没有见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这字多是一笔或几笔连成,极为缠绕柔婉,并没有字体的工整感,更像是画出来的。 谢无尘耐着性子,缓缓往后翻,翻着翻着,还真给他从其中瞧见了几个见过的字形。 直至他翻到后面某一页,乍然停住。 此刻手指所点的字,与白知秋给他留下的信笺右下角的印记,一模一样。 所以这个被他当做的花印的印记,并不是印记,而是一个他并不知晓的文字中的字。 谢无尘将书放到了一边。 *** 白知秋逢四逢七医阁当值,逢十藏书阁当值。但本旬开启选课,为防止中间出什么岔子,前三日他也得放下自己的事情来藏书阁守着。 昨日拜谢于谢无尘,他得了闲,被明信准假回去睡回笼觉,今天自然没这么好的运气。 起得早,白知秋恹恹地,很是没精神。他坐在里侧靠墙的位置,借着门边的余寅挡风,一手撑着头欲欲昏睡,一手捻着棋子,长睫如鸦羽低垂,倦怠的目光落在棋盘上,思绪却早已睡到九霄云外。 “小师兄。”余寅捏着折扇,在白知秋面前的桌案上带着节奏敲来敲去,“该你了。” 白知秋不带精神地抬起眼睛扫过眼,随意落下一颗,继续眯着眼打盹,怎么瞧都是困极了。 “小师兄装呢。”余寅侧过身,附在明信耳边小声道。说完,他一双狡黠的眸子便转到白知秋身上,颇有明信一开口他就幸灾乐祸的意思。 余寅煽风点火得起劲,明信充耳不闻。倒是白知秋身边坐着的蓝衣女子回答完一个前来询问的弟子,伸手,越过大半张棋盘,一把夺过这么久没消停过的扇子,两手分别掐住扇面一捏…… “欸秦师姐,秦师姐别撕别撕……” 余寅忙从椅子上跳起来,慌慌张张要抢扇子,结果起身的起得太猛,往出绕的时候大腿径自磕在桌面边缘,磕得棋盘都震了一下。 扇子在秦问声手中手中打了个抛,被纳入袖中。 余寅只能怏怏不乐地坐回去。 被这么一闹,冷风不合时宜地扑面而来。白知秋一点困意散了干净,他盯住棋盘看了片刻,又转眼去看门外飘的一点小雨。 最终,他转回头来,嗓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哑意:“教姜师兄再给你做一个。” “这把就是哄了他好久才做的。”余寅丧着脸,嘶嘶哈哈地揉腿,继续软了声求秦问声,“大师姐,你不能净捡我一个欺负。” 秦问声意有所指的目光投向白知秋:“谁欺负谁?” “谁才是最小的啊?”余寅真真要服了面前这群祖宗了。 “谁才是最小的?”秦问声鹦鹉学舌似的念了一遍,看热闹不嫌事大,煽风点火起来水平丝毫不亚于余寅,她带着狭促意味的目光在白知秋和余寅之间梭巡,眯眼道:“规矩又不是我定的。” 意思就是谁定的规矩找谁去。 这话余寅回不了,他一样没胆子去找定规矩的人。只能愤愤不平地认下被抢扇子的亏,摸出签文玩去了。 玩签时候,还不忘再补一句:“狭促鬼。” 棋盘上,白知秋的棋子已经被围死好几颗。他将那几颗棋子抓走,手一扬。随着叮叮当当的声音,棋子蹦跳着,被洒在棋盘之上。 丢完后,他也不管这盘棋还没下完,抬手挪动了几颗子。在挪到最后一颗时,明信轻飘飘地按住他的手:“好了,别逗人了。” 没落下的黑子便被他瘦长的手指夹住,漆黑的棋子下,衬得手指苍白,指甲盖都没一分一毫的血色。 白知秋好像是被冷风呛了,用袖掩了风,收起棋子,道:“这盘下不成了。” 明信笑问:“不是你弄的?” 白知秋抿唇:“不是我。” “行,不是你。” 明信说话时候声音有些沉,于是不可避免地带着几分长辈的沉稳和慈祥,他问:“那孩子怎么样?” “他么?”白知秋摩挲着棋子,“悟性不错。” 白知秋夸人其实是件蛮稀奇的事情,他平时冷惯了,仿佛开口都能掉二两肉。更别提让他开口夸人,肯给个眼神,给个明显的笑,就是夸赞了。 “毕竟他师父是小师兄带出来的,他受教十年,多少要更机灵点吧。”余寅扯着签,觉得怎么都不顺手,愤愤不平道,“他现在四舍五入,都能算小师兄亲授,换谁羡慕得来。” 白知秋听着前半句话,垂下眸子,淡淡“嗯”一声,片刻后,慢吞吞补一句“我不收徒”才继续道:“夕误没教他什么,言阁的课业都未必教了。” “那他十年间学了些什么?”秦问声奇怪道,“总不能什么都没碰。” “教了不少。” 秦问声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明信便开口了:“有些东西教了一时两刻未必瞧得出。” 有些东西是潜移默化的,比如修养,比如性情,余寅永远不着调的脑子此刻竟然意外地接上了明信的想法:“那倒是。” 他想起了谢无尘同他入学宫时落后的一尺,初见李墨时的长揖,还有几句不真不假的话。 “跟着小师兄真是好事么?”余寅认真问道。 “你的担心能有一分真心实意么?”秦问声也问道。 “有啊。”余寅大言不惭道,冲秦问声眨眼,说到后面声音却低了下去,“毕竟……” 秦问声知道他的“毕竟”是什么,他们默契地隐去了后面的内容。白知秋掀起眼皮,倒没什么所谓:“看他自己选吧。” 他们在四周起了隔音结界,没人进来便听不见。这个话题被终止在这里,明信想起昨天忘记问的事情:“知秋,你开课后回碧云天么?” “应该回。” 白知秋的上课地点在垂云翠榭,位于碧云天半山腰处。选了课的弟子们尚未通知,但他们几个是知道的,白知秋这人倦懒,开课时总是住在碧云天的宿处。 四时苑位于无忧天与碧云天交界处,不过比起碧云天,还是显远。加之白知秋入秋后便不再当值,极少下来,这问题其实是在问带不带谢无尘上碧云天了。 下山这事,用白知秋自己的话说,叫做“少走几步”。 反正余寅听白知秋说话都当听鬼话。他要真的想少走几步,大可找周临风画几张可以直接用的缩地成寸符,周临风是肯定不会拒绝他的。 这人的心思他们摸不透。 “一起?” 白知秋思考片刻,抬手去捡棋盘上的棋子。 “再说。”白知秋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8章 河郡 谢无尘不喜欢规整,很少一板一眼地坐在桌案边看书,常是坐一会再找个地方一倚,或者寻个清闲的地方呆着。不过他的放纵也不是毫无底线,至少他做不出躺在哪的倦怠样。 白知秋回来时,谢无尘正倚靠在书架边。他年岁尚小,还能再长两年,但身量已经与白知秋相仿,斜倚在书架上时倒显得有点恣意。 白知秋带着一身寒气,挑个不碍事的地方放下伞,扫了他一眼。 伞面上没抖干净的水汇在伞尖,洇湿了一小块地板,教白知秋垫了块布巾。 谢无尘倒是想起来了,前几日白知秋给他递了块帕子,到现在还在他身上。 “这本你识得?”白知秋回卧房换下外袍,披了件轻薄如云的罩衫。他斜着身子,两条胳膊虚虚搭在椅背上,微微挑起眉,道:“第三层,从左到右第七本,是它的译本。” 谢无尘却指了指自己桌案上放着的书。 白知秋眯了眯眼睛,看清那是本辞典。他折身坐回案边,问道:“你要识字?” 谢无尘静静地看了白知秋片刻,没承认也没否认:“见过。” “是河郡的古字,该有三百来年不用了。”白知秋道,“我记得于恙曾让你看过皮毛符术,你许有些印象。不过书中可能未提及,若是修习符术,是需专门学习河郡古字的。” 白知秋向后靠了靠,执笔在宣纸上画下一个印记,正是那个“白”字,他的手指点在上面:“河郡古字笔锋内敛,转折柔婉,在乎连绵之态。你画出的符印,转折之处不对。” “嗯?” 白知秋示意谢无尘凑过来看。 他研了墨,在宣纸上缓缓落笔:“河郡古字,起笔不似大周官书起笔利落,多会藏锋。而具体的入笔,由所画的符箓决定。” “行笔多轻盈,顺承起笔节奏,流畅柔美。哪怕是攻击类的符箓,也会在此时由侧锋转中锋,中正平和。” “收笔则是重中之重,决定这道符效用如何。收笔不好,则全盘溃散。而今多用的,是回收之法,相对含蓄。曾经多用放笔,锋尖明显。” 随着白知秋话音落定,一道符箓在笔下成型,他搁下笔,道:“夏凉的写字习惯,其实与此接近。你知道河郡么?” “知道。” 河郡这个地方其实不陌生。 不只是对于谢无尘,读过些书,知道点历史,都该听过。 河郡曾是大周极西南之地一方沃土,位于八河河谷之始,呈口袋之势。一百四十多年前,河郡脱离大周管辖,并入当时与西蜀争斗不休的夏凉,成为夏凉后盾。此后不久,大周彻底一分为五,且延续至今。 在更早的杂记传说中,河郡则是仙道之始。自河郡再往西,过五河八堑,便进入神仙的地界。 怎料到后来,仙门尽数陨落,人间的传说,只剩下一个真假难辨的学宫。 白知秋斜支着头,轻轻“嗯”一声:“我听过人间说书,嗯……比你听得更早。传说中,河郡以西一带仙门林立。这话不假,不过至少要推到五百多年前。那时候河郡的地势要比现在更与世隔绝些,文书多用古字。再后来仙道陨落,仙京与人间界彻底隔绝。至大周建国而今,又有三百多年过去。而这部分的书文,也是在大周建立后,才被称为河郡古字。” “不过河郡古字开始减少使用,要更晚,大概是不到三百年前。” 谢无尘没听过这么详细的事情,合上书,站正了,摆出了五分乖学生认真听讲的架势。 “我入学宫很早,就是尚且用着古字的时候。”白知秋因为陷入回忆显得人有些倦懒,他没看谢无尘,顺了顺自己有些带潮意的发,在手指尖绕了一圈,问道:“有人给你讲过学宫的事情么?关于学宫何时建立的。” “讲过。”谢无尘垂眸瞧着白知秋的小动作,回答,“学宫也曾是仙门,名作辰陵宫。三百多年前更名为汀舟学宫,之后有了千象院和言阁。” “大差不离。现下,藏书阁中亦收有许些使用河郡古字的书本,多在仙道院。”白知秋抬眸,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上,笑了下,“想认河郡古字,去仙道院找几位资历大些的长老,都能教你。” 谢无尘扣着手中古书,指腹慢慢贴着侧缘划过,片刻,他不太自然道:“只是看看。” “只是看看?” 白知秋以前不爱关客厅的门,他喜欢一转眼就能看见院中的秋千并桂花。但下了雨终究凉,习惯也不是一下两下就能改过来的。风从没关紧的门缝中溜进来,凉凉地拂动罩袍。 白知秋好像觉得有点冷,起身去关了门。 “学宫不再用河郡古字,是两百年前左右的事情。”白知秋回来,支着椅子道,“要个准确数字,我也记不太清。两百年前到三百年前的时间,寥寥百年,对于仙道院来说很短。对于而今的学宫而言,却足矣改变许多。” 对于凡人来说,是一生。 “河郡并入夏凉,同样只有百余年。” 白知秋侧头思索着:“白云苍狗,不记得很多了。”他对上谢无尘的眼睛,指了指自己,“我修行早,那时多为成仙,修炼的法子与现下仙道院的修炼法子有极大不同。对于仙道而言,半仙之身已有常人不可及之力,寿数也足矣在这世间觉得无趣……” 他慢吞吞地讲着,闲散倦懒地厉害,像是在说一段真假掺半的往事,有点颠三倒四,他说:“……人间界前前后后乱了快一百五十年,辰陵宫最后成为了仅剩的仙门……而今想要成仙,还是要走通天路。这点跟以前无有不同。” “通天路,如何成仙?” 谢无尘觉得白知秋今日有些异常的话多和逻辑混乱,但他没在他身上嗅到酒味,只嗅到了山间寒雨的冷意。 “通天路……”白知秋回头,又看向门口。谢无尘以为是门被风吹开了,但他望去只望见了白知秋留在那油纸伞。白知秋偏偏头,叹息似的:“人间百年,痴妄怨煞,爱恨悲喜,恩怨情仇,尽数缠身不去。通天路上所见,人间百景,若看得透这些,不悲不喜,不为世间牵绊,走到头,便从此脱开六道,飞升成仙。故而,曾经的仙法多是些孤冷凉薄的路子。” “若是抵不过呢?”谢无尘问。 “抵不过……我便不知道了。”白知秋含了一点笑意,夜明珠的光落在他眼睛里,是一层浅淡而沉静的深湖夜雾。他缓而轻道:“世间牵绊,皆为因果。想成仙,需得自己心定,这是条不好走的路。” “而今世间无仙。”谢无尘轻声道,“学宫曾经也是仙门。” “都上了通天路了。”白知秋微微眯起眼,偏着头,道,“谁知道?也许呢?” “仙道院而今修行的法子,又是什么?” “现在的仙道院么?术法一类,大多承自当初各大仙门。至于修什么道,无甚限制,只是依然比常人凉薄些。” “也是。”谢无尘捻了捻手指,“天上的神仙哪会插手凡间之事。” 白知秋却骤然消了笑意。 白知秋眼睛好看,谢无尘在摘星楼那日知道了。可白知秋眼睛里东西也太多,他去了眼中温和望向一个人的时候,是会带着雷雨前的闷和沉寂感的。 温温沉沉的目光穿过二人之间片刻厚重起来的,有如实质的距离,落在他身上。谢无尘在白知秋眼睛中看到了自己,他溺在夜色下一片深沉的湖水里。 “谢……无尘。”白知秋平静而冷淡地念出了他的名字,默然片刻,重又开口。声音里没了惯常的温和,只留下无波无澜,像屋外飒飒寂然的雨,携裹着七月末暑气离去后的寒意。他问道:“你觉得,什么是学宫?” 无言的死寂在二人之间蔓延,很久,谢无尘回答:“世间汀洲。” 他竟有些不敢与白知秋对视,可犹豫之后,还是用了这个词。 “世间汀洲。”白知秋重复道,垂眸。他长发垂下,在夜明珠的映照下,给他的脖颈划出一道界限分明的明暗界线。 世间汀洲。 世事如河。 谢无尘脑中一炸。 白知秋站直身子,问道:“有人问过你了么,求仙道还是入人间。” 极轻的脚步声响在寂然的室内,很是明显。白知秋站在了他面前,于是风雨之息扑面而来。 谢无尘愣怔着,看见白知秋抬起手,瘦长的手指点在他手中所握的书本上。 指根虚渺的丝线随着动作虚虚搭在书本边缘,白知秋将那本书从他手中抽了出去,轻轻合上。 等他回过神,白知秋已经将书放在了他桌案上。 “你入的是学宫。”白知秋道,“学宫不问你求仙道还是入人间,这是你自己需要问自己的。” 话音落尽,白知秋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垂下头,拢住了自己散开的长发,转身进了卧房。 谢无尘久久无语。 作者有话说: 河郡古字的写法设定有参考书法的起笔行笔收笔。 如果未来有一日,浮生看到了这段,希望她不会因为我的胡编乱造,借着天时地利人和,掀了我的脑壳。 感谢观阅。 第19章 上山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饶是余寅,都被下得有些烦了。秦问声在旁侧支了屏风,人却立在屏风外,听余寅抱怨完,淡声道:“今年一直多雨。” “多雨多雨。”余寅不胜其扰,“可陆师兄昨日来的信里不是讲,今年江州松州接壤一带还生了蝗灾?秋日又起了疫病,而今流民遍地,乱的要命。” “今年天气比前几年怪得多。”白知秋的棋子在棋盘边轻磕了下,他抬眸,道,“松州虽没占个好地方,可还挨着宜州江州。按理说,不该如此。” “宜州比不得松堑山另一边得天独厚,只是有八河挡着。江州去年大旱,也不好。滁州宁州一样不及往年。”余寅撑着下巴道,“越州倒是好,可越州跟南琅搞一起去了啊。” “那边留驻的弟子有传信吗?”明信落了一子,问道。 白知秋没回话,转眼从屏风上望出去。藏书阁的大门高,他能看见大雨时满是愁云雾霾的天空。 这样的天他看过很多次。 秦问声看够了雨,从屏风外进来,端详着棋局:“去年前年冷得厉害,今年可别那么冷了,我养的花儿都冻死了。” 说完,她又偏头瞧着白知秋:“院子里凤仙都快结子了,小师兄哪日回来?” 白知秋有些无奈:“别了吧……” *** 谢无尘和白知秋闹了个不愉快,加之连着两日当值,白知秋晚上回来便自己沐浴罢回屋歇着了。谢无尘瞧着白知秋足折腾到子时才熄了灯,没找着个和他说话的机会。 就这么过了两日,天终于肯给放个好脸。但也没好到哪去,连云一会遮着太阳一会飘过去地,搞得忽明忽暗地。 白知秋今日不当值,没跟平日外出似的穿着他那件交襟广袖暗纹长袍,而是拢了件轻薄的罩衫,扫净了秋千上被雨打残的落花,把着木梳理头发。 谢无尘早上起得比白知秋早得多,他从肴错天回来后,才看见白知秋懒懒地坐在秋千上。 他头发爱散着,在外面时也是打理得规整,怎么都不该是这么一副梳不太顺的模样。 许是昨日洗了头没擦干便睡了,他的发有些微的弯曲,自然好看。白知秋略略垂着眼睛,在秋千上铺了垫子挡潮气,伸手拨弄缠在一起的发丝。雪白长袍逶迤地铺在秋千上,拖下来,像一朵开到极盛的幽昙。 他半天没理好,发丝散在长袍与肩颈,加上白知秋此刻略显费烦的神情,衬出一种超脱冷漠的矜傲。 像春日暖阳下停驻在枝头的燕,骄矜机灵。 察觉到视线,白知秋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轻飘飘地。 “过几日我回碧云天。”白知秋一时理不好头发,便随意地拢了一把,将乱发都收去身后,放下梳子,“你留下,还是随我去?” “碧云天?”谢无尘向他确认,语气中不免有些不解。 白知秋指尖勾着罩衫的宽袖,他丢开了,往后靠靠,使着巧劲给秋千打个摆,雪白的袍角便在风中扬起来。 “嗯,你既已练了仙道院的术法,上碧云天后,我陪你去映花幻境走一趟。”白知秋合了眼,让细碎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影落在脸上,他像是在嗅着久违的暖阳气息,又像是担忧惊扰了什么似的:“我的课在垂云翠榭。” “碧云天上清净。”片刻后,白知秋又抬起眼,“看你喜欢。” 余寅早已告诉过谢无尘,碧云天上尽是亲徒。 余寅又随便找了借口把他塞给了白知秋,但谢无尘觉得,白知秋再随意,他没有拜明信为师,应该也没有大到把他带上碧云天的本事。 但他在白知秋身上,次次试探处处碰壁,这种感觉没人会喜欢。 他太难猜了,谢无尘摸不清,他有时觉得他有情有义,有时又觉得他凉薄无心。 所以,他摸不清现在白知秋问他碧云天的意思。 谢无尘向前走去,站在了距离白知秋大概三步处,静静与他对视。 当所有猜测推净,有些不可能便是可能。 他曾以为先生只是学宫的普通弟子。 “先生,是碧云天上的亲徒吗?”谢无尘问。 若非如此,他哪配得起白知秋与余寅几次三番试探。 秋千小幅度地打着摆,白知秋单手握着秋千索,神色沉静,他开口:“你是你。” *** 白知秋旬底仍要去藏书阁当值,但介于谢无尘要上碧云天,干脆再次躲了懒,寻了另一人替他。 “是掌门门下二师兄,周临风师兄。”白知秋在上山的路上拨开拦到小路上的枝丫,淡声道,“四师兄陆积玉下学宫游历人间,偶尔会传信回来。你师父行五,离开学宫亦许久了。至于规矩,你知道。” 谢无尘原先是与白知秋并肩而行的,后来路窄了些,两人并行略显拥挤,谢无尘便向后落了半步。 “倒也别喊师伯……你喊了我师兄,照着喊师兄师姐都可以。”白知秋话语不虞,略带思索,“学宫不讲究辈分。不过,师叔却是可以喊的。” 谢无尘在白知秋的讲述中已经基本理清了明信门下弟子的情况。不过,若非遇上李墨和文松月下学宫的这一遭意外,他早该听个差不多了。 学宫掌门明信,入室弟子六人,尽数出身于仙道院,亦是当年各阁无出其二的天才。到后来,他们学的东西多了,大师姐秦问声入了千象院乐阁,三师兄姜宁入了术院机关阁,他师父亦然,入了言阁。 “先生年纪并不大。”谢无尘避着树枝,得了白知秋似笑非笑的一眼:“都是仙道院的呢。” 仙道院的弟子不能以外貌定年纪。谢无尘介于并不知晓余寅的年岁与拜师时间,无从推晓先生的具体年纪。 他们走过垂云翠榭后的一长段灌林,眼前视野便展开了。广而无垠的枫林中,辟出一块空地,更远处错落搭着几排屋子。白知秋指给他看:“几位师兄师姐里,哪怕旷浪如陆师兄,亦是收过徒的。原先他们一道住在这里。再后来他们教出的弟子开坛授徒,渐渐地搬去无忧天,他们便又搬回了山上。” 枫林中铺着的是青石板路,落了一层枫叶,踩上去沙沙作响。谢无尘嗅着林间雨后的清爽和山木泥土特有的气息,走过了那排屋子。白知秋拢着袖,猝不及防地,他问:“……余寅同你讲过我的坏话么?” 谢无尘沉默片刻,答道:“要看你怎么想。” 白知秋就笑,如冬湖雾去:“碧云天上好久没来小弟子了。” 他侧过头来,话音还未落,枫林中便骤然传来一声兽咆。 随着那声咆哮而来的是撕裂林间翠影的两道光,一黄一蓝,如雷霆乍惊。白知秋静立原地,谢无尘却被惊了下。眨眼间,黄影已至面前。携带着林间凉意,扑面而来。 谢无尘手腕一翻,正要劈手而去,却什么阻了下。 下一瞬,他直接被扑倒在地。 脊背触地,磕得微微发麻。雨水扑了满身,凉意渗进脖颈里,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手好似被什么勾着,一使力却是错觉。也在这么乍然,他收了手上力道,撑了下身子。 这也才看清,扑倒他的是一只白额巨虎。 巨虎的爪子搭在他胸口,没什么力道。在谢无尘愣神的间隙里,它伸出粗糙满是倒刺的舌头,结结实实在他脸上舔了一口。 蓝影则落在树枝上,撑着树干低头向下看,满脸看戏的表情。 “秦师姐。”白知秋无奈道,伸手抚了抚巨虎的脑袋,“山暝,过来。” 巨虎乖顺地松开谢无尘,亲昵地蹭着白知秋的腰撒娇讨好。秦问声咯咯地笑个不停:“山暝喜欢他,你干嘛呢?” 白知秋掀起眼皮扫她一眼,蹲下身,搂住巨虎的脖子,巨虎得寸进尺,贴着白知秋蹭了蹭。 蹭完还不过瘾,“呜呜”两声,低吟一般回应他,也结结实实在白知秋脖颈上舔了口。 白知秋皮肤白,被磨了一遭居然只是透了点红,谢无尘反而红得明显。白知秋好像被闹痒了,闷闷地笑,在山暝头上轻拍:“你看看你做了什么。” 闻言,山暝认错似的垂头。等白知秋站起身,又凑过来蹭腰讨好。白知秋不耐被缠,往后退了两步,差点一脚踩空跌一跤。 秦问声在山暝纠缠白知秋的间隙里从树上跃下,将手递给谢无尘借力,斜着眼瞧白知秋:“小师兄带人上山呢,不许我来提前见见?” “许你吓人呢。” 白知秋理着袖口,“这接替我的人都来了,我哪能不许?” “依我之见,周师兄最许了。” “出尔反尔这种事情,周师兄该是做不出来。” 山暝教白知秋哄顺了毛,又开始蹭着谢无尘打转,铁鞭似的长尾一下一下甩在腿上,不疼,反而像逗闹。 “走了。”秦问声扬手,跳回树上,她回头,冲他们喊,“谢师弟,山暝!” 山暝在谢无尘面前垂下头,是一个臣服的姿态。它见谢无尘不动,就开始咬着他的袖子往前拖,示意他坐到自己背上。 “前面路不很长了,让它带你去吧。”白知秋道,“我随后到。” 山暝行动轻巧,它缓步向前走,等谢无尘坐稳了,纵身一跃,转瞬消失在枫林中。 作者有话说: 余寅:江州宜州松州越州…… 玉某文:等等等等,等我拿下地图。 纯属是一个他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的现场。 在微博@日更万字玉小文,放了《不知春》的一个草图,对地图迷糊的话可以去看看。 依稀记得,我最开始整出地图时,浮生吐槽我画了张高中地理图…… 感谢观阅。 第20章 亲徒 刚过处暑,秋老虎就来势汹汹地扑了来。哪怕是林影层叠的山路上,都有些闷热。 白知秋落在后面,眯眼瞧着炙烈的散落下来的阳光,慢悠悠地走。 他捡了片枫叶,夹在指间,成了衬在雪白广袖间的一点红。指根长长短短的丝线垂落下来,在日光下泛着淡色的光泽。 没走几步,山暝又折了回来。 白知秋摸摸它的头,上了虎背,荡着腿。 碧云天上清净,却不寂静。白知秋侧耳听林间风过,林叶作响。鸟鸣撞在浅溪青石上,清脆干净得像玉碎。 树影斑驳地落在发间,明灭不定,是比秦问声爱戴的琉璃发坠更好看的存在。 白知秋伸手,贴在山暝背后轻轻重重给它抓痒,得了它咕噜咕噜舒服的回应。 林间,投出一道时隐时现的影子。 一人一虎就慢悠悠穿行在秋日里的树影稀疏的山林中。 “我们不回去。”白知秋拍拍山暝的头,道,“我们去抓鱼。” *** 谢无尘生在顺安,从小到大只去过北函关三次。他头一遭去的时候,只有十来岁,被丢在马上颠了个昏天黑地。 先生拎着竹扇,与扇柄上天青的流苏和腰间暖玉一道沐浴在北函关冬日干爽透亮的日光中,遥遥喊着他。 他被颠得头昏脑涨,半点听不清先生喊了什么。过耳只有呼啸的风声,还有其他人畅快爽朗的大笑。 但山暝是灵兽,速度快,也极稳,下地时他没感到什么不适。 秦问声蝶一样落在院门口,还没进门,先扬起嗓子喊道:“老三!” 咔咔的滚轮声停都没停,对秦问声的喊话熟视无睹。 但顺着这一声喊,东屋窗口里探出个脑袋,殷勤地扬了下手里拎着的抹布,嚷嚷道:“别喊!先去屋里坐会,我沁了茶。” 秦问声挥走了山暝,领着谢无尘往里走:“小师兄那性子,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不回来菜都不好下锅。”秦问声推开了正厅的门,掀起竹帘。谢无尘要拦,被秦问声推进去,“你同师父坐会,我去端点心。枫林里那宿处早不用了,等用了午饭,再给你找屋子。” 明信着着常服,一个人下棋。见着谢无尘,扣了扣棋盘,开始收拾棋子,笑道:“我以为要到晌午了。” 谢无尘见了礼,看看外面太阳,道:“掌门久候。” “他们几个知道你来高兴得很。”明信指指门外,“闹腾了两天了。” 明信一边说着,一边让谢无尘坐了,温声道:“从顺安一路过来,受了不少苦吧。” 谢无尘准备答的话一下哽在喉口。 日光从竹帘的缝隙里斜斜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条条界线,界线间的阴影在朦胧中变成了深壑,层层叠叠。 “掌门都知道?” “知道一些。”明信起身,手落在他发顶,谢无尘垂着头,听见明信慈祥的声音:“他们入门时间大差不离,当年都住在枫院中,徒弟也是混着教,不拘是谁的。现在懒了,一起在这边,你叫声师兄师姐,就是里面最小的。” 明信声音很轻,像隔着云端:“碧云天上的规矩么,惯的都是最小的。” 谢无尘哑声应是。 明信收回了手,谢无尘抬头,日影在他眼中乍然被冲散,散成一片光。秦问声两步跨进来:“茶还有么?若不用我,我去给姜师弟打打下手。” “知秋呢?”明信问。 “山暝去接了。”秦问声道,她将盛着点心的瓷盘放在桌上,转头看向明信,“怎么哭了?” “没有。”谢无尘反驳,只是声音有点哑,话的真实度打了个折。 明信微微摊手。 “那我先出去了。”秦问声没有和他计较,东西放下便挑帘走了。 明信也不计较,自顾自取块酥饼,送入口中:“姜宁擅厨膳,拿得出手。” 谢无尘拈了一块。 这点心是咸口的,随着股奶香味,一咬就簌簌掉渣,谢无尘用手接了。一块还没吃完,就听外面喊道:“小师兄,有鱼呢。” 白知秋声音淡,不似秦问声爱热闹,他淡声道:“中午来不及了,晚上吧。” “那我先放冰窖去。” “中午热。”白知秋道,“掌门在屋里?” 姜宁声音便也跟着传过来:“在。” 片刻后,竹帘再次被人掀开。 白知秋拢了发,用一根雪白的发带系住。许是怕晒,怀里还抱着油纸伞。他打帘进来后,没直接放下,于是山暝便跟在他身后进了屋,踱步到冰盆边,卧在地板上偷凉去了。 “又去山上捞鱼?” 白知秋“嗯”一声,将帘子放好,拂理好鬓发碎发,抬起眸子来:“再不捞,就不好吃了。” 中午总是热的时候,屋里放了冰,比外面好不少。白知秋拭着额角细细的汗珠,打个照面,便从后门出去了。等再回来,已经是一身常服。 白知秋瘦,但身量高,于是人看起来自有一番修雅。此刻身着常服,平日着长袍广袖的清冷感也淡去,带上几分放松。他站在桌边给明信斟茶,袖子滑落,露出的腕骨弧度宛如新月。 “又瘦了。”明信也在看着白知秋的手腕,抬头时与谢无尘视线对了个正。白知秋给他们二人斟了茶,又给自己斟下,落座,才道:“马上开秋校了,忙。” “忙秋校还是在忙别的?”明信接了茶,“问声和姜宁可是真忙了一上午。” 屋子里备好的是凉茶,加了糖,白知秋抿了一口,没接话。 明信明显对他无奈得很,在他喝茶的间隙里对谢无尘道:“这边是个八进的院子,大得很。待会用完午饭,你先借姜宁的院子歇个中午。下午凉快些,再带你熟悉熟悉怎么走。” “将夕误住的院子收拾出来吧。姜师兄的院子,你我不担心,姜师兄怕是都要担心。” “歇个中午有什么要紧?” 白知秋迟疑片刻,语气里有藏不住的疑虑:“掌门是忘了,余师弟当初去姜师兄院子中,碰坏了他刚组好的物什,被追着打了一个月的事情了么?” 说完,白知秋又停顿片刻,在明信再次开口前看向谢无尘:“至于他…怕是能在枕头下,摸出来几把刀。” 话不虚,不假。 姜宁确实是能和各种工具一道睡觉的人,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剪刀锉刀长锯锤子等等。 夕误也是碧云天上亲传,有他的院子很正常,将偏房收拾出来留给谢无尘也合适。 但这两日热得厉害,大中午无论是谁都提不起劲,只能等下午凉快些或晚上再动手。 明信沉默片刻:“那中午歇在你那罢,晚些你带他去夕误那。” 白知秋只答应了半句:“我晚些要去垂云翠榭,那会余师弟该回来了。”他说完,余光瞥见谢无尘放下了茶盏,在明信的目光中轻叹口气,有点求饶的意味,道,“我不去了。” “别总捡着他一个欺负。”明信笑道。 白知秋不置可否。 秦问声掀开帘子,探头进来:“布好菜了,周师弟余师弟中午不在,来吃了午饭早些休息吧。” 白知秋便让明信和谢无尘先去,他留着把茶盏收了。 天热,侧厅放了冰,凉意丝缕,带得人心思略微静下来。小几上是简单几样凉拌菜,是这个季节里碧云天上很容易找到的,鲜嫩得很。甜口的是加了冰的酸梅汤,清爽沁脾。 饶是白知秋平日里挑剔,也将东西吃了个干净。其他人亦然,何况姜宁的手艺没得说。散的时候,明信又叮嘱姜宁将酸梅汤给谢无尘送些。 碧云天上这座院子大,处处精细,竹林花木疏落有致,打理地规矩且好看。 但因住的人少,不闻人声,只闻鸟鸣。 屋檐上挂着风铎,风过之时便叮铃铃响成一片。谢无尘行走在树丛林影间时,还能看到有纳凉的鸟瞪着滴溜溜的眼睛瞧他们。 重檐精巧,与更远处的林木和一角澄蓝天空相衬,更显得悠然。 白知秋院中还开了一方小池,被树影遮住大半。几尾小鱼悬在漂浮的水藻下,哪怕人影投过,都佁然不动。 芸笥天的芸笥湖中,养的是锦鲤,嬉闹于翠荷,好看得很。白知秋这儿,不知是从哪顺手捉来的河鱼,认不出。谢无尘凑近瞧,石缝里还有团着的田螺。 像移了一片小湖泊过来。 他不自觉地笑了下。 屋子前辟了花坛,栽着几株绿植。许是因为前几日的雨,坛边落的叶子还未扫去。但尚且生在树上的叶子,在正午的日光中丰茂盎然,一入眼,便是凉快的模样。 谢无尘歇在了偏房,白知秋的屋子收拾的简单干净。许是没有为住人做过准备,屋中只简单设有屏风和雕花架子床。 “周师兄和余师弟酉时才归,你睡醒可以去书房。”白知秋道,“碧云天上冷得早,晚上记得多添件衣。” 谢无尘的目光从天幕落在远处的林稍,落在墙沿,最后落在转去正屋的白知秋身上。 日光落在院中,像落了一地银汞。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21章 溪亭 晚饭时候,所有人都回来了。姜宁搬了八仙桌出来,凑在院中就着满天星子用晚饭。几个人闻着谢无尘问来问去。 谢无尘伊始还有些拘谨,但架不住诸人插科打诨,一会就笑作一团。 白知秋性子淡,爱安静,却不介意他们闹。 大概是日子过得太久,又无甚波澜,碧云天上很久没有这么笑闹过了。久违的烟火气熏得白知秋都有一瞬间的恍神,等思绪转回来,看见秦问声一边凑热闹,一边将一道素菜往他面前推了推。 白知秋面前是道白灼鱼,下了茴香去腥。他慢悠悠地剔刺,一个人吃了小半条。过了会,他把那道菜推回去了。 明日是八月初一,秋校开课。不过山上诸人无事,当姜宁搬出来自酿的果酒时明信没拦。这么笑闹着一直到了将近亥时,众人皆有了醉意。 里面状态最好的是白知秋,他只浅抿了一杯。谢无尘没怎么喝过酒,饮的也少,但明显地有了醉态。 “小师兄先回去吧,我来收拾就好。”姜宁酒量向来好,是席间唯二清醒的。 白知秋没多说,领了谢无尘往回走,道:“姜师兄的酒后劲来得快,也大……你也太不耐了些。” 话是在抱怨,可白知秋心情似乎不错。山中夜寒,凉风透过竹林,送来远处若即若离的花香。谢无尘咕哝了句什么,白知秋没听清:“嗯?” 谢无尘没答,或者是声音太小,被风吹走了。他好像是穿的薄了,觉得冷,往白知秋身后避了避。 白知秋好笑。 白知秋一只手垂在身侧,白衣轻拂。谢无尘可以平视着他的背影,可鬼使神差地,在白知秋不经意的时候,牵住了他一片袖角。 被扯住袖角时,白知秋收了下,没收动,便由他去了。 跨过院门时,谢无尘站住了。 “发什么愣呢。”白知秋发觉他停下,转过身,睨着眼看他片刻,轻声道,“走了。” 院子里点了灯,斜斜画出花影。池中游鱼受了大半天的热,这会游得正开心。谢无尘眼中映着被游鱼激荡起的粼粼波光,他安静地看着白知秋,好像在确认什么。过了许久,他缓声道:“白师兄。” “嗯。”白知秋扭头去看小池,再转回来。谢无尘也不看池塘了,他松开了白知秋那片袖角:“仙人都是你们这样么?” 白知秋顿了一刹,笑了声:“这点酒都能醉。” 谢无尘摇了下头:“我没醉。” “那是我醉了?”白知秋不耐和醉鬼说话,但谢无尘脑子还算清醒,他便淡声回了一句。 “没有……” 碧云天上比山下要冷,这会知了已经没了。院中拉长了声音的虫鸣不知出自何处,闹响了晚夜。白知秋见他蜷起手指,像是想握住什么。 池塘里映照出两人的身影。 *** 谢无尘习惯了早起,起身时院中一片寂静。 姜宁的果酒后劲大,冲得谢无尘脑子昏沉。他在院中转了两圈,从后门转出去了。 夕误的院子同白知秋挨着,走之前谢无尘扫了一眼。白知秋院门未关,按照他的习惯,十有八九还在睡着。 他们住的靠里,离后门近。自林间小路走半刻钟,便能瞧见一座临溪小亭,亭间一座小石桌。 碧云天上常是这样,林间或溪边立一座亭,不拘于何处。 那亭小,溪也又窄又浅,只胜在清澈,走近了还能瞧见石头缝里躲的小虾。 石桌内部是中空的,可以藏东西,大多时候里面放的是纸笔,给人休憩时消磨时间用。 谢无尘没去瞧里面放的是什么,他在石桌上见着一只纸折青蛙。但他还没伸手,青蛙乍然“呱”一声,蹬腿跃起。得亏他躲得快,才没教它一下扑脸上。 一扑不就,青蛙扭身,再度袭来。纸折的物什再活灵活现也会显僵硬,这只青蛙不然。 他只能想到仙术。 谢无尘退到了溪边,在青蛙下一次跃来是猛然鞠起一捧水泼去。 青蛙被当头一击,乱了方向,扑腾几下,一头栽进小溪。 纸折青蛙在水中泡散开。谢无尘看见纸上落了道符。符纸顺水而下,而后被一只手捞起。 那只手拎着符纸,抖了抖水。秦问声望向遭了无妄之灾的谢无尘,看热闹似的笑道:“师姐教你,你去找姜师弟告状。然后讨要个阵盘来,放在周师弟门口。等明天,他们就能打得鸡飞狗跳。” 她边说边轻飘飘松开了符纸,甩净了手上水珠,缓步走过来:“醒这么早?” “嗯。”谢无尘应了声。 “提防些,他们整人的法子多着呢,你猜最开始这么闹的人是谁?” “余师兄?” 除了余寅,谢无尘想不出还有谁能处处搞事。 “不对,再猜。” “嗯?”谢无尘思忖着,“先生吗?” “也不对。”秦问声笑道,打开小桌,又摸了摸,摸出来一只小鸟,一朵花。小鸟出来后便要伸喙啄人,被秦问声眼疾手快捏住了翅膀。花正常许多,不过片刻间,兀自开放,兀自落尽。 “那是?秦师姐自己?” “我哪会这般欺人?”秦问声反问,在鸟身上一捏一撮,冲他招手:“好了,对付了,来。” 谢无尘在桌边坐下,拆了纸折小鸟,兀自观察:“这道符箓,是引灵符吗?” 秦问声还没回答,谢无尘就否认了:“白师兄教给我的,与这道符差距极大。” “符箓最早生于巫觋,引灵符是最基础的一种控物法子。至于这个。”秦问声点点桌上的鸟,“是周师弟做出来整你的。” “不过你有一句说对了,这些招数,都是师承小师兄的。” 谢无尘按着折痕折了回去,但出自他手的符纸小鸟却半死不活地摊在一边。秦问声收入手中,吹了口气,小鸟便展翅飞上亭角,啾鸣不停。 “引灵符以符师本人灵力做引控物,而这个在引灵符基础上做了修改,引的是活人生气,所成鸟兽机灵得很。真教它啄到,伤是伤不了,总得要疼上一时半刻。” 秦问声说着说着就笑:“我早些打不过周师弟的时候,教他整了好多次。” 谢无尘被秦问声的语气逗得笑了下,不自觉弯了弯眼:“师姐不还回去?” “那当然要还啊。”秦问声跟着起哄,她偏着头笑:“世间万物皆有凭借,若是遇见什么,便静下心去瞧。周师弟擅符,姜师弟擅阵,陆师弟擅咒,余师弟擅卜。四人之中,最小的虽然是余师弟,但最难对付的也是他。” 谢无尘见白知秋用过卜卦中的“镜花水月”,不解:“卜卦之术,该是虚相,为何会最难对付?” “符,阵,咒,总有规律可寻。而卜术所占出的卦象千变万化,哪怕是极细微的一点区别,所导致的结果也可能千差万别。真正修卜术至深的人,不再依赖于算出的卦象,而是凭借卜卦之术改变山川地理。”秦问声道,说起来倒是平静,“说更过分一些,这是逆天而为的本事。现世没有那般强的人了,我所见过最强的,也不过是小师兄移动了一下蓍草的位置,将余师弟一个普通的前路不通,变成了锁阴困煞的凶卦。” “可……”谢无尘犹豫,斟酌着语气,道,“我曾听闻,白师兄不能运灵……” 秦问声回答起这个问题没什么避讳,大大方方告诉谢无尘了:“是,不过卜卦不吃灵力。全然依靠灵力的只有咒术。小师兄懂得多,总能找到能用的法子。” 秦问声说够了,挥去了亭角纸鸟,笑着瞧谢无尘:“你若是哪日被困住,急着出来,找小师兄最省事。我们几个主修仙术,真打起来不一定谁比谁更厉害——小师兄有给你灵印么?” “白师兄在我搬去他那儿时,便留了。” “他做事向来没疏漏。”秦问声道,目光落在清澈的河溪中,沉默片刻,回过神,聊笑般道:“别看小师兄是个冷情人,心思来的比谁都简单通透,有什么难的,直接找他就是。” 谢无尘望着秦问声,晨风柔柔地拂过水面。他被清晨的微光照得眯了眼,没来头地说道:“白师兄,不算冷情。” 秦问声一愣,转瞬,又笑:“小师兄待人随和,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修养。只是师父惯他惯得紧,闹点脾气,不当真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22章 师门 秦问声入学宫早,这个早是真的早。她入学宫时,药阁和丹阁不仅没有分开,甚至还没有言阁和千象院,仙道院和术院的分界线一样不清晰。 自然,那时候的万象天独属于仙道院。他们白日在万象天或是芸笥天的白玉广场修习,晚上回梅苑歇息。 碧云天后映花潭的五行造化阵尚未落定,忙于这件事的人,是明信和他门下弟子。 修习的弟子们聚在芸笥天,偶尔会说起映花潭。与其分不开的,便是明信门下亲徒,其中一位唤作白知秋。 五行造化阵的落成并不顺利,白知秋常在藏书阁中翻阅典籍,有时他取了书不急着回映花潭,便会在藏书阁前的玉阶上坐一会,偶尔会指点指点他们的课业。 白知秋的性子还没有现在这么冷,冲人浅笑时,似如春风拂面。他于仙道一途涉猎极多,见解又独到,加之他驻颜停留在了及冠的年纪,瞧起来比他们还小些。故而许多人虽然觉得他矜贵,但仍免不了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学宫中都在传,明信门下虽然有两名弟子,但最宠的是这个小徒弟,是从小带在身边的。又不知明信从哪来的破理论,觉得最受宠的,该是最小的。 故而,另一位师兄虽然入门晚,仍是长了白知秋一点辈分。 秦问声没有见过另一位师兄。哪怕是她上碧云天后,这位师兄都仅于众人口中存在过片刻。 再到后来,连传闻都没了。 世间万事好像就这样,没人再提,就理所应当地淹没在滚滚时间长河中,被轻飘飘地遗忘。 也拜于明信的规矩所赐,他每收一个新徒弟,白知秋的位次,都要往下掉一位。 秦问声就是这样打败了白知秋,成为了整个汀舟学宫的大师姐。 她拜师那日是夏天,在映花潭那边临着潭水一栋竹屋,屋前栽了几株柳。风一来,柳香随着水汽,清凉舒爽。 秦问声向明信奉茶,拜了一揖。 白知秋也在,坐在下首,神色恹恹的,全程撑着头。 学宫最大的那位对他道:“叫师姐。” 白知秋听了,等了片刻,才凉凉掀起眼皮。 长睫下的眼神淡漠极了,也冰冷极了。秦问声被他看的一悚,称呼在喉咙里滚了几遭,根本出不了声。 下一瞬,白知秋眨了下眼,于是所有冰霜淡去。他抿抿唇,起身一揖,不瘟不火喊了声“师姐”。 秦问声曾也是问过白知秋课业的,要论资历,她不知低他多少。何况,方才刹那,她是真的被白知秋的眼神吓到了。 白知秋敢叫,她不敢应。 好在白知秋不为难人,他笑了下,微微眯眼,恹恹的神色也没了,含笑道:“小师兄。” 换了个字,意思没变,叫起来却没那么难开口了。秦问声喊了声,白知秋便淡淡应下,眉睫微弯。 在秦问声之后,周临风,姜宁,陆积玉三个陆续入门,前后时间不过五年。他们向明信敬茶后,都是喊秦问声大师姐,喊白知秋小师兄。 白知秋对大小辈分不纠结不在意,喊他们师兄师姐时没负担。时候久了,他们觉得不合适也合适了。 只有余寅,没听白知秋叫过他师兄。 毕竟他能照面就和白知秋打一架,这等威风,放给别人不一定做得出来。 不过,余寅入门,都是许久以后,夕误离开学宫后的事情了。 他们拜入明信门下时,映花潭的五行造化阵已经落成十数年了,学宫已经开始筹办言阁和千象院。若不是明信突然开坛授徒,落成造化阵后便淡出在诸人视线中的白知秋都已被遗忘了七七八八。 伊始拜入明信门下,上碧云天后,他们四个,是有些怕白知秋的。 他们出身仙道院,修的是与天地相合的术法,对外物的感知最为敏锐。但白知秋的存在感于他们而言,很低。 并非感知不到,而是太自然。他一直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他们,站久了,就与风融为一体。 风过林梢,他是驻足于此的白鸟。 但白知秋是人,不是合于天地的风雨云光。他的气息太浅了,对他们而言,这代表着危险。 危险,就会产生忌惮。 曾经白知秋给予他们指点时,他们将白知秋当做前辈。而今成了同门,许多曾经不敢做的事情便失去了担忧的前提条件。 姜宁便是那个胆子大到没边的领头羊,撺掇着他们三个,在白知秋屋子门口埋了阵盘。 午后小憩还没醒透的白知秋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拉入大阵。 不过他们胆子再大,也要收着分寸。阵是困阵,姜宁花了四五个晚上布的;里面藏的符箓咒术不凶,但也是周临风陆积玉废了老大劲折腾出来的。 结果,白知秋在半个时辰后破掉了阵法,素白纤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张符。 他恍是觉得阳光太刺眼,微微蹙着眉。抬起眸时,目光便淡然地落在他们身上。 然后,不明所以地笑了声。 四个人整齐地被他笑了个哆嗦。 白知秋走后,他们还像是被秃鹰盯上的鹌鹑,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最后还是秦问声以身作则,没丢光明信亲徒的脸面,上前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万灵枝。 万灵枝是仙道院的一个小玩意,验活人生气,气息越干净纯粹长得越好。枝繁叶茂的万灵枝不仅证明了白知秋是个活人,还间接证明了白知秋的修为远在他们之上。 这么折腾了一通,按理说,几人是该安分不搞事了。 他们也确实提心吊胆了好几天,见白知秋依旧云淡风轻才稍稍放下心,决心给小师兄道个歉。 结果,他们刚道过歉,当晚一道回到竹楼时,还没进门,脚下就同时一空,也被拉入了阵。 符箓咒术引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劈头盖脸向他们而来,毫无情面可言。 他们应对得手忙脚乱,差点扯头发打架。花了好半天,才终于缓过气来。 但这口气没缓到底,就把他们呛了个半死。 ——他们被拉入的阵,与他们做来困白知秋的阵一模一样。 谁都没想到白知秋居然还是个斤斤计较原样奉还的。 这阵法被白知秋重又改过了一小部分,比他们拿来困他的精细,但不及他们的强。布在阵里的符箓咒术,则尽数被摘了出来,原样奉还。 饶是如此,他们仍在其中困了整整一夜。 几人灰头土脸瘫坐在地,一扭头,就见站在旁边看了一夜好戏的白知秋,还有陪着他的明信。 这师门还能不能好了? 上碧云天前,他们皆是各阁弟子中最卓越的一个。本就心高气傲,此时丢脸丢到了自己师父面前,哪肯轻易服气。 加之消了那点忌惮,姜宁又花了一旬折腾那座困阵,又还给白知秋了。 落阵盘时,秦问声是真的担心他。 结果,白知秋没进去,陆积玉进去了。等陆积玉出来,姜宁不出所料挨了顿揍。 以此为先河,他们后来走在碧云天,时不时就能入阵入局。 一拐角,鬼打墙了,这是进了迷阵;在路上走着,头顶乍然来了躲乌云,这是碰到了符箓;练功时,听着了什么声音,然后便被缚住难以动弹,这是中了咒术。 碧云天上就这么几个人,他们凑一起谁都不觉得谁无辜。折腾着折腾着,碧云天上符咒阵越来越多,每天回个竹楼都要经历刀山火海。 他们终于吃不消了,停了战。这么一对口供,结论更吓人。 明信不会无聊折腾他们,有本事,也有闲心的,只可能有白知秋一个。 他们对白知秋的感觉其实是很复杂的。平日里,他们叫他小师兄,可真要排起辈分,白知秋资历未必比明信少。加上他实力太高,修行不跟他们一道,时候久了,无可避免地会有界限。 也就是这么一闹,秦问声突然觉得,白知秋好像也不是表面那么冷。 虽然她依然摸不透白知秋。 那日丢进去的万灵枝被她种在了花坛中,长得极好。 再后来他们修为日进,碧云天上那些阵盘符咒再难不倒他们。日子不再是枯燥的修炼,加之千象院落成,秦问声入了乐阁学习;周临风成了符阁教习长老,本就面瘫的人被气得愈发面无表情;姜宁入了术院,自此给碧云天添了一大堆叮叮当当的东西。 就在他们以为日子会这么平静过下去的时候,白知秋给他们带上来了一个小师弟。 小师弟年纪不过十一二岁,却有点少年老成的意思,脸上成日见不到半点笑意,怎么逗都逗不动。 他们多少年没动,筋骨都闲懒了,整整齐齐地将主意打到了小师弟身上。 伊始他们还摆出来几分师兄师姐架子,不会太过分。但小师弟实在聪慧,修习起来也没日没夜,反而叫他们担心。 而且,他说是拜在明信门下,却由白知秋亲自教引。 秦问声问过白知秋,小师弟为什么唤作“夕误”。 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到这个孩子这里,却偏偏落得如此…… 不吉利。 仙道院是很忌讳这些的。 白知秋逆着漫天橘红的晚霞,眯了眯眼,没说话。 谁会料到,二十年后,夕误与白知秋反目,下了学宫。 作者有话说: “朝闻道,夕死可矣。”出自《论语·里仁第四》 感谢观阅。 第23章 天常【二合一】 谢无尘出来是透气的,和秦问声聊了一会,觉得酒劲散了,便拜了一礼,转身回去。 等他走到白知秋院门前时,白知秋正从屋内出来。见着他,递给他一个锦囊:“陪我去趟垂云翠榭。” 垂云翠榭平日无人,按照余寅说的,这里是碧云天山上和山下的分界线。 人来的少,这里便不常洒扫。落叶残枝被风卷入廊下,雨后的尘痕沾满了朱红的斜栏。白知秋在走廊尽头的小亭三面挂上了竹帘,又从不远处的溪流中沾湿了布巾,指挥谢无尘花了半上午擦净栏杆。 作为来帮忙的答谢,白知秋将锦囊送给了谢无尘。 谢无尘拎着锦囊,知道这是和袖里乾坤一样的东西,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白知秋靠着斜栏,阖着眸子。他好似是娇生惯养久了,做了会事便觉得累。宽大的袖袍垂下,露出来的只有素白的指尖。乌黑的发搭在肩膀上,衬得他的面色生白,可细碎的阳光穿透了树冠,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笼住了他,于是他的皮肤便有了白玉般的温润质感。 白知秋在这样温柔的阳光中转过脸来:“秦师姐他们也该有东西送你。” “嗯?” “不定是什么,看他们心情。”白知秋起身,用帕子细致地又拭了一遍手,谢无尘看见他不经意地捋过了手上的悬诊丝。下一瞬,白知秋便将落在廊外小道上的目光收了回来:“他们入门时,师父都送了物什。这是以前仙门的习惯,一直留到了而今的仙道院。” “所以白师兄送我乾坤囊?” “我是千象院的,你不亏了。”白知秋道,“我给秦师姐传了信,等下山暝来接你。我去藏书阁一趟,你有所需的书么?” “没有。” 谢无尘和白知秋在一起住了一旬,知道白知秋出门基本是当值。今日逢一,按照安排需得去藏书阁核对录名。于是他只是点了下头,没多问。 谢无尘回去时候姜宁正颠着筷子拌凉菜,秦问声坐在檐下剥瓜子。 瓜子仁在小碟中堆成了小小一座山,皮散落在小案边。 谢无尘从虎背上下来,脚一沾地,便被姜宁指使着去搬冰。他回来后,环视了一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问道:“余师兄呢?” “他?”秦问声“咔嘣”捏开了瓜子壳,漫不经心地回答,“被小师兄抓走当苦力了。” “嗯?” “小师兄忙呢,医阁缺人手。”姜宁从屋里探出头,说完就又缩了头回去,遥遥补道:“言阁一些事情也要经小师兄的手的。” 秦问声终于剥完了面前的瓜子,冲姜宁喊道:“光说话,好了没?” “绿豆汤刚冰上,马上。” “已经入秋了,别吃这么凉了。”明信挑了帘,“冬天来得快。” 碧云天上一向凉,现在的晚上已经很冷了。再过两日,秋老虎过去,几乎就一夜入冬。 “也就贪最后两天了。”姜宁还端着一碗银耳羹,对谢无尘絮絮道,“本以为你和小师兄中午都在,专门熬的。” 谢无尘现下还在喝文松月给他开的补药,绿豆一类的凉性刺激性的吃什一概不碰。他没和别人说过,当下没料到姜宁如此细心,道了声谢,将银耳羹接了。 午时的饭食简单,吃完仍是姜宁收拾桌子。谢无尘被撵回屋子小睡,睡醒便去白知秋的书房里看书。 日影透在小潭中,风随影动。 在不过二十年的时间里,谢无尘未曾经历什么。北函关兵败将他骤然推上风口浪尖,可先生又在最后,将他推出了人间,替他坐上了那辆向北的马车。 碧云天用一种平静而温馨的姿态接纳了他的到来,所有的东西都在他面前缓缓铺开,带着的是毫无攻击性的暖意。 宛如未经风雨的天真。 *** 碧云天风景独好,垂云翠榭以下,人员络绎不绝。 白知秋将上课地点安置在垂云翠榭,正好就在分界线上。 谢无尘早起洗漱时,白知秋已经收拾好,准备往下走了。 清晨柔和的曦光透过葳蕤的林木和濛濛的晨雾,静谧流淌在檐牙之上,也落入院中青石板上。 风铎随风而起,清脆地扬起声调,惊动了檐下花木上栖息的雀。 白知秋伸出了那双素白的手,拨弄着院中花木,像掬了一捧松脂琥珀。 他披在身后的青丝同样被阳光铺陈,恍然如鎏金笔墨。 朝阳下的鸟鸣虫吟中,他安静温和地立着,手中拈一朵无意拂落的花。 谢无尘不由放轻了步子。 白知秋好似被他惊扰,在漫天的金色曦光中侧过头来,神色有一瞬间的游离。可很快,他笑了下:“走?” 许是因为今日上课,白知秋穿的比当值时还正式。广袖交襟长袍上用银线细细绣了流云翠竹,束腰上系了银白流苏,不像是书塾里的先生,更像是天上仙客。 目光落下来时,有如九天霜月,轻轻一瞥,已经让人不由敛息。 白知秋再随和,碧云天上的亲徒们再与人亲近,也不可能改变他们身上已经有的强大与威压。 谢无尘在其中觉出了不可改变的疏离感,又在这疏离感中渐渐回了神:“嗯。” 垂云翠榭外围是许些灌丛花木,在初秋的季节里零碎地开着花。清晨的空气中,花香木香弥漫,洗去了早起的倦懒。 榭外接了游廊,廊边花木探枝,一伸手就能挨到。白知秋在终点的重檐下置了丹青长案,案边放了一摞装订好的讲义,都是昨日他们二人收拾好的。 阳光与林雾近得触手可及。 白知秋落座,摸了一本讲义递给谢无尘。然后自顾自取了笔墨出来,开始研墨。 他背对朝阳,许是觉得刺眼,将竹帘落了下来。于是,身后无边的树影被一道隔绝,生生拦出一道隔雾而望的朦胧感。 谢无尘在廊边寻了个地方,翻开讲义。 书房书架上的书大多是白知秋亲自誊写,谢无尘认识白知秋的字。讲义翻开的一瞬间,他没感觉到意外。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天地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 《道德经》。 谢无尘读过《道德经》,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的娘亲性子温柔宽厚,却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常常抄经,为的是祈福。 给远在北函关的父兄祈福,给他祈福,求来求去,也不过一句“平安顺遂”。 谢无尘那时还不到启蒙年纪,什么都不懂,无从细究经卷里的话是何意。娘亲抄完了给他读,他就当故事跟着咿咿呀呀地念。 他的早慧在这些经书中,早早展现了出来。 于是,等到了启蒙的年纪,娘亲便将他送进了宫中太学,学习诗书礼义。 但那时再让他读书就没那么顺利了,宫里规矩多,授课夫子在他眼里是个浅陋的老学究,只会成天讲他的不是。每天叨叨嘴里的,只有什么“君子之道”。 他看夫子不顺眼,夫子也看他不顺眼。 谢无尘倚在雕花栏杆上,短促地笑了声。 在他们之后,陆陆续续地,有弟子来到垂云翠榭,同白知秋领了讲义,靠在栏杆边开始读。一眼望去,竟也有了他小时去太学时,瞧见的晨读的样子。 白知秋被这一声笑打扰,抬起头来,面露问询。 “白师兄。”谢无尘敛目笑了下,指指手中纸页,问道,“这节课,讲《道德经》么?” 白知秋瞧他片刻,摇头,重新摸了一本讲义,示意他去拿。 谢无尘接过,翻开。 风和着草木香气吹来,掠过纸页时带掠墨香缭绕,好闻得很。 “大过,栋桡,利有攸往,亨。彖曰:大过,大者过也。栋桡,本末弱也……” 《易经》第二十八卦,泽风大过卦。 “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遯世无闷。” 《易经》谢无尘也读过,四书五经是入门课。后来先生来了也教,甚至教过他卜卦。只是那时还静不下心,只觉得稀奇。 而卦术一道,窥探天机,一时半刻里哪能学得会。故而读过也就读了,未曾深究。 上学宫后才知,先生是学宫弟子,入过仙道院。 小时候满脑子都是世外神仙,觉得他们代表自由,代表自己得不到的一切。结果神仙来到了他的身边,自己却什么都没学到。 谢无尘放眼向别处望去。 碧云天上清净。这是白知秋从一开始就告诉他的。远处是朝阳下的渺雾苍树,近处是触手可及的风香花影。谢无尘指尖捻花,听着周围学子的书声,莫名地想。 白知秋好似真的开了一节晨读课。 学宫课业不重,但白知秋要求的时辰实在太早。哪怕是在风轻草香的早晨,仍有不少人困得东倒西歪。 谢无尘收回目光,重新看起手中讲义。 手中的讲义抄了九卦,无外乎基础内容。谢无尘读完,又将《道德经》那本翻出,重新细读一遍。 他入学宫前,读了几年四书五经,又学了十余年的君子六艺五德四修八雅。《道德经》严格来说已经进入了杂书范畴,但他碰过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海了去,现下它能在他的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其实难得。 家里藏书阁那般大,野史杂记极多,先生懂得更多,他问什么先生便答什么。现下这么一想,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规规矩矩地坐在哪,静心看老学究们口中的“杂书”。 乍然一想,竟不只是感慨。 谢无尘安安静静地读完,又坐了片刻。 他将讲义还回时,白知秋抬起眸子,将毫笔搁回笔山,问道:“读完了?” 谢无尘点头。 本以为白知秋也要考考他的背诵或者释义,谁料他只是了然般点头,又问:“换一本?” 谢无尘一讶:“白师兄不问我读得如何?” 白知秋不答,目光自廊边两侧扫过。 大部分弟子睡得毫无形象,更有甚者,早已在不经意的时候偷偷摸摸翻了栏杆跑了 有个弟子前脚已经迈出了游廊,被白知秋目光一扫,缩着脑袋又回来。也有人被旁边的同僚戳了戳,勉强睁开困顿的双眼,继续对着讲义熬。 也不知是他熬讲义还是讲义熬他。 谢无尘顺着白知秋的目光回过头去,扫视完毕,心中感叹,江山盛况。 若他当年敢困顿成这幅模样去上晨读,老学究非得拧着他的耳朵丢出去罚站。 谢无尘再转过头去看白知秋时,又是一怔。 白知秋并无任何生气或者不悦的意思,眼角噙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乍然瞧上去竟然很是无奈。 他阖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好似在缓解自己的心绪。片刻后睁眼:“问那个作何?” “这门课,不考核吗?” 文松月曾经和他聊起选阁选课时,千叮咛万嘱咐,选阁需要慎重,有些夫子的课没有准备千万不要去选,因为他们严厉起来根本就不把弟子当人。每年两次的春课秋课考核中,总有那么一群因为选的课太离谱,导致整天整夜与课程斗智斗勇,或者祈求夫子放过他们一马的弟子。 “考核。”白知秋淡笑,毫不在意,示意他再拿一本讲义,然后将人轰下去,重新执起狼毫笔。 太阳逐渐升高,从竹帘缝中投落在他身前的光线,已经收回去了。 谢无尘方才偷偷瞧了白知秋抄的书,那是本医书,需要画药草。白知秋落笔时稳而细,极度认真。 但他有时写着写着却会微微蹙起眉,手指抵着笔杆,让谢无尘想起他在藏书阁写药方时。 谢无尘愣神时,一名师妹捧着讲义而来,俯身:“白师兄,《天论》中讲,‘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但最终却说,‘大天而思之,属于物蓄而制之?’那么,依白师兄之见,你我之为,何为顺应天时,何为逆天而为?” 白知秋抬眸,搁下笔。他放正了手,右手很轻地叠于左手之上,是一个略有放松的姿势,声音浅淡:“何为天道?何为人为?《天论》的人为,始终建立在‘天行有常’的基础上。实际上,它与‘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并无区别。” “但是,‘道常无为’是求自然。我们身在学宫之中,无有寒暑春秋,独立于世间之外,岂非是逆天而为?” “学宫立于世间极西之处,傍依于辰陵山。”白知秋看着她,目光从微敛的长睫后轻飘飘地投落下来,满是疏离,“天地日月轮转,世间寒暑四时,学宫从未旷缺。那么,学宫并非世外之境,你们也非世外之人。” “但学宫绝情,从不插手世间事,甚至……”那师妹提高了声音,在后面的话出口前,白知秋的指节已经叩在桌面上,略带威胁的一声。 “我的课在仙道院之下。”白知秋道,“仙道院的规矩,只论道清谈,不涉学宫,不涉人间政事。” 谢无尘看见那师妹还意图争辩什么,却被白知秋眼神一扫,乍然噤声,默然走下去。 他顿了一刹,抬起头,问道:“在白师兄眼中,何为‘常’?” 白知秋又将双手叠了回去,转眼向他望来,抿了抿唇,似是不太想继续说话。 谢无尘本以为白知秋想忽略他这个问题,因为他很明显地想要进入噤声的状态。可片刻后,白知秋收回目光:“日月星辰瑞历,四时寒暑,光阴轮转……便是‘常’。‘无为’非‘无为’,求道,求的是道之上的‘无不为’。” 他声音平淡,很轻,听起来让人很舒服。不知怎的,谢无尘看向了白知秋的手,追问:“灾祸不以人定,天行非时刻有常。那时,白师兄以为如何?” 白知秋一顿。 自浮州大雪一夜冻毙数百人始,数年来灾祸不断。今年又是灾年,松州蝗灾,宁州涝灾,千里良田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去岁北函关兵败,本便贫瘠的浮州被抢掠一空,待到冬日又是难熬。 学宫并非绝对与世隔绝,人间的消息知道的很是详尽。 在人间处,现下正是秋收时候。若是没有这些天灾,清晨日头尚未升起之时,便有农民披衣戴笠,走入田间。 谢无尘在偷换概念,那名师妹想问的是学宫为何不愿对人间施以援手,被白知秋截了,他便换了个问法。 谢无尘的手放在腿上,一下一下敲着。他瞧着白知秋,瞧他素白瘦长的手,还有指节处因长久握笔生出的一点薄茧。 这是个没吃过苦的人。谢无尘想,他是天上仙客。 仙客,这个词本身就代表干净和渺远。 也代表不染世事不沾尘埃。 但他又想听白知秋回答这个问题。 白知秋终于回了神,他重新将笔握入手中,眸中神色更疏离了:“天行有常,你当如何?天行无常,你又当如何?” “你能如何?” 谢无尘哑然。 你能如何? 四个字,极轻,缥缈无定。 砸下来的时候却有雷霆之重。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天地间,人生如微尘,渺小如蝼蚁。一生百年,也不过在白驹过隙间消散无踪。 谢无尘回答不了,若他能够回答,能够做到,现下他不会出现在学宫。 若天行有常,浮州不会遭遇那场足矣击溃北函关的大雪;若天行无常,以凡人之力,该如何去抗衡? 天行有常,天行无常。无论“有常”还是“无常”,都远远不是他们可以考虑,能够做到的。 白知秋垂着眼睛,手指虚虚点在宣纸之上,长睫垂落,鸦羽似的,尽数掩去目中神色。 “不如何。”谢无尘听白知秋道,像一声叹息。 “可为者常成,行者常至。”谢无尘轻声反驳。 白知秋掀起眼皮。 谢无尘被他瞧得一惊。 白知秋的神色太淡了,淡至深处,近乎于空。他在白知秋的注视中,再一次想起夜晚月色下寒雾弥漫的冷湖。 他难以通过白知秋的眼睛去窥探到什么想法。 “是啊。”白知秋很轻地答道,声音顺着风,淹没在林木的飒飒声中,“天行无常,有何不可为?” 谢无尘后知后觉地在白知秋身上觉出了一种落寞。 他的眼睛是笼着雾的,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层雾成了一道幕帐,于是连廊外的树影日晕都一道被拦在其外。 不是不高兴,是难过。 一种细细密密的难过,像如愁丝雨,蚕茧一样将他包裹在其中。 就在谢无尘以为白知秋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别过头,收敛起自己的一切情绪和外在。再转回来时,已经变回了那个谢无尘熟悉的,不动于声色,冷淡平静的白知秋。 身上一瞬间的锋锐褪得干干净净。 辰时的太阳已然升高,透过斑驳树影落下的阳光略有刺目,蒸干了草叶上的露水。虫鸣声淡了,从遥远处传来,稀疏几道。 随着日影升高,走廊中睡得昏昏沉沉的学子也醒来了,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 白知秋坐于上首,看着这一切。 他眼中的温和也随着目光的落定而落定。 可谢无尘还是觉得白知秋很冷。他好似是在仰望一个立于冰雪之巅俯视世间的人。那个人长久立于那处,因为立了太久,站在了世间之外,成了一道剪影。 他的温和是给世间的,是给每个人的。 只有他一个人是孤寂的。 没有人碰得到他,甚至不会有人会抬头去看看他。 “总会有人力可及之处。” 白知秋道。 他讲完这句话,收了纸笔。起身,细细理好自己的银袍长袖。 “下课吧。”他道。 作者有话说: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天地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 出自老子《道德经》 大过,栋桡(dong rao),利有攸(you)往,亨。彖(tuan)曰:大过,大者过也。栋桡,本末弱也。 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遯(dun)世无闷。 出自《周易》泽风大过卦。 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 大天而思之,属于物蓄而制之? 出自《荀子·天论》 为者常成,行者常至。 出自《晏子春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出自《逍遥游》 感谢观阅。 第24章 夜归 他们回到碧云天时候尚早,姜宁坐在院中做扇子,竹屑乱飞,山暝嫌弃得很,远远地躲在花丛下纳凉。白知秋只看了一眼,问道:“秦师姐没把扇子还回去么?” “大师姐抢了东西,什么时候还过?”姜宁嫌弃道,“已经入秋了,抢一把扇子。” “盛夏不销雪,终年无尽风。”白知秋捏起竹骨瞧了瞧,“风雅物什,分什么时节。” 姜宁被这句逗笑了,乐道:“小师兄不要一个?” “忙呢。” 姜宁就笑着偏过头,又问谢无尘:“小师弟呢?” 谢无尘拒绝,惹得姜宁不愿意了:“别啊,既然入了门该送东西的,你会什么?送你个常用的。” 白知秋无奈,拂袖走了。 谢无尘本要跟着走,被姜宁拦住:“小师兄进来忙得很,跟着去了也不理你。同我讲讲,你学过些什么?” 这话从根源上断绝了谢无尘去找白知秋的心思,他沉默片刻,还是问:“白师兄在忙何事?” “一些药方,还有其他院阁许多事情。秦师姐和余师弟也去帮忙了。”姜宁手上动作没停,一节杀过青的竹节在他手中逐渐变成坚韧的竹片。他比划着长度,确保扇骨根根齐整。 姜宁把削好的竹片放到一边:“近来机关阁言阁医阁弟子下学宫的多,这些都要小师兄经手。今年小师兄怕是不好清闲,你想学什么东西,来问我们几个。” 学宫允许弟子下学宫,下学宫是为何,李墨文松月已经用行动回答了他。 所以白知秋会在他们认为学宫不理世事时不高兴么? 谢无尘思绪没被姜宁带走,他盯着竹片想其中的关窍。可是想明白了,他反倒更觉得白知秋矛盾。于是他只好将这些东西先放下,回答:“我愚钝,尚未决定好。” 姜宁吹走桌上的竹屑,也不看他:“那便跟着我们学点仙术,慢慢决定。仙道院中虽有比我们资历更老的长老,但我们也不亏你。” 这个建议正是谢无尘而今的打算。私心而言,他上了碧云天,是意料之外。但既然来了,他惯常见了什么便想学学的心思又开始动了。日后无论决定学什么,做什么,有些其他技艺傍身,绝对不亏。 何况是仙术。 他“嗯”一声,转眼望见了姜宁院中一排铁器,其中甚至陈列有刀枪剑戟。 谢无尘长在顺安,却并非从未碰过兵器。京中常有公子为附庸风雅佩剑,先生也会几式剑招。 先生舞起剑不见风雅,他的招式尽是凌厉,丝毫不见平日里的随和。 教给他的几式,也非保命的招式,而是夺命杀招。 他不懂为何,先生只道他年纪太少,不可佩剑。待他及冠,他便托人为他打一柄。 姜宁注意到他的目光:“喜欢?” 谢无尘蜷起手指,收回目光,应道:“我想要一柄剑。” 姜宁停下手,眯起眼。他打量的目光扫视着谢无尘,须臾,笑了:“行啊,不过碧云天上只有小师兄会一点剑,想学得自己报武阁。” 决定好选阁,报至藏书阁,白知秋便会负责录名。录名依靠的那只金笔,谢无尘不用专门跑下去,让白知秋给他开个后门就行。 “你这性子。”姜宁笑了声,“瞧着老成,真论起来,倒是一点不如夕误师弟和小师兄稳重。” 夕误不是守成之辈,他对谢无尘的教引很顺着谢无尘,只在重要的节点上把控,颇有水到渠成的意思。 上碧云天前,白知秋又告诉他,他是他,不是任何人。 谢无尘就着小凳坐在姜宁旁边:“我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姜宁长长地舒了口气,将已被太阳晒到的足尖收回来,只笑:“你师父么,他是小师兄教引的,他们像不像?” 其实是像的,只是白知秋没先生那么爱笑。谢无尘有时也会有些恍惚,毕竟他们在偶尔间,会流露出一点相似的习惯。 还有一辙的温和平静。 “有些。”谢无尘在“刷刷”的刀削声中回答。 “我觉得分毫不像。”姜宁说,“你师父是乱世出的一柄刀,小师兄是仙人曾藏在掌心的月亮。” 谢无尘记忆中的先生从来儒雅随和,面对他,谢无尘能想到清风翠竹。而面对白知秋,他只能想到寒雾冷湖,可谢无尘又觉得,白知秋本心里是不及他面上那么冷的。 像月亮啊。谢无尘想,确实是像的,挂在天上,那么远,只可仰望,难以触碰。 “月亮是不会教出一柄刀的。”谢无尘道。 姜宁终于削完最后一支扇骨,他将扇骨尽数拢进了掌心,一根一根比对着。听见这句话,笑着转过来:“所以他想你也成为月亮。” 谢无尘一怔,随之,他垂下眸子,敛去目中神色。 这才是先生不惜犯禁也要将他送上学宫的目的。 那巍峨朱红的宫墙锁起来的,是一轮月亮。 那月亮好像不只是月亮。 他听着学宫的故事,看着屋檐之外的月亮。他从小长到大,将那些故事都研磨成虚妄,落地散成一地银晖。 他曾沿着院墙下光暗的交界线追着那轮月,追的久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追月亮,还是想躲开那在他脚下拉长的影子。 等他终于看不见围困他的院墙了,他又想要站回去。 不是回忆,只是觉得亏欠什么。 谢无尘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姜宁收拾好扇骨,指挥谢无尘将这块地方扫了。等谢无尘一转眼,他已经钻进了庖屋,从窗户里喊他:“饺子吃不吃?今早采的新鲜野菜。” 碧云天上的都是仙道院出身,修过辟谷之术,不吃不饮无甚影响,个中需要吃东西的就谢无尘一个。但姜宁忙来忙去,像是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他的到来不过是添一双筷子的事情。 谢无尘欣然应允,姜宁便指挥他去搬点冰放客厅里,同老祖宗下棋去。 姜宁手脚快,加之秦问声余寅中午回不来,等饺子端上桌时刚刚午时。 白知秋吃的少,吃完便回院子去了。谢无尘帮着收拾完,回屋子路上却被姜宁拦了下。 姜宁给他落了个灵印,又嘱咐他记得向其他几位师兄弟要。末了,又告诉他,秦问声平日比较清闲,让她来引他入门。 谢无尘从前也是金贵着长大的,到了天热时候多少会有些不想动弹。这种时候,他喜欢枕着凉藤椅小憩片刻,睡醒在置了冰的屋子中读会书。待晚些凉快了,再出去走走。 他住的是夕误院子的正屋耳房,屋前有一株桃树,现下只剩下青翠的叶子。 人间屋舍前种树有讲究,枣树,石榴等等,求的都是好寓意。学宫没有这样的讲究,这两株桃树可能只是为了好看或者喜欢。 桃树长得快,结果只要三四年。谢无尘曾在西院墙角处发现过一株桃花苗,先生给他移到了屋前。去年树上结了两颗果,又酸又涩,难吃得很。 先生说,头一年么,给它一点时间,等明年就好吃了。 谢无尘枕在窗边小榻上,侧脸透过支起的窗棂去瞧屋外在阳光与微风中微微晃动的枝叶。 细碎的树影跟日光一起晃啊晃的,将他的困意尽数晃了出来。 先生总是不紧不慢地,谢无尘困顿着的时候想,只是有时候,走得慢未必是好事。 走得慢了,好多东西许诺给了以后,一欠,就再拿不回来了。 就好比他要等的桃实。 还有应允给他的剑。 *** 风动铎惊。 处暑后紧挨的秋老虎还是热,天热了人就容易燥。白知秋醒的时候出了一身薄汗,但看屋外的天色,已经是申时过半了。 起身出门时,他一眼扫过,却看到了书房内倚窗握书的谢无尘。 白知秋在院中站了两瞬,便垂着眸转开眼,正要转身,书房的门帘一动,姜宁从竹帘后探出头来:“小师兄。” 白知秋离开的脚步一顿,似是因为日光过于刺眼,他微微别了脸:“何事?” “你的‘夜归’呢?” “夜归”是被白知秋雪藏已久的一柄二尺左右的短剑,剑身极轻,通体雪白,不着他饰。剑刃轻薄如初夏蝉翼,剑光寒凛如九天霜雪。 姜宁没见过白知秋出剑,但他见过“夜归”。 那是一柄极美也极寒的剑,常人根本难以触碰,亦难以生出触碰之心——它太冷了,只能让人想起极北苦寒之地万年不化的寒冰。 天穹苍茫无际,触目洁白。 所以,握它的人也只能是极美极寒的玄天谪仙。 白知秋掀起眸子,轻声道:“‘夜归’太轻……不适合。他东西学得多,是好事。” 谢无尘师承夕误,可夕误又丝毫没教他有关仙道的东西,白知秋这话就是不准备将谢无尘圈在夕误的路子里,但也没让他完全脱开前十年养成的习惯。 夕误走的是诡道,行事偏激。姜宁乃至碧云天上诸人不会在评论夕误如何,但不妨碍他们觉得夕误行事与众人相悖。 他们担心谢无尘同样跟夕误一般走的是诡道。 但同样,他们也不能否认,夕误是他们之中天资最好,实力最强的人。 对于夕误,他们情绪复杂,更多的,该是惋惜。 “多则变,变则无序。”白知秋垂下手指,“你在这做什么?” 姜宁说的理所应当:“找小师弟啊。他比你还爱赖在书房,我不来找他难道指望他主动去找我?” “……”白知秋没收回与谢无尘对视的目光,道:“法器不着急。你既已决定入仙道院,先走一趟映花幻境。明日或后日,我同你去。” 直到白知秋的身影消失在洞门外,谢无尘才转眼望向姜宁。 姜宁从门口收回脑袋,对着图纸翻来覆去地碎碎念:“我跟你说,小师兄那柄‘夜归’,天上地下,再找不到那么漂亮的剑了。” 或许是姜宁喜欢的模样太痴,饶是谢无尘都被撩动了心思,有些一瞬间的好奇:“漂亮到何种程度?” “剑寒如霜啊。”姜宁感叹道,“跟小师兄似的,一身白。听过一句诗么?霜刃棱棱星斗寒。那是霜雪都欺不过去的颜色。” “据师父偶然提及,‘夜归’是从比辰陵宫还早的时候传下来的宝物。剑身用无妄海海底的凝冰淬炼而成,又由当时修为最高的仙师醒器。你说想要柄短剑,我能想到的只有这柄,有机会一定要骗小师兄拿给你看看。” 谢无尘捻着手中纸页:“这剑这么漂亮,白师兄为何要将它封箱?” “没地方用。”姜宁琢磨着,兀自感叹,“‘夜归’出世早,据说那时三界未隔绝,妖魔遍地。它再好看,也是用来斩邪除魔的杀器,不可避免沾了血煞。现在仙道太平,顺理成章不用了。” 斩杀过太多东西,沾了血染了煞,就算最终还鞘入箱,也很难掩盖住其上的寒芒。 干戈止息,仙剑封箱。人间太平,仙人避世。 只是某句话而已。 白知秋封它也能理解。 谢无尘的思绪却断了一下。 白知秋也曾入世,执剑斩魔。 这个念头跳出来的时候竟让谢无尘觉得有些稀奇。许是白知秋太冷太清了,他一直觉得白知秋就该这样,是天生地养的神仙样,世间动乱如何,该与他无关。 他侧过身,长腿一挑就要下榻,脚还没落稳,就听姜宁又念了句:“不过啊……” “不过?” “师父说,小师兄是受了伤,后来才不碰剑的。”姜宁耸肩,“可小师兄受伤前,一样没见他碰过几次。” 谢无尘顿了一顿:“受伤?是受伤后才不能运灵吗?” 如果是受伤后才不能运灵,那许多事情就有了解释,比如白知秋极高的仙道天赋和能力。 这不是天赋,而是他本来就会的东西。 若是这么说,他或许能明白有时说起仙道,白知秋表现出的一点若有若无的愁绪是为何了。 是过往的恣意。 他是天上月,哪怕失了灵力,依旧是天上月。 但许多东西总该是不一样的。 可谢无尘又觉得不太对。 姜宁像模像样地又去琢磨图纸,“嗯”了一声。 过了片刻,他又道:“小师兄嘛,真论起来资历不一定比师父浅,反正我们几个上碧云天时候他就在了。不能运灵是后来的事情,万象天许多小弟子不清楚,乱传。” 他们想过帮白知秋说清,但他自己不当回事,半真半假地把他们挡回去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多半还是不在乎。 也不在乎掌门会不会心疼他。 “但他怎么这么早就让你走映花幻境呢……”姜宁将图纸放下了,端详着谢无尘,“很少有弟子在入修行之初便走映花幻境的。” 谢无尘一愣:“为何?” “映花幻境是虚境,与映花潭五行造化阵相连,仙道院的弟子们多用于磨砺心境。在其中,可见前尘过往,虚实世界。” “可你尚未定好如何入道,若是以武入道,映花幻境其实是没必要的。” 这话没唬人。 仙道院以灵入道,无论是符阵咒卜,皆依赖于灵力。灵力无形无影,是为虚相,讲究一个悟性。修炼至极致时,甚至无需再借助阵盘符箓。 以武入道则依赖于器物,寒暑秋冬不可懈怠。修成后与自己所炼之器关系最为紧密。 倒也不是没有两路双修的,只是少得凤毛麟角。非要捡,术院武道阁执事长老便是这样修炼出来的。 映花幻境,其中所见是诸多幻景。前尘旧事,痴恋愁苦,乃至爱恨嗔怒,怨妒憎喜,世间百般,转瞬如烟。 说白了,是用于磨炼心智的。 “算了,小师兄该有自己的想法。”没等谢无尘再说,姜宁就把图纸收好,起身要走了,“小师兄陪你去,不用担心。” 至于是什么原因,姜宁不想花时间去猜。他喜欢跟术院的机关造物打交道,对白知秋许多话都是听听就过。这位小师兄看起来好处,平日里偶尔与他们插科打诨。但实际上对他们说不出几句真话,极少与人交心。哪怕是几人聚在一道,他也是安静到有些格格不入的那个。 曾经他带了夕误上山,亲自教引,姜宁甚至以为过这个冷冰冰的小师兄终于有了点人情味了。 结果,夕误离学宫时,他亲自给夕误落了学宫印信。 也只落了学宫印信。 姜宁就明白了,这人估计跟自己做成的那些东西一样,跟他的‘夜归’一样,是没心的。 作者有话说: 盛夏不销雪,终年无尽风。 出自白居易的《白羽扇》 霜刃棱棱星斗寒。 出自任环《剑》 感谢观阅。 第25章 幻境【倒v开始】 现下才八月初, 白知秋要到九月才不当值。故而,他带谢无尘走映花幻境,是专门挑出的时间。 秦问声没料到白知秋一大早起来便走了, 她跟余寅面面相觑, 愣是没明白在她上山去散步的短短半个时辰内发生了什么,质疑道:“小师兄已经走了?他不多带一个人?” “是啊,带谁?”余寅这个习惯性睡到日上三竿的今天都起了床,站在廊下,长长打个哈欠, 眼睛都睁不开似的, “你看看,我特意早来,都被扔这了。” “小师兄没有灵力傍身, 跟他走幻境能行吗?”秦问声打了个哨, 就要使唤山暝一道去追。 在拦人这方面, 余寅手快得很, 他挑眉:“小师兄进去映花幻境,你瞎操心什么?就他那性子,别说能不能看见东西;退一万步说,真看见了,他能有什么想法?” 话听起来不假, 但是总是那么丝不对味。秦问声满腹狐疑地从虎背上下来, 听余寅不紧不慢补充道:“小师兄替那小孩藏着掖着呢。啧,也不知道他是护着谁……而且,照他这么个带法, 别把好苗子带残了。” “你就是想找个逗弄人的借口, 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明信茶都喝完了, 一掀帘子瞧见门前对峙的二人,第一反应是向余寅看过去。余寅耸耸肩,露出个堪称无辜的神情。 *** 白知秋将最后一颗灵玉摁上阵盘。 谢无尘立在他侧后方,听着灵玉落上阵盘之时轻轻的脆响。最终,在白知秋落阵的前一刹,开口:“白师兄,在幻境中会看到什么?” 白知秋轻顿了一下,回头。 映花幻境中能看见什么,其实没人告诉他。现下由谢无尘问出来,白知秋肯定不会只当他是担心。只是白知秋没答得很干脆,“嗯”了下:“多是前尘过往。但幻境中所见一切皆是虚假,甚至未必是你所求所念。看你心思在何处。心定则无妄。” 顿了顿,白知秋又道:“映花幻境结通天路与黄泉道,日后若是遇到参不透的人事,亦可去走走。不过,能自己悟便自己悟吧。走幻境极其耗费心力。” 据闻,黄泉道上,要再走一遍这一生,细细清算爱恨恩仇。算清了,才能轮回转世;算不清,便只能在黄泉界徘徊不去。 又据说,通天路上所见,是世间欢喜,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是流逝而去的可忆不可及的一切。 那是绝大部分人舍不下抛不去的执念。 通天路和黄泉道就像这世间两面,一者至真至性,一者至邪至恶。 映花幻境便将此纳入其中。 白知秋将布好的阵盘扣了阵眼上。 映花潭上煦微的风乍然呼啸,浓雾随之涌现。谢无尘踉了一步,抬手便想去抓白知秋。 可他一伸手,却扑了个空,方才还在身边的白知秋好似与雾气融为了一体。他只触碰到了虚无的雾气,一拢便散。 脚下土地不再坚实,也未有消失,更像是自己被封闭了五识,在蓦然间丧失了对身边万物的感知。 风声,水声,逐渐在耳边淡去,花香,木香,在雾气中同样变得虚无。甚至这雾气本身,都没有秋日的凉意与潮湿。 “白师兄。”谢无尘喊了一声。 声音来不及散开,就已经被吞没消失。或许这一声并未喊出,只是他在脑海中转了一个转念。 谢无尘在蔽目的白雾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想找点什么可以触碰到的东西。 但无论走多久,前方等着他的,似乎只有空茫。 他就在雾中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自己几乎迈不动步。 无色无味无声,也走不到尽头。 或许自己的声音也是未曾发出的,所以它不会有回响,更不会得到应答。 谢无尘好似踩空了一步,坠落感随着踏空的一步骤然席卷而来。 如果一切都是未曾出现的呢? 他只是用少年时贫瘠的想象力,臆想出了一片仙境,给自己在生命尽头短暂地躲了一个懒。 学宫、碧云天、乃至白知秋都是他幻描出的。 他不自觉地掐死了手,清醒又迷惘地想:看,根本不疼。 迷惘的尽头是放纵,这个想法出现的刹那,谢无尘几乎就要任由自己顺着坠落感划陨而下。下一瞬,却有一只手裹挟着秋霜寒雨而来,悬在双目之前。 肩膀被轻轻扶住,主人的声音清冷而渺远,是他无数声呼唤中终于遥遥而来的回音:“闭眼。” 谢无尘一下子落到实处,他顺从地听从自己的感觉,闭上眼睛,手轻轻抓住了那人手腕。 那只手悬得极稳,一直等到他五识逐渐回笼,都未曾离去。 白知秋声音在身边不过一尺处响起:“睁眼吧。” 手掌离得太近,谢无尘只能看见因为离得太近而变得模糊的掌纹,还有指根轻盈纤细到近乎于无的丝线。 “白师兄。”谢无尘开口,声音有些哑。 “嗯。”确认他站稳后,白知秋才撤去手掌,敛手而立,抬眸望向面前的高大院门。 圆月高悬,并不明亮。高大的广亮门前匍匐着镇宅兽,加上梁下悬挂的熄灭的灯笼,衬得周遭愈发寂静,像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 房门上悬挂着鎏金牌匾,上书“谢府”二字。 谢无尘怔然,咬死了牙。 “映花幻境中,皆为虚假。”白知秋微微侧首,“去推门吧。” 谢无尘没动,他仰起头,顺着门梁,看向了更远处。 白知秋没催,平静地立在那处,敛下眉目,神色平淡。 这是谢无尘的幻境与过往,怎么走,还是要他自己决定。 白知秋极少陪人走映花幻境,但他并非没有走过。他或许比绝大部分的人都要冷静,都要清醒。 也比所有人都要绝情。 白知秋阖了下眼。 天际之上,谢无尘未入眼处,圆月模糊片刻,重归完整。 他其实不过弱冠。白知秋想,若是未上学宫,以他的出身,该正处在春风倚斜桥,纵马过花街道的绮纨之时。 可变数不等人。 学宫中,仙道院,尤在碧云天之上,日子太长,岁月都被模糊。他被一腔不知从何而来,又该从何化去的恨意推搡向前,清醒又浑噩地走上修行路。 可对于修行而言,爱恨都是极短暂的东西。无论自我还是他人,都来得太浅薄。来来去去的,没有什么可以久停。真要白知秋回答,他同样不知该为谢无尘寻找一个怎样的目标,或许有时候,他连自己的目标都是模糊的。 谢无尘抬起头,哑声问:“白师兄,若是迷失在映花幻境中,会如何?” 白知秋静静地看着他,良久,白知秋轻声开口,声音散在月色下的夜风中,有如出一辙的平静温柔:“我会带你出去。幻境中所见一切,不过南柯一梦。” 谢无尘终于一步上前,推开面前的朱漆大门。 *** 谢府虽然不是王府,但在官家宅子里也是极其出挑的。谢家祖辈往上曾与朝中宰相交好,这套便是宰相手中收来的。真论起大小,碧云天上那院子比不上。 谢无尘自出生起就住在这里,到离去之时,整整十八年。 这套宅子挨着主街,喧闹常常能到半夜。一墙之隔内,花门纹理精细,重檐雄伟庄严,青砖石路蜿蜒,与拱门环环相扣。 缺点就是太大了。 “我娘亲节省,平时常住的只有东院,其他地方常是侍卫看着。”谢无尘平日里虽不怎么讲话,但从未表现过与此时相似的沉闷。 推门而入时,他便与这幻境互相影响,幻境中一景一物都会牵动他的心神,因为它们就是他心神所化。 宅子虽大,却不绕。让白知秋自己走,一圈便能摸清路。至于此刻的谢府,与实际的谢府恐怕只有十之七八相似。 夜色下,明显的只有东北角的三层高楼。 绕到东院时,谢无尘步子明显放慢了。他或许怀揣着什么期待,但又清醒地知道,这些都是虚景。 就好比来来去去的侍卫侍女并不会注意到他们。 “想起是哪段记忆了么?”白知秋问。 “记不太清,或许是太多了。” 从窗中透出的暖黄光芒勾勒出一大一小两个对坐的人影,谢无尘站在院内,暖光给他的轮廓和眉目都笼上一层温润感。 他向前走去,停顿在窗边。在手指触上窗纸时,他勾起一抹不太明显的笑,声音低下来:“或许是八岁以前,还未曾开蒙时候。” 回忆的讲述,很多时候都会带着追忆一般的温情。白知秋安静地听着,分神留意屋内,听见了屋内稚子跟着女子一念一学的声音。 “你小时候这般听话么?” 谢无尘想了想,摇了下头:“没听话多久。” 他转头向天上望去,月色透过拐角的飞檐,清凌凌地。 “我小时候很信仙境的故事,成日想着长大要当仙人。” “为什么?” “因为自由。”谢无尘轻声念道,“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就没人能把我关在屋子里念经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26章 妖师 不等白知秋说话, 幻境已经闪烁改变。 幻境随心念而动,心念至此,幻境中从场景就会到何处。 “八岁的时候。”谢无尘一眼扫完屋内布局, 下了结论。 八岁, 正是刚刚开始启蒙,想要懂什么,又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屋内整齐地陈列了十数张小案,一群十来岁的幼童端正规矩地坐着,夫子念一句“莫见乎隐, 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小童们便捧书齐声跟读。 最前面讲台的正上方悬一方牌匾, 瞧不大清,却自有一副大气肃穆。大概这段记忆在谢无尘记忆中虽重要却不甚清晰,白知秋接上了之前没来得及问的话:“上哪听的胡话。” “是胡话么?” “也不是。”白知秋给他一句话呛回来, 状似无奈地笑了下, “你若用仙门的标准要求学宫, 太严苛了。” 谢无尘目光紧锁在第三排最右侧的小童身上。 他是这幅场景里唯一一个清晰的存在, 此刻表面上整齐捧书,一只手却缩在书后,逮着空嘶嘶哈哈地吹气,眼睛红了一圈,犟着没肯掉泪珠子。 入境者会同幻境中的自己共感。 谢无尘很快地眨了下眼。 他错了视线去看白知秋, 转瞬后, 又错了回来,聊笑一般道:“我不喜欢这里,夫子教书, 我就在下面偷偷念‘人生天地之间, 若白驹之过隙, 忽然而已。’常常气得他们要打我。” 白知秋静静地看着他。 “他一拿戒尺,我便往出跑。”谢无尘极少地笑了,转瞬即逝,眼中的光随着黯淡下去。 他在前面跑,夫子带着人追在后面抓。 老学究一身长袍宽袖,追不上年少且活泼的小孩。 不过几岁的小短腿也跑不快,还要担心跌跤。 追到最后,那老学究拎着书,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他,抖得下一瞬就能昏过去似的:“成天学的什么歪门邪道……岂对得起自己门楣……” 他被这一句说得站住了脚,不声不响地,死死盯着夫子。 “有辱门楣……”谢无尘目光落在那不过八岁的孩童身上,“可我有得选吗?” 晚上回去,母亲把他叫进屋里,轻声询问原因。 他不高兴,不想去了。 母亲蹲在他面前,扳正他的脸,问:“书也不想读了?” 谢小公子不高兴地要扭头,又被母亲扳回来,几次不行,终于肯闷闷解释:“我不想去。” 他不喜欢宫墙内的气氛,对他而言,里面代表着压抑,逼得他想逃。 谢无尘叹了口气,敛了眸,开玩笑似的讲:“我肯去宫中,也是曾听闻,朝中有一位仙人。” 朝中有天文官,称司天监,掌管天文历法,测算星象四时,知晓五行变化,连皇帝都得敬让三分。 凡间流传的风水堪舆之术也多了去,窥探世间规律的事情并非只有仙门在做。故而,谢无尘说出这句话时白知秋并未特别惊讶,用疑问的语气“嗯”了声。 “是谁?” “在宫中,只知道有这样一位仙人。”谢无尘从透出窗口的暖黄的光芒上转开眼,轻捻着手指,“宫里的几个小皇子据说见过。自打一百多年前便出现过,至今容貌未改。” 白知秋愣了一下,继而微微蹙起眉。 只是下一瞬,这片场景亦被谢无尘撕裂。 对于白知秋而言,幻境并非全无影响。他觉得自己好似被谢无尘挑起了细微的情绪,很淡泊,好似风过湖面。 在谢无尘的幻境中,还有一个与他相关的人。被挑起情绪便很容易勾起自己与那人相关的场景,白知秋收了心绪,听谢无尘又提了一声:“现在想来,朝中昏聩,若那人真是世外仙,岂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这话倒是把白知秋听笑了。 他没发表评价,再次向四周观察着。 这地方长长一条街巷,官道平整,一眼看不到头,人也不见得少。铺面高低错落,各色幡旗沐浴在夕阳余晖中,迎风招展。 谢无尘正要从长幡下过,被幡尾触到脖颈,才发觉自己已不是跳起来都碰不到幡尾的小孩了。 人影熙熙,配合着扑面而来的言语,他们从清冷的寒夜,一下子就落入了满是烟火气的黄昏。 白知秋抬手拨开长幡,侧身走入茶馆。 谢无尘先一步,此刻再看白知秋,再想起方才聊起的仙人,恍然觉得,像白知秋这样的,才更接近仙人一些。 哪怕在市井闹市中,他一举一动,依然带着一股子世外雅客,不慌不忙的从容意味。 “看我做什么?”白知秋视线本来不在茶馆内,他朝长幡后的街巷看了一会,此刻一转过眼就与谢无尘对了个正着,他好笑又好气,问了一句。 就是这一句,让谢无尘品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这句话不像斥责,更像是乍然相遇时一句招呼。他还是那个仙人,却没那么渺远了。 谢无尘思忖道:“白师兄,你会被幻境影响吗?” 白知秋这下是真的好笑了:“我分得清。” 我也分得清。谢无尘心里念道,只是,就是觉得,你方才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 好像有一点难过,和说不清从何而来的怀念。 谢无尘没将这句话说出来,而是转头道:“这应该是先生收我为徒的那一日。” 在白知秋开口问话前,茶摊边老柳树下,说书人醒目一敲,长长地叹了一声,起了调:“要说那一百四十年前,妖师出世,自称为来自五河八堑的仙人……” 谢无尘一怔,再看向白知秋。白知秋心思却不在他身上,而是偏了头去望那说书人。片刻后,白知秋征询似的目光便过来了。 “那日说书人说的可能不是这个故事。”谢无尘在白知秋开口前回答了他,“其实我记性没有那么好。” “是听过的故事或者想法。”白知秋点了下头,“谢家三代,都在这一百多年里了。” 谢无尘想往过靠的脚步瞬间停住,“嗯”了一声:“北越建国,谢家在浮关阙驻军一百多年。” 他声音尚带不易察觉的颤抖,面上依然四平八稳,只有唇线愈发紧了。此刻连说的话听起来都是平静到无波无澜的,像在说别人的事。 其实对自己而言,这些发生在自己家的故事,是很渺远的。哪怕娘亲与家中老仆曾将它们一遍又一遍地讲给自己,他也摸不到虚无的边界。 所以,此刻白知秋提起,他张了张嘴,却讲不出更多。 “妖师出世,天下一分为五,未尝不是好事。”谢无尘倚靠在门柱边,只一眼便找到了人群后的自己。 小时候负责照顾他的侍女后来嫁了人,离开了谢府。此刻再看,连她的面目都已模糊。谢无尘恍然片刻,感觉身侧来了人。 白知秋在他身边站定:“为何这般觉得?” “读过一些史书。”谢无尘垂眸,轻声道,“一百四十多年前,羌州叛乱,西蜀建国。此后,浮山以北叛乱,北越建国。一百二十年前,大周正式一分为五。这二十年间,正是妖师把握朝堂之时。” 那个于史上只留下一笔骂名的妖师,在前一百四十二年的宫变中,掌握住了尚且年幼的天子。而后,以一己之力,将整个朝堂翻覆。据传,那时的宫中,夜无鸟鸣,尸血遍地。 “那时,名为乱世。但也是他,开启了靖德之治。” “靖德之治是大周的中兴之年,废业重兴,阡陌再开。” 宫变之后,妖师掌权,朝中改年号为靖德。 四境不宁,是为靖。 朝中不稳,是为德。 甚为嘲讽。 幻境中故事可长可短,谢无尘听说书人将故事讲到结尾,妖师以伏诛落幕。抬眼间,天色竟未晚。 “所以,你明白什么是映花幻境了吗?”白知秋抬手,遥遥向说书人一指,“你所见的,是你想见的。” 因为他此生最多的记忆在谢府,所以他回到了谢府。因为谢府是困缚他前半生的枷锁,所以他想起了枷锁是谁落在他身上的。最终,又想起了枷锁产生的根源。 他的恨就和自己的前半生一样,虚无而迷茫。哪怕是顺着脉络向上,也只能找到一个真真假假的妖师。 可是妖师已经伏诛,他就和谢家的兴起一样,早已淹没在过去的尘埃里。 一百四十年前,苍山与浮山之间的关隘,还不叫浮关阙,只是一块无名之地。 一百四十年后,浮关阙方圆数里,埋葬了谢府曾拥有的一切荣光。 后世的太平,是用曾经的腥风血雨换来的。那些埋葬在过去的一切,后世从来难分是非。 谢无尘微仰起头,再睁开眼时,挣扎已经被他抹去。 “我只能看见这些吗?”他问。 茶馆前骤然起了风,吹得长幡猎猎作响。垂柳枝条随风而起,沙沙如雨落。 白知秋在这个瞬间,想起了远山里的雨。 “你想想碧云天。”白知秋说。 这是玩笑话,谢无尘盯着他看了片刻,在白知秋面上看到了一种温和而淡漠的慈悲。 他轻轻阖了眼。 第27章 灯火 喧闹声未去。 夜幕笼了满眼, 又被灯流冲散。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不过怔神间, 摩肩接踵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乃至白知秋都微微错愕了刹那。 他们站在大路正中,在怔神的同时,谢无尘先一步拉了白知秋一把,侧身站到路边。 “是市贸三城的上元游。” 白知秋不自觉地环住自己手腕,转了两周, 然后眯眸望去。 抬眼是澄澈幽蓝的天, 星子幽眇;落眼暖黄灯光满街,长幡龙舞。人声喧闹,闹得连寒气避着这方走。白知秋听见了远方踩着点的锣鼓声, 随着人群的吆喝, 浩浩荡荡向这方游来。 他眨了下眼, 眸中镀了一层暖黄的琥珀色的光。 陆积玉的信中曾提过市贸三城的上元游, 不过那是五十多年前了,不知信中所写,是否与他此刻所见一般的热闹。 “据说市贸三城的上元游,承自天江河谷一带,最早是祈福驱邪的仪式。” 白知秋在愈来愈近的锣鼓声中看见了街道远处舞动而来的鱼龙。 “真是热闹。”他说。 说话之时, 白知秋很淡地勾起一丝笑。 谢无尘发觉,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白知秋这样笑。他的笑平日多是很敷衍,给别人看的。别人很难从他身上看出情绪。但此刻,他这样简单一弯眸, 一勾唇, 就足矣让人把他看透了。 他是高兴的。 鱼龙随着这抹笑, 游到了他们跟前。 打头的汉子满脸络腮胡,在大冬天穿着短褂,花花绿绿。手中高擎着笔直的木杆,木杆尽头,龙头描金添彩,狰狞中带着喜庆,满是喜感。 谢无尘耳朵被锣鼓震得几要发麻,那些红绸绿带随着人群,随着鱼龙飞舞张扬,模糊了灯火。鱼龙引路,鳌灯随即而来。 灯火光影交织,高高的鳌灯之上,立了八个穿的圆鼓鼓的大红小童,扎着朝天揪,将手里包着纸的芝麻糖往路边摊贩的摊子上丢。 只是往往还未落到摊上,便被讨热闹的游人先一步抢了去。 街市上嬉闹吵攘,喧声翻天。 灯流之中,卖货郎扯高了嗓子,三两成群的女子捏着簪子耳坠向同伴比划。有小童抓着糖葫芦奔跑而来,在撞上谢无尘的前一刹,被他用手抵了下—— 小童未有停留,穿过他们,继续跑走了,身后追着慌慌忙忙的大人。 这里是幻境,是他曾经的记忆。 谢无尘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他的目光追随小童而去时,看到了站在街边小摊边,手里抓着糖葫芦,脖颈挂着面具,还在往嘴里塞糍粑糕的自己。 还有跟在旁边,手中拎着油纸包的先生。 鳌灯就是此刻从他们身边游过的。 另一个白衣少年也是此刻撞入他视野的。 少年手中捏着面具,冲旁边的白衣女子边比划边说话。女子另一侧站着的少年一手掀起面具一角,微微弯了眼,偏头说了句什么。 身后灯火迷濛而去。 女子按住了少年肩膀,在小摊上捡起一枚耳坠,在他右耳边比了比,认真地给他戴上。 谢无尘乍然向白知秋右耳看去。 太昏暗了,谢无尘看不清白知秋的右耳。但那少年,实在是与他太相像了。 少年身上稚气还未去,眉目尚未长开,却已经可以窥见日后的模样。尤其是那双澄透而淡漠的眼睛,几乎与白知秋一模一样。 “白师兄……”谢无尘涩然开口,唤回了白知秋随着鳌灯放远的目光。 他问:“我是不是见过你,在八年前……” 哪有什么见没见过,即使见过,此刻场景中,也不过一瞥。 何况本来就未曾在人世间有过擦肩。 “我自百年前始,未曾再下学宫。”白知秋目光在手执面具的少年身上停了一刹,淡声道,“一世的恩怨属于一世,映花幻境中见不到前生之事。” 相遇,缘分什么的,向来是很渺茫的。有黄泉道清算在前,干干净净一转世,什么都被洗成了涮白的纸。 他比谁都清楚。 白知秋转过头,灯影在他眼中划过,最终消逝。满街的灯火随着他黯淡下去的神色一并消逝,像星子坠落。 话说的很明白了,他那时未下学宫,所以,幻境中所见,并非是他。 谢无尘愕然,就在这瞬间心念已经转过来不知多少轮,最终,他张张口,仍是无言。 此时此刻出现在此的白知秋,只是他的臆想。 意料之外,其实也是意料之中。 可灯街尽数褪去的同时,谢无尘又觉得他看见的少年白知秋,应当是真实的。 那少年笑起来眼如月牙,很淡,却真心实意。白知秋那会露出的笑也是这般的,会让人忍不住想去触碰。 白知秋背对他静立着,月光落了满身。 他少可的展现出来的温情,因为一个问题,随着灯街消逝了。 他手里完全可以捏一只漂亮的面具,也可以戴一只漂亮的碧玉耳坠。而不是一身素白,始终安静地站在人群之外。 太寂静,太孤独了…… 他生了一双桃花眼,本该是满目深情,似醉非醉。但他不爱笑,眸中神色始终清明,再多的颜色,都被他本人消磨去了。 谢无尘仅仅是看着他,都能感觉到那种孤寂与难过。 月光清冷,满地银霜。风过之时,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廊下暖黄的灯笼换做了白灯,正门所对的厅堂中烧着白烛,映得整个灵堂灯火通明。 供香味夹杂在烟气中撩动廊前白纱,引魂幡跟着飞扬而起。谢无尘退了一步,被烟气呛得双眼泛红。 这是他十四岁那年的初冬。 顺安在十月初的时候还不冷,要等到十一月才会落雪。可若在北函关,此时冬雪都已经落了好几轮。 雪白的帘账之后,麻衣带孝的少年正给长明灯中添油。男子瘦长的身影立在门外,轻声叮嘱丧葬中要注意的事宜。 “信送走多久了?”少年谢无尘询问,他的声音带着正到年岁时的沙哑,加上寒冷的夜风和明显的疲惫,钝钝地叫人心疼。 男子沉默片刻:“加急送去北函关的,但浮州地界约莫已落雪,脚程可能会慢许些,得三天左右。” “能赶上出殡。”少年道。 他神色平静,收好灯油,然后擦了火折子,点燃新的供香拜了拜,插入香炉。 “先生。”他道,“早些歇吧。” 说完,他转过香案,在棺椁旁跪下来。 夕误站在香案前,烛火只照亮了他的一半轮廓,另一半都没在阴影里,像是什么魑魅。 过了好一会,他掀帘走入,拽着犯犟的少年,给他膝盖下塞了个蒲团。 谢无尘在被供香扑脸时红了眼眶,一手拨帘,一手无意地拉着白知秋衣角,站到了堂内。 白知秋用眼角的余光瞥他,反扣住他的手腕。 白知秋想摸透他很简单。谢无尘在他眼中尚且年幼,他的伪装只浮于表面。心中难过,便会想到最痛的事。 少年谢无尘紧抿着唇,满脸不虞,跪在蒲团上。夕误死扣着他的手,将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你在跟谁置气?” 掌心掐出了红印,最深的一道已经被掐破了皮。他不声不响凝视着那道渗了血的伤,半晌,冷声道:“没谁。” 夕误单膝跪着:“那你怎么不怪我?” 他别开脸,又被夕误强行拧回来。少年人还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是死死瞪着泛红的眼,像一只受了伤却仍要故作凶狠的小兽,狠狠道:“我没怪他们!” 谢无尘向前走了一步,他向那个尚且年少的自己伸出手,像是想拉他一把。 夕误同时伸出手,落在了少年发顶。 他的手在半空中被白知秋轻挡住了,没能落下去。 白知秋未出一言,收回手,指根丝线在少年眼前划过。随着他的手落下的,还有少年眼下的泪。 那只落下的手,恍似在他们之间画下一道屏障。隔着这层模糊的幕帐,眼泪落下时,甚至带着一种破不开、拂不掉的,透着悲意的痛楚。 少年的谢无尘将整个人重量倾在夕误手上,无声落泪。 他哭的太凶了,近乎要喘不过气,又要死死忍着,哭着哭着就躬下身去。 他迷茫着,想抓住什么,最终能扶住的只有棺椁。夕误将他两只手拢入怀中,轻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给他理顺鬓边发。 “先生。”他哑声喊,唇瓣嗫嚅,好半晌,只是把头垂得更低。 灵堂外风声嘈杂,侍女伙夫来去的足声偶来,他们低声交谈着,堂内听不清。 长明灯灯火成了模糊一片。 谢无尘逼着自己睁眼,抬手时,碰到的却是一只手,余温从掌心丝丝缕缕地传来。 “白师兄。” “嗯。”白知秋的手稳稳悬在他面前,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感到热意的来源。 白知秋眸光温和,没有催他脱开幻境,也没有批评他的情绪。他声音温和,问道:“你要去拜一拜吗?” 谢无尘睁着通红的眼,隔一层水雾,凝视着跪于棺椁前的自己,好半天,才眨了一下。 长明灯的火光便随此滚落。 “那年……”谢无尘没松开白知秋的手,低声道,“我在灵堂里跪了七天。” “我的兄长,父亲,都没能在出殡时回来。” 第28章 无臣 清河十八年, 浮州,边州大雪。 他一个人操办了整场丧事,一个人守了七天灵, 又一个人送了灵。然后烧掉了娘亲生前的物什, 遣散了家中一部分仆从。在兼程赶来的大哥面前,冷静地吩咐灶房备膳,再将丧葬事宜的账本并一只匣子交给大哥。 他笑了一下,在兄长愧疚而踌躇的目光中,轻声道:“婚期虽然延误, 但这是娘备给大嫂的。今后顺安余我一个, 年关要事,也不必再大操大办了。” 谢无尘看着兄长翕动的唇,说什么他都听不清了。他喉中发紧, 双眼涩然。在这场大雪中, 他没等到来自北函关的缅怀, 又交出了顺安的牵绊。从此, 天地浩然,他便剩下了自己一个。 他们停在一个名为忠义的束缚中,心不甘情不愿地找一个事与愿违的借口,让其承担失去亲人的痛苦。 大哥只停了一日便打马向北,他送到了城门。城门外官道远远延伸而去, 最终淹没在萋萋荒草尽头。 顺安城往北数里是宁山, 被抹了灰的层层叠叠的云压着,盖了絮被一般。 他的视线越不过宁山,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天际的飞鸟没入云层, 同样看不透了。直到夕误拍了他的肩, 谢无尘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压抑且沉闷的窒息感。 “顺安今年的雪, 来的早。”夕误道。 “那希望路上顺利。”谢无尘不欲多言,紧了紧披风,回身往城内走去。 停在他记忆最后的,是阴暗天空下,顺安城匍匐在地上的城墙。 是让他以为,将会困锁他一生的囚笼。 *** 幻境就是这样,以为很长的故事,真的表述起来不过转瞬间。真的认真思考起来,这些故事好似又没有表述的必要。它们只是自己一时的困惑和挣扎,无足轻重。 却又鲜血淋漓。 父兄尚在,家宴哪轮得到他做主。但或许是愧疚,他们纵容了他此后数年都不出席家宴。只有在年关时会热闹起来的谢府从此仅闻得到墙外的喧闹,满地飞红乱屑,就此也与这座高门大院无关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在谢氏去世后选择了疏远。愧疚,责怪,都没影响,也没必要了。 谢无尘日复一日地躲在藏书楼,读着所谓的经书礼义,读到最后,就只剩了厌恶。 少年人的身体在岁月中抽条拔高,长到夕误看他时不必再微微俯首。少年该有的叛逆像是错着他走,心性却在四年间磨平。但在浮关阙被破的消息传到谢府时,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心绪,闯到了夕误房中。 腊月的顺安也很冷了,屋里烧了地龙,待久了,闷得要命。 从窗户透来的风摇得烛焰明灭,先生坐在桌案后,半身都吞没在昏暗中,灯火一豆,照不亮他的面目。 他的脸和明黄色的圣旨一起落在阴影里,成了谢无尘这辈子再也看不清的东西。 夕误沉默着将信函收好,抬头看向他。 谢无尘在屋外呜咽的风声中感到了冷意。 “要下雪了。”夕误道,“往北的路会很难走。” 谢无尘扣着门框,太过用力,木刺刺进了手指,锥心的疼。可他感觉不到似的,用一种因为太冷静而显得摄人的声音道:“下了雪就干净了。” 夕误抬起头。 都说慧极必伤,谢府的小公子开蒙比一般儿童都早,同样早早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与作用。可他太小,挣扎十数年,连一角都掀不开。 许久许久,先生说,“我给你取个字吧。” 谢无尘敏锐地听出了那句话的意思。 那是告别。 他没动。 “我以后就不教你了,可你不到出师的时候,过来。” 谢无尘沉默很久,才走入门。人影逐渐拉进,夕误看见了他手指上的血珠,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指在他掌心虚虚地画下一个印记。 “以后的路难走,作为你先生,我再替你走一段。”掌心印记在灯火下,泛着浅金,夕误手指就点在正中,“五河八堑,寻仙访道的传闻你听了很多了。那么,你想听汀舟学宫的传说吗?” 他在三日后,怀揣一柄短匕,带了二三随从,以及一张路引,以“齐悟”的名号出了城。孤身踏上向西而行,前往学宫的路。 “我在松州停了三个月余,才找机会跟上一个进入夏凉的商队,继续往西。”谢无尘伸手去攥流逝而去的尘沙,扑了个空。最终,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怔然地收回手。 学宫信印引他所至的地方,是藏于芜州边界,雾山莽林中的一座竹楼驿站。 幻境便结束在驿站之前。 这段幻境不长,许多东西都是稍纵即逝,像醒来后就不会再记得的虚无的梦。可醒来后,它从不荒谬。 不过二三少年时,四五欢欣,六七别离。 共同织成短暂的人间事。 过往散去,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离去时,是同来时一般的迷雾。白知秋离他明明只有一步之遥,他向前一迈步就能够到,可他抬起了手,又垂落下去,眼睁睁看着迷雾向那个人吞没而去。 白知秋背对驿站站着,他垂着眸,神色被鸦羽一般的长睫盖住,视线却落在自己手上。 下一瞬,那只清瘦修长的手遽然抬起,带着破风声,穿透浓稠到蔽目的雾气,递到谢无尘面前。 随之而来的,还有带着深秋寒意的风。 谢无尘在破开的雾气中,看到了白知秋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沉静。 有如碎玉击石,冰破声响之时,白知秋扣住了他的手腕。白袍黑发随风而动,猎猎翻飞,犹如惊鸿。 白知秋另一只手压着他的肩,如来时一般,带他掠风而下。只是雾霭沉沉,冲得谢无尘不由皱眉眯眼。风响声中,他听见白知秋嗓音响起:“夕误为你取字‘无臣’,又改做‘无尘’,那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风声太大,他其实可以完全装作没听清。白知秋问话时并未看他,像是无心一提。 他若是不答,这个问题或许就这样过去了。 谢无尘的手指勾了一下,在一线光芒刺开迷雾,向他投射而来时,说出了回答:“谢名。” 功名利禄,佳音雅望,指间流沙。 “名”之一字,从选定时,就是他,就是整个谢府,来去的束缚。 “他用心给了你字。” 无臣者,倍于名利也。 随着这句话落定,日光破障,整个映花潭的模样清晰地展开。在幻境中久违的清风木香将他们拥入现实。谢无尘抬手挡住日光,缓过那一阵眩晕,才睁眼看向白知秋,暌违地感到一种卸下防备和吐出心事的轻松。 谢无尘站在白知秋身边,隐藏的戾气缓缓地淡去,眸子中还带层浅红,是在幻境中忍出的血丝。他静了许久,轻声念道:“可我还是放不下。” “没人要你放下。”白知秋理好弄皱的袍子,“仇恨是最短视的东西,你甚至找不到自己该恨的人。夕误为你改字‘无尘’,是万望你莫要再被前尘往事束缚。” “你可以斩尽‘谢名’两个字所代表的一切,然后用‘无尘’去做自己想做的。” 白知秋背着阳光,眸色幽深。谢无尘在他眼中看到了完整的自己,过去,现在,他的挣扎,他的幼稚。 “你可以有很长的时间,去安顿自己的过往。” 谢无尘此刻才恍惚想起,他将自己过去一切都对白知秋交了底,但白知秋于他,尚且一无所知。 这个认知出现的刹那,他几乎瞬间紧绷起来,但下一瞬,他又收回满身炸起的防备,“嗯”了一声。 白知秋笑了下:“还有什么要问我么?” 映花潭的八月繁华未落,风一过,沙沙声远传不止,一些常青树也长得葱郁。阳光穿越林木落下来,衬得白知秋面如白玉。谢无尘心念一动,迟疑片刻,还是问道:“白师兄,你的过去是怎么样的?” 是像灯街上所见那般,无忧无虑么? 还是在所不为人不知的地方,简单喜乐? 那后来,又是因为什么,走上了仙路? 过去能代表的东西太多了,不仅包括一个人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还包括在尘世间的牵绊。 谢无尘觉得自己此刻的思维很奇怪,因为他让白知秋见到了自己的过去,所以想窥探到他的过去几分。 可要是让他找一个这样做的理由,他又说不通。 他们相对着沉默,最后还是谢无尘撑不住了,别开眼去。一声“算了”眼看就要出口,却见白知秋启了唇,温温沉沉反问道:“我么?” 谢无尘蜷了蜷手指,这是夕误将学宫信印交给他后不自觉间养成的。心思不稳时候,他总会这样做。 白知秋好似只是思考该怎样回答,就像过去每一次他回答一些不好回答,会让人迟疑,或者犹豫的问题时,会有一个很短暂的缄默。 白知秋在秋日煦和的日光中微阖了下眼,理好被风扬起的鬓边发,轻叹一声:“仙人的记性也不好啊……你问什么时候的?” 作者有话说: 一共三章,不要漏看了。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出自《礼记·中庸》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出自《庄子·外篇·知北游》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全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词。 ------------------------ 作者还有话说: 这文有一点权谋线,但是写的很浅。回忆杀基本是一波接一波的,二三卷也有。 ------------------------ 作者还还还有话说: 换封面啦,是浮生宝贝给画的! 我超喜欢! 在微博有放无滤镜原图,和没有书名的图。 感谢观阅。 第29章 飞蛾 谢无尘已经做好被白知秋含混糊弄过去的准备了, 所以得到回答时,甚至有一分意外:“入学宫之前吧……” “入学宫之前……”白知秋重复了一遍,他声音有如风一般的轻缓, 随在映花潭的流水声中, 一下子挑得谢无尘生了懒意,在无意间便放慢了脚步。 “你这个问题问得不好。”白知秋偏头笑了下,在谢无尘疑惑的目光中,他带一丝温和的笑,缓声道, “若是问我凡间事, 那确实好早了。真的得推算起来,得到有学宫之前。” 文松月他们曾给他讲过学宫的历史,他那时虽当故事听, 但记得的还不少。其中便包括学宫建立不过三百余年。 细数来, 是个与大周寿数相仿的时间。 汀舟学宫由曾经的辰陵宫衍变而来, 谢无尘拿准白知秋不准备咬文嚼字跟他曲解意思, 应了一声。 “你记得在幻境中,在鳌灯上撒松子糖的小童么?”白知秋问道,没等谢无尘回答,便自顾自笑道,“我当时讲, 鳌灯游的习俗来自天江河谷一带, 其实不准确。天江河谷上游再往北走,松堑山往西,那片地方唤作白堑山。” 谢无尘转眸看他:“你生在那里。” “嗯, 那里有座小村子, 叫白庄。白庄人世世定居于此, 靠山吃山,与世隔绝。白堑山因满山白石而得名,白庄人便因生于此而以白为姓。” 白知秋停顿了下,继续讲下去:“不止白堑山,整个五河八堑的路都难走。若是好走,便辜负了它的名字。” 五河八堑再往西,是不为人所见的天江天险。它们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是鸟飞难越的险境。故而,世间仙门的传说,总是在天险往西。 哪怕是提起汀舟学宫,也是极西之处。在不知情的世人眼中,学宫亦是处在仙门旧址的。 白庄往南,是天河所蚀出的悬崖峭壁;若是往北,则要经过大片迷瘴。白庄的先祖们为何会在此定居,已经不得而知了。 毕竟这里并不是什么宜居之境,除却难以耕种的土地不谈,在仙京、黄泉界还未有与人间界隔绝时,这里妖兽邪魔时常出没。 全仰仗于当时仙门的庇护。 在这里,灯游的目的是驱邪,是仙门教给他们的。 游的也不是鳌灯,是神兽。白知秋记得的有白虎、值符、玄武,后来修了仙,才知晓所游的神兽是奇门遁甲八神。 神兽内部藏有符咒,游行的路线相勾连起,就是一个大阵的所有阵眼。童子们发下去的也不是单纯的松子糖,而是混了符咒,摄取部分生人灵气来维持大阵运转。 后来三界隔绝,仙人们大多走了通天路,上了仙京。世间游离的妖邪也慢慢被留下的仙人诛杀,世间渐渐清平,护佑白庄数百年的神兽就在历史中逐渐蒙了尘。 白知秋记忆里的驱邪游是最后一次。 白知秋没打算告诉谢无尘这么多细节,他挑挑拣拣了一些内容,避重就轻讲了些,又道:“选童子标准,好似一直没变,五六岁的小童。” “你被选过么?” 或许是此刻太过放松,谢无尘没再叫白知秋师兄,而是像凡间友人踏青出游一般,闲聊着一些普通的传闻或习俗。 “选过啊。”白知秋顺口答道,答完又很轻松地指了指自己,道,“不仅选小童,还要选好看的。” 谢无尘抬起眼,倒是不意外。上元游上的小童一个赛一个的机灵可爱,以白知秋如今的样貌,小时候怎么都丑不了。人都是喜欢美好的东西的,关注到他身上是常情。 他问:“为什么?” “为了吉利。那时小童子打扮多得很,红肚兜绿丝绦,还要在脸上涂两团嫣红。”白知秋在说话间很轻地笑了,“驭不住,还怎么哄人吃糖?” “糖”字的尾音被他咬住,然后扬起,有股子逗趣的意味。谢无尘却觉得尾音咬的太曲折,挠得他耳边发麻。 白知秋说完这句话,眼间笑意未去,可笑意里带点恹感的情绪又浮起来了,谢无尘眨了下眼,听白知秋说道:“白庄民风淳朴,我在那里长到七岁。” “然后被我师父捡走,走上仙道。” “师父”这个词,该是白知秋第一次提起。在学宫弟子们口中,白知秋地位资历可以与碧云天上诸位亲徒相提并论;在碧云天上,他又不称明信为“师父”。 少不了人想知晓他师父是谁,只是白知秋捂得严实,久而久之,便也没人再问了。 “是,哪位仙师?” “你只问了我入仙道前的事情,这个问题,下次再答你。”白知秋现在却不干脆了,他抬指指向路尽头敞开的院门,山暝卧在门边,跟哪哪都不舒服的余寅眼看就要互咬起来。于是白知秋只示意了一下便收回手。 谢无尘升起了一分微妙的不高兴,不过没时间怔神,余寅已经发现他们两个,一道风似的卷了过来,硬生生在白知秋面前两步处刹住。 山暝卷来的速度丝毫不逊于余寅,它胆比余寅大,白知秋他不能扑,还不敢扑谢无尘么。 谢无尘从未荒废身上功夫,加上对白知秋坦白了,现下不再顾忌。当即脚尖一点,身形一掠,绕去了白知秋另一侧。 于是遭殃的人一下子变成了两个。 山暝折身而来时,白知秋跟谢无尘的动作一前一后,他后撤半步,长靴擦着谢无尘的小腿而过,重心一下没落稳。 白知秋本能地向后折手,想从谢无尘身上借力,所有人被绊时第一反应都是找一个能倚靠的地方。但下一瞬,将稳住身形的片刻,一只手搭在他后肩上,抵住了他。 白知秋眸色微动,借势掌推向前,消掉了山暝扑向他的力。 “是多久没见,值得这般大礼?”白知秋落稳了脚,道。 “那没准,万一是你们从幻境中偷带了什么吃的回来。”说着,余寅直接朝谢无尘探头,理所应当又极度欠揍道,“哭没哭?” 白知秋:“……” 谢无尘:“……” 只能说就不能指望某些人嘴里有人话。 “余师兄多半哭了。”谢无尘被他闹得没听完故事,没好气答了。 余寅觎着他还搭在白知秋后肩上的手,朝白知秋“啧”一声,说道:“亏得大师姐还心疼你,准备好好安慰,现在好了。”他极其应语气地一拍手,理所应当道,“痴心错付咯。” 白知秋勾了下手指。 他小指指甲上尚且余着凤仙花染就的嫣红,是回来碧云天后被秦问声强行摁着染的,到现在手指上的颜色都没褪干净,反衬得全身上下就这点嫣红。他好似是想起了秦问声对自己的迫害,默然片刻,抬脚往大门去了。 “欸小师兄,又没说你……” 谢无尘收了动作,心不在焉地给腿边哼哼唧唧的山暝挠后颈。 余寅咕咕哝哝焉巴了,那神色,竟跟此刻的山暝有几许重合。 都是被白知秋一个人招地。 山暝就算了,碧云天上养一只大猫没什么。至于余寅,谢无尘是不太懂他处处讨打,又总想撩拨白知秋的执著从何而来。 想着想着谢无尘就开始走神。 白知秋方才那一下并不是被抵住了肩,他半身都撞在了谢无尘身上。故而只有谢无尘知道,那是一个几乎呈庇护的姿势,同白知秋在入幻境时护住他的动作一模一样。 怀中似乎尚且余着那人身上的深秋冷雨一般的气息, 他的不专注惹得山暝不满了,一张嘴把他手腕叼进嘴里,尖利的牙齿咬住腕心,威胁似地。 谢无尘终于回神,晃了两下,拯救出自己被威胁的手腕,边走边问道:“什么?” 余寅当即气了个倒仰。 “我看,我才是痴心错付那个。”余寅都想翻白眼了,他少可地正襟危坐跟人讲话,结果另一方干嘛去了,神游天外。 偏偏他不死心,加了句:“你在想什么?比听我说话都重要?” 谢无尘总不能实话实说,告诉余寅自己方才在想白知秋,那跟作死没什么差别,他又没余寅那么虎。他眸子扫了一圈,忽略了后一个问题:“在想映花幻境中,会不会见到未曾见过的人。” “啧。” 这个语气词极度灵性,招得谢无尘皱了眉。 余寅眼瞅着白知秋进了院子,终于找到了显摆的地方,折扇一扣,就开始娓娓道:“要看是完全未曾见过,还是不记得了。映花幻境毕竟是仿着通天路做的,古早时候会有人为了走通天路封印自己记忆,不过么,没用。”余寅耸了下肩,“所以映花幻境同理。” 自己前十八年,虽然晦暗难言,但对于世间绝大部分人来说,他算得上平安顺遂,衣食无忧。谢无尘找不到理由,何况他所见的是少年白知秋,所有的都站不住脚。 “没有被封。” “料着也没人有那种本事。”余寅继续道,“完全未曾见过,要么是被幻境中另一个人的回忆影响;要么是,你自己想看见那个人。” 余寅顿了顿,语气微妙:“你见到谁了?小师兄?” 谢无尘一怔,直接错失了解释的机会,于是他只能在余寅意味深长的眼神中生硬否认:“没见谁。” “少年,你问我问题前,看了一圈,最后……”余寅持着扇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周,点向院门,“看了那。心虚什么呢?” 谢无尘没话说了。 他突然觉得,余寅各方面都很难搞,不只是插科打诨。 “见着小师兄了啊……”余寅用一种感叹的语气道,“在过去的记忆里,见到了一个后来才遇见的人。” “你见谁不行,要见他。” 谢无尘正要跨过院门的脚步顿在那里:“为什么不能见他?” “你说呢?”余寅反问。 姜宁一如既往地从庖屋窗中探出半个脑袋,喊了谢无尘一声就收回去。客厅里的人听见了声音,应话就要出来。 它们都在谢无尘耳中变淡,一下子尽数远去。 谢无尘眼前只剩下了余寅不断开合的唇瓣。 “雁过尚且留痕,你能问出来的,他能不懂?可他世间万物入了眼,有什么区别?”他轻声道,“这样的人,没心的。” 秦问声掀帘而出。 谢无尘乍然转头。 在秦问声略有不解的目光中,他看到了帘后静坐的白知秋。 那人安静地坐在梨花木椅中,手中握着青瓷茶盏。在与他对上目光的刹那,杯盖在杯身上磕了一下,垂下眸子。 谢无尘突兀地想,他真的什么都清楚吗? 真的能有人对什么都明明白白吗? 作者有话说: 喜欢一个人,很多时候,都是飞蛾扑火。 ------------------------ 各位小可爱国庆快乐。 感谢观阅。 第30章 风雨 映花幻境走一遭, 甚至没回来的路上花的时间多。晚膳依旧是诸人聚在一道,白知秋依然坐在距明信最近的地方。 位置都是随意坐,时间多一点坐成了习惯。谢无尘从前没觉得有什么, 现在却发现自己其实是离白知秋最远的那个, 正好隔了一条对角线。 有些事,不说出来,不点明的时候,万事太平;可一旦说出来了,点明白了, 相同的行为意味直接不一样了。谢无尘从前听闻京中公子小姐的传闻或是才子佳人话本, 春花流水都要缠绵不休,他听的懵懂,总要不甚理解地问上夕误一句两句。 夕误总是拎着一支笔, 或是一把折扇, 一块玉佩, 笑吟吟地:“光听‘落花有意, 流水无情’?他们自己的痴缠,偏偏要付与万物。若是哪日遇着不落瑶芳,岂不是又嘲飞花无情?” 谢无尘问:“世上哪有不落瑶芳?” “没有不落瑶芳,难道没有触手不可及之物吗?” 他拐得省事,骗骗少年时不懂情爱的谢无尘完全没问题。 但如今真给谢无尘亲自遭上了, 才明白, 什么都是唬人的。求而不得之人,所带来的磨人程度岂是几场戏文,几册话本就能说清的? 万物无情。谢无尘想, 并非人的无情, 而是世间繁华, 寒暑往来,对它们没有意义。 姜宁说,白知秋是仙人掌心月。 所以,他也是这样的么? 如果是的话……也太孤独了。 谢无尘乍然回神。 秦问声担忧地看着他:“是太累了么?回来后就一直神思不属的。” 白知秋早已搁了筷,小心地捧着羹汤慢慢喝,闻言也向这边投了一眼。 “待会让姜师弟做个安神的阵盘,放屋子里去吧。从映花幻境进出都受罪,多会难受几日。要是不舒服地厉害,让小师兄准个假,这几日暂且歇着。” 白知秋喝完最后一口汤,点了下头:“书房有备好的阵盘。” 哪有什么神思不属,谢无尘想,如果不问那个问题,他或许会想,但不至于想这么多。 从白知秋手里接过阵盘时,有那么一瞬间,谢无尘几乎就要把那个问题再问白知秋一遍了。 只是话在喉咙口转了几圈,他还是没讲出来,只是道:“我无碍,后日照常去垂云翠榭。” 白知秋很轻地“嗯”了下:“后日再说,既然你已经走了映花幻境,过两日,了解下本命法器。” “嗯,好。” 白知秋没转头看他,半垂的眸光都掩在光亮中:“天晚了,早些歇吧。” 白知秋发丝未束,夜明珠的光影下,从发尖往下,经过鼻梁,一条发光的线一直拉过下颌,脖颈没入高竖的衣领之中。 他皮肤白,是一种不带生机的冷白,只有在日光下才能露出两分玉色。眉目虽然温和,却极少慈悯,是完全淡不去的满身疏离和旁观感。 是世外仙。 是世外仙又如何呢。 谢无尘在翻书声中走出屋子,轻轻掩好了门。 *** 白知秋陪着走了个映花幻境,又开始忙了。他后日下课后直接下了万象天,而且整整一旬都没在碧云天上露面。 周临风是符阁执事长老,每旬有至少半旬都在当值;姜宁要给谢无尘煅剑,闷在院子里不见人;余寅常常缠着白知秋,白知秋一忙,他就顺理成章便被调去千象院了。 说着他们一道教引他,一圈下来,能指点谢无尘的只剩下秦问声。 秦问声是杂修,常常教着教着就跑歪了。这点她跟白知秋不一样,白知秋学得多,不影响他教人时的条理。秦问声则喜好发散,说着教符箓,到最后可能跑去了八竿子打不着的风水堪舆上面。 好就好在谢无尘脑子清楚,学起来挺快,不需要秦问声费太多心。 实在看不懂了,便攒着等白知秋回来,或是问明信。 也是在这个过程里,谢无尘发现,明信涉猎的法门可能都没秦问声多。 不过他并不想深究其中的干系。 一旬刚过,碧云天上就落了雨。 这场雨落得遽然,飒飒浇在林间,浇寂了偶尔停驻在屋檐下的鸟鸣。 雨落时,白知秋和谢无尘还在垂云翠榭上课。 白知秋的课报名的多为仙道院弟子,不至于因为没带伞便回不去。他留了句“下课”,未几时人便散了大半。 这场雨之后,秋老虎就过去了,天气该真的开始冷了。 再过些日子,就可以开始准备冬衣了。 谢无尘倚在雕花栏杆上,支着胳膊肘伸手去探雨丝。秋雨凉意来的紧,顺着手指渗进皮肤里。 白知秋今日没带他那些医书,全程坐在案边,眼角微垂着,显得有些恹恹地。 等人都走完了,他才起身,将三面的竹帘放下来,抬眼望向谢无尘。 许是因为他身上的倦意,这目光没有惯常的冷意。 白知秋看过去的第一时间,谢无尘就知道他在看他了。于是他收了手,甩净手上水珠,跟着站起身。 “不回去么?”白知秋问道。 谢无尘在白知秋略带疑问的目光中坦坦荡荡道:“没带伞。” 他说的是实话。白知秋定的上课时间过早。他出门那会,瞧天色只是有些阴。 白知秋默然片刻,没动,微扬起眼看他,带一点无奈。 然后,他将手中的伞递给了谢无尘:“走吧。” 白知秋在昨日把万象天的事情收了个尾,总算得了闲。当值要等到后日,还能躲一天的清闲。 湛白的伞面张开,雨小,砸落在伞面连缀不成珠。碧云天上实在太寂静,随在耳边的只有飒飒雨声,以及谢无尘的脚步声。 又是这样,谢无尘想,这个人来去无声的。 “对了,文松月送了信来,她已出了芜州。”白知秋开口道,“你可以给于恙和吴诗传个信。” 谢无尘未曾见过先生写信。他私下里找过一次于恙,但于恙也未得到过文松月的消息。 故而,他一直以为,下学宫后非要事不回学宫,就是与学宫彻底隔绝了。 “松月可安好?” “安好。”白知秋看透了他的心思,道,“下学宫后,偶尔可与师门长辈传信。” 谢无尘应了一声,换了话题:“三日后是中秋了,秦师姐他们想着去集会走一走。白师兄一道去么?” “不了。” 这拒绝来的干脆,谢无尘没多问。他把伞往白知秋那边偏了偏,省得两个人在不经意间会被绊到。 但他是故意落后半步的。 谢无尘往前走着,侧过眼去看白知秋。 他和白知秋差不多高,一侧眼,就能看见白知秋的侧脸。微微垂眸,便能瞥扫到耳垂上一点小痣。 那枚痣特别小,淡粉色的,缀在玉白的右耳垂上,并不明显。 从这个距离看过去,谢无尘可以很直接地看清,那不是痣,是一个小小的耳洞。 除却在幻境中,他不曾见过白知秋何时戴过耳坠,也不曾想起白知秋左耳是否也有一个耳洞。 耳坠是一种装饰,在一些古早的奇闻异志中,也是一种束缚。 谢无尘执伞的手很稳,丝毫没动。走过这一段窄路,自然地跟在白知秋身侧。 记忆可以造假,幻境却不会骗人。 他什么都没问。 *** 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天,极为干脆地下到了中秋,连月亮都给下没了。 万象天中秋集会是仅逊于上元夜的热闹,今年因为老天不肯给个好脸色,灯流只留下主干道的五里。 五里灯流,也不短了。老天卡着不给放灯,学子们却是不当回事的。天灯没法子放,便多挂几展灯笼。整个万象天主干道灯火恢弘,被结界笼罩在内。阻绝了扰人的雨水,热闹半点不减。 想要整个走过去一两个时辰根本不够用。碧云天上几人凑一起下去玩,早早收拾好了。不到戌时,人便都跑了。 余寅本意是想把谢无尘薅上的,毕竟白知秋不想去就是不想去,怎么薅都薅不动。姜宁近日煅剑煅地走火入魔,除却每日餐食,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院内,还要锁上门,省得有人不长眼色打扰他。 据秦问声说,这个不长眼色,可以具体到某一个人身上。 对此,余寅表示不忿。 于是最后,碧云天上留下了白知秋谢无尘姜宁三个。 意料之外,足占了一半人头。 余寅手里抓着糖画,嘴里塞着枣泥馅的月饼,说话都含糊:“小师弟已经是个锯嘴葫芦了。再这么跟小师兄混,是想迟早变成个冰糖葫芦吗……” 秦问声当即送了他一个脑壳崩塞嘴。 周临风说话永远不紧不慢地,开口前总是一副神游天外不闻人语的模样,开口倒从不跑主题:“给他们带一些回去便是了。” “说得好。”余寅附和,“你掏灵玉?” 秦问声:“……” 周临风:“……” 明信:“……” 为什么会有一个成日混在藏书阁的人,对灵玉这般纠结的? 明信从遥远的碧云天上收回目光:“带些无妨。” 秦问声便也向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天要冷了,小师兄还是别出来了。” 明信不语,只一笑。他眼中有长辈常有的慈祥和欣慰,但似乎又满含悲戚的酸疼。 作者有话说: 有个不妙的预感,第一卷后半剧情重修之后,章节变少了,第二卷可能要提前开…… 但是肌腱炎折磨了我快一个月,期间一直吃存稿,第二卷完全没存。本来就慢的更新速度大概率要更慢…… 要不给我一刀吧,起码来得快。 --------------------- 感谢观阅。 第31章 灯流 秋日常连雨, 一日比一日冷。雨声哗啦不止,谢无尘放下手中心法,向外投了一眼。 白知秋披上了氅衣, 长身玉立, 在廊下朦胧的灯火昏光中仰着眸,一手握伞,一手捻着手中丝线。 “天黑了,小师兄要去哪?” 白知秋没回头,良久, 他问道:“不读心法了?” 谢无尘坐在支起的窗棂后, 目光凝落在白知秋身上。不知为何,他弯了下眼,露出一个有些明朗的笑, “嗯”了声。 从宽大的袖袍口露出的只有苍白修长的手指, 像没打磨过的白玉, 没有生气。脸色也没好哪去, 只有眼中落了一层浅淡的光。 白知秋在谢无尘笑的时候转眸看了过来,于是灯火暖光在他眼中化去,却没化去身上的温和感。 谢无尘摩挲了下手中玉简。 他开始修习仙道,不多时已能感应识海。秦问声便教给他的一个小术法,将书本内容刻录入玉简中, 凝神便可阅读。 但他将玉简放下了。 “算了。”白知秋轻叹, “跟我出去走走么?” 谢无尘收起玉简,没问去哪,本本分分地给白知秋撑伞。白知秋从廊下摘下一只灯笼, 领他从正院出了门, 没按着下碧云天的路走, 而是转了个方向。 长路无光,只有白知秋手中拎的一只灯。整条路便被这仅能照亮脚下的光芒笼出一种私密感。越往前走,谢无尘越觉得寂然,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于是他转眼去看白知秋手中的灯笼。 那灯笼比常见的规格小些,更接近花灯。灯笼上有手绘的云月图,简单素雅。 灯笼没有让他瞧很久,二人便折到了一道大理石长廊上。 长廊倚崖而建,往前再走数十步,便能到终点凌空而落的大理石台。 走上长廊后,少了树林的遮挡,路没有那么昏暗了。往前已能望见很远处一片如霞的光,像藏在天地一隅中的落日。愈是往前,愈是壮丽。 直至尽头,彻底离开树林,眼前一切终于豁然展开。 好似观摩一场日出,不再是平日那般被动与太阳相见,而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它,带来的震撼与感受全然不同。 灯流未出群山,已如浪涛一般,随着夜雨,散入苍穹,最是盛极。 这一方地势落得太巧妙了。 它正对着碧云天,从这里望去,整个万象天上笼罩的云雾也在此刻恍如不存。人影接踵而过,是在光街中流动的灯火。 此刻所见盛景不似人间,亦不似仙穹。那灯火宛如长龙烈日,吞没在蓬丘之中,清净之地中托举起一方红尘。 人说,天上有白玉京,白玉京中有仙人。 仙人却在此刻穿风过雨,临光而立。 白知秋伸手,拢入掌心的不只有雨丝,还有这隐于无人所知之地的红尘烟火。 烟火自夜雨中升起,坠于钟情于它的人手中。 谢无尘眼中盈满了光。 *** 这雨拿了架子,赖住不肯走了。 整个枫林在秋雨中罩了纱,又起了雾,濛濛的。 余寅挑了帘,对着雨雾琢磨道:“小师兄这是被关在垂云翠榭了?不能吧?” 换来的回答是秦问声敲在他脑壳上的一扇子:“小师兄的伞从不离身。” “可他干出什么都不稀奇啊。”余寅缩缩脖子,退回来了。 周临风坐在一边闭目养神,闻言微微睁开了一只眼。他手上的符箓转了一圈,在有些暗的厅中绽出一道火光。 有风从竹帘后透来,带着潮湿的寒意。 红泥小炉咕噜咕噜滚着水响,衬得周围一片静谧,于是水汽所带的暖意也在空气里散开。 秋天就是不讲道理,昨日还热得人想抱着冰盆睡觉,一场雨浇下来,就冷得人要披衣。余寅被凉风一吹,一个喷嚏招呼了出来。 纵然他遮地快,带起的风还是掀动了桌角压的符箓。 “当心着凉。”明信开口,“去后屋拿两件外袍吧。” 他们都是仙道院出身,半仙之身,当然不会因为骤然的冷热生病。“当心着凉”四个字落在余寅耳朵里,就是个没什么意味可有可无的关心。 所以“两件外袍”只能是给某两个人准备的。 余寅拖长调子“昂”一声,差点又被秦问声敲脑袋,干脆了当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跑了。 按理说,白知秋同样是仙道院出身,哪怕是后来不能运灵了,半仙之身没废,就不至于又怕冷又怕热的。 但据秦问声说,白知秋伊始是不怕的,但修行出了岔子后便不好了,直到现在,都体弱难养。 余寅思来想去多少次,得出来的结论只有一个:矜贵难伺候。 也不知没上学宫时,在人间是什么出身。 亏得明信能忍。 余寅碎碎念吐槽着,再回到厅内,谢无尘并白知秋已经回来了。 白知秋常带在身上的油纸伞被他擦干了水,收在一边。秦问声给谢无尘递了茶,看人抿了几口暖身,才接着去温她的小火炉。 “去哪了?”明信盯着白知秋将衣服披上,才开口问了句。 白知秋这两日脸色不好,不只是因为他神色恹恹。他的面容平日里便是无甚血色的苍白,整个人显得清瘦至极。此刻没了淡然的神色,罩着宽袍窝在椅子里,手中的茶水被他捧地像暖手炉,终于透出一种憔悴而弱不胜衣之感。 但他的声音依旧沉静如水,开口时像拂过的微风。白知秋将杯口凑到了唇下,嗅着那点热意,开口:“去看花呢。” “映花潭那边?你去那里做什么?”秦问声终于不为难那红泥小炉了,干脆地翻了桌上的茶杯,给其他几人一人斟下一杯。 袅袅茶香散开,熏得人身心妥帖。 白知秋没开口的意思,谢无尘便替他解释道:“是回来路上一朵花,白师兄停了漏刻。” 准确来说,并不是一朵花。 只是一棵凑巧遗落在路边的药草种子。 药阁分为医阁和丹阁后,医阁开了单独的药园。 药园的选址在碧云天上,离枫院并不是特别远。过了枫院,向南转过一个弯,走上一刻钟,便能到。 他们没走去药园那里,在半路绕了一个弯。 青石长路边,孤零零一株药草,擎举一颗同样孤零零的半开花骨朵,在瑟瑟秋雨中,被打的可怜。 白知秋停了步,微歪了一下手腕,于是油纸伞刚巧为这株药草遮住了雨。 落雨依旧飒飒。 风雨声中,白知秋不轻不淡开了口:“倒是不想它能开花。” 谢无尘从他颊侧收回目光:“为何?” 白知秋垂着眸子,静静地看着那朵花,静默片刻,道:“难养啊……药园都没养活几株,这棵居然开花了。” 说着,白知秋抬起伞,仰头向昏沉的天穹望去,轻声叹了口气:“走吧。” 很奇怪,他明明是专门绕路来这边的,见到这株药草后却什么都没做,瞧了一眼便要离开。 风一刮,药草无堪重负地弯下去,再稍稍加一点力,怕是就能折掉。 “不送去医阁么?” “不送。”白知秋脚步没停,“它既然长在了这,就慢慢长着吧。” 许多事情由白知秋做来就会带着随心所欲的意味,完全找不到一个理由。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完全看不透。 茶盏熏出了暖意,也熏出了血色。白知秋眼尾被水汽氲红,瞧上去人更懒了。他倦倦地打个哈欠,回答明信的问题,不急不慢地:“这场雨下完,哪还有花。” 明信显然觉得他又进入不讲理的阶段了,余寅却先一步反驳:“别的不说,大师姐院子里肯定种了菊花。九月菊嘛,何况入了冬月还有梅花。” 说完,余寅又朝谢无尘凑过来:“小师弟知道么?映花潭往东有一片梅林,白梅红梅皆有,比四时苑那边的还漂亮。等再过两月开花了,让小师兄带你去瞧。” 谢无尘自打入学宫,没去过什么地方。同白知秋宿在一处时,白知秋要忙自己的事情,难得能顾及到他。待到上了碧云天,他又要修习仙道。每日除了中午休息和白知秋的课程,便是在书房内,或是找秦问声周临风问些疑惑。具体哪里好玩,他的了解目前还限制于入学宫时拿的小册子。 “那块地方,比冬苑的梅林大许多,林子深处还有块石丘,可以去瞧瞧。”白知秋开口,他喝完了杯中茶水,手指摩挲着茶杯,“余师弟在那里偷藏过掌门的酒。从映花潭过去,第一条岔路向右走,在一棵歪脖红梅树下,好找得很。” 余寅哪想到白知秋揭短揭地这么快,当即没了话。 秦问声刚换了壶茶叶,闻言也笑开:“小师兄不曾藏酒?” “藏过啊。”白知秋笑了,“你们又找不到。” 秦问声跟着歇了气。 白知秋笑得温柔,恍惚间身上的病气也一扫而光。他温和地垂着眸子,手中握着青瓷杯盏,衬得指节修长如玉,也衬得指根丝线略微碍眼。谢无尘与他离得近,似乎看见白知秋垂眸敛目绽了一个笑,带着不为人知的苦涩。 但这个神情不给他人捕捉的机会便收起了。于是,那瞬间更像是谢无尘的一个错觉。 谢无尘也是这个瞬间,恍然觉得,他好似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入了一场不知未来的局。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32章 醒灵 过了中秋就是秋分, 秋分过了,夜便比白日要长了。 为了照顾起不来的学子们,白知秋将课程的时间推迟了半个时辰。 等到了九月, 白知秋连碧云天都不下了, 有什么事情都是直接用玉简吩咐下去。实在是需要有人跑一趟的事情,他便捉个人去代工。 代工的那位姓余名寅,可能代工代出了心得,对医阁事务了如指掌,回来还能给白知秋报上个清清楚楚, 倒让谢无尘刮目相看。 不过换个角度想, 活了一百来年,还混在碧云天上,不至于事都做不明白。 秦问声一条腿屈起, 一条腿垂下, 坐在凸起的崖岩上。一只冰蓝色蝴蝶落在她手中玉笛笛尾, 随着林涛声来, 在绮叠萦散间倦懒地振动自己的翅膀。 谢无尘盘腿静坐在岸边。 深秋风凉,但今日是个晴好的天气。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倾泻在漫山的莽林与万顷碧水上。光随风动,晃得人眼睛发晕。 白知秋比秦问声矜贵,矜贵就要好好挑地方。他坐在谢无尘身后老树的枝桠上, 借着树影挡光。 都借了树影了, 他还要闭上眼,颇像是要在这仙境幻景中天衾地席地打个盹。 真放任他在这睡一觉,怕明天就得煎药。 于是, 秦问声一曲终了之时, 谢无尘睁开了眼。 风止叶息, 白知秋便也睁了眼。 他转眸向秦问声望去。 秦问声离得远,又坐的高,在光影中只能望到个浅蓝的影子。谢无尘应当也看见她了,目光只停了一瞬,便来寻白知秋。 白知秋眼睛好,回了他一个笑,纵身跃下。 “一时三刻不到。” 比昨日所用时间更短。 根骨经脉是修行的基础,灵力在经脉中走过一个大周天所需的时间,代表一个人灵神的强悍程度。一般情况下,所需时间越短,灵神越强悍。 “我初入修行也没这么快。”秦问声感叹道,在白知秋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再次感叹,“老天给的天分,嫉妒不来。” “快正午了,回去吧。”白知秋扫了眼谢无尘袍摆上沾着的草叶,收回目光。 碧云天到底不比仙道院正式,在谢无尘打定心思修行之后,许多内容便予以简化传授。 秦问声倒是想把谢无尘丢给白知秋,但架不住白知秋不收。 最多是上完课后,将谢无尘带来映花潭走上一遭,困困地打了个盹,等他将灵力走上一个大周天。 仁至义尽。 不过某位小师兄还不至于不当人,不当值之后,对谢无尘天天找他问问题的行为,没发表什么不乐意的意见。 白知秋这人,从他脸上行动上从来看不出什么乐意不乐意。没有余寅在旁边捣乱,秦问声也很少费心思去猜他现在心情如何,反正猜了没用,她又不拿人取乐。 真猜对了白知秋也不当回事。 认真数来,谢无尘来碧云天上近两月了,让秦问声带着许多东西都碰了皮毛。但秦问声拿捏不准,白知秋这是完全想放养谢无尘,还是想把他教成个和自己一样的杂修。 至于白知秋的水平,秦问声自问比不上。 正走着,白知秋却突然道:“姜师兄的剑快煅好了罢。” “啊。”秦问声一顿,“姜师弟这段日子不眠不休的,应该是快了。” “短剑啊……”白知秋转头,对谢无尘道,“你决定好以何入道了么?” 秦问声:“?” 然后谢无尘就在秦问声惊异的神色中点了头:“先生曾教给我一些身法和剑术,我想以武入道。” 秦问声:“啊?” 白知秋好笑:“他练剑术,你惊讶什么?” “不是,他不是走过映花幻境了?”秦问声狐疑道,“要同修两道?” 秦问声本是想问为什么要走,但认真想来,若是两道同修,这事好像也不矛盾……个鬼…… “嗯?”谢无尘迟疑道,“怎么了?” 白知秋根本没管秦问声,侧身遮了谢无尘视线。带着他以一个不急不缓的速度往前走,慢声解释:“他在此前已修了一段时间心法,走得了大周天,与一般的以武入道有些许分别。走一趟映花幻境,稳当些。” 这话纯粹鬼扯。 估计只是为了骗这小孩的过往。 秦问声没揭穿白知秋那大尾巴狼的本质。 不过…… 余寅心性未定时,第一遭走映花幻境是秦问声陪他去的。出来后,他双目通红,呼吸难续,说。 他说什么…… 黄泉道许也就如此了。 但谢无尘出来后,也就难过了一天,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这其中,必然少不了白知秋的保护。 秦问声一想其中关窍,就明白了,酸溜溜地瞥了一眼白知秋:“稳当不稳当的,反正我见过的,走过映花幻境的弟子,出来没一个好受的。”秦问声指了指白知秋,对谢无尘道,“迄今为止能面不改色走出来的,你猜是谁?” 谢无尘第一反应就是望向白知秋,被白知秋似有无奈地抬手挡了目光:“真不是我。” 秦问声早料到了他的反应:“确实不是小师兄,一个是我师父,一个是你师父。” 一个是掌门明信,一个是夕误。 “我师父?”谢无尘惊讶。 在他的印象中,先生虽然近乎于无欲无求,但绝不是无情无念。 “不意外。”白知秋轻摇了一下头,“映花幻境事关心境。许多人可能刚开始无甚波澜,后来心魇重重;也可能开始与种种牵绊纠葛不休,后来花不沾衣。” 秦问声接上话,“主要是第一次就顺利走过,让人稀罕嘛。想我当年第一遭走,也被整的要死要活的。” 秦问声抬头,以手遮阳,叹道:“碧云天许些年不上弟子,我好久没带人走过映花幻境了,小师兄怪过分的,不过,小师弟……” “余师弟之前还想陪你走幻境来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无尘眼角余光中看见秦问声一个错步,就要越过白知秋。 他暗觉不妙,当即也一个错步,就感觉有人轻轻在他腰上推了一下。 “快走。”白知秋道。 谢无尘扭身就跑。 “小师弟!” 白知秋跟在后面慢悠悠走了几步,觉得日光晃眼,避入树影走了。 *** 用完午饭,谢无尘在书房门口等白知秋。 “怎么?”白知秋错开人,走入书房,解下披风挂在衣架上,才道:“有什么要问的,还得专门等我?” 谢无尘跟着白知秋走过了隔扇,在凭几边坐下,停顿片刻,道:“姜师兄说,再有半旬,剑便可以出炉了。” 在他停顿的时间里,白知秋懒洋洋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在喝茶的空档里,听谢无尘问:“姜师兄说,剑出炉后需得醒器开锋。