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新晋阎王   作者:晓忆残年   内容简介   他不过是万千生灵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甚至,他都不能算在五行之内,三界之中。他本不该出世,可天道偏偏让他诞生。他的身上,流着战神之血;他的手里,是战神的武器;他浑身的戾气与执念,就如同战神一样,不死不灭。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有想要守护的人。他只要让那个人能够安稳的活着,不用背负苍生,不用承担天下,他便知足。即便是如此的愿望,也是大神口中有违天道的做法。无魂有魄的存在,到底算什么人呢? 第一章 老子不要当阎王!   凌楚云是只鬼,还是只孤魂野鬼,他当了二十年的鬼,日子乐得逍遥自在。不过凌楚云可是一只很好很好的鬼,除了时常会去土地庙骗点供品填填肚子之外,他实在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按照凌楚云和一帮小鬼所说的,他生前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反而是个大大的善人,按理说他积德那么多应该长命百岁的,可是偏偏他就英年早逝了。   “所以说,好人不在世,祸害遗千年啊。”凌楚云蹲在土地老爷的身边,一边啃着村民刚刚送过来的供果,一边感叹。可怜土地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手里的供果直流哈喇子。   俗话说的好,活着做善事积的是阴德。这话用在凌楚云身上简直太合适了。那天半夜,凌楚云正优哉游哉的躺在土地庙的香案上吃鸡,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居然是天界的神仙下来了。   土地老儿本来还在一边可怜兮兮的啃着凌楚云给他的鸡爪子,一看见出现在土地庙前的仙人立刻扔了手里的鸡爪子一把抱住来人的脚踝,老泪纵横的哭诉:“星君啊!你可算是来了!这二十年我可是快饿死了啊!”   土地老儿口中的星君正是天上的太白金星,他扶起土地,拍了拍土地的肩膀:“辛苦了,这不是玉帝让我下来把这个家伙带走了么,你就安心吧,以后你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得到了太白金星的安慰,土地那颗受伤的心才觉得好受了些。原来这凌楚云虽然命中注定英年早逝,但是他生前积德甚多,所以死后是可能升仙的。而在他升仙之前,土地就领命护着他的魂魄不被外面的小鬼欺负也不能让地府的鬼差把他抓去投胎。要不是这样,他堂堂的一方土地怎么会任由一只小鬼在他的面前如此的放肆?只是这些嘛,凌楚云自然是不知道的。   此刻,看见了太白金星,凌楚云只是呆愣了一瞬,就又埋头吃鸡。嗯,这次的鸡有点儿咸了,得让土地去提醒一下。   太白金星上下打量了一下凌楚云,长相倒是不赖,一副斯文书生的样子,就是那个吃相嘛……呃……实在是有碍观瞻啊。   “喂,老头儿,你谁啊?”凌楚云解决了一整只鸡,一边剔牙一边冲太白金星扬了扬下巴。   太白金星眉毛一挑,但还是微笑道:“我乃太白金星,奉玉帝之命前来领你去地府任职的。”   “啊?”凌楚云一头雾水,“去地府任职?任什么职?”   “嗯,阎王。”太白金星回答。   “……”凌楚云愣了整整三秒,回过神,他冲太白金星挥了挥手,“呵呵,你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孤魂野鬼当什么阎王啊?再说地府不是有阎王么?”   “那个,上任阎王上个月就离职了。玉帝念你生前好事做尽却不能长命百岁实在是可怜,就破例任命你为现任阎王,你现在可是位列仙班了。”太白金星上前一步,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一副“小子你还不谢恩”的架势。   凌楚云再次呆了,过了一会儿,他坚定的摇头:“我不要。”   “哈?”太白金星傻了。   “呜呜……”土地老儿哭了……   可是,玉帝决定的事情怎么能任由凌楚云说不呢,所以,太白金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把凌楚云带到了冥府的入口。于是,那一天,整个冥府的鬼魂们就看见了如下的画面听到了如下的对话,一时间在整个冥界流传为一段佳话……   凌楚云,抱着一根柱子死活不松手:“靠!老子不要当什么阎王!”   太白金星,死命往下拽:“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凌楚云冷笑:“老子是鬼,不是人!”   太白金星,气结:“就算你是鬼,你这鬼也太奇怪了!你现在当了阎王可是位列仙班啊!这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你怎么不知道感恩呢?!”   凌楚云,就是不松手:“感恩个屁!老子现在逍遥自在,老子才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你个死老头给我松开!”转身,张嘴,咬!   太白金星松手,手背上赫然一个清晰的牙印,气得话都说不周全:“你你你!!!!你太过分了!我我我!!!!我要禀告玉帝!”   凌楚云小人得志,狂笑:“哈哈哈,你去啊,你去啊,你去啊,最好告诉玉帝我都准备好去投胎了!死老头!”   就在此时,从冥府里走出一个人来。那人手中捧着一本生死簿,一手执着一根毛笔,缓缓走来,见了太白金星微微颔首,微笑从容:“不知星君驾临,下官有失远迎。”   太白金星见着来人,长长呼了口气,指着柱子上的凌楚云说道:“顾大人,新任阎王我已经给你送到了。老朽还要回去复命,告辞了。”说完,太白金星就跟逃命一样离开了冥府。   凌楚云冲着太白金星离去的方向做了个鬼脸,从柱子上滑下来,一脸得意:“死老头!跟我斗!嘿嘿嘿,现在自由了,我记得土地那儿还有一只烤鸭的……”一边念叨着,凌楚云打算回去土地庙把那只烤鸭也给解决了。   “阎王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啊?”   身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让凌楚云生生打了个寒战。他缓缓转过头,这才看清自己身后站着谁,一看见那人的脸,凌楚云就吓得差点蹲下去。他颤抖着手指指着面前的人,语无伦次:“你你你!!!顾顾顾顾清风!!!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清风合上手上的生死簿,笑得那叫一个温和:“我可是判官啊,阎王大人。”   凌楚云脸色惨白,转身欲逃却被身后的顾清风轻而易举的抓住了衣领,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拖进了冥府大殿,只留一串惨叫在整个冥界不断徘徊……徘徊…… 第二章 活着是克星死了是冤家   柳家堡有两个大户,而且都是外姓。一家是本地的乡绅,凌员外。另一家是本地最大的米商,顾老板。   凌员外本是皇家书苑的侍读,听说他年少时还曾陪着当今的皇上一起读书。后来,凌员外又做了几年书苑的先生,论官职该是太傅一品。可是,凌员外这个人,天生就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所以,成亲之后,他就向皇帝辞官,带着一家老小到了柳家堡,从此养花逗鱼,也清闲自在。   再说那顾老板。顾老板也是一个奇人,早年间是跑码头的盐商。虽说贩卖私盐赚钱快,但这毕竟是违法乱纪的勾当,果不其然,顾老板没干几年就被抓进牢里去了。也是他运气好,刚关进去没几天,碰上新皇帝登基,大赦天下,他就又被放了出来。顾老板出狱后,靠着前几年贩卖私盐赚的钱,在柳家堡开了一家正正经经的米铺,还在当地结婚生子。经过十几年的经营,他“顾家米铺”也是柳家堡最大的一间米铺了。   这两家都育有一子,同年同月同日生。   凌家和顾家关系本就不错,加上这两家的夫人都是柳家堡土生土长的,两家的关系更是亲密。在凌楚云和顾清风出生前,凌夫人和顾夫人还效仿了一下话本儿里的桥段,约定了若是一男一女便结为亲家,否则便义结金兰。   也是上天有意安排,这二位夫人居然在同一天临盆。   柳家堡地方小,整个镇上只有一位接生婆。那天,凌、顾二位夫人同时临盆,接生婆没法子,只好让两家把孕妇放在了一间屋子里,同时接生。也是那接生婆本事大,一边帮着凌夫人,一边还要看着顾夫人。   那一夜,凌、顾两家简直乱了套,两家的男主人守在一间屋子外,二人你叹一声我叹一声,在房门前足足绕了大半夜。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这两个男主人才一起冲过去,齐声问道:“谁先生了?!”   只见屋里走出来一个小丫鬟,怀里抱着个婴儿,走到顾老板的面前:“恭喜老爷,夫人生了个小少爷。”   顾老板别提多高兴,只差没直接跳起来。   那边凌员外就有点担心了,他的夫人可还没生下来呢!   大约过了一刻钟,又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凌员外一颗提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看见接生婆抱着孩子走出来,赶紧就迎了上去。   接生婆将孩子递给凌员外,恭贺道:“恭喜员外,夫人给您生了个小小子!”   凌员外喜出望外,抱着孩子不肯撒手。可是他越看这孩子越觉得奇怪,这孩子的脸色怎么不大好?而且,哭声也有些微弱。   见员外皱了眉,接生婆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员外,小少爷出生时夹了脑袋,在娘胎里憋了一会儿,我给他顺气儿打哭了,可这往后长大了……”接生婆剩下的话没说。   凌员外也明白了,就是这孩子长大了万一脑子有个啥毛病,也是有可能的。可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的儿子,就算以后真傻了,也是他凌家的长公子。   既然两家都生了儿子,两家夫人就按说好的那样,让两个襁褓中的孩子义结金兰了。凌、顾两家本就交好,如今两家孩子多了这一层关系,两家更是亲近。这两个孩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又都是男孩子,难免就会被别人比较一下。   凌员外的儿子凌楚云,半点也没学着他老爹的学识,整日里就是无所事事,施粥做善事,对谁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柳家堡的人对这位“老好人”凌楚云也是十分待见,只要他去集市逛一圈,回来总是抱着一堆瓜果蔬菜。   顾老板的儿子顾清风,从小便天资聪颖,自懂事起就能帮着自己老爹做生意,而且对行情的判断比他老爹那是准得多。顾清风精明能干,十几岁就接管了他爹的铺子,之后又在邻近的几个乡镇开了分号,“顾家米铺”也在他的领导下更名为“顾记米行”,生意蒸蒸日上。   凌楚云与顾清风从小一起长大,可是这份兄弟情对凌楚云来说,简直就是噩梦。他的学识比不过顾清风,生意头脑更是不能与顾清风相比,最可恨的是,他连打架都输给顾清风。凌楚云一直觉得,这个所谓的义兄,根本就是上天派下来治他的克星!   柳家堡的姑娘们个个都喜欢顾清风,对他凌楚云却是不屑一顾。不仅如此,长辈以顾清风为标杆,晚辈以顾清风为榜样,同辈以顾清风为楷模!顾清风三个字,伴随着凌楚云短暂的人世生活,宛如阴魂不散。   此刻,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孤魂野鬼的凌楚云,站在阎魔大殿上,回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顿时感觉鬼生无望……   “还在发呆?”顾清风捧着生死簿,瞥了一眼满脸悲催的凌楚云。   凌楚云撇着嘴角,突然发现一件事,他扭头盯着顾清风,皱眉:“顾清风,你怎么……这么年轻?”   顾清风握着判官笔的手顿了顿,随口一答:“死得早呗。”   人死后的灵魂会保持着去世时的年龄相貌,凌楚云虽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但他记得自己过世时也不过二十出头,所以他至今都是年少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顾清风应该活了很久才对。凌楚云做鬼的这二十多年来,他也遇到过柳家堡的亡魂,偶尔探听一下他尚在人间的父母的情况,可他也没听谁说起过顾清风死了的。   好奇心压过了一切,凌楚云凑过去,冲顾清风眨眼睛:“呐,你怎么死的?”   顾清风冷冷注视着凌楚云,对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一脸八卦:“阳寿已尽,自然会死。”   “可是我从没听谁说你死了的!”凌楚云皱眉。   “我死后就来了地府,机缘巧合就成了这里的判官。这二十多年,我一直在地府做判官。许是也算入了仙藉,所以他人不记得我了吧。”顾清风合上生死簿,“你初来地府,又是继任阎王一职,我让小黑小白先带你去熟悉环境。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先去寝殿休息吧。”说完,顾清风转身就走了。  凌楚云傻呆呆的站在原地,他怎么觉得顾清风没说实话呢? 第三章 这个阎王不靠谱   黑白无常,是地府最出名的两个鬼差。传说他们一黑一白,手拿招魂幡和锁魂链,脸色惨白,舌头奇长无比。他们是亡灵的押送者,将鬼魂送到阎王的面前,由判官判定这只鬼该下哪层地狱受什么刑法,又到何时才能转世投胎,投的又是什么胎。在人世间,黑白无常是大人常常用来吓唬小孩子的。   可是,凌楚云看着眼前这两个鬼差,衣服倒是一黑一白,这长相……跟传说根本没有半毛钱关系啊!   “殿下,我带您去寝殿?”白无常眨着他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正仰着头看着凌楚云。   一旁的黑无常也不说话,一脸冷漠。   凌楚云看着白无常,娃娃脸,大眼睛,上扬的嘴角含着笑,身材小小,分明就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娃娃!至于那黑无常,脸色苍白,轮廓俊朗,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染,仿佛能将人吸进去。凌楚云在黑白无常之间来回打量,最终还是看向了白无常。   “你……是白无常?”不确定的询问,凌楚云内心一阵翻江倒海。   白无常眨眨眼,整整自己的衣领,一本正经的点头:“是啊,如假包换。”   “可是,我在人世的时候,看到的白无常可都是……”凌楚云欲言又止,人世间画的那些白无常都是吓人的很,还是别说出来惹这真正的白无常不开心了。   没想到,白无常却眯着眼笑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人世间的那些个画画的,都把我们画成这个样子……”话音刚落,原本可爱的面孔就变了幅样子,白无常脸色惨白,眼白上翻,两腮凹陷,舌头伸出直垂到胸口!   凌楚云瞪大了双眼:“啊!!!!!!!!!!鬼啊!!!!!!”   新晋阎王的鬼吼鬼叫再次响彻地府……   白无常恢复原先的模样,蹲下身凑近惊魂未定瘫倒在地的凌楚云,嫌弃的意思丝毫也没有隐藏:“大人,您可是地府的主人。地府幽冥,十八层地狱,都是您说了算。您的胆子怎么这样小啊。”   凌楚云喘着气,一手捂着早已没了心跳的胸口,一手还撑在地府冰冷刺骨的地上。也亏得他早已不在人世,只是一缕轻飘飘的魂魄,否则,他真担心自己会再死一次。   “我这阎王来的莫名其妙,我又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表里不一的鬼差。我自成鬼以来,这二十多年都是在土地庙度过的,每日见的最多的就是土地爷。偶然见到的鬼魂,也都是些正常往生的人。你还怪我胆子小?你怎么不说你自己长的太过骇人!”凌楚云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晃晃悠悠站起身,瞪着白无常。   地府可不必阳间,善男信女也好,穷凶极恶也罢,死后魂归之处都在这里。佛家说“相由心生”,这人死后魂魄是何形态自然也与其生前所做之事有莫大的关系。   凌楚云逗留人间的时候,看见的鬼魂都是阳寿已尽寿终正寝的魂魄,这些人死后被家人好生收敛,魂魄所呈现的也是死后被精心打扮过的样子,肯定是没有那么吓人的。就算偶尔他看见几个死于非命,形态丑陋的亡魂,也因他在土地庙中藏身,不敢靠近。   此刻让他如此进距离的看到白无常那骇人的模样,他怎么可能不害怕?   “大人,您今日也累了,还是先休息吧。”黑无常终于开口,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句子就像被一层冰霜包裹,透着刺骨的寒意。   白无常被他一把拉到身后,手掌按在白无常的肩头,低头看着对方:“小白莫要胡闹,你也该休息了。”   白无常摸了摸鼻子,应了一声:“哦。”   将凌楚云送进了寝殿,黑白无常便退下了。   凌楚云走进自己的新住处,环顾一周,浑身又是一个激灵。   阎王寝殿布置气派恢弘,幽冥鬼火沿墙而设,悬空于墙面上的灯盏之中,将整间寝殿映照得阴气森森。一张雕花木床被摆在寝殿的中央,四个床角上各有一盏引魂灯,幽蓝的火光在其中闪烁,时明时暗。黑色纱幔在木床四周围成一圈,四个床脚下是森森的头骨,四个骷髅面向四方。床上的被褥也是浓重的黑色,其上绘着冥河岸边的彼岸花,颜色鲜红如血染一般。   在距离床尾不远的地方,设有一张矮几,上面摆着笔墨纸砚。那纸是黑色的,墨却是金色的。   凌楚云本就算不上什么文人墨客,他生前读的那点书,在做鬼的这些年也早就还给先生了。   站在寝殿之中,就算心中有万般不情愿,凌楚云也没有办法。他本就不是个性格坚定的人,既来之则安之才是他的行事风格。寝殿布置虽然阴森可怖,但他也没什么好嫌弃的,脱了外衣躺在床上,盖着那彼岸花的被子,凌楚云悠悠睡去。   地府幽冥界,亡魂聚合处,阎王轮回殿,生死一簿中。   送走了凌楚云,顾清风握着手中的生死簿,视线却定格在凌楚云离开的方向。   “锁魂钟碎恶灵逃,判官执令扶正道。”马面幽幽说着话,行至顾清风的面前,看了一眼对方手中的生死簿,最后盯着顾清风的脸,“顾大人,你当真要将此事隐瞒?”   顾清风将生死簿与判官笔一同收进自己宽大的衣袖里,垂下眼帘,却并未说话。千年罪孽身,百世不轮回。逆天而为的是他,铸下大错的也是他,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将那个人牵扯进来?往事种种,于凌楚云而言不过一场云烟早已消散。现如今,他不过是这地府新上任的阎王,只要他还在自己的眼前就好,其他的事情本就无须他去管。   马面似乎对顾清风的反应早有预料,他叹口气:“顾大人,你这是何苦。”   顾清风看向马面,微蹙眉头,说道:“如今地君归位,人间恶鬼当道,邪灵作祟,比起纠结过往,当务之急应是捉拿恶鬼邪灵,还人间清净。”   马面微微颔首:“是。” 第四章 地府一日游·上   在民间,对于幽冥地府有诸多的传奇记载。不过大多都是道听途说,神怪故事里流传下来的古老传说,添油加醋之后还有几分能信,那就难说了。   地府,在世间最黑最暗之处,这里没有日夜之分,没有四季更替,更没有所谓的时间概念。唯一可以称之为“光”的东西,就是飘散在整个幽冥界的幽蓝鬼火。   人家都说,过了鬼门关,走上黄泉路,行至忘川河,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重入轮回道,这便是一只鬼在地府的行程了。   但是,真正的幽冥地府却让凌楚云开始怀疑小时候村口那个说书先生了。   “在想什么?”顾清风还是捧着他那本不离手的生死簿,右手的判官笔举在半空,似乎随时都要在这生死簿上写上几笔。   或许是顾清风本人实在是太过俊俏,纵然穿了一身紫红黑花的衣衫,他也还是浑身散发着一股读书人的书卷气。   凌楚云猜测这衣服或许是顾清风身为判官的官服,自昨日……总之自他第一眼见到这家伙开始,他就穿着这身衣服了。   “我在想,小时候听的那些故事。”凌楚云略有些不自在的拉了拉自己身上的长袍。   这袍子是黑白无常送来的,与他床上的被褥一样黑得发亮,上饰彼岸花的花纹,袖口是祥云金边。宽大的袖子一路拖到了他的脚背,他走路时若不抬着点胳膊,指不定就得踩上这袖子,给自己摔个狗啃屎。   至于那顶偌大的阎王冠冕,凌楚云说什么都不愿意戴,他一想到自己脑袋上还要顶着那么个大东西,就觉得自己的脖子难担此大任。   最后,在黑白无常与凌楚云僵持之下,还是顾清风出面解围。冠冕被他收到一旁,取了一顶小冠来,他亲自给凌楚云束发,戴上小冠,披上浓黑的罩衫,又给他系好腰间的玉带,这才总算让凌楚云这只鬼有了点阎王的样子。   凌楚云心中虽有不乐意,可看见顾清风那双眼睛,他就不知道怎么的立马怂了,任由对方摆布也不敢说个不字。   顾清风微笑着看了一眼凌楚云:“说书先生,自是口若悬河,说起故事来天花乱坠。不可信的。”   凌楚云摸了摸鼻子:“你说的对。”   “你初来地府,自是要在这里走一遭。十八层地狱,黄泉忘川,这都是你的治下,你自然要留下印记。”顾清风走在凌楚云的身边,边走边说,“这里可不像说书先生说的那般简单,你一路过去,莫要多言。”   凌楚云转头,皱着眉,双手下意识的拉住顾清风的袖子:“怎么着?这儿……比先生说的还可怕?”   此言一出,陪同凌楚云与顾清风进行“地府一日游”的白无常实在无法忍受,狠狠翻了个白眼。他在这地府千年,真是还没见过比凌楚云更胆小的阎王!   顾清风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不动声色的将那一小截衣袖从凌楚云的手中抽了出来,眯着眼睛,语气也显得有些冷硬:“你好歹是地府的阎王,这话,以后不要再说。”   其实顾清风的眼睛生的很好看,丹凤勾魂眼,说的就是他这样的。那眼角只要微微一勾,不管是男是女都能给勾了三魂少了七魄的。   可偏偏这双眼睛在凌楚云看来就和那夺命的夜叉没什么区别,尤其是当顾清风微微眯起眼睛的时候,凌楚云就觉得后脊梁一阵凉风嗖嗖刮过。   这种感觉,自他死后便没再出现过了。现在倒好,莫名其妙被拖来当了阎王爷,他又要回到当年那种万事都被顾清风压一头的日子里去了。   “大人,前面就是冥河了。”黑无常的声音适时响起,与他那冷峻的外貌如出一辙,他的声音也毫无生气。   凌楚云抬头望了一眼前方,只见前方确有一条河。河上雾气缭绕,看不清对岸,只隐约看见对岸是一片红雾,如血一般,蔓延无边。   直至走进了,他才发现自己所看见的红雾就是开在冥河对岸的彼岸花。   “这花……开的还挺好的哈。”凌楚云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纹饰,“比我身上这个可好看多了。”   顾清风轻笑:“此花,名为曼殊沙华,是冥河边的引魂花。亡魂随此花而行,便可到达忘川河,不会迷路。”   凌楚云:“我一直以为,这亡魂如入地府都是鬼差带着的。怎么还得自己走进来?”   顾清风:“地府鬼差有限,有些入了轮回道的亡魂,死后便要直接转世投胎。以花指路,便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凌楚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黑白无常:“您二位也是惯会偷懒的。”   白无常登时跳起来:“什么叫惯会偷懒的!”   黑无常一把摁住他的肩,转过脸来看着凌楚云,脸色灰白:“大人,地府之内,亡魂恶鬼百万记之,若无这些引路花,只怕我等今日也不能与您同游地府了。”   凌楚云挑眉,没再说话。   顾清风叹息一声:“走吧。”   一行四人沿着冥河一路前行,间或看见几缕幽魂顺着彼岸花的指引缓慢往前走着。   凌楚云莫名觉得有趣起来,他在阳间的时候,也见过刚死不久的魂魄,那些魂魄大多对世间还有留恋,总要逗留一阵才会离开。有些遇着凌楚云这只孤魂野鬼的,也跟他聊会天儿,说说自己生前的事情。   那些亡魂,大多还有生人的样子。他看着冥河对岸那些踽踽而行的亡魂,各个面如死灰,有些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有些则穿着华丽的寿衣。   凌楚云也明白,入了鬼门关,前尘往事就该抛弃了,一路走着,忘了的也就越多。