但不一定要用自己的血……” “是,有什么不解?” 白知秋肯定知道开锋醒器的规矩,正常情况,或许他该问一句“你想用谁的血?” 不过谢无尘已经有了主意,他垂了眸,说话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很轻:“白师兄,取灵血会伤主吗?” 醒器是早以前传下来的规矩。那时兵器术法皆为杀伐而生,醒器除了用血,还能用魔气煞气。现在醒器醒的是灵,相当于给武器落一个福印。可以用器主的血,或是修仙之人的血,修为越高越好,几滴就够。 不过若是使用修仙人的血,不是随便取来便能用的,得是灵血。修者的血肉合了自身的修为与灵魄,轻易不会予人。 “伤主不至于。”说完,白知秋似笑非笑补了句:“他们哄你用谁的血?” 谢无尘默念罢,看着白知秋,如实答了:“掌门。” “噢。” 那没错了,整个碧云天,乃至学宫,还有谁能比掌门明信活得长?那么顺利成章地,谁能比掌门修为高? 白知秋默然,一言难尽地抬头,一时间竟有点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的意思。 片刻后,白知秋轻笑了一声:“他们真敢。你呢,怎么想?” 谢无尘同样默然,心里却是念道:“他们当然不敢。” 所以他们哄他去找掌门骗几滴指尖血来。 至于自己怎么想…… 这柄剑是谢无尘自己的,作为剑主,如何醒器由他决定。若是想要用半仙之身的指尖血,明信修为之高,倒不至于为几滴指尖血拒绝他。 只是姜宁没说明白,只说了用血醒器。醒器二字让他想起从前听来的刀剑淬锋醒血的故事,以为会伤主,于是怀揣几分不安。 “醒器用的灵血,会影响日后的修行么?” “这与修行无关。”白知秋把茶杯放回案上,拨正了,“醒灵的法子到了学宫时才用的多了,没有很大讲究。不过指尖血不如额心血,额心血不如心头血。谁哄你去找掌门的?你讨掌门的指尖血,不如去同他讨几滴心头血。” 想都不用想,姜宁一开工跟人说句话都奢侈。除了余寅,没人把话说一半,留另一半唬人。 白知秋显然也猜到了,慢悠悠补道,“你若是不敢,我替你去?” 谢无尘:“……” 别了,更不敢了。 白知秋瞧了谢无尘的神色,突然笑了声。 谢无尘给这一声笑回了神,道:“我想向白师兄讨几滴血。” 白知秋手指搭在茶盏杯沿上,收了笑。 良久,谢无尘才听见白知秋如惯常般无可无不可地开了口:“嗯。” 作者有话说: 昨天看小说看上头了,忘记了我也是一个作者。等我跟手机低电量面面相觑的时候,它告诉我,十点半了。 十一点准时睡觉的玉某人,失去了一天跟电脑约会的机会。 而且最近卡文卡的厉害,建议囤一囤,丢它收藏夹里落落灰没准就养肥了呢。 ---------------------- 感谢观阅。 第33章 昭至 姜宁在五天后将剑交给了谢无尘。 医阁当天有点事情, 白知秋本使唤余寅下去一趟,余寅不干。最后还是周临风任劳任怨地接下了这个活计。 姜宁近乎庄重地捧着剑匣,交到谢无尘面前。 白知秋倚靠在廊柱边, 垂着眸子, 眸光轻飘飘地投落在谢无尘身上,莫名觉得今日日头有些好,让他升起一点久违的暖意。 一暖和了就懒,想睡觉。 黑檀木剑匣用金丝镶了边,雕了流云纹。白知秋瞧了半天, 总觉得这剑匣陈旧且眼熟。结果还是余寅认出来了, 凑在白知秋耳边,问道:“小师兄,这是你当年有事没事的时候造出来的吧?” 白知秋大半张脸都藏在斗篷雪白的绒毛中, 微微侧过脸, 往前拨了下头发:“嗯?” “不是你雕来收‘夜归’的?最后又嫌弃它花里胡哨。”余寅以为白知秋是忘了, 尽心尽力帮他回忆, “我以为早丢了,谁想到被姜师弟收起来了。” “是么?”白知秋掀起眼皮,“上百年的物什。” “是啊。”余寅拱火,“小师弟这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呢?” “放剑的匣子而已。” “表里不一啊小师兄。”余寅唯恐天下不乱地继续添柴, “镶金的, 放给别人,多奢侈呢。” 白知秋直身走了,抬步间顺手将滑下的发丝理上去。余寅“啧”一声, 追上两步。 明信站得更近, 毫不介意地接过匣盖。 姜宁煅给谢无尘的剑比“夜归”还要短些, 不过一尺两寸左右。银色幽昙花顺着剑柄攀缘而上,与剑鞘合为一体,收敛住了内里剑锋。 谢无尘迷怔一般,沉浸在剑鞘衬带晨曦的光泽里,恍然地轻抚上剑鞘。 匣内铺着黑绸布,衬得雪色的剑鞘剑柄愈加夺眼。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明信看向白知秋,开口,“早想让你改个名了,这柄剑和‘夜归’这般像,别也用一个这么冷的名。” “那不是我的剑,我做什么主。”白知秋没看明信,他的目光尽数凝在阳光下一寸一寸显露出锋芒的剑身上,只是剑还未出鞘一半,他便轻声道:“这不是剑。” 一声清鸣。 那柄短剑终于肯显山露水,显出它的面貌。剑肩未接剑鄂,本该与剑身相连的地方,被一枚极轻薄的银扣镶住,近乎不显。剑刃则是一片一片地重叠在一起,密密匝匝合并为剑身。 “是扇啊……” 谢无尘亦怔住。 他痴迷的目光始终未变,在发觉这并非短剑时未有分毫失望,而是化作了更深的狂喜。 “姜宁啊……”白知秋笑着摇头。 “你的话他听进去了。” 全然是意料之外。 白知秋同姜宁讲,谢无尘师承夕误,所学灵活。他竟想到此招,化剑为扇。 扇方轻盈,张开时扇锋锐利,合拢时与短剑无异。现在法器极少用作进攻,延长的扇骨使得谢无尘在使用它防守时可以不落于下风。 “只是扇?”姜宁转过脸,冲白知秋笑。白知秋觉得,他此时很是得意。 当然不只是扇。伊始他在看到剑匣内一只小银瓶时尚且不解,但在看见银扣时一切问题已迎刃而解。 “以扇为媒介的暗器。”明信亦是赞赏,“佐以暗器,进攻性的问题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弥补,甚至可以用做偷袭。” 余寅酸溜溜地晃了两下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扇子,狠叹一口气,显然对这把完全不能给他做风雅的扇子很是心动。 谢无尘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将它珍而重之地放入剑匣,对姜宁拜了大礼。 “喜欢就行。”姜宁直接把匣子给了白知秋,揉了眼睛就要走,“困了,睡回笼觉了。” 姜宁为这把剑近乎不眠不休两个月,谢无尘除了还一礼,连谢都说不出口。 “想好名字了么?”白知秋问。 谢无尘将凝在扇上的目光转开,而后对明信亦拜了一礼,才转向白知秋:“未曾。” “待醒器后再取不迟。”这一礼明信受了,面上依然是惯常的慈祥,温声道,“知秋应当告知过你,醒灵与醒器还有几许差别。醒灵落下的福印或大或小,作用不定。待到机缘巧合之下,才会引动。” “也有可能一辈子用不到。”余寅凉飕飕补道,被明信一个眼神怼了回去。 白知秋在看见明信掌心短匕后阖上了眼。 没有人会取心头血,因为太过危险。同理,取眉心血极难假以他人之手。眉心与灵识相连,妄然触碰,只会遭受对方出于本能的杀招。 冰凉的刀尖触及到眉心之时,谢无尘看见白知秋眉心极轻微地颤了一下,手指同时不由自主地蜷起。 余寅已经被惊地没了话。 殷红的血液渗出,被明信以术法接住。 阳光从屋檐后竭力地探出头来,想扑到他的面上。白知秋允许了,于是他的眼皮被清晨的曙光几乎照成了透明,浅薄到能清晰地看见眼皮上青紫色的血脉。 白知秋紧抿着唇,面色一片苍白。可血色渗在眉心时,平白给他素净的面容添上一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他好像一下有了生气,是一种张扬的秾丽,像是能祸人的精魅。谢无尘从未见过这样的颜色,一时摄得他失语。直到白知秋抖了块帕子,摁上眉心伤口,目光浅浅淡淡地投落而来时,谢无尘才恍惚一场大梦做到结尾,一脚踩空般,乍然惊醒。 白知秋复又垂下眸,递出他怀中所抱的剑匣。 谢无尘一步上前,那么瞬间几乎不敢去看白知秋的脸。他极力稳了心神,拔出短剑。 眉心血在明信掌心幻化为古老拗涩的符文,以某种难以探寻的规律流动着。它们从包裹着它们的术法中飞出,环绕法器,云雾一般缠绕而上。银白的剑,映刻血红的咒文,没有妖异感。 它们像是在为什么祈福。 直至它们尽数绕上扇剑,一寸一寸贴上剑身。白的极白,红的极红,百川归流一般流向剑柄,成了另一种绮丽。 院中倏地起了风。 很轻,却带着冬日的冷和霜雪气息。随着咒文的流动,扇剑上渐渐凝出冰霜。谢无尘迟钝地感觉到了冷意。 是从周围的空气,风,一道越过衣衫传递给他的。明朗的阳光依然是那般和煦,却没了暖意。它冷漠地照下来,俯视着满地霜白。 余寅直接给冻得打了个哆嗦。 谢无尘呵了口气,看见了一片白雾。 白知秋沉默片刻,没说什么。 静,极其寂静。有意窝在院中过冬的鸟雀似乎也被这骤然的寒冷吓到了,尽数噤了声。连常青树亦受不住冷似的,停滞在此,满树失了颜色,变得黯淡。 院中留下的只有刺骨寒意,还有穿院的冷风。 他分明未闻风来。 谢无尘茫然地抬起头,环视四周。此时此刻,活着的只有那柄剑,只有剑上流动不止的血红咒文。 ——这本该是该让人感到畏惧,感到妖厉的一幕。 可他却在咒文流动中,感到了一种万物休眠的宁静与生机。 鸟雀未去,花木未枯。 它们只是在该来的时节里睡了一觉罢了。 谢无尘在冷意中阖眼。 四时轮转,或许也是这样。春和秋瑟,暑雨祁寒,万物在该来的时节里遵循着该遵循的规律,就如日升日落,星回斗转,不改不变,不动不惊。 他勾了勾手指。 风在掌心穿行而过,冷意透骨,却不教人觉得难受。寒意附着在掌心,像落了一片雪,慢慢渗入掌纹之中。 于是,他握住了一片雪。 于是,他又想起了顺安的天。 每年顺安落过雪,天也会随着雪落变得愈发干净澄澈,像洗得透亮的琉璃。月亮就毫无遮拦得远远衬在天穹之上,俯视着整个人间,也准允人们仰望它。 一地清辉,返照满地落雪,亮的耀眼。 院墙外有孩童的嬉闹,不扰人,反而会让他感到少有的祥和。 就像总会有人挂在嘴上的“瑞雪兆丰年”,简单的字节中,尽数是喜乐与期盼。 谢无尘从回忆中乍然抽神。 从指尖流走的风有了温度,它们缠绵着指尖,将丝丝缕缕几若不觉的暖意顺着手指,传遍全身。 冷意就在和缓的暖意中逐渐淡去,唤醒他游离在外的意识。在他思绪彻底回笼的刹那,谢无尘闻见一声清脆雀鸣。 他睁开眼。 院中一切未变,花木依旧,阳光和煦,冷意好似从未来过。 但方才的一切,并不是一时的走神或做梦。 剑鄂处的银扣上附着了一枚红点,像是刻意打磨镶嵌上的红玛瑙,成了剑上唯一的颜色。白知秋任他看够了,收剑入鞘,将匣子递出。 谢无尘长长舒出一口气,才敢再看向白知秋。 白知秋眉心的血已经止了,伤口细微一丝,结了道薄薄的血痂。 明信观察着谢无尘的神色,肯定道:“想出剑名了。” 谢无尘在心里“嗯”了一声,目光定定落在那丝血痂上:“叫‘昭至’。” 昭,从日召声,阳光明媚。 亦做春解。 作者有话说: 某只,曾住在我存稿箱的禽兽对我进行了谴责,表示我快变成月更选手了,然后我愧疚心发作…… 华丽丽卡文了。 又要开始线下课了,时间不多,估计之后周一四都不更。 ----------------------- 感谢观阅。 第34章 法器 谢无尘一直在白知秋的书房中练心法, 明信留白知秋有事讲。他本也想留,结果白知秋一句“不必等”指挥回去了。 夕误的院子毕竟空置太久,没有人气。谢无尘除了晚上歇息, 白日都在白知秋的书房内。来的次数多了, 他自在得很,兀自占了窗棂边的窄榻。 从宽大的窗棂望出去,可以将整个院子纳入目中。加之这方与书房前屋落了一扇隔断,乍一眼,很是僻静。 书房内还铺了地衣, 走动时没什么动静, 尤为适合独自看书。 白知秋回来时谢无尘甚至并未知晓。等白知秋执书走来隔断后,他还愣了刹那。 发丝搭在雪白的外衫上,唯眉心一线血痕鲜艳, 是一种极素淡、又极艳丽的交融。 先前被谢无尘压下去的思绪又没由来地冒了头。 白知秋揣着手, 一伸出来, 就露出了藏在袖子里的小暖炉。 他放下暖炉, 探手碰了下几上茶壶,又收回去,在凭几边坐下了。 谢无尘微妙地顿了下,带着茶壶出去了。等他奉了新的热茶回来时,白知秋正在翻看他放在几上的心法。 他面上没什么神情, 长睫低垂, 一手撑额,两指轻捻住书页一脚,不像看书, 像刚囫囵打了个盹。 有些孤寂。 直到谢无尘上前, 将茶盏放在几上, 白知秋才抬起头,略略笑了下:“看了多少了?” “不太多。”谢无尘如实回答,反正以白知秋的性子,肯定不是来考校他功课的。于是,他指了指自己留于纸页上的标注,“秦师姐讲,仙道心法不急于一时。” 白知秋没抬头,又翻了一页:“我先前整理出来的剑术你也练了这么久了,有什么不解么?” 先前白知秋有事下碧云天,一走一旬,走之前便将那部分书籍放在了书架一角。后来的一个多月里,谢无尘去翻看那部分,时不时能发现多了一本两本。 其他人虽时不时会来书房督促他的修习,但是没胆量碰白知秋那整整齐齐的几排书架的。 至于放书的本人,虽然在碧云天上,但从未早起。常是谢无尘早起练完了,他才推开屋门。 单论督促修习,白知秋显然是能遁则遁。 谢无尘抬头,思索了一下,道:“先生教给我的一些剑招,与之相合。” “你先生教你的,瞧我作甚?”白知秋好笑。 “哦。”白知秋又明白过来,“告诉你了?” “提了一些。” 至于这“一些”到底是哪些,白知秋懒得猜,也没必要猜。反正不是不能告诉别人的事情,没什么要问心无愧问心有愧的,要问也不是问自己。 于是白知秋点了下头:“但有些东西,你先生应当没有同你讲。正如仙道院分咒阁、卜阁、阵阁。入道之时,所擅长之属将成为与你性命相连的本命法器。” “本命法器崩毁,仙骨崩毁。事干重大,你仍有很长时间决定,是选仙道院某一阁,还是选以武入道。” 白知秋说的简洁明了,待他选定,就要开始正式教导他的意思了。 “如若,我选择以武入道,‘昭至’……”谢无尘思忖道,“可以做我的本命法器?” “本命法器是相互选择而成的。秦师姐曾出身咒阁,声音便是她的法器。陆师兄虽修咒术,但以武入道,本命法器是一把直刃长刀。这不是限制,你与它相互感应,互为表里。” 谢无尘了然:“那,白师兄的本命法器是什么?” 说话间,谢无尘已经坐回榻上。白知秋保持着支额的动作没变,眼角却带上点调侃般的笑意:“真想知道?” “?”这话什么意思? 鉴于白知秋已经丝毫不见外地讲出了秦问声和陆积玉的本命法器,谢无尘觉得这应当不是不能说的事情,但白知秋反问的这个语气,让他有一种后面还要摆一道的直觉。 “算了……” 白知秋笑了声:“你别害怕,我就告诉你。” 谢无尘斟满了茶,要给白知秋推过去,就见白知秋指了指自己:“我的法器,是我自己。” 谢无尘手一偏,差点推翻茶盏。 “……” 你再说一遍? 你说“总带在身上的那把油纸伞是本命法器”的可信度都比这句话高。 杯盏被人抵了一下,才免去翻倒的惨祸。微凉的指尖撤去,满是笑意的声音却响起:“有那般吓人?” “谁吓人?”谢无尘收回手指,捻了两下才放开。 白知秋推过书本,弯起手指试了试茶盏的温度,被灼到指尖:“我没吓你,你怎的要谋害我?” 这口锅扣得可谓是毫无道理且干脆,谢无尘愣是被说得没什么好气了:“放放。” 白知秋别开头就笑。 听谢无尘说“放放”,他还真的抵住杯底将茶盏往里推了点。到了这时候,谢无尘又觉得他不像鸟了,像一只意图搞事的猫,比余寅还能撩拨人。 他笑起来好看,像春日里唤起第一株萌芽的煦光。平日里显得清冷的眼角柔柔弯起,眸光温柔,满天星子便尽数涵在其中。 白衣轻拂,不显锋利,倒有几分仗剑穿竹的自在飒踏。 侧目之时,惊心动魄。 但当这样一双眸子落于剑锋之上,温和未去,又生出一种凌厉的美感。 昭至轻薄的剑刃削过笔直的树枝,擦着雪白如云的衣袂向上挑起。白知秋掌心翻转,掌着树枝在手心旋了半周,反抵住剑锋。 谢无尘在这个招式上占不到便宜,当即变招,化挑为刺。在剑尖突至面前时,剑身“唰”地一声展开,银芒乍开。 扇锋平递,所指位置比咽喉处还要低两寸。白知秋没退步,退了能躲开,却落了下风。 他身形比谢无尘更快,下仰之时将手中木枝高高抛起,借势抬足空翻,足尖不偏不倚击在谢无尘腕上。 空翻落定,他直接手刀斜向上劈,要阻止谢无尘再接回昭至。 谢无尘扫腿而上。 这一下又快又狠,谢无尘在切磋和修行上从不示弱,哪怕此刻对的是白知秋。 白知秋很少给谢无尘喂招,因为他不爱跟谢无尘打。谢无尘学的太杂,不仅练了他整理出的剑术,还触类旁通地学了其他招式。一个不留神玩脱了,喂招就变成了对招。 虽然仙术方面,白知秋学的更多,但剑术上却仅专精于一道。他所修身法重在飘逸,真和谢无尘打起来,力量上是会吃亏的。 又是一式白知秋不好硬接的招,他矮了身,腰如弱柳,紧接着扫腿而来的动作却丝毫不见柔态。 谢无尘退避一步。白知秋没跟着猛攻,重将树枝接在了手中。他落稳身形,宽袖长袍如风中重莲,飘然垂下。 昭至在空中旋了一周,回到谢无尘掌中。 两个人谁都没占到好处。 仙武不分家,而今仙道院能打的不多了,但碧云天上的诸人多多少少都会一点武功。 谢无尘平日里都是被余寅和姜宁摁着揍。余寅阴,为了赢方法无忌,连用蓍草偷袭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姜宁入过武道阁,单就身体的力量而言,比谢无尘强了太多。而对上白知秋时,却是一种软飘飘的无力。 他用三分力,白知秋化三分力,他用五分,白知秋就化五分。 和白知秋打了两次之后,谢无尘不爱跟他打了。白知秋实力太高,现在请他出手,他学不到什么。 白知秋从不接他正面猛攻来的招式,一进一退之间,皆是四两拨千斤般的游刃有余。 谢无尘怀疑,真放在实战中,他一样是这般举重若轻,身若惊鸿。 所以没什么好打的了。 寒风从院门溜入,擦过白知秋面颊,撩动额边垂散的发丝。他擦干净手指,将搭在肩上的头发往后拢去。然后接过谢无尘递来的斗篷,抽掉素白发带,拨了拨发,将耳朵遮住了。 山中寒凉,刚过立冬,已经遍地薄霜,只有正午的阳光才能让它们消散会。 白知秋贪暖,这么片刻,他已经将手拢回袖中,揣着暖手炉,有些像爱趴在锦被深处的白猫,神色都是慵然的。 他现下连门都不爱出了,成日窝在书房。谢无尘修习心法,他便倚在凭几边,一会捂暖炉,一会执一柄小刻刀,有一刀没一刀地慢慢雕木雕。 旁边的小香炉中燃着柏子香,烟雾袅袅升起,散在空气中。 谢无尘一抬眼,就能看见对面微微垂着头的人,肩背笔直姿态修雅。身侧的如墨乌发垂下来,几缕散在身侧,安闲宁静。 白知秋好像自有一般能让人内心宁静下来的本事。与他处在一处时,一切都变得不慌不忙起来。哪怕是一些在谢无尘看来极容易变得枯燥乏味的事情,由他做来,便带上了消磨时间的意味。 唯一能让白知秋放下暖炉出门的,是垂云翠榭的课程。余寅逗过白知秋,让他骗谢无尘下去替他,白知秋笑着摇了头,不多说。 不过白知秋结课要比其他课程要早一月,今天是最后一节。 没被当成代课夫子的谢无尘将暖炉递给白知秋,给他拨出领口处的绒毛,跟在后面走了。 作者有话说: 学校桂花开啦,摘了不少,又可以做香囊了。 感谢观阅。 第35章 鸿书 谢无尘以为白知秋会在结课时说些什么, 孰料他仅是宣布结课,而后补了毫无关系的一句:“据你们余师兄卜算,小雪当日会落今年第一场雪。” “四时苑并映花潭的风光正是最好的时候。” 说罢淡然地同弟子们还礼, 待人走完, 往手中呵了口气,又拢住腿上暖炉,抬步准备回碧云天。 谢无尘跟在身侧,走了几步,悄悄从地上拾了几片叶子。 白知秋戴着斗篷的兜帽, 视野受限, 没把他落后两步的动作放心上。谢无尘追上来时,他转过头去,准备说点什么。 下一瞬, 他拢着的手被人握住, 扯了一下。 暖炉差些滚落, 在晃动时让谢无尘先一步捞住, 顺走了。 白知秋一下没了话。 他止了步,手指一弯,想将暖炉拿回来。但看到谢无尘微蹙起的眉心时,收了手,欲言又止。 “行了, 还我。”白知秋无奈道。 暖炉尚留有些许热度, 但要相较外界对比。那点温度,还不如谢无尘掌心暖和。 “何时灭的?”谢无尘问。 “少顷,我手冷。”白知秋道, “还我, 这天眼看着要下雨, 你带了伞么?” 若是只有少顷,暖炉哪至于凉成这样。 谢无尘没还,神色不虞地注视着白知秋。 自中秋后落雨,白知秋就披上了氅衣。后来又怕冷怕得很,早早点了地龙。平日里,他能不出屋子就不出,哪怕不得已出门,暖炉从不离手。 上课时,他一直拢着斗篷,多半是早上练招时暖炉灭了。 这个人,不会照顾自己就算了,扯起借口还一套一套。 面前的人丝毫没有做错了事的自觉,神色坦然,扰地谢无尘内心无缘升了两分焦躁。 他兀自掀开盖子,将叶子塞进去:“为什么不说?” 白知秋活了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被他师父和明信以外的人训,也是第一次有人对他露出不高兴的神情。尤其对方是一个小辈,这让他觉得有点新鲜。 他很缓地眨了下眼,眸光微动,嘴上却说:“你点吧。” 其实他大可说“在上课”或是“回去点上便是”,半真不假的话他说的多了去了。不过此刻不知原因,他犯了懒,理所应该地站在路边,看谢无尘放好叶子,催了符。 暖炉再回到手中时,符箓起了效,暖意源源不断地炉中透出。白知秋拢袖,沉浸在能烘得人全身都舒坦开的温度里。 “折叶成符,何时学的?”白知秋半张脸都埋在斗篷领口的雪白长绒中,声音听起来有两分闷,衬得更懒了。 “还没学。”谢无尘跟了两步,“不过周师兄讲了,符箓不必限制于纸页,我便用落叶试了试。” 白知秋感受着暖炉里灵力波动,浅浅“嗯”一声:“无箓之符,放在以前,能修到这个程度,就能被称一声老怪。” “嗯?” 白知秋浅浅侧过头,眼中很淡一点笑意,呵气成雾,他道:“越高深,越无拘于物什,你修行不过两月余,已经可以折叶成符……” “天纵奇才。” 这个词似乎常与白知秋本人放在一起,与之一起出现的,是不可避免一声叹息。 却不想,有一日,会由白知秋送给他。 若是余寅说来,谢无尘会觉得他是想打架;由白知秋说来,他却不觉得是夸奖。 问题并非是出在语气上,而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是离白知秋最近的人,他从很早便察觉到了,白知秋身上时常会浮现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明明碧云天上,乃至学宫都好好的,他却总在思考什么,抑或是在等待什么。 “只能暖到回院子。”谢无尘补充道。 跟初学者画出来的无甚区别。 白知秋轻笑一声,又拢了拢袖,怕热气跑了似的,没跟他扯叶符到底能用多久,而是道:“陆师兄传信回碧云天,随信附了些小物件,等下回去给你选几样。” 碧云天上诸亲徒,谢无尘没见过只剩一个陆积玉,闻言问道:“陆师兄下学宫多久了?” “好久了。”白知秋道,“陆师兄喜好繁华热闹,自七十年前始,便下学宫游历人间,不时寄信回来。” “信中所述,是各地风物么?” 白知秋点头,温声道:“今时彼日不寻常,他是怎么都看不厌。我廊下那盏灯笼,其中竹条便是他当年游历至霞陵一带时砍了寄回来的,一道寄回的还有那方的宣纸。竹料宣纸太少,姜师兄只做出两盏,都予了我。” 两盏灯笼在廊下挂着,白知秋提过两次,都是集会时候去舞雩台看灯火。 谢无尘瞧着那只灯笼稀罕 ,却不曾想还有这么一段来历。 不过说也奇怪,白知秋不爱去集会,却爱去舞雩台。除了万象天和芸笥天,那方石台往哪都看不清。 “不定会寄回什么,等下次,也是一样的。” 两人边走边慢慢说着话,回院的路也显得没那么长了。谢无尘听着白知秋语气中的祥宁,问道:“白师兄喜欢那灯笼吗?” 白知秋拢着袖,神色未动,他垂眸瞧了一眼宽袖,或者说,袖中暖炉所处的位置。 亦可能是自己双手。 “还好。” 问题到此为止。 以白知秋平日的习惯,问题确实该至此为止。毕竟,他真的极少提及自己的事情。 然而他走到院门口,片刻间,又开了口:“我曾到过许多热闹的地方。” 那为何,后来不去了? 谢无尘问道:“许多地方……最喜欢哪?” 两个人走过前院,白知秋在掀帘时淡淡回道:“都一样的。” 厅中暖意扑面而来,两个人在外面冷冷地走了这么久,当头被呛了下。白知秋别开头咳了声,把暖炉递给姜宁,在桌边坐下。 谢无尘跟着坐在他身边。 零零碎碎的玉籽丢了大半桌,看数量多少能磨一副棋子。另一边放着不少吊坠福扣,同样是玉质。 “中苍沙洲的玉料,是稀罕物。不过陆师兄是不是没银两了,怎么都这么小?”余寅抓了几颗抛了又接,玩得不亦乐乎,抛着抛着,又摸出一枚浅青色的,挑眉道:“这个颜色漂亮,大师姐,你要么,打只步摇给你?” 谢无尘出身贵门,却没养出纨绔性子,别说其他风流之事,连赏石玩玉都不大行。何况这一桌子的玉委实小了些,磨个棋子做个小坠子还可,雕小玉雕都是在为难它们。 “你亲自动手?”秦问声睨着眼。 “让小师兄画张图,给姜师兄呀。”余寅理所当然道,当即收到了白知秋以外两人的嘲笑声。 “给师父磨一副棋子,剩下的给大师姐做首饰。”姜宁将暖炉还给白知秋,顺手指了几颗玉籽,“论漂亮,还是这几颗好看。” “我瞧着这颗也不错。” 谢无尘参不进话题,摸了只福扣用拇指捻着转圈。还没转几圈,旁侧伸来一只手,修长的手指间托着一颗朱砂石。 “你的‘昭至’,要个剑袍么?” 今早那一试,若有剑袍,昭至不会脱手。那么白知秋十有七八会直接出扫堂腿,而不是手刀。 对于白知秋而言,喂招成分居多,逼得不紧。 朱砂石晶鲜红,簇含絮絮琼花,入眼时极度艳丽。 晃得谢无尘想起凝在剑柄银扣上的一点眉心红。 “对了,陆师弟还寄回一块精铁,说是给你做法器的。”姜宁在另一边跟余寅掰扯够了,撺掇着不爱说话且万年苦瓜脸的周临风跟他换个位置,对谢无尘道,“但剑已经打好了,总不能回炉重造。打做袖箭或是飞镖如何?” 谢无尘转头看他。 “若是有余下的,还可再打几根针。多备些更好。” 姜宁絮叨起来丝毫不差于余寅,尤在他有了新想法。明信含笑注视了片刻,见周临风放下信,顺口问道:“老四说什么了?” 周临风少可地勾起一丝笑:“他今年年底回学宫,能跟我们过个年。” 话音没落,秦问声直接探头过来:“欸?真这么说的?给我看看。” 余寅仗着自己离得近,劈手就抄走了,扬着不给,嘴里嚷嚷着:“我先拿到的,我看。” “造反了你。” 那两人一抢起来,姜宁也不坐着了,脚步一转加入战局。 一时间,极度混乱。 且幼稚。 几个人加起来都是快一千岁的老妖精了,为着一封信,闹腾到这般程度,委实稀罕。 方才还备受关注的满桌玉籽料瞬间备受冷落。 谢无尘探手,勾到对面一枚羊脂白的镂空小叶,拉过来给了白知秋。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白知秋在手指尖绕了几道,红线绕着素白的手指,羊脂玉垂在手侧。周临风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不过,陆师弟还提到,回学宫前他要去一趟浮关阙,原因未提。” 白知秋停了绕线的手:“浮关阙?” 谢无尘跟着蹙眉,张口想要说什么。 腕侧被东西磕了下,白知秋清瘦的手落在他手背上,带着不轻不重的力道。于是谢无尘想问的话尽数被拦在喉口。 作者有话说: 昨晚电脑坏了,稿子丢了两千多,今天又丢了东西,流年不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 这周应该就可以结束第一卷了。 感谢观阅。 第36章 冬雨 “浮关阙自去年兵败之后……”周临风顿了顿, 才继续道,“市贸三城互市停止,未曾有新消息。” “大周元气大伤, 操持不起互市。”明信道, “北函关最重要的隘口被北越占据,加之浮州并非富裕之处,北越近年并不好过,他们不肯更进一步很正常。” “但是这更不对。”白知秋掌心虚浮的热气散的很快,他没及时收回手, 手背便被盖住了。谢无尘掌心干燥, 暖意融融。 白知秋屈指,没抽回,谢无尘没动, 于是他也没动, 继续说下去:“……一百四十年前, 大周起北函关与浮关阙, 管控曾经自由的市贸三城,便是为了那里源源不断的金银财物。北函关既然易主,这么大片的好处,他们没理由不动心。” 明信摇头:“你错了。他们没本事动心。大周能镇稳北函关,是因背靠浮州, 有浮州千亩良田做支撑。关隘在自己手中, 商贾来往自然安心。可近几年处处灾祸,浮州连自己都养不起,何论更北方的北越大境。兵马未动, 粮草先行, 北越短时间内操持不起来的。” “那北越是为何占据北函关。”白知秋觉得自己思维好似被罩住了, 隔了一层雾瘴似的,拂不开摸不清,“既不更进一步,亦对他们无益。” “不管为何,那是他们的事情了。”明信安慰一句。 周临风没话说,人间一些消息由仙道院安排弟子们收集,他只负责这些弟子。让他去听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不如去言阁逮两个有志救国的弟子靠谱。 北函关,浮关阙,归属于哪一方都与他们无关。除非弟子下学宫,学宫本身是不会干涉任何事情的。 “浮州那边的弟子……”白知秋收回了手,话说一半,又否了,“算了,给陆师兄传个信吧。” 秦问声抢到了信,转眼瞥见白知秋拉了拉衣领,把信给了姜宁。然后斟了三杯茶,给小壶中添了水:“屋里有点冷,我去看看地龙,姜师弟一起去。” “好了。”明信点头,“外面听着下雨了,今天恐怕更冷,地龙烧旺些。余寅。”明信指指因为抢不到信还在自闭的余寅,“去帮姜宁招呼招呼。” “昂……”余寅拉长了调,走之前,把谢无尘也薅上了。 四个人前后出来,除了姜宁真的去看地龙,其他三个并排站在廊下,愣是一个都没有去帮忙的自觉。 余寅戳了戳谢无尘:“你在这站着做什么?” 谢无尘心里知道的清楚,面上表现确是莫名的:“余师兄拉我出来做什么?” 余寅不想跟这个假棒槌说话,于是他选择去戳秦问声:“大师姐站这做什么?” 秦问声的神色更加莫名其妙:“我不在这里站着应该在哪?” 余寅服了。 “你就不担心小师兄啊?”他试探着问。 这句话一出,谢无尘就望过来了。 “担心什么?这么多年了。”秦问声望着开始飘雨的天穹,目光落点不知在何处。谢无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能看见掩在昏暗天空尽头的一线红影。 “也是。”余寅收了面上的吊儿郎当,只是话音落下,他便极轻地蹙了一下眉,面上有一瞬而过的忧色。 “可我心里就是觉得不安稳。你知道的,我们修卜术的,天生就比其他人多点灵窍。” 他的小动作被谢无尘收入眼底,于是谢无尘也蹙了眉。 “那是小师兄。”秦问声道,眼角余光扫到谢无尘身上,又陷入沉默。片刻后,她又不知给谁讲:“小师兄总该有自己的安排。” “可是他呢?小师兄以前说不收徒的。” 碧云天上的几人已经近百年不收徒了,所以枫院才冷落了下来。最开始明信建议将谢无尘带上碧云天,余寅只当是记着曾经与夕误的师徒情谊。可后来这事他越琢磨越不对味。 他们几个之中,唯一一个谁都管不到的,就是白知秋。 白知秋面上不理世事,但实际上,他不仅掌握着掌门令,还掌握着允不允弟子下学宫的信印。 更重要的是,白知秋担控着万象天大阵。 明信让谢无尘上碧云天,白知秋肯定不会说什么,他懒得管。但是他中途借着让小师兄看看人脾性的理由塞去了白知秋那里,白知秋竟也没拒绝。 曾经余寅不了解,以为白知秋位处明信之下。直到知晓了万象天大阵。 白知秋现在亲自教引谢无尘,本身就是一个不好的信号。 哪怕是在秦问声的记忆中,夕误说是白知秋教引,但也只是比他们多了些提点,从未重视到如此程度。 夕误离开了学宫,余寅上了碧云天。 余寅有时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承认,若夕误没有走,他不会有而今的机缘。 不过是冬雨在即,白知秋便露了弱态。 他们找不到劝自己安心的理由。 “你想太多了。”秦问声淡声道。 “我倒希望确实是这样,我是真的埋了好多酒的。”他碎碎念着。 谢无尘始终站在一边安静看着,在余寅收声后,才问道:“白师兄怎么了?” 碧云天上藏着关于白知秋,关于学宫的秘密,由所有人共同保守。没有人将这个秘密告知与他,却心照不宣地默认了什么。就好比此时,他知道余寅同秦问声出来,是因为白知秋和明信有事情要聊。但是这两个人打哑谜一样说话,他就不懂了。 但他现在好像对这个秘密摸到了一线。 余寅抬手就想摁谢无尘的头,结果发现谢无尘比他还高,讪讪地收了回去:“小小年纪乱操心。” 秦问声没余寅这么手贱,她转过脸时已经带着惯常的笑了,问的问题却风马牛不相及:“小师弟,你日后下人间么?” “应当会。”谢无尘如实回答。 “这样啊。”秦问声轻叹,又问道,“你会为了什么舍命么?” 余寅面色一变。 谢无尘垂下眸,他生得高,一身束腕黑衣衬得人身形高挑。此刻长睫敛住眸中神色,安静地立在那里,声音亦是如出一辙的平静:“秦师姐。” 他说,“我尚且未遇到需舍命之事。” 秦问声定定凝视着他,突然眨了下眼,意识到谢无尘回答了句什么,半晌,笑了。 她一笑,原先凝结在三人之间的凝重便散了。 寒风吹不到这边,冬雨落下,就在檐上凝了一层冰。更远处则尽是灰濛雾气。 “小师兄身体差,到了冬天就比较难过。”秦问声道,“得上点心。” 说完,她又眨了下眼,安慰似的:“也不必那么担心,而今已经好多了。” 只是近两年又差了下去。 天地四时有关灵力运转,天时失常则灵力滞涩。尤在仙京与人间界隔绝之后,天地间灵气稀薄。学宫能撑起弟子们的修炼全仰仗于三面为山,一面洞开的聚风之局。即便如此,他们在今年这样的怪天气之下,极偶尔下也会觉得灵气运转不是很流畅舒服。 这种不流畅不舒服在白知秋身上尤为明显。 若是修为高,能凝聚的灵力更多,运灵之时自然可以淡化这种感觉。若是修为太低,则极难感觉到不适。 传闻中,曾经的仙人翻手云雨覆手山海,算来是完全不会被影响到的。 余寅也曾同秦问声一样,以为白知秋是仙。可后来又觉得,哪个仙,能混成白知秋这样病歪歪地。 “等入春就好了。”余寅补道,“过两年,时令正常些,一样能好。”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课没时间更,今天赶出来啦。 感谢观阅。 第37章 红衣 话落, 余寅却安静下来,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些事情。 他上学宫时候,正是四时错乱的一年。北方一带千里皲裂, 松州求活的人爬到了宜州一带。南方涝灾连绵, 连位处天东平丘的越琅两州的良田,都被冲毁大半。 甚至以富庶著称的天河盆地一带都饿殍遍地,更何况是仅靠一小片绿洲活着的中苍沙洲。 可不止于此。 中苍沙洲以西,齐国的关羌两州生了叛乱,兵分两路, 一指松州, 一指芜州。 遍地的不只是饿殍,还有家离子散的可怜人。 余寅躺在施粥的粥棚外,被炽烈灼眼的日光模糊了眼睛。他看不清躺倒在日影下骨瘦如柴鸠形鹄面的灾民, 也看不清被狂风扬起的沙尘。 他只是在几能将他灼透的日光中, 缓慢地意识到什么。 世道在杀人。 是老天不想让他们活。 中苍沙洲以北是苍山, 三面不挨。没人愿意管这块只有黄沙的地方, 只有征兵时能想起这块弹丸之地。 饥民在一个无月的晚上袭击了中苍沙洲的粮仓。而粮仓被打开,里面的粮食,早已寥寥无几。 知晓这件事时,余寅已经上了学宫。 世界上的生机就这么奇怪,在他以为必死无疑的绝路上, 他寻到了机缘。 他质问过明信, 为何不下山救人。 明信用一种沉重到哀伤的目光看着他,没有回答,而是摸了摸他的头, 又点了点他的胸口。 从此, 余寅再没问过。 有人问:“你求仙道还是入人间?” 余寅回答时没有犹豫:“求仙道。” 他不想再被这世间摆布, 他愿意和世事断的干干净净。 心念定了,回答时自然没什么犹豫。 余寅入门最晚,上碧云天时秦问声等人已经在枫院开坛授徒了。白知秋据说去了无忧天,又有人说是下了山,还有人说在山顶闭关。余寅入门三年多,没见过众人口中所说的小师兄。 碧云天上年岁慢,仙道枯寂,修习起来时间还能再慢上一轮。他在这里走上了漫长的修行路。 三年的时光里,明信与秦问声他们慢慢抹平了中苍沙洲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 他就是这时第一次见到了白知秋。 那天阑风伏雨,红叶浩浩荡荡染红了满眼。 秋雨带着薄衫难挡的寒意,肆无忌惮自天际坠落,打在枫叶之上便四散溅开,飒飒作响。上枫院的路上一片濛濛,像难寻前路的迷局。 余寅嫌弃屋子里闷,蹲在檐下,手中抓着蓍草,摆卦算雨停的时辰。 他在卦象中捕到了与雨停无关的一线灵感,想要顺着这丝灵感追下去,却始终不得章法。 卜卦的次数有规矩,叫“事不过三”。意思是一个问题,卜算三次不出结果,最好是不要继续算了。算的不准确另说,就怕算出完全相反的结果,害人害己。 当然,当排一些大卦时,仅仅只能算一次;或是第一卦出现什么不好的征象,也不能算了。 三次摆不出来,余寅有些烦了,胡乱地收起蓍草树枝。猛一抬头,却见一道红影闯入视线。 一个红衣人。 那人撑着一把白伞,从林间小道中缓步而来。 雨天天色低沉,此时又是酉时过半,太暗了。 红影闯入眼帘,活像一只恶鬼。 碧云天上上来一只恶鬼,无论从什么角度说,都怪吓人的。 鬼影飘忽,不过片刻,已经逼近枫院。 鲜艳的衣摆拂过路边的青石和落叶,沾染上雨水,湿了一周。沥沥落落的雨水染在裙上,像极了晕染开的深深浅浅的血块。 油纸伞湛白的伞面压得太低,余寅只能看到对方披散的黑发,和握着伞的修长苍白的指节。 余寅心念急转间,一道讯掐给秦问声,另一道符已掐在手中。 恶鬼顿下足,缓缓抬起伞面。 “去!” 余寅浑身一冰,心念急转间断喝一声,符箓直冲对面心口。 出自周临风之手的天雷符,据说专克妖鬼。余寅虽未曾见过小妖小魔,但看符箓引动时的架势,修为低些,一击都耐不住。 雷霆炸响,浩瀚威压携裹着无尽风雨,扑面而去。 纸伞承不住这般大的风雨似的,在那人手指微松的刹那猛然被掀飞。 狂风迎面,蓝紫色的电蛇撕裂了昏暗的天,铺成被扯开的幕。 鬼影的面目在这瞬息间被照亮。 他有一双平淡且从容的眸子,含着一点温和的光。 余寅不知,是电光照亮了他的眼睛,还是他眼睛里本便有这样的光。 可属于这双眼的目光落在身上的同时,余寅只觉自己被冷水浇了个透,浑身一冰,猝不及防地一个哆嗦。 要喊出来的一切声音都淹没在嗓中。 那么刹那,寂静极了。 完了,余寅莫名地想。 电蛇轰然砸下。 “这接风洗尘的方式……闻所未闻……”那人轻叹,对着突袭而来的符咒,轻描淡写地抬起手。 足有婴儿小臂粗的电蛇威风凛凛落下,不痛不痒消弭。 那张满蕴了灵力的符箓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夹在两指间。 然后,手腕一抖,灵符上的灵气被化去,散作噼啪作响的电蛇和火星,散落在地。 白伞落于另一只手中。 这一动,雨水飞溅,但真正沾到他身上不过上身的几点红。 “阵仗真的好大。”那人走上台阶,转过身,将符箓塞回余寅手中,才慢条斯理收起纸伞。 在他动作间,余寅愣是看出一副不慌不忙的从容和矜贵。 “小师兄!”秦问声从另一边跑来,显然被方才那一幕吓到了,一只手抚着胸膛,给自己缓气,“没事吧?” “周师兄的符,越来越厉害了。”白知秋应声,抬头,伸手拨开眼边碎发。他转向余寅,目光从长睫后落下,问道:“这是师父新收的小弟子?” “昂……”秦问声止步,不知他何意。 白知秋冲余寅笑了下。 跟他的目光挺符合的,很淡,很温和。 但余寅感觉自己和这秋后的天气一样,落场雨,就凉了。 “都入了仙道院了,怎么胆子还能这么小。”白知秋慢慢悠悠地,在余寅开口拜见师兄前又道:“别喊,知道你见鬼了。” 余寅:“……” 他不理解怎么还能有吓人的这么理直气壮的呢? “也没见哪个学了仙术的由着自己让雨淋。”余寅嘀嘀咕咕,没说完就被秦问声捅了一肘子。尾音在嗓子里囫囵转了个圈,呛进去,咳得惊天动地。 “叫人。”秦问声道,声音里莫名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余寅真真的是牙疼头疼哪哪都疼,平日听多了秦问声等人喊“小师兄”,从未觉得这三个字拗口。孰料到了自己身上,一时手快嘴快,竟是闹得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是怎么欢迎人家的?一道雷符招呼上去的。 人家逗他他怎么回的,直接呛的。 白知秋虽然未曾拜掌门明信为师,但谁都知道,老祖宗是把他当做掌上明珠疼的。 就算之后让他负荆请罪,余寅也没什么意外了。 他硬着头皮,长揖一揖到底,破罐破摔认命:“小师兄。” “嗯。”白知秋笑着应了,“余师弟。” “……” 师弟就师弟吧。余寅自暴自弃地想。自己作的孽,自己得认。 话音没落,白知秋就用手抵住鼻尖,低低咳起来。 他身上尽是涉雨而来的寒气,红衣更衬得人身形瘦削单薄。许是难受的厉害,眉头深深蹙起。余寅一下没了话,忙要去扶他。 他只觉寒意扑面,在碰到白知秋手腕之时被冻得一颤。 哪怕涉雨回山,也不该凉得这般惊心,好似从哪处苦寒之地出来似的。 白知秋不着声色收回手,没要两个人任何一个扶。片刻,他缓过来,眼角一点温和笑意又回来了,道:“离开许久,我来看看掌门。” “师父这会不在枫院,得等晚上。”秦问声担忧道,“先去换身衣服吧,别着凉了。” 等到白知秋走进院子里了,余寅才敢扯秦问声的袖子,小声道:“大师姐,我为什么觉得他身上真的有血腥气?” “我怎么没感觉出来?”秦问声眼看就要撸起袖子揍人。 “哎,我胡说的,别打别打。”余寅一边求饶,一边不轻不重挡住,压低声认真解释,“第一眼真的不大舒服,觉得有股子血气,我干嘛拿这个唬你?” 其实第一眼的不舒服不只是血气,白知秋身上的生气微薄到他感知不到,才会直接动手。 修仙道的,总是比常人更敏锐些。在仙道之中,修卜术的,更胜一筹。 秦问声陷入沉默,半晌,慢腾腾问道,像是在征求余寅意思:“别是小师兄受伤了吧?” 余寅被这一句噎住,彻底给跪了。 他摸了摸鼻子,开始思考自己感觉错了的可能性。 毕竟他入仙道不过三年,卜术亦未及炉火纯青的地步,错一次没什么丢人的。 何况他去扶白知秋之时,特意借着碰手腕那一瞬感知了白知秋的生气。 只是较常人弱些,并无不妥。若当真受了伤,更不让人意外。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38章 寒意【二更】 山上秋天短, 没来得及转眼,冬天就把秋天撵走了。 枫叶尚未落尽,白霜初见, 纷扬的雪就昭彰地显示了自己的存在。 白知秋初回来的日子, 身子弱的要命。他无时无刻不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多说几句话就要咳嗽。吓得余寅生怕一个不小心,学宫的辈分就不乱了。 那年冬天比起经年亦冷得怕人,连从不凝冰的映花潭都冻了。悬星瀑飞流而下,在瀑边层岩上凝出排排清凌凌的冰锥。 他们几个轮流守着他。 碧云天上没人修习医术, 白知秋也不要药阁的长老弟子来看。他的状态明明那么差, 可咳嗽时候还能笑着安慰人,说不过是一场风寒。 他们拗不过他,偶尔明信会过来。明信一来, 屋子里连人都不要。 余寅不知道明信过来是要和白知秋说什么。明明二人都不是那种容易在面上露出心绪的人, 但明信每次离开, 面色都沉地能落墨。 有次明信余寅撞得巧, 明信在屋门口跟他打了个照面,语气如常,脸色上郁色却怎么都拂不掉。 他没多问,行了个礼,进屋去了。 屋中烧着地龙, 窗户门口皆挂着厚重的帘子, 捂得哪哪都是暖烘烘的。白知秋裹着雪白的斗篷,伏在桌案边抄书。 书抄不了几页,手指就僵硬地弯曲不了了。余寅坐在白知秋身边, 给他按手上的穴位经脉。 斗篷太厚, 衬得人更瘦, 脸色更白。 余寅小心地托着白知秋的手,冷意丝丝往自己掌心传,冰得他都难受。 秦问声告诉他,白知秋修了条尽是凉薄的路子,心不静,坏了道行。 道行坏了,修为没了大半,经脉伤了,拖得身子也不好。 不露面的这几年,就是因为这个去调养了。 很明显,调养结果并不尽人意。 只是有前面百年修为在先,白知秋的理论在整个学宫首屈一指。余寅无事可做时就在旁边摆卦,偶尔能勾得白知秋低头指点一二。 余寅试探过,问白知秋要不要收个徒弟。他转过头,咳够了,再转回来,眉眼弯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声音同样是略微带笑的:“你是嫌我病的不够厉害么?” “你满腹学问给带进黄土了多可惜?” 余寅在他身边陪久了,差不多明白了白知秋性子。白知秋好处,并不在意别人以下犯上跟他开玩笑,谁来都能说上几句,但也仅止于此。这人性子比他的手更冷,许多东西尽数是面子功夫。 劝这人更难,话不能说轻,不能说重。说轻了,他不当回事,自己生气;说重了……他更加四两拨千斤。 明明谁都能看出来,他现在是一木支危楼。 余寅那时候觉得,这人是连自己的生死都不上心的。 他都清楚,就是不在乎。 有种自厌自弃的意思。 “那就带进去吧,等着需要了,总会有人再做出来。”白知秋手指轻轻点了点案上纸页,纸上所书,有符箓,有咒语,有阵法,也有卦术。 “那你还写它们做什么,总会有人做出来。” 白知秋别开脸,轻笑一声,拿了一块灵玉,不偏不倚地丢在他摆的卦术中间:“我懂这么多,不写出来,亏啊。” 余寅那时还没现在能收敛心思,白知秋丢的那块灵玉太巧,给他转成了九曲明堂山回路转的吉卦,他面上的惊愕,怎么都藏不住。 白知秋一只手支额,一只手藏在云一样的广袖中,摆在腿上。他问:“你知道学宫为什么叫汀舟么?” 余寅摇头。 “凡你我所为,皆为汀舟。” 这两个字,既不仙,也不大。 白知秋看着茫然的余寅,声音温和:“有机会再讲。” 姜宁在诸人眼里虽是个莽夫,心思却比谁都细。白知秋不肯吃药,他便了解了些药材,想方设法做药膳。 白知秋再让人对他没法子,贴上脸的好意他照样拦不住,连带着秦问声等人都得了好处。 冬天难捱,春日又来得晚,等他们回过神,已经是暮春。 映花潭的花木沐浴在阳光中,他们陪着掌门心疼的小师兄去映花潭或者垂星河等等地方闲逛散心,生怕把人磕着碰着。 就这么过了几年,白知秋才慢慢慢好起来。 散去那些病气,他整个人都带着温润之感,像暖熙日光下的白玉。 病好之后,白知秋去了仙道院。第二年,药阁分为了医阁和丹阁,他入了医阁。 但白知秋修炼出了岔子的事情,只有他们几个清楚。对外所传的是白知秋身子不大好,又缺点灵性,学不得法术。 哪怕是枫院中知道一点事情的徒弟们,也被他们各种借口忽悠了过去。于是白知秋的过去,便成了模糊的影。 哪怕是对于余寅来说,白知秋的过去,都已经是太过遥远的事情。 但秦问声记得,周临风也不会忘…… 当年那场秋雨,是一道分界线。 曾经白衣飒踏,纵情如风却又清冷如月的仙人,随着盛夏的流逝,一并消失在秋雨中。 他随着冬日的到来一起沉寂下去,像沉入了一场不知结局的梦。没有人知道,当春天到来时,他是会在昭光中苏醒,还是会葬身在酷寒的冬夜里。 在众人眼中,白知秋的出现过于突兀,有如盛夏流火,转瞬而已。 在他们眼中,则是繁华落尽,荒烟沉寂。 他们见过白知秋极盛时的模样,后来的一切,便犹如风中残烛,萤火之光。 哪怕他们并不知晓白知秋修炼的是哪一道,又为何会骤然走偏道路。但他们知晓,万象天大阵。 白知秋受伤之时,万象天大阵亦有松动。故而,余寅年岁未到时,便提前得知了消息。 那时候诸多事情都带着一股子风雨欲来的意味。但学宫与世独立,或是因为白知秋还能分心与他们玩笑,议事的氛围竟很是轻松。 余寅思虑了许久,最终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也是那时,才明白“汀舟”二字的意义。 只幸在,过去的日子有惊无险,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年春回。 垂云翠榭离枫院近,花繁草茂,是春日踏青好去处。 无事时,他们便常于此小聚。 白知秋偶尔来,多是坐在旁侧边赏花边听他们说话。 余寅存了满脑子逗白知秋的小九九,借着陆积玉最近又收了弟子的事情找事,缠着白知秋问他为何不收徒。 秦问声“咔嚓咔嚓”边剥果壳边吃,还能分出闲心抛果接果,含混道:“小师兄收了徒弟也是放养,让他误人子弟?别了吧,不如从根源上断绝这种可能。” 这话的离谱程度,跟白知秋唬人时候的鬼话不相上下。 白知秋倚靠在垂云翠榭的朱红栏杆上,一双乌黑温润的眼睛似笑非笑。指根缠绕的丝线在他手指间灵活缠绕,他抬眸,温声道:“哄谁呢?” 不哄鬼难道哄人吗?人能信鬼话? 余寅就觉得白知秋这句话挺明知故问的,没准在间接说自己不是人。 反正白知秋把阵石阵盘往他身上丢的时候绝对不是人。 “哄你呐。”余寅道。 “唔。”白知秋居然很认真地应了,“你骂我?” “我没有,你自己说的。” “你自己说的?” 白知秋重音咬的巧,一个音把余寅讲得没话说了。被强行闭嘴的某人挑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靠在斜栏上,打个手势,表示停战。 秦问声他们就笑。 *** 现在想来,这些事情或许该埋在过去的尘埃中,但当他去拾起的时候,上面积攒的灰尘好似并未有他以为的那么厚。明明一百多年的时间足够凡人在世间走个来回,也够他闭眼亦知碧云天上万景万物。 可一睁眼,仍觉得而今平淡的日子兴味不同,遍寻不舍。 谢无尘上碧云天的时机太巧,他又是夕误的弟子。白知秋的接纳落在他们眼中,怎么想都该是担忧更多。 “今年冬天估计冷。”秦问声道。 “一百五十来年前,比现在难过多了。”余寅往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去看飘荡在天地间的寒雨冷雪,不太高兴道,“小师兄回来那年该是最冷的一年,最后不也过去了。” 秦问声叹了口气:“那时候,哪里都是乱的,确实不比现在好过。” “我没记错的话,那时言阁建立没多久。”余寅说着站到了谢无尘身边。他不笑的时候嘴角拉平,看起来反而有几分冷硬,与平日的模样分毫不似,“小师兄给我讲过以前辰陵宫的事情。与上古仙门漫长的历史比起来,学宫的存在不过转瞬。仙门那么久才走向消亡,还留下了学宫做它的继承人。而今遇到的劫难,又如何能与当初相匹?” 说完,他又轻松地笑起来:“闲操心,哪来那么多事。走么?” 谢无尘骤然听余寅提了一个仙门,思绪还没回来,被余寅一胳膊肘捅过来,什么想法都飞去云霄之外了。他回过神,问:“去哪?” “现在这么早的天去哪?”余寅看来想撬开谢无尘不开窍的脑子看看,没好气道,“回院里练心法去。” 谢无尘犹豫片刻,顺着游廊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39章 遽变【三更】 议事一下子议到了午饭后, 等白知秋回到书房,已下午了。 “这边凉。”谢无尘道。 白知秋微偏了头瞧他,片刻后, 他应一声, 眉眼间的冷淡化开三分:“谁讲给你的?” “想也知道是谁。”白知秋没等谢无尘回答,“还说我什么了?” 明明没说什么,谢无尘还是被白知秋的语气问出了两分心虚。可他很快又反应过来,该心虚的怎么都不该是他。 这人只是平淡地将话说出来,自然而然地就带上了理直气壮, 问心无愧的感觉。 谢无尘默然, 探身将窗户关上了。 白知秋瘦白的手指覆上凭几上的茶壶,探到几分温热,便翻了杯盏, 给自己倒了一杯。 不过, 茶水入口, 他停顿了下, 放回桌上。 “白师兄有什么不能让人说的么?” “有啊。”白知秋侧身坐到卧榻上。他披的外袍宽大,袖口一直罩到了手背,动作间如云雾轻涌:“不过完全不能说的,谅他们也不知道。” 又来了,又是这种不真不假的语气。 谢无尘被他噎得烦闷了。 这个人, 说他冷情, 可他又事事动心。说他痴情,他又事事无所谓。 好像在乎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像云像月,看得见, 摸不着。 “我问了, 白师兄会说么?”谢无尘道。 “你试试?” 白知秋就坐在凭几对面, 一抬头间就能与自己目光撞个正着。谢无尘凝视着他的眼睛,看那一片湖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也看湖上平静流动的雾气。半晌,谢无尘垂下眸光,看向撞入眼中的苍白色:“你的手……” 这双手的筋骨若是没这般枯瘦,覆上些薄薄的血肉,该是极修长极漂亮的。 他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但,对于白知秋不想提的事情,常是一开口,他便不高兴了。谢无尘停顿刹那,问道:“每年冬日都很冷么?” 白知秋好像晃了下神,答了:“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 短短四个字,没什么波澜。若是不去深思,便这样了。可若是深思,便能明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事情,才要去习惯。 习惯了冷意,就能无所谓了。 习惯了在雾中行走,就能觉得前路如何没关系了。习惯了如履薄冰,走在阳关大道上也会提心吊胆。习惯了喧闹,在寂静中便难以入眠。 白知秋虚虚拢住手,轻呵一口气,打破了寂静。 那应该很短的一刹,毕竟只是两个呼吸的时间。谢无尘听见那声呵气,被屋外的细微的雨声和面前袅袅升起的烟雾拉得极长。 静谧中,他听见自己声音响起,有些低沉:“会疼么?” 人都是喜欢温暖和煦的东西的,深重如极寒之地的冰冷,要怎么样才能习惯? 眼睛里的光慢慢褪去,又起了雾。雾气藏在眼底,氤氲出一片阴影。白知秋笑意淡了,敛起眸子,是惯常不太高兴的模样。他声音温温沉沉地:“太冷了,会疼。” 说完,他好似是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像自嘲又像无奈,恢复了笑,轻声道:“不过没有很难受,春天便好了。” 语气中一股子安慰的意味。 一时间竟不知是谁在安慰谁。 谢无尘想起第一次见白知秋的时候。 今年的天存心不想放晴似的,以至于他回想起那日,就会记起那日恼人的雨。 他那时觉得他太瘦,但从未将他与“弱”这个词连在一起。同理的,白知秋从不示弱,不管是平日里玩笑的语气,还是半真半假的话语。他站在那里,风雨就与他身后无关。 这大概是他少可的带着情绪的真话。 会疼的。 太冷了我也会疼。 有时候,只需要几个字,就能将人群之外的仙人拉入红尘。他实际上与众人没什么不同,他也会疼,会因为冷而难受。 “是因为,手上的悬诊丝吗?” 白知秋很明显地愣神了下,回答时没什么犹豫了,笑着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谢无尘摆出了要知根究底的架势,白知秋转着茶杯,不知是在思考应付的借口还是在思考是否告知他。 白知秋垂着头,发丝垂下来,掩在其后的面目怎么都看不清晰。 “这要我怎么说……”他笑叹道,“秦师姐他们怎么告诉你的?” 谢无尘突然就不想问了。 秦问声说,小师兄是修行走岔了路。 她告诉他的东西都太残忍,那代表白知秋曾经的恣意和纵情。 他未曾见过那样的白知秋,但他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那是他对于仙人最初最美好的想象,是天上一弯可见不可及的弦月。 也是白知秋失去的曾经。 他没法在白知秋面前说出来,那等于揭他的伤。 “看来说了。”白知秋在眼角的余光中观摩着谢无尘的神色变化,点头,“那挺好,免得我自己开口了。” 可这么瞬间,谢无尘是希望白知秋说点什么,或者表现出一些情绪的。他不言不语,反而更让人觉得难过。 他鬼使神差地拦住了白知秋要往回收的手。 掌心连一点虚浮的热意都没有,他触碰到的是无尽雨雪冷寒。白知秋被这突然间的动作断了思路,愣怔片刻,动作自然地又扶回茶盏。 “每年都这样?”谢无尘一字一顿地,重复问了一遍。 问题听起来其实都差不多,只是这次语气更加慎重。白知秋虚着眼,无奈答了:“倒也不是。” 问题意思不一样了。 “你应当听过,万物有灵。可今年四时错乱,万物自然难过。”白知秋张开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手,把掌纹给他看,“人生天地之间,不脱为万灵之属。仙道院有‘相习’之术,包蕴面相、手相等等,本质上,瞧的便是本相之灵,规律运转。” “若是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冷会有些,但是不难过。” 谢无尘盯视着掌根缠绕的丝线,冷声道:“仙人脱开天地六道,哪怕仅是半仙之身,亦不至受春秋寒暑困扰。” “你说谎。” 张在面前的手指已经微屈起,是一个要收回去的姿态。闻言,要后撤的手指停住:“是,我哄你。” “该知道的你总会知道,早晚告诉你。”被拦在掌中的手只顿了刹那,便交握于面前。白知秋稍抬起头,温温沉沉的目光落在谢无尘身上。 那双眼睛太会骗人,此刻看起来竟然是有点惯纵的意味。白知秋的声音同样温柔:“不告诉你的,不知道更好些。” 谢无尘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轻飘飘的无力感。这话的意思很明确了,白知秋不想告诉他的,他便不会知晓。同样,这意味着,那些被掩藏的事情,关系着更深重的秘密。 “我没有问那些。”他低声道。 白知秋是真的顿住了。 半晌,白知秋“嗯”了声,就在谢无尘以为他要回答的时候,白知秋抵指轻轻弹了下杯口,道:“茶都凉了,你也不换。” 那杯就抿了一口的茶散光了它最后一点热气,承载了谢无尘的眼神。最终,谢无尘有些恼地拎起茶壶,出去了。 白知秋目送着他身影消失在隔断另一边,轻轻地曲了曲手指。 *** 陆积玉的信等了一个月才回来,只道中苍沙洲与松州接壤一带生了疫病,有传闻自浮关阙而来,他去瞧一瞧。 “疫病多生南方啊。”余寅看了点医书,班门弄斧,然后收到白知秋一个冷眼。 “鼠疫等等,并非不可。”白知秋还是拢着暖炉,低声道,“浮关阙,毕竟那么多人……” 浮关阙与中苍沙洲之间有商路往来,算不得很远。 “医阁如何了?”明信乍然问道。 “别打我的医阁的主意了。”白知秋苦笑,摊手,“医阁的弟子再走,就真的青黄不接了。” 明信静静地看着白知秋。 白知秋同样静静与他对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觉得闷似的,走到窗前。 窗户推开,寒气便争先恐后地挤进来,冻得余寅都一个哆嗦:“小师兄你干嘛?” “不止医阁,言阁这两年,下学宫的弟子也极多。”他轻声道,“三百多年前,学宫更名为汀舟。若言世外之境,自那时起,便不是了。” “你心里不安稳么?”明信问道。 “你算得出么?”白知秋没回答,而是问一旁揣袖缩脖的余寅。 “我算多少次了。”余寅嘟囔,“次次都是中吉。从古至今,人间遭灾多少轮,老天爷眼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来来回回,最后终能平安。你就是想太多,要不蓍草给你,你算算?” “我摆摆卦还行,算是算不了。”白知秋低眉敛目,重将窗掩上了。他靠在窗棂边,斗篷上雪白的绒毛衬得他面色更白,像冬日落一地的雪。 余寅讪讪收回蓍草。 “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我下学宫替你去看一趟。”等余寅吵吵嚷嚷地跑了,明信道,“你今年……” “无妨。” 见劝不动,明信也不劝了,“今日大雪,你出去走走吗?你那小师弟在外面等了你一些时候了。” 白知秋摆摆手,却是笑了:“我没那么多忧思。” 明信见不得他笑,背过身。白知秋没再说,出了门便跟谢无尘离了院。明信在窗边站了一会,目光停留在白知秋所持的白伞上,最终,自嘲一笑。 这个小弟子,至今了,仍是习惯将什么都自己担。 其实,只要真的无妨,这样也……罢了…… 只是这种庆幸却没给他留机会。 十月没怎么下雪,待到十一月初,大雪刚过,碧云天便被整个被雪埋了,几个人理所当然地留在山上暖冬。秦问声煮着她万年不换的茶,周临风被符阁事务缠身,被迫下了山。姜宁到现在还在磨玉籽料,得亏他性子好不觉得烦。谢无尘在厅内练基本功,旁边一只余寅插科打诨,意图干扰。 白知秋还是一副倦倦的样子,一手撑头,边打盹边同明信下棋。落完一子,他空着的手就要去摸腿上放的暖炉,明信便多思考一会,再落下一子。 这本是碧云天上极度平常的一天。 谢无尘练完了一套剑法,走过来想要同秦问声讨茶。 炸雷在屋顶之上滚开,震耳欲聋。谢无尘被震得没站稳,伸手扶上桌子,拨乱了棋盘。 明信乍然起身。 惊雷破窗,刺入明信手中。电蛇银光炸在他掌心,被明信用力捏散。最终剩下的,是一封信与一块淡蓝色的碎玉。 暖炉滚翻。 “白师兄!” “小师兄!” 白知秋掩着唇,急促地喘着气。他平日穿的那般厚,还要怕冷,此刻蜷着身,额间渗出的冷汗却浸湿了发。 血线自指缝中渗出,止不住似的。他推开了谢无尘递到他颊侧的帕子,哑声道:“传,掌门令。” “万象天大阵毁损,所有人,禁止进入仙道院。” “召医阁、丹阁弟子待命,安排千象院接治。” 他竭力地缓了口气,维持住了声音上的平稳:“传信召回当值弟子,封禁驿站,在给出命令前,所有人禁止离开学宫。” 此时此刻,无人出声。 三人迅速行礼,疾步出屋。 血渗地更多了。 鲜红的血衬着白得近乎透明的面色,扎在人眼中,割得心头生疼。 白知秋搭在谢无尘腕上的手掌扣得极紧,他却无知无觉。 白知秋蜷身等了好一会,终于抿住了唇间血,伸手接过帕子,解下斗篷。 谢无尘扶着白知秋,求助般望向明信:“掌门……” 明信面如金纸,银字浮在他面前,被一袖挥散。 “我下学宫去寻陆师兄。”白知秋抬起头,擦净了血的唇瓣是跟面色一样的湛白,“这是‘夜归’剑穗上所配的玉。” 一道雷,只送来四个字。 妖邪出世。 第40章 倾塌 不只是碧云天上, 这一日,本该与平时的每一日都无甚区别。 整个学宫中,最像仙境的该是芸笥天。白玉广场衬广宇琼楼, 又被流泉卷云环绕, 瞧起来飘飘然也。 人行其中,如落云端。 吴诗陪于恙取了些典籍,从云梯往万象天,边走边道:“我听符阁的仙友讲,你们最近都在映花潭举行门内比试。你怎么没有去?” 于恙挑眉:“我去以大欺小?师父没要我去, 更何况没有彩头。”他抛着手上的锦囊玩, 素色绳结一跳一跳,抛了一会勾入手中,不怎么在意地补了句:“冬至都过了, 天气怪冷的。” 说到冬至, 吴诗想起来了:“驿站轮值到阵阁了, 师父倒没让我去。不过说起这个, 你还记得谢师弟谢无尘吗?” “当然记得,松月下学宫后,他上了碧云天。” 吴诗停了停,古怪道:“前两日我才知道,不过, 他拜的是哪位?” “掌门不收徒了, 座下几位前辈吧?” “不清楚。” 于恙“嘶”了一声:“那我当初岂不是差点抢了掌门亲传的徒弟?” 吴诗给了他一拳。 于恙乖乖受了,跳开两步,想起来一点不相干的事情, 便当闲话告诉吴诗了:“他来驿站时, 明显是不知道学宫的, 却有学宫信印。” “玉简你录的,我也见过他。”吴诗当时截了另一位师兄的活,借着送核对完的名册跑下来见了他一眼。 于恙摸着下巴思索着:“当时我还在思考他哪来的信印,但白师兄对名单没提出质疑。学宫有资格给弟子画信印只有几位。我后来再想起,几位长老都在学宫中,实在想不出还有谁。” “你傻。”吴诗斜他一眼,“掌门四弟子五弟子,都不在学宫,想起来没?” 说这么明显,再想不起,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于恙恍然大悟:“下学宫游历几十年不着家的咒阁陆长老?还是更不着家的夕误长老?那也不对啊,自己徒弟干嘛不自己教?” “以几位师兄师姐的本事,谁教重要么?” “也是,那也不对……” 吴诗没再听他的“不对”,抬步上阶,掀开帘子入内。于是于恙闭了嘴。 考核长老收起吴诗这旬的课业,于恙跟在堂内。两个人一起来得多,长老并不在意,顺口还关心了两句于恙的课业。 惊雷炸响在碧云天之上时,他们也听见了。 “大冬天怎么还打雷。”阵阁的考核长老叫扶鹤,是位须髯雪白,长至拖地,矮胖矮胖的老头,很像人间供奉的掌管寿数的南极仙翁。他说起话来也是跟长相相符的慢吞吞,有时候听得人着急。 于恙笑道:“符阁在绝地台比试。” 老头慢吞吞否认:“映花潭有造化阵罩着,哪来的动静。” 他的语速使得说出来的问句也像陈述,加上实在是慈眉善目,小辈在他面前没压力。于恙笑哈哈地拉住吴诗要走:“总不能是谁想炸了碧云天。我们先……” 话尚且来不及出口,一声更大的炸响声贴着耳侧爆开。 于恙没受住这一下冲击,双耳当即渗出血来。脚下地动山摇,角落里用作装饰的瓷器碎了一地。他伸手扯住吴诗,在不止的嗡鸣声中扯着嗓子喊:“扶鹤长老!” 他没听见回复,只能在骤然强起来的威压下撑起一片结界,护着吴诗向外走。 十几步的距离,在此刻被拉得极长。于恙心中惶然,还有抑制不住的畏惧。他将吴诗送到门口,拉着帘子,朝里又喊了一声。 “出去!”扶鹤此刻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语气严厉,“去其他地方,等碧云天来人!” 于恙转身就走。 不止阵阁,在炸雷响起的同时,整个东北方向被一层厚重的幕布罩住了。体内的灵力在此处根本无法流动,身上带的阵盘符箓也失了效用。于恙拉着吴诗,跟其他人一起跌跌撞撞地向主干道汇聚。 其他院阁的弟子们亦被这骤然的惊变震动,纷纷涌了出来。一时间,主干道上被挤得水泄不通。 各阁长老迅速赶来,封住入口,管控住诸多人员。 于恙在其中见到了自己师父,他赶到跟前,一张口,却猛咳不断,嗓子哑得出不了声。 “扶鹤长老在里面?” 于恙说不出话,只能点头。吴诗状态更糟,眼中尽是红丝,跌坐在路边,被于恙小心护住。 “过来。”寻咎顺手指了四个在旁边干着急的弟子,又指向另一边,“送他两去丹阁。” 阵阁和丹阁离得近,白知秋冬日不当值,但此刻出了这般大的乱子,他很快会出来帮持大局。 诸人在东北阵局外急得团团转,但此刻除了吩咐将从阵局中逃出的弟子送去千象院,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如何做。当下焦头烂额,想往进冲,又不太敢。 弟子们不知不晓,他们却是知道的:学宫各阁所在,皆是万象天阵上阵眼。若是哪一处崩塌,不及时镇上,后果难以想象。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皲裂的地面下渗出,转瞬变得浓郁。 “掌门呢!怎么还不来人!”有人拍着大腿,急道,他试探地往前走,但被威压一震,忙疾步退了回来。 “扶鹤长老在阵眼!”又有人喊了一声。 “各阁均有当值长老。”寻咎压低声音,转向旁侧另一位长老,急声问道,“符阁那边怎么样?有多少弟子?谁去传个消息?” 弟子们跌跌撞撞地往出跑,有人哭喊,有人惊怕,都是身带血伤,猝不及防的惊慌模样。 骚乱的人群里,乍然炸起一声质问—— “这些黑气是什么东西!” 那一声如滚油入锅。 万象天三百来年的平静就在此刻被打破,你言我语争吵辩诘,与阵中传来的嗡鸣声和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寻咎嗅到了风中的血腥气,不是新鲜的那种,而是一种堆积起来,陈年累积发酵后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味道。 不等他有转念,一道结界当空而起。血腥气,威压,寒风,尽数被结界隔绝在另一边。 他惊疑不定地向四周望去。 淙淙灵力伴笛声而来,穿过人群,雪入脖颈一般,冻得人一个激灵。而后,明黄色的闪电越过众人头顶,直奔千象院而去。 另一道白色的身影则稳稳落在结界前,余寅高高举起手,掌心扣一枚白玉简,大声道:“传掌门令!” 寻咎顿然呼口气,冷静下来。 “即刻起,封禁仙道院区域,撤出所有弟子。”余寅冷然道,“受伤弟子尽数送往千象院,医阁丹阁已做安排。若有余力,诸位可往千象院协助两阁。” 凭借一道传令的力量,人群有一瞬的安静。 “寻咎长老。”余寅行礼,开口时声音中是极致的冷静,“我需得去千象院搭手。此次尚是上课期间,被困弟子不在少数。您带人清查仙道院其他区域,撤出人员,需得快。” 说完,余寅转身就走,被寻咎一下子薅住。 余寅顿了一下,在寻咎说话前迅速道:“白师兄马上到,今日周师兄当值,也在其中……” 周临风亦被困在东北阵局中! 他也镇着一处阵眼,可若是周临风出现意外,大阵还得再塌一次! 寻咎被这么一提,当即明白事情紧迫,来不及说更多,同身边长老匆忙前去。 余寅抹了把眼睛,转瞬已经落在数丈外。 经过最开始的骚乱,万象天很快归于有序。长老们协调着弟子远离东北阵局,部分弟子自觉前往千象院,一时间,压抑的气氛跟着散了一分。 众人松口气的同时,白知秋同明信踏风而至。 白知秋面色苍白,唇无血色。但他此刻没穿斗篷,也没揣暖炉,只着了一件薄薄的如云罩衫。连头发都被一根素白的发带绑到了脑后,被风吹得凌乱。 一双眼睛漆黑如潭,白知秋环视一周,冲众人微一颔首,淡声道一句“辛苦”,转身越过结界走入黑雾。 众人大骇,一人匆忙伸手去拽他,想要拦一拦。 手伸入黑雾的瞬间,那人一声惊呼,手掌竟是凭空被割出数道伤口,血流如注。 明信轻叹口气。 “掌门,这是什么东西?”受伤的长老惊疑不定,他运着周身灵力,竟无法使伤口复原。 明信沉默片刻,向阵局方向望去。 “无碍。”明信重复一遍。 “这怎能无碍!” 明信冷冷的目光落下来,他从不用这样的目光看人,故而面色沉下时,方才轻松下来的气氛又一次绷紧,化作一种令人心慌的寂静。 飞雪落地,又被人踩烂,化成一地脏污。 天色昏沉,幕瘴昏沉,沉重地透不过气。 明信阖眸,背过身。 都说掌门明信天纵奇才,不过而立之年已成半仙之身,自从辰陵宫前任掌门手中接过掌门印,至今已镇守学宫三百余年。三百余年间,皆是郎朗如月,飒踏如风。 可此刻,他背过身的一刹,身上骤然就有了沉沉暮气。 黑雾浓重,活物一般。雪落于其上,坠地之时被染得鲜红。白知秋素白的背影挺直,衣袍拂扫过地面,染了一周血色。 再走几步,雪白的袍子就和阁楼高翘的飞檐,一并吞没在了黑雾中。 “掌门,大阵失控,我们也是担心啊……”有人终于受不住这样的气氛,颤声解释。 “因为镇住阵局的人陨了。”明信等了很久很久,再开口时声音比雪寒,砸得众人耳畔再次嗡鸣:“积玉陨了。” 第41章 定海 雪簌簌地落, 大团大团地砸下来。明信站在最前面,被雪迷了眼,也掩了耳。他看不清阵局中的一切, 甚至连千象院那边糟乱的声音都听不着了。 明信在旷久的寂静中站成了一道剪影, 直到一片雪花晃晃悠悠地落在足边,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渗进肺腑的寒意。 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万象天初落成之时,那也是冬天。羽一样的雪自天际坠下来,纷纷扬扬,胜过映花潭的花雨。 那日不冷, 飞雪覆残枝, 远山不见人。没有风喧过耳,天地都沉浸在难得的温柔里。 白知秋跟在他身后,一身素衣, 发间系着缎带, 眸光沉静如水。 他牵住了万象天的每一个阵眼, 扛着万钧之重, 敛衣穿雪而过,从容不迫。 一如此刻。 指根的悬诊丝张狂展开,带着破风之声穿透黑雾,锲入地底时撞出金石相击之音。 在嗡鸣震晃的阵局中,细如蚕丝的悬诊丝如定海之针, 拉住即将溃散崩毁的一切。深冬雪澄澈的冷意随着丝线漫开, 与无形的威压和漫天的血腥气相对峙。 白知秋垂着眸子,踏过鲜红的地面,留下一串血脚印。 他走得慢极了, 一步一步却极稳。手垂在身侧, 虚虚曲着。雪白的袍摆染了一周红, 随着他的步履在风中扬起,又接住落下的飞雪。 白知秋只扫了一眼衣衫,便冷冷地转开眼。 他懒劲上来了,或者不想理人了,就会低垂着眸光。这会让他带上不近人情的冷淡和恹倦感,于是,便没谁敢再来招惹他。 平日虚虚垂着的悬诊丝此刻绷得紧直,线尾深深勒入他清瘦的指节之中,割破了手指。鲜血自缠线处渗出,又被丝线吸收,长长地延伸出去。 都说十指连心,那本该是极痛的,白知秋却没在面上显露出任何。他抿了抿干涩的唇,虚握着落了一道伤的左手,以指为笔,蘸着自己的血,一道一道血符落定,弹指飞出。 铿锵金石之声顿起。 每一次屈指弹符都带着果决之意,八八六十四张血符在转瞬之间已经环绕着阵阁落定。淡金色的灵力脉络连通流动如蛛网,闪电一般散开,绽开灼目的光火。 灼目的金光映照在白知秋苍白的脸色和冷然的眉目上,看不出心绪。 他停了片刻,在金光淡去时推开阵阁的门。 阵阁中一片漆黑,遍地是碎瓷,用于照明的夜明珠不知滚去了何处。白知秋扫了一周,落脚时又快又稳,很快穿过一地凌乱,在扶鹤长老面前半跪下身。 扶鹤长老已经难以起身,双目浑浊。黑雾模糊了他的感知,困锁住了他的灵力。在白知秋要在他腕心落符印之时,出于本能地抬手去拦。 “是我。”白知秋轻声道,“长老,是我,知秋,我来压阵。” “是你啊……”扶鹤颤巍巍地合了眼,撑着的那口气终于落在实处,“都出去了吗?” “长老放心。” 白知秋平日说起话半真不假,轻散中带着不上心。此刻,他声音讲得很低,让人疑心只是微动了下嘴皮,出口的语气却极度温柔认真,仿佛他一张口,此地便风雨不侵。 “闭眼,凝神,定魄。” 扶鹤长老对阵法熟知,无需白知秋指引。自符印落下,他已自行引着稀薄到难以感知的灵力流入经脉,开始入定。 白知秋垂眸看着掌心将要干涸的伤口,在袖中摸出一片薄刃,比了比,最后还是落在掌心。 其实而今很少有人知道了…… 修仙之人的灵血,合了主人的灵魄,无论是落福印,还是画符落咒还是布阵,只要和上几滴,威力便不同以往。 只是李生大路无人摘,自然有它的理由。 对于修仙之人而言,最凶最煞的东西,也是血。而血用在凶煞之处,对自己的反噬,自然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了。 白知秋收回眼神,抿了下唇,抿到一股腥气。 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眉,微敛的长睫轻颤。 他不喜欢血腥味,这会让他回忆起一些不太好的过去。 他要找人,要压阵,没有任何时间给他感怀。 扶鹤长老所镇的阵眼是第三个,还有五个。 衣衫太轻太薄,被雪打潮了,风一过,尽是冷意。白知秋出了阵阁,收回手上的悬诊丝,捏着发僵的指节。 如潮黑气被悬诊丝切割开,在镇下三个阵眼后平缓下去,浅淡了不少。变得像深秋太阳初升时的雾,风一吹,慢慢流动着。阁楼在雾中露了轮廓,走在其中时,不再那么让人压抑。 只可惜仍是看不清天色。 白知秋对时间的感知并不敏锐,这是在学宫中被人刻意养出来的倦懒。进阵局这么久,他只能隐约感觉到该入夜了。 耗费这么久时间了。白知秋想。 左手依然绷紧的悬诊丝只剩下一根,被白知秋捻在拇指和食指间。 像终于理清的牵系。 *** 谢无尘收了剑,拇指不自觉地抹上剑鄂处的银扣。 他又舞错了一式,练过上百遍未曾出错的剑法,今日他连一遍都舞不完。 没有秦问声提前晾好的温茶,没有姜宁做各种小物什时的窸窣声,也没有不时丢来打扰他的蓍草树枝石块。 碧云天上从未这般岑寂过。 石台上放着没磨完的玉料,乱七八糟的。白知秋的暖炉放在桌子上,已经灭了。没人看顾,地龙也冷了下去。 少了人气,屋子自然没了暖意。 “山暝。”谢无尘扯起厚帘,朝院中喊道。喊完他才想起,秦问声并姜宁下去时将它带走了。现在没人给他传信告知情况,甚至山暝都未回来。 岑寂带来的是虚茫感,像入映花幻境时撞来的浓雾,人行其中轻飘飘踩不到实处。随之而来就是不安稳,让人焦虑。 那种从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错觉。 谢无尘与玉简静静对峙,最终,他先败下阵来。一把扯过椅背上的斗篷,冲出了院。 他不知那一封雷信代表什么,不知白知秋为何会骤然呕血,更不知诸人为何会如临大敌。 他只能觉察出出了大事。 总不会添乱。 只是,在他绕下垂云翠榭,再迈过丛林,站在白玉桥上,看到万象天东北方向翻涌的黑气时,仍是不可避免地头皮一炸。 那似是活物,与万象天上笼罩的虚渺云气相撕扯,想要决出一个胜负。 千象院在西南方向,他下了云梯,转个弯不必几步就能到医阁。 千象院起了阵,就地开了屋子作为安排。谢无尘绕开围聚在堂外的人,掀起帘子,不及开口脚边就落了一大袋子药。余寅头都不抬:“送后堂去,进去交给玄参长老。” 谢无尘顿了下,搬起药材往后去了。 他没看见白知秋,料着他是医阁长老,又传了令往两阁,该在这边主持大局。却不想此刻安排事宜的是余寅,协调弟子的是秦问声。 后堂人更多,更吵。谢无尘进去的瞬间就被浓郁的药味和嘈杂的人声铺了一身。他来不及问玄参长老在哪,只能紧跟着前方同样来送药材的弟子,放下药材得了句“放在这”才离开。 医阁丹阁人手本来就少,此次阵局崩溃涉及到的弟子又多,人人都是手忙脚乱。要配药,要煎药,还需得有人看顾受伤的弟子。时间被拉成细线,绷得一触即断。 余寅掐着笔,舔干了墨,没时间慢慢磨,求个能落字就行。 最不能乱的,就是他们几个人。 “小师弟。”余寅刚没见谢无尘,此刻见了也不多说,递出手里写地时浅时深的纸和白玉简,“你带着掌门令去丹阁,让丹阁执事长老调些药材过来。然后留在那帮秦师姐。” “白师兄呢?”谢无尘蓦然问。 余寅头都来不及抬:“他和掌门在东北阵局,没事。” 谢无尘想多问一句,但眼下的情况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最后两个字混在堂中纷乱的喧嚷中,甚至没让谢无尘听清就囫囵地滚了过去。 他的担心在学宫骤然的动泊中无足轻重。没有人能为某个人的安危停下,他们该承担的,是大半个学宫的安稳。 他捏紧了白玉简。 经历过最初的混乱,各阁找到了节奏,有条不紊地接治受伤弟子。 谢无尘主动接下了核对药材消耗的任务。 名册和药材都是繁杂的事宜,一时半会理不清。谢无尘没做过这些,秦问声伊始还嘱咐几句,见他做事沉稳,便没再多问了。 有他帮忙,秦问声终于可以松口气,一心去归整受伤弟子名册。 夜幕笼罩而下时,事情基本步入正轨。 姜宁负责驿站,脱不开身,处理好后给明信传了一道信。但掌门令当时在谢无尘手中,谁都没留意。等谢无尘注意到,已经将近子时了。 秦问声看完,打发他去找明信。加之谢无尘整理出的册子条目清晰,后续不需要费劲。人走时,她把山暝也支使着跟去了。 千象院正好和东北方位相对,医阁落的位置靠后,想要到那边还得走一段路。 山暝还要等谢无尘,孰料一出了门,对方步履匆匆,带起一阵丹阁中特有的药香气。 山暝“嗷”一声,以示抗议,没得到理会。 今日的千象院人来人往,满地雪没留下一点。唯有檐角雪色依依,被暖黄的灯火一照,泛出晶亮的光。 天上无月,也无云,整个是昏沉的。平日里,万象天常见云,映着天际一轮月,或是漫天星。那些云或聚或散,清晰无比,托在澄透深蓝的天空中,漂亮得勾人。 所以,今天的天气,很难让人心情好起来。 夜色昏昏,守在结界前的长老陆续退了,这会只剩几个身影。为首的是明信,旁侧随着的几位长老都是谢无尘认不出的。 谢无尘顿了下,上前行礼。明信不爱受,错开一步,给他让出位置,一如往常般问道:“来找知秋?” 环视一周,根本不见白知秋的身影。明信视线始终远远投去,凝在飞檐所挂的一只风铎上。 谢无尘心头一动,猝然望向阵局。 这会,阵局里的黑雾已经很淡薄了。少了黑雾的遮挡,满地积雪被身后灯火一映,折出一层不详的红。 谢无尘面色骤白,急问道:“白师兄,在里面?” 他在千象院见过自阵中逃出的弟子,皆是七窍流血,周身带伤。医阁传来的借调药材的命令,几乎没停过。 白知秋进去多久了? 话已经到了喉口,谢无尘动了一下唇,被明信转来的目光堵了回去。 明信温温沉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审视,又像端量。 谢无尘在这种目光中颇为不自在,又说不出原因。他的心脏被人高高抛起,挂在冬天的风口里摇荡,冻得生疼;又好似被什么细脚伶仃的东西爬了一遭,不好受,又挠得人难耐。 他拇指一动,这是他握剑时偶尔会有的动作,他好像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一点小动作,被明信一扫,当即不尴不尬地停在那。 “只有知秋能进。”明信道。 这话意味深沉,一下剪断了勾着他心脏的线,“噗通”掉在雪里,更冰更难受了。 “我在这等等。”谢无尘哑声道。 他抬眼向阵局望去,看见黑气又薄了一分。 飞檐上的风铎浴在风中,摇晃不停,撞出一声清脆铃响。 同他每日醒来,每日在晨光中练剑,伴着他的声音一模一样。 白知秋就在这样悦耳且让人清醒的声音中,推开屋门,迎着晨光,给他一个浅淡的笑。 在他怔神的瞬间,最后一分黑气也散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42章 缠丝 黑气散尽的同时, 明信一抬手,面前结界如琉璃碎裂。紧接着,数道流光越过他们, 直奔向阵局。 几道电光“噼啪”炸开, 划开深沉的夜色,射向灯火通明的千象院。 “知秋出来,先让他回去休息。”明信嘱咐,“千象院这边无碍,无需他忧心。” 今夜注定是个难眠夜, 没人能在万象天的变故前八风不动。除却寻人的长老们, 东北阵局依然禁止弟子们进入。无忧天灯火不熄,濛濛的光芒在山腰织成一层纱。 仙道院整个被清空,脚步落下, 听见的只有积雪被踩实的“吱嘎”声。偶有一道人声,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半点不真实。 谢无尘往阵局最深处去。 没有灯火, 没有月色。谢无尘的符箓尚不用不长久,走上一段路便得重画一张,加上身上没多带黄表纸,还没走道符阁,黄表纸先用光了。 他在遍地寒雪中眯眼望向前方, 最终叹口气, 唤了声“山暝”。 “能帮我带个路吗?” 山暝叼住他的腕心,往前拉了拉。 太重的黑暗会让人迷失感知,谢无尘淹没在其中, 在一模一样的路上不知走了多久。 走到后来, 能感受到的只有冷意。然后他想起来, 斗篷被他落在医阁了。 “阵局真大。”他低头对山暝说。 初上碧云天时,他觉得碧云天已经很大了,尤其是山上的院子,只有几个人,未免空荡。但待的久了,谁闹出点动静,都能惹得其他人一起高兴,好像也没有他想的那么孤寂。 此时此刻,他才重温过的那种不踏实感,又不轻不重地漫上来了。 谢无尘觉得自己活回去了。 明明自己独自一个过了五六年,没觉得过有什么难受或者不好。而今跟人住了不足三月,就受不住安静了。 黑暗中不住落下的飞雪,衬得周围愈发空旷。 谢无尘在不闻人语的黑暗中又走了不知多远,听见一声碎石落地的噗通闷响。 山暝随之停下。 谢无尘转头四望,可黑暗浓沉,他什么都看不见。 片刻静默后,白知秋的声音穿透沉沉飞雪传来:“谢无尘。” 谢无尘虚浮着的心脏终于肯回到胸腔,他向前摸索了一步:“嗯,你在哪?” 白知秋半晌没接话。 谢无尘听见了衣袍摩擦的动静,与他行走时的轻响混在一起,在黑暗中放大。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皂靴叩击在石阶上的声音。最后,声音全部停住时,他立在了白知秋面前。 白知秋问:“没有带引火符么?” 话音落下,紧着传来几声轻咳。 先前白知秋只喊了他的名字,声音太远,谢无尘只听出疲惫。现下白知秋站在他面前,先前没察觉到的沙哑和虚弱再藏不住。 “你……” 谢无尘上前一步,在无尽的黑暗中碰到了那个人。 凉意透骨。 他好似碰到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封冻万年的冰雪,冻得他一个哆嗦。 此刻什么都看不到,若能看见,谢无尘怀疑自己能看到手上结的霜。 想问的话就这样不上不下卡在唇边,问不出来。 白知秋不爱与人有接触,此刻却没拂开。他倚着门,安静地立了一会,一声叹息极轻:“你回去吧。” “你不回去?”谢无尘始终没松开手,问话时觉察到白知秋轻抖了下袖。 他没松,补充道:“掌门让你先休息。” 白知秋又陷入沉默。 凉意驱散了掌心的暖热,顺着手腕爬上手臂。 两人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阻隔,缄然相对。 下一瞬,浩浩寒霜含着浓郁血气,撞了他满身。 *** 山暝动作矫健,载着两人避开热闹地方,往四时苑去。 白知秋阖着眸,后背抵在谢无尘怀中。他平日便是一副安静的模样,此刻半张脸掩在长袍中,长睫在稀碎的灯火间时而投下蝶翼般的影子,像映在水中的月亮,水一漾,就碎了。 谢无尘给他掖好面颊边的缝隙,听白知秋低声开口:“你白日在丹阁?” 谢无尘低低“嗯”了声。 “千象院如何了?” 四野静寂,深冬不闻虫鸣,谢无尘用自己的心跳数着时间。数着数着,探手去摸白知秋的手腕。 “做什么?” 谢无尘没理会白知秋的问话,他碰到了那双手,停顿了一下,细致地用掌心隔着袍袖覆住:“回去说与你听。” 白知秋一双手骨相极佳,漂亮得像玉竹。此刻,这双手被他握在掌心,护了不知多久,都不曾泛起一点暖意。 “白师兄。”谢无尘唤了一声。 白知秋没应声,掌心下的手指却很轻地挑了下。 “为什么会这么冷?” 或许是不习惯与人这么近说话,白知秋觉得不太舒服。他微微别开头,嗓音低沉:“天冷。” “……” 光影细碎,外袍又拢住了清瘦的脖颈和下颌,露给谢无尘的仅有镇定平和的眉目,甚至眼神都被遮蔽起来。 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是在对他说谎又怎么样,白知秋不想说,他就得不到一句实话。 谢无尘给他把外袍压实了。 短短一段路,两人各怀心思。直到几许木香和在冷意中弥散,谢无尘才又开口,“到了。” 白知秋睁眼,缓了缓,由着谢无尘接他下来,让山暝回碧云天去。 “别这么看我。”白知秋开口,语气恹冷,显然一路的休息完全没让他恢复力气,“先去沐浴。” 四时苑的院子照壁前点着一盏孤灯,灯火昏黄,拉出长长的影子。谢无尘眯了下眼,对光线缓了片刻。 再睁开时,就看到了白知秋的手。 许是为了借力,白知秋到此刻都未将手收回。那只手被宽大的袍子掩住,露出来仅有被冻得青白的指尖。 可指尖上又凝了血,纳在指缝中,成了暗红色。 “里面暖和么?”谢无尘向走廊那边望了一眼,问道。 “你说呢?”白知秋不答反问。 真是废话。 廊下没点灯,谢无尘摸黑找到了白知秋之前立下的镜子,一入门,直接被热气扑了满身。 下午在千象院时还好,不冷。后来在阵局中找人,冷也顾不得。时候久了,冻麻木了,连外袍给了白知秋都没感觉。现下回到歇脚的地方,后知后觉从整整一日的紧绷中完全缓过来,谢无尘才感知到近乎刺骨的冷,冰得他打颤。 热意冲得他眼睛生热,刺得发疼。谢无尘眨了几下眼,听白知秋一声轻叹,声音在热气中响起,没有那会那般恹了:“帘后有干净衣裳。” 堂中光点得昏,是一个能让人泛起困意的亮度。谢无尘取了干净袍子回来,见白知秋背对着他,已经褪下了上衫。 池边有小衣架,白知秋没搭,染了血色的衣裳堆在脚边,被他推开。 谢无尘把干净袍子挂在衣架上,开始褪衣。 池子不小,容下两个人绰绰有余。人浸入水中,水线刚好没至腰上。 白知秋瞧着瘦,身材却很匀称。他落入池中,双臂搭在池壁上。谢无尘犹豫片刻,挨着下了汤池。 在风雪中冻得了无知觉的手脚四肢在水中慢慢变得暖热,每一寸肌肤都被热水恰到好处地熨帖开,紧接着暖意透过肌肉,向骨缝与内脏渗去,比夏日的冰梅汤妥帖。 白知秋阖着眼,开口:“秦师姐和余师弟还在千象院?” “嗯。”谢无尘斟酌着回,“姜师弟已召回所有当值弟子,现下安排在武道阁。寻咎长老带人撤出仙道院弟子,确保没有疏漏。掌门镇守东北阵局结界,黑气散去后去了千象院,应当是与秦师姐余师兄安排后续事宜。” 谢无尘缓了一下:“千象院共计接诊受伤弟子四百六十一人,重伤七十九人,但性命无虞。医阁对于药材的调令皆有记录。秦师姐今夜应当要再次核对受伤弟子名册,药材的核对需得待到明日……” 白知秋如墨长发在水中散开,几缕顺着水飘到了谢无尘这边,水藻一般擦过手臂,留下湿漉绵柔的触感。谢无尘悚然一惊,尾音直接低了下去。 谢无尘往旁边移了一点。 白知秋的头发比绝大部分人留得要长,但他似是不太会打理的,扎个发带都能折腾半天。 水流一动,浮散在水中的发被水一带,又飘了过来。 白知秋始终没睁眼,听完谢无尘的汇报,很轻地“嗯”一声:“随驿站值守弟子回来的,应当还有部分凡人。明日姜师兄当有安排,许会缺人。” 谢无尘没接话。 他盯着水中发丝,越看越扎眼,最后,径直向白知秋盯视而去。 水汽氤氲,模糊了其他地方。白知秋额上、脖颈上都凝着水珠。谢无尘眼看着水珠聚成一大滴,顺着额角没入鬓发,或是顺着微微仰起的脖颈,坠进池水。 太久没得到回复,白知秋半睁开眼,长睫撩动水雾,眸光隔着一层朦胧模糊的水汽,向他投来。 谢无尘乍然伸手,将他手腕牢牢扣进手中。 下一瞬,深重到恍惚从骨中透出的寒意,迅速席卷了他整只手臂。 作者有话说: 昨天的补更。 最近写的好卡,码一千废九百的那种卡QAQ……为什么会这样,古代玄幻明明是我的绝对舒适区。 我已经是只跑不过ddl的废鸽了…… 感谢观阅。 第43章 积玉 一片寂静。 光亮太暗, 什么都看不清。许久,白知秋轻抬了下手腕,温声道:“知道冷还抓着。” 他的目光总是浅淡的, 眸光一扫而过时, 不会为任何停留。 表现出来的总是云淡风轻的。 可谢无尘越看越难受。 他没松手,近乎一字一顿地问:“万象天为何会崩塌?” 因为陆积玉陨了。 这是无需明言的原因,陆积玉在千里之外,无声无息地殒身,只来得及送回一道雷信。 水雾沉沉, 飘进嗓子, 喉口就好似被沉甸甸的石头压住。 除去白知秋,掌门明信门下六位弟子,陆积玉行四, 与秦问声等人是差不多时间入门。他们是那一辈中的佼佼者, 放在如今, 也是能被称一声长老的存在。 陆积玉自小生在学宫, “积玉”二字,是明信为他取的。 无论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还是“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 明信都毫不掩饰自己的珍视。哪怕是嘴里说不出几句好话的余寅, 提起陆积玉都能夸上几句。 那该是何等风姿卓然,惊艳绝伦的人物? 信纸上的小字工整潇洒,用平淡却掩不住欣喜的语气, 一字一句地告知他们, 他将在年底结束六七十年的云游, 回到学宫来庆贺新岁。 余寅还怂恿谢无尘,到时候一道骗陆积玉去碧云天山顶封冻的落辰湖里捞鱼。 可怎么料得到……怎么可能料得到…… 那个昨日还在他们谈笑中的人,总该有一日能见到的人,无声无息地就停在了时间尽头。 这世间,总有些东西得不到,总有些人来不了。 于是,有些时节,便在如流岁月中,永远失约了。 谢无尘曾以为自己已经见多了别离,再见时候,该是坦然无比。可当噩耗真的降临之时,曾经所有的坦然都是伪装。 他不能接受陆积玉的逝世。他更不敢想,与陆积玉朝夕相处多年的师兄们,还有亲自为他取名的明信,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更不能接受,背后可能隐藏着的,任何的让又一个人离去的可能。 “白师兄。”谢无尘声音涩然。 白知秋垂眸看着谢无尘的手,少年人骨相匀长有力,血肉匀称地覆盖其上。因每日的练武,还有跌撞出来的青痕。现在,这双手死死扣在他手腕上,热气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有一瞬间的恍神。 等他从恍惚中回过神,另一只手已经抬起,指节屈起,很轻地碰了一下谢无尘的眼尾。 “松手吧,冷。”白知秋轻道。 浴堂中潮热,谢无尘眼尾沾了水雾,一碰就发涩。 白知秋复又阖上眸。他没比谢无尘好多少,满身的疲惫再藏不住,完全提不起劲。 灯火笼罩中,谢无尘终于松开他的手,不知从哪拽出一条帕子,小心地给他擦拭手指。 直到碰到白知秋的手,谢无尘才看清他手指上密密麻麻的割伤,被血痂糊住,看不清深浅。 谢无尘沉默着,擦得细致。帕子被叠起,用尖角沾了水,一点一点缓慢从伤口边缘拭过。暗色的血痕被晕开,在雪白的帕子上染出一片红。 这伤没法包扎,接下来估计什么都做不了。都说十指连心,白知秋平日里受不了半点冷热,此刻却一声不吭。 悬诊丝坠挂在苍白的手指上,同样被染得鲜红。 “为什么不说。”谢无尘问。 白知秋闭目睡在水中,他很轻地呼了口气:“谢无尘。” “嗯。” 许久,白知秋道:“你明日去照顾周师兄吧。” “周师兄?”谢无尘一怔,怔完,才想起来。 他入学宫没几日便上了碧云天,对万象天布局不熟。周临风作为符阁长老,阵局崩毁时他当值,亦在阵中。 “周师兄受伤了?” 白知秋没有接话。 谢无尘拧干帕子,撩水到掌心,复又擦干水痕,觉得他手腕瘦得让人心疼:“谁看顾你?” “我又无碍。” 谢无尘终于肯松开他:“那只手。” “我自己来。”白知秋侧眸。 谢无尘在昏光中注视着他,半晌,冷声问道:“伤口能碰水吗?” 白知秋没递手,很缓地眨了下眼:“你跟我追根究底……要我怎么答你?” “不想答便不答。”谢无尘道,他说的很平缓,不疾不徐,声音却极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固执,“手给我。” 白知秋眸光微动,将左手递过去,嘴上却是道:“别吓着你。” 谢无尘骤然翻过了他的手。 伤口狰狞,横贯掌心,深可见骨。在雨雪中冻了一晚上,又被热气一蒸,重新渗出血来。谢无尘托住手背时,手指都是抖的。 这是冻了太久的后遗症,哪怕此刻温水裹身,他仍忍不住想打寒颤。 “有些阵局,需以血布。”白知秋道,眸光从长睫后影影绰绰投落下来,“跟器物醒灵算是一个道理,包扎一下就好。” 许久,才听见那人低低的一声“嗯”。 谢无尘是知道分寸的人,许多东西不说,他不会问。所以,今夜的谢无尘,让白知秋觉得反常。 他失了克制,站在过界的边缘上,紧如弦弓。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怕失去。 十几年孤身长大,他得到的东西太少了,一时拿在手中的便愈发珍视。碧云天是他少可的宁静,现在,这种平静又摇摇欲坠。 让他自己在万象天长几年其实也好,也省的现在还要因为他分心。 白知秋无声轻叹。 若无变故,他大可慢慢长,毕竟对于他们而言,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只是变故不等人。 谢无尘把帕子晾在了一边。 这张帕子还是白知秋给他的,后来白知秋没要,他就没还。谢无尘慢慢地想,明日需得细细洗净了,不能让角落里翠线所绣的古字染血。 “哪里有纱布?”谢无尘起身,先上了池子,擦干发换完衣,问道。 “嗯。”白知秋以腕撑身,上来接过袍子,“我屋中有。” 他手疼,现在是完全不遮着掩着了,缓慢地系好衣带,转身往出走。 *** 白知秋的卧室布置简洁,放了扇屏风,挨墙两只柜子。只有地上铺着的绵软的地衣,才给人一点这确实是这位挑剔的小师兄的宿处的感觉。 谢无尘在抽屉中找到了崭新的纱布和帕子,他不会包扎,就坐在背后给白知秋擦头发。 后背被湿发濡透了一片,湿透的衣衫半透,贴在纤薄的背上。白知秋垂着头,灯影就顺着脖颈一路向下,勾出脊背单薄的曲线。 发丝乌黑,发下袒露出的脖颈修长,青色血脉隐约。 或许是手上伤口太狰狞,谢无尘总觉得自己还能嗅到浅淡的血腥气,抓得整颗心都悬在飓风刮扫的悬崖边。 白知秋咬着纱布一端,一圈一圈地缠。他缠得很慢,更像是借着包扎伤口的时间,给自己一个理清这一日冗多繁杂的事情的机会。 直到谢无尘放下帕子后好一会,白知秋才将尾巴收成一个简单的结。 哪怕是收好结后,白知秋依然没有抬头。他盯着地上一个点,或是,盯着自己缠着纱布的左手。 但很快,谢无尘明白过来了,白知秋在看的,是手上的悬诊丝。 丝线杂乱无序地缠在手上,堪称乖顺地垂坠着,瞧不出半点攻击性。手指上的割伤却昭彰地表明了存在感,在此前提下,谢无尘很难联想到,还有什么可以在白知秋手指上留下伤痕。 他移开眼睛,起身。 白知秋被他动作惊动,惊醒过来。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是同时一顿。 白知秋抬头,面露问询:“你要说什么?” 谢无尘动了下唇,垂眸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中空茫:“没什么。” 春苑尚暖,白知秋身上的水汽没散尽,笼在染了血丝的眸子上。平日清冷的眼睛整个都是红的,像哭过一场。 其实谢无尘本来是想说“你先歇”,但看见白知秋的眼睛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有什么在拉扯着他,让他最终出口的话,就不是这三字了。 他突然就不想走了。 谢无尘看向床榻:“我等你歇下再走。” 白知秋向屏风外瞧了一眼。 谢无尘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越过屏风,只看到被关上的窗。床头的夜明珠光线明朗,却画得白知秋面色苍白。 “明日要忙的事情还有许多,早些歇吧。” 他让白知秋躺下了,探手熄掉夜明珠,才摸黑出去,在屋外站了好一会。 最终,谢无尘还是轻手轻脚地坐在了书案边。 作者有话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出自《白石郎曲》。 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 出自《晋书·陆机传》。 感谢观阅。 第44章 风动 谢无尘睡不着。 此时此刻, 无论如何,他放不下心。 白知秋状态太差了,他将他的手在掌心护了那么久, 都捂不出一点暖意。曾几何时, 白知秋尚可将疲态表现给碧云天上诸位师兄,可今日,再多痛楚,只能他自己扛。 谢无尘坐在椅子上,撑住了额。他看不清白知秋的房门, 抬眼转目都是浓沉黑暗。在有如覆压的沉闷中, 他感受到了藏在空气里的,不明显,却挥之不去的寒意。 暗色如潮, 凉意弥漫。 白知秋也睡不着。 长发只擦了个半干, 湿漉漉地贴着脖颈和后背。凉意趁机得寸进尺地渗入肌肤, 让他一呼一吸间都带着霜。 白知秋觉得冷, 又觉得疼,生自骨头里的寒意和血腥气是短暂的暖驱散不掉的。细密的疼痛不是生自指尖,而是从骨头关节里窜起,密不透风传入肌肤,再缓慢凝结在心脏, 勾住魂魄。 他疼得近乎要蜷起身。 迷茫中, 白知秋摸到了自己的右耳。 那只耳上有一点小孔,因为太久没再戴耳饰,快摸不到了。 白知秋在黑暗中等了很久, 等到身上疼痛都不再明显了, 才慢慢翻过身, 向屏风外看去。 天际尚未放亮。 他摸索着起身,光脚踩在地毯上,安安静静摸到窗边,推开窗。 春苑的风扑面而来。 四时苑同现四时景色,春苑的风甚至带着和煦暖意。可白知秋伸出手,走廊的风便穿过指缝,不给他抓。 今夜无月,院子里的桂树,树下的秋千一道被黑暗吞没,有如深埋在实质的地底。 他什么都碰不到。 厚重的压抑感一波一波袭来,攒叠在胸口,逼得人喘不过气。 白知秋死死扣住了窗棂。 “师父……” 白知秋低低念了一声,继而有些想笑。 可他笑不痛快,也哭不出来。 屋门轻响一声。 有人慢慢走过来,将一件宽袍罩在他身上,从背后抱住了他。 暖热的手掌沿着臂膀寻到了他的手,然后徐徐地托在掌心。 谢无尘的声音低低响起来:“睡不着么?” 白知秋没动,但好似突然间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缓缓敛下眼睫,紧绷的肩脊也慢慢放松下来。 谢无尘听见他“嗯”了声,低不可闻。 “白师兄。” 或许是白知秋的手冷如万年寒冰,就愈发衬得谢无尘掌心暖热,甚至暖得有些灼人。 暖意融融中,已经冻得发僵发麻的手指又开始生疼。接着,沉寂在骨头里的疼痛也开始作祟。 他明明已经习惯这种疼了。 白知秋蜷了下手指,忽然就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松开。”白知秋道。 谢无尘拥住了白知秋微颤的肩膀,固执地护住他。许久,他退了两步,将白知秋拉离了窗户。 “白知秋。”他说,“是那些黑雾伤了你吗?” 白知秋默然,站的笔直。谢无尘想从虚无的黑暗中看到什么,可最终只听到风声微然。 风从窗中透过来,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有什么随着这道风扬起又散去,白知秋再开口,声音已如平日一般:“不是。” 不是。 他得到的只有这两个字,似是而非。 谢无尘完全看不清白知秋,但他知道,那汪湖上的涟漪已经被完全抹平。 “医阁的籍册尚未核对,明日事务依旧繁杂。你再不睡,天便亮了。”白知秋温声道。 “医阁的籍册。”谢无尘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声音很低。白知秋听见谢无尘因整日忙碌显得有些疲惫的嗓音:“安排我去医阁?那你去哪?” “当下是旬底,姜师兄负责驿站,那边有凡人,你要去帮姜师兄吗?” 白知秋没接口。 “然后,在我并不知晓的时候,你下学宫去寻陆师兄,去查中苍沙洲的疫病。反正没人管得到你,是么?” 离得太近,话音就太过清晰。白知秋躲了躲,拨开他,又收回了自己另一只手,向前一步,转身倚靠着窗棂,凝视着谢无尘。 沉默许久,白知秋叹了口气:“我几时说了?” “你向来不说。”谢无尘逼近一步,“你甚至不曾说过假话。” 可你心里,难道不是这般打算的么? 你从来不肯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他人。 拉进的距离里,心跳声清晰入耳。 “在你这里,没有一件事是完完整整的。”谢无尘沉声道,“你顺理成章地蒙蔽我,蒙蔽他人,可是……” “你不难受么?” 缠着绷带的手疼得厉害,白知秋把它往身后藏了藏,那个瞬间,谢无尘几乎就要以为,白知秋能够褪下他身上那层万事无所谓的云淡风轻,将所有的真相和盘托出。 可是这种错觉一闪而过,那层由脆弱凝成的薄冰已经融化,再次融入厚不见底的冰层中。 白知秋低笑了一声:“你在逼问我吗?” “……” 谢无尘沉沉地注视着他,不言不语,再次将白知秋拉离窗口,关上了窗。 好久,他的声音才温温沉沉响起来:“没有想逼你。” 白知秋觉得太冷了,朔朔寒风关上窗也拦不住。 他知道谢无尘想问什么。 谢无尘想问那些黑雾从何而来,想知道辰陵作为天赐的洞天福地,为何会出现这般邪气的东西。 自己该怎么告诉他? 白知秋站在那里,说不出话,也看不清东西,甚至难有动作。 他任由谢无尘将他向屋里拉去,在这短短几步里,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暖意总是转瞬即逝。 手指重新陷入麻木,痛感便也渐渐消了。 “你想问的,都不重要。”白知秋道,声音轻的像是鸿羽,带着一种捧不住的易碎感。 他说:“会消的。” 说完,他又重复道,像保证似的:“会消,很快。” 谢无尘转身的同时,碰到了白知秋垂在身侧的手。 那只手极细微地瑟缩了一下,不着声色地收了回去。 不知为何,谢无尘什么都不想问了,只想安静地,将他往掌心里护一护。 小师兄是仙人护在掌心里的月亮。 这轮月却落在了水中。 世间虚妄,不过镜中月,水中花。 最终,他抬起了手,却只是碰了碰白知秋的侧颊。 长发方才在这里拂过,湿凉一片。 “我们只是担心你。” 白知秋凝视着他。最终,他眨了下眼,别过头很轻地笑了,带着嗤意:“你知道我大你多少么?” 他坐在床边,谢无尘笔直地站在面前。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落入下风的姿态,在这句话出口之前,白知秋仰头,丝毫显不出是被压制的。 直到这声笑出现,持平的天平一下倾斜。 谢无尘不动:“不知道。” 白知秋没有要将天平拨回去的意思,他甚至微微偏了下头,目光漠然地在谢无尘身上扫过一周。 夕误怎么养出来这么一个爱较真的棒槌徒弟。 白知秋一直都觉得自己够凉薄了,活了太久,连应付人的心思都懒得动。夕误比他更甚,从上碧云天开始,便与众人凑不到一起。十数年间,他曾也以为过,夕误与自己师门一脉相承,都是无心无情的人,走的又孤又独。 他们身边留不住人,也倦于留人。所见太多,珍视太过,不免要更难受些。 白知秋终于忍不住似的叹口气:“真论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师祖。” 后背衣裳是湿的,发丝也是湿的,让人不舒服。白知秋随便拨了下:“算了,我说与你听。学宫三座大阵,你知晓么?” “知晓。”谢无尘回答。 藏书阁录名阵,万象天传送阵,映花潭五行造化阵。 入学宫当天,李墨便同他讲过,学宫三座大阵,皆由白知秋负责。 “不对,你不知晓第三座。”白知秋反驳,“藏书阁录名阵是谬传。” 谢无尘悚然一惊。 是了,万象天出事,说的是“阵局崩毁”。若录名阵是谬传,出事的又不可能是传送阵,那么第三座阵,到底是为何而设? 因陆积玉身陨而涌现的威压深重的黑气,是被什么镇着? 秦问声为何要问他“可愿为了什么舍命”? 白知秋又是因为什么不复当年? 何种阵局需要取血,甚至以命来镇?! 种种异象,此刻在谢无尘脑中飞快地连接起来,拼凑成一个可怕的真相。 “是……封印阵吗?” 如果是封印大阵,如果阵下镇着的是诸人都难以对付的妖邪怨煞,这一切就能说清了。 白知秋将指根丝线理好,收入掌心,“嗯”一声:“不完全算。第三座阵,是万象天封禁阵。”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45章 辰陵 “万象天封禁阵, 成于三百一十六年前。阵成后,辰陵宫正式更名为‘汀舟学宫’……” 对于秦问声等人来说,停驻在三百多年前的辰陵宫, 是他们不曾触碰到的曾经。对于白知秋来说, 却是依稀昨日,历历在目。而对于明信,他记得起的,不仅仅是辰陵。 四百多年前的人间乱局,哪怕是于白知秋而言, 都是消散在历史中的虚无缥缈的传说。 但这世间总要有一些人记得过去, 不管是不是为了留给后辈们一个完整的故事。 五百多年前,仙京、人间界、黄泉界隔绝,随之步入尾声的是未曾断绝过的人间祸乱。 相较于仙魔共存, 夜无人声的漫长上古, 人间祸乱渐息的一百多年, 委实不足一提。在这一百多年间, 修者绝大多走了通天路,去往仙京。五河八堑以西的仙门随之冷落,更甚者,已成遗迹。 极西之地,从此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枯骨硝烟气, 也再不是世人所传言的登仙之处。 而辰陵宫根本不是后世所言的避世仙门, 它从未在五河八堑的传说中留名。它是在三界隔绝后,由各仙门最后所留下的弟子们共同创建。 或是对人世间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不愿去往仙京;或是在修行上差些天赋, 走不了通天路;抑或是出于各种各样的思虑担忧…… 最开始, 也是没有人想着要去建立辰陵宫的。 为阻隔三界, 仙门大能陨落大半。人间灵力渐稀,遗留的祸乱需得肃清,这些重任皆担在余下的修者身上,这种时候,没人在乎他们也曾是史不留名的小角色。 这种“小角色”里,包括明信,但不包括杨雨。 明信蛰居千崖山内,偶尔下山伏魔。回程时,会对着曾经人来人往的山道走神。 风烟尽散,尘埃落地,连仙门都躲不开最终的蔓草荒烟。人间又有什么东西能得长久,值得他为此一留。 有时他又会想,日月轮转,四时不同,总能见着更多的鼎盛喧嚣。转念后,又觉人间界仙路近乎断绝,他没必要再撑着一点本事,在这天地间浑浑噩噩。 直到某一次巧合下,明信在松堑山山脚救下一个小弟子。 小弟子对着他拜了又拜,千恩万谢,谢得明信都有些哭笑不得。他给小弟子留下几张护身的符咒,顺口问道:“你在松堑山,是要去人间吗?” 河郡位于松堑山以西,出了松堑山地界,就是出了仙门。 小弟子苦哈哈地:“我不过松堑山,我想去白堑山找一位仙师。” “杨雨?”明信转着手中的剑,又问了一句。 小弟子眼睛直接亮了:“您认得那位仙师?可知晓她而今在何处?” “不算熟,不知。” 而后,明信便转身走了。 那是孟夏之月,万物并秀。当日下了场雷雨,明信撑伞走在山道上,倒是想起一些关于杨雨的事情。 他跟杨雨确实不熟,仙门巨掣清远门的嫡系弟子和千崖山旁系的入门弟子没什么可相提并论的。若是没有三界隔绝的动乱,杨雨恐怕已是清远的掌门;至于自己,多半也收了个资质还能过去的弟子在门下。 人的际遇就是这么巧合。 非要纠结起来,他与杨雨,只有三面之缘。 杨雨是清远前任掌门的养女,天资聪颖,又肯苦修,在他们这一辈中很有名。明信第一次见她便是同自己师父去清远拜访,师父将那十五六岁亭亭玉立的女孩夸了又夸,然后在回到门中后,给他们几个加了不少功课。 于是尚且年少的明信记恨上了这个小姑娘。 第二次见她也是在清远,诸大能商讨封禁黄泉界的事宜。杨雨那时还没资格入内,在山中一片竹林中将短剑舞得飒飒生风,连竹叶上都沾了寒霜。 少年的喜厌来得快去得也快,明信坐在竹林后,莫名地想,这女孩子长得好看,舞起剑满是飒爽英气,十几年没养残,无怪乎谁都夸她。 第三次见她,却是数十年后。 封禁黄泉界时,她的师父,他的师父,都在其中殒身。在外出伏魔时,他们恰巧有一瞬的擦肩,于是相视一颔首,打个招呼,便足矣了。 过往意气不必再提,长辈相酬不必再忆。 没有人会去在意,此刻与自己同行一段路的同僚,明日是会为妖魔所伤,还是会觉得已在人间界停留太久,转身走上通天路。 喧嚣热闹的人间,与僻旷冷寂的仙门,自那时起,就被画上了界线。 而那名小弟子说起白堑山时,他会第一个想起杨雨,大概只是巧合。 到了那时,尚且在五河八堑一带,声名为人所知的修者已经屈指可数。就好比明信的师兄们常行走在天堑山、松堑山一带,杨雨常行走在白堑山一带。 极其偶尔的机会,总是会得知一二。 至于他为何会直接想起杨雨,大概是偶尔听闻,而今的清远掌门杨雨,会收留一些无处可去的小弟子。 而杨雨为何常在白堑山一带,也是巧合。清远门派旧址在白堑山西侧,她又是在白堑山被捡回去的。 对这些,明信只是一笑置之。最多再感叹下,杨雨一个修无情道的人,竟也会看重旧情。 仅止于此,他不过是恰巧在一个雨天,想起了漫漫仙道中的一个过客。 明信救下那个小弟子时,是三界隔绝后八十多年。不久之后,他却在千崖山下,见到了杨雨。 几十上百年的磋磨,他们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是对方主动来了这边。 两人坐在一座早已废弃的亭子里,没茶,没酒,各自抱着自己的剑,听亭外秋雨瑟瑟。 没由来的,明信涌上一种天地浩然的感慨。 雨幕渐歇,杨雨的剑在石桌边轻磕了一下,闷闷一声响:“五河八堑,被留下的弟子还是太多了……” 明信没懂杨雨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他们修仙的人,大多亲缘淡薄,无心外事。她一提,明信更加疑惑。 “现下仙道断绝,天地间灵力稀薄,我们尽力了。”明信道。 杨雨“嗯”了一声:“我想与你借块地方,算是留给这些弟子一条后路。至于日后如何,全看他们如何选择……” 明信从远处收回目光,没问原因:“你想借哪?” “辰陵。” 明信没立刻回答。 辰陵算是一个地名也不算是。 往大了说,辰陵是位于天堑山中部几座呈怀抱之势的连绵山峰。最西方的山峰在整条山脉中最高,立于其上能见清晨第一缕晨曦,故而得名“辰陵”。 往小了说,辰陵则特指自东面山峰穿过一处石洞后落脚的平地。最东方山势在这块山陵中最低,故而这块地整体上三面环山,灵力汇聚,又有清溪蜿蜒而过,天成九曲明堂,是绝对不可多得的洞天福地。 杨雨要借的只能是这块地。 “辰陵虽是千崖要地,但而今没必要藏着掖着。你要是可以……”明信顿了顿,“我去过辰陵许多次。” 辰陵亦不比曾经,哪怕是得天独厚的聚气之局,也撑不起小弟子们而今的修炼。 “你试过其他办法吗?”杨雨没有质疑他话中的真假。 “地方太大。” 若是想小幅地改换一块地方的山水布局,卜术最好用,其次是阵法。但明信以武入道,最多兼修一点符箓。这种需要花费心思的东西,他一时考虑不来。 “清远终究有些底蕴在,我发现了一座大阵。”杨雨将一本书缓缓推至明信面前,“我会布阵。” 明信连书封都没看,原样推了回去:“你自取便是。” 杨雨简单地点了下头:“多谢。” *** 辰陵的改建没有让明信费心,一直行收留之事的清远并不缺少人手。杨雨为表诚意,甚至将清远的藏书典籍尽数送至辰陵。 到后来,不仅是清远,五河八堑以西的尚且留存的仙门都加入了其中。于是,阵局不再仅限于山后一小块地方,南峰北峰都起了屋舍。 于是,无事可做时,明信常会来辰陵。这边未必需要他帮什么,更多时候,是远远地看一眼。 眼中所见,与数十年前仙门消逝的繁华,如出一辙。 不到三年,大阵落成。明信提了字,将这块地界正式更名为“辰陵宫”。 入辰陵的石道被拓宽,尽头立了楼宇。站在楼上,向东可见荒野莽林,向西可纳整座辰陵。 明信眺目而去,虚渺云雾之下,辰陵地面上落下纵横十九道,灵光萤火游离,像一张广袤的星图。 人影穿行其中,如行云海,骤然地让明信忆起曾经。 他乘着剑,从山顶之上穿风掠云,扶摇而下。同门的师兄师弟不肯落于人后,一时间,云间飞鸟惊起,随风远去。然后再远远地绕过一圈,归于旧枝。 林间鸟鸣不歇。 一切恍如昨日。 杨雨手肘搭在石栏上,手中短剑有一下没一下轻扣着:“这下,我们该操的心,也到头了。” 这话不止是说给明信听的,也不止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楼上诸人皆是一片唏嘘。 数十年间,他们不约而同地承担起了他们的重任。纵然无甚交集,却在同一片世间行走。而今,也终于为仙门小辈找到一个可安顿之处。 那年是三界隔绝后第八十六年,辰陵下了一场如丝春雨。 在这场春雨中,老一辈的惊鸿已然成为旧影,新一辈也即将淹没在长河之中。 但他们留下的,或许不只是一条后路。 作者有话说: 下章二合一,周一写不完的话周二更。 感谢观阅。 第46章 汀舟【二合一】 “你要去哪?”明信在杨雨转身时, 问道。 “天地一逆旅。” 杨雨抬步走下石阶,摆手,缀着深蓝流苏的玉简直直向明信坠来, “去哪?” 明信没听清尾音。 后来再想起来, 杨雨当时该是什么都没说。毕竟,一场微雨而已,遮不住什么声音。 山林易起雾,一笼就是从林稍到草尖。杨雨素白纤瘦的身影在朦胧在雨幕中,顺着山道转一个弯, 就再看不见了。 天地一逆旅, 同悲万古尘。 此时一别,归期何时无人可知。 杨雨也该是与他一般想法,毕竟这世上, 能让他们留步的东西太少太少。 只有在极偶尔, 再听见杨雨消息时, 明信会想, 或许下次再听闻她的事情,就是她上了通天路。 共同建立辰陵宫的掌门们陆续去了仙京,连人间动乱也临近终尾,建立起自己的朝都。 杨雨修那样孤淡凉薄的心法,迟早要跟世间瓜葛断的一干二净。 就在这种平静时光里, 无意会跳一次的想法中, 辰陵宫度过了如流水一般的八十多年。明信便眼看着它如曾经的仙门一般,如一场唱到高潮的戏曲,在短暂的兴盛后, 走向落幕。 好像世间万物都逃不过这样一个规律——万般种种, 最终都要零落成烟灰, 消寂在滚滚红尘里。 当看得多了,却又想不透时,有些事情还未到来,人就已经停在了原地。 明信在原地兜兜转转了十多年,第一次见到了白知秋。 辰陵宫已经归于冷寂,长而曲折的山道生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尽头处洞穴上的门匾落了灰。明信坐在藏书阁前的石阶上,用竹叶断断续续地吹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一曲落尽时,他放下手,然后,看见了石阶下的杨雨,还有她身后身量修雅的少年。 那是三百三十二年前。那时的白知秋,还不是后来学宫中人人所知的,清冷孤寒的医阁长老;也不是碧云天上那个事不过心,不知真意的小师兄。 他跟在杨雨身后,右耳上碧玉色的流苏耳坠掩在乌黑的发下。晨时的光铺在他身后,勾出独属于少年的单薄与挺拔。 “你收了弟子?”明信没起,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问道。 “他以后不跟我了,让他留在辰陵吧。”杨雨抬步上阶,袍摆一掀也坐下了。白知秋在阶下行礼,坐在杨雨身边。 “这么灵慧一个孩子。”明信侧头看向白知秋,又看向阶下宽阔的广场,“留在这边做什么?” “我带不了他。”杨雨无所谓笑笑,“由着他自己学吧,等他及冠,我带他上通天路。” 明信微讶。 过去百年,他曾有过不知多少次的闪念,觉得仙京才是杨雨最终的归处。可得知时,却是她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 这个孩子,得有多得她看重? “他选了和我完全不同的路,心性澄澈,再跟着我是误他。”许久,杨雨收回落在醒心楼檐角的目光,“前些日子,他受了些伤,免得同我奔波。” 少年一双眸子乌黑,清晨的光映在其中,像黑夜中的萤光。他听见这句话,抿了抿唇,然后起身,下了一阶,对明信躬身一拜大礼:“承明掌门照料。” 明信点头,打量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白知秋。” “知秋,这名字有些冷。”明信点头,“你师父取的?” “是。” “知秋……”明信将这个名字又念了一遍,“可知春去也?” 白知秋很缓地眨了下眼睛,少年人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没有喜怒哀乐,更没有此刻被留下的不安。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杨雨离开的身影上停留片刻,于是那么一点温温润润的晨光还没来得及在他眼睛里蓄出感情来,就淡去了。 “知春来。”白知秋答道。 明信没问杨雨为何会给他取这样两个字。 *** 到那时,辰陵已建成一百多年。 一百多年间,寒来暑往,送别总是多于重逢。仙道没落至此,白知秋想在四五年里走通天路,实际上无异于痴人说梦。 明信一直以来没带过徒弟,更不知该如何带连杨雨都甚为看重的弟子。加之杨雨提到了白知秋的伤,明信没放心把他交给别人。最开始,明信追在白知秋身后跑来跑去的盯着他养伤,生怕疏漏。 白知秋好像不是很适应,开始还时不时看明信几眼,过了段时间习惯了,就不看了。 这么一段时间里,明信开始觉得,这个孩子,太聪明了。 曾经仙门各自独立,每家各成派系,极难寻得到相近或是相似的法子。经历辰陵百年后,许些法子有了贯通融合,顺藤摸瓜下去,更易了解更多。 白知秋常常过一眼能摸清三四,两遍能用出那些术法。有了基础,他甚至能顺着脉络,对术法做出改动。 这般的天分,放在两百多年前,仙道鼎盛之时,也完全称得上是“百年不遇”。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太安静了。 安静地不像一个少年人。 杨雨把自己的佩剑留给了他。但白知秋的伤落在右手,抬不起来,自然握不了剑。他日复一日坐在藏书阁内,一本又一本地翻看那些功法典籍。 只偶尔看累了,会去山上走走。 不在辰陵,而是在辰陵对面的高峰。穿过长达数里的枫林,再穿过低矮的丛木,等快走到山顶,就能看见几乎无边无际的如霜雪白的芦花。 等连芦花都穿过,就能在山峰最中间,找到一汪冷湖。 在这里,再无任何东西能遮掩住视线。当磅礴夕阳刺破鳞比的云层,染红半边天时,芦海也一并被点燃。 风起,整个湖泊上铺开一层一层的灿金红的波浪,芦海翻涌如火。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浪潮声,生生不息。 那是一天之中最为璀璨也最为颓败的时刻。 西方残阳未落,东方寒月初升。 白知秋坐在湖边,折了芦花梗,往湖中丢。丢完一次,等了片刻,他又丢了一次。 明信立在他身后,问他:“在算什么?” 白知秋捏着芦梗转过头来:“在算,明天是不是个晴天。” “那么,是晴天吗?” 明信垂着头看他,见白知秋微微蹙眉,不太高兴道:“……我算不出来。” 说完,他又在旁边折了一根。 残阳落在他玉白的指尖,像挑着光。白知秋就带着这样的光仔仔细细地捻着芦梗,折成一节一节,将它们洒落在湖水中。 白知秋最近在学习卜算,明信是知道的。 实际上,卜算与术法一类还有区别。术法一类,吃天分,也吃后天的努力。白知秋灵慧,修起来如鱼得水。而卜算,只吃天分,修不了就是修不了。 第三卦没算出来,白知秋没再动了。芦苇一根根全折了,拢在手中,透出一点小孩子负气的意思。 明信从他手中抽走一根,在他身边坐下。 “今日算不出,明日再算也是一样的。”明信道,然后三两下抽出芦苇内芯,用留下的外壳换了白知秋手中的苇节,“玩过吗?” 白知秋将苇哨贴在唇边,吹响。 他碰这些玩闹的小物时,也是清清冷冷的,沉静至极。 明信又给自己抽了一只,在白知秋音落后,按着他方才的调子,又吹了一遍。 一段不算陌生的调子,出自白堑山。那边的调子总是透着一股活泼欢快的意味,白知秋吹不出那种感觉。 虽然从姓氏来看,他是出身白堑山的。 白知秋在残阳落尽时微微阖上了眼,夜风拂面,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我师父教过我好多小玩意。”明信手一展,苇哨就被风撩落。他摊开四肢,在芦苇丛中躺下来,用一种怀念般的语气道:“你成日呆着藏书阁中,不觉得闷么?” 白知秋偏过头,平静道:“不很闷。”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刻苦用功,也常玩闹闯祸。”明信的手虚虚在他头顶比了比,“我又是这一辈中最小的,师兄们护我,师父有什么罚他们都替我领。你有师兄弟吗?” 白知秋点头:“有一位师兄。” “师兄?” “嗯。”白知秋道,“师兄长我三岁。我们是一道拜入师父门下的。” “也是兄长?你们随着杨雨仙师修习了多久?” “八年。” 明信顿了下:“那是不短一段日子了。” 白知秋低低“嗯”了下。 他今年不过十六,如此推算,是自七岁起便跟在杨雨身边。 良久,明信又一次开口:“你……为何会随着杨雨仙师修行?” 仙道能求的东西太多,也很少。无非那般几样:长生,力量,名利等等。 这些,都是而今的仙道给不了的。可若他所求是这些,杨雨未必会收他为徒。 白知秋很明显地愣了下,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无处可去。” 停了停,白知秋又道:“我双亲已逝,师父捡了我。” 因为我在这世间亲缘断绝,师父给了我一条生路。日后,若是上了仙京,对人间也无甚牵念。 没什么所求。 白知秋垂着眸子,跪坐在一边,模样乖巧。风把他的发丝凌乱地吹起来,他便用手拨了一下。 “你才十几岁啊。”明信没掩住忧色。 “师父说,越小入道,越清净。” 明信没了话说。 杨雨入道再早,也过了豆蔻之年。他这般小的年纪,就走进了一道孤绝凉薄的心法里。 世间万物还没来得及入眼,就失了颜色。 风再吹过来时,凉意透骨。 自己其实该想到的,他既然拜在杨雨门下,必然走的是与杨雨一般的路。 但明信就是没由来的,止不住心疼。 明信撑身坐起,良久之后,缓声问道:“难过么?” 白知秋手中捏着苇哨,想了想,摇头:“说不清。” 明信轻叹了口气。 仙道多清净,但不孤绝。清远嫡系一脉修为皆高深不可测,却也因这一道的冷厉至极,饱受诟病。 甚至,一但行有偏差,基本全盘崩毁。 “为什么?” 白知秋没回答,转头去看夜色下微光粼粼的湖面。 明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满湖闪烁星子。 “这湖有名字,叫落辰湖,我好像没同你讲过。”明信缓声道,“倒不是因为湖光似星,而是在夏夜清朗时,能看见满湖星子倒影。现在是深秋,天冷了。早一点的时候,从南边绕过去,可以捞鱼。明天白天,我带你去那边看看。” 白知秋很认真地听他讲,然后从湖中掬起了一捧水。 细碎的水光从他指缝间流逝而去,凉意生生。波光落在白知秋眼中,衬得他眼中也光影浮动。 明信心头一动:“你喜欢吗?” “它很美。”白知秋道,“我没有晚上来过。” 明信静静看了他片刻:“为何不跟着杨雨仙师修习了?” “我……不知道。”白知秋静了一瞬,又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我喜欢不喜欢它……” 他远远地眺望向无星的碧空:“它本该就是这样,与我喜不喜欢无关。可我觉得我应当是喜欢的,我身在其中,五色五音五味不可去。红尘万丈,本就是由它们组成的。” “所以,你不修那一道了?” “嗯。”白知秋承认道,说起来依旧是平静的,“我不想修了,师父允了。” 白知秋侧眸看向明信:“明掌门是觉得我太不像小孩子吗?” “只要你以后不再难过了,便好。”明信道。 “那样也好,现在这样也好,其实区别不大。”白知秋抽手,甩干水珠,偏头很轻地笑了下,“我不觉得难过的。” 明信看着白知秋的眼睛,也笑了:“回去吧,明天要下雨。” *** 如明信所说,第二天不仅下了雨,还一连下了三天。 藏书阁后的湖涨了水,烟波弥漫。白知秋嗅着明信点的熏香,一手撑着下巴,转向了窗外。 再看,他眼睛却没睁,更可能是打盹去了。 明信看着摊开一桌的经卷,无奈笑了。 白知秋连着算了三天,摆出的卦象都若明若暗,迷离恍惚,一次都没算出来。到最后,他干脆丢了蓍草,不算了。 明信原认为以白知秋的刻苦程度,会死磕到底,根本没想到白知秋还会知难而退。当即觉得有点好笑。 香燃尽了。 明信把香灰拨出来,一转头,对上了白知秋乍然惊醒后略显迷茫的眼睛。 被梦魇住似的。 “知秋?怎么了?” 白知秋没有回答,缓缓地转过头,眼睛雾沉沉的。 明信怕惊着人,很小心地想拍下白知秋的肩膀。 下一瞬,蓝光乍现,清冽冰霜寒意瞬间弥漫,白知秋并指如刀,直直指向明信咽喉。 明信急退一步,挡住白知秋。 “知秋!” 白知秋在断然的喊声中收了手,愣怔地站在原地。好一会,他眼中雾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荡。 好久,他才阖上眼,轻声问道:“明掌门,湖后是哪?” “是一片天坑,一直都在。怎么了?” 白知秋确认似的:“明天是个晴天。” 明信愣了下:“是。” 明信听见他轻轻地缓了口气,紧绷的肩线逐渐放松下来。 “是做噩梦了吗?” “我梦见我躺在黑暗里,很多人在喊我的名字。”白知秋轻声道,“还有尸山血海,我……” “梦多虚妄。”明信止住了他后面的话,扶着人坐下,半蹲下身,让白知秋一低头就能看到他。 “可我学了一点卜术。”白知秋垂眸,眸子中盈着一层光,“辰陵的风水阵局,是不是被人动过?” 那一瞬间,明信终于明白,他到底有多聪慧。 这世间,最难修的是卜术,因为卜术只吃灵窍。有时候,一场囫囵大梦,已经抵得上许多人一生所能到之处。 可窥天道者,总是要过得更难更苦。 在这么短短几句话里,明信隐隐约约地感知到,白知秋或许,走不了通天路了。 杨雨交到他这里的小仙君,要折了。 *** 白知秋在这一场梦之后,再没算过什么东西,最多在无趣时,用卜算的东西摆一些卦象。 剑法虽然练得勤,但不多花心思。多余的心思,他花在了其他道法上。符箓咒术,奇门机关,但凡辰陵宫现下拥有的典籍,他都能用上三四。 明信在辰陵宫不变的风月中等到了白知秋从青葱少年长成翩翩公子,等来了辰陵宫春来的第一场雨,和在那一场春雨里再一次回到辰陵宫的人。 杨雨撑一把白伞,行走在雨幕中,恍惚如当年与他讨下辰陵时。 白知秋向杨雨拜了一礼:“师兄呢?” “他还想在人间行走几年。”杨雨望着他,“你呢?” 白知秋极轻地蹙了下眉, 修者的时间很长,短短五年其实很难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明信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出现在杨雨身上的颓象,还有修为的衰退。 “我上通天路。”白知秋轻声道。 但明信没有想到,杨雨上了仙京,白知秋却没走过去。 明信看见他撑了杨雨回辰陵宫时打的那把伞,绕过水洼,抬步上阶,一如往常般推开阁楼的门。 “杨雨仙师去仙京了?”明信抹平了桌边一隙裂痕,问道。 白知秋愣了下,“嗯”一声:“是。” 明信就懂了,良久之后,点了下头。 “那你……” 白知秋眸色平静,他坐回桌边,抖了下桌上宣纸,开始研墨。 “我回头了。”他道,“师父告知了我,她曾如何改了辰陵的阵局。” 窗外的雨乍然下大了。 闷雷滚过屋顶,划过天际的闪电映亮了白知秋无波无澜的眸子。他倦倦地向外看了一眼,便就此收回目光。 “辰陵的阵局太小,不够。”白知秋边说边画,辰陵阵局逐渐在笔下成型。在第二张纸上,他起了另一个阵局的初形。 “现下,仙路已经到了尽头了。”明信劝道,“你想做什么?” “不是留给仙路,是留给后世。” 留给后世。 这话说得太没道理,且狂妄。 在明信眼中,白知秋一直在事不关己的。没有什么能让他特别注意,也没什么能占走他的心神。 好似这世间一切皆如过眼云烟,看过,便罢了。 一切皆无不可。 可他就是这样做下去了。 白知秋用的时间比杨雨用的时间更多。整整十七年,天坑中才落定了所有的阵眼。 阵成之日,落了一场雪。风扬起白知秋的衣袂,天地浩然,飞雪寂静。 属于学宫的传说,就是在这时才开始的。 *** 其实除却明信和白知秋,已经没人知道了:汀舟学宫最开始更名的想法,是明信提出的。 明信说,辰陵自古避世,叫桃源吧。 更名这事白知秋不太上心,明信写名字,他就在旁边静坐凝神。 他本该是听不到外界话语的,但在明信自言自语的这一句话落后,却骤然睁开了眼。 “世如江河,何来桃源?”白知秋反问。 明信沉默许久,换掉了那张题字,问:“你如何想?” “仙道皆没落。” 白知秋又阖上了眼。 是,连仙道都没落,世间何物能够长久?所谓桃源,也不过是世人一时的逃避罢了。 等了好半晌,明信等到笔尖的墨都要干了,白知秋才又睁开眼,道:“世如江河,方隅寸地,是为汀洲。” 明信重新润了笔,落完“汀”字,白知秋起了身,从他手中接过笔,写下了第二个字。 一笔一划,落得淡然而平稳。 “舟”。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 最终于纸上落下的,是“汀舟学宫。” “它是留给后世的。”白知秋隔空点了点未干透的墨痕,眼角很温柔地敛下去。 明信却看了那张字许久许久。 作者有话说: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出自李白《拟古十二首·其九》。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以济不通。 出自《周易·系辞下》。 《易经》还是蛮好玩的,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看看。 今天满课,摸了两节鱼,不加更。 感谢观阅。 第47章 风波 “那座花费了整整十七年的大阵, 就是万象天封禁大阵。以此为始,汀舟学宫正式落成。” 谢无尘捂着白知秋的指节:“以人力改换天地阵局需要代价。所以,连你和明掌门在内, 八个人, 分别镇着万象天八座阵局。” 白知秋没说是不是,阖上眼,抽回手,“好了,时候不早了, 你去歇罢。” “白师兄。”谢无尘轻声喊住了他, “我信你。” 白知秋身形一怔。 “那些黑气,我相信与你无干。” 良久,白知秋只是笑了下。 谢无尘撑着手臂, 坐在屏风外将就着小憩了片刻。白知秋不知睡没睡, 再往外看的时候, 天已经亮了。 冬日天亮得晚, 见光便代表时候不算早。白知秋由着谢无尘给他取衣裳,乍然问道:“我的玉简呢?” “你的玉简……”谢无尘愣了下,从袖中摸出给他,“在我这。” 白知秋不配玉简,因为他所执的便是掌门令。明信不理学宫事务, 诸多事宜, 多仰仗白知秋。 “阵阁那边许会用上一些时间。你不必跟着我,替我回一趟碧云天,将我的伞带下来。”白知秋接过, 温声吩咐, “你常在书房, 窄榻的右下角,有一道暗匣。将暗匣中的东西一道带上。” 谢无尘神色不虞,眼神像是要剥掉白知秋这一层伪装,看透他此刻到底又想引人做何。 白知秋抬手挡了下他的目光,无奈道:“我没有唬你。伞很重要,我们不能带走,和掌门令一并托予掌门,他明白我的意思。匣中是‘夜归’,我的佩剑。现下我无法运灵,防身之物还需带些。阵盘还有黄表纸放在书房中何处,你知晓。” “伞送去后,去藏书阁寻你吗?” 白知秋“嗯”了声,又否了:“我在白玉阶下的传送阵等你,直接来便好。” 谢无尘缓缓松开手,看白知秋穿上月白的广袖流云长袍。夜里所有难以见之于人前的脆弱,都变成泛白的天。 *** 昨日里的雪下得大,今日却放了晴。 放眼去时,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白知秋握着金笔与竹简,从三百白玉阶上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来。 姜宁领着十数个凡人,站在阶下。 白知秋一个一个核对过名字,待他们都上了白玉阶,才道:“毫无异常。” 姜宁早在凌晨核对了名册,此刻见白知秋皱眉,汇报道:“今年冬时是阵阁弟子当值,在值弟子的身份已核对。” 白知秋微微沉吟:“无论从何处,都说不通。” “昨日,我借了周师兄的玉简,待余师弟从千象院脱身,彻查符阁。” “未必出在学宫。”白知秋敛目,“在我传信前,掌门令收好。” 姜宁深深地望着他。 没有人知道陆积玉之死背后所匍匐着的是一只妖邪、还是更可怕的巨兽。姜宁觉得自己或许应当对白知秋嘱咐一句“你要小心”,可他看见白知秋平静的面容,整个人便好似被那平静之后的深潭溺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小师弟在哪?他怎么办?”姜宁乍然问道。 “一会他会来,你让他回去便是。” 在白知秋微顿的空隙里,姜宁见缝插针道,“你又哄人家一次?” “未知之境,他还太小。” 姜宁接过金笔和竹简:“可我记得,北函关是他的心病。” “该到之处,终究会到。他并非是入世之心……”白知秋温声道,“姜师兄,要劳你们费心。” 白知秋太淡然了,淡然地不像在交代什么:“我离开后,封锁白玉阶。” 姜宁面色骤变。 白玉阶是学宫更名后落成的,不管是入学宫还是下学宫,只能通过白玉阶。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要阻绝外界与学宫的联系。 他要把学宫变成无人能入的河中之汀。 “小师兄……”姜宁总也觉得白知秋今日的话一句都不能细想,“你为何连我们都瞒?” 白知秋不笑的时候,眼中神色尽数是冷的,那种冷是一种封冻万里的苍白和冷寂。老天给了他一双桃花眼,却剥掉了他该有的喜怒哀乐。他好似生来没有七情六欲,风花雪月、红尘烟火落在他眼里,与路边一花一草无甚区别。 姜宁觉得,就像现在,他虽然在看着自己,却始终透过他,在看一个不为人所知的过去或结局。 “小师兄。”姜宁收敛了心绪,低声道,“你既然叫了我上百年的师兄,那我自恃是你师兄,多问一句,你自己怎么办?” 白知秋些微地错了下眼,然后很轻地眨了下,笑了:“我么……” 他的话还没说出来,旁边先插进来一道声音:“白师兄。” 谢无尘一手抓着月白色的布袋,带子结成了一个很漂亮的活结,只露出冰蓝色的剑柄。 他现在用的最熟练的是符咒,在他们面前站定时,另一只手的指间还夹着未燃尽的灵符。 白知秋的目光极细微地动了动,先接过了短剑。 短剑看似温驯地被谢无尘握在手中,蔓延开的寒意却不唬人。直到白知秋接过,剑上霜寒的气息才无声无息消散,真正听话下来。 讶异的神色被姜宁适当收起,他觉得此刻并不适合多说,只是冲谢无尘示意:“你们多加小心。” 白知秋几不可见地点头,动作间看不出一点情绪。谢无尘却对他行了礼,跟在白知秋身侧。 姜宁借着几句话拖延的时间,让最终跨进传送阵,前往人间的,是两个人。 *** 从传送阵出来,入目便是谢无尘入学宫前暂时停驻的竹楼。此刻没了来来往往的当值弟子,寒风一过,连最后一点人气也送走了。谢无尘看了一眼白知秋,见他老老实实披着斗篷,才略微松下心。 自上碧云天时,谢无尘的缩地成寸符就疯了一样地用,此刻没有感觉,等到了晚上,强行透支灵力的后果就得在他筋骨上开始作祟了。 好在最后赶上了。 白知秋不说假话,谢无尘早就知道。他只是极少将话说全。 骗人么,十分话八分因果错乱的真,剩下两分一分半真不假,一分不完不整。 拿出一分糊弄人,完全足够。 白知秋不放心似的,确认驿站一切无异后,套了马车。 等他做完这一切,昏沉的天已经暗了下去。白知秋临出门,最后一次检查了驿站竹门上的封禁印记。 “今晚我们连夜赶路,等天明时,便能进入羌州边界。” 车厢不算宽敞,一个人绰绰有余,但两个人稍微有些显拥挤。谢无尘在挨着白知秋的地方坐下来,不太自然地动了动手腕,问道:“羌州?” 他入学宫时,是在芜州一带找到的驿站。 夜归被白知秋放在膝上,带得车厢内都冷了两分。白知秋静静地看了它一会,手腕一转,将它收入掌心,才想起谢无尘的问题似的:“进入辰陵山地界后,有许多传送阵。我们从羌州过,去中苍沙洲。” 白知秋倚靠在车壁上,阖眼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陆积玉的逝世太突然了,送回学宫的仅有一块碎玉佩和“妖邪出世”四个字。现在静下心一想,处处是疑点。 万象天封禁阵的存在,只有碧云天上诸人,还有留在仙道院的老人们知晓。落于如此重要之处的阵法,必然不会仅仅牵系在他们几人身上。那么,阵局的崩塌,是否是意外? 若万象天阵局的崩塌并非意外,那人是从何得知陆积玉的身份与学宫的封禁阵的? 陆积玉表面是个爱和稀泥的性子,处熟了就能发现他并不随和,做事极有底线和主意。他不会不知轻重地将不便对外说的事情讲出去。可,阵局的崩塌若是意外,那人对陆积玉动手是为了什么? 真论起年龄,陆积玉比秦问声还要小上数十岁。他出生在学宫,是两名修士的孩子,长到及冠后,拜明信为师。此后一直留在碧云天上。真真正正地没有经历过任何风雨。 直到七十年前,陆积玉向明信提出想下学宫游历。 白知秋想起一点无关的事情,七十年前,是靖德之治的尾声。 衰败和兴盛都需要时间,七十年前其实是个不错的时间点,人间界尚且安定,四时流转有序。于是明信没拘着他,给他落了印信。 只是这一放,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自此,陆积玉脱了缰,爱上了人间。每个时节,他都会给从自己的落脚地选些物什,夹在信中寄给他们。 他很少在某个地方久留,向何处走也没有规律。 ……没有规律。 不。 这一次,陆积玉向浮关阙去。他去浮关阙,是因有传言讲,中苍沙洲与松州交界一带的疫病自浮关阙来。 他是察觉了什么异常,所以被灭口;还是被故意引去…… 但,又是什么人,有能力让陆积玉连一封信都传得千钧一发? 陆积玉未曾经历过乱世,为何要说“妖邪出世”? 还有碎玉佩,自己当年…… 还不等白知秋在无数纷乱的思绪中找到一个头,马车猛地一颠,晃得他猝然睁眼!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48章 迷阵 谢无尘用了太多符箓, 委实有点打不起精神。但白知秋闭眸沉思,他自然而然强分了三分心思在外,以免发生什么变故。 于是, 白知秋睁眼的瞬间, 他也猛然一惊,立刻坐直了身。 白知秋直起身,抬手点亮了车壁上的灯,挑开车帘。 羌州苦寒,风出奇地大。垂得好好的帘子被白知秋一挑, 却没吹进来一点风。 可点在背风处的灯却不合时宜地一抖, 硬生生抖出两分阴森意味。 他们出驿站时,已经过了酉时。冬日的阴天总是要更昏沉些,入了夜后, 没办法通过天色估摸时间, 自然没法算他们在山道上颠簸了多久。 马车还在继续往前走。 马匹是从驿站带来的, 套上车驾就能走, 机敏迅捷。白知秋指使谢无尘给它画了道引路符,根本无需操心。 此刻它没停,方才那一下颠簸,不知是不是恰巧。 白知秋最初不想带谢无尘下学宫,便是担心出现什么意外。谢无尘入修行尚短, 不够敏锐, 没察觉到刚刚颠簸瞬间微小的灵力波动。 他放下手中暖炉,掀开车帘出去。 四野冷落,平静地近乎诡异。风声湮灭了活物的存在, 目之所及尽数吞没在黑暗中, 吞噬了灯火和星子。 入耳的只有马车前进时车轮滚动的声音。 谢无尘跟在后面, 出来的同时就蹙起了眉。 “白师兄。”谢无尘环视四周,不太确定道,“我们进阵了?” “嗯,迷宫阵。”白知秋应的声音很低。 姜宁忙于煅剑,没怎么教谢无尘,秦问声说是杂修,偏偏最玩不来阵法。故而这部分他大多是跟白知秋学的。 迷宫阵,算是阵法里最简单的一种。但要加一个前提条件,看是谁玩。 一个普通的迷宫阵,落到姜宁手中,他会加设阵眼——当破错阵眼时,迷宫出路随之改变,同时改变出阵阵眼位置,相当于将整个迷宫重置。 不过这种重置也是有规律的,多错几次,怎么都看出来了。 险就险在,若是有人能在阵里藏住多个阵眼,那这个人多半不会让入阵的人玩躲猫猫。 想让多个阵眼相容,难度绝对高于白知秋曾做出的“镜花水月”。 谢无尘彻底清醒了。 白知秋给他让了个位置,嗤笑了声:“刚离开辰陵地界,便入了阵……” 这阵,只能是为了阻拦自学宫而来的,探查消息的弟子。 自学宫建立至今,安安宁宁三百年。人间风云涌动,就像辰陵山脚下拂过的风。如今,这场飓风终于肆无忌惮地撕开了辰陵笼罩于苍野之上的平静,卷走了风轻云净的假象。 旷寂的荒野中,再无什么能让人辨认方向。 谢无尘略一沉吟,取出一块罗盘。 “没用。”白知秋勒停了马,一撑身跳了下去。 在白知秋落地的同时,凝滞的风猝然扬起,呼啦啦地卷起他的袖袍,又呜咽着呼啸而去。 乍然间似百鬼哭嚎。 谢无尘收起乱转的罗盘,跟了下去。 阵眼落定代表阵成,原路返回,找到的是入阵的阵眼。 