只有心无杂念,抛了过往,这些亡魂才可以投胎转世。 第五章 地府一日游·下   沿着冥河一路向前,凌楚云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奈何桥。那是一座幽暗的木桥,弯弯的桥梁造型简单,桥栏杆上没有雕刻,只有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柱头,那上面点着蓝色的鬼火,在黑暗中忽隐忽现,在这些幽暗的鬼火映照下,桥本身的颜色根本看不出来。   桥头有一座凉棚,里面坐着一位女子,她穿着黑色的斗篷,整个人都被这件不知年代不知材质的斗篷严严实实的包裹住,除了一双手露在外面。   那是一双苍白枯槁的手,手指纤长却没有血色,手上的皮肤紧紧贴着骨头,将手骨的轮廓描摩出来。在那双手上,指甲长长的生长着,尖利而可怖,仿佛只要这双手的主人将手掌绷直,这尖利的指甲便会在下一刻刺进对手的血肉里,毫不留情。   那女子的面前摆着一张同样看不出颜色的方形木桌,桌子上摆着一锅汤,还有一叠黑漆漆的瓷碗。明明没有加热,可那锅里还是在“咕噜咕噜”的发出好像沸腾一样的声音。而且,那锅里的汤似乎无穷无尽。   那些沿着冥河走来的亡魂排成一长排,一个接一个的来到凉棚前,面无表情的接过斗篷女子递过来的瓷碗,将里面的汤一饮而尽。而后,他们的眼神更加的状如死灰,毫无光彩,走到桥上的时候,手上的空碗也跟着掉进脚下的河水里。下一刻,那空碗就又出现在了凉棚里的那张桌子上。   看不清脸的女子就那样端坐在那里,用她那枯槁苍白的手握着一柄木勺,给路过的每一个亡灵盛上一碗汤,口中发出苍老僵硬的声音:“喝了孟婆汤,了了身前身后事;过了奈何桥,前世今生都不要。”   凌楚云这下子明白过来了,这个女子就是民间传说的孟婆啊!   “那是孟婆,天地洪荒之时便有的散神。她入地府最早,这里无论换过多少阴差,孟婆都只有一个。”顾清风说,他看着奈何桥的方向,虽然极力克制,但他的眼神中还是有一股抗拒的意味,“冥府亡灵喝过孟婆汤便会忘了在人间的爱恨情仇,从此安心投胎,再世为人。”   凌楚云一边听着顾清风的介绍,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孟婆。他虽然是新上任的阎王,可他是真的从没见过孟婆啊!活着见不到是应该的,可他死后也没见着。   猛然间,凌楚云浑身一个激灵,他不由自主的拉了拉顾清风的衣袖,凑过去低声道:“顾清风,你有没有看到……刚刚孟婆好像……”看了我一眼……   后半句话凌楚云没有说出来,他眨了眨眼,还是觉得自己眼花了。   奈何桥边的孟婆还是保持着那个端坐的姿势,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顿过,就那样慢悠悠的盛着孟婆汤,嘴里一样念念叨叨的。   顾清风也看向孟婆的方向,他微微蹙了蹙眉头。那藏在斗篷下的孟婆几乎是微不可见的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头,随机发出一声及其轻微的叹息。   顾清风并没有在此地多做停留,他带着凌楚云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看到,在他们离开奈何桥之后,孟婆手上的动作停滞了片刻。她缓缓的抬起头来,露出藏在斗篷下的面孔,那是一张同她的手一样苍白枯槁的苍老面孔,那双黝黑深邃的双眼紧紧盯着顾清风的后背,眼神中透着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这样的注视,很快便结束了。孟婆重新低下头,给等在那里的亡灵送上孟婆汤。   人间有传说,人在世时的所作所为会在死后记入功德簿,并以此为依据判定此人死后该受怎样的刑罚。或许是出于敬神畏神的本能,在人世的传说中,十八层地狱恐怖异常,让闻者胆寒。   此刻,凌楚云与顾清风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地狱入口。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这一路走过来他虽见到不少亡灵,体验了地府风光,但真正要面对这重头戏的时候,他还是一阵心慌。就算自己现在成为了幽冥地府的第一把手,凌楚云对地狱还是有三分敬畏的。   顾清风侧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凌楚云的肩上拍了拍。   凌楚云转头看他,冲他眨了眨眼:“不会……很吓人吧?”   白无常朝天翻了个白眼:“大人,您已经是鬼了!”他特地将那个鬼字重重的强调了一下。   凌楚云回头憨憨傻笑一下,还是没忍住躲在了顾清风的身后。   地狱入口由神荼和郁垒守卫,这两位神也是人间最常见到的门神之一。凌楚云小时候见到的所有关于神鬼的画像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完全被颠覆了,所以当他看到那两位身高十丈有余,身着暗黑铠甲,凶神恶煞一般的神荼和郁垒的时候,他已经连惊讶的心情都没有了。   顾清风对那两位门神递上判官令,片刻之后,二位门神便转身一人伸出一只手抵住了那看不到尽头的厚重石门。在一阵“轰隆”巨响之后,地狱的大门终于打开,一阵阴风挟裹着无数阴魂凄厉的哭嚎扑面而来。   凌楚云终于体验到什么叫做“鬼哭狼嚎”了。   可是,越过那厚重的雾气之后,当凌楚云站在地狱之中时,他并没有看到那些传说中的凄惨景象。这里,只有一棵参天的桃树,看不见一片叶子,满树都是艳红的花朵,似血如霞,在一片黑暗的地府之中显得尤为特殊。   原本,这该是一个十分美妙的场景。只是,那从桃树里发出的凄厉嚎哭声让人无法安静的欣赏美景。   每当桃树晃动一下,那嚎哭声便又高了一分。虽然地府没有风,可那桃树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兀自震颤一下。紧接着,一声野兽的嚎叫盖过了阴魂的鬼哭。   凌楚云浑身一颤,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又往顾清风的背后缩了缩。   只见,从那桃树后,一只白虎踱着步子漫不经心地走了出来。它通体是黑白的花纹,额头上一个醒目的“王”字。不知道是不是地府环境太好了,这只白虎体格健壮,四肢粗壮,每走一步,都会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梅花形的脚掌印。而随着它的动作,它身后的桃树也跟着颤动一下。   白虎一步步踱到凌楚云的面前,然后后爪着地,前爪撑在身前,以一个非常端正的姿势坐了下来。它抬起金色的眼眸,其中的瞳孔几乎是一条看不见的线,它就用那样一双眼睛盯着凌楚云,重重的的呼了口气。顿时,一阵风起,桃树落下片片花瓣,那些花瓣在落地的顷刻间就融进他们脚下漆黑的土地中,不见踪影。   黑无常看着那些花瓣消失的地方,幽幽的说:“又是一场轮回开始了。”   凌楚云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黑无常:“这桃树中囚着万千阴魂,这桃树上的每一片花瓣,便是一个阴魂。这些阴魂依功过对错在其中受刑,若有想要逃出者便会被白虎吞食魂魄,从此烟消云散。但若是刑期服满,桃花落地,便是重入轮回,可是转世投胎了。”   “那,拔舌地狱呢?刀山火海油锅呢?”凌楚云还是惦记着小时候听来的那些故事。   顾清风轻笑:“那不过是人间的江湖骗子杜撰出来唬人的。我问你,你可知道为何人间会用桃树辟邪?”   凌楚云看了一眼那巨大无比的桃树:“因为它?”   顾清风点头:“没错。其实幽冥地府之中,用来囚禁阴魂的,只有这棵桃树,还有……”顾清风突然停了下来,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话来,“这个往后再与你说。”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   凌楚云本想追问下去,没想到另外三人已经走出了地狱。无奈之下,凌楚云只好跟着走出来。在他的身后,那只白虎抬起一只前爪,舔了舔,金色的眼睛微微的眯起,直到地狱之门重新合上也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   这之后,凌楚云在顾清风的带领下,又例行巡视了地府其他地方。   他小时候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那些个鬼神故事已经被现实击溃了,凌楚云感觉自己一直相信说书先生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如果哪天他在地府遇见说书先生,他一定要好好的给他看看地府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第六章 马面的cp,牛头回来了   锁魂殿,是整个幽冥地府的禁忌之地。这里是世间最黑暗的地方,阴寒潮湿,怨气极重,只要靠近一点点,那些弥漫的戾气仿佛能够把靠近的人吞噬一般。   厚重的墨色石门上雕刻着镇压恶灵的法阵,在法阵的四个角上,分别雕刻着穷奇、混沌、梼杌以及饕餮四大恶兽。锁魂殿中的恶鬼邪灵,是集世间怨念所成,穷凶极恶,早已进入万劫不复永世不可超生的境地。无法超度,不入轮回,就这样以极其丑陋的姿态,在地府最阴暗扭曲的角落受束缚之苦,禁锢之刑。   可是,如今的锁魂殿内,却空空如也。   顾清风站在锁魂殿前,抬头看着那扇大门。三千年光阴如梭,他再次回到了这里,心情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听到虚空之中传来的声音,透过头顶的黑雾,浑浊难辨。   “守钟人。”   听到这个称呼,顾清风握着判官笔的手不自觉的颤了颤。已经不知有多久没人这样叫他了,曾经引以为傲的称呼,却在此刻成为顾清风再也不愿意回首的过往。   那声音还在继续:“三千年了,你终于回来了。”   顾清风深吸一口气——他只是做了一个吸气的动作,并没有真正感受到空气进入肺部的感觉。无论何时,他都只是一个状似人形的“人”而已。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没有温度,没有跳动,触手之处是一片寒凉,一种刺入骨髓的阴寒。   “当年你一念之差,毁钟碎魂,从此恶鬼当道,世间难安。守钟人,你可知罪?”虚空中的声音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庄严有力。   顾清风垂下眉眼,叹息一声:“属下,知罪。”   “既已知罪,便执此令,追回恶鬼,重塑神钟。”话音落下,一张纯黑的令牌从空中飘落下来。那上面写着一个鲜红的“令”字,四周刻有一男一女,均是人首蛇身。   顾清风握住令牌,盯着上面的纹饰和那颜色犹如鲜血一般红得瘆人的“令”字,手指紧了紧。   “追回恶鬼是属下应尽之责,只是希望上神也能了却了属下的心愿。”顾清风目光坚定的抬起头,注视着头顶的虚空,丝毫没有一点避讳的意思。   有违天道如何?逆天而为又如何?三千年前他早已下定决心,只要他在这世上一天,就一定要那个人摆脱宿命,重获自由。他犯的罪,他认,这是他的报应。但是那人又有什么过错?凭什么这世间的所有恶念怨咒都要那人独自承担?   顾清风明白,自己重回地府是逃不脱的命运轮回,所以他接受一切安排。无论是如今的判官,抑或是三千年前的守钟人,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二者都是茕茕孑立,索然一身,只能与地府万千阴魂为伍,沉沦无尽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那虚空中的声音再度响起:“守钟人,尽己责。”丢下这六个字,那声音如同它突然出现那时一样,突然间也消失了。   顾清风咬牙,握着令牌的手指关节显得更加的苍白。他一挥衣袖,转身背对锁魂殿的大门,目光灼灼的注视着前方,刚好与不知何时出现的马面撞上了视线。   顾清风撇开目光,径自越过马面而去,脸色阴沉,眼神迸发着杀意。   马面看着顾清风的背影,又看了看锁魂殿那扇三千年没有动过的石门,除了叹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阎王殿内,凌楚云坐在阎王宝座上,面前的桌上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卷宗。泛黄的书页厚厚一沓,竹简卷宗更是堆到放不下。而那边掌管卷宗的阴差小吏还在从殿旁的藏书阁内不停的给他搬来卷宗。   “这都什么东西?!”凌楚云几近崩溃,他巡视地府一周还不算完,如今又要他看这些堆积了几千年的卷宗案籍,这简直就是想累“死”他啊。他已经死了一回,他可不希望因为这些东西搞得自己魂飞魄散。   正在凌楚云愁眉苦脸,一肚子怨气的时候,顾清风与马面一起走进了阎王殿内。紧随他们二人身后进来的,还有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他的手里缠着重重锁链,锁链的另一头捆着一个干瘪瘦小的中年男人。   顾清风走到凌楚云的身边,一言不发的一挥衣袖,那些在凌楚云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就自动归档,飘回了藏书阁的书架之上。   那些辛辛苦苦将卷宗搬出来的阴差小吏本来还忙得热火朝天,此刻见了这样的景象,一个个都面面相觑,呆楞当场。   顾清风对着它们说:“这些卷宗不必劳烦阎王大人,尔等退下吧。”   那些阴差小吏齐刷刷的向着顾清风拱手施礼,随后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影。   处理了这边的事情,顾清风又转头看向同样呆呆的凌楚云,指着下面的人对他说:“那是阴差牛头,前些日子人间有恶鬼行凶,他前去捉拿,今日刚回地府。如今恶鬼已被他捉拿归案,就等你来定夺。”   牛头扯了扯手中的锁链,单膝跪下,对凌楚云施以大礼:“大人在上,属下因有公务在身未能迎接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凌楚云本就不是什么当大官的料,他活着时就一副“和事佬”的样子,此刻就算做了阎王也是如此。所以看着牛头对自己行礼,他还是有些不自在:“那个,不用多礼。”   他虽知道了牛头的身份,可他还是对着牛头的那个牛首感到一阵阵发怵。他自进入地府以来,顾清风自不必说,黑白无常和马面也都是以人面与他交往。冷不丁对上了一个牛头,凌楚云总有一种和隔壁邻居家的老黄牛聊天的错觉。   不知道是不是凌楚云表现得太明显,牛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下一刻,他那个牛首已经不见,而是化作一张坚毅的男性面孔,五官端正,眉宇间英气逼人。只是,他的头顶还是留下了两只牛角。   “启禀大人,这只恶鬼死后逗留人间,祸害乡里,我奉顾大人之命前去捉拿。如今已经将其抓获,还请大人明断。”牛头说话的时候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这恐怕是凌楚云最受宠若惊的一天了。他虽然是地府最大的官,可是他对顾清风的害怕是从生前就有的,即使做了阎王也还是被他压过一头。至于其他几个人,白无常自见他第一面就对他百般嫌弃,黑无常总是一张冷脸好似谁都欠了他几千几万两的银子,那个马面更不用说,表面上不动声色,对自己可是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如今见了如此懂礼数,尊重自己上司的牛头,凌楚云这才有了点自己是阎王的感觉。顿时,他就觉得这个牛头亲切不少。   亲切归亲切,再亲切也不能帮凌楚云解决面前的问题。   他说莫名其妙当上这个阎王的,地府的规矩他到现在都没摸清,冷不丁要他来断案,这根本就是为难鬼嘛。   凌楚云可怜兮兮的看向顾清风,用眼神求助。   顾清风看着凌楚云那张脸,对上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嘴角忍不住牵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来。他凑近凌楚云的耳边,低声说:“你先让牛头将事情经过说给你听。”   凌楚云会意,立刻转向牛头,高声道:“那什么,你先把事情的经过说给我听!”   牛头又施一礼:“回大人,此事是这样的……” 第七章 赌鬼张福禄   人的一生,无论是生时卒年还是所做之事,都会一笔笔记在生死簿上。而这些,在人死后便成了判定其罪行的证据。   牛头捉回来的这只鬼名叫张福禄,他爹娘给了他一个祈福求禄的名字,可他偏偏是个穷困潦倒的命。   张福禄生前烂赌成性而且逢赌必输,他输光了家业不说,最后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一并输了。可是他依然不知悔改,成天泡在赌场里,就算日子已经捉襟见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还是有一点钱就去赌桌上挥霍。不久之后,他算是把自己的命都输在了赌桌上。   那是冬天的一个阴雨天,连绵的雨水让整个镇上都显得萧条了很多。小摊小贩早早就收了摊,街边的店铺里也没什么客人。然而,此刻的赌场里却是人声鼎沸。张福禄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长袍,双手揣在袖筒里,在一张赌桌边走来走去,不时的把脑袋往人群里凑,看一眼战况。   他前些日子刚把家里的最后一间茅草屋卖了,得了一点钱,忍不住手痒便又来到了赌场里。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家底,输了这一次他就真是一无所有了。   可人有的时候就是不信邪,张福禄默默在心里念叨:“我就堵这最后一次,我倒了一辈子霉,也该转运了!”后一句话,完全是他的自我安慰。   或许是连苍天都觉得张福禄这一辈子过得太对不起他的名字,那一天他居然在赌桌上赢了钱。一连三把,张福禄赢了个盆满钵满。   张福禄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把赢的钱往自己怀里揣,一边哈哈大笑着说:“哈哈哈,发财了,发财了!我就说我要转运了!这次是真的转运了!”   周围的人大多都知道张福禄是哪号人物,见他这个倒霉鬼居然转运赢了钱,纷纷都投来奇怪的目光。有人窃窃私语,怀疑他是不是出老千,也有人说他说不定根本就是动用了什么妖术,要不然像他这样一个逢赌必输的人怎么会突然转运?   不管如何,那一天可谓是张福禄的人生巅峰了。   当时,若是他见好就收,也就没有后面那些事儿了。偏偏他这个人丝毫不懂得什么叫作“见好就收”,得意忘形之下,张福禄的赌兴更盛,卷起自己那破破烂烂的衣袖,一条腿搭在凳子上,他抬起那骨瘦如柴的胳膊,擦了擦自己的脸,嘿嘿笑着:“老子今天转运了,要把这些年输的钱都赢回来!”   一个赌鬼的回光返照,没有人当真。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他办不到。   然而,事实却让所有人咋舌。张福禄还真就像是如有神助,一连赌了十几把,把把赢钱。不消一个下午,他就赢了好几百两银子的银票。   赌坊的老板见了,心里也犯嘀咕,难不成这张福禄是真的霉运走到头开始行大运了?   那天赌坊里很多人都输了钱给张福禄,大家早早就结束了赌局,心中带着晦气各自离开。赌坊也赔了不少钱,最后只好以有急事为由,早早关了门,几乎是把张福禄给赶出去的。   张福禄没皮没脸的笑着,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回去的路上,他买了一只烧鸡,一只烤鸭,还有两坛子酒。他还特地去寿材店买了蜡烛纸钱金元宝,还买了一个纸扎的小丫头。一路上哼着不成调的歌,心情大好的回去了。   张福禄早就没有家了,他卖了最后的茅草屋之后只能栖身在一间废弃的义庄里。   义庄不知何时开始被废弃,里面残破不堪,布满蜘蛛网,连张像样的桌子椅子都没有,只有一张高高的神案还算完好。神案上有半截神像,神像的上半身不知去向,只留下个小半截,也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神。神像前还有一个小香炉,里面的香灰还在,这应该是原先的守庄人留下的。想必原来的守庄人在这里供奉了不知什么神佛,用来镇压义庄里的冤魂,以求平安。   这是间废弃的义庄,守庄人早就不知去向,除了几口破败的空棺材,还有一口漆黑的棺材停在里面,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的。   张福禄回到义庄,放下自己的吃食,就赶紧跑到那口棺材前跪了下来,他拿出准备好的蜡烛点上,又从旁边拖过来一个乌黑的铜盆,往里面放上纸钱,点着了。   “大仙莫怪!大仙莫怪!小人我连日打扰,多谢大仙为我开运!这点小意思,请大仙笑纳!”张福禄嘴里念念有词,一边烧纸钱,一边对着棺材磕头。   那棺材里也不知躺着什么人,他就那样当是自己祖宗一般虔诚的跪拜祭祀。   烧完了纸钱,张福禄又把那个纸人小丫头拖过来一并烧了,他一边烧一边说:“给大仙买了个丫头,让她在那边服侍您。大仙若是还有什么吩咐,给小人托梦便是。只要……嘿嘿”张福禄扯着嘴角贼笑,“只要大仙保我发财,我就给大仙最好的供奉!”   那纸人做工实在不怎么样,眼歪口斜,纸糊的身子还给张福禄戳破了一个洞。此刻纸人在铜盆里被熊熊烈火包围,白纸糊的脸显得更加苍白骇人,整张脸孔也越发的扭曲恐怖起来。   张福禄烧完了,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裤腿,哼着小调转身去拿自己的吃食。一顿酒足饭饱,张福禄就踢开一口空棺材的盖儿,吃力的爬进去,就那么睡在了里面。   半夜的时候,张福禄迷迷糊糊的听到义庄有动静。他揉了揉眼睛做起身,就看到那口漆黑的棺材居然打开了!   张福禄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发现那口棺材确实是打开的!他吓得不敢说话,双手捂着嘴才没让自己的尖叫漏出来。   那棺材里冒出一团黑气,渐渐的化作了一个像人又不像人的东西。说它像人,是因为它有头有手。说它不像人,是因为这黑气晃动来晃动去,虽有一颗头,却没有脸。   只听那团黑气对张福禄说道:“我怜你一生凄苦,给你机会,赢回了输的钱,是希望你以后好生度日。可是你贪得无厌,竟还想我保你发财?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为之吧!”   话音落下,那团黑气就“噗”的一声消失了。   张福禄不明所以,等他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还好端端的躺在那空棺材里。他摸了自己一头冷汗,赶紧起身看向那口漆黑的棺材。只见那棺材还好端端的盖着盖子,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福禄呼了口气:“还好只是做梦,还好只是做梦。”   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精神抖擞的爬起来,出门前又对着黑棺材拜了拜,这才兴致昂扬的出了门。   他能去哪儿?当然是去赌坊。   让张福禄大为震惊的是,他头一天的好运就这么没了。自他进赌坊的那一刻起,他就把把输钱,昨天赢回来的钱不一会儿就给他输了个精光。张福禄抬起袖子擦着一脑袋的汗,咬着后槽牙,就是不肯离开。   他在赌坊输了全部的钱,心里懊恼愤懑,想起前一天晚上的梦,就觉得这事儿有诈。回到义庄,张福禄看见那口黑棺材,一口恶气就涌上心头。   张福禄一脚踢在那棺材上,骂骂咧咧的开口:“妈的!老子指望你保发财,你居然给老子玩阴的!亏老子还给你烧纸供奉,真是瞎了眼,信你这么个邪祟!”   骂完,张福禄冲着棺材啐了一口,解了自己的裤腰带,爬上棺材顶,居然冲着棺材头的位置撒了一泡尿!   发泄完了,张福禄坐在地上唉声叹气。   当天晚上,张福禄也没再做梦,他一夜睡到天亮,早起发现那黑棺材还是碍眼的停在那儿。想想自己的遭遇,他是心头恶气难消。也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居然抱了一堆干草把棺材围住,又把前天没烧完的蜡烛放在干草里,点了一把火,要把这倒霉催的黑棺材给烧了!   