车外太冷,站一会就把人冻得没了知觉。谢无尘把白知秋的兜帽给他扣上,然后半蹲下身,将手指贴在地面上。 一丝细细的灵识从指尖延伸而出,继而如蛛网一般荡漾扩展开。在触碰到某一点时,好似触碰到什么禁忌,刺得谢无尘眼前猛地一黑。 蝎蛰一样的疼痛刺入眉心,谢无尘差点被这一扎痛得跪下去,缓了口气,才借着白知秋递来的手站起来。 “探到我们入阵时的阵眼了?” 谢无尘抬指摁上眉心,将那阵痛感揉散,道:“正前,二里处。” 白知秋收回手,“咔哒”一声,在一只空阵盘上,落下了第一子。 天太黑,白知秋很难通过周围的环境判断阵石的落点。谢无尘探到了第一颗阵石,算是给白知秋的思路开了头。 “我去探下一颗。” “不必。”白知秋温声拦了,“阵主既然在阵石上这么费心,这阵不会是用来对付你的。” 任由谢无尘没轻没重地探下去,灵识受伤就险了。 “上车。”白知秋冷静道。 谢无尘回车内把暖炉取出来,塞到了白知秋怀里。 阵盘只有两寸,不过巴掌大。白知秋落了四五颗阵石后,微微皱了眉。 这座迷宫阵,过于大了。 迷宫阵常被初学阵法的弟子用来练习布阵或破阵,小型的不过咫尺,大的方圆数里,最大的也不过笼罩一座山头。 阵越大,对阵主修为的要求越高。 而这座阵,以白知秋目前能感受到的灵力运转,他竟有些摸不准边界。 一百多年不干活,生疏至此了。 冷意从肺腑里渗出,白知秋朝掌心轻轻呵口气,转眸望向另一边。 在他放下手的同时,另一只手探了过来。白知秋一副想说什么被卡住的样子,默不作声地让那只手逾距地碰到了手腕,又让它得寸进尺地停了片刻,最后完好无损,全身而退。 “符箓若是没用了,叫我就是。”谢无尘收回目光,捻着手指,“白师兄算不准阵石落点吗?”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人很容易丧失自己的感知。白知秋知道自己很长时间没有落灵玉了,但他没法让这个时间变具体,故而没点头也没摇头。 谢无尘眯着眼看向阵盘,忽而道:“坎,甲子,乾九坤一。” 正好是白知秋方才确定不了的位置之一。 白知秋稍顿,将这一点落定,紧接着在相近处连落六颗:“还有么?” 他的指尖点在旁侧,谢无尘不知道是在看白知秋的手指还是在看阵眼,他停了好一会,眸光微动:“巽,庚辰,离三兑七。” 然后白知秋很奇妙地沉默了片刻,“哦”一声,别开眼,将阵石向右移了两分。 谢无尘:“……” 他也把眼睛别开了。 不知道他是哪个反应取悦了白知秋,某位小师兄很不当人地轻笑了声,不问他了。 明明是落定那一颗阵石后就有了打算,偏偏要问一次,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 阵石落定时会有轻轻“咔哒”一声响,谢无尘数着数,数了四十六声。 “给你。”最后一声落下,白知秋将半成的阵盘塞给谢无尘,又给了他一把小玉珠,勒马转了方向。 石质的阵盘上,浅白灵玉如星。谢无尘顺着灵力脉络推衍了六七个落点,便觉原本杂而不乱的细线被影响,温润的灵光不再流畅。 何况还要算阵法变化,以及阵眼改变的规律。 “这座迷宫阵的造诣,很高。你若是钻透了,能去阵阁扫倒一群打渔晒网的掉书袋。”白知秋的神色却不像开玩笑,“画两道破阵符给我。” 谢无尘被某几位欺负多了,这种拿来对付别人的东西熟悉得很。他甚至没现场画,自袖中一摸,直接递了过去。 白知秋接过符时,看脸色,显然是觉得有人不带好头。 他将符箓折了几折,探手出去,碰了下风又收回。 “坐好了,当心被甩下去。”白知秋算不算嘱咐地说了一句,脚尖一踏翩然掠起,落在马背,一夹马腹。 马匹嘶鸣一声,骤然冲出。白知秋将缰绳绕在左手小臂上,右手手腕一抖! 符箓甩着细碎的电光,蛇一般蔓延出去。 银蓝色没入浓沉的黑色,继而疯狂地扩展起来,劈撕出一道近乎夺目的裂缝。 下一瞬,电蛇悍然撞至地面,激起一道轰然巨响。 深嵌入地面的阵石与符箓相撞,炸翻一片地皮。谢无尘被震得双耳轰鸣,不余的回声里,他好似听到一声喟叹。 地面巨震,一时间,飞沙走石。 砂石打在车壁上,噼里啪啦作响。 白知秋伏下身,拽紧缰绳,在爆炸点边擦身而过,奔袭向前。 远处的黑影如同窥伺着他们的巨兽,在雷声震彻之时,终于睁开了自己贪婪的眼。 那一声喟叹在风中一波一波回荡着,逐渐扩大,与风声合成一道。 风中乍然起了阻,沉重地像粘稠的泥水,炸起的沙尘和在风中劈头盖脸砸来,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抓紧!” 白知秋一声断喝,打马急转,堪堪避开前方狂舞而来的藤蔓。 谢无尘瞳孔一缩,扣死了车门,昭至已经握在手中。 白知秋根本没看他,不知是无暇还是什么原因。飞驰的骏马上,白知秋肩背紧绷,动作极稳。 夜风呼啸,卷起他的长发和衣袍,狂舞不止。 谢无尘一只脚勾住门框,昭至随他心念而动,剑气迎上砸来的石块,不曾示弱分毫。 白知秋面色一如既往地沉静,在夜色中,又被周围环境带上一层肃然。伊始他还会飞出几片薄刃,清理从旁侧飞来的东西。在发现谢无尘以一己之力完全能拦住时,他右手一翻,第二道破阵符已经落在手中,三两下折作一只纸鸟。 “去!”被他点上一点血点的纸鸟得了令,在纷乱的阵局中,按照白知秋的心念,破风向前。 然后,白知秋猛然勒马转向。 谢无尘直接给他一颠,差点从车上掉下去。 不过白知秋没有折腾他的心思,转向后没走几步,随着又一声巨响,他慢慢停下了马。 第二声炸响落下之后,四野同时寂静了下来,马匹却不停地原地踏步,被白知秋温和地拍了拍头。 一点又一点的灵光升起,萤火一般,散入旷野。 白知秋直身坐于马上,回过头,轻飘飘地瞥了谢无尘一眼。 车壁外的小灯在车停的时候跟着晃了一下,正好晃进白知秋眼睛里。 “回神了。”白知秋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49章 黑影 谢无尘尚且未从片刻的颠簸与蓦然的寂静里反应过来, 见白知秋眸光一掠,反倒被什么戳了似的,直接浑身一个激灵, 差点跳脚。 清醒后, 随之而来的就是悚然。 阵盘在方才的奔袭中已经被他收入乾坤囊,现在再碰到冰冷石盘上的温润玉籽,他感受到的,只剩下深深的恶意。 “我们现在在哪?”谢无尘深呼吸两次,借此让心绪平静下来。 他们出了迷宫阵, 四野景象却未变, 不像是出了阵的模样。 远处黑影忽远忽近,裹挟在冰冷的寒风里,像丛丛的鬼影。 白知秋被风吹得眯了眯眼, 没等谢无尘开口, 就乖乖把兜帽戴上了。 “方才遇着的, 熟不熟?” 五行造化阵笼罩整个绝地台, 各中生衍五行,相生相克,变化无穷。 谢无尘没见过这般架势,但他被余寅算计来算计去薅去绝地台的经验不算太少,此时冷静下来, 自然明白了白知秋这话的意思。 谢无尘本坐在觼軜上, 一听问题,又撑住车壁站起来。 他们还没出阵。 无数小阵以奥妙而亘古的规律运转,生息不止。它们互相联结间, 又组成了整个五行造化阵, 震撼至极。 而此刻的阵…… 谢无尘看不出。 他们现在不知时辰, 同样不知天色会不会再亮起。马车前点的一豆灯火,跟着他们大起大落一番,仍然固执地亮着,成了此刻唯一的光芒。 白知秋活动着左手,好像是被缰绳勒得难受了。动完,他轻嗤道:“虽然料到了有后招,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推衍到了迷宫阵每次改变后的阵眼,眼疾手快地破了阵。结果破阵的同时,便落到了更大的阵局里。 白知秋翻身下马,示意谢无尘过来牵着,边走边道:“若是还未过夜,就是甲子日。我们自西南方向来,入休门。休门是吉门,但一入阵,便做不得数了。” 谢无尘一听就明白,白知秋已经算透了这座阵:“八卦阵?万象天那样的吗?” “不是。”白知秋声音冷然,“是杀阵。” “杀阵”两个字坠在地上,被冷风一吹,就带着寒意顺脊梁往上爬,令人毛骨悚然。 白知秋能一眼看出阵中诡异,可换成普通弟子,或是不主修阵法的人,怕是迷宫阵里就得去半条命。 有人杀了陆积玉,还在辰陵山下设了阵,要杀下学宫之人。若非白知秋下了死令,禁止弟子下学宫,今日踏入阵中的,不一定是谁。 谢无尘遍体生凉,后怕却又有些庆幸地想,好在今日入阵的人是白知秋。 “虽然都以八卦为基,联结的小阵法却不同。”白知秋顿了顿,“仔细想来,这阵倒是像专门对付我的。” 谢无尘豁然转头:“为何?” “因为……”白知秋伸手,向他们走向的方向一指,“破掉的若是其他阵眼,不会牵扯到这座八卦阵。” 只有那一个。 换做别人,未必能直接推算出炸掉哪个假阵眼会让破阵的阵眼离自己最近。为了求稳,甚至会认认真真推衍完毕,以求一次拆解。白知秋这样强行逼着阵法迎合他的,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从这个角度思考,对方未免有点太了解他。 谢无尘的担忧一下挂在了脸上,白知秋瞥他一眼,又道:“想太多,迷宫阵中藏了五行阵,困住别人,只怕方才已经被伤了半条命。” 话音落下,两个人已经到了阵眼落点处。白知秋向前走了几步,目光转了一周,脚尖一抹,便抹出一道沙痕。随着沙痕一道出现的,还有一丝灵力。在满地枯寂中一闪而过,瞬息消失。 白知秋拢住斗篷,俯身捡起做阵眼的灵玉,以拇指摩挲了两下,蹙了眉。 不管是迷宫阵,还是八卦阵,都太大了。 远不是一朝一夕能成。 学宫有五行造化阵,笼罩整个映花潭。又有以八卦为基的封禁阵,镇压万象天。白知秋布下五行造化阵花了二十一年,万象天阵局花了十七年。如今困住他们的这座大阵以阵盘落就,来的不及学宫大阵坚牢,但复杂程度上,丝毫不逊。 藏在背后的阵主,又花了多少年? 这个想法落定的时候,白知秋思绪甚至和谢无尘达成了一致。 还好是自己。 白知秋把阵石收进掌心,拇指从其他四指上逐个捻过,开始推衍现下的大阵。 破阵的法子就两种:第一种,按部就班寻找阵眼,按照阵主的想法逐步拆破;第二种,遇强则强,以更强的力量,撑破这座阵。 放到两百年前,对于一般的杀阵,白知秋连眼神都是欠奉的。若是这座阵在那时放他面前,他多少需要估量一下,再炸。 但现在…… 白知秋低垂下眼,眸中疲惫转瞬被掩藏在深湖之下。 现在是真的做不来,连破个迷宫阵,都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何况要护住更大的东西? 谢无尘大半心神留在周围。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黑暗代表威胁,毕竟有太多的不可知藏在其中。于是,他没看到白知秋转瞬间的神色变化,只听见白知秋喊了他一句:“过来。” “嗯?” 白知秋坐在车辕上,跟谢无尘要了一只阵盘,又开始一颗一颗往上面按灵玉。 “迷宫阵的阵眼没有彻底摧毁,阵局尚未改换,我留神就好。”白知秋抬手把灯拨正了,“拿黄表纸,我告诉你一道新符。” 谢无尘借着一线昏黄不疾不徐落笔画符,便画边问道:“八卦阵自生门出,白师兄是要破阵?” 白知秋点了下头,“嗯”了声。 谢无尘在这一点头里,感觉到,白知秋的心情不是很好。 长袍逶迤,流云袖口被素白修长的手指压在膝上。白知秋在一豆灯火中低垂了眉目,目光落在膝头搁的阵盘上,一如既往的温和。 白知秋本就生了平和到近乎温柔的眉目,温和到有些颠倒错乱。在谢无尘的印象里,哪怕是在万象天,诸位弟子怕他归怕他,说起他,却都是因为他的冷清和疏离。 此刻,这种温和却因方才果决的破阵,带上了风雨欲来的意味。 碧云天上那个戏闹随心的小师兄,四时苑里那个无声而脆弱的白知秋,都被他沉默着藏到深处,然后裹上一层牢不可破的伪装。 当无法为人窥见的祸难降临时,容不得任何人犹豫。 尤其,他是站在最前方的那个。 谢无尘思绪一乱,一笔带歪,一张即将画到结尾的符就这样废了。 他不动声色地这张废符收起,重新提笔。 对方用这么大的阵招呼他们,就算被白知秋卡着力量没有把阵石彻底毁掉,也不会给他们留下太多时间。 休门后是开门,开门后可就是惊门了。他们进阵后,面对的不一定是什么。 除非是白知秋又动了手脚。 想完,谢无尘又觉得自己把白知秋想得太厉害了些。 “好了么?”白知秋忽而问。 “好了。” 八张破阵符并阵盘一道被白知秋捏在手中,他给了个眼神,谢无尘一弹指,遍布裂痕的阵石随之破碎。 随着一声轻响,远处丛丛的黑影,终于动了。 那些黑影的到来比声音更快,谢无尘甚至来不及眨眼,黑影已经迫近到面前。 白知秋在指响的同时,已经动了。他手腕忽转,数道薄刃划出尖哨,破风而去。飞扑到谢无尘面前的黑影根本没机会动作,被“噗嗤”一声扎透。 黑影受这一击,溃散成数道黑烟。 迟来的呜咽在风声中拉长,混杂着或近或远的“桀桀”怪笑,搔刮着人的耳膜。 “我好疼啊……” “你为什么要害我……” “呵呵呵……留下来陪我啊……” “一起死!一起死!” 纷乱的话语潮水一般涌来,混杂到谢无尘难以分辨出其中一字一句。他好像被困在一座浑厚的古钟里,每一道声音都是撞在他识海里,引得灵魄巨震! 不等谢无尘屏息凝神,摒除杂念,另一道声音也闯了进来。 那不是一道声音,更像一种感觉,森寒如落雪,冰封千里,带着无以抵抗的威势横扫出去,强势压下所有的纷乱。 震荡的识海瞬间平静下来。 于此同时,手背上猛地一痛。 谢无尘在这一痛里回了神,一扭头,正与一道黑影对了个正着! 昭至随心而出,划出一道璀璨的灵光,霎时将黑影切成两半! 呼啸的风中立刻多了一丝血腥气。 白知秋两片飞刃斜斜飞出,击散紧随其后的两只黑影,沉声道:“我们直接去阵心。” 夜色里,沉重的黑暗终于有了实质。不知为何物的黑影就在其中诞生,无穷无尽地朝他们涌来。 白知秋将缰绳绕在手臂上,攥得极紧,粗糙的缰绳磨得本就受伤的掌心更疼。马蹄飞奔间,扬起的风刀一般刮过脸颊。流云似的白衣在风中张扬展开,猎猎作响。 谢无尘一手撑住车壁,昭至划破夜色,为白知秋挡住想爬上车的黑影。 剑柄处的福印,嫣色大绽。 福印受灵血主人的影响,谢无尘完全没有想到,白知秋下给他的这道福印,会这么快就用到。 而且很明显,这道福印的作用,就是护他识海清明。 谢无尘在间隙里,竭力问道:“白师兄,这些都是什么?” 白知秋清开拦路的黑影,声音在风啸鬼嚎中异常清晰:“这是怨煞。” 谢无尘面色一变,心念急转的瞬间,险些让黑影占了便宜。 昭至毫不留情劈下,纷乱剑光中,白知秋的声音再次传来:“与学宫的黑气不同。” 作者有话说: 秋崽崽:稍等,我卡个bug。 这几天右手疼得晚上睡不着,接下来三周周六又要去做实验,早八晚十的那种,还有一次考试……所以后面更新可能会变成隔日更,忙完恢复正常。 感谢观阅。 第50章 破阵 白知秋扬手, 一只阵盘被扔到车上。 “咔嚓”一声响。 嗡鸣声震荡而起,眨眼间,浩瀚的灵力以马车为中心, 带着看不见的威压, 风扫落叶一般倾轧而下。狂风扫过密密匝匝的黑影,不留情面地将他们摧毁成飘絮一般的飞灰。 像一场无声的杀戮。 前路在瞬间就被清理干净,谢无尘飞速成符,在马车周围撑起一道结界。即便如此,他仍不敢松懈分毫。 白知秋神色冷肃, 仿佛方才摧枯拉朽的气势不是他搞出来的一样。他甚至还能分出心思同谢无尘讲话:“这些怨煞有问题。” 话音未落, 又有长长短短的东西从黑暗里伸出来,汇聚成幢幢黑影。 或哭或笑的声音同时从八方爆响,浪潮一般向他们扑来。 地面都在颤抖, 尖利的声音搔刮耳膜, 刺地谢无尘脚下一软。他抬手在脸侧一抹, 抹到了一手鲜血。 白知秋一下没压住嗓子里的闷哼。 “白师兄?!” “无碍。”白知秋合了下眼, 又把缰绳拽紧了些,“我在算方位。” “我们现在在哪?”灵力几乎被谢无尘拉成细线,又织出一层近乎密不透风的网,近之即伤。 白知秋飞速落好又一阵盘,却捏在手中没有丢出去:“在惊门。” 惊门旺于秋, 休于冬, 囚于春,死于夏。 但目前所见,并非惊门之象。 “震卦主动, 动则易伤。这是伤门。”谢无尘飞速掐了手诀, 加至结界上, “伤门与惊门相对,相于冬。” 白知秋甩了下手腕,他右手手背上不知何时割出了一道伤,血流不止,染红了袖口。 疾病刑伤,伤门之象。 “兑卦为泽,为缺,是个好阵眼。镜花水月,虚实世界。”白知秋在被围困的空隙里居然还有心情笑,只是这声笑消得很快,勾起了说不出的冷意。 他根本没管受伤的右手,反而沾着自己的血,点在了阵盘上。 八只阵盘被他拨动,一时间,“咔哒”声不绝于耳。 “太阴。”白知秋开口。 在白知秋飞出阵盘的同时,凭空画就的一道符箓紧追而去。 符箓常会配合阵法,对阵法有增幅之效。 疾光如电,越过不断冲击着结界的黑影,撕裂出一道通路。 第二道符箓紧跟,随之是第三道。 第一道符箓光芒渐黯,消失于黑暗中。 第二道与第三道接得极紧,撞入层叠的黑影,根本分不清先后。 连发三道符箓,谢无尘唇色煞白,笼罩马车的结界闪烁一瞬,就被黑影钻了空子。 他根本没有抬起昭至的时间,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薄刃贴着他的脸擦过去,擦穿黑影,直直钉入车壁。 他被薄刃上闪过的一点灯火晃了眼。 与此同时,谢无尘打出的符箓追随而至,灵光霎时没入阵盘。 太阴巨大的虚影笼罩,掀起狂风,绞碎一次又一次凝结起来的黑雾,席卷向前。 倾轧来的不留情面,白知秋驾车随在太阴之后,指间捏好了破阵的符箓。 越往前,割据之势愈发明显。到最后,两方几乎不相上下。 谢无尘指诀一掐! 太阴虚影逐渐缩小,随之,黑影逐渐褪淡,连呼啸的狂风都逐渐歇小下去,好像所有东西都要慢慢消失…… 但谢无尘知道不是。 在更深处,黑影缩小,凝聚,环绕着极小的一点,如同平静江流中隐蔽的漩涡,更显可怖。 缩小的太阴虚影便向着那一点去。 两相对峙下,所有的光都被吸纳,头晕目眩。 下一刹,雪亮的电光自昏天劈下,继而四散蔓延开来,分不清是想要抵御破阵的力量,还是要将阵眼一举摧毁。 白知秋闭了一下眼,谢无尘则一下单膝跪倒,咬死牙关,咽下喉口的血腥气。 这座阵太大了。 符箓上有他的血,他将一丝灵识附着其上,于是,破阵之时的威压,痛苦,就沿着这一丝灵识,源源不断地传到了识海之中。 他不知阵眼是以什么做防护的,只知道,越接近,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越深重。 那些黑影在他眼里变成折断的苍白的肢体,又变成纠缠扭曲的人脸。 哭笑嗔怒,看不出样子。 可惜,这座阵再强,终究是以阵盘布就的。 阵盘布阵最致命的缺点就是,阵眼与阵石难以掩藏,一旦被外力打破阵眼上的防护,整座阵基就会被连根拔起。 那些痛苦也就是瞬息间的事情,不过眨眼,太阴更近一分。 扭曲的人脸愈发痛苦,惊叫着,被不断摧毁。 谢无尘已经能看见被层层人脸掩藏在最中间的阵石了。 无数丝线从阵石伤延伸出,如同锁链,将人脸死死的牵制住。人脸在太阴的威压下不断消散,至死都未曾摆脱一分。 谢无尘突然心头一痛。 “咔哒。” 一道碎裂声忽然响起,在直刺识海的惊叫中几不可闻。 可谢无尘就是听到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对阵石相对之处的阵盘终于扛不住威压似的,绽出一条裂缝。 继而,裂缝迅速蔓延开,布满阵盘。 谢无尘完全没有思考,顶着针扎一般的疼痛和巨大的威压,思绪飞转,又是一道符箓激射出去。 另一只阵盘并符箓后发先至。 “九地。” “是。”谢无尘咳了声,感觉那股血气顺着喉咙涌上了头,跟被人打了一榔头似的,闷闷地钝痛。 无数幻象在脑中生成,撕咬拉扯着他,要他往看不见的深渊坠落下去。 谢无尘以血成符,所带的光芒也是血一般的暗沉色。白知秋打出的符箓却是鲜红的,带着璀璨的银芒。 有如新月降临。 一者落于左眼,一者落入右眼。 一边是万丈深渊,一边是九天皎月。 他好像都要看不清了。 银光以一种温和又包容的姿态包裹住了他的符箓,不容抗拒地将他的神识抽离。 这种抽离并不痛苦,昭至上的福印不断流转,帮他疗愈受阵法威压而震荡的灵魄。随之,刺痛的识海安宁下来。 白知秋打出的符箓附着在了太阴的阵盘上,崩散之际的阵盘霎时被稳住,更近两分。 第二只阵盘从旁穿过,撞入阵眼,被吞得一点光芒不剩。 旷寂的原野上,又一道电蛇直劈而下! 这一次的电蛇散开后,并未消弭,甚至以更大的威势横扫出去,照亮了半边天空。 镜花水月,必然是有一处实地的。 谢无尘听到恍如重物落定的一声重响。 与之同时,太阴的阵盘落到了阵眼之上。 剩余六道阵盘,只在转瞬间,就被白知秋附着了破阵的阵符,向其他六个方向飞去。 六道电蛇同时从天际劈下,四散炸开,继而与九地、太阴铺开的浅蓝纹路衔接在一起。 所有的交汇点,亮起了一点又一点璀璨的光。 像是蛛网,又像是璀璨的星图。 浩如江海,无边无垠。 谢无尘想起了芸笥天前纵横十九道的白玉广场。 只是此刻的脉络,比白玉广场要来得更璀璨。 白知秋在无垠的浅蓝光芒中低垂了眉目,鸦羽一般的长睫低敛,在眼角划出一道阴影。 他曲着手指,拇指在指腹上逐一捻过。 下一瞬,从背后的休门开始,一颗又一颗阵石炸开,“噼啪”脆响。被无数人面所护的阵石,霎时碎裂成一地烟尘。 依附于地的大阵被一道接一道地拔出,交织如蛛网的星图渐次熄灭。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 人面的惊叫从四面八方传来,哭嚎声不绝。 只是这一次,他们无法让谢无尘心神震荡了。 猎猎风声中,黑影逐渐减少,血腥气也渐渐淡了。 碎石崩散间,灵力卷着攒射的电蛇,百川归海一般向天空涌去。 星河倒流。 一切不过刹那。 白知秋抬手,中指虚虚向下一压。 大阵灵力凝聚成的可怖的漩涡就在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压中溃散成风。 阵光如流水散去时,谢无尘跳下了车,向白知秋走去。 现在,铺面而来的风里,彻底没有那些血腥气了。 可谢无尘却在风里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止了步,抬头看向白知秋。 白知秋掩住了鼻,低头向四周扫了一眼。 破阵时的锋锐这么片刻就从他身上褪了去,扫过去的眸光里满是倦意,恹恹地,又带着说不清的茫然。 不知他是在看阵局,还是别的什么。 荒郊野外,除了枯死的荒草,只有他们方才破阵炸起的碎石飞尘。 他指根的丝线染了血,变得鲜红。可白知秋一无所知似的,攥着长袖,慢了几拍才回复清明,向谢无尘看过来:“何事?” 手背上的血汇在骨节,砸在地上。 谢无尘一言不发,给他递去一块帕子。 白知秋眨了下眼,才转眼看向自己的伤,然后勾了一下唇。 他笑的时候眉眼并不舒展,眼尾微垂,是一种不算高兴,却接近无奈和纵容的感觉。 “小伤而已。” 作者有话说: 算阵眼的那一段都是奇门遁甲八门的相关知识。 感谢观阅。 第51章 中邪 比起左手狰狞的伤, 右手确实不足为道,只是这道伤落得太准,血才流得厉害。 白知秋接过帕子, 把手背上的血痕擦干净, 又抖抖袖子,摸了药瓶撒了点金疮药,便算了了。 这会阵破,无精打采的白光终于铺陈满了灰蒙蒙的天。老天爷不想给这荒凉苍野多一眼似的,太阳都不带出。白知秋估算了下时辰, 已经过巳时了。 他们下了辰陵便入阵, 即使白知秋推衍出阵法,当时的情况下完全没法子完全拿准自己的方位。但知道时辰,就能找自己的位置了。 羌州一带荒凉, 人烟少的过分, 若是不知道路, 平白走上十天半月可能都遇不到一个歇脚地。 白知秋把地图和帕子一起给了谢无尘, 指使他拿着罗盘去认地方,自己回车厢里处理左手的伤。 该说不说,白知秋平日里装得怕这怕那,娇矜尊贵。真到了对自己下手的时候又果决狠厉得很。一晚上的折腾让掌心的伤重新渗出了血,甚至濡湿了纱布。 手指上的割伤好得快, 但也有不少崩开, 丝丝缕缕地渗红。 让谢无尘知道就该来叨叨他了。 这念头一出来白知秋就觉得自己有点好笑,才几次,居然开始怕一个后辈的管教。 明信都管教不了他。 他将就着将左手的伤重新包扎, 右手缠了两道。刚咬着纱布收好结, 车厢便晃了一下, 开始往前走。 谢无尘叩了下车壁,跟着撩起了帘子,道:“我们还在羌州地界内。” 白知秋示意他继续说。 “比起原路线偏南了许些。”谢无尘把地图在腿上摊开,指给白知秋看,“羌州和芜州之间有商道,我们从这边借道。” “商道。”白知秋扫了眼就靠到了车壁上,阖眸:“羌州芜州商道不多,都是往孟州的。” 孟州还在芜州以南,往东是松堑山,往西是天江天险,往南是白堑山,也是个三面环山的聚风之局。 但是,天河自此处外流,流经夏凉全境,最终消失在中苍沙洲,又是外泄之势。 加之这边离人间太近,门户大开,仙门甚少涉足,五河八堑的传说自然与它无关。 仙门不忧虑生老病死,衣食冷暖,凡人却需要忧虑——孟州拥有天下十五州最为富庶的土地,最为安宁的地方,哪怕是曾经西蜀与夏凉争斗不休时,也没有碰位于最南边的孟州。 倚靠孟州,夏凉上百年来没有受过饥荒;西蜀与夏凉又邦交友好,有直入齐郡的商道,并不奇怪。 不过这是一百四十多年前的事。羌州芜州打了个天昏地暗,松州最后趁虚而入,收了三分渔利,也占了一条商道。三年前,这条商道又因为夏凉吃下松州大片土地而停了。 “嗯,如若无人再拦路,约莫明日中午能到。”谢无尘给白知秋把毯子盖上,吹了灯,掐破手指准备画符。 白知秋眼睛都没睁:“别用血。” 谢无尘一顿。 “没必要用,歇吧。” 也不知道白知秋哪来的自信,笃定他们不会再遇见难搞的事情,转念再想,那般大阵也不是谁都能举重若轻地走出来的。 谢无尘只好用朱砂画了道符,贴在车壁上,至少出事时候能有个感应。 *** 谢无尘贴好符纸的同时,千里之外金碧辉煌的大殿,有“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或许不能称作人,称作骷髅更合适。它露出来的皮肤宛如风干的老树皮,披挂着的的衣服密密麻麻落满蛛丝,只一眼就让人怀疑它是不是要在此地坐化。 除它以外,这座大殿中没有一个人。 盘坐着的骷髅一睁眼,脖颈处就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好一会,它才低下头,看向放在腿上的阵盘。 阵盘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灵流,震动不止。等它僵硬抬手,还没压下去,阵盘就化成了齑粉。 灵力掀起风流,把阵盘化作的飞灰吹得四散,一落地就染成了红色。 珠帘撞在一起,哗哗啦啦活了一样,被四面点着的晃动的灯烛一照,满是不祥的血色。 腥气在殿内翻涌,血铺了一地,有不知何物的东西寄宿在其中,随着狂舞的纱幔舞动,扭曲。 角落里,屋梁上,尽是杂乱的蛛丝,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过。 骷髅黄浊的眼珠笨拙地转动了两下,才终于认识到阵盘已经碎了。这个认知让他一时间怒火攻心,一吸气却发出破风箱一样“咯噜咯噜”的声音。 “白、知、秋。”骷髅近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咬死了这个名字,像要把对方的喉咙咬在口中,嚼碎咽下去。可很快,它痴痴疯疯地笑起来:“白知秋啊……” “谁不当你天上月……” *** 谢无尘睁开了眼。 车壁上的符箓毫无动静,连从帘子的缝隙中透进来的几缕风都不闻。再向外看,天光却是已昏了。 这一歇就睡了大半日。 白知秋还没醒,无知无觉地靠在谢无尘肩膀上。他不爱束发,松散的发丝有几缕不服管地蜷在谢无尘颈侧,挠得有些痒。 身上搭着的毯子滑下去两分,露出纤长优雅的颈线和玉白的耳垂,还有耳垂上不甚明显的红点。谢无尘掖了掖毯子,又忍不住去看露出来的那段脖颈。白知秋呼吸轻微,鸦羽般的长睫垂下,无论如何看都是温和无害的。 对外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 这么一瞬间,谢无尘对他所有的看法都淡去了,白知秋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仙人,而是一只驻足栖息的鸟。那轮月亮安心地落入了水中,不会躲不会避,安安静静地等人靠近。 谢无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突然弯了弯眼,抬手想碰碰他的眼睛。 白知秋皮肤很白,也很凉。老天爱他,给了他极美的皮囊,给了常人不可企及的天分。他又养出了极温柔的性情,于是,理所应当地成为了碧云天的小师兄,被所有人关爱。 他的身形比谢无尘以为的要瘦削些,呼吸又轻,好像一把就能抱起来。 车轮声和风声远去,渺远的旷野中,只有这一方寂静之地。谢无尘被蛰了似的收回手,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中邪了。谢无尘想。 他捻了捻手指,稳稳地坐着,等白知秋醒过来。 白知秋大概是累透了,就这样倚着他的肩膀也睡得黑熟。他身上又只搭了一条薄毯,闹得谢无尘时不时得给他拉一拉,免得人着风。 冬日天暗的快,未几时已经黑透了。谢无尘看不见白知秋的眉目了。一呼一吸间的空气比碧云天的要来得干冷,又带来一种无法表述出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尘被压得肩膀发麻,白知秋才终于动了下。 毯子沙沙一响,滑到了腿上。 谢无尘赶忙伸手一捞。 “到哪了?”白知秋问,声音透着不近人情的懒劲,低低沉沉的。 “噗嗤”一声,车里的灯亮了,白知秋轻轻抬起眼,浅淡的眸光从长睫后投落下来,带一分未醒的茫然。 “我出去看看。”谢无尘把斗篷给白知秋再盖上,毯子收在一边,又探手摸向白知秋一直抱在怀里的暖炉。 确定暖炉还热着,谢无尘就直起身出去了。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愣是没给白知秋找到一个躲避或是拒绝的机会。 马车所用的引路符是谢无尘画的,他想知道此刻到了哪儿,哪用得着专门跑出去。 白知秋坐在车上想了想,也起了身。 一掀帘,羌州的一带的朔风就劈头盖脸卷了过来。白知秋偏头呛了下,好气又无奈:“在外面呆着做什么?” 车辕上已经贴了新的引路符,谢无尘支着腿,摆弄着阵盘,头也不抬:“有些闷,马上进去。” 白知秋没多问,伸手把暖炉推出来,人躲回去了。 谢无尘把那银质小炉捞到身边,画了新符放进去。 他说着出来透风,但朔风刮在脸上的感觉并不好受。今日的天本就暗,现下一看,云层也厚,只怕这两日就要纷纷扬扬下一场大雪。 有引路符在,倒不至于迷失方向。他们赶到齐郡最多再用七八个时辰,不算太久。只是羌州一带冷寒,到了冬日,一下雪,就要起白毛风。 白毛风难捱,雪碴子铺天盖地,一碰到什么就能冻一层冰。北越那边也有——每年都要冻死不少人。 谢无尘只听人说过,但看这朔风的架势,白毛风只会来得更怕人。 起了风,往中苍沙洲的路就不好走了。 符箓画多了,右手免不了酸疼。谢无尘揉着手腕,呼出口气,又坐了片刻,钻回去了。 桌子上散了几根羽绒,雪白的。谢无尘只一眼,就怀疑是白知秋从斗篷的绒领上扯下来的。 他在摆卦。 “在算什么?”谢无尘看白知秋舒舒坦坦地拢回了暖炉,问道。 “算天时。”白知秋道,“明日午时要下大雪。” “那还好。” 明日午时,他们差不多可以入城了。 白知秋点了下头,把羽绒搓起来,伸手出去。 那白白的一小团在手心打了个滚,毫不犹豫飞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52章 寻医 但谢无尘很快就开始怀疑白知秋摆卦的准确性了。 两人睡了大半日, 晚上白知秋便就着灯火给谢无尘讲解阵法。讲到大半夜,白知秋又要去补觉,谢无尘自己钻研后面的内容。没等多久, 就听见马车外的风刮得大了。 白知秋昨日还教了起结界所用的阵法, 谢无尘照猫画虎布了一只出来,放到一边。 现在刚过卯时,无边旷野中只有偶从车帘缝出透出的一点昏黄的光,飘摇不定。 他们已经沿着商道走了一夜,接近齐郡的郊野了。到了这里, 就有稀疏的村庄, 偶能听到一声鸡啼,被朔风冻着,焉头耷脑没精打采。 谢无尘探头出去, 却看见一点跳跃的昏光。 他伊始以为是哪家人家点了灯, 疑惑了片刻。只是他这么琢磨的片刻, 就嗅到了风卷来的味道。 一种是点火后的木柴味, 另一种不算好说。 这味道他不熟,但也不算陌生。白知秋是医阁长老,他身上很多时候就带着这种味道,是有点发苦的药味。余寅常去医阁,时候多了, 不可避免也会蹭着点。 但是这种味道要难闻很多, 里面多了药材堆积在一起太久,受潮后变得腐朽的枯木霉味。 而且这就是一个小村,不是医阁那种常年累月都在煮药的地方, 运气不好只有江湖游医, 哪来那么多药能让他隔着甚远都嗅得到? 谢无尘犹豫片刻, 要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白知秋,却听白知秋开了口:“去那边看看。” 他应声,打个响指,马匹就转了个弯。 白知秋掀帘,向四周望去。 严严实实堵在外面的寒风见缝插针地卷了进来,吹得白知秋眯了眯眼。 四周没有什么具有辨识度的建筑,羌州郊野里的小村小庄都这样,连灯都舍不得点,不知道的人在晚上过来,未必找得到村子。 走近了,能看见的不只是那点光了,而是一个火堆。火堆旁边蹲着几个人,旁边有几只驴子被冻得嗷嗷直叫。驴子身上套着无遮无掩的木板车,两辆车上用绳子捆着麻袋,剩下的都是空的。 身后是一座破破烂烂的庙,庙前面支着草棚,挡风都奢侈。 谢无尘借着火堆的光向庙门看去,眯眼认牌匾上的的字:“……庙,什么?” “是医仙庙。”白知秋略一沉吟,“我知道这座。” 火堆旁蹲着的人显然也看到了往这边走的马车,几个人聚在一起似是商量了什么,然后一起看了过来。 没等谢无尘思考白知秋的“知道”是哪种程度的“知道”,就见他皱了眉,当机立断地钻回车厢,再出来手中扯了两块布巾,三下五除二地给谢无尘蒙住了口鼻。 谢无尘:“……” 他看着伏在不远处的村庄,又转眼看向火堆旁的人。 天上落下了细碎的雪雾,但这么小的雪还不至于影响到视线。 蹲在火旁的几人农人模样,衣着是最简单的粗袍短打,裹得很厚实,却没穿外套。脖子和脸上包着保暖用的长巾,一直拉到鼻梁上。加上戴了帽子,能露出的只有眼睛,怎么看怎么怪异。 “白师兄?”谢无尘散了神识出去,却发现这几人只是普通百姓,一时不太拿得定主意,看向白知秋。 白知秋点了下头,把布巾系在自己脸上,将马匹远远勒停在了离他们三丈的地方。 “喂!”那车夫里可能是领头的一个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扯着嗓子冲他们喊,“什么人?” “下雪了,来这边找个歇脚地。”白知秋遥遥回道。 “这下不大!你再往北走走,再有俩时辰有住的店,你在这歇啥子嘛!” 好像是怕他们不认路,那人伸直胳膊,给他们指着官道,嚷嚷:“好走的好走的,你认路顺着走就是了!” 白知秋看向谢无尘。 “他没骗人。”谢无尘点了点地图,“不过走不了两个时辰便有驿站,人多些,也能休息。” 白知秋没动,也没说话。对面的人可能是觉得他没听懂,有点急,又跳起来两个,叽叽喳喳给指方向。白知秋思忖片刻,向他们走过去。 谁知,他这一动,对面几个人整整齐齐往后跳了一步,止不住向他摆手:“站住,别过来!” 白知秋这下听懂了,从善如流地站住脚,问道:“能去你们村子里讨口水喝吗?” 说着,他还点了点自己面巾,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愁苦:“我是个游医,来这拜拜医仙庙,讨点吃的就走。” 这话一出口,没人再出声。好半天,那汉子又叹气,声音小了不少:“一个小庙拜什么拜的。你有马车,顺着道再走一会都遭不住嘛。” 谢无尘嗅着空气中的药味,思索着其中的不正常。 疫病起时,来来去去的医师常会蒙住口鼻。若是遇上疫病闹得厉害的地方,常会围起来一把火烧掉。 他和白知秋,一个黑衣劲装,一个白袍宽袖。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副等着别人打劫的样子,哪轮得到一群汉子怕他们?用得着一直指路让他们走么?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教给这些拦人都不会拦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用长巾蒙脸和焚烧衣物的? 他们还在絮絮叨叨地给白知秋指路,说着马上走,让他二人拜完别在这边绕圈,小心刮风之类的。 谢无尘走到白知秋身边,见他一手拢着暖炉,另一只手在袖中不停地摸着什么。 然后,他的手腕抖了下。 一声鸡啼跟朔风一起刮来,随着白知秋的动作,一道清脆的铃声也乍然传开,清晰地传入那几名汉子耳中。 白知秋手中多了一只空心铜环,一晃就叮铃叮铃响个不停,刚刚那道铃音便是他摇出来的。 那几个汉子一下子停下了。 白知秋勾了一个笑。 猜对了。 “请问,是村中生了什么疫病吗?”白知秋向前走了两步,这次,几个大汉没再避着他了。 他举起手,给他们示意了手中的铜环,温声道:“既是游医,便没有见伤见难不帮的道理。医术我还是略懂的,能用得上最好不过。不知村中是否有神医?不妨问问他的意见,我在这儿等着。” 白知秋做什么事情都带着一种温和感,他一摇铜环,几个大汉还真安分下来,听他说完了话。几乎让谢无尘怀疑白知秋给他们下了什么迷魂蛊。 他们听了白知秋的话,一个先跑回村传信去了。 谢无尘跟着白知秋绕过火堆,走进医仙庙。 “白师兄,怎么回事?”进门后,谢无尘压低声音问道。 “风里这般浓郁的药味,断然不会是一户两户人家生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至于我为什么怀疑村中有神医……”白知秋回头看去,笑了一声:“能教会他们掩住口鼻,焚烧衣物,还算行事周全。可他们如此坚定不要外人入村,多半教会他们这些的人在村中颇有威信。” “我们走到这里到底是不是偶然,我不确定。”白知秋俯身弯腰,对庙内的神像行了个大礼,才继续说道,“既然来了,自不能错过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时,谢无尘生生在白知秋的语气中品出了血腥气。 谢无尘想,他不仅是碧云天上的小师兄,也是济世救人的医阁长老。 ……更是三百年前,为世间留下学宫的仙人。 白知秋抬头向贡台上的神像看去。 这庙叫医仙庙,贡的是一个背着破竹筐、年过半百的老妪。筐里装着好些枯草,不知是人们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谢无尘在顺安见过的一些供庙,各种各样的都有:或是衣袂飘飘、或是庄重威严、或是富贵吉祥……唯独没见过这样有些显寒碜的。 庙小,却整洁。窗户细细糊了纸,不至于漏风。房梁和立柱上的红漆早已剥落,但没有落一层蛛网或灰尘。唯有庙门在背风处都吱呀吱呀响个不停,好像拿着自己的年岁在跟人们抗议。 老妪佝偻着腰,脸上皱纹横生。她笑着看向下面两个青年,又是说不出的慈祥。 白知秋拜完,甚至踮起脚,摸了摸老人抓着竹背篓的手。 “白师兄,这是……” “你不认得她,这位是曾经五河八堑的扶楹仙师,专修药理。”白知秋停了一下,“人间拜的医仙很多,她没几座庙。” “那这座是?” “她曾与我师父相熟,不过这庙不是我师父立的,是那村子的先祖立的。”白知秋向外示意,“那村后来改了名,叫寻医村。” “扶楹仙师在人间走了很久,青山白骨,未有埋骨之地——我所知的,只有这座庙。” 几百年过去,这座小庙还留着,小村也没改名。 有时候觉得时间真是厉害,轻轻松松能抹掉很多东西。有时候,时间好像又很无能为力,它抹掉了五河八堑的传说,却没能抹掉一座小小的医仙庙。 ——哪怕已经没几个人记得所供奉的是谁。 或许世间玄奥不过于此。 谢无尘恭恭敬敬地拜了礼,听见外面汉子吆喝驴车的声音。回去传信的那个气喘吁吁地在门外喊他们:“好了,文医生请你们进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53章 入村 文医生。 这个称呼, 让白知秋和谢无尘不由得一顿。 对白知秋来说,文松月只是医阁众多弟子中的一个。他能记得清楚,却不会多问。而对于谢无尘来说, 文松月这个名字, 代表他入学宫后的开始。 她明明要去中苍沙洲,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白知秋收起医铃,冲传信的大汉点下了头,示意谢无尘去牵马。于是谢无尘回来时候强行把斗篷给他扣上,人也塞进车里了。 雪落大了一分, 这代表羌州的白毛风快开始了。风停之前, 不好再往齐郡走。 白知秋从车帘缝隙中看出去,心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 文松月晚上睡得晚,鸡啼时候又要起床。学宫课业不重, 对于弟子的管理也是松散的, 刚开始强行拗自己的精神, 逼着自己清醒很难受。后来习惯了, 便好了许多。 她灌下一口冰凉的浓茶,眺目向外看去。 “文姑娘。”隔壁家的大娘端着一碗粥进来了,“你又起这么早啊?” 文松月只对她笑了下。 “不是我说你,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仗着自己年轻, 硬熬。生病的人这么多了, 你再把自己熬垮了可怎么办?”大娘一放下碗就开始唠唠叨叨,又从怀里摸出来一颗鸡蛋,“先吃东西哈, 欸你把蛋吃了, 我给我儿子煮了, 家里鸡可能下了。” 这段话几乎每天都要出现一次,文松月刚听到是哭笑不得,现在再听到,却不由得想叹气。 “行,我先吃。天要刮大风了,您小心风寒。” “你先看你自个吧,屋里冷得跟地窖似的。吃完放着,我一会收拾。” “嗳。” 医阁虽以凡人病症为主,但身在学宫,想拿辟谷丹一类的药自然不费力气。文松月用不着按照凡人的节奏生活,却架不住隔壁大娘每日都来送饭。 当有人闯进堂内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 大汉急急忙忙地比划了半天,才说清楚:村外来了个自称游医的年轻人,无论如何都要进来。 “咱们和他进来出去都不安全,算了吧。” “我琢磨也是嘛。”大汉缓了口气,“瞧着细皮嫩肉,一身白,公子哥似的。不是咱们风里来雨里去的糙人,信不得嘛。” 说前半句的时候,文松月尚且没上心。等说到后半句,才反应过来似的,赶忙叫住往出走的人:“一身白的游医?散发吗?” “散着的嘛,旁边还跟了个差不多高的黑衣服。模样就没看到了,两个人遮着脸的。可那眉目也太出样了,哪是咱这地方的人!” 文松月皱眉,有些迟疑:“不好说,说着是不下来的。”她搁下碗,定了心思,沉吟道:“让他们来吧,我去村口看看。” *** 驴车速度慢,从医仙庙到村口走了快半刻钟。谢无尘眼尖,隔着三五辆驴车,在初亮起的天光中看到穿得单薄的文松月。 “是文师姐。”谢无尘向车内道。 白知秋淡淡地应了一声,没表示意外。 几个人正一起把放在村门口的拒鹿角搬开,白知秋在谢无尘的搀扶下了车,等前面的人进村。 分别不过三个月,文松月已经换了个人,一下子长大了似的,在看到他们时,似乎怔住了,呆呆地看着白知秋的眼睛:“白师兄……” 白知秋敛目,弯弯眼角,向她点了下头。 旁边的汉子显然也被惊住了:“你们认识文医生!那怎么不说!” “同门。”白知秋颇有涵养地同这汉子解释,“不知她在此。” 文松月上次传信,道自己已经出了芜州。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才让她停在了这里? 谢无尘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被旁边人咋咋呼呼的架势轰去了九天之外。文松月猛然惊醒,草草同他们道了个歉,就转身走入人群,轻声细语地安排药材的去处。 天亮了,雪也开始下了。雪碴子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冰得生疼。文松月处理好事情,一拜:“白师兄,这边。” 这是一个普通到挑不出一点特殊的小村子,早晨的袅袅炊烟方起。衬得街道冷寂。 家家户户院门紧锁,院门内外洒满白石灰。不时有人在院内向外偷窥走过的人,观察他们。在谢无尘转眼与其中一人家的姑娘对上视线时,那人受惊似的,急忙避了脸。 然后就对着谢无尘扬了扬手中的帕子。 谢无尘:“……” 白知秋:“……” 白知秋一下没忍住,仗着自己被斗篷裹得严实,笑了一声。 文松月在前面引路,没看见白知秋的表情,不然受惊的还要加一位。 怎料,白知秋笑意还没收回,就被人揽了下肩膀。谢无尘目不斜视,给他把斗篷裹得更紧了。 进村后,始终萦绕在鼻尖的药味淡去许多,反而多了烧灼药材的味道。白知秋边走也在边观察,不知不觉间不已经随着文松月走过小半个村子,进了一户柴门。 隔壁的大娘过来收碗,一出门就看见文松月带了两个人来,张口就喊:“月儿,这两位是谁?中午我多烧点饭?” 谢无尘看文松月,文松月看白知秋,最后两个人同时发现,能做决定的好像只有白知秋。于是,目光又交给了他。 “看我做什么?”白知秋无奈了,“不必了,谢谢大娘。” 幸亏在座一位不知情,另两位给他面子。换作余寅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格,一提年纪,今天多少要让白知秋揍一顿。 大娘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娃娃就要多吃,你看看你们瘦的。多多少少吃点,大娘走了啊,中午给你们送过来。” 文松月好声好气把人送走,再开口,已经严肃下来,掀起厚帘:“请进。” 文松月给他们让了椅子,案上茶早凉透了,她也就不换了,目光转向白知秋,问道:“白师兄,你和谢师弟,为何会来到这里?” 白知秋“嗯”了声:“机缘巧合下路过,说说你吧,你为何在这儿?” 遁世百年的医阁长老下学宫,只同一人路过此地,文松月才不信是巧合。 只是白知秋不说,他下学宫的原因多半与她无关,没有多问的必要。 文松月点了下头,平静道:“齐郡生了疫病。” 白知秋微微蹙眉——学宫并未收到过齐郡疫病的消息。 “我不知晓齐郡疫病的情况。”文松月停了一下,被面巾遮住的脸上尽是漠然。她阖了阖眼,尽量镇静道:“我未进齐郡,不知齐郡而今确切的情况。据出去买药的村民讲,齐郡城中不容乐观。” “这件事情……我当时下学宫,原是想着自齐郡过中苍沙洲。” 取道齐郡,往中苍沙洲走,未必是最快的一条路,但一定是最好走的一条。这条路上人烟较多,歇脚地方自然多。若是遇到什么意外状况,不至于举目无援。 而文松月从芜州走,也是出于这般考虑。 白知秋给文松月让开位置:“你坐下吧,慢慢说。” “我行至齐郡时,遇到有人想入城求医。”文松月沉默片刻,手指攥紧了衣角,像是在思索该如何告知白知秋,“我在城门口,遇见了一个被拦住的人。” 文松月一阖眼,就能回到那一日。仲秋的时候,羌州一带已经过了穿单衣的季节。荒草在渐冷的风中褪去了自己原本的翠色,用不了几日,就会被一场寒雨洗成灰白。 她背着自己的药箱,给了城墙下的乞丐几块馒头,才往城门走去。 守城门的士兵与一个妇人吵得不可开交。士兵提着枪,一个劲要那妇人走,妇人则瘫坐在地,不住地哭泣求情。 一个人躺在驴车上,身下是稻草杆,身上盖了条勉强能遮风的毯子,一直在瑟瑟发抖。他露出来的脸通红,嘴唇却发青发紫。 “据守门的士兵讲,齐郡已经生了疫病,不允许来历不明的病人入城。”文松月缓了缓,“这人发热,打寒战,本以为是风寒,并未上心。半旬后,突然神志不清,开始咳血。我断定那并非是简单的咳血之症,与医书中曾记载的芜州以西一带的时疫相似。” “芜州以西……”白知秋很轻地念了一声,“继续说。” 文松月向外投了一眼:“我同她来到这里,吊住了那男人的命。却不想未几日,村中出了好几个这般症状的村民。他们不懂,吵闹着要赶走这些染了时疫的人。”文松月突然掩住面,不由哽咽,“我想了好多办法,才让病人都集中到村西的祠堂里,安排了人照顾他们。可是……” “可是,生病的人越来越多。只能封住村子,不许村民出村,每隔几日派人去齐郡采购药材……大部分人没办法举家迁走,只能每日都活在恐慌里……” 担心冬日难过,担心自己染病,担心未知的来年。 所有的未知都让人害怕。他们走在连接千丈高崖,摇摇欲坠的枯木桥上,身边即是能让所有人粉身碎骨的深渊。 可所有人逃无可逃。 “你做得很好。”白知秋道。 文松月的情绪不过片刻,她用帕子擦干净脸,平静下来:“我应该这么做。” 作者有话说: 写完了写完了,补充一点无关紧要的内容: 古代防疫,除了吃药,确实是有隔离类的措施的,即舍空邸第(认真) 应对方法还有打扫卫生,戴口罩,佩戴香囊,点艾(有点类似现代向空气喷洒消毒液),填埋死者尸体,焚烧衣物、以及病区异常死亡的动物,画白线(草木灰生石灰好像都有) 古代时疫一旦爆发,传染率死亡率极高。若一人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出自《温疫论》) 而传播方面,因为古代交通欠发达,蔓延没有那么严重。但也代表,一个地方实在救无可救了,是真的会一把火下去…… ---------------------- 本文是架空,有部分参考,但是,具体内容请不要较真。 感谢观阅。 第54章 时疫 “有纱布么?”白知秋乍然问。 “有的。”文松月扫了眼谢无尘, 以为是他哪里受了伤。一起身,才注意到白知秋缠着纱布的手。 “受伤”这个词离白知秋太远,他好像从来云淡风轻又风雨不侵。文松月瞳孔甚至轻微地缩了缩, 走到柜台后, 翻着柜台里为数不多的物什,然后取出一只瓷瓶和一卷纱布。 “我来?” “嗯。” 白知秋把袖口向上卷了两折,将整只手都露出来。谢无尘拿起茶壶,要往出走:“我去取些热水。” “你去隔壁找王大娘。” “好。” 白知秋可能是太久没干活,最简单的卜算天气都生疏了。现在还没到巳时, 雪已经下大。放眼望去, 白茫茫一片。 近处的院门还能看清,稍远些的地方,屋子只剩下绰绰的影, 更远的地方, 则完全被淹没。 谢无尘在门口站了片刻, 听屋内白知秋问:“这三个月, 关于齐郡的消息,你知道多少?” 顺安很少下雪,更多的时候,顺安下的是雨夹雪,淅淅沥沥落得哪哪都是湿漉漉的寒凉感。雪一落地就化了, 泡在泥水里。人一下地就往靴子渗, 再厚实都挡不住。 只有机缘巧合下的深冬,顺安才会下诗文中的如花如羽的雪。京城贵公子们定然会在此时呼朋唤友,围炉观雪——母亲却会唉声叹气, 她每到下雪天都会唉声叹气, 忧心北函关是否寒冷, 忧心她今年给父亲的冬衣够不够厚。 她忧心的多,真正能做的少。 北函关一带下雪早,不到十月就开始了。浮关阙又是风口,一刮就成了白毛风,铺天盖地的都是雪碴子,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当年北越违反合约,偷袭市贸三城。将军谢仁带着千人精骑连夜疾行,大破边山都营,返程中却遇到了白毛风。 顺安的大雪是文人雅兴,北函关的大雪是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的鬼蜮魍魉。 呼喊都传不出去的狂风骤雪中,一旦失去方位,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谢仁在其中等了整整三日,居于浮州的谢夫人闻言,胎气大动,由此落下了病根。 七日后,凯旋的消息才到。随着封赏的旨意一道来的,还有要谢仁的妻子一道进都修养的圣恩。 其实,未必要谢夫人进京。谢无尘之上有三位哥哥,无论是谁,都可以。 只是谢仁选了他而已。 他是游离于谢家之外的孤岛。 此时的寻药村也是,齐郡情况如何,文松月很难去探听。唯一知道的,是齐郡的药材越来越难买。 三个月。 齐郡的疫病若是管控得恰当,三个月足矣。但按如今情况来看,怕消息来得不妙。 *** 伤不算新伤,但主人显然没有好好看顾它的心思,不上药就算了,刚长好一点又被挣开。伤口周围的血渣没有清理干净,便草草裹上了纱布。 白知秋惯常能忍,他垂眸瞧了眼,没做出什么反应,一手放在腿上,微微放松了身子:“那个人,为何会染上时疫?” 也许是有其他事情转移了一部分注意力,也许是白知秋此刻刻意放低了姿态,文松月竟不由得松了几分心。 虚悬在面前的手比文松月曾经所想的还要寒凉,却没让她产生任何出于敬意的惊惧,她熟练地拆开纱布,道:“最开始生病的那人妹妹出嫁,他专程去齐郡购置了一些物什。约莫不到一旬,怀疑自己染了风寒。”文松月沉下心思,边撒药边道,“我遇见他时,已经半月余了。” “我来此地后,遇着好几个生病求药的病人,才知疫病已经在村中扩散开。先是出现咳血症状,随之是身上起麻疹,大约三日后,成片的疹子会凝成淤血一般的血块。上面的皮肤一碰便掉。现今三月余,虽然未有噩耗,却也不见好转之象……只是现在,需要的药材越来越多。齐郡若是疫病严重,委实……” 委实是噩耗。 白知秋揉了揉眉心,忽而问道:“还有其他医师么?” “有的,都在村西祠堂那边。这座药堂需得有人守着,他们让我过来了。”文松月一停,迟疑道,“村民们对我很是尊敬,是因为村口那座庙中所供奉的医仙么?” “也许有,但你在学宫求学多年,与这位医仙,有什么关系?”白知秋收回左手,伸出右手,“这段时间以来,有什么不解的问题吗?” 文松月平静敛眸,目光拂过白知秋手指上的伤口,暂时未发一言。 谢无尘同样收回自己凝落在手指伤口上的视线,转向旁边纳着鞋底,跟他一起等水沸的大娘:“我不是。” “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呢?白衣服那个?他也不是?”王大娘用力地把锥子摁进粗麻浆糊的布层里,再转着拔.出来,“我当见了神仙了。” “唔。”谢无尘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王大娘手指转了下,顶针顶着针鼻,让粗针带着麻线穿过去,一拉到底后还用力拽了拽:“我们这边出过救人的神仙,村外庙里贡的那个就是,十里八乡的生了病都去求的。” 大娘根本没把他意味不明的话听进去,只自顾自不依不饶地狐疑:“文医生没准都是我求来的,你们认识她,你们不是吗?” “我真的不是。”谢无尘无奈道,“您高看我了。” 若是要说仙人,白知秋多半是的,只是不是医仙。他明面上是医阁长老,实际上会的东西过于多,以至于手里那点医术都成了添头。 白知秋断不会在此处久留,所以谢无尘不会透他的底。而且以白知秋的性子,即使是透了底,也不会陪着其他人闲话。他只有在碧云天上时候,会跟师兄师姐们开开玩笑。 虽然这种玩笑很多时候会伴随着一种刻意的接近和上心的应付。 谢无尘弯了下唇角,看火墙子上放的壶开始冒蒸汽,琢磨着白知秋也该跟文松月聊完了,便起身同王大娘打了个招呼,拎着回药堂去。 “风刮老大了,你要不要衣服!”谢无尘一出门,身后紧跟着传来王大娘一嗓子,震得他踉了一步,连连摆手。 倒也许久没人关心他冷不冷了。 碧云天上都修仙道,冬日衣着与夏日无甚不同。唯一一个例外是白知秋,不过他操着心,倒也没缺的物什。 只是被雪碴扫过裸露在外的皮肤时,还是被打得有些疼。 不知道这场白毛风要刮多久。谢无尘心道,他们在路上已经耽误了两日,后面若是再有意外,还会被耽误。 陆师兄的事情…… 谢无尘怀着心思走进药堂,正对上文松月凝重的面色。白知秋坐在椅子上,手中抓着一本本子,估计是文松月出诊的时候写的记录。 文松月从柜子里取出只粗糙的杯子,谢无尘道声谢,奉到白知秋手边。白知秋微微蹙着眉,伸指试了试温度,无意地拨了拨。 “白师兄在看什么?”谢无尘看白知秋神色不算很好,明知自己不懂,还是问了一句。 白知秋没看他,手上又把杯子拨了半周,道:“……芜州以西的疫病,与孟州极南处出现过的一种疫病极为接近。” “血疫……” 谢无尘蹙了下眉,又听白知秋自顾自否了,低声道:“不对,不该是血疫。” “疫病自齐郡而来,齐郡又是离苍郡最近的地方,有源可溯。三界已经彻底隔绝五百余年,血疫则彻底断绝于一百七十二年前……” “血疫是什么?”谢无尘觉得白知秋此刻不太对,他蹲下身,握住白知秋搭在一边的手腕,拉到膝盖上盖住,“白师兄?” 白知秋像是在缓缓回忆什么,眸光低垂,摇了下头:“血疫并非时疫,而是邪术,未曾载于医书。” 妖邪出世。 血疫。 这是能够关联到一起的。 可他们遇见的阵法又是怎么一回事? 曾经的清远是阵法大家,后来辰陵宫落成,所有古籍归于辰陵,专修阵法的人不说多如过江之鲫,也是济济一堂。 白知秋还是找不到准确的头绪。 “血疫未曾出现在医书中,我需得过去瞧瞧。”白知秋收回手,向文松月点了下头,“不必忧心,血疫并非无解。” 文松月看白知秋系好斗篷,向外投了一眼。风已经刮起来了,温度骤冷,确实要对祠堂那边更上点心。只是她还没拎起药箱,就有个男人跌跌撞撞冲破风墙,闯了进来。 谢无尘侧身把白知秋护了护。 文松月面色一变:“怎么了?” “出事了。”那人面巾捂得严实,显然是一路跑来的,此时他撑着膝盖,不住喘着气,“家住村东面的那个小姑娘,人没了!” “你别急,我跟你过去。”文松月三两下把东西塞进药箱,语速极快,“其他人呢?帮忙看顾的村民们,怎么样?” “乱套了!”男人一拍大腿,“小姑娘一没,她爹先不乐意了,在里面一哭,其他人也害怕啊。” “好,我知道。白师兄,你去吗?” 那医师才注意到旁边两个人,一下没认出来,急道:“咱们这村子,哪能轻易放人进来!你还让他过去,这不是添乱!” “他没事,不会影响我们。”文松月笃定道,率先出去了。 那郎中一跺脚,不好多说,急忙追上。 白知秋拂开谢无尘:“你留在这里,风刮不久,它停了我们就走。” 他刚转身,手腕又被扣住,白知秋没抽出来,只好安抚似的叹了口气,耐住性子:“我是仙身,疫病奈何不了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55章 骚乱 “我同你去。”谢无尘没理会白知秋的安抚, “既然乱套了,多半不好处理。你总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白知秋转眸看着他,看了片刻。 谢无尘与他想象的样子不一样了。或许从一开始他的认识就是错误的, 他明明知道总有人力不可及之处, 所以不能以一己之力庇佑一切。 几个月前,在录名大阵前还要忍住自己泪意的人,已经尝试着自己走出来,试着走进这一场波澜里。 白知秋换在谢无尘的境地里想了想。 也是,他早晚要走进来的。 他无奈地笑了下, 抬步走进了风雪中。 寒风呼啸。 寒意透过面巾渗入口鼻, 却没有碧云天上常有的潮湿,而是混着弥散的烧焦的药草味道。前面的两个人,在铺天盖地的白色里, 隐隐绰绰像两道影子。 他们只走了几步, 袖口上就结了几分霜。 谢无尘忽而想起白知秋第一次带他去舞雩台的时候。 那条路不算长, 却因为黑暗显得隐秘至极。黑暗吞没了周围的高空与雾岚, 凛冽的风雪则吞没了前方的道路。他在那么刹那间想要伸手去捉白知秋,却只碰到他落了层霜白的斗篷。 “怎么了?”白知秋问。 “这风刮大了,两三丈都能迷路。”谢无尘回答答非所问。 白知秋笑了一声。 下一瞬,他的手就被另一只微凉的手扯住,拉入了一片温热中。 白知秋偷懒, 给他把手摁暖炉上了。袖口的薄霜一下化开, 带来一阵潮意。 风雪太盛,谢无尘眯了眯眼。再望去时,人影都看不到了。 一来一去, 他就跟丢了人。 谢无尘暗中掐了下手指, 唤了提前放的追踪符。 *** 寻药村的村民们多姓王, 算是一脉的本家。子女成亲,多从附近几个村子往这边嫁,故而祠堂也修得庄严而高大。为了安置村民,周围又起了不少棚子。再后来因为生病的村民太多,屋舍也让出来好几座。 屋舍外用荆棘围了一圈篱笆,路口则用木桩拦住。此刻,几个人背对着他们,被村民们推搡着。隔着纷乱的雪雾看过去,乌泱泱一大片人,异常混乱。 寒风打着哨,把路障后男女老少高高低低的吵嚷和哭嚎一道卷了过来。 白知秋停了下步,眸光一扫而过,又低低垂下去。 文松月同身边那位医师低声讲了两句,他便点头,又折了回去。 谢无尘松开手,往前走了两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文松月,可他肩膀上却落了一只纤细的手:“不必。” 文松月穿过风雪,站在了路口。她一来,挡在木桩前的几个人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抵着木桩直起身。骚乱的村民们有的举着臂膀,有的在哭喊什么,有的还要别人搀扶着。 可当文松月冷着面色,一动不动站在木桩后,一言不发时,他们竟然慢慢安静下来。 “劳烦。”文松月道,等两个人移开木桩才走进去。人群随她的步伐在她面前让开一块空地,看向她的目光有迷茫,有畏惧,甚至有几分怨意。 文松月嗅到了冰雪、药材、柴薪,还有血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人群不过安静了片刻,又开始窃窃私语。这种毫无顾忌的私语声逐渐扩大,变得铺天盖地。 可文松月突然就有点听不清了。 她提着药箱的手指很轻微地瑟缩了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被风刮红了,带着针扎样的麻木痛感。 她就带着这样的麻木感走到了一方石洞里。 映花潭以东的梅林深处,有座石丘,石洞在石丘背后,不大,里面有一方石桌。 她那时入学宫不久,选了医阁,常被繁重的课业压得心烦。实在是静不下心时候,她就会去映花潭走走。那天白日下了雪,晚上却出了月。她跑神间被满地银花落霜迷了眼,走进了林深处,恰巧撞到了那方。 说来也巧,那天石洞中有人。白知秋拥着白裘斗篷,一个人煮着一壶酒,靠在石洞口盯着小炉发呆。 清朗的月光落下来,在洞口划出一道明显的阴阳线。往前是绿蚁醅酒,往后是沧月新雪。 “有客来。”白知秋指了指小炉,“喝酒吗?” 文松月摇头。 “那你要回去吗?” 文松月又摇头。 白知秋便很轻地笑了下,抬眸向如洗的深蓝夜空望去。白梅覆雪,天上地下一个颜色。更远处,还能看见一线山影。 她那日没有问白知秋任何关于药理的问题,只是隐约明白,人与人在世上的所求,是不一样的。 那一日的白知秋是仙客,而她满心红尘,又觉走向红尘的路太苦。 后来,她还去过几次。没有再碰见白知秋,却在洞中找到了酒坛。不知是白知秋无意落下,还是留给谁的。 只是后来再去,再没有伊始的迷茫。 身后响起了簌簌的行走声,白知秋穿过打开的阙口,谢无尘则握着一把短剑跟在他身边。 文松月转眸越过谢无尘向白知秋看了一眼,得到了一个细微的点头。 “该煎药去煎药,事情不要误。”文松月对旁边面面相觑的几个人道,等他们都走了,才转向众人。 一张又一张的人脸在眼中划过,没有一张是陌生的。 “外面风大,回祠堂去。”文松月面如冰霜,“那姑娘在哪?” 几个人迟迟疑疑地退了一步,却没人离开。反倒是中间围聚的人整整齐齐让开条路,露出挤在最中间的男人。 他怀里抱着一卷灰扑扑的被席,露出女孩子了无生气的青白的脸。 风冻住了男人的眼泪,让他的神色全然是麻木的。人群让开的瞬间,他死死地盯视着文松月,突然曲腿跪了下来。 “你不是说你会救我们吗?”他哑声问,声音像是拉不出音的二胡。混黄的眼珠直愣愣地转了两周,转也不转地盯住落了一层霜白的地面。 也可能是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了。 文松月对他有印象。 他是最早生病的那群人之一,病愈后,因为放心不下女儿,一直留在祠堂帮忙看顾其他病人。 文松月在他死寂的眼神中半跪下身,拨开包住女孩身体的灰布,看到了破皮溃烂的脖颈。 旁边突然有人一声惊叫,指着小姑娘的伤口连连后退。可是人都围在一起,她一退,后面的人没反应过来,被一搡,直接坐倒一片。 “你不是医术高明吗?你不是说你会救我们吗!那怎么还会死人?!” 人声混杂在一起,声声浪迭,被朔风卷到顶端。文松月缓缓为小姑娘掩住了脸,一时间没答话。 谢无尘和白知秋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文松月身后,正好与那男人一起形成了一小块空地。 白知秋见谢无尘指尖掐着,问道:“什么符?” “一道来的那位医师,文师姐不知让他去哪。”谢无尘轻声道,“我掐了张引路符。” 这样的话,那个人若要来祠堂,就可以顺着自己走过的路,畅通无阻地过来。而且有引路符在先,他们也能了解到他在哪。 “他在往这边赶。”谢无尘说。 白知秋点了下头,没说话。 文松月身子踉了一下,被她不动声色稳住。出口的话语没有分毫情绪:“诸位要用自己的命,同我赌谁能在这场瘟疫里活下来吗?” 这话太冷,太无情。 所有人都在质问,都在控告。他们不甘心把所有希望交给他们,让几名医师就此决定他们的生死,可他们一样不敢走出祠堂外文松月等人划出的界限。 信任真是虚幻的东西,尤其是建立在危机、性命之上的信任。它能稳固得坚不可摧,也能在瞬息间分崩离析。 甚至能同时存在,一边畏惧,一边屈服。 谁都怕死。 尤其是危机四伏,命悬一线之时。 风刮得更大了,咆哮着要卷走一切生机。飞雪凝在斗篷雪白的绒毛上,凝在药箱上,落满一地霜花。 “早点让她入土为安吧。”文松月垂着眸,那寒霜落在她的鬓角发尾,冷漠而无情。 “你还我女儿!”地上的男人突然暴起,不管不顾地扯住文松月的领口,手指紧得能听见骨头的响声,“她那么喜欢你……” 文松月被迫仰起脖颈,眼睛被飞雪一打,忍不住向旁边偏了偏。 “我想救她的。”文松月本想这么说,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却说不出了。 曾经在医阁上课时,授课的长老说,师者有教无类,医者亦然,天下众生,普同一等。 长老说,医者济世。 可是,长老又说,医者一道,最是有情,又最是无情。他们走得太远,见多了生离死别,太过情深,太过看重,会让自己痛苦。 牵绊是一种会让人难过的东西。 三千药方,叮咛嘱托,还有无数前人先辈记载于医书上的金科玉律,她都记得。 她也记得,此刻这个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小姑娘,生了一副活泼的性子。喝药时候很少叫苦,还会给文松月哼歌,软软地叫她仙姑。 “我会救我能救的所有人。”文松月抓住男人死攥着她领口的手,一字一顿,“我说过,我会做。”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56章 邪风 天地化成了戏台。台下, 是不明所以,乱成一片的人群;台上,是双目通红的男人, 不动不挣的医师。足矣蔽目的苍茫的风雪在天际肆虐, 像是能遮盖一切的幕布。 一切的一切,旋转簇拥着这里,把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被拉成极长的细线,在狂风中铮鸣着,又席卷向正中, 一触即发—— 谢无尘手腕一转, 昭至剑鞘之上寒芒一闪,就要上前。 白知秋的手还是那么冷,他一手拥着暖炉, 一手正按在谢无尘手腕上。 “你要对凡人出剑吗?”他的眸光从眼尾瞥扫出来, “你我既然不留, 就让她自己处理。” 谢无尘手指紧了紧。 “你想知道扶楹仙师是怎么陨落的吗?”白知秋收回手, 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说着与此时此刻不相干的人事,“她为了拖延时间,死于妖邪之手。” 白知秋顿了顿,才道:“她是医仙, 灵魄生来弱于常人, 这一陨,便是魂飞魄散。没谁能救所有人,她该比大多数人都懂。” “白师兄是觉得她的陨落可惜吗?”谢无尘没动。 “不。”白知秋道, “学宫门训, 行止由心。可世上总有力竭而不可到之处, 也总会有想要到达那些地方的人——”他缓缓转过头来,“所以,无悔而已。” “族长来了。” 恒久的僵持中,有人低声传了句话。 话一个接一个地传出去,听见的人都不由得伸直了脖子。等李医师扶着一名老人过来,站在最外围的一个年轻人紧张道:“刮白毛风呢,老族长您出来干嘛?” 男人终于脱了力,滑跪在地。他无措地爬了两步,又一次把被褥抱进怀里,用自己的手贴在女孩脸上。 谢无尘急忙上前扶住文松月,她却摆摆手,咳了几声,自己捋顺了呼吸。 白知秋让开一步,于是她正好对老族长对上了。 村里的老族长已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无可避免地弓着腰,脸上松松垮垮的皮肤向下拉着,连眼睛都藏在了褶皱里。可这却让他有种德高望重的老人特有的的威严感,当他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杵的时候,人群都没了对上文松月时候的理直气壮。 老族长蓄起的胡子都在抖:“你们也知道风大!” “我,我们……” 文松月向老族长一躬身,又深深望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男人,走向祠堂。 人群不由地给她让开一条通往祠堂的路。 到门口不过十数步,可文松月走的很慢。 谢无尘站在原地,看脚印上落上一层薄霜,蓦然心有所感地向白知秋望过去。 白知秋偏了头,示意他换个人瞅,去看老族长。 动作的意味太明显了,怎么看都是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或想法,要找个代替品。 人群的视线同样跟着文松月去,等看不见了,才整整齐齐投向老族长。 老族长的胡子被风吹得抖动不止,苍老让人看不出他的神情:“行了,我们是小民小卒,能站在这就不容易了,都进去。” “我们不想死啊!”人群里突然爆开一声喊,“族长,我们安安分分的,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死!” 这一声像是柴薪中掉入的火星,随随便便就能引燃起熊熊烈火。老族长竭力地睁着眼,像是要看清现在聚集在这里的每个人。可是风太大了,他也太老了,越看越模糊。 “那你走!出了村,找人给你治病!”老族长急促地喘了口气,拐棍在地上不住地敲来敲去“不信大夫,你还治什么病!” “我们村子当年遭到瘟疫,遇着医仙才度过大灾。现在,又是仙姑愿意救我们,我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别犯糊涂啊……” 说到最后一句,老人一声长叹,没说的所有,都放在这里了。 几百年前,小村中医仙降临,救他们的先祖于水火之中。百年之后,疫病再起,又一名女医来到了这里。 或许天道轮回,再次给了他们一次被拯救的机会。 飞雪与风盘旋在这方,构成牢不可破的幕罩。白知秋与谢无尘站在最中间,冷漠地看着眼前一切。两方隔着拦路的木桩,短短几步,宛如天堑。 都说世上最难跨过去的是生与死,但对于医师来说,治病远比救人简单。 寒风肃杀,于是穿过风墙的声音自然没那么清晰,却明明白白地落入每个人耳中:“药好了!谁该喝药了?” 好一会,最外围,终于有人开始挪动自己沉重的脚步。 “喝药吧,我家媳妇还等我回去呢……” “我家孩子也是。” “雪这么大,不知道他们炕烧的热不热……” 也许能安宁一些日子了。谢无尘抓了一片雪在手心,没由来地想。 老族长颤巍巍地往前走几步,要看清白知秋:“你是……” “文医生的友人。”白知秋颔首,“恰巧路过。” “朋友啊……”老族长点了下头,眯缝的眼中却流露出一点太过清明的目光。白知秋微笑着与老人对视,不承认,也不否认。 “那早点走吧。”老族长没揭穿,又由李医师扶着顺着原路走去。 “白师兄。”谢无尘回到了白知秋身边,“你选的路,是怎么样的?” “嗯?”白知秋没听清,目光没有一分一毫的波动,道,“给老族长再掐张引路符。” “已经掐了。” 老族长一走,人群散去,纷纷飞雪中,终于真正安静下来。 唯一留下的,只有地上抱着女儿冰冷的尸身的男人。他终于感觉到了力竭,在一片空茫中,爆开一道痛苦至极的哭喊。 “可我的妮儿啊。” 那声音被肃冷的寒风撕扯着,嘶哑又苍老,满是哀伤和绝望。 白知秋抬步向他走去,微微垂下眼,在男人面前蹲下,拾起旁边掉着的一只锦囊,伸到男人面前:“你的东西掉了。” 男人呆滞地抱着怀里的人,目光一转不转。被褥下露出来的,是女孩子青白的上半张脸,沾了碎雪的霜白的眉睫,还有被风吹动的几缕发。 那是很小的一张脸,只有十三四的样子。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总是会让人联想到春来时掠过水面的燕。 可现在,她蜷缩在陈旧的棉衾中,小小一团,孤零零的。 白知秋始终蹲在原地,仿佛有无尽的耐心,稳稳地将手悬在风雪中。 过了很久,男人终于僵硬而缓慢地抬起头,颤着手接过锦囊,又过了好一会,才把锦囊放到眼前,喃喃自语道:“是,我的,我家妮给做的……” 他很用力的眨了几下眼,一边挣扎,一边哆嗦着嘴唇,认真地看着白知秋,哑声道:“你救救她……” 他怕白知秋听不清似的,抓住他的手,一遍又一遍重复:“你救救她……” 很多时候,人惧怕生死,是因为惧怕离别。 没有人知道跨过那一条界限,在另一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白知秋温和地垂着眸,目光始终是温润而冷淡的。那种平和到了极致,就变成了彻底的冷漠。男人求了好半天,来来回回说着话,始终脱不开一句“救救她”。 可所有的话都没有换到回复。 很久很久,他才终于明白这个事实似的,一下脱了力,瘫坐在地。令人扎心的痛苦和木然慢慢地流动着,浓浓地绕着他们。 谢无尘突然觉得难以呼吸。 怎么就能突然没了呢? 家破人亡之际,都没有体会过的悲意,铺天盖地向他卷了过来。 人生有四大喜事,就有四大悲。悲伤之事中,又是事事与生死相关。 战乱、疫病、天灾、人祸,它们又来得那般随意且随便,轻而易举就能带走无数人的性命。 “葬了她吧。”白知秋低声道,“黄泉道上清算一生恩怨,今生福报留得多,来世能生个好人家。” 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提醒了男人,也彻底击溃了他。他慢慢蜷起身,越蜷越低,哭出了声。 “节哀。”白知秋道。 这两个字,从今早到现在,他来来去去听了不知道多少次。每个人都在劝他“节哀”,每个人都在担心下一个裹进草席的,会是自己。 明明昨天晚上,他的女儿满心欢喜地同他讲,下了雪就可以堆雪人了。可一夜忽过,一切都成了虚渺的妄想。 他求了祠堂这边所有的医师,可他们只会警惕地要他离他的女儿远一些,还要烧掉她用过的东西。 他不同意,其他人又闹了起来,他悄悄地混在其中,想要离开祠堂。 至少,他想将她好好葬了,葬个有风有水的地方,没准下辈子能投个富贵人家。 男人抬起通红的眼睛,盯视着白知秋。 可白知秋无视了他近乎于求救的目光,只是低低地说:“我也遇到过一场疫病,死了很多的人。有多少呢……整个村子,都烧成了飞灰。” “我那时候想过,怎么没人来救救我们,我们也想活着……只是,老天大概是不想给我们这个机会。后来,我走过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又一场疫病。” 白知秋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像是讲述故事一般。 可男人觉得摄人。 面前的男子从眉眼来看,不过二十多岁。可是他说话时候的语气,还有冷静到冰寒的眸子,都好像见惯了沧海桑田,悲欢离合。 “那一次,所有人也死了吗……” “那一次没有,有人救了他们。”白知秋弯了下眼睛,眼底毫无笑意。他向点灯的祠堂望去:“她能不能救你们所有人,我不知道。但至少,她为了这件事,愿意拼上自己所学的一切。” “活下去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些人的事情。你们自己总会救你们自己。” 白知秋站起了身,招手示意谢无尘先带男人找个地方避风,自己则向祠堂走去。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会有人想不开半夜忍着头疼码字呢…… 因祸得福,明天得了假不去实验,周末把作业交上就行。估计周末下一更。 感谢观阅。 第57章 灵识 病情严重的病人都安置在祠堂内, 里面专门烧了炉火,很是暖和。 白知秋走进去的时候,文松月已经看过了好几个突然病重的人, 站在避开人群的地方, 皱着眉写方子。 写废的被揉成了团,扔进炭盆里。于是那火“噗嗤”一下窜起来,很快消失。 白知秋一身素衣,白巾掩面,站在昏暗的祠堂内, 很是明显。但是直到他站到文松月面前, 她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白师兄。” “嗯。”白知秋点了下头,向周围看去,“这一道难走。医道苦难, 入医阁时, 每个人都会告知于你。” “我知道。”文松月低低道, 笔触没停, “我不后悔。” 白知秋笑了下。 “初到此地时,没几个人情愿信我。”文松月向祠堂角落扫过一眼,那里的长明灯只剩下一盏了。密密麻麻的长生牌位被移到了那里,掩藏在灯火后面,根本看不清。 神鬼不言, 他们坐在高处, 俯视着人间的一切,不会评判,不予质疑。 文松月却蓦然感到一种难言的安宁。 或许, 她天生就该走这一道。 机缘么, 说白了, 不过是巧合。这天底下的每一日,生生死死的人那么多,来来去去如风卷,流云不动,连痕迹都没有。许多事情,既然已经出现了,到了自己面前,便也没必要躲避,更没必要否认或思考。 去做就是了,反正想来想去,未必想得明白。 人活一生,没必要追求事事都清楚。 “老族长愿意信我,只是……”文松月揉着眉心,喘了口气,“这一次病发来的蹊跷。” 白知秋示意她继续说。 “来得太凶猛了,我在想该换什么药。”文松月给他指了安置在一边的一个人,“白师兄是要查血疫吗?” 白知秋只是道:“你开的方子带了吗?” “没带。”文松月反应极快,飞快地背了一串药名。白知秋听完点了下头,便向文松月指的方向走去。 “白师兄?” “无碍。”白知秋轻飘飘道,在走动途中已经挽起流云似的袖口。他在床边半俯下身,手指拨开了男子盖到脖颈的被衾。 男子脸上成片成团地爬着疹子,在不甚明亮的灯火下,几乎呈现一种紫黑色。脖颈浮肿,好像在水中泡了一天一夜,跟脸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可怕的不协调。 疹子爬到了男人眼睛上,让他用尽全力也只能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喉咙里不时透出“嗬嗬”地喘气声,白知秋问了句话,发现他已经有些难以出声了。 白知秋垂下眸子,捞出男子的手,隔着帕子安静号脉。 片刻后,白知秋收回手,挽起男子袖口,看了一眼就放了回去。 袖子被血浸得犯潮,散发着铁腥气。手臂上的皮肤脱落大半,露出鲜红的肉。伤口边缘的皮肤却一片青紫。 白知秋不动声色地走到了下一个人面前。 这屋子里的味道不大好闻,药味、血味混到一起,变成一种泛着腥气的苦。他把自己手腕贴在鼻下很轻地嗅了下,抿了抿唇。 白知秋只看了三个人,便折身往回走。 不是血疫。 那是在三界隔绝之前就有的恶咒,白知秋对它了解很深。从病患的外象看来,并非是他所知的。 走到文松月身边不过几步,没什么时间给白知秋思考更多的担心。他在走动间顺手把帕子丢进了火盆中,站到文松月身边看了一眼:“按照你的方子,加大药量,再加一味天胡荽和兰香草。” “但是这一味。”文松月手指一点,“会影响天胡荽的药性。” 白知秋眯起眸,略沉吟了片刻:“这一味代替的是原方中哪一味?” 文松月恍然,飞快地改了方子,就要往出走。 “稍等。”白知秋道,“我去北函关,晚些风停便走。” “这么快?”文松月有点意外,但转念一想,白知秋会来到这里,不过是因为巧合下遇到了外出买药的村民,过来探查消息。 现在消息探查完了,他要走很正常。 “好。”文松月一应,又犹犹豫豫开口,“白师兄,有件事……” 白知秋微微偏过眼。 “齐郡的状况我们不知。你若是从中苍沙洲走,经过时,能否给我们带些药材?我……” 白知秋不明所以地笑了下。 文松月被他这一笑笑得乱了方寸,下意识就低下了头。 白知秋在普通弟子的眼中,不是温和的。他流于一举一动的温和是带着几乎与生俱来的距离和冰冷的。平日里,他们可以平起平坐地与他交谈,但这都是出于长辈身份,该给予后辈的礼节。 “我知学宫不插手人间事。白师兄此番前来,同样不准备出手。但我所求的,并不是学宫。”不过片刻,文松月仰起头,倔强道,“白师兄既然讲自己是江湖游医,又讲是我的同门,慈悲之心合该与我无二。灾祸在前,我为何求不得自己的师兄?” 白知秋深深地望着她。 斗篷镶了毛边的兜帽披在肩后,逆着灯火,绒毛和发丝上像是镀了层金边。他的面上尽是漠然,眼睛却愈发地看不清。 过了好久,白知秋最终移开了目光:“去吧。” 文松月一躬到底,跑出去了。 齐郡生了疫病,这么一个小地方,自然没人会保他们。文松月将他们困在这里,阻遏住了疫病的蔓延,也可能将他们送上穷途末路。 对他们来说,而今入城麻烦,买药更麻烦,更何况要运出来——白知秋虽然不能运灵,但他货真价实地活了上百年,还是明信最疼的小弟子。若说他手里没点奇技淫巧,讲给鬼鬼都能笑上半日。 文松月想用他出自仙道院的本事,却要冠上医阁的名义。 这种偷换概念的招,居然有一日也能给自己撞上。白知秋暗想,旋即觉得有点好笑,不知道是想笑自己大河里翻船,还是想笑自己门下弟子长成,居然敢给他下绊子了。 白知秋又想起了袖中那只医铃。 那不是他的东西,是师父离开后,他在整理师父的乾坤囊时翻出来的。他伊始想不出杨雨怎么会留着这么一件东西,直到看到铜环上刻的一个“花”字。 “花”是扶楹仙师入仙门前的姓。 早年仙门的修行求清净,偶尔会有人间出身的弟子去掉自己的姓氏,杨雨就是这样的。这只铜环若是扶楹仙师的遗物,白知秋于情于理都该予以保管。 倒是不曾想今日坑到了自己头上。 祠堂外的风雪小了两分,谢无尘带着那个男人坐在背风处,给他掐了张符,免得他受不住寒生病。 白知秋到的时候,他刚给男人换上一张新符。 男人对自己背上附着的黄纸符一无所觉,始终是副木然呆滞的模样。 谢无尘起身,白知秋却冲他点了下头,然后引他到旁边,低声道:“帮个忙。” “何事?”谢无尘问。 “将灵识散出去,识海给我,能做到吗?” 谢无尘:“……” 他觉得白知秋消失了一小会,就开始无理取闹了。 灵魄藏于识海,灵识与识海相连。识海震荡有多危险白知秋比他清楚,甚至昨日还在担心他灵识受伤。结果今天一转眼,就开始提过分的要求了。 灵识散出去的时候,太容易被趁虚而入,所以识海必定是严防死守的。 白知秋微微偏头,目光从微垂的眼尾扫出来,温和至极,姿态却是摆明了的不容拒绝。 “怎么做?” “闭眼。”白知秋上前一步,抬手就在他眼睛上遮了一下。 他的手落下来的时候,谢无尘不由得就闭住了眼。霜寒的风带着药香和一点血味扫过鼻尖,怪怪的。 “凝神。”白知秋又说。 睁眼的时候不觉,闭上眼,两个人之间拉得很近的距离几乎带上了攻击性。虽然他们有过更接近的时候,但此时失去视觉,其他的感官骤然间不受控地敏锐起来。于是谢无尘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因为过近的距离,几乎能感觉到白知秋开口时候细微的气息。 他心头忽而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下一刹,他是真的僵住了。 白知秋的手指落在眉心,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无尽的寒凉感就顺着手指,涌入了识海。 谢无尘无意识地抬了下手,银芒一闪,昭至已经握在手中。 手举到一半,又被自己硬生生压下去。白知秋察觉了他的不适,空余的那只手缓缓地顺着他的小臂捋下去,扣住了手腕。 修长的手指顺势就包住了他收紧的手。 属于他人的灵识探入识海的时候,谢无尘整个人都是紧绷的。但是当他知道这个人是白知秋的时候,他又不可避免地松懈下去。 手被扣住时,谢无尘炸起的满身防备尽数卸去了。 要开命门吗…… 谢无尘没由来地想。 识海已经是最重要的命门了,谢无尘心念一动,没来得及问,就听到了白知秋的回答,直接响在识海里:“不必。” 白知秋的手是冷的,灵识也是冷的。那道灵识太过强大且无可拒绝,在它侵入识海时,谢无尘觉得自己就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根本无从抗拒。 是一种近乎于俯视的威压。 但白知秋给他的感觉是温和的,冷却不寒,温温柔柔地护佑着他散出去的灵识,将周遭一切纳入脑海之中。 谢无尘入仙道之后,曾无数次地散过灵识,却从未有过这一次这般干净且纯粹。灵识顺着他的意念,无尽地蔓延出去。他能感受到祠堂中每一个因为病痛挣扎的人,能感受到在风雪中一片静谧的村庄,甚至能感受到每一片雪在空中划过的轨迹…… 白知秋引导着他进一步凝神,所有的外物在他识海里褪去,于是谢无尘又“看”见了,他所感知到的“人”,变成了虚虚的影,有的实,有的虚。 在另一边蜷缩着的男人只剩了一个动作,他怀里的小姑娘,谢无尘看不见了。 白知秋也看不见了。 谢无尘心里翛然一空,随之识海一震。白知秋的灵识在这个瞬间松了一刹,又一次包裹下来。 “跟我来。”他听见白知秋说。 他像是一个被人护在怀中的孩子,头一遭被人引着,用一种不同的视角去看世界。这种感觉很奇妙,路边一草一木与他相合,他便能看到它们褪去表象后的枯荣兴落。 白知秋给了他极大的耐心,带着他细细地走过了这座村庄中的每一寸土地,才缓缓从识海中撤出。 谢无尘突然有点想挽留。 他抬了下手指,反扣上白知秋手腕。 白知秋很明显地顿了下,将要撤出的灵识在眉心一转。谢无尘只觉有什么在识海中不轻不重地一拨,然后随着一抹细细的寒意重新探回来,白知秋彻底撤开。 那丝寒意并未随着白知秋的离开而褪去,反而又在识海中游走了一周,逐渐消弭干净。 昨日因为破阵和黑影略有难受的识海,此时一片清明。 谢无尘一抬眸,便撞进了白知秋平淡温和的眼睛里。 “你在找什么?” 白知秋没直接回答他,而是微微偏头,点了点自己眉心:“留别人的灵识在自己识海中,是什么道理?” 谢无尘抿了下唇。 或许是他平时总一副板正样,此刻一个小动作竟然有了点谴责的味道。 白知秋一下子就看懂了:是你自己要借的。 他这句本来是警示,被谢无尘一个神情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低垂下眼,带点无奈:“无论是谁,以后不行。” 作者有话说: 最近做所有事的状态都很不对,写文也完全写不出来,一万多字未必留得下三千。不过下周稍微清闲了,尽量恢复节奏。 感谢观阅。 第58章 旧恨 等到午饭后不久, 风便小下来了。谢无尘拿着白知秋不知从哪找出来的线香,带男人去村后的墓地埋葬他的女儿。白知秋回到药堂,期间推拒了隔壁大娘送来的午饭, 又在堂前坐了会, 把文松月要的药材写好。 两个人在村口汇合,离开村子时,已经入了夜。 白知秋精神劲更不好了,面色比离开学宫时还要差。他靠在车壁上,用毯子把整个人都裹了起来, 外面还搭着斗篷。 谢无尘收起正在算的阵盘, 伸手抵上白知秋额侧。 冷得像冰。 谢无尘一惊:“白师兄?” 白知秋被他突然的动手动脚扰动,没睁眼睛,不情不愿开口:“做什么?” 谢无尘扶住白知秋的肩膀, 沿着臂膀往下探, 问道:“是受伤了吗?” 敢入他人识海, 自己自然要有受伤的准备。白知秋的来去都太温和, 护着谢无尘没让他受半点罪。 仅凭这一趟在他人识海来去无忌的本事,就不至于被谢无尘一个入仙道不过数月的人伤到。可白知秋的状态,又一直不上不下很难说。 腕心属于命门之一,探灵或是验伤的时候碰的多一些。即便如此,被妄然接触还是容易被主人所伤。谢无尘在手背处停了片刻, 才运起一抹灵转过去。 白知秋没躲没抵抗, 安安分分任他探。等谢无尘撤开手,还补了一句:“探出什么了?” 谢无尘:“……” 什么都没有探到。 这具身体空空的,除却身体里畅行无阻的经脉, 几乎与凡人别无二致。 秦问声说, 白知秋不能运灵, 是因修炼出岔子伤了经脉。但他这一遭灵力在白知秋体内走下来,倒觉得白知秋这具身子好的不能再好了。 仙道的“仙”,一修身,指的是脱开冷热饥寒。在凡人的说法里,叫长生不老,仙道院则称半仙。另一修是灵魄,以灵魄走通天路,进入仙京。从此便与世间无关,真正成仙。 但修炼的时候,二者是不可分离的。灵魄凝灵力,灵力游走于经脉。最大的不同,只在于修灵魄所需的时间更久,更加磨人。 白知秋体内的经脉完好无损,谢无尘又探不到他的灵魄,当即觉得不对。再往深处想,几乎觉得怕人了——白知秋还坐在这同他讲话,上哪灵魄离体去? 有句话叫急则生乱,谢无尘结结实实给白知秋吓了一跳,恨不得翻来覆去把他彻彻底底看清楚。 白知秋被这么一折腾,玩闹心思上来了。他如愿以偿旁观了谢无尘变脸的全过程,觉得好笑:“你怎么了?” 没等谢无尘回答,冰凉的指尖就带着虚浮的暖意贴上了谢无尘探进毯子的那只手,还轻轻晃两下,撩人似的:“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么点修为就去探别人灵魄的?” 平日里,白知秋太放纵他,让谢无尘忘了探灵最重要的一点——自己的修为必须要在对方之上。不然,对方想要瞒点什么,来得太轻松了。 谢无尘别开脸,不想理了,但搭在斗篷下的那只手却不听他的。于是片刻后,他乖乖认命,听话地熄了灯。 黑暗降下来,薄薄一层。谢无尘侧耳听着车外风声,慢慢拢住白知秋的手,低声道:“睡吧。” 白知秋“嗯”了声,窸窣寻个舒服的姿势。未几时,呼吸已经变得平缓安然。 谢无尘垂眸,在黑暗中端详着他的轮廓,偶然地想起,他十四五岁的年纪里,夜里常惊醒。醒后,他便在黑暗中睁着眼,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天明。 滴漏声,风声,还有很久很久才能传来一声的打更声。和浓沉的夜色共同织成了他的记忆。 先生敏锐,不多问,白日里课业照常。到了晚上,他搬把椅子坐在床边。谢无尘半夜再醒,一转头就能看到床边人的轮廓。 或许是知晓有人在守着他,惶惶不安的心思有了归处,夜晚自此没那么难熬。 心思定下来,自然没了恼人的噩梦。 他问过先生累不累,先生说,你愿意守着什么的时候,自然是不累的。 谢无尘又问,费心竭力教引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先生说道,我要天下昌平,要黎民宁乐,要苍天朗朗,沉冤昭雪。 谢无尘一骨碌翻身,鲤鱼打挺坐起,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或许是他震惊的样子不像作假,先生就笑,笑够了摁着他脑袋把他往被子里塞:说什么信什么,给你根棒槌你当针吗? 停一停,先生又说,我不求你出将入相,学些诗书礼仪,不致贻笑大方便好。最多待你及冠,开宗立府后,时节时给我奉盏茶,足够了。 那些是在偶尔之间,可以从犄角旮旯中窥见一二分浮光掠影,织成谢无尘寥寥的无光无彩的过去。 不知此次往浮关阙,能否见到先生。学宫此番遇难,先生又是否愿意回到学宫。 想着想着,谢无尘又没由来地有些发愁:先生回到学宫后,日后在碧云天上相见,他该怎么面对白知秋。 毕竟白知秋教引了夕误。 但是冲白知秋那张比自己大不了三四岁的脸,谢无尘断然喊不出“师祖”这样离谱的称呼。 再想,他修行的法门又与先生不合,师徒缘分是不是仅剩一个称呼尚未可知,想太多纯粹给自己徒增苦恼。 但这些还是拦不住谢无尘天马行空、没头没尾的想法,他没有从中得到任何靠谱结论,反而把自己想得困意上来了。 等再睁眼,一夜将过。 白知秋醒得早一点,正坐在旁边撑着头翻一本书。 他好像生来自有一番安静宁和的架势,不算与世无争,却自然地超脱于万物之外。先生这一点怕是承自白知秋,在他们身边的时候,谢无尘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车内多了一只小几,上面一只阵盘,正在温水。 袅袅的白雾升起来,没到车顶便消弭无踪。谢无尘抱着毯子,半阖着眸光,安安静静地看白知秋。 不过没多久,他便看不下去了,三两下囫囵将毯子叠好,挑起帘向外看了眼。 “没过五更,不到开城门时候。”白知秋开口,拿出两只小杯倒上水,一杯推给谢无尘,一杯拢到面前。 他不急着喝,修长的手指虚虚搭在杯沿上,等着水凉,稀松道:“羌州原先是齐王的封地,而今的齐郡就是齐王府旧址。大周建国后,齐王作为功臣受封,来到羌州后又一路向北开阡陌,这才有了关州。” 谢无尘吹了吹,抿下一口水,偏过头听白知秋说话:“齐王是开疆之王,一脉单承。后来顺安以谋逆罪论处,押解齐王入京,又一把火烧了齐王府,却漏了齐王世子。” 史书上,谢无尘读过这段,仅仅记载了“罪已伏诛”四个字。 但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既然给齐王定了罪,又为何能漏掉最重要的世子? 谢无尘是不曾听闻齐王还有遗孤的,目光里止不住疑惑。 白知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倦懒道:“这边有个规矩,不知你听过么。羌芜两州女子出嫁后,每年是要回娘家小住一月的。有些事情就是来的那么巧,那年齐王妃省亲时,将世子一道带回了娘家。” “芜州是景王封地,齐王妃是他的姑表姊妹。齐王妃得知消息后,一病不起。景王大怒,不肯交人。顺安自然不能再铲除景王,齐世子因此逃过一劫。齐王府被抄,羌州更名为端州,谁知……” 谁知,端州反了。 端州反叛,是大周一分为五的开始。 “端州为何会反叛?” “大周建国时,封王八位,齐王拿到的是最荒最穷的地方,想拿掉他,自然也是最容易的。可是,羌州如此荒僻的地方,诸郡欣欣向荣,齐王自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一己之力也难做到如此程度。” 谢无尘脑子里电光石火地闪过了什么:“齐王旧部,世子回到齐国了?” “对。” 谢无尘却皱眉:“时间不对。” 齐王府被抄是一百八十七年前的事情,二十三年后才有端州反叛。齐世子既然要当这人形虎符,也没必要整整等二十余年—— 那年,齐世子是黄口小儿,不是襁褓幼儿。 而且端州反叛后,首先逼进的,就是芜州。双方对峙三年,攻破了景王府。 齐国军队入城后,未曾动过城中百姓,却诛杀了景王,将其曝尸荒野,任凭秃鹫啄食。 焚烧景王府的火在夏夜燥干的风中燃了三天三夜。 世传齐王世子狠厉冷血,是养不熟的狼崽子,甚至不肯给曾经的恩人一张草席。 “你怎么知道,那时的景王,还是景王呢?” “什么?” 白知秋抿了口水润喉,平静道:“齐王妃二八年华嫁与齐王,去世时不过二十八岁,她的弟弟又有多大?盛年精壮暴毙,不生疑窦,才不对劲。” 白知秋说的这句话,就是不曾记载在史书里的内容了。谢无尘对羌州芜州的详细历史了解不深。但他知道,此后不久,北方敦、边两州反叛。与此同时,妖师出世。 顺安自顾不暇,自然无力管控各地封王,更无从镇压反叛。北越划北函关为界,南琅划天江为界。 妖师挟持天子,扶植同党,北起北函关,南阻天江,西逼羌州。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雷霆手段,血腥地开启了长达七十多年的靖德中兴。 直到二十年前,北越趁大周内乱,趁机挥军南下,市贸三城贸易终止。将军谢仁一举攻破边山都营,在大周史书上写下一笔不世之功。 “齐世子……”谢无尘正要开口,便听一声钟鼓遥遥敲响,层层荡开。 “唔。”白知秋也不讲了,“走吧,先进城。”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59章 救世 羌州荒凉, 城镇多落在山下泉流处。齐郡是齐王府曾经的旧址,西蜀建国后又是西蜀的京畿,再加上自中苍沙洲来的商客都要从此处过, 连宵禁时间都比别处短。按理说, 这样的地方防守严格归严格,却该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 但此刻,等着入城的,只有他们这孤零零一辆马车。城门处严防死守, 光士兵就站了两排。金兵铁扣冻在寒风里, 一动就窣窣叮叮地响。 谢无尘打心底里讨厌这样的声音。加之城门洞开之时,一股隐约的药味,也被朔风一道被卷了出来。他眉心直接蹙深了。 这股药味虽然不及寻药村来得明显, 仍代表齐郡的情况不容乐观。 白知秋从摇晃的车帘缝隙中收回落在白茫苍野中的视线, 理了理衣衫, 又纾尊降贵拎起在座位上受了一夜糟蹋的白裘斗篷, 拍平整披上了。 只是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守门的士兵刷拉上前,刀兵出鞘,直接把车架拦得死死地。 谢无尘勒停车,收敛了眼睛里的薄冷,不咸不淡赔个笑, 问道:“几位官爷, 查人还是查货?” “都查!”最中间的士兵粗声粗气回答,手一挥,旁边站着的两个士兵立刻上前, 二话不说就要进车厢。 “官爷稍等。”谢无尘拦了一手, 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 “我家公子马上下来。” “例行检查!”带头的士兵眉心刻痕都出来了,呵斥出声,“磨磨唧唧浪费时间,有什么不能查的!” “那没有。”谢无尘话音没落,便听到车内两声轻咳。一只清瘦修长的手挑开帘子,紧接着,干净到纤尘不染的白靴踏了出来,再之后,才是慢悠悠躬身出来的人。 这人拥着雪一样的斗篷,跟天地一个颜色,白得恍眼。衣上带着山间雨雪一般的冰冷与寒气,半张脸都藏在被寒风吹得飒飒的绒毛中。 士兵看不惯这种贵公子弱弱奄奄装腔作势的模样,不太客气:“杵着碍事?下来。” 那公子不急不慢地,听见这一句时,一道轻飘飘的眼风扫了过来。一眼扫完,便堪称乖顺地让开,任由旁边的谢无尘给他拢了拢斗篷。 几个士兵吼人归吼人,检查倒不挑刺。领头的那个示意几人收起长刀,继续盘问:“什么人?从哪来的?来做什么?” 白知秋温声道:“白观微,谢无尘。芜州人氏,家中经商。近来诸郡难过,往苍郡去。” 说着,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张纸递过去,垂手站在一边。 士兵翻来翻去把纸页扫了两遍,又狐疑地看了白知秋几眼,还回来了。嘴上却是问查车的两个士兵:“查完没?” “没东西!”那两个士兵回答。 于是领头的挥挥手,架着的刀兵齐刷刷收起,给他们让出足够通过的路。 白知秋捻着纸页,若有所思。 谢无尘直到入了城,才探头问:“路引?” 白知秋“嗯”了声,把那纸折了三四折,有展开,反复看了两遍,只道:“算是吧……” “算是?” 他从白知秋手中接过纸页,看了两遍,才认出来,这不是官府的路引。 芜州羌州毕竟分属两国,哪有一张路引用到底的道理。但看那士兵的样子,又是认这张路引的。 谢无尘学的是表面功夫,掉书袋一个。一些不在明面上的东西与他无关,夕误没告诉他,他自然无从知道。 “这是苍郡商会的凭证。”白知秋道。 路引是官方文书,而今这种时候,想拿到难于登天。他们走这条商道从中苍沙洲的苍郡过来,经过齐郡又往芜州孟州去,连跨三国。时候久了,为方便,会拿苍郡商会的凭条。 中苍沙洲占个荒凉地,鸟都懒得看一眼。当年三方对峙,说着是个三不管地界,仍是一群秃鹫下的兔子,谁饿极了都要来逮一口。 兵荒马乱的情况下,有人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后来又牵头聚起来往的商户,建立商会,拿出官府都给面子的凭条,自然是不可小觑的。 谢无尘没想那么多,一手缠着缰绳,一手顺手给白知秋画了张符递过去:“白师兄从哪来的商会凭条?” “松月给的,齐郡查得严,没有凭条药材出不了城。”白知秋将暖炉放在腿上,手指慢慢点着:“方才在外面说哪里了?”他略回忆了下,继续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齐世子诛杀景王后,景王残兵退守孟州。与齐世子在孟州边界僵持了整整十余年。” “天河河谷还在孟州南方。”谢无尘自然注意到了,“孟州能够自给自足,齐世子却需要补给……他不拿下孟州,这一遭南下没有意义。” “齐世子不想动孟州,可是,他为什么要给孟州留下反攻的机会呢?”白知秋微微垂眸,“在僵持的时间里,大周完成了整洗。” 齐世子拿不下孟州,就会腹背受敌,前功尽弃。他拿下孟州,两败俱伤,反而又让大周坐收渔利。 明明是毫无胜算的局,齐世子却与夏凉达成了和约,直指松州。 “松州能与西蜀一敌,却不一定能与两国硬碰硬。羌州孟州求和,反而使得所有人都不敢妄动。” 在最后,西蜀放弃了孟州,甚至交出了芜州,让夏凉建了国。 至此,长达二十年的战乱结束,大周正式一分为五,平衡至今。 “其实,西蜀并未将芜州全部归还。”白知秋以指在腿上画了两道,大概示意了一个简单的地图,条分缕析道:“芜州北面并入羌州。这样的话,羌州可以绕过中苍沙洲直达松州。” 谢无尘记性好,稍一回忆便能明白:“苍山的连绵山脉,和天江一样,是天然的屏障。西蜀夏凉和大周的安宁,却是三方掣肘的制衡。” “是啊。”白知秋话锋一转,又问道,“那你知道,失去了三方要地地位的中苍沙洲,为何能起商会?” 谢无尘直接给白知秋问哑了。 中苍沙洲不是市贸三城这样的人来人往的繁华之处,不是孟州得天独厚的膏腴之地,更不是顺安那般的京畿中心。 它甚至不再是要地,若是想往夏凉,还要过某一方的边界。 落于天河尽头的一小块绿洲,是漫漫黄沙中一颗不起眼的绿玛瑙。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绿洲下的玉矿。中苍沙洲的玉料是稀罕物,很得顺安的达官贵人们喜欢。但这不足矣让它站稳脚跟。 谢无尘没了解过里面的歪歪绕绕,一时半会想不太清。白知秋收回落在路边药渣上的目光,不很上心地道:“苍郡是走两边的,一边是孟州,一边跟市贸三城有联系。” 说白了,中苍沙洲还是那么个三不管地界。五国并立,北面想往西走货,会为了免去大周境内一层一层的关卡,从浮州直接前往苍郡。至于孟州,他们很少继续往东走,最远便是中苍沙洲了。 这条商道铺接在北方,跟大周内部没太大关系。它起在一分为五之时,也因天下一分为五而兴盛。 “说回来,苍郡商会其实跟学宫有一点关系。” 曾几何时,谢无尘以为学宫完全不干涉人间事务。后来,他知晓了下学宫的规矩,当下除了讶然,倒没太多意外。 他向前方看去,忽而问道:“是学宫弟子所立?学宫……会教授弟子这些吗?” “这是言阁的内容。”白知秋答道。 “齐世子,也是学宫弟子?”谢无尘盯着路面问道。 “你觉得呢?” “是。” “嗯。”白知秋点头,“是。” “先生讲给我讲过羌州的历史,也讲过中苍沙洲……”谢无尘停了下,“顺安朝中争权夺势,穷奢极欲;顺安外各州天怒人怨,民不聊生。一分为五,或许是让天下最快休养生息的办法。至于孟州……或许是齐世子不想用兵吧。” 白知秋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温温沉沉的。 这样的目光落在人身上时,认真又专注,很容易给人一种这个人在全心全意听他人说话的感觉。 可谢无尘忽然间又有些惶恐和茫然:现在的天下乱局,又该怎样终结? “现在,也是学宫弟子在奔走吗?” “你觉得呢?” 谢无尘想起文松月,又想起李墨。 还有不知身在何处的先生。 “是。”谢无尘肯定道。 “错了。”白知秋阖上眼,“做这些的从来不是学宫,而是愿意为此奔走的人。从来世人救世,学宫没有那般手眼通天。”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文已经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势头,奔着权谋去了…… 感谢观阅。 第60章 扯谎 世人救世。 有些话说的太大且狂妄, 狂妄得不像是出自白知秋之口。谢无尘从来不觉得白知秋能与这样两个字挂钩,但这话一出口,就能让人感受到它背后的恣肆。 不惜代价落成万象天封禁阵的时候, 他应当也是这样, 无惧无畏,无虑无忌。 谢无尘感觉自己有些理解学宫了。它起于乱世之末,藏于盛世之外,明于浊世之间。璇霄玉阙,琪花瑶草, 一尘不染, 干干净净。 这样的地方,教授出的弟子,即使入世, 多半也是不惹名利, 不沾俗尘的。 “想什么呢?”白知秋抬手在谢无尘面前一晃, “先找家客栈吧。” 齐郡毕竟是京畿, 街舍虽然不比顺安宽敞繁华,但也比谢无尘去往学宫时所见好上许多。只是每过一段路,便能见到倒在屋外没来得及处理的药渣。潮湿的霉味混杂在空气中,和冬日清晨的薄薄的霾雾、开始融化的露出一层灰色的雪,一起组成了令人压抑的灰沉。 放眼望去, 哪里都是脏濛濛的。 他们从城门进来, 或许是太阳初升,一路上没见到几家铺子开门。大雾天,又是在城中, 谢无尘只能驱马慢悠悠地走, 以免一个不留神撞到人。 而且符箓依靠灵力, 在凡世能发挥的效用不足在学宫时的一半。阵盘倒是能占些便宜,可阵盘来的不如符箓万能,还费心费力占地方。 他本想问问白知秋知不知道哪里有客栈,但看见白知秋垂着眸,一点不打算插手的样子,就猜得出他多半也是不清楚的。 毕竟是快两百年不下山的老妖精了,没准比他还要两眼一抹黑。 又走了不到半刻钟,谢无尘才见着一家半敞着门的三层客楼。 或许是疫病的原因,哪哪都冷清得很。白知秋并不计划休息,便只定了一间房,让小二把马车拉进后院,又跟坐堂的伙计问了城中的医馆和药铺,搞得伙计看他的目光都是警备的。 谢无尘想起白知秋说的那句“疫病奈何不了我”,又想起他暖炉不离手的模样,默默地跟小二拿了钥匙,跟出去了。 齐郡官道平整,稀稀落落开着铺子,能看出往日的热闹。谢无尘跟着白知秋三拐两绕,一路见了好几个提着药来去匆匆的人。 药铺与其他地方全然不同,时候尚早,来往的人已经项背相望。队伍拉到了街上。抓方子的有,叫唤着要看病的更多。 白知秋被谢无尘护在臂弯里,拢着斗篷站在末尾,一步一步往前挪。 随着苍白的日光透过薄冷的雾,身后的人愈来愈多了。白知秋很轻地叹口气,道:“松月交给我的事情,怪不好办的……” 就这般人来人往的架势,有钱也未必买得出多少药材。 谁又知有没有借机坐地起价的奸商。 谢无尘蹙眉,叹道:“齐郡的时疫,来得这么凶。” “这不算凶。”白知秋敛手,眼中看不出情绪,声音却是冷的,“来得更凶的祸事多了,‘死亡枕藉,十室九空。户丁尽绝,无人收敛。’三界初隔绝时,尽是这般景象。” 药铺内只有一名坐堂医,带着两名药童,忙得脚不沾地。白知秋站在后面,掀起眼皮,将前面看病的人来来回回都看了个遍。 那些人身上多带着疹子,密密麻麻一大片,一碰就往出渗血,形容可怖。谢无尘觉得头皮发麻,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疫病之前,人力孱弱。 “白师兄?” 白知秋转眸看他。 “严重吗?”谢无尘低声问。 “天灾么。”白知秋说,眸光始终低低垂着,情绪都被收敛起来。他停了片刻,张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天灾也罢了,只怕我们被人牵着,无从破局。” 近年不好过。但凡大灾,必有疫病。宜州一带涝灾频繁,疫病早发了许久,医阁为此下学宫的弟子不计其数。 羌州干冷,在学宫存有的典籍中,产生疫病的次数寥寥可数。少有的几次,也没有宜州等地来的严重。 “白师兄是担心有人浑水摸鱼?” 白知秋答非所问道:“芜州以西的疫病,来得又狠又猛,挨着就要染。按照松月的说法,齐郡这一遭已经有了至少四月余,可现下看来,还算平静。” 取药的人不少,但没有恐慌,说明病症不算烈,勉强能算好消息。 他们偏着头低声说话间,前面那个人已经站起来,去药童那边取药去了。借着这片刻,郎中已经上上下下将他们斟酌了好几轮,还没等白知秋坐下,便开口道:“这位公子,久缠病榻,岂能在这般天气出门?” 白知秋脚步一顿,面色不变,没听见似的。他浅淡的目光微抬,在谢无尘面上一扫而过,又平静收回,俯身将一方纸页推过去:“我来抓药。” 郎中随意地将方子展开,看也没看先问道:“配多少单?” “三百方,辛苦。”白知秋微颔首。 此话一出,郎中脸色有点不好看了,目光直挺挺落在白知秋身上,略有些不善意味。 白知秋要的方子与他们最近常开的方子差不多,真给配这么多,他们自己就剩不下多少了。 “三七,这位公子三十方。”郎中道。 旁边正在记账的小药童三下两下算完账,收完钱,“欸”了声:“公子稍等。” 白知秋好似没感觉到中间的剑拔弩张,眨了下眼,冲郎中绽出个颇为人畜无害的笑:“先生仁义,劳烦。” “依我拙见。”郎中提笔,刷刷两下写完张纸,一起推给白知秋,“公子瞧着行动无碍,却内里空虚,少了许些精神。这一方多拿点,来得更对症。” “是么?”白知秋淡淡反问,看着他的眼睛,只是道:“多谢。” 孰料,这人又倾身下来,轻飘飘将第一张捻出来:“少配些便少配些,这方不必了。” 白知秋表现惯了云淡风轻的模样,举手投足皆带着不言的端正。可或许是坐过高位,这种端正表现出来,说什么都像不容拒绝的要求。 旁边偷看的小药童给白知秋这一番动作看得目瞪口呆,嗯呐嗯呐没看出所以然,扭头去配下一单了。 谢无尘先去排队了,郎中却没看下一个病人,而是又喊住白知秋,道:“公子该是出身富贵人家,何必亲自来我这小铺子买药,” “望闻问切,先生走了一个‘望’字便看岔了。”说着,白知秋竟然还把右手抽出来,挽起袖口,递到郎中面前。 郎中一瞥他收到左手的暖炉,懒得理他,冷哼道:“切脉就算了,当真切个活死人出来,我的招牌还要不要。” 白知秋弯眼,长睫低敛,看不太清眼睛:“我好好站在这呢,先生就要背个庸医的名号?区区担当不起。” 他说话完全没愧疚之心,说完便让开位置去找谢无尘了。 药童在嘈杂中听不清他们聊了些什么,但瞒不住谢无尘。他目光端审,看得白知秋说不上该心虚还是该好笑。 “你知道吗,”白知秋道,“你现在看我的神色,跟山暝才到碧云天,闯了祸时候,秦师姐看它的目光一样。” 谢无尘应付他多了,甚至应付出了经验,问道:“那你闯了什么祸?” 白知秋歪头:“我会闯祸吗?” 谢无尘果断点头:“你会撒谎。” 白知秋:“……” 他气笑了:“我几时说过谎话?” 谢无尘退一步,拉开二人间的距离,反问:“几时不说谎了?” 连续两天遭报应,白知秋觉得今夜需要观观星象,琢磨琢磨是不是命宫犯了冲。 “我无辜,平白蒙不白之冤。”白知秋道,“我今日对你所说的,不都是真话?” 谢无尘觉得真不真还得再议,毕竟白知秋现在的神色委实不算很无辜。 只是此时,他身上有些平日里少见的活气,谢无尘不想让他回到那种万事无所谓又恹恹倦倦的状态里,顺着话往下说:“从前说的呢?” 白知秋微微抬起一点脸,忽而没头没尾道:“……你是不是长高了?” “什么?”谢无尘一下没跟上他的思维。 “我说,你是不是长高了?”白知秋虚虚抬手比划了一下,眨眼,“看你眼睛要稍微抬头了。” 这点差距太细微,谢无尘根本没注意到。 但谢无尘很快发现,白知秋之所以会轻易给人一种他很认真的感觉,是因为很多时候,他会丝毫不带攻击性地看着一个人的眼睛。 就像现在一样,半张脸都藏在斗篷绒毛里,一双桃花眼便专注到温柔,乃至近乎勾人了。 谢无尘目光垂了一霎,道:“我年后便及冠了,哪还能长?” “二十三,窜一窜,怎么不能长。” “二十五,鼓一鼓。”谢无尘学着白知秋的语气念,“白师兄而今的年纪,没有二十五岁吧。” 而今的年纪,仙道院的说法,说的是所用的外貌与身形的年纪。 成仙身的时间有早有晚,故而没人深究年纪,最多问问师从辈分,算不上什么冒犯的话题。 何况白知秋用的还是自己原本面貌,放到仙道未绝时亦能称一声少年英才。 白知秋道:“我说我成仙时尚未及冠,你信吗?” 谢无尘在白知秋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鬼使神差的,他说:“信啊。” 白知秋就笑:“你信,所以我没说谎。” 谢无尘:“……” 不对,等等,这个逻辑有问题。 但是白知秋已经不听他说话,自顾自换个方向,接着排队去了。 作者有话说: 死亡枕藉,十室九空。户丁尽绝,无人收敛。出自明代骆养性的奏疏。 感谢观阅。 第61章 传言 随心所欲, 不讲道理。 谢无尘越想越觉得自己占理,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了暗亏。但对上白知秋,他又不想与他在这种小事上争, 于是转过身, 向其他地方看过去了。 白知秋倾身倚在廊柱边,闲闲地套旁边人的话。谢无尘听了几耳朵,没听到有用的内容。他心里默念了几遍心法,摒除掉乱七八糟的杂念,又运起体内灵力, 缓慢地走周天。 不算大的药铺被乌泱泱的人头挤满, 吵吵嚷嚷,容易让人从心底里烦躁。白知秋不喜欢这样的地方,问了个差不多便转过头跟谢无尘闲话:“松月未曾告知我需得给她备多少药材, 现在看来, 我们怕是得多跑几家……” 他话音没落, 就听得铺外一阵嘈杂。 有人满手鲜血, 几乎连滚带爬地撞开乱糟糟的人群往药铺里冲。原本还算有序的队伍瞬间被搅和得七零八落,一时间,咒骂不绝于耳。 谢无尘眼看那人踉跄着冲上台阶,抬手便拉了白知秋一把。 扑过来的人没跨过门槛,他在低平的门槛处绊了一跤, 直挺挺栽倒在他们面前, 抽搐两下,不动了。 这个人手上尽是鲜血,现在离得近了, 甚至能看见他手指间还篡着一块皮肉。现在他栽倒在地, 露出脖子后被洇出深色的布巾。 “喂, 你们……”小药童急匆匆从柜台后跑出来,“乱什么呀?” 话说一半,他脸色就变了,扭头去喊郎中:“先生,先生!” 目睹了全程的一个人不知情况,一边擦搓衣服,一边还能骂骂咧咧地冷嘲热讽:“赶着投胎啊?” 谢无尘皱眉,看见地面上缓缓蹭上的一层血渍,一怔。 他怔神时,白知秋已经蹲下,抬手拨开那人后颈处的头发和长巾。原先还算轻松的脸色在看清这个人后颈血洞的刹那,彻底阴沉下来。 这人后颈已经破的不成样子,甚至能看见森白的颈椎骨。在其上,一个黑黝黝的洞伤,耀武扬威地朝他们咧着嘴。 白知秋沉默片刻,转手探上男人颈侧,对赶来的郎中很细微地摇了下头。 动作的指示意味明显,郎中同样愣住。小药童又急又无措,小声而急促地问道:“这……先生,我们怎么办啊?” 白知秋撑膝站起来,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在经过谢无尘时候,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了片刻。 谢无尘第一次在白知秋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好像能为之命名为“茫然”的情绪。 他在茫然什么? 又为什么要茫然? 谢无尘强硬地握住白知秋的手,用帕子给他擦着沾血的指尖,低低地唤了声他的名讳。 白知秋目光错开,隔一段距离,落在那人后颈的血洞上。好久,他听着四周的混乱嘈杂,微微低垂下眸子,随之动了一下唇。 谢无尘没听清那两个字。 “先把他扶到后堂。”郎中拂袍起身,“三七,你去他家里找人。” 被叫做“三七”的药童忙不迭拨开人群,刚跑走几步,又扭头回来,支支吾吾:“先生,他不是昨天半夜来敲门吗?他家人不是都病了?” “你先去。”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变成这样了?”另一个小药童也赶了出来,跑到郎中身边,有些瑟缩,喋喋道:“先生看得出是什么病症吗?这次的时疫瞧着没这么厉害啊……” 坐堂的郎中身形削瘦,药童更没什么劲。其他人又被这血糊糊的场面吓到了,根本不敢上来。谢无尘怕沾了白知秋的袍子,上前搭手。 “三棱,少说几句。”郎中眉头死锁,“把褥子搬一边去。” “哦,好。” 突然间死了人,外面旁观的人一时间不清楚,但反应过来后,又该如何? 现下齐郡的疫病尚未引起恐慌,没必要把这里变成第一个风暴眼。 小孩没力气,做起事情倒手脚麻利。白知秋安静地跟在后面,一声不吭挡住其他人投来的视线。 不过这么几步,他的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不动声色道:“三棱,你的药配完了吗?” “啊?没有。”小药童还跟着郎中在安置死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被点名,转过头时候都是懵的。 说实在话,他跟这个看着文文弱弱的白衣公子可能对不上气场,此时一对上眼,就有点害怕。 “你出去吧。”白知秋又对谢无尘道。 谢无尘与郎中对视一眼,又看向白知秋。片刻后,他点头出去了,三棱跟着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白知秋反手带上了门。 郎中放下手,背对着他站着。 白知秋没有跟他虚耗的心情,开门见山道:“齐郡的疫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语调太平,不可避免带上了沉重感。这种情况下,如此平静的语气,太难出在一个普通的富贵公子身上了。 “不如公子先说说,自己是什么人吧。” “永和三十五年,也就是一百七十三年前,芜西一带生过一场时疫。”白知秋道,“在下不才,略知些许药理。” 郎中先是松下了心,紧接着又有些恼怒。但不等他再问话,白知秋就自顾自说了下去:“然而,芜西疫病未止,一百七十二年前,疫病蔓延至孟南一带。” 长则三日,短则一刻,染病者即死。夜闻鸦鸣鬼哭,不见村巷人烟。 孟州的疫病在短短一年间,带走了一城上万人性命。 白知秋敛眸,温声道:“这是孟州疫病。”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知秋自己都怔住了。 他觉得自己脚下有些发虚,身体却笔直地钉在原地。 他好像被抽离出来了,一半冷漠地盯视着躺在床上的人,对他说你徒劳无功,宿命难改;一半护佑着他仅剩的一点理智,对他说灾祸初现,尚有转机。 手指尖猛地一痛,白知秋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走了神,手指在暖炉一个地方摁得太死,被灼到了。 他转身,目光温温沉沉地落在门扇上,顿了一下便收了回来,是一个不经意的留神。 郎中以为他是担心有人听到,上前两步,在他面前站定。 “孟州疫病,最重要的,是要及时找到染上疫病但尚未去世的人。” *** 坐堂的郎中去了其他屋子,另一个药童被支使走传话,仅剩的这一个立马脚打脑壳,边配药还要边告知他人稍候。 即使忙到如此程度,他还能分出心思同谢无尘说话:“你家公子和先生在里面要聊什么啊还要撵走咱两。” 周天走一半突生变故,卡在中间不上不下。谢无尘脑中现下完全是一团乱麻,灌上一耳朵不带停顿的词,一时半会还得析捋清楚:“他许是觉得疫病发的蹊跷。” 三棱顺理成章地将谢无尘当成了自己人,一开口就是竹筒蹦豆子:“蹊跷?确实来得奇怪,今年刚过四月,春衫还没脱呢,莫名其妙就起了病。你也看见了,一染上起一身疹子,挠挠就破皮流血。刚开始城里吓死啦,小点的铺子完全装不下人。过了一两个月,虽说没治好,可也没见变厉害。只是这日子什么时候算是个头啊?” 谢无尘点头,帮他提笔记账,问道:“这疫病怎么起的,有什么说法吗?” “有啊,说是苍郡那边来的。先前家里伙计去苍郡进药材,苍郡又说是北函关来的。欸你知道吗,去年北函关吃了败仗,死了好多人。先生说,这种病死人多的地方最容易生。那种地方污秽横生,说不明白的,早年不是没有过,每次都不大一样。” 谢无尘写错了一个数字,他平静地将错误划掉,下方另起一行,听小药童继续说:“……说实在的,齐郡跟北函关离得远,可有人愿意跑,苍郡好玩的可多了。还有个玄乎其神的说法,说这个病是妖师搞的。” 妖师。 这个词对于谢无尘本便有些敏感,尤其在它与“北函关”三个字放在一起时,再加上一个“疫病”,谢无尘想不留意都不行。 “妖师不是已经伏诛一百四十多年了?” “都说了是妖师了,生生死死的谁信哦?你这么老大一个人,觉得那种神神秘秘,神乎其神的仙仙鬼鬼能用常理想吗?” 谢无尘默默地将算账的结果又对了一遍,眉心蹙着,不答话。 “能这么说也有依据的。”三棱把装好的药包系好交给病人,用另一种更加装神弄鬼的语气说,“今年四月下过一场雨,地底下爬出来好多好多小虫子,密密麻麻,看得人害怕。我不留神给咬过,肿了好几天才消。就有人说,是当年妖师死得不甘心,要把大周和我们连本带利地报复回来。” 这小药童没防备,话多,但是说得实在不在调上。谢无尘心里记了一道,没全部当真。他忧心白知秋跟郎中谈的事情是不是谈明白了。那会在前堂,白知秋落在他身上的那一眼,太虚无了。 就好像连白知秋自己,都不知道落这一眼的意味是什么。 偏偏又沉重得谢无尘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他的思绪还没找到一个出口,三七又急急忙忙闯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扶住柜台,急问:“先生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62章 救人 屋内死寂。 白知秋垂眸敛手而立, 指根长长短短的丝线被他捻在指腹间。其中一根长长地延伸出去,一直缚上男子的手腕。 直到拍门声响起,三七急促地喊着人:“先生, 先生!” 白知秋霎时收回丝线, 转身把门打开一条缝,将人放进来,询问道:“何事?火急火燎的。” 三七撑着膝盖,鬓边尽是薄汗,鼻尖通红:“先生, 我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想托隔壁人家帮忙喊的。”小孩喘口气,“可是隔壁那家今早也病了。当家的起了疹,腿上一条大口子, 怎么喊都醒不了!” “好, 明白。”回答他的却是白知秋, 白衣公子面容冷肃, 不慌不忙冲他一点头,抬步便往外走,“我过去,你们不必忧心。” 小药童打了个寒噤,觉得眼前这个人忽然间有点怕人。 怕完, 他探头看着那人背影, 被郎中摁住了脑袋:“他懂药理就让他去,我们庙小,装不下大佛。你去找官府的人, 带着从后门走, 别让人知道我们这死了人。” “哦。”三七收回脖子, 不敢多说。他刚抬起脚,听见郎中叹出口气,不算宽厚的掌心在他发顶抚了抚,重复道:“去吧。” 小孩懵懂点头,隐约咂摸出一点苦味。 “你跟我走。”白知秋迈出门,在谢无尘开口前便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自己的安排。 谢无尘开口要说什么,没来得及。两个人前脚出门,谢无尘后脚就拽住白知秋避到没人的地方,手起符落。 好在要去的地方很近,一张缩地符足够。谢无尘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加之人间界用法术限制太大,身上的难受劲没好一会复又漫上来。 他缓过气,压下胸口不上不下的闷痛感,匆匆赶上白知秋,见缝插针道:“白师兄,三棱说了这次时疫的一些事情。” 白知秋步履不停,斗篷兜帽被风吹掉,一步一行间尽是寒日冷霜:“时疫归时疫,血疫归血疫。” 谢无尘一愣,已经被甩在后面。他紧赶上两步,犹疑道:“血疫不是……” 不是绝迹于一百七十二年前了吗? “防得住吗?” “能。”白知秋不是很想多说的模样,冷然道,“开门。” 敲门没用,直接砸门的事情来得未免粗暴。某位小师兄自己不做,使唤起别人倒问心无愧。 正对门处,除了柜台再无它物。屋内的血腥味却浓得近乎呛人。白知秋扣住谢无尘手腕,嘱咐:“疫病碰不上你,血疫未必。抱元守一,多加小心。” 血疫不是天灾,也不是人祸,而是黄泉道上的蛊咒。哪怕换作仙门弟子应对,亦是不遑退避。 白知秋手里捻着丝线,眸光低垂,静静地环视完四周,脚尖折了个方向,向柜台后走去。 一个女人倒在地上,手里还抓了块潮湿的布巾。她失去呼吸没有太久,身子方开始僵硬。 屋内炭火灭了,粗拙的手指和布巾之间结了一层霜,又漫上一层血色。在昏暗的房间里,暗沉得吓人。 白知秋俯身,低声道句“得罪”,小心地将女人身体扶到墙边,查看她身上衣物被血染成深色的地方。 肩膀,手臂,胸腹,鲜血渗染,来得残酷又狰狞。谢无尘背过身,打量着店铺里陈设。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不过一个简单的布行。正对门是柜台,两边是架子。许是年关临近,摆的料子都偏向喜庆。从开着的后门向内望去,能看到摆着的织布机,还有搁置在旁边的织好的布。 谢无尘一眼瞥扫到什么,大步向后屋走去。 火炕还在烧,屋里还算暖和,血腥味便更浓了。织布机紧挨炕头,其上的被褥里,似乎还蜷缩着一个人! 谢无尘大骇:“白师兄!” 被褥里蜷着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人,额头烧得滚烫。涮白的里衣几乎被血染透,又顺着漫延到床褥上,让他像是睡在血泊里。 谢无尘喊了好几声,根本没得到对方一点回应。他不敢轻举妄动,征了白知秋的同意,转而去往炉中添柴。 眼角余光中,他看见白知秋站在床侧,一手压着袖子,一手控着指根丝线,缠绕上少年浸满鲜血手腕。 那丝线像是白知秋灵神的延伸,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它缚住少年手腕的同时,少年身子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刺耳的惊叫。 白知秋毫不留情地右手一提,丝线瞬间绷紧。他在少年猛然翻身向他扑来时向后撤步,空余的左手一撷一推,已然将人制服。 右手丝线随之刷拉收回,指间夹住了一枚不过禾秫大小的物什。 少年身子软绵绵瘫倒下去,得了白知秋一扶,才没摔到地上。 只是身上那雪白袍子立马沾了血。 白知秋小心地把人放回床上,伸手去捞自己的袍袖。伸到一半,又不动声色收回去。他垂眸盯着自己沾上鲜血的手,看了片刻,将袖子伸到谢无尘面前:“乾坤囊中有金疮药,帮我拿一下。” 白知秋的乾坤囊与他素常表现出的外在完全相反,各种各样的东西塞在其中,怕是除了本人没人能取得出他要的物什。谢无尘翻来覆去找了个遍,才摸出两只小瓷瓶和一卷纱布。 在他翻找乾坤囊时,白知秋已经寻来清水,认认真真地洗干净指尖上沾的血色。 谢无尘把药瓶递给他时,白知秋正将手指上的水渍一点一点擦干净。 他擦得很慢,或许是用了冷水,指尖冻得发白。 谢无尘留意过白知秋的手指很多次,他的手很漂亮,骨相匀称,修如玉竹,唯独差点血肉在上面。加之他现下在手上缠了纱布,更让人觉得过于消瘦了。 “换些热水。”白知秋先给自己换了药,让少年倚靠在自己肩旁,探手去解他单薄的里衣。 温热的水浸湿布巾,再从指缝里流下。谢无尘在给白知秋递布巾时碰到了他的手指,感觉到彻底的冷意。 按理说,冷成这样,早该僵了。但白知秋给少年处理伤口的动作依旧流畅,指节一屈一伸之间,依旧是惯常的从容与优雅。 唯一一点不好的是,白知秋的袍子可能不能要了。 最初搬到春苑时,谢无尘觉得,这个人一定是精贵且挑剔的。后来上了碧云天,他又觉得,这个人在矜贵之外,自有一番清净与随和,来得并不及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难以接近。 直到再后来,他才发现,白知秋本身是没什么喜恶的,一切他在眼里都带有无可无不可的意味。 非要说喜恶,大概是不很喜欢雨天,不愿意看见血。 后一点,在离开寻药村后,愈发明显了。 但白知秋却没对少年表现出什么不耐,细致到近乎吹毛求疵地给少年洗净伤口,上药,包扎。 少年或许是被高烧烧没了意识,或许是又睡着了。总之,除了一开始在白知秋袍子上摁了两个血手印以外,他没再做什么不配合的事情。谢无尘去其他屋找了干净的被褥,搭手给他挪换地方。 做完这些后,白知秋才褪掉外袍,扔到一边。他在温水里再次洗了手,拎着布巾边走边擦。再回来时,手里布巾换成了笔墨。 外袍上的暗纹,变成了兰草。 “药童说,隔壁的主人家也中了招。”白知秋换上低头写字,顺口嘱咐,“我过去查看。你去抓药,回来后用水煎服。没有太需要注意的,不会煎就用阵盘。” 谢无尘接过药方,心中尚有许多疑问来不及问。一开口,只喊出一声“白师兄”。 白知秋回头看他。 “你,也小心些。” 白知秋明显一怔,面上几不可见闪过一分错愕。很快,白知秋回了一个安抚的笑:“有什么晚些再讲。” 白知秋一走,屋内的血腥味便没了遮掩,让谢无尘觉得略有些烦躁。他把他们移动过的东西归回原位,确保那少年不会在烧的糊涂的时候滚下床,才起身往出走。 柜台后的女人依旧靠在墙上,一块干净的布巾蒙住了她的脸,身上也搭了长长的麻布,像是给她的人生轻描淡写地落下一个收尾。 在人情味之上,谢无尘又感觉到了白知秋的冷漠。 他明白生死之于普通人的意义,却倦于在其上花费哪怕是一分一毫的心思与眷念。但他将所有事做得滴水不漏,故而总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他很珍视、怜惜这一切的错觉。 哪怕更多的,尽数被白知秋藏在薄冰所塑的外壳之下。为数不多的情绪在表面停留的一瞬,有如春水趵突,足矣让在意他的人发觉。 谢无尘不懂这种错觉从何而来,但是并不算差。 他顺手带走了挂在柜台边的脏布巾。 作者有话说: 今天诸事不顺,昨晚手腕疼睡不着,今早起来肩膀疼还有点咯血,第一节课下课学校又中招。最近哪哪都不太好,各位多加小心。 感谢观阅。 第63章 牵绊 他们原计划是待到白知秋回来, 便回客栈商讨这一日的乱象。结果,被他们救回来的那少年,一醒来先是得知母亲去世, 又得衙役通知, 自己父亲现下停尸在衙门。当下也不顾自己还有伤在身,直接哭得惊天动地,硬生生把自己哭昏过去了。 衙役没时间在这里空耗,于是苦了坐在火墙子边煎药的谢无尘,被迫留下看顾这不省心的小孩。 白知秋回到布庄时, 谢无尘正一脑门官司, 膝盖上摊一本书,把自己眉心掐的一片红。 谢无尘没拿阵盘,翻书等这不知道何时能醒的倒霉孩子。他一页还没看完, 就被拨开了掐着眉心的手。白知秋站在他身侧, 垂眸看着他。 他落下来的目光被灯火一映, 温温柔柔的。满心焦躁瞬间安抚下去, 谢无尘张张口,却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半晌,他才开口,慢吞吞地将白知秋不在时,床上躺着的那位小孩的壮举说了。 白知秋温和地垂下眸, 把暖炉递过来, 道:“他才十四岁,小孩么。” 每个人十四岁要走的路是不一样的,能一眼看到头的人生终究是少数。谢无尘十四岁时想不到日后的家破人亡, 白知秋十四岁时, 同样没有想过自己会做出日后的选择。 按照他们命定的轨迹, 谢无尘该无灾无难地长成一个纨绔公子,白知秋该远在俗世不可望即的仙京。只是一念之差,原本遥不可及的两条线即于此刻相交。 于是,有人将人的一生归结给“命运”这两个虚无缥缈的字,仿佛说得越触不可及,越能为无从预知的人生找到一个外在的借口。 时也,运也,命也,非我之能也。 谢无尘在白知秋身上嗅到了些微的血腥气,还有驱散不去的霜风冷雪。他抿了下唇,听见白知秋道:“我已同掌门传信。” 他声音无波无澜:“谢无尘,你回学宫吧。” 谢无尘一笔落歪,不可置信地扭过头。 “哪位师兄下来?”谢无尘凝视着那人平静的侧脸,好一会才问出口。 白知秋一拂袍摆坐下:“我一人便好。” 谢无尘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所求的人,对世间委实没什么眷恋。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论冷淡薄情,没人能比得上白知秋。明明知晓前方是龙潭虎穴,偏能摆出一副置之事外的姿态,一人茕茕独行。 是否会有人为此担忧,则全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多半是天生少那么一点情窍,上百年的朝夕造就的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和悲欢离合,于他而言,都是可以随手放弃的东西。 来得轻若飞絮,渺如浮云。 可谢无尘不那么想。 雁过尚且留痕,昭光可诉春至。他贪恋世间繁华,一人住在冰冷无人之地,怎么会不难过。 谢无尘沉默片刻,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不回去。” 白知秋低头注视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指,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搓了搓指缝。然后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炉膛里的柴火炸出“哔啵”一声响。 他在灯火昏黄的光中闭上了眼,像是奔波太久后的小憩。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安静得让人心疼。 在把暖炉还回去时,谢无尘反手扣住了白知秋的手腕,一节一节按揉过僵硬的指节。 他按得很慢,细细地捋过指根丝线,珍摄得像是在面对年代久远、一触即碎的古卷残页,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白知秋一怔,手指蜷了蜷,很轻地缓了口气。 “你想来人间走一遭,机会太多了。”白知秋道,“等再过几年,世间又是一番好时节。你想去河郡看看吗?那里是离仙门最近的地方,千尺苍云渺雾,锦绣层叠。再从天江往下,万里江陵尽头,柳烟花雾不绝……”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从仙门到天南,从漠北到苍西,人间界纵横九万丈被寥寥数语勾勒,成了近在咫尺,可知可感的未来。 可他讲述出来的所谓“以后”,没有写入自己。 谢无尘不傻,他听得懂白知秋的意思。他也知道,白知秋这样的,根本讲不了道理,跟他讲理等于让对方扯鬼话。想让他点头答应,就不能让他找到拒绝的余地。 谢无尘听见对方终于说到了自己的目的:“现在跟着我,没必要的。” 那什么是有必要的呢?谢无尘忽而想,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跟他下学宫,自己现在会怎么样? 是不识不知地重复每日的修行,等着他的消息;还是念起他时,通过玉简传一封不知能否得到回复的小信? 旋即,他又想起,掌门令被白知秋留给了明信,他连主动寻人的机会都没有。 风雪潇潇,万丈深渊,他能一脚踏入再不回头,可是其他人呢? 任由他拂袖间,便轻描淡写地将一切危机拦于身前? 谢无尘捏着白知秋指节,翛然间难受起来:万象天阵崩那日,这双手握在掌心时,也是这样的。 跟这个人一样,明明霁风清月,配得上世间一切。偏偏薄得像纸,冷得像冰,落在怀里没半点分量。 你知道有人在乎你吗? 来来去去,碧云天、学宫,那么多的热闹,有一点沾在你的身上吗? 谢无尘起身,在白知秋面前蹲下,定定地注视着这个人。 不知为何,白知秋始终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动。他的眼睛被灯火染透,衬出的薄光没由来让人心软。 谢无尘目光从他的眼睛往下落,最后停在苍白的嘴唇上。 都说薄唇的人薄情,这么想来,说的不算对,也不算错。 “我如果说,有必要呢?”谢无尘道。 白知秋微微错开眼睛,笑了笑,没吭声。 “白师兄,”谢无尘不依不饶地绕到白知秋正面,“你在怕什么?” 如果说此前的白知秋都是游刃有余,坦然自若的;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他转瞬间的兵荒马乱,尽数被谢无尘收入眼底。 白知秋的手指轻轻地蜷起来,接受了谢无尘对他的窥探。话语入耳,很多思绪茫然地冒了头。 是啊,他在怕什么? 可是,他的思绪没有继续下去的机会了。 谢无尘抬起手,缓缓拂过他的眼尾,道:“此间事了,我陪你去,或者,你陪我去。” 说完,他也回了一个笑:“你有多久没去看过了?” 那动作极轻,极温柔,怜惜得白知秋心里酸疼。上百年止如死水的深潭中好似忽而生了活物,晃碎了银月,势不可挡地生发出枝桠。 屋里的热气扑得白知秋眼睛有些热。 不该是现在。胸膛里的那颗心脏不合时宜地跳动起来,热气蒸得白知秋眼前犯花。他惶惶然地想躲,可身体好似被那只手钉住似的,完全不听指挥。好久,他小声开口,声音落不到实处:“好久了。” 好久好久,他都已经记不清了。 从走上仙道开始,杨雨就告诉过他要走的是怎样一条路。他的前半生飘散在漫天飞雪中,后半生则零落在学宫无数盛景里。 一条路走到尽头,他已经站在了悬崖边,路边的枝条却挂住了他的衣袂。只要他用力扯一把,便能继续无挂无碍地走下去。 可是这枝枝丫太脆弱了,还塑不成能够承椽支柱的桢干。他自己一时间,也不想往前走了。 白知秋想要为自己找个停下的理由,却找不到准确的那一点。或许是许久以前,谢无尘问过的那句“会疼吗”,或许是方才的“我陪你去”。 无论是哪一句,都远远地越过了白知秋为自己划下的界线,陷入了他处理不了的失控。 映花幻境那一遭,自己不该去的。 若未看到那方灯市,他不会想起自己少年时。不言己身,自然毫无牵绊。 这世间,能绊住人的东西只有两样,一个是过去,一个叫未来。 只是,你把未来如此轻易地许给了我,不怕失望吗? 他并非从山巅走入红尘,他早已不在那方。泥泞不堪的池沼,映不出对方想要的月亮。 谢无尘的手顺着脸侧往下,碰到了他寒意未去的耳垂。 那是右耳,上面落着一枚耳洞。谢无尘温热的指腹就停在那里:“知秋。” 白知秋静静地坐在原地,认命似的,等他问话。 “你的耳坠呢?” “我收起来了。”白知秋道。 不是丢了,是收起来了。 谢无尘停了指,好一会,复又问道:“你还愿意戴耳坠吗?” 这一次,白知秋没有立刻回答。 谢无尘不催,他把耐心彻彻底底地摊开在白知秋面前。 “很久以前,我师父对我说,”白知秋沉默了刹那,继续道,“想要得到什么,就要做好失去什么的准备。” 他眼尾弧度正好,多一分妖媚,少一分平庸。手指一过,漫出一层浅色,加之眼中薄光未去,像不经意落了泪,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你决定好了吗?” 谢无尘先是一愣,没明白话中意味。继而就是压过所有难过的欢欣,一时间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白知秋自暴自弃一般地叹口气,闭了眼。 作者有话说: “时也,运也,命也,非我之能也。”原句为“人道我贵,非我之能也,此乃时也,运也,命也。” 出自吕蒙正《破窑赋》。 ------------------------ 夕误:这辈子我都想不到,我徒弟成了我师公。 明信:关于我一个没看住,我家白菜就栽在了自家猪手里这件事。 余寅:只有我一个人,是清楚明白的。 感谢观阅。 第64章 亲吻 羌州天气干冷, 是会让人不舒服的那种干燥。谢无尘喉结滚了下,呆在原地,觉得自己不止嗓子痒, 脸也发烫。 白知秋素淡的眉眼就在他面前, 被灯火勾勒出一周金边,有种不够真实的错觉。 他跟那药罐子里的水似的,被阵盘一烧,飘飘然就上了天。 这种感觉跟他小时候,夕误不当人骗他喝酒时还不一样。两杯酒下肚, 是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腿软脚软。这种则是在无边无际的天穹下漂流,非得抓住一点什么东西,才能得到片刻的安稳。 牵住他的丝线叫白知秋。 谢无尘站起身, 弯腰, 吻上了面前人的唇。 原来这个人的唇也是冷的, 却足够软。谢无尘试图在看过的无数纷繁典籍话本中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 可是选中了这个,又遗漏了那个。再选,又觉得哪个都配不上。 旋即,更大的问题摆在了他面前。 他责问白知秋虽是出于一腔冲动,但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对于可能得到的黯然收场并不意外。 可是白知秋却给了他全然意料之外的回复, 于是,一时纵容之下,他便不顾后果地吻了。 至于这个吻该怎么收场, 现下进入不了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此刻需要考虑的是——吻上去后, 该做什么? 夕误并不妨他看各种话本,可是真的实践起来,话本还是骗他的。他用尽了迄今为止最大的镇静,才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点记忆,含住对方的唇,探出舌,试探性地描摹着。 因为太过慌乱,牙齿甚至在白知秋唇瓣上磕碰了一下。 白知秋闷笑一声,低低地,响在胸腔里。 谢无尘被他笑得更加无措,呼吸都乱了。不知该放在哪的另一只手先是抓住了白知秋的手腕,然后移到小臂上,最后抬起,环上肩背,把人往前带了两分,加深了这个吻。 山风呼啸而过。 头晕目眩中,记忆从深处翻涌出来,翻涌出一些后续。 其实夕误带走话题后,谢小公子发了很久的呆,懵懂问道:“若我心上所念,乃是不落瑶芳,又该如何?” “那便去求你所念。千山暮雪,只影寻归。不求,如何能求得到?” 谢小公子认真点头:“我若念他,便求他身侧一席,定然不教人害他伤他……” 短暂如浮光掠影,不过转念间。 ……更多的,实在想不起了。 毕竟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走神。 谢无尘像是刚出窝的幼兽,磕磕绊绊不成章法地围着一朵没见过的花团团转,想要从其上采撷到自己未曾触碰过的气味。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实在是太过簇新的体验,忽轻忽重,是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失控。 直到两人交互间的呼吸灼热得谢无尘实在坚持不下去,他才难分难舍地松开白知秋,意犹未尽地以唇摩挲了最后一下。结果一抬头,就与白知秋乌黑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谢无尘:“……” 他一下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白知秋的唇瓣上难得沾了些许血色,泛着水光,让他向来温和平静的眉目几乎带上了秾丽的意味。他生得实在太好,或浓或淡,五官每一处都值得人反复咂摸品味。 谢无尘一时间甚至开始怀疑,他会喜欢白知秋,是因为对方生的这一副皮囊。 热血上头的一阵褪下去,想做的事情姑且算做完了。只是目光从白知秋唇角掠过时,谢无尘觉得自己理智的有点早。 白知秋微微蹙眉,伸出舌尖在唇角一碰,将那点血尽数抿去。 “我……”谢无尘错开目光,心虚地打个磕绊,后知后觉地尝到了自己口中充斥的血腥。 多半是最开始的时候就磕破的。 更心虚了。 屋内的气氛一时间奇怪得很。 最后,还是白知秋先打破了沉默,向火墙子抬了抬下巴:“药煮好了。” 谢无尘匆忙转身,甚至因为转太快,自己绊住了自己,踉了一步。身形还没稳住,就听身后白知秋轻声道:“小心。” 他觉得白知秋不是让他小心,是想谋害他,还谋害得理直气壮,问心无愧。 明明两个人都坦诚相见过了,接个吻而已,有什么可心虚的。 但是一个吻,能代表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在此之前,他不知该如何准确定义白知秋与他之间的关系,是师祖还是师兄。但是一吻落定,他们或许就可以用上另一个词。 叫“眷侣”。 诗文中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谢无尘只在历历红尘中走过十九个年岁,尚未体会情之至深处的身不可自已。但在一吻毕,于白知秋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时,他忽而间想,若是命止于此,他也不亏了。 他曾问夕误:“他若不念我呢?” 夕误拍拍他的头:“你会换一朵求吗?” 不会,他若不念我,我还是会护着他的。 喜欢么,总是来得这么不讲道理,一厢情愿。他喜欢天际那一轮弦月,愿意为此孤注一掷,却不能妄想将他困锁在墙内。 但是,他所求的瑶芳愿意为他俯身。 万幸之至。 谢无尘思绪乱转的同时,白知秋拢着暖炉,仰起头,凝望着他的背影。 青年肩背挺直,哪怕是弓腰时,也看不出一分松垮的模样。或许是方才给的震惊太过,倒药时候忙忙张张的,差些烫了自己。 看着看着,唇角就勾起一丝笑。 他太生疏了,吮得白知秋嘴唇发麻,唇角还隐隐生疼。抿入的血在口中化开,满是铁锈的腥气,有些发苦。 可白知秋还是笑了。 少年时每日在体内流转数次的心法,青年时埋头修行的日子,还有守着学宫的整整三百年……原来他并不是无知无觉,也不是不知冷痛的。 明信为他修行的心法整整忧心了百年,无数次试图拿起刻刀,给他雕刻出一颗心,好让他别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能在一切到来之前,真正无忧无虑地过上一段日子…… 他无数次告诉白知秋,你还太小。 你选择了留在人间,却从未知晓人间冷暖,干净地像初生的赤子。 你应该所见皆繁华,所闻皆欢喜,所感皆柔软,所遇皆深情。 该有一片烟火红尘,为你而生。 原来等的是这一天吗? 可他不是因为心法,才会对人冷如冰霜的。 谢无尘再转头的时候,发现白知秋眼睛有些红。 他手忙脚乱的放下药,茫然又惶恐地捧住白知秋的脸,想哄人不知从何哄起,更不知自己是为何惹到了他。 却见白知秋绽开一个释然的笑,拉住他的领口,把人拽近了,在唇角落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是一贯的云淡风轻的态度。 然后在他回应前,主动退开,用一种很轻,却又说不太清的惆缠的语气道:“让他先把药喝了吧,放凉了总不好。今晚还有些事情要忙,得不了闲暇。” *** 一个时辰后,谢无尘与白知秋站在了空无一人的街巷中。 或许是一觉再醒,一切已成定数,由不得人接不接受。极致的悲痛之后便是麻木,少年终究接受了一日之内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噩耗,不吵不闹地喝完药,送谢无尘和白知秋出了门。 白知秋的斗篷压到了眉眼,声音被长巾滤过,再被风一吹,不太清晰:“……齐郡的护城兽当年被齐世子加固过,又受城中生气浸染,故而镇住了血疫。只是三界隔绝五百年,人间界灵气稀薄,护城兽镇不住多久了。我算了城中的护城阵眼,今晚便将那些被镇住的蛊咒破掉。” “但要破血疫,我们需要先破护城阵。” 护城兽是仙门一个笼统的说法,一种讲的是山河有灵,受人敬拜的山河大川护佑一方。另一种是以阵法,符箓等等方式筑造的防护大阵。因为阵起奇门八神,所以同样被称为护城兽。 “第二件事难做啊。”白知秋道,“齐郡不是白庄,一场灯游便能护佑十年。我们做事又得无声无息,唯一的法子,是再起一道防护阵,尽量在阵破前找到血疫的源头。” 说着,白知秋停下脚步:“到了。” 他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是城门往北不到一里的地方,按照白知秋的推算,这里是现下最薄弱的阵眼。 这会已经过了一更,抬眼望去,天色深蓝,不见星子,唯有尽头处一弯下弦月。城门楼上灯火几点,飘散在酷寒的冬日里。 偶尔,从很远的地方,会传来一声低呜的狗吠,呜呜嗷嗷拉得很长。 地上的积雪被人清扫过,堆积在路边。在他们右手边,还立着只沾了尘土的雪人,傻乎乎摁了颗石头当鼻子。 白知秋点了符箓,和阵盘一起交到谢无尘手中。 “我布好的阵盘,还有周师兄画的符。在我破掉阵眼时,你为我护法。” 谢无尘点头,站在白知秋身侧。 白知秋蹲下身,八颗点了血的阵石转瞬落定。随着一周灵流荡漾漫开,窸窸窣窣的声音,立刻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所站的地方聚集过来! 作者有话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只要天不亮就不算第二天(曾经每天半夜一点写完的玉某文如是说道) 感谢观阅。 第65章 飞雪 黑气瞬息间便在此地汇聚起来。一眼过去, 如烟若澜,连绵不绝,几乎看不到尽头。 谢无尘右手伸出, 阵盘化为虚影, 以他的掌心为中心扩展出去。左手的符箓火光一闪,化成飞灰。 符箓燃尽的同时,谢无尘左手于空中飞快结印,不带丝毫犹豫点在右手掌心,重重一拍。 飘散的飞灰与灵流卷成拔地而起的万丈狂风, 以他们为中心, 扩展到方圆数丈,牢牢锁住妄图逸逃出去的黑气。 黑气在阵中横冲直撞,锋利如刀。 谢无尘镇在阵眼处, 阵法落定的瞬息, 边缘沉重如山的冲击直接袭来, 压得他身形一晃。 白知秋伸手挡住冲他面门而来的黑气, 扶了他一把。 下一瞬,白知秋抬起手,手上长长短短,虚渺无形的丝线荡如波涛,密不透风地铺陈而出。与此同时, 海潮一般的威压顺着丝线横扫出去, 浩浩汤汤漫向阵法边缘,撞出一道浪击长崖般的嗡鸣。 阵法脉络雪蓝,无边丝线月白, 一上一下, 困锁出一方天地。 寒风穿过这方的时候, 都被阵法和黑雾所拦,变得喑哑。 黑气如无头蝇,不得门路而出,流动得更快。哭哭笑笑的声音在方圆咫尺间流转,一波一波撞在阵法边缘上。 谢无尘稳下心神,镇在中心的灵力又加一重。 但落在他身上的冲击甚至不如刚刚落阵时严重。 相当一部分的冲击被丝线所引,逆流而上,落在白知秋身上。 他的手被冲击所震,绽开数道伤口。殷红的血液顺着丝线滑下,染红了长袖,也在丝线上染出一层淡红。 翻涌的黑气不再一昧地试图冲破阵法,一道又一道重重无尽的恶意的目光,转向了他们。 准确来说,是落在了白知秋身上。 但是在谢无尘想要挡在白知秋面前之前,白知秋已经毫不犹豫一张符箓拍在他身上,留下一句“稳住阵法”,便一步踏出。 谢无尘眼看黑气呼啸着,淹没了那个人。 唯有从黑气中穿出,于头顶拉开一道天幕的丝线,从始至终分毫未动。 *** 雪又开始下了。 碧云天上的雪要等到年后,春风吹过两轮才能化。能在无垠雪地上留下足印的,多是山上的鸟雀,抑或偶尔出没的小兽。 今日,两行足印印在了碧云天院落外,一直延伸到悬练瀑。 瀑声喧嚣,远远传开。瀑边清棱棱列作一层的冰锥,承接住飘下来的飞雪,像是一簇簇的芦苇花。 夜里的映花潭失去了络绎不绝的弟子,坐拥千般变化的五行造化阵,安安静静笼罩于一眼无边的湖面上。 水平如镜,风过之时,泛起些许涟漪。湖镜之上,无数小岛落如星子。 唯有这种寂寥无人的时刻,秦问声才能清晰地感知到,覆盖于整片映花潭之上的五行造化阵,到底何等庞大而精巧。 万象天封禁阵,五行造化阵,一者十七年,一者二十一年。 从芸笥天前的阵局开始,前后三道阵法,将仙道强留于世,四百余年。 秦问声沉默地撑着伞,站在明信身边。 烟絮昏沉,从天穹尽头,一直飘散到他们眼前。 明信伸手,接住了一片雪,看它在掌心化开:“他又在动用自己的灵魄。” “第三次了。”秦问声道,“师父,小师兄是遇见了什么棘手之事吗?” 明信没回答她的问题,问道:“问声,你拜入我门下多久了?” “两百多年了。” “两百年啊,凡人在世间都走了两三个轮回了。”明信停了停,叹息道,“万象天第二道封禁阵,落成一百四十多年,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秦问声默然不语。 “我答应过他师父,会照顾好他,也会照顾好宇云。”过了很久,明信才再次开口,“杨雨仙师若是在世,该活剐了我泄愤。” “这两百年间,师父对小师兄无微不至。” 明信摊手,捻没了那点水渍,自嘲道:“宇云没了,他又不领我的情,不领得我怀疑,他真的从杨雨仙师授予他的心法中走出来了么?三百多年前,杨雨仙师让他回来时,是否预料到了今日。若是预料到了,她能否舍得?问声,天上的月亮便该让他待在天上,低头落进水里,就捧不起来了。” 秦问声听得半懂不懂,半晌,轻声道:“五师弟若肯回来,再过两年,由谢师弟接下小师兄的阵眼,自然会回到曾经。” “错了。”明信摇头,“万象天八座阵局,八方阵眼。可镇着阵局的,是几个人?” 风骤然间大了起来,飞雪吹进脖颈,冻得秦问声一个激灵。 *** 这一夜,飞雪下到了越州。 山河巍巍十六州,不见同一轮月,不逢同一场雪。 弦月稀薄的月光照入枯朽的大殿,透过扑朔断裂的蛛网,落在满是血肉的地面上。 这一线从门缝中投入的月光非但没有驱走满室的寂静森冷,反而衬得殿内更加阴森诡谲。 骷髅僵硬地扯扯嘴角,“咯咯”笑起来。他好像想要动一动,或者是站起来,但是只有皮骨的身体无法支撑他的动作,只移动了两分便栽倒在地。腐烂的血肉糊脏了他那身本就不甚干净的袍子,又畏惧似的从他身上褪下去。 骷髅竭力地伸出手,抠住地板拖着身子往前,照进来的一线月光愈发近了。 那月光白生生的,投落在那方,不沾一点脏污,冷眼旁观着。 终于停滞在他手前一线,再碰不到。 “花扶楹,杨雨,一个两个三个,都是这样!装什么样子!”骷髅愣愣瞌瞌地盯视着月光,忽而一拳砸在地板上,嘶声笑起来,“还不是都死了!死了!” “你们留下白知秋又有什么用,他还不是龟缩在山上上百年的废物……我送他去陪你们吧,行不行?” 很快,他又转了主意,疯疯癫癫开始念:“不对,不对。应该先让他去黄泉道上走一遭,好好体会体会锥心蚀骨是什么滋味……” *** 寂静无声的夜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趴在柜台上打盹的小二一个激灵,懵懵地睁开眼,按了按突突跳的额角。 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小二自问没做亏心事,上哪惹来的鬼敲门。还没等他反思完是否是自己今日慢待了哪位客官,就听门外的“鬼”开口了:“劳烦,有人吗?” 听声音温文尔雅的,不像是来报复的恶鬼。小二犹豫片刻,还是拉开门栓,探了脑袋出去:“谁啊?” 尽管做好了准备,他还是被吓了一跳。 一道黑影后匍匐着一个白影,门缝透出的一点昏光一打,正好打在一双垂下来的满是鲜血的手上。 小二一个“啊”说出一半,后一半卡在嗓子里,瞬间消了音。他怕死地缩缩脑袋,只觉有东西掐住了他的嗓子,喊不出叫不出。 好在面前的鬼影主动开口了:“有热水吗?他受了点伤。” 最初的惊悚褪去,小二看清了,是他白天见过的那两位公子。不知什么原因,白衣的那位伏在对方背上,不声不响。 “要不要找个大夫的?”小二把门推开,让开路,试探着问。 “我看着他就好。”谢无尘边道边背着人往楼上走,“不必麻烦了。” 等小二忙不迭地跑去后厨烧水,白知秋才轻声开口:“大晚上的,吓他做什么?” 谢无尘迈步走上台阶:“是我想吓他吗?” 大晚上的一条白影或者黑影竖在门外,或者说,宵禁的时候遇到敲门声,外面但凡是个人,都挺惊悚。 深夜寒凉,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肩头。谢无尘背着光,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异常冷肃。白知秋张口,想哄他两句。话没出口,就低低地咳了两声。 谢无尘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胸腔的震动,贴着他的脊背。 白知秋全然不顾谢无尘变得更差的脸色,还想转话题,被谢无尘冷着脸打断了:“回屋再说。” “那好吧。”白知秋道,等谢无尘站到门前抬手开门时,又道:“你背着我走这么久,不累吗?” 或许是因为虚弱,白知秋的声音一直很轻,低得像是耳语。虚渺的声音飘散在耳侧,甚至被开门声掩盖掉些许,难以捕捉。 谢无尘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怎么都填不起来:“不累。” 这个人太瘦了,隔着层层的冬衣,骨骼都硌得明显。 白知秋终于安分了,躺在床侧,微微侧过眼,任由谢无尘摆弄。 今晚很顺利,白知秋轻易破掉了血疫的蛊咒,又指导谢无尘重布护城阵。这一切做完,两个人本该一道回客栈,待天亮后收尾护城阵未防住的蛊咒,白知秋却不肯走了。 护城阵远不是现在的谢无尘能掌控的东西,白知秋强撑了一路,落好最后一个阵眼,终于撑不住了。 冬日寒凉的霜雾笼了他一身,他站在夜色里,抓着谢无尘的臂弯,整个人都在发抖。 很轻,却不可忽视。 谢无尘很少会因为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动情绪,但那一瞬,他确实是生气的。 齐郡数万百姓的安危在转瞬间,无声无息地压在了他身上。谢无尘无法为此去责怪白知秋,却不能容忍他丝毫不顾惜自己。 谢无尘身子一抖,拧帕子的手几乎颤得握不紧。 万象天封禁阵那一次就是这样,这一次还是这样。谢无尘疑心,若是哪一日发生什么无人能承担的事情,他还是这样。 能撑便撑,撑不住了,等不到人,便停在那,再也不回来了。 这种坏毛病到底是跟谁学的。 等谢无尘磕磕绊绊地给白知秋把伤口包好,小二送来的水都放凉了。白知秋很自觉地把手收回被褥,往里让让,目光半垂,一副温温柔柔不跟你计较的模样。 谢无尘差点让他气笑。 他气得把白知秋裹了个囫囵,又把冰冷的手扯出来,护在掌心,才侧身在外侧睡下。 “谢名?”白知秋轻声喊他。 谢无尘装死:“睡觉。” 白知秋闷闷笑了,“嗯”一声,不动了。 良久,掌心捂着的指节渐渐回了温,谢无尘又一次睁开眼。 他盯着白知秋的侧脸看了好一会,伸手去抚始终蹙着的眉心。 白知秋好像是睡着了,但睡得不甚安稳,面容是更甚以往的苍白。谢无尘尝试着抚平,试了几次,始终徒劳无功。 出门前他在对方身上留下的那一点血色,尽数看不见了。 风从窗外啸鸣着穿过,刮起呜呜咽咽的回音。 “白师兄?”谢无尘小心唤了一声,手指抚过白知秋的眉梢眼角,总觉得心里不大安稳。 作者有话说: 没存稿还是不大行的样子。 后半段重写了下。 感谢观阅。 第66章 宇云 他的声音穿不透重重的光阴, 入不了白知秋的梦境。 冬日静寂,细碎的白被风卷着在空中打个旋,晃晃悠悠落在结冰的石阶前。蹲在门边的白团子抬起头, 盯住空中虚无的某一点, 眨巴了两下眼。 很快,他好似发现了稀奇的东西,吧嗒吧嗒跑出去,捡起什么,又跑回去了。 冷风从门缝中钻入一缕, 惊动了垂首织布的女人。她抬眸, 看见小孩冲她展开掌心,弯眼叫了一声“娘”。 “外面有鸟,它们在找吃的。” 躺在掌心里的是一颗风干的小橘子。 白堑山上少草木, 入眼尽是不讨人的喜欢的灰白石块。下过雪后, 便是鸟尽人绝的死寂。 偶尔, 这片满是枯朽之气的白毛地会长出一些稀罕的东西, 比如小团子手里捧着的橘子。 无人知晓的种子落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只可惜,它生错了地方,贫瘠之地养不出什么成样的果子。 于是那无人问津的果实在秋去冬来里挂在树上风干, 或是等待来年春日没入泥土, 或是被寻不到食物的鸟雀啄落。 女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微笑着低下头,把小孩冻得通红的手拢进掌心, 温柔道:“冬天冷, 虫子躲起来了。” “我可以喂它们。”小孩仰着头, 始终注视着女人的侧脸,“外面有五只鸟。” 女人笑得更温柔了,温柔地有些灼眼。她纵容地拍拍小孩的头,让他去粮缸里抓了一把谷粟。 爪印凌乱,翻得橘树下的雪地乱糟糟地。小孩找了片干净的地方,小心将谷粟撒下去,安安静静蹲在一边。 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上,更真像个雪团子了。 他蹲了好一会,才有鸟雀落下来,在面前蹦跳着。小孩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了,不时会回头瞄一眼屋门。 厚重的门帘偶尔轻轻摆一下,什么都看不到。 鸟雀很快将一把粟啄得一干二净,啾鸣两声,飞走了。 小孩又盯着地上的爪印看了一会,仰起头。 透过干枯的树枝,昏暗的天穹被割成一块一块。飞絮自从无尽之处来,落地遍是清白。 天地旋转起来,忽远忽近。他好似也成为了其中一片,在浩浩汤汤的天地间飘荡着。风声与时空一起被拉长,像无际的海,晃得脑中一片眩晕。 把他从呆滞中带出来的是猛然砸到头上的一颗雪球:“白一!” 小孩踉了一步,眼前的世界突然有了实质,他重重地回到身体中,落在地上。 “呆子!” 白一迟钝地拍掉头上的雪花,皱眉看向篱笆对面的人。 “你怎么不抓两只鸟玩?”对面的小孩冲他努嘴,扬了扬手里抓着的弹弓。 白一抬眸看了看已经被惊飞的鸟,不想理人,转身往屋子里走。 “喂!”这小孩丝毫不把他的爱答不理放眼里,转眼便从自家院里跑了过来。白一刚把门帘掀起一条缝,他的声音就不合时宜地先人一步撞入屋内:“你娘在么?” 织布机后的女人显然听见了这句话,温温和和的目光落在站在门槛上不情不愿的雪团子身上,问道:“谁来了?” 白一往外扫了一眼,让开身子:“白宇云。” “你该叫哥哥。”女人笑着纠正他,又转向另一个小孩,“你惹一一不高兴了?” 白宇云面对白一娘亲完全拿不出嚣张跋扈的架势,装得像个乖乖仔。他捏着衣角,余光里瞥了白一一眼,见对方扬着头,马上就要告状的样子,不太服气道:“我喊他,他不理我。” 白一五六岁的年纪,思路来得更清晰,当即反驳:“他吓跑了树上的小鸟!” 女人只是笑了下,倾身从柜子里取出两张果棠皮,分给他们一人一张,哄着去一边玩了。 屋子角落里,零零碎碎堆着不少小儿喜欢的玩意。白宇云如愿以偿进了屋,不欺负白一了,还把自己的弹弓也放了进去。 他松手的时候,收回的手正好从白一腕边擦过。白一愣了下,展开手。果棠皮被他捏化了,落成掌心红痕,一片黏稠。 白一眼看着那片黏稠流动起来,浸透他的掌纹,再漫过指缝。 他的手掌在流动中抽长,然后定格。掌心里,玉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好像听见了很多人的叹息,很多人的絮语。伊始,他还能从中分辨出几句;可很快,絮语变成了怨恨,黑沉沉地压下来。嘈杂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混乱。 于是,一点清明都听不着了,他也就不听了。 脚下是无尽的尸山血海,头顶是被血映照地橙红的夕阳。他看见自己站在两者之间,平静地垂下眸,握着玉佩的手虚虚提了下被染红了一圈袍摆的袍子。 血滴顺着剑身,在剑尖上凝成豆大的一点,滚落在地,像一枚棋。 剑身上,残血般的晚阳成了最后的定格。 *** “师兄……” 白知秋骤然蜷起手指,乍然从梦境中惊醒。 风呼啸着从屋外穿过,撞在关紧的窗户上,撞得“哐啦”作响。 白知秋躺在床上,惶然地注视着帐顶,感觉心口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梦里的寒气好像还环绕在他身上,冷的彻骨。那种冷从梦境透到现实,穿过了整整三百多年的光阴,像无法抗拒的浪潮。他裹挟在其中,入目所见是与他记忆里全然不同的陈设,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自己在这段光阴的何处。 直到一双暖热的手包上来,他的思绪才缓缓挣脱出来。 是了,三百多年已经过去了。距离白宇云去世,也有一百七十二年了。 原来时间可以这么短,又这么长。 谢无尘轻轻地把他手指抻开,又拂开他额边的发。在触及冰冷的额角时,他手指一顿,轻声道:“你做噩梦了。” “嗯。”白知秋没否认,撑身坐起来,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 自打跟从杨雨修行至今,他极少会被情绪掌控。所谓人间事,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得七七八八。却不想会在今日,被再次触碰到的恶念所影响,回忆起遥远到已经惝恍迷离的过去。 他甚至连自己娘亲的脸都看不清了。 天生孤煞。白知秋想。 他勾住了指根的丝线,慢慢捻着。 寒意太深,就成了疼。白知秋垂着眼睛,感受着心法自指尖开始,在体内运转。 身上的寒气散得很快,随之流逝去的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白知秋眸光一动,余光中看见一只手越过他的肩膀,将一件袍子披在他身上。 运转到尽头的心法怔然一顿,无声无息流转过指尖,最终落定。 白知秋手腕一转,拢好衣袍,听见谢无尘开口:“你从昨晚开始,便在皱眉。” “是么?”白知秋抬手,点在自己眉心,不真不假地揉了揉,又转向谢无尘,“现在呢?” “现在……”谢无尘端详他片刻,同样下意识地皱蹙了眉,“你怎么了?” “嗯?” 谢无尘很难说清白知秋那一瞬间给他的感觉。那一瞬间,白知秋的眼神不是往常的冷淡,也不是在碧云天上的温和,也与他昨晚流露出的脆弱天差地别。 他想不出任何词来形容那个眼神,那比他曾以为的万里雪封之地更加空荡,更加冷寂——他在那样一双眼睛里,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变成了转瞬而逝的烟景。 可那只是瞬息间,像是他的一个错觉。 “梦见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白知秋道,目光从他面上收回,补充道,“太早了,七岁以前的事情吧,醒来便记不太清了。” 谢无尘取出一把梳子,在白知秋身后坐下:“不太好的记忆吗?” “不算,我幼年时,姑且算无忧无虑。非要遗憾的话,是结束的太早了。” “你念了一些人的名字。”谢无尘道,“白师兄,白宇云是谁?” 木梳划过头发时,会发出“沙沙”的轻响。它们和在屋外的风声里,让人听不大清。白知秋沉默很久,道:“是我师兄。” 在谢无尘开口问下一个问题前,白知秋已经自顾自回答了下去:“你不知道他,秦师姐他们最多也不过听过。他在学宫只留了十来年,是个眨眼就过的时间。他不想见我,哪怕是明掌门,也曾一度失去他的消息。” 说着,白知秋笑了声:“他怪我害死了师父。” 谢无尘手腕一抖。 白知秋睡觉不安稳,能把自己头发睡得乱糟糟的那种不安稳。木梳正好梳到一处蜷曲,因为这一抖,直接勾断了几根头发。 他不声不响地将断发捋下来,在手指尖绕了两圈,收进掌心。 “怎么会?”谢无尘听见自己声音有些颤抖。 “有些事情,说也说不清。一念之差间的因果。”白知秋倒没把这句话放心上的样子,“我说我没有害师父,他不会信。结果既然定了,争论中间的是非,没有意义。” “可不是你做的,你为何……” “因为师父仙逝确实与我有关。”白知秋轻叹,无奈笑了,“好了,以后说给你听。” 谢无尘将最后一梳梳到尾,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作者有话说: 开始阴间时间出没(×) 感谢观阅。 第67章 百年 “以前, 也有人跟我说过以后。”谢无尘收起木梳,“可我没有等到。” 他起身去端桌上提前晾好的茶水,伸手时手指停了停, 好似在试探温度。片刻后, 才端起杯子,转过身往回走。 白知秋伸手接过,抿了一口。 余光中,谢无尘依然立在床侧,开口道:“他许诺给我时, 大概不是兴之所至。只是, 以后的事情,我们决定不了。” 白知秋就在谢无尘的声音里,垂眸盯着清澈的茶汤, 没有动作。 “白师兄, 我给你许诺过以后, 你也许诺给我了。”谢无尘声音平静, 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的波澜,“我是真心的。” 伊始,白知秋唇边还是有一点浅平的弧度的。直到听到最后一句,那点弧度也拉平了。微挑的眼角低敛着, 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漠。 谢无尘的目光顺着他的眼角瞥扫下去, 看到了白知秋耳上的小痣,还有对于男子而言有些显温和的侧脸。颈线在有点昏暗的屋内不算清晰,一直没入外袍领口。里衣袖口因为动作有点下滑, 露出瘦削的手腕和包着一层纱布的手。 这一层近乎完美的皮囊下面的真心, 会是怎样的? 思绪仅仅转了刹那, 就被谢无尘及时收了回来。他看白知秋不再喝水,伸出手去接茶盏。 手指刚刚触碰到茶盏的边缘,一只修长的手便抬了起来,摁在他手背上,把他拨开了。白知秋微侧过脸,抬起的视线正好撞入谢无尘的眼睛。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丢了不成?”白知秋轻声道,竟有一分近乎任性的不满,“不哄你,去帮我拿衣服。” 白知秋过得随性,但无论是在四时苑,还是碧云天,他的宿处都是简约却规整的。哪怕书籍列了满墙,熟悉后就会发现他的分类习惯。这人对外物的容忍度相当高,在涉及到自己的时候,又常常喜欢对人爱搭不理。 说好伺候也好伺候,说难伺候也难伺候。毕竟能让小师兄舒服的那个度,委实不算好拿捏。 谢无尘递了一套素淡的白袍过去,背身坐到桌边,低头拨弄着茶杯。他将杯子转了一周,看见自己留在杯壁上模糊的倒影。 夕误是一个惯于不露声色的人,心若九旋之渊。他游刃有余地游走在谢府中,甚至保护了谢无尘十年。在他面上,永远看不出一句话是真是假。 白知秋却不是,他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上心的东西,故而没有了表露情绪的必要。哪怕是必须表露时,他的表现同样流于表面,是出于人与人之间的礼节。 至于自己…… 他的心沉寂了太久。从小到大,他不是无知无觉的。他知晓压在谢府表面荣光之上的重重算计,知晓自己金玉的外表之下的名不副实。于是,他被迫学会了处之泰然,无动于衷。 直到现在,要把一颗心拿出来的时候,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尤其是对上白知秋这样一个没有心的。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安静下去,继而是轻飘飘的脚步声。谢无尘停下转杯子的手,听见白知秋道:“我那日教你散灵,你学会了么?” 谢无尘看着他,点了下头:“识海给你?” “不必。”白知秋理好袖子上最后一丝褶皱,“我们去扫尾遗漏的血蛊。” 昨夜白知秋承住大部分的冲击,锁死了阵眼,没有让一个蛊咒挣脱。而他们破阵前逸逃,附着于人身的,寥寥无几。 故而,白知秋的此刻的姿态,还算放松。 只是收尾没有谢无尘想的那般简易,加之他二人身份不明,最后为了少些麻烦,又由谢无尘掐了好些张隐身符。 再回到客栈,已是一日尽时。 谢无尘从未想过一座城可以这般大,也未曾体会过体内灵力竭尽,灵识长时间感知外周所带来的感受。随着灵力流逝的,还有他的意识与体力。在走完全城,白知秋说“好了”的时候,他几乎站不住。 呼吸间涌入胸腔的尽是冰碴,脑中更是刀割似的疼。这种疼痛从眉心开始,蔓延到额角,再延伸到全身。谢无尘试着走两圈周天缓解,实在运转得滞涩,只能停下。 白知秋微俯下身,抬手在他眼睛上遮了一下。 白知秋做什么,谢无尘向来拒绝不了。那只手落下的时候,他顺从地阖上了眼。 冰凉的手从鼻尖划过,指尖贴上额侧,又轻又缓地揉按着。 指根的丝线分明无形,可在手掌划过的时候,谢无尘感觉它们也顺着落在了自己颊侧,带来一种难以忽视的痒意。 “人间界灵力稀薄,走周天用处不大。”白知秋轻轻缓缓的声音响起来,不在耳边,也不是识海,并不难受。谢无尘想了片刻没想通,只当是传音咒,迷迷糊糊地想着,白知秋分明不能运灵。 可头疼之下,他无从细究了。 冬日冷雪一般的气息笼罩在身前,谢无尘“嗯”一声,表明自己知道了。答应完,他就伸出手,勾住了白知秋一片衣角。 白知秋手指连停顿都没有。他无尽的耐心好似突然得到了一个宣泄口,都落在谢无尘额角上。于是这种耐心很快在二人之间蒸腾开来,蒸腾出语言难以形容的温存。 屋外的风撞在窗上,不吵,也不算恼人,甚至衬得这方天地有了私密感。谢无尘的心绪在身体里慢慢沉下去,静谧又安然。 至少在这片刻,他没有需要思虑的事情。 脑海中疼痛缓解去大半的时候,白知秋收回了手。 天已经黑了,屋内没点灯。白知秋没动,谢无尘也没有主动去点灯。两人之间沉默了很久,白知秋忽而笑了声。 他说:“还教训我么?” 谢无尘:“……” 昨日他教训白知秋,今日就轮到了自己。 不算报应,但能算因果循环。 “行了,不逗你了。”白知秋在谢无尘身边坐下,问道,“你要听我说我师父那些事,还是要歇了?” “你不睡吗?”谢无尘问。 “是我在问你。”白知秋重复。 他们分明只隔着很短一段距离,却因为晦暗,看不见彼此的面容。黑暗会加重不确定感,谢无尘一时间,拿不准白知秋想要的是怎样一个答案。 谢无尘动了动唇,道:“明日往苍郡走时再讲,一样的。” 白知秋又笑了一声。 “想听的话,把灯点上。” 床头边有灯,白知秋一伸手就能够到,但他就是要使唤谢无尘。于是谢无尘明白了,这会他不听,日后白知秋又有了借口:是你自己不听的。 他探过身,一手撑在床侧,一手取过火折子,将灯点上。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白知秋就稍稍侧开一点身,给他让出位置。 灯火亮起的瞬间,白知秋好像被光亮刺到了眼睛,不由得偏头避了下,眉眼敛得低低地。 他靠在床柱上,满是倦怠。几缕发搭在衣服上,衬得唇色更白。 谢无尘手一顿,把灯弹指灭了。 “不听了?”白知秋问。 谢无尘看了他一眼:“你睡吧。” 白知秋探出手,顺着谢无尘的手臂去摸火折子,很小声地说道:“别熄。” 可谢无尘觉得他此刻分明是不想看见光的。 此刻屋内归于晦暗,他看见白知秋动作到一半,停下手,然后撑身坐起来一点。 谢无尘一默,手指又是一动。 灯亮的同时,白知秋轻轻地垂下眸子,灯火被他长睫撩动,从眼角一闪而过,透出种难以言表的脆弱。 谢无尘起身,站在他身侧,遮住了一部分光。 白知秋迟钝一怔,侧眸给了谢无尘一眼。 谢无尘一直都知道,白知秋的眼睛很好看。那双眼睛足够让一个人在所有的景色之中脱颖而出,落在白知秋脸上却不会分走他本身的昂藏。 当它落在灯下,被镀上一层温温润润的琥珀色的光的时候,它的主人也会被化去满身的冷淡和不近人情。 灯下看人,总是要更好看的。 谢无尘低头,抬手碰上了白知秋眼角,觉得冷得惊人:“我没有一定要知道。” 白知秋乌沉沉的眼睛转也不转:“我知道。” 知道什么? 断然不是知道他这句话的真实度。 白知秋平日里常是带着一些懒劲,做事不很想费力气的样子;实在不想说话时候的神色虽然是恹的,冷冷淡淡,却不会像现在这样…… 脆弱得让人心疼。 谢无尘看不清那层眸光后的深湖,他从来都看不透白知秋。 那人在不为他所知的岁月和红尘里走了太久的路,隐藏了无数的既往流年。那是谢无尘永远无法触及的良夜与晨光。只有偶然窥探到的几分雪泥鸿爪,才能给他面前这个人不再遥不可及,而是真真正正存在于他面前的感觉。 他们之间有三百年的距离,需要用无数的坦诚和以后去弥补。 弥补不上,面前这个人,还是留不住。 谢无尘忽而往白知秋跟前挨了两分,见他没有动,伸手把人囫囵圈进怀里。 白知秋被他摁进怀中,额头都贴在他胸膛上。 他挣了两下,没挣动:“又做什么?” “你想说吗?”谢无尘问,哄小孩似的拍拍背,“我听你说。” 停了停,他又不放心似的补充道:“都听,都信。” “跟谁学的。”白知秋推他,手上却没用劲。 好一会,白知秋很轻一笑,又一叹,偏头抵在谢无尘心口,逐渐卸下力。 “谢名。”白知秋轻声道,声音闷闷地,“我没有骗你,白庄的灯游,那一次,确实是最后一场。” “因为两年后,白庄没有了。” 谢无尘低下头,在白知秋的眼角,看到一线灯影。 三百年未曾宣之于口的一切,都满满地融在其中。 是会被灼落的。 作者有话说: 大概,可能,我的出没时间还没那么阴间……? 明天有个线上报告会,3000字心得,更新推到第二天中午,晚上正常更。 感谢观阅。 第68章 逢春 白知秋听着耳边近在咫尺的心跳, 忽而间觉得荒谬。 谢无尘入学宫时,用字作了名,生辰倒未有虚报。他同样生于五月, 比谢无尘晚上六日, 是望日的前一天。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那是个万物盈满,半夏生发的时节,合该生得锦簇而炽烈。可他二人,谁都与热闹沾不上边。 他们一生中最深最疼的记忆, 一直停留在深深的隆冬。 北函关的风雪吹走了谢无尘的来日, 白知秋却不知道,白堑山的寒絮于他而言,掩埋掉的, 到底是什么。 他没有关于自己父亲的记忆。娘亲说, 在他尚在她腹中时, 那年冬末, 白父去庄子外打猎。明明是走过无数次的路,偏偏那次一脚踏空,尸骨无存。 留给他们母子的,只有屋中堆满墙角的给孩童玩耍的玩意。 传说,横死的人多是浑浑噩噩, 分不清自己的归处与来处。他们会被生前最深的牵念困在去世之地, 徘徊不去。有时候,甚至会生隔出一道他人无法接近的区域,也叫鬼打墙。 只是不久后, 他们多会消失于世间。除非有人肯为他们引路, 才能顺利走过黄泉道。 所以, 每年到了忌日,娘亲就会背着年纪尚小的白一,走过蜿蜒的山道,去白父跌下山崖的地方祭拜。 祭了六年,到她去世。 娘亲去世的时候,也是冬末,也可能接近初春。 那年很冷,特别冷。白堑山算是在南境了,可到了春日快来的时候,还是在连绵不绝地下雪。 娘亲回到家后,便发了热,短短半日,已经病得起不了身。 他记不清那天是白日还是黑夜,只记得自己拼了命一样在足矣蔽目的大雪中奔跑,一刻不敢放松地拍响了庄中巫医的大门。 看不见,记不清。那是白知秋对于那一年全部的记忆。命运初次降临在他身上,像不可抗拒的浪潮,推着他走向一无所知的未来。 白宇云的娘亲过来帮着照顾她。她煮药的时候,白一就搬一只小凳坐在她身边,白宇云又蹲在白一身边,聒噪得像讨食的鸟雀。 不过,哪怕白一始终郁郁抑抑,对他不理不睬,白宇云都没表现出什么不悦。 巫医只吊住了女人一旬的命。 一张草席,几把纸钱,一块不成型的木头墓碑,便是一个人来过这世上的一切了。 白一站在坟茔前,大睁着眼,像一尊小小的木塑。烧成灰白色的纸钱碎屑高高飞起,又飞扬落下,下了另一场雪。 白宇云拉扯着白一,要他跟众人一起下山,扯着扯着就红了眼眶:“你别哭了,去我家不行啊?” 我没哭。白一想,身子却一分没动,众人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潮水一般涌来又褪去。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看清白宇云的脸,脑中怔然顿住。 娘亲也走了,以后他爹娘吵架,他也不能来自己家找自己,讨一张果棠皮了。 仙门中说,顿悟的瞬间,是最痛苦也最解脱的。白一只听过一些仙门的故事,没有听过这些,他说不出那种感受,只是觉得累。 从四肢百骸里透出来的累。 白宇云的脸在他面前模糊起来,映在水中的倒影一样。他被牵着,人偶般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再也没有人会背着他,走很远的路了。 *** 回到庄中当天晚上,白一就发起了高烧。 少年人心大,白宇云一觉睡到天明,才发现在熟睡中已经烧得神志不清的小孩,当即慌了神。 伊始,郎中以为白一是受了太大刺激,开了单方子便走了。可不到晚上,他的不紧不慢就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震了个烟消云散。 床褥上晕染开大片大片的血渍,烘出浓重的腥味。郎中面如土色,心如鼓擂—— 白一的病症,与他娘亲所表现出的,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病?他为何也会生病?没人知道。 未知总是会让人恐惧。 白宇云被关在其他屋,任他怎么喊叫,得到的只有几句训斥。 身上的伤口已经破溃,四肢发僵发冷,被抗拒不了的沉重感束缚在床上。白一用尽了力气,终于把头偏过两分,从封的不甚牢固的窗缝中,看到了一线月光。 还有一截枯枝。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冷气和血沫呛入咽喉,疼得要命,可他连躬身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尝试着挪动手指,好半天,都没能移动一分。 今年的春天怎么来得那么晚呢? 白一记得,那截枯枝,每年发芽都极早。只要看到它枝头冒了新绿,他就可以准备褪下厚重的冬衣了。 但今年,它为什么还没有发芽? 错乱感太重,他什么都记不清。 那是太远的事情,远到他已经记不清那一日院子里吵了些什么话,又有什么人进来又出去过。他好像成了落入陷阱的困兽,连挣扎和嘶鸣都不被允许。 他对明信说的双亲已逝,太轻飘飘了。但是除了这个词,他似乎也找不到其他的形容。 混沌之中,他听见女人悲恸的声音,带着哭腔给他求情:“那怎么也是个小娃娃嘛,还不大的。病了就给治嘛,谁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能活的。” 白一已经闭上了眼,等悬着他的蛛丝的断裂。他觉得难受,又哭不出说不出。甚至他循着声响想往那个方向望一眼,都被眼睛上蒙上的雾翳阻隔。 哪哪都是苍白的。 他从那个方向收回视线的时候,再次看到了窗沿外的枯枝,还有一个人。 那人穿着月白的衣衫,落在他眼中成了划过的模模糊糊一道影子,像是乍然扫过时产生的幻觉。 是一个瘦削的背影,穿得单薄,好似能看到背后一双美人骨。 “阿娘……” 窗外走过的影子忽而晃了一下。 然后,白一好像看到那个人转过了身,向他所在的地方遥遥凝望过来。 窗外的枝条,好像抽芽了。 *** 等白一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另一间破屋里了。 他濒死之际所看见的那道月白的背影提着破布往嗖嗖漏风的窗户上钉,妄图以此阻挡泄露进来的寒风。好半天,她都没折腾好,气得把破布一把扯掉,打了个响指。 瞬间,破屋中便暖洋洋地热乎起来。 白一躺在枯草堆成的垛子上,身下铺了件宽大的外袍。他尝试动了动,感觉身上没有了先前的束缚感,轻轻咳了两声。 “醒了?” 跟窗户较劲的女子转过身,挑眉问道,又转向屋子正中对着小火堆咕嘟咕嘟煮药的女子,“挺快,一晚上就醒了。” 话一说出来,白一才发现,这两人都穿着雪白的衣裳。不同的是,一者腰间别着一把剑,一者腰间挂着个铜环。 煮药的女子眉目温柔,闻言向她淡淡一笑,起身坐在白一身边:“手给我。” 白一还是提不起劲,任由女子捋起他的袖口,将温热的指尖贴上来:“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别着剑的那位大咧咧地坐在对面,端量的目光将白一从头到脚扫了两遍,最后停在他眼睛上,像是在打量什么稀罕物什,看得白一险些炸毛。 只是现在他没有力气炸。 “你别吓他。”女子号完脉,又给白一理好袖子,道:“六岁了,你是那家的小孩么?” 前两个问题还没回答,第三个问题又来了。白一很轻地摇了下头,摇一半又停下了。 这对于二人来说,算是他给的第一个回答了。 “料也不是,谁家会不要自己的小孩的。”别剑的女子压低了声,目光一瞬间变得有些许复杂。 白一目光微动。 “你这眼睛怪好看的。”那女子说着,伸手遮了遮,“有灵性,若是我师父还活着,肯定很喜欢你。” 他抿了下唇,不情不愿接受了她的打量。 女子轻轻挑了下眉,转着手里的剑:“你认扶楹当娘的时候,可不见得是个小哑巴。” 白一那会神志不清,现在却是明白的,当即被逗得有些窘迫,想要离扶楹远一点。不过他刚有了动作,便被扶楹拦住了:“身上那么多伤,别乱动。” 他被这一按按成了一动不敢动的奓毛鸡。 安顿好白一,扶楹更无奈,转向另一边笑得愉悦的女子:“杨雨。” “好好好,我不对。”杨雨当即认错,“他也不能认我当娘啊,我连个道侣都没有,栽赃可不能这样栽。” 扶楹起身,去看煮着的药,顺口道:“辰陵的那位,依我看是对你有意的。” 杨雨耸了下肩:“巧了,不是同路人。” “这话太伤人了,阿雨。” 杨雨不置可否。 “还有个问题,他怎么办?送回去?”扶楹又问道。 “送回去吧,你不是在这边寻药,分得出心神?那老鬼狡猾得很,我追了这么多年都没追到。这次好容易露了个尾巴,我估计是耐不住了。白堑山再往南就是河郡了,那边人多,真给逃过去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隔着药罐中不断升起的雾气,扶楹不是很看得清杨雨的脸。她低低“嗯”一声,伸手搅动了下罐子中的药汤,只是道:“你多加小心。”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轻轻跪下) 昨天的补更,今天的还是半夜十二点之后。 感谢观阅。 第69章 萌芽 水泡自罐底生出, 从药材的缝隙中挤出去,浮到水面,“咕嘟”一声炸开, 散的破屋中尽是浓郁的苦味。 白一揪着身上搭着的单薄的外披, 撑住精神看她们二人煮药。盯着盯着,眼皮便开始打颤。再醒过来,杨雨已经不在屋里了。 扶楹坐在草垛边,从白一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被火堆的光照亮了一半的身形, 还有虚扶着药臼的手。 那只手上遍是风霜, 指关节处甚至有轻微的皲裂。这样一双手出现在眼里时,不可避免地让他感受到了与周遭的声音一般的安宁。 药杵与药臼相撞时,会发出“笃”的一声响, 在空中荡起些微的回音。偶尔“噼啪”炸响的柴薪星火声就混在闷闷的捣药声中, 给屋子里添了几分人气。 白一闭眼数着次数, 思绪和身体都随着捣药的节奏放缓了。等他数到二百余的时候, 捣药声停下了,那人转眸向他望过来:“醒了?” 白一把眯缝着的眼睛睁开,迟疑点头,乌沉沉的眼睛转也不转。 “你娘肯定是个美人,能把你生这么好看。”扶楹说着, 用手背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 又轻轻碰了碰他的面颊,道:“还有点发热。阿雨下午找了些羊奶,我温好了, 喝一点把药吃了再睡。” 那只手碰在脸上时, 与白日的触感不太一样, 很是粗糙。或许是白日里感官太过迟钝,或许是这会还没睡醒,白一偏了下头,儿童特有的肉嘟嘟的面颊就从扶楹手背上擦过,触感软乎乎的。 扶楹的手不由停了下,然后好笑地揉了揉小孩细软的发:“有这撒娇的功夫,怎么中午的时候不对阿雨用?” 白一只盯人,不说话,像树上机敏又乖巧的鸟。 扶楹很快把温好的羊奶端了过来,又怕烫着人,小心地在碗边垫了块布巾:“吹吹再喝。” 屋子里没灯,火堆也暗淡下去了。扶楹又往里面丢了两块木禾,火焰扑朔一闪,在她脸上一晃而过。 有一种温情到极致的好看。 白一这才注意到,扶楹并没有他以为的年轻,甚至比他娘亲还要大上许多。但她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利落,温柔又飒爽。这两种有些矛盾的气质叠加在她身上,丝毫不显得违和。也正因如此,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年龄。 羊奶有些烫口,白一眯着眼避开热气,小口啜饮着。扶楹等他喝完了,道:“阿雨救了你,但你身上的伤还要养许久,呆在这也不合适。等天明,我送你回去。” 白一端着碗,发呆了好一会,慢慢点了下头。 扶楹收走碗,又让他吃了药,扶着白一躺下去,把柔软的袍子一直给他掖到下巴:“接着睡吧。” 说真的,小孩的精力都是很旺盛的。可白一睡了一天一夜,一躺下来依旧困得要命。他强撑着盯了扶楹一会,再次沉沉地闭上了眼。 在他沉入睡眠的时候,扶楹听见一声很轻的“谢谢”。 她回头看了一眼,又垂下眸,一圈一圈碾磨着药臼中的药材。 白一不知道,但扶楹很清楚,他染上的不是什么怪病,而是血疫。 血疫无解。 那是黄泉道上最深最毒的诅咒,需得以怨煞和不得转世的游魂炼化。当蛊咒附着于活人,游魂生前所受之伤,便会尽数在此人身上重现。 短则三日,长则半月,中蛊之人的灵魄尽数被蚕食殆尽,自此消散于世间。 灵魄之痛,是无人可以想象的。 而被蚕食的灵魄,又会反供养蛊主。在此咒下消亡的凡人,不计其数。 一百五十年前,仙门集在世所有大能之力,隔绝三界,为的就是阻止血疫的蔓延。 三界隔绝之后,又是无数仙门弟子的前赴后继,才终于换下而今这样一个还算清平的人间。 让她发现白一的也不是白一那一声近乎听闻不到的“娘亲”,而是院中的争吵,以及夹杂在其中的“伤口”和“血”之类的词。 而想要取出蛊咒,需得有人主动引出。扶楹灵魄弱,懂的仙术也不多,只得传信给杨雨,足足到白日才等到人。 如今,应当快尘埃落定了。扶楹望着透入屋内的一线月光,手中药杵未停。 尘埃落定之后,杨雨便会去仙京了。 一百五十多年的奔走与牺牲,终于看到了尽头。 *** 白一半夜又一次发起了高烧,扶楹叹气的同时又事无巨细地将人照顾得很好。如此反复了整整半旬,白一的状况才彻底好起来。白日无事的时候,也有精神头东看西打量了。 只是他身上的伤尚未愈合,还没法下地。扶楹担心再出什么事情,便将人留下来暂时看顾。 于是扶楹给他做饭的时候,白一就坐在草垛上抱着袍子看。扶楹臼药的时候,白一还坐在草垛子上抱着袍子看。有时候看得久了,自己就睡着了。到了喝药的时间,扶楹再把他喊醒。 白一实在听话,睡觉安稳,喝药也不挑东捡西。安静呆着的时候像个白狐团子,又乖又讨人喜欢。 若是换个人,多半要舍不得送走了。 扶楹喜欢他也喜欢的打紧,无事时教他认了些许药材,或是丢两本医书给他。 也为难白一小小年纪能对着枯燥乏味的医书看下去,虽然是否看懂了依旧存疑。 扶楹送他回白庄时,是个晴好的日子。年前的冰雪融了大半,露出下面灰白的地皮。偶尔几处,能见稀稀落落一点绿芽。 吹来的风没那么彻骨的冷意了,春日好似转瞬间便降临在了此地,昭彰地显示了自己的存在。 “对了。”在出发前,扶楹蹲下身,把一只小锦囊系到白一脖子上,“这是阿雨留给你的,戴好了。” 白一乖巧点了下头。 扶楹将白一交到了白宇云家中,之后依着自己的计划继续往西走。 对白一能再回来这件事,最高兴的是白宇云,热切地缠了白一好几天,确保人是真的没事了,才终于安分下来。 而今再回想起来,白知秋觉得,那时候自己一生的轨迹还是足矣看清的。他不知晓杨雨便是创立辰陵宫的大能,也不知晓扶楹是仙门一代杏林妙手。他的人生依旧局限在小小的白庄之中,像顺着河床流淌而下的溪流。他看不到群山之外的世界,也没有去看群山之外的想法。 他会在白宇云爹娘的照顾下长大,娶妻生子,开门立户。待年纪再大些,与白宇云一道赡养两名老人,再等待自己黄土埋身。 也可能不得平安,不得顺遂。但无论是那种以后,都不会存在仙门,不会存在辰陵,更不会存在学宫。 那是只流于传说的遥不可及,甚至是尚未产生的传说。 可是,人的命运悬如蛛丝,不知会有多少转折。可能只是一个闪念,曾经按部就班的一切就尽数崩塌,然后走向一个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以后。 白知秋倚靠在谢无尘怀中,缓缓捻着指根的丝线。他声音又轻又虚,尾调没有任何起伏,旁观者一般平铺直叙着自己的故事。 “如果可以的话,”白知秋道,“我希望我这一世都不要再见到师父,或者扶楹仙师。” “那样的话,你或许入不了辰陵了。”谢无尘垂下眸,细细端详着白知秋的侧脸,轻声道。 我也许就不会遇见先生了,更不会遇见你。 无数的巧合,才成就了今日的必然。 也许吧。白知秋尝试着依照谢无尘的思路去思考,最终笑着摇了下头。 若是他未曾再次见到杨雨,他和白宇云,或许会随着白庄一起,淹没在过去三百多年的浩浩长波中。若是未曾再次见到扶楹仙师,他不会去到辰陵,学宫自然也与他无关。 而入辰陵后的三百年,凡是一步行错,他与他之间,皆是无缘。 “我名中的‘知秋’二字,是第二次见到师父时,她为我取的。”白知秋道,“从口矢声,从禾幽声,叶落知秋,见微知著。知秋者,观于毫末也。那时候师父对我说,我日后会懂的。可是时至今日,我仍未明白,师父想让我看的,到底是什么。” “我初入辰陵时,明掌门讲,我不知春来,不知春去,万物未曾入眼。与清远一门,走着一样的路子……”白知秋停顿片刻,轻声问道,“清远一门的心法,你知晓么?” 知晓。 清远嫡传弟子,所修心法,无情道。 仙道院传,这是千象院的东西。在仙门的传说中,白知秋也向他提起过。只是,谢无尘不明白,白知秋而今将这件事单独提出来,又是何意。 他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白知秋没回头,用与先前一般的语气讲下去:“别皱眉。我入辰陵前,已经不修这一道了。其实,在师父为我取名时,我未舍弃自己的姓氏,可能就决定了,我日后与世间的牵系还长,斩之不尽。” 谢无尘只是沉默,试图以此压抑自己的不安。 白知秋半晌没得到他的回应,偏头向他扫了眼,而后拉起谢无尘的手,在指节上蜻蜓点水般地落了个吻:“还听么?” 作者有话说: 尘崽的生日是五月初九,秋崽生日是五月十五,以阴历为准。苡橋 至于时间如何确定的,是我自己定下来的。在初九那天我梦见了他们,十五日将这个故事圆了回来,就将这两天分别定为了他们的生日。 能写到一点半是真没想到,有的鸽子,连ddl都跑不过(嫌弃) 感谢观阅。 第70章 枯木 白一再次见到杨雨是冬初。 白庄十年一次的灯游所布就的防护阵在不知不晓中被破, 寂静无声的夜里,夺命的邪咒如过境灾蝗。白一乍然从梦中惊醒,捏紧脖颈上发烫的锦囊, 去推一边的白宇云。 “别吵……”白宇云嘟囔着, 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迷迷糊糊道:“天还没亮呢。” “别睡了,快跑啊。”锦囊烙铁似的印在白一的胸口,烫得皮肤生疼。他被过高的温度烫得心慌,急促地又喊了好几声, 尾音都开始发颤。 呼喊声投入夜色, 得不到丝毫回应。 白一惶然地站在床边,手脚冰凉。好一会,他大梦惊醒般, 趿拉着鞋向外跑去。 寒气穿透单薄的衣裳, 见缝插针地渗进骨缝中。拍门声一层一层在夜色中荡开, 摇晃在泥潭般的死寂里。 白一把耳朵贴在门缝上, 试图去探听平日里偶尔会扰得他难以入眠的呼噜声。 可是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 偌大的庄子好似在突然间,变成了森森的乱葬岗。天上的星子遥遥俯视着失去了所有可知可感的活气的村庄,默然不动。 半晌,白一狠狠打了个哆嗦, 扭身又向自己的屋子跑去。 脸上最后一点血色, 消失地一干二净。 他在越过门槛时被绊了一跤,没来得及穿好的鞋子不知摔去了哪。但他顾不得了,忍着膝盖处传来的疼痛, 茫然无措地站在了白宇云床边。 白一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挨着床沿凭空摸索。好半天, 他终于摸到一只手,紧接着触碰到的就是什么又烫又滑腻的东西,带着浓重的锈腥气。 是血。 他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心慌的来源。 是夺走他娘亲的性命,也险些夺走他的性命的怪病。 而这一次,不再是一人两人,而是整个白庄。 该怎么办?白一茫然地想,他能做什么?扶楹仙师能帮忙吗?她又在哪里? 扶楹仙师说,是杨雨仙师特意赶来救了他。可他与杨雨仙师之间的联系只有一只锦囊…… 白一慌乱拽下脖子上挂着的锦囊,小心翼翼地塞进白宇云手中。 锦囊中是一张符纸,他不知有何用,便没有动过。现在,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就是希望这张符能保护白宇云一时半刻。 虽然,已经凶多吉少。 白一爬上床,挤在白宇云身侧,尚且稚嫩的手牢牢将锦囊扣死在对方手中。 “哥哥,没事的。”小孩喃喃重复,不知道说给谁听。 转生之地的怨煞来到人间,造就了一场无声无息的屠杀。 只意外漏掉一对小孩。 *** 杨雨在第二天夜里才赶到白堑山。 她留给白一的符箓是扶楹后来向她索要的,作用是温养灵魄。她不会画符,还是另外传信给了明信。不知为何,拿到符箓后时,她鬼使神差地要明信又画了一张,在其上加了一道防护咒。 就是这一笔防护,救下了两个小崽子。 杨雨把他们从凋灭的庄子里捞出来时,白一勉强还能睁开眼认人,白宇云却已经是彻底的人事不省了。 好在那时,扶楹正在八河河谷,比她跑一趟辰陵宫来得快。她离开白庄时,给白庄落了一只引火的阵盘。 冬日惊雷。白一竭力睁开眼睛,在背篓的缝隙中,只看到一线明光。不知是晨起的朝阳,还是落幕的夕照。 他没有看下去。 若是他那时看下去了,也许还来得及与他的生身之地做一个告别。 人说安土重迁,叶落归根。可是很少有人说,有些地方,是此后穷尽一生,都不再回得去的。 火焰灼过,再落一场雪,即是天地为凡人倾葬。 自此,无人知晓。 *** 雪落时,杨雨回到了扶楹在河郡的宿处。 河郡曾经是距离仙门最近的地方,虽然与世隔绝,但自有一番和乐。扶楹很早收到杨雨的传信,晨露未落时便等在了门外,觉得自己被杨雨这一遭吓得心悸。 “还是疏漏了。”扶楹示意她先将白宇云放到床上,俯身把白一也抱出来,有条不紊地查看两个小孩的情况。 杨雨站在床尾,拎着沾了满袖血的袍子:“血蛊我取出来了,你看看,能救活么?” “没那些鬼东西碍事,上了黄泉道我都拉的回来。”扶楹顺口应承,只是眉心锁得很紧,“其他人呢?一个都没了?” 半晌没听到回答,扶楹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两个怎么办?” 杨雨“嗯”了声,捻着手指,一个手诀打下去,消去了衣衫上的血渍,扭头向屋外看去:“有人家愿意养的话,便送人家养吧。若是寻不着好人家,就送去辰陵宫……” “一个十来岁,一个六七岁,说懂话也懂话,说不懂话也不懂话。等他们醒了,你是以实相告,还是瞒到他们长大?何况这个年纪,养不出感情,几户人家愿意要呢?” “扶楹……”杨雨很明显地一愣,似是没想到扶楹能将她的想法直接问出来。她默然片刻,无声地摇了下头。 扶楹很轻地叹口气,收回手:“白一是吓着了,休息两日便好。另一个么,需得多费些心。你探探他的灵,我怀疑他灵魄有损。” “我到得晚。”杨雨沉默片刻,“不然不至于只带出来两个。” 这意思就是养不回来了。 “那老鬼能在白堑山那种地方藏头露尾一年,怕是早盯上了,刻意调虎离山。这样一来,你短时间怕也找不到他。你准备去哪?” 杨雨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不知道,你方才说他叫什么?” 扶楹虚扯了下纱布,落成一个结:“白一。” “哦。” 杨雨出身白堑山,知晓白堑山一带起名其实来得很是随意,常是第一眼见什么顺眼便以何为名。 但是取名是一件很正式的事情,白一的名字,来得略显随意了。 “他是遗腹子,可能是担忧起大名养不住。他娘又去得早,收养他的那户人家另取了名也未知。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若是还没有名字……”杨雨停顿了下,像是觉得自己问了个荒唐问题,“算了。” 取名在仙门也是有忌讳的。弟子更名,常代表双方互相认可,正式拜入此门。若是为弟子另外赐名,则代表亲如父子,自此言传身教,绝不疏漏。 “这孩子心性来得纯澈,你若想收他,算不得亏。”扶楹检查完白宇云身上的伤口,伸指在白一额上一碰,“午后应当能醒。” 杨雨便抱着剑在床侧坐下了。 河郡坐落于白堑山与天江群堑之前,无数小溪穿行而过。独特的地势使得这方天地温润,四季如春,是个温养生息的洞天福地。 它的温润属于不分时节的花草蔓藤,天生地养毫无愁苦的生灵。如果一定找一方世外桃源,在到过河郡之后,没有人会将这四个字赋予其他地方。 哪怕是冬日,河郡依然有明媚且通透的阳光。当阳光透过窗棂,滑到白一眼前时,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那阳光正巧落在他眼睛上,让他有一个短暂的失明和眩晕。他不由抬起手要揉,下一瞬却炸了起来,慌乱地摸来摸去。 旁边有人轻叹,然后一双手落在了他肩膀上:“没事了,别怕。” 白一蜷了蜷手指,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度过最开始那一阵重影,他终于看到了面前的人。那一瞬,尚且年幼的小孩尚且分不清自己的情绪,痴楞楞地撞向杨雨的目光,身子轻轻地颤抖起来。 一切无法为之命名的东西好像落到了实处,他从夜晚里走到了尽头,被人拉出了魍魉地域。 可真实的东西又摇晃起来,像潭水里怎么也看不清的日晕,一戳就破。 杨雨有些应付不了眼前的情况,只得抬起手,从白一眼睑下划过:“别哭,先去看看……你哥哥。” 白一被这一句提醒,慌乱抬手,在胸前抓了一把。但锦囊已经不在了。他一把抓空,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哑声道:“杨雨仙师。” “还记得我?” 白一抿唇点头,撑身向尚且处在沉睡中的少年爬去。 白宇云身上的伤口尽数处理过,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白一沉默着握住他的手,跪坐在床边,小小的一团。 “他没事,你当初昏迷了三天,他怕是还要久些。”杨雨跟在他身边,温声道。 过了好久,久到杨雨以为白一要这么坐着睡过去时,白一再次开口了:“……仙师,那,白庄呢?” 杨雨摸了摸他的头:“以后,没有白庄了。” 白一又用了很久来理解她的话,极轻地“啊”了声,身子蜷得更小了些,很小声地问道:“那他怎么办啊?” “他叫什么名字?”杨雨问道。 “宇云。”白一手指微动,稍稍比划,“白宇云。” 杨雨表示自己记住了:“你呢?” “白一。” “哪个一?” 这一次,白一张了口,话没出口,又摇了头。 “嗯?” “我不知道。”白一道,眼睛里才燃起的光芒转瞬黯淡下去,“没人来得及给我取名。”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71章 人间 临街人的叫卖声远远传来, 隔着屋门窗扇,不太清晰。杨雨却在这样平和又略显热闹的声音里想,这是白庄不曾拥有过的喧嚣。 也是她早已触碰不到的热闹。 “既然没地方去了, 跟我走吗?” 白一茫然转过头。 “叫一声师父, 便算拜入我门下。”杨雨道,“我教你几分护身之术,日后的路怎么走,由你自己决定。” 或许是杨雨的目光来得太淡,太薄, 话语也太过冷淡平静, 白一不由地缩了缩肩膀,一手捏紧袖口,一手拽住白宇云。落在杨雨眼中, 是一个有些戒备的姿态。 她没催, 拇指摩挲着剑鄂。剑身上的寒气在她动作间被挑起, 温驯地绕着她的手, 不断流转。 半晌,白一收回目光,仰起头,勉强与杨雨对视:“你会同时收我们两个为徒吗?” 杨雨掀起眼皮:“若是不呢?” 小孩目光错也不错:“那我去求扶楹仙师。” 扶楹怕是会来得比我还狠心。杨雨想,却没揭露:“你错认扶楹当娘亲那次……在看什么?” 在看什么? 白一被问得一愣。 那时的记忆对于他来说已经变得模糊了, 唯有认真摸索, 才能从当时的混沌中想起些微一点。他沉默了一会,道:“我在等屋子外的树发芽。” “为什么要等它发芽?” “它发芽了,树上的鸟便不要我喂了。” 那样, 春日便来了。 杨雨一怔, 继而笑了声:“我曾是清远山弟子, 而今入了辰陵。听过辰陵么?还是只听过清远山?” “听过清远山。”白一小声道。 他不过是个孩子,听过多半听的也不多。加上年纪尚小,对传说一知半解,对仙道的理解,尚且停留在餐风饮露,无所忧愁。 杨雨坐在床侧:“你求入仙道,还是要留在人间?” “什么是人间?” “仙道孤苦,尤是清远山一脉,断情绝念。而何为人间……”杨雨拉过白一的手,带着他的手指点了点尚在昏睡中的白宇云,又划过和煦的阳光,指向被屋门拦住的屋外。屋门随着杨雨这一指轰然敞开,湿润的空气裹挟着些微的药草味,毫无保留地和喧闹的人声一道,撞了白一满怀。 “你的所见,所触,所知,所感,皆为人间。”杨雨的声音落在耳畔,异常渺远,“你生在与世隔绝处,没入过人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人间路难行,你没必要来世间走一遭。” 白一怔怔地望着自己晾在日光下,被圈上一圈金边的手。他翻过手,蜷起手指,虚虚地握了握。 白日光就这样从他的指缝中泄下去。 那点露下去的日光在他的眼睛中逐渐涣散开,于是,他感觉到了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气。 他闭了下眼,轻声道:“扶楹仙师没有告诉我,我染上的怪病是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杨雨道,“那不是属于人间的东西。” 白一点头,爬下床,面对杨雨站着。 杨雨本想起身,可白一抬起头的瞬间,她便没有再动。 那不是一个属于七岁的幼孩的眼神,孤注又决然。杨雨听他继续说下去,声音更轻了些:“娘亲走了,白庄也没有了,我……”白一缓出一口气,“我选仙道……” 杨雨有些出神。 她在清远长大,曾无数次在入门弟子的脸上看见过一样或相似的坚定。不管为了什么,选择落定的那一瞬间,都是矢志不移的。 而这种矢志不移,无论是她,还是辰陵诸位,都太久没有见到过了。 对于他们来说,仙道是一眼能看到尽头的西风落叶。 “好。”杨雨收回思绪,“清远山自开山始祖至我,共传七十三代。一百六十年前,三界封禁,清远嫡传一脉仅余我一人,传承断绝。此后,五河八堑诸多仙门于辰陵重建,不分你我,更名辰陵宫。你自此入辰陵宫门下,修仙道清远一脉心法。” “我予你授业传道。不求常执弟子之礼,但求悟心明思,不怨不悔。” “仙师明鉴,承蒙仙师答允。”白一后退一步,近乎庄重地跪下去,面朝杨雨,认认真真、完完整整地叩首下去,“弟子谨记师训。 ” 杨雨轻微地蹙了眉,但她很快意识到,在白一抬头前舒展开,点头应下:“你既尊我为师,我自绝无二意。你的名字,要我取吗?” “现在吗?”白一问。 “以后也可以。” 杨雨的手掌上有薄茧,同娘亲,扶楹仙师的都不太一样。那只手握惯了剑,落在他额心时似是怕自己拿不准力度,小心谨慎,反而弄得白一惊讶又惶然。 白宇云的父亲虽然同意收养他,却不喜欢他,极少给好脸色。一个克父又克母的孩子,说难听了,就是个丧门星。 娘亲过世了,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是“白一”,还是“白衣”。 “现在吧。”白一小声道。 杨雨向外看了一眼,“嗯”一声:“还要这个‘白’姓吗?” 白一看着她,迟疑点头:“要。” “知秋,自今日起,你以‘白’为姓,‘知秋’为名。观于微末,见微知著者,可称‘知秋’。”杨雨收回手,给他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去找扶楹吧,这几日先由她照应你。我回一趟辰陵,誊抄几本典籍。” *** 杨雨说走就走,一走五日。扶楹又恼她不告而别,又无奈自己这里多了两只拖油瓶,得不了闲。 好在其中一只乖乖巧巧,扶楹做事他会主动上来搭手,没事便安静窝在床边等白宇云醒。 结果窝着窝着,没等着人醒过来,反而把自己窝得睡着了。闹得扶楹时不时还要看一眼,省得一个没留神,白狐团子就没劲团了。 太乖了。扶楹想。 白宇云苏醒那天,杨雨正好从辰陵返回。扶楹坐在太阳下,“呼啦呼啦”地磨药材。看见杨雨,顺手一指屋子:你留下的两只崽子都在里面。 杨雨:“……” 她还没开口,旁边直截了当地飞过位风风火火的大娘,嗓门足矣震跑方圆三里的鸟雀:“哎呦等了好久了大夫!你这真不好找!” 杨雨揉揉额角,觉得耳朵被震得有些生疼。 屋内的团子则完全没有受到院里响动的影响,好像外面天崩地陷,都不值得他奉上一个眼神。 杨雨推门而入。 白宇云刚醒,身上伤口尚未愈合,做不了大动作,最多靠在床头喝药。白知秋陪在旁边,手下压一本医书,旁边的小碟子里放了几块饴糖。 七岁的小孩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看顾起别人倒是面面俱到。 屋门被推开时,白知秋终于从书页上抽出神,转头望过来,好似是疑惑是谁进了屋。下一瞬,他眼中浮起些许意外,眨巴着眼,起身冲杨雨行了个礼。 “在看什么?”杨雨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两遍,发觉四五日的时间,扶楹居然将白知秋养圆了一圈。 “在看扶楹仙师给的医书。” “扶楹仙师出身宁泉,又称三千杏林,与青囊传治的长溪并称为仙门双璧。相较之下,长溪更重于仙丹灵药。两门的医书典籍,而今皆存于辰陵藏书阁。” 说完,杨雨顺手接过空掉的药碗,道:“今日早些休息,明日起我教你心法。”又望向白宇云,颔首,“你还需等些日子,待身子大好,欠下的修行,再补上便是。” 她顺带交代了几件细碎的事,也不管白知秋记没记住,便转身出了屋。 白知秋目送杨雨离开,一转过头,便对上了白宇云讶异的目光。他凝视片刻,勾起一抹有些苦涩的笑。 白宇云却没有收回视线,他依旧望着门口,不可置信般喃喃问道:“她是杨雨?” 白知秋点头:“是。” “是她救了我?” “是。” “她救了我……”白宇云重复,忽而猛地转过头,躬身呛咳起来。白知秋一惊,想要扶他躺下,却听见白宇云在撕心裂肺的呛咳声中嘶哑地问:“那她怎么没有救我爹娘?” 白知秋动作僵住,默然不语。良久,他轻声道,安抚似的:“我不知道,也许是,救不了了……” 救不了了。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隐藏着数百人性命,重有千钧,足够压得人窒息。 “可她不是五河八堑的仙师吗?怎么会救不了?”白宇云攥住白知秋手腕,像濒死之人扯着吊命的稻草,力气大得白知秋的皮肤都泛了白。 “我们,我们同杨雨仙师修习。”白知秋无措地辩解,想让白宇云松开。他的话语和动作是同样的苍白无力:“以后,不会再救不了人了。” “可我去哪找我爹娘啊?他们在哪啊?啊?”白宇云眼睛里尽是血丝,忍得眼眶都泛了红,终于控制不住地落下了泪。 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的疼痛终于迟钝地卷了过来,像漫过河岸的春汛,浩浩荡荡,瞬息间就在而今和过去之间划开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堑。 “白一,只剩我们两个了。”白宇云哑声道,“你没爹娘了,我也没爹娘了。以后,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作者有话说: 整章重写,来晚了(跪下) 感谢观阅。 第72章 错漏 杨雨在教徒弟这方面, 实在没有师父的样子。三天后,拎着几包药材的扶楹与抱着本秘籍的白知秋,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扶楹问:“你师父呢?” 白知秋:“走了。” 扶楹:“几时走的?” 白知秋摇头:“不知道。” “去哪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扶楹好笑:“你知道什么?” 白知秋仰眸看着她, 回道:“师父说, 让我们在这等她。” “是让你们在这等她,还是让我替她看着你们两个不省心的?” 白知秋抿抿唇,不说话了。 “行。”扶楹忍了,“你传信给她,信中讲, 她若是五日内回不来, 便不必再见自己新收的小徒弟了。” 白知秋退了一步,向屋子的方向望了眼,犹疑道:“如何传信?” 扶楹:“……” “她没有给你留玉简或是灵符吗?”扶楹不可置信, “她收你为徒, 真不是哄我的?” 白知秋人已经呆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半晌, 他才小声辩解道:“师父说,我们安心留在这里就好。” 扶楹长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脾气若是再差些,就能被杨雨气得去黄泉道上晃悠一遭了。 “今日药堂不开门, 有人来访不必理。”扶楹俯下身, 在白知秋圆嘟嘟的脸上捏了下,“庖屋里的小案上有温好的吃食,中午自己去拿。我有事在身, 傍晚回来。照顾好你哥哥。” “那还要给师父传信么?”白知秋乖乖应下, 又不太放心似的, 补了一句。 “我给她传,小小年纪操那么多心,外面冷,回屋去吧。” 等扶楹出门,白知秋转眼就从院中找了根树枝,对着秘籍上的招式,认认真真开始比划。 河郡的冬日不冷,只是每日清晨,太阳尚未升高时,空中会流动着濛濛的薄纱似的雾。若是此刻自高处俯瞰而下,便可见到白练向东,两侧山地苍翠,稀疏屋舍尽数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翠色之中。 所谓天上琉璃境,大抵如此。 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里,白知秋都觉得,无忧天和肴错天是仿着河郡建成的。 入辰陵后,白知秋没有再回过河郡。那方天地好归好,却不是他的来处,也不是他的归处。 而扶楹仙师是将那方当做归乡的。无论她走多远,每隔三四年,都会回到河郡小住一些时日。 在这短暂的时日里,她开诊的消息便会传开。慕名而来求诊的人络绎不绝,若非她定了不多接诊的规矩,只怕这方小院,是不会有清净地方给白宇云和白知秋修养的。 现在想来,那院子真的很小,只有一间药堂。白知秋和白宇云占去一间屋,杨雨回来就得跟扶楹挤在一起。 但许是因为,那是他离开白庄的伊始,总归会怀着一些不一样的感情。现下说起,白知秋还能想起一墙之隔的人声,嘈嘈杂杂的,甚至有些吵闹,却不让人讨厌。 后来白知秋明白了,那就是杨雨所说的人间,也是他不曾沾染的红尘。 而扶楹那天是为何出门的,他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扶楹晚上回来时候,给他带了一支糖葫芦。 薄薄的糖皮裹在通红的山楂上,甜滋滋的,还带着点酸味。 他一口咬下去的时候,听到一声炸响。下一瞬,烟火亮光洒落下来,落在白知秋眼中,也落在院中的青石地面上。 扶楹很轻地“啊”了一声,道:“河郡的日子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随仙门。按照从前仙门的规矩,三日后是岁首之日。从今日开始,便开始放火了。” 白知秋随着她的话语转过身。 仿佛是为了印证扶楹的话,在白知秋扬起的头的瞬间,烟火一簇紧接一簇,啸鸣着冲上天空,炸出无数星辉。 他捏着糖葫芦,站在天穹之下,恍惚间见星河倒流。 白宇云与他隔着不算远的一段距离,目光在白知秋身上沉沉地落了好一会,才抬起头去看天空。 *** “仙门的岁首,是哪一日?”谢无尘勾住白知秋一缕发,绕在手指间,问道。 白知秋眼风斜斜一扫,少可的没训谢无尘这以下犯上的举动。他窸窸窣窣地扯扯斗篷,寻着一个舒服的姿势,声音里带着虚飘飘的懒劲:“我只在河郡停了一月余,哪记得这些小事。非要说的话,我离开白庄的时候很冷了。算算时间,应当是腊月初三。” 也就是今日。 或许是碧云天上太过清净,不需要太在意时间,也或许是近些日子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扰得人分身乏术,让谢无尘对时间逝去的感知甚至略有模糊。 “……不过,学宫许多节日,皆是依照俗世所设。至于这个,少有人知晓了。”白知秋眯下眼,拂开谢无尘的手,“别闹,困了。” 那动作没带什么力气,不像拒绝,更像被小兽不疼不痒地挠了一下。 有些人的口是心非,若是表现在这种地方,就很讨人喜欢。 谢无尘得寸进尺地侧过身,在白知秋耳垂上落了极轻一个吻,在狭小而温暖的车厢内,几乎带出了暧昧的意思。 白知秋皮肤白,若是泛上红便很明显。耳垂表现尚且不明显,换到眼尾处,不免要更好看些。只是谢无尘没敢说,欲盖弥彰一般,给白知秋将毯子搭好,坐去另一边继续研究阵盘了。 今日的阵盘是个小阵,对谢无尘来说不算花心思。他捏着布好的阵盘,眸光凝落白知秋安静的睡颜上。 谢无尘不觉得白知秋是个不谨慎的人,也不觉得他会是个记不清事情或时间的人。他能提起的事情,多半不会是仅仅停留在有印象的程度。于他而言,也许会对许多事情有印象,但那印象大半是不上心,一扫而过的。 所以,他描述里,有一个很明显的失误。 他说他第二次见到杨雨是初冬,又说仙门的岁首是腊月初三,可这中间,他不过过了不足一旬,如何从初冬进入隆冬。 白知秋既然将那段过往告知于他,自然不会也不至于在无用的小细节上骗人,于是便只剩下了一个解释——白知秋对于那段过往的感知,是模糊的。 而这种模糊,到底是对于他离开白庄时的模糊,还是对于在河郡度过的时日的模糊,抑或是…… 谢无尘忽而打了个激灵。 胸腔里的心脏不受控地狂跳起来,他用力很大的力气,才压下去漫起的恐慌,稳住自己的手,轻轻贴在白知秋脸侧。 依旧很冷,霜雪一样。许是察觉到热源的靠近,白知秋在无知无觉间将脸庞向下压了压,安安静静地贴在谢无尘手背上。 于是,谢无尘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终于落定…… 抑或是,他觉得很冷。 最初踏上仙道之时,秦问声同他讲:仙道心法,武道心法皆多变,感知不同。她所修心法是千崖山传承,以轻灵迅捷闻名。余寅所修心法为灵阁传承,重静心擅思。而白知秋所修心法,则是清远山传承…… 清远嫡传弟子,无情道。 ……因这一道冷厉至极,饱受诟病。 这到底是一门怎样的道法? 可白知秋明明说,自己在无情道的修行止于入辰陵前。 谢无尘在思考中,感觉着马车在路上些微的颠簸。他从晃动的车帘缝隙中,看见了逐渐升高的白日。 先生由白知秋教引,此去浮州,或许可以找到先生,问一问白知秋的情况…… 按照白知秋的提及,杨雨的佩剑是一柄短剑,门下有他和白宇云两名弟子。若这柄剑便是“夜归”,在杨雨仙师逝世后,交由白知秋保管不算意外,毕竟他才是杨雨一念之间收下的弟子。 而陆师兄生死之间,传回学宫的碎玉,是夜归的佩玉。 白知秋回到辰陵时,杨雨已经将夜归交给了他。如果夜归的佩玉多年来一直流落在外,那么应当在白宇云或是扶楹仙师手中。 扶楹仙师已逝,遗物交给了杨雨…… 白宇云与白知秋因杨雨之死生出嫌隙,离开学宫多年…… 可是怎么会? 谢无尘小心地抽回手,将白知秋护入怀中,沉默着取出玉简,向明信去了一道信。 他们现下还没过齐郡地界,从齐郡往中苍沙洲走,贴着明湖过是最近的路。过明湖走到苍山脚下,能挨着山一直走到北函关。 中苍沙洲不是沙,是一大片荒漠,尽数是枯死的风滚草与碎石。不过出齐郡之后,路便不算好走了。 谢无尘正在划算何时能收到明信的回信,马车便不合时宜地颠簸了一下。放在膝上的玉简一滑,“叮当”落地。 谢无尘第一反应是去看白知秋,但或许是昨夜一夜未歇,白知秋睡得很沉。他蹙眉眯眼瞧了下,没有要醒的意思,两个呼吸间又睡了过去。 一口气松下来,他伸手去拾玉简,触碰到的刹那,玉简微微一亮。 谢无尘一口气没有松到底,再次提了起来。 玉简上只有两行字: “宇云灵魄不全,无法修行。” “逝于一百七十二年前。” 作者有话说: 玉·欠债补更·文 我什么时候可以手速爆发一下,还清债务QAQ。 感谢观阅。 第73章 苍郡 一百七十二年, 这实在是一个过于微妙的时间。 白宇云死于一百七十二年前,血疫同样断绝于一百七十二年前。 这世间,不是所有巧合能用巧合形容。谢无尘能得到的可能的解释, 只能是, 白宇云是因血疫而死。 百年间,佩玉虽未回归白知秋之手,但流落于何处,他断然心知肚明。不然,他不该在见到玉佩后, 不顾自己的情况, 强行要求亲自下学宫。 还有药童三棱提到的妖师…… 谢无尘对妖师有着不可避免的抵触,但现下不是允许他感情用事之时。理智而言,妖师虽不是仁义之辈, 但所作所为亦够不上无恶不作。至少, 靖德中兴有妖师实打实的功劳。 那么, 而今的“妖师”, 是否是曾经的“妖师”,或许有待商榷。 血蛊的练就需要黄泉界的怨煞和游魂,散布至齐郡的蛊咒,是数百年前遗留下的,还是重新炼就的? 若是重新炼就, 三界的封印, 是否仍然存在? 白知秋给明信传信讲了血疫的事情,学宫是否会派遣其他弟子下山?明信对于此事,又是如何打算? 诸多纷乱的线索与白知秋尚未说出的过往纠缠在一起, 被透进来的一线日光照得模糊不清, 摸不出最根本的头绪。 掌心生疼, 谢无尘才发现自己手握得太紧,皮肤被玉简上的花纹硌得泛了白。他展开手,犹豫片刻,又向明信去了一道信。这次他没有问及白宇云的逝世,而是问了白知秋所修的心法。 明信给予的回信更快,也更短:“不知。” 谢无尘蹙起眉。 白知秋倚靠在他肩膀上,呼吸又轻又浅。他睡觉不安稳,一只手从斗篷和毯子的遮掩下伸了出来,搭在谢无尘衣袍边。修长白皙的指节落在纯黑的布料上,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感。 相比较之下,手的主人这种时候又显得很没良心,完全忘记了昨夜熬了一晚上的人,还有他身边坐着的这位。 谢无尘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盖在那抹苍白上,拇指微移,在手侧摩挲了两下,然后侧过脸端详着身侧的人。 扶楹说白知秋的母亲一定是位美人,话肯定是真心的。不算明亮的车厢内,白知秋侧脸的线条柔和而流畅,他眉色偏淡,鼻挺唇薄,眼睫长长拉开,晕出一道阴影。 他的五官未必处处完美,但组合在一起偏偏恰到好处,是能被描摹在画卷上收藏起来的程度。只是现在,他眉宇间萦绕着驱之不去的沉郁,让人忧心他是否是陷入了梦魇。 谢无尘叹了口气,把人搂得更紧了。 很久以前,夕误讲,偏安一隅中,敛藏了一个人最初的来处与归处,足矣容身便好。 可是,三百年,辰陵日日月月轮换了不知多少轮,明信竟是不曾从白知秋处得知他所修的心法。 到底是不信任,还是不愿意告知? 那你的归处在哪呢?谢无尘没由来地想,与你来处有关的人都不在了,这三百年来,若是辰陵未曾被你当做心归之处,骤然出现的我又能让你交付多少? 我何时能够弥补你所有的过往? 但某位小师兄兀自陷在自己的沉眠中,并不准备回答他的自问。从齐郡往苍郡,哪怕是他们的脚程也要走将近五日,而白知秋足足睡了三日余。 第四日,他们到达明湖时恰好是夜晚,满天星子摇落,一时间分不清天上人间。谢无尘带着白知秋下车在湖边坐了片刻,听他讲了段明湖的奇闻异事。 不是关于他的过往,但哪怕是谢无尘知晓的故事,由白知秋讲起来,也有些别的意味。 而当他们进入苍郡,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 苍郡人杂,有从江滁一带绕来的龙游商人,有从羌芜两州来的行商,甚至还有松州一带浑水摸鱼的牙婆。二人的马车混迹在各式各样的车驾中,三拐两绕就没了影。 因为没有宵禁,这会正是热闹刚刚开始的时候。谢无尘坐在觼軜上,听各地的方言杂语混成喧闹的人声,敏锐地分辨出两道北越话。 他听不懂北越的话,但能辨认出来。或许是苍山和浮山的隔绝塑造出了不同的环境,北越的话带着一种很奇怪的尖锐,像是严冬里呼啸过缝隙的寒风。 北越拿下了北函关,只差一道浮州都营这一道防线便能长驱直入大周大境。只是十月时,北越尚未对浮州动手,而今或许仍是僵持状态。 谢无尘不了解浮州,只听夕误提过,浮州州府姚连乐曾是京官,在宫变前夕自请外派去了浮州。他与谢家不对付,每年年关归京述职,都要将谢仁大贬特贬的不对付。 除开这一点,姚连乐行事正直,家风清廉,换个昌平的时代,或许能有一番作为。 愈往前走,人愈多。红楼上的姑娘们在大冬天里穿得花枝招展,彩绸绣球乱丢。酒楼客栈更是灯火通明,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密密麻麻得晃眼。行酒令和脂粉香一起弥散开,晕染出一种奢靡的醉生梦死。 多年来,哪哪都嫌弃这块满是黄沙的穷地方,长不出粮食捞不着膏脂。而今,这里明面上是商道,暗里却无人能插手,很有土皇帝的意思。 白知秋放下挑起的帘子,起身挨到车前,叩了下车壁:“顺着这条道走到头,便是苍郡商会了。我们还要往北函关走,在这留不久。趁还没到,你有想要的东西么?” 谢无尘在白知秋清浅的话语声中转过眼,目光正从旁侧的珠宝铺子大敞的门内一掠而过。他在这个瞬间想起白知秋耳上的小洞。 “没有。”谢无尘道。 白知秋很轻地笑了下,倚着车壁,很轻地说:“‘万家灯火分明月,几处笙歌杂暖风’,万象天的集会热闹归热闹,少了几分烟火气。不过有人爱这红尘烟火,便有人爱高处不胜寒。下次来不知是何时,真不去瞧瞧?” “那我们明日赶路。”谢无尘道,“有一整夜给你玩。” 白知秋掀帘出来,道:“你将我说得也太轻佻浪达了。” 苍郡的楼起得高,一条街上连绵不绝,又是背风建的。冬日的冷风从屋顶上卷过去,一点不往下瞧,倒不是很冷。白知秋掀掉了斗篷的兜帽,抱着膝眯着眼,长发不甚听话地搭在脸侧,掩住了一部分眸光,瞧上去不能更无辜。 这种时候,说他不懂这些风月,谢无尘不信。 白知秋有文松月给的凭条,进商会还算顺利。刚进门,便有伙计迎上来,毕恭毕敬给谢无尘递上牌子,揖手奉承道:“来了商会,便是咱们苍郡的座上宾,伙计随您使唤,断没有怠慢的道理。您卖什么货,写在牌子上与人买卖便是。不过与您提个醒,要是头遭来,信不过,咱们也有给担保的掮客。欸,里边请——” 苍郡商会走到如今,规模已经不容小觑。走进大堂的瞬间,谢无尘便被里面乌泱泱的人气呛了一头一脸。他掩着鼻咳了几声,才对白知秋道:“乌烟瘴气。” 白知秋弯弯眼角,只道:“不习惯?” 谢无尘多少也是名门大户的公子,又不爱去风月场里,哪能对这些脂粉烟草味习惯了。当即被熏得难受,别过头以手抵在鼻尖下,闷闷道:“我进去买药材。” “这么大地方,你分得清哪是哪?” 谢无尘向堂内扫了一圈,不情不愿地给白知秋让了个位置。 这大堂有四层,高处许都是些贵客,落了帘子,有侍奉的伙计和侍女进进出出。一楼就乱许多,来往的人吵吵嚷嚷,虚渺的白烟绕在头顶,几辈子没见过风似的。 记了货的牌子分两份,其中一份挂在堂前的影壁上,供往来客商询价。 谢无尘拿着那两块木牌子,要往影壁下的柜台走,被白知秋拦住了:“记什么记?我们带什么来了?” 他们两个人,除了自己,确实什么都不剩。在齐郡勉强凑起来的药材,出发那日便被白知秋收拾好,放在乾坤囊里,用机关雀给文松月送过去了。 “那不若……”白知秋睨着眼道,“将你记上去?” 谢无尘:“……” “记你吧,比我值钱。”谢无尘沉默片刻,道。 “依我看,你是想砸场子。”白知秋没跟他计较,走到影壁前,抬眸观看着密密麻麻的木牌。 牌子上记的货属于哪一类,分得很清楚,颇有藏书阁选课的意思。可他们一路看过去,愣是没有找到药材有关的牌子。 白知秋轻轻地“啧”了声,算不上不耐烦,但多少是有点不甚高兴。 旁边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 这地方鱼龙混杂,能在商会大堂里伺候的伙计都是会左右逢源,看人脸色的。这伙计上来先行了个礼,道:“客官有什么为难的?咱们这货只多不少,只好不差。您若是寻不着,小的来帮您找?” 白知秋面色不变,自袖中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开始擦拭自己的手指。伙计给他擦得心里又是犹疑又是打鼓,摸不明白面前的年轻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片刻后,白知秋擦完了,伸手示意谢无尘将帕子拿走。在手指相触的瞬间,传了一道音:“玉简。” 谢无尘这下明白那块木牌子给他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花纹落下的走势与笔锋与学宫的玉简有一定相似,而这种相似是不会出现在苍郡的——仙道院的笔锋走势跟的是河郡古字,商会建立时,河郡古字已经在人间绝迹。 入齐郡前,白知秋恰巧提过,苍郡商会与学宫有些关系。 “只多不少?”白知秋问,嗓音淡淡的,“商会是不做药材生意么?” 伙计赔笑道:“客官是很久没来了罢?咱们这半年前便不走药材了,什么时候能走,小的也不大清楚。” 白知秋点了下头:“是不走,还是不给我们走?” “这哪能,不走肯定是没有。要不您去上面坐坐,咱们把时鲜瓜果都上着,您慢慢选?” “不必了,你们这管事的在么?只说有人找。” “客官,您这……”伙计还要找借口,便被谢无尘拦住了。紧接着一只玉简递到了他面前,白衣公子站在人后面,拨转了一下手里的暖炉,眸光低垂,淡淡道:“辛苦。” 手中玉简质地温润,粗略一眼便知不是凡品。伙计当两人来打秋风,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奉着玉简走了。 白知秋偏头:“走吧,下面是真的怪呛的。” 作者有话说: “万家灯火分明月,几处笙歌杂暖风”出自王懋(mào)德的《元宵》 感谢观阅。 第74章 孟贤 相对一楼而言, 二楼安静了不少。纱帘一垂,来去的侍女都放轻了手脚。白知秋抿了一口茶,放回去再没碰。 谢无尘不及白知秋口刁, 只觉比平日里在碧云天上喝的稍苦些。但出门在外, 他再细心也没细心到如此程度,便让侍女换种茶上来。 白知秋撑首倚着椅背,向楼下望去。从二楼往下看,已经能够将整个大堂收入眼底。谢无尘没要侍女在旁边,自己取了茶盏, 重新斟下一杯, 给白知秋推过去:“白师兄是将玉简当名帖了吗?” “是啊。”白知秋眯起眼,眸中神色不明,道, “一百多年过去, 与学宫有关系也稀薄得很, 打秋风也要人家给我们面子。” “江湖无欺, 买卖仁义。白师兄敢做,自然有自己的底气。” 白知秋挑眉:“这么信我?” “我信学宫。”谢无尘不上他的勾,惹得白知秋无奈一笑,轻轻摇头:“你怎的还胳膊肘往外拐。” 谢无尘也往下望去:“掌门令是你的玉简。” “我哪能事无巨细管到那么多。”白知秋手指隔着纱帘划了一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 皆为利往。可是利只有这么点, 人却多得不计其数。苍郡是个危险地,想站稳脚跟,笼住这么多行商, 心计义气缺一不可。学宫玉简不是凡物, 用它换一面, 不难。” 谢无尘摩挲了下茶盏,觉得白知秋身上游刃有余的姿态又出现了。他看的通透,故不在其上费神。事了抽身而去,依然干干净净。 就像现在,白知秋端起茶盏,低头啜饮,身上的算计便散了个一干二净,又是那个倦倦懒懒,要人多加伺候的小师兄了。 谢无尘给他将茶水续上。 结果茶水刚换,先前替他们请人的伙计便奉着玉简在外面叩响了门框,恭恭敬敬道:“咱家掌柜的请二位移步后院,小的来引路。” 白知秋回眸对谢无尘一笑,一手接过玉简,一手接过斗篷:“多谢。” *** 商会后院来得没有前堂繁华,灯笼点了几盏,不至于太灼眼,但足够人看清脚下的路。廊子下种了几株没认出品种的树,叶子掉光了,在寒风里间或抖一下。 廊柱上的花纹倒很有中苍沙洲一带的意思,很是粗犷。白知秋跟着伙计转过一个弯,看见门前站着一个人。 伙计把人带到,行了个礼便下去了。 站在门前的是位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身材微胖,肩背却挺直,五官很是端正。见着白知秋二人,先不卑不亢行了礼,侧身抬手打了帘:“在下孟贤,有失远迎。外面风大,二位先请进。” 二人揖手还礼,在进屋的时候,便将屋里陈设打量了遍。 屋里点着的不知是何种木香,和着一股一股似有若无的沉檀味,显得味道很重,与书房中常点的柏子香截然相反。谢无尘用视线余光扫了白知秋一眼,见他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淡沉静,只心里默默想道:怕是今晚出来一遭,白知秋又要不高兴许些时候。 除此之外,屋内诸多陈设亦是低调奢华,尽是昂贵的水沉木。孟贤请二人坐下,才道:“不知今日贵客来访,招待不周还望见谅。在下适才吩咐了人备宴,不知二位可有什么忌口?” “贵客称不上,备宴也罢了。”白知秋淡笑颔首,手搭在檀木椅上,指尖扣着玉简,“不过还是要劳您费个神,我们来苍郡买些药材,需得要您给个方便。” 孟贤面上笑容不变:“承蒙抬举,白师兄要方便,多少给个数,在下才知道给不给得了。” 没要白知秋动作,谢无尘便将两页纸递了过去。除却最开始文松月要的方子,又添上了一些可能会用到的药材。 一时寂静,只有白知秋执着茶盏撇去浮沫的摩擦声。半晌,孟贤挥手屏退了左右服侍的人,也不与他们寒暄,开门见山道:“家中祖上曾有奇遇,入过世外之境,名作汀舟学宫。恕我冒昧,不知二位同僚出自哪阁哪院?师从何人?” 学宫有规矩在先,下山弟子不得对外透露自己身份。这问题,问得已经不是一般的冒昧了。 只是白知秋将玉简当了敲门砖,肯定不会在此时守规矩。他轻笑一声,放下茶盏:“师从便罢了,出自千象院,医阁。经商之道传于言阁,尊先祖入学宫该是一百五十年前,哪轮得到我一个后辈说话。” 谢无尘掀起眼皮,觉得自己听见一句鬼话。 白知秋递名帖递得坦坦荡荡,给的是原名。但他能面不改色唬人,纯是仰仗自己一百五十年前跑得无踪无影,去了哪都无有几人知晓。 “好说。”孟贤攸然收回与白知秋对视的目光,“白师兄既然要,没有不给的道理。只是现在给不了这么多。何况药材不好走,你看要送去哪,在下派家丁护送。” 白知秋将茶盏推回桌上:“仁兄既然知道药材不好走,还问我要送去哪?” “我说的不好走,自然不单是齐郡不好走。” 孟贤收了笑,一并将对白知秋的试探也收了,脸色乍然沉郁下来,沉声道:“苍郡而今瞧着热闹,可大半年前疫病闹起来的时候,死的人不可计数。现在出了这条街,外面黑洞洞那些地方,照样有人等着我给他们送药。齐郡疫病发得晚些,情况瞧着好点,一样离不了药材。苍郡是个什么地方,我不管着些,外面就有人敢坐地起价!” “白师兄把我与那些人归为一道,我也不气,我就是从这些人身上挣的钱。可白师兄扪心自问,这种时候狮子开口,要抽走这么多药材,你就仁义了吗?谁的命不是命?” 白知秋搭在桌上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没低头,眸光却微垂着,视线冷冷淡淡投落下来,出口的声音同样,又平又冷:“你将药材卡在苍郡的同时,又卡住了齐郡药材的外流。齐郡百姓承你一分力。” 不知为何,白知秋说话的时候,孟贤骤然凝住了呼吸。他听白知秋一句一字道:“苍郡商会立足中苍沙洲上百年,个中因由非我一介外人可置喙。可正如你所说,谁的命都是命,齐郡之外的平头百姓,便该束手无措吗?” 白知秋将手收了回去,落下去的瞬间,便被谢无尘从桌下扣住了。他转过头,落入了一个安抚的目光中,于是,白知秋很淡地弯起眼,笑了下。 可谢无尘被他笑得更不安了。 白知秋是经历过这些的,经历过,所以更看不得。别人不知,他却要将过去那些痛苦拾起来,妥帖收好,别再让他一个人直面。 “中苍沙洲不主走药材,来得就那么多。松州卡的紧,关关要税,从浮州走又太远。不值钱的东西谁肯下力气,大头还是在北越那边。去岁北函关兵败,没了市贸三城,北越就是愿意给我们走,哪能像从前似的走那么轻松?”孟贤捏着自己眉心,“中苍沙洲说着重要,实际上是没娘的孩啊,没人疼的。苍郡现下真的没有多少,最快也要等路上的商队回来。” 扣着的手丝毫未动,白知秋感受着手背上的温度,不经意问道:“……没了市贸三城,浮州能让两边走货?” 孟贤跟白知秋说开了,没有开始那般戒备,回答了他:“前年北越受灾,还是浮州州府姚连乐找上我,托我从孟州买了粮运去的,不然那年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不过么,我们眼里,两边没恶劣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他们自己怎么觉得的,就两说了。” “毕竟人心叵测。” 白知秋没接这句话,向外望了眼:“商队回来,还需多少时日?” “信鸽今儿到的,已经去接应了,两天内回来。”孟贤站起身,“客房没来得及收拾,怕是要请二位换地方下榻。不过来了商会,没有让客人破费的道理,有什么花费,我替二位包了。” 说完,孟贤拍拍手,外面候着的侍女立刻进来将桌上茶水撤下,送两人出门。这次有人引路,他们出去时没再被大堂里的烟气呛一次。等站到人来人往的街上,谢无尘忽而拉了白知秋一把。 白知秋抬起被拽住的手晃了晃:“有话直说。” 谢无尘却没有白知秋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他固执地盯着白知秋的眼睛,道:“……到浮州后,我想去找先生。” “嗯。”白知秋点头,“北越还能从浮州走货,来的蹊跷。” “我初到学宫时,一心挂念先生安危,未曾思虑其他。可现在想来,先生送我上学宫,断然有自己的脱身之法。或许,他从那时开始,便知晓北函关兵败不正常。” 北函关被破,浮州的粮仓便在眼前,想要以战养战不算难。南方又有南琅和越州牵着宜宁两州,如果要讲天时地利,没有比去年更合适的时间了。 所以,不肯更进一步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浮州帮过北越一次?还是因为浮州已经是北越的囊中之物? 对谢无尘来说,这些已经没有当初重要了。他所有的过去都是虚渺不确定的,除了先生。他决心过不再顾念人间事,只是间接地触碰到时,仍会心神触动。 除此之外,他可能只是需要北函关兵败的真相来安慰自己,从真相中贪图一份安心。 谢无尘轻轻地缓了口气。 既然先生替他往北函关走,应当会在他会想到的地方等着他。他要找到先生,还有陆师兄,带他们回学宫。 白知秋温柔地望着他,手腕一转,与他十指相扣。 “夕误心有九窍。”白知秋轻声道,“不要担忧太多,许多事,知晓了才能放下。” “我明白。”谢无尘道,将手指扣得更紧,“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 大家千万做好防护,朋友二次感染变成了肺炎,中间只隔了两天。 感谢观阅。 第75章 问路 “好似是我先问你的。”白知秋道。 谢无尘沉默片刻, 牵着人往前走了几步,又顿步站定,转过身正对着白知秋:“去买耳坠吗?” “可以。”白知秋碰了下耳垂, 刚抬起脚, 又补充道,“不过,多半戴不上了,先要找穿耳师傅重新穿耳。” 谢无尘目光落在他耳上那枚小痣上,停了一下:“疼吗?” “会疼一下。”白知秋瞧着谢无尘突然变得有些紧张兮兮的模样, 觉得好笑, “连小伤都算不得,能有多疼?” 话音刚落,谢无尘就抬起了两人相扣的手, 冷漠道:“你数一数, 只算手上, 有多少伤?” “不知道, 你要数吗?”白知秋张张手指,诚恳道。 路上奔波几日,伤口已经好了大半。但谢无尘就是觉得尚未消去的伤痕碍眼,越看越心疼。 他将白知秋作乱的手指一根一根压下去,跟人僵持着, 在大街上站成了两尊雕塑。 白知秋越过他的肩, 朝后瞅了眼,眼角含笑,道:“你当真要在街心与我较真?不怕碍着别人的道?” 大概是今日的事情还算顺利, 这人现下的心情应当算不错, 多日不见的逗人劲回来了, 语气轻快又愉悦。谢无尘盯着他,认命般地恨声叹气,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从步子距离和速度来看,白知秋可能是真的把人惹毛了,可手上的力道是一点没松。他踩着谢无尘的步子追了几步,觉得不太行,于是在这个间隙里四下扫了一圈,温声道:“好了好了,你方才说,你想去找夕误。” 谢无尘并不理他。 “你等一等。”白知秋道。 谢无尘没等,不过很明显放慢了步子。 白知秋有意更慢一点,道:“你多少拜在夕误门下十载,多少也算我门下徒孙……” 谢无尘:“……” 他怀疑自己带着的不是个人,是个催命鬼。 他乍然止了步,听白知秋继续用一种轻而淡,却笑吟吟的语气说下去:“……卜卦相术是一点不知不晓。照你这般走下去,怕是走到街尾都走不出个结果。我教你一招,学么?” 白知秋偏了偏头,眼中盛着一点笑意。 谢无尘认认真真将白知秋方才的话品咂一番,认为只有最后一句能算得上人话。 但是“不学”两个字又说不出口。 那个音在他唇畔转了几周,最后被他嘴唇一抿,“咕咚”咽回去了。 白知秋温润的眼睛弯起,微垂的眼尾一勾,被街边灯火暖盈盈照着,几乎有了惑人的意思。嗓音和笑意一样,温温柔柔地:“想学的话,去找枚石子。” 这种笑谢无尘很熟,在碧云天上的时候,白知秋每次有什么坏心思了,面上总是这样温和无害,又略显狡黠的。 谢无尘转眸向周围看去。 苍郡奢华,路上铺的是这边特有的一种灰土烧成的石砖,清扫得干干净净。人群往来熙攘,车架“吱呀”碾过。放眼望去,琳琅满目,唯独没有白知秋点名取用的小石子。 “其他的可以吗?”谢无尘问。 “唔。”白知秋点头,“可以是可以。不过既然是向天问路,自然是与你我无关的物什最好。你若是用你的随身之物,问出的结果会更接近你的心思。” “这样……”谢无尘似是在思考,而后,他自袖中取出一只阵盘,从上面抠了一颗玉珠下来。 白知秋:“……” 一言难尽心绪复杂的终于换了人。谢无尘如愿以偿欣赏到了白知秋难得的变脸,觉得自己真的没跟白知秋学到好,净学会欺负人的功夫了。 欣赏完,他甚至还好学不辍地问了句:“灵玉的话会有什么影响?” 影响就是你被逐出师门了。白知秋冷漠地想。 不过想归想,他还是伸出手,握住谢无尘手腕,少可的拿出了师门长辈该有的架子:“没有。” “教过你的,静气凝神,用灵魄去感知。”白知秋道,与他臂膀相贴,“卜术只吃灵窍,在乎的是瞬间感知。这一类只关乎自己的小卦,在你心绪有动的刹那,便是结果最准确之时。” 在白知秋话音落定的同时,掌心玉珠乍然滚出。白知秋稍稍一怔,好气又好笑:“回神,不追寻不着了。” 谢无尘睁开眼,道:“你又唬我。” 白知秋不置可否。 灵魄的感知本便是很奇妙的,卜术又是其上一种新的体验。谢无尘说不清是自己的灵识附着在了玉珠上,还是玉珠引住了他的灵识。他可以清晰知晓玉珠的所在,好似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系往前。 玉珠滚到一个老人家脚下,被对方弯腰拾起。 “你们的东西?”老人家穿着厚重的冬袄,手中举一支草靶子,行动间有些显拖沓。长巾一直捂住口鼻,于是他的声音也不是很清楚。 “是我的。”谢无尘道,道声谢,又问道,“老人家,你的糖葫芦怎么卖?” 老人伸出粗短的手指,比出个三:“三文一支,五文两支,你要几个?” 白知秋饶有兴致地站在一边,挑眉。 “一支就好。”谢无尘摸出三文钱,“多问一句,老人家你今天从哪过来的?” “我?刚从前边留仙楼来。”老人笑呵呵递过来一支,又转头看向白知秋,“你们两个一道的?” “是。”白知秋回道。 “那去留仙楼坐坐喽,是个热闹地。去的公子哥不少。” 谢无尘看老人拖着步子走远,将手中糖葫芦递给白知秋:“走?” “走啊,我还当你为着省那两文钱,不肯给我。”白知秋张口咬下一颗,含混道,“怎么,不喜欢?” 谢无尘看见糖葫芦就是一阵牙酸,即便外面的糖皮可以中和掉许些,他仍是爱不起来。 “不很喜欢,酸。”谢无尘道。 白知秋咬下第二颗:“尝得出滋味是好事,尝不出是会让人难过的。你先前问我,为什么不再修无情道。” 谢无尘觉得现在委实不太适合让白知秋追忆往昔。 “因为不想修了,多简单的问题。”白知秋不紧不慢补上答案,脚步一错跨过一道有裂痕的石砖,用糖葫芦在谢无尘面前晃了两下,道:“方才还高高兴兴的,现在怎么又拉下脸了?” 谢无尘目光不动,心道,你惹的。 某位小师兄的心思关键时候熟络得惊人,他偏头瞧了片刻,忽而笑了:“我那年也是这样,牵着师父在街上。路上遇见了扶楹仙师,她便买了两支糖葫芦给我和宇云。” 那时候白知秋已经十五岁了,站在杨雨身边不比她低多少。扶楹和杨雨在前面走,他便跟在后面咬糖葫芦吃。可是那东西吃进口中,却有些没滋没味。 其实白知秋记不清在河郡时,扶楹买给他的那支糖葫芦是什么味道了。毕竟记忆是会骗人的,尤其是小时候的记忆,愈发不可靠。 他只是觉得那种滋味很远。 他尝得出那种酸甜,却品不懂了。 也是那个瞬间,他才明白,杨雨曾经在他入道之时,告知于他的,“这一道又孤又绝”是什么意思。 未知之时,觉得无甚有异,最多是对诸般体悟淡了许些 。知晓之时,却是惶恐又无措的。 秋风萧瑟,卷起的地上的砂尘。白知秋抬袖挡了下,换得白宇云不解地望过来:“师弟,怎么了?” 白知秋摇头不语,手却掐的生疼。 “所以,师父会收我为徒,大抵是因为我干净吧。没入过世间,未曾沾染红尘百味。”白知秋温声道,手指捻着糖葫芦签子转了两圈,看灯光在薄薄的糖皮上滚动。他收回目光,讶声道:“到了。” 一条街上,只看铺面,其实很难分出很大不同,还是得看幡旗。 但白知秋停下的地方,在周遭的铺子中实在是太过明显了——大红灯笼,纱幔飞扬,脂粉香气弥散在空气中,笙歌长传,热闹非凡。 谢无尘第一反应是向旁侧望去,试图寻找写着“留仙”的幡旗。但很显然,周遭的铺子并没有给他这个挣扎的机会,流金溢彩的牌匾昭彰的杵在他面前,将他的镇定砸了个灰飞烟灭。 “谢师弟,头一卦啊。”白知秋嘴角噙一点笑,“唔,算出一座秦楼。” 谢无尘:“……” 白知秋不紧不慢继续道:“我听秦师姐讲,余师弟算头一卦的时候,不知为何算到了周师兄身上。那日周师兄正在沐浴,出来后恼羞成怒,将余师弟在树上吊了一天一夜。” 看谢无尘的脸色,如果可以,他或许也想这么做。 好半晌,他几乎有点咬牙切齿道:“你留吗?” “嗯……给我个不留的理由?” 谢无尘扭头就要走,迈了两步,见白知秋没跟上来,又扭头回去。 白知秋站在原地看着他,温润乌沉的眸光沐在暖光中,安安静静地。 “你想进去?”谢无尘又问。 “那倒没有。”白知秋停了下才答道,“卜卦有‘事不过三’的规矩。不满意的话,原地起卦便是,换了地方反而影响。这一道通天通鬼神,规矩忌讳来得多。我哪知道你走出去之后,会不会后悔。” 作者有话说: 余寅:我好像听见有人说我坏话。 这个病来的有点玄,右手中指疼得动不了。最近几天养养身子,还有三篇论文要写,更新时间不太稳。尽量日更,写完就放上来。 感谢观阅。 第76章 交易 话是那么说, 一刻钟后,二人还是坐到了二楼。 楼里的姑娘们皆是身着轻纱,低眉敛目, 莲步轻移, 动作间香风阵阵。谢无尘避开扑到鼻边的脂粉味,觉得这地方无一不香,连送上来的菜膳可能也躲不掉。 他被呛得狼狈,白知秋却自在得很,搭着手臂往堂中望, 指间还捏着没吃完的糖葫芦。 堂下台子被红纱挡了大半, 只能看见纱幔后影影绰绰一道影子。一曲毕,帘后乐伶抱着琴行了个礼,也不管起哄要掀帘子的客人, 转身下台了。 苍郡安定, 规矩就分的明白。妓子娼子泾渭分明, 说不见就是不见, 唱完便走才是常态。台下起哄片刻,唏嘘着安静下来。 白知秋饶有兴致收回目光:“他方才弹的曲子是什么?” “没有细听。”谢无尘回道。 他平生头一遭进秦楼,竟是被白知秋这么个如仙似月的人拉来的。这地方又香又热,闹得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自在。偏偏白知秋坐在旁边,教他完全反抗不得。心烦意乱的情况下, 让他去听远处一名乐伶弹的曲子是什么, 委实有些为难人。 不过,谢无尘稍稍停顿,仍是道:“他弹错了一个音。” “嗯?” 谢无尘抬起手, 在空中虚虚拨了两下。白知秋认出那是弹琴的指法, 也不催, 看他重复了两三遍,肯定道:“是错了。” “怎么错了?” “这里。”谢无尘指节微动,在第五个动作处停住,变挑为勾,“可以听出来。” 白知秋目光奇异:“不是辨不出么?” “辨不出。”谢无尘朝台子望了一眼,一对上白知秋的眼睛便觉不妙,于是他稍一沉默,给了白知秋解释:“我略懂皮毛,这一处错误太明显。乐有灵韵,讲究自然天成。一曲之中,若是某一处出错,便极为明显。” “哦。”白知秋道。 谢无尘:“……” 他忽而觉得自己说了段废话。 面前这位祖宗活了三百多年,别的不讲,乱七八糟的东西委实知道的过于多了。在谢无尘眼里,随便他提起些什么,白知秋都能头头是道讲上许些。楼下的曲子他又从头听到尾,哪轮得到自己去指错处。 “你别这么看我。”白知秋笑道,抬手挡在面前,眼睛却从指缝后看过来,“真心问你的。我天生不通五音六律,你同我讲,我听不懂。” 他眨了眨眼:“还是说,你要教我音律?” 不过,在谢无尘回答之前,白知秋又自顾自道:“唔,那辈分更乱了。” 谢无尘险些给他气笑:满万象天的弟子追着他喊白师兄的时候,他也没觉得辈分乱过。 罪魁祸首还能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人,他当真是见识到了。 他本想说“白师兄若是叫一声师父,我断然教”,但话到了嘴边又及时刹住了:“这个便宜,我占不起。” 另一个便宜也占不起。 白知秋就笑。 或许是觉得稀奇,又或许是觉得有趣,他笑得开怀,轻轻抵住谢无尘肩膀,好一会才缓下来:“但礼尚往来,你得还我一次。” 说完,他坐直身子,咬下一颗山楂,将最后一颗顺理成章递到谢无尘唇边:“给,报酬。” 谢无尘瞅他一眼,见白知秋冲他偏了偏头,犹豫片刻,还是张口咬住山楂,就着白知秋的手叼下来。 只是,他一口咬下去,瞬间便皱了脸。 白知秋坏心眼地咬走了另外半边的糖皮。 要不这辈分还是乱了吧。被酸得牙齿麻木的瞬间,谢无尘木然地想。 下一瞬,他翻身而起,按着白知秋的肩膀把人抵到椅背上,咬牙恨声道:“白,知,秋。” 白知秋肩膀在椅背上磕了下,不疼,有点发麻。他收了笑,正要开口,温热的吻就落到了唇上。 于是白知秋真没声了。 谢无尘觉得白知秋身上很香,不是庸俗的脂粉香气,而是深冬的寒雪,又清又冷。呼吸交换间,他能清晰地嗅到那股沁人心脾的冷意。 一吻到尽头,谢无尘犹不解气,恨恨地在白知秋唇上咬了一口才退开。唯一留神的是,他这次收了力,没咬破。 像个解不了气的报复。 白知秋觉得谢无尘很好玩,面上装得冷,实际上一点小事就能让他暗地里琢磨很久,心思来得敏感又细腻。 委实很难让人想象,夕误到底是怎样把他教成这幅模样的。 “你要这个当报酬?”白知秋指指自己,问。 谢无尘喉结一滚,将山楂咽了:“这个当报酬还算样。” “也不怕亏。”白知秋低声咕哝了句什么,谢无尘正好转身坐回去,没听太清:“什么?” “没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收了我的报酬,总要教教我。”白知秋抬抬下巴,笑道,“不过提前说好,我是真的一窍不通。” *** 山风瑟瑟。 余寅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抬手拨开路边的枝桠,忽而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怔了刹那。 “又走什么神?”他身后的人开口。 余寅没答,而是从身边折了一段枯枝,又从衣服上捻下一根线来,吊在枯枝尾端。 这是在起扶乩。 周临风敛手而立,静静看他算完这一卦:“在算什么?” “周师兄。”余寅道,“小师兄跑了,你不关心我在医阁摸爬滚打一天受了多少罪,先问我算的不知道有用没用的一卦,寒心啊。” 周临风面色不变:“你成日往医阁跑,现下遇着事,自然以你为先。” “啧,公事公办,太冷漠了。”余寅摇头,丢掉手中枯枝,继续往前走,“拿人间的话说,我就是个算命的。现下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还是一点都算不到以后。这东西,一直是越近的算的越准,你说是为什么?” 余寅平日里叽叽喳喳,话多得很,除了明信没人能忍他。周临风却是个少话的,眼睛里只容得下修行,符阁中被他骂哭的弟子能一直排到千象院。以至于符阁出现的一些小问题,很多长老会选择先找白知秋,便是为了少受冷脸。 “因为能算的东西多?”周临风回道,不是很确定。 “因为一件事的牵扯千头万绪,一丝一缕虽能见微知著,但那是大能的本事。这种的,叫算不透。另一种,是看不到,不能算,就与本事无关了。” 余寅说着,又抬头望了月亮一眼:“我追着小师兄跑,就是因为自己算不透他。哪怕到了现在,我还是算不透他。他说,他在卜卦上天生短一分,可我觉得,他分明是将以后都算全了,所以不想再算了。” 周临风等他叹完气,平静道:“他自己说了,没有人能算无遗策。” “你好无趣。”余寅道,“跟他们那种聪明人说话累,跟你这种棒槌说话更累。不过,你瞧出来没,夕误带出来的那小弟子,对小师兄怕是有些别的心思。” 周临风:“……” 得亏今夜月色晦暗,余寅看不见他脸上的一言难尽,才能毫无负担地继续说下去:“但小师兄不也想骗人家么?下了学宫这么久了,不知道骗到手没有。方才那一卦我算的是小师弟,你猜结果是什么?” “什么?” 余寅轻轻“啊”一声,笑声里意味不明:“劫,在劫难逃。” 山中的寒鸦不合时宜地叫唤一声,哑得人毛骨悚然。 *** 琴音铮响,荡出嗡鸣的余韵。谢无尘伸出手,按住琴弦,垂眸道:“又错了。” 白知秋点了下头,重新抬起手,试着拨动琴弦。他不熟练,动作间来得很慢。这次拨了三五个音,他便不等谢无尘按弦,主动道:“不学了,不会。” “这甚至不能叫半途而废。”谢无尘从背后环住他,带着拨了几个音。但白知秋显得略有抗拒,他便微微用了点力:“我带着你弹。” 谢无尘手指也长,骨线流畅。由于每日练武,掌心覆这一层薄茧,一举一动间皆是力量感。白知秋就在这样的触感中跟着谢无尘弹完一曲,感觉自己的手背逐渐暖起来。 他抬起眸。 “报酬不退。”谢无尘无情道。 白知秋眸光微动:“真不退?” “不退。” “好吧。”白知秋看着他的眼睛,状似可惜地点头,“可是……” 谢无尘直觉这个“可是”很不妙。 然后,他就见白知秋向后一靠,侧过脸,点了点自己的唇:“换一首曲子,太亏了。而且,我没有说要你做的事情是什么。” 两人另一只手还相贴,搭在弦琴上。琴音的尾声散尽了,谢无尘在堂外宾客的喧闹声中霍然起身,俯首挨到了白知秋面前。两个人隔着短短的距离对视,琴声未尽的余韵便尽数藏在眼眸中。 “怎么样,才算不亏?”谢无尘问。 “你觉得呢?”白知秋反问。 “一首《长相思》不够的话,那把我换给你吧。”谢无尘静默片刻,让开身,把放在一边的暖炉塞回白知秋怀里,“这样,你我总该都不亏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77章 陨灭 白知秋对上的是一双太过炽热的眼眸。 他曾在诗词中读过许多关于它的词汇, 那种眸光只因一人而起,是独属于他的。 他一手撑着琴,一手在谢无尘眼前略略一挡:“我向你提过, 万象天封禁阵共有八座阵眼, 每一阵眼由一人所镇。” 陆师兄逝世后,他所镇的阵眼崩塌,又被白知秋重新封印。谢无尘没问过他准备怎么办,但十有八.九是重新找人压阵。下学宫前,他也想过, 阵眼最后是会落在他身上, 还是夕误身上。 谢无尘垂眸看着白知秋苍白的手,唯有指尖微红,是在拨弦时按出来的。他把白知秋的手摁下去:“你要将这一道阵眼交给我吗?” 白知秋微偏头看他。 “什么时候?”谢无尘又问。 “等我们回到学宫。”白知秋由着他摁, 翻手捻住丝线, “万象天封禁阵逆天而行, 阵眼皆以灵魄为镇。你要想好, 应下了,仙路便到头了。” “猜到了。”谢无尘道,语气很是平静,“大阵对你的影响,到底是什么?” “我是阵主, 虽然逆天而行要有代价, 但不会多要。我的代价其实和你们一样。”白知秋沉默片刻,轻轻笑开,“是当年, 我深受重创, 再担不起此般大阵。不然你以为, 此前百年,没有秦师姐他们,万象天是怎么运转的?” 在关乎他人的事上,白知秋从来坦诚。谢无尘背着光,将白知秋笼罩在了自己的影子里,像是心照不宣的禁锢。 旷久的沉默中,他翛然扣住白知秋:“芸笥天的阵局也是逆天而行的,杨雨仙师根本走不了通天路。所以,她是那时殒身的?” “杨雨仙师不可能不知晓,可她还是去了。”谢无尘感觉喉头微哽,“你那时修为不足矣上仙京,杨雨仙师是想护你?那你为什么要回来?” 白知秋向后一靠,让自己肩背放松下来。可他很快发现,大概是这段时间绷得太近了,乍然间想要放松,甚至是需要费点力气的。 “是。”白知秋无奈笑了,很快,他又收起笑,别开头,耸了下肩:“其实通天路没有那么难走……是我要回头,就要重新过封印,那……”他好像是要找出一个对于通天路的形容,但最终没有找到,便略了过去,“黄泉路难走,是因为怨主讨债。通天路难走,则是因为人间百态。可它们本是一体,不能回头的规矩,也是三界隔绝后才有。三界封印伤的是灵魄,专克黄泉道上不得解脱的妖邪。” “而师父……”白知秋的目光落下来,顺着谢无尘的手臂落到他的手上,又越过他看向不知名的地方,眸光沉寂,像是深冬的冷湖。他轻声道:“师父时日所剩无多。” *** 那一夜,白知秋辗转难眠,最终在天光未明时,披着一身寒霜,站到了杨雨的房门前。 杨雨半仙之身,不眠不休是常事。白知秋盯着从窗纸后透出的一点朦胧的光,看得有点久了,双脚都有些发麻。 继而,那点光晕便在朝阳升起时,隐没掉了。 白知秋终于走上前,抬手叩门。 在他叩响第一声后,门便“吱呀”一声开了。杨雨果然没睡,坐在桌边不知在看什么,道:“在屋外站那么久,不怕生病。” 杨雨语气很淡,比起关心更像是寒暄。白知秋垂下头,抬步进屋,在杨雨身边跪下了。 “想问什么?”杨雨放下手中的东西,“地上凉,起来吧。” 杨雨的手也是凉的,将手放到杨雨掌心的时候,白知秋愣愣地想。许久,他哑了声:“师父,我心里不舒服。” 晨光破门,落在白知秋肩头,又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带。杨雨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抬手落在他发顶,叹了口气:“你性子静,适合这一道。” 可是…… 可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白知秋想,仙道清苦,他受得住,可他不想变得无知无觉。杨雨带他离开白庄,在世间行走,让他见了世间诸般红尘,却残忍地在他们之间隔出了一道幕帐。 他知晓那些烟火是人世间的眷恋,是无数人拂不去也舍不下的东西。他见过了,就不会不喜欢。 “我不想修了。”白知秋道。 按在他发顶的手没有离开,杨雨温声问道:“之后的路呢?想过了吗?” 白知秋垂首不语。 “去辰陵吗?”杨雨又问。 白知秋可能一时间没明白杨雨的意思,还站在原地发愣。 “你的心性,学什么都易有所成。仙道不止清远一脉,无论选择哪一道,别废了你的天分。等我办完手头的事情,带你去一趟辰陵。” 不过这一趟事情花了很长时间。 三界隔绝后,人间界灵力稀薄。小妖小怪挨不住,多已绝迹或是陷入沉睡。到了那会,作祟的妖邪已经屈指可数了。 人间界没那么多妖邪要除,杨雨便很清闲,带着他们边走边看。这一遭,是扶楹托她去明湖地界找一种药材。 药材到手后,三个人改道往西去辰陵。 白知秋说不修无情道后,便没再走过周天,不过阵法和剑术倒是没落下。他执着杨雨的夜归练剑术时,白宇云就在一边练心法,练完后,还会问他几句话。 开始是为什么不再修炼的问题,白知秋答不明白,杨雨更没问那么明白。于是白宇云问了几次后不再问了,大概是觉得无趣。 他们是快过芜州时收到扶楹的传信的。 白知秋近乎于震惊地,在杨雨面上看到了一种可以被命名为焦灼的神色。她毫不犹豫地拉起尚且不明所以的白知秋和白宇云,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捏碎了阵盘。 或许是无情道的影响,杨雨从来对外事缺少该有的感知,能让她有波动的事情寥寥无几。她的反应更像是经过思考得出的结论,而不是出于她的本心。 白知秋心里涌出深深的不安,这种不安被阵法压缩的路程中不断增长,最终在他们从虚空中踏出时终于轰然落地。 浓重的血煞扑面而来,笼罩在村庄之上,像经久不散的乌云。 杨雨甚至没有来得及安置他们,只留下一只护身的阵盘,便匆忙没入在了铺天盖地的血色里。 白宇云从天际收回目光,再望向白知秋时显得空空荡荡,他问:“当年,白庄也是这样?” 白知秋摇了下头,轻声道:“我不记得了。” 白宇云“哦”一声,忽而道:“扶楹仙师灵魄孱弱,她……” 后面的话,白宇云没再说下去。风一过,白知秋觉到了彻骨的冷,反应过来,自己一路上的忧虑,乍然间被白宇云点醒了。 上天从来不肯给白知秋一点侥幸和希望,仿佛从一开始就一定要印证白知秋是孑然一身的命数一样。他们没有等到杨雨和扶楹,而是等到了丛丛的鬼影。 “你身上的伤,是落在这里吗?”谢无尘问,他拥着白知秋,手指轻轻地划到了他的右后肩,“我记得你说来到学宫后提不了剑,还疼吗?” 白知秋轻轻一颤。 谢无尘按揉着那一处,时隔着三百多年,试图去治愈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为什么会受伤?” “蛊鬼藏在围攻我们的人群里。”白知秋将下巴搁在谢无尘肩膀上,音如耳语,“师父追了它十数年,从未想过它甚至将自己炼制成了蛊咒,附着在凡人身上。可普通人扛不住黄泉道的怨煞,它只能铤而走险,想要占据扶楹仙师的身体。” 扶楹手里不可能没有护佑灵魄的手段,她若是愿意,保全自己不算难事。但她为给杨雨拖延时间,封了自己的灵魄。 仙门中人,话说狠了,似乎总爱说魂飞魄散,不得转生一类。可是这件事真的降临时,来得竟如鸿羽一般,轻飘飘到不足为道。 “师父……”白知秋突然间有些说不下去,“师父毁去了扶楹仙师的身体,她不能再对扶楹仙师保下来的凡人动手。宇云灵魄比我弱,蛊鬼盯的目标是他。” 谢无尘说不出安慰的话,他环住白知秋的腰,把人抱得那样紧。白知秋的呼吸就落在他耳边,长而压抑,哽咽尽数藏在呼吸声里,连同着那些年的悲痛。 “宇云的灵魄,就是在那一次彻底受损的。师父只是半仙,不能诛灭灵魄,权衡之下将其封印在自己体内。我昏迷了三日,只得到这样的话。” 白知秋说不清那时候的感觉。 所有的感知和情绪都从他身上抽离了,他站在虚茫之中,上触不到顶,下踩不到地。 杨雨摸着他的头,很轻地说,你去辰陵吧,我再带宇云在世间修行几年,便回去带你走通天路。 她说,血蛊已经灭尽了,仙门一百五十年的努力,不算白废。 白知秋只是看着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很久很久,杨雨从自己耳上摘下一枚耳坠,扣在了白知秋耳上:“无情者入世,需得有牵绊。你干干净净的,何必难过这一场?” 那时白知秋尚且以为,杨雨最后是可以去往仙京的。他来人世间走了一遭,至少在最后还是可以留住一个人。 可他入辰陵后,却意外得知,辰陵阵局是杨雨所落。 杨雨带他走通天路,是知晓自己不能永远封印蛊鬼,抱着赴死的决心去的。 通天路,黄泉道,一者往上,一者往下,两相重叠,绵延三百里,是人间与其他两界的分界线。那里汇集了世间最多的尘缘,最深的怨念。生老病死爱恨别离,有如沧浪奔涌。他的悲喜只如蜉蝣一粟,淹没在其中,不可挣脱。 白知秋站在尽头,踏着漫延无尽的血色,阖上了那双一素乌黑温润的眼睛。 世间种种从他身上剥离而下。 他走出了那一步,却回过了头。 “我不想。”白知秋小声道,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杨雨站在他身后,没有责问,只是道:“我护你回去。” 明明他能走过通天路,明明对人间没有任何眷恋,偏就在那时,后了悔。 于是便有了后来。 谢无尘一下一下轻拍着白知秋的背,听耳边的呼吸声逐渐平静,转微,便知晓白知秋终于睡了过去。 他小心地安置白知秋躺下,又在眉心落下一吻,抬手画下一道符,将这间房隔绝起来。 “我在。”谢无尘低声道。 白知秋蹙着眉,无意识地扣住他的手,将面颊挨在上面,好似这样才能安心下来。 夜色深沉,唯有灯火在寒风里间或摇动一下。 一辆马车乘着夜色,驶出了城门。 第78章 疑虑 在秦楼中, 晚上有多热闹,白日就有多冷清。 屋中又被谢无尘封了符,安静得过分。白知秋心里卸下担子, 终于完整地睡了一觉, 醒时甚至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他缓了会神,发觉自己被人藏宝似的搂在怀里,全然挣不动,呼吸间都是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味道。 白知秋:“……” “谢无尘。”白知秋面无表情看着面前衣襟散乱的胸膛,闷闷道。 他喊的人不闻不动。 “谢无尘, 起床了。”白知秋又喊了一遍, 伸手去推人。 后半句还没出口,一只手就覆上了他的后脑,将他向前一摁。于是, 尾音便打了个卷, 变成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唔”。 长发铺散满枕, 缠缠绵绵纠葛在一起, 几缕不听话的在动作间跑到了颊侧。白知秋伸手,想拂掉唇边的发丝,却被人先一步察觉了动作,将手扣到了背后。 说他还在睡着,白知秋是不信的。 他沉默了一会, 冷漠地开了第三次尊口:“谢无尘。” 这一次, 谢无尘终于不装死了,低声道:“你很久没歇了。” 这本是极度珍重的一句话,白知秋却险些让他气笑。 大概是白知秋的思路与常人实在是有些差距, 换做谢无尘, 推心置腹之后连看见那个人都要躲着走几天。白知秋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头一晚的旖旎在一觉后烟消云散,甚至又起了常有的恶劣心思。 “但是,”白知秋微妙一顿,“你抵着我了。” 面前死死搂着他的人忽而一僵。 白知秋如愿以偿达成自己目的,手臂一转,把搭在自己腰上的手丢开,又抬脚踢了下谢无尘小腿,恢复了惯常又轻又倦懒得费劲的嗓音,道:“你先去洗漱,还是我先去?” 谢无尘豁然起身,抄起被子便想将白知秋囫囵裹上。抄了一半,又想起自己在哪,手停在半空,然后愤愤不平地将被子丢下了。 白知秋笑起来。 “你冲我撒什么起床气?”他掀被坐起,看谢无尘理好衣襟,把头发向后耙梳好,问道,“我衣裳呢?” 谢无尘咬着发带,瞥扫一眼,含糊不清道:“我替你拿。” 白知秋颔首,理所当然地坐着等伺候。 等谢无尘给白知秋梳好发备好衣物,将杂七杂八的事情收拾完毕,无视洒扫小厮的目光相携走出留仙楼时,日已高悬了。 留仙楼里昼伏夜出,外面街道却是通宵达旦。夜里开的铺子尚未安静下去,各处早点已经挂上了幡旗。蒸腾的白气从店铺前涌起,飘散到街上,在人面前短暂一悬,消散干净。 谢无尘扣着白知秋的手,在热气扑到面前时,微微眯了眯眸。 那么一瞬间,他没由来地想:无外乎他会在映花幻境中看到白知秋的过往。 杨雨带他来到人间,却忽略了,白知秋并非生而无知无觉。他的降生是被期许的,他来到人世间,本便是为了世间的欢喜。 他不会无动于衷。 白知秋放弃无情道,乃至通天路上回头时候,杨雨又是怎么想的?会后悔曾经将白知秋从世间剥离出来吗? 谢无尘无从得到答案。 无数巧合塑造出了一个白知秋,而他偶然间一个抬眸,拥住了仙山上的月。 谢无尘想不出其他的奢求。 他带着白知秋吃了点东西,又碎碎念念说了许些话,又怕人冷着又怕人不满意。说白了,他虽见过顺安的奢靡繁华,却是头一遭去到其他地方,对一些东西免不了会好奇。 但或许心绪有变,不同于昨晚的漫长,今日,一条街很快到了尽头。 谢无尘凝视着白知秋耳上新穿的铅针,感觉心口那阵难受还没过去,人已经站在了商会门口。伙计恭恭敬敬迎上来,听从吩咐去驿站牵他们的车马。 “皱什么眉?”白知秋不咸不淡问道。 他伸手,手指还没挨着铅针,又停下了:“真不疼?” 白知秋笑了一声:“以前怎么未曾发现,你喜欢翻来覆去地捡着一个问题折腾?我若是知道,绝不会收你入门,太吵了。” 谢无尘:“……” 有时候是真的很想让某个人少说几句。 可过了那一阵轻佻劲,白知秋身上总是有的那种虚渺的担忧又浮上来了。谢无尘从前便总觉得他的笑是给别人看的,现在仍然不可避免地带着忧色。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他现在有立场插手白知秋的事情了:“担心陆师兄的事情吗?” 白知秋沉默片刻,抬步绕过大堂往后院走去:“不止。” “想要蒙蔽人,最好的办法,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白知秋道,“还有一种,是灯下黑。身在局中之人,更难看清自己所处的局。我昨夜一直在想,我和师父都肯定血疫在自己手下绝迹,却忘了一点……” 掌心的温度慢慢透过皮肤,他们转过一道回廊,正好正对日光。白知秋在日光里眯了眯眼,续上自己的话:“……斩草需除根。” 白知秋拍拍谢无尘手背:“曾经我执意避世,将学宫一切都推给明掌门。可我忘了,故人数年间便可面目全非,何况我闭目塞听那么久,遗漏了多少,自己也无法肯定。好了,到了。” 在认路这方面,谢无尘记性不比白知秋差。他多少不想把人松开,但也不好添乱,只好以拇指在白知秋手侧摩挲了下,放开了。 后院,运送药材的车架整齐排开。孟贤搓着手,来来回回地转圈,一脸焦灼:“去顺安的那批人还是没消息?” “是。”他跟前的男人打了个揖,“自打进了顺安,便没再给过属下传过信。” 后院安静,搬弄药材的人都是一声不吭。谢无尘见孟贤面前汇报的人缚着手臂,身形也像练家子,心里便一清二楚。 孟贤没让手底下管事的去,而是派了一波江湖人。从苍郡到浮州需得半月,浮州到顺安,再慢也就一旬。即便算上带了药材走得慢,这么来往一趟,不说万无一失,但理当不会出现一整月没消息的情况。 谢无尘转头看向白知秋,见他微敛眸色,转瞬恢复如常。 孟贤一眼看见他们二人,挥手将人屏退。他收敛起面上的焦虑,扯出个不算轻松的笑:“白师兄来了,你们要的东西已经备好,在下派人……” “辛苦,不必了。”白知秋淡笑颔首,“我们自己动手便是。”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他把人撤了。孟贤心如明镜,猜到他们有其他手段,提前将药材放去了隔壁院子。等他一个时辰后再去看,药材和人都不见了,只有门上挂着一只锦囊。他打开锦囊,发现里面是一张朱砂画的护身符。 孟贤啧啧作奇,将锦囊收好,吩咐人按照原先的安排将药材派出去。 *** 他们出发的那日是腊月初八,虽然走得早,临出城门还是临街喝了一碗粥。白知秋不知道从哪搞来一把红豆,点着灯给谢无尘摆大吉大利的卦象。 苍郡到浮州还是远,哪怕是他们,走到浮州外的关卡时,都到了十日之后。 这一路走来,入眼尽是一番萧瑟的景象,连天穹都是死气沉沉的灰。白知秋搭着手臂,从车帘缝隙里向外看去,看了一小会,又垂下眸子,专心去绕手里的绳结了。 谢无尘走完一圈周天,睁开眼。 他不太高兴,谢无尘想。白知秋的心绪素来内敛,情绪来得浅而淡,但还是会表现出来的。这会的白知秋,显得有些沉郁。 “你在看什么?”谢无尘坐到白知秋身边,问道。 “我听说,浮州以西,有一棵枯死的连理木,是大周初建时所生。”白知秋道,“没见过,想见一见。” “望乡木?”谢无尘却说了另一个名字。 白知秋点了下头。 “它不在浮州以西。”谢无尘捞住他的手,一寸一寸捏着指节,道,“早多少年前,浮关阙已经划入浮州地界。望乡木离浮关阙近,我小时候去看过一遭。不过那棵树大抵还没死透,我去的时候,正好是初夏,树根旁生了不少小枝小芽,高些的枝条上也有芽。从远处瞧,反而葱葱郁郁。” 白知秋恍然点头:“这样。” 传说中,大周初立,诸州荒凉,无数百姓远赴他乡。一对新婚眷侣不忍分别,泪落浮关阙。上天动容,那处便生出了一株连理木。而五国并立后,大周起北函关,北越彻底与内地隔绝。北地苦寒,守关将士轻易不得归,边州敦州与诸州联系亦不及当年便捷。次年夏夜,一道炸雷当空劈下,从此改作了望乡木。 “你若是想,”谢无尘垂眸,轻声道,“我们可以再下一次学宫,一道去看。” 白知秋回过头,忽而笑了:“学宫对于弟子下学宫,规矩严格。”他点了点小几上尚未收起的典籍,“尤其是仙道院弟子。” “可你想来。”谢无尘道。 白知秋摇头,往后倾身,靠在谢无尘怀里:“再说。还有,我们进浮州,你需不需要易容?” 作者有话说: 昨天临时有点事,来晚了。 感谢观阅。 第79章 师传 谢无尘稍稍想了下, 反应过来。 他离开顺安时顶的是夕误的名号,此后,谢府和夕误的消息都断了。他们而今对许多事情不知不晓, 多少要留两分心。 “如何易?”谢无尘问。 白知秋探手入袖, 窸窸窣窣摸了好一会,将一堆不知装着何物的瓶瓶罐罐放到了小几上:“我来。不过提前说好,仙道院的易容术我用得不如千象院的法子好,易丑了不怪我。” 谢无尘没动,看白知秋直起身, 侧身摆弄瓷瓶:“不怪你, 怪我?” 白知秋侧眸,眨了下眼,唇畔微微勾起。 这人眼睛太漂亮了, 平日里冷冷淡淡, 偏又藏得住千言万语。谢无尘觑着那点心思, 喉结一滚, 自己把后面的话吃下去,板板正正坐好了。 偏生白知秋没有半点自觉:“你会么?” 谢无尘:“……” 这个问题很致命。 虽然易容术在仙道院的确常用,但白知秋显然不是不满意自己面相的那种,谢无尘也不是。故而在一件相对而言很简单的事情上,反而要花更多功夫了。 白知秋用手指蘸上瓷罐中的粉末, 俯下身, 食指在谢无尘额心、眉骨、鼻梁、下巴上分别抹过去。 “我丹青还可以,你的骨相也不差,不会丑到哪。”白知秋垂眸, 手指顺着一个方向将粉末涂抹开。 但是丹青和易容并不能相提并论。谢无尘默默想道。 他盯着白知秋的动作, 开口道:“你若是将我画丑了, 自己不亏吗?” 白知秋手指一停。 然后是瓷器相碰时“当叮”一声响,白知秋换了另一只瓷罐,拇指抵着让他抬起下巴,语气淡淡的:“试一下?” 谢无尘眼角让白知秋手指一碰,不由自主眯起来:“小师兄,你为难我。” “嗯。”白知秋应声,手指继续往下描摹。他涂得认真,广袖因为动作滑下一小段,露出骨线流畅的手腕。微凉的指尖在皮肤上划过,带起一阵颤栗。修仙之人五感敏锐,此刻尽数集中到面部,扰得谢无尘颇为心不在焉。 他颇为不自在,又说不出原因,正想睁眼,眼尾又被点了点:“闭眼。” “……” 行吧。 车厢里起符放阵的,暖和得很。谢无尘倾耳听着白知秋动作间带起的声响,过了一会,觉得车厢内太燥热了。 于是白知秋手指落下来时,衣袖带起的一点风便极为明显。 谢无尘又不甘寂寞地开了口:“白师兄,你不易容吗?” “为何要易容?”白知秋问,最后抬指贴着谢无尘唇瓣描画一周,退开,“好了。” 谢无尘掀起眼皮,见白知秋倚靠在车壁旁捻着指腹,捻得指尖绯红。可能是见他半天无动无衷,不耐地“啧”了声:“你何时将我的帕子还我?” 谢无尘目光追着他的指尖,满脸狐疑,手却伸向胸口:“你涂了什么?” “胭脂。” 他递帕子的手僵在半空,唇瓣一抿,尝到了些微的甜味。 “……” “你为什么,会带胭脂……”谢无尘缓过一口气,狐疑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不解。 “秦师姐做的,挺漂亮。”罪魁祸首满是问心无愧,甚至目不斜视地端详着他,目光盈盈,边擦手指边道:“带镜子了么?你先看看?” 谢无尘狠狠叹口气,忽而一手扣住白知秋手腕,一手撑住车壁,俯身吻下去。 有些人的天赋真的很奇怪,细数来其实没有几日,某些事情做起来是愈发娴熟了。白知秋后背抵在车壁上,被吻得有些喘不过气。在桎梏中,他侧眸的视线都逃不出去。手伊始是抵着对方的肩膀,最后却扣住了。 狭小的车厢内,连风声都不能透入,一时间,只剩两人交错的呼吸。 谢无尘如愿以偿,将嫣色染上了另一个人的唇。 白知秋皮肤白,连唇色都白,沾上一层浅红,反而艳丽起来。他抿着唇,将胭脂抿匀,声音温柔,说出的话却截然相反:“天地君亲师,人理伦常,夕误教过你尊师重道吗?” “教过。”谢无尘回道,后一句便不怎么礼貌了,“还教过欺君罔上。” 这是夕误能教出来的东西。白知秋心道,师门不幸。 “那你怎么不学学欺师灭祖?” 谢无尘沉默了好一会,视线从唇瓣一直往下滑,看颈线入衣领,垂眸瞧着衣襟上的云纹。他的心随着目光躁动起来,最终,他别开视线,手贴上自己脖颈,含糊道:“不敢。” 白知秋就笑,又侧过头向外望去。 他身形偏薄,搂在怀中没有太多分量。人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可没了皮相,再美的骨也是徒劳。白知秋有这样的骨与皮,中间是一层薄薄的血肉,触手之时不至于让人觉得太过孱弱。 可谢无尘还是觉得他太瘦。 他在车辆颠簸间,目光扫到了车外的黄沙,想起他们快要入关了。浮州不算好地方,唯独夏天景色好些。残阳晚照时候,千里荒漠一片赤红,像是铺天盖地烧了一把火。 而这个时节,地上满是寒霜,等到中午能消失一会。落日同样不甚好看,昏沉地升起落下,不值得人抬头。 谢无尘又靠了过去,从后面抱住人,吻到了发顶。 *** 松州只有与芜州接壤一块有地方停人,再往东往西都是荒漠,很难走。但若是从中苍沙洲往浮州走,多是顺着苍山走,路上也舒坦不到哪里。只有快到浮州时候,空气才能逐渐湿润起来,人烟也能多些。 不过这块,不熟悉的人轻易没法落脚。一身财贯进去,能不能安稳出来需得另说。 要入关进浮州,还有一段路要走。为了赶在宵禁前面找到地方落脚,谢无尘掐了两张缩地成寸符,结果却因为不熟地形,差些跑错路。 入关后,路自然好走许多,客栈同样来得规矩。谢无尘辞拒了小二的殷勤,掩好门,一回头,见白知秋坐在床侧,褪了鞋,却不准备睡的样子。 “何事?”谢无尘捧着灯盏放到床头,问道。 “嗯?”白知秋微一愣,盯着谢无尘的脸凝视漏刻,想起自己给他易了容:“你说要找你先生,知道他而今在哪么?” “不能肯定。”谢无尘回道,“我想了许久,先生送我上学宫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曾经以为,只是为了让我离开顺安。现在想来,远远不止于此。陆师兄察觉北函关兵败有异,先生在谢府十年,他察觉的,应当更早。” 所以他才是最早传至学宫的那一道信。 但他对北函关的兵败全然不知,更无从得知其中的蹊跷。白知秋或许察觉过异常,却没有追究下去。 最终为他们的疏忽,付出代价的人,却是本不该卷入其中的陆积玉。 白知秋的手藏在袖中,摩挲着那块碎玉佩。 他们从离开学宫开始,就走入了对方为他们布就的局中。进入浮州后,被窥视的感觉更强了。白知秋不喜欢这种被人操纵的感觉,但他而今对破局仍然毫无头绪。 谢无尘稍稍一顿,拨暗灯火:“若先生最初的目的,是为了给学宫示警,那么,先生断然会留在我能够寻到的地方。” 当时圣旨前来,要他去的并不是北函关,而是浮关阙以南的浮州都营。 “北函关被北越所占,市贸三城贸易终止,浮州都营又有顺安的耳目……以先生的谨慎,反而是在市贸三城的可能更大些。” 先生既然顶替的是他的名头,最直接合理的应当是浮州都营。但是,浮州都营真的安全吗? 谢仁战败,北函关易主,下一个遭殃的就该是浮州。“谢名”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世家子,各方博弈中被放弃的棋子。浮州都营还有浮州州府姚连乐的关系,哪怕他去了,能有什么作用? 他一生里,离开顺安的次数屈指可数,其中与北函关相关的,只有这三个地方。 白知秋沉默许久,低声道:“积玉陨灭在浮关阙附近。若是如此,夕误或许知道更多,对我们而言很重要。” “能给先生传信吗?”谢无尘问。 白知秋轻轻摇头。 想来也是,若是可以传信,白知秋大抵不会亲自来寻人。 白知秋盯着自己袖口,忽而道:“……当年,你先生,与我分歧极大。闹到最后,断了与学宫的一切联系,生死自负,再与学宫无甚干系。我那时闭关,明掌门寻不着他,再后来……” 白知秋轻声一叹,没再说下去:“算了。” 谢无尘微讶,完全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一层关窍。 但顺着这么一想,碧云天上师姐师兄们对“夕误”的微妙的芥蒂,白知秋有时若有若无的偏袒,都有了原因。 谢无尘接过外袍,顺口问道:“是大是大非吗?” 至少,在白知秋这里,他还是承认夕误的,那么当时的分歧,在白知秋眼中,或许没有那般严重。 怎料,白知秋过了很久,才慢悠悠回答:“要看你怎么想。” 作者有话说: 眼看着出没时间越来越阴间。 感谢观阅。 第80章 针对 谢无尘怔在原地, 好一会,他默然抬手,将外袍挂在衣架上。 许久以来, 他未曾深究过先生的身份, 甚至未曾追问过先生的往事,不是为了保持一个界线,而是他尚且幼稚地认为,先生只是先生,是那个护他十载, 又在生死关头救下他的青衣人。 只是一路走来, 身份终究不一样了。 “有些事分不出是非,只有认同与否。”谢无尘转过身,正欲开口, 便见白知秋以指贴唇, 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好了, 诸事已了,不必由你评判。我非局中人,同样没有评判资格。” 白知秋一双眸子浸在昏暗的灯火下,声音又低又沉,没由来的温柔。但谢无尘在这种温柔里乍然想起四时苑里飒然寂寥的雨夜, 那一夜也是这般, 白知秋垂着眸子,话语平静,其中的内容却令他悚然一寒。 在这番话中, 他觉察到了月晕而风一样的先兆。 “先生会回学宫吗?”谢无尘应声, 又问道。 “要看他愿意与否。”白知秋收腿往里靠, 给谢无尘让出半张床铺,边拉被衾边道:“学宫门训,行止由心。他自问未曾违背天理伦常,学宫便没有不接纳他的道理。” 或许是进了浮州,谢无尘终于在白知秋对夕误时不时表现出的指点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与白知秋的关系,来得并不是那么符合“伦常”。但若要他明心见性,又觉这想法来得不很切实际。 反正白知秋在学宫的辈分已经乱套了,他自己大概是不怎么介意更乱一点的。非要说苦了的,便是碧云天上的诸位师兄和先生,他日后该如何对他们交代。 想归想,谢无尘仍是顺手将白知秋捞进怀中,掖住漏风的被角:“这家客栈的被衾,未免小了些。” 白知秋阖眸,任他动手,道:“床榻也小。” 谢无尘无声笑了。 这人性子随和,在无关事务上,颇有一副任人搓扁揉圆的意思。可有时候又不然,比如在苍郡时,茶水不合口味他便不肯碰。谢无尘思考过很久,这样算是好伺候还是不好伺候,没有想出结果。 现在,他又不可避免地开始想,一并在脑海中分条析理的,还有真相不明的北函关兵败。 北函关兵败又与血疫,妖邪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们一路走来,雾里看花一般,离真相好似只差一线,谢无尘却摸不到这一线的源头在哪。 自己漏掉的,到底是什么? 理不清的脉络纠缠在脑海中,丝丝缕缕地缠着谢无尘,随着他的思绪一起沉入睡梦,扰地他本便不敢深眠的意识更加虚若游丝。 人好像沉在水中,意识说不上清楚,但也算不上糊涂。