这把火没烧完,张福禄就忍不住手痒走了,他自然也没看到身后一团黑气凌空而出,那黑气里一双血红的眼睛正死死瞪着他…… 第八章 新官断案   张福禄不知道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东西,他抖抖索索的来到赌坊外,探着脑袋想进去。可是他没有本钱,人家压根儿就不会让他进去。   看着赌坊进进出出的人,有些人赢了钱,一脸的喜气;有些人输了钱,满脸的丧气。只有张福禄,整张脸上只有晦气。   人一旦被欲望所支配,就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此刻的张福禄赌心旺盛,他就想着进去赌一把,解了他的饥渴难耐。   张福禄的一双贼眉鼠眼在赌坊进出的人身上来回扫视,直到他看到一个手中掂着钱袋的小个子男人。张福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索着脖子,一路跟着那小个子的男人。   街上人来人往,小个子赢了钱正兴奋,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跟着。他正盘算着要去好好的喝个酒,顺便给家里的婆娘买点小东西。   恶从胆边生,张福禄为了赌钱,心里早就动了邪念,若不然,他也不会给义庄那口棺材里的东西烧纸上供奉。他现在是发现了,棺材里那东西靠不住,想弄钱还得靠自己。   他一路跟着小个子走进了一条小巷子里,见对方落了单,张福禄随手抄起巷子口不知道谁家的一根破木头,疾走几步,趁着那小个子洋洋得意的时候从对方的背后敲了一闷棍。这一棍子,张福禄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那小个子被他打蒙了,转过头又些惊愕的看着他。   张福禄看着眼前捂着脑袋,满脸惊讶的小个子,想也没想,就又是一棍子敲上去!那小个子登时就满脸鲜血直喷。   张福禄喘着气,一棍子一棍子的打在小个子的脑袋上,身上,直到对方倒在地上连抽搐都不抽搐了,他才气喘吁吁的住了手。张福禄扔了手中的棍子,胡乱把自己手上沾上的血迹在那小个子的衣服上擦了擦,他慌慌张张的捡起地上的钱袋,倒出里面的银子揣进自己的怀里。   张福禄做完了这一切,他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活活打死的小个子,冷笑着踢了踢他:“兄弟,对不住了,等哥哥我赢了大钱,一定给你多烧点纸钱。”   张福禄揣着杀人抢来的那点碎银子,头都没转就直奔赌坊而去。   有了银子,赌坊的人自然不会拦着他。张福禄摆出一副大爷样子,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里把那些碎银子掂来掂去,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一样。   上了赌桌,张福禄两只眼睛都在放光。但是,他并没有享受到什么好运。他就跟前一天一样,输得一毛不剩。   以往,张福禄要是输了钱也就算了,可他今天似乎特别暴躁。他烦躁的抓了抓脑袋,想起巷子里那个被自己打死的人就没来由的一阵恶寒。他感觉口干舌燥,喉咙里好像有什么就要破口而出,那是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欲望,也是他内心深处的恶念。   张福禄输了钱,眼睛赤红一片,他突然闹起来,掀了赌桌,开始大吼大叫起来:“什么玩意儿!老子输了那么多钱!你这儿根本就是出千!不然,老子怎么把把都输钱?!”   他这么一闹,赌坊里的人都纷纷扭头看他,很快就惊动了赌坊的老板。   张福禄就跟疯了一样,在赌坊大闹特闹起来。旁人看他状似疯癫的模样,也没人敢上去拉他。可赌坊老板可不会就这么任由他闹下去,招呼了赌坊的打手,将发了疯的张福禄团团围住。   张福禄眼底一片乌黑,眼神凶狠,他瘦骨嶙峋,身材干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和赌坊的打手缠斗在了一起。打斗之间,不知是谁一脚狠狠的踹在张福禄的腰上,只听到“嘎擦”一声,张福禄那腰就不堪一击的断了。   断了腰的张福禄一头栽倒在地,脑袋磕在地上,留下一大片殷红的血迹。众人这时傻了眼,赌坊老板也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众目睽睽之下,他可不想自己的地盘闹出人命来。   于是,趁着张福禄还有一口气,赌坊老板让人把奄奄一息的张福禄抬出了赌坊,扔在路边。   阴沉的天空开始飘雪,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却没有一个人看一眼倒在路边动弹不得,满脸鲜血的张福禄。   在那个白雪飘飘的冬日夜里,张福禄就那样凄惨的离开了人世。他死后,眼底的乌青没了,只留下干涸的血迹蜿蜒在他那张干瘪死灰的脸上。   张福禄死于非命,心怀怨恨,就赖在人家赌坊不愿意走,闹得赌坊鸡犬不宁。因为怨念,他还害死了赌坊老板一家,那些打手也被他吓得不轻。   这死鬼作恶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凌楚云简直要被气炸了。他猛地站起身,一只手指着堂下已经跪下的冤魂,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顾清风保持着一贯的镇定自若,他听完了事情的原委,手执判官笔,手中的生死簿飞快的翻页,最后停留在了写有“张福禄”三个字的那一页纸上。   凌楚云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那一页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儿,都是张福禄在世时的所作所为。嗜赌成性,卖妻卖子,末了还有一条谋财害命。   顾清风瞥了一眼生死簿上的生卒年,冷冷开口:“张福禄,葵历四年八月十七日未时生,本应于葵历八十年五月十三日酉时卒,你命中注定与财无缘,一生穷困。虽如此,你也可以享膝下之欢,共天伦之乐。但你生前作恶太多,不仅逆天改命,还背负杀孽,罪大恶极!现判你于桃都地狱受捆缚之刑四千五百年,刑满则可再入轮回,投畜生道。”   顾清风话音落下,一副枷锁便将张福禄的亡魂紧紧捆绑住。张福禄本来还没有动静,此刻却挣扎起来。   “我不服!我不服!是那东西害我!是那东西害我!”张福禄怨气太深,浑身都发出黑气,双眼赤红的盯着座上的凌楚云和顾清风。   凌楚云被吓到,不自觉地躲到了顾清风的背后。   顾清风双眉微凛,一挥衣袖,手中的判官笔竟然变大了,足有一人多高,笔头坚硬,闪着森森寒光。   “尔乃恶鬼!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不得安宁!你一生的罪孽都是你一手造成,怨不得他人!判官令已下,牛头马面!”   “属下在!”牛头马面应声。   “将此恶鬼押往桃都地狱,交由二位门神。若他再不服判决,就将他送给饿虎,毁其三魂,散其七魄,永世不可超生!”顾清风面色阴寒,判官笔重重落在地上,惊起一片尘土。   牛头马面领命,两人押着发狂尖叫的张福禄,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了阎王殿中。   顾清风右手张开,判官笔恢复如初,缓缓落入他的手中。   凌楚云被这一系列的变故吓得不轻,他瑟瑟发抖的看着顾清风,刚刚他绝对没有看错,顾清风浑身上下都是散不开的戾气,透着杀意和毁天灭地一般的气势。 第九章 地府冤孽   在凌楚云所剩不多的生前记忆中,顾清风一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虽然他身为商人有时候也是一副笑面虎的模样。但是,他从没有见过像那样浑身充满戾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眼前的一切毁灭殆尽的顾清风。那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深入骨髓,直达心底,无法忘记的恐惧。   顾清风转过头去看凌楚云的时候,就发现对方的眼底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凌楚云面前失态了,敛了浑身的戾气,眼底的杀意飞速的褪去,他又恢复到那个云淡风轻的顾清风,微笑着看向凌楚云。   “张福禄一案已断,你新官上任,也算有了功绩。”顾清风不动声色垂下眉眼,他执着判官笔,在生死簿上为张福禄写下最后的结局。   可是凌楚云还是看到了,顾清风微微颤抖的手指。   他觉得,顾清风在压抑什么,并且在自己的面前尽力保持着一种形象。凌楚云听他爹说过,他出生时被夹了脑袋,在他娘的肚子里憋了一会儿,所以脑子不灵光也是必然的。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傻。   活着的时候,凌楚云显得憨傻是因为他本来就没什么大志向,他就跟他爹一样,就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别人以帮助,也算是给自己积德。他知道别人对他多少都有些没来由的同情,把他当成半个傻子。   其实,凌楚云一点也不傻,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枪打出头鸟。”做人,太过高调不见得是好事。况且,他乐得去做一个老好人。   可是顾清风不一样,他聪慧过人,仿佛诸天神佛都在关照这个孩子,让他自幼就展现出惊人的才能。他有城府,有抱负,更有心机。没有人能占得了他的便宜,除非他愿意给你占便宜。   凌楚云活着的时候一直都觉得,顾清风这个人藏了太多的秘密,以至于小小年纪就显得老气横秋。他总是用一副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凌楚云说不上来。他也总是对自己说,只要你开心就好。   或许,凌楚云自由散漫又怂包的性格其实是顾清风一手造成的。   凌楚云突然一把握住顾清风的手,那双手冰凉刺骨,如同尸体。凌楚云一时间愣了愣,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的感受到,原来顾清风也和自己一样早就是个死人了。   顾清风抬头看他,眼眸中幽暗深沉,看不见底,仿佛要把人吸进去。   “你……刚刚……”凌楚云感觉口干舌燥,他舔了舔自己唇瓣,皱着眉头。   顾清风从他的脸上收回视线,轻轻挣脱了对方的手,继续在生死簿上写着:“我是地府的判官,自当要有判官的威严。你以后,也当如是。”   没有破绽。顾清风的回答,天衣无缝,让凌楚云只能低头摸了摸鼻子,低应一声。   凌楚云看着顾清风写完了,合上生死簿,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又一次想去拉顾清风的手,可这一次他只抓住了顾清风宽大的袖子。   “顾清风,生死簿是不是记载了天地万物的生卒年月,所作所为?”凌楚云望着顾清风。   顾清风:“是。”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凌楚云眼底泛起迷茫,“我记得很多事情,可是又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以前在土地庙的时候,凌楚云和过路的孤魂野鬼们闲聊,说到各自的死因的时候,所有人都能说出来,只有凌楚云,对自己的死因一无所知。那些年他一直游荡在土地庙附近,有些孤魂野鬼就跟他说,是因为他不明死因,所以一直无法投胎转世。   他问过土地,可是土地也不知道。当年他刚死不久,魂魄离体,他只看到自己的父母哭得肝肠寸断,他娘更是几度晕厥。其他的他一概不知,他隐约觉得有人在自己的尸体旁拼命压抑,他却不记得那人是谁。   后来有几年,他遇到从柳家堡来的亡灵,他也打听了自己的死因。可这些亡灵谁都认识他,就是说不清他到底怎么死的。好像是他在突然之间就没了性命,毫无征兆。   顾清风的脸色变了变,他感觉喉头一阵火灼般的痛苦,蹙了蹙眉头,才喑哑着嗓子说:“生死簿记世间人、畜、妖、魔,唯独不记神佛。