一切走马灯一样,飞速地切换着,谢无尘甚至回忆起幼年时,他同先生在北函关暂访时,先生与一个他并不识得的人闲聊了片刻。 不是这个。谢无尘想。 他要抓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偏偏就在一线之际,谢无尘听见屋外“滋啦”一声响,于是所有走马观花的画面如薄冰碎裂,瞬息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惊觉自己一身冷汗,探手便向身边摸去。 他的手没能抬起,有人把住了他的小臂,因为这一动,迷迷糊糊问他:“怎么了?” 黑暗中,心跳声声入耳。 白知秋呼吸极轻,身上常是冷的。谢无尘听见这句话,鼓噪不安的思绪渐渐回笼,低声道:“无事。” 话音未落,屋外又是“滋啦”一响,像是一盆水泼到了燃烧的火炭上,声音绕耳,好久才停。 这一次,连白知秋都不能忽视这道响动,睁开了眼。 飘进屋子的味道颇为奇异,谢无尘一下子没有想起在何处闻过。白知秋翻个身,从背对谢无尘变成正对,再开口,话里的困意去了大半:“是生石灰啊……” 疫病期间,洒扫除秽的法子。 “齐郡疫病说是自中苍沙洲来,可中苍沙洲是个三不靠的地方。遭着疫病,多半是来自各地的商人。”白知秋停了停,声音又低了些,“你难过吗?” 谢无尘说不清。 他应当是难过的,每一次听闻,他心头都会闷闷地疼。可他又与这层难过间仿佛隔着幕帐,他撕不开,感触不到,到不了锥心裂肺的程度。 他像个看客,仅仅停留在能理解故事中的悲痛的程度。 “我不知道。”谢无尘道。 白知秋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角,然后顺着眼尾的弧度拉到额角。 “你没睡好。”白知秋声音很小,说的也很慢,他好像问完那句话便又困了,连动作都是缓慢的,手掌垂下,覆住了谢无尘的眼睛。 一片昏暗,谢无尘什么都看不见。他在眨了两下眼,感觉自己睫毛扫过对方掌心,道:“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 “没有想出结果。”谢无尘沉默许久,方才沉寂下去的思绪又探了头。偏偏屋外“滋滋啦啦”的动静方停下不久,又响起竹笤扫水的声音,存心不想让他安生一样。 谢无尘被吵得满心焦躁,面前的手却始终稳稳听着,像是一道不可抗拒的封印。他被迫在微凉的掌心下沉下气,再一次镇压脑中的混乱。 “想不出,问问我?”白知秋倾耳听着外面的声音走远,知道谢无尘已经冷静下来,收回了手。 手方落回被衾中,便被人护到胸前。暖意透过里衣,顺着指尖往上爬。白知秋手指一动,身上最后一点困意被驱得一干二净。 谢无尘抿了一下唇,忽而想起他许久以来,一直忽视的一件事:“我们下学宫时,遇见的那座五行八卦阵,我至今未布出其中任意一座阵局……” “嗯?” “我们因为阵中藏着的传送阵,误打误撞省下了脚程。可是,五行八卦阵的阵主,与齐郡血疫背后的蛊鬼……” 谢无尘说得没头没尾,白知秋却听懂了:阵主能成五行八卦阵,为何破不了齐郡的护城兽,明明五行八卦阵的阵局来得更大更难。 “落阵与破阵的规律相同,但做起来却是完全相反。哪怕是相同的阵法,受不同弄阵主影响颇大。加上阵上的障眼法,不是谁都能一次找准阵眼。”白知秋停了停,“也可能是,始作俑者不会破齐郡的阵。” “不会?”谢无尘不解。 “齐郡的护城阵与生魂阵有关,早已无用,你若要我去学宫寻,多半寻不到。而且……” “身中血疫的人,可以看到被炼化的灵魄的生前种种。同样,蛊鬼也可以看到这个人的所遇一切……” 谢无尘脑中电光石火一转,终于抓住了半梦半醒之间的一线,平静下去的心禁不住狠狠一颤,连肩背都紧绷到了极致。 他从未将下学宫后的种种联想到白知秋身上。 若五行八卦阵并不是用来对付下学宫的弟子,而是专门用来对付白知秋的呢? 白知秋无法破阵,葬身于阵中,还有谁能破此道大阵?明信不修阵法,秦问声是杂修,哪怕是姜宁,修诣能高于白知秋吗? 白知秋破掉了大阵,又遇到齐郡护城阵所拦蛊咒。他不动齐郡护城阵,蛊咒终会破阵而出,再造一场杀孽;他动护城阵,蛊咒尽数由白知秋承受。 杨雨仙师当年以身封印蛊鬼,逐渐衰败,最终走上黄泉路,白知秋又会如何? 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从始至终都是针对白知秋的算计。 可白知秋避世已久,蛊鬼从何处得到记忆,对他如此提防的? 谢无尘几乎藏不住声音里的颤抖:“知秋……” 白知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我在。” 谢无尘吸了口气,才稍稍稳住声音:“齐郡的蛊咒,是被你……” 是被你封印的吗? 像当年杨雨仙师一样? 你不是才答应我…… 白知秋忽而一顿,没等谢无尘说完,已经毫不犹豫否认了:“不是。” 谢无尘执拗地盯着他,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他根本无从判断,某个谎话连篇的人是否又一次骗了他。 “不,是。”白知秋重复,“齐郡的蛊咒,是被我诛杀的。” 在谢无尘下一次开口前,白知秋已经兀自解释了:“蛊咒不能算完整的灵魄,修为足够,自然可以诛杀。” “而且,即便不能诛杀。”白知秋轻轻地笑一声,拉过谢无尘的手,贴在自己额心,“灵魄足够强悍,镇压蛊鬼自然不在话下。万象天阵局交由你们,我从此脱开天道负累……” 下一瞬,谢无尘眼前一黑,整个人仿佛一脚踏空,直直向下坠落而去。 作者有话说: 从未想过准备过年需要这么忙(跪下) 感谢观阅。 第81章 识海 “哒。” 像是山间冰泉坠于青石, 敲起泠然脆响,又像归人远涉而来,腰间环佩叮咚。徐徐清风扫过岩缝, 带来丝缕的寒意和潮湿。 那些潮气绕着谢无尘, 愈来愈重,最终托着他落在了实地。 但谢无尘还是看不到光。 黑暗太深太沉,成了另一种囚困。他好似误打误撞进入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禁地,孑然而立。 “知秋。”谢无尘低低喊道。 “嗯。”白知秋的声音散在黑暗中,荡出无尽的回音, 显得没有来处。 谢无尘扭身向四周望去, 尽了目力,依然只能看到遥远没有边际的黑暗。世间所有存在好似都在此处湮没,除却计时的滴漏一般, 乍然一响的水声。 “没关系。”白知秋温声道, “这是我的识海。” 识海哪里有这样的? 灵魄衍生识海, 多与主人内心最深的执念相关。人生在世, 如何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既然如此,一个人的识海中,又怎会毫无色彩? “你乱想什么呢?”谢无尘感觉有风在他耳边轻轻打了个卷,白知秋带着一点笑意的声音便随之响起,不再有之前那般遥远空寂:“你若是有入侵我识海的本事, 也省得我费心费力护你了。” 谢无尘:“……” 为什么能有人这么混账, 来去都不带打招呼的。 “又骂我。”白知秋又道,随之有什么轻轻在谢无尘腰间一抵,将他向前推了下, “你找人停在原地找的?” 谢无尘伸出手, 抓向黑暗。他曲了曲手指, 风便从他的指缝间流淌而过,一缕都留不住。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谢无尘终于往前迈出一步。 “哒。” 水声空灵,与他的脚步声合为一道,于是谢无尘在回响中感觉到一种异常的安宁,步履不由慢了下来。 好像那个人就在他身边一样。 “知秋。”走了几步,谢无尘不知想起什么,又喊他。 这一次,声音响在耳畔:“怎么了?” “大雪那日。”谢无尘稍顿,“我们去梅林,你想去偷挖余师兄的酒。” “唔。”白知秋意味不明地应一声,“你又不喝。” 谢无尘对自己的把式很清楚,三杯下肚便分不清东南西北,哪愿意在白知秋面前出丑:“你藏的酒呢?” 白知秋轻笑。 “我也藏在那棵歪脖梅树下。”他道,“余师弟分不清哪坛是自己藏的,只知道我偷喝他的酒……” 那么藏与不藏,区别并不很大。谢无尘边走边想。 “那酒取梅花而酿,名作醉花间。每年秦师姐都会酿上几坛,等梅花落了,春天就来了。”白知秋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梅林是后来种的,你猜猜它的寓意?” “种给谁的?” “明掌门种的,我不知。” “这样。” 水滴声逐渐远去,谢无尘辗然一笑:“梅花五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 回答停在这里,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定,黑暗如潮水般褪去。他在转瞬间绽放如飞花的绚烂中眯起了眼,也握住了一只手。 “……善终。”白知秋接上他没说完的话。 “你是天上月,名姓该上仙京,不求这一福。”谢无尘睁开眼,忽而顿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白知秋无疑,但与他朝夕相处的那个人,还有些许不同。 面前的白知秋稚气尚未褪尽,眼尾的弧度不太明显,意外地显得乖顺。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至大腿,身上松松垮垮地随意披着件外袍。瞧起来,不过十八九的年纪。 最为不靠谱的是,他现下想看白知秋的眼睛,需得微微低头。 就,很奇怪。 白知秋垂眸瞧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又抬头望向谢无尘,眸光浅淡而平静。 这种时候,白知秋但凡提些什么要求,谢无尘觉得,自己是不会拒绝的。 虽然平日里也不会。 “这是你什么时候的样子?”谢无尘没忍住疑惑。 白知秋转身带他往里走,随口答道:“及冠不久。” 识海中的场景多是空茫一片,无景无物。白知秋的识海却不然,眺目而去,入眼尽是细细密密铺满脚底的碎花和稀疏的半人高的草木。或有水流经淌,在透下来的日光中撞出一道虹光。 凉风静谧,扑面而来,吹乱了白知秋的发。他抬起手,将鬓发乱发捋至耳后。发尾柔柔扬起,掠过谢无尘的手背。 谢无尘手指一蜷。 在识海中,无论走多久,入目的场景并无太大变化。但谢无尘仍然可以看清天际流动的云,远处连绵的笼罩于云雾中的峰峦。 不说能否做到这一点,仅凭毫无顾忌拉人进入自己识海这一点,便足矣证明,白知秋灵魄的强悍,对识海的掌控,远在他人之上。 谢无尘忽而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气闷。 某些人别的不说,让人担心这方面,从来不遑多让。 “识海如此,”谢无尘缓声道,“为何不能运灵?” 白知秋:“……” 他伸出去折花的手顿了下,面上罕见地闪过几分一言难尽的后悔。谢无尘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自然没有忽略这瞬息间的变化。 谎话不能说太多,某一日总会遭到报应。 那一刻,谢无尘和白知秋的思维,短暂地达成了一致。 “行吧。”白知秋自暴自弃道,转过身将花枝递给谢无尘,又换上循循善诱的语气,“你想问什么?我都答你。” “你发誓。”谢无尘不上钩。 白知秋被他气笑了:“在识海中矢言立誓,天道不认。” 谢无尘端审地盯着他。 “那我对你起誓?”说着,白知秋当真并指齐眉,轻声道:“汀舟学宫弟子白知秋,以己身灵魄起誓,所言皆出本心,无欺无瞒;诚知誓若金坚,丹心如炽,自当不违不忤。” 日光透过虚渺的云雾,落在白知秋眼睛里,让眸光都显得不甚真实。谢无尘看着他,感觉心口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扫过去,又痒又勾。 白知秋偏头:“可以吗?” 大概是因为头一遭起誓,白知秋并不清楚如何让对方满意,说完话仍然保持着那个动作,等待谢无尘的认可。 “嗯。”谢无尘含糊应声,硬生生把自己思绪拽回来,回到最开始的问题:“灵魄无损,为何会运灵有碍?” “不是早就答过?”白知秋无奈,“因为万象天封禁阵。” 谢无尘没放过他:“这是两个问题。” 这确实是两个问题。白知秋心道,他委实没有想到谢无尘一开口就能这般致命,可转念再想,从破阵开始,谢无尘或许就想问,苦于没有机会罢了。 破阵时于阵盘中唤醒的八神,封印蛊咒时漫天铺开的灵咒,以及此次拉人进入识海,皆需运灵。 “用血,或是,悬诊丝。” 白知秋抬起手,指节素白修长,没有勾连那些长长短短的丝线。 “悬诊丝是我诌来唬人的。”白知秋微顿,似是在思考自己是否需要为此愧疚,然而不愧疚的心思很快占了上风,他坦然道:“一定要有名字的话,可以叫因果线。它与灵魄相连,可以让我脱开封禁阵的束缚。” 改了万象天风水阵局的封禁,沉重到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还有竭尽全力从中偷得的一线缝隙,从白知秋口中说出来,就似飞鸿踏雪泥,留痕两丝,难以惹人注目。 他觉得没必要讲,谢无尘却是说不出的心疼。 他捻着花枝,择去枝条上的碎叶,又让白知秋背过身,捞起他鬓边发丝:“五行八卦阵中的黑气,是怨煞。万象天的黑气,又是什么?” “是承了不由自己承担的孽债,难以走过黄泉道的生魂。” 白知秋转过头,想看看谢无尘在作什么妖。手中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动,漏了两缕出去,被谢无尘眼疾手快捞住:“别动……学宫下,为什么会镇着这些?” “因为……每具灵魄能承的孽债,是有限度的。”白知秋轻轻地说,“黄泉道上清算一生恩怨,抵消不去的怨煞或福禄,随着轮回投入下一世。世间少大奸大恶之徒,亦少大善大慈之人,福怨持恒。若是怨煞被强加于凡人之魂,会怎样?” 会被困于黄泉界,浑浑噩噩,徘徊不去,最终在无尽的消磨中烟消云散。 谢无尘收手,又让人转过来,不言不语,抬手整理碎发。 “在能够让他们转世轮回之前,只好借助万象天封禁阵且做镇压。” 谢无尘沉默,垂首,吻在白知秋眼角,一下复一下啄吻下去,一路吻到嘴唇。 停了一下,他深深地覆上去。 白知秋立在原地,被他弄得有些痒,想要躲开。于是这个吻显得依然不够深,不够亲密。谢无尘一手扣住他的后脑,一手将人揽得更近。他不想让心头空空荡荡的,他需要有人恰好弥补住自己造成的残缺。 在被叼住舌尖时,白知秋终于无济于事地反抗了:“别在识海里……” 对于主人来说,识海实在是太过隐秘,也,太过敏感了。 清风拂过,一切都变得颠倒混乱。白知秋陷在草丛中,急促地喘着气,开始后悔自己做出将谢无尘拉入识海的决定。并且开始盘算,此时将人扫出去,他发下的誓言能不能收回。 委实,招架不住。 谢无尘一路往下,扣着白知秋腰背的手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犬齿抵在白知秋脆弱的颈侧,边吻边细碎道:“三百三十多年前,阵封万象天的代价于你而言,并不沉重。直到一百七十二年前,血疫再次现世,以至你身受重创。同时,你为保护因血疫而染上怨煞的凡人,将万象天分为八座阵局,转而由诸位师兄镇守。” “识海与最深的记忆或执念相关,这里,是万象天曾经的样子?” “可是,蛊咒会伤灵魄,受损的灵魄不能上黄泉道,不能轮回——这些生魂,从何而来?” 谢无尘说话间的呼吸就落在皮肤上,带着不可忽视的温度。白知秋轻轻颤抖,识海随之震荡,终于,他忍无可忍:“谢无尘,讲话便讲话。” 要他护着还要引他动神,什么混账行为。 可谢无尘按住他推拒的手,气息洒落耳畔:“难受吗?” 白知秋乍然沉默下来。 识海随之一默。 好似狂风乍然停歇,飘荡于空中的所有轰然坠落,是另一场更为致命的倾塌。 半晌,白知秋极轻极无奈地抱了回去,声音微哑,几乎一刀沿着谢无尘胸口划过去:“后来,难受。” “好在并非无解。”只这一句,白知秋又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安慰道,“我做事,喜欢给自己留后路。” 谢无尘把头埋在他颈窝里,嗅着哪怕在识海中依然存在的霜雪冷意:“我是其中之一吗?” “是啊。”白知秋揉到了他的发,“你护着我吗?” 那一瞬间,他不是山巅清冷孤寒的月,更像是蛊人心智的妖邪。 没人能承诺给他保护,因为他在高处站了太久。以至于问题问出口,都带上了承认的意味。 谢无尘猝然撑起身,死死地盯着白知秋。 花木雾云都在他眼睛里淡去,显得空寂又执拗。 在这样的眼神里,白知秋敏锐觉察到了一种被藏起的狠厉。可最终,谢无尘只是伸手,碰碰他的眼睛,翻身躺下,把人捞进怀里。 “护着。”谢无尘道,“我寻了半生的月亮,不要他低头,不要他沾尘。” “也不会放他回天上。” 白知秋笑起来。 震荡的识海终于趋于安宁,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袍袖铺了满地,谢无尘勾住发丝,道:“以后我也替你束发罢。” “你想好怎么告诉夕误,还有明掌门了吗?”白知秋问。 “先生,应当无妨。”谢无尘犹疑,“明掌门……” 白知秋十五岁起,跟在明信身边,看平日里对白知秋的惯纵,显然比亲传弟子疼得多。三百年在前,谢无尘实在找不到理由说服他。 “只要你不将我逐出学宫,掌门大抵会由你来……” 白知秋不语,只是笑。 识海中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没有暖意。谢无尘扣着白知秋的手,长长舒出一口气:“知秋,说说一百七十年前那场血疫吧?” 说说白宇云的死,还有你在血疫上所有的心结。 现在有人护着你,有人听你讲了。 有的伤口,不让它见天日,它就无声无息地在黑暗里反复溃烂,带来无穷无尽的折磨。唯有狠下心,剜下那层旧疮,挨过那阵疼痛,才有愈合的机会。 白知秋拉着谢无尘的袖口,与他贴近了:“你猜,那一次血疫的始作俑者,是谁?”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秋崽的话,不要相信地那么轻易。 感谢观阅。 第82章 请谈 水声泠然。 四面群山相连, 与流云一道将此地包裹起来,圈出一方无人可扰的天地。 他们幕天席地,挨得这般近。谢无尘抱紧了白知秋, 默默在心里咀嚼着那个难以置信的名字。 白知秋会问, 自然是同他讲过,他所知晓的。 “‘命带孤星,劫犯计都’,我初入辰陵修行卜术时,为自己算出过这样的卦辞。”白知秋额心抵着谢无尘心口, “明掌门说, 卜术不能算自己。因为窥破以后,大多数人都不愿以身应劫。那时,我同样不知自己会如何选择, 直到……” 白知秋很轻地说:“我亲手杀了他, 一剑当心而过, 未曾犹豫。” 不知为何, 白知秋的识海来得太过真实。在地上躺久了,潮意渗过了衣衫,沁骨地凉。谢无尘垂眼,只看到了白知秋的发顶,脑后簪一簇花枝, 开着浅蓝的碎花。 他犹豫片刻, 搂着人翻个身,在白知秋所不知的地方,勾住了他的发丝。 白知秋被乍然间的动作颠得天旋地转, 缓了下才撑起身, 眨眼抬眸。谢无尘觉得他的眸光有些像月夜里的湖, 波光粼粼,却来得又清又冷。 明明是极柔和的长相,落在人眼中就成了十成十的无情。 他也会这么怕吗?谢无尘想,怕到要用惯常的冰冷,来掩盖一切惊涛瀚浪。 这样的畏惧,从那时,藏到现在?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谢无尘顺着脊骨一节一节捋下去,收紧扣在腰上的手,把人往下压:“因为恨你?” “无情道无爱无恨,无忧无怖,我们早已走偏了。”白知秋乖顺地垂下眸,“他想破开三界的封印,找回师父散碎的灵魄。” 仙门走向陨灭,才封印了黄泉道。三百年后,却有人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再打破三界阻绝。 “三界的封印,是以无数灵魄所成。想要打破,自然要以灵魄去抗衡。”落在谢无尘眼中的眸子空空荡荡,语气藏不住嘲讽,“什么术无对错,道有正邪……我不信,师父大概也不会信。三界封印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前辈,再来一次,还有谁能被牺牲?那些不知真相的凡人,还是传承稀薄的学宫?师父留下这点希望,不是给他践踏的。” 乌黑的发从颊侧滑下来,衬着雪白的袍子,更显得人苍白单薄。些微的冷意从搭在胸口的指尖上,一直冰到心头:“齐郡的血蛊,不是生魂?” 谢无尘跟得上白知秋的思路,许多话根本不用说,白知秋点头:“是怨煞,可明掌门查看过三界封印,封印完好。” “那为何……” “我怀疑过他。”白知秋打断谢无尘,“但,是我送他上的黄泉道,他的记忆何时被窥探,我无法肯定。” 何况除了黄泉道,无从解释这般多的怨煞是从何而来了。 谢无尘看着四野生机,却坠入了无底寒潭,心口的寒意冷得他生颤。 “所以,北函关兵败,也可能是蓄意而为吗?”谢无尘错开眼,缓缓问道。 白知秋想撑起身,但背后的手掌铁箍一样圈着他,于是他没再动,“嗯”一声:“一切只是怀疑。天要亮了,我送你出去。” 谢无尘目光落在遥远的虚空里,白知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满目的绿草舅茵。远处的草尖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显得又虚又冷。 过了一会,他才转过头,松开白知秋站起身。 入识海的过程极为漫长,出去却在转瞬间。谢无尘盯着白知秋的指尖看了好一会,白知秋才慢悠悠睁开眼,眼风一扫,道:“不过是他人识海走了一遭,何至于此?” 谢无尘面无表情摁下了面前作乱的手。 “累了。”白知秋道,身子一滑便躲入了被衾中,还不忘指使谢无尘:“我再小憩片刻,备好了唤我。” 白知秋把自己整个后脑都裹了起来,从窗外透入的不甚明朗的天光下,他露出来的侧脸和眼角泛着一层不明显的红。 谢无尘闭了下眼睛,半晌,无声弯起唇角。 *** 进了浮州之后,脚程会比在中苍沙洲时更快些。不过一日功夫,未到日落时,已经能够看见远处连绵的群山,一层叠一层,挡住了往更远处去的视线。山头上的边墙与烽火台连成了蜿蜒长线,像匍匐的巨龙背脊。 谢无尘有种恍如隔世的恍惚,他靠着白知秋的肩膀,低声道:“到重郡了。” 过了重郡,就是浮关阙了。 今日天沉,风大。白知秋拢着暖炉,半张脸都快要藏入斗篷。听见谢无尘的话,他抬手将兜帽往下压了压,眯着眼向外扫去。 重郡地方其实很小,北面是数座望楼,南面是城镇。谢无尘对重郡印象不多,毕竟它算是浮州的地盘,是他少可几次来到北函关都未曾停驻过的地方。一定要回忆,他也仅能忆起碉堡上的箭括。后来,现实告诉他,记忆作了祟,那种厚重嵬巍到让人透不过气的碉堡,是属于北函关的。 而北函关后的市贸三城,他只能记得上元时候流动的花灯,无从知晓而今的情况。 只是,重郡似乎并未有他们以为的萧条。而今临近年关,西市的人流不说熙熙攘攘,也是人来人往。在距离浮关阙最近的地方,战败似乎并没有在人们身上留下伤口,也没有带来兵临城下的恐惧。 谢无尘听了几耳朵有事没事的家常与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又想起入浮州前聚集在关下的面黄肌瘦的乞丐,从始至终就没淡下去的疑惑更重了。 关下有设粥棚,甚至有人煮药,由几个士兵守着。他们看过一眼便走了。谢无尘知道,白知秋眼里看得下悲喜,他懂世间该有的悲伤,却极少因此悲哀。 谢无尘心中的疑惑在刚落下脚,被小二叩响门时达到了顶峰。 白知秋刚坐下,调整谢无尘今天新做的阵盘,分不出神,便示意谢无尘去看看。 谁知,谢无尘一开门,便与门外杵着的两个身材健壮的带刀衙役打了个照面。小二跟在一边,弓着腰不住搓手:“客官,我们……” 谢无尘摆摆手,示意无妨。他站在门内,光影正好在他面前画下一条线,于是衙役没看清他蹙起的眉和转瞬即逝的防备,只听见平淡的问话:“二位官爷,寻人?” 两个衙役上下将他扫了个遍,而后兀地向他一拱手,道:“烦请白公子跟我们走一趟。” “我家公子不见外客。”谢无尘抵着门框,不动声色道。 白知秋将一颗灵玉拨转了一个位置,抬眸向门口望去。从这个角度,他能看见屋外三人,但三人看不清他。 两名衙役对上眼神,再一拱手,道:“州府大人请二位至府上叙话。” “姚州府?”白知秋从后拍拍谢无尘的肩,示意他让开一些。 白知秋卸去了斗篷,乍一眼,容貌惊艳得足矣令人惊诧。他所有的眸光都被长睫敛住,温和无害:“州府大人有邀,自然是该去的。” “白师兄……” “无妨。” 或许是白知秋气质衬托,加之一举一行间自然放松,反而令人觉得他从容不迫。衙役在前引路,送二人登上了备好的马车。 若是要论交情,谢家与姚连乐实在是没可以讨论的东西。姚连乐原是宁州人,一路升迁成京官,请去浮州时已过不惑之年。以他的刚烈,这已是罕见之至,更不论此后与谢仁针锋相对了近十年。见面之后,姚连乐不将谢无尘一刀劈了,都是他来得仁慈。 可这一番,他请的却是白知秋。 “是先生请的?”谢无尘蹙眉问道。 “应当。”白知秋回道。 “先生怎会与姚州府搭上关系?”谢无尘愈发不解,“我未曾听先生提过几次。” 曾经谢仁攻下边山都营,大臣进言要将谢家藏锋归鞘未成。多年后,姚连乐每年入京述职,都要与谢仁在朝堂上闹得毁冠裂裳。 但现在想来,先生少有几次提起,若是非要将哪里不对,大抵是,那时的先生过于放松了。 他似乎并不将姚连乐与谢仁的敌对当回事。 谢无尘小时候虽不喜谢府,但人都是偏心的。一定要分个高下,他断然是更不喜欢与谢府不和的姚连乐。 先生在姚连乐这里,又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先生,连告知他的那个名字,他都在愈揭愈浓的迷障中,分不清真假了。 “先生不会是北函关兵败的推手。”谢无尘忽而没头没尾道,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白知秋。 行进的马车中,所有的东西都凝停下来。过了一会,白知秋温声道:“他不会。” 马车内没点灯,谢无尘不必闭眼,就能听到两人之间相闻的呼吸。他的心重重落回胸膛,长而轻舒出一口气,缓缓地摇下头,无声笑了。 “吱呀”一声,马车停了。白知秋听着车外的脚步声,等人来掀帘。 片刻,有人在车外站定,没有贸然掀帘,而是率先道:“白公子,朝闻先生请您。” 白知秋端坐车内,手指一颤。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突然想起,夏天时候回老家那边,当时为了剧情,专门跑了一次长城。夏天,着凉,病了两天,有些搞笑(×) 活在他人口中整整两卷的先生终于要出场了。 感谢观阅。 第83章 朝闻 “他还说了什么?”白知秋问道, 声音平静,听不出一分情绪。 车外的声音同样不矜不伐:“请小公子一道下榻寒舍。” 话是同白知秋讲的,谢无尘跟在一边, 听得一清二楚:“朝闻?” “闻道于朝。”白知秋压低声音, 起身抬手掀帘。一旁候着的家丁立刻俯身放在杌扎,行礼退下。 白知秋转过身去接谢无尘,不很上心的样子,顺口问道:“既然请我,为何不亲自来见?” 浮州州府姚连乐已经年过半百, 在夜风中披着厚重的大氅, 显得人更加清癯。或许是夜色太沉,他微躬着腰,在府门前昏黄的灯笼光中, 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白知秋:“先生临行前特意交代, 若是二位来到浮州, 在在下府上稍候。” “他去何处?” “顺安。” “为何?” 姚连乐屏退了其他人, 笼着袖,边走边道:“此事,非我等凡人可以插手。” “那他还真是混账。”白知秋微微一哂,“毫无道理,便要留我。” 姚连乐依旧不疾不徐:“在下仅是替朝闻先生传话, 去留自然还是由公子的。” 白知秋收回落在院子角落里的视线, “嗯”一声,不再问了。 一路静默。姚连乐接他们时阵仗不大,院子里的灯笼熄了个七七八八, 微弱的光线中, 风喧过耳。他们不讲话了, 谢无尘便不动声色地隔在两人中间。一直走到屋门口,姚连乐要引谢无尘往另一间屋走,他才开口:“我与白师兄在一处便好。” 姚连乐知谢无尘是朝闻弟子,却拿不准白知秋与两人之间的关系,闻言目光一诧,又将问题丢回给白知秋。 但姚连乐前脚一走,谢无尘立刻收敛了神色:“猜对了。” 先生发觉了北函关兵败的异常,但是,是何种事变,会让先生在这个关头放弃与他们相见,而是去了顺安? “他毁了玉简,又将学宫信印予了你。我寻不着他,他也寻不着我。”白知秋推开门,扫了眼屋内陈设,不急不缓道:“他一去,打草惊蛇,我们只能等……你有什么要问的?” 谢无尘端起灯盏往后走:“姚州府……知晓学宫吗?” 他对谢无尘毫不介意,尚可用质子身份和朝闻的情分来解释,但他提起“不能插手”的事情时,依旧是这样的态度,便值得二人提起戒心了。 “这座院子下,封了卜阵。”白知秋看谢无尘顺手封了符,垂眸,“至于你先生,哪能用常理推测。他以“朝闻”二字请我,是为了让我们安分等他。毕竟这个名字,只有我二人知晓过。” “闻道于朝……”谢无尘低声又念一遍,“何意?”.. 违者必败,执者必失,故闻道于朝,可死于夕。 整个来看,这个名字,也算不上祯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这天底下,可窥天道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可人又说,窥天者多薄命。大抵是因为,大彻大悟,愿意以身赴险之人凤毛麟角。”白知秋转眸,轻声道,“闻道易误。” “月难圆,地难合。这么想来,他更有道理一些。没有人可以得到一个毫无缺陷的结局,他有所愿殉之道,不该由我强求。” *** 天际是一弯月,星子幽眇。无数星子汇聚成河,依照亘古不变的规律流淌,流向不可知的未来。留给仰望它的人的,只有闪烁不定的光芒。 余寅踩着自己的影子,跳了两步。手中石子被他抛了又接,在雪亮的月光下划出一道弧。 周临风抱着手臂走在后面,冷冷睨了余寅一眼,对身边的明信道:“宜州一带的弟子,以医阁居多。据那边传来的消息,近来灾民暴动。这事我觉得不简单,想协调仙道院几位长老,派亲传弟子走一趟。” “长老们不认同?” “仙道院避世。”周临风稍一停顿,“明日我与武道阁长老稍做商讨。” “不必劳动武道阁,让问声去吧。” “不劳动武道阁,就劳动大师姐?”余寅“啪”一下将石子拍进掌心,倒退两步,挨在周临风身边,挤眉弄眼道,“师父,我去呗?” 明信无奈:“你添什么乱?” “我又不是黄口小儿,何况比起大师姐,医阁的弟子们对我更熟悉些。实在不好,还有二师兄坐镇学宫,多给我传几封信就是。对不对,周师兄?” 周临风并不想理他:“小师兄自离开学宫,许久不曾传信了。” “他不想让学宫卷入其中。”明信叹气,语气里藏不住忧愁,“知秋心思敏感,他不传信,能算是好事。” 至少他认为,事情尚未棘手到能够威胁到学宫。 “小师兄选择的道,到底是什么?”周临风问。 明信刚要开口,就有东西叮叮咣咣滚了出去。余寅惨叫一声,立刻蹲下身,借着一点月光开始在地上摸索。周临风头痛地摁住额角,给他丢了张符箓。 明信摇头,“他那般聪慧,不会不知义无反顾的背后是什么。” 但他就是做了。 “嘶。”余寅又半死不活地跳起来,摊开手掌:“碎了。” 周临风原本要说的话被他一下子吼去了九霄云外,忍无可忍:“什么碎了?” “灵玉碎了。”明信回答。 周临风面色一变。 学宫灵玉不同于人间翡翠玉石,哪能磕磕碰碰便会摔碎。明信面色同样难看至极:“在算知秋?” “不是小师兄。”余寅踟蹰道,“算的是小师弟……” 玉碎之兆。 明信沉默着从余寅手中接过灵玉,在掌心摩挲一周:“还算过什么?” “月缺之兆,劫。” “月缺之兆。”明信抬头,落在他眼中的便是中旬末缺了小半的月亮,他不知想起什么,竟勾了下唇:“应劫啊……” 周临风和余寅全然不解,明信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摆摆手:“时候不早了,早些歇吧。” *** 余寅心大,明信不讲便算了,被褥一蒙依然能够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谢无尘却不然,在路上半月余,他习惯了小心谨慎,外面有动静响起时,他便睁开了眼。 白知秋醒的晚些,醒后还坐在床上发了会呆。待侍女面不斜视地奉上早膳,他才慢慢悠悠转过神,边接外袍边道:“姚连乐白日还得去府衙,有话问他要待到晚上。” “我们不去接应先生吗?” “消息断了,谈何接应?”白知秋笑了下,眼中神色依旧淡淡的,“他心里有数,让他去吧,我没有指点过平白送命这种邪门歪道。姚州府多半知晓北函关兵败的实情,你若是实在放不下,去问问他正好。” 谢无尘垂眸应声,与白知秋赴了姚连乐设在晚上的小宴。姚连乐次日需得上堂,白知秋不饮酒,谢无尘捱不住一杯,便以茶代酒饮了两盏。席过半酣,姚连乐絮絮叨叨提了些谢仁和谢家的往事。不知为何,谢无尘在其中品出几分心疼的滋味。 “先生呢?”谢无尘问道,“先生是何时成为州府大人的入幕之宾的?” 这一天里,谢无尘和白知秋已经将姚连乐的府衙摸了个七七八八。大抵是姚连乐没有对他们藏着掖着的原因,让他们知晓了姚连乐府上养了一批幕僚,是能被奉为座上宾的程度。提起“齐悟”先生,更是多有尊敬。 “很早。”姚连乐看着谢无尘,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尽是思索。他回忆道:“我入仕不久,齐先生便成了我的门客。现在算来,该有三十多年了。” 他眼边满是皱纹,当脸上露出两分愁苦时,便更加明显,显出一种年长者的特有的慈祥和老态:“这么多年,他容貌鲜有变化,也亏得他身份藏的好,没有教人怀疑。我一直知道,他绝非顺安中宸殿上的池鱼笼鸟。” “十年前,他要我想法子离开顺安。那时朝中乱,浮州也乱。朝中要用谢仁,又要压着他,最终派了我来。他转投谢府,做了你的先生。”姚连乐眼中隐有泪光,“若非……你无忧无虑长大,不必懂这些纷争,你爹也该是欣慰的。” 白知秋将茶杯拨转了半周,抬眼。 姚连乐没有想向谢无尘解释那个“若非”,他转向白知秋,笑了下:“我问及小公子如何离开顺安,又去往何处,齐先生始终未有答我。直到前些日子,他忽而让我留意一名白姓,名作‘观微’或‘知秋’的公子。小公子跟在您身边,总归是不吃亏的。” 白知秋望向谢无尘,他面上易容上得重,加上习惯了敛住情绪,很难看清神色变化。 但白知秋看见他眼角细微地跳了跳。 让他直面谢仁,直面夕误的真实身份,来得还是有些残忍。 “先生替我来浮州,是由州府大人接应的吗?”谢无尘放下筷子,“我记得先生说,往北的路不好走。” 姚连乐叹道:“有人不想让你往北走,怎么能好走?这条路太暗,你既然走了不一样的路,别再问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但一样要给各位小可爱说句新年快乐~ “违者必败,执者必失,故闻道于朝,可死于夕。”出自《文始真经·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出自《千字文》。 昨天下午,陪家人包饺子。他们说话,我支着手机看动漫。看一半,我喊我妈咪,说:“妈妈,看美女。” 我妈咪说:“比起美女,我更喜欢帅哥。” 晚上,她来我屋子避难,我指着电脑屏幕,说:“妈妈,看,两个帅哥,一次放送。” 于是,今天下午我敲键盘时候,她淡定看了会,问:“要不给你家里也整个床上桌,你看你抱着键盘多难受。” 我亲爱的母上大人好像已经洞察了一切。 感谢观阅。 第84章 归乡 谢无尘放下手, 却不知道该往哪搁。他沉默须臾,很轻地说:“州府大人,晚生明白。但此番一走, 日后怕是没有机会再来。家中父兄葬骨北函关, 我总该去祭拜一次。” 姚连乐深深地望着他。 他对谢无尘不熟悉。谢仁将自己的妻子和尚在腹中的幼子送入顺安时,他才入仕不久。铆着劲头的宏图大志尚未施展,便已被浑浊的官场里磨得只剩下寥寥无几。谢夫人深居简出,孩子也养在后院,极少与其他世子爷接触交往。姚连乐攀不上镇关大将军的关系, 少有两次见到谢无尘, 还是谢仁归京时,他会跟着去面圣。 以至于他再见到谢无尘时,只觉得他与谢仁不是很像, 却记不起他该是什么样貌。 “你……”姚连乐苦笑, “不必要的, 小公子。” “齐悟如何走, 由他自己决定。”白知秋饮尽了剩下半杯茶,忽而开口,“他如何走,同样由自己决定。州府大人既然称他一声小公子,自然还是将他当做谢仁之子。那么北函关兵败的真相, 他应当知晓。” 姚连乐仍是摇头, 好似透露出一分一毫就会让他承担不该有的谴责一般。他凝视着谢无尘,熟悉又陌生。谢无尘在这样的目光里,骤然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痛起来, 像是卷在滔天江浪的漩涡中。 “不是我不该知道, 是最好不要知道罢?”谢无尘轻声反问, “劳州府大人费心了。” 谢无尘追究时,姚连乐不肯说;可谢无尘轻易不追究了,姚连乐又觉得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滋味。 他权衡不出个结果,叹了不知多少口气。叙话到这里,自然再说不下去了。白知秋起身行礼告退,由侍女引着回院。 北境风大,白知秋一手抱着暖炉,一手从斗篷里探出去:“有惑不解,总要更上心些。可若是太过在意,心魇成障,得不偿失。” 谢无尘怕人冷着,不肯握。他偏过头,看见白知秋也微垂着眸偏头看他。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如夜如湖,仿佛世间百态飞星,不值得在其中留下影子。 清冽且渺远。 谢无尘勾唇,回了白知秋一个安抚的笑:“我知,谢府……” 他顿了下,大概是明白过来:谢府在自己短暂的半生中,同样是夜空枉矢。他们之间的牵绊细如蛛丝,更无从论处倾注的感情。 稀薄到聊胜于无罢了。 可谢无尘睡不着了。 他好像回到了刚刚上学宫的时候,梦境繁芜错杂,吊着他,又摁着他。他认清这是自己的记忆,闹剧一样在他眼前展开。 当真是没有太多感情的。谢无尘想,他在溺水般的窒息中苏醒,张口时呼吸到了凉到喉口刺疼的空气。 白知秋侧身睡在旁边,背对着他。 谢无尘撑着身,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又给他掖掖被角,坐起身,一个人面对着无声的黑暗。 里衣轻薄,一点热气很快散了个干净。白知秋翻了个身,惹得谢无尘乍然一惊。他屏息凝神,没听到新的动静,才抬起手,小心地将蹭到脸上的碎发拨开。 其实白知秋睡得也不深。 白知秋一直觉浅,很多时候醒了,却懒得动。所以谢无尘醒之前,他已经被无意的梦话扰到了,于是侧耳去听谢无尘的呼吸,直到他从梦中惊醒。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白知秋睁开眼,探手出去,碰到了谢无尘冰凉的手。 谢无尘一惊,放低声音:“醒了?” “醒了。”白知秋回道,“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有想。”谢无尘抽回手,“外面冷。” 白知秋便裹好被子,只露出一张脸看他。 谢无尘垂眼,他看不太清白知秋的神情,但在此刻,那双总是淡然而平静的眸子里该有些稚气的单纯。于是他勾起唇,笑了。 他碰了碰白知秋侧脸:“不接着睡吗?” 白知秋开口,懒懒地:“这么冷,你怎么睡?” “天快亮了,我昨日的阵盘还未布完。”谢无尘收回手,向外看了眼。 “我未曾催过你课业。”白知秋道,“说说吧,睡前想了些什么,我都听着。” 这话谢无尘也对白知秋说过,他觉得或许该讲一讲,又觉得想的那些不值一提:“在想,姚州府不肯告诉我的原因。” 白知秋示意他继续讲。 “不肯说,无非那么两种,不想,或是不能。”谢无尘望着窗外,对白知秋的那一点笑彻底淡了,“我不了解谢将军,也不了解姚州府。他们对我有多少感情,我无法保证。可是想来,不至于为着一点所谓的‘路不同’,连先生的消息都不肯告知于我。” 谢无尘说这番话的时候,平静极了。他仿佛脱开了名作“谢名”的那层外壳,事不关己地点评着别人的故事,用绝对冷静且旁观的语气分丝析缕地剖析真相:“那么,大抵是因不能告诉我……无论有多少是出于本心的不愿,无论是不是先生嘱咐过,都证明,北函关的真相,来得不够清白干净。” “现在想来,知道与否,根本没有我曾经以为的那般重要。”谢无尘轻轻的说,“于他们而言,我是不重要的……是谢将军不要我……” 白知秋撑起身,从背后抱住了他。紧贴着他胸膛的肩背紧绷到极致,像拉满的弓弦。他在黑暗中摸到了谢无尘的脸,干干净净,没有泪痕。 谢无尘觉得空。 他终于从那种若即若离里挣脱出来,把自己变成毫无干系的旁观者。说不上难过,也说不上悲伤,甚至没有什么失望。 只有竭尽全力,终于到头却发现一无所有的恍惚。 白知秋顺着谢无尘的手臂探下去,扣住手腕,用一点稀薄的暖意拢住他的指节:“从这里到浮关阙,半日足够来回。” 谢无尘闭上眼,向后躺去。 *** 浮州天高,遇到晴日,太阳量得刺眼。从这里往南边望去,能看到无尽的、空旷的莽野,衰草卷着白霜,连天铺满。天的尽头是影绰绰的城,眸光一晃,就看不清了。 望乡木前有一块碑座,已经被风刮没了棱角。据说这里原本是有一座石碑的,上面刻着曾在望乡木处分离的所有人的名字。谢无尘抚摸着碑座,抬眼看见了不知是谁挂在树上的红绳还有铁牌。 白知秋递给他一樽酒,看他沿着碑座浇了一周。 “我娘葬在宁山。”谢无尘在酒液敲击石座的声音里开口,“宁山在顺安的北面,她说,在那里,可以望见北境的雪。” 她不喜欢顺安的潮雨,却为了稚嫩的幼子,终生留在了霏霏雨幕里。 一樽酒很快见了底,谢无尘偏过头,向白知秋笑了笑:“可我望不见她。传说中讲,望乡木会引游魂归乡,她在那方,能回来吗?” 白知秋垂手而立,始终望着他。 谢无尘喉口发紧,喉结一动,仓惶别开眼。 望乡木代表的是别离,不是归来。它缄默地站在这里,见证了骨血的分隔,又见证了北越的分裂。它接不回归乡人,也送不去羁旅客。 它与宁山远隔千里,相望不得。 醇厚的酒液浸湿了石面,映着正午一点日光,蜿蜒留下一层痕。 “谢家镇守北函关,一百四十余年,终了于兄长这一代。”谢无尘提着酒樽,磕了磕石座边沿,声音带着两分疲惫,虚飘飘的,“我小时候不解过,怨恨过。现在再想来,不过是想你多看看我。我困在方隅之间,你又困在哪里呢?” 酒樽坠地,没入枯草。碑座埋在萋萋荒草中,像无人祭拜的无名碑。 “我的命挺好的,”良久的沉默中,谢无尘又道,“世间难有两全,命数由不得你我安排。我攀附着谢家的尊贵,活得逍遥自在。现下,我将自己的命许给别人了。下辈子没我从中作梗……你别再辜负我娘了。” 白知秋跟着谢无尘上车,刚刚坐下,谢无尘就沉默着将所有东西都拨到了一边,抱住了他。 “你昨夜没休息好,睡一会吧。”白知秋扶着谢无尘,让他枕在了自己腿上。谢无尘别过头,嗅着鼻尖的霜雪冷意。 这种时候,白知秋便又显得又冷淡又薄情了。也只有这种无所谓与淡视,能让谢无尘感到安宁。 白知秋抽掉他的发冠,好让他枕得舒服些。然后捞起他的手,将什么东西寄到了他手腕上。 谢无尘想看一眼,囿于空间不得动作。到最后,只记起白知秋编了一路的手绳。 大概是那个罢。 白知秋没有让他细想更多,清瘦的手阻绝两人对视的目光。谢无尘阖上眼,默念着心法,强行让自己的思绪沉下去。 到后来,有没有睡着,他自己是说不清了。 白知秋喊醒他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姚连乐府上。他身上搭着白知秋常穿的那间白裘斗篷,听外面好似有许些人迎上来,蹙了眉。 “夕误回来了。”白知秋道。 谢无尘从混沌中醒来的倦意立刻烟消云散,“腾”地站起身。 作者有话说: 人生中第一次通宵,送给了码字。通宵的结果,是第二天脑子一塌糊涂。 感谢观阅。 第85章 阴谋 谢无尘印象中, 夕误总是一身青衫,手中拎把小竹扇,面上是温和的笑。谢无尘远远站在人群之外, 第一眼便看到了青衫外披了一件黑金大氅, 站在人群正中,有条不紊安排事情的人,一阵恍然。 细数来,他离开顺安不过一年时间,却有了恍如隔世之感。以至于他再见到先生, 竟有些不敢相认。 白知秋却比谢无尘还要久。 他将夕误接回学宫时, 夕误方过始龀之年,是个不到他胸口的小孩。二十年光阴流转,夕误离开时, 白知秋已然闭关, 自此之后, 再未见过一面。 加之夕误易了容, 白知秋只能通过辨别骨相去认人。但骨相尚且隐藏在皮相之下,无事之时,谁会去认真记呢? 夕误很快安排好了事宜,遣散人群,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他在走动间卸去了脸上的易容, 于是他的眉眼便在这短暂的十数步中, 变回了谢无尘熟悉的样子,也变回了白知秋久远记忆里的模样。 剑眉星目,进退有度, 神仪疏淡。 谢无尘在他的注视里, 听见风过之时檐下的风铃声, 落雨顺着树叶的脉络,砸在他的掌心。 他闭了眼,泪珠却乍然滚落。 沉寂下去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愈是想止,愈发汹涌。 夕误叹了一声,抬到一半的手落下去:“长高了。” “是。”谢无尘哽咽,直直跪下去,声音颤抖,“先生。” 是了……对他来说,是生死上走一遭了。 齐悟的手刚刚伸出,就被白知秋以两指抵住了手腕。 谢无尘无声地叩了下去。 夕误原本要说的话,都因这一叩停住了。 少年人身形尚且单薄,伏跪在地时,两片突出的肩胛就显出来。 他拜夕误为师时,夕误仅允了一拜,留给他“行止由心”四个字。正式上碧云天后,缺了那个教引他十年的人,他欠的礼始终没有还上。 夕误垂手,落在谢无尘发顶,像每个长辈都会做的那样,尽是宽慰。 “他能跪的人,只有你了。”白知秋收回手,轻声道。 夕误正对日光,眉眼被日光一照,不甚明晰。他扶起谢无尘,抬眸望向白知秋:“小师兄,在路上有事耽误?” 白知秋“嗯”一声,回完后,便没了要与夕误叙话的意思,单刀直入道:“顺安生了何事?” 夕误了解白知秋,对他的反应毫无意外,没直接答:“陆师兄的刀在我这里。顺安的事情,一时半刻说不清。” 周围的人散了干净。谢无尘擦干眼泪,跟着夕误往后院走去:“先生,当时是如何脱困的?” 夕误看了白知秋一眼,见他神色不动。转过头再看向谢无尘时,又是似笑非笑的温和神色了:“我是明掌门座下五弟子,他们用什么法子能困住我?” 谢无尘一听就懂,明白夕误也在避而不谈。夕误,姚连乐,他们从事发开始,便知晓脱开表面扑朔迷离之下的暗潮汹涌。他们默契地走到了一起,析捋出其后可能的盘根错节,唯独将他排除在外。 “是谁要杀我?” 夕误推开门,回眸看他一眼:“你聪慧,我即便不讲,你依然能猜个七七八八。可这件事你猜准了,大抵也不会信。既然如此,探究已经放下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是了。 无论行刺的人是谁,北越、顺安、还是姚连乐,谢无尘都很难为任何一方,找到一个完全讲得通的理由。况且,他而今对着这个问题,已然没了当初的执念。 谢无尘点了下头,就要跟着一起进屋。他同白知秋下学宫的本意不在谢家,该谈的事情自然要继续。 夕误跨入屋内,正要关门,被谢无尘一挡,两人皆是一顿。 停了一下,夕误问道:“你要与小师兄一道?” 白知秋正将披风往门边的衣架上挂,闻言转过身,蹙眉。 “倒不想你会将谁带在身边。”夕误不很上心地说了一句,让开身。手指一抬一落间,已经凭空起了道此路不通的卦,给这方小屋封上结界。 卜术无形,初接触时,比起其他咒法受限较大。但当真到了会用的人手中,又来得比什么都轻巧。夕误折向桌边,涮洗茶杯:“你不爱喝酽茶,无尘也不爱吃苦,将就着喝杯水吧。” “确实够将就的。”白知秋道。 “你若是不想将就,我出去找找,总能找到些清茶。久别重逢,没有让自己事实上的师父受委屈的道理。” 白知秋缓缓抬眼,无言以对。 尊师重道,传道受业这两门课,他们师门三代,全是该让院阁打回去的考核成绩。 非要摸着良心说,他们师门三人,似乎也没什么师徒情可以讲。夕误想着,将杯子摆正。哗啦的水声响在室内,一时寂静非常。 “我要无尘上学宫时,本是想以他向你传信。”夕误失笑,看了谢无尘一眼。 夕误的眼睛瞳色很深,不笑的时候眉目锋锐,有一种接近浓墨重彩描绘的工笔画的质感。笑起来却没有白知秋那般生人勿进,他笑叹道:“有异无异,只求我两分薄面,让他留在学宫。他非局中人,没必要入局。若要入局,便不由我开口了。” “天下承平日久。”白知秋缄默片刻,又意味深长道,“我原以为你只想保护他。” 谢无尘在两个人身上,感到一种难言的疏离。目光交接间,尽是刀光剑影。他们并不避讳在谢无尘面前剖露自己的目的,可他竟也不觉得很难受。 “学宫不涉人间事,仅准允弟子下学宫。我仁心就那么点,连个普通人都做不成。”夕误将白水推给白知秋和谢无尘,转过身,轻叩了两下墙壁。 一道淡金色的法印一闪而过,继而是“咔哒”一声轻响。夕误卸下墙上那一层遮掩,自后面的暗匣中取出一只檀木盒。 “陆师兄的死,或许有我的因。”夕误捧着木盒,缓缓推向白知秋,“我没有寻回他,只带回了他的刀。” 器主身亡,本命法器同样会崩毁。陆积玉出生时候,白知秋还是那个无甚忧思的掌门首徒。他喜爱长刀,由父母央求,白知秋亲自定下图纸,交给术院炼器宗师锻造而成。 跟在他身边两百多年。 白知秋捡起碎刃,以指腹轻抹去其上的血渣和泥灰。刀刃仅余锋利,再无半点灵气。 七十多年,不曾见过这柄刀了。 碎刃旁侧,还躺着一只带血的平安扣,尾端的长线纠纠葛葛缠在刀柄上,显得上面的云纹都有些不伦不类。 偏就像碧云天上那个始终稚气的少年人。 他为红尘诸景离开学宫,可自此,世间山河依旧,却再不是他的人间了。 白知秋敛眸,将碎刃放回盒中。然后在盒盖上轻拂两下,像是要扫去并不存在的灰尘。谢无尘见他动作小心又谨慎,无端显得珍重又心疼。 夕误眸中神情复杂。 “说罢。”白知秋捞回茶杯,“为何由你成因?” “顺安城中,妖邪出世。它原本想要对付的人,应当是我。”夕误在桌上轻扣两下,又落了两道咒印,“我在浮州整整一年,未曾发现异常。直至断了与顺安的联系,才想通。” 夕误直直盯视着白知秋:“小师兄,忘不了血疫和血蛊罢?” 谢无尘一惊:“先生怎么知道……” “听来的。”夕误冷冷道,“我在浮关阙,发现过极为沉重的怨煞,足矣平地生鬼门……可能在那时,我不慎暴露了自己。” 蛊鬼对灵魄有极敏锐的感知,夕误半仙之身,又专擅卜术,灵魄来得又强大又干净。 野死不葬,兵戈之地,怨煞浓重实属正常。在那种地方,夕误的出现,就像乍然照入黑暗的日光,太刺眼太明显了。 他在人间甚久,在伪装身份上,不知用了多大的功夫。但他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作为验证,故而在不经意间,忽视了这一线细节。 蛊鬼发觉自己败露,又确认不了出现在浮关阙的人是谁,继而误杀了不知因由的陆积玉。 “若是如此,北函关的兵败,根本不需要因由。”谢无尘喃喃道。 只需要兵败,只需要人命。 “横死之人怨煞深重,以他们的灵魄炼蛊……”白知秋低声接道。 “这不可能。”话音未落,白知秋又果决否认道,“怨煞无灵,能轻易被蛊鬼控制。但灵魄上的怨煞却会因生前执念千百倍地放大,乃至蛊鬼吞噬灵魄前都要先令血蛊损灭灵魄……” “为何不会?”夕误冷冷道。 “你当灵魄是何物?百数凡人的怨仇,就足矣让仙京上的神仙跌进污沼里,何论上万?天上地下,谁受得住?” 夕误不语。 “好。”白知秋抿了口水,眸色又沉又冷,所有的情绪都被他牢牢压制在克制的语气中,“顺安惊变,你才将陆师兄的身亡和北函关兵败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们现在应该去哪里追查蛊鬼?” 谢无尘张张口,眉心皱出了刻痕。他在夕误说话前开口打断:“蛊鬼怎么可能藏在顺安?” 导致北函关兵败的,是北越啊。 传回顺安的军报中,写的是北越趁换班之机,伪装成大周军士,打开了关门。 白知秋扶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尖紧绷,看不出一点血色。他显然也想到了其中的漏洞,却没有莽撞问出来。 夕误目光薄薄淡淡从他们二人面上扫过,经过谢无尘时停了一下,喉咙里溢出声意味不明的笑。 他说:“因为,谢仁叛国。” 作者有话说: 时速三百一,一点都不掺假。 微博昨天放了两只崽崽新的Q版稿,可以去康一康~ 感谢观阅。 第86章 身份 谢仁叛国。 短短四个字中, 藏的是足矣回答谢无尘绝大多数疑惑的内容。 谢无尘闭了下眼:“姚州府呢?” 夕误收回目光,指尖轻扣茶盏:“无尘,壁垒从未生于山海。北函关设立, 五国并立的局面正式形成。在此之前, 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于此之后,一百四十年间,未曾改变分毫。” “为了一个结果,选择的路各有不同罢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总有人要去做那个世人唾弃、抑或名垂青史的破局者。我同你讲过, 若杀千人足矣换万人平安,我会那么做。” 谢无尘记得,他小时不认同, 不想要无谓的牺牲。夕误不与他争, 不高兴便说别的。却不想…… 真正卸下伪装的夕误, 是如此锋芒毕露, 乃至带着几分令人生畏的邪气。 “你想再次搅弄天下风云,我可以不问。”白知秋冷声打断,“但你没有替他人做决定的资格。” 夕误无奈一笑,做了个“认输”的手势:“我不想,我只想护他周全。可是, 求万全者最不得全, 我们都明白。” “靖德年结束后,大周渐迫西山。清河年间,嘉庆帝沉迷寻仙问道, 大招大揽奇人异士, 试图寻到传说中的仙门与通天路……个中之首, 被奉为天师。八年前,太子一党决心肃清朝廷。可惜消息败露,血洒乾天殿,天师地位至极。” 夕误掀起眼皮,哂笑,“至尊至高者,做出什么似乎都不显得奇怪。顺安有龙气遮掩,多年来,连我都未曾发觉,皇宫中落了一座转生阵。” 转生阵不是大阵,用处是借灵予外物。天地间生死枯荣自有定律,而转生阵可以暂留片刻芳华。但转生阵中,被供养的必须是濒死之物。这样,才不会抽调走属于原主的灵力。 “那阵落在宫中,像是以命养命的邪招。”夕误轻飘飘道。 “不能。”稍一停顿,白知秋又道,“我未曾养过。灵魄天生地长,用什么才能养得起?” “小师兄,你还是不够离经叛道,习惯以己度人。依我之见,那阵落下,多少该有十数年了。只可惜毁了大半,看不出两边分别是什么。”夕误伸出一只手,随意地在桌上点了几下。没等谢无尘想出阵眼在何处,便继续道:“我至顺安时,蛊鬼早已不见影踪。有三百年国祚在前,蛊鬼尚未祸及全城。宫中生者十之二三,未中蛊咒。现下去向自定,随我来到浮州的,多是太学弟子。” “辛苦。”白知秋不咸不淡道。 谢无尘总觉得夕误在与白知秋打机锋,明示打草惊蛇的不是自己,但他实在在两个人中间选不出立场,于是选择了缄默。加之他颇有些心不在焉,只好在舌下压了一口水,以便跟上他们的思路。 夕误见白知秋面前的茶盏空了,再次斟上,“若说蛊鬼贪婪,此般缜密行事,用‘贪婪’二字,不足矣形容。” 白知秋唇线抿得很紧:“你在何时与顺安断了联系?” “齐郡阵破五日后。”夕误回答。 待夕误赶至顺安,死局已成。 谢无尘掐了掐自己眉心:“上万怨魂,它的目的是什么?与上次一般吗?” 夕误不了解上一场血疫的更多细节,不由多看了谢无尘两眼,理智地没有插话。但很显然,谢无尘问了一个白知秋也回答不了的问题。他们所知晓的事情一直缺少一部分,以至于永远慢一步。事到如今,仍然毫无进展。 一时间,三人之间只剩下升腾而起的袅袅热气。 “白师兄,”过了好一会,谢无尘才真正梳理好自己的思路一般,缓缓转向白知秋,“蛊鬼针对的人是你,可若它不是为了伤你,而是为了调虎离山呢?它真正的目的,并不重要。让你分身乏术,自顾不暇,便足够了。” 他们以为自己是被动的那一方,却忽略了,如果站在对立面,蛊鬼更像是畏惧白知秋。 辰陵山下几乎无人可破的五行八卦阵,齐郡护城兽所镇的以数百计的血蛊,最后多半是要由白知秋亲身上阵。由此,蛊鬼的目的极可能是引开白知秋,以免真正的计划生变。 一路上的扑朔迷离,不清不楚的北函关兵败,谢无尘相信白知秋有办法追根究底追查到顺安。 但此时,还来得及吗? “溯源而上,”白知秋捧着茶盏,面色凝重,“蛊鬼不会在北境。如你所说,灯下黑难解。我不能拿学宫冒险,也不能凭一道推测便贸然停止追查。我若返回学宫,人间于它而言,同样少了一道威胁。” 如何推测,都是两难的局面。 白知秋沉默了一会,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行,我再去一趟顺安。你传信给掌门,让师兄师姐带你回学宫。万象天封禁阵……” 他偏过头,略略对谢无尘笑了下。那本是一个安抚的笑,却因为眉尾未扬,显得忧意未褪:“在苍郡时,你答应我了。” 事至如今,谢无尘没法说出半个“不”字。他点头,转向夕误,不甚确定道:“先生……留在重郡,还是……” 夕误始终两手交叠,保持着一个微仰着脸的姿势看着他们两人。他没回答,眼中有意外一闪而逝,向白知秋一挑眉。 白知秋没理他。 谢无尘对于自己师门的分歧一知半解,但平心而论,他认为白知秋与夕误既然没有根本上的不可开解,自然不会在这种兹事重大的时候背道而驰。 夕误端详着白知秋,忽而道:“一百四十年前,我自人间假死脱身后,回过一趟学宫。” “你那时选定了余寅。”夕误顿了一下,“想来也是,仙道院讲究缘分,讲究顺势而行,不爱勾心斗角。他胜在心思简单,自然比我要更讨人喜欢。” 白知秋已经站起身,掸了下袖袍,不轻不重地给了夕误一个解释:“我那时闭关十年,等不了了。” 夕误扯了下唇角,他望向白知秋,觉得屋里光线有些暗。他想起冬夜里呼啸的冷风,还有满地凄寒的冷霜。天地间干净得像没有浮尘,站在他面前的人也干干净净。他要仰起脸,才能看到那个人如同冷夜的眸子。 “我要他们全都偿命。”他一字一顿地说,恨意如血,尽数咬在齿间。 “不是现在。”那人低下头,轻声道,“杀一人,百人,足矣平恨吗?” 有时候,夕误会觉得,那人冷眼旁观世间更迭,注视着一盘棋,却不言不语。后来的一切,或许都在意料之中。即便如此,他仍然选择了带他离开。 一百多年里,是自己画地为牢,竖起锋利的爪牙,在名为道义的怪圈里挣扎得血肉淋漓。 不认同,不代表不容忍。 算了。夕误想,看白知秋伸手从衣架上取下了斗篷,道:“我同姚州府出一道章程,明日一早,带无尘回学宫。” 白知秋“嗯”一声:“我在外落不了信印,无尘带了玉简,到辰陵后请师兄们来接。” 谢无尘一手给白知秋整理斗篷的绒领,毫不犹豫道:“玉简留给你。” “那留给我。”白知秋从善如流,“既然有北越这道关系,你们从北越绕往关州,再去辰陵。那边远些,用上咒术也要十天脚程……我还是传信吧,你们在齐郡相见?” “可。”夕误也起了身,“齐郡的护城阵有异动,便代表我们到了。” 谢无尘心中迟疑:“先生,了解齐郡的护城阵?” 夕误抬手解了屋中禁制,漫不经心道:“我入学宫前,姓齐。” 谢无尘稍有恍然,要迈出屋门的脚步又停下。日已西斜,浮州冬日没有残阳,他隔着几步与夕误对视,压低声音问道:“我在齐郡时,有听人提到,这一次疫病起于妖师……先生……” 你清楚妖师的事情吗? 他问这个问题,其实抱有一些侥幸。白知秋怀疑白宇云,却无法肯定。夕误既是齐世子,多半了解当时的妖师。他又在宫中见过了蛊鬼留下的转生阵,细枝末节的线索考虑到一起,或许会有更确切的思路。 尤其他还有两分私心,不想白知秋一人留在人间,因蛊鬼身份难过。 “妖师……”夕误眯起眼,“百年前掀波弄澜,百年后兴风作浪。这个名号,过于好用了。” 白知秋一手摁上谢无尘肩膀,转身就走。 夕误和白知秋差不多,面上常是带着笑的。撕下那层假面,白知秋尚可见两分真性情,夕误给谢无尘的感觉,却只余下混沌。 谢无尘真的被他们两个搞怕了。 “小师兄,我可以理解为,你在维护我吗?”夕误倚着门框,没有留人的意思,“妖师的名号可以用,而顶着名号的是人还是妖魔鬼怪,谁知道呢?” 说完,夕误长叹一声,语气说不出的意味深长:“齐世子这样的威胁,是不该留的。” 白知秋脚步一停,回头看见夕误向他们望过来。他极轻地蹙了眉,最终未发一言。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87章 死地 “原来先生就是妖师。”谢无尘拨转着腕上绳结, “无怪乎你们不肯向我提。” 或许是这两日,该有的情绪已经用尽了,谢无尘已经提不起力气再去质疑或是谴责什么。他木然地挪动脚步, 直到白知秋拽了他一下, 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过了屋子。 白知秋抬手推门:“怪我吗?还是怪他?” 谢无尘摇头。 “不怪你们。”好久,谢无尘才回答,“那些事情发生时,与谢家尚且无关。先生未曾亏欠于我,我……没资格怪他。” 暮色渐沉, 屋中一切都不甚明晰。谢无尘掌灯, 望着白知秋,闷闷道:“各有取舍罢了。连谢将军都没有选我,我凭什么要求先生以我为先……你何时回学宫?” 他面对白知秋时, 似乎总有些不合时宜的笨拙, 楞楞地问一些自己知道结果, 白知秋却无法轻易回答的问题。 前路渺渺, 扑朔迷离。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都清楚,血疫一事,因为他们长久的疏忽与自大,已经发展到了极难善了的程度。 “也许很久, 也许很快, 我哪给得了准话?”半晌,白知秋弯眼,一线灯火微光在他眼睛里化开, 温柔极了, “你在担心我?” “你连照顾自己都不会。”谢无尘又一次抱住白知秋, 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变本加厉地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嗅着那点霜雪一样的冷意,心疼得无以复加。 灯火如豆,安详地燃烧着。谢无尘觉得那点光晃眼,一挥手灭掉了。 寂静的黑暗中,有什么恣意生长。长到极致,又寂然崩塌,坠落。他听见白知秋轻声道:“你替我护好学宫,我便只担心自己了。” “夕误……他的课业当年比其他几位师兄师姐要好上许些。只是这么多年,卜术外的课业不知还给我多少。你若有不解,给我传信亦可。还有我那座院子,许久不住人,该冷清了。你若搬过来,我那也多些人气。” 白知秋伸手探入谢无尘的发丝,把他从自己身上拽起来,轻轻地在他唇角碰了一下。 然后稍稍停顿,深深地覆上来。 从一开始,谢无尘就知道,不知为何,白知秋对外界感知向来冷淡。于是,这些在眷侣之间过于常见,且亲密的事情,他总是需要去主动,去试探。 哪怕给予他的回应,常是浅薄平淡的。 谢无尘安静地接受了这个吻,拥着白知秋的手臂渐渐收紧:“我在学宫,你回来时,我要先去见你。” “好。”白知秋抵着他的肩,往后撤了一点,声音温柔,“还有一点,万象天封禁阵终是禁术,初入阵会很难受。我给你落了灵咒,有明掌门照应,诸事可以安心。” “我知道。” “我不能陪着你吗?”很久,谢无尘再次开口,显得固执又执拗。 白知秋不语,慢慢地抚过他的鬓角。 似乎说什么都是徒劳了。 谢无尘知道不能。 百年前的因果,终究是要了结的。他来到白知秋身边的时候太晚太晚了,远到相隔了三百多年的丘壑。他没有强大到能够站到白知秋身前,替他挡下一切。 “是我不好。”谢无尘哑声道,“明日你何时走?先生不知要耽误多久,我先送你。” “待你们安顿好。”白知秋道,“别难过,我不舍得。” 他放轻声音,声音里尽是温柔,温柔得悲伤:“你想要什么都可以,都可以。” 后脑被护住,脊背却磕在床柱上。谢无尘抵着他的额,雾气中,他看不清白知秋的脸,只能尝到唇边的苦咸。 白知秋抓紧了他的衣衫。 谢无尘想,白知秋喜乐淡薄,难过或许也是一样。可是此刻,他分明感觉到白知秋也在忍耐着什么。 这让他不满于浅尝辄止的相触,拥着人,将白知秋带倒在被衾上。 流水一样的衣衫被推高,白知秋想躲,却不知该怎么做,只能转眸去看谢无尘。 他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也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也不会有人与他这么亲近。 “你抱着我。”谢无尘贴在白知秋耳边,轻轻的说。 颈侧被咬得发麻,哪怕有符箓做保,深冬的浮州依然很冷。那种些微的冷意附着在皮肤上,不太舒服,但很快,就被不甚熟悉的暖热驱散掉了。 白知秋缓了两口气,手指抓上谢无尘手腕,又松开。 另一个人的气息笼罩着他,圈出一方小小的天地。他浮在泉流里,要陷下去一样,感到身不由己。 玉簪滑落,长发难解难分,铺上褶皱皴起又舒开,最终不成样子。白知秋有些喘不上气,伸出手想去捞些什么,又被谢无尘拽住手腕拉回来,放在自己肩背上。 顺着鬓角划过的不知是眼泪还是什么。白知秋觉得累,撑不起身,谢无尘便揽着他的腰,将他带起来。他背手摸索,却不能阻止谢无尘的动作。 在难得的呼吸间,白知秋陷在软枕中,偏过头,看见自己手指攥着枕边,拉出一道紧绷的线。 夜晚被无限拉长,天地却仅剩方寸。白知秋闭上眸,额心深深抵在枕上,再说不出话。 *** 外面天还没亮时候,白知秋就睁开了眼。他的手腕被人死死攥在手中,抽了两次都没让对方松动,便翻过身去看空荡的天花板。看了片刻,又觉眼睛生涩,哪哪都提不起劲,又闭上了。 太要命了。白知秋想,他当真教不了这个。 不知不觉中,他竟又一次睡了过去。再睁开眼,却是被屋外不住的拍门吵醒的。白知秋霍然起身,不由蹙起眉,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下来:“何事?” 屋外来传话的家丁不敢造次:“白公子,夕误先生有急事请您。” “让他自己来找我。”白知秋冷声道,空着的那只手捻住丝线在谢无尘额心贴了一下,再收回时,指背鲜血凝成一大滴,“吧嗒”落下。 “谢无尘?”白知秋轻唤,听见家丁催促,心中没由来地升起一阵烦躁。他将这种烦躁归结给谢无尘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太不知轻重,但他明白究其根本,是因为什么。 “无论何事,他不会乱,我有事要处理。原话传给夕误。” 家丁一走,白知秋立刻抬指蘸血,在谢无尘手腕上抹了一下。原本安安分分垂在腕上的绳结似有感应,泛出一层显着淡金的血色,映得白知秋面沉似水。 谢无尘无意识地呢喃着白知秋的名字,绷得指节生白。白知秋知道自己有八分把握,在动手之前,还是犹豫了片刻。 他给谢无尘的昭至落过福印,编给他的手绳也是护咒,足矣保护谢无尘灵魄无虞。可要从活人身上拔出蛊咒,仅有护咒是不够的。侵入的力量控制不住,极易震伤灵魄。 白知秋叹了口气,翻过谢无尘手腕,以血在腕心画下一道咒。 纤细到几不可见的丝线,一根绕上腕心,一根钻入眉心。 白知秋的面色瞬间苍白下来。 他本来就白,显不出什么生气,如此一来,简直有些吓人了。他好像遇见了什么太过困难的事情,手指不是稳,而是因为紧绷,强行僵出的动作。 谢无尘对他不曾设防,识海只在因果线接触到的时候短暂阻滞了一下,便放任它入内。昭至却脱离了谢无尘的控制,自己出现在了他身边。 “你倒是护主。”白知秋笑了下,“还是我落的福印灵气太足了?” 昭至回答不了白知秋,他的笑转瞬即收,灵识顺着因果线延伸下去,落在谢无尘识海中。 落定的一瞬间,他就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硝烟硫磺气。 白知秋面色一变。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无穷无尽的长路,头顶是黑红如血的云光,脚边是朔朔抖动的枯草。谢无尘蹲在道路中间,畏畏瑟瑟地抬起头。 那张脸上蹭满了凝结的血痂和泥灰,在看清楚来人的瞬间,绽放出一道称得上的是明媚的笑容,撑起身向他奔来。 白知秋从未在谢无尘面上见过这样的笑,冷如霜雪的眼睛似有融化。 下一瞬,冰蓝的剑光穿透了谢无尘的胸膛。 出剑收剑都太快了,快得剑刃来不及染血。谢无尘愣在原地,茫然低头,看到了贯穿心口的窟窿,鲜血汩汩涌出来。 他甚至来不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喉咙里“嗬嗬”两声,向前扑了一步。 白知秋垂手,向旁边避了一步。 尸体沉重地倒在他脚边。 “想问我,怎么分辨出来的?”白知秋道,声音里没一丝波动,“我不会选一个只会等着我去救的人。” 尸体抽搐两下,仿佛垂死挣扎。白知秋往前走去,两步未完,脚下已经走完一个诡谲的步法。 这一次,剑气贯穿的是它的眉心。 或许是眼前发生的事太过惹人生厌,白知秋声音里是藏不住的不虞,他无视了几乎抓到他眼睛的锋锐食指:“你是有多见不得人,连布血蛊带的幻境都要用别人的样子?” 不过蛊鬼的确都很见不得人。 尸体的嘴越咧越大,一直拉到耳根,露出腐烂的口舌。两只眼睛里缓慢洇出血来,流着流着,眼珠就滚了下来。 皮肉化成血泥,流了一地。 白知秋漠然退开。 “谁又比谁干净……”仅剩的腐黑的骨架颓然倒地,讥讽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响起。脚下土地忽而变得松软,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味。白知秋点地掠起,避开向他挥来的血手。 天际的云光更黑沉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出门,在景点看到有人放鸽子。我闺蜜指着鸽子说:看,一群你们。 我:…… 感谢观阅。 第88章 大梦 谢无尘就在这样的黑沉天幕下走了许久。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却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四野弥漫着堆积陈腐的味道,让他想起浸透了鲜血的朽木上长出的毒蕈。脚下的路长长地延伸出去,永远走不到头一样。路边的枯草上沾了血, 蜿蜒流到路上。谢无尘拢了下衣摆, 想找个干净地方休息片刻,却见自己掌心同样满是鲜血。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从四周平静扫过,无波无澜收回来。 他应当是要找一个什么人,但那个人现下不在, 所以他找了也是徒劳。但这个等待和寻找的过程并不让他厌恶。于是, 谢无尘又往前走了些路,转了自己的目的,要去找个能让他洗干净手的地方。 最好是能找到一个, 清净一点的地方。谢无尘想。 往前走了不知多久, 他终于看到一处溪流, 出现得突兀又违和。 谢无尘审慎地观察完周围, 才小心蹲下身,撩起泉水,一点一点地将手上的血渍搓洗下去。 暗红的血色被水一冲,跟着细弱却湍急的水流流走了。冰一般的寒泉冻得谢无尘指尖发红,他正要起身, 旁边却有人垂下手, 手中递过一条帕子。 那条帕子是素色的,右下角绣着一枚翠绿色的花纹,像是藤蔓纠缠在了一起。他看了片刻, 抬起头, 看见递帕子的那人背着光, 正巧也在垂眸看着他。 “师父呢?”谢无尘听见自己问道。 那人顺手指了个方向:“师父没说,许是去找些吃的。” “哦。”谢无尘随意应道,瞥见帕子上也沾了血,蹙着眉将自己的手翻来覆去检视两遍,才发现手上的伤口。 “夜归是仙门灵剑,轻易动用会伤着你的。” 那话平静极了,含着一股子规劝的意味,与他并不及谢无尘高的身形极为不符。谢无尘沉默片刻,拗气一样将帕子丢回去,没好气道:“你能行,我凭什么不行?” 他没多说,安静站在原地,被他一挥手撵走了。 手上的水渍尚未彻底擦干,几丝晕在伤口周围,衬得不是很严重的伤口有些碍眼。胸口酸涩,涨满了不明不白的情绪。谢无尘将它们掏出来,细细品鉴,其中最明显的,应该可以名为嫉妒。 一种带着羡慕,仰望,又含着求而不得的嫉妒。 可是,他为何会嫉妒白知秋呢?尤其是,少年时的白知秋? 这样的情绪让他觉得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在讲,白知秋就是这样的,轻易拥有他没有的一切。另一半在讲,自己素来不比他差,为什么别人就是不肯看他。 谢无尘收敛起了情绪,跟着少年白知秋往另一边走去。他们好像走在一条名为时间的长路上,白知秋的身形在走动间抽条,拔高。他在身后跟着他的步子,伊始是一步一印,逐渐落了几步。谢无尘紧追上去,两个人的距离仍是越拉越大。 天际昏色未改,他已然变了模样。 变成了谢无尘曾在他识海中见过的模样。 他绑着浅灰色的束腕,长发被一条丝带系住,手中转着一柄光华流转的短剑。 再转身向他看来时,眉眼淡然,眼眸如封禁的万里雪原。 他们中间隔着层层人群,像立于不可跨越的天堑两岸。 谢无尘悚然一惊,瞳孔骤缩,口中念着“别”,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去。手掌重重摁在地上,被不知是碎石还是什么的东西划开。 可他反抗不了。巨大的恐惧淹没了他,让他扑腾着远离。名为恐惧的东西在他脑中嘶吼,像慌乱之下无节奏的鼓擂和号角。 谢无尘从未做过这么不受控制的梦。 少时,夕误说他情浅。梦境之中,他常会身不由己,却极少感到无从呼吸。真正被束缚得不得解脱的时候,也只有来到学宫前的那一段时间。 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只知道自己要跑,要躲。可要躲开的是什么,却始终形不成一段完整的记忆。 逃离的路太长,太曲折了,身上的伤口在逃跑的路上撕裂又恢复。那种疼不只是浮于身体表面的,而是从魂魄深处生发出来,附骨之疽一样,并不会随着伤口的愈合而消失。 他很怕身后那个人,又恨极了他。 可他想不起那个人是谁。 这不对。 谢无尘逼迫自己从感知中抽离出来,冷静旁观眼前一切,以图在梦境中保留一丝清醒。 这种旁观的感觉极难持续,像是溺水的人竭尽全力后露出水面后得到的刹那喘息。可也是这种不曾间断的挣扎,让他用寥寥无几的意识,拼凑出了一个名字。 “白知秋。” 白知秋……是谁? 下一瞬,更彻底且致命的疼痛席卷了谢无尘的全部意识。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沉重地喘息着。呼吸间,满是齿关咬出的血味。 谢无尘笑了出来,在剧痛中冷漠地想:这三个字,是属于他的记忆的。 “休,想。”谢无尘一字一顿地说,在身后剑光落下的一瞬,堪称决绝地撞了上去。 剑光直直穿透眉心。 千丈苦寒之地的冷意从额心开始蔓延,冻得他眉宇间都结了霜。盘附不去的疼痛也在这样的冷意下被迫蛰伏。谢无尘侧头,看见周遭混沌的场景从远处开始,如遍布裂痕的冰面,层层陷落。 剑光散尽了,雪蓝色被染红,眼前一切像周而复始的回环。谢无尘落回了伊始的长路上,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向前望去。 这一次,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 那个人的背影并不远,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每走一步,身后就留下一个带血的足印。几步之遥的距离,谢无尘始终追不上。 白知秋。 三个字,忽而重重地砸在谢无尘心里。 “白知秋……” 背影稍稍一顿,继续向前走去,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一样。 “白知秋。”谢无尘听见自己一遍又一遍喊着,拼尽全力去追,走不动了,就往前爬。 不能让他再往前走了。 可辽无边际的冷意又来了,非要与他对着干一样,束缚着他,不肯让他再追。 “别走了……”谢无尘哑声重复,“别走了……” 那个人离他越来越远,头也不回。一条遍布荒草与枯骨的道路,尽头处只能是深渊。 最终的最终,那个孤独的背影,消失在了一片血红的天幕尽头,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了。 他好像一直在看着那个人的背影,看着他向什么走去,从不留恋,从不回头。 胸口忽而漫上一阵近乎于万箭穿心的疼痛与窒息。 他不想让他走到那一步。 场景再一次开始碎裂,呼啸刮起的风割断了谢无尘扬起的发。他就地滚了一遭,避开了向他脖颈汇来的风刃,翻手一抓,抓了个空。 “昭至。”谢无尘低声念道。 因为崩塌变得漆黑如墨的天空中,瞬息被映得雪亮。 崩塌停滞,随之爆发的是更大的陨灭。白光摧枯拉朽地横扫出去,将目之所及的一切湮灭殆尽。 谢无尘眯了眯眼,听见白知秋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来:“分不清自己与外人了吗?” 他躺在白光正中,喘了口气,摇摇晃晃地撑身站起来:“没有认错。” “也是。”白知秋很轻地笑了,“不然要破开这层幻境,没这么轻易。” 谢无尘被光亮照得眼睛疼,就要将意识从识海中抽出。识海中最后所见,是无数激射而去的丝线,将湛亮的天幕切成无数碎片。 白知秋猝然睁眼。 谢无尘虽然抽出了意识,却还没醒过来,捉着白知秋的手腕,呢喃一样叫他的名字。白知秋端详着他的侧脸,从他的眉心中,抽出了一道破碎的灵魄。 那片碎灵魄被抽离后,非但没有消散,还在因果线的束缚下不住挣扎。白知秋闭上眼,将灵识沉下去。 于是,谢无尘在幻境中所见的那条尽是枯骨与鲜血的路,直直撞入了白知秋的脑海。 下一瞬,白知秋面色骤冷,开了口:“绞杀。” 平日里温驯的因果线毫不犹豫,将这片灵魄绞得不能更碎。 昭至似乎感知到周遭危险,不住地嗡鸣着,被白知秋在剑柄上点了下,不情不愿安静下去。 白知秋就要去唤醒谢无尘,手都伸了出去,却猛地扭过头,弓下身。 涌到喉口的血腥味被他强咽了下去。 再抬起头时,已经什么都看不出了。 谢无尘就是这时候睁开了眼。 受蛊咒影响,人的记忆是很不清楚的,像一场囫囵惊醒的大梦。谢无尘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对上了白知秋清冷而温和的眸子。 他觉得自己有点难受,呼吸沉重,整个人清醒不过来。一开口,嗓子也是哑的。 “夕误那边出了事,我们要赶过去。”白知秋抽手,又一次尝试失败。他这个举动好像触动了谢无尘紧绷的哪根弦,整个人被拽得栽在了对方身上。 白知秋停顿了下:“起床,走了。” 谢无尘本来想说:“我梦见你了,你要走。”可此刻,他看到这双眼,看到这个人,突然间,就说不出来了。 他动了动唇,只是道:“何事?” 作者有话说: 看完小破球,抱着书架上的航空航天概论啃了一天。最后,被迫承认,有些东西,真的是我学不会的。 感谢观阅。 第89章 封禁 “怎么忽而间又要回来?回就回还要人接?”明信一回头, 就见余寅从门帘外鬼鬼祟祟露出个脑袋,“不是说着,我和秦师姐带几个武道院的弟子一道去宜州吗?小师兄昨晚又改什么话?那现下如何安排?” “进来说话。”周临风指指空着的椅子, 又望向明信, “夕误的音信断了好些年,刚寻到人便要回学宫。小师弟将玉简留给了小师兄,小师兄又要求封禁阵易阵眼。师父,这个关头,他们多半是遇见了解决不了的棘手问题。” 短短几句话中, 透露出的事情太多。余寅正伸手去拉椅子, 闻言震得脚一歪,差点自己绊自己:“嗯?什么?夕误要回来?易阵眼?小师弟才多大?” 周临风凉凉斜他一眼:“夕误是你师兄。” 余寅一口气噎住了:“这与夕误是不是我师兄无关,按你这般讲, 小师兄能当我们师叔。主要是小师弟, 他修行只有几个月, 能扛得住吗?” “只能是不得已而为之了。”明信蹙眉, 示意他们安静,“知秋不在,要易阵眼至少需要半数人压阵,危险了些。” 余寅侧目,正好与秦问声和姜宁对上了眼神, 又心照不宣转开。 岂止是危险了些, 若是扛不住,神智错乱都是轻的。白知秋不提,夕误是真的狠得下心, 养在身边十来年的小孩, 说卖就卖。 “不是四师兄也回来吗, 小师兄再等两年……”余寅又道,却显得很是底气不足,到最后,自己消了音。 照他自己在谢无尘身上算出的卦象,都知道已经到了千钧一发利刃悬颈的时候了。 这两年等不等得,没人能够给出准确的答案。 “仙道院那边,吵不出结果。”周临风淡淡收回目光,平静道,“要易阵眼,余师弟不能走。正巧你未曾见过夕误,让姜师弟去接吧。阵阁符阁各出五名弟子,同秦师姐和寻咎长老下学宫。个中无论有什么意外,即刻传信于我与师父。” “如果可以,”周临风一停,续道,“多加留意小师兄在人间的行踪。” 明信点头:“余寅同姜宁一道去齐郡,不要孤身一人。” “不要孤身一人。”秦问声头痛地捏着鼻梁,“我们不能去重郡接人吗?两个人无声无息在路上十余天,让人操心的到底的是谁?” *** 让人操心的其中两个人,此时正顶着清晨凛冽的寒风,往衙门处赶。 白知秋还是一身捂得严实的白裘斗篷,谢无尘却多裹了一条长巾。面对白知秋时,他尚且能问心无愧,但面对自己师父时,他暂且需要找个机会,向夕误坦白。 衙门处吵吵嚷嚷,像是夏日雨前草丛边冗忙的蚁群,找不着一点次序。来往的人脸上皆是藏不住的恐慌,几个先生在檐下蹲着,吧嗒吧嗒地咬着烟锅,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谢无尘无视了他们,嗅到空气中的药味,想起千象院那一夜,不由将白知秋的手握得更紧:“好多苦味。” 白知秋向他安抚地笑了下。 他们还没进屋,先有人掀帘撞了出来,匆匆向他们道了句歉,急忙跑走了。 屋内满是烟气,浓得呛人,此起彼伏的声音乱成了一锅粥,始终没有人能下决定。姚连乐在上首,却没坐,面上阴云密布。夕误坐在下面一位,将手中的本子翻得哗啦作响。 白知秋进来后,他身后的衙役俯身在他耳边提醒了一句,他便收起本子丢在桌上,“啪”地一声响。 “病疫当头,我不跟各位再瞎扯什么,”夕误冷声道,“过完年是春耕,衙门内分拨不开。在各家药铺拿了什么药,账本最好是记得明明白白。” 底下还有人不想认,反驳道:“铺子里够多少,这病来得又凶又急,说得轻松,上哪去调?” 夕误眯起眼,向那个方向扫了一眼:“我只说了迫在眉睫的安排。” 站在人后的那个人骤然噤声,眼见夕误向姚连乐行了个礼,转身了偏厅。 谢无尘遥遥向姚连乐一颔首,领着白知秋一块走了。 偏厅没生炭,也没什么人,于是屋内还算干净,也冷得很。夕误给白知秋让了把椅子,又让谢无尘自己坐了,开门见山道:“我已经见过病人,是血疫。” 所以,若是防不住,调再多的药材也无用。 “浮州在今岁入春后,便起了疫病,陆陆续续发到秋末后便息了。苍郡与齐郡的疫病我知晓,专程去过一趟,只当是传得厉害了。唯一留神的是在齐郡护城兽上加了一道,护城兽封住蛊咒,实也不过三日。” 三日后,蛊咒被白知秋解决。之后,顺安失去消息。夕误得到消息的时间并不比他们早太多,要理清个中干系实属不易。 “重郡的疫病,不能像对付齐郡一样?”谢无尘问道。 白知秋点着扶手:“不能,仙门作为屏障,在极西之处。人间仅在西境一带有护城阵残迹,到不了这般远的地方。” “重郡的地方亦非齐郡可比,没有阵基的前提下建一座护城阵,困难重重。”夕误接口,望向白知秋,“蛊鬼直到现在才在重郡留下一道,多半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仙门有取出他人所中蛊咒的法子,小师兄该知晓,此事不算太过棘手。” 谢无尘见过白知秋封印血蛊,不是很能明白夕误表现出来的轻松。他转眼过去,就见白知秋面沉似水。 “仗着自己知晓无情道心法,所以不算太过棘手?”白知秋抬眼,漠然道,“我说过,落于自身灵魄上的孽障非常人所能受,你真正修行的日子才多久,能够泯消多少怨煞?我可不记得自己教过你去做自毁长城的事。” 夕误不以为然,冲白知秋勾起唇,语气轻松:“我撑得起封禁阵,难道会弱于当初的你?” 白知秋没理会他的挑衅,起身往出走:“可我有封禁阵做保,你有什么?安排照旧,你今日就带谢无尘回学宫,这边事情交给我处理。” “小师兄。” “八道阵眼全部易主,你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抽离自己的灵魄。你扪心自问,封禁阵到底是兜底,还是催命符?” 白知秋恍若未闻,出门时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谢无尘追上去,又被白知秋抵着撵回屋内,一时间不知该劝哪一个,犹豫半晌,听见夕误叹了口气:“别追了,他铁了心要自己扛。” “先生。” “你觉得他怎么样?”夕误问,目光始终落在门外。 面对夕误的问题,谢无尘总是会下意识回答。他垂下头,乖顺道:“对一切不很上心,随和,又很固执。” 夕误没评价:“包括你吗?” 话后面的意思太笃定了,笃定得谢无尘心虚。他扯了扯长巾,没敢接话。 “你还小,有时分不清心悦与仰慕,不要轻易定下自己的以后。”夕误抬眼看向谢无尘,没追究更多,“他么,从我见到他开始,就是那样无心无情的。做决定的时候从来允不得他人插手。除非……” 除非能够先他一步,逼迫他改变决定。 偏厅的窗没有关紧,黑沉的天幕垂下来,压在灰白的墙沿上。谢无尘一节一节捏过自己手指:“先生,封禁阵为什么是催命符?” 夕误没回答,而是命令道:“手给我。” 谢无尘动作一滞,刚抬手,又听夕误否定:“你为什么总是在不用愚钝的问题上愚钝?” 谢无尘默然以对,乖乖递出另一只。 他垂眸,看见夕误视线在他腕侧的齿痕上略略一停,继而无动于衷地将袖子向上推了一点,露出腕上圈着的绳结。 绳结大小刚好,虚虚贴着皮肤,泛着一层淡金色,不是十分明晰。夕误没去碰绳结,捏着他的手转了半周。就在谢无尘以为他会皱眉时,夕误平静地给他拉好袖子,道:“这么看来,他对你不算上完全无情无义。” 谢无尘抽回手,加重语气:“先生。” “他是怎样的,不由我与你讲,你心里也是一清二楚。我只想告诉你,多情者易伤。” “先生同样窥天知地,”谢无尘轻轻地说,“小师兄骗我,难道您未曾骗我吗?” “也是。”夕误无声一笑,“封禁阵的关窍,他告诉你多少了?” “该说的都说了。” “那么,封禁阵封的是什么,禁的是什么,你该明白了?” 风从窗缝中溜入,吹得谢无尘皱了眉:“先生何意?” “我无法肯定罢了。”夕误抬眼望向谢无尘,唇边仍然带着两分若有若无的笑,显得温和又不近人情,“封禁阵,封的是万象天阵局;禁的是数百凡人怨魂。可万象天阵局逆天而行,岂是凡人能受?能在个中稍加护佑的,不做他选。” “八道阵眼易主,再没有什么能轻易束缚住他的了。” 谢无尘愣怔在原地,连夕误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了。他惶惶然走出前厅,感觉眼睫上一点湿凉。 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90章 谎言 础润知雨, 润雪兆丰。 浮州的大雪总是让人又喜又愁,各处安排不好,免不了会冻死人。夕误接过了管控疫病的活, 姚连乐便安排着人去落实其他的事情了。 谢无尘顺着急匆匆的人流, 跟到了专门隔出的后三堂。短短一夜,同夕误从顺安躲来的人倒了大半。挡风的棚子已经建好,也烧了炭火,在纷落的雪花中,仍然显得不够暖和。煎煮草药时的水汽升起, 飘出一小段就消了干净, 带出的苦味浓郁到呛人。 衙役还在往里抬人,有的甚至拖家带口,围着躺在破褥上的人哭哭啼啼。谢无尘从人群之中小心穿过, 仍是不可避免地被扯住了袍角。他蹲下身, 看躺着的人哭得失声, 让旁边的人让了个位, 找了个血渗得最厉害的地方拨开衣服。 他没碰过兵器,只能隐约地认出来,这是一道箭伤,从胸下肋骨穿过,力道不是特别大的样子, 尚未穿透后背。 军医来得快, 这伤多半是有救的。可而今他们面对的是血疫,蛊咒不除,就只有死路一条。 谢无尘给那人拢好衣襟, 喊了离得最近的一个衙役, 低声嘱咐了两句什么, 交给他两瓶药。 衙役整张脸都用布巾蒙了起来,一说话闷声闷气:“先生,你给咱透个底,这是个什么病,能一晚上闹这么厉害的?” “我哪里知道,药还是那会在前厅得的。”谢无尘同样压低声音,似是于心不忍,“人太多,我过来瞧瞧……咱们这边话事的师爷在哪?” 衙役暗地抬手给指了个方向。 谢无尘给衙役的药其实是自学宫中带出的金疮药,当时白知秋手上的伤还新,他便多带了许些。倒不想用起来比常见的药好用太多,以至到现在还有剩下的。 白知秋作为医阁考核长老,不知道会不会给自己脑袋余下几分地方,来记这些方子…… 他一边神游天外地思虑着许多事情,一边推开门。屋内正在说话的几人同时止了声,转头望过来。 白知秋一边,夕误一边,各自带着一群谢无尘并不识得的人,围着一方木桌。听见开门声,只分给谢无尘一眼便继续埋头下去。 谢无尘目光梭巡两遍,在白知秋身边坐下,听他语声急促,细细讲述需留心之处。夕误起身,无奈将门上的“天壤之别”换做了“此路不通”。然后给谢无尘丢了一道传音咒,继续交代事情。 两队人马互不干涉,井井有条。 事关血疫,谢无尘自然分心留神了夕误那边,却在其中看见了李墨。白知秋交代的皆是药方,夕误交代的不仅关乎药材调配,更思虑到了其他的方方面面。在白知秋讲完稍作歇息的空隙,谢无尘扣着咒印给夕误传音:“李墨师兄为何在这?” 夕误毫无惊讶:“他是李相的外孙,姚连乐是李相的学生。夏时他回到顺安时,正是京中故交安排他入了太学。” 以多年在学宫所得,李墨一入太学便崭露头角,心有鸿鹄。但宫中牵扯上了仙道黄泉,闹得腥风血雨。也幸亏他与姚连乐有牵系,让夕误来得及赶往顺安。 谢无尘“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夕误的音偏又传了过来:“你在外面绕了两周,还是回到半路又折回来的?” “绕了两周。”谢无尘回答,“下雪了。” “外面起的棚子不够结实。”夕误道,“你是杂修,自己想个法子。” “不能用‘风雨不侵’吗?” “那是大卦,我们过两日便要走,离得远了不易掌控。” 谢无尘又“哦”了一声。 于是夕误也不理他了。 屋里冷,研好的墨很快结了薄薄一层冰碴。谢无尘用余光去瞥白知秋,见他落在桌上的手指冻得生白,默然片刻,画了张取暖的符箓,避开诸人视线塞过去。 他插不上话,也听不太懂,摸了阵盘在桌下布阵。不多时,夕误已经将事情敲定完,让众人出去了。 白知秋身边围着的人少,夕误便在谢无尘身边坐下,不出所料地看见谢无尘不声不响敛衣,往白知秋那边挪了挪。 女大不中留,徒弟大了更不中留。夕误想,捏住传音咒:“阵石落偏了。” 谢无尘豁然扭头。 夕误不为所动,反而向他勾了勾唇。就这么一个小动作,让谢无尘没由来想起从前夕误作弄他时常有的神情,本该有些怨恼的情绪被吊得不上不下,一口气直接噎住。 “行了。”白知秋忽而开口,抬指在谢无尘面前敲了下。等他这边的几个人行礼告退,他又给谢无尘递过来一叠画好的符箓:“齐郡用的那座阵,你在衙门中布一座,我晚些回来。” “去哪?” 白知秋向外扫了眼:“善后。” “我不觉得此番是先生疏忽。”谢无尘伸手,要扶白知秋出门。动作间,他碰到了白知秋掌心,被冰得一怔:“你……” 明明给了符箓,哪怕是在羌州时,也未曾冷成这般。 白知秋有一瞬间的紧绷,继而眨了两下眼:“此番多半还是为了拦住我们,应当不会费大功夫。你布完阵局,向姚州府问一问,大周境内的兵戈、疫病之事,收录一份留给我。” 谢无尘心思来得细,知道白知秋又在转移话题,这么一来,更加提心吊胆,知道自己不能再久留了。 无论如何,当前放在眼前的最大的事情,是万象天阵局。一个人的灵魄被镇在足矣的改天换地阵局下,哪能是一句两句便能说清的。 “明白。” 白知秋吩咐完,一点耽搁的意思都没,带着夕误出门,身形一晃,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 腊月底风骤霜冷,谢无尘跟了几步,被漏进来的风一吹,感觉整整一天都昏昏沉沉的脑袋,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起来。 大概是识海被侵,受了伤。谢无尘边走边想,顺手将灵玉丢了出去。浅白色的玉珠叮叮当当滚了一段路,分毫不差地嵌入地面。 两道阵,落完一道才能落第二道。谢无尘抬头,从撑起的棚缝中看见外面簌簌飞落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到哪,哪里就生出一层白霜。 白知秋抬起手,拂落停在肩上的雪花。动作间,露出的本就苍白的手指更是白得生青,几乎与裘衣成了一个颜色。 夕误没带伞,敛着手跟在旁边,肩上落的雪化成薄薄一层水汽,瞧上去更冷了。他的眸光扫过新岁之际换了新灯新符的门户,又落在白知秋身上,清清淡淡道:“曾几何时,我记得你与我说,无情道心,修出来比天地间雪都要干净。” 白知秋掸去雪沫,斜了夕误一眼:“跌下来了,还能有几个干净的?” 夕误意有所指:“说是天地无情,仍免不了对一事一物有所偏爱。这样一想,总觉得要看看是如何落下来的。” 白知秋又开始装聋作哑,低眸抬脚蹭开一块雪,将阵石丢下去,再掩上。 风喧雪急,刚刚拂扫干净的肩上又积了一层。夕误闭眼,将灵识放得极广,细微到能够感知风雪之中呜咽不敢叫的犬禽,即便如此,与他不过两步之隔的白知秋仍然没什么存在感。哪怕白知秋魂魄离体,也来得奇怪了些。 “小师兄?”夕误尾音挑起,又喊了一遍。 “……”白知秋默然片刻,无声叹气,“替你徒弟问的?” “是啊,我总不能……”夕误目光微妙,声音顿了顿,“你觉得无所谓,可我就一个徒弟,总不能看着他守寡。” “……”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合适。白知秋捏着阵石,想起昨夜被叼得发麻的后颈,脸色不由黑沉下来:“你若教着他尊师重道,他也用不着守寡。” 夕误觉得白知秋现在简直不可理喻,再转念一想,事情是他能做出来的,话放在以前,未必说得出来。 以至于他居然笑了出来:“小师兄,即便再有仇,也大可不必这般刺我罢?” 白知秋脚步没停,眸光却微微地颤了颤。 就像夕误说的,他心照不宣地选定了夕误间接指给他的那条路,连哄带骗地拿了一颗真心,让一个人为了他不肯回头。可他回过去的情谊,又有几分呢?在这几分之中,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杨雨从未教过他感情,明信更是将他捧在掌心一昧疼爱。多年以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该怎样去爱一个人。 况且……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爱”,已经是一样奢侈到不能奢求的东西了。 “你要告诉他吗?”白知秋问,冷静且冷淡。 “那道灵印……”夕误道,“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你选定了他,不希望出现差池;还是因为你也动了心,想要护住他? 白知秋眉眼都藏在兜帽里,从侧面看去,无论如何都看不清神情。一条路快要走到头时候,他才又一次开口:“史书上讲,妖师擅于揣摩玩弄人心。既然如此,你怎的就会料不到如今的结果呢?” 夕误一转眼,看见白知秋抬指拨开了帽领边的绒毛,眼睛里清清明明,像极了大雪为衣的天地:“再干净,待日头出来了,还是要变成满街污泥。许多看着美好的东西,实际上不过是一片倒影。你用虚幻的东西去引他,自然要让他接受它会破碎的事实。夕误,我们早已落下来了,没必要分出高下。” “道是无情最多情。”夕误轻声念道。 白知秋转过弯,兜帽压得更低了,藏在兜帽里的手指收得极紧,将心口那一块的布料攥得起了褶。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91章 驱傀 簌簌飞雪, 到了顺安便成了夹着雪片的冷雨,再往南,雪片就分毫看不到了。 沁凉的雨丝细如毫针, 落到枯黄的草叶上就结出一层水雾, 随着草叶一起在风中朔朔颤抖着。 马蹄碾过,枯草没来得及抬头,又被车轮碾进泥水里。一队身裹黑袍的人沉默地行进着,连动作都僵硬得诡异。更远的山影雨雾中,罩着丛丛的影影绰绰的东西, 难以找出一个形容。 一只勾满丝线的枯瘦的手忽而掀开车帘, 惹得这无声无息宛如百鬼夜行的队伍动了一下。车侧全身被黑色幂篱遮了个全的人恭敬地躬下身,小声询问:“天师大人有何吩咐?” 天师嘶哑地“嗬”了两声:“到哪了?” “再有两个时辰就可以进城了,您若是累着了, 让人停下歇歇再走也是来得及的。” 天师没回答, 他就保持着躬身的动作噤声不敢语。过了好久, 那只枯瘦如经年积尘死枝的手终于收了回去。 马车正好碾过一处颠簸, “咯嗒”一声,没来得及掩好的窗帘随之抖了两下,带出马车里潮霉的血味。黑衣男人缩了下脖子,感觉凉气长虺一样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朝中天师喜怒无常,身边伺候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没几个活得过半月的。天师离开顺安, 点了他在身边伺候,到现在五天了,他连天师的面都没见着。 见不了正好, 男人眼珠骨碌一滚, 腹诽的话全咽了下去, 觉得天气实在是来得实在太过晦气,不知道要给谁出殡。 一壁之隔的马车内,是一如车外的冰冷。车内收拾得干干净净,根本看不到能够引起令人生厌的血气的东西。甚至,唯一能让人感觉到一点活气的,是小几上蹲着的一只锃亮的铜兽。丝缕的烟气从兽口中飘出,再自一双浑浊的眼睛前飘过。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死死盯着烟气,只有马车偶尔一晃中,才会呆滞地随着烟气移动两分。 好一会,它缓缓退开,转去扫视自己掩藏在布料下的四肢。眼珠转动都要费他很大的力气似的,甚至四肢一动,也带着锈住的布偶关节活动时的僵硬感。 “这具身子还是太不灵便了……” 白宇云烦躁地扯着生了斑痕、松松垮垮的皮肤,像扯着一身不合身的衣服。枯燥的头发被他拽了下来,流出带血的脓水。 脓水还没来得及从发缝里划下,新的皮肤就覆盖了上去。白宇云摸向那片伤口,愣神片刻,一脚踹向小几。 铜兽“咚”地跳起,跟着四分五裂的小几翻落在地,炉中烧着的最后一点灰燃出道幽蓝的火光,没入他眉心。 “天师大人?”车外,侍从畏畏缩缩的声音试探着问。 “滚!” “是,奴才这就滚。”外面的人点头哈腰,连连告罪,愈发烦人。他一使劲,连车座都被摁出了裂痕。 侍从终于闭嘴了,一时间,只剩下风声和车辙声。 白宇云向后靠去,阖上眼睛,缓慢消化着眉心致命的刺痛。 若有旁人能见,细看之下就会发现,除开眉宇间萦绕的血气和黑气,他眉心并没有修仙人的灵气,没有凡人的福债,甚至都没有妖邪的怨煞。 一片空荡。 车架忽而停下,传来两声敲车壁的声音。白宇云还没开口,叩门的人就自己掀开帘子,自顾自将挡路的铜兽踢开:“你又在发什么疯?” 白宇云一言不发。 “浮州那边怎么样了?你放了多少蛊?”那人环视一周,见白宇云没有给他腾地方的意思,不情不愿靠在车壁上,睨着眼看他。 痛感尚未散尽,白宇云掀起眼皮,看见对面人卸下遮掩的长巾后,没比自己好到哪去的脸,哼笑:“几个蛊,添乱都算不上的东西,指望它们拦住白知秋,不如指望他现在就跪在我们面前。” “没人想听你闲扯,说明白,之后怎么办?” 白宇云阴恻恻抬起头,眉梢脸皮都不受控地抽搐着:“怎么办?自然还是要人。剩下这点东西,破开他落的防护阵都未必够,还想从学宫后把他的仙身翻出来?做梦也不能这样做吧?” 他的嘴角越咧越高:“陛下,您只是一介凡人,八年苟延残喘,三具人身,兄弟儿子杀了个遍,全都熬过来了,何必跟我急这最后几天?而今事到临头,急则生变。更怕功亏一篑的,是你还是我?” 嘉庆帝骤然逼近白宇云:“我急?这么久以来,你办的事情办成了几件?我不想功亏一篑,难道你会想?收了你蝇营狗苟的小心思,把事情都摊明白了。” “陛下,”白宇云不以为忤,往后倒去,“十几年,谢仁在您眼底联同浮州州府姚连乐暗度陈仓,您分毫不知;谢府先生身份成谜,您从未思虑。一直以来,是我在想方设法替您藏匿行踪。顺安城里藏着的这么一个厉害角色,整整一年,您愣是翻不出一个准信……” “若不是恰巧来了那么个短命鬼,我还找不到合适的动作引诱白知秋离开学宫。”他靠在车壁上,慢条斯理捋着手上蛛丝,“白知秋不下来,没法对学宫下手,可他来了,不弄死他,我们谁都没个安宁。你想要长生不老,我想要他死,各取所需,从不冲突。都死了那么多人了,不差现在这一点。” 嘉庆帝退开一点,蹙眉,他控制不好这张脸,怎么动都显得怪异:“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他杀死在半路上?” “我说过了,杨雨,明信,多的是人把他当心头宝,身上护印无数,就我一个,怎么杀他?”白宇云嗤笑,“他聪明,把自己封印起来,还扯着因果线在灵魄上。真将他逼到末路了,是让他拼着跟我们同归于尽,得不偿失。” “您要是实在受不了这具壳子,等会进城,我替您找个将就能用的。反正……也不用忍多久了,一具仙身,万数血蛊,成就大业之前,死了多少人,根本不重要。” 白宇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于蛊骗的意思:“现在在他眼里,我们是同恶相济。可百年以后,他死得干干净净,陛下却能名垂青史……这还不够一本万利吗?” 嘉庆帝豁然退开,见白宇云含笑望着他,眼中尽是喋血的快意。那种癫狂刻在他的骨子里,把他雕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只要封禁阵破,不需要我们对付他……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偏要自毁长城,怨不得谁……” “疯子。”嘉庆帝道,却跟着辗然笑开。 可等他走了,白宇云又撑起身,缓缓挪动到碎掉的小几边,伸手扶扫开木屑,捡起铜兽。 “即便只是一具空壳,也轮不到你惦念。”一团火焰重新燃起,照得白宇云的眉眼更加阴邪,彻彻底底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魑魅魍魉了。 行进的队伍某一处,悄无声息倒下去一个人。他旁边的人毫无反应,继续向前走去。 *** 冬日天亮得晚,黑得却早。还没到酉时,光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白知秋裹着斗篷,连脸都不想往出露,全靠夕误足音认路。这么看来,他们更像是同僚。夕误往白知秋那侧偏了偏伞,想起什么似的:“先前,我欠我那小徒弟一柄剑,你们有替我给吗?” “给了。”白知秋闷声道。 “该谢哪位师兄?”夕误不甚意外。 “姜宁师兄。” “嗯,”他应了声,“顺安临四境,三百年前落成,由周围十二城拱卫,风水布局皆有讲究。蛊鬼可以用顺安来隐藏怨煞,相应的,他很难对顺安动手。去岁之后,北越一直查得极紧,专程派去的信使应当午夜返回。南方宁越两州对峙已久,宜州疫病也有三年之久,不好拿准。” “知道一些。” “一些?” 白知秋轻呵一声,神色疏淡,“花中不知日月短,岂料世上已千年。太久了,生疏了。” “天下风起云涌,不碍学宫与世无争。清风煮酒,暮色煎茶,过惯了那种日子,世间年岁几何,确实记不起多少。”夕误也笑了一声,“五日后是人间新岁,此后又有上元,以凡人生气生灵的阵法太弱,这一道能够维持多久?” 白知秋不很上心的样子:“两月左右罢。” “两月足够吗?” “两月后,已经过了雷动蛰惊的时候了。”白知秋垂眸,目光从路边石缝中的枯草上一掠而过,“该醒的都会醒,不该醒的,自然就不要醒了。” “我曾在南境,见过一种树。”夕误抖掉伞上积着的落雪,“东风过时并不生芽,常常要等到春日之后。卜术中讲,一念之差天翻地覆,也讲置之死地而后生。三百年过去,未必没有转机,何必现在便敲定结果?” “你劝我倒也罢了,别拿这些话去哄你小徒弟了。”白知秋摇头,“让他听见怪难过的。” “难得。” “不难得。”白知秋道,“你将我想得也太无情了。” 夕误侧目,不置可否。 重郡再大,有夕误引路,回去用不了太多时间。谢无尘已经起好阵局,甚至附了防风的符箓,站在门口等他们。 “回来了。”白知秋卸下兜帽,任他打量,等谢无尘明显松下一口气,才道:“城中阵局已经落好,今夜封了蛊咒明日便走,越快越好。重郡善后的事宜只能辛苦姚州府了。” “明白。”谢无尘道,“我为你压阵。” 夕误落后两步,眯眼审视走远的两人,最终无声一哂。 作者有话说: “花中不知日月短,岂料世上已千年。”出自唐寅《桃花庵遇仙记》 嘉庆帝相关剧情见第12章 ,第86章。 感谢观阅。 第92章 忘情 谢无尘与夕误是凌晨时出的城, 白知秋等他们走了,站在城楼上放目眺去。 雪下了一夜,到现在都没停下的意思。他扶着城垛, 看见两道车辙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不过片刻,就被落雪遮住了。 “嗒”地一声,一滴血珠直直砸在地上,散成一枚暗色的棋。从这一滴开始,更多的血顺着白知秋的手指往下落, 很快便将因果线染得鲜红。 浑身的疼痛自骨髓中生发, 最终在肃冷的寒风中麻木。黎明时换班的金吾声遥遥传来,有人顺着马道走上来,声音很小。白知秋听到了, 没动, 等那个人在不远处停下, 才转过眼。 天光不算亮, 姚连乐却一眼看向了白知秋的手,想来也是,白衣上沾点什么,太明显了。 “无妨。”白知秋随手甩掉血珠,无动于衷地抽出帕子换手擦干净血。但不过片刻, 新的血珠又冒了出来。他无奈叹口气, 向姚连乐点了下头:“给姚州府添麻烦了。” 没了旁人,姚连乐也不装了:“麻烦不至于,顺安城中藏着的, 才是大麻烦吧?” “姚州府一点都不意外。”白知秋道。 姚连乐眯起眼, 端详着白知秋的脸。 白知秋的长相是偏向于温和的, 尤其笑起来时候有种足够模糊性别的美感。或许是不在世间的缘故,他的年龄很难看准,只觉得年轻。但这张脸冷下来时,并不会让人觉得他狐假虎威。或许是因为在雪中站得有些久了,他眉梢发尾都染上了寒气,皮肤更是雪一样苍白,凉得令人不敢直视。 姚连乐觉得他整个人都已经不一样了,像是冻上了一层盔甲似的冰。 他将手敛入袖中:“夕误先生对您很是尊敬,你的身份自然更加特殊,不过么……我是俗人,去求去问一些有的没的,不如守好自己的一点地方。” “算麻烦,至于多大……”白知秋一笑,却被风呛到了。他别开头,呛咳两声,面色更白了,但他身上却没了一开始时身上总带着的恹倦感。姚连乐犹豫片刻,还是收回了自己伸出去要搀扶的手。 “拦得住的话,就不算大。”白知秋抬步走下城墙,“有人在很早以前便筑起了堤。” 话里暗示的意思很深,姚连乐听懂了一部分,肯定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他跟在旁边往下走:“车已经备好了,就在城门下等着。” 等姚连乐送走白知秋,回到衙门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还没等他将椅子坐热,就见李墨掀帘进来,带着没来得及休息的倦色:“白师兄让我将这个交给您。” 姚连乐接过匣子,觉得它轻飘飘的:“留了什么?” “白师兄没讲。” 匣子没有上锁,姚连乐掀开匣子,见其中除了扎起来的纸卷,其他什么都没有。姚连乐心里疑惑,展开一看,发现是图纸,整整齐齐十来张。每一张的右下角都被撕掉了,应该是撕走了印章一类的东西。 姚连乐眼睛乍然一亮。 白知秋留给他的,竟然是学宫的器物图纸。 *** 姚连乐惊喜的同时,驿站中,余寅眼巴巴地送走了秦问声。周临风嫌他丢人现眼,拎着后领将他拽到姜宁面前,拍打拍打让他杵直了:“好了,你们也动身吧。” 他们下学宫时走的不是白玉阶,是用藏书阁中的传送阵直接到驿站,消耗巨大。闻言,余寅立刻脚步发飘,要往地上栽:“周师兄,不让人休息一会吗……” 周临风面无表情躲开一步,但从他咬牙切齿的语气来看,他想说的可能不是“动身”,而是“滚”。 “就算不送送,”余寅被姜宁扶住了,得寸进尺地搭着姜宁手臂,踮脚从他肩膀上探出个脑袋来,“这一走至少半月,你不想我,总不能不想姜师兄的浮元。” 说不清周临风是觉得伤风败俗,还是真的不想浮元,一言不发扭过身就要走。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将一块玉牌递过来。 “给夕误师弟的玉简?”姜宁边问边抬手去接,被余寅快一步拎走了,疑惑地“咦”了一声。 周临风四平八稳:“给小师弟,师父让的。” 余寅这会头不昏脚也不软了,翻来覆去将玉简折腾了好几遍,以便确定自己眼睛没花:“不是,掌门令给小师弟,是觉得易阵眼这件事还不够闹吗?我不是嫉妒他,可这才多久,师父就打起了把学宫当嫁妆将小师兄嫁出去的主意?那小子娶得起吗?” 姜宁不解转头,周临风素来八风不动的脸色似乎也要碎了。 半晌,周临风忍无可忍,指着门口:“滚。” 余寅如愿以偿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利索拉上姜宁滚了。 *** 无情心法是白知秋入仙道时便修炼的,这一道修炼起来,其实并没有他人所认为的难受,甚至比起大多数武道心法都柔和了不知多少。 只是每次运转完心法后,浑身经络里会留下藏都藏不住的冷。 那或许不是冷,是一种人言难讲的空寂与清净,因为太难形容,自然而然地觉得接近冷意一点。 白知秋睁开眼,解开帕子,顺手抹掉了唇边的血。 暖炉放在一边,早已熄了。换作平时,他裹着厚重的斗篷犹嫌不够,此刻却连轻薄的罩衫都没穿。长袖滑下一段,露出月一样的霜白的手腕,细瘦到伶仃。 白知秋垂眸,捻了捻自己青白的指尖。 又过了好久,他抬起手,碰了碰右耳垂。 右耳上的伤口已经长得差不多了,谢无尘一直心心念念着给他换成耳坠,一直没来得及,铅针便没摘。 他告诉谢无尘的那一句话其实不全,杨雨后面还说了一句。 她说,若是你想留在人间,人间便要有一个牵绊,能够留住你。 也是那时,杨雨给他扣上了一枚耳坠。 白知秋对情感的感知一向淡薄,他明明知晓每个人的内心,又好像不是很懂。他始终站在众人之外,观看着别人的悲喜离合,又在其中随波逐流,顺从他们的思维做出自己的选择。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种感觉,不好也不坏。他或许真正需要做的,是等待自己的结局。 可他又突然想起明信曾经所问他的,这世上可有你愿意为此驻足,甚至为此羁留的地方? 白知秋手中摆弄着茶盏,眉目低垂,是一惯的乖巧模样。 话出口时候,却是冷淡至极,他说:“我不知道,应当没有。” 他受杨雨教导,在人世间辗转许久,又走过通天路,红尘百遭见过,加之学宫百年,对万象诸般动心过,却未曾对什么不舍过。 明信温声问:“那你为何常去舞雩台?” 白知秋很浅地停了下:“仙门若是未曾没落,抑或是没有学宫……” “难道不该这样吗?” 应该,不应该。 不算理由的理由。 然后白知秋便不太想理人了。 明信无法,他只能随着他去。 白知秋大概本来这么个性子,在无情心法里走上数年,连少年的活气都消磨掉了,清醒又冷静。 明信对他珍之又珍,时候久了,白知秋不再那样冷冰冰的,会对他笑,会跟他开玩笑。 只是明信永远猜不清,白知秋到底是发自内心的,还是觉得,应当这样做。 他想不出自己该用什么办法留住这个孩子。 那枚细细的铅针有千钧之重一样,白知秋费了很大功夫,弄得耳垂都红了,才将它取下来。 他向来随遇而安,力尽便好。对于谢无尘的出现,他看透了他在仙道上的天赋,本身就是想要利用,一开始在感情上根本没有用过心。 后来的许多,谢无尘走偏了路,自己或许真的是被惯坏了,就那样将错就错地让事情发展了下去。 映花幻境是他所成,想要动一点手脚,轻而易举。 至于洗去感情,也不过是走一周无情心法的事情,并不麻烦。为了镇压灵魄所连的生魂,三百年来,他用过无数次,熟悉到他知晓灵力流转过每一寸经络时候的感受。 谢无尘会记得他遇见过那么一个人,会记得自己曾经爱过他,甚至会记得这段感情给他的所有触动。 但他不会再心动了,自然没有了难过。无情道下,情感是残缺的。 白知秋手搭在车窗边,眼底倒映着纷纷扬扬的雪。乌黑的长发铺陈在背后,更衬得他面颊雪白,颈线没入衣衫,脊背挺直,一动不动地像尊又冷又无情的冰雕。 他的手一展,沾了血的铅针无声坠落。 他终于又是孑然一身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93章 惊妄 北越与浮州的牵连到底有多深, 是身在局外的谢无尘所不知的。但当夕误顺利过关,甚至拿到了北越的路引时,谢无尘终于扛不住心里的五味杂陈, 沉着脸上了车, 车帘一封,眼不见心不烦去了。 这会时候已经不早了,夕误回来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只油纸包。谢无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只好扣着阵盘, 默不作声将视线转向车外,摆明了是个拒绝。 夕误无声笑了,懒得跟他纠结, 自顾自靠在一边, 将油纸包向谢无尘的方向推了推, 含笑道:“什么时候开始辟谷的?” 谢无尘放入一枚阵石:“下学宫之后。” “你入仙道, 碧云天没要你辟谷么?”夕误奇道。 初入修行,辟谷是最基本的要求。不过到了碧云天上诸人的修行年岁,辟谷反而不甚重要了。而夕误不了解碧云天上不辟谷这件事,大抵只是因为,他离开学宫时, 诸人还在枫院。 各自带着一堆仙道院弟子, 重口腹之欲,太过以身作则了。 谢无尘从阵盘上抬起眼睛:“碰得少些。” “也是,学宫么, 世间仙境。”夕误竟似有些怀念, “喜欢那个地方吗?” 这话不甚符合夕误的性情, 更不适合从曾经搅弄风云的妖师口中说出来,可若出现在一位长辈身上,反而会很合适。谢无尘点下了头,不欲多言的样子。 “不很喜欢?” “……”谢无尘沉默片刻,补了句:“很喜欢。” 夕误微眯起眼瞧他:“你重情,十载师徒缘分不是那么容易抛开的东西。我曾经想过你会喜乐一生,不过惊变常生于朝夕……你现在不想与我多说,我知道。” “送我入顺安是谢将军的决定,与先生无关。北函关兵变,亦与先生无关。”谢无尘平静道,“我没有怪过先生,只是现在,让我多少缓一缓。” 积攒了这么久的情绪,总是需要细细梳理的。谢无尘冷静克制的程度,已经够出乎夕误意料了。 他一叩车壁,示意谢无尘将阵盘放下:“与我谈谈心吧。” 谢无尘眉头当即便蹙了起来,摆明是一个抗拒的姿态。 “不谈以往,谈谈小师兄,”夕误一顿,“还有学宫。” 话未落,他又盈盈一弯眼角,是常见的诱哄姿态:“我猜,最开始想来见我这件事,是你提的。” “……”回答他的是谢无尘的默然不语。 夕误暗自叹了口气,心道徒弟已经没有小时候好哄了,即便如此,他面上还是使人如沐春风的:“想问什么?小师兄的心法?” 谢无尘眸光一动。 夕误何其敏锐,自然没有错过他这点细微动作,前倾的身子略微放松下来,开口问道:“你的剑,应当是小师兄为你落的福印吧?它名作什么?” 论定力,谢无尘自然比不了夕误,片刻后,他败下阵来:“昭至。” “草木先知。”夕误很轻地“啊”了声,“你是当真心悦他。” “可是,你心悦他,他心悦你吗?” 天光逐渐黯淡下来,车内自然更暗,不过尚未到需要点灯的程度。夕误靠在车壁上,目光垂落在谢无尘身前。从谢无尘的角度看过去,夕误有种与白知秋相似的温和。但白知秋的温和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温柔,夕误却是敛入刀鞘的利刃,即便看不见,也令人心生畏惧到无法忽视。 这话问的挑衅意味太浓了。 谢无尘不习惯于应付太过锋锐的问题。他放下阵盘,摸向手腕,感觉腕上系着绳结的地方隐隐发烫起来:“我不肯定。” 夕误目光中尽是不出所料。 “先生难道没有算到吗?”谢无尘掀起眼皮,淡淡反问,“他的接纳,我的动心,有什么是在先生意料之外的吗?” “你的动心,我没有料到是这种……”夕误坦诚道,“感情这件事,以前我可以哄你,现在总不行了。他让我带你回学宫,对于此前诸般,自然是默许我告诉你的。尤其是……” 谢无尘打断:“我不想听。” “可有些事情,他愿意让你知道,希望你做好准备。”夕误话锋不改,“尤其是,无情道心法的事情,除了我和他,这世上没有第三个人可以回答你了。” “……” 无情道心法。 如果一定要给许多事情分一个轻重缓急,谢无尘是会将无情道心法向后放的。可当这五个字忽而间明晃晃地放到他面前,让他拒绝,他做不到。 再开口,谢无尘的声音已经带着低低的哑意了:“他说,他已经不修行这一道了。” 夕误只是摇头:“是不修行,不是完全不用了。封禁阵下数百怨魂,他要保持清醒,只能用无情道心法。” 谢无尘搁在腿上的手骤然收紧。 “谈谈么?” 风声穿过巷道,带起轻轻的呼哨声,谢无尘放开手,冲夕误绽开一个纯良无比的笑:“先生对我,还要打蛇打七寸?” “能被拿捏住七寸的,都是有牵绊的人。”夕误意有所指,“将你的手再给我看看。” 或许是觉得看不清,夕误先点起了灯,把着谢无尘的手腕对光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 绳结上的淡金色已经完全消失了,变成了温温润润的莹白,触手之时轻若蛛丝,却不如蛛丝存在感强烈。若是不知道内情,怕是只会将它当做是学宫什么珍奇异宝。 夕误还觉得不太安稳,想要动灵力再查探一番,被谢无尘一抽手收回去了。 放在从前,谢无尘的耐心多的是,哪有这么容易消失殆尽。夕误松开微蹙的眉心,道:“小师兄有告诉你这是什么吗?” “没有。”谢无尘回答,同时低头把袖口理好,摆明了的不想给夕误再看了。 “我只能看出是一种护咒,能够护住灵魄的。这样的咒法不多见,多半是……” “出自仙门。” 仙门的咒术在学宫藏书阁都有留存,甚至一些常用的典籍都专程修做了官字以供查阅。但夕误不是说废话的人,既然说了,代表它甚至是藏书阁中查阅不到的。 “古早的仙门禁咒?” “有些护咒损己,同样会被列入禁咒的,转生阵好像也是其中之一。”夕误托着下巴,“金色的灵咒我从未见过,可能需要你去禁咒里找。” 谢无尘脸色当即就黑了,不免还是有些狐疑:“先生从何而知的?” “小师兄告诉我的。”夕误摊开手,“万象天封禁阵中,最重要的是修行卜术的人的灵魄。卜术沟通天地,唯有如此才能窥探阵局。不只是掌门令,还有封禁阵真正的阵眼,因为他原先选定的阵主是我,所以该说的都告诉过。” 他微别开脸,光线就在他侧脸轮廓上划出明显的界限,眼睛黑白分明,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我猜,小师兄会因为封禁阵的原因,将掌门令交给你。想动的话,自己抓紧机会。” “禁咒……”谢无尘念道,“我要找的,到底是什么?” 夕误平平一扯唇角:“问住我了。” “掌门令中没有?” “说不准……他说没有。” “但你要找,三百年前他从仙京回到学宫,带回来的除了杨雨教给他的阵局,还有窥见的自己的结局。” “万鬼同哭,身陨黄泉。” 谢无尘耳边嗡鸣,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好像跌进了水中,口鼻都被捂住,无法撷取到一丝空气。与此同时,胸腔里却泛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酸酸涩涩的,很不舒服。 他平静垂眸,眼中所有的情绪就藉由这一微小的动作,尽数被他藏住。可右手拇指死死掐在左手虎口处,用力得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白知秋需要有人接下阵局,不一定是夕误,但一定有他。 “无尘,抬起头。”夕误很轻地说。 谢无尘不予回应。 “抬起头,听我说。”夕误重复。 谢无尘不肯,始终低着眼。少年人抽条过的身子显得异常单薄,不够温暖的光落在他紧绷的肩膀上,让他像是浸在冷夜中。 “过几天再告诉我不行么?”好半晌,谢无尘才无声笑了下,“起码要等我接过封禁阵吧。” 夕误沉沉地望着他。 灯火照得谢无尘眼前有些恍惚,他阖上眼,那些灯火便变得有些陆离斑驳,一片一片碎成他不成样子的记忆。 顺安,北函关,学宫,碧云天,被打哨的寒风在空荡荡的心口一卷,就卷得干干净净,只给他剩下讽刺与自嘲。 为什么呢? 他向他起誓,句句真心,句句不忤。可他从未向他许诺过感情,自然从未骗过他。 从始至终,白知秋都身在局外,沦陷莫深的,只有他一个罢了。 偏偏白知秋把什么都给了。 那些亲密的举动,甚至更亲密,更过分的事情,白知秋都默许了。 但当所有的温存撕开表面的伪装,就能够发现,其实与过往没什么不同,不过都是谎言与放弃,而已。 谢无尘眼眶发红,喘不上气,肩膀止不住地颤抖。这样的崩塌感,在短短几天中,他尝过太多次了。 疲惫铺天盖地,但这一次,不会有人再来抱住他了。 可即便如此,谢无尘心里还是抱着那么一点微茫的希望。 “我想过他会走。”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语气嘲讽,话尾不可避免地带着哽咽,“我知道要找办法救他,也会替他守好封禁,可……” “可他怎么能这么无情呢?” “你没有修过无情道,你不清楚。”夕误停了停,没收回被谢无尘不动声色避开的动作,强行掰开他的手指,一字一顿,“无情道没有狠厉到你们所认为的程度。” 作者有话说: 下章余寅出来就不用苦大仇深了(抹眼泪) 感谢观阅。 第94章 初识 谢无尘别开头, 目光落在虚空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对于平常男子来说,白知秋的长相实在是太温和了, 加之性情冷清, 不熟悉的人只会在他身上感觉到疏离。而谢无尘孑然不同,即便他不喜,不想承认,他也确实更多地与谢仁将军更为相似。 当他侧过脸时,鼻梁便显得尤为笔挺, 侧颊线条明显, 浓密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显现出的不近人情是冷锐而锋利的。 夕误在袖中摸了摸,问心无愧地靠了回去:“忘记带帕子了。” 随身之物哪有那般容易忘, 谢无尘不想跟夕误争论, 自己咽下喉口哽住的酸涩, 哑声道:“这般想来, 先生该是肯定的。” 夕误本来都想阖眼,晾着谢无尘,由他去难过了,闻言眼皮一抽,再看过去, 便直直撞上了谢无尘的眼神。 所有的悲痛被他收起, 而平日里几乎瞧不出的直白和凌厉,就这样开诚布公地袒露在夕误面前。 谢无尘其实是有一种,试图打破、或者保护什么的劲头的。由于年龄与身份的关系, 极少会有人能够顾念到这一点, 但他能够孤身一人寻到学宫, 便注定他会带着这种劲头,一步步往上走,最终看到白知秋—— 因为白知秋在碧云天之上,所表现出来的,太像一支疾风骤雨之下的蒲苇了。 风雨不催,却又柔韧易折。 “真是的……”夕误扶额笑了,很是无奈。 “先生要同我谈心,自然要将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再开口,谢无尘的声音已经趋向平静,只有尾音还有微小的颤抖,“无情道的事情,先生尚未解释清楚。” “倒像是我占了下风似的……” “当然。”谢无尘冷漠道,“看我锥心,先生好受吗?” 夕误一摊手,意味不明。 谢无尘死死盯着他,目光好像要透过夕误常扮出来的那份从容的伪装,直直看进他的内心。 看不透,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夕误想。 他毕竟不是白知秋。 白知秋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到,他对世间,对他人尚且抱有浅淡稀薄到聊胜于无的感情。从他踏上仙路,却保留了自己的姓氏开始,他命途的最深处,就被系上了名为牵绊的丝线。 有牵绊就有心,有心就会动摇。 所以,哪怕白知秋与他一样有着冷静到冷酷的清醒,有着能够算计他人情感的本事,他也不愿意将它们付诸实践。 他习惯将每一份交到他手上的感情原封不动地送还回去。 除了谢无尘。 谢无尘总是想要在愈来愈亲密的接触中,得到白知秋一个回应。可哪怕他们在真正亲密无隙的时候,白知秋落着泪,仍是只肯喊他的名字,不肯对他说出那个字。 因为从谢无尘对他上心,或是从他允许于恙将一本书册交给谢无尘开始,他便亏欠谢无尘。 是他自己不肯,是他自己有愧。 他无法给予这段感情一个圆满的结局,一场生造出的镜花水月,终会浇灭炽烈燃烧的心焰。 他担不起等同的爱,所以将能给的都给了,又吝啬地不肯主动踏出一步。 无数的巧合与算计,像紧密契合的机关,时至今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没人分得清了,也不重要了。 这才是真正令谢无尘难过的地方。 “他说,天道偏爱无情道,因为无情道干干净净。”夕误摇了下头,“就这么一点心,还能怎么办呢?” “与天地相合,怎么能说无情,无情哪有偏爱。”谢无尘低声道,“或许该叫忘情道吧。” “忘情而至公,也许。” 谢无尘哂笑,眸光被晃动的灯火映得明明灭灭:“他能干干净净不带一点牵绊,可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飞雪打着旋,在他指尖一触而过,像落了个无情无欲的吻。 夕误也掀起车帘,向来路望去。北函关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星点的光散成不会出现在雪夜的星,飘在山顶上。 白知秋收回向北望去的目光,甩掉掌心里已经被染红的雪,掩住唇虚虚咳了两声。他不知把马车弄去了哪,一身薄衣坐于马上,身形瘦削。漫天飞雪落在他发上,让他融入了天地之间。 *** “四天了。”余寅坐在姜宁对面,悲愤地指着大街,“四天了,别说小师弟,我连一只鸟都没看到!小师兄那边半点消息没有,他到底怎么做到放下心的!” 姜宁捧着茶杯,捂着长巾,呵了口气。白雾一吹就散,散开再聚,他说话的声音在藏在后面,不甚清晰:“小师兄么……” 余寅险些怒而摔杯。 “也许路上遇见了什么情况。”姜宁慢悠悠道,“夕误师弟的实力,还是可信的。” “但他只修行了二十年!”余寅愈加悲愤,“一百多年了,他没有将卜阁的修行忘个彻底,就可以谢天谢地了。“ 姜宁不急不躁抿了一口水:“忘不了,忘了可能会被小师兄打死在浮州吧。” 夕误多少是白知秋亲自教过的,对于余寅而言,实在是可望不及求的存在。于是余寅一口气没上来,落汤鸡似地焉了。 不过夕误和谢无尘没有听到余寅的抱怨,他们在路上又晃了一日,才踩着晨光进城。进城后第一件事是动了护城阵,算是给白知秋传了信,才由谢无尘带路,去他们上一次落脚的客栈。 新岁初过,燥寒的齐郡还没有显出什么春来的征兆,空气中未散尽的火药味和满地碎竹倒衬出另一种暖意。 姜宁一大早收到传信,披好衣服,叫醒余寅,边往楼下走边道:“小师弟他们到齐郡了。” “齐郡这边,过了初七便是过完年了。”余寅揉着眼睛,絮絮叨叨,声音浸着刚睡醒的含糊和怨念:“我要怀疑他们三个背着我们过年了。” “……” 这点声音很小,加上他们带了周临风给的传音符,凡人是听不见的。但余寅话音没落,柜台边便有一名男子抬起头,向他们的方向望过来。 这人是那种第一眼便会让人觉得温文尔雅的,只是面上不带笑,眸光一扫而过时,与扫过了路边的草木无甚差别。余寅在他在一扫之下,骤然消了声。他哑了半晌,才咳出一口气,没底气地戳姜宁:“这是五师兄?” 姜宁一点头。 “有点不太一样。”余寅暗自嘀咕。 或许是碧云天上关于“夕误”,关于“妖师”的传言传得有点久,失了真,以至于余寅印象中的夕误,一直是一个浑身浸着血气,甚至带着邪气的人。 如今一见,完全是大相径庭。 而且,夕误比他强,强的不是一分两分。卜术吃天分,灵魄较于常人更加强悍。余寅入学宫不过比夕误晚几年,而今竟然比不过他。 由此来看,百年间,夕误是不曾落下修行的。 他正要凝神,就见夕误似有所感,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余寅只觉自己好像被什么危险的生物盯住,森冷的呼吸就打在他后颈上。 “窥探他人灵魄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夕误在余寅惊恐的目光中,向他露出一个堪称阴邪的笑,“小师弟。” 姜宁:“……” 余寅气短地缩到了姜宁身后。 谢无尘好像想说什么,张张口,还是默不作声地咽了下去。 姜宁礼节性向夕误行了个礼,爽朗一笑:“师弟想欺负他的话,回去送你。” “师兄。”夕误还礼,隔空点点后面亦步亦趋的余寅,淡定摇头,“不了,还是打回卜阁,再修行些日子吧。” 余寅:“……” 他指着夕误,又指指自己,显然是觉得夕误太看不起人。 谢无尘跟着还了个礼,道:“白师兄讲,我们见面后直接回学宫,路上不要耽误。” “明白,有话路上说。”姜宁率先出门引路,余寅总觉得站在夕误前面有点奇怪,于是自觉殿后。等上了车,他便明白了,自己这个决定到底有多蠢。 夕误先挑了个位置坐下,谢无尘不知道跟夕误有什么不对付,偏偏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姜宁偏心最小的,坐在了谢无尘对面。于是留给他的位置,便只剩了谢无尘和夕误中间。 余寅盯着那空位看了好一会,一咬牙,满脸忍辱负重的表情,不声不响往谢无尘那边蹭。 夕误敲了敲中间小几,眉尾一挑:“多少是同门师兄弟,何必一见面便苦大仇深?” 余寅看都不看他,咬牙切齿:“同业相仇。” 夕误明显一愣,摇头笑了,反正以余寅的心思,听不出他什么意思。 “小师兄传信,你们过来少则七日多则十日,怎么晚了这么久?”姜宁示意双方暂且停下剑拔弩张的架势,问道。 “有眼睛一直盯着重郡。”夕误道,“小师兄在重郡布下护城阵,无进无出,自然而然也拦住了窥探的人。我们从北越走,但为了避人耳目,中间还是绕了几座城,耽搁了。” “小师兄那边音讯全无,很是担心。”姜宁道,“我同小师兄传过信了,你们再传一道吧。” “传信便不必了。”夕误瞥了谢无尘一眼,见他垂着眸,似是又要沉入心法中,无声一笑,“不过,是我险些忘了,掌门令带了么?” 姜宁往袖中探的手一僵,面色古怪。 余寅更是差些跳起来。 “明掌门未曾交代?”夕误同样奇怪道,“没有什么要嘱咐给无尘的事情?” 半晌,姜宁点头,取出锦囊递给谢无尘:“带了,小师弟,特意予你的。” 作者有话说: 最近补考,还有一个项目在收尾,能抽出来码字的时间很少。加上身体和其他原因,我自己也无法确定这本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大概是四月之前吧,能赶上给秋崽过生日。 感谢观阅。 第95章 阵局 姜宁递过来的玉简比谢无尘所用的玉简更为莹润些, 正面所雕的场景是藏书阁主阁,右下角缀一枚小小的印记。谢无尘对这个印记很是熟悉,白知秋帕子上所绣着的, 便是它。 一个小小的“白”字。 谢无尘拇指下移, 细细摩挲着它。 四周的安静和沉默被夕误一声不明显的笑打破:“万象天阵局和芸笥天阵局,是由小师兄封入玉简的。它在你手里,有什么不甚明白的,问小师兄便是。” 玉简触手温凉,柔和的灵力绕着手转了一周, 似是在辨认主人。很快, 它安详下来,妥帖地附着在其上,给玉简镀上一层温润的光。 谢无尘闭上眼, 将灵识沉入玉简之中。 触碰到玉简的瞬间, 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袭来, 像乍然显露出平静水面的漩涡, 毫不留情地将谢无尘狠狠一拽! 眉心乍然一阵刺痛。 谢无尘急促地喘了一口气,眉心紧皱,冷汗霎时涌了出来,闷哼声却被他死死压在喉咙里。余寅一惊,就要伸手去拦, 被不知道什么在手背上狠狠一敲。 “你做什么?”余寅略恼。 夕误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转眸凝视着谢无尘,不知在想些什么。余寅只看见他神色平静,却没见到夕误掩在广袖中的手指同样收得极紧。片刻后, 夕误轻轻一摇头:“只算掌门令在小师兄手上的时间, 都有三百多年。他不至于这点冲击都抗不过。” 有些典籍的阅览对查阅人的灵魄强度是有要求的, 存储在玉简中的尤甚。余寅知道掌门令中藏了许些平日里根本不会示人的典籍,对明信和白知秋轻易交出掌门令不免提心吊胆,现在再听夕误不以为然的言论,当即抻起脖子:“你自己的徒弟,也不心疼吗?” “心疼他?”夕误似是觉得有趣,尾音甚至是扬起来的,“他是黄口小儿,还是有人能替他扛一辈子的事?” “……” 话不是很好听,但是这样的道理。姜宁觑着谢无尘苍白的脸色,见他呼吸逐渐平静下来,略松一口气:“师父为什么要将掌门令给小师弟?” “让他对封禁阵稍做了解吧。” 余寅狐疑:“可我入阵时,小师兄没有让我了解啊。” “……”夕误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余寅。后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要反驳,便听夕误轻飘飘道:“你懂阵法吗?” 余寅一哽。 其实周临风考虑过,把余寅团一团扔去阵阁,可惜余寅自己不太想学。今天借口是阵法不够灵便,明日借口是规律走向拗涩复杂,借口用尽了便言说自己身体不适,最后被当时的阵阁考核长老丢回碧云天,成为了山上的唯一败笔。 但余寅绝对不肯让夕误知道这段往事,色厉内荏道:“姜师兄主修阵法,不一样不知道?” 姜宁点了下头:“不知。” “也是,小师兄不想让我们碰这些。”夕误一笑,“若是不问,他是不会主动讲的。” “问了多半也不答。”余寅小声反驳。 夕误默然片刻,轻声道:“万象天阵局之大,绝非芸笥天可比。哪怕清远是阵法大家,底蕴尚未至此。” 他落在谢无尘身上的目光显得凝定又平静,声音也是一样:“通天路是三界隔绝后,唯一尚存天道的地方。小师兄在通天路上见过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的决定,绝非心血来潮。” 否则,他不会整整三百年,都不挣不躲地等着那个结局。 “谁知道小师兄到底怎么想的。”余寅一耸肩,不想跟夕误多说了。 他的机缘源自于夕误的离开,在碧云天上浑水摸鱼一百多年,一见面,发现仍然不如一直停滞在人间的夕误。于是余寅理智思考片刻,没在“同业相仇”和“相煎何太急”之间做出选择,转眼去看谢无尘了。 谢无尘双眼紧闭,胸膛起伏,鬓角被冷汗浸湿,汗珠顺着脸颊滑下,聚集起来,滴哆一下落在桌面上。 真疼,谢无尘模模糊糊地想,玉简中封锁着的威压,太强大了。 偏偏在这针刺一样的疼痛里,他依然保持着自己该有的清明。密密麻麻的流光在他灵识旁流动,像夏日里无规律飞舞的流萤。他裹挟在其中,感觉自己要随时坠入无底深渊。 其实坠下去并没有什么,被扫出玉简而已。但这也证明他没有查阅这些禁咒的能力,下一次再来,遭遇到的阻碍会更大。 谢无尘试了几次,找不到令它们随心而动的方法,干脆站在原地,将灵魄所感知到的所有一并屏蔽起来。 从外及内,车辙声,风声,姜宁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到他们的存在,皆如潮水一般远去,变成一种雪白的空茫。继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脉搏,又感知到自己纷乱的思绪。 最后,是沉在玉简灵流之中的神识。 “万象天封禁阵……”谢无尘又念了一遍。 漂浮的灵流刹那间一静,又不管不顾地嬉闹起来。谢无尘猝然睁眼,手指径径点向某一点。 长风翛忽拂过,卷起山雨之后特有的草木气息,迷了谢无尘的眼。他侧过脸,再睁开之时,发现自己站在白玉阶前。 混沌的天穹在眼底铺开,一直与白玉阶尽头处的牌楼连成一线。长阶两侧丰草长林,藤蔓低垂。风从长阶之上倒流而下,冷意沁骨。 谢无尘站在阶底,抬起头向上望去,没由来地有些心慌。 就在他愣神间,笼罩着的黑云压得更低,像是无声地催促。 他向身边看去,继而轻轻地闭了下眼,抬步向上走去。 白玉阶的三百级是略数,仔细数起来,应该是三百一十六级。为什么会设成这样一个数字,估计只有白知秋知道了。 他与白知秋初见就是在白玉阶上。 那时候,谢无尘以为白知秋是不爱笑的。他握着一卷书,倦倦地倚在门边,眸光浅淡,没什么力度,却有一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谢无尘在牌楼前站了片刻,继续向前,走入石道之中。 身后,阶梯一级一级崩塌。随着他的脚步,石道中的灯火同样逐盏熄灭。身后一切化为深渊,禁咒流转,沉沉地淹没在其中,连光芒都被吞噬。 前方,一线光芒显露出来。 走入那线光芒,就是摘星楼,从牌楼往下望,是欣荣锦簇的芸笥天。 谢无尘大部分时候呆在碧云天,没有下来过几次。但可以肯定,这不是他所知的芸笥天。 这会大概是初春,树木刚露了芽,苍青的草地中稀疏泛绿。藏书阁尚未起全,西侧的泉流上同样没有架桥。河面上浮着些许浮萍,两侧生着芦苇,偶有一只水鸟落下来,不过片刻,便又飞走了。 白知秋将阵局藏在那时的学宫中。 落于他眼中的一切,明明有着春日已近时特有的生机勃勃,却显得平静得诡异。 不是因为太安静了,而是因为始终与它们隔着一层幕帐,像坐于窗内观察这一切,美则美矣,却始终缺了一点活气。 他那时的心境,该是什么样的? 谢无尘在其中穿行而过,走得很慢,却始终坚定。无形的威压逐渐加深,压在他肩头。 白玉广场纵横十九道,中间天元处有一道虚渺的影子背对着谢无尘站在那里,听见身后响动,怔然转过身。 “您是……” 谢无尘没来得及开口,女子身形一闪,已经消失在原地。中心阵眼随之泛起微光,浅白的光芒顺着棋盘纹路铺展开来。景色淡去,风声低咽,天空愈发昏沉,棋盘却越来越明亮。原本不为人所见的阵眼逐一亮起,有的落在交接点上,有的却落在方格中。 芸笥天阵局,万象天阵局以此为基。 谢无尘一眼扫过阵眼落点,抬步便向万象天走去。 尚未建好的藏书阁后,是铺展的湖,尽处跌下悬崖,水声哗啦。 外周没有云梯,云气翻涌,寒凉的气流扑面而来。透过隐隐绰绰的云影,天坑下的翠色时隐时现。 原来自己早已接触过阵局了。 白知秋灵肉分离,灵魄封印在阵局下。他要穿过封印,才能进入他的识海。 那时所看见的万象天,不过是白知秋为他生造出的幻境。 谢无尘闭上眼,向前迈出一步。 一脚踏空。 坠落的一瞬间,漫天威压毫不留情地倾轧而来,一直不曾散去的剧痛愈发狠厉,要生生将他撕裂一般。 谢无尘急促地喘了口气,强逼自己定下心。 没关系,谢无尘告诉自己,白知秋在这里。 他已经进过一次阵局了,要走过的不过是一段黑暗。 上一次有白知秋为他引路,这一次要自己走而已。 他在无穷无尽的坠落中睁开眼,拂开吹拂到眼前的发丝,无声与黑暗对峙。 手腕上隐隐发烫,谢无尘不用看,也知道是白知秋落给他的护咒。 什么护咒才能落在灵魄上? 但这个念头不过出现了一刹那,便被谢无尘抛之脑后,心中唤了一声“昭至”。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96章 落阵 夕误在人间行走百年, 做惯了主,即便与几人挤在同一辆马车,都自有种让人一时半刻难以忽略的上位者的架势。余寅听他扣着姜宁的玉简同周临风讲话, 总觉得两个人只是状似和平——周临风在他眼里是半只狐狸, 夕误讲话同样爱留一半,两个人没有打一架,其实怪稀奇的。 他低下头在旁边玩卦签,一个没捏住,吓得他慌忙去捡。这一低头, 却嗅到一丝血气。 余寅一愣, 凑着嗅了嗅味道,眼尖看见谢无尘指缝边渗出的血。他“嘶”一声,揉着额角直起身, 提起脚尖探过去, 踢了下姜宁。 姜宁眉心一蹙。 “真, 没, 事?”余寅眼睛向谢无尘方向一斜,张着嘴比口型。 谢无尘呼吸已经平静下来许久了,此刻不知为何,又一次急促起来。他整个人的心神沉在玉简中,又将自己的神情控制得极好, 让人难以看透。 这是习惯了压抑自己。姜宁心下明朗, 但他并不拿主意,于是还是将问题丢给夕误去解决。 “无妨,”夕误抽空看了一眼, 轻声道, “快了, 他很快就能够看到阵局了。” 余寅相当怀疑,夕误对自己的徒弟根本没有感情。 “你跟小师兄学其实也挺好的。”余寅对根本听不到他声音的谢无尘感慨,“至少,小师兄间或会当个人。” *** 剑随心动,短剑落在谢无尘手中,银白流光温驯地托住他,剑柄上的福印鲜红到灼目。 “知秋啊……”谢无尘望向无边的黑暗,神色平静,眼中却只有悲伤。 “你想让我怎么做?” 没有人回答他,谢无尘也没有奢求得到回答,指尖在剑刃上抹过,随之挥出一道灼目白虹。 剑光长长劈出去,撞上不知在何处的边界,荡起一阵嗡鸣,更加炽烈汹涌的白光反扑而来,挟着浩浩长风穿过他的身体。谢无尘抬起手在眼睛前挡了一下,在白光刮过的瞬间,听见一道几不可闻的叹息。 谢无尘伊始以为是风拂过耳畔的错觉,但很快便响起了风过长林与清泉击石的声响。其中一道又冷又轻,仿佛始终置身事外似的。 比起在芸笥天所见,此刻的声音,让谢无尘感到了一丝温度。 白知秋坐在泉边,怀里抱一把撑开的伞,长发一直披散到地上。他低着眸,割破了手指,小心翼翼地在伞面上点血。一名男子坐在一边擦拭自己手里的剑,时不时问两句话,他便顺口答了。 “仙道已经到尽头了,你起这般大的阵局,想让学宫重现当年仙门的盛况?”那人问,疏离又冷漠。 白知秋及冠时上了通天路,回来后便驻颜了,直到后来与其他人打交道,显得年龄太小,才又让自己长了几岁。他身边的人大概比他大四五岁,衣服穿得规正又死板,面上毫无表情,虽有种不动声色的沉稳,却无形中已经让白知秋比了下去。 谢无尘知道他是谁了。 “我也不过沧海一粟,哪能肯定未来的事情?”白知秋轻声答道。 白宇云轻哼一声:“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话里有藏不住的不满,可白知秋恍如未闻,又摸出薄刃在手指上割开一道:“明掌门日后多半是要上仙京的,他走之后,掌门令传下来该在你手里。世上想要求仙问道的人那般多,想要上下求索的人亦然。或许日后的学宫不会拘于仙道,你说呢?” 白宇云冷冷地看着他:“我不要。” “你要继续游历人间?”白知秋问道,“师父希望……” “师父希望,还是你希望?”白宇云没等白知秋说完就反驳出声。 那时的白知秋尚未有后来的淡定与成熟,闻言很明显地愣住,不解:“师兄?” “师父心里真正承认的人是你,你难道不清楚?”白宇云收起剑,转身就走,“你想要掌门令,拿去就是,我不碍着你的路,你也没必要跟我装什么兄友弟恭。” “你布完阵,自己早些歇吧。” “……”白知秋张张口,想说什么没有说出,目送白宇云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下,又低下头,安静地将伞转了一个角度。 清棱棱的月光铺陈下来,照得四周一片雪白。白知秋微垂着眸,长睫投出一道纤长的阴影,白皙的脖颈掩在乌发下,一直没入衣领。白衣上的云鹤暗纹随着动作,偶尔在眼前一闪,衬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手上还没有因果线,骨节修长,血脉明显,在月光下显得干净又漂亮。 谢无尘别开眼,感觉心脏不受控地跳动起来。他轻轻地走到白知秋身后,蹲下身,温声问道:“你在画万象天的阵局吗?” 白知秋没回答。 这是幻境,存的不过是过往一段场景的复刻,谢无尘没有参与过这些过往,自然得不到回应。 他安安静静地等着白知秋画完。 如果此时再来一剑,他可以直接劈开表象触碰到深处,但他这么瞬间,是不想的。 他确定自己保持着清醒,玉简同样对他表示出抗拒,稍微停留片刻,或许是被允许的。 谢无尘就保持着两分距离,等待月色落尽。幻境中很少能够感觉到时间流逝,数月也可以是转瞬。弦月慢慢收成一线,只留下满天星子。 白知秋的伞面终于画到了尽头。 伞面上尽是零星的血点,几乎将伞面染红。白知秋抿掉指尖的血,眼尾一弯,是一个有些显莞尔的笑。 谢无尘心头一动。 月色淡尽,这方天地只剩下他们二人,伞面上深红带着浅金的光芒映在白知秋面颊上,并不可怕,反而让他低垂的眉目显出种近乎于温情的温柔。 白知秋站起身,松开手。血点脱离伞面,旋转着向上,四野一时间只剩下黑暗,唯有淡金光芒流转,愈扩愈大,最终扩展到足矣覆盖整个天坑。 密密麻麻有如星图的阵法在他们头顶展开,缓慢流转。 以他们为中心,脚下紧接泛起淡淡一层光芒,与中天的星河相映,继而与他的呼吸相合。 白知秋低声念了一句什么,谢无尘没听清。 但谢无尘听到了轰然有如大地叹息般的震颤,恍惚震响在灵魄深处。 满地苍青的花木霎时失去了生机,好似被阵局抽走了生命,喧闹自然戛然而止。更令人生畏的寂静从心底升起,好像将人困在深不见底的水底,再也感受不到外界一切。 谢无尘想起死亡。 白知秋站在阵局正中,神仪疏淡,他好似感知不到令人绝望到窒息的死寂,不慌不忙抬起手。 阵眼光芒愈强,无数灵光从黑暗中激射而来,百川归流,涌入白知秋掌心。 白知秋一把掐住手腕,指尖血与光点迎面相撞,炸散。 符箓。 谢无尘飞速回忆着自己仰头时所看见的阵局,近乎惊恐地发现,自己只能推算极少的几座阵眼。 阵局流转有自己独有的规律,无一例外,白知秋做不了那个特殊。由此只能证明,白知秋所掌握的规律,甚至可能是他窥探不到的。 谢无尘骇然失色。 阵法,符箓,以此为基,应合此地山水,再以自己为代价,生生成洞天福地之局,改天换地。 这怎么可能以一己之力完成? 可白知秋就是做到了,这才是他,这才是白知秋的实力。 这是谢无尘第一次,彻彻底底剥开一切外在的柔弱与虚假,面对白知秋。 传闻中创办学宫的大能之一,碧云天上的小师兄。如果说明信,杨雨等人共同建成了辰陵宫,那“汀州学宫”四个字,就不可否认地,打着白知秋的印记。 强大,让人向往,这样的白知秋,怎么可能对自己动心。 世人有所求,尚是人之常情,所求过多变成奢求,就是白日做梦。 他表现出来的脆弱,不过是诱自己入局的诱饵。 可谢无尘即便这样告诉自己了,当看见面前长身玉立的人时,心里依然存在着说不出的柔软和渴望。 罢了…… 怨他自己喜欢。 每一道血符落定,浅白的阵光便转为与头顶阵局一样的浅红混着淡金,飞回原处。随着阵眼落回的愈来愈多,难言的死寂也在不住褪去。冬日的风吹拂而过,卷来这个季节特有的清冷,林木于风中沙然作响,枯叶落地,“唰”地一声。 落叶归根,春水生绿。 天坑中的生机就这样改变着,白知秋面上也渐渐泛起一丝笑意。他温柔的目光落在对面的谢无尘身上,让谢无尘疑心他眼睛里几乎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可惜这种怀疑不过一瞬,白知秋的目光旋即穿过谢无尘,落到了更远的天穹尽头。谢无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深蓝如水晶的夜。 “我不知这道阵局会存在多久,是被天道承认,还是要我以身相殉。”白知秋轻声开口,不知是对谁讲述,“仙道,人间,于我而言,似乎也不是特别重要……” “但,或许,我应该留下一点什么,不然……” 不然? 不然什么? 谢无尘骤然回身,伸手要去捉白知秋手腕。但白知秋退了一步,他的手指便径径从虚影中穿过。 白知秋一声叹息,最后一滴血撞上阵眼。他就用这种温柔到悲伤的神情注视着此间一切,最后无奈一叹。 谢无尘再次上前,毫无反应过来的机会,巨大冲力已经直直撞在胸口。他眼前一黑,强撑着不肯后退,又一次伸手去触碰白知秋。 所有光芒湮灭,他指尖只触碰到了冷风,和什么碎裂的声音一起。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97章 杨雨 一口血涌上喉口, 谢无尘一呛,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胸口气血翻涌,激得眼前昏花。有人轻轻拖住他的手肘, 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在谢无尘缓神的同时, 一抹灵气潜入他的身体,但尚未落定,便被更为强悍的灵力生生逼了出去。 这抵抗来得又凶又狠,连夕误都愣了一下。但旋即,谢无尘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身子躬起, 撑在膝上的手指攥得发白。 姜宁立刻就要站起来,被夕误一抬手,拦住了。 “我帮你顺一下气血。”夕误声音响起, 谢无尘转眼一看, 见夕误不知何时同余寅换个位置, 手掌又平又稳, 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不了。”谢无尘声音喑哑,长长吐出一口气,丝毫没有将周身利刺收回去的意思。 “别……” 姜宁本来想说“别太过逞强”,毕竟他们几位师兄师姐没有眼睁睁看着他受伤的道理,但话刚出口, 便被夕误一摆手, 拦住了。 “仙门存在时,人间界天道尚存,禁咒皆与天道相关。担心归担心, 别玩命。”夕误示意姜宁停车, “我带你下去透透风。” 谢无尘扣在玉简上的手指紧绷到痉挛, 好久才恢复。他唇色褪尽,额角被冷汗浸得湿透,刚刚直起身又是一阵眩晕,好险扶住了夕误才没有倒下去。 夕误摁住眉心。 余寅实在撑不住他们这一个个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的架势,往座上又缩了缩,抱着毯子:“三师兄,我睡了,有事喊我。” 姜宁侧目望了眼车窗外大亮的天光,总觉得余寅缩进薄毯的行为不是困了,而是气短。 羌州一带冬日并不昏沉,白日里天空渺远干净,到了黄昏才会出现雾霭。风卷过荒野中的枯草,留下满地岑寂。谢无尘撑着车壁,让风吹过他的脸,咽下一阵一阵翻涌的喉口的血气。 他在有如刀割的北风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快意,好似身体里的沉郁旧疮就这样被一刀一刀割去,寒冷冻僵了他露出来的皮肤,也冻住了他不安的心。 “小心着风。”夕误道。 谢无尘听得出其中的敷衍,没接话,沉默地往前走了几步,忽而抬起眼睛,向一个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片刻后,谢无尘放软语气:“先生知道杨雨仙师和扶楹仙师吗?” “谁?” “杨雨仙师和扶楹仙师。” “杨雨仙师,是小师兄的师父。”夕误若有所思,“‘仙师’这个称呼,不是谁都可以用,代表的是崇敬。你既然了解,为何又要问我?” 谢无尘道:“我也是刚刚想到。小师兄向我提过,掌门令由杨雨仙师留给明掌门,芸笥天阵局又是她所落……最开始想要为仙道留下后路的人,是她才对。” “是她。” 他们走出了一段距离,马车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谢无尘呼出一口气:“她选定的人,明显是小师兄……” 那么,她为什么要带白知秋上通天路,又拼着灵魄陨落都愿意送他回来?就为了他日后能为学宫挡劫? “没有谁能算准每一步。”夕误踩着枯草,眸光沉定,“若她能算准,自然有无数机会除掉祸根,何至于……” 何至于让白知秋亲手弑兄?那得狠心到什么程度? 杨雨是早已停滞在三百余年前的旧人,他们这些后辈,没一个说得准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长风拂过旷野,白日光晒下来,晒久了,晒出一点暖意。谢无尘低着头,静静地往前走。夕误落后他半步,是一个有些显礼让的距离,只能看到谢无尘侧颊的线条。 “先生,”谢无尘的声音裹在风里传过来,“杨雨仙师,会有偏爱吗?” “这世上,但凡是人,都会有偏爱。”夕误淡淡道,抬手一指天空,“我敢肯定,哪怕是苍天,都不会全然没有偏爱。” 谢无尘停步,面沉似水:“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杨雨仙师从未告知过小师兄芸笥天阵局——玉简一直留在明掌门手中。” 杨雨偏爱白知秋,故而不肯让他接触到阵局,让白知秋回到人间,也是出于同样的偏爱。 她没有算到学宫的未来,也不知晓白知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但是,可能吗? 那是从辰陵宫未立时便能被同辈称一声仙师的人,是仙门巨掣清远山最后一任掌门人,用“一叶障目”这个词概括,真的会有人相信吗? 夕误顺着谢无尘思路细细一想,不由升起了一丝不寒而栗。 可杨雨又凭什么认为,白知秋会一心护着学宫? 夕误在微微皱眉,听见谢无尘问道:“先生见过芸笥天阵局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少顷摇了下头:“没有。” *** 他们走在旷野中的时候,白知秋才到松州以南。 进北越后,只要不起白毛风,路还是很好走的。白知秋却是贴着江州与松州的边缘过,一路上雨雪几乎没停。等他接近顺安的时候,老天终于放了晴天。 白知秋长发披散,牵着马在行道边慢慢地走。他神色恹恹,长发被风一吹,随着幂篱半透的黑色长纱扬起,更显得脸色苍白如纸。 今晨,姜宁给他传信,讲已经接上了人。他本以为谢无尘会借机同他传信,谁知道等到午时,都没有等到。 不用细想,白知秋也知道是夕误将他的老底揭了个彻底。他不是那种习惯与人亲近,对人表示关心的人,谢无尘知难而退,于双方而言,其实都好。 白知秋收起玉简,拍了拍马匹后颈,牵着拴到拴马桩上。 从顺安往出走,有村落抑或是城外官道边,常有设有茶棚。但从宜州往顺安,用水道多些,官道上茶棚便少了。 这座茶棚中没有人。 东西有翻动过的痕迹,大概是往来的行客在棚中休憩过。木桌边缘被雨雪洇湿,又被太阳晒了个半干。薄薄一层凝固的雪融化了,水滴滴答答顺着茅草往下流,在桌面上显出一深一浅两道明显的水痕。 松州以南的阳光已经很温暖了,晒得背上暖洋洋地。白知秋撑着桌边站了一会,往进两步坐在避阳的地方,自己泡好一杯茶,慢慢抿了一口。 热水带起的暖意在口中一停,顺着喉咙滑下,习惯了冰冷的身体却被这种妥帖一冲,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白知秋手一抖,茶盏顺着没放平的木桌,“咕咚”一下砸在地上。 血从指缝里往出渗,顺着手背汇聚到手腕,将袖口染得鲜红。白知秋全身上下撕裂一样的疼,耳边尽是辨别不清的恶意话语,他要撑着身站起来,膝盖却一软,撞翻了桌子。 “回去……”白知秋嘶哑道。 嘻嘻哈哈的诅咒声不减反增,它们冷眼旁观着这个半跪在地的人,试图压弯他的肩背。 凭什么,凭什么呢? 凭什么你就干干净净的呢? 白知秋喘息着,呛咳出一口混着碎肉的血,无视了白衣上渗出的星星点点的红,一掌拍向地面。 洇渗出的血因为他的动作霎时间流转起来,不过眨眼间,已经勾勒出一座微小的阵法,正好将他围在其中。 肆虐的怨煞撞上阵法边缘,扭曲着后退,想要缩回白知秋体内。无情道心法随之运转,温和却坚定地流转过全身窍穴,疗愈伤口的同时,也将躁动不安的怨煞镇压下去。 “我不会伤你们,”白知秋轻声道,“回去。” 每一次拉锯都漫长到无以计数,但白知秋已经习惯这种痛到极致乃至五识尽丧,还有无情道心法收束之时的空寂了。他睁开那双一素温和平静的眸子,看见鲜血渗入地底,一点痕迹不剩。 算了…… 白知秋起身,拍掉沾上身的尘土,扶起木桌,摆好长凳。将这些事做完,他绕到茶棚边,汲水倒进石槽中,慢而细致地一点一点将手上的血洗下去。 “为什么总是洗手?”有人站在背后,问。 初春时候初初解冻的水冷如冰雪,从伤口上流过,那种冷能一直渗透到骨缝中。白知秋始终不言不语,长睫低垂,目光落在指缝和手背上。 “沾了血,脏。”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没有,你仔细看一看。”那人温和道,摸摸他的头,把他的手捞起来捂在掌心里,“也不怕冷。” 白知秋却别开脸,不肯看了。 一百七十多年,他终究是没能将手上的血洗下去。 白知秋无知无觉一样,甩干水珠,一边用手帕擦干水珠,一边向茶棚中隔出的小屋走去。刚伸手挑帘,就收到一封传信。 他眼角一跳,没由来觉得有点心慌。 传信不是来自谢无尘,而是来自周临风,只有几个字:“小师兄,在哪里?” 他正要回信,第二道传信紧随而至:“宜州有难。” 作者有话说: 和朋友讨论剧情,她问到感情线,整合了一下。 明信对杨雨单箭头,杨雨和扶楹更接近于知己,没有感情线。余寅有爱情线,不过他到结局也没开窍。秋崽对小谢最开始是利用,后来真正动了心。至于小谢,是被余寅带歪的。 感谢观阅。 第98章 遇袭 谢无尘低头摩挲玉简, 指腹按在角落的印记上。夕误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怪罪谁的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敛手跟在谢无尘身后。 他们刚好从一座村庄旁路过, 谢无尘望了一眼便继续往前走去。夕误一直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不由多看了两眼。 “先生?” 村庄一片平静,偶尔传来一声狗吠。现下是冬日,没几个人愿意在外面着风。可夕误却直觉不太对。 卜术练多的人就这样,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警惕起来,加上夕误命悬一线般地过了二十多年, 这种警惕是刻入骨髓的。 “或许是我多心了。”夕误道。 谢无尘眼睫垂落, 点了下头,借着回头那个姿势,在眼角余光中看见姜宁从车厢内探出身:“师弟!” “何事?” “学宫传信。” 谢无尘同样不解, 转身往回走, 就在他与夕误错身而过的一瞬间, 夕误手中寒光一闪, 锋利的匕首直直切向谢无尘咽喉。 姜宁瞳孔骤缩,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谢无尘面上丝毫不见慌张,微微别开脖颈—— “叮”地一声。 一枚石子似的东西撞上匕首,夕误手腕翻转,匕刃直直穿过它, 将其一刀劈开。 石子坠地, 瞬间化为乌黑的脓血,“滋啦”蚀伤枯草。 不远处,一道人影翕忽闪过, 消失在巷道中。 “你回车上。”夕误在谢无尘背上一拍, 话落之时, 人已经落在了两丈外。 一切不过眨眼间,姜宁手中阵光流转,显然是还没回过神该把阵拍向谁。他“嘶”一声,觉得有些棘手:“夕误!别孤身行动!” 夕误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抑或是听见了,懒得回。 “我去追先生。”谢无尘冷声道。 “小师弟!”姜宁急声,“我同你去!” 那人身影如鬼魅,谢无尘脚步根本没停,追过去时候连夕误都没了影踪。他将神识放出去,却不敢放得太广。 附近没有夕误的气息。 姜宁及时跟上,扣住谢无尘小臂,沉声道:“别慌,无论是冲谁而来,你都要多加小心。” “先生不见了。”谢无尘低声道。 “他可能是我们当中最不可能出事的那个。”姜宁安抚地拍拍谢无尘肩膀,“你走前面。” 谢无尘点了下头,先一步走入巷道。 屋舍不高,巷道也修得窄而交错。夕误为了能让他们跟上来,在拐角处割了刀痕,可姜宁刚刚转过第二个路口,就站到了谢无尘身边:“还好么?” 谢无尘不解。 “这村子布局……”姜宁沉吟,“让我不太舒服。” 羌州一带的村子都不大,一时半刻便能走出来。但越往里,姜宁心里那种不安就越浓重。可哪里让他不舒服,他却说不上来。 谢无尘喊出昭至,拇指按在剑鄂上,轻声道:“我知道。” 姜宁向周围环视一圈:“为何?” “这座村子的路,不够正。” 姜宁瞬息明白过来。 凡间注重风水,仙门更甚。村落、布局,多是要讲究规整的。若是不讲究规整,便要讲究吉祥。这座村子的道路笔直,却太过狭仄,显得处处通向死局,所以让人不甚舒服。 “怎么能建成这样呢……”姜宁暗暗低语,“风水能掩盖的东西太多,这种地方,相当适合藏阵。” 谢无尘额角一跳:“先生会不会已经入阵了?” “说不准……他的实力我们并不清楚。” 这地方实在是太压抑了,好似站在了囚笼中一般,只有抬头才能看见一角天空。谢无尘呼出一口气,在转过下一个拐角时被姜宁拦住:“我先送你回去。” “我?” “车上有护咒,”姜宁飞快推算阵局,“即便入了阵,让余师弟起个卦躲起来,等我们出去找。” “不行。”谢无尘断然反驳。 “我们是被故意引入这里的,”他语速飞快,“余师兄一个人没问题,没必要给他加累赘。” 姜宁心里还有更着急的事情,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但……” “咔嚓”一声响,很小,但落于二人耳中,无亚于惊雷。 他们对这道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走不了了。” 谢无尘道。 姜宁暗暗骂了句,将谢无尘往自己身后一拦:“怕什么来什么。” 那是阵盘碎裂,阵法被启动的声音。谢无尘脸色同样不太好看,眼睁睁看着无形的威压笼罩住此地,转瞬就隔绝出另一个世界。 “找阵眼吧。”谢无尘拨开姜宁拦着他的手,冷静地扫了一眼旁侧的刀痕。 刀痕逐渐变浅,谢无尘伸手一抹,它便消失了。 姜宁心思不在这里,没注意到谢无尘眸色幽深。 *** 与此同时,夕误也跟丢了人。 正如姜宁所说,这座村子太容易让人不舒服了,七扭八拐的道路弯弯绕绕,很容易弄丢另一个人的踪迹。夕误将冰冷的匕首贴上腕侧,准备转身之际,同样听到一声响动。 阵局启动了。 “这么急着动手?”夕误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身形一掠就要抢先占据制高点。 但阵局的结界来得比他的动作更快,将要落在屋顶时,一道攻击径自劈向他。夕误单手撑住矮墙,身子一翻,才擦着攻击躲入另一条巷道中。 不等落地站稳,夕误就地打滚起身,退出很长一段距离。下一瞬,石子划出啸鸣,整整齐齐击向夕误的落脚点,避不开的几颗则被他手中短匕削碎。 偷袭的人显然没有想到夕误身手能好到这种程度,眨眼的功夫,薄刃已经向他刺来。他没有恋战的意思,侧身向另一条巷道中躲。 薄刃深深嵌入对面的石墙。 夕误沉着脸色站起身,走向对面,将丢出去的薄刃拔出。 一片不少。 还是生疏了,夕误想着,借着薄刃的反光观察毕两侧街巷,明白偷袭的那个人确实逃之夭夭了。 “啧。” 清远是阵法大家,但白知秋收夕误的时候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故而在最开始那段时间,他只接触过卜术。后来他又执意要走,其他阁的东西连个皮毛都没学。 不过他也不需要学就是了。 一旦破坏掉阵心,阵局便会全盘崩毁。而依靠阵盘的阵法阵基相当脆弱,即便破坏掉的是普通阵眼,也会让阵法大幅受损。至于破掉的普通阵眼会不会弄出什么东西,就没人能保证了。 谢无尘知晓阵法,但是他那点本事在碧云天多少不够看,姜宁肯定不能放他一个人来追。 他一个人毫无顾忌,姜宁又主修阵法,这么一想,确实没什么后顾之忧。 希望他们被白知秋折磨的那些年,学的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吧。 愧疚心这种东西,能奢求白知秋有一点,但绝对不能奢求夕误有。从起念到落定,中间连眨眼的时间都不够,夕误已经飞速结印。 最后一道印记落定,一道巨大的凤鸟虚影在夕误身后铺陈而开。 卜术中的借法之术,四方取象,南方朱雀。 明明是安静到风声停歇的地方,虚空中却响起了旷古的神兽唳鸣。 “去!” *** 另一边,姜宁显然也被弯弯绕绕无休无止的巷子弄烦了,蹲在一边开始布阵。 论灵活,无论是谁,都得承认,没有什么能比用得纯熟的卜术更灵活,从余寅的嫌弃之上就可窥见一斑。 谢无尘没到能够将卜术阵局结合在一起用的程度,握着昭至警惕周围可能出现的威胁。于是,夕误的凤鸟振翅的同时,他立刻注意到了那方的波动。 星芒虚影掠过,威压相撞,掀起无尽狂风,昭至在灵流震荡中嗡鸣不止,几欲脱手而出。 “先生……是想强行破阵?” “是啊。”姜宁耸肩,无所谓地落好最后几颗阵石,“阵局再强,扛不住冲击就是扛不住——来,稍微让一点。” “师兄……”谢无尘犹疑道。 “在担心什么?” “我还是觉得不甚安稳,”谢无尘退开一步,“有没有可能是阵中阵?” 既然引了他们入阵,对方自然不能这般轻易就让他们捣毁阵法。 姜宁辗然而笑:“阵中阵,一道一道破下去就是了。” 谢无尘让开一步,悄无声息一弹指,几道雷符不声不响地附着在破阵的阵眼之上。姜宁回头看他一眼,没有多说,反手向阵心上一拍! 阵法延伸出去,转瞬覆盖整个村庄。屋舍在摧枯拉朽的攻击中晃荡起来,宛如遭遇了一场摄人夺命的地动。 夕误召唤出的朱雀虚影同样发现了阵法的脆弱之处,悍然撞去! 谢无尘侧身躲开落下的碎石:“这村子里,还有活人吗?” “让活人来对付你?”姜宁苦笑摇头,“不如寄希望于根本没有这座村子。” 谢无尘张了张口,目光晦涩。 姜宁破阵还略有收敛,夕误就满是不管不顾的架势了。凤鸟攻破阵眼,也掀翻了屋舍。谢无尘一手持剑劈开向他们砸来的横梁,另一手扯住姜宁后衣领,运起灵力拎他躲开紧随其后的沙石木梁。 “你先生的手段,属实太狠了。”姜宁吐出吹进嘴里的尘土,扯住衣领缓气。 “他不是先生。”谢无尘抬起昭至,指节紧绷到泛白,“你是谁?” 姜宁扯衣领的动作骤然僵在原地。 周遭场景层层碎裂,恍惚如时间洗刷,街巷的石缝间渗出骇人的鲜血,残肢断臂铺了一地。谢无尘向侧面退了一步,看见夕误手起刀落,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到他面前,大睁的眼睛中,照出的不知是谁的影子。 对面,“夕误”慢慢勾起唇,给了谢无尘一个邪性又嘲讽的笑:“那你是谁?无尘?”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99章 相煎 遍地是死人, 遍地是血肉,黄昏时候橘红的光穿过朱雀虚影铺陈下来,铺出熊熊燃烧的火焰。夕误背对残阳, 把玩着手中的匕首。 匕首锋刃反出森寒的光, 不偏不倚指在谢无尘心口。 姜宁拿不太准:“他不是夕误?” 谢无尘其实不是特别肯定。方才一瞬间,夕误给他的感觉太过奇怪,让他直接否认了对方的身份,现下,对方好像也不将他们当做正主。 谢无尘握住昭至的手纹丝不动:“阵局还没有破完。” 但他们下手要留情分, 夕误却显然是想下死手。 意识到这一点, 姜宁额角转瞬就渗出一层冷汗。 “他藏着灵魄不让人看,”姜宁躲在谢无尘身后,一手布阵一手拍护阵, “借法之术又不是只有他能用!” 连余寅都能借出四方神兽, 只看动静谁能肯定? 凤鸟虚影太大了, 在眼底甚至倒映不完整, 这会给人一种自己渺小如蝼蚁,难以挣扎的错觉。白知秋破五行八卦阵的时候,所召唤的也是这样的虚影。或许那时他们是将神兽如臂指使的那一方,并没有如此强烈的威慑感。 谢无尘声音还是稳的:“若是先生……” “若是夕误,我们两个根本制不住他。” 谢无尘:“……” 他眉目冷肃, 没有一丝多余的波动, 以至于姜宁硬生生在他风雨不动的脸色中看出了怒其不争的意思。 “他快下学宫的时候,我们几个没一个能单独胜过的。”姜宁小声道,怎么听怎么底气不足, “这百年, 分明是一时半刻都不曾落下。” 不然怎么能轻易破阵呢? 姜宁知道能够修习卜术的人在仙道上天生多一些天赋, 但夕误的天赋,实在是高得过于过分了。 除却在他那个年岁已经成就万象天封禁阵的白知秋不提,两百来年间,姜宁没再见过天赋能够与夕误持平的人。 那么由白知秋与夕误共同选出来的谢无尘呢? “我去拦他。”谢无尘沉默许久,轻声道。 话音未落,两个人身影同时一动,谢无尘几乎眨眼间就落到了夕误身前,剑刃倒执,贴面一划! 这个动作让夕误无法轻易来擒他的手腕,昭至一剑到尾,被谢无尘借势拧手,扇面唰然展开,扇锋直接转到夕误眼前。 “叮——” 没有预料中的鲜血,扇锋被匕首抵住,硬生生推开两分。夕误不躲不避,瞬间抓住了谢无尘手腕,硬扛住下一道动作,拧住他的臂膀,反折向后。 下一瞬,长风呼啸而来,凤鸟虚影低下头,利喙直直啄向谢无尘额心! 额心是识海所在,真让这一道攻击落定,谢无尘能直接被废掉。 “小心!”姜宁大惊,径直丢出一把灵玉,击向朱雀脖颈。 朱雀垂首的动作一慢,谢无尘抓紧机会,身形跃起,挣脱束缚的同时一脚踹在夕误胸口。 利喙撞向地面,激起大蓬砂砾,朱雀翅翼微敛,将夕误护在其中。谢无尘则踉跄好几步,险险站稳。 “小师弟!” “我没事。”谢无尘喘了口气,望向对面的人。他在夕误手底下没过三招,但一点伤都没受,反而是夕误挨了他一招。姜宁捏碎阵盘,雪白的流光又一次蔓延而出。夕误面色不变,冷淡得像无心无情的雕塑,手中印记飞快结成。 白虎! 仿佛为了报复姜宁方才以阵石阻拦朱雀一般,白虎应召踏向阵石,阵法轰然一颤,就在几不可查的停滞之中,第三只神兽在夕误背后凝成。 “我……”姜宁显然有些烦躁了,声音里有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到底想怎么样!” 落阵受阻,阵局的力量大幅受损,要硬抗三只神兽的攻击,几乎没有可能。 姜宁有所顾虑,动手碍手碍脚,夕误却愈发狠厉,三只神兽已出,谢无尘与他近身的交战简直就是儿戏! 姜宁将谢无尘护在身后,塞给他两道护身的阵盘。 姜宁不确定谢无尘天分如何,但白知秋和夕误同时选定了他,那他绝对不会逊于任何一人。若是今日折在这里,白知秋就得将所有人都剁了丢山顶湖里喂鱼! 青龙游走,圈禁出自己的领地,生生将受损的阵局卡在一个范围内。 夕误抬手,显然要一举搅碎所有阵法。 谢无尘再次欺身而上,紧敛的扇刃间赫然是几簇被藏起的银针。 “看着。”夕误被迫转了动作,轻声一叹,脚下步法诡谲,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躲过暗器,翻身落地,短匕划过胸膛,扬起一簇血花。 谢无尘恍如不觉,借着这个极近的距离,右手一抓! 灵流涌起,破阵后四窜的灵力再次汇聚起来,以雷符为引,悍然劈出。 夕误避无可避,闷声一哼,向后退了两步。 姜宁一把将谢无尘接回,见鲜血瞬间染红衣襟,肝胆俱震。 借着方才争取出的时间,阵局已经整个铺展出去,重重攻击之下,左支右绌的人换做了夕误。谢无尘摇头,知道只是皮肉伤,草草掐诀止了血,退到姜宁身边。 天光黯淡,沉沉地压在心头,衬得神兽虚影更加瑰丽。姜宁扶住不住喘息的谢无尘,低声道:“听我说。” “什么?” “那柄匕首我见过,”姜宁眼底满是忌惮,“据说是仙门传下来的旧物,真伤了人,不会只是皮肉伤,这里还是幻境。” 他们依然被困在两座阵局中! “但我落在先生身上的伤……” 那道雷同样落在了夕误肩上,他所受的伤是实打实的。 “仙门中有一种阵法,多称‘生死局’,阵主可以为其中一方加码。但无论如何,只有一方可以活着出去。”姜宁面沉似水,“除非杀死阵主……” 不然无解。 所以夕误最开始下手招招夺命,转瞬就废了姜宁多道护阵。 夕误不是白知秋那种会因为其他人而束手束脚的人,他从不在意为达成目的会牺牲什么。 现在的架势,分明是想先解决掉他们两个,再去解决阵主。 姜宁一拳狠狠砸向地面! “这怎么破阵!阵主在哪边都不确定!” 谢无尘默然片刻:“我能过去吗?” “你别冒险。”姜宁猝然否认,“阵主实力我们根本不了解!” 谢无尘扣着剑柄,眼底如冰雪霜寒。 阵局已经到了极限,在新一道攻击与神兽虚影轰然相撞时,阵石终于再承受不住,“咔嚓”一声轻响。 夕误根本不给任何弥补的机会,青龙长尾扫出,彻底绞碎阵局。 最后一道虚影终于在他身后凝成。 威压浩瀚,夕误站在正中,眸光低敛,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高高在上。姜宁喉结一滚,哑声:“四方取象,神兽居然真的可以聚齐……” 三界隔绝后,向天借法变得难上加难。有的修习卜术的弟子,一生未必借的出一只神兽。饶是余寅,想要借出三只,都会被耗得心力枯竭。 四象齐聚,天地失色。 阵石接连破碎,扬起一地碎屑。但姜宁已经没有余力去维持它们了,连护阵都在威压掀起的狂澜中摇摇欲坠。 夕误在他放大的瞳孔中,不容置疑地抬起手。 苍龙,白虎,朱雀,龟蛇。 铮然一声响动,四道虚影合为一道,轰然撞上结界。结界犹如通透的琉璃,一寸一寸碎裂,满目裂痕。 虚影之后的人影抬起脚,一步一步走过来。 千钧一刹,姜宁猛然将谢无尘推出结界,咬牙撑起又一道护阵,直直撞向虚影。 “别!”谢无尘心头一寒。 背后之人太歹毒了,无论是谁折在这里,对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学宫,打击都是致命的。 而且,离开齐郡后,白知秋就在日益虚弱。万象天封禁大阵再受重创,恐怕连白知秋都得搭进去。 “纯属混账,要我们全陪葬,是不是?”余寅忽而在谢无尘身后冒头,嬉笑道。 只是他毫不犹豫将手中玉简丢出去时,毫无笑意。 两道与夕误所召神兽一模一样的虚影同时冲出,越过姜宁,与四象对上。过于强大的灵光相遇,炸得谢无尘睁不开眼。 而今几乎站在仙道顶端的几个人斗法,他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 有余寅添手,姜宁终于与夕误打了个持衡。狂风卷过,掀翻屋顶,“吱呀”乱响中,屋舍终于不堪重负,齐刷刷倒塌。 “自不量力。”夕误侧身躲过瓢泼砸来的碎石,虚虚在空中借了一把力,短匕寒光乍闪,黑红的咒印在其上密密麻麻浮现出来。 谢无尘咬牙,剑光霎时划开昏暗的天幕,姜宁双手一扣,与余寅同时后撤。 虚影卷着狂风从他们头顶呼啸掀过,掠过清亮的剑光,势不可挡。 姜宁狠狠砸在废墟中,余寅也被狂风掀了出去,猛然咳出一口血。 “我……”余寅嘶哑地说不出话,“换做凡人早没命了。” 但夕误的刀光还跟在后面,直面刀光的,只剩谢无尘一个。 视野尽处一片空茫,只剩灵流与残阳交汇搅乱的光,像是瞬息坠入无间地狱,谢无尘觉得这个场景眼熟,却有些想不起来。他踉跄着退后,手指却将剑柄握得更紧。 呼啸风声和铿然巨响变得朦朦胧胧,谢无尘耳畔嗡鸣,本能地提起剑。剑柄上的福印光芒大盛,直直对上刀光。 触碰到的一瞬间,谢无尘好似听到万鬼同哭。惨叫,哭嚎,怨诅,嗡然炸响,又哗然溃退,残破的夕阳映照遍地鲜红,上下相映。 谢无尘想起来了…… 他中血蛊坠入幻境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昭至微微一侧,映照出如血的霞光。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00章 镜花 “精彩。”有人鼓着掌从废墟后走出来, 目光轻飘飘地从周遭扫过,语气赞赏,“好一出同门恶斗。” 夕误显然没有比谢无尘他们好到哪里去, 他半跪在地, 四象虚影在他身后若隐若现,失去了先前的威势。余寅想要撑起身,几次都未能成功,姜宁更是浑身浴血,不住喘息。 谢无尘在他的扫视中缄默不语, 不动声色地将余寅和姜宁护在自己身后。 “谢三公子, ”他向谢无尘礼貌一笑,又遥遥向夕误一指,询问, “你是他的徒弟?他们又是白知秋的弟子?” 这人很年轻, 大概二十四五, 眉眼间有男性特有的方正。平心而论, 他的长相虽然算不上特别出彩,但也当得上一声仪表堂堂。 或许余寅和夕误不认识,但谢无尘太确定了——他片刻前才在玉简的禁咒之中见过这张脸。 “白宇云……”谢无尘嗓音嘶哑。 “哦?”白宇云竟然显得有些意外,“我还以为,除了白知秋和明信, 没有人会再记得我了。” “毕竟, 记得我的人,都死了。” 他说话时候带一点微微的笑意,恍惚间的语气甚至与心情尚好时候的白知秋几许相似, 尾音缓而轻地落下去, 像一声叹息, 透出没由来的怅惘和忧愁。 他在模仿白知秋,谢无尘想。 “小公子,”白宇云道,“按照辈分来讲,我应该是你的师伯祖。”他走上前,伸手想去拿昭至,被谢无尘不动声色避开。 “你叫声师伯祖,跟我走,我就不伤你。”两个人挨得很近,落在耳边的声音循循善诱,“把剑放下吧,没必要闹这样难看,你赢不过我的。” 谢无尘与他对视,在一双看似寻常的眼睛中看到了浓重的死气,掩盖了所有的应当属于活人的情绪。 也有可能是,他已经是死人了。 他手指一松,昭至顺应心意,没入袖口。 “这样多好,同门相残委实不必要。”白宇云几乎带上了饶有兴味的意思,“让我看看,一个废人,一个重伤,一个……唔,你还没回答我。” 夕误强撑着,一步一步走到谢无尘身边,伸手护住他。 “欸,小公子,他胸口的伤,还是你落下的。”白宇云拍手笑道,“欺师灭祖,一脉相承,不过我瞧着,他分明是巴不得将你送下去给白知秋陪葬的。” “闭嘴!”夕误冷然。 白宇云眸光一凝,那一瞬间,他身上的杀意几乎化成了实质。谢无尘压下夕误护着他的手,手指不动声色在脉搏上一搭,错开一步:“他是我先生,但他们不是小师兄门下弟子。” “不要骗我,”白宇云一字一顿,“白知秋就那么值得你们护着他!” 夕误与谢无尘错开了身,在白宇云的逼近下一步步后退:“无尘……” “这样才对,”白宇云愉悦地点头,笑吟吟道,“今天在这里,无论杀了谁,学宫都需要召回白知秋。可他而今已然是强弩之末,折了翅膀的鸟——我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回去。” “他到底哪好?脆弱,又多愁善感,优柔寡断。师父总觉得他天分高,令人艳羡,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更不缺像他一样因为一点机缘站到高处就觉得自己绝无仅有的蠢货。小公子,你说说,用尸骨堆出来的所谓仙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白宇云满意地欣赏着谢无尘涮白的脸色,向他伸出手:“过来,清远一脉凋零已久,你既然被师父留下的玉简承认,便是清远嫡传,何必跟他们混在一起?” 谢无尘转过身,扫视过三人,夕误身形略有不稳,姜宁看不出生死,余寅只一昧向他摇头,要他拒绝。 他漠然无视。 “我只有一个要求。”谢无尘道。 白宇云含笑示意他讲。 谢无尘手腕一转,昭至再次现在手中,剑尖越过白宇云指向夕误:“他命谢家镇守北函关,又害死了我的父兄……我要妖师偿命。” 白宇云面上有一闪而逝的愕然,继而笑开:“难怪你也想对他下死手,不过,白知秋既然选了你,那我也应该给你应有的看重,不如由你来决定他们三个谁先死?” “好。”谢无尘回道,下一瞬,昭至飒然展开,脚下步法诡谲,剑尖瞬间就到了白宇云面前。 “灭门之仇,也能冰释前嫌?”白宇云哼笑,“既然如此,那……” 谢无尘没听清,白宇云向后退开一步,几乎是复刻了谢无尘的动作,转瞬逼进到夕误背后。 他的打算却落空了。 夕误拧身,刀锋直接抵上他的五指。明明是短得来不及反应的时间,他竟然认出了那把匕首,生生收回攻势。 这一收,白宇云与夕误的距离被迫拉开了,又成了夕误护着谢无尘的姿态。谢无尘肩背紧绷,满是警惕,背后是昏迷不醒的姜宁和余寅。 “原来是它啊。”白宇云轻笑道,“扶楹仙师死的那一日,她用这柄刀足足杀了数十人,又被师父用它一刀洞穿心脏。后来,它就沾了煞,被封印了起来。说回来,扶楹可是药师,多可笑。” “可这不就是世道么?将者折戟,言者失语,师者丧节,医者葬骨,天上月,泉下泥。常说世人愚昧,可高高在上不为人所知的学宫,难道不是建在什么人的性命之上的吗?” 谢无尘却好似被撷住了心脏,胸口一片冰凉。 “小公子,你也觉得他是对的,白知秋是对的吗?哪怕要你搭上自己性命来验证这种正确?” “不需要验证,”谢无尘闭上眼,再睁开之时不见一丝挣扎,“我答应了将自己的命许给他,去留随意,爱恨随他,除却天理道义,我绝不违背他的一切。” “……” 白宇云脸色骤沉,一展手,怨煞铺天盖地。谢无尘有白知秋予他的灵印护身,应对起来有条不紊,但怨煞很快将他们都围了起来。白宇云站在黑雾之外,眉目模糊不清:“别急,我很快会送白知秋和整个学宫下去给你们陪葬的。” “看看吧,人死之后上黄泉道,就是这样的……” 话音未落,一道灵光猝然升起,势不可挡地将怨煞劈开一道缝隙。湛白的流光飞速铺开,另一道更强的灵光从谢无尘背后升起,居高临下,转瞬便卷走了大半怨煞,谢无尘借机杀出,昭至刹那就指到了白宇云心口。 姜宁猝然睁眼,迎风展开数道符箓。 “这玩意怎么这么凶!”余寅骨碌碌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污尘,异常狼狈,手中印记却又平又稳。 “你撑不住,我来收尾。”夕误淡然道。 “你闭嘴!” 白宇云字出现以来一直云淡风轻的面色终于变了。 夕误手中印记一道接一道,四象虚影再次被他召唤而出,较先前更加凝实,威严地围坐在阵局四角。 “黄泉道就是这样?”夕误重复一遍,眼底讽意毫不掩饰,“若教天道听见这样的话,怕是该气得降雷劫了。” 姜宁的阵局轰然落定,覆盖住白宇云布就的阵法,闪电划破昏黄的天幕,劈得阵局嗡鸣不止。 “你们……” “什么时候猜到的?”夕误一脚击向白宇云膝弯,逼着他跪下。昭至剑尖点在他眉心,福印灵光大盛,镇得他无法动作,谢无尘声音又轻又淡,连俯视着他的眸光都与白知秋太过相似:“或许是先生引路,却留下一真一假两道刀痕的时候。镜花水月,卜术中的小手段而已。” “姜师兄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别将他人想得太蠢,”夕误冷冷的声音在白宇云身后响起,冷得像北地寒风,“妖师的名号,也不是谁都能用。” 下一瞬,冰冷的匕首穿透了他的眉心,夕误直起身,将尸体踹倒,摸了块手帕,轻轻擦拭掉匕首上的血迹。 乌黑的脓血在本就沉积了太久血液的地面上蔓延开,散发出浓重的腐臭。余寅掩着鼻子,伸手同谢无尘要手帕,被谢无尘警惕后退两步,拒绝了。 “你要?”夕误问,但余寅一看他那柄邪气森森的匕首,突然觉得自己满身的污尘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那柄匕首沾血后通体漆黑,再细看,那根本不是黑色,而是无数叠加起来的血痕,怎么看怎么渗人。 余寅默默地向谢无尘身边躲了躲。 “姜师兄,你还好么?”谢无尘吞了颗丹药,递给姜宁。 “无妨。”姜宁回道。 “怎么就无妨了!”阵主已死,剩下的阵法摇摇欲坠,失去了其他威胁,余寅当即跳起来了。孰料动作太大,扯到了肩膀,连带着后背火辣辣地疼,愈发义愤填膺,“我险些以为自己真要被宰了!” 夕误收了三象,指挥朱雀拆阵:“下次会注意的。” 余寅怒不可遏:“还有下次!” “……” “谁知道呢。”夕误轻飘飘道,收起匕首,俯身一推,将尸体翻了个个,看男人的面容一点点变化,最终化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杀人太利落了,余寅别开眼睛,不忍再看。 “他已经死了很久了。”夕误抬手帮他合上眼睛,手指拨开衣襟,让其他人看清身上的尸斑。 “那他是谁?”听到这一句,余寅才转回来,嘟囔问道。 夕误望向谢无尘。 谢无尘摇了下头:“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是他出来时候那张脸……”他顿了顿,继续道,“是白宇云。” “你喊他白宇云,他还说……是你师伯祖。”姜宁满是怀疑,“他真的是小师兄的师兄?” 谢无尘:“……”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在场四人,除了他,确实没有谁是知道白知秋的过往的。 “是,有过一位师兄?” “啊?” 几人皆是一脸意外,以余寅为最,结结巴巴道:“他他他……小师兄的师兄?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白知秋不喜欢提及过往,白宇云离开学宫又早在诸人上碧云天之前,三百年来,确实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他了。 何况…… 师兄弟反目,是白知秋亲手诛杀了散布血疫的白宇云,白知秋身上那一道伤,从来没有愈合过。 谢无尘张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不知道?”余寅见谢无尘不答,转而与夕误冰释前嫌去问他了。 “小师兄没有提过,我的确不知。”夕误道。 “昂……”余寅恍然大悟,但还没恍然完,又瞄向谢无尘,“那你从何知道的?” 谢无尘哑然:“我……” “你悄悄告诉我,是你骗了小师兄,还是他骗了你?” 谢无尘深吸一口气,忍住将余寅拖出阵揍一顿的冲动,转眼看向周围:“这座幻境,是还没有破吗?” 在朱雀的摧毁在,只剩下一个收尾了,残阳鲜血皆化作飞灰散去,只有被毁坏的村庄无声无息伫立在寒风中。 墙角门缝中,衰草簌簌抖动,诉说着这里的死寂。 “不是还没破,是这里已经成这样了。”姜宁叹气。 这确实是一座不知何时空掉的村子。 镜花水月,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无怪乎夕误一时半刻没有反应过来。 “将他葬了吧。”夕误道,起身要走,刚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入阵前,姜师兄要说什么?” “出事了,”姜宁面色灰败,“是秦师姐那边的消息。” “秦师姐之后,派遣下学宫到宜州的弟子……一行二十三人,全部身亡。” “师父让我们不要耽误,迅速返回学宫。” 作者有话说: 奖励自己一杯果茶(满足去吃晚饭) 感谢观阅。 第101章 隐患 小半个时辰后, 几人坐回了马车内,姜宁起了阵,将车内烘得暖洋洋地。谢无尘解开衣襟, 自己给自己上药。余寅背对姜宁, 疼得“嗷嗷”叫,也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姜师兄,你下手当真不能再轻一点吗?”余寅嘶嘶抽气,哼哼唧唧的抱怨不肯停。 “别吃劲。”姜宁恍如不闻, 八风不动道。 余寅只能忍着去了。 后背着地的伤痛此时才汹涌地疼起来, 星星点点浮现出淤紫。余寅没习过武,自然没挨过太多疼,夕误那一招落在他身上也不是平常伤, 不是半仙之身, 早没机会在这抱怨了。 谢无尘垂眸, 沉默上药, 夕误给他搭了把手,将伤口包扎好。 “你也就仗着自己入门晚,没吃过苦。”姜宁给余寅把衣衫拉好,“换做夕误师弟入门前,这点伤是常事。” 余寅满眼震惊, 险些又扯到肩背:“这点?!” “看什么?”夕误掀起眼皮, “我入门时候,倒没挨过。” “因为你小啊,十来岁的小孩谁敢欺负你?”姜宁道, “后来能报复了, 打不过了。你是不知道, 陆师弟……” 车厢内蓦然一静。 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姜宁撑着额,摇头失笑:“他啊……他出身好,从小野得很,不怎么把人放眼里。有次他惹到了小师兄,是当真被揍得半个月下不来床。” 夕误是他们中间看起来伤最轻的,但结结实实实挨了谢无尘一记雷符,这会面上不显,过了这一阵才是受罪的时候。 心法转过伤处,捋顺灵气,心口的痛感逐渐蛰伏下去。夕误转完一周,再次掐起手诀,声音听不出波澜:“我们总会带他们回学宫。” 姜宁摇头否了:“他大抵更想留在人间吧。” 余寅看看夕误,又看看姜宁,小声问:“那陆师兄的刀葬在哪啊?碧云天上吗?” “鹤归苑后面吧。” 谢无尘抬起头。 他从前知道鹤归苑留存了许多封存着屋舍的阵盘,后来又知道鹤归苑后面有无以计数的衣冠冢。 那些都是离开学宫后,殒身的弟子。 学宫中,不是谁都会选择修仙。凡人么,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所求所念太多,一走就不再回头。他们是飘散在尘世的烟灰,是陨灭在人间的微光。 于是就有尚留在学宫的友人替他求一张引路符,在鹤归苑后立一座衣冠冢。毕竟这一世缘分尽了,下一世未必有机会再见。 而仙道院的弟子,若想走通天路,便会在鹤归苑后的石碑上刻下名姓,自此也与学宫无关了。 鹤归华表,物是人非。 “仙京有什么好去的?”余寅总是没个正形,懒洋洋趴在桌边,轻声道,“多半没人间热闹,我总觉得啊,上了仙京,其实就是死过一回了。” 连运转心法的夕误都抬眼看他,微微蹙起眉。 “这么看我做什么?”余寅缩缩脖子,“你们没翻过野史吗?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四仙境,地下有四鬼蜮,中间是苍茫九万丈凡俗人间。仙京不过是四境一隅,想来与人间相距不会太大。” “若是从前仙道未绝,或许尚有相见之日。而今么,一旦登仙,再没有重逢的机会,此间一切化作云烟。所以我说,上通天路就是死了一遭,与转世又有什么区别?” 夕误敛眸,不做评价:“也许吧,我们没有上过,哪能确定。” “黄泉道,通天路,算不清的恩恩怨怨,都是人间的东西。” “你凡心太重。”姜宁道。 “重就重吧,我又没有想过不要。”或许是药效起来,没那么痛了,余寅甚至懒懒地将自己贴在桌面上,“天上人间没什么分别,所以小师兄想让我接阵眼,我便接了。不过入阵时候……” 余寅“嘶”了一声,好似想起什么不愉悦的事情,脚尖踢了踢谢无尘:“小师弟。” 谢无尘示意他往下说。 “威压直接落在灵魄上,真不是人能受住的,小师弟,吃不住疼的话找我们帮你担呗?” “你想开什么条件?”谢无尘问。 “照理说,我们都是你师伯……” 尾音还没出来,夕误就未卜先知地向余寅扫了一眼,眸光淡淡地,偏生把他吓得一个哆嗦:“好好好,师叔,师叔,你没大没小叫了这么久师兄我也不计较,到这种时候了,乖乖叫一声师叔听呗。” “余师兄,”谢无尘平静道,“上一个想要改辈分的人,才死了没有一个时辰。” 余寅一下给呛住了。 可惜这点挫折还拦不住余寅,他不怕死地伸出手晃了两下:“此言差矣,你不肯叫,不还有别人么?” 这个“别人”显然指的是夕误。 碧云天上辈分够乱了,但无论怎么乱,余寅都改不了自己才是最小的那个的事实。本以为谢无尘上来后他有人可以欺负了,谁知道,一转眼,谢无尘把白知秋骗走了。 没人敢降白知秋的辈分,但可以降夕误的啊。 夕误眼睛都不睁:“余师弟。” “嗯?” “我若是未曾记错,你的生辰是要早于我的。” 余寅:“……” 谢无尘:“……” 余寅羞愤难当,气跑了。 姜宁戳了戳团成一团的薄毯,被挥手打了一巴掌,他便不去陪某个人折腾了:“师弟,你怎么看出是镜花水月局的?” “羌州一带没有这样的屋舍,”夕误顺口道。 青石屋舍多出于宜州越州一带,羌州多为土制,他们对这些不上心,所以不了解。谢无尘心念一动,正要问什么,又见余寅不安分地翻了个身:“既然总会暴露,为什么他不在北越就拦住你们?” 夕误沉默片刻,一言难尽,眼神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嘲讽:“因为我与无尘之间没有胜负可分。” 谢无尘同样神色复杂。 夕误显然是故意中套的,若只有他们两个,他绝不会丢谢无尘一个行事。 “那齐郡呢?”余寅犹不情愿。 “齐郡的护城兽由来已久,他在齐郡布这样的局会与护城兽相抗,直接作废。即便我们在这里没有入阵,这一路上多半也甩不掉,怕就怕在,他想追着我们跟进学宫。” 余寅打个哈欠,不太上心:“学宫外有那么多迷阵,绕都能将他绕得找不着北……” “白宇云在学宫留了近二十年,”谢无尘打断余寅,“他知道学宫所在,迷阵只能困他一时半刻。” 余寅给吓得一个激灵:“不是还有白玉阶?他哪来得那么大本事,能一口气杀到学宫?” “白玉阶未必拦得住他。”灵力走过最后一寸经脉,平稳结束。夕误敛好衣襟,正襟危坐:“白玉阶说白了还是阵法,是阵法就能被打破。” 就像夕误强拆第一层阵局一样,白宇云只要实力足够,白玉阶也不过是一层强一些的防御罢了。 话至于此,终于给了余寅一种刀悬于颈的紧迫感,他一骨碌坐起身,愕然道:“不是……我们方才,不是还破了他的幻境吗?” 夕误叹了口气,显然是不太想同余寅讲话了。姜宁好心给他解释:“我们能胜过他,是因为这座阵只是死阵,没有借阵主之力变化。这般想来,所谓阵主,或许不过是灵神一部分。” “而且,白宇云知晓小师兄与万象天阵局的关系。”谢无尘垂着眼,一圈一圈转着手腕绳结,“我们内斗还是被分而破之,于他而言不过是添头。若是万象天阵局失守,或是小师兄不敌,另一方都会崩溃。逼杀小师兄,毁掉学宫,才是他的目的。” 姜宁顶着余寅愈发难看的目光,缓缓摇头:“当年小师兄闭关后,实力已经十不存一了。” “先生,”谢无尘骤然开口,“能凭借这座阵局,找出白宇云的藏身之处吗?” 镜花水月,没有花没有月,自然不会有幻景。 “不行,宜越一带这样的村庄太多了。”夕误摇头,“寻迹也不行,蛊鬼能够被封印,却不能够被诛杀,就是因为半仙没有对灵魄施用术法的能力。” “小师兄……那现下谁能胜过他啊……”余寅轻声道,怎么听怎么没有底气。 夕误一下一下轻敲着膝盖,垂眸思考着什么。 谢无尘心底一片冰寒。 他们能推算出的,白知秋自然也能推算出,他到底觉得自己能扛多久? “不对,”夕误掐着手指,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学宫封禁一月余,有多少回归学宫的弟子?无尘,给小师兄传信,让他多加小心!” “还有掌门,周师兄,传信!” 话说得太急,连谢无尘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余寅甚至在怀疑:“怎么了?” “驱傀术是禁术,要灵魄能够绝对压制。”夕误冷声道,“死人无魂,想要驱使一具死尸容易,但持续不了几日。这句尸身在这里不知多久,他被控的时候到底活没活着?我们搞不清这件事,在人间的弟子就太过危险了!” 如果看似活着的人已经是携带着蛊咒的死人了呢?如果学宫弟子也有可能被控制呢? 学宫弟子身上皆带有学宫信印,死后才消。若信印流出,所付出的代价没有人能够承受。 谢无尘闭眸,扬起脸,克制地缓出一口气,连手指都在颤抖。 车内一片静默,夕误抬手按在谢无尘肩膀上,手指内扣,是一个有些显压制的动作:“姜师兄,玉简给我,我同掌门讲。” “还有,”夕误冰冷一笑,“既然这样对我们了,自然要礼尚往来。”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节日快乐,愿我们永远独立自由,坚定骄傲,快乐富有。 感谢观阅。 第102章 心障 “你……”半刻钟后, 余寅缩在谢无尘身边,有气无力地戳着他,指尖过了一缕灵力过去, 顺灵力小心翼翼问道, “你先生,嗯……” “下手这么狠么?” “不该下手吗?”谢无尘平静反问。 “不是说不该下手,是……”余寅斟酌着语气,“有点吓人了。” 他想说的本来是“邪性”,作为卜阁弟子, 夕误身上根本没有对于天道法则抑或是世俗规矩的敬重, 也不是很愿意遵守的样子。他相当随心所欲,偏偏又好似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愈发让人难以捉摸。余寅看他指挥姜宁布阵, 各个是又狠又厉的杀阵, 看得胆战心惊, 生怕他哪天一个不高兴拿来对付自己人。 谢无尘垂眸, 眼风从阵盘上轻轻一扫:“无妨,先生心中有数。” 余寅险些咆哮起来,实在是看不出到底有数在哪。 可惜谢无尘并不想陪他深究,有其他几个人在,他没有操心的必要, 眼睛一闭五识一封, 灵识有飘飘忽忽沉入玉简了。 余寅悄悄斜觑他的脸色,见这次没表现出分毫异样,便趴着身, 侧脸看姜宁布阵。 “再做一套生灭阵, ”夕误轻声道, “嵌在这一座假传送阵中……辰陵地界内,你可以做直接回到学宫的传送阵吗?” 姜宁头也不抬:“不行,小师兄下了太多禁制,即便是在驿站,我也无法肯定能直接传送到白玉阶。” “我思来想去,总有一些地方想不通。”夕误指间捏着一片薄刃,起镜花水月的卦,“白宇云既然知晓那么多,为什么还要阻拦我们拖延时间,而不是直接杀上学宫?” “怕小师兄?”余寅插话。 “白宇云知晓小师兄的情况,又散布这样大的瘟疫,借此逼杀小师兄,多少说不太通。而且他暴露的太快,从北函关兵败开始,他一直在亡羊补牢。或许是我思路中欠缺了什么,无从推算明白。”夕误顿了顿,“行踪不必彻底隐藏,待到了辰陵,直接毁掉所有传送阵,再起迷阵嵌阵中阵。我们太占下风,找到白宇云真身前,争取时间是最重要的。” “未雨绸缪,”姜宁道,“许多事都等回到学宫再做商讨,小师兄比我们有主意。” “但愿罢。”夕误低眸,唇角勾起,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 “我知道了。”白知秋掐着自己眉心,没有同姜宁多说,也没有责问周临风的意思,只是问,“谁去收敛尸骨?” “……”对面陷入沉默。 “我离开学宫前留下禁令,并不是万全之策,学宫中诸多事宜还需多做权衡……”良久,白知秋道,“我在宜州边缘,你请掌门来。” 对面安静了好一会,才传来轻轻一道叩响,明信声音低沉,唤了一声“知秋”。 白知秋没立即回话。 碧云天上今日天气不好,乌云沉沉地压下来,像是又要落雪。明信一手压着姜宁的传信,一手压着白知秋的传信,闭眸坐在阴影中。周临风立在他面前,垂首不语。一点光打在他方正的面目上,显出一种肃穆的悲痛。 明信摆摆手,示意周临风下去。 等门口帘子一掀又放下,明信才道:“好了。” 白知秋还是沉默,再开口,声音微哑:“他们本不该送命于此。” 有时候,有些话是不用说出来的,白知秋所有的情绪,或许都在这里了。 明信喉口酸涩:“问声下学宫已有些时日,传来的消息不是太好。千象院由我做主,同样有调配弟子,负责的是元嘉长老。” 仙道院咒阁考核长老,白知秋对他的印象不是太深,一时间,能记起的只有他的存在感总不是很强这件事。 不出挑,与其他人站在一起时,总显得有些逊色。不过,因为他手下考核轻松,弟子们是很喜欢他的。 在避世的仙道院,他会站出来,似乎也不意外了。 “将遇难弟子名册予我一份,”白知秋轻声道,“掌门,学宫不能轻易独善其身,但在真正需要学宫出手之前,没有必要让他们卷入其中。” “……” 好久,明信低低叹息一声,声音里满是隐约的悲伤:“知秋,无尘……” 白知秋等明信说下去。 “无尘他们传了消息来,他们在羌州遇到了……” “宇云。”白知秋回道。 明信愕然:“你……” “在齐郡被攻击时,我便有怀疑。”白知秋很浅地应了一声,无动于衷道,“直到重郡一夜起疫病,肯定了是他。” 他捏着玉简,看鲜血从指根流下,将悬诊丝染红。山野之间只有他一人,阳光将他的脸色照得近乎透明,也将眼中神色一并晃得不甚明晰:“无尘中了血蛊,是我取的。他一直都恨我,并不值得意外。只是,您为什么要将掌门令交给无尘?” 明信颓然摇头:“你在追责吗?知秋,我们从长计议,不要这样为难自己。” “不是。”白知秋回道。 那就是担心。 明信清楚他,他总是什么都不肯讲,偏又固执而不容改变,他心中的惶然随着滴漏的流逝逐渐积压,最终在白知秋出声时溃塌。 “掌门,”白知秋轻声道,“从三百年前踏上仙路开始,我就注定对许多人有所亏欠。宇云的恨因我而起,他要杀我是我应得。但一人债一人偿,这百年的因果,他也要偿命。” “知秋……”明信声音都是涩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听话,先回来,杨雨仙师护你至此,她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白知秋好像是笑了:“生死或许已经不重要了,只有学宫……宇云不会放过学宫,您不能将学宫放在岌岌可危的境地里。” “不必担忧我,护好学宫便好。” 明信颓然坐回扶手椅中,掩住脸,一次一次,深而重地呼吸着。 夕误说的不错,但凡是人,都会有偏心,没有人能够例外。从杨雨将已经放弃无情道的白知秋送回学宫,又将夜归交给时,明信就知道,杨雨真正承认的亲传只有他。 若是仙门尚存时,这一举动足矣代表白知秋是她钦定的下一任掌门人,是白宇云如何奢求都求不来的。 白知秋对他讲,说他的回头是因为自己执意。至于以后,杨雨希望掌门令传给白宇云,由自己辅佐,即便不是白宇云,也至少不能是他自己。 明信看得清楚,在心性这方面,白知秋真的太过清澈,太过于无所忧虑,无所有求了。他不介意将自己拥有的一切拱手让给白宇云,更不介意白宇云位居其上。 可惜白宇云不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白宇云心思便偏了。在他眼里,白知秋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得到的太过轻易。而他付出了相同甚至更多的努力,却始终被这个小师弟的光芒掩盖。 白宇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用尽所有力气去拼的东西,会有人主动献出而对方却丝毫不在意。 学宫中整整二十年,只要白知秋在,就没有人能够看见他。他想与白知秋真正分出高下,白知秋却从不在意这一点。 白知秋连他证明自己的机会都无情剥夺掉了,于是他不满,嫉妒,生厌。可明信知道,白宇云所在意的证明,是没有前提的。白知秋从来没有看到过白宇云对他的嫉恨,他看不到,即便看到了,也不能理解。他习惯了向前走,不会回头,不会向下看。 白宇云始终不能理解,每个人选择的路是不同的,太过关注自己,就会轻易迷失。 明信不愿让白知秋因此困扰,只能无数次从中斡旋,以求白宇云能破除迷障。 可惜他的付出尽数被辜负,白宇云作茧自缚,最终不可避免地与白知秋背道而驰。 夜归剑锋二尺,一剑穿透眉心,若非半仙不能诛魂,白宇云连来世都不会再有。 “怪我。”明信将脸深深埋入掌心,几百年死水般的休止已经让他落不出泪了,只有心头刀割一样地疼。 他平凡到平庸,事到如今,连一个孩子都护不住。 他眼睁睁看着白宇云走错路,眼睁睁看着他们师兄弟反目,而今,又要这样看着白知秋走向死亡。 他没有办法,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他该怎么办。 “怪我才是,”白知秋小声道,声音穿山越河,遥遥百里,在玉简中不甚明晰,又轻又温柔,“掌门,你没有愧对师父,是我不该站在这里。” “我要入关了,无尘他们回到学宫后……” “三百年前,宇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选择离开学宫的?”明信骤然开口。 白知秋一停,沉默很久,似乎又要给出三百年来始终如一的答案,明信却打断他:“我不信单纯是因为恨你。” “是因为恨我。”白知秋叹息道,重复,“只是因为恨我。” “因为我害死了太多的人,因为我的仙路在无数人的尸骨之上。” 一片静寂,明信握住黯淡下去的玉简,发现自己手都在抖。 他用力握住,好半晌,喃喃自语:“知秋啊……”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QAQ,是昨天的补更,下一章应该睡前更。 大前天立flag,前天生病,昨天险些进医院,有的人倒flag的速度比小谢咬钩还快。 感谢观阅。 第103章 荒天 宜州一带的春日来得极早, 年后雨水一落,路边的草野就濛濛地泛了绿。再等上两日,那一点些微的绿意一夜之间就汹涌地漫延出去, 满目是生机勃勃的青翠。 风也是熹微的, 卷着阳光,拂过梢头的嫩芽,一直升到如洗的碧空中。白知秋蹲下身,递给扯住他袍角的少年一块饼,又给他喂了一颗丹药, 轻声道:“慢些吃。” 少年狼吞虎咽, 根本不接话。 白知秋手指轻拂过他结块的乱发,在额角探到了明显的温度:“你没地方去了么?” 少年猛地吞下最后一口,噎得直掐喉咙, 白知秋便一下一下给他拍背顺气:“你知道绍郡怎么走吗?” “去绍郡吧, ”白知秋没有看他迟疑伸出的手指, 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去了那边,会有人想办法收留你。” “喂……”少年一愣,手忙脚乱就要追,却见方才给他吃食的白衣公子走了几步,身形一闪, 已经看不见了。 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白得发晕的日光下,只有栖在树上的几只乌鸦,一动不动地盯视着他。 宜州的瘟疫已经蔓延四五年, 连曾经饿殍遍野插标卖首的景象似乎都成了挣扎的存证。去岁冬日太过寒冷, 太多人没有熬过, 再加上涝灾,仅存的良田颗粒无收,半碗残羹都变成了奢求。 人烟已经稀少到了难以言表的地步,只有尸体腐烂的血气和腥臭一起升起,混成令人窒息的味道。 有个女人靠在树下,怀中抱着襁褓,目光死寂。白知秋想过去,但手在药囊中一摸,已经空了。 尚未干透的雨雾和瘴气混合起来,蒸腾成风吹不散的毒雾。一只黑鸦扑棱飞过,在地面上划过一道不祥的阴影。白知秋慢半拍地仰眸去看,只见一块碎肉落下来,沾在他衣袍上,染出一点猩红。 女人木然扭过头,像无知无觉的木偶,顺着她视线的方向,光亮粼粼的河边躺着一具不成型的尸体,已经被吃的差不多了。 她盯着看了片刻,又木然转回来,边颠手中的襁褓边咿咿啊啊说着什么。随着她的动作,婴儿青灰色的脸一闪而过。 宜州就像是一副徐徐展开的古画,天灾给它染上沉重的底色,春岁强行上出一层生机勃勃,却因画就它的是无数凡人的血肉,显出一种狰狞的残败。 白知秋一怔,薄刃已经夹在了指间,乌鸦觉察到威胁,喧叫出声。 他这时候才看到,这些乌鸦的眼睛是血红的。 仙门有言,万物有灵,有的生而带灵,却要沾染血煞,以至于尽是不祥。 人尚且难活,食腐的恶灵倒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尖啸一样的破风声响起,嘶鸣示威的乌鸦终于发觉面前的人不是挣扎不能的饥民,振翅一扇,闹起一片呼啦啦的声音。 下一瞬,一声接一声的坠地声响起,一只不落。白知秋长睫微敛,看不出难过还是悲悯。 这一路走来,这样的场景太多了,他俯身给尸体身下压了一张引路符,然后捡起薄刃,走了几步,在溪流边蹲下身。 宜州多水,白知秋将袍袖浸入溪水中,轻轻揉搓着那一块污血。等洗净了,他又将薄刃上的血冲去,打了个转收入袖中,指尖一丝黑气也被他顺手掐灭。 乱世荒年,人命如草芥,偏世间灾祸总是如此,不曾给一息喘息之机。 明信声音尚在耳边,他说,你当年执意落阵万象天,为何今日要以一己之力扛下灾祸。 白知秋没回答,他晒在日光下,听见风喧过耳,有如白日鬼哭。 一路到宜州,白知秋都没有得到白宇云的踪迹,反而是谢无尘一行不太顺利,对方好像铁了心一样要将他们困杀在学宫外,遇到的阻碍不计其数。 觉得夕误他们比自己好对付么? 不过答案如何,对白知秋而言,其实不重要了。他最后望了树下的女人一眼,一声叹息,无声离去。 绍郡是白知秋顺口说来的,但不是骗人。这些年,力图阻拦灾祸的弟子多集中在宜州一带,没有很肯定地留在哪里。秦问声一行到宜州后,又将弟子们散去了各郡,保持玉简联系。直到夕误他们遭遇傀儡,为避免身份暴露,权衡之下没有贸然召回,让弟子们多加留意,出现异动即刻传信。 故而诸郡中的学宫弟子,不在少数。 在重郡时,白知秋知道了许多事情,比如宜州的求援从来没有得到回应,比如位处八河下游的顺安出现病疫极少——好像九重宫阙之上就是要更干净一点。 可现在一切都清楚了,顺安要用来掩盖转生阵局,而炼就血蛊需要宜州的冤死之人。 未入宜州前,他赶路赶得极紧,到了宜州后反而不甚焦急了,甚至一路走一路散药,等他到秦问声落脚的城郡时,已经是傍晚了。 他踩着残阳入城,甚至有心思在守城兵士盘查时候答一句“来寻人”。 到了傍晚,风便冷了,街巷上的人寥寥无几。白知秋迟疑了一会,跟着秦问声给他的传信,沿着长阶朝一个方向走去。 他找到地方的时候,施粥的人还没撤去,队伍从街头拉到街尾。有几人领了粥,跨过朱漆大门向门内走去,也有人往出走,手中拿着一张黄纸符,唏嘘不已。 白知秋借着过人的眼力瞥了一眼,认出那是定魂符,能对灵魄稍加防护,与杨雨曾经留给他的那一道别无二致。 比起碧云天上其他人,秦问声确实称得上心细如发,民间祭仙拜佛的庙宇并不少,她借个名义,行事就会方便很多。 至于她用什么借口,将施粥的富贾哄过去的,便不要白知秋忧虑了。 白知秋向守门的家丁报了名姓,很快就有人来接引他,秦问声不清楚白知秋的行程,看见人时,眼中瞬间掠过几分惊讶。 “无尘他们现下还被困在羌州,”白知秋回身关门,秦问声立刻跟着落了张隔音符,听白知秋道,“依我之见,他们要回到学宫,怕是还需要七日有余。” “会不会太久?”秦问声问道。 “蛊鬼不会希望他们现在就回去学宫的。”白知秋在桌边坐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让秦问声去拿随她下学宫的弟子名册,“我暂且留下这里歇息几日,托你准备的阵盘在哪?” 秦问声早已备好,麻利地在桌上摆开一排,又端端正正在对面坐下,从一桌杂物中轻车熟路抽出一叠黄表纸,继续研墨画符。 “于恙,胡子晋,喻从剑,吴诗……师姐,”白知秋屈指叩叩纸面,“他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哪两个?” “于恙,吴诗。” 秦问声认真想了想,没想通这两个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不过她没深究白知秋问题的习惯,答道:“这一次下学宫的,皆是仙道院弟子。各阁伊始是不大愿意的,是他们二人劝动了寻咎长老并扶鹤长老,才派下这十人。” “吴诗的母亲据是绍郡人氏,在学宫生下她没多久便走了,她用寻根的名义说动了扶鹤长老,寻咎长老又惯着于恙,故而用历练的名义一道来了。” 白知秋轻轻地“啊”了一声。 “是有错漏吗?” “没有,我知道了。” 对于白知秋而言,他能够记住的事情其实不多。人活得愈久,脑中留给记忆的地方就愈发显得捉襟见肘。太多东西对他而言不过一瞥而过,以至于他听完回答,一时间都没明白自己为何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如今一切尚好。”秦问声斜觑着白知秋的脸色,补充道,“小师兄有什么新的安排吗?” 白知秋只点了下头,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沉默着。 “小师兄?”秦问声小声喊道。 “嗯?”白知秋这才回过神,转眸望向窗外暗下来的天色。秦问声略有两分不安,正要开口,又听白知秋冷静道:“暂且按照现下的安排就好。我明天布置阵局,在白宇云现身前,绝不可因为我掉以轻心。仙道院避世数百年,能安稳一刻是一刻。” “是。” 易阵眼也需要时间,谢无尘初涉仙道,入阵一事急不得。白宇云在暗中观察着一切,以期给予白知秋致命一击。 双方都在拖延时间,却都清楚,确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最等不得的,其实不是白宇云,而是白知秋自己。 “罢了,不急,有地方容我先歇么?”白知秋收回目光,声音里显出两分倦意。 “提前有安排好。”秦问声把画一半的符箓放下,起身开门,向门外喊了句什么。小厮应声探头,恭恭敬敬请白知秋移步。 白知秋轻咳两声,擦肩而过时,忽而转过脸,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对秦问声道:“符阁规矩,符箓需得一笔连成,中间不得停顿,不得改笔。” 他向后一指:“在想什么,连规矩都忘了。” “……” 好在白知秋没有深究的意思,说完话,便跟着小厮走了。 昏沉的天色沉沉压在他肩上,好似要压垮这具挺直却纤瘦的身躯。秦问声发现,不过一月淤不见,白知秋已经瘦得连骨头都显得嶙峋了,一举一动间,无端透出压抑的暮气。 那是一种清流化沼,万物凋落的死寂,是仙道院忌讳异常的衰亡。 可是,这个词,为什么会与白知秋联系在一起? 秦问声目送着他,一直等到白知秋同小厮走过甬道,转过弯,再也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04章 风起 小厮手脚麻利, 认真掌了灯,又要细细询问白知秋的习惯,被一摆手拒绝了。不知为何, 面对着面前这个病气恹恹的人他无端有些畏惧, 呐呐应一声,退下了。 他前脚出门,白知秋后脚就将一点鲜血点在了门上。 屏障无声张开,圈禁出一片禁地,白知秋停了一下, 肩背抵住屋门, 倦意终于不加掩饰地浮现出来。 不知何时,他袍袖上已经氤出了星星点点的红,唯独指间勾着的玉简干干净净, 其上浮现出一道传信。白知秋好像想笑, 最终只是无奈地摇了下头。 谢无尘是真的被他惹到了, 好些日子没主动理人。直到前几日, 许是万象天阵局实在是推衍不下去,他才惜字如金地给白知秋传了分开以来的第一道信。 后来几日,传信虽然频繁了些,但内容依旧限定在阵局上,最多再问两句当日练的阵盘。白知秋问他为何不去找姜师兄, 谢无尘沉默很久, 才含糊其辞地讲,姜师兄破阵后太累,已经歇下了。 他便不再问了。 这还是谢无尘头一回同他讲与修习无关的事情, 虽然传来的消息是他们将至辰陵, 然后入阵上学宫。 让他切莫忧心。 最后一句话实在多余, 且不说夕误的实力放在那里,如今他们到了辰陵之下,还有谁能有本事再对他们下手?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准备在入辰陵前,将对方困杀。 白知秋垂下眼帘,侧首想先给谢无尘回信,然而手指上的印诀尚未落定,怨煞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反扑而来。 今天第三次。 闷哼被压在嗓子里,眼前一阵一阵发昏。无数肢体交叠着,变成辨认不清的背景,山呼海啸般覆压而来,想要拽住他一直往下落。白知秋闭眼就能感知那些扭曲的人脸,每一张都在哭,每一张都在笑,它们都在质问,质问的是什么却始终听不清。 只有无穷无尽的恶意,试图压着他跪下来。 白知秋听惯了,他虚虚松开手,印记一换,灵力豁然炸起,顺着经脉将怨煞一寸一寸镇压下去。 反噬来得越来越频繁厉害,每一次镇压时无情道心法需要运转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白知秋呼出一口气,所有的痛苦和忍耐都被他牢牢压制住,除却白得有如宣纸的面色,再看不出分毫。 他依然清醒,只在心法收尾时,没由来地想,快一些吧。 太久了,他真的忍了太久了。 无尽的哭笑声中,传来一道很轻的叹息。 *** 夜晚的寒气从水面上浮起,笼出一层濛濛的纱,风拂扫过树梢,扰得枯枝哗啦作响,也将水雾撩到人身上。白宇云伸出手,看水雾从指间流淌过,凉意微微。 他少可地穿了一身素白的衣服,头发散落下来,膝上搁一柄短剑。手上蛛丝只剩了数根,无声垂在膝头。 他就这样面对着九万丈凡俗人间,垂眉敛目,风吹动他的袖袍,和水雾一起晾在月光下,又冷又孤寂,像是什么沉默的仙神。 嘉庆帝站在侧后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一会。 其实顺着嘉庆帝的角度看过去,白宇云刻意伪装过,又避开月光的侧脸与白知秋是有六七分相似的,但他想不明白,这样一张虽然出众,却太过淡漠的脸,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人为之痴迷的? “半仙与凡人,不过是活几百年或是几十年的区别,他们也会老,会死,” 白宇云抬起手指,缓缓划过眉梢眼角,他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朦朦胧胧,显得不甚真实,“可他不会,他是上过仙京在天门前刻过名的……单说这张脸,天上地下,找得到几张?” 放在凡人中,确实是屈指可数的。 白宇云收回手:“可惜了。” 嘉庆帝猝然攥起拳,他在白宇云的话里反正听不出什么惋惜的意思,但他不想深究白宇云说的“可惜”是白知秋要死了,还是隐隐在嘲讽白知秋的仙身会为他所占。 “他折在你手里,不也是一种可惜。” “当然不,”白宇云笑起来,声音里满是愉悦,“世上最令人心煎之事,无过于生死。杀父杀母杀师之仇在前,他应该感谢我还愿意给他留一具全尸……虽然那具身子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他就这样转过脸,含笑道,“而且,兄弟相煎,不就应你死我活吗?何况他与我并非一家兄弟,这情面,我给的够足了。” “倒像是你便宜了他。” “是便宜了你。”白宇云转回头,目光无波无澜,“这天底下,可就剩下这么一个仙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嘉庆帝眯起眼,“依朕之见,你也不是什么看重天地君亲师的人,更不会因为他们的死做到如此地步。甚至,你不介意亲手害死他们吧?” 嘉庆帝声音又老又沙,在夜风中竟然显出一股子说教的意味。白宇云沉默片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我有过重视的人,不过那个人与他更亲近。” 他身上那一层伪装逐渐褪去,变回了枯尸一般的样子:“所以我说可惜,因为他根本没有心,不懂什么叫疼。即使将养他护他的人在他面前活生生折磨到死,他的眼神也不会动上一动。一个人活到那种地步,跟黄泉道上的烂泥还有什么区别?让他死得那么痛快,我就不痛快了。” “他不是挺看重谢三,你怎么不对他下手?”嘉庆帝又问。 “谢三?”白宇云一停步,“白知秋要用谢三,可了劲护着,甚至给谢三落了护咒。说也奇怪,那护咒我竟碰不得,他身边的人也不好对付……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行啦,”白宇云语气轻松,“好歹十载师兄弟,临死之际总该去见一面,他们没那么快上学宫的,你耐些心,等有了动静在动手。” 白宇云背手走了,口中哼着什么小调,略显沙哑的声音散在夜风里,一道刮上云霄。 *** 另一边,姜宁终于按着夕误的要求,布好了他要的阵局。几人奔波多日,身心俱疲,加之知道明日布下阵盘便可以返回学宫,无端有些松懈。余寅鬼鬼祟祟凑过来,跃跃欲试想去碰谢无尘手中玉简:“小师兄还没给你回信么?” “……” 谢无尘又看了一眼,没答。 “唔……该说小师兄心大呢,还是说他太不将我们当回事呢?”余寅托着下巴,还想跟谢无尘找认同,吃了谢无尘一记眼刀,然后看着他翻手收起玉简,起身转到夕误那边了。 或许是因为将要入辰陵地界,白宇云不敢轻易行动,他们少可不用不停歇地面对层出不穷的杀阵和蛊煞,也不用再风声鹤唳提心吊胆。姜宁和夕误借机将望风的活计交给了余寅,自己休息去了。 反正布阵用不着他,用卜术藏杀招也用不着他,余寅这几日除了撩逗谢无尘就是在睡觉,精神头很足,险些手舞足蹈起来。 谢无尘将灯火压暗,刚想驱使灵识入玉简,就被余寅虚虚拦住,一枚传音咒印跟着递过来。 余寅向他比口型,声音却通过咒印直接响在识海里:“生气了?” “没有。” “那你和我说说话呗?” “不要。” “……” 余寅气了个倒仰。 “那你急着做什么?”余寅又问,“天天进玉简,这还是掌门令,天知道小师兄放了些什么。换个人怕是快要疯了,你当真连休息都不要?” 谢无尘摇头,灯火照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无端显得温驯又固执。余寅恍惚了一瞬,目光从他手上一掠而过,再抬眼嬉笑不改:“那你告诉我,你在找什么?” “欸……直说直说,有什么不能同我们讲的?讲给我听,我帮你想法子,怎么样?” 谢无尘向夕误望去,或许是常年的枕戈达旦,让夕误在休息时也保持着一个极其紧绷的状态,偏生余寅又伸出手,强行唤回他的神智:“别总指望你先生,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们思虑的不是同一件事?” “你在思考什么?”谢无尘问。 “是我先问你的,”余寅乐了,“小师弟,我不欺负你就算不错了,你怎么能以下犯上呢?” 好在余寅不知道谢无尘连更大的上都犯过了,尚且敢继续戳他:“关于小师兄的事?” “是。”谢无尘坦诚道。 “你怕他走?怕他再也不回来?”余寅又问。 谢无尘一愣,没有立刻回答,余寅便肯定自己猜中了,他眨眨眼,笑道:“到你了,你猜中我在想什么,或者你回答我,我就告诉你。礼尚往来嘛。” 谢无尘终于抬眼望向余寅。 他还是那副笑嘻嘻无甚正形的样子,眼底却去尽了一切轻浮,沉稳得像无风的瀚海。不知是短短数日的奔劳让他意识到不能再那般放浪形骸,还是因为这些的短暂淘洗让他露出了冰山一角——这让谢无尘骤而意识到,碧云天上的诸人,不管平日里如何,他们总是十分清楚自己所要担负的责任的。 “是。”谢无尘回道。 “惜字如金呐,”余寅摇头,倒是没跟他计较,“至于我么,我只是想不通一点……我自认不如夕误师兄——你不许偷偷告诉他,但同为半仙,总不该连小师兄的事情一点都算不出,而我最好奇的就是……” 余寅招手,似乎觉得传音咒印都不安全了,他一指点在谢无尘手心,认真道:“小师兄当年在黄泉道上,到底见到了什么,或是预言到了什么……” “他真正从黄泉道回头的因由,就是他执意赴死的因由。” 作者有话说: 是谁写完一章存稿忘记设置发布时间,然后又打回重写啊,是我(抱头大哭) 感谢观阅。 第105章 溃塌 “小师兄只提过自己想回来, 没有提过预言。”谢无尘将黄泉道一事中更多的内容略去,虚虚回道。 但其中更详尽的缘由,他其实也是丝毫不了解的。白知秋向他坦白的内容里, 只包括自己问出, 或者将会接触到的一切。 “我只是猜测,他多年来不肯起卦,约莫是卜算到了什么难以轻易承受的日后……百因必有果,担下重责的人没有不二之选,但导致日后发生的人, 又是谁呢?” 谢无尘刚想摇头, 脑中却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名字,以至于他的愣怔都没有躲开余寅的视线。 他在余寅有些显责备的目光中开口:“白宇云……” 余寅同样一愣:“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白知秋执意赴死, 又为何返回人间?为什么他提起白宇云时, 并不带丝毫怀念, 却带着另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和…… 愧疚。 明明是毫不相关的问题, 谢无尘却将他们放在了一起。他认真思考,确定那一种情绪可以被称之为愧疚。因为白知秋对白宇云怀有愧疚,所以在提及一百七十二年前的血疫时,都是语焉不详的。 可他为什么会对那只已经成为蛊鬼的堕仙怀有愧疚?如果说仅是因为师兄弟之情,谢无尘不信。 平静的水面之下, 掩藏着的是更加可怕与难以直视的庞然巨物。 “但……有时候, 你会不会觉得……”余寅斟酌着字句,“其实小师兄对我们,也是有愧疚的?” “不一样的。”谢无尘说。 “有多少不一样?” “小师兄对我们有愧疚, 是因为我们对他好, 他在回报。”谢无尘垂下眼眸, “但他对白宇云,更像……”他顿了顿,声音艰涩,“像一种无条件的付出,像是在还债。” 余寅吸了口冷气。 他惶恐后退,连连摆手:“这种风流韵事我不听。” “……” 谢无尘给他气笑了,笑完又有些悲哀:“不,是其他的一些东西……能让知秋觉得愧疚的,不会是简单的情爱,他不会为这些所困。” 那么,他对白宇云的愧疚,到底来自于什么? 谢无尘试图从白知秋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话语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以凭此窥探真相一角。但哪怕是在白知秋那些不为人所知的过往中,这些都是无踪无影的。 白知秋从未将它们表现出来,甚至连破绽—— 谢无尘翛而一怔。 破绽是有的,只是,当时被他忽略了。 余寅看他微微色变,猜到谢无尘想通了关窍。他刚想凑过去问上一问,又看谢无尘脸色沉郁下来,那种不快有如压境黑云,风雨欲来,摄得他说话都有些没底气:“让他愧疚的,到底是谁?” “不是白宇云。”谢无尘看他一眼,轻声道,“知秋回来与他有关,但绝不是因为他……” 他眸光淡漠,落在虚空中,像是不屑于什么:“他配不得知秋对他那般。” 余寅觉得他的话来得莫名其妙,但他找不出反驳的借口,又试着设想了下白知秋待人好的场景,当即打了个哆嗦。 谢无尘却很是恍惚。 他想起那一夜,到最后,一切都颠倒错乱了。白知秋眉心微蹙,呼吸细碎而紊乱,一只手攀住他的肩,指甲陷入了皮肤。他眼睛氤得像一汪水,整个人都不住颤抖,蜷在他怀里,像是一只归巢的幼鸟。 “知秋,知秋……”谢无尘一遍又一遍唤他,五指陷在他发中。白知秋低低回应,额心抵着他的颈窝,每一声应答都是耳语,又轻又缠。 长发披散开,遮住一片月光,谢无尘俯首去吻他的鼻梁和侧颊,嘴唇掠过濡湿的鬓发,掌心轻轻按揉着肩背:“知秋,你会走吗?” 白知秋没回答,微侧过一点脸,仰眸抬手。 这点小动作谢无尘眼里,就是肯定,他以为白知秋是想触摸自己,便扣住那只枯瘦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白知秋却被烫到了一样,想要收回,身子还是一个劲往他怀里躲。 好一会,他听见白知秋问:“你会走吗?” “我不会,不会的。” 白知秋好像是笑了,五指一松,谢无尘听见他轻轻地说:“好……” 或许那一日他不该熄那一豆灯,若是没有熄,他是不是就能看到白知秋眼底的茫然和无措。 他该看到的,他该察觉到的。 白知秋所愧疚的欺骗和利用,早已用尽一切来偿还,他害怕的,明明另有其他。 漫长三百多年的时光里,被白知秋小心翼翼藏着的那个伤痕累累,血肉斑驳的自己,唯有那一刹,稍稍露出了端倪。 是他自己没有懂。 可是老天不会让他回到那一天,那些不只是出自于愧疚的悲伤,还有深深根种于骨髓中的,刻骨铭心的畏惧,轻飘飘藏在一个字中,就因为他一时的疏忽,悄无声息地随着那只松开的手坠落下去,再难到找捉住的机会。 白知秋想问他的,根本不是“你会走吗?”而是,“你会离开我吗?” 谢无尘不敢想,白知秋到底是抱着怎么样的一种心态,把自己交给他,又尝试着跨过自己划定给所有人的界限,一触即收地对他伸出手的。 那一句“我不会”,他应该重复无数遍,应该更加笃定,要笃定到用性命告诉他。 可是他没有察觉到,于是白知秋便不再提,他一如既往地对他笑,说着迫在眉睫的与他实无太多干系的事情,亲手将他推开—— 他没有给出白知秋想要的回答,所以白知秋也没有给出他想要的回答。 谢无尘又想起白知秋很多时候望着他的眼神,在齐郡的客栈中,在苍郡的灯火下,甚至是在望乡木前……他靠在自己身上,目光平静而温柔,眼眸像是被飞雪淘洗过的夜空。谢无尘低头吻他,他便弯了眼。 他一度以为那是白知秋不言不语的默许,连缱绻的意味都不带多少。 原来只是自己没有看出来。 是他打破了白知秋塑造的坚若盔甲的冰层,却没有更进一步,将他带离无尽雪原。于是,那一夜里所有的痴缠,都成了濒死之际的火焰,将最后的期望焚烧殆尽。 他什么都不要了。 真的很奇怪,自己从小到大,极少有因为情绪受缚的时候。家破人亡的时候他没有哭,孤身出逃的时候他没有怕,甚至得知谢仁叛国的时候他都没有承受不住……唯独此刻,心脏一阵一阵地绞紧,一直疼到了骨头里。 那时候白知秋所感知到的所有的痛苦和难过,都因为此刻的顿悟,化作彻骨的疼痛,肆无忌惮而彻底地还到他身上。 失去和抛弃,根本不一样。 “谢无尘!你怎么了!”余寅看他死死攥着衣襟,攥得指甲流血,整个人都有些失了神智,感觉自己头皮都炸了,“清醒一点!别乱想!夕误!” 谢无尘一手撑住小几,躬身急促喘息着,让余寅生出一种他将会窒息的感觉。他整个人都在颤栗,无论怎样呼喊都不肯接话。夕误想强行将他拉起来,手还没碰到他的手腕,就被□□的灵力割出了数道伤痕。 拉车的马匹受了惊,一个颠簸,险些将姜宁甩到车壁上。他急忙停车,又知道这种情况自己根本插不了手,强忍火气转向余寅:“你同他说什么了?” “我只是问他在找什么,猜是小师兄的事情……”余寅无奈又无措,“真的没有问过界的话,现在怎么办才是问题啊!” 灵力暴涌,狭小的车厢内,他们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夕误撑起屏障,眉心紧蹙,他和白知秋一样,平静惯了,好像什么事情都不值得他们看一眼似的,以至于他露出这种严肃的神色时,就无端令人畏惧。 “他喜欢小师兄,”夕误头也不回,“你往他逆鳞上撞。” “可是……”余寅哑然。 “他以为他们之间阻隔的是生死和仙凡,”半晌,夕误凝视着不召而出的昭至,福印血红的光芒大盛,一道白色虚影就在其中半跪下.身,长发逶迤披在身后,轻声道,“……但是,在仙凡之间,生死反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那只修长的手轻轻盖在谢无尘手背上,没有任何阻碍。很久,他垂眸一笑,抬手摸摸谢无尘的脸,就要将他抱进怀里。 但他动作还没落定,就被谢无尘狠命一捞——他的手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只捞住一掌冰冷。 为什么你会这么冷,谢无尘目光迷茫,无措地摊开手心,双手几乎颤抖到了痉挛的程度,又呆愣地看向面前的人。 “原来能有这么疼啊,知秋……”谢无尘喃喃自语,“对不起,知秋,对不起……” 虚影从始至终没有说话,目光温柔,然后伸手去拿玉简,想将它递给谢无尘。 但他只是白知秋留在福印中的一缕灵魄,因为灵力凝成影子,根本没有做到这一点的能力。 夕误替他递过去。 在谢无尘愣怔的目光中,虚影屈身,蜻蜓点水一样,在他颊侧落了个吻。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06章 歧路 这一夜似乎显得太过漫长, 等到将怨煞镇压后,天色还没有要亮起来的意思。白知秋在窗边站了片刻,和衣躺下, 准备小憩片刻。 他今日的心思很是不宁, 一直以来,白知秋睡眠虽轻,却很少有意识不清,在睡与不睡的边缘浮浮沉沉的时候。这种状态持续了不知多久,玉简微微一震。 白知秋从令人不适的混沌中睁开眼, 摸出玉简, 只在玉简上看到两个字:“知秋。” 是谢无尘传给他的。 他脑中很是混沌,蹙着眉眨了下眼,没明白什么意思。 但谢无尘没有传来新消息, 不知为何, 白知秋这会又懒得很, 身上满是因为怨煞作乱而起的黏腻的血腥, 闹得心情也来得不是太好。他有些负气地在玉简上扣了一下,翻手压住,压了没有片刻,又翻开手。 谢无尘好像只是来打扰他休息的,那二字之后, 直接销声匿迹了。白知秋翻过身, 玉简滑入手心,被他按在颊边。 孰料,这一翻身, 他就陷入了沉眠。 或许是昨夜真的太疼了, 白知秋竟少可地梦见了一百七十年多前的事情。 那时候的万象天封禁阵还没有用作封禁, 碧云天上诸人也不明白明信收徒为的是什么,垂云翠榭之后的枫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他抱着一柄短剑,雪白皂靴扣过枫林间的石板路,一声连着一声,不急不缓。偶有跑过的弟子,脚步也不停,只转头喊一声“小师兄”。 白知秋转头回以轻轻一笑。 他看起来比寻常弟子还要小上几岁,眉眼间有一种天成的疏淡,但笑起来眼尾弯弯,显得温和又漂亮。弟子遥遥向他挥手,身影没入在林中。 秦问声几人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枫院,不在的时候,弟子们就三两成群满山跑,挑不准想闯什么祸。白知秋看见自己刻意避开在给弟子们授课的姜宁,走过前院的甬道,一直在后院将尽的地方停下脚步,叩响房门。 明信在屋中煮茶。 这会天色尚早,又是晴天,屋中明亮得能看到阳光下飞舞的灰尘。桌边的香炉应该是刚灭,因为屋中的柏香浓郁。明信面前放着一只红泥小炉,茶水在壶中咕噜翻滚,传来轻轻的声响。氤氲起的水汽隔在他们二人面前,像是一层薄薄的纱。 屋外的蝉鸣时断时续,显得很是遥远。 白知秋背光站着,觉得秋后的日光已经冷了。他满口都是血腥气,身上疼得厉害,却嗅出那壶中的茶水该是滚了许久,泛了老,带来一阵阵的苦涩。 他与明信隔着几步的距离,却抬不起脚,垂眸盯着自己怀中所抱的短剑。 明信抬起头,隔着这样不长不短一段距离望向他。 白知秋从小到大,都有一种不甚符合年纪的沉静。他垂下头,发丝就散落下来,一直遮住小半张脸,让他的眉目半藏在阴影下,不甚清晰。 “走神了,”明信乍然一笑,面上似乎是对于自己记性不好的自嘲,“这茶煮太久了,也不是你喜欢的,我换一样来。” 白知秋摇头,过了很久,才在明信平静且毫无责备的目光中轻声开口:“我不要。” 可明信觉得,白知秋想说的其实不是“我不要”,他在白知秋平淡细弱的声音中觉察到了另一种更加飘忽的,难以诉诸于口的情绪,强烈而痛苦,尽管白知秋可能并不明白那种情绪应该被称之为什么。 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就像当年站在杨雨面前,说自己不愿再修无情道一样茫然。他不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只是出自本能地无措。 明信张口,想安慰他,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他看见白知秋上前几步,双手将剑奉出,然后稍稍一顿,撩起袍摆屈身跪下。 “知秋?”明信愕然,伸手就去拉他,可白知秋固执地不肯动,明信用的力气大了,他吃疼似的“嘶”了一声。 明信慌忙松了劲。 白知秋皮肤白,日光下近乎半透,他垂首盯着自己的指尖,沉默了很久,忽而轻轻颤抖起来,深深叩首。 一百多年里,明信把他捧在手里,一点委屈都不肯让他受,更没有让他跪过,当即被吓得乱了方寸:“知秋,有什么起来讲。” 白知秋抬起头。 那张素淡而平静的脸上尽是无措,无措之外又木然到了一点生机不带的程度。明信看着白知秋的脸,忽而一怔,抬手拂过他的侧颊。 他拂过的地方,一道细微的伤痕正缓缓浮现出来,殷红的血液顺着白净的面颊滑下,一直流到下颌,凝成豆大的一滴,砸在衣襟上。 “你……” “作乱的蛊鬼是宇云,”白知秋平静道,“我杀了他。” 恍如惊雷降下,明信霎时怔在原地。他死死盯视着白知秋的眼睛,好像想要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一丝一毫的动摇。可白知秋只是以与语气相同的平静垂下眼帘,就斩断了明信的探寻与退路。 好半晌,明信才大梦初醒一样,向白知秋的方向走了半步,但他一步没有落稳,身子一晃,单膝跪在了地上。 “我知道了,知道了。”明信似乎是想站起来,动作却落不稳,他挣了两下,忽而将白知秋整个揽进怀里:“没事的知秋,没事的,你在外面这么久,先歇一歇,别的事情交给我。” 他动作太大,没轻没重。白知秋不由呛咳一声,侧过脸,可是一开始就停不下来,愈咳愈严重。 星星点点的血沫咳出来,衬得皮肤更加苍白,红梅落在雪上一样。 “知秋?!” “血蛊,”白知秋喘了口气,以手背抹掉唇边的血迹,轻声道,“共计二百八十三道,尽数在我身上……” 明信愕然,面上惊恐几乎掩藏不住,不顾白知秋的阻拦将手指搭在他腕心。 白知秋的脉搏已经微弱到快感知不到了,手腕冷的像冰。明信见过中了血蛊的人,那种疼痛绝非常人可以承受。他第一反应便是要白知秋将蛊咒转给他,可看到白知秋摇头,又怒火攻心,几乎脱口而出责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知秋跪着身,不言不语,比以前还沉默乖顺。 明信竭尽全力才让自己没有太过失态,狠狠叹口气,再次强行拉人的时候白知秋终于配合地起了身。他安置白知秋在桌边坐下,然后找了锦帕,一点一点抹去他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你一时间诛不了这样多的蛊咒,转给我便好。” 白知秋只是摇头,他缓和着呼吸,听明信耐住火气继续道:“还有诸位长老,诛邪去煞的术法我们还不至于忘个干净。” 白知秋的话语在呛咳声中虚弱而破碎 :“不能,给你们。” 明信尽是不解:“那你……要去仙京?” 三界隔绝后,仙门就是这样对付蛊鬼的:由大能予以封印后带上黄泉道,有三界封印在,蛊鬼无法回到人间,又失去赖以为生的灵魄,最终在漫长的时间消磨中逐渐死亡消散。 而大能走过通天路,前往仙京,算是一道万全之策。 白知秋还是摇头,停了一会,很轻地道:“宇云……尚未成为蛊鬼,在轮回之内,我已经送上黄泉道了。” “这二百八十三道血蛊是未炼制成功的生魂,他们走不过……” “你想做什么?!”明信乍然拂袖,巨大的恐慌几乎要燃尽他摇摇欲坠的理智,“我不允许!” “你们扛不住,我也扛不住的。”白知秋嗓音艰涩,“掌门,你记得在学宫养伤时,我做的那个梦吗?祸难未绝,还不到要我上黄泉道的时候……” “不管你想做什么,我替你去。”明信不容反驳道,“学宫交到你手中,杨雨仙师与我都很放心。白宇云做了错事,不该你承担后果,何况你还撑着万象天阵局,不能脱身,我绝对不允许。” “掌门,听我说,”白知秋忍着喉口血腥,侧颊雪一样的白,让他显得越来越虚弱,“我迟早会死,万象天总要交给别人,不然,我让秦师姐他们上碧云天做什么呢?” “创立学宫时,我说过了,世如江河,此间祸事,非我一己之能所能阻拦,学宫也总要交到他人手中……” 他喘了一口气,声音好像随时能散在午后的阳光中:“千象院言阁未成,尚且不到该我离开的时候……” 明信在他平静的语气中品到了另一种让人难以接受,难以想象的东西,只听白知秋轻声道:“我有办法镇压这些生魂,用万象天阵局……” “只需要,只需要一点代价……” 白知秋仰起头,向明信凄然一笑:“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凡人受不住阵局的威压。可若是他们与我灵魄相关,我就可以在阵局之下护住他们。夕误年岁尚小,入阵还需要等上些日子……” “八道阵眼易主,我就送他们走,”白知秋带着一点些微的笑意,“我需要闭关一些时日。”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07章 封魂 平心而论, 夕误是没有真正做错过什么的。就像白知秋所说的,他们并非局中人,无从评判, 夕误根本没有要为白知秋牺牲的义务。但人就是这样, 总希望所有事情按照自己所预设的方向行进,于是明信确确实实对夕误存有许多不合适的偏见——因为他不肯接下阵眼。 前院,弟子们的喧闹声不时传来,后院,几人围坐一周, 气氛沉重而且严肃。 “好, 我明白。”白知秋道,“下去吧。” 夕误是最后起身的,离开前回头向屋里看了一眼, 白知秋毫无芥蒂向他稍稍一点头, 夕误犹疑片刻, 还是跟着一起走了。 “知秋!” 白知秋抬手, 打断了明信的话:“无妨,我一人撑得住两道阵眼,让他去吧。” 明信默然无话。 这一日起,白知秋就闭了关,除了他们, 没有人知道白知秋到底是因为什么闭关的。明信去过山顶许多次, 想去看看白知秋,但每一次都被结界阻拦在外,连人影都未曾见过。落辰湖边芦花胜雪, 在残阳下燃起涅槃一样的火焰, 随风浩荡飘散, 美丽又不祥。 易阵眼不是轻轻松松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整整七年间,才陆陆续续换了五道阵眼的阵主。明信默数着白知秋闭关的时间,通过从封禁阵上传来的威压,感知到他的情况时好时坏。 他与夕误谈过无数次,循循善诱的,语重心长的,到最后甚至是焦灼而略带威胁的,只期望他的态度能有所软化。但夕误每一次认真听完,都会给出从不改变的否定。 明信不会强迫夕误去易阵眼,但他可以扣着学宫信印不让夕误离开。 后来,明信无数次反思过,为什么他那时会那样不近人情,可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异常自私的答案。 因为他没有能失去的了,三界隔绝,千崖山传承断绝,杨雨离开了,白宇云走了,三百多年的时光中,无数人离开,无数人前来,匆匆忙忙,又熙熙攘攘。他像一个站在时间之外的人,目送着所有人来了又走,他已经失去了与其他人一同离开的勇气,更不敢让一个停留在自己身边的人再出现任何意外。 但明信没有拦住夕误,夕误知道明信不会松口,悄无声息地在某个夜晚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去到了山顶。 落辰湖边,只有一座不知何时搭成的小木屋。夕误在阵外立了一晚,终于在天色将明时,等到白知秋强撑着身子开了阵。 除了他们彼此,没有人知道二人间说了些什么。及至午后,夕误带着学宫信印,还有白知秋的一封信下了山,信中要求他们再寻找一名擅长卜术的弟子。 四境大乱,在人间与学宫之间,夕误选择了人间,一去便音信全无。 那一夜下了雪,纷纷扬扬,从山顶盖到山脚,再无边无际地铺展出去,一直覆盖到人间。明信站在舞雩台上,看见丛丛林木掩映之下的万象天,满心悲哀,还有对于眼前一切难言的疲惫。 或许是知道明信会担忧,白知秋那日等在屋前。山顶风大,他的发梢和衣袍都被亘古的寒风扬起,像一朵风中绽放的雪莲,傲然而孤寂。 隔着七年的时光,白知秋静静地凝视着明信。 七年了,明信有些恍惚地想,七年实在是一个太短的时间,短到对凡人而言都在日复一日中变得有些不值一提。可这七年间,明信仍是白了发丝,而白知秋封了山顶,孤身居于毫无人气的小屋中,对外面一切不闻不问。时间在他身上凝固,连怨煞侵袭的痕迹都看不到。 好一会,白知秋侧首,向明信身后望去,冬日里芦海枯萎,积雪星星点点,实在算不上好看。他微微弯眼,嗓音很轻,带一点太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哑意:“他走了?” “你允许,自然走了。” 白知秋很轻地眨了下眼。 “为什么?”明信问。 “……啊?”白知秋显得懒懒地,连反应都有些慢,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明信问的是什么,他短促地笑了下,眼角弯起,却没什么笑意:“命吧。” “当年你专程下山将他带上学宫,防备的难道不是今日吗?” “也许罢,可那又怎么样?”白知秋轻声反问,“我同他讲过,他若是想明白了,实力足够,他便自己去——他的名字是自己改的,又不认我,哪轮得到我拦他?” “但是……”明信攥紧手,用力得指甲都陷入了掌心,他强迫自己定住心神,让声音平稳下来:“你现在的灵魄,能够撑到我们找到……” 白知秋在风中眯起眼,嗓音淡淡:“掌门,哪怕是夕误,也做不得阵主……” 话语是否定的,声音里含着的则尽是劝慰,被风一吹,散在枯萎的芦海中。白知秋笑了起来:“我看到过学宫的以后,它走到最终,不会再需要我。所以现在,应该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毕竟我还没有等到那个能够代替我的人。” 那点笑一吹就淡了,白知秋的眼睛是不变的平静,他倚靠在门边,身形纤薄,却不显得弱态,像是一杆挺拔的翠竹。他的声音太过笃定,姿态又太过放松和自然。在这样的平静之下,没有人会否认他的想法,更没有人会问他,蛊咒作乱的时候,他是怎样一个人慢慢扛过去的。 他背过身,向明信一挥手,慢慢掩上了房门。直到这时,白知秋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眼底的明光消得一干二净,自嘲般抵住额。 他自己都不确定那样一个结局是怎样到来的。三界隔绝,除了自己,他想不到还有谁能承住万象天的封禁阵。 或许他又骗了明信一次。 三年后,白知秋不声不响出关,刚露面便收到了余寅的一道雷符作为见面礼。此后,他思虑了整整两年,才选定余寅,让他成为最后一道阵眼的阵主。 及至此时,封禁阵才算彻底落定。 折磨他整整十年的生魂,也随着封禁阵的落定,同他的灵魄一起,镇入了暗无天日的地底。 但他们的影响从未全部消失,哪怕与灵魄间的联系已经变得寥寥,白知秋还是能感受到时不时从骨髓中泛起的疼痛和寒冷,附骨之疽一般,折磨得他难以入眠。 太久太久,久到他的感知已经变得模糊,快要不知道什么是疼了。 睡梦中,白知秋蹙紧眉,不安稳地翻了个身。 梦境还在继续,却找不到什么逻辑了。他有时候在人间,一手牵着杨雨,慢慢悠悠顺着长路往前走;有时候在医阁中,隔着一道帘子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苦涩的药味;有时候在碧云天上,余寅他们与他围坐一周,嘻嘻哈哈说着什么;一转眼,又落在了空无一人的木屋中,甚至还有他在白堑山时候的场景……他看见很多很多的人,有着他熟悉抑或不熟悉的面目,来来往往,对他笑,和他说着无足轻重的话。可一转眼,他们的面目又扭曲着远去,炽烈的大火燃烧起来,枯焦的肢体在其中挣扎,嘶哑的哭叫混在火焰噼啪声中,越来越清晰。 白知秋霎时惊醒,一身冷汗。 梦境中的一切碎成了无数闪着光的碎片,反反复复在眼前闪动,照得白知秋头脑发昏。他一手按住心脏,大口大口喘着气,竭力缓解自己的难受。冷与疼交织在一起,逐渐变成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他忽而弓下身子,呕出一大口血。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连眼睫都被沾湿,渗进眼角,惹得眼睛涩疼。 耳畔嗡鸣,怨诅声穿越光阴,再次萦绕在耳边,白知秋闭上眼,感知着从因果线上传来的细微波动,知道万象天下的生魂也愈发不安分了。 毕竟一百七十多年不得轮回,会生出怨恨,实属正常…… 但是,不能这样…… 会被怨煞吞噬的。 白知秋心底冰寒一片。 在齐郡时,他们遇到的血蛊尚且是已经破碎,不成样子的怨煞,它们没有过去,没有来生,白知秋诛杀时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可重郡的怨煞是生魂。 在镇压生魂的同时,也会被生魂所沾染的怨煞侵蚀。无情道心法不是长久之计,一次又一次的镇压只会换来愈来愈强的反噬。 在谢无尘中血蛊的那一晚,白宇云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讲身份亮给了他,正因如此,他才不肯让夕误承担。 他不能对生魂下手,他们本不该命丧于此,有因才有果,谁种下的祸根由谁来承担,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是,真的太难熬了,白知秋默默想着,甚至在这样一瞬间,白知秋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怨煞的影响,还是因为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所以毫无道理地产生了怨愤。 对自己,对白宇云,甚至隐隐约约对谢无尘。 “小师兄?你醒了吗?” 秦问声的声音忽而在门外响起,白知秋用袖子抹去冷汗,抬眸看见天色已亮,哑声回答:“稍等。”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08章 玉碎 玉简还落在枕边, 白知秋看了一眼,谢无尘还是没有给他回信。等他窸窸窣窣收拾好自己,已经是半刻钟后。 秦问声做事从不废话, 开口便索要阵盘。但白知秋昨夜实在难过得厉害, 只能一边跟她往前院走,一边听秦问声分捋近日的事宜。 “宜州东面三郡交给扶鹤长老,寻咎长老也不要留在绍郡,赶过去吧。”白知秋跨过雕花拱门,“灾民暴.动的事情后续是如何处理的?” “越州战乱频繁, 波及到宜州, 走投无路的人多了,自然什么都敢做。而且顺安早已不再顾及宜州,得到风声的, 能逃的早已逃了, 宜州地界多半地方没有管事人, 某种程度上方便我们行事。”秦问声稍顿, “被控制的灾民收押后,没有两日便暴毙而亡……扶鹤长老镇压了蛊咒,现下想来,该是已经诛杀了。” “扶鹤长老可以诛杀?”白知秋问道。 “血蛊以怨煞炼就,半仙可以诛杀。”秦问声不解, “我们遗漏了什么吗?” “没有, ”白知秋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已经入春了,多加留意浮州那边的动静罢。” 这话说的也意味不明, 说完就转了话题:“姜师兄他们今日有传信给你么?” “没有, 同样没有同周师兄传信, 周师兄讲他们可能是又入了阵,已经下山去接应了。” 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解释,谢无尘他们一路上时不时入阵,不是每次都来得及传信,有一次遇见的麻烦颇大,断联了将近两日。那时白知秋尚未道宜州边界,秦问声周临风的传信一刻没停过,直到现在才比较放松。 但不知为何,白知秋总觉得不安,心头上一块阴影似的,让他颇有些心不在焉。 “无尘昨夜……”他起了个头,转念一想,对秦问声而言不算什么需要提的事情,摇了下头否了,“我进入洛郡的消息没有藏着掖着,这边已经不安全了。等这边的事情安顿好,你就回学宫吧。” 秦问声蹙起眉,满脸疑惑。 “其实从无尘遇袭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些事情。”白知秋轻声道,“白宇云一直在想方设法将我向宜州引,又拼了命地阻拦无尘,两边拖延,逻辑上虽然可行,最终结果却可能是他一点好处不占。单独对付我,或者引开我单独对付学宫,都比而今这样可行……” “他的行事不够缜密?”秦问声问。 白知秋思索片刻,否定了:“我不了解他了,可转念想来,他或许是想让我做一个选择,保全学宫还是保全人间。但是这个选择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因为我不管选择哪一方,另一边都会面临他的威胁。” “学宫其实是我最好的选择,因为他无法撼动,但他知道我不会这样选……无尘他们一旦回到学宫,白宇云就会来找我,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不会想要面对阵眼全部易主后覆水难收的局面的。” “可是,小师兄,”秦问声打断,“你将我们都调离,自己就太危险了。” “能拦一时半刻,便是一时半刻吧。”白知秋温声道,“或许这是写在我命数里的因果吧。” “什么?” 白知秋没有给秦问声解释的意思,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望向无穷无尽的天穹。 只有谢无尘知道,白知秋指的是自己“命带孤星,劫犯计都”的卜辞,但他此刻不在,秦问声的疑惑自然无人可解。 “小师兄,其实……”秦问声犹豫很久,还是在白知秋出门前出声道,“再多劫难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你不必如此。” 白知秋一愣,旋即失笑:“无妨。” 无妨。 又是这两个字。 秦问声比白知秋站的高两阶,刚好可以俯视他,却不会显得太强势。白知秋的眼睛瞳色偏浅,天光在其中一映,甚至是偏棕色的,显得极其温柔,温柔地乃至悲悯了。他在秦问声的注视中缓缓垂下目光,转过身,一摆手,那是个“不必多说”的意思:“你要尽快准备,不管我能不能拦住,你们都要守住万象天。” “若是守不住了呢?”秦问声被他看得惶恐,紧追两步。 “守不住,掌门那里还有我下山前留下的足够稳住阵局的东西。若是这样还是守不住,那三界封印泰半也没有了。”白知秋好像是想回头,最终却只偏过脸,唇边是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师姐,我曾以为,自己可以在这场因果中寻到一个万全之策,但事实向我证明,是我错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一时的自私和任性,引起了长达三百余年的祸乱,天道轮回,该我偿还的,永远都躲不掉。” 秦问声听得半懂不懂,脑中闪电般划过一道难以让她置信的念头:白知秋有可能守不住他们。 这个想法落定的时候,秦问声悚然一惊,四面一片安静,初春微冷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几乎瞬间就灼出了一身冷汗。 秦问声从前以为,白知秋只是对什么都懒得上心,故而显得随遇而安罢了。但而今,他面对着那些庞然大物,留给他们的话仍是“无妨”。可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这些事情不可能是“无妨”的。 三百多年的时光,看似繁华的学宫与人间,不过是一触即碎的脆弱琉璃。 他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什么,明白自己极有可能粉身碎骨,只是,仍然无所谓。 即便是死。 可是白知秋怎么可能会死?秦问声从未想过这个词,会在某一日与白知秋关联起来。他好像从来游离于所有人之外,游离在三百年的时光之外,风轻云淡,无所不能,世间没有任何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以至于她想到这个字,感觉到的是无名的恐惧。 如果白知秋都陨落了,还有谁能扛住即将临顶的灾祸? *** 辰陵山上今日天气不是很好。 细雨濛濛,笼罩在百里苍翠之上,升起一层浅淡的流动着的雾气。周临风撑着一把伞,跟在明信身边,风裹挟着雨丝吹进他的衣领,沾了一身潮意。 碧云天上就剩下他们二人,周临风又事务缠身,明信一挥手让他去四时苑住,但他还是坚持回去。 明信非大事不露面,在山上事情不多,不管周临风回去早晚,都能看到前厅一盏灯,灯影中坐着一道人影。他回得早,便进去看一眼,明信面前有时候摆着棋盘,有时候是一只小炉。 唯一例外的,是白知秋交给他的那把伞,几乎寸步不离,珍重又小心地搁在旁边。 余寅昨日传信,他们已经入了辰陵地界,周临风顾不上别的事情,先安排人去接应。明信得到消息,今早跟着一道下了碧云天。 但按照正常脚程,他们今日是回不来的,尤其今早学宫没有得到传信,心底免不了有些忐忑。 明信一路都很沉默,周临风不是余寅那种自己就能演一台戏的人,学宫的事宜也不需要向明信汇报,同样静默以对。 一段路很快走到了头。 “你去仙道院议事堂吧,”一直走过入万象天的白玉长桥,明信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去芸笥天走一走。” 周临风无声地将油纸伞递过去。 明信不接:“收起来吧,又不是言阁那些不涉修行的小弟子。” “……” 他身上的暮气更浓了,不是因为衰老,而是从心底透出来的,驱散不去的疲惫和倦累。他站在万象天没入在云海中的云梯下,变成了庸庸碌碌的凡人之一。 昏沉的天光和云雾一起落下,化作一声叹息。 明信没有走传送阵,而是顺着万象天的主干道一步步向前走去。 时光在他眼里追逐倒退,层层楼阁亭台在回忆中折叠消失,檐角的风铎声响化为泉流,片片飞雪安静且柔软…… 白知秋衣衫胜雪,发丝长垂,撑一把油纸伞。长风亘古不变,掠起他的衣角,再呼啸着冲向万丈高空。 他在风中抬起手,明明灭灭的光点吹散在风中,再随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同投向大地。 明信一个恍惚,感觉自己尝到了铁锈的腥气,他怔然不解,求助般向四周望去,于是思绪归笼,所有飞雪与幻景瞬间破碎远去。 他用力一抿,才发现是自己咬破了舌尖。 确实是老了,明信想,人老了,免不了会忆旧,他也不能免俗。 云梯不长,走到头不需要半刻,从万象天走,要绕过藏书阁后种着莲荷的湖泊。白知秋不爱打理它们,也不派弟子们动手,每年总有那么很长时间弄得这座湖不大好看。 每年夏天还要开那么漂亮,委实有些委屈它们。 但转念再想,他也就养出白知秋这么一点点脾气。 穿过湖泊还需要绕一段路才能到藏书阁后门,从后门穿过大堂,便能到白玉广场。 明信跨上最后一级台阶,听见身后轰然一声重响。 他愕然回头。 其实那一瞬间,明信是什么都没有看到的,万象天一片平静,雨丝霏霏,冰冷而不带感情地拂过他的脸。耳畔万鬼齐哭的炸响只出现了瞬间,尚未来得及向四周席卷,便被更加强悍而不容拒绝的力量一举笼罩,不容反抗地压制回去。 于其他人而言,或许是一道平地惊雷,惊讶之余并无惊慌,但明信知道,这种能震颤在灵魄之中的响动,只代表一件事—— 封禁阵再度毁损。 怎么可能?! 他脚步一踉,几乎直直地跪下去。 与此同时,秦问声双目通红,手中玉简传信一道接一道发往学宫,发给姜宁。她无助地拨开路上来往的人,不顾他人诧异的眼光,一个劲向前跑去。 白知秋手里还捏着一块阵石,人靠在路边,看见她时,眼里没什么意外。 他在秦问声几乎要哭出来的目光中平静拍了拍她的肩:“没事的,没事的,没有人出事。” “可是……”秦问声根本没法开口,一出声已经哽咽不成调。 “信我,没事的。”白知秋轻声安慰,“是掌门令碎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09章 护咒 灵流掀起的狂风袭扫过辰陵千里长林, 轰然撞上学宫最外围的屏障,激起层层波动。林间千万只鸟雀慌张起飞,振翅声划破昏沉的天幕, 沉沉惊响在每个人心底。 等明信再反应过来, 人已经掠过藏书阁不管不顾地向白玉阶冲去,但冲动不过片刻,他硬生生在醒心楼几步处止住脚——万象天需得有人坐镇。 白知秋不在,周临风不够镇住所有人。 “宜州传信,一切正常;三师弟方才传信, 谢无尘师弟昏迷, 卜阁安排长老再去接应;白师兄的传信尚未到,”周临风话语一顿,匆匆迎到明信面前, “师父。” 明信稍一点头, 无视议事堂中诸多复杂的目光:“姜宁还讲了什么?” “他们破阵后, 引动了杀阵。杀阵又与姜师兄所做的阵局相冲, 掌门令替他们挡了致命一击,才一直波及到学宫迷阵边缘。”周临风神色沉重,“师父,万象天为何会震动?” “第八道阵眼牵系在掌门令上。”明信拍拍周临风的手,“尚未到能让我们自乱阵脚的时候。” 后一句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是一个明显的示意他继续安排的意思, 周临风坚定应是,明信便转身向侧堂走去。 屋门掩上,轻轻一声响, 也掩住了熬药时浓郁的苦味。吴诗匆忙穿过混乱的灾民, 掀起帘子, 呼吸没缓匀就急匆匆开口:“师父?碧云天又有新调令?” “坐,”扶鹤长老不慌不忙道,“不是调令,是要我们吸引视线。” “向哪里吸引?”吴诗接过玉简,一眼已经扫完传信,“洛郡?您一个人过去?” “对,你和于恙留下,照顾好大家。” 吴诗还是觉得古怪,但她了解的情况毕竟不多,半晌只犹疑着点了下头:“洛郡分属西侧,绍郡分属东侧,这边事宜此后由寻咎长老负责吗?” “不是,”扶鹤轻叹一口气,“白师兄让我们藏木于林,以此掩护秦师姐。” 一帘之外,水汽蒸腾而起,模糊了伤痛和灾祸。有人一下没看住小孩,没跑几步就在人群中摔到在地,旁边的人漠不关心地向哭声的方向看了一眼,木然转回去。 哭声越来越大,然后被哀乐狠狠撕开,寒风卷起散在空中的纸钱,吹到早已沾了一层纸灰的残雪上。文松月背对众人,单膝跪在腥气浓重的床榻边,皲裂的手中依然死死攥着药方。 时间渐渐推移,所有的挣扎最终化为一声不明显的呜咽,关不紧的木窗缝中,透进一抹微弱的光。 白知秋眉目低垂,缓步走过长路,秦问声陪侍在侧,看他落下最后一颗阵石。 “蛊鬼想浑水摸鱼,我就将水搅得更浑啊。”白知秋很轻地说,眼底没什么笑,像是问秦问声,又像是对着前方的虚空,“掌门令中的杀手锏都逼了出来,还拦得住他们吗?” 他无视玉简不曾中断的传信,挥退秦问声,站在长路尽头低声问道:“我选了,你满意了吗?” 风吹动他的袖袍,指根因果线跟着一起扬起,拉出一道鲜红的线。晚阳落在他眼中,没有一点温度:“掌门令毁了,什么都没有了。” *** 夕误起了卦象,圈禁出一块空间,将丹药化在水中,一点一点喂给谢无尘。 “这还有一瓶从药阁顺来的,能用吗?”余寅在乾坤囊中摸来摸去,瓶瓶罐罐丢了一地,又气短又头疼。 药不好喂,一半都洒了出来,夕误收回手,用帕子擦去谢无尘唇边渗出的血,眸色深沉。 “他还是凡身,要找医阁。”姜宁动也不敢动,生怕牵扯到伤处再让谢无尘难受一次,说话的声音都放得极轻。 夕误自己吞了两颗丹药,又倒给姜宁两颗:“希望周师兄快一些吧。” 谢无尘却并不觉得很疼。 阵法崩毁撕裂不过转瞬,快得连时间都凝滞下来。足矣令所有人粉身碎骨的冲击在到来的刹那,被一道浅蓝色的屏障尽数拦于他们身前。在最后一刹,谢无尘看到了余寅面上的惊愕,看到了屏障一寸一寸破碎,甚至嗅到了来自于万里冰封之地的寒意。 意识在深海中慢慢下沉,不疼,也不难受。他的脑海中尽是空茫,没有什么能勾起他的思绪,也没有什么需要他去思考,一切情绪都在海水中淹没,变成无边无际的平静。 可是,在每一次将要沉底的时候,就会有一道说不清是冰还是烫的感觉出现在手腕上,于是谢无尘被迫睁开眼,被不知名的力量从海底一直向上拽。但他找不到自己要上浮的理由,那股力量也不够强大。 他就这样在昏睡与清醒之际浮浮沉沉挣扎了许久,才感觉到腕上那股恼人的力量不见了,阳光从海面上漏下来,照得眼前一片白茫茫。 很久,久到谢无尘以为自己就要这样一直落下去,直至沉底的时候,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道冷若寒霜的气息,还有一道清浅和煦的风,带一点冷意,却不让人讨厌。 他触碰过这种感觉,在哪里? 谢无尘想不起来,他的思绪被罩住了,曾经让他舒服的感觉此刻化为了焦躁。他竭力想撕开包裹着他的幕帐,想找回被自己无意识遗忘的事情。 那件事,对自己而言非常非常重要。 醒过来啊…… 他躺在沁凉的地上,感到潮意慢慢浸入骨髓,跟着血液一起流经身体。谢无尘引着它们流动一周,不太舒服地动了下。 随着这一动,满身束缚乍然褪去,覆盖在他五识五感之上的屏障一扫而光。谢无尘睁开眼,看见旁边盘坐着一名面容清冷隽秀的女子,眼睫低敛,眸光无欲无情地落在他身上。 谢无尘楞楞地盯视着面前的人,从混乱的记忆中打捞记起初入掌门令时的一眼,刹那间竟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落感:“你……您是?” 女子轻叹一声:“我是杨雨。” 谢无尘瞳孔骤缩。 逝去于三百年前的人,此时此刻就活生生地坐在面前,闹得谢无尘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觉得害怕还是觉得荒谬。 “我确实已经死在三百年前了。”杨雨瞥了一眼谢无尘暗中掐起的手诀,没有介意他的冒犯,“或者说,我是杨雨的一抹残魂。” 这些话显然不能让谢无尘放下所有的警惕,杨雨从容解释:“我阵封芸笥天,为了不受天谴影响,将灵魄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封在芸笥天下。知秋从通天路回来后,将这部分灵魄从阵局中剥离出来,封在掌门令中。而今玉简被毁,我失去寄身之地……” 女子点点自己眉心:“在你心防失守之时入了你的识海。” 谢无尘:“……” 记忆呼啸而来,狠狠击在他心脏最深处。 夺命的阵局,纷乱的灵流,玉简毁坏时细微的裂痕声……昏迷前的场景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杨雨指指他藏在背后的手,再次开口:“我回答了你,到你回答我了,你是谁?” 杨雨的目光极其平静,不知为何,谢无尘在她身上感觉到了与白知秋相似的,天崩地陷却不慌不忙的淡定与从容。这种气质会让人不自觉冷静下来,相信他们说的一字一句。 谢无尘看了她一会,放开手诀,起身拜下一礼,平静回答:“谢无尘,按照礼数,应该是知秋带我来见您。” 杨雨却没有什么疑惑,受了他的礼:“知秋,看来我受不了你一句师祖了。” 谢无尘情绪大起大落,很多思绪还没彻底回笼,愣了刹那才明白过来杨雨的意思,“嗯”一声。但“师父”两个字在舌尖转了很多圈,还是吐不出来。 于此同时漫上心头的,却是无穷无尽的苦涩。 “你同他在一起,多久了?”杨雨问。 “只有一月。”谢无尘垂下头,语气很平,但掩不住其中的颓丧。 “一月啊……”杨雨重复,似是感叹,“我以为我离开的三百多年里,会发生很多事情。当年知秋执意回头,我便担忧过他日后该如何,明掌门能护他一次两次,却不能护他一生一世。可转念再想,长辈、兄长,甚至是亲子,都不是能够陪他走一生的人。” “或许,能够为另一个人担上‘一生’这个词的还有眷侣,不过,以他的性子,这个词可能只属于他自己……” 谢无尘张张口,他想说自己愿意付出这个“一生”,杨雨抬头看着他,手腕微微向下一压,示意他噤声:“你知道自己手腕上的是什么吗?” 现在他们在识海中,而白知秋落下的那一道护咒竟然还正正好地圈在手腕,泛着一周淡金。 “是护咒。”谢无尘回答。 “不止,也是仙门禁咒。”杨雨神色温和,或许是残魂受心法影响小一些,她并不像白知秋描述中的那样冷淡薄情,“是灵魄为线,编织而成的同心环。曾经仙道尚存时候,有无数人竭尽心力,想要他人为自己编织这样的绳结,因为它甚至可以阻隔天雷。” 杨雨很轻地笑了:“这世上,没有比它更强的护印了,可是,你知道生分灵魄有多疼吗?” 谢无尘呼吸一滞,喉口酸涩:“我……” “他是自愿的,你不必为此负担。”杨雨道,目光落在绳结上,“他这样做,或许只是出于应当——因为你是他的眷侣,或是因为你是他所选定的弟子。一个人并没有承担另一个人无止境的付出的义务,他不曾告知于你,便是不希望你因他而有所负累。” “而我告知于你,是因为我也有一样东西给你,并且,希望你帮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10章 归去 二人一坐一站, 距离并不远,能够在彼此眼睛里清晰看到所有的情绪。谢无尘又退了一步,在杨雨面前盘腿坐下:“仙师请讲。” “不怕我诓你些做不成的事情?”杨雨问。 “您没什么好为难我的, ”谢无尘神色坦荡, “这样想来,多半是与知秋相关。” 杨雨却是笑了下:“还是有的,若是我想要占据你的肉.身呢?” 大概是风浪见得不多也不算少了,谢无尘并没有对杨雨这番话产生什么波动,连目光都没有错开:“不会, 你怕知秋的护咒。” 杨雨微愣, 继而失笑。 心防失守,代表的不只是识海被侵,还有可能被摄魂夺舍。谢无尘不觉得杨雨会对自己做出夺舍的事情, 但也不会被无意识的自己压制得无可反抗, 那么唯一的解释, 只有杨雨一直在留意的护咒——白知秋落给他的护咒, 足矣威慑半仙。 他右手轻抬,将手腕盖住了。 “你猜的其实不错,是关于知秋。”杨雨对他似乎很是欣赏,语气中不觉便带了两分柔和,“知秋有一道心障, 若是不除, 怕是没人能再将他带回来了。” “仙师要我为他除掉心障?” “是。”杨雨坦然。 “我猜得出几分,”谢无尘道,“但我想不出, 他的心障因何而起。” 杨雨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语气很轻, 像是一道叹息:“这世上总是会有无穷无尽的祸事需要有人去选择,去平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某一个闪念的举动,注定了其后的因果。但是,做出选择的人不应为其后掀起的波澜而愧疚,因为这并不是他该背负的东西。”杨雨稍稍停了停,叹息稍纵即逝,“你或许有想过,知秋作为一个凡人度过一生,抑或名刻天碑无牵无挂,都会比现在好上太多。” 谢无尘敛目:“我遵从他的选择。” “我一样遵从他的选择。”杨雨同样毫不犹豫。 “仙师明知我与你的遵从不同,”谢无尘道,“我为知秋起过永不离弃的誓。” “永不……”杨雨轻顿,对上谢无尘的目光,但被那一份坚定和无可置疑戳透的好像是她自己。她在这样深重的目光中一声笑叹,似是无奈地扶住了额。 其实分魂之后,被分出去的那一半是很难保持清醒的。直到三百多年前,她彻底失去另一半灵魄,又在浑浑噩噩之际被白知秋从芸笥天阵局中抽出,封印在玉简里,才逐渐找回一些自己的意识。 但找回的部分相当有限,因为以残魂苟延残喘的代价是不间断的磋磨。绝大部分时候,她都陷在沉睡中,故而对时间的感知相当模糊。 只有一段时间比较特殊。 那段时间,白知秋来幻境来得很频繁,虽然只是坐在藏书阁前,孤零零一个人抱着膝盖,一坐就是很久。 而于杨雨而言,那时她清醒的日子少可的多一些,故而在某一次,她走过去,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知秋抬起头看她,声音不甚清晰:“师父。” “嗯?” “你还记得我吗?” 那是他们在通天路上背道而行之后头一回说话,白知秋用游移不定的语气,问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 但事实上,杨雨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知道所见皆为是幻境。早在芸笥天阵局落下之时,她便做好了以身祭阵的准备。 “记得。”杨雨回答。 白知秋点了下头,目光沉默地落在脚边台阶的某一处。那视线没有实质,涣散而虚茫,好像所有一切映在眼睛里都会变成记不住的幻影。他就这样丢给杨雨一个平静空白的侧影,瘦削得连一阵风都承不住似的。 杨雨在又一次要陷入沉睡之际,才听见白知秋开了口,声音很小,连情绪都没有:“宇云想找回你的另一半灵魄,我没有允许。” 我没有想回来,杨雨想这么告诉他,但虚弱让她有些难以保持清醒。白知秋的声音没有停顿,随着她一起沉向深渊:“我可能撑不住万象天了,师父,我……” 那一瞬间,杨雨其实是想责问他的,为什么要将这一半灵魄封入万象天阵局,费心竭力地护着不肯让它陨灭?他明明比谁都懂顺心而为,又为什么要将自己禁锢在世间? 但她没有机会再问了,白知秋已经虚弱到了如此程度,万象天阵局对她的自然保护愈发地少。此后,不清不楚的日子断断续续过了三百多年,连旧时的记忆都只剩下一点影子。而今再仔细回想,也只能想起浮光掠影一样的片段,整合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或许上苍还是愿意给他留一线转机。”杨雨收回视线,忽而道,“其实,你和知秋很像。” “为何?” “你们本可以干干净净,与此间一切毫无干系。日后再回头,或许你们会发现,除此以外的任何一条路,都会比现在好走许多。” “但我们相遇了。”谢无尘回答。 “是啊,只是恰好是你们。”杨雨说,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悲色,“无忧无怖,无惧无畏,不偏不私,不动不扰,无情之上是为忘情,他从未明白。” 谢无尘从杨雨的语气中,听出她并不是在讲白知秋,即便其中有与白知秋相关的部分,也只有那么两分。但他与白宇云的交集仅有被困镜花水月局之时的片刻,白知秋竭心尽力为他留下的一点好印象在那时烟消云散,尽数变为恶感。 谢无尘垂下眸,让眼睫藏住自己的情绪。 “我自认不偏不倚,但真正做来,在人心中总不可避免会有高下。知秋放弃无情道,却仍存着无情道所求的心境,诸般表象他看不到也不在意。唯一可惜的是,他并非无心无情……” “正因如此,他才会因白庄毁灭的缘由,险些自毁。” “缘由”换个说法,可以理解为“真相”,而“真相”两个字,无论何时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谢无尘此前已经受惊太多次了,以至于在听到的一瞬间,肩背就不受控制地绷了起来。 杨雨定定地看着他,好像要透过谢无尘的表现直直望进他心里。那目光让谢无尘在紧张之上又多了一层不安,不祥的预感也随着这道视线,缓缓浮上心头。 “当年白庄的事情,知秋有同你讲吗?”杨雨轻声问。 谢无尘觉得喉口被什么噎住了,又干又涩,让他说话说得很是困难:“蛊鬼……” “那,知秋有告诉你,蛊鬼为什么会发现白庄吗?” 杨雨声音有不自觉的放轻,好似怕惊扰了什么,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一分小心翼翼,心神激荡的谢无尘更加不觉。他恍惚地摇了下头:“蛊鬼,盯了白庄太久。” “但蛊鬼应当是发现不了白庄的,”杨雨沉默片刻,“是种在他母亲身上的血蛊进入了白庄,白庄才暴露。” “白庄的护城阵来得简陋,却有遮掩生人气息的法子,唯独的一点不好,是不允生人出入。三界隔绝后,邪祟所剩无几,护城阵虽在,规矩却早已形同虚设……” “她只是,恰好被蛊鬼发现了。” 恰好。 谢无尘感觉自己好像行走在悬崖间纤细的绳索上,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旋渊。他以为自己会因为一脚踩空而粉身碎骨,可最终将他推下去的却是一阵无足轻重的微风。 白知秋的娘亲不是唯一一个离开白庄的人,白知秋也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做。命运的长线一条一条汇合起来,在他身上开了一个不合时宜且难以置信的玩笑,让他成为了那场血腥屠杀中唯一的幸存者,从此背负着以恰巧为名的过错,在世间龋龋独行。 谢无尘闭上眼,转出大半心思去压制识海中的惊涛瀚浪,杨雨的声音因为分神显得很远:“后来,我用了许久才找到白庄护城阵的记载,真正得知白庄被发现的缘由。典籍记载,我素来不加收理,现在再想来,似乎也是那之后,他才对知秋有了敌意。” 怎么可能没有敌意呢?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需要自己纵容保护的幼弟,朝夕惊变间变成了使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凶手,哪怕有生死关头的舍身相护在前,那点稀薄的情分也已经不值一提了。 白宇云执念成障,将白知秋一道拉了入千丈深渊。他在恨,却要白知秋为此生愧。 他成功了,成功地利用了白知秋的柔软,让他愧疚了三百余年。他逼白知秋低下头,再也无法安然地接纳他人的善意。那一句句看似平常的玩笑话后,都是无法细想的鲜血淋漓。 白知秋原本平静而美满的人生,在一个不该有的转折点,猝不及防地拐了弯,于是,他的一生,再也求不得圆满。 而这种愧疚与自厌自弃,折磨了他整整三百年,如履薄冰,难以言说的三百年。 “他不明白……”谢无尘一字一顿,几乎咬出了血腥气,“我们不会因此厌恨他……” “但已故的人无法对他说出原谅,幸存的那个则死在他手中。”杨雨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死局。” “我想见他,”谢无尘道,声音是出乎意料的冷静,“为什么我醒不过来?” 杨雨不了解谢无尘,但她总能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一二,他的理智明明摇摇欲坠,却始终保持住了千钧一发的平衡。 “不是我不让你醒,是知秋不允许你醒。你而今的灵魄太过脆弱,护咒会让你不住陷入沉睡,直到灵魄恢复……” “但我没有时间了。” 杨雨沉默片刻:“知秋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陷入危险之境,毕竟……” 毕竟他自以为欠下了那么多命。 “我说有样东西给你,”杨雨不再看他,换了种轻松的语调,“掌门令已毁,我与万象天阵局的牵系被斩断,在世间留不了多久了。那句话是诓你的,能给的只剩下这点修为,将就一下吧。” 谢无尘只是摇头:“我不要。” “你将他带回来吧,”杨雨恍如未闻,“他是红尘中人,当不了世外客,别让他这样一直痛苦下去了……” “我走了。” 话音落下,杨雨的身形逐渐消散,化为漫天萤火洒落在识海中。属于半仙的,曾经逆天而行积攒而来的灵力汹涌散开,让谢无尘识海巨震。灵流掀起无穷无尽的波涛,几乎要将他的神识摧毁,可是痛到极致,反而安静下来。 心法流转。 “师父,”谢无尘在心中道,“要在鹤归苑中,为你立冢吗?” “不,不必。”虚空中,杨雨的声音最后回答,然后被灵流一撞,彻底消散无踪。 她是清远山嫡传末代弟子,见证过仙道最后一瞬的光亮,一生无为无畏,身不留痕。 若就此随风归去,也算不枉。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11章 惊雨 夕误忽而转过头, 向荒寂的旷野望去,满地枯草在风中簌簌抖着,一直绵延到天际。 他的动作瞬间就让姜宁警惕起来:“怎么了?” “有种熟悉的感觉。”夕误道, 手指搭在谢无尘脉搏上, “是与我心法相同的波动。” 余寅立马就来了劲:“小师兄来了?” “小师兄坐镇洛郡,过不来。” “哦……”余寅不带情绪一叹,又伸手去戳谢无尘,“你怎么还不醒啊?我们几个要被你那便宜师叔祖弄死了。” 谢无尘根本听不到他的抱怨,一声不吭。 他已经昏迷了三日, 对外面的天崩地裂丝毫不觉。余寅撑着下巴, 戳了会见他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恹恹收回手,坐在一边唉声叹气。 姜宁忍无可忍, 给了他一脚, 将他踹了个狗啃泥。余寅再垂头丧气回来, 没力气嚎了, 趴在一边发呆。 他这幅样子反而让姜宁看难受了,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肩膀。 夕误的目光从灰濛濛的天空中划过,好似要透过昏沉的云层看见幕后之人的模样。与他冷静到极致的面色相对的是从未有过的狼狈,离开重郡时披在身上的那件暗纹金线的大氅早已不知丢去了何处,身上血迹干涸不久, 又沾上一层尘土。 只是这种时候, 已经没有心思在留意这些细节了。夕误又一次尝试让灵力潜入谢无尘的身体,依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所抗拒。 不过能让人稍微松下心的是,他的情况在逐渐转好, 头两日的高热已经退去, 也不再咯血了, 到了今日,体内的伤势明显可见地在被修复。 这不是凡身该有的实力,但夕误拿不住,只能时刻留心。 “我好困,”余寅闭着眼睛靠在姜宁身上发呆,细碎道:“待我回到学宫看到周师兄,别的不说,一定要先将他丢映花潭泡上半个月。” “你打得过他吗?”姜宁问。 余寅脸上强撑的那点笑渐渐消失。 “真能平安无事,我给他吊着打一顿都行。”余寅道。 “煞气越来越重了,我们不能久留。”夕误说,他手腕一倾,瓷瓶中的丹药碰撞,撞出一点清脆碎响,听来已经没有几颗了。 他给谢无尘喂了一颗便收了起来:“走吧,学宫来接应也会有危险,我们的行程最好快些。” 其他两人都没接话。 “明明是中规中矩的卦象,为什么下来就能受这么大的罪呢?”余寅叹气,借力起身,“早知道我不贪玩来这趟了。” 他们临近辰陵时遇到的阵局没有白知秋遇见的那样难缠,只是不想破阵后会与杀阵对冲。破阵时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多亏掌门令挡了一着,但其后层出不穷的小阵,依旧在不断消磨他们所剩的为数不多的力量。 在这一场拉锯战中,只看谁能走到最后了。 *** 长风过境,吹走地上的砂石。明信站起身,向旁边两名长老摇了摇头。 夕误行踪诡谲,为了隐藏自己,将灵力的痕迹抹了大半,没有抹去的也是真假掺半,让人难以判断。 唯有手中竹册上的金光,告诉他们对方尚未有性命之忧。 他并不寄希望于学宫能够先一步找到他们,明信想。 他只在万象天停了一天,就要求跟众人一道去寻人。下学宫后不久,天上的阴云便压了下来。 几位长老带的弟子们还没有感觉,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其中的厉害,要求随行的弟子们返回。故而这会站在他身边的人,皆是各阁颇有资历的长老。 “夕误习惯独来独往,姜宁与余寅又有信印,他们如果想要绕路,我们会很难找。”明信道,“我只是有些担心他们的情况。” 一路上这样多的阻碍,“安然无恙”好像都成了奢求。 明信沉默了一会,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收理好,牢牢按入心底:“走吧。” 天上的云层似乎更浓重了,明明是初春的时候,却起了邪风,挂的人背脊生寒。还不到傍晚,天就已经黑得让人心惊,白知秋睁开眼,探手摸到桌边的冷茶,将就抿了一口。 粗茶又涩又苦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反而压住了喉口的血腥,凉意顺着咽喉一直滑到胃里,让白知秋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屋外有人来来往往,言语间皆是对天气的抱怨。他从没关紧的窗缝中向外看了一眼,看见外面飞沙走石,多是要起风霾。 宜州终年多雨,哪里来的风霾? 前堂的药味和掺了潮气的尘沙味一起被吹进来,一股一股地往脑子里钻,压得人心头都是沉沉的。 有脚步声匆匆穿过甬道,在门外停下:“白师兄!” 白知秋掀帘,与于恙对了下目光,示意他讲。 “这些云怕是有异常,方才在城外,又有灾民伤人。”于恙缓了口气,“事发之时,城外仅有仙道院弟子,现下诸人也撤了回来,将事情留给护卫处理了。” “我知道了,”白知秋道,“新的符箓派发下去了吗?” “都按照入城时候安排了。” “好,”白知秋点了下头,转身交给他一叠新的符箓,“这几日,仙道院也不要再出城了。” 洛郡城中有白知秋新布下的阵局,是现下最安全的地方,他说这样的话几乎就是在下最后通牒了,根本不容他人提出异议。于恙应下,又问道:“其他几座城呢?” “我将阵法教给了扶鹤,寻咎两位长老,与洛郡只是阵局大小的区别罢了。”白知秋很轻地回答,“我只能保护洛郡不出意外,若是有其他情况,由驻镇的长老决定。” “下去吧,再过几日便无事了。” 仙道院的弟子下学宫便是为了保护不涉及修行的医阁弟子,更多的事情轮不到他们问,于恙低声应“是”,在退出院子的时候,回头又望了一眼。 白知秋已经退回屋内,帘子垂在风中,拍打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所有的动静就这样落在白知秋耳中,变成可知可感的一部分,他手中扣着玉简,其上是秦问声方才给他的传信,讲自己已经进入芜州。 辰陵那边的动静太大了,大得不像是要拖住白知秋还要对付学宫的样子,于是他选择了冒险,在调动弟子们的第一日,就让秦问声带了一道隐藏气息的符箓,直接从松堑山入孟州。 