自你踏入地府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脱胎换骨,位列仙班,前世种种已经在这生死簿上一笔勾销了。”   凌楚云失望的垂下眉眼,继而又安慰自己:“也是,我其实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我都已经当了阎王,早就跳脱轮回了。”   顾清风没有说话,他握紧判官笔,用一种无法言说的表情注视着凌楚云的侧脸。无论过了多久,这人依旧是一副慈眉善目,即使皱眉哭泣,抑或横眉竖目,也总是敛不去眼底的那一抹柔和光晕。是啊,他本就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存在,一直如此。   像是要掩饰什么,顾清风转过身去,面对着黑白无常:“张福禄所说的棺材里的东西,你们去人间走一趟,查探清楚回来禀报。”   黑白无常恭敬行礼:“是,顾大人。”   凌楚云插嘴:“你的意思是,张福禄碰见的那个东西有问题?”   顾清风:“恐怕是。张福禄命中注定这一世要霉运缠身,与财无缘。可那棺材里的东西竟然能够打破他的命格,必然没有那么简单。”   “顾大人,难道是……”白无常说到这儿,顿了顿,看了一眼一旁的凌楚云。   凌楚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顾清风看向白无常:“小白,有话就说。”   白无常收回自己的视线,这才说道:“我是想说,那棺材里的东西,会不会是锁魂钟里逃出去的怨灵?”   听到锁魂钟三个字,凌楚云没来由的心头一颤。当然,他早已没了心跳,这不过是一种心颤的记忆而已。   顾清风神色一凛,瞥了一眼白无常,眼神冰冷凌厉。   白无常自知失言,连忙弯下腰来:“属下只是猜测。”那小孩子一般的脸上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来,看得凌楚云一愣一愣的。   自他入地府以来,白无常就是最瞧不上他的,此刻居然对着顾清风毕恭毕敬。凌楚云这是怀疑,自己这个阎王搞不好就是个假的!   顾清风淡淡开口:“不管如何,总归是些邪灵恶鬼。既然是地府犯的错,我等去处理善后,也是情理之中。”   凌楚云听得云里来雾里去,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展现一下他身为“新晋阎王”的霸气来。他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顾清风,又看了一眼黑白无常,说:“我说,你们在决定什么事的时候,能不能也问问我的意见?我没记错的话,我好歹是你们的顶头上司吧?”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顾清风。   顾清风叹息一声:“这段公案也是冤孽。当年,地府镇魂锁魄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你去过的桃都地狱。还有一个……”顾清风顿了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眉头紧皱。   “还有一个是什么?”凌楚云追问,“你上次就没说明白。”   顾清风深深看了他一眼:“还有一个,是锁魂殿。”   “锁魂殿?”凌楚云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一时迷茫。 第十章 地府欠的债,你来还   洪荒伊始,天地混沌,盘古开天辟地,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又将头颅与四肢化作五座神山,双眼化为日月,脂膏化作江海,毛发变为草木。从此世界初成,三界初定。   而后,伏羲氏,女娲氏,神农氏相继出世。女娲氏抟土造人,伏羲授人以渔,神农尝百草布道施恩。于是,这些泥土造就的小人一代代繁衍生息,自成体系。   可他们毕竟不是圣人,自出生之日起,这些人类身上就有与生俱来的七情六欲,有贪嗔痴,有执色怨。他们的寿命不过百年,在众神眼中不过是蜉蝣一般,夏虫无二,朝生暮死,不知春秋。   时光荏苒,三界划分日趋成熟。众神居于九天之上,此为神界。人类居于山河大地,此为人间。亡灵居于幽冥地下,此为地府。   三界之内,所有生灵都可修行,只是有些慧根天定,比如灵狐一族,因为受到女娲氏的庇护,修行千年即可化形成人,万年即可渡劫升仙。人间也有很多修行者,能成仙的却少之又少。大部分人死后魂归地府,入轮回,忘前生。也有一些人,在死后戾气太重,怨气太深,游荡人间,祸害一方。   这些游荡人间的亡灵,不得超度,也不愿被超度。渐渐的,游荡的亡灵越来越多,不入桃都地狱。地府对此束手无策,只得向上神请示。   伏羲氏与女娲氏怜悯众生,便合力铸造锁魂钟,用来禁锢这些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的恶鬼邪灵。在地府设禁地锁魂殿,殿外设三十六道封印,六十四层屏障。被镇压在锁魂钟里的恶鬼邪灵终日哀嚎,哭声凄厉骇人,久而久之,锁魂殿成为地府最阴暗的角落,无人前往。   三千年前,锁魂钟因意外被毁,其中被镇压的恶灵四散逃窜,重回人间。   “所以,你们怀疑张福禄遇见的那个东西就是这锁魂钟里逃出来的恶鬼?”凌楚云问。   顾清风点头:“当年之事太过久远,到底逃出去多少恶鬼无人可知。”   凌楚云突然发现他忽略了一件事:“不对啊,这锁魂钟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给砸碎的?他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么?”   顾清风被“不长眼的”几个字呛了一下,抬起眼睛瞪了一眼凌楚云,后者却显得很无辜。   “不对么?”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白无常一个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顾清风眼神凌厉的立刻瞪过去。后者假惺惺的清了清嗓子。   顾清风压着心头的无名火,近乎是恶狠狠的看向了凌楚云。这个傻子,怎么一句话就踩到了自己的痛处?   “往事不必纠结,总之,如今你继任阎王一职,就要想办法把这些恶鬼邪灵抓回来。”顾清风正色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脏东西到了世上,到底有多么的可怕。   凌楚云想都没想就摇头:“我不去。”   顾清风:“什么?”   凌楚云在阎王宝座上以一个极其不雅观的姿势瘫坐下来,双手环胸:“我这个阎王本来就当得不情不愿,不过我也不计较了,反正断案有你这个判官,捉鬼有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我也乐得逍遥自在。现在不知道是哪个二百五自己犯了错,凭什么丢下一堆烂摊子给我收拾?”   那一句“二百五”又让顾清风本就苍白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黑白无常这次学乖了,没笑出来,却几乎要憋到内伤。   顾清风将手拢到嘴边,清了清嗓子:“楚云,在其位,谋其职。你在世时,先生应当教过你。你现在既然已经继任阎王,就应该承担起这个责任。”   凌楚云盯着顾清风那张好看的面孔看了许久,终于漫不经心的开口:“我就问一句,那破钟里的东西,是我放出来的么?”   顾清风摇头:“不是。”   凌楚云:“那这个阎王,是我死气白赖要当的么?”   顾清风看着他,再次摇头:“也不是。”   凌楚云双手一摊:“所以呢,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干嘛要我来承担?”   一时间,顾清风竟然无言以对。   “况且,照你说的,那锁魂钟是上古之神伏羲和女娲所造,在这地府都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那些被关在里面的东西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你看看我。”凌楚云站起身,在顾清风眼前转了个圈,“我有多少年的道行?”   顾清风突然不说话了。他拥有的那些记忆,只是他自己的记忆而已。历经轮回的凌楚云,还有几分像那个人呢?   看顾清风沉着脸不说话,凌楚云也摸不透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转头看了看一旁的黑白无常,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顾清风,不知为何就觉得心里莫名一阵拥堵。他本来就不想趟什么浑水,他既没有顾清风的魄力,也没有其他鬼差的能力,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孤魂野鬼,是个连自己的死因都搞不清楚的枉死鬼。他又有什么能耐,可以对付上古神器里封印的那些东西呢?   可是……   凌楚云瞅了瞅自己身上的阎王官服,又想起张福禄。虽然说张福禄活着的时候不算个好人,但是他也的确是被那不知是什么的怪物给蛊惑了心智才会落到这步田地的。   或许是老好人当久了,凌楚云心底里还是做不到真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更何况,这个孽债怎么说也是地府欠下的。   “哎呀,我也没说一定不管嘛。”凌楚云一脸不情愿,挠了挠脑袋。   顾清风闻言,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我可以管这事儿,但是……”凌楚云欲言又止,突然一把抓住顾清风的袖子,“我有一个条件!”   顾清风被他拉的一个踉跄:“什么条件?”   凌楚云:“你,一定,要,保护好,我!”   有那么一瞬间,顾清风仿佛看见了几千年前的那个人,他也是用一双澄澈的眼睛盯着自己,表情严肃。   几乎是下意识的,顾清风抬起双手,捧住了凌楚云的面颊,轻声应下:“好。”   凌楚云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松开顾清风的袖子,又坐回自己的宝座上。   “那我们要怎么做?”凌楚云问。   顾清风的手指还残留着对方皮肤的触感,尽管冰凉,却仿佛让他的指尖都燃烧起来。愣了一会儿,顾清风才把悬在空中的手收回来,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块令牌。   那款令牌通体漆黑,上面是鲜红的一个“令”字,四周雕刻着一男一女的纹饰,均是人首蛇身,相互缠绕。   “捉鬼令?”黑无常略感惊讶。   顾清风将令牌放到凌楚云的面前,说:“这是当年伏羲与女娲留下的捉鬼令,执此令者,可在凡间行捉鬼之事,重塑锁魂钟。”   凌楚云挑眉:“这么厉害?”   “我们本是地府中人,在人间不能久留。但是追查恶鬼,势在必行。带着这块令牌,等同于上神指派,我们要在凡间呆多久都可以。直到肃清恶鬼,重塑神钟。”顾清风解释。   凌楚云把那块令牌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原本黑色的令牌在凌楚云的手中散发出一圈金色的光芒,灿若朝阳。凌楚云吓了一跳,脱手就丢了令牌。金色的光芒消失,令牌还是一样浑身漆黑。   顾清风将令牌捡起:“这令牌虽在我手里,却只有你才可以发挥功效。”   说罢,他又将令牌递给了凌楚云。   凌楚云接过,这一次令牌却并未发光。他把捉鬼令揣进自己怀里,抬头看向顾清风:“行吧,那咱们就赶紧出发吧。”   顾清风按下他:“你莫要着急,让黑白无常先去上面探探消息,有消息了你再去。”   凌楚云颔首:“好。” 第十一章 恶道(一)   深夜的山风呼啸而过,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道士一步一崴的在无人的山间缓慢走着。他的面容掩盖在浓重的夜色里,山上的雾气弥漫,让他踽踽独行的身影显得模糊不清。似乎是真的年纪太大,没走几步,老道士就蹲在路边,剧烈的咳嗽起来,那动静,简直让人怀疑下一刻他就要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   老道士终于停止了咳嗽,他眯起一双眼,抬头望了望天边。这天是阴日,山上的雾气似乎比平日里更浓厚了一些。头顶的苍穹墨染一般,没有星光,更没有月光。   过了一会儿,老道士大概休息够了,他又一步一崴的继续往前走。在漆黑的夜里,就那样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   天亮前,老道士终于从山林间走出来,他看见山脚下不远处有间茅草屋,便走了过去。   这屋子年久失修,早就破烂不堪,似乎只要有一阵微风吹过,就能把这东倒西歪的屋子给吹倒了。老道士抬头看了一眼,见这茅草屋的门头上挂着一块布满蜘蛛网的破牌匾,上面写着两个字:“义庄”。   老道士眯着眼,居然笑起来。他讷讷自语:“极阴之地,好地方,好地方啊。”   说着,老道士就径自走进了屋子里。他把屋子环顾一周,一挥衣袖,那些落满枯草灰尘不知放了多久的旧棺木就被他推倒在了一旁,空出屋子正中央的位置来。   老道士从自己破破烂烂的道袍里掏出一口巴掌大小的小棺材。那棺材漆黑一片,做工却很精致。老道士把小棺材放在了屋子中央,自己往后退开,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口小棺材居然在老道士的咒语下变成了一口正常大小的棺材。   老道士满意的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又一挥袖子,棺材盖便打开了。他默默念咒,自己化成一缕黑烟钻入棺材里,下一刻,棺材又重新盖上了。   此刻,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一轮旭日缓缓升起。这破茅草屋被群山环绕,掩映在一片山峦的阴影之下,没有丝毫的阳光漏进来。   不知从何时起,素水镇上开始流传一个故事,镇外荒废多年的义庄来了一位大仙,住在一口漆黑的棺材里。这大仙不知什么来历,却可改变人的财运,但凡是去向大仙祈求祷告的,便可以财运亨通。   不久之后,镇上开始流行一种奇怪的癔症,患病的人一开始是眼底乌黑,食量剧增,然后就是痴痴傻傻六亲不认,直至油尽灯枯而死。镇上的大夫对此束手无策,查不出病因,也找到源头。   随着时间推移,镇上患病的人越来越多,大多都是些壮年男子。一时间,整个素水镇笼罩在一片哀哭惊惧之中。   黑白无常受了顾清风的命令,前往人间调查蛊惑张福禄的罪魁祸首,按照生死簿上所写,来到素水镇。   “小黑,这镇子,还真是有古怪啊。”白无常穿着一身白色的素衣,装扮成一个小公子的模样,手中拿着一柄折扇,转头看向身边的黑无常。   黑无常一身玄衣,腰间别着一柄短刀,手中还提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他低头看了一眼白无常:“虽然没有感觉到煞气,但是这镇子上空黑云笼罩,定是有妖物作祟。”   白无常手执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自己的下巴,他微微眯起双眼:“锁魂钟里的那些恶灵少说也有几千年的道行,怨气冲天,没道理我感觉不到一丝怨气。”   “如果,不是单纯的怨气所化呢?”黑无常看了看街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并没有什么异样。   白无常的视线落在一间酒馆上,他嘴角微扬,用扇子拍了拍黑无常:“前面儿有间酒馆,不如去那里探听一下消息。”   黑无常没有说话,跟在白无常的身后,如同一个称职的护卫一般,一路紧随。   素水镇是个依山而建的小镇,全镇不过百余户人家,整个镇子也不过这一间像样点的酒馆。素水镇有一条水路与外界连接,人来客往大多都是以水路为主。   这间酒馆就是临水而建,门头挂着一块酒幡,门口垒起几个大酒坛,旁边还有一张桌子,摆着打酒的工具,桌子上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素水佳酿,五文一两。”   黑白无常一同走进店内,这二人,一个小公子面若玉琢,唇若点朱,一身白衣清雅脱俗;一个护卫身材颀长,面容英挺俊朗,虽表情骇人了些,却也自有一副冷若冰霜不怒自威的架势。   酒馆的小二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忙不迭的就上前招呼:“二位客官,里面请。”   白无常略对小二一点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来:“有劳。”   这一句“有劳”简直让小二受宠若惊。他一边哈着腰在前面给二人引路,一边笑眯眯的介绍店内的招牌:“二位客官是从外地来的?”   白无常应了一声。   “那您二位来咱们店那就是来对了。咱么这儿,陈年的佳酿是镇上最好的酒!”说到这儿,小二露出一副特别自豪的表情来,颇有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架势。   白无常连连点头:“好,那就给我们来一壶酒,再来俩小菜。”   小二带着黑白无常在店内靠窗的桌子坐下,拿下肩上的抹布把桌子凳子仔细擦了一遍,这才说道:“二位请坐,这就给您上菜。”说完,小二一溜小碎步往后厨去了。   黑无常把手中佩剑放在桌上,环视了一周:“这店里,客人也太少了。”   白无常给自己倒了杯水:“正是午饭的时候,酒馆这么冷清,必然是有问题的。”   黑无常单手撑在桌子上,半掩嘴唇,口中默念咒语。   他念的是招魂咒,方圆百里之内,只要是有游荡的鬼魂,听到招魂咒都会现身。可奇怪的是,这镇上居然没有一个游魂。   黑无常放下手,眉头微蹙:“没有游魂。”   白无常眨了眨眼,心头也是一沉。   他们一路走来,发现素水镇上不少人家的门头都挂着做白事的白灯笼。白灯笼未撤,表示头七未过,没道理这镇上连一个生魂都没有。   正在两人思索之际,那小二已经端着酒菜过来了:“二位客官,这是您的酒菜,请慢用。”小二放下酒菜就要走,被白无常叫住。   “小二哥,我们主仆二人初来乍到,可否向你打听一些事情?”白无常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子,笑着塞到小二的手中。   小二扭头看了一眼正在柜台后打瞌睡的掌柜的,满脸谄笑的说:“二位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只要是这素水镇上的事情,就没有我李三儿不知道的。” 第十二章 恶道(二)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白无常问道:“小二哥,这正是饭点,怎么酒馆里这样冷清啊?”   李三儿听了这话,一拍大腿:“这位客官,您是有所不知啊。原本呢,我们这小店也算是热闹,每逢饭店不敢说是高朋满座,那也是没几张空桌的。可是自从镇上开始出现怪事,这出来吃饭的人就少了。”   后面一句话,李三儿的声音压得极低,说话间还往周围看了看,好似生怕被什么人听到一样。   “怪事?”黑无常挑眉。   李三儿:“是啊,前阵子,我们镇上还闹鬼呢!哎哟,那叫一个惨啊,镇上赌坊那个秦掌柜,一家都让那恶鬼害死了。后来恶鬼是没了,可镇上的人却又开始拜什么大仙。再后来,就是有人得了怪病,治不好的绝症啊,您二位瞧瞧,这才多长时间,镇上就死了那么多人。”   白无常给他倒了杯酒:“小二哥,你坐下,给我们说说那个大仙呗。”白无常一脸笑容,配上他那张娃娃脸,整个人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   李三儿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酒,搓了搓手:“哎哟,这怎么好意思。”   “我家公子最爱听这些灵异故事,小二哥不用客气。”黑无常也将一盘花生米推到他的面前,还给他添了一双筷子。   李三儿这才嘿嘿笑着坐下,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酒,露出十分舒爽的表情,又夹起一颗花生米撩进嘴里,一边吃着,一边说:“我们这儿地方小,人口也少,大家都是老乡里,谁见了谁都认识。早年间,镇外有一个义庄,有一年大水淹死了好些人,尸体来不及下葬都堆到那个义庄里去了。后来有一个云游的道士路过咱们这儿,刚好看到了那个义庄,那道士说,咱们义庄的风水有问题,是个什么阴,什么煞的地方……”   “聚阴养煞之地。”黑无常接口。   “对,是这么个名儿。”李三儿一拍桌子,“反正就是说那儿的风水不好,容易闹鬼。一开始大家都不信啊,直到有一天晚上,义庄的守庄人发现停在里面的棺材有动静,把他吓个半死。第二天,大家伙儿就求着那道士给帮忙。道士也是个好说话的,就在义庄里立了一张神案,供了一尊神像。还别说,自从那神像供上之后,义庄里那些棺材就安生了。”   李三儿说起这些事情来,声情并茂,简直比说书先生有过之无不及。   “那后来呢?”白无常又给李三儿到了一杯酒。   “多谢多谢。”李三儿的一对小眼睛几乎笑成了一条缝,他一边向白无常道着谢,一边继续说,“后来啊,那义庄就荒废了,也没人敢往里面停棺材。不过大概是一年前,那天是个阴日,那义庄里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口漆黑的棺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停进去的。我说的那个大仙,就住在那口棺材里。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开始,有人去那口棺材那儿许愿,说来也奇怪,那大仙求什么都不灵,只要你求发财,就一定灵验!”   白无常嗤笑一声:“难不成你们那棺材里躺的,是一尊财神。”   “您还别说,还真就是一尊财神。”李三儿喝了两杯酒,那尖嘴猴腮的脸上有了一点酒气,“就前阵子我们镇上那个倒霉鬼张福禄,他就是在义庄求过大仙,才会发财的。可惜后来输了钱,被打死了。”说到这儿,李三儿颇为可惜的摇了摇头,还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样子。   “那你们这儿的怪病,又怎么回事?”白无常问。   “怪病啊,那病说来也奇怪,得病的人都是眼底乌黑,食量惊人,接着就是痴傻疯癫六亲不认,直到死掉为止。”李三儿刚想继续说下去,他背后就传来掌柜的怒吼。   “李三儿!你小子又偷懒!”酒馆的掌柜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从柜台后走出来,声如洪钟。   李三儿一颤,临走还丢下一句:“这病看不好,大夫都不知道原因在哪儿!”   说完,李三儿一溜小跑,躲避着掌柜的追打。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白无常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便与黑无常一起离开了酒馆。   “先回去跟顾大人说一下这里的情况吧。”走出酒馆,黑无常转头对白无常说。   白无常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自己的下巴,眯起双眼看了看四周,视线最后落在黑无常的脸上:“不去义庄看看?”   黑无常:“如果真是锁魂钟里的东西,你和我都奈何不了。”   锁魂钟锁万千恶灵,这些恶灵在里面相互吞噬,怨气不断累积,早就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了。非仙非魔非神非鬼,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厉害,他们两个人可是领教过的。   白无常叹了口气:“说的也是。那就先回去吧。”   话音落下,两人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幽冥地府内,凌楚云百无聊赖的趴在桌子上,看着顾清风不疾不徐的在生死簿上写着什么。他一会儿扯扯顾清风的袖子,一会儿又去摸摸人家的头发,总之一刻也闲不下来。   顾清风叹了口气,停笔,抬眼看过去:“你到底要干什么?”   凌楚云无辜的眨眼:“我无聊啊。”   顾清风:“无聊就去看卷宗。”   