白宇云眼中的他从来谨慎自持,不是那种会让自己命悬一线的人,多半会以为他调动弟子只是为了隐藏某个人的身份。白知秋又了解夕误,他从来有自己的想法,到达学宫前绝无可能放松警惕。他若是想躲,不仅白宇云,连学宫诸人都是很难找到他们的。 在此之前,能找到谢无尘等人的,只有自己一个。 他在谢无尘身上种了护咒,夜归又是清远嫡系代代相传的佩剑,它能够认出谢无尘的气息。 夜归。 白知秋将这两个字在心中默念了两遍,感觉苦涩从喉口一直泛到舌尖。 夜归啊…… 仙门佩剑,太早了,传到白知秋手中时,已经连为它醒器的仙师都失了名字。无妄海海深千里,湮灭一切生机的寒冷中生出了不见天日的凝冰,再淬炼为这样不近人情的一柄剑。白知秋想起自己离开学宫的那一日,诓骗谢无尘替他将夜归取来。他那时的本意是拖延时间,从而将谢无尘留在学宫,毕竟没有人知道离开后会发生什么。 谁知谢无尘宁愿受伤,也要跟他走,后来更是不顾一切地要同他表明心意,不断试探他接纳的底线。 白知秋忽而自嘲地笑了声。 这种算计揣测他人的事情,就不该劳动自己出手,以至于不小心在其中动了真心,让无足轻重的爱恨变得重若千钧。从松口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乱了,一次次的坦诚,他一边害怕对方发现他藏在清冷外表之下的败絮其中,一边自虐一样地将那些过去一层一层剥落给他。 可真正让他面对血疫、面对白宇云的时候,他还是怕了。三百年血淋淋的梦魇从来不曾离去,无所期望的未来依然是他不敢奢求无法弥补的东西。 一步错,步步错,明明是早已知道的道理,是他狠不下心掰正走错的那一步。 何况,个人的爱恨在危难当头前,总是显得不值一提。白宇云依然不肯原谅他,除却谢无尘,还有学宫。这一场因他而起的灾祸,在他决定让学宫入世,起千象院和言阁的时候,或许就注定了从此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他也不过是其中一粟罢了。 屋外的风刮得更大了,远处,隐约的“轰隆”一声响,像是发出了什么讯号。 春后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12章 重逢 秦问声日夜不敢停, 但等她马不停蹄赶回辰陵之下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天。 辰陵在极西之地,虽然临着芜羌两州, 却还有重重莽林相隔, 更前面亦有千里无人荒野。现下,荒野中绝不会出现的枝蔓随处可见,尖锐的碎石散落一地,其上满是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和火焰灼烧而过的焦黑。秦问声敏锐地在碎石堆中发现了一块温润的玉石,心头重重一跳。 想要控阵控得更好, 在阵石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姜宁入了机关阁, 在对待阵石时常常会犯懒,用锉刀轻轻在阵石上刮下一道印便是了。 但眼前一切,都明明白白告诉她, 阵崩时的危险, 绝对不止他们三言两句间表达出来的那么简单。 而且, 她临近辰陵时, 明信的传信也断了。 夜归认谢无尘,不认她,白知秋给了她一缕灵息,能让她断断续续得到一个大概的方向。秦问声手指一松,身形已经消失在空气中。 洛郡的事宜已经由白知秋接过, 夕误这边, 是绝对不能出现岔子的。只有学宫抢占先机,白知秋对上白宇云时候才能心无旁骛。 雷声在天穹之上滚动,由东至西。电光劈散层云, 势不可挡地落在阵中, 炸起满地砂砾。电光乱石之间, 若有实形的黑气扭曲蠕动,在人群中肆意游走,刮过时带起令人作呕的腥风。明信一剑斩出,正正替旁边的一位长老挡住没来得及躲开的黑气,下一瞬,灵流震荡从相接的地方炸开,几乎把两个人一起掀出去。 三界隔绝后,留在人间还见过血疫的老一辈已经无有几人了,即便留在学宫,也早已找了某个清净地方,不再过问外面风风雨雨。此物一出,诸人根本认不得是什么,瞬间就乱了阵脚。 “别让它们近身,这是怨煞。”明信冷喝,初时的愤怒降下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悲哀,连声音都显得嘶哑。 其他人不了解,他却是见过不知多少次的。沉重的黑云,浓郁的血腥气,每一次出现,都代表着遍地的尸骨。 “破错了。”明信身后,一名身材矮胖的长老擦了下额头上急出的冷汗,险之又险避开袭来的怨煞,脚步却没落稳,让地上冒出的树藤一鞭抽向脚踝。骤然跌倒的同时,他手掌一翻,一只落好灵玉的阵盘“咔嚓”碎裂,雪白阵光扩展飞出,瞬间撑出一方结界。 他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龇牙咧嘴,嘴上却道:“好了好了。” 明信:“……” 明信掐住了眉心。 当今学宫掌事的长老们,没有一个真正面对过大灾大难。白知秋在映花潭中所起的绝地台,放在以前只能算一个舒络筋骨的地方,以至于他们在此时,并升不起什么危机感。 明信目光穿过一层稀薄的屏障,看向不断撞来的浓重的煞气,眼底有所有人都看不懂的沧桑。 “你从黄泉道上回来,只是为了报复吗 ?”他低声问。 声音轻轻撞上结界,引起细微的波动,远远传出去。 没有人回答他。 明信沉默地站了一会,在这一会时间里,身后乱做一团的长老们已经从混乱中回过神,你一句我一句地唉声叹气。 “不好破?”明信问。 “花点时间,”先前摔了个大马趴的长老回话,“一道小阵还要用这么多弯弯绕绕,该说阵主点什么呢?” “心思周密吧。”好半晌,明信道。 长老鼻孔朝天:“尽是阴招。” “不是不让他们做阵中阵啊,”那长老见明信不接话了,也看不出心情如何,顺口就找了个补,“这种遮遮掩掩的阵,没有费心思的必要,不如直接拆了来得快。” 明信略微一垂眼,不动声色道:“那拆了吧。” 话音一落,几个长老集体抬头望向明信,眼睛里写得明明白白:谁来拆,拆哪个? 夕误上一次拆阵后,灵力对冲造成的破坏还近在他们眼前。一次拆到阵心还好,若是拆不到再来这么一次,怕是在场诸人都要遭受池鱼之殃。 “我来,或许闹出些动静反而会让姜宁他们注意到。”明信手腕一翻,一柄淡银色的长剑出现在手中,灵力流转间,剑光直直劈向长老所点出的位置。 那道剑光伊始极微,穿过结界时甚至是无声无息的。但它离开结界,撞入怨煞时,便势不可挡地扩展出去,披散了挣扎着的黑气,轰然劈入地面。 几位长老默不作声地将结界又加了一重。 灵流炸起,在旷野中掀起又一场飓风,明信站在最接近风眼的地方,衣袍猎猎作响。他好像在狂风中看见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一手提剑,一手挡在眼前,往前方走了几步,站在了结界边缘。 “掌门!”有人在风中喊道,“小心!” 视野尽处,一线光芒升起,眨眼间又被黑气吞没。剑光撕裂出的缝隙没有维持片刻,就长虹吸水一般汇聚了更为浓沉的黑色,直直劈过来。 透过表面那一层怨煞,无数碎魂交织出破碎的面容与幻境在眼底交替闪过,短得没有反应的时间。 明信微微一愣,长剑险些脱手,直到身后一名长老千钧一发之际打出一张卦象,才险之又险地将他拉回下一层结界内。 他退了一步,闭了闭眼,将剑握紧,才在几位长老犹疑而担忧的目光中呼了口气:“看见了一点过去的东西。” “等回去再伤春悲秋也不迟。”旁边立马就有人插上了口,但抱怨的话还没说完,就颤巍巍抬起手,指着明信身后,“那是什么?” 方才情况太过紧急,其他人没看到,但明信是看见了的。被吞没掉的那线白光在短暂消失后,有如旭日破晓,刺开层叠的黑暗,在荒芜的地面上铺开一层几乎炫目的白霜。 “是四方取象的白虎,不过……” 不过,余寅的本事显然没有到这种程度。 白虎之后,朱雀虚影掀起狂风,肆无忌惮卷入阵局,翅羽拂过之处,阵眼接连松动,灵力带起的电蛇噼啪四蹿。先前指挥明信攻击阵眼的长老已经顾不得自己的结界在阵法攻击下也是岌岌可危了,整个人目瞪口呆:“这是破阵还是毁阵?” 四象席卷下,这边的压力小了许多,身后长老絮絮叨叨道:“瞌睡有人送枕头,太巧了。” 可不是太巧了。 他们上午还在念叨找不着人,夕误挖下的陷阱太多,晚上夕误便明火执仗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生怕有人发现不了似的。 只是,那凤鸟和白虎显得后继无力,在阵局摇摇欲坠之时,凄惨一声唳鸣,翅影掀起最后一道灵流,继而溃散成漫天星点。 在它溃散之前,明信已经抬起长剑,无数剑光沿着星点坠落的轨迹,一同投向大地。几位长老虽然不靠谱,但也不至于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几乎同时,无数咒法紧跟而上,掀起另一场波澜。 宏大的灵流炸开,刮过已经被夷为平地的荒野。荒野尽处,无数林木拦腰折断,一层推着一层倾倒在地,砸出一道道长长的叹息。 学宫最外围的屏障,被激起一层些微的灵光,一闪而逝。 结界外,电光稍歇,诸人在黑气尚未再次聚拢起来前已经迈出结界,放出灵识去感应朱雀升起的方向。 对方应当也察觉了他们的动静,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感应虽然细微,但到底是没有再动了。 于是,暗无天日的阵局就这样被他们从中间撕开,随着双方的接近,灵力波动也愈发明显。 余寅如释重负,毫无形象地躺倒在地,丝毫不顾地面的震颤,冲夕误比了个不知道是什么意味的手势:“早这样不行吗?” “不行,”夕误淡淡反驳,“他们露面我们才能露面,不然瓮中捉鳖,被捉的会是谁?” 余寅已经没有劲回骂了,又转头去问姜宁:“还要等多久啊?” 姜宁背着谢无尘,看他一眼,又看向前方的黑气:“这道阵还能撑小半个时辰。” 夕误却沉默着,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这会天色已晚,抬头连星子都不见,正因如此,远处剑光和灵力碰撞时候炸起来的光亮便极为明显。 它们愈来愈近,本该是让人安心的。但在被光芒不断穿透的黑气中,却渐渐显现出一道人影。那人影伊始融在黑气中,是极为模糊的,直到另一边的攻击逐渐减弱,甚至犹疑着停下的时候,他终于站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白衣胜雪,长发散落,一手提一柄淡蓝色的短剑,一手执一把湛白的纸伞。周遭炸起的砂砾,乱飞的灵流,肆虐的黑气,好像一分一毫都触及不到他。唯有风扬起他层叠的衣摆与发梢,成了此间唯一能够影响到他的东西。 灵光照耀下,他露出的下颌苍白而消瘦,又带着一种与世隔绝一样的清冷与孤绝,就像传说中山巅上的仙人。他站在那里,对四周的乱象视而不见,以至于连不轻不淡投向世间的一眼都像恩赐。 以他为中心,平白画出一条分界线,隔绝了狼狈的两方。 “好像小师兄。”余寅一骨碌爬起来,撑着膝盖喃喃道。 夕误和姜宁面沉如水,早已绷紧了背。 对面,诸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唯有明信握紧了剑,感觉剑柄上的花纹深深刻入掌纹中。 “好久不见,明掌门。”好一会,站在中间的那人终于微微抬起了伞面,视线轻飘飘落在明信身上,“您更希望是他,而不是我,对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13章 影子 话音未落, 身后长老们皆是面面相觑,唯独明信有一瞬间的恍惚。 其实,无论从面相、身形, 还是气质上, 白宇云与白知秋是有极大不同的。可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人共同的出身和少年时光,又共同度过走上仙道时的长路伊始,在极偶尔的时候,他们会表现出许多相似,更何况是这种近乎是刻意的模仿。 但明信自问, 他还算了解白宇云, 也了解白知秋,即便他们在神似的衣着之外也披上相同的样貌,也只需要一个眼神, 他就能分辨出两人。 白知秋的漠然是一种如水如风的平静, 是为青石之侧爬过的蝼蚁的停步, 你知道他看见了你, 却清楚他不会因为你的一切有任何动容。白宇云的目光却是刻意的高高在上,像极了画像之上不可接近,不可触碰的仙魔,山巅之下的世间悲欢与他而言,是轻蔑而不值得入眼的。 光阴倥偬近三百年, 这一点未曾有丝毫改变, 于是,他们的存在依旧如此鲜明地不同着。 “我只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是我,还是没有想到我会来见您?”白宇云含笑问道, “可我想来, 知秋应当将我的消息告知过您了, 所以我在您心中,是这般无情无义?” 明信闭了下眼,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 阵局将毁未毁时的电蛇还在游走,在暗夜中闪出忽明忽暗的光,云层更重了,闷雷滚滚,若是寻常时候,怕是不多时就要下起一场雨。风从每个人身边刮过,卷起浓重的血腥气,在心头罩上一层阴霾。 谢无尘忽而低低咳了两声,突兀地响在旷野里,他好像难受地厉害,不自觉地一挣动,险些从姜宁身上摔下来。夕误稍稍一顿,探手触上他的脉搏,唇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余寅蹲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别人注意力都在谢无尘那边,偷偷侧个方向想要跑回明信身边。但他动作刚动,一道雪蓝的剑光便直直划了过来,显然没有“有情有义”的模样。 余寅险之又险避开剑光,卦象已经掐到了手里。 偏偏白宇云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又一言不发转向明信。明信同样望着他,眼中的痛苦都藏在夜色里。好半晌,他沉闷一叹:“余寅,你们过来。” 白宇云剑刃一转,剑锋一动不动挡在中间:“掌门,我好像没有允许。” 长老们没有动作,但全然是严阵以待的姿态,黑气在白宇云出现后蛰伏了起来,却在双方的漫长对峙中让所有人愈发不安。夕误垂下手,不咸不淡问道:“那你出现,是想做什么?” 白宇云侧眸,目光颇有些奇异,这目光让夕误想起刚出齐郡破阵之后他怂恿谢无尘弑师时的语气。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控的疯子,眼风轻轻一扫,便转了回去。 “见一见……”白宇云好似是发觉对面除却明信,再没有自己记得的面孔,轻轻“唔”一声,“故人,其实若是明掌门不来,我是谁都不想见的。” “不过,掌门既然来了,或许,还可以回答一个问题。” 白宇云面色平静,衣袂飞扬,这样的姿态让他不像是站在废墟中,而是从容走过云端一样。声音里的攻击性散了个一干二净,仿佛这一路上,用遍办法想将谢无尘等人诛杀在途中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问吧。”明信道。 “我一直都很不明白,当年,您为什么那么偏袒白知秋,只是因为他回到学宫比我早十几年吗?” 话里的不平隐隐约约,甚至因为语气太软和而显得像是委屈,明信照料他们师兄弟二十余年,说不会心软是假的。夕误看见他暗中攥住了袖,方要回答,就被白宇云打断了。 “不是的,对吗?”白宇云自言自语一样,“是因为师父偏袒他,而我只是她想要留下白知秋而必须所负担的东西。所以,不管我付出多少努力,都注定是他的陪衬。” “我没有偏袒他,”明信嗓音艰涩,话没有出口便察觉了其中的无力,“杨雨仙师为你们选好的路,是不同的,你没必要让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当年是,现在也是。” “您是说我现在的模样吗?”白宇云抬手,像是觉得感叹,“师父不是扶楹仙师,有那么些歪歪绕绕的心思,除却年岁,我与他都是这样的,您为什么要用影子这两个字?” 白宇云勾起唇,无不恶意道:“是因为见不得光吗?就像他没有遵循师父的安排,而师父的安排里,也没有您。” 明信面色瞬间煞白。 “您是真的很爱我师父,爱到可以因为她一句无可无不可的嘱托,忍受半仙终究会面临的天人五衰,心甘情愿掺和在我与白知秋之间几十上百年。”白宇云说道,“可是,你不敢将这个字说给师父。三百年间,你甚至没有勇气过问白知秋一句,师父到底是上了仙京,还是陨落在了黄泉道。” 明信抬起眼,看见白宇云唇边挂着凉凉的嘲笑,像一条冰凉淬毒的蛇,穿越三百年的光阴,狠狠咬在他心脏上。 风吹过旷野,呜咽不止,明信背后惊出的冷汗都干了,刺骨得冷。他顶着诸位长老的不解,余寅等人的犹疑,还有白宇云不加掩饰的冷嘲,觉得悲哀,又觉得荒唐。 心头伊始是疼,渐渐转为麻木,明信耳畔嗡鸣,几乎要站不稳。可当他回过神,发现自己依旧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甚至连面色可能都没有更多的变化。 他听见自己声音响起,镇静务必,语调没有一丝改变:“我知道,不需要他讲。” “只知道师父陨落了吗?” 只?是什么意思? 少年时,明信其实总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师兄们三四遍就能学会的东西他总是要多学两遍。再后来,辰陵宫建立,各派的掌事人逐渐去了仙京,抑或陨落,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他一个。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值得夸耀的地方,大概就是他总是很有耐心去理解很多东西,不急不缓地,但在此刻,他分明将白宇云所有的话都听进了耳朵里,意思却怎么都想不通。 什么叫“只知道”? 他还应该知道什么? 芸笥天阵局逆天而行,从一开始,杨雨就知道自己不得善终。白知秋不是没有上通天路,而是执意回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您难道不想问问,我当初为什么一定要与白知秋背道而驰吗?”白宇云望着他,轻声开口,似是悲悯。 背道而驰,说着是渐行渐远,在他们之间,却又有了正邪对错的意思。明信在混沌与清明之间挣扎的意识突然意识到了可能被自己所忽略的东西—— 杨雨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但也要有魂飞魄散的因由。 万象天阵局以芸笥天阵局为基,天谴的承担自然同理,在最开始的时候,重重负担压在白知秋身上。一百六十年前,万象天第二道阵局落定,白知秋为了保护冤死的生魂,最终将灵魄一分为二,分别镇入两座阵眼。及至今日,哪一阵眼陨落,哪一阵局不存。 但白知秋回来时,杨雨已经陨落,阵局却没有崩塌。 芸笥天阵局为什么没有崩塌?! “您想明白了吗?”白宇云重复了一遍,堪称温和。 没有崩塌,自然是因为,杨雨还活着,或者说,杨雨的灵魄尚未散尽。 白宇云的语气几乎带上了循循善诱的意思:“掌门,您一直以为,师父是为了保护他而死。但是,谁又能肯定散碎的灵魄没有养回来的机会?如果有机会再上黄泉道,或许……” “住口,”明信冷然打断,“三界封印牺牲了五河八堑几乎所有的仙门,你凭什么……”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白宇云在瞬息间便站定在明信面前,目光像是要直接透进明信心底,看见他的动摇。 “但是,没有机会了。” 白宇云一字一顿:“我想过退而求其次,寻找其他办法,只要师父能活过来,我只求师父活……但白知秋不允许,他从阵局中剥离出师父的灵魄,然后毁了它。”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师父偏爱他,知道您对师父有情,但他就是这样做了。万象天落成的那一日,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 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白宇云身上的血腥气终于脱开了夜风,眼底也浸染了鲜红的血色,浓沉而残忍之余,又显得执拗疯狂:“掌门,你难道不觉得这样怪可笑的吗?师父,你,扶楹仙师,乃至所有人,都以为他干干净净,澄心澈魄,可事实上又如何?杀师灭祖,残害同门,三百年肆意妄为,将所有人算计于股掌之间。我何至于此?你又何至于此?!” “或许我们可以谈一谈,”白宇云缓缓转过身,手指轻点过身后诸人,最后停在谢无尘身上,“最初的辰陵宫,是以师父为首的,我没有一定要对付学宫的想法。但我一定要白知秋死,所以,我不会允许你们易阵眼。今日之事,要么将他给我留下,要么,你们能够从阵局中杀出去。” 话音未落,白宇云手一松,纸伞被风掀翻,像是什么讯息。周遭安静许久的黑气霎时大胜,无尽的虚空中,有影影绰绰的东西,睁开了自己沉睡的眼。 但比一切变动更快的是短匕出鞘划开的风声,夕误声音冰冷:“凭你,也配?”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14章 僵持 “住手!”明信失声。 夕误只作不闻, 匕刃冷铁卷着森森寒光,毫不留情击向白宇云眉心,全然是夺命的打算。 但连日的奔波终究让他动作来得没有曾经迅疾如电, 夕误只看见眼前掠过一道白, 湛蓝的剑光已经与他直直撞上,金铁声铿然作响,遥遥回荡在深夜里。 灵流碰撞,卷起千丈狂风,围绕的血腥气和隐隐约约的哭声都在瞬息间被盖住, 夕误一击不成, 身影立即就要后撤,但已经来不及了。 或许是有了上一次的教训,白宇云没有再给余寅等人搭手的机会, 左手虚虚划了一周, 像是落成了什么咒符。陨落之际的阵局骤而崩塌, 四散的灵力却在此时找到方向, 尽数向着他们涌来。无数电光从黑云中涌现,与从皲裂大地中藤蔓相映,一道袭向毫无反抗之力的姜宁和谢无尘,一道径径攻向夕误心口。 明信的招式直到现在才跟上,但白宇云明明有拦住他的机会, 却没有动手, 连身形都没有动。锋锐的藤蔓抵死在夕误后心,再不得寸进。 下一瞬,明信已经出现在夕误背后, 一剑绞灭劈来的藤蔓, 顺势落在姜宁身边。白宇云拿旧情做威胁, 敢将背后空门交给明信,但不敢交给诸位长老,一掌之威方抵消,人已经轻飘飘拉开与夕误的距离,站在了阵局之外。 “掌门,我说了,想要与您谈一谈。”白宇云轻描淡写敛眸,理好被风刮乱的衣袖,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有礼而温和,但当电光照亮他僵硬而没有生气的侧脸,这种因为平静带来的高高在上就显得让人不寒而栗。 “讲感情,多少要拿出诚意,”夕误无动于衷地抬起匕首,格挡住扫来的黑气,连一掠而过的眼神都懒得施舍,“穿着一具傀儡壳子招摇撞骗,藏头露尾,生怕别人看出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吗?” 这话有一种莫名的熟悉,白宇云自然听明白了,目光乍然狠厉起来,好似被撕开了聊胜于无的伪装。他死死盯着夕误,半晌,却是微微抿唇,绽开一个笑:“上一次见面,你就该发现了,我不喜欢你。” 说完,他又环顾一周,轻松道:“太聪明的人总是不太讨人喜欢,尤其心狠手辣之辈。妖师大人,你这双眼睛,还是剜掉更好些。” 夕误挑眉,饶有兴味:“你称我一声妖师,自然该知道妖师的狼藉声名,连这个都能忍,有什么必要看不起正主呢?” 白宇云脸上的笑终于彻彻底底褪去了。 他不是温和的那种长相,伪装起来的时候还好,不笑也没什么。可或许是傀儡五官面相终究僵硬,一旦放弃那层伪装,就尽是咄咄逼人的刻薄与阴森,不仅不像白知秋了,甚至还不如夕误来得清风朗月。 明信扣紧了剑,从这短暂间的变化中回过神,又升起恍如隔世一样的感觉,后知后觉意识到,一切早已不同了。 停在昨日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 杨雨心思确实不够敏感,她从来走在自己所选定的道路上,所有人都是她的匆匆过客。从这一点来说,白知秋与她有着无与伦比的相似。而白宇云却不然,他深深隐藏着难以为人所知的偏激与执拗,那并非生于后天,而是从一开始就烙刻在骨子的东西。 是自己没有改变他。 “夕误,回去。”明信道。 匕首在手中转了两圈,贴住手腕,夕误已经有些不太招架得住,闻言立刻退回到几位长老身边,收敛起自己的杀意。 “我只是没有和妖师大人这种习惯了生杀予夺的人谈感情的必要,”白宇云冷冰冰道,目光从阵中梭巡而过,最终停在明信身上。他张张口,不知想说什么,最终化为一声轻笑:“掌门,那半块玉佩,在哪?” 明信静默片刻,摇了下头。 白宇云了然,冰冷神色不改:“那就是在白知秋那里,我会去取。不过,‘夜归’应当不在他手上了吧?” 这个问题明信是不确定的,谢无尘还没有醒,姜宁几人即便知道也不会回答他。白宇云不想再在他们面前自讨无趣,抬手间数颗阵石落地,落成一道传送阵。他在血煞气织成的阵法中躬身向明信行了一礼,后脚已经踏入了阵局,明信却忽而开口:“宇云!” 白宇云动作稍一顿,微不可觉地明信的方向偏了下头。 眼前黑雾被明信短暂清开,他凝视着白宇云,过往三百年都不曾存在一样。他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白宇云眨了下眼,半边身体已经没入在阵中:“因为师父对他言听计从,他又对我优柔寡断。” “当年,你灵魄有损,又染了怨煞,很难再入轮回……”明信定神,道,“知秋是想帮你的。” “即便现在,您还要为他说话吗?”白宇云漠然反问,声音穿过传送阵和呼啸的风,不是太清楚,“有损的灵魄上黄泉道,即便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再入轮回,投生后非痴便傻……” “他是想帮我,还是想羞辱我?与其如此,他为何不更干脆些,灭掉我的灵魄?” 明信还要说什么,但破土而出的石龙阻断了他的话,姜宁落下的结界应声而碎。浓郁的黑气之后,光芒褪去,丛丛的黑影则站了起来,扭曲倒映在白宇云漆黑无光的眼睛里,尽是不会出现在人间的魑魅魍魉。 他提了提唇角,可能自己都发觉僵硬,干脆将眼帘一搭,不见不烦了。 那一瞬,所有人都被他强行拉起的第二道阵局困住,自顾尚且不暇,更不会去留意他在想什么。 他最后看了一眼,感觉自己心里所有的希望都彻彻底底被斩断,死石一样无声无息地沉下去。 心如死水,大概是这样? 旷寂,血煞,这些都是他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东西。于是,当一声尖锐的笛声从荒野尽处隐约升起的时候,就打破了他的安宁与寂静。 “该死!”白宇云低声,手腕一转,竟是生生撕裂了已经成型的传送阵。 夕误的动作几乎是与他同步的,执匕在掌心一划,血珠抛洒间,密密麻麻的符文被激活,映照在他的脸上,一片猩红。与这样血腥邪气的光芒对应的,却是从血珠中蔓延出去的无数翠绿色的灵流,鲜艳而生机勃勃。 让他们左支右绌的怨煞完全触碰不得这些翠色,一旦沾到便是消陨,连哭叫声都变了调。 只是这片翠色被召唤出来时,夕误也被抽去了生气一般,面色刹那间变得煞白。他全然不顾已经色变的长老们,飞身便往笛声的方向去。 “救人一千,自损八百,确实是扶楹能做出来的事情。”白宇云声音紧随其后,“可是我很好奇,传闻中那么一个无所不用的妖师,怎么会用这样的招式?还是,除此之外,白知秋没有教你更厉害的保命杀招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15章 冤孽 危险。 常年枕戈达旦的危机感在脑海中升起的时候, 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夕误掌心一翻,身形飘然掠出数丈, 卦象骤然闪动。 一道接着一道, 结印之快几乎令人目不暇接。层层卦象飞速生成又飞速破灭,冷汗顺着额角渗进眼睛,蚀得眼底涩疼。森森的利爪已经几乎贴到了眼皮上,夕误却眨也不眨,满是鲜血的手在最后一层卦象破灭时猛地向前一送! 那一掌狠厉到了极致, 死死桎梏住白宇云伸出的手臂, 翠色灵流霎时席卷成刃,搅碎了血肉。骨头碎片随着血肉炸开,在眼角划开一道鲜红的的血线。 致命一击避开, 后续的攻势却来不及了。夕误砸在地上, 猛地咳出一口血, 面色像是浸过水的宣纸, 可他的目光还是不屑一顾的:“你要试试吗?” 白宇云面沉如水,完好的那只手五指一握,无形的束缚立刻绞紧了夕误脖颈。 “二十八宿,”白宇云五指愈收愈紧,满意地观赏着夕误紧蹙起的眉心, “强弩之末, 你连四象都借不出了,还敢孤身离阵。我该怜你英勇无畏,还是笑你蚍蜉撼树?” 夕误说不出话, 呛咳都压在喉咙里, 匕首落地, 敲出“叮”地一声轻响。 “人来得这样全,不将你们葬在一起,我好像都不太对得起这份厚礼。”白宇云猛地将夕误一抛,如霜短剑抬起,却扬出血红的灵光。夕误虚弱抬手,几乎像是垂死挣扎,但初始断断续续的隐约笛声在风中猛然扩大,击出一道尖锐的哨音! 白宇云缺了一边手臂,行动来得不够利落,斩向夕误的一剑恰恰就偏了过去。 音波之后,却不见来人。缥缈虚无的笛声浸在冷风里,从四面八方响起,失去了准确的方向。灵光如萤火,洒落而下,临时落成的阵局承不住这样的萤火微光一般,阵石一颗接一颗破碎,在他们身后铺开一层绚丽的光带。 一曲尽时,肆溢的黑气和耀武扬威的阵局都刷然溃散,震动轰然终止,连带夕误留在那边的翠色灵光都消失了个一干二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白宇云豁然回头,恨意几乎凝成了实质:“你找死!” 夕误随手抹去血迹,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那又如何?总有人不长记性,重蹈覆辙这种事做得尤嫌不够。” “何况,你根本不信任那个人……” 白宇云对白知秋顾虑过甚,一点风吹草动都足矣令他风声鹤唳。他杀了陆积玉,泰半是知道他们几人的,宜州自然不得不防。那一声笛响太远,令人难以琢磨,所以当夕误一动,他几乎毫不犹豫就追了上来,继而又中套一次。 剑光在夕误眉眼间一闪而过,倒映在眼底,一时间让分不清更森然可怕到底是什么。无形屏障之中,夕误手掌按住一汪血泊,卦象淡色的流光便隐没在其中:“你方才没有杀我,现在还杀得掉么?” 白宇云在紊乱的灵流后定定审视着他,忽而意识到夕误并不是白知秋那种有所坚守的人。他有一种近乎于赌徒的疯狂,却并非穷途末路的孤注一掷。他不信任同伴,却可以轻易将后背交给他人,而这种捉摸不定,只会带来难以形容的危机感。 真是疯子,白宇云眯起眼,白知秋怎么可能教出这样的徒弟。 所有的闪念都在瞬间,白宇云无动于衷转了转手腕,脸上一点神色都看不见了。 “没有完全不能侵犯的领域,”他道,“‘夜归’在哪?谢无尘那里?” 夕误不答,分毫不将对方的威胁放在心上,唇角弧度真实扬起两分:“顺安城中的阵局所供养的残魂,并不只有你吧。”本该是疑问的语气被他将尾音放平,于是话音便变成了肯定,有条不紊,“顺安朝堂整整八年的混乱,北函关的兵败,乃至越州与南琅的战乱,不可能以你一己之力完成。这一路上,我都在思考,拦我们的人阵法造诣与姜师兄相比不逞多让,人选不做多想,但我同样不觉得你会放心他人盯着小师兄,毕竟你离开顺安,不就是不想遇见小师兄?现下没有了转生阵,你靠什么维持自己受损的灵魄?那个昏君,又在哪?” 白宇云同样不答:“猜猜看?” 夕误轻轻喘着气,声音平静:“不重要,我已经赌赢了。” “赢了么?”白宇云淡淡反问,好像从不会恼羞成怒一样,“我算准了白知秋不会因为人间乱象离开学宫,没算准顺安城中会出现第二个让我有所顾忌的人。不过也好,省下了让我另想法子引白知秋离开学宫的功夫。” “有时候确实没必要多想,”白宇云觑着夕误神色,没看出变化,自己耸了耸肩,“离了学宫,他连灵魄都没有,凭什么令人顾忌呢?” 夕误半点端倪不露。 白宇云上前两步,走动间挥散了卦阵外的灵流:“妖师大人,恕我直言,你根本不是那种会对他人留有悲悯这种可怜可笑的感情的人,自然不会认同白知秋所坚持的道义,为什么要对他这样死心塌地?或者是为了你的小弟子?但我并不想动他。” 他半蹲下.身,诚恳道:“总有人觉得自己可以操纵他人乃至此方世界的命运,并且对这种事乐此不疲。这样看来,我们其实是一类人,都不认同于他人做出的草率决定。既然如此,妖师大人,为什么不与我站在一起?所有错乱的事情,会在我们手中拨回正轨。” “那你我与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夕误漠然道,“一遭生死,你还以为自己的目之所见,就是一切吗?” 白宇云笑起来:“自大是所有聪明人的毛病,就像现在,你在想,为什么他们还没有过来找你?胜负未分,你我僵持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妨一起看戏?” 白宇云稍稍让开一步,于是先前被他刻意挡住的东西便露出了实形。视野尽处,一道道影子逐渐落定,层层叠叠,夜风从他们中间刮过,卷起些微的血腥。 那些人影身着布衣,少有几个穿着铁甲,乍一眼与寻常人并无什么区别。但他们的举手投足之间显得僵硬呆板极了,像是被人抽掉魂魄缚上了丝线。 “镜花水月局,很好用,对不对?”他轻声问,“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妖师大人,能赢一次,就一定能赢第二次吗?” 夕误瞳孔微微一缩,骤而升起无穷的怒焰,几乎被哽得讲不出话! “我既然以一具傀儡的身份站在这里,能操控的自然不止一个,何况……”白宇云意味深长道,语气轻飘飘地,“操控血蛊,或是操控被怨煞浸染的生魂,是比操控自己的灵魄碎片更简单的事情。” “您该比我清楚,这世上能够看透看清再做选择的人凤毛麟角,更多的是因一点鸿飞冥冥的消息便认为自己能窥知全貌的蠢人。只需要给他们一个可以仇恨的对象,他们就会一哄而上,不计一切地替幕后之人达成目标……” “但是,你能怎么办呢?” “……” 夕误攥住匕首,刀柄上的纹路深深烙进伤口,疼得令人麻木。鲜红的咒文之下,翠色灵流逐渐浮现。 “对于他们,仁慈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但凡白知秋狠心一些,当年让那些人为我陪葬,今日你们都不会畏手畏脚。” 夕误抬手一指,终于撕掉了面上最后一层温文尔雅:“我如果是你,便不会继续留在这里指手画脚。你问我最后的保命杀招,那你还记不记得,三百三十二年前,你是怎样活下来的?” 秦问声的笛音升向无尽高空,凄厉哀婉,乍然奏响一曲挽歌。 如果扶楹和杨雨在世,此情此景,她们又该怎么想?禁咒发动的一瞬间,夕误没有由头地想,她们行走世间为之付出的一切,所为的意义是什么? 夕误又想起白知秋,他离开学宫的时候,白知秋将这柄匕首交给他,只说日后或许会用到。可惜诸事繁杂,直到一百四十年前假死逃脱后,他才有心力与时间去琢磨匕首上的符文。而付出心力所带来的回报却是失望——他并不喜欢这种会伤己的咒文。 如今再想,白知秋所暗示的,或许不是其上的禁咒,而是他日后会做出与此相同意义的事。 这样看来,他不算失职。 数不清的翠色光芒散落如花,照亮了旷野之上丛丛的鬼影,卓绝无双的半仙灵魄裹挟在其中,目之所及,都被照成了翠白。 密密麻麻的怨煞像是未尽的星河,逐渐升入夜空,融入黑云之中,四野风止,静得带上了死意。 白宇云楞楞低头。 他看见自己的双腿颓然倒下,上身却纹丝不动,只能转过双眼,顺着卡住他脖颈的手去看面前的人。 鲜血将夕误全身都染透了,滴滴答答在地上汇成血洼,心法流转间,献祭灵魄所割出的伤口不断愈合又撕裂,连眼底都染上一层赤红。 白宇云骤然升起漫无边际的恐惧,像极了当初被白知秋斩于剑下时。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只能漏出“嗬嗬”的声响:“你,你杀了我又如何……” “你找不到我,学宫结界暴露……你,白知秋,咳……你们该怎么选……” “你们该怎么办呢……?” “不牢阁下费心。” 下一瞬,夕误手中的匕首又一次洞穿了他的灵堂。 那双死人眼中的恐惧,愤恨,都随着附身他的人的消逝逐渐凝固,消失。夕误抬手合上他的眼睛,身子一踉,直接跪倒在地。 献祭灵魄,原来这么疼。 他听不清,也看不清了,只知道很远的地方,有人跨过倒伏一地的尸体,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奔来,但他没有回应的力气了,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刹,听见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师兄”。 夕误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溺向深渊。 作者有话说:第三卷完。 最近写的有点伤,晚上做梦都是废掉的草稿追着我跑QAQ。第四卷很短,番外可以提上日程了,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完结,就不打包票了,毕竟我倒flag的速度有目共睹。 感谢观阅。 第116章 偏差 “哗啦啦——” 大雨瓢泼而下, 在山野间浇出一层濛濛雾气。谢无尘被雷声惊醒,抬手摁住太阳穴,以此来缓解闷涨的头痛, 脸色雪似的白。 肩上的大氅随着他的动作滑落, 掉在地上。 他没去管,不声不响地望向窗外,眼里浸着雾,又冷又倦。 屋里没人,也没点灯, 因为天阴, 哪哪都是暗的,可要仔细算,若是上课时候, 这会还没到各阁散课的时间。窗外偶有人来往, 步履带起泥水, 晃得水洼中的人影扭曲又消失。 谢无尘撑着手发了会呆, 捡起大氅向侧堂走去。 一墙之隔,喧喧嚷嚷。已经一天了,前堂的争吵还没有停。谢无尘被寒气压得头疼,恍若不闻,一直走到头推开门, 雨声忽而扑面而来。 廊下坐着的人听见响动, 回头:“醒了?” “嗯,”谢无尘含糊应了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衣服先还我, ”余寅抱着手臂哈着气, 抢过大氅把自己裹上才肯正经答话, “大师姐在驿站协调事宜,师父二师兄五师兄都在议事堂,”他抬起下巴,向旁边稍稍示意,“姜师兄倒是没事,可我算卦他撵我,搞得我想同他王八瞪绿豆一样,就下来了。” 谢无尘点了下头,意思是知道了,他站在檐下,又转过头去看无穷无尽的雾岚。万象天楼宇叠叠,四面山野初苍,明明是美到难以言喻的景色,偏生被一层昏沉的幕帐遮住,一并遮在人心头。雨水成线,汇聚在青石板间,顺着长久侵蚀出的路径流走。 余寅趴在栏杆上,絮絮叨叨:“你说,他们还要吵到什么时候?” 我一样不清楚,谢无尘想,但他没将这话说出来。 周临风过于心软,惯于斡旋各方,以求一个各方都接受的结果;明信亦然,缺少一锤定音不容辩驳的果决;而手段足够强硬的夕误,留在学宫的时间太短,与各阁长老放在一起,资历是无论如何都压不过的。以至于而今四五日过去,太多事情都没有敲定出确切的应对办法。 从术道院从仙道院分出,后来又起千象院和言阁后,上百年来关于出世和入世的争论其实从未停止。白知秋下令封禁学宫,各阁弟子皆有不满,诸位长老的意见更是大相径庭,而各阁的摩擦彻底被推到明面,还是在周临风打破禁令,却令二十三名弟子身亡之后。只是,这些表面上的风起云涌尚未来得及酝酿,就因为谢无尘等人在学宫外的遇袭而彻底被压了下去。 无论选择出世还是入世,都没有人能够接受学宫暴露可能带来的后果。 从辰陵宫到汀舟学宫,杨雨与白知秋所代表的的两辈人争出的一线生机并没有成长起来,任何一点轻如鸿毛的打击都有可能使危如累卵的仙道彻底崩毁断绝。 白宇云的卷土重来无异于雪上加霜。 到了这会,连年后的春校都没人有心情提了。 “我嫌无趣要下来,你下来做什么?等人?”余寅又问。 “我不知道。”谢无尘道。 余寅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冷遇:“不等你先生?” “他不需要我等。” “啊……”余寅拖长了声音。 “我走了。”谢无尘说。 “欸?”余寅一下急了,“我没有惹你啊,你又要去哪?小师弟?” 谢无尘听见身后窸窸窣窣追上来的声音,停下脚步,蹙眉转身。 “陪我坐一会呗,你真忍心丢我一个在这里风吹雨淋啊?” 谢无尘还想说什么,但看见余寅那一幅不折不挠的样子,又不大想带个喋喋不休的尾巴回四时苑,于是他一犹豫,又回去了。 余寅欣慰:“这不是挺有良心的嘛。” “掌门令毁了,”谢无尘低声道,“藏书阁中没有禁咒,碧云天也没有找到,我得去四时苑找一找。” 余寅的欣慰不过漏刻,就被谢无尘的担忧砸了个粉碎:“你这走几步都能睡着的模样,还敢碰禁咒!” 谢无尘只是看着他,眸中情绪沉沉。 “……”余寅在心底叹口气,认了输,“碧云天上,一点都没有找到?” 在不被惹的时候,谢无尘还是很好说话的,余寅给他让地方,他没坐,但靠在旁边了:“找到了很少一部分,没有用。” “还有一部分禁咒在枫院那边,你跟师父提提,可以摸过去试试。”不过话音未落,就被余寅自己否了,“你还是偷偷过去吧,枫院没落封,你同师父提了,没准就有封印了。” “……” “就你现在这样子……受了伤,还要易阵眼,是,虽然你昏迷了五天,但这点时间哪够?” “但是,余师兄,”谢无尘声音平静,“我没有时间了,生死在前,我不能赌他还能撑多久。” 余寅上下打量着他,很是挑剔,怒其不争一样:“再怎么着,你还想把自己搭进去不成?” 谢无尘垂着眸,自己捏过手指指节,神仪疏淡:“我有分寸。” “就仗着自己什么都不懂,才跟我们硬气。”余寅跳起来,也不怕冷了,虚着眼道,“夕误师兄昨日去易阵眼,你没去问问?” “问什么?” 余寅理所当然:“问问易阵眼是什么感觉。” “害怕了就能不易吗?”谢无尘平静反问,“余师兄,你想说什么?”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变得诡异而沉默,好半晌,余寅才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突然想起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你记不记得,在你上学宫头一天,我给你抽过一支签?” 谢无尘微微一愣。 余寅不提,他确实忘了——上学宫那一日,余寅同白知秋两个人在拌嘴,吓得周遭一群小弟子噤若寒蝉,而他因为于恙的插手,成了那日头一个到达山顶的人,承接了余寅莫名其妙的怒火,还有白知秋的惊鸿一瞥。 他记得的也只有白知秋投落在他身上的那一眼了。 余寅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过来了:“你没记,你甚至不记得我给你抽过签。” “……”谢无尘无言以对,他几次张口,好像是想为自己辩解点什么,最后发现没有必要,干脆嘴一闭,由着余寅讲。 “你当时全副身心都在小师兄身上,哪分得出神啊。”余寅眼皮一搭,敛住了那点放浪不经,也躲开了谢无尘的目光,“不过,也就我和小师兄看见了,那是支姻缘下下签。” 他勾起的唇角怎么看怎么苦涩:“从映花幻境回来后,我也提醒过你,但好像方法没有用对,反倒让你以为错了东西。那几日小师兄也有避着你走,你没有发觉吗?” “再后来,你同小师兄下学宫,我卜算过很多次关于你的事情……唯一肯定的一卦,是月缺之兆,劫。”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飒飒浇下来,掩盖了或近或远的声音。良久的沉默后,谢无尘开口,声音很轻:“那不重要。” 余寅静静地望着他,忽而道:“你蹲下去。” “做什么?” “你蹲下去,”余寅掌心向下,招手,“蹲下点,看我。” 谢无尘没明白余寅怎么就能变脸这么快,动不动想搞幺蛾子。他还是直挺挺站着,直到看清余寅的眼睛,才迟疑地微微曲下膝。 “这样才对,”余寅轻轻抚掌,回到学宫不过三四日,他已经没有最开始时候的紧张和局促了,眉眼间有种不经事的天真和无所谓,又隐隐显出两分通透,此时垂眸看向谢无尘时,所有沧桑和感慨都化为一潭宁静:“你看,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而你呢,才十几岁,跟我们这群老不死的混一起做什么?” 他的佻达轻浮像是被风吹走了一样,终于清清楚楚地显示出掩于浮尘之下的嶙峋巨石,眼中眸光沉沉,像是笼了雾:“有些事情,是注定会降临的,由不得你我拒绝。你看我,没什么本事和能力,出身比不了陆师兄,天分比不了夕误师兄,连小师兄选我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战乱时候,我九死一生跑出来,在学宫这些年,甚至没有想明白过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着。” “那些年耀武扬威的所有人都成了一抔黄土,而我还安安稳稳地……我以为我日后都将这样庸庸碌碌下去,但有些风雨来得猝不及防,我好像一睁眼,就站在了风口浪尖。一百多年前,小师兄对我说,世如洪流,不可挣脱——或许现在,是我们这一辈该被浪潮带走的时候了。” “我……”谢无尘刚刚出声,又被余寅打断,“可你与我们不一样,你还小,亦非局中人,是我们误你入局。小师弟,做人别太固执,也别太通透,你看看小师兄就能明白,情深者伤己。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需要走,我们不拦你,但不管日后发生什么,不要置自己于危难中,也不要困于一时,明白吗?” “余师兄,”谢无尘轻声道,“这些话是你想对我说,还是谁想告诉我?” 余寅微微笑了下,似是悲哀:“没有谁,只是想提醒你一些,你了解他,也了解自己,不是吗?” 飒然雨声中,谢无尘退了一步,向余寅行了个礼,声音平稳到无波无澜:“我明白。” “行吧,那我也走了。”余寅不向他深究,“夕误师兄易阵眼,我们几个也是吃了力的,你得空去问问他,你什么时候入阵。” “对了,”刚走出几步,余寅又回过头来,“你周师兄商讨完事情出来,让他给我布个安神的阵盘,最近是真的受了大罪了。” “阵阁有。”谢无尘道。 “那怎么能一样?”余寅无辜眨眼,转过回廊拐角,背手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17章 转生 枫院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人了。 这里地方不算大, 掩映在层层林木之间。一间一间屋舍规规整整,道道飞檐从院墙上露出一角,一板一眼间又有种带着古韵的美感。大门上雕刻着流畅的云纹, 当腰用门栓简单上了一道。 他们心放得宽, 用的是机关而不是阵局或符箓,谢无尘不用担心被发现,也没有废太多功夫,便解开了锁。 太久无人推开的大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像是一声穿过时间与岁月的叹息。 正院中的池塘已经干涸了, 在太久的无人涉足总积压了厚厚一层落叶, 泛着泥土和草木气息交织起来的味道。或许是因为众人是陆陆续续离开的,这里打扫得很干净,甚至连种下的花木都好好待在该在的地方, 带来一种破败和宁静交织在一起的奇怪感受。 仿佛这扇门一关, 就可以短暂抛弃现在的一切, 回到一百多年前凝固的时光里。 沁凉的春雨浇下来, 和踏过枯叶的脚步声交织起来,沙沙作响。 枫院的布局和碧云天上的院子是很相似的,一层层嵌套。谢无尘目不斜视走过院中甬道,不多时便摸到了后院。 白知秋喜静,屋舍离他人都要远些, 除却这一点, 就很难找到其他相似了。他在四时苑那一处屋舍奢华而生机勃勃,唯有内室朴素简单;碧云天上则细致到了极点,一草一木, 一用一度, 无一不凸显出布置之人的用心;枫院这处却有点像两处的结合, 简单而雅致。 因为无人打理,花坛中几杆翠竹疯长,与满丛生得繁盛的兰草相映,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尚未开花的几簇迎春淋在雨中,微微摇曳。而墙外的枫树怕是早已长得极高,伸出的枝条足矣在墙角搭起一方阴影,于是那一处,便安置了一方小小的石案。 谢无尘曾经以为,白知秋天生地养,与世间尽无关系。后来又觉得他穿着一身画皮,将真正的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冷眼看着人间烟火繁华。直到最后,才明白过来,他从来就是那般模样,干净得像是一张宣纸,可以容人肆意描画。 但却不会容人在其上留下任何色彩。 他对着门上的阵盘稍稍出神,继而无声一笑,摇了摇头。 按着无忧天的规矩,弟子离开学宫后便会封屋,连四时苑都不能避免。不过枫院没有这个规矩,给谢无尘行了方便,他小心侧过手腕,让门上玉简的灵光刚好扫过自己手腕上的印咒。 屏息凝神中,门上的结界无声隐去。 谢无尘目不斜视,轻车熟路绕过主厅,转入书房,在看到满屋分门别类陈列的各种时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他是知道白知秋偏爱各种书册和竹简的,因此,这口气就松的很没道理。 好像悬着的心忽而落下来了似的。 有阵盘封屋,屋内连灰尘都没有落,淡淡的竹纸与松墨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和着人迹罕至的凉意,一直沁入心底。谢无尘站在书架下,仰眸看过去,一排排籍册上的标注便漂浮而起,恍惚间在他眼底流动起来。 阵法,符箓,卜卦,咒术…… 翻覆错乱的文字飞速掠过,丝毫不影响谢无尘对他们的筛选。术法有灵,这种法子其实与用玉简阅读的区别不大,但会比玉简更加耗费心神。谢无尘敏锐在筛选中觉出一点类似于指引的直觉,就像他从掌门令浩如烟海的禁咒中寻找到万象天封禁阵时一样,但这点预感还没落定,便被斜刺里骤然漂浮出的一列相似的字形驱散掉了。 换作任何人,此时此刻都不会太愉悦,尤在谢无尘对于河郡古字并不熟悉,想要在辨识的同时进入神游状态会更难。他耐着性子将脑海中的想法甩出去,蹲下身去查看。 白知秋习惯将书册按照门类收整,而不是按照门派出处,而打乱他思绪的这一排书,上面无一例外地书着两个隽秀缠绕的字:“清远”。 “清远……” 谢无尘轻声念出来,感觉这两个字像是什么过往一样,与他自己勾连起来。或许正因如此,这两个字反而令他感到些许压抑。 也许是他内心中将它与“无情道”划上了等号,又会因此想起与之相关的三个人。杨雨,白知秋,夕误,都太果断太绝情,仿佛自己不应该在世间乱局中有一席之地。 “起码别这样对我吧。”谢无尘对着虚空道,抬手摩挲着腕上绳结,“告诉我应该找哪一本,好吗?” 绳结毫无波动。 谢无尘视线落在绳结上,定定凝视了一会,阖上眼。 杨雨自弑散灵,让灵力将谢无尘的识海彻彻底底冲刷了一遍,那个过程太过难熬,但熬过去便是短时间内难以达到的高度。谢无尘醒后,隐去心障那一段,将这件事告知给了白知秋,白知秋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了句“知道了”。 没有责怪,也听不出什么难过,只有万事终了,风止叶息一样的释然与平静。 就好像他预设过无数次,以至于那件事真正到来时,反而再匀不出什么情绪。 他不想让白知秋也无声无息地走向那样的结局。 可知可感的外物褪去,灵流的起伏就变得平缓却明显,绳结安稳地垂在腕上,没有阻止的意思。谢无尘让自己忘却脑海中所停留着的对于典籍的印象,信手拨弄过一册册书籍。 灵魄好似离开了那具身体,成了不可感知的虚无的东西,这种感觉很好,甚至让谢无尘忘记了自己。手指最终停下时,停留在指尖的,反而不是引他出神的那一排典籍了。 转生阵。 他一下蹙了眉。 谢无尘也说不清为什么先前没有想过用卜术,大概是白知秋在齐郡时同他所说的灵窍一类的原因,讲究机缘。但这两次卜算出来的结果,很显然很不合谢无尘的心意。 夕误提过,顺安城中藏了一座用于养残魂的转生阵,被白知秋断然否决。谢无尘犹疑片刻,还是遵从着冥冥中的预感,将这一本抽了出来。 书册应当是白知秋后来誊抄过的,保存得很好。谢无尘坐在长案边,翻开第一页,手指点着页脚,细致地看过去。 “天道盈满,循循益亏……” 人生天地之间,与万物共存,自然需要遵循共同的灵力运转规则,钟灵毓秀的地界更加养人,修炼自然多选于洞天福地。而灵力供养并非无穷无尽的,如若一处地界盈亏不补,自然不能再被称为福地。 与之同理,三界隔绝后,人间界失去灵力供养,仙道便走到了末路。 而转生阵不是仙道陨落后才有的东西,它之所以被列为禁术,并不是因为它的用处或威力,而是因为它的原理,与是修炼恰恰相反的。 阵主分出自己已有的修为或灵力,将其反供给灵木仙植,使之能够在难以生存的地方存活。 “取其之长,补其之衰……谓之为,转生阵……” 看到第一页时,谢无尘的神色还是平静的。但在翻过第二页,第三页,之后,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唇线愈发抿紧。窗外雨声“唰唰”作响,瞬息便下急了,雨珠砸在草木重檐之上,溅起朦胧水幕,不过眨眼间已经在山野间笼罩上一重驱散不开的雾气。 谢无尘面沉如水,重重放下书册,转身走向书架,按着白知秋在碧云天上放东西的习惯拉开一道抽屉,从中间取出宣纸和松墨。 松香随着化开的墨汁逸散开来,谢无尘觉得烦躁,伸手将窗推开一点,让些微的冷风顺着窗缝吹进来,好吹散他心底沉着的阴翳。 心脏怦然跳动,几乎要冲出胸膛。 昏沉的大脑在冷风中得到了短暂的清醒,颤抖的手也因为掐在虎口处的疼痛安分下来。雨时清新的湿润感取代了屋中沉闷的书香,让谢无尘感觉自己终于可以呼吸。他在桌边坐下来,开始复盘自己记忆中的芸笥天阵局。 他对芸笥天阵局的印象只有入万象天阵局时的一瞥,印象并不深刻,太多地方需要依靠推理。这个过程漫长且枯燥,免不了出错。 错误会让人烦躁,但不休止的推算却会令人忘记时间。谢无尘没有推算太久,便停下了笔。 芸笥天阵局与万象天阵局有所相似,阵眼阵石会出现重叠,谢无尘并不会觉得意外。 而此时此刻,只推衍出一道小阵的芸笥天阵局,与转生阵出现的七分重叠,就兜头向他浇下了一盆冰水,彻骨的寒。 转生阵…… 他没有见过顺安的转生阵,不知道那一道阵局做出了多少改动。但学宫两道阵局,最关键的阵眼,分明与转生阵分毫不差。 以魂养阵,杨雨是真的敢想,白知秋也是真的敢做! 凭着无人知晓阵局,白知秋便将所有人哄得彻彻底底,也将他骗得彻彻底底。 什么事情都能推给天谴!人间界连天道都不存,上哪来的天谴! 谢无尘脑中嗡嗡作响,几乎要将牙齿咬碎,才勉强遏制住心底泛起的无尽的怒意和悲楚。 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些事情没有思考清楚,但是此时此刻,心底的危机感让他难以抽离出来。窗外风雨不止,几丝飘到案上,直到一声惊雷炸响,他才豁然清醒过来,匆匆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纸页。 传信疯了一样,余寅的消息一条追一条,连一直对他爱答不理的先生都传了信—— “万象天,速至。” 作者有话说: “天道盈满,循循益亏。”“取其之长,补其之衰。”没有出处,我胡诌的。 同时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完结苦手。 感谢观阅。 第118章 急雨 风湍雨急。 帘子轻轻摇动着, 敲出细微的声响,偶尔一声虫鸣或鸟叫透过窗纱,很轻。白知秋闭着眼, 睡在沁冷的春雨里, 潮气浸湿了他的衣衫,随之而来的就是刺骨的冷疼。 他稍稍偏过头,喘了口气,却尝到了喉头的血腥。 这具身体扛不住太久了,急促而沉重的呼吸间, 白知秋混混沌沌地想。 自杨雨灵魄陨落至今, 无事打扰的时候,他都在静坐。当他封闭起五感,放弃清醒, 什么都不听不想, 那种几乎能将他逼疯的疼痛好像就能离他远一点, 让他得到一点难得的喘息时间。 但是这一次, 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心思沉下去。 学宫那边的消息如何了?万象天封禁阵什么时候可以易主?还有,谢无尘怎么样了? 重重叠叠幻境交错中,伤口一次次撕裂又被修复,将雪白的袍子染得血红。窗外树影摇晃,忽而间“咔嚓”折断,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 猛然拍打在纱窗上。 白知秋乍然惊醒。 屋中黑暗浓沉,氤氲着浓重的血腥。他阖上眼缓了片刻,才从幻境与现实的界限中挣扎出来, 撑身摸索着下床。 雨噼里啪啦浇下来, 一阵风过, 饶是凡人都可以看清猛然抛起又归位的雨线,像是狂风时大江大河上掀起的浪潮,有足矣令人心生畏惧的可怖。大雨倾轧下,混乱的人声都被掩盖。白知秋回过神,连一柄做遮掩的伞都忘了顺,直接冲进雨幕里。 那一声炸雷像是戏台开幕时的预告,势不可挡地令所有喧闹沉寂下去。白知秋浑然不知地跑过层层拱门,瞬间被大雨模糊了视线。他顶着料峭寒风,终于赶到前堂,乍然推开门。 “……八河决堤,必须让城外的人入城。”有人急匆匆地说着,语速快到听不清。 反驳的声音立刻就跟上了:“城内的药材粮食根本不够,放人放人,说着简单,怎么安顿?” “疫病控制不住啊!”更有人颓然拍着腿,“进来出去都是死!” 人声喧嚷,扑面而来,每个人脸上难以形容的焦灼,和身后轩然的雨幕一起,交织成一副荒诞而扭曲的场景。白知秋站在门口,雨水浇在他背上,再在顺着袍角落下,在脚边凝成一洼。 “五年前八河决堤,洛郡受灾尤重,生者十存三四,宜州疫病初起。”白知秋顺手拨开粘到脸上的发丝,冷声道,“五年间,宜州渐渐恢复元气,此时若是不救,是想五年前的灾难重演一次吗?” 他的发湿透了,面色湛白,显得眉眼深黑,一动不动看着人的时候,有种藏锋甚久积累下来的果决和冷厉,摄得众人一下都忘了说话。 “随我来的那些人呢?”白知秋又问。 “在粥棚那边,”有人小声回答,“那会风大,粥棚塌了一大片,很多人在那边,还有一些人在城门。” 白知秋稍一颔首,转身掠入雨幕,等众人从惊愕中回过神,他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 有人向万象天走,有人向芸笥天走,皆是来去匆匆。方向相反的咒符灵光和人流撞在一起,引发了一场更大的混乱。 但是没有人在意。 滂沱暴雨将天地笼罩,触目所见的一切都是那样模糊不清。灭顶黑云下,唯有东方露出一线孱弱浅淡光芒,像是风吹可灭的烛火。 “别看了,”余寅强硬地拽着谢无尘的手腕,疾步穿过人流,翻手将一道阵盘拍在议事堂正门上,“师父和夕误师兄都在那边等你,姜师兄马上到,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杂念太多,当心入阵时心魔反冲,功亏一篑。” 大门洞开,露出深不见底的石道,与外面完全不同的森凉微风乍起,带来湿润的潮气和充沛的灵力,与之相对的,却是遽然弥散开,沉沉镇在每个人肩上的威压。 “走吧,到头就是阵眼。”余寅道,他的脸色不太好,甚至没有分给谢无尘一眼便抬步走入其中。谢无尘被他拽得一踉,一步没有落稳,险些从台阶上栽下去。 “余师兄,”谢无尘在石壁上撑一下,没有跟余寅纠结,而是冷静道,“白玉阶下发生了什么,让你们这么着急。” 石道中的灯盏燃起又熄灭,明灭不定地照在二人面上。余寅腮帮不自觉地一动,似乎是想骂谢无尘一句,临了却化作了一声叹息。 声音长长地传出去,在幽邃的石道中不断回转,变成另一种压抑。 “余师兄。”急促脚步声里,谢无尘又道,声音里是少有的强硬。 好半晌,他才听见余寅又叹了一声,自暴自弃一样:“跟你提过的,夕误师兄用禁咒,诛杀了辰陵以下藏着的全部傀儡。” 谢无尘轻轻蹙眉:“可白宇云用以炼就血蛊的是生魂……” “对,”余寅停了下:“半仙不能诛魂,他所用的又是能够以自身灵魄为代价驱散怨煞的化散之术。按理来说,那些生魂应该已经上黄泉道轮回了……这一局,该是蛊鬼满盘皆输的。” “只是没有想到,怨煞没有化尽,那些傀儡根本没有死。” 谢无尘心底发冷:“所以秦师姐他们……” “秦师姐率人修补学宫外围迷阵与护阵,遇到傀儡偷袭,现下已经退守驿站。按照掌门的意思,希望他们退到白玉阶之后,毕竟驿站没有防护阵。” 每一句话都是重压,或许是因为已经说了出来,余寅心里反而没有了那些顾忌,他抬手推开石道尽头的门:“你修行时间终究太短,易阵眼需要的时间更长,等结束后,你去无忧天和映花潭,不要再参与这边的事情。” 一路上,灯火微弱,以至于余寅推开门的刹那,谢无尘已经来不及去思考他的那些话了。他偏过头,眯眼避开从门缝中透出的金光。 听见声响,室内两个人也回过了头。 这里应该是处于山腹之中,空旷而巨大,盈满了金光与金线。星星点点的金光铺满地面,有如星河,不断流转着,最终如百川归流一般,汇聚在石室正中的一方平台之上。 准确来说,是平台上的一道单薄的人影之上。 金线交织如蛛网,又像玄奥而晦涩的星图纹路,编织起了星点,也穿过了黑气。而无穷的光芒与丝线泛起的璀璨金光混合着不祥的淡红,落在那人低垂着的谧静而安详的眉目上,也照亮了他身后不断游走的扭曲的黑气。 丝线从他周身各大窍穴中穿过,又虚虚缠住他的手腕,将他束缚在空中。 心口处流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浅白色的有些像玉质的光,当这样的光芒凝定落下时,金线上的红光便会几不可见地闪烁一下,呼吸一般。 而身后的黑气也会猝然大盛,再在转瞬后被镇压下去,像是明灭的火焰。 一切活动的事物中,只有那人始终安静,阖着那双眸子,对外界不闻不问。 唯有红光黯淡至摇摇欲坠,他才会几不可见地轻轻蹙一下眉,是一种忍耐到了极限,再也捱不住痛苦时,才肯流露出的,一点稀薄的感情。 谢无尘乍然呆愣在原地,心口山呼海啸地疼起来。 一只手虚虚悬在了他眼前。 “别看,”余寅道,“那会提醒过你的。” 那一瞬间,谢无尘的大脑其实是空白的,直到余寅的声音响起,他才从最开始的恍然中回过神。 他的视线掠过石台上纤薄到料峭的身影,再顺着满室的丝线落到同样刻着密密麻麻咒印的石壁上,感觉自己微微有些眩晕。他有很多话想问,有很多事情想了解,但所有的东西,都只能化作心疼。 他只想问一句,这么久以来,你都一个人在这里吗? 会难过,会觉得孤独吗? 但他又知道,这些答案,都是肯定的,都是白知秋亲口告诉过自己的。 已经知道的答案,没有再重复的必要。 只是,站在这石室里的一瞬间,他忽而间很想他,又有些任性地,很想让他睁开眼睛,看自己一眼。 我如你所愿地来了,那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我? 那一瞬很短,又很长,短到不过一个闪念,长到穿过三百白玉阶之上的初遇,穿过不曾计数的相依偎的黑夜,然后尽数凝聚在眼睛里,凝聚成一道捉不住的影子。 “无事。”谢无尘松开手,同样轻声道,转眼望向明信和夕误,“现在开始吗?” 夕误点了下头。 于是谢无尘走上前,在石台边缘跪坐下来,接过夕误递过来的薄刃,在掌心划了一道,按在石台上。 触碰到石台的一瞬间,谢无尘猝然咳出一口血。 石台好似化为了嗜血的凶兽,源源不断地汲取着他体内的鲜血和灵力,体内像骤而间多出了无数柄尖刀在搅动,剖开血肉,刮过骨髓,痛彻心扉。 冷汗霎时便湿透了衣衫。 谢无尘本能地想要收回按在石台上的手,却被一道不知名的力量所束缚,难以挣脱。他在这股力量中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威压,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贪婪。 是生自灵魄之中的,被怨煞所放大的恶念。 那些东西迅速放大,将满室金色光芒取而代之,伴随着呼啸而来的哭叫与怨诅,直直钉入谢无尘脑海。 他忽而间失去了对正常外物的感知,听不见看不见,甚至连从咬破的舌尖处弥漫到口中的血腥气都尝不到了,唯有疼痛如影随形。 余寅至少有一句话没有骗他,入阵之时的痛楚,确实是生不如死的。 但就在这时,有一道冰凉的灵力绕上了他的手腕,顺着手臂上的经脉,一直爬到心脏上,妥帖地沉寂下来。 随着它的落定,那些几乎能够将人生生撕裂的疼痛短暂褪去了片刻,重新席卷而来时候,同样没有再卷向他的心口。 谢无尘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他想看见的那个人,却只听到了呼啸的风声,还有大雨倾盆落下的声音。 那种声音实在是太宏大了,很容易让人升起渺小如蜉蝣而天地浩大的感慨,仿佛在天灾之前,凡人就该毫无还手之力任由其裁决一样。 白知秋熟悉这种感觉,当他生死之际离开白庄,回头望见无尽的火光;当他第一次站在藏书阁的湖泊后,垂眸俯视向脚下的天坑,却只看见层层云絮时;当他走上通天路,看见人间百态万景展开在眼底时,都是这样的感觉。 你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的。 可是不能不做。 天行无常,人行有道。有的路不去铺开,就不会知道它最终会通向何处,至于路上的殉道者的尸骨,或许未来会有哪一日,有人回头为他们立碑。 白知秋站在城门外,听着远处传来的轰隆闷响,抬眸望向昏暗的天穹。 于恙离他不远,但是没有工夫将心思分在白知秋这边。封堵堤坝需要人,入城核验身份需要人,甚至查会不会有血蛊趁虚而入,也需要人。 这半旬以来,城外的骚乱无休无止,虽然没有真正闹出人命,但也足矣令城内说得上话的一些人抗拒。 不过,有些事情就快要终结了,白知秋想,蛊鬼一旦被封印,血蛊失去操控者,被诛灭是迟早的事情。 唯一要说一点希望,便是不要再牺牲那样多的人了。 白知秋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于恙。” “白师兄?” “有人动了我的阵,”白知秋淡声道,“我去看一看,至于这边,莫要让任何人出阵。若是我出现意外,你们便留在这里,等学宫来找。”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平静了,平静像是师门长辈的一句嘱托,很难让人将它与什么不好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白知秋说完,也不等于恙回他,便执着伞向城外走去。 于恙先是应了一声,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话里的问题,但他来不及向白知秋提出质疑,那人已经走入了霏霏雨幕。 电光破云,照亮了白知秋的背影,也照亮了视野尽处的洪浪水线。无数人影有如蝼蚁,徒劳地爬行在灭顶的灾难之前。 于恙刚向前半步,忽而感觉到一股阻力,他低下头,看见一只素白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仙道院规矩……”吴诗凝眸注视着他,又指了指城门洞中排着队的人群,轻声道,“不得干涉人间事。” 于恙缓了口气,大梦初醒一般,退了回来。 但是,有的时候,人间仙道真的分得有那么清楚吗? 仙道灾祸,人间界难逃一死;人间灾祸,世外仙出世救人。面对同一场灾难,其中浑水摸鱼之辈同样不分你我。所以,有仙道插手,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之事。 但白知秋在尽处站了一会,终究是没有掐符落咒,他冷漠地旁观着这些人,不知是想透过他们看见什么亦或是怀念些什么。 直到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紧接着,另一只同样枯瘦的手覆住了他的手,握上伞柄。 白知秋稍稍一顿,将自己的手抽离,又向旁边让了半步,于是身后那人便站在了他身侧。 “我以为,需要我亲自入城请你。”那人道。 白知秋没回答这句挑衅一样的话,他垂着眸,长睫掩住了那双极少会显现出情绪的眼睛,声音里尽是漠然:“我死了,你就会满意吗?” 白宇云侧过头看他,目中隐有审视:“我以为,你会问我,会不会放过其他人。” “我不需要你放过他们,”白知秋道,“死在这里的人,只能是你。” 不是会,是只能,白宇云看着他,似乎是没有想到白知秋也会说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眼角的笑意更浓了,他用一种饶有兴致的语气反问:“是吗?” 白知秋不答。 湿漉漉的头发搭在他肩膀上,衬得面颊和脖颈都是雪一样的白。他没有低头,于是侧面的线条便显得极为突兀明显,甚至有些凌厉了,偏又脆弱得像是随时都能够被折断。 但是三百年前的白知秋不是这样的,他那时少年得意,拥有足矣肆意挥霍的时光与所有人的喜爱。哪怕到了现在,白宇云也不会被他的外表所欺骗。他曾经追着这个人的脚步度过了永远缓不济急的少年时光,又被遮蔽在后不僭先的阴影下二十年。他尝试过窥探,尝试过模仿,可他仍是走不出圈禁起他的怪圈。 而现在,棋差一著的,又会是谁?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一起,衣衫雪白,恍惚如当年。浪线在他们面前推进,一道接一道,融合成五河八堑的层叠山影。 但是谁都知道今已非昔,咫尺的距离已经形成不可逾越的天堑,但同样没有人会想着去跨越它。从白知秋选择让杨雨灵魄消散开始,白宇云就选择了与他完全相反的道路。 他们在这一点上第一次达成了一致,丝毫没有奢求对方改变的想法。于是,那一剑注定会落下,他们之间,正如天星参与商。 “雨又下大了。”白宇云盯着陡然掀起的波浪,闲闲道,描述着毫不关己的事实,而后将伞向白知秋的方向偏了偏。 “不需要。”白知秋冷声回道。 “从前,不是一直这样撑伞吗?从师父到明掌门。” “难道有人不是吗?” 站在这里这么久,白宇云终于看见白知秋眸光微微一动,虽然只有一刹。 他满意地勾起唇。 宽大的广袖之下,白知秋五指攥紧,指甲深深切入掌心。鲜血从指缝往出渗,顺着指根缠绕的因果线一滴一滴往下滑,将丝线浸得血红。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19章 问诘 白知秋没有动。 他只是觉得有些冷, 不知从何而来的冷,冻得他四肢发麻。风掀起雨丝,吹到伞下, 沾湿了他的眼睫, 让目之所见皆变得朦胧。 “没有。”白知秋侧过脸,抹掉眼前的水雾,漠然道。 “是啊,他们都掏心掏肺地对你好。”白宇云一声轻笑,探身接近, 声音像毒蛇冰冷的信子, “你想起了谁?你那个小徒孙?” “没有谁。” “真的没有吗?” 白知秋没有回话,肩背紧绷到了极致,可他紧张之余又有些恍惚的样子, 向后退了一步, 被一只手死死抵住。 那只手顺着肩膀下移, 最终停在了肩胛骨的位置。 它所抵住的, 正好是白知秋背后那一道伤,分毫不差。 白知秋豁然转头。 “可我恨你。”白宇云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白一。” 风雨滂沱,决堤的河水咆哮着, 恍如天地崩裂, 要归于初始一般。可白知秋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白宇云近在咫尺的苍白如石灰质的脸,眼睛里没有一点活气。在这样一双眼睛里,他看见自己的脸也褪去了所有的生气, 变成认不出的惨白面孔, 就像死去的与他相识亦或不相识的人。 “白一, ”白宇云扣着白知秋猝然发难的手,逼他松开指尖夹着的薄刃,“你娘亲死了,师父死了,兄长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白知秋微踉,退了半步,半身站在雨幕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一下又一下,每一声都敲在耳膜上。 五指一松,纤薄的刀刃“哗啦”散落。 倾泻而下的水珠连成线,渗穿衣衫,从袍角往下滴。手掌一握,满手的冰凉黏腻,像是雨,又像是鲜血。 耳畔的声音犹在呢喃,与日夜不停的低语混在一起。白宇云死盯着他的眼睛,唇瓣一开一合。 “除了你,除了害死所有人的你。” 白知秋瞳孔微微放大,胸膛剧烈起伏。 他好像又回到了离开白庄那一天,抑或是扶楹仙师死去的那一日,火焰疯狂地燃烧着,照得天地间都是鲜血泼洒一样的猩红。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满目疮痍的大地,竭尽全力地想要冲进去,寻找曾经在自己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 但他最终只能徒劳地跪在火海之外,看着在其中滚动的无数肢体,听着无穷无尽的怨诅和哭声。 他找不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找不回来了。 他知道白庄没了,知道扶楹仙师陨了,知道杨雨陨了,甚至站在通天路上,望向尸横遍野的三百里幻景,看到那些挣扎着的人时候,他都清楚地知道,他们都死了,魂飞魄散,永无来世。 所以他应该保持着这样的清醒,走过通天路,然后将自己的名字刻在那凌霄的石碑之上,从此与人间割绝。 可就在他落下最后一笔,天门轰然洞开的时候,他还是回过了头,杨雨站在他身后,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的地方…… 还有白宇云。 白宇云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去,手指抬起,落到天门之前蔓延铺开的鲜血上,声音很低。 他问:“你要抛下他们吗?” 白知秋一怔,视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不知看到了什么,忽而轻轻地颤抖起来。 背后,洞开的天门之上金光璀璨,声声钟磬渺远;身前,层层的鬼影自血肉泥沼中爬出,拽住他的脚腕袍角,要将他往下拖。 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迟疑。 白知秋觉得自己应该是漠然的,但在那一刻,他还是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疼痛,痛到难以呼吸。 “师父,”白知秋无视了身后的钟鸣,也无视了阻拦他的血手,向前走了一步,“我……” 声声急催,天门轰然震动,鬼影吃吃地笑起来,像是一场狂欢。白知秋愣愣地凝视着杨雨,无措地伸出手,声音很轻:“我不想……” 或许,杨雨是该问他一句为什么不想的,因为白宇云,抑或是什么。但是她看见那双眼睛,看见眼睛里的悲痛和难过,终究是一句话都没有问出。 “我护你回去。” 那是杨雨留给白知秋的最后一句话,没有任何质问和怀疑,她看着白知秋的身影坠下深渊,所有幻境化为崩裂的碎片,随着他一起坠落。白知秋侧过眸,没有对视野尽头逐渐缩小的天门有任何留恋,而是透过破碎的镜像,看见了同样站在尸山血海之前的白宇云。 那才是白知秋想要回去的因由。 回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的不止是幻象,还有仙力翻涌之下,乍然在眼前展开的早已尘封进记忆深处的梦境,与幻境重叠在一起,变成一场又一次重演的灾祸。 他不想,也不能。 不想让白宇云孤身留在人间面对这一切,更不能让人间之外的灾祸再降临一次。 但是他错了,直到一百五十年后命运降临,他才终于看见它对他露出的狰狞獠牙,就像他在杨雨屋舍内发现那本籍册时初初窥见的残忍一样,它恶狠狠地嘲笑着他,讥讽着他的自以为是。 那些人本来不该死。 白知秋站在血泊中,白衣如雪,却背上了满身罪孽。世间最干净的仙一手造就了魍魉鬼蜮,于是他再找不到回头的路,只剩下一生都摆脱不掉的梦魇。 “我恨你。” 简简单单三个字,是白宇云施加给他的诅咒,也是每一个因他而死的人施加给他的诅咒。他覆辙重蹈,从白庄,到那无名无姓的二百八十三人,再到而今所有的因为人祸而死去的人,颂念了千遍万遍,尽数压在他身上。 你为什么还活着?他们质问着,你凭什么还活着? “我……” 白知秋徒劳地张了张唇,面色煞白:“我……” 他终于彻彻底底站在了暴雨里,惶然又无措。 耳边的一声声重复的诘问震声。 白知秋低下头,看见雨下得更大,血流得更快。他看见那些暗色的怨煞从他掌心逸散而出,顺着因果线缠绕在手指上,然后顺着臂膀往上爬。 雪白的衣袖霎时被染得血红。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他们哭叫着,挣扎着,凭什么不是你? 不甘,嫉怒,怨恨,憎恶…… 白知秋都听到了,都感觉到了。 为什么?凭什么? 他觉得荒谬,觉得悲哀,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活着的那个人偏偏是他。 三百四十年前,铺天盖地的灾难降临之时,他也是跪伏在地,引颈受戮的芸芸众生之一。 一百七十二年前,他同样在灾祸中失去了一切,父母,师长,亲友,乃至自己。此后茕茕独行三百年,无人可诉说,无人可倚靠。 他与世间众生又有什么不同? 他行走在人际幽渺的山道上,感受到长风掠过山林,吹来潮湿的云雨,还是只能嗅到鲜血时,他也会委屈,也会难过。无数个痛到难以入眠的的夜晚,他的目光穿过无穷的黑暗虚空,也曾无数次地任由阴暗想法爬满心头。 凭什么他们可以哭,可以报复,我却不行? 凭什么我不能痛快死去,凭什么我要为了那一点缥缈的温度去尝试迎合,去尝试将这些不堪入目的过去藏起来,伪装成其他人想要的样子?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失去了来处,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处了。 白知秋抱住手臂,轻轻颤抖着。 太累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逝者已逝,他随着他们一起死去,从此成为世间的孤魂游鬼,没有人能够原谅他,能够放他往生。 只是因为他是一场场灾祸里活到最后的人,所以,便没有人再在乎,他也是最不想活着的那个人。 红尘百态,他活在人间,却再也回不到人间了。 雨浇湿了脸,什么都看不清了。 “白一,让这一切结束吧,好不好?” 质问声忽而淡下去,另一道声音轻轻叹息,俯身贴在了他耳边,“结束吧,好不好?” “结束?”白知秋茫然地重复,呢喃一样,“该怎样结束?” “该怎样结束,你不是知道的么?” “我知道?”白知秋喃喃,他好像完全想不到答案,一双温润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成了可以任由他人摆弄的木偶。 “你看,那么多人都在等着你……去找他们不好吗?” “只需要……” 只需要死。 白知秋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动也不动。漫漫虚无中,只感觉到有人将一片什么东西按在了他掌心中,又慢慢地抬起他的手,将它抵在了额心。 “你看,一点都不难。”那声继续说着,“你不必再痛苦,不必再难过,不必再辛苦地活着。” “所有的亏欠都会还清,不想面对的一切都会结束,皆大欢喜,不是吗?” “你可以去见自己想见的所有人,你再也不会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你再也不会疼了。” 血混着雨水流下来,被冲得浅淡,白知秋迟钝地侧首,像是要躲开雨水,又像是要仔细听清。 “死了,就解脱了。” 刀刃又向额心深入,抵住了额骨,只要再深一分,就足矣摧毁灵堂。 修仙之人自毁识海,是救无可救的。 白宇云扣着白知秋的手腕,唇边勾起一丝笑。 “可我,欠谁呢?”白知秋茫然问道。 “你知道的,”白宇云面上神色宁和,垂怜一般地叹息,“你不该活着,不是吗?” “不是的……”白知秋忽而喘了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竭尽全力获得了短暂喘息,“不是的,不是我……” 但是这样的清醒并没有持续很久。 白宇云听见薄刃刺入骨头时的轻轻摩擦声响,看见黑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伤口,垂眸凝视着白知秋被血水分割成碎片的脸,没有感到很快意,相反,有些嫌恶。 支撑着他完成这一切的人死的这样轻易。 “不是我……”白知秋还在轻声重复,“我会送你们走……” “送我们去哪?” “送你们……” “回人间。” “回人间?”白宇云翛忽一停,吃吃笑起来,“回不去了,没人回得去了,你也不行。” “再也不见了……师弟。” 白宇云抵着他的手,终于将要薄刃向下刺去。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白知秋眨眼,颤悠悠地抬起眸。 那双眼睛无比清澈,根本不见片刻之前失神沦陷的迹象,无情道心法的威压唰然蔓延出去,沿着白宇云试图种入他体内的血蛊直逼回去,豁然是要反制其主的打算! 无形的灵力威压荡散开,霎时驱散雨幕,大地都跟着嗡鸣一震。 “你还想让我,回答什么?”白知秋无动于衷道,除了湛白的面色和衣襟上浸染的一周淡红,看不出任何狼狈。他又变回了白宇云所认知中的,无悲无喜,冷如仙神的那个人。 “你明明……” “你明明已经控制住我了,”角力中,白知秋甚至分得出神回白宇云的话,“可是,白宇云,碧落黄泉,在这世上,我唯一不欠的人,是你。” “你不欠我?”白宇云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面目几乎狰狞,“你害我家破人亡,害我背井离乡,害我虎口残生,你跟我说这不叫欠!” 白知秋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红色渐渐渗出衣袍,变成晕染其上的深深浅浅的图纹,圣洁又邪佞。黑气与雪白的灵力交织着,从他掌心流泻而出,在身后编织成鬼魅邪影。 “欠谁,我自己会还,可你又害了多少人?” 白宇云,你害多少人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甚至都没有虎口残生的机会? 话到了唇边,还是没有问出口。白知秋看着对面同样升起的怨煞气,有些悲哀,又觉得好笑。 在某种程度上,他与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自私罢了。 白知秋灵肉分离,白宇云灵魄已碎,仙与鬼最直接的力量撞在一起,一时间根本分不出胜负。白宇云盯着白知秋的脸,嫉恨之余,又感应着种在他体内的血蛊所带起的蠢蠢欲动的邪念:“我害的人?比如,与你抵死缠绵的那名小公子吗?” “白知秋,你就没有利用他,没有给他许诺什么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吗?” 白宇云感到一种自虐一样的快感,无不恶意道:“你的打算很难猜吗?怕伤及城里的凡人,所以铤而走险,想通过我来控制血蛊……” “可你怎么就肯定,血蛊还在我身上?” 狂风撞碎远处的人声,裹挟着万钧之力袭来,白宇云提剑而起,剑锋之上卷起血红的煞气,剑尖直指风刃。 白知秋面色不改,他甚至轻轻闭了下眼,因果线拂动断裂中,风刃上有淡金色一闪而过。 但它出现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短得像是一阵错觉。势均力敌的对阵下,根本没有留给白宇云思考它所代表的意义的机会。在这道光芒猝然一闪之后,细碎的裂纹交错成一张网,一寸一寸顺着剑身蔓延。 与剑身一同布满碎纹的,还有白知秋的身体,风中卷起怨煞,在天地间浇下一场真正的腥风血雨。 白知秋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呕着血,血液浸透了衣袍,汇成血泊,倒映出他看不出原样的脸。 “你的生死与否,其实不算太重要,”白宇云蹲下身,抬手卡住白知秋下颌,逼他抬起头,看清自己一直刻意隐藏起来的丝线,“我不过一抹碎魂,灵识依附于哪一处并无太大区别,来去自由。可师父走了,你的灵魄脱不开万象天,现在学宫遇难,你会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半夜写到三点多,写的不太对劲,今天连带后面一点剧情重写了一下。 感谢观阅。 第120章 疏漏 天色渐曦。 雨停了有一会了, 风也消减了,天际露出一线白,照着笼罩在雨后升腾起的雾中的千里苍苍长林, 将它染成了一种墨绿色。长林尽头, 醒心楼高高矗立,在风铎偶尔撞出的一声轻响中,沉默地俯瞰着下方一切。 周临风抬起生涩的眼睛,看见下方崩毁的玉阶和碎裂的肢体混在一起,滚下陡峭的山崖, 将露出来的土石都染成了深红。 一缕缕黑气从尸体上抽离而出, 停在头顶昏沉的天空中,像是随时会降下天罚的积云。 周临风咽下喉口的腥气,手中符箓还没有落定, 就被一股巨力猝然拉向后方。 与他一道被拉走的, 还有站在阵前的几位长老和弟子。笛声破空, 击出一道尖锐的哨音, 拦住直直坠落下来的一线乌光。 “师姐?”周临风不解,但是一开口就猝然咳了起来,声音像和着血气,粗砺喑哑。 下一瞬,乌光落入阵局, 震颤之中, 新的阵局尚未来得及展开,就粉碎成了齑粉。灵流掀起纷扬的血气和沙瀑,遮蔽了密密麻麻的尸傀, 也遮蔽了满目惶然的众人。 阵后, 来不及撤离的人眨眼间便被黑气穿透了身体, 踉跄扑倒在地。但在黑气过境之后,他们又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睁开麻木死寂的眼,定定仰视着尽头处的琼楼。 失去白玉阶的庇护,醒心楼下的长道终于变成了陡峭的通天之途。 周临风听见他们的嘶吼声,听见身边人惊惧的声音,还有秦问声冷静到漠然的命令:“继续开阵。” 不过一夜,三百一十六级白玉阶已然崩毁近半,周临风此时作为阵主,每一道阵局崩毁时,都是他与尸傀正面相对。于是,他也就更明白,这些隐藏在黑气与阴影中的傀儡,到底有多可怕。 但他不能否认秦问声的命令,也不能将这种焦虑和恐惧传递给别人。 “小师弟他们还要多久?”周临风抹去面上沾染的尘土,低声问。 秦问声没有回头:“夕误灵魄已损,总是要更小心一点……” 只是,这种时候,易阵眼还有什么用? 他们易阵眼,是为了让白知秋的灵魄脱开万象天阵局的威压,襄助学宫。可而今,学宫对上数不计数的尸傀,白知秋的消息却在离开洛郡后消失了。 他生死不明,大难当前谁能肯定还来不来得及。 风铎“叮铃”响了几声,声声清脆,却不能驱散心头阴云半分。 与此同时,晨时的第一缕光破开了云层,照落在尸傀后方一道人影上。 人影好像被晃到了眼睛,眯着眼缓了片刻,才转脸望向前方。 一夜的雨将血和碎肉都冲淡冲走了,但地上还是凝着一层令人生厌的稀薄的红。他冷眼看着尸傀从山道上滚落,看它们为了抢夺一条不知主人为谁的腿脚扭打出手,看并不属于它的肢体被扭曲的黑气缝合在身体上,再跌跌撞撞趋之若鹜地向山道上冲去。 荒诞至极。 天风吹动树叶枝稍,唰然作响,下起另一场冷雨。 只是这一次,它不足矣冲淡满地血色了。 “名利使人死,仇怨使人死,乃至愧疚,情爱,一切是非虚有,及至深处,便会有人为此赴命。”淡淡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情绪,更像是陈述一件事实。 嘉庆帝看了一会,似是觉得无趣,评价道:“俗人罢了。” 对面的人笑起来:“那你我也是俗人之一吗?” 面前的棋盘是白宇云离开之际布下的,嘉庆帝不会下棋,便一直没有动它,而是坐在一边等待学宫护城大阵崩陨,闻言,他也只是以一声嗤笑作为回复:“那人死了吗?” “没有,起码是仙,哪能死得那么轻易。”白宇云拈起一枚棋子,琢磨着从何处落子,“毁掉万象天,拿到他的仙身前,多半是回不来了。”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夕误牺牲自身灵魄所发动的禁咒,根本洗不去这些生魂所带的怨煞。 哪怕不动声色心明神净如白知秋,也不可避免地会有错漏之时。 不知为何,白宇云已经没有去见白知秋之时那种从某种角度出发,姑且能算得上令人愉悦的心情了。他沉思着落子,但没落几颗,棋局就落入了死局,于是他退了两步,继续走,又是一道死局。 “……” 白宇云沉默地端详着棋局,指间捏着那枚白子。 嘉庆帝心有所待,白宇云心思不明,二人间一片静默。他们都清楚,面对和自己一样的蛇蝎,任何的外露,都有可能成为对方拿捏自己的把柄。 不过,事将落幕,有些防备便显得不太必要了。 他在眼角余光中盯着白宇云的动作,见他好半晌都没有动的意思,抬指轻轻一扣桌面:“万象天阵破,白知秋陨落,我们的事情做完了,可学宫里剩下的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办?” 白宇云转眼,没看尸傀,而是望向了天空。黑云聚集,挡住了天光,一根根丝线从中垂落下来,牵到一波又一波涌上去的傀儡身上。 他停了一会,一子一子捡回棋缸:“我留给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没人会喜欢这种旁若无人语焉不详的态度,嘉庆帝也不例外,他没有太多心思同白宇云攀扯,“自然做成了。” “做成了啊……”白宇云语中似有喟叹,“那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还问我这个问题做什么?” “毕竟是你来的地方,自然……” “这里不是我的来处,”嘉庆帝还没说完,就被白宇云打断,他将最后一颗棋子推向星位元天,微哂,“是我与白知秋的博弈之处。” 他注视着桌上棋盘,想起了芸笥天前纵横十九道的白玉广场。他与白知秋在其上斗了三百年,一番生死,及至如今,该到分出胜负的时候了。 “他不会再赢了,任他本事通天,都不可能再这场局里再赢一次了。”白宇云轻声开口,“分出胜负的棋局和棋子,没有意义。” *** 藏书阁与万象天,灯火通明。 学宫没有宵禁的规矩,在平日里,这两处的夜明珠是很少熄灭的。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心细的人将路边用以照明的符箓换做了暖黄色的,于是便有很多不急着回去无忧天的弟子在这里闲晃,自在又悠然。 只是今日,万象天一片寂静。 地面上尚未干透的水洼倒映出空荡荡的层层楼阁,折射着暖黄的光晕,宁静中显出几分不祥。 万象天往北的无忧天上却是一片黑暗。结界笼罩住了无忧天,也隔绝了其中的人声,有小弟子回来的晚了,顺着结界找入口的时候被长老喝止,吓了一跳。 “前山都出事这么久了!还敢在外面逗留!传给你们的命令是虚言,完全不想往心上放是不是?!” 小弟子缩着脖子,呐呐道歉,小心避开被扶回来的受伤的弟子们,向长老所指的入口走去。入口处,几名瞧起来资历大点的师兄师姐正一人拿着一沓符箓,挨个贴过去。 余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无忧天这边了,站在旁边,同身边一位长老说着什么,在发现这边动静的时候,甚至摆了摆手,示意他赶快进去。 小弟子回以感激一笑。 “仙道院安排弟子,能拦一时是一时,万象天阵局是最后一道防护,一旦启动就是玉石俱焚。”余寅望着无忧天,眼底有一种超然的平静,“无论如何,皆以保全弟子们为先……” 天色没有放亮的意思,乌沉沉的,余寅却觉得心头一颤,难以抑制的危机感蔓延起来,忽而停下话头,紧紧蹙起眉。 小弟子猝不及防与他对上了视线,将将踏入结界的脚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惶然地向左右看去,似是不解:“余师兄?” 后面的弟子们也不解停下。 他手上的验魂符还妥帖地贴着,毫无动静。可余寅越看越觉得诡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犹疑之下,还是道:“你先不要进去了,来我这里。” “啊?好。”虽然不明所以,他还是走了过来,乖乖巧巧地站在余寅身边。 但心头的隐隐不安还是没有被驱散,余寅面色沉得身边长老都开始不解,连带着旁边几个人噤声不语,本就压抑的气氛愈发沉重了。 一张张符箓分发下去,毫无异状。有长老实在受不住这种气氛,往前两步,对那小弟子压低声音道:“怎么现在才回来?仙道院不是最早得到命令的么?” “啊?”小弟子一脸迷惘,“我是言阁弟子,一直在藏书阁……方才才得知消息。” 长老点了下头,又退了回去。 这句话乍然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藏书阁护阵隔音阵起得密密麻麻,加之有芸笥天阵局在前,全然察觉不到动静,是有可能的。 但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学宫四院,只有白知秋所领的医阁和言阁全然不涉修行,而万象天阵局上一次震动,所在阵局,正是言阁所在! 早在那时,便由明信做主,将言阁弟子尽数迁往了映花潭。 此时的藏书阁上哪来得言阁弟子! 小弟子敛着眼睑,在眼角余光中看见那名长老没有退回原处,而是向缀在末尾的几名弟子走去,似要说些什么。另一名长老则向结界入口处走去,余寅没什么动静,依然是忧思深重的模样。 看起来再平常不过。 下一瞬,他猝然暴起,越过余寅,猛地向入口处撞去。 从此处到入口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但已经足够做好准备的众人反应了。 余寅掌心一翻,卦阵灵光随着从他们脚底升起,不过咫尺的距离霎时变得有如天堑。小弟子眼底猩红,手中结印,重重击向卦阵。 这完全不是仙道院普通弟子该有的实力,饶是余寅,都险些没有扛住,体内灵力骤然一滞,卦阵旋即摇摇欲坠起来。 “关闭结界,”余寅哑声道,“我来镇压。” 落在卦阵中的攻击一道比一道丧心病狂,余寅咬着牙,在向卦阵上叠加灵压的时候,看到了他掌心中因为灵力涌动而显现的学宫信印。 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如果是正面对上,或许还有对抗的机会,但背后猝然捅下一刀,没有几个人能及时发觉! 余寅闭了下眼,抛掉脑中不合时宜的优柔寡断,不断收紧卦阵,将发狂的小弟子彻底封印。 可一口气还没有松到底,他就听见身后一声尖叫,接下来是“砰”地一声炸响,眼前随之一红,哭叫声乍然升起。 缀在队尾的几名弟子倒在地上,尸体已经看不出原样。血顺着石板路的缝隙流到了余寅脚边,黑气则转瞬散在结界中。 符箓飘了过来,余寅伸手一捻,看见他们所画的验魂符之上,叠了一张一模一样,却毫无灵力的符纸。 他犯了最致命的错。 作者有话说: 本文预计将于4月11日倒v,倒v章节预计为25-121(下一章,修完放上来),看过的小可爱不用重复购买~ 因为快完结了,进度有点慢,万字尽量给上~ 顺路推推基友的文《魔尊撩完自己后翻车了》,古耽仙侠,水仙,持续连载中,入股不亏~ 《魔尊撩完自己后翻车了》 温润如玉白切黑攻×乱撩终将翻车魔尊受 新任魔尊,暴戾恣睢。 因手握仙器被人围攻。 临死之前,元溟环视四周,满意一笑。 很好,包括他自己,没一个好人。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之下,仙器被引爆。 轰得一声,把天道也给崩了。 天道崩毁,元溟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本书中的大反派,命运早已注定。 师徒相宜,同门和睦,世人赞誉。 因一个所谓的主角,因果错乱,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手中沾满鲜血。 再次睁眼,回到过去。 主角未至,修为未毁,筋骨未断。 眼前之人,君子仪态,光风霁月,意气风发。 * 方濯发现,自己识海中,多了一个人。 衣袍半敞,乌发披散,薄唇微勾,一袭红衣凌空肆虐,耀目妖冶。 面前的人,姿态闲适,紫眸幽深,语笑晏晏,轻捧起他染血的手,细致缓慢地擦拭,宛若珍宝。 “这双手,染上血,可就不好看了。” * 许久之后,意乱情迷之时,记起此事,魔尊气恼,愤而咬上某人的手。 可恶,翻车了! 方濯俯身靠近,耳边厮磨,缱绻旖旎。 他嘴角含笑,温声劝慰:“前辈轻些,莫让牙口疼。” 感谢观阅。 第121章 交困【倒v结束】 那样短得几乎无法捕捉的一瞬间, 众人尚未辨认出那道闪现而过的身影,灼目白光已经遮蔽了视野。 紧接着,是结界封锁之时的轰然震响, 有如地龙翻身, 连白光中隐隐约约的暖黄灯火都震颤起来。余寅背对结界,翻手间已经将众人推了出去,另一只手则死死掐住印诀,手背上青筋暴起。 玄武虚影紧追其后,不断扩展着自己所护佑的领域。 但还是太慢了。 黑气实在是太多, 也太快了, 纵使余寅拼尽全力,还是被愈甩愈远。甚至连被玄武虚影所拦下的黑气,都给了他重重一击! 他杀不掉这些怨煞。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冷汗霎时便濡湿了衣衫。 半仙不能诛魂, 可蛊咒以生魂炼就, 被附着的活人身死后, 浸染了怨煞的灵魄又是一道无法诛杀的蛊咒。即便是予以镇压,半仙也根本承受不住几道。 这是无解之局。 身后,一道薄薄的白光结局,隔绝了两边。余寅听见被他封印的那名小弟子的嘶叫,不似人声, 掺和在诸位长老或紧张或担忧的声音里, 显得狰狞又可怖。 “不用管我,”余寅哑声道,抬手间, 第二道四象虚影也搅入了无忧天无数道暖光之上, 与黑影厮杀在一起, “去禀明掌门和秦师姐。” “让他们务必小心……” 可是,后面几个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余寅张了几次口,觉得艰难得厉害,最终只是又重复了一次:“务必小心……” 声音和着血气,升上天空,汇入黑沉沉的怨煞之中。 天幕整个都被遮住,雷云沉沉地滚动着,酝酿着什么一样。 尚未毁损的白玉阶之下的山道,同样笼上了浓重的血腥。山林倒伏,崖岩崩落,往日活跃于山林之间的鸟兽一夜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连乌鸦和秃鹫都跟着销声匿迹了。 最后一百阶,尸傀想要攻下很是艰难,可学宫想要守住,一样艰难。 周临风对阵法的了解浮于表现,但姜宁专修阵法。两方不断的对峙中,他很明显可以看出,尸傀一方在一次又一次扑向残余的白玉阶时,逐渐显出了阵型。 前阵不断,左右相护,即便哪一方有亏损,阵后也会及时补上,密密麻麻,绝不迟疑。姜宁从醒心楼上望下去,只觉得头皮发麻。 何况学宫众人皆是生于太平盛世之时,即便少数见过人间乱象,也从未亲身经历过如此惨事。多少弟子看见那些于活人几乎无异的尸傀,手中法咒几乎落不下去。 尸傀后方坐镇之人不在乎尸傀死痛,学宫却很难突破那一道心理防线,何况,他们不能放任牺牲。 若这是一场攻心战,在对阵之初,学宫便已一败涂地。 姜宁吐出一口浊气,目光从头顶黑云上一扫而过时,忽而顿住了。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离开万象天前,是留意了时辰的。那会是卯时三刻,按理说,正该是朝阳初升的时候。可直到现在,天都没有要亮起来的意思,连几分能让视野稍稍明晰的昏光都没有。 不知为何,他在这个念头冒出的瞬间,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的记载,说阴雨助长阴气,适宜邪祟漫游。 “邪祟……”姜宁轻声念道,视线再落向始终不休的尸傀时,微微一哂。 抬手间,数颗染了血的阵石击出破风声,啸鸣着落入阵中。白玉阶只为阻拦的温和阵法霎时一厉,陡然点亮了暗沉的夜色,浩浩荡荡撞入尸傀阵中。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像是一场骤然到达高.潮的木偶戏,无声又浩大,像是狂澜倾倒一般,转瞬便将尸傀整个左翼削杀殆尽。 土石和血肉一起扬起,又落入摧折的林木间。血从缝隙里缓慢渗透下去,流到早已分不出颜色的大地上。 “有所凭借,有所凭依……”姜宁一句话没有念完,就骤然躬下身作呕出声,面如金纸。 周临风守了一夜阵前,才被秦问声换下来小半个时辰,险些被姜宁吓得魂飞魄散。 “没事,”姜宁摆手,竭力克制着胃里不断泛上来的恶心感,“误打误撞,尝试成了。” 姜宁这一招来得太狠太绝情,但的确起到了绝对的压制。比先前浓郁得过分的黑气弥散入阴云,而尸傀弥补阵法的速度陡然一慢,被秦问声领人借机抓住破绽,片刻间便撕出一道裂口。 只是,头顶的阴云压得更低了。 这会给人一种极力抗争,却依然无能为力的错觉,会让人觉得自己只是滚滚浪潮之前的一叶孤舟,无力改变终将降临的灭顶之灾,最多将其稍做拖延。 “杀了他们无济于事,”姜宁接过周临风递过来的丹药,压在舌根抿化了,“毁掉这些尸傀,才能阻止他们。” 周临风没有直接应下,而是转过眼,沉默地扫过下方的人群。 这是他熟悉的地方,也是他不熟悉的地方,对在场的每一个人或许也是如此,“辰陵”和“学宫”,能代表的东西,太多了。 但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因为这并不是一道可供选择的问题。 “知道了。”周临风最终道,拇指在食指上轻轻一划,已经化血成符,捏在指间,在昏暗的阵局中,反而显出一种祥和。 姜宁凝视着那张符,深呼吸几次,撑着女墙站起来,自袖中摸出阵盘,点了血开始落阵石。 他们沉默着,动作熟练,像是曾经在碧云天上无数次做这种事情一样。但他们也清楚,“碧云天”三个字,让他们被恭恭敬敬称一声“前辈”抑或是“师兄”之时,也赋予了他们终要立于众人之前的责任。 不忍让仙道院那些后辈做的事情,只能由他们来做。 风又开始吹了,吹来潮湿的雨气,但之中所含着的却不是他们所熟悉的草木清香,而是掩盖不去的腐臭味和血腥气,让人疑心若是此刻再落雨,浇下来的雨滴,都会是鲜红的。 是学宫自四百多年前创立时起,便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东西。 世间仙境,无过于此了。 姜宁垂眸,按下最后一颗阵石,催动阵局之中的灵力流转起来,在它流转到极致之时,直直顺着秦问声撕出的裂口推出。 千千万万道纯白的灵流从阵盘中逸散而出,汇聚成一道,裹挟正中一线鲜红劈开昏沉的天幕,恍如天罚一般,落入尸傀所成的阵中。 站在阵前的弟子们只觉一阵狂风掠过,带着学宫特有的清澈缥缈之感。但在这种轻飘飘如云如雾的感觉褪去后,它所蕴藏的威压便彻彻底底地显示出来,令人心神剧颤。 灵流卷起的狂风组成无数利刃,在阵中展开一场森然杀戮。没有人看得清尸傀是如何被肢解的,只能看到璀璨到足矣致人目盲的白光中,黑气扭曲着从尸体上抽离,诡异无比。 下一瞬,他们的眼睛被什么轻轻地遮住了,有人试着扯了两下,没有扯动,便没有再动。 结界隔绝了飞溅的血雨,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声音。他们被一道柔和的风托起,片刻后放回实地。又过了一会,遮住眼睛的白幡才柔和散去。 什么都没有了,尸傀没有了,飞溅的灵光没有了,除了覆压而下的黑云,一切都褪得干干净净。 “结束了吗?”有人呆呆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有人回答。 站在最前方的秦问声与醒心楼上的姜宁和周临风对视了一眼,谁也不敢做出肯定的回答。 风刃绞尽傀儡,继续向下掠扫。它的威力已经没有撞入阵中时那样强了,在即将扑向白宇云时,被他拂袖打散,又掀起一场震动,震乱了小几上的棋局。 白宇云手指一顿,轻蹙起眉,不言不语将被震乱的棋子归于原位。 嘉庆帝霍然起身,盯着白玉阶的眼睛里几乎弥散出了实质的杀意:“这是谁?!” 白宇云不清不楚地“唔”了一声:“不知道,碧云天上六个徒弟,被我杀了一个,其他的交手过三个。不过现在跟我们对上的么……应该是那个用阵的。” “不是妖师?” “妖师不姓姜,当然,也不姓白。”白宇云慢慢悠悠道,“能被白知秋选出来,本事还是有点的,只看是对上谁了。当然,若是遇上妖师,怕是第一眼便会将他们剐了泄愤。” 嘉庆帝隐晦地回头看了白宇云一眼,见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越过他望向他们身后隐藏着的密密麻麻的尸傀,感觉心头的忌惮稍稍散了两分。 “何必如此瞻前顾后,该这样的,不该是他们吗?”白宇云平静反问,“以灵魄为引的招式,能用一次,哪能那么轻易用第二次。不过……”他的声音又变得饶有兴味,“不曾想到,他们这样不怕死,根本没有来向我们求和的想法。” 白宇云端详着棋局,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被打乱的那一子是想落在何处,但最终没有想起来,干脆重新找了个位置:“白玉阶还有六十七阶,来赌一赌吗?看看是我先攻破白玉阶,还是血蛊先扰乱整座后山。” 随着他那一子落下,尸傀中有一只缓缓抬起了头,僵硬地走到前方。 “赌注是什么?”嘉庆帝问。 “嗯……这种时候,赌注是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啊?”白宇云略略笑着,看上去温和极了,“权当取个乐,毕竟干等总是很无聊,不是么?” 他一手拖着下巴,自顾自感怀般道:“三百年了,按着人间的年岁来说,早该万事已休。兄弟相残的戏码,教别人看了,其实也怪可笑的。” 说完,他也不等嘉庆帝说什么,向着尸傀一挥手。 又一场厮杀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22章 易主 与此同时, 万象天却是一片寂静。 白玉阶交战的声响传不过芸笥天层层叠叠的阵局,更影响不了此刻灵气翻涌的山腹。 细如蚕丝的金线在夕误抬手时候从白知秋身上剥离而下,然后再按着他所指引的位置, 穿过谢无尘周身各大窍穴, 温驯听话得好似不需要费太大功夫的样子。但每一次丝线穿过窍穴时的被压低的闷哼,顺着丝线滚落下来的血珠,和谢无尘始终抿在唇缝里的一线血色,无一不昭彰地显示着它会带来的痛苦。 随之而来的还有可知可感的灵力与生机的流失,那种哪怕粉身碎骨都无法弥补的缺失感难以形容, 仿佛被抽去了无尽之处, 甚至会让人以为自己命数已尽,行之将死。 血顺着丝线滚落,“滴哆”一声。 那声音本该是极轻微至不可闻的, 可此时留在石室内的三人都听到了。谢无尘尝试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只觉得眼前模糊。冷汗渗进眼角, 一阵涩疼。 他动了动唇, 哑声喊了句“先生”。 夕误稍稍一顿,抬起手,掖着袖口给他擦掉了眼角的汗:“还能撑住吗?” 谢无尘点头,刻意将呼吸压得又轻又缓:“快些吧。” 夕误轻声应下,抬手间转过头, 望向石台。石台之上, 灵魄状态下的白知秋始终带着一种捉不住的虚渺感。他面色苍白,安详地闭着眸,长睫垂落, 本该投在眼睑下的阴影被金线照亮, 显得又干净又无辜。 无动于衷, 不悲不喜地,让夕误骤而间有一种是他们惊扰了他的错觉。 不过,扰不扰的,不都是由他自己所决定的。夕误想,目光再落在谢无尘身上,心里有些感慨,又有些无奈。唯一不变的,是操控丝线穿过窍穴时,依旧又快又稳的动作。 一夜过去,八道小阵,五百一十二道阵眼,现在只剩下最后六十四道。 说不清原因,谢无尘的灵魄比他们所以为的要强大太多,绝非他现在的实力所能表现出来的水平。夕误心里生疑,却探寻不出原因。加之而今诸事临头,他也难以分出心神进一步深究,只能多加留意。 但那种附着于谢无尘灵魄中的力量始终乖顺,在他极力的克制之下,一点波澜不显。 三十七、三十六、三十五…… 金线一根接一根,越到最后,实形越浅。浅白色的灵力自谢无尘身上流泻下来,洗淡了金线上的血色,再在顺着金线涌向石台之时被染上相同的金色,最终归于白知秋身边时,已经变成全然看不出区别的璀璨。 石台之上,属于谢无尘的那一方阵局呼吸似地明灭起来。金光飞舞,像是破碎的星河,华丽而盛大。 当它归于平静时,便代表阵眼易主,这一方的负担不再归属于白知秋,而是转由阵主承担。 就快完成了。 此时此刻,明信本该是松下一口气的,但不知为何,他凝视着白知秋手腕上并未脱离任何一分的丝线,感受着石室之中的威压逐渐减弱,只觉得心头的阴霾就在短短片刻间愈来愈重。 白知秋在万象天阵局之上的含糊其辞,白宇云在杨雨一事上的语焉不详,突然间都变成了他会为此困锁的谜局,愈是猜测,愈是无法为各方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而找不到理由的担忧太容易最令人烦躁。 肩膀上忽而搭上了一只手,明信转头,看见夕误紧蹙着眉,无声地向他摇了下头,明信恍然回神,发现自己方才险些思绪成缚,陷入心障。 白玉阶前的阵局太过危急,后山也不能无人驻守,于是明信经过思虑,最后还是将姜宁与余寅派走了。这也就决定,原本有三人护法的阵局只剩下了一人,若是这个人有任何差错,可能带来的后果无人能够预料。 但是自己为什么会在忽而间心绪大动? 意识到这一点,明信即刻险之又险地强令自己回神,面上尽是讳莫如深。 “要出事。”夕误一直等明信清醒下来,才比出口型,然后将手中金线一捻,以自身的灵力冲散其上的红光。 但夕误送去的灵力只将红光驱散了刹那,在它穿过谢无尘周身窍穴后,金线之上的红光愈发鲜艳,白知秋身后的黑气也疯了一般地开始横冲直撞! 满室金光霎时大乱。 乱窜的金光搅乱石室中的灵流,呼啸着穿过白知秋的身体,也割伤了他的灵魄。他心口向外流血的速度猝然加快了,和金光带起的灵魄灵光一起搅入黑气,像是投入了什么足矣令它们趋之若鹜的东西。黑气兴奋地涌动起来,几欲冲破白知秋所布下的封印,将那个人吞噬。 白知秋面露痛色,微微挣扎起来。 “还有十道,”夕误只一眼就收回目光,用一种冷静到冷酷的声音命令道,“护阵。” 明信张了张口,说不出反驳,也做不出其他动作。他清楚夕误的决定是对的,可正因为清楚,才会更疼更难受。 明信闭上眼,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被炼成血蛊的生魂与白知秋灵魄相连,他们与白知秋又通过万象天阵局相连,易阵眼时更是会直接与怨煞相接触。现下血蛊暴动,一旦心中有什么想法,极易因为怨煞而在无意识间被不住扩大。 无论对谁,都是极其危险的。 袖中玉简微微一震,但明信已经顾不上了。十个阵眼并不算多,真正动起来不过半刻,可而今怨煞影响,真正落定时,足足用了一刻有余。 最后一根金线,直直穿过眉心。 那一瞬,谢无尘身上几乎现出了重影。一道是他原本的模样,一道是酷似本尊,却又显得轻盈又灵动。两道人影在短暂的重合后,其中一道虚虚向着石台一投。 无形的威压波浪一般,一道又一道地扩散出去,撞在石室边缘上,再折返回来。金光受到威压影响,不情不愿地贴着石台掠过,被迫安静下来。加之在黑气之上的封印随之增强,将它们死死地镇压下去。 不同于其他人入阵时掀起的动静,阵局安静地接纳了谢无尘,夕误眼风扫过谢无尘的手腕,往他手中按了一块帕子,就要起身出去。 明信缓了口气,探手摸出玉简,却在看清其上消息的时候面色骤变。 两道消息,一道来自于无忧天,一道来自于白玉阶。 “你去白玉阶,”明信喊住夕误,哑声吩咐,“无忧天遇袭,学宫已经不安全了,不要留无尘一个人在这里,知秋……” 明信稍稍一顿,再次望向石台之上。 他一直以为,当年在夕误离开学宫后,白知秋被迫将灵魄一分为二,强行担住三道阵眼。那么按理来说,而今谢无尘接下阵眼,他应当可以召回一半灵魄的。 可万象天阵局毫无动静。 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其中的关窍了,也想不出对于白知秋该有怎样的安排,最终一摆手,推开石室大门。 谢无尘周身剧痛,感觉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在阵眼易主后才稍稍好过两分。他扶着石台边撑起身,还没擦干眼睛周围的渍痕,就看见明信一下僵在了原地。 从这个角度,谢无尘看不见门外有什么,只好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两步。其实他现在视野中是一片模糊的,除了门前两道人影,就只剩视野边缘的一片浅红。 他看见明信张惶地退了两步,被夕误一把搀住,第三道人影借此得寸进尺地走进来,然后“噗通”倒向旁边,终于露出了被遮住的第四人。 那人轻笑了一声,轻飘飘道:“看来我还是来晚了一些啊。” 谢无尘认不出那是谁,连说话的声音都辨不出,但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思路还是慢一拍地回拢,森森恶感顺着脊柱蔓延。 是白宇云。 他脚下是万象天阵局,身后是白知秋,对方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不言而喻。 “没办法,我也不想,怪你们要换掉进入阵局的钥匙,让我废了好大劲等人帮我开门。”白宇云垂眸看着倒伏在地上的尸体,似是无奈,“偶尔,血蛊也有控制不了的人,只能杀掉了。” 夕误和明信谁都没有开口。 那片血红在视野边缘泛滥,逐渐蔓延出去,又在谢无尘脑海中炸开。他额角一突一突地跳,每一口呼吸都好似有刀片划过胸口,疼得尖锐。 石室中安稳下去的金光好似不是很喜欢血腥气,流转间不自觉就避开了这边。白宇云眨了下眼,含笑望着面前的封禁阵,像是在寻找它运行的规律。最终,他的目光越过明信,定定地停在白知秋身上。 “走出这扇门,你们大概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样想来,其实有些可惜。”白宇云叹道,“不过于他而言,看不见同门相残,也许是一件好事?” “毕竟,他也不会下黄泉道去与你们相见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23章 狂澜 雨水劈头盖脸打下来, 冲淡了血色。白知秋微侧过头,艰难地喘了口气,看见自己被长钉钉穿的手掌之中源源不断地溢出不计其数的黑气, 看见它们肆无忌惮地舐取着从他身体里流出去的几乎失去暖意的鲜血。 到后来, 那点血越来越稀薄了,稀薄得已经流不出来了。他闭上眼,但下一瞬便被人恶狠狠地强行卡住了下颌。动作扯动喉口的长钉,血沫呛入肺里,却咳不出声。 弑魂术, 白知秋知道, 以十二道长钉钉穿人身十二处关窍,就可以将灵魄彻底诛杀,魂飞魄散。 但这种说法其实是虚言, 半仙不得诛魂, 弑魂术能做的, 无外乎是重伤仙身, 又落下封魂禁咒,让灵魄在日复一日的折磨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知秋灵肉分离,咒法封不住他的灵魄,只能钉死灵识。 白宇云坐在一边, 把玩着最后一根长钉, 目光垂落在白知秋脸上。 他发觉,白知秋好像从来没变过,不管什么时候, 好像都是一副素白又淡然的神色。无论是惊讶、恼火、愤怒、不甘, 抑或是悲恸、哀伤、自责, 还是此刻长钉穿身的痛楚,都不能让他的脸上出现任何一点出于情绪的动容。 这种感觉会让人想起被踢到路边的石头,又冷又硬,不值得人去看一眼,也看不见任何人。 “晚了一步,让你选定的那小孩当了阵主。”白宇云垂下手,钉尖抵在白知秋额心伤口上,他就这么虚虚地比划着,像是说给白知秋听,“我说可惜,即便他们将事情做成了,也没机会再见到你,同样,你临死前也见不到他们了。半仙不能诛魂,可是蛊鬼可以,不是吗?” 白知秋不答,他也说不出话。薄薄的眼皮敛下来,将眼睛里的东西掩盖得彻彻底底,一动不动。但白宇云知道他醒着,又道:“师弟,我真的很不理解,这座城中的凡人与你无牵无系,哪点值得你牺牲学宫来保护他们?还是说,时至如今,你为什么还是抛不掉自己的优柔寡断?就像一百六十年前,如果不是你一时妇人之仁放走了妖师,你那名小弟子不会卷入其中,不用忍着刮骨之痛为你善后,你也不会在对上我时毫无还手之力。” “三百年前,如果你没有因为自己那一道无所依据的预言设立万象天,你根本不会背上逆天而行的天谴。甚至,三百四十七年前,如果你不曾救下我,或者更早一点的时候,你不曾出生……那么今日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可能天命就是这样,越想躲,越逃不掉,是不是?”白宇云道,“你一生都在等待预言的降临,又用尽一生来阻止它所预兆的灾祸。你在浮光掠影之间参透了天机,却不曾想过,导致这一场大劫的人,正是你自己。” “没人能一辈子明明白白,天命冥冥之间,终究还是你错了,你说对吗?” 白知秋眼睫微颤,雨水无情地浇在他脸上,分不清顺着鬓角流下的是眼泪还是什么。 他终于不再像山巅上高不可攀的月亮了,他落了下来,躺在一地污浊血水之中,与它们融合在了一起。 白宇云轻轻将最后一颗钉子放在他身边,似是悲悯:“人在将死之际,似乎总是会说后悔,说不情愿。没有一个人是毫无执念去赴死的,那么你呢?将死之际,你想见谁?” 白知秋本来是不想的,可在白宇云将问题问出口的时候,一个闪念间,他脑海中还是掠过了无数似是而非的想法,快得像是人之濒死时闪过的走马灯。 但他知道不是的,他还活着,他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白宇云也不会允许他灵识归于学宫,成为他的阻碍。 “我忽而想起一件事,”持久的沉默中,白宇云又道,“或许你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很清楚,你告诉我师父尚有一半灵魄镇于芸笥天阵局时,我们在下一盘棋。” “那盘棋没有下到最后,后来我下了很多次,好像每次都会被我下成生死局。” “但是,生死局的胜负也不重要了,毕竟其中执棋的一方,不会再入局了。” 白宇云伸手,将棋子尽数拂开,黑白棋子混在一起,哗啦落地,在地上砸出连绵的声响,再逐渐归于寂静。 棋子坠落声中,秦问声手中长笛猝然碎裂,笛声奏响之时便会停于笛尾的冰蓝蝴蝶在风中扬起蝶翼,与溃塌的最后一级白玉阶一起,哀然坠落。 三百一十六级白玉阶,尽数崩毁。 山门之前的长林早已在天崩地裂中被夷为平地,秦问声站在醒心楼之下,周临风站在楼上,他们几步之遥处,仅剩的几名弟子被挡在身后,护阵光芒温润,却温和不了弟子们惊恐的脸。 白宇云提了提袍摆,顺着山道慢慢向上走。随着他的步伐,尸傀沉默地按照某个规律移动着。姜宁看出那是一座新的阵法,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推衍破阵了,只能扯住周临风的长袖,无声地摇了下头。 映入眼中的脸满是痛色。 无忧天被伪装成弟子的尸傀所偷袭,余寅还在那边一人死扛;万象天阵局之下,明信三人不知遇到了什么意外,阵局震荡不止;宜州,白知秋至今情况未卜。他们明明背靠学宫,背靠这世间最后的仙门,周临风却骤然升起了背城借一的孤注一掷感。 他们已经不能再退了。 “小师兄当年起万象天阵局时,曾将灵魄一分为二,”周临风直视着前方,平静道,像是在陈述一件无甚所谓的事实,“我后来翻过一些典籍,知道分魂的办法,也知道失去一半灵魄,其实对半仙并没有太大影响。” 无非是不能转世,不能上仙京。他在学宫这样久,知道自己背后是什么,在姜宁拽住他时,也知道自己该做的是什么。 如果非要为他找一个不这么做的理由,大抵是他是仙道院弟子。可他从来没有觉得过仙京会与自己有关,所以多一半灵魄,还是少一半灵魄,确实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周临风一手掩在身后,指间符箓逐渐成型。 姜宁愣了一下,忽而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几乎是慌张无比地扑上去,摁住他的手,话语一时间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你先别,等一下师父或者小师兄的消息,芸笥天还有防护阵……” “你不懂阵法,你带他们去芸笥天,我来,我……” “你懂阵法,所以你去做阵主。”周临风根本没有回头,“我是你师兄,回去。” 姜宁双目通红。 是,失去一半灵魄却是不至身死,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让受损的灵魄慢慢恢复的时间,若是再与尸傀对上,与白白送死也没什么差别了。 “没有其他办法就回去,带上师姐,她受伤了。”周临风轻轻将他的手拽下去,手臂一撑,直接从醒心楼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阵后,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秦问声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但是没有回头,她背对着所有人,右手还在空中虚虚地抓握着。周临风熟悉这个动作,当她这样抓着那只冰笛时,那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蓝蝶便会停在她屈起的中指关节上,间或轻盈地一振翅。 她的本命法器是声音,具象出来就是那一只冰笛,现下冰笛碎裂,她却一分弱象不显。 她淡淡地望向周临风,开口道:“该我来。” 那声音像含着血,嘶哑含混至极,周临风没有再和她说话,无声祭出血符。 “又是以灵魄为祭的禁咒?”白宇云脚步一顿,隔着并不明显的山堑,不解地偏了偏头,“我若是没有记错,妖师已经向你们实践过了,没有用,不是么?” 周临风很多时候并不是话多的人,相比较之下,这样的人做起决定总会更果决更独断。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自己的情绪和偏向,面对秦问声,他无法放下身为同门的忧虑,而面对白宇云,则是不屑一顾。 有些人,可以输,可以死,却不可以低头。 更甚者,不容有分毫置疑。 从这样的角度去看,不止夕误谢无尘,连带万象天上几个人,都的的确确的一脉相承,与白知秋没什么大差别。 软弱,多情,又固执。 “你们一定要为学宫陪葬吗?”白宇云问,“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又怎么会顾得上任由屠戮的你们?” 回答他的是周临风手中猝然红光大盛的符箓。 那是一场与夕误发动禁咒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屠杀,漫天大火升腾而起,顺着荒凉的山道倾轧而下。无数尸傀淹没在其中,被烧得“噼啪”作响,变成看不出原样的焦尸。黑气从它们身上抽离出来,被头顶黑云尽数吸纳,于是,火焰跟着黑气蔓延,一直烧到黑云之上。 铺天盖地,将每个人眼底都染上了灿金。 旷野之上,风声呜咽,像是天地将为之垂泪。 白宇云站在火焰之中,透过熊熊烈火,去看尽头处被烧灼的空气扭曲的人影,没由来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他确定,这不是花扶楹死的那日,杨雨放的那一把火,因为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就只能是白庄覆灭时,他没能来得及回的头。 白宇云一耸肩,竟是平和地笑了起来:“蚍蜉撼树。” 他抬起手,指根丝线随风而动。 于是周临风他们也在这个刹那看清了—— 一直汇聚在头顶的乌云瞬间翻涌起来,裹挟着不可忽视的威势,向火海中的那只妖物垂下无数丝线。 每一根丝线尽头,都缚着一道深红至黑的蛊咒。 空气中本就稀薄的灵力,就在这个刹那间,被压制得彻彻底底。 威压冲过醒心楼,就像大火诛灭尸傀一般,将芸笥天将将撑起的结界撞得粉碎! 姜宁手中还保持着结阵的法印,人却猝然向前一踉,猛然咳出一口血。 可威压去势不止,它掀翻搭造成藏书阁的片片雕梁玉柱,又裹着它们轰然撞上万象天结界。 巨大的震荡,终于惊动了万象天之下的石室。 明信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望向白宇云,胸口剧烈起伏。 夕误死死挡在谢无尘面前,见岩石簌簌落下,同样是不可避免地一怔。 无忧天之上,余寅与诸位长老背靠同一方结界,同时抬起手。 在他们掌心中所浮现出来的,全然是以命相搏的禁咒。 千里之外,白知秋终于睁开了眼,目光落向无穷的虚空。 他虚虚地曲了下手指,一点灵光在指尖显现。 随之,整具身体散为沙尘。 昏暗的天穹中,一道金光璀璨的阵局如破晓之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悍然与满目血腥分庭抗礼。 白知秋的声音终于落到了白宇云耳边,是对他的回答: “棋局未定,我才是执棋人。” 第124章 既倒 破破烂烂的油纸伞被灵力掀翻, 在地上滚了两周,“咯嗒”一下撞在石台边上。石台之上,璀璨的金线一根一根从白知秋身上抽离, 随灵流垂落而下, 犹如在狂风中乱舞的万丝春柳。 谢无尘感受到灵力波动,不自觉地抬起手,于是那丝线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心思,分出几丝,轻飘飘地落在他掌心里。 白知秋睁开眼, 他好像刚刚从一场不知时日的长梦中苏醒, 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甚清楚,茫然环视过四周,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金线却不似他懵懂, 它们轻柔地拂过夕误等人的身侧, 温和得像毫无攻击力的蛛丝, 可缚向白宇云时却带着不可抗拒的万钧之力。重压之下, 白宇云甚至来不及躲避,就被密密麻麻的金线割出满身血口。 眨眼之间,金线上又添一重鲜红。 线尾的余力扫过石壁,留下一道道骇人的裂痕。碎石簌簌而落,几块落在石台上, 被白知秋微微侧身避开。 “芸笥天阵局已破, 去救人。”白知秋向明信一颔首,抬步走了下来,走动间手指在空中虚虚一收一拨, 金线霎时抽离又缚紧, 从白宇云各大窍穴中直穿而过。 狠厉得几乎不像是白知秋了。 傀儡感觉不到疼痛, 血肉淋漓之下,更加显得怨孽深重。白宇云无视了白知秋施加而下的压制,眼睛麻木地轮了一圈,“咯咯”笑起来:“我说你怎么会突然自毁肉身,原来是分魂啊……” 明信已经掠出了石门,闻言身形一滞,但他终究没有再停顿。 他不想再听白宇云口中的是非了。 白知秋面色不动,手中金线愈收愈紧,束缚感仅随而至。这让白宇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强行挤出来的,沙哑难闻:“让我猜猜,另一半是在那把伞中?当初被你用来封印师父的那把伞?那我倒是不曾想到,你受那般重创,还敢将镇在万象天的灵魄分走一半。不过……”白宇云猝然伸出手,将数根金线狠狠扯入手中,怨煞随之汹涌:“缺了一半灵魄,你还有什么用?!” 怨煞扑面而来,白知秋难以应对白宇云的猝然发难,仓促间退了一步。重重怨煞卷着不受控的金线,唰然涌回,悍然撞入留在石台后的黑气中。 有如水入滚油,哭叫声顿时炸起。它们终于挣脱了一百七十多年来白知秋施加在它们身上的封印,在石室中狂喜般肆意冲撞。流动的金光被他们扰乱,变成鲜红的血色,不断向上升去,隐没在石室顶部。 大地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震颤起来。 “师弟,既然一定要分出一个你死我活,那么肯定要公平一点,不是吗?” 白宇云在白知秋深沉的目光中缓缓行礼,然后堪称彬彬有礼地向后退了一步,毁坏大半的尸体骤而一颤,虚虚支了片刻,倒在那名长老旁边。 继而被扑簌倾泻的碎石掩埋了。 白知秋默然敛眸,转身回望。 怨煞四溢之下,金光愈发稀薄了,连金线的尽头都鲜红似血染。白知秋凝视了片刻,再一次伸出手,召唤金线回到他手中。 万象天阵局当中,最核心的阵眼,始终是担在他的灵魄之上的。那一部分灵魄,白知秋从来都没有动过。而分出的这一半是为了护佑生魂,终有一日生魂抽离,他自然不再需要其他人进入阵局替他分担。 而核心阵眼,早已在一百七十二年前化为万象天的护阵。明信破除纸伞上的封禁,灵力冲刷之下,他用于护佑生魂的一半灵魄自然可以苏醒过来,短暂脱离阵局。 和白宇云所以为的,怨煞暴走,他的灵魄会被迫归于一处,恰恰相反。 这些金线,在改换阵主之后,便与万象天没有太多关系了,白知秋拽住金线一端,另一端纷纷从石壁上脱落而下,拂过生魂时不着痕迹牵系在它们身上,再狠狠拉回掌心。 满室鲜红随着生魂的又一次被封印逐渐淡去,但缭绕在手掌上的黑气却淡不下去了。它们顺着他的手掌往上爬,与灵魄上萦绕的玉质的温润白光交融在一起。 手指上垂坠的金线轻轻摆了一下,与在指根上缠绕了上百年的因果线别无二致。 这一刻,眼中所见的场景,其实处处都是矛盾的——被破坏的石室,完好无损的石台,仙人所特有的灵魄金光,还有黄泉道上驱之不尽的怨煞…… 白知秋有些失神,但下一瞬,就有一只手不容置疑地扣住了他的手。 谢无尘唇线紧抿,不由分说地就拽着白知秋往出走。白知秋在大地震动中被他拽得一踉跄,反而因为躲避不及险些被碎石砸到。他回过神,驱散将要挨到谢无尘的怨煞,觉得自己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应该问谢无尘一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一句都说不出。 “无忧天遇袭,我进不去。”谢无尘面沉似水,就像白知秋刚醒过来时候一样,根本不给他分任何眼神,“掌门让我来找你。” 白知秋这时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是道:“谁在无忧天?” “掌门,先生去了芸笥天,尸傀已经快逼到白玉广场前了。” “不会,它们没那么轻易过白玉广场。”白知秋淡声回答,随之放出灵识。 那灵识是无可置疑的强大,瀚如海潮,一波一波荡漾出去,汹涌地令人生不出反抗之心。 芸笥天,万象天,无忧天,就这样如一张图卷,展现在白知秋脑海中。他神念一动,便有丝线从灿金的大阵之上垂坠而下,有如破开层云的电光,径直劈落向无忧天。 在电光到达之前,一道屏障一样的光芒顿时大盛,在拦住白知秋的攻击后,以另一种更加狠绝的姿态,猛然回击。 攻击落在阵中,撞得大阵像是受了风的烛火,霎时明灭起来。 白知秋手指不由一颤,不自觉收紧。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努力让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想要收回手。 谢无尘猝然收紧手,停步转身,死死盯着白知秋。 进入万象天阵局的石道在白知秋记忆里本来就不是很长,何况谢无尘用了符箓,出来需要的时间自然更短。前方几步就是出口,于是这里没有设灯盏,白知秋只能凭借自己的目力去辨认谢无尘的脸色。 他觉得谢无尘好像是被那些怨煞影响了,盯着自己的眼神甚至隐隐透出些可怖,让他在对上白宇云时都从未有过的畏缩突然间隐隐冒了头。 “我……” “白宇云说你自毁肉身,什么意思?”谢无尘没等白知秋出声就劈头盖脸地问,“这一座阵法,为什么会与转生阵那么相似?同你又是什么关系?” “……” 白知秋眨了下眼,眸中神色渐渐沉下去。 从地底下漂浮出的红光还在向头顶的阴云汇聚,阴云之下,灿金色的阵局缓缓运转,在地面上投出并不明显的明暗变化。 谢无尘落在这样的眼神中,感觉胸中砰然跳动的心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毫无挣扎可能地砸在地上。 白知秋面无表情捋开谢无尘的手:“我去芸笥天破尸傀阵,让夕误和姜宁去无忧天。无忧天阵局虽强,却没有阵主,你们四人合力,应当有可能破开。” 谢无尘伸出手,却抓不住那雪白的袍角。它擦着谢无尘的手背飘然掠过,轻得像一阵风。 *** 白衣当风,墨发飞扬。 被分割成两半的天空下,狂风肆虐。暴.乱的灵流越过横割在中间的丝线,肆无忌惮席卷过满地狼藉的白玉广场。秦问声虚扶着周临风,又往他口中送了一颗丹药。姜宁挡在阵前,遥遥望着对面由尸傀所组成的阵局,面上阴晴不定。 饶是时不时会抱怨阵法来得不够好用的秦问声,在此时此刻,都隐约发觉了两方阵法之上的端倪。她难以确认,姜宁却越推算,越清楚—— 白宇云身后的尸傀阵,正是他们头顶这一座灿金大阵的反阵。 凡事皆有正反两面,道法其实也不例外,有一座正阵就有可能出现恰恰倒转的反阵。但这种说法一直被当做虚言,因为无论是有流传下来的仙门典籍,还是这三百多年来学宫中的研习,都未曾出现过这种“恰好”。 唯有他面前出现的这两座,剥去表象后,确确实实一般无二,作用也确确实实截然相反。 一座是供养,一座是汲取,一座是保护,一座是绞杀。 昏沉的黑云愈压愈低了,已经压到了藏书阁的檐角,腐腥的风吹来,和着大火之后烧灼的气味,拂过每个人的脸。 但就在这样的风中,姜宁忽而嗅到了一丝与眼前一切完全不符的味道,就像是硝烟弥漫之时将一切洗涤一净的风雪,让他混沌的大脑翛而一轻。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就见漫天金红交织的云层之下,另一袭雪白的衣袍凌空飘落,稳稳落在他身后。 被风鼓动的袍袖与衣摆上,密密麻麻绣满了无数金纹,像是什么古老到无法辨认的的咒印。可若是细看,又会发现,它们是在不断流动的,与头顶的金阵是完完全全相同的节奏。 “小师兄……”姜宁哑然。 “我回来晚了,”白知秋向他略一点头,手指点了点夕误,“传信来不及了,要辛苦你们走一趟无忧天。” 他的声音很淡,眸光却是温和的,落下来的时候甚至显得虚渺无比,像是下一瞬就会随风而去。可无论是姜宁,还是此刻聚集于芸笥天之前幸存的弟子们,都在其中感受到了一种可以被称之为倚着的感觉。 狂澜既倒,当有人潮逆流而上。 白知秋抬起手,目光投落在尸傀阵中,是轻描淡写的一刹。 “转生阵,”他轻声念道,“这是你对抗我的底牌?” 白宇云一笑,反问:“众生为棋,不是吗?” 在周临风献祭灵魄点燃的那一场火焰之后,白宇云手中的尸傀其实并没有多少了。此时站在阵眼处的,有的完完全全是已经丧失了理智的生魂,有的是在白玉阶前不幸牺牲的弟子。 是他见过或者未必见过的鲜活的面目。 白知秋不语,五指虚虚一拢,再向前一甩。 就着这一简单到极致的动作,漫天金线在白知秋五指上炸开,在他信手拨弄间牵住了白宇云阵中每一道阵眼,然后被白知秋悍然一拽! 那一瞬间,所有的东西都变慢,乃至凝滞了,没有声音,没有动静。可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听见了山岳倾倒之时的轰然巨响,仿佛深渊洞彻,无数的污秽阴森从中涌出,天地间充斥的尽是恶鬼的哭嚎。 可定格不过一刹,风声转瞬即过,一直覆压在所有人头顶的黑云随之动了,像是发了疯。它们顺着穿入其中的金线疯狂地向白知秋涌去,百川归流一样,眨眼间就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裹在了其中。 “小师兄!”白宇云听见有人惊呼出声,继而是不知道谁爆发出的一声痛哭,撕心裂肺。 在怨煞找到归处的那个刹那,连操控它们的白宇云都感受到了其中不受控的阴暗恶意。他微微蹙起眉,将自己的灵识顺着丝线放出去,透过裹挟在其中的生魂的眼睛,“看见”了白知秋。 怨煞翻涌穿梭,漆黑如墨,一部分被金线绞杀,一部分缠绕上白知秋的手,带动袖袍鼓荡。 无论是白宇云的傀儡丝,还是白知秋的因果线,它们本质上的差别并不大。与怨煞和灵魄相触时,其中所蕴含着的剧烈到偏执的感情,完完全全都是要主人承担的,敢于触碰它们,就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但是,一切涌动的事物间,唯有与窥探的白宇云对上的眼睛始终平静,连同他岳峙渊渟的主人,好似在观看一场并不好笑的闹剧,冰冷到了极致。 对上视线的刹那,白宇云心中警铃大作。他眼见着一点蓝光在白知秋掌心乍显,却意外发现,自己已经撤不出了。 毫不留情,彻彻底底的一记重创。 尸傀阵中,白宇云轻慢的神色终于一变,他隔着无穷黑气,像是故意一样,学着白知秋的动作,将手抬起,缓缓一拢。 深红近黑的丝线飞舞,带着无形威压横扫出去,撞在万象天阵局所形成的护阵上,将琉璃一样的防护撞出密密麻麻的裂痕。也让涌向白知秋的怨煞像是撞上了坚不可摧的堤坝,轰然涌去,又轰然退回。 鬼哭,风啸,无数尖锐的声音穿透耳膜,又远远升上天空,撞出一丛鲜血染就的云涡,像是鬼神睁开的鲜红的眼。 威压余力穿过破裂的屏障,冲得身后调息不过来的小弟子们猛然蜷起身子,痛苦嘶叫出声。 “往后退。”白知秋平静道,声音飘散在风中,而后将夜归轻轻向掌心一拍。 随着他动作的落定,以结界作为中线,世界被划分成了不同的颜色,却是一样的绚丽。 属于学宫的一边,金光从屏障底部开始,顺着裂痕的纹路一寸一寸向上游走,最终汇聚到头顶运转着的金阵之中,照得四野空明,驱散眼前黑暗的同时,也带来了稀薄却温和的灵力。 另一边,湛蓝剑光倾泻而下,有如地雁倾坠,划破黑夜,纷纷扬扬落入尸傀阵中。雪白的冰霜飞速蔓延,在转眼间,便将硝烟弥漫的战场封入了千里冰封之地。 “我说过,”白知秋轻声道,“我会送你们回人间。” 第125章 砥柱 谢无尘察觉到了芸笥天的异动, 一回头,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只通天彻地的巨眼,猩红诡谲, 尽是不祥之感。 后颈上霎时就惊出一层白毛汗, 转瞬蒸干,彻骨的悚然。 他手指收紧,掐得指节发白。 明信正在探寻阵眼,同样被邪气所摄,动作一顿。但在他转头时, 空中盈盈落下一道光, 夕误搀着姜宁,稳稳落地。 其实按照常理来讲,此时实力最强的那个人是姜宁才对。但是他在前方耗损太过严重, 退下来后学宫灵力又被怨煞压制到了极致, 得不到喘息的机会。以至于此时看起来, 夕误才是状态最好的那个。 不过此时还能调动的, 确实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谢无尘收回目光,按照明信的指引,又向阵盘上落了两颗阵石,将它递给姜宁,蹙眉道:“师兄, 这座阵我和掌门已经推衍了快一半, 但……” 但我算不准它的灵力来源。 它看似是依托于阵石的,但阵石并不生灵,也不参与阵局运转, 更像是用于从外界所汲取力量。 姜宁额心剧痛, 他喘了口气, 凝神顺着已有阵局推衍。谢无尘看他面色实在太差,抬手给他渡了一道灵力过去。 “不太好推,像是阵中阵,”姜宁摇头,“还不够。” 谢无尘点了下头,没多说,越过明信去摸索前方的阵石。 这座阵是阵盘所成,自然一样有着阵盘布局所有的致命缺点。但它实在是来的太过于诡异,哪怕仅仅是在外围行走,都能察觉到它在不断撷取人身上的力量。 谢无尘越探面色越难看,他知道每一道不明的不安感都代表着可能会在猝然间降临的凶险祸事。他不敢回头去催姜宁,只在脑海中飞速思考着,于是他也就忽略了,在后方推衍阵局的姜宁面色同样难看。 直到最后一道阵眼被推衍出来,姜宁才艰难地开了口:“是阵中阵……” 阵中阵的阵眼阵石是有重合的,谢无尘点头,就要继续查探,被姜宁摆手拦住,他的视线扫视过众人,声音愈发沙哑:“被嵌于其中的阵局,是尸傀阵。” “什么?!”谢无尘猝而惊道。 姜宁张了张口,才想起来谢无尘一直留在万象天,没有见过芸笥天之前受白宇云所控的重重傀儡,自然不知道那一道阵。 而那道阵与万象天阵局的相似,在这里的阵局上,尚且看不出来。 “有办法的,我不信没有破不掉的阵。”谢无尘开口,声音坚定,他抬头看了一眼比起开始已经开始初显黯淡的金阵,掐着虎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阵中阵,让我想一想。” 姜宁也低下头,开始拨弄阵盘上的阵石,寻找可以用于破阵的阵眼。 尸傀阵吸纳外界灵力,自然不需要阵主。若是没有足矣强大到一次撑破它的力量,多少攻击都是徒劳。 学宫众人受创至此,破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夕误垂手,手上却结出了星宿印,朱雀虚影在他身后浮现,赤羽飞扬,像是要随时给予屏障致命一击。 谢无尘在易阵眼时感受过的那种生于灵魄上的疼痛又作祟起来,一抽一抽地,刺入脑海,又刺入骨髓,连带着眼前都是一片混沌。 但他的思绪却在飞速转动,快得连他自己都要捕捉不住自己到底思考了一些什么,极度笼统,又极度清晰,像是石潭之中落影于底的游鱼。 他扣住了腕上绳结,感觉与绳结相触的那一块皮肤一片冰凉。 白知秋…… 阵中阵,万象天,绝地台,还有五行八卦阵…… 谢无尘猛然夺过姜宁手中的阵盘,在三人全然不解且担忧的目光中拂掉了其上推衍出的阵局的大半阵石,然后摁下新的阵石,“咔哒”一声响。 他什么都听不见,都感觉不到了,那一瞬,全然是他的手带着他的思路在飞奔,阵石“咔哒”声不绝于耳,在他再次递出去的时候,阵局已然成型。 那是一座全新的阵局。 谢无尘的思绪在这时才电光石火般地一亮,让他抓住了那尾游弋的游鱼。他低头一看,发觉是白知秋曾经教过他的一道阵,而掌心中,同样有一道众人从未见过的符箓。 夕误死死地盯着谢无尘的眼睛,见他终于恢复清明,稍稍松下一口气:“这是什么?” “是知秋教给过我的一道阵,”谢无尘回答,点了点其上几颗阵眼,姜宁发现,那正是他做过标记的阵眼,“是结合符箓的一道阵,可以斩断阵局之间的牵系。当时我们被困于五行八卦阵,用的就是这一道。” 也是于恙和吴诗被传唤的那一道阵。 “那来吧。”姜宁撑起身,与他们对视了一眼,将所对应的阵眼一处一处指给他们。 谢无尘划破手指,以血凝符,眨眼间已经是与阵眼数目相符的数量:“姜师兄,你来落符。” 姜宁跟着一点头。 谢无尘深出一口气,退后一步。昭至应召而出,绽开夺目的剑光虚影。明信提剑,满身灵力凝于剑尖。夕误同样抬起手,第二道四象虚影随之显现。 那一瞬间,四人之间爆发出了不分你我的默契,掌控着攻击轰然落下。 姜宁抬指一碰,掌心血符顺心而动,最先一步附着于阵石之上。阵局察觉外界波动,即将启动之际,剑光虚影直坠而下,死死将血符钉死在了阵石之上。 张牙舞爪的屏障霎时被隔绝了一切力量来源。 银白剑影后发先至,引着四象虚影,与银白阵光一起,毫不留情地撞上最中央的阵眼。 血符猝然炸开,在屏障灵力尽数凝结于中心一点之时,将其余阵石绞得粉碎! 恍如银月直坠,炸开万道光辉,屏障之上也爆发出刺目红光。 谢无尘抬手护住几人,从手臂上方望过去。 屏障不断闪烁,光芒大盛,就在炽烈到极点之时,传出一声轻轻的碎裂声响。 轻到几不可闻,可谢无尘就是听见了。屏障就这样在他眼前,失去借以为继的资本,轰然碎裂,落下一地血红碎光。 在屏障碎裂的同时,无忧天之上的防护阵唰然退去。天空中,金线划破长空,击出尖锐哨声,紧追蛊咒而去。 一名长老正被围在数只尸傀之中,咬牙硬撑之时,就见尸傀猛然一僵,连带着旁边的人,都是一脸愕然。 另一边,玄武虚影被金线分割成一道道不甚明晰的光影。其中穿梭四溢的黑气同样一滞,乃至虚影之下被血蛊所控制的弟子们,皆尽停下了动作。 血汇聚到手腕,在地上凝成一洼。余寅喉口一哽,翛而间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眼底通红。 他猛然转过身,看见身后不远处,四道人影并肩越过弯曲的道路和初春将将泛绿的灌丛,向他们走过来。 同样凝视着这一幕的,除了幸存的弟子,还有混在尸傀之中的被金线牵住的某一只傀儡。 余寅盯着它,抬头望向金线的来处,莫名觉得金阵被阴云压暗了。 中间二人在三步之遥处停下脚步,其中一个眯起眼,望向阵中唯一没有被控的那只尸傀。他眸中神色隐晦而锋锐,像是一柄刮骨尖刀,所有一切都要在其中现形。尸傀与他对视,也在那样一瞬间,有了一种自己彻彻底底被撕开伪装,暴露在阳光下的错觉。 片刻后,他听见那人轻声开口:“嘉庆帝。” 嘉庆帝悚然一惊。 “顺安朝廷混乱长达八年,无数忠臣良身死权私倾轧间,诸州动乱不止,为此葬身的平民百姓同样不计其数。”夕误轻声道,“是我疏忽,竟让你活到了现在。” 站在面前的人一身黑金大氅,眉眼间颇有几分读书人的疏淡,饶是嘉庆帝早已在白宇云口中听闻过这一名真正的“妖师”,真真正正相见之时,他还是升起了“怎么可能”的想法。 但是对上那样一双古井无波又冰冷彻骨的眼睛,否认的话同样说不出来,初始的镇静褪去,就是显得讥讽的了然。 金线垂坠而下,穿透他的眉心,让傀儡面容与幻象虚影在脸上交叠闪现,。 夕误垂下眼睛,不想再看。他了解相习之术,知道人之面相除了先天还受后天影响,以至于现在这张脸,恶心得让他作呕。 他也就明白白宇云是用什么骗这个昏君为他所用的了,寻仙问道的俗人,从何去抵抗长生不老与世外之境。 但嘉庆帝下一瞬就扯住了那根线,唇角高高咧起:“想要杀我?你们有这个本事吗?” 金线被他扯断,有如古钟敲响,带着一种不动如山的威压覆盖出去。扫荡之下,牵系在其他尸傀上的金线俶尔一黯,有几根甚至被直接斩断。 绷断的一瞬间,金线毫无犹豫,再次激射而下,但是还未触碰到傀儡,便被嘉庆帝挡了下来。 “本事?”夕误平静反问,上前一步,朱雀虚影随着他的动作猛然俯首,“若是没有寄居的躯壳,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明信同样提剑而起。 谢无尘却从丝线绷断的瞬间就抬头望向了头顶大阵,于是他也就能够发觉到,大阵上所附着的金光,越来越暗淡了。 姜宁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目光定在无忧天中中了血蛊的小弟子们身上,同样深沉。 重重金线就在他眼底一根接一根绷断。 “小师兄可能扛不住了。”姜宁忽而道。 明信替两名长老挡开又一次围攻上来的尸傀,猛然回头:“你说什么?!” “小师兄撑不住了,阵法的力量在变弱。”他抬起手,灵光翛忽一闪,消失地一干二净。 这句话不啻于惊雷。 而随着这句话落定的,是一根接着一根绷断,再次伸上蛊咒却不断失败的金线。 嘉庆帝满意笑起来,手中招式愈发狠厉。 他动用不了灵力,也不懂修炼,所谓的招式,都是直接凝结怨煞落下的,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直接对上。 无忧天之内,受控的弟子们又一次动了起来,映在众人眼底,尽是绝望。 “我去万象天。”谢无尘冷声道。 万象天还有一座阵局没有易主,而现在能做这件事的人,只剩下他。 “不行,”姜宁立刻明白了他想做什么,“你不要命的不成!” “……”谢无尘没有听,没有质疑,他只是平静地转过身,身影一掠—— 但有数道人影比他更快,直直拦在了路上,谢无尘抬手召出昭至,澎湃灵力与他们祭出的招式不留余力地撞在一起! 谁都没有退。 灵流化成无数利刃,好似要将所能触碰到的一切都撕扯殆尽。 谢无尘踉跄落地,抓着短剑,止不住的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涌。对面尸傀毫无痛感,踩着一地血泊,再次冲他抬起手。 夕误面色骤冷,脚底凌空一踏,从半空中直坠而下,手中无数薄刃带着月华银光炸开,像是一场落雨,摧枯拉朽一般卷向拦住谢无尘的尸傀。 可那都是学宫弟子啊…… 谢无尘想要阻止,张口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一道银光紧随夕误之后,淹没了一切。 几名弟子在这样的光芒中不约而同地侧了眼,感觉自己的灵魄就在这样锋利的银光之下,被从身体中逐渐抽离。 没有任何痛感,也不显得难受,就像是漂浮在羲和日光之下的云,被太阳一晒,就轻飘飘地消失了。 生命最后一刹,他们看见的只有几缕金光,好似穿越时空,从另一个世界降临而来。 “噗通”几声,他们失去了支撑的身体扑倒在地,脸上还带着淡然的笑。薄刃贴着他们的身体钉入地面,“叮”的一声清脆声响。 只是他们再也听不见了。 明信面如金纸,握着剑的手不住颤抖,他猛地闭上眼,张了张唇,最终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夕误目光垂落在满地血泊上,看不透在想什么。他看了片刻,又垂着眸走回阵局。朱雀虚影虚浮在他身后,更加凶狠地撕咬向蛊咒。 谢无尘闭上眼,拼了命一样向山下冲去。好像这样做了,他就可以无视满地的鲜血,就可以无视这些一日前还鲜活的生命,就可以离空气中弥漫的血气远一些,再远一些。 但是他知道自己躲不掉,知道自己再慢一些,还会有人这样倒在他眼前。 风声过耳,所有景象飞速后退,他的脸被割得生疼,眼底生涩。金线在空中拂动,像是无声的哀悼。 绵长的山道,宽阔的长路,层层的重楼玉宇,弥漫着血腥气的空气,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石阶,掩藏在石门边土堆下的衣袍一角,极尽黯淡的万象天阵局…… 谢无尘踉跄着扑倒在石台边,将剑刃狠狠在掌心割过。 鲜血涌出,尽数流向最后一方石台。 轰然一声嗡鸣,已经尽数消失在石室内的金线,再一次垂落下来。他抬起手,将它们接在了掌心。 *** “你的灵魄还能撑多久?”白宇云指间掐死了印诀,与白知秋剑锋相抵,语气中藏不住讥讽。 白知秋不言不语,猛然提劲,夜归再向前一寸,森冷寒意卷起湛蓝冰花,无声飘落。 白宇云一掌对上,借力一避,偏头望向白知秋身后的阵局。 “倒是不想他们真的有几分本事。”白宇云勾唇笑了,“好吧,你们扳回一城,这点优势,对你而言有多大用处?” 白知秋不答,只是又一次催动剑气。 他面色被剑光映上霜寒,以至于显得眉眼像是清淡的笔墨,几滴血溅在颊侧,让他的面容在苍白之余又平白多了几分昳丽。 一次又一次落下的剑气不会让任何人将他与“孱弱”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但运转逐渐变慢的阵局和黯淡的颜色却可以昭示他此刻的情况。 白知秋没有回头,他对一切都没有什么所谓,自然也不怕死。他只是有些担心,若是今日自己拦不住,这些滔天的冤孽,需要有多少人来承担。 他知道会有人站出来,就像五百年前三界隔绝时一样,永远都会有人站出来。 他垂下眸,再次将魂力送入夜归之中,可在这一次,却有另一丝似乎不属于他的力量,从阵局中抽出,缓缓跟随着他的动作流入剑锋。 白知秋目光一动,不知是惊慌,还是因为…… 其他的什么…… *** 这一次易阵眼,没有人再为他护法。谢无尘做好了迎接那些怨煞的准备,却发现这一次,它们没有再出来作祟。 并不是没有出现,他闭上眼,依旧能感知到它们,但那种感觉极其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牢不可破的屏障。 那一瞬间,谢无尘心头不可避免地涌现出了几分自己其实对阵局依然是一无所知的惶然,他看着乖顺停留在自己掌心的丝线,尝试性的从身体里分出两分力量,将它灌注向自己所镇守的那一方阵局。 缓慢运转的万象天阵局在吸纳掉这份力量后,在边缘处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投入汪洋的一小块石子,激起些微的涟漪后,很快归于平静。 他稍一停顿,将力量分出了更多,于是这一次的涟漪变大了,顺着阵局的运转流向了其他阵眼,只是仍然没有持续太久。 他投入的力量,只是杯水车薪。 但他却在这样的力量流动中,忽而找到了白知秋在四时紊乱的时候会变得那样虚弱的原因。 因为他要供给给万象天阵局的力量是恒定的,属于自己的力量少了,他自然就会虚弱下去,与其他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干系。 多么简单的事情,这么久以来,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谢无尘挥了下手,让金线顺着他的意愿,与阵眼所应的窍穴一一对上,然后将灵力灌入昭至,再将它凝结成剑刃虚影,虚虚悬于身前。 剑刃凝定的那一刹,他轻轻碰了下手腕上的绳结。 还是熟悉的冰凉,还是一如既往的保护。 不能总让你护着所有人,他垂着眸,目光温柔,指尖却凝了灵力,在绳结与皮肤之间划出一道屏障。 分灵而已,没有什么受不得的。 念头落下的那一刹,灵光照满石室,最强的的攻击所对着的,却是它的主人。 护咒绽开夺目金色,最终还是淹没在了浩瀚白光之中,像是一叶扁舟。 没有鲜血,没有声音,幽暗的地底,连风都吹不进来。谢无尘闭着眼,感知到分灵时锥心刺骨的痛楚毫无保留地落在自己身上。 可是还没有结束…… 他感知着那种剧痛,缓慢而坚定地再次抬起手。于是剑刃落尽的一刹那,淹没在后面的丝线跟着动了,它们破开尚未褪尽的白光,一根紧跟一根,分毫不差地钉入他的身体。 痛到极致的那一刹那,谢无尘手中掐着咒诀,没有由来地想,自己会死吗? 或许不重要了,他又想。 他分了灵,即便失败了,自己所镇守的那一道阵局也不会受到影响,掌门,抑或是谁,大概会再来尝试一次,没有人能够眼睁睁看着学宫落入绝境。 在痛苦到了极致的时候,时间是会变得不明确的。谢无尘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只能感觉到五识五感都逐渐从他身上剥离去了,让他像是坠入了无尽虚空,虚空中唯一能够成为他的感应的,只有遥远而厚重的,翻涌着的怨煞。 还有,猝然出现在脑海中的一双眼。 那双眼还是那样平静,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身上。谢无尘扯了扯唇角,可是疼痛让他做不出这样简单的动作。于是那双眼睛里的神色终于变了,变成了浓沉的哀恸。 别哭,别难过,谢无尘想这样告诉他,但他依然做不到,唯一能做到的,是回予的相同的目光。 最后一道金线,终于穿过了身体,彻底牵系在残余的那一半灵魄之上。 八道阵眼,全部易主。 谢无尘跪倒在石台边,再撑不起身。他发觉自己看不见旁边的东西,伊始以为自己眼睛是什么蒙住了,可抹了半天,还是看不见。 连触觉都变得模糊不清,掌心的伤口按在石台上时,也没有了任何疼痛。 血流出来,顺着石台边缘落下,在袖口已经风干的血色上再加一重……只是他完全不知道了。 他只能凭借灵识蔓延出去的一点感知,中和疼痛之中的虚茫感,得知出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白知秋……”谢无尘轻轻念着,语调很轻,像是耳语,可又没有什么旖念。 然后,他将自己的手伸出去,缓缓将体内的灵力尽数抽出。 此消彼长,他供给给万象天的力量,也可以成为能为白知秋所用的力量。 他体内有属于杨雨仙师的灵力,那不是他的东西,他不知该如何安置,可现在想来,或许还给学宫,差不多一样的。 她应当也是愿意的。 谢无尘看不见,于是便不知道,在他递出力量之后,一线微小的金光在他手边亮起,缓缓蔓延出去。 初时极细,继而扩大,属于别人的力量,属于自己的力量,在几个呼吸间尽数涌出,爆发出璀璨的光芒,霎时将室内的血气冲扫一空。 石台之上,没有了垂坠的丝线。灿金的星点在石台上转过一周,向空中升去。在红光湮灭之后,它们成了新的光源,不断升高,一半升入万象天上的金阵之中,一半漂涌向四方。 它们像是飞舞的萤火,在阴沉天空下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落到了惶恐的小弟子指尖。小弟子手指一动,就见它化为一抹精纯灵力,融入他枯竭的身体中,让他身上的伤创逐渐愈合。 像是长夜已尽,久旱逢雨。他接纳着这些光点,欣喜异常,手指微微一动,又将它抽离出去。于是光点在他指尖打了个转,变得愈发璀璨,然后缓缓向上升去。 有人觉得愕然,同样伸出了手。于是越来越多的金光汇聚在他们指尖,又从他们的指尖升起 融入天空,驱散了层云,向他们展露出深蓝天空的一角。 夕误一刀洞穿了嘉庆帝的眉心,在愣神间,看到无穷金光飘散到他的身上。 天空之中,灿金的阵局再次大盛。金线飘扬而下,这一次,它没有费太多的力气,便牵出了尸傀体内的血蛊。 在蛊咒脱出的刹那,尸傀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它仰起头,向那无数金线离去的方向伸出了手。 那一刻,甚至也有金光从它身上飘扬而出。 就像长歌相和,有人出了第一声,它就会在山野之间回荡,越来越明亮。 万象天之上,那一刻只剩下了无边的金光,从寒月初升的东方,一直相接到日暮之时的霞光。 白知秋退了一步,回到了结界之内,感受着从金线尽头涌来的无穷无尽的灵力,还有众人在接住它们的欣喜与意外。它们冲淡了他耳边一直以来的怨诅与哭嚎,也冲淡了他骨髓中存在了近两百年的疼痛。 他垂下眸,手中虚虚结出一道印。而夜归化为一线蓝,着于他的衣上,像是一轮清月。 风又起了。 西方最后一点残阳,终于看不见了。 而苍翠的草木,湛蓝的苍穹,橘红的晚霞,都随着顺金线而来的漫天金光,像是墨入了水,在白知秋的衣袍之上沉淀下来,分出一层一层的景色,凝聚成一副山河舆图。 他就披着这一身天地颜色所成的衣袍,手中咒印轻轻地转了一个方向。 以此间万象为寄,践芸芸苍生之愿。 风掀起白知秋的衣袍,让他成为了此方天地间的唯一。 那一瞬,白宇云瞳孔骤缩。从灵魄最深处蔓延出的恐惧让他没有任何犹豫,就从尸傀中抽出自己的灵魄,向黑云上窜去。 但是,终究来不及了。 万象天阵局飞速蔓延,转瞬间已越过倒塌的醒心楼,牢牢将他困锁在其中。 威压之下,他没有任何挣扎的机会,金线也没有留给他出声的时间,在束缚住他的瞬间,就已经将完整的灵魄绞杀成碎片。 不是,半仙不能诛魂吗…… 那是白宇云濒死之际最后的念头,或许是他的执念太强,灵魄碎片扫过大阵的时候,他好像突然间就探知到了白知秋的记忆。 鲜红如血染的大地,无数白骨与肢体所铺成的长路,还有长路尽头处,莹白的通天石碑与巨门…… 白知秋站在石碑之下,抬起手,一笔一划,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了其上。 原来他真的在天碑上刻过名…… 原来你早就成了仙。 “你赢不了……” 没有任何人听见这句话,可是在白宇云和嘉庆帝的灵魄被剿灭的瞬间,白知秋还是微蹙起眉,向天穹眺望而去。 金光银河般倒倾而下,无数黑气在其中升起,尽数汇聚到金阵之上。金阵与云涡之外,天空一片湛蓝,被淘洗得一干二净。 唯有边缘有一线赤红飞来,划过悬于中天的清月,留下一线鲜红。 那是他自毁肉身时被他暂时封印的怨魂。 一场大战,就这样结束得突然且果断。 劫后余生的弟子们欢呼起来,哭的,笑的,什么模样的都有。白知秋收回目光,转身看着他们,唇边渐渐勾起一丝笑,满是温和与怅然。 是结束了,他后知后觉地想。 白知秋操控着金线流出,要将最后那一点怨煞收拢回来。 天空中鲜红的巨眼即将散尽,可就在那点红光掠过边缘时,就像将冰水泼入了沸油,风云霎时涌动起来。那点红色在风中涌动起来,让本该浅淡到消失的巨眼,在这一刻再次睁开。 但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云涡了…… 四周刹时噤声,万籁俱寂中,腥风血雨再一次泼洒。白知秋在风雨中竭力睁开眼,愣怔喃喃: “鬼门开了……” 第126章 红尘 这此间发生的一切一切, 谢无尘都毫不知晓。他在石台边伏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感觉到有灵力涌回经脉,让他恢复了一点力气。 五识尽丧的情况并没有在灵力冲刷下好起来, 谢无尘只能凭着恢复的些微感知和记忆摸索着向石室外走去。但是他顺着石道走到一半, 便被人拉住了手臂。 那人在大声向他说着什么,动作异常急切。谢无尘试着凝神,好半晌,耳边还是只有不住的嗡鸣声。他没办法对自己获取不到的消息做出反应,抬手比划着, 然后他就被人按住了肩膀, 掌心中像是被贴了张传音符。 但谢无尘还是听不清。 他的视线从三人脸上挨个划过,找不到焦点。余寅顿了下,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连明信都不清楚这是什么原因。还是夕误确认了谢无尘手腕上的绳结依然完好, 才骤然松下一口气, 轻声道:“多半是灵魄受损后会出现的五识受损, 应该不重。” “可是这也损失得太厉害了,”余寅凝重道,“真的没事吗?” 夕误沉默片刻,搀起谢无尘往前走:“慢慢养吧。” 他们步子太急,好几次谢无尘都险些跟不上。他顺着手臂上传来的力度扣住了那人手腕, 哑声问道:“知秋怎么样了?” 夕误没回答, 手指却紧了紧,于是谢无尘一下子明白过来,白知秋出事了。 怎么会? 白知秋在阵前, 他一个人在万象天, 既然他们已经能够分出神来找自己, 那所有的事情该是已经尘埃落定了的。 “他怎么了?”谢无尘猝而收紧手,整个人都因为情绪大起大落颤抖起来,重复问道,“发生什么了?” 他感知不清,抓在夕误小臂上的手没轻没重,痛得夕误略微皱了眉。 落入他眼中的那张少年人的脸上尚且沾着血迹和灰尘,空茫的眼睛中尽是惶恐和无措,像是被封闭在了某个囚笼中的困兽,竭力挣扎着,妄图能够从外界得到任何一点帮助。 明知他听不见,夕误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是一个安抚的意思:“鬼门开了,我们去关鬼门。” 谢无尘眨了两下眼,又倾耳过去,于是夕误便对他重复了一遍:“我们去关鬼门。” 余寅猛然扭过脸,不想再看,可另一边,明信沉默地走着,同样是双目通红。 他忽而间很想责问一句你们都是想怎么样,人还没死就一副要吊丧的模样做什么,可转念再想,这种能够看到头的等待,分明才更让人痛苦。 明明一段时间之前,还什么都是好好的,他们还在一起等着冬天的到来。就在这么眨眼之间,毫无预兆地,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那种倾覆感体现在目之所见的一切之中,云梯终于走到尽头,藏书阁便随之在眼中显现出它的投影,将白玉广场分隔成两半。一半是辉光下浓沉的黑暗,一半是血月下猩红的光色。 白知秋还是站在两方的分界处,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站在属于众人的那一方。 他身上的雪白衣袍被万景浸染,又被血煞所洗,流露出一层不祥的红。唯独他的目光还是清凌凌的,波光流转,没有一点血气。当它穿过血色与阴影,落在几人中间的谢无尘身上,忽而就流露出一丝哀伤。 那一瞬间,白知秋觉得自己应该是走上前去抱一下他的,不管是对于对方,还是对于自己。可当他垂眸看见自己满是黑气的双手时,迈出的脚步就不受控制地顿下了。 “他的灵魄……是因为我吗?” 那声音很轻,像是随时能碎在风里。明信从来没见过白知秋那样痛苦又失魂落魄的模样,沉默很久,然后摇了下头。 白知秋却垂首笑了,然后将他迈出的那半步退了回去,轻轻“嗯”一声,似是了然:“这样啊……” 尾音落下的时候,一点情绪都没有了。就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或是看见高悬于顶的屠刀坠落,眼中释然而绝望。 他从谢无尘身上移开目光,又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仰眸望向头顶那轮鲜红的血月,忽而间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太过真实的长梦,忽忽弹指间,三百载光阴已过。 梦里不知身是客。 白知秋闭上了眼。 那些鲜血,那些疼痛,萦绕的鬼哭,还有一声声的祈愿,所有或清晰或模糊的声响,都如同潮水一般褪去。他孑然一身,孤孤单单站在所有人的世界之外,一身清净,又一身污浊。 “落阵吧。”他说。 明信眼泪乍然滚落,他开口,声音哑然不成调:“落阵。” 那也是谢无尘一路走来听见的第一道声音,空冷至极,无情无欲。 他骤然慌了,伸手想抓住什么,可他抓住了,又知道那不是他想要触碰的人。他踉跄着向前跑去,质问道:“落什么阵?” 白知秋没有回答,于是那意思便再清楚不过,是“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你说清楚,白知秋!发生什么了!”谢无尘仍然在质问,罩顶的绝望笼罩了他,让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白知秋望着他,面露不忍,于是溃崩的识海之中,那道声音终究是又出现了一次,轻声道:“鬼门开了,封印我。” 谢无尘茫然抬头,在他身前,腥风扑面而来,身后,灵力灿白翻涌。 他虚虚地在空中抓了一把,感应着万象天其他六座阵局的震动,惝恍迷离,像是隔着两个世界。 以灵魄为引,一道一道的雪白阵光亮起,代替了摇摇欲坠的金阵。附着于鬼门之外的金线在阵光的照耀下飘摇断裂,被它们所束缚的蛊咒也穿破云絮,尽数压回白知秋体内。 那应当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也应当是很痛的。只是白知秋不觉出疼,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灿白,继而转成猩红。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的视野变得模模糊糊的,害得他连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都看不清。 他在那个瞬间,想起杨雨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她说,你要是想留在人间,就要有一个牵绊。 他那时不太懂,后来回头时不懂,在人间漫漫三百年,他还是不太懂…… 直到此刻…… 黄泉道绵延三百里,红尘界纵横九万丈,熙熙攘攘之间,他还是有了可以被命之为牵绊的人。 只可惜…… 白知秋轻声一叹,仰起脸,明月的清辉终于彻彻底底地落了下来,落在他的眉眼上,苍白得像是日照可散的云雾。 只可惜,从来不合时宜。 从来天意弄人,情深难许。 第127章 问心 古早仙门中说, 血月悬天,妖魔尽显,没有比这更不祥的征兆了。可白知秋看着天穹之上逐渐掩合的鬼门, 再垂眸看向满身怨煞的自己, 忽而间就觉出一种近乎荒谬的可笑。 肆虐的怨煞在隔绝的三界之间打开了阙口,而当怨煞散去,鬼门随之消失。 于是在封印彻底落定的那一刹那,此方天地间的妖魔,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个。 白知秋再不能支, 跌在地上, 轻轻喘息着。一片迷蒙中,他看见脚底那一条光暗分明的交界线已然动了,将他全身都笼在了黑暗中。 黑暗沉沉, 唯尽头有一线清明月色。白知秋在些微的光芒和众人的沉默中感受到了平和的安静, 像是月色下漫涌的潮水。他浸没在其中, 不由自主地跟着放松下来。 他本以为那一步会很难, 因为对面是曾与他朝夕相处的人。可是被界线推过去后,他又发现根本没有什么,他们与他之间的牵系如此淡薄,就像短暂停留的行客,与片刻之前投落在他身上的月光并无甚区别。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眼里的阴翳还没褪尽, 所以一切落在眼睛里都模模糊糊的, 是一道道不甚清晰的剪影。只要他看不清,就可以掩耳盗铃一样,短暂欺骗自己并不存在, 也就不会为此难过。 白知秋阖上眼, 一口气还没有缓到底, 就猛然落入了一个怀抱。他稍稍一愣,来不及反应,毫无预兆的吻就落了下来。 “谢……” 所有的声音都被吞没在相贴的唇齿间。 他用的力气太大了,相碰的瞬间就磕破了白知秋的唇瓣,舌尖扫过唇舌,淹没了两个人的呼吸。 白知秋微微挣扎起来,但下一瞬,其中一只手就被牢牢扣住。 扣住他的那只手上还沾着脏污,掌心伤口犹在渗血,湿漉漉的暖意顺着相触的皮肤传过来,沉重无比,重得白知秋再动不能。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个吻都显得太过急切且强势。但它没有血腥气,甚至没有欲念,在如潮的黑暗中,承载着彼此最深重的思念,呼啸着淹没了所有的感官。 他们之间刻意为之的分离,亦真亦假的欺骗与谎言,所有存在抑或不存在的界线,都在这样铺天盖地的亲吻中化为了可以随风而去的尘齑,根本不值得惦念和大惊小怪。 有什么湿凉的东西一同落在了白知秋脸上,又顺着面颊滑下去,留下一道痕迹,烧灼得他心神剧颤。 “谢无尘……”白知秋轻声念道。 他缓缓抬起手,拇指轻拂过谢无尘的眼尾,然后怔怔地停在那里。 那是太长的一段时间,风从他指缝间溜走,却没有吹干他手上的水痕。那种浓烈的情感渗透皮肤,是会让白知秋觉得陌生和畏惧的东西。 他想说的话瞬间就哽在了喉口,最终尽数化为轻声一叹:“别哭……” 谢无尘不言不语,只是强硬地将他搂入怀中,全身都在颤抖。白知秋抵在他的颈窝里,呼吸间都是大战时沾染的血腥气。 只是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刹,他没头没尾地想,他是完完全全地看不见听不见了…… 这样的话,要多久才能养回来…… *** 第二日天还没亮,便又开始下雨了,连连绵绵地,是这个时节特有的纷纷细雨。它们洗去了山下的血迹,也浇翠了山间的草木。 垂星河到了春汛的时候,哗然水声远传,再跌入映花潭中。潭水另一边,春草嫩芽已经垂到了水面,被好奇的水鸟不住啄食。 偶尔有人从旁边经过,水鸟也不怕,甚至敢去同来人讨食。 前山的混乱和创伤并没有波及到碧云天。当季的春校,前山的复建,太多太多定不下来,足矣将各阁长老急得焦头烂额的事情,与一如既往,生生不息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关系。 周临风和夕误走过掩映在新草中的石道,刚冒头就被急急忙忙的仙道院长老扯了过去。慢了一步的千象院长老痛失能够发言号令的人,气得捶胸顿足。 一直到寒月初升,长老们还没有要散去的意思。夕误在缓神的时候仰起头,看见东方挂起一弯明亮的弦月,才想起来,已经过了月初了。 月光映照着泠泠的水面,折出一点银光,被池中的游鱼一尾拍碎了,裂成一地碎汞。 一墙之隔,从窗缝间投落下去的月光照亮了漆黑的屋子,白生生的一线。线条的尾端落在床侧,落在十指相扣的一双手边。 手下所垫的,是一片殷红的床褥。殷红边缘,分不清是什么的黑气不住流动着。没有人管它,于是它就会在两个人都不知不觉的时候,割破他们的手。 血珠凝聚在他们攥紧的指节上,慢慢地往下渗,流不完似的。 白知秋已经昏迷了三日,纵然他在天碑上刻过名,数以千计的怨煞和生魂也不是他所能轻易镇压的东西。那种阴森沉重的邪意笼罩在万象天上,仅仅是靠近都会令人觉得心神不定。 敢靠近的,只有谢无尘一个。他固执地守在白知秋屋内,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半刻。 夕误尝试过把他带走,最终还是无功而返。他能够从夕误的动作中明白那是“怨煞会影响他的恢复”的意思,但明白是一回事,做的时候又是一回事。 白知秋已经一个人走了太久太久了,他不想让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人。 在那一线月光落下来的时候,谢无尘毫无因由就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 丢失的五感没有回来分毫,对外界的感知全部寄托于直觉,他收紧五指,轻声问道:“你醒了吗?” 白知秋一怔。 他也是在那线月光落进来的时候醒的,比谢无尘早一点,他想要将自己手抽出来,所以指尖动了动。 按理说,那动作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的,可谢无尘就是感知到了。 白知秋犹豫片刻,微蜷起手指,另一只手不甚确定地在谢无尘眼前挥了挥。 谢无尘反应比他以为的还要快,似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将他的手握紧,珍重地拢到胸口。 白知秋的眸光却沉下去。 谢无尘还是看不见,视线根本找不到落点。但白知秋不太明白,一个五识尽丧的人,到底是怎样对另一个人微小的动作做出反应的。 他的眼睛已经恢复了,于是,他就能看见谢无尘眼底的鸦青,藏不掉的疲惫倦意,还有落在他身上的隔着雾一样的眼神。 白知秋将手往回收,谢无尘就跟着站起来。 “谢无尘,”白知秋很轻地说,“松手吧。” 谢无尘不听,他跟着白知秋的动作扑到他身上,将人囚困在方寸之间,一个劲往怀里搂,像是要藏住什么珍宝。 他在不安,白知秋身子向后倾,动作间安静地想。 可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当时间被拖得越久,割出的伤口就会越长。而终有一日,它们会在时光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变成不会再难受的疤痕,甚至变成可以在玩笑间提及的过往。 白知秋相信会的。 他抽出手,轻轻抚摸过谢无尘的面颊,然后扣住他的手腕,轻轻地拨转着绳结,将它被弄坏的部分修补好。最后,缓缓收回与谢无尘十指相扣的手。 这一次,谢无尘没有再阻止。肌肤摩挲间,每抽离一分,心头的疼痛好像就重一分。 那一瞬的时间被拉得极长,谢无尘就那样凝视着他,在手指彻底离去的时候,才哑声问道:“你要走了吗?” 良久良久,白知秋才低低“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回来?” 白知秋眸光微动,好久,似是无奈地笑了:“我也不知道啊。” 他的尾音放得很轻,慢慢地坠下去,不细听时候,甚至像是叹息。 “我送你。”谢无尘说。 白知秋终于怔住了,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看它映进了月光里,轻声问:“送我去哪?” 谢无尘同样沉默了很久,回答:“去你想去的地方。” 白知秋看着他。 其实他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了,他只想停在一个地方,陷入一场足有三百年的长眠。无论外面天塌地陷,都不会有分毫与他相关。如果他的奢求真的能够被满足的话,他还希望,这一次睡着的时候,他不要再是一个人了。 只是所有的念头到了最后,还是极轻的一个点头。 于是谢无尘也点了下头,拉起白知秋的手腕,将什么东西向他手上系。 如果说在此之前,白知秋还能够与谢无尘闲话,将彼此心中的波涛都压制在长堤之下,此刻白知秋便再遏制不住的内心的惊愕与怒意,他死死禁锢住谢无尘的手腕,声音几乎在颤抖:“谢无尘!你疯了不成!” 谢无尘手中握着的,明明显显是一条绳结——与白知秋送予他的那一条别无二致。 凡人的身体根本无法与真仙灵魄抗衡,那种威压不仅仅停留在手腕上。谢无尘一片死寂的感知中骤然一震,嗡鸣波涛般传开。 “我没有疯。”谢无尘平静道,保持着被白知秋镇压的姿势,没有挣扎,没有动。 白知秋却在这样的平静下逐渐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他颓然跌坐在床榻上,失神地摇着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到底知不知道灵魄对于修仙者有多重要…… 根本不值得啊…… 谢无尘手臂垂落下去,默然站在榻边,目光空茫。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一会,又一次俯下身,捞起白知秋的手。 “白知秋。”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坐在榻上的人全无反应。 谢无尘捧着那只手,系好绳结,又一节一节捏过手指骨节。他手上的血还没有凝,白知秋手上的血也没有干,于是恰恰好地绳结染成了红色,垂坠在那一线月光里。 “白知秋。”谢无尘又叫了一声。 他还是没有听到回复,但谢无尘就是肯定,是白知秋没有回应他。 于是他固执地喊了第三遍,问道:“那你为什么给我?” 依旧没有回答。 白知秋闭了下眼,感觉心口被人扎了一刀还不够,还要狠狠剜下去,非要他撕心裂肺才肯罢休。 良久,他才哑声回答,声音又轻又低:“没有什么为什么。” 说完,他又补充道:“想给便给了。” “我想听真话。”谢无尘道。 真话……真话哪有什么好听的,还嫌自己不够难受吗? 白知秋心里念着,嘴上却是道:“这就是真话。” 谢无尘不依不饶:“那你再对我说一遍。” “没有……” 尾音尽数湮灭,谢无尘强行卡住白知秋的下颌,逼他抬起头回应自己。唇齿相触间有舔舐声传来,被月光窥探,隐秘又荒唐。 他另一只手顺着白知秋的脊骨一路捋下去,说是安抚,更像是心照不宣的索取,其中流露出的感情不言而喻。 白知秋狠狠推开谢无尘,胸膛剧烈起伏。他像是被人撕掉了最后的伪装,狼狈不堪,压抑的声音变了调:“你非恨我才好吗!” 谢无尘却无视了白知秋身上的威压,直逼上前,捧住他的脸,不厌其烦地重复:“我想听真话。” 那声音实在是太冷静了,比起相吻前没有任何波动。白知秋在忽而间踩空了,崩溃到极致的情绪骤而被抽去支撑,再难持续。他张张唇,垂眸感受着心脏的刺痛,轻声道:“谢无尘,人的一生有很长。二十年前,我在藏书阁中望向万象天时见到了什么,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而我也是一样,或许都用不上二十年——人生是一段不断拨乱反正的过程,在某一段占据了很重要地位的人,需要有极大的机缘才能一起走下去……” 他自暴自弃一样说着,不知想劝动的到底是谁:“而你与我没有这样的机缘,我们连相见都是刻意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对我动了情,我想利用你。” “没有更多的了,一点都没有。” “不是,”谢无尘否认,“这还不是真话。” 那你想听什么?白知秋茫然想着,他在这个念头落定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犯了最不想犯的错误,心甘情愿地陪谢无尘兜兜转转纠缠太久,将自己都绕了进去。 “不是真话,”谢无尘伸出手,不顾白知秋的反抗,把他自己按在自己怀里,“你知道的,你只是不敢说。” 我为什么不敢说?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是说不出的? 谢无尘垂下眸,细细密密吻过他的眉眼,其中珍重昭然。他捉着白知秋的手,贴在心口上,轻声询问:“这里疼吗?” 白知秋伊始以为他是问那些附身的怨煞会不会让他觉得疼,就要摇头。 确实是不疼的,灵魄终究不是人身,没有痛感,也没有那些负面感知。甚至连蛊咒都不是被他镇压而是被封印的,即便是疼,可能也没有太大感觉。 何况他早就习惯了。 可是心口被一直点着,让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谢无尘这句话问的到底是什么。那一瞬间,心口的疼痛就再不由他控制,连带着身上过往留下的伤口,都山呼海啸似的痛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锥心蚀骨,痛得他几乎蜷起身。 白知秋动了动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知秋,告诉我,”谢无尘贴着他的耳朵,又问,“这里疼吗?” 疼,真的很疼。 他想这么说,但他不敢再将这一点委屈诉诸人间。他想说不疼,可他又怀疑自己下一瞬便会消失在这一夜的冷月里。 他没有人身了,落不了泪,也流不出血。那些疼痛藏在他记忆的最深处,像是埋于地底不见天日的幽魂,无论轮转过多少次,一旦见光,还是要魂飞魄散。 “你知道为什么会疼吗?”谢无尘声音里几乎带上了蛊惑,这么久以来,都是白知秋在主导他的感情,这是唯一一次,他将白知秋牢牢桎梏在了自己怀中,诱导着他,“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疼了。” 他一遍一遍重复:“知秋,说出来,说出来就不会疼了。” 白知秋无措抬头,他在谢无尘的声声询问中躬起了身,不住颤抖着,感觉心口要被什么撑炸一样。 谢无尘不说话,一次又一次抚摸着他的后颈。 胸口那种悲痛到不受控的情绪越来越多,高涨得几乎要将白知秋淹没。到最后,他终于再承受不住,喉中溢出一道呜咽的哭声。 他死抵着谢无尘的肩膀,手指痉挛地抓不住他的衣衫。 “我爱你,”白知秋哽咽着,“我爱你……” 仿佛幻境破碎,禁锢着他感情的所有一切,都在这一句话出口的瞬间,变成了阳光下飞舞的烟尘。他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下,好似变成了其中之一,浑身上下都是虚飘飘的。 谢无尘拥住他,终于绽开一个释然的笑。 他亲吻着他的眉眼,轻轻“嗯”了一声:“我也爱你。” “我独独是为你而来的。” 第128章 丹心 月照长林, 清辉千里。疏密的树影间,稀稀落落缀着几颗星子。 白知秋伏在谢无尘背上,双手勾住他的脖颈, 唇瓣贴在鬓角边, 轻声道:“你走歪了,再走要掉河里去了。” 谢无尘勾着他膝弯的手轻颠了一下。 白知秋就扯着他的衣衫,轻轻地吻他,他在这样飘飘然的感觉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和能够触碰到的实地,安稳又妥帖, 舒服得他懒懒蜷起身, 半张脸都蹭着谢无尘。 “往哪边走?”谢无尘问道。 “右边。” 林间偶尔传来一声夜鸟啾鸣,藏在垂星河的瀑声中。白知秋的声音也是一样,又轻又懒, 他说道:“那条路好长啊。” 谢无尘知道他在说的是什么, 温声问:“有多长?” “我不知道, 好像很长, 又好像眨眼就能到头。”白知秋道,“三百里黄泉,这边是人间,那边是仙京,中间是万万千千的凡尘俗世。” “我就在中间走着, 可以看见许许多多的人, 许许多多的事。” “其中有我吗?”谢无尘又问。 “你在这边啊……”白知秋答非所问,“你要是想的话,我也可以找你陪我走一段路。” 谢无尘就笑, 胸膛微微震着, 细听似乎又有些怅惘, 他说:“我在这边等着,你要早些回来。” “嗯。”白知秋应下来,应完又点着谢无尘心口,不甚确定道,“你会等我多久?” “你多久回来,我就等你多久。” “我想回来,”白知秋道,“但我不知道自己多久才能回来。” “那不重要。”谢无尘轻声道。 “为什么不重要?” “因为我只认你一个。” 白知秋沉默下来,在他背上窸窣动了两下,可能是又自己难受去了。谢无尘觉得灵魄实在是太轻了,像是一片羽毛,找不到太多的存在感。 过了好一会,白知秋闷闷的声音才又响起来,他道:“……那我早点回来。” 停了停,他又道:“省得你伤心过了,自己食言而肥。” 谢无尘又颠了他一下:“我哪是你,天天哄人。” 白知秋有些恼,但话还没有出口,下巴便在谢无尘发顶上磕到了,结结实实咽下一口风。谢无尘抬步跑过林间小道,风就在他们耳边吹响。他的未尽之语散在风中,被远远卷上月梢,浸上了一层清透月色。 白知秋伸出一只手,感受着风从指缝间流去,就像抓不住的过往。他把最深处的自己彻彻底底摊开给对方,却发现这并不痛苦,也不煎熬。 谢无尘就这样背着他在月色下跑着,穿过蔽目层林,穿过泠泠水声,还有波光粼粼的映花潭。白知秋转眸回望,看见还有没去休息的小弟子点亮的河灯送入水中,星点融入波光之中,一片璀璨。 在一些节日时,学宫常有放河灯的习惯,无论目的是什么,其中所蕴含的祈愿与祝福从来真心实意。白知秋收回目光,拽了拽谢无尘衣领:“映花潭放灯,是为了送别亡者吗?” 谢无尘跑的稍有些累了,他微微喘着气,本能地顺着白知秋的所指的方向望去:“是。” “这样,”白知秋轻笑,把已经被他们遗落在身后的湖潭放下,目光再转向前方,忽而道:“快到鬼面槐了,把我放在这里吧。” 谢无尘便慢慢地停下了。 他曾经听过鬼面槐,据说那是黄泉道的伊始。白知秋却否认了,轻声道:“鬼面槐是强开的鬼门,鬼门开在哪里,鬼面槐就长在哪里。” 而鬼面槐会出现在映花潭往西,只是因为这里是三界封印最薄弱的地方。映花幻境仿通天路而成,也是因为稍稍引渡了黄泉道封印处逸散出的灵力。 白知秋手指轻拂过谢无尘的面颊,最后在他眼睛上稍稍一停,将他向后推了一下,偏头道:“我走啦。” 谢无尘点头。 于是白知秋便一步步向后退去,面上依然挂着轻松的笑。随着他的后退,万象天阵局在他身上的封印逐渐减弱,剥落下来。黑气翻涌而出,编织成再也不会亮起的黑夜,再逐渐凝聚为高高的鬼木,像是白知秋投落在地面上的一道长影。 刹那间,狂风肆虐,一个冬天里尚未完全的腐朽的枯枝落叶被卷起,呼啸着奔向天穹。几乎通天的恢弘巨眼就在尽头处显现出来,将清冷的月又一次染成鲜红。深紫色的电光直劈而下,划破天空,照亮了谢无尘的脸。 白知秋站在风眼之前,衣袍上出现过的山河倒影与璀璨金纹又一次涌现了出来,将他的眉目衬得有如高高在上的仙神。他就这样敛着眸,最后凝视了谢无尘一眼,然后一步退出,彻底越过了凡间与黄泉的界线。 仅仅一步,狂风止息,鲜红回敛。 只是谢无尘依然看不见,他伸出手,虚虚地在空中抓了一把,确定那个人是真的走了,才收了面上的轻松和笑意,轻声道:“先生。” 夕误一顿,从另一边走出来,一并走出来的,还有周临风。 “我要的阵局,还差多少?”谢无尘问,声音镇定。 “不差了。”周临风不由回答,答完才想起他五识尽丧的情况并没有好起来,沉默着将阵盘递过去。 谢无尘分出一缕灵送入阵盘中,确定阵局运转无误,郑重地向周临风行了礼。 周临风微蹙着眉,却是问夕误:“真的没有关系吗?” 夕误沉默,片刻后才道:“让他去做吧。” 谢无尘手中此刻拿着的,分明是一座尸傀阵,他凝视着那座阵盘,然后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引灵魄注入其中。 白知秋说转生阵不能用于养魂,乃至他为了保留杨雨的残魂,将她封印在万象天之下,让杨雨在长达三百年的时光中都过得不清不楚。而白宇云从黄泉道强行返回人间,灵魄散碎,却能够明明白白地长存于世,与转生阵的反阵脱不开关系。 谢无尘找不到其他能够让白知秋从黄泉道上平安回来的办法,走投无路之际,不管不顾地选择了反阵,又通过那一道护咒,让白知秋成为了被供养的一方。 哪怕是冷静沉着如周临风,都要骂上一句疯子。 但谢无尘听不见,态度又强硬到了无可置疑的程度。他们争取不到夕误,又怀着一丝微妙的侥幸,最终还是答应过来。 精纯的灵魄魂力在阵中流转着,带起濛濛银光,最后顺着虚空中那条不可见的丝线,传向了无尽远方。 *** 而凡人灵魄所带起的微弱波动在传入黄泉的瞬间,便被无穷无尽的怨煞淹没了。白知秋站在鲜血与尸骨铺就的道路上,一抬头,满眼皆是璨红犹如血染的夕阳。 天与地,前方与后路,都在此刻变成了相同模样,让白知秋觉得有些眩晕。 他干脆闭上了眼,凭着自己的感觉向前走了一步。 黄泉道就是这样,在走入的那一瞬间就变成了幻境。白知秋没有去看,但红尘百态还是在他的感知中展开,只在刹那间,已然流转过无数次。 那其实不是他自己的幻境,而是因果线上所牵系的数千怨魂的幻境。白知秋看见暮色将近时荷锄而归的农人,看见在鸡鸣声中起身操劳的妇女,看见嬉笑怒骂的少年郎,看见朔朔寒风之中的长城孤灯…… “那是你们的尘世吗?”白知秋轻声问道,撤回束缚着他们的丝线,“去看看吧,看完了,就可以去轮回了。” 那些痴痴愣愣的生魂望着他,还没有脱离怨煞的影响,呆滞的眼神中满是恨意。白知秋垂眸把玩着手中的丝线,重复道:“去看看你们真正放不下的东西,然后将不属于你们的恨意交给我,就可以回人间了。” 说完这句话,白知秋便抬步向前走去。 黄泉路上的怨煞涌动起来,不断地向他靠近。白知秋并不闪避,对他来说,这条路没有星光满月,也没有风过长林,它喧闹而安静,又孤绝得死寂。 白衣轻拂,散落如莲。除却从生魂上剥离而下的怨煞,其他的怨煞在靠近袍角的瞬间,便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被其上的山河倒影和金纹烧灼得一干二净。 白知秋走了一会,感觉有人跟在了他身后。于是他稍稍慢下步,等那个人走上来。 但是身后那个人也慢了下来,亦步亦趋地,白知秋快他就快,白知秋慢他就慢,像是一道甩不掉的影子。 到最后,白知秋停下脚步,淡声问道:“跟着我做什么?” 影子没有迟疑,回答:“我想看看你能够走到哪里。” 是一道女声,又冷又沉,像是冬夜里的沉寂湖泊中的冰层,无声无息地。白知秋垂首,捻着自己的手指,感知着金线垂坠下去,温声道:“走到这些怨煞都消磨掉。” “那要走多久?”女声又问。 “很久吧。”白知秋回答。 那道影子又开始跟着他往前走,不肯安静:“为什么它们不能碰你?” “它们”指的自然是黄泉道的那些怨煞,白知秋闭着眼,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他人寄予在我身上的善念。” “善念?” “嗯。” “那你为什么又接纳了它们?”影子又问。 “它们?” “就是那些。” 白知秋没看,停了一会,道:“我没有接纳它们。” 影子疑问地“嗯”了一声。 “我只是答应过他们,会送他们回到人间。”白知秋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影子这次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才像是又找到了能让白知秋接话的话头:“可是,你的袍子没有那会好看了。” 白知秋这次不回答了。 他当然知道,当不属于灵魄本身的怨煞被剥离而去的时候,不属于自己本身的善念自然也会被一并抵消掉。 当他走到最后,未曾消弭掉的怨煞,就需要他自己来消融。 而消融怨煞,是需要耗损灵魄的。 半仙灵魄穿不过三界封印,而仙魄可以,只是在穿过的过程中,不肯避免地会破碎,会受损。若是在消融怨煞的时候耗损了太多的力量,白知秋就需要停留很久,让自己逐渐恢复。 他不担心黄泉路上的东西会对他不利,他所担心是另一件至今没有想得太过明白的事情。 “它的色彩快落完了。”影子又开口,打断了白知秋所有的思绪。 “快?” “是啊,要掉完了。” 白知秋终于停下了,像是要转过身。 黄泉路上不能回头,这是不可更改的规矩,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影子咧起嘴,盯着白知秋的动作,眼中尽是嗜血的恶意。 可是,随着白知秋一起转过身的,还有一道湛蓝的璀璨剑光,他眸光烨然,意味却冰冷:“我不喜欢亲近之人的身份被占用。” 一声鬼魅嘶鸣,袍子上最后那点浅蓝随之消失。白知秋抬眸望去,看见的依然是天地同色,前后无分,像是典籍记载中的世界出现之前的混沌。 他松开手,弦月再次回到衣袍之上。 “黄泉路上当然可以回头,”白知秋轻声道,“不能回头的规矩,是说给执念太重的人的。” 而对他而言,通天路上所见的红尘百态熙熙攘攘,与黄泉路上所见的世间纷扰污欲横流,并没有太大区别。而且从本质来说,它们也确实没有什么不同。无数人的执念爱恨,悲喜牵念,汇合在一起,才是人间。 他喜欢它们,却从未为此溺从,尘埃不染,自然可以回头。 只是,后面的路,越来越不好走了。 在衣袍上的山河虚影褪尽之后,紧接着褪去的就是其上的繁复金纹。那并不是衣着上的装饰,而是他灵魄的具象,于是白知秋就能够清晰感受到,后面的路越来越难走了。 威压直坠而下,山岳倒倾一样,尽数压在肩头。白知秋又听见那些熟悉的哭叫,怨诅,哀嚎,只是这一次它们无法再让他内心有所波动,也再难生出悲悯之外的情绪。 他也不过是冥冥天命运转之中的芸芸众生之一,与他们并无区别,不该成为那些莫须有的仇恨的承载。 白知秋喘了口气,眼前一片猩红。他伸手拂了下,没有拂开,反而是自己的力量流失得愈发地快。 那片猩红还在不断变大变深,像暗无天日的深渊,足矣令人止步不前。而身后尚未散去的怨煞,还有半数之多。 白知秋只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稍有犹豫,紧接着就抬起了手,不管不顾地将灵魄抽作细丝,将他们融入怨煞之中。一时间,掀起的灵流直冲天空,连黄泉道上的血色都被搅和起来,变成翻涌的云涡。 连天上鲜红的残阳都被搅入了其中,一道卷成漩涡,向未知之处奔涌而去。 白知秋最开始是站着的,后来越来越吃力,被迫单膝跪在了地上。他一手按着血色模糊的大地,一手掐死了印诀,随着力量的抽离,感觉意识也变得迷离起来。 灵魄虽然已经没有痛感了,可直接落于意识之中的沉闷和钝痛还是会让他觉得难受。他以为这样的折磨还会持续很久很久的时候,忽而感知到了一线冰凉,继而有些微的力量涌进来。 是落于他手腕上的护咒,在他逐渐虚弱下去的时候,给予他的保护。 但是白知秋记得,护咒是不能供养所护佑的人的。他面上那丝笑一时停滞,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就像过往每一次,他对谢无尘无可奈何之时。 而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另有一点光芒向他投落下来,融入了他衣袍上的山河倒影之中。 那不是谢无尘通过反阵供养给他的,而是从天穹尽头,从长路尽头,毫无缘由的飞掠而来。一部分融入了冲天的怨煞,一部分落在了白知秋身上。它们也不再是纯粹的金色,而是万万千千种色彩混杂,脱离了常人所能够得到的体会和评价,漂亮得纯粹,又惊心动魄。 它们在白知秋看不见的时候,重新为他染就了一身山河袍。这一次,衣袍上的景色不再仅仅停留于学宫的景色,而是一路蜿蜒,细致,化作九万丈人间倒影。它们甚至短暂洗去了黄泉道上千万年不散的血气,洗去了陈腐的味道,将天空洗出一线湛蓝。 于是,当最后一抹怨煞散尽之时,白知秋一抬起头,映入他眼底,就是那线澄澈的天空。 而那一线天空之下,褪去一身怨煞的人们安静站在尽头,回头凝望着他,向他遥遥挥手。 白知秋也向他们挥了挥手。 那些光点还在涌来,还在飞舞。有风吹来,拂动他的鬓发。白知秋坐在风里,安详地垂着眸子,寻找风吹来的方向。在他身后,雪白的通天的巨门轰然显现,光芒映照之中,将他的身影无限拉长,连带着山河长影一起,投照在蜿蜒的长路之下。 天碑之上,他曾刻下的名姓直坠而下,最终停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白知秋灵魄中的力量几乎是被抽干了,他没有力气站起来,飞舞的光点也不会将灵力传给他。唯有他腕上所连着的一线牵系,始终微弱却固执地护着他。 也正是它,让白知秋终于找到了风吹来的方向——那正是他的来处。 是三界封禁之上,一道极其微小的裂口。但也是通过它,黄泉路上的灵力不断逸散出去,并且在鬼门大开之时,让映花潭以西长出了一株鬼面槐。 它生于结界之内,灵力散出去后,反而掩盖住了它的存在。 是杨雨当年让他回头之时,为他打开的路。 白知秋略有些想笑。 原来命运环环相扣,从来不曾经薄待过谁,也不曾厚遇过谁。就像这天下所有的祸事终究要降临到一个人身上——像扶楹,杨雨,夕误,谢无尘,乃至他自己一样。总是要有人面对这一切,只是这一次恰好是他罢了。 他放松了自己,靠坐在天碑边,唇边仍然挂着一丝笑,不知道是问谁:“我灵魄已损,还愿意承认我?” 天门之内,金钟长鸣。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仙,”白知秋轻道,抬了下系着绳结的手腕,“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回去找他。” 就是,可能是要让他多等我一些日子了。 他知道自己会做出的选择是什么样的,没什么怨,也没什么恨,同样没有了以前的愧疚。 他只是在这样一个瞬间,很想谢无尘,很想很想。 浩浩荡荡,无休无止,刻骨铭心。 白知秋释然一笑,拂手之间,衣袍上的山河万景脱落下去,在湛白的仙门与血红的黄泉道之上留下一道全然不同的绚丽颜色,穿过那一道缝隙,尽数返回人间。 而他轻轻抬起剑刃,与曾经一样,再次对着自己灵魄直斩而下。 一半附着于三界之间的裂痕之上,一半顺着漫天色彩,一并投落回人间。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还剩下一章~ 第129章 且归 长风掠过天空, 在漆黑的夜色中铺陈开一副山河长卷。弦月挂在碧蓝的天空中,伴随稀疏的星子,弥补了画卷不甚明晰的上半部分。另有一点金光, 随着画卷的流淌, 逐渐与清月重合,将它弥补成一轮圆月。它高悬在山巅之上,像是垂眸望向人间的仙人。 层林之中,谢无尘布下的转生阵微微一颤,继而在风中碎成齑粉。他无措地愣了一下, 扑上去想要将它弥补起来, 却发现,他腕上的牵系并没有断。 可他转目四望,依然没有找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夕误抬起头, 遥望向铺陈于天穹之中的画卷, 示意谢无尘也抬头。 那其实是很短的一个瞬间, 就像夏夜掠过的枉矢, 至少在谢无尘抬头的时候,那副画卷已经消散到了末尾,连归于圆满的那一轮月,都一同消失了。 可是在冥冥之中,却有什么在引着他一样, 让他再没有去顾念粉碎的转生阵, 推开夕误,就向万象天直奔而去。 夕误生怕出事,紧追而上。 谢无尘掐了符, 从映花潭到万象天, 非要论时间, 其实是用不了半刻的…… 于是所有的惊变皆出于那半刻之中。 山河长卷长拂而下,裹挟着如山威压,直直坠入万象天,一直砸入他们落下万象天封禁阵的石室之中。 灵流长扫,只在眨眼间,就齐齐冲断了他们与大阵间的牵系。可是大阵的毁灭并没有带给他们任何不适,甚至连万象天都没有产生任何一点震动。轻得好似春日的风,只在河面泛起了微澜。 接下来,是芸笥天白玉广场前被毁灭了大半的林草,它们在灵力的冲刷之下,褪去了沾染的血肉,又一次生出茵茵绿色。而灵流犹是不止,越过芸笥天后,又顺着白玉阶流下。于是,被毁了满目春色的长林,就在这样的滋养之下,用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重新生芽,生长…… 尸殍遍野的景象,在转眼间,已经消失无踪。 无忧天上,沉寂的灯火猝而亮起,一盏接着一盏,在他们转眼望去时,已经布满半山。 连只是在画卷最开始被拂扫过的映花潭和碧云天,草木都开始疯长,稍纵之间就变得郁郁葱葱,开出无尽繁花。 就好似,这一年,乃至此前无数年,他们错过的,惦念的,所有来得及来不及观赏的春景,都整整齐齐地聚在了这一日,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于是昨日痛楚翛然远去,明月清辉摇落,檐角风铎轻晃,撞出清脆铃响。 人声鼎沸,鸟雀喧鸣。 小弟们一个唤一个,诉说着这突然间的变化;长老们愣在原地,少可的失去了反应;秦问声眼睛哭得通红,为了看清那点光,狠劲地揉着。 谢无尘在石门前猛然停下脚步,抬起手,却推不下去。 一门之隔,是他能够肯定,但仍然会为之迟疑,为之恐惧的那个人。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他的心脏怦然跳动,几乎要冲破胸口。他觉得自己太狼狈,可等他勾起唇了,眼泪又决堤而来。 那些流落于表面的“不怕”和“等待”,终于在“相见”两字之前,溃不成军。 但是在他下定决心之前,石门一声轻响,慢慢向着两边洞开。 满室金光倾泻,断裂的金线在空中轻轻拂动。白知秋坐在石台边,依旧是那一身雪白的金纹长袍,仰起眼眸。 他偏了偏头,轻声唤道:“谢无尘……” 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句轻唤中归于原位,极尽繁华,风雨休止,倦鸟归巢。 他们越过最长的生死之距,终于扣住了对方的手。 从此这世间的生机万种,皆在长风过时有了归处。 但醉此间,不问春色。 作者有话说: 正文终~ 这本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八月底或九月开都耽校园《天光》,空窗期开《三月十七日晴》,感谢收藏。 《三月十七日晴》结局为be,入前稍作斟酌~ 这本文能写到现在,其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一来以前没有写过长篇,二来停笔了快两年,对自己如今还有的水平实在不敢肯定。 去年这会,是我最绝望的一段时间,当时因为某些原因,诱发了长久以来的心理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失眠,焦虑,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没有办法与人交流。而他们两个,是在我状态最差最差的时候,突然来到我梦里。我在梦里陪他们度过了不算清晰的一段时间,亲眼所见他们一死一重伤的结局。醒来之后,我直接选定了以前所做的“学宫”的世界观,为他们挽回结局。也许我一直没有为这个设定找到主角,为的就是等待他们两个的降临吧。 也是在他们两个到来之后,我的生活重心被迫产生了改变,最终从那种绝望的环境中挣脱了出来。现在想来,或许并不是我改写了他们的结局,而是他们改写了我的结局。 而文章会结束,故事却不会结束,感谢你们陪我还有他们走到了这里,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次相见。 2023.4.15于江苏 第130章 同命 “师姐。”谢无尘道。 秦问声没理他。 白知秋一手撩着鬓发, 看了眼秦问声,又看了眼谢无尘,最后眨巴两下眼, 没动。 “师姐。”谢无尘又道。 这下, 连周临风都狐疑地抬起眼,看了过来。 “师姐。” 秦问声给他喊得毛骨悚然,手一歪,险些将针戳到白知秋脸上去,终于忍无可忍:“瞎喊什么?” 谢无尘:“……” 他无声张了张唇, 人影一闪, 已经将白知秋捞在怀里,手伸进他袖子里,窸窸窣窣掏来掏去。 “你找什么?”白知秋问道。 “找找有没有什么咒术。” 这话含糊其辞的, 饶是白知秋都思考片刻才反应过来, 面无表情把他推开了。 谢无尘拗不过白知秋, 被迫站到一边, 但还是不死心,反复向秦问声确认:“真的不疼?” “先给你试一下不就知道了?”秦问声好气又好笑。 “他若是能不疼,我怎样都行。” 夕误抱臂倚在窗边,视线一直落在窗外,闻言转回眼, 淡定评价道:“有伤风化。” 余寅点头帮腔:“伤风败俗。” 夕误:“你闭嘴。” 余寅:“……” 余寅又给气跑了。 白知秋就抓着谢无尘的袖口笑, 笑完又轻轻推了他一下:“去给我倒杯茶。” 谢无尘虽然满脸不情愿,但还是去做了。孰料他刚转过身,白知秋就赶忙招呼秦问声, 让她速度下手。 明信坐在长桌另一边, 抿下一口茶, 觉得现在的白知秋实在是活泼得过了分。要是一个看不住,没准能将整个学宫闹得天翻地覆。 不过那样好像也不差,至少现在已经有人自愿去善后了,不需要他操心。 人在不需要自己收拾烂摊子的时候,总是很乐意抱着看乐子的心态,支持别人搞事的。 而白知秋今年回归,确实在第一时间就给一些人找了事——他当年下学宫时候,恰巧卡的是其他院阁的结课时间,没来得及将秋校那一批弟子的成绩交给藏书阁。以至于五年过去,以为自己早已完课的弟子们,平地栽跟头,晴天降惊雷。 挂课了,重修吧。 白知秋挂人的规律从来玄学,曾将一名弟子挂了五年的事迹又被翻了出来。一时间找什么办法让他手下留情的都有,甚至有人更过分,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路子,把目标放到了谢无尘头上。 毕竟谢无尘现在是碧云天上唯一的小辈,按理来说,其背后靠山雄厚,绝非常人可想。结果,他们运气不好,在议事堂外蹲谢无尘却遇见了一肚子气的余寅,被余寅一个个薅了名字,据说是要拍到白知秋面前去。 于是,白知秋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获得了开课前的安宁,以及余寅单方面对他越来越重的记恨。 只可惜,余寅是个隔夜忘的性子,不然让他找个地方记白知秋的仇,几块玉简都未必够用。 “看在他刚回来的份上,我不跟他计较。”余寅捞着茶点,恶狠狠咬了一口,结果酥皮挡住了声音,显得含含糊糊的,更没气势了。 不过也没人理他这点碎碎念,只有靠在窗边的夕误,抬眸时视线穿过长桌,落在白知秋微微弯着的眉眼上。 他捧着茶盏,眸中笑意浅淡,带一分狡黠,是一贯以来的温和模样。 这是明晃晃的偏爱在长久岁月中所赋予他的独特气质,描述不出,也模仿不来。它伴随了他三百余年的岁月,如此昭彰,而今又褪去了那一层驱之不去的阴霾,更显得明快可勘。 谢无尘搂着人,小心地将药草汁涂到耳垂上,脸上的疼惜多得能用映花潭来装。 白知秋就偏着头边笑边小声地跟他说什么,嘀嘀咕咕的,眸子被午后澄明的阳光一照,漂亮得像是透亮的琥珀。别说是谢无尘,换作任何一个不了解白知秋本性的人,怕都止不住心软。 风从窗缝中吹进来,带着屋外“唰啦”作响的枝叶声,暖意融融。夕误被风吹得起了点困意,有点恍然地想,确实五年了。 都有五年了。 饶是泰然自若如夕误,而今都不太想回忆,前两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毕竟,无论是对于谁来说,那都是一些太容易让人觉得恍如隔世的事。 他不了解黄泉道上的情况,只知道照理来说,白知秋以灵魄渡怨煞,又强行返回人间,别说是灵魄可能重伤,不散都是万幸之事。所以,夕误跟进石室后,第一反应是确定白知秋的情况。但谢无尘二十年的冷静自持不知道喂了什么,抱着人哭得接不上气。白知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只稍稍向下一压手腕。 ——是个示意安心的动作,夕误稍有犹豫,停在了后面。 或许是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断了,谢无尘哽咽间骤然掩住唇咳出声,星星点点的血沫呛出来,砸在白知秋的白袍上,落下几点血色的棋。 就像是什么不祥的征兆,失去的疼痛在这一刻猝然回到了谢无尘身上,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他愣了一下,茫然想问白知秋。但一张口,喉口压着的腥气就再控制不住。 越来越多的血从七窍中汩汩地溢出来,流不尽似的,眨眼间就染红了白知秋的衣衫。谢无尘感觉有人死死将他将他抱在了怀中,本能想推开,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动弹的力气了。 从重郡开始,他一直在过度动用自己的灵魄。辰陵受创时,有杨雨的力量为他做了支撑,伤重的情况看起来还不是很明显。再后来,他生分灵魄,抽离灵力,又为白知秋动用转生阵反阵。桩桩件件,没有一件是能够轻描淡写糊弄过去的。 何况他只是凡人,中间但凡出现一步差池,他所会面对的,可能会比魂飞魄散更为可怕。 白知秋微垂着眸,所有情绪都被收敛在鸦羽般的长睫下,他伸出手,耐心地一次次擦去谢无尘面颊上的血,最后垂首在他眼角处落了个吻。 他从未见过谢无尘做了什么,但谢无尘所做之事,皆与他最为相关。 “没事的,没事的。”白知秋轻声重复,“听话,睡一会吧,睡一会就好了。” 谢无尘耳边嗡鸣,根本听不清声音。他心下惶然,意识在挣扎之际,感觉有人圈住了他的手腕,拇指摩挲着绳结,片刻后又抻开了他的五指,再紧紧扣住。 动作轻飘飘的,平常无比,偏偏有着能令人安心的力量。谢无尘就在其中闭上了眼,终于在长途跋涉后短暂地放任了自己。 白知秋抱着谢无尘,等他的呼吸彻底平静下来,才抬眼望向被他晾在一边的夕误和周临风。 夕误大概是觉得有更加让他糟心的事情,抱着手一言不发。周临风还记得自己排行靠前,眉心紧蹙:“要找药阁吗?” “没有用,灵魄上的伤,只能慢慢养。”白知秋轻声道,“就在这里吧,我也要修养一些时间。” 而“一些时间”到底是多久,他自己根本没法打包票,面上罕见地出现了有些一言难尽的为难。不过最终还是化为淡然一笑:“若是我先醒,这样来得最是不错。若是他先醒,唔……” “若是他先醒,便让他等等我,大概不会太久。此间发生的所有事情,还是我说给他听来得比较好些。” “万象天……”周临风还想说什么,但刚开口,就被夕误扯着往出走。 “封禁阵我现下不肯定,劳你们多费心。”白知秋道,说完又垂下眸,视线落到相扣的手指上。 他的手显得虚幻极了,浅淡到透明,可又有无数鲜红的血线从手腕上蔓延开来,一直生长到衣袍之上,织出一层明亮的纹路。 说不出像什么,可能更像附着于葳蕤庭木上的菟丝子,它们与金纹交织在一起,流动着,生长着,生机勃勃。 而流转的灵流又绕回了手腕,绕到紧紧挨在一起的两条绳结上。一金一红两道光芒在此彻底缠绕交织,最终落成两道一模一样不分彼此的护咒。 白知秋碰了碰谢无尘的脸,将他抱到石台上,然后钻进他怀里,闭上眼。 夕误退出了石室,回过眼。 灵力流转,红线上升,金线下垂,在石台上交错相缠为一株共生的连理木。光点纷落如花雨,璀璨如霞,照亮了昏暗的石室。 而白知秋虚弱到几乎下一瞬就会消散的灵魄,便因为它们的流转,蒙上一层浅淡的微光。 不知为何,夕误在那一瞬,忽而想起一个说不上吉利还是不吉利的词,叫做“同生共死”。 仙道年岁太长,感情与看法就在其中逐渐消磨,逐渐改变,从而面目全非。于是,许多词就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说不清祝福还是诅咒。 就像在仙道院抑或是千象院那些真真假假的传说中,曾经被弟子们传过无数次的仙门的相思之术,同命之术,时至今日,夕误也才见到了这样一回。 咒术落定,代表他们从此成为对方最深最重的牵系,再也牢不可分。 终其一生,与君同命,非死不得休。 作者有话说: 删掉的大纲虽迟但到。 番外目前应该会补充完善一些小的设定,比如学宫的“十大未解之谜”什么的,或许还有每次摸鱼写的小剧场,更多的目前没想好要写什么。 感谢观阅~ 第131章 生机 等到明信和秦问声等人赶来的时候, 石室已经因白知秋陷入沉睡而自封。薄薄一道屏障落在门外,阻绝了所有试探,徒留几人面面相觑, 各有各的嫌弃。不过他们还没松口气, 一抬头,就看到石道外乌泱泱攒聚着一大片脑壳——尽数属于不明真相探头探脑的长老们。 远处,还有更大的动静在往万象天这边赶。 白知秋的事情藏得好,从始至终没几个人清楚。但万象天封禁阵毫无征兆自行崩毁,就不是什么能藏的事了, 偏偏现下搞出这件事的人还没个准话, 留下他们两眼一抹瞎。 明信他们敢来,也是出于担忧,行动没有经过思考。现下回过神, 哪敢让那些没轻没重的小弟子再跑过来, 直接遣散浑然不知情况的长老, 让他们去拦人。 万象天安安静静, 比起从前,似乎更加稳固了。微风轻拂,在众人手侧打了个卷,莫名让人觉得它好像都会委屈。 不过在当时,万象天还不是需要他们首要操心的事情。 为怨煞和尸傀所伤弟子的修养, 亡故弟子们的安葬, 尸傀遗体的收敛,留在宜州的弟子们的召回,被延迟的春校的安排, 乃至被毁坏的藏书阁和白玉阶, 都是直接摆在面前的。 还有白知秋的事情, 根本不算结束。 半仙修身,正仙修魂。白知秋而今灵魄破损,即便有同命之术所化的阵法,也只是用权宜之计将消散的过程拉得又慢又长而已。 何况最重要的一点,是谢无尘还不是半仙。 凡人会老、会死,加上谢无尘灵魄受损,再没有转世之机。若是发生什么意外,那是真的要来一场生死相随。 所以,首要的是要为白知秋寻找一具合适的身体。 他为了召回灵识将肉身毁做齑粉,被一场雨冲得一干二净;寻常的人身有属于自己的灵魄,不可能轻易让人夺舍;去世不久的人身虽可以用,但将这样的身体交给白知秋,无论是对谁,都显得太过折辱。 到最后,为白知秋重塑人身的任务,还是落在了什么都不干的掌门身上。 掌门令毁了,但幸在白知秋偏爱书籍竹册,三百多年里将大部分的禁术典籍做了誊抄收录。明信不了解他的归纳规律,费了不少力气,才在四时苑那处找到一道说不清靠谱还是不靠谱的说法。 修者上仙京后,灵魄脱开轮回,自此不为人间俗物所束缚。但脱开俗世却不代表脱开天道,故而塑造另外寄身的傀儡时,最好的选择是清净之地所生养的灵草灵植。 但灵植终究与灵魄不相容,即便塑造完成,能够使用的时间也相当有限。 明信在看完第一句后,就觉得致命。 除却无妄海以东,而今的人间界仅仅余下辰陵一处可供凡人修炼的洞天福地。而这处“洞天福地”还是杨雨和白知秋前后牺牲自己生造出来的,有多少用阵局供养出来的“灵草灵植”,明信即便不清楚,去藏书阁大阵调一下记档,还是明明白白的。 当然,被白知秋悄悄到处种的药材不能包括在内。 塑身需要多少灵草灵植,并不在明信的考虑范围之内。他需要考虑的是,学宫养出的灵植能否用于塑身,以及将他架在火上为难的寄身时间。 他找到记载的时候,已经是秋日了。过去大半年里,万象天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动,于是在经过碧云天上诸人彻彻底底的勘察之后,秋校复课时候允许仙术及千象三院弟子回到万象天。 明信便在开课前一天尝试着去了一趟石室。 在此之前,他们其实是来过许多次的。可或许是那时的白知秋状态太虚弱,抑或是为了防止石室中灵力运转被打扰,屏障牢牢地护住了其中方寸。而这一次,它解开了石门处的禁制,无声地允许了来人的探访。 这反而令明信犹豫起来,天人交战良久,才探身将石门推开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石室中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不过半载余,石室中的一切已经与明信从前所知的模样大相径庭了。过往印刻着咒印又被毁坏的石壁上布满了鲜翠的茸茸青苔,四周的堆积的碎石中生出了明信所认不出的花木,像桃花又像梅花。树下同样生着春日将将到来之时才会出现的青草,长得快些的,也不过是将将擎起娇嫩的花芽。藤蔓从石壁顶上垂下,缀着不明显的小白花,铺天盖地地围绕在石台周围,让人的目之所及皆是翠色。 金色的丝线与红色的光点在其间融和成类似于朝阳初升时的颜色,从藤叶缝隙中漏出一束,映照着翠绿的色彩,衬得鲜艳又生机勃勃。 花香清浅而清冽,像是将将落过一场雨。 明信伸手接住一片飘落下来的雪白花瓣,没由来想起半年前学宫中疯长的植物。时至今日,那时的影响还未褪尽——至少当时被祸害得都不算厉害的无忧天,许些少有人走的小道尚未分出功夫去清理。 明信拂开藤蔓交织成的长帘,向石台处走去。 石室中,大概是没有在花草祸害下所幸存的地方了。哪怕是布着阵局的石台,都密密麻麻密密麻麻被延伸出去的树根所占据,葳蕤树冠下,茵茵绿草青翠,掩映住其下的阵局。 谢无尘睡在其中,双眸紧阖,胸膛微微起伏。他好像是梦见了什么不错的事情,唇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而白知秋依偎在他怀中,侧颊抵着谢无尘肩膀,一身轻薄的白衣与乌发铺散开,是如出一辙的安静。曦光落在他们眉眼上,显出一种超脱于明信所知的安静与宁和,像是在春日的风拂过的辰陵之下的层层莽林中,陷入了一场无所顾忌的酣眠。 那实在是太散漫,太自然的姿势了,散漫地有些没心没肺了。 明信沉默片刻,自己按了按额角,抬手将白知秋放在谢无尘腰上的手臂取下来,放回他自己身边,无声一笑。 “快要冬天了,知秋。” 但话音未落,明信就怔住了。 他来石室的本意,本是想碰个运气,尝试了解一下白知秋的情况,以便选择更合适的灵植。可当他握住白知秋手腕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所接触到的,并不是灵魄所特有的虚幻感,而是温凉的血肉。 脉搏轻弱,一下又一下,切切实实存在着。 明信站在原地,彻底失去了反应。 他是想要查探一下能否见到,以便选择更合适的灵植。可当他握住白知秋手腕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所接触到的,并不是灵魄所特有的虚飘飘的感觉,而是温凉的血肉。 脉搏轻弱,切切实实存在着。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32章 长梦 一直以来, 明信都觉得,白知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相当相当令长辈头疼的。原因无他, 就是因为他太能搞事了, 搞起来又疯得很,长辈劝不住,平辈不敢劝,以至于白知秋甚至有些无法无天。 但白知秋的疯至少是有底线的,至少表现出来时候尚且十分可靠且令人信任。再加上这种无法无天, 时间一久, 就会令其他人下意识对他服从。故而在石室中开始隐隐约约显现出排斥,一副来人不走它就要宰人的模样时,明信根本没有冒下一步的念头的机会, 就忙不迭得撤了出去。 他担心自己的贸然惊扰到白知秋, 于是也就错过了自己退出石室后, 谢无尘竭力扫向门口的视线。 他能够进入石室, 其实不是因为白知秋情况好转,而是因为谢无尘醒了。 与明信的惊异不同,谢无尘用了很久,才将自己死死浸没在水底的思绪拨动两分,感知到白知秋的存在。 半年的时间都不够一棵树扎根, 何况是灵魄。他没办法从那种不听不闻不知不晓的长梦中挣扎出来, 不可避免有些烦躁,唯一存在的感知又被影响,第一反应就是要动手。 那是他唯一能够感知到的世界, 绝不可能让任何威胁触及。 明信的行动像是向平静无风的湖面投落了一颗石子, 惊起的却是暴雨将临前的狂澜。岸上的人隔着纷乱的联系窥视到了并不明晰的湖面下的眼睛, 却不知对于双方而言,都是危险将要到来的警告。 直到其中一方主动退开,另一方的警惕也未消失。直到又有什么动静,在湖底轻轻地拨了一下。 那种动静好像带着难以言喻的力量,转眼间便安抚了湖面的涟漪。谢无尘在意识朦胧间伸出手,捞到了重新搭到他身上的手臂,本能搂紧后,才肯放纵自己陷入下一场沉眠。 得亏明信没有看见如此过分的行径,否则,怕是得气得把人强行丢出去。 而谢无尘一睡,又是半年。 其实这样说并不准确,因为过了冬日后,谢无尘是睡睡醒醒的。他清醒的时间很短,多半只来得及在浑噩中确定白知秋的存在。明信让天天瘫在医阁的余寅有事无事多去石室看看,余寅这倒霉孩子老老实实去了半年,愣是一次都没撞到屏障开门的时候,以至于他怀疑明信是太操心白知秋,操心得做了梦。 这话不能跟明信说,会要命;也不能跟秦问声周临风说,会挨打;到最后,余寅思来想去,发现只有每天都在神游天外的夕误,可以体会他这种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组织语言组织不出的复杂心情。 很奇怪,但是很合理。 毕竟里面除了明信爱如珍宝的小师兄,还有他生死未卜的小徒弟。而夕误本人,显然对自己徒弟的死活不太关心,主打的就是一个师父不疼师兄不爱风吹雨打自生自灭。 离谱到了一定程度,反而会变得合理。余寅思路清奇,认为鉴于妖师的行事,没有动静就是风平浪静万事大吉。 但是拖得时间太长,余寅那种溜溜达达爱醒不醒的轻松心情还是随着时间推移略微维持不住了。故而,当他捏着一根下下签,以一种欲成大事的鬼鬼祟祟,“委婉”地向夕误提出想同他一道去石室看看时,夕误稍一犹豫,答应了下来。 后来,夕误再回忆起那一天,都恨不得将余寅团吧团吧,一脚踢回卜阁重修个三百年两百年的,好让卜阁捡起被他丢掉的脸面。 毕竟仙道院乱传的东西有时候就是那么玄学,余寅逛了半年都未曾对他展露露出任何一丝丝温情的屏障,在夕误同他来的头一回,便大剌剌地敞着门,无情地向他的缤纷面色发出了嘲笑。 余寅想了无数个借口挽尊,最后悲哀发现,他还真没什么能压制夕误的东西,只能屈辱地在前面开路。等他一路分花拂柳地撩开藤蔓,被乱花碎叶勾了无数次衣角才站到石台边时,顿时觉得更屈辱了。 连最小的小师弟都反了。 他半弓下腰,戳了戳谢无尘搂在白知秋腰上的手,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夕误,侧过脸小声道:“别的不说,以后小师兄来向你提亲,或者小师弟让你去提亲,你同意么?” 夕误:“……” 孩子长大了,同不同意由我吗? 余寅眼见夕误素来平静的面具上缓缓裂开一丝缝,很是满意。但还没转过头,又听夕误淡淡道:“我揍不了他们两个,还揍不了你吗?” “……”余寅感觉自己的认知确实从来没出过错。 白知秋门下果然没有好东西! 他恨恨扭回头,满腔悲愤无处化解,越看某两个人越觉得碍眼,一下子没按捺住手,拍了拍白知秋肩膀:“小师兄,师门不幸。” 白知秋并不想应和他。 石室中轻风拂过,撩动了鬓边碎发,余寅疑惑地“咦”了声,转过身,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条足有手臂粗的藤蔓,正正朝他胸口抽过来! “什么玩意?!”余寅匆忙就地一滚,“咚”一下撞上了旁边的树干,还没从眼冒金星的状态里缓过来,就见夕误已经退开了好一段距离,冲他勾了勾唇角,其中调侃与戏谑不言而喻。 “你信不信我跟师父告状!”余寅一抹脸,愤愤指责,“绝地台已经不够你发挥了吗?” “……”夕误沉默片刻,礼貌道:“仙门没有连坐的规矩,我也不至于对你动手。” “那还有谁能……” 余寅声音生生顿在喉咙里,跟突然被捏住嗓子的鹅似的,咔咔地扭过脖子。 谢无尘好像还没有醒彻底,显得糊里糊涂的。他一手捏了个余寅认不出的手诀,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将依然在昏睡中的白知秋又往怀里揽了揽,确定人没丢也没跑,才明显地放松了身体。随着他呼吸的平静,对余寅耀武扬威的藤蔓挥动几次,缓缓地退了回去。 余寅嘴张得能塞进去两颗白煮蛋,手忙脚乱比划半晌,一个字都没蹦跶出来。 人都没醒,能搞出这种动静? 这也不太像是现在仙道能搞出来的东西啊。 夕误这才走回原地,试探性开口:“无尘?” 这一次,石室内的灵流没有波动,但谢无尘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夕误沉默片刻,指尖掐了道卦,点在谢无尘眉心。 那是道静心凝神的卦,平时也会用,没什么害处。不过比起其他人的小心翼翼,夕误显然不太介意搞点事情出来。 “这是醒了?”余寅问。 “没醒透。” 梦境是会让人对周遭的感知变得模糊混乱,再加上谢无尘灵魄受损,更需要时间来确定记忆与现实的界线,甚至需要确认自己是谁,身在何方,时至何岁。 时间缓慢流逝,偶有水珠坠落的“滴哆”声传来。夕误垂着眼,一副是不是要把徒弟逐出师门的端量,余寅等得打哈欠,正想找借口溜号,就听有道声音哑声道:“先生。” 那声音的发音甚至有一点奇怪,得认真听才能辨认出来,余寅懒腰伸到一半,一下跳起来了:“闹鬼呢!” 夕误淡淡应了一声:“醒多久了?” 谢无尘又没声了。 夕误这下不等了,不知道从哪摸出颗丹药,在余寅惊恐的眼神中喂进谢无尘口中。 “师兄,”余寅诚恳道,“待会师父来了要是问罪,我就是证人。” “你站在这里,已经是同谋了。”夕误停了停,同样诚恳道。 “那不能,仙门没有连坐的规矩。” 夕误丢飞镖头一回扎到自己身上,沉默片刻,愈发诚恳:“小师弟,负责你仙道院课程考核的长老是谁?让藏书阁重新核实一下你们的成绩,好吗?” “???” 夕误抬手搭到谢无尘颈侧,渡了缕灵气将丹药催化开,终于舍得给自己将脑子摔傻的师弟施舍一个同情的眼神:“半仙修身,正仙修魂,你为何要用自己都达不到的高度去要求他?” 余寅:“……” “但是我的课业根本不需要重修!”余寅濒死挣扎,有气无力的狡辩丝毫没有可信度,“我的考核成绩比起周师兄都不逞多让。” 谢无尘正好低下了头,喉中溢出道不明显的话语,像是在喊谁的名字。夕误注意被带走,总算保留下一丝良心,没再回头用自己的成绩去打压余寅了。 “怎么样?” 谢无尘应声,声音闷闷地,有些吃疼的感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不久,”夕误答道,“止平三年。” 谢无尘长长松了口气,一手抵住白知秋腕上绳结,另一只搭在他后肩上的手却渐渐放松下来。他就这样闭着眼,好久好久,无奈又解脱地笑出了声。 “可我觉得好长啊,先生。” 作者有话说: 夕误:我狠起来连自己都坑,徒弟算什么(摊手) 半个月没动笔,手感是什么不知道,心痛到睡不着觉倒是体会了好多次,下次写这种剧情有现成素材了。 第133章 霜月 “只是一场梦而已。”夕误温和道, 温和得让余寅怀疑这是他要掐死谢无尘的前兆。珍爱小师弟的六师兄已经做好了夕误一旦动手便为他摇旗呐喊的准备,结果被一阵风吹得迷了眼,再睁开眼, 面前就齐刷刷地站了一排人。 碧云天上雷打不动的几位, 一个不差,全直挺挺地杵在石台边,一副要给谁上供的模样。 实话实话,怪吓人的。 所以,夕误清理师门的计划没戏了, 余寅麻木地想。 谢无尘回答完夕误那句话, 显然是又要睡了。但现在察觉到身边的动静,不自觉蹙起了眉。又等了一会,他才又昏昏沉沉地半睁开眼, 花了漏刻来辨认来人身份, 淡淡地弯了下眼睛:“掌门, 师姐, 师兄。” 明信眼眶一下就红了。 放到仙道鼎盛时,几百岁不过是个小辈,放现在,却能称一句老怪。与之相比之下,一年之久当真不算上什么。 但又有一种说法, 说人对于时间的感知, 与他所铭记的事情是相关的。而梦境中所度过的岁月又不能以尘世的时间来衡量,对谢无尘来说,他所经历的时间是停滞的, 又是飞速流动的, 被拉得那么那么长。 太久不曾活动对身体的伤害也是致命的, 夕误变脸比翻书快,眯着眼端详了试图征服自己身体的谢无尘片刻,心道你方才将你师祖往怀里抱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不过当着这么多人,夕误有邪火也不能往出烧,决定眼不见心不烦地将叙旧的气氛留给别人。临走前,还冲余寅半哂半嘲地勾了下唇角。 余寅又被夕误当头重击,没理解他的炮火转向为何如此之快,满脸欲哭无泪,彻底明白了自己抽出的为什么会是一支下下签。 与别人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他自己的运势跌到了低谷,掐多少个卦象都救不回来的那种。 不过现下也只有他们两个没心一个没良心的能无动于衷了,饶是明信,都花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甚至有些木讷地应了声:“你们还好么?” “知秋的情况一直在好转。”谢无尘轻声回答,尽量让自己声音清晰些。在提及白知秋时,他一素带着冷感的声音不自觉就带上了不一样的柔软,“万象天的风水阵局被改变,反过来供养了他。他的身体而今是以天地灵气所成,再有些时间,灵魄修养好,就能醒过来。” 过去所有的阴霾都会随着春日掠过长林的风冰消雪融,他会从三百年来藏在心中的愧疚和哀伤中,从一百七十多年担在肩上的冰冷和疼痛中,从世间最后的登仙之地中,再次睁开那双曾凝望过人间的眼,走回令无数人所向往的山巅。 那是一轮会照向路边一花一石的月。 作者有话说: 去年有几天沉迷于回合制游戏,给碧云天天团都写了卡面,还给一些角色写联动技能。秋崽定位辅助,主动技能“霜月照花”。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明白,秋崽作为全文战力最强,为什么会成为辅助。而全文最不能打的小谢,却成为了主攻,还是aoe的那种。 感谢观阅。 第134章 无情 谢无尘只清醒了两刻不到, 简单回答了明信几个问题,若要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知道, 不清楚, 等知秋。” 余寅听得一脸麻木,但这个确实不能怪谢无尘,又是无有地动的风水大变,又是天地灵力为灵魄塑身,别说现在, 放在曾经都是闻所未闻。谢无尘一闭眼一睁眼, 对眼前的情况没有崩掉心态,已经很不容易了。 于是没处理的事情还是没处理,几个人三步一回头地出了石室, 明信手里捏着那个没来得及拿出来的灵植小人, 一脸担忧:“但知秋一素没受过什么委屈, 能睡得惯么?” 余寅走在最前面, 闻言一下没控制好脚,差点把自己的脸委屈到地上去。 “师父,”余寅语重心长,循循善诱道,“您该去跟夕误师兄好好谈谈这件事。” 毕竟白知秋醒后, 听谁的都不一定了。 明信更加恍惚地走了。 不过谢无尘后续的恢复没有他们预料地那么快, 足足一月后,他才再一次醒过来;又过了半年多,才勉强能出石室散散步。就是这孩子努力得让人害怕, 身体方恢复不久, 就向夕误传了信, 请他送些修行的典籍到石室。 而夕误显然不是很想面对自家混乱的师门关系,跑得连个人影都不剩,于是跑腿那个倒霉蛋,依然是算卦不出上上签的余寅。 那会正是冬天,万象天刚下过雪,虽然到不了滴水成冰的程度,但也冻得人揣手缩脖的。石室内却花木繁芜,温暖如春。余寅盘腿坐在地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掐着花,无所事事道:“灵魄才养好多少啊,又没人拎着春校秋校的规矩追你,有什么可着急的?” 谢无尘顺口敷衍:“后面总要去选课要过课业考核,现下做点准备也好。” “要准备干嘛一个人准备,找师姐他们教你呗。我们几个当初的考核成绩都遥遥领先,而且那时仙道院考核的严格程度哪是现在能比的——你是没见过那些考核前夕跑去藏书阁拜大阵的弟子们有多惨惨凄凄。” “……”谢无尘微妙地顿了顿,用一种有点迟疑的语气道:“可是,小师兄当初和我提起余师兄的课业,说……” “说什么?”停顿的片刻,对成绩极其敏感的余寅立马咬了饵:“我课业怎么了?” “他说……”谢无尘手上翻过一页书,平静道,“余师兄的修行中规中矩,秦师姐他们看不下去,拉着你去绝地台轮番揍了好几天,考核成绩才不至于丢人的。” 余寅:“……?” 余寅:“???” 余寅目瞪口呆:“学宫禁止造谣,明白吗?!” “知秋从来不说谎。”谢无尘微微一笑。 “不说谎?”余寅鼻孔朝天,冷哼,“一年前那个被骗得跑动跑西,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小傻子是谁?” “……” 石室内一下变得极其安静,谢无尘坐得高一些,隔着一大片空地垂眸盯着余寅,眼神里刀光剑影,满是思考怎么将他活剐了不会被追责的意味。 “余师兄,”谢无尘一脸冷漠,“但凡你的卦象准一点……” 我的卦象准一点,让你第一天就去勾搭碧云天的小师兄吗?你能不能更敢想一点?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师重道”四个字! 余寅内心咆哮,用更为审视的目光瞪了回去,义愤填膺:“你像是还准备认我们当师兄的样子吗!” 这招谢无尘现下已经不怕了,淡然回驳:“我与知秋一道走过生死关,算是上禀九霄,下达黄泉的。真要讲究起来,天底下怕是没有哪份姻缘能比我们来得更难能可贵。” 你们成的是姻缘吗,你们乱的是碧云天乱得不能更乱的辈分。余寅根本不想听这些,恍惚间看到的只有自己备受欺压暗无天日的以后,觉得这事更不能成了。但他组织好的谴责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谢无尘又道:“何况,余师兄,乱点鸳鸯谱的事情你做过了,险些劳燕分飞的事情你也见过了,为什么不能衷心祝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在口舌之争上,余寅极少占据上风,当即给谢无尘气了个倒仰。他哑了半天,决定搬杀手锏:“你敢把这些话说给掌门听吗?” “唔,”谢无尘稍一犹豫,抬了抬手腕,露出腕上灵力流转的绳结:“掌门会同意的。” 但吵架这事情,是很符合此消彼长的规律的。谢无尘底气一松,余寅气焰立马就上来了,再抬出明信的时候,头都扬了三分:“高堂在前,你两再情投意合,也得师父开口同意。师父养了小师兄三百多年,岂止是视若珍宝。与其凭你先生一个人不知道说到哪辈子,你不如提前求求我们,在你上门提亲的时候少摆两道槛……” “余师兄,”谢无尘看余寅大有滔滔不绝继续下去的架势,彬彬有礼打断,“知秋还没有醒。” 余寅一哑声,但旋即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谢无尘耍了——白知秋灵魄受损五识尽封,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在旁边吵嚷些什么? “不是哦,”谢无尘“好心”提醒,“知秋能感知到我在做什么。” 余寅:“?” “你告状?” 谢无尘但笑不语。 余寅对谢无尘的话保留了十成十的怀疑,但还是探头探脑地去看在后面睡着的白知秋。 在白知秋的修养一事上,明信的行为与他应有的身份地位和年龄阅历完全相反,每天都在想着如何往石室中送些东西,好让白知秋睡得更舒服些。等真的送完了,又觉得哪里都不对,满脑子想让谢无尘搬出来。余寅觉得,明信是怕两个人在一起,发生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但夕误又表现出了对谢无尘极大的信任,声称自己教出的徒弟,绝不会趁机惹得天怒人怨。 然而,最后击溃明信的是白知秋对谢无尘的异常依赖,哪怕谢无尘短暂离开石室,里面的花木都要发会疯。最致命的一次,石台上的连理枝将谢无尘捆了两个时辰,才肯安静下来。 明信觉得自己认知出现了错误,被欺负的那个不一定是白知秋,但又觉得哪里不对,更为恍惚地屈服了。 变了心的小师兄,泼出去的水。余寅凭借自己阅览话本无数的经验,认真脑补了一个明信暴怒,褫夺掉白知秋的继承权,让他凄惨流落万象天,而小师兄最终认清所配非良人,抛弃某个不靠谱的后辈,重新回归碧云天的年度大戏。 但还不等他的戏台演完戏闭幕,白知秋忽而就闷声哼了一声,像是不太舒服。谢无尘赶忙放下手里的书,将人抱进怀里,一句句轻声哄着。 自己好像不是太适合在这里,余寅默默转了个身。等谢无尘终于将白知秋安抚好了,才两手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往出看。 谢无尘微垂着眼,没有在笑,那目光愣愣地,有些说不清的落寞。连理枝淡金色的光芒落下来,给他眉梢眼角都笼上了一层不甚明晰的微光。余寅微微一怔,然后就见谢无尘垂下头,在白知秋眉心落了个吻。 完了,转早了。 师父啊,你养的白菜没了啊! “怎么了?要醒了么?” “没有,做噩梦了。” “啊?”余寅一脸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满是不可置信。 “知秋的情况同我不一样,他要等仙身重塑完成,才能醒过来。而且他灵魄缺失,我不希望他因为外界影响提前苏醒。” 而不醒的代价,是三百年来的过去,会在变成不受控制的困扰他的梦境。 “他曾经心魇那么重,你不怕功亏一篑?!”余寅震惊,感觉自己完全跟不上谢无尘的思路。 “为什么要怕?”谢无尘与白知秋十指相扣,两个人的同心结就贴在一起,反问道,“他能够感知到我。” 这一次,会有人陪他走过那不见天光的长路,不后悔也不离开。 “而且,我相信他。” 相信他不会再困于心魇,还是相信什么,谢无尘便没再说了。余寅又盘腿坐下来,想起来什么:“之前,我听人说,小师兄的心法是无情道?” 谢无尘目光瞬间就变了,将敌我区分得极其明显:“打听这个做什么?” “替师父问的嘛。”余寅探手,语气真挚,至于真相几何,难说。 “太上忘情也,无情之上是为忘情。”谢无尘回答,“知秋从前一直跟我讲,无情道没有外人所以为的狠厉。伊始我也是不甚信的,直到后来我彻底想明白这句话。” “为万物所动,却不为万物所扰。白宇云能够趁虚而入,是因为知秋认识到了‘白知秋’这一身份,却没有对于‘自我’的感知,他对于外界的感情,是被其他人所强加于身的。而当知秋在天地至公间认清自己,也肯承认自己会产生与‘自我’有关的感情时,他就能够从心魇中走出,彻底修成无情一道……” “等等等……”余寅打断,“说明白一些。” “至公至静,”谢无尘道,“否定自己的存在,也是一种偏执。既然是掌门要问的,掌门自然是能够明白的。” 余寅反正是有点没想通:“为情所缚,反而修成了无情道?你自己难道不觉得有问题吗?” 谢无尘不答,送他到了门口,刚要关门,余寅又想起什么,探头回来:“所以,你不急着让他醒,这么急着修炼,到底为了什么啊?” 谢无尘把着门框,面无表情道:“为了提亲时不被打死,余师兄信吗?” 余寅“嘿嘿”就笑,搓着手,计上心来,却又听谢无尘道:“不过,余师兄既然如此为师弟着想,提亲一事,就烦请余师兄多上心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可以解锁黏黏糊糊小情侣一对了~ 感谢观阅~ 第135章 流年 谢无尘嘴上说着不着急让白知秋醒, 身体却很诚实,每天都在琢磨如何能让那株连理树长得更旺盛一点。 余寅好心给他送书,三次就有两次能撞见能让自己原地转世的画面, 最后气得人都不肯露面了, 将书丢在石室外就跑。 某个人能哭诉的师兄太多,轮不到他关心心理状态。 虽然自己担心的人有更多人关心。 整整吊了众人三年的心脏的某位小师兄,并不在乎他们的提心吊胆,兀自睡得安稳。他的情况一直在转好,后来更是有了谢无尘经由同心结渡来的供养, 甚至变得没开始那么黏人了。 按照白知秋的预设, 是自己先醒,谢无尘后醒。这样的话,他来得及为自己折腾人身, 顺带找个不上心的借口, 免得谢无尘一气之下去刨白宇云的坟。而白知秋直到醒来的时候, 都是这样以为的。 他知道自己刚醒, 不可避免地有些倦意,于是本能性地去摸身边人的手,确定那个人还在,然后顺着小臂一直摸到手肘,又侧了侧手搂到腰上。 石室中光线昏暗, 落在谢无尘脸上时, 会顺着敛闭的眼睫和挺拔的鼻梁,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白知秋眨了下眼,忽而觉得他比自己所知的好像还要更好看一点。与自己的相貌不同, 谢无尘的眉眼颊线都是带着锋利感的, 很符合世俗对于男子的审美。 他抬指点点谢无尘的眼角, 又顺着鼻梁划落在他唇上,感受着轻轻扫到指背的呼吸,无声地弯起唇。 黑暗中做什么都是很适合的,它会纵容人的欲望,又心照不宣地为心怀不轨的人做好掩盖。白知秋的手指慢慢一路向下,抵在谢无尘心口,就像不久之前谢无尘要求他做的那样—— 然后敏感的小师兄就发现情况不太对,悬崖勒马一般飞速收手,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动作怕是用尽了白知秋有生以来所有的速度,却还是在谢无尘面前功亏一篑。天旋地转间,白知秋一手被扣在耳边,迫于被压制的姿态微微向后扬起颈:“你放开我。” 谢无尘不为所动:“你方才想对我做什么?” 想吻你。 在一些小事上,白知秋倒不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思,但现在被控制,最具威胁性的地方还被对方抵住,他在倦懒之余忽而就有了些戏弄人的想法。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略微眯起,正对上谢无尘的眸光,语调懒洋洋地:“你没有趁我睡着的时候对我做过么?” 很好,很致命。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甚至加个时间限定词,比如“一天”,答案依然是否定的。生死险境走过,纵使今后仍有无穷岁月,两个人在一起的每时每刻还是显得那样珍贵。 谢无尘俯身,与白知秋鼻息相闻,他声音有一点微微的哑,像是遭了风似的,轻声问道:“不可以吗?” 在这样的距离里,黑暗就显得没那么让人喜欢了,可它依然让什么东西在肆意生长,连额头都为此浸出了微微的薄汗。白知秋动了动手指,谢无尘便松开他,任由对方抬手,轻轻抚摸过自己的脸。 白知秋还是那一身华丽的金纹白袍,这是他灵魄的具象化。而谢无尘则是一身轻薄松垮的棉质里衣,因为动作的原因,领口散开几分,露出锁骨和胸膛来。白知秋得寸进尺地将手顺着领口往下探,目光却是带着微微伤感的:“你心跳很快。” “嗯,”谢无尘应声,“你没有么?” “所以为什么不可以?”白知秋轻轻地问,显得有些委屈。 谢无尘便垂首,用鼻尖碰了碰他鼻尖。 这个动作好像惹到了白知秋,让他又开始不大高兴了。他好像想说什么,但张了唇又没出声。谢无尘猜他是怪自己过分,不过谴责不出口,只能自暴自弃忍了。 他用感知心跳的那只手覆上谢无尘后颈,然后半悬起身,就着这样的姿态,吻上了谢无尘的唇。 白知秋的吻是试探性的,有些青涩——他还是不太懂该怎么主动去做这件会令自己、也令对方欢喜的事情。谢无尘便引导着他,主动张开唇齿。 这个吻不算长,毕竟白知秋是真的不懂。到了后半段的时候,谢无尘发觉白知秋有些支持不住,将他压回了石面。于是这个不成章法的吻在交错的呼吸中草率结束,转由谢无尘主导。 换做谢无尘,意味就完全不一样了,相触与索取,谢无尘明白该怎样对待白知秋。交缠之间,他仿佛要将白知秋所有内敛的部分都剖开,见证到那个人的灵魂。白知秋反抗不得,隔着布料触及到对方腰腹间明显的线条,意识模糊中,彻底认识到一觉睡醒后,所有事情已经朝着他所预想的反方向策马狂奔。 他的走神换来的是谢无尘愈发深入的亲吻,气息的被掠夺换来的同样是想要更接近一些的想法,久别重逢需要更多的东西来弥补,但白知秋却不太情愿了,微微挣扎着。谢无尘不了解情况,只好先放开他:“怎么了?” 白知秋摇了下头。 他眼睛中蒙着一层水光,连眼尾都沾了一点红,面颊同样褪去了苍白,显出一种似玉似瓷的柔和,发衬得目光盈盈,面容白皙。他唇色湿润,身体却抗拒得微微发抖。 但同心结却没有告诉谢无尘任何不好的消息,他有些拿不准情况,问话白知秋也不说,他低头亲亲对方唇角,想骗人开口,却见白知秋又想躲没躲开,有些带着泣音道:“别……” “别?” “嗯……”白知秋侧过脸,不自在地动了动腿,“这具身体……有些太敏感了……” 谢无尘先是一愣,继而笑出了声。他翻身在白知秋身边躺下,就势将人往怀里一揽:“你刚刚醒,我没有想。” 白知秋面露谴责。 谢无尘从前极少见到白知秋露出这么鲜活的表情,竟然隐约感觉到两分稀奇。但白知秋谴责的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了,闹得他只能把人抱在怀里哄,结果越哄越糟,闹得白知秋更累,转过身不肯理人了。 “小师兄,”谢无尘没法,最后挑了个算不算重点的事情,道,“你醒了,明天要见见掌门么?” 谢无尘陆陆续续醒的几次,手中虽然有玉简,但人没有醒透,想不起来这件事。现在白知秋醒,总不能让明信再担心了。 白知秋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里的困意又起来了:“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不很久,我在冬天醒过来,现在是春天。”谢无尘温声回答。 “可我觉得你变了好多啊,”白知秋答非所问道,“同以前不一样了。” 其实这话的意思很表面,白知秋入阵时将将及冠,仙身重塑的年纪便停在了那时。而谢无尘尚且是凡身,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会有变化是很正常的。 但这话偏偏让谢无尘想起很多无关的事情,比如白知秋的过去,亦或是白知秋隐瞒过的一些事情。那些过往随风而去,变成纸上一笔尘埃。他手中勾着一缕发,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温柔:“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只要你愿意,我们会有多到高岸深谷,斗转星移的时间。 “唔……现在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白知秋又问。 “兴佑二年。” “嗯?”白知秋被这句话一下子吓清醒两分,可惜声音里还是困倦和茫然,“什么?” 谢无尘重复:“兴佑二年。” “……” 这不能怪谢无尘,仙门有自己的历法,但学宫的记岁跟着大周,因此导致了极其致命的一点——人间界帝王一换年号,他们便要一道更换记岁。前些年年号更换太频繁,仙道院有些不太想跟人间亦或是朝廷有牵扯的,便一直沿用着“清和”年后的那一个。 谢无尘笑了一声:“大周亡了,新朝为越。” 白知秋先是一愣,然后轻轻“啊”了声:“北越啊,我以为是大周又换皇帝了。” 显然之前顺安朝廷的八年内乱让他们都有些心理阴影。 “一样的,是换了。” 不过这些事情与他们无关,也与普通人无关。 白知秋的声音彻底模糊了,谢无尘拍拍他:“睡吧,好梦。” 他窸窣两下,又滚回了谢无尘怀里,不出漏刻,怀中人的呼吸声便变得平缓而绵长,乖乖巧巧地像个白狐团子。谢无尘觉得可爱,伸手想去碰他纤长的眼睫。 就在指尖触碰到的一刹那,白知秋的身影霎时散为无数光点,向连理树上汇聚而去。连理树枝条伸出了它的枝条,在空中编制成一张藤床,白知秋的身形就在其上凝结。 他一只手搭在藤床边,手指虚虚曲着。有藤条见缝插针,仗着自己纤细又开了花,欢快地在白知秋腕上绕了一圈,然后将细弱的藤尖搭到了白知秋手中。 谢无尘:“……” 谢无尘:“???” 藤条上的小白花在光芒笼罩中微微摇曳,生机勃勃,向谢无尘发出无声挑衅。 满眼只有白知秋的谢无尘当即跳起来,几步上前,恶狠狠地将藤条从白知秋手中抽出后尤嫌不够,非要在白知秋指节上再落个吻,才肯给他放回胸口,又警示性地狠狠瞪了藤条一眼。 藤蔓委委屈屈地在一边游走,没精打采地耷拉下去,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 只可惜,凡人与灵植的想法并不互通。藤条失去了与石室中某位主人亲近的机会,而谢无尘,失去了一整夜的睡眠。 作者有话说: 和藤条争宠,幼稚! 感谢观阅~ 第136章 灭口 谢无尘很早就知道, 白知秋并不是那种睡觉很乖的选手。他有一种奇怪的技能,睡得浅还好,若是睡得深了, 无论头一夜如何折腾, 第二日醒来时,必定是安安稳稳同昨夜入睡时一个模样。谢无尘偷偷观察过他两次,发现他对这点没有一点自觉,不知道是没人告诉过他,还是就没人知道。 昏迷时候还好, 他不安分还不会影响到谢无尘。但谢无尘醒后, 就曾无数次庆幸过,他身上的袍子不会因为他的折腾而乱的不成样子。 尤其是白知秋快醒的时候,折腾得更加过分了。谢无尘不急着催他, 他便每天换着法子往谢无尘身上缠。有几天谢无尘总是做噩梦, 梦里自己被压在沉甸甸的大山下, 同某段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妙。等他睁开眼, 不出意外的,胸口上要么搭着一只胳膊,要么趴着一个人。 某只小师兄根本不想给他留下任何活路。 后来谢无尘学聪明了,晚上睡前将白知秋整个囫囵裹住再抱怀里,可以有效遏制他的恶劣行径。现在白知秋跑去树上修养, 谢无尘还有些不习惯。这种不习惯害得他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醒来时,脑海都是不甚清晰的。 他按着习惯,确认了白知秋的情况, 梳洗完便盘坐在石台边适应心法。他先前修行的心法重灵魄, 现在不太适合了, 重肉身的心法少之又少,修行起来也难上许些。 灵力在体内流转过被金线穿透过的经穴时,依然会有微微的刺痛,细细密密地,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谢无尘对这种感觉已经习惯了,等它们完全消失的时候,他的仙身也就修成了。 只是今日的修行多了点阻碍。 一个完整的周天尚未走完,谢无尘就觉得身边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不等他反应过来,腰上就多了一圈不松不紧的束缚,他稍稍一愣,睁开眼,就见白知秋就势滚进了他怀里。 谢无尘:“……” 某些致命的折磨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白知秋尤嫌不够,揽着他的腰,整张脸都埋在衣服里,小猫认人似的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谢无尘给他吓得怎样都不是,小心从旁边拉了软枕,给他垫到悬空的肩背下。 白知秋又蹭了两下,整个人哼哼唧唧地,哼唧得谢无尘险些将他掀下去。袖中的玉简好巧不巧地此时来了传信,估计是得知消息的明信在问白知秋的情况。谢无尘想伸手去拿,白知秋却不让,胡乱来抓他的手。 没有得到回信,玉简休息了一会,而后又紧接着来了好几条,不知道是想确定什么。白知秋估计是嫌它烦,“啪叽”一下将手压了上去。 震动不休的玉简被迫安静了。 但你很快就得醒了,谢无尘无情又绝望地想。 明信昨夜得知白知秋苏醒的事情,今晨给谢无尘传信也是想问问他们几时可以过来找人,现下就在石道外的议事堂蹲着。谢无尘不来信他们也不能擅闯,万一撞破了什么,这个学宫就不用留了。 于是一圈五个人——没有夕误,盯着中间的玉简,怕是想盯出个洞来。 而另一边,白知秋终于在谢无尘越来越隐忍的脸色中发觉了什么不对,茫然地松开手,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撑起身,盘腿坐在旁边,稀里糊涂问道:“谁的传信啊?” “掌门。”谢无尘终于可以松口气,声音里都是如释重负。 “唔,好吧,先见一见掌门。” 谢无尘点头,便给明信回了信。白知秋偏头看他收起玉简,又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倒。 “知秋,”谢无尘叹气,“你说了要见掌门。” 掌门来了,不舍得动你,但难保不会打死我。 “从万象天过来,至少要一刻钟,”白知秋根本不听,含糊道,“别动。” 谢无尘认命地闭上眼,被迫承认了某个赖床的一刻钟。 但白知秋明显将他的隐忍当成了默许,默许在某一种程度上,又可以被称为纵容。白知秋抱住了,又梭巡着想亲谢无尘。他本来就不算对某些事情抱着忌讳心态的人,现在又仗着自己没有睡醒,更加肆无忌惮。对谢无尘来说,则是超出自己意料外的坦诚,让他完全招架不来。 他缓口气,把白知秋捞到怀里,强制性地吻了吻他依然闭着的眼角:“别闹,等下还要见人。” 但话音未落,谢无尘就听见石门被推开的一声响。他霍然抬头,猛然对上了一排直愣愣盯着他们的眼睛。 双方面面相觑,中间寂静万分,恍惚能听到萧瑟的风吹过。 “一刻钟”,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说: 明信:这不是我养大的崽子!不是!把我的白菜还给我! 第137章 应约 白知秋从前相当独立, 虽然身娇体贵,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清清冷冷谁也不靠谁都不管的架势,只偶尔累了倦了才能窥见两分这样的模样, 连明信都没见过几次, 更何况其他人。秦问声冷静转过身,明信姜宁目瞪口呆,不明真相的周临风被余寅踮脚捂了眼睛,一边捂一边咆哮:“哪来的孤魂野鬼把小师兄给夺舍了?!” 周临风把他爪子薅下来,扔旁边了。 白知秋显然也没想到, 自己一个任性导致了而今的尴尬境地, 慢好几拍地从谢无尘怀里出来,坐在一边兀自缓神。等了好一会才又睁开眼,闷闷喊了声“掌门”。 没傻也没呆, 还好还好。明信松口气, 接连打击下已经没多余的思维再去思考他到底是该给白知秋准备聘礼还是嫁妆了:“醒了就好。” 白知秋应声, 以为没人看见似的, 不声不响又往谢无尘旁边蹭了蹭。 余寅指着白知秋,泫然欲泣:“他以前不这样的。” 姜宁摸摸下巴,认真点头,周临风冷眼旁观,不予置评。 谢无尘偏头瞧了白知秋一眼。 白知秋脸上那种好觉未尽被强行吵醒的不悦还没散尽, 唇角微微抿着, 眼皮也耷拉下来。他面颊上难得有些血色,皮肤又是玉一样的温润,看上去反而有种狐团子挨了训的委屈和听话, 让人不自觉会升起欺负了他的愧疚之心。 只有当真了解他的人, 才知道这幅样子都是作出来的, 没准在心里给他们戳第几个小人。 明信探了他的脉心,又去探灵魄。寻常情况下,没几个人有命去碰另一个人的命门。白知秋被惹得不太乐意,一个劲往后躲,躲着躲着就又躲到了谢无尘旁边,任人宰割一般仰头靠在他肩上,眼如死灰。 秦问声和周临风他们围了半圈坐在对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没嘀咕完,就见明信收回灵力,面色愈发凝重。 在明信阴沉到风雨欲来的眼神中,白知秋才知道“心虚”两个字怎么写,直觉不妙。果不其然,谢无尘头一回听明信沉了声音:“你的灵魄怎么回事?” 该来的永远躲不掉,白知秋乖巧回答:“没有了。” “什么意思?”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嘛……”白知秋又往后躲,试图拿谢无尘挡箭,结果被谢无尘毫不留情扣在了原地。眼看后路断绝,白知秋硬着头皮迎上了明信阴沉沉的脸色,语速飞快:“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我黄泉道往人间的封印有损只能用灵魄弥补所以我牵扯起的因果至此算是结束了而且映花幻境是不是用不了了呜……” 明信:“……” 谢无尘:“……” 底下排排坐的几个人:“……” 小师兄,做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样回答问题。 白知秋面对着他们呆滞的眼神,更委屈了,大有再被盘问一句就原地哭给他们看的意思。 “没办法的事情,”作为全碧云天智商谷地,只有余寅在试图分析白知秋的话,“因为你,三界封印有损?” 谢无尘替白知秋点了头。 “哦,虽然我应该感觉意外,但好像又不太意外。”余寅不了解白知秋和白宇云过去的歪歪绕绕,也不是很想了解,总觉得这东西在碾压他已经被打击得所剩不多的大脑,“三界封印以灵魄所铸,弥补自然也要用灵魄,”说到这,余寅狐疑抬起头,“所以,你是怎么和它扯上因果的?” 白知秋斜瞥着明信的脸色,说了句废话:“与我曾经走通天路的因果。” 白知秋不想明说,不过谢无尘清楚,白知秋所说的因果是他在天碑刻名后又回头,杨雨仙师为他打开的缝隙。白宇云能够返回人间,又在百余年后牵扯起这样一场腥风血雨,多半也与这道缝隙有关。现在诸事了结,白知秋诛杀了白宇云,又分魂弥补上这道裂缝,他身上的因果从此剥得干干净净。 “所以映花幻境坏了,是因为黄泉道又被封印了。”余寅似解非解点头,掰着手指,忽而间又明白过来什么,震惊万分:“所以,过去,两百多年,你不但没有发现那道裂缝,甚至还用它做幻境来为难我们?!” 白知秋:“……” 白知秋:“其实这样说没有大错。” 虽然很不想承认就是了。 余寅气了个绝倒,“咚”一下翻起白眼,周临风怕他再搞出什么离谱事情,把人拎着后领拖走了。 明信稍一恍惚,他不了解个中详情,但听白知秋语焉不详提几句,拼拼凑凑自然能得知真相。 其实他早就已经想到了,只是不太想承认而已。 三百年前白知秋完好无损回到他身边时,他就想到了的。在掌门令为夕误等人挡下致命一击,谢无尘又拥有了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后,他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 一些虚无缥缈,支撑他在人世间磋磨的借口,终于走到了消散的时候。 白知秋定定凝视了明信一会,忽而起身,在他面前直直跪下去。他肩背挺直,双手交叠,直叩而下,在那一瞬褪去了此时所有的轻浮与稚嫩:“对不起,掌门。” 这一幕在明信眼中实在是太熟悉了,一百七十五年前,白知秋也是这样跪下来,向他平静讲述着自己的打算,引着自己的命运走向那个生死未知的既定的未来。 “不必抱歉,”明信手掌落在白知秋发顶,“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和杨雨仙师,皆是无干。” 白知秋默然不语。 “说说你的仙身吧,”明信将他牵起来,“为什么会变成而今这般?” 白知秋悄悄看了谢无尘一眼,背手去勾他的手指:“……师父,给我留了一些东西。” “准确来说,可能也有扶楹仙师的力量。”白知秋略一迟疑,张开手,在他掌心中,灿金色的光点浮现出来。随着光点的显现,明信感觉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灵力的力量,更为纯粹干净:“应当可以叫‘愿力’?凡人出自本心的祈祷,在天地法则的认同下,所化的另一种力量,古早仙门中应当有过类似的记载。” “但这并不是凡人或者仙能够获得的多到能够具象的力量……”明信有些不可置信,“即便有记载,也太过久远了。” 不是仙,而是神。 “凡人的愿望起源于自身,多寄托于山河日月,”白知秋微微笑了,“万象天因封禁阵而成,而我是万象天的阵主,也是与此间天地干系最深的人。” 白知秋稍稍顿了顿,续道:“扶楹仙师一生救人无数,在她死后,应当将自己的力量交给了……我师父,而师父,又在芸笥天阵局中,封存了自己极大一部分力量。” 后来,这部分力量被白知秋所剥离,封印于掌门令,再由谢无尘渡入万象天阵局,从而供养给白知秋。 而机缘巧合之下,以扶楹仙师所留下的力量中的愿力作引,引动了此间山水所承载过的愿力,学宫中弟子们身上的愿力,甚至引动了被白宇云所控制的血傀对于生的愿望……诸多愿力所汇聚在一起,尽数由白知秋所承载。 那一瞬,他其实是超越了仙与神的界限的,没有人能说得清那种感觉,他与此间山水共鸣,与所有渴生的人共鸣,所有人的祈愿与悲喜尽数闻之于耳。这些力量随着他一起走到了黄泉道,消弭将尽时,又被为他所渡化的生魂,还有学宫送去的无数祈愿所替。 白知秋若是选择前往仙京,那一身山河袍所代表的愿力将会尽数归属于他,若在古仙门,岂止是常人所不敢妄想的事情。可白知秋在拂袖间振落山河,愿力归于此方天地,迫使天道承认了万象天的存在。 于是此方天地同样护佑了他奄奄一息即将消散的灵魄,以此间钟灵毓秀为他塑身,让他得以归来人间。 “所以说,我现在不算仙,也不是人,一定要说的话,可以称之为‘灵’。” “凡人的愿望么……”白知秋轻轻叹了声,“或许就是这样吧。” 谢无尘垂下眸,碰了碰白知秋的侧脸。 白知秋原本的容貌便足够惊艳,现下更是完美到了毫无瑕疵的地步,眸光潋滟间,恍如星子垂落。从前夕误说,无情道得天地偏爱,可现在想来,天地原该有情。白知秋庇佑此方三百年,天地便应约让他以万灵之身归来。 而黄泉道上那些终年不散的血腥,通天路尽头璀璨到不可直视的华光,从此皆化为过往无足轻重的一笔。他们不入黄泉,也不求仙途,在凡尘间兜兜转转,便已足矣。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38章 假字 白知秋没说几句话, 又嚷嚷着犯困,往谢无尘怀里钻,明信几人便退了出去。这边几个人前脚一走, 白知秋反手就扔掉谢无尘, 爬到树上去了,颇有不认账的混账风范。 比起谢无尘,白知秋的状态显然要好上许多。在第一次苏醒后,每天都能醒上一两个时辰,陪着谢无尘看他做课业, 只是多半时候看着看着会又睡过去。小半个月过去, 偶尔精神头好一点,甚至还会写点小问题吊着人。 谢无尘第二天若是解出来了,他便仰着头索一个吻, 若是解不出来, 他就慢慢悠悠地解释给他听。 从热衷程度来看, 某位小师兄是很享受这样的生活的。 只是谢无尘觉得该想办法让白知秋认清一点, 就是不要每次都突然出现在他怀里哼哼唧唧,他是人,不是木头,不是很受得了这样的行为。 更过分的是,每次他将睡着的白知秋放回藤床上时, 那些藤蔓总是会主动去靠近他, 跟生了灵似的。尤其是在发现谢无尘不会真的对它们动手时,更加肆无忌惮了,把谢无尘整得好气又好笑。 当时春校将将开课, 白知秋彻底恢复前, 怕都不是很离得了人, 尤其是离不了谢无尘。于是谢无尘没去选课,由白知秋安排了课程,又由周临风开后门在各阁的课程名册上加上了名字,等到结课时去跟着当届弟子一道考核。 考核成绩递交到藏书阁进行最后一次审核时,基本要到六月底。以前的审核由白知秋负责,这两年换做了周临风,今年又多白知秋来浑水摸鱼,旁边还跟了个谢无尘。 “内幕!绝对有内幕!”白知秋到的时候,余寅正声嘶力竭,据理力争,试图将籍册从周临风手里夺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仙道院打的什么小九九,不就是为了讨好师父和小师兄,以图明年春校安排示教室的时候多抢几个位置,好用来炸仙法吗!你们考虑过每年维修需要花费多少灵玉吗!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 周临风死死扯着另一端,有史以来,白知秋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咬牙切齿的模样:“余寅你讲一讲道理!哪年不是千象院一声不吭跑来仙道院抢示教室?只要问了,借口绝对是‘千象院不耐仙法’,再问就是绝地台见面,然后放我们鸽子!示教室到底是我们炸的还是你们炸的彼此心知肚明!每年千象院的消耗绝对有一大部分算在仙道院头上!你一个卜阁弟子,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站在藏书阁这边!藏书阁出的灵玉流向,你是不是根本没看过!” “轰隆”一声,籍册上乍然迸出璀璨金光。没等余寅反应过来,周临风就飞速松了手,以免自己被波及,甚至还从容不迫地掸了掸袖子。 余寅“噔噔噔”退开好几步,后背抵到墙上,才免去当众摔倒的惨剧,愈发目瞪口呆:“说不过就杀人灭口,仙道院都这么不讲道理吗?” 另一边两个新入学宫的小弟子目睹全程,满脸震惊。然后被旁边的接引弟子忙不迭带走了,边走边解释什么,显然是不太想让他们先入为主地对学宫留下什么离谱的刻板印象。 白知秋垂手,从余寅手中抽走册子,凝神看了两页,轻笑着递给谢无尘:“给,看一看。” “我的成绩吗?”谢无尘问。 “嗯哼。” 余寅面露绝望:“不讲道理的到底是谁?各阁的考核都是有具体要求的,他一个人高居榜首,成绩差距还这么大,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他的成绩不计入各阁,”周临风摁住突突跳的额角,仁慈道:“余师弟,有时候你得承认,这样的成绩在我们中间不是个例。如果你也想要的话,可以选择重修。” “周!临!风!” 白知秋将籍册放回书案,礼貌退后一步,带着谢无尘远离战火中心,朝录名阵走去。 学宫三阵,藏书阁录名阵是谣传。但而今的万象天封禁阵毁了,非要把这三阵补齐,也只能用录名阵了——毕竟映花幻境跟着封禁阵崩了,白知秋好像有修它的打算,但目前没有那个精力。 录名的金笔就放在一边,白知秋调了近四年入学宫的弟子名册下来,随意翻看过去,不太上心道:“这两年的新弟子还是很多。” 盛世不需仙,这是人间几番兴落间未曾改变过的至理。谢无尘伸手,将白知秋鬓边垂落下来的碎发给他理好:“西蜀夏凉已经确定与越朝的臣属关系,而南琅拒绝议和,大抵还要乱上一些时间。不过这两年天灾渐少,去岁江州千里良田丰收,朝廷还免了江州赋税,是个属于盛世的开头。” “确实挺好,”白知秋又翻过一页,“这两年有文松月的消息么?” “有,”不过提起文松月时,谢无尘稍稍顿了顿,似是在思考如何开口,“我们离开后,虽然有苍郡出手相助,但……” 仍然有许些人,没有救回来。 “生死有命,”白知秋同样默了默,“总会有救不了的人,竭力便是。若是愧疚太多,便徒为自己加了束缚,束手束脚。” 谢无尘微微弯起眼。 白知秋现在懒得很,面上说着来帮周临风核查成绩,实际上是在石室中闷久了,逮着机会出来放风的。他溜溜达达地在藏书阁大厅逛了一圈,玩够了便准备继续回去睡觉。谢无尘跟着走出藏书阁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流转不休的录名大阵下,余寅和周临风依旧不知为了什么在张牙舞爪,俨然是想要绝地台见面的架势。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同他们在绝地台见一次面。 谢无尘闲闲想着,少可地走了神,开始回忆过往听见过的乱七八糟的传闻,忽而又想起来什么:“知秋。” “嗯?” “我方入学宫时,听过一句传闻,据说创办学宫的大能中,有一位单单留下一个‘春’字,是你么?” 白知秋面无表情转过头,那意思很明显,是一个“还用问么”。 “现在想来,与你有关的传说泰半是真的,不过,是怎么误传成那般的?” “这个不该问我,不是我参与的。”白知秋更加面无表情道,“至于那个‘春’字,是掌门戏弄我,我一时手滑,刻错的。” 然后就顺手抹掉了。 然后被某些不明真相的弟子们,捕风捉影,和各种奇奇怪怪的传说拼起来,最后拼成了一个四不像。 谢无尘想象了一下,不由有些忍不住。 “你要是敢笑,”白知秋冷冷警告,“回头映花幻境修好,我第一个丢你进去。” 作者有话说: 小师兄,你好凶哦(× 感谢观阅。 第139章 沧海 白知秋说着要修映花幻境, 却十分实诚地接着睡觉去了。谢无尘眼尖,发现他衣袍上又浮现出浅浅的山河舆图,夜归剑影所成的弦月附着其上, 恍似明月高悬于天。 谢无尘先前去特意探查过, 没发现谁的灵光是金色的,连白知秋催动夜归时所逸出的剑光都是冰蓝色。后来秦问声给他在枫院翻出来了一部分禁书,其中一本上顺带的提了一句,讲唯有极少数的登仙者的灵光为灿金色,代表为天地所眷, 身份超然。 具体怎么回事, 就半句都找不到了。 谢无尘拎着白知秋的袍角,莫名其妙地想,白知秋的灵光会不会因为山河舆图, 从此变得姹紫嫣红。 那某位挑剔的小师兄该嫌弃了。 不过这也代表白知秋的情况在好转, 没有最开始那样依赖人了。等到秋校选课时候, 谢无尘便照着安排跟各阁弟子们一道修习, 等下课再去医阁领白知秋。 夕误回到学宫后,做了藏书阁执事长老,原先由白知秋负责的事情大部分归他,小部分与周临风一起定夺,跟白知秋没了关系。但白知秋并得不了多少闲, 他在医阁是考核长老, 在双校快开的时候要核查假期的作业,忙得厉害。连一直被放在日程上的映花幻境,真的着手的时候, 已经到冬天了。 石室门没有关, 风顺着长长的石道吹下来时, 只剩下些微的凉意。白知秋腿上搁着复刻下来的映花幻境阵局,靠着谢无尘打哈欠。 不怪白知秋觉得无聊,映花幻境本质上是没有出问题的,出问题的是供给给阵局运行的天道。他琢磨了些日子,觉得用愿力可以代替掉这部分,结果遭到了谢无尘的强烈反对。 幻境可以晚些用,但某人一定不能再搞出什么奇怪的幺蛾子。 白知秋据理力争,表明了自己的有分寸以及愿意与谢无尘白头偕老的想法,然后在谢无尘试图摁倒他的时候飞速溜了,废了好大劲才抓回来。第二天余寅来找他们说事情,没看见以往铺天盖地的典籍,而是看到了好几本医书。 余寅万分不解:“不是,仙道院的课程还没结束,你就要去千象院了吗?” 白知秋抱着阵盘,盘腿坐在一边,面无表情:“仙道院的课程对他没用。” “?” “小师兄,”余寅道,“虽说医阁药阁分了家,但你说这个话,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白知秋懒懒打个哈欠,扫了谢无尘一眼,依然没什么情绪:“你来做什么?” 余寅一脸受伤:“没事就不能来了吗?” 可惜他的情真意切并不能招起白知秋半分怜悯,小师兄点头,很有直接给他拍张符的架势。 “同门情谊是真的一点都不给啊……”余寅唏嘘摇头,“我替掌门来传个话。” 按照谢无尘的打算,差不多到了年后,他就可以带白知秋回四时苑了。石室这边虽然有利于修养,但时不时便有人来探访,未免喧闹了些。不过他们的具体安排还没做好,明信传位给白知秋的消息先到了。 按照仙门规矩,掌门继位大典的流程相当繁琐,真的操办起来,至少需要月余。但到了学宫,掌门差不多是个虚位,专门给因为各种七零八碎的事情打起来的各阁收拾烂摊子。 换言之,谁当掌门,谁六月飞雪。 白知秋没表示什么抗拒,明信也没有兴师动众的意思,只给各阁长老做了通知。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仪式当天,白知秋束了发,着了一身繁复华丽的流云广袖长袍,神仪庄重。谢无尘从来没见过白知秋这般打扮,一时间看得有些痴 ,然后就被路过的余寅摁了脑袋。 在最终的噩耗来临前,余寅依然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力图维护学宫混乱不堪的辈分。 笑话,白知秋而今做了掌门,辈分不说,地位绝对是要升的,现在不抓紧机会阻止谢无尘,日后哪还有挣扎的余地。 谢无尘略一思考,没再去打击某位试图反抗命运支配的想法。 不过继位仪典说着从简,真办起来也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白知秋在中间偷着机会跑掉打了个盹,又被抓了回去。等谢无尘终于将他捞出来,往四时苑带的时候,白知秋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白知秋现在休息得好,心中没负担,不仅身体恢复得好,先前那种坚韧却易折的气质也彻底不见了。他下巴抵在谢无尘颈窝里,鬓边轻软的碎发就蹭在谢无尘颊侧,带来些微微的痒。 谢无尘轻轻掂了他一下:“回去再睡。” 白知秋半眯着眼,声音含糊:“回哪儿?” “我将春苑那处打理了一下,回那边。” 春苑完全按着白知秋的想法收拾,比起石室,他确实更愿意回那里。而且他前些时候终于想起了当年被自己挂课的可怜弟子们,决定来年春校开课。到时候,肯定是要选择住在春苑还是万象天的。 今天天气好,月光落了一地,照出疏淡的树影。白知秋睡了一路,回来后反而没了困劲,在门口就嚷着让谢无尘给他散发,又去卧房中找自己的里衣,然后就诡异地停住了。 房间还是他的房间,陈设一如既往,甚至屏风与地衣都没有换。白知秋指着自己的床榻,木然转过脸:“谢无尘,你最好先回答我,自己今晚想不想活着出去。” “不对么?”谢无尘轻声回问。 只见白知秋所手指的落点,俨然是一张崭新的双人榻——小师兄对于自己睡姿的自信,极有可能是源自于那张一人有余,二人有缺的床榻。 “不对,”白知秋一字一句回答,“你有自己的房间。” 谢无尘淡笑,没答他。 白知秋面无表情收回手,无视掉存心给他找不痛快的谢无尘,窸窸窣窣去衣柜中翻找衣服了。他躬身时长发就随着动作滑落下去,露出隐约的被华服遮了大半的脖颈。衣领代替了颈线,接上不算宽阔的肩。 仙身重塑后,他后肩的伤痕已经消失了,谢无尘总想给那里覆盖上一些更加不可为人所知的东西,但每次都被白知秋严词拒绝。 给亲给抱,就是不肯给到最后一步,甚至他将那几本医书倒背如流了,白知秋还很是介意,一点改正的机会不给。 谢无尘垂下眼帘,用余光看白知秋与他擦肩而过,心中默数。 果不其然,片刻后,白知秋一手捏着袍子,一手扒着门框,难得咬牙切齿地探回头:“我的镜子呢?!” 谢无尘指了指自己的房间。 “……” 很好,白知秋暗道,我的地方还是你的地方。 但他却没有动,就着那个动作看向谢无尘,眸中被夜明珠镀了一层光,显得颜色淡淡的。谢无尘感觉有熟悉的东西又一次烧了起来,他大步上前,将白知秋打横抱起来:“我带你去找。” “不找了。”白知秋微微挣动两下,道。 “不找了?” “不找了。” “为什么?” “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白知秋强调道,“会让我明天不想去藏书阁的事情。” “这次不会,”谢无尘同样保证,“而且你明天不当值。” 白知秋显然不想给谢无尘虚无的信心:“曾经我在卜阁代课的时候,曾经建议过一名弟子放弃那门选课,但他没有听我的,后来一直重修了八次。” “八次,四年。”谢无尘总结,“没有另一名弟子挂在你手里的时间长。” “那是因为我每年只开一次课!” 谢无尘掀开帘,声音在水雾中不甚清晰,还有点微微的哑:“但是,你没有考核,怎么知道我的成绩有没有过?” 把自己赔进去的这种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再做一次的,白知秋一边想着,一边乖顺地抬起手臂,让谢无尘将他身上零零碎碎的配饰都解了下来。 屋里温度恰好,尤其是在冬日,更是妥帖,不然挑剔的小师兄也不会这般偏爱这里。谢无尘替他收好仪典上所着的袍服,再回头,发现白知秋已经跑到浴池里了。 谢无尘就这样自下而上俯视着白知秋的侧脸,还有落在他身上被水面所折出的粼粼波光,觉得白知秋实在是好看的过了分。 世人总说天眷,可若要细问,又很难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但白知秋在一举一动间,便将他所念想的那轮月展现在了他面前。 谢无尘缓了下呼吸,缓步走下去,伸手捞住白知秋一缕发。 白知秋背靠池壁,眯起眼。 这个神情其实有些危险的意思,不过谢无尘以下犯上的次数多了,根本不怕。他将白知秋拢到自己怀中,碰碰他的唇角,又顺着脸颊和脖颈的线条拂掉水珠。白知秋没有否定的意思,他便得寸进尺地捞住白知秋的膝,将人往上抬了抬。 白知秋总觉得这像是在掂量货物的重量:“做什么?” “还是太轻了点。”谢无尘道。 “仙灵之身,你若是想抱块巨石,我也是可以的。” 谢无尘笑起来,他眉眼的形状是很锋利的,加上长时间的压抑,不笑的时候总会有种不自觉的紧绷。可若是笑起来,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就会在乍然之间冰消雪融,带上难见的温情与暖意。 自己其实也不算很亏,白知秋叹口气,有些不理解突然间的动摇。他捂住眼睛,不再跟谢无尘对视,好让自己肩背松弛下来。 有的记忆并不是很值得回忆,若不是谢无尘当时中了血蛊,白知秋高低得将他打一顿。至于这次要留到明天还是后天,就等到时候再说吧。 谢无尘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小心试探,不间断地观察着白知秋的神色。白知秋腰身折下去,肩胛骨却因为紧绷而收敛,像是一只振翅的鸟。 他将手搭在谢无尘后颈,闭眼不语,默许了他想要做的事情。 不知道是看的那些医书起了作用,还是白知秋如今的仙灵身比较特殊,这次容易了许多。水流被扰动,从缝隙间流过,带起轻微的声音。白知秋眼前隔了雾,看什么都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虚无的世界中,谢无尘是他唯一能够感知到的存在,就像过去几年间的无尽沉眠,所有一切都被剥离,只剩下不可分离的彼此。 “知秋啊……”谢无尘进了两步,在白知秋浸着光的眼神中轻声喟叹,抵着他的额,低低笑了,“我等了你好久……” 不是“找”,而是“等”。 这话一下刺到白知秋心里,戳中了过去的他会为此痛苦的点,让他在沉浮间有一瞬间的难过。 过往渺远三百年,他做了太久别人眼里的“白知秋”,他知道该怎样去满足谢无尘对于“仙”的想象,也明白该如何调动他的感情。他是“白知秋”,又唯独不是“白知秋”。 他清清楚楚,又面目模糊。但这种界限终于被肆无忌惮的少年人打破,于对方而言,他可以是山巅上那轮月,也可以是他所钟爱的人。 只要是他自己就可以。 谢无尘并不想让白知秋走神,这种来得不明不白的情绪很快被别的东西代替,变成了屋子里升起又弥散的水雾。谢无尘贴着他的耳畔,一遍遍轻声重复:“知秋……” “嗯……”白知秋答不出,他的恳求都淹没在水雾里,“你……” 但谢无尘似乎只是想喊喊他,足足过了很久,久到白知秋都要不再知晓天地与时间,又在猛然的跌落中回过神后,谢无尘才续上话:“……你还要找那面铜镜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找铜镜! 白知秋险些气绝,胸膛起伏,却出不了声。他眼前发花,无数亮点闪烁,眼睫颤如蝶翼。谢无尘拇指摩挲着他的面颊,给足了反应的时间:“还好么?” “你觉得呢!”白知秋厉声道,只可惜声音生哑,底气不足,没半点威慑力。 他背后是池壁,根本没有后退的余地,手腕又被谢无尘扣着,显然还没有放他走的打算。白知秋等了一会,又道:“我明天,就挂你的课……” “挂吧,”谢无尘道,一副任打任骂的架势,“挂课后,你什么时候给我下一次重修?” 白知秋还是头一回听见如此厚颜无耻的要求,当即被震惊了。可他这会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话来反驳,也懒得动弹,任由谢无尘细细密密啄过泛着绯色的皮肤:“别想。” “好吧。”谢无尘并没有缠着让白知秋给他改成绩,而是利落地让他转过身去,气息一下落在了后肩上。 白知秋那张漂亮到难以言喻,却又清冷而素净的脸,此刻被屋子里的水雾浸透了。鬓角的碎发全都凌乱地贴在侧颊上,衬得面色白瓷一样温润,又有几分紧张和慌乱。谢无尘一手抬起他的下颌,凝视着他的眸半晌,轻轻笑了:“你好漂亮。” “我好爱你。” 白知秋缓慢地眨了下眼,眼睫微颤。他伸出手,触碰到了那面并没有真正用过几次的铜镜,看见了自己留在上面的影子,还有自己身后的那个人。 他的手指划过镜面,带起的水痕便跟着划下,蜿蜒留下几道痕。 谢无尘却觉得不够,他牵住白知秋的手,从镜面上抹过去,于是那一块地方跟着明亮起来,清晰映出两个人的模样。 相依相偎,无所分离。 白知秋看得有些痴,他伸手,隔着一层镜面,碰到了谢无尘形状明显的眉峰,又顺着轮廓一路向下,最终触碰到了自己的脸。 “好看吗?”谢无尘问。 白知秋略微迟疑,点头:“太完美了。” 完美到颠倒错乱,甚至不像凡人了。 “好看的,”谢无尘道,“你是凡俗中人,又不是凡俗中人,那些与你有关又无关,不必在意。” 白知秋被他自相矛盾的话逗得有些好笑,但很快又笑不出来了。谢无尘在学习一途上,委实有些天分,但他有没有天分,最后受罪的都是白知秋。这样想来,他还不如乖乖的跟在旁边,当一个碍眼但不碍事的挂件! 镜子又蒙上一层水雾,逐渐遮蔽了两个人晃动的身影。白知秋使不上力气,更抓不住无所凭借的地面。他被谢无尘卡着下颌,高高扬起颈,像是姿态优雅的仙鹤。 他看不清这是怎样一副光景,却可以想象出来。最初的痛感过去,后面的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无可隐藏。 心跳重合如擂,在耳边交错回响。 那么一瞬间,白知秋想,或许他这一生的落点,就在这里了。 没有白堑山上呼啸的山风,没有日复一日枯燥而艰苦的修行,也没有学宫中沉重的负担与血煞——他的天地只有方寸,仅仅容得下自己,还有与他相爱的那个人。 够了,这样就足够了。 他眼角落下泪来,然后被谢无尘轻柔拂去,耳边轻缓而认真:“我们成亲吧,我向掌门提亲。” 白知秋几不可见地点了头,在间隙里问道:“那你的聘礼,送什么呢?” 仙门的规矩繁琐,人间的规矩更加繁琐。他们两个其实都是不喜欢规矩,又怕麻烦的人,真要三书六聘,三媒六娶地办起来,怕是熬不到典仪结束就要发疯。谢无尘抱着他,想了一会,小声道:“我为你打一只耳坠,你嫁给我。” “实在不行,你下聘,我嫁给你也可以。” 白知秋发着呆,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谢无尘知道肯定不会是在思考什么时候举办昏礼,毕竟只要他愿意,狂风暴雨的天都要给他挤出个笑脸,等他成完亲再接着折磨人。 但他这样思考着,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温和的气质。谢无尘心头微动,探手去安抚他,又听白知秋用那种倦倦的,没多少的力气的声音,向他确认道:“只送一只吗?” 这实在不像是白知秋能问出的话,但也有可能是他现在没有那么多的大脑去思考了。谢无尘应声,看着那双只盛着他的眸子:“一只下聘,后面的慢慢给,想要多少都可以。” 白知秋就笑,向后抵着谢无尘的肩膀:“那可以准备一只匣子了。” “我们可以有很多时间慢慢攒,”谢无尘道,“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沧海桑田,蜉蝣一粟……只要你愿意,我就会一直陪着你。” 白知秋闭上眼,背过手去,与他十指相扣。 世外,世间,仙道,红尘,人世间熙熙攘攘,纷繁错乱,等真的入了心,看透了,看清了,也就再也出不去了。 无情之上是为忘情。 而此道何解,白知秋也并不想去追究自己而今解法的正确与否了。 他没入过红尘,没真正看过人间,潦草回忆凑成片片碎景,拼不成黄粱一梦。 好在,有人就此送他枯木逢春。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