凌楚云双手交叠,垫着自己的下巴:“那些卷宗更无聊。”   凌楚云的相貌一直是弱冠之年的模样,带着少年向青年蜕变的棱角,却又有少年的稚气和青涩。他过世太早,还未来得及长成男人模样。他的眉眼间,总带着一股少年特有的温情和天真,睁大眼睛看着别人的时候,就显得特别无辜。   顾清风默默垂下眉眼,他盯着凌楚云看得越久,就觉得有什么要从这具冷冰冰的身体里喷薄而出。   “那你可以去巡视地府,以前你在人间做什么,在这里都可以。”顾清风翻过一页生死簿,不去看凌楚云。   凌楚云蹭了蹭鼻子:“我在凡间吃烧鸡,这里有么?”   顾清风:“你若想要,我让鬼差去人间给你买。”   凌楚云惊愕:“真的假的?”   “假的。”顾清风合上生死簿,转头看向阎王殿外,“别闹了,黑白无常回来了。”   话音落下,黑白无常便出现在阎王殿内。他二人恢复了在地府的装扮,一黑一白,一高一矮。   “启禀顾大人,我们已经查明,素水镇确实有问题。”白无常向顾清风拱手行礼。   凌楚云已经习惯了被无视,他不知怎么想的,一把抱住站在自己身前的顾清风,整个人——整个鬼都挂在了顾清风的身上。   顾清风浑身一阵僵硬,想要去把对方箍着自己肩膀的手掰开,又担心会让他掉下去。顾清风的身量比凌楚云略高一些,此刻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歪向一边,颇为无奈的开口:“楚云,你在干什么?”   凌楚云靠着顾清风的肩膀:“我累了,歇一会儿。”   黑白无常愣在原地,两只鬼面面相觑。   顾清风顿时窘迫起来,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别管我,你们继续说。”凌楚云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挂好,就闭上了双眼。   “你可真是……”顾清风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伸出去想把他揪下来的手终究还是收了回去。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成一声无可奈何又略带宠溺的叹息。 第十三章 恶道(三)   凌楚云挂在顾清风的身上,虽然闭着眼,但是大概也听明白了黑白无常所说的事情。他在顾清风身上扭了扭,睁开一只眼:“诶,现在怎么办?”   顾清风怕他掉下来,抬手托住了他的腰:“你还是站好,担心摔倒。”   凌楚云眨眼:“哦。”竟然意外的乖巧。   顾清风摇了摇头,转头去看黑白无常:“你们去过义庄么?”   “没有。”黑无常回答,“如果真是那里面的东西,只凭我和小白,恐有不妥。”   黑无常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犹豫着还是开口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顾清风:“什么事?”   “素水镇上一个生魂都没有。”黑无常沉着脸,声音也跟着压低了几分。   顾清风皱眉。未过头七的生魂是不会入地府进轮回的,这些生魂在人间游荡,了却心中最后的思念,头七之后,无论还有什么念想,都会受鬼差指引,进地府入轮回。但是,素水镇上只有人去世,却没有生魂游荡,这只能说明有人在地府之前收走了这些生魂。   凡间有修道者,不走正道,偏偏喜欢干些歪门斜道的事情。不知从何时起,修道者中有以生魂作为养料,在聚阴养煞之地修炼,可长生不死。其实这所谓的长生不死就是坠入魔道,变成非人非魔非神非鬼的存在。修此道者,皆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然而,人的贪念远远超出想象。为求长生,为求不死,不知多少人曾经误入歧途,最后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但也有人用此道修炼得以长生的。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顾清风抬眼,一双丹凤眼里一片彻骨的寒意扫过。   凌楚云一怔,似乎是感受到顾清风身上气场的改变,乖乖从对方身上下来,站在一旁。   顾清风转头看了他一眼,后者冲着自己扯出一个极其虚假的笑容来。只是此刻,顾清风没心思管凌楚云了,他又看向黑白无常,双手负于背后:“万年前,曾有一名妖道,他研习鬼术,修得以生魂入祭的长生之法。后来,因其作孽太多,被锁魂钟囚禁其中。看来,素水镇的那个所谓大仙,就是这妖道,玉阳子。”   “玉阳子?”凌楚云凑过来,“听名字挺正派的啊。”   顾清风嗤笑,冷哼一声:“哼,他师傅给了他一个刚正不阿的好名字,奈何他自甘堕落。”   “他很厉害?”凌楚云对这些修道之事没什么概念,在他看来,那些道士也好,和尚也罢,总是欺骗的程度大于事实。   顾清风:“修道万年,又在锁魂钟里吞噬了不知多少怨灵,可想而知。”   当年伏羲氏和女娲氏铸造锁魂钟,本意是镇压恶灵,但是这些恶灵在钟内互相吞噬,能存活下来的都是法力高强,怨念至深的存在。他们可以化人形,甚至拥有一些所谓的神力。但恶灵终究是恶灵,所谓的神力也不过就是妖法罢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黑无常那张本来就惨白僵硬的面孔,此刻显得更加的愁苦万分。   凌楚云探出脑袋,表情就像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要不,我们去会会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居然还透露着一点小兴奋。   顾清风看了他一眼,对黑无常说:“你和小白随我们去义庄一探究竟。地府的事项先交给牛头马面。”   黑白无常齐声应下:“是。”   再说牛头马面将张福禄送到桃都地狱之后,二人回到阎王殿内就看见顾清风留下的字条:“吾与阎王殿下携黑白无常入人间逍遥,你二人留守地府,勿念。”   马面与牛头面面相觑。   牛头:“这似乎不是顾大人的字迹。”   马面:“哼,看这口气,就是咱们新上任的阎王殿下的手笔。”   捏着手中那张字条,马面深深锁眉:“顾大人传令你我留守地府,他们去素水镇义庄一探究竟,我总觉得这里面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牛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锁魂钟锁万千恶灵,那里面出来的东西,自然都是不简单的。”   马面叹口气:“顾大人有捉鬼令护身,应当没有大碍。只是他对阎王殿下……”马面欲言又止。   牛头也明白他所说的到底是什么,安慰一般抬手蹭了蹭马面的脸颊:“万事皆有定数,上苍未必明示。说到底都是命中的劫数,人也好,神也罢,没什么事情能跳脱天道。你我如此,世人皆如此。”   马面看向牛头,难得从这莽夫的口中听到这样有哲理的话,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转性了?”   牛头脸上闪过一阵尴尬:“我去凡间捉鬼的时候,听……听先生说的。”牛头挠着自己的脑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马面哈哈笑起来,眼角上扬,风采恣意。   牛头愣愣看着眼前笑作一团的马面,唇角也忍不住上扬,跟着傻傻的笑起来。   素水镇的义庄前,四个人影凭空出现。   顾清风一身黑衣,身形高挑,面色严峻,右手中的判官笔隐隐发出寒光。   凌楚云站在顾清风的身侧,一身黑衣与顾清风如出一辙,只是袖口处多了一圈金色滚边。他看着面前的义庄,残破不堪,仿佛一阵风吹过便可以将其拔地而起。唯有那口漆黑的棺材,让人莫名心惊胆颤。   凌楚云微微眯起了双眼,扯了扯顾清风的衣袖:“我看见那棺材上,有红光。”   顾清风闻言,脸色一沉,转头看向凌楚云:“你说什么?”   凌楚云眨眨眼:“就那口棺材上,我刚刚看见有红光,不过一下就没了。”   顾清风握紧了拳头,当年是他亲自封印了那人的天眼,按理说,只要封印还在,凌楚云就不可能看得见凶煞之光,也感受不到凶煞之气。除非有人在他的封印上动了手脚,可这世上能在他下的封印上动手脚的又有几个人?   顾清风目光森冷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之上,那些居住在九天之上的上古神明,一个个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心知肚明。   “怎么了?”凌楚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就让顾清风用一副恐怖至极的表情仰天沉吟,而且,他又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那股压抑的戾气。   敛下了眉目,顾清风淡淡开口:“没什么。或许是你入了神籍,可以看见凶煞之气。不过你修为太浅,只能一闪而逝。”   “哦。”凌楚云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说话间,那口黑棺材里居然传来几声桀桀的笑声,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传出来:“来者何所求?”   那声音嘶哑难听,听在耳朵里,总觉得有无数只利爪在心里挠过,让人一阵阵的心悸。就像这声音直直的传进闻者的心内,直击心房。   顾清风不动声色的侧了侧身子,将凌楚云护在自己身后。   黑白无常站在顾清风的身边,也是一副严正以待的模样。   “玉阳子。”顾清风扬起嘴角,露出一抹充满邪气的笑容,手中的判官笔散发的寒光越发明亮,直指那口漆黑的棺材。 第十四章 恶道(四)   玉至洁,阳至刚,师傅唤他玉阳子,就是希望他洁身自好,刚正不阿。   他本是山中弃婴,无父无母,不知何所处。无量山林深树密,其中不知有多少毒虫猛兽,将他丢在这里的人,本就不希望他能活下来。   或许是他命不该绝,那日无量山清风观的道长刚好采药路过,见他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哭得几乎断气,连忙将他抱起。修行之人,虽说应当超脱凡尘,可骨子里毕竟还是人,怜悯之心自然有。   采药道长将这孩子带回了清风观,收他为徒,亲自抚养。   十几年光阴如梭,当年的婴儿已经成长为一个俊秀的少年郎。许是因为他自幼在道观中长大,浑身上下总带着那么一点仙风道骨的风流气韵。   他天资聪颖,聪慧过人,在一众师兄弟中算是翘楚。无论是武艺抑或是道法,他都得师傅亲传,大有要继任下任观主的架势。   修道之人,总想着有一天真的可以得道升仙,从此逍遥世间,受万众参拜。可是,作为人类想要位列仙班,实在是难于登天。千万年来,修道者无数,升仙者却寥寥无几。   玉阳子对长生不死之法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自他师傅身死之后,他便更加坚信,与其修道求升仙,不如先求长生不死。那样,不管修炼多少年,总有得道升天的一刻。   无量山后有一处石洞,年代久远,那是无量山的禁地,其中到底有什么,就连玉阳子的师傅也不清楚。   禁地对玉阳子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好奇心就像一只住在他心里的猫,不时有爪子轻轻的在他的心上挠一下,让人心痒难耐。   一天夜里,玉阳子终于按捺不住自己,他一个人偷偷溜到后山。站在山洞前,望着那黑漆漆的洞口,玉阳子仿佛听见有人在召唤他。   玉阳子失踪了整整七天,整个道观都没有他的身影。等他再出现在清风观里的时候,便是清风观的厄运来临。浑身戾气的玉阳子将整个清风观所有道士的生魂都化为了他获取长生的饵料,那一夜,哀鸿遍野,凄厉的惨叫与惊惧的痛哭充斥着整个道观。无量山的上空黑云涌动,狂风四起,那是妖魔降世才有的大恶之兆。   没有人知道玉阳子在无量山禁地的山洞里看到了什么,或者他学习了什么,吸食了无数生魂的玉阳子获得了长生,却依旧挡不住岁月对外貌的侵蚀。他活得越久,就越是苍老,整个人如同枯柴朽木。   被判官笔指着的棺材动了动,从里面发出嘶哑的声音:“你,是谁?”那声音中带着警惕,仿佛声音的主人已经严正以待,只要一瞬间就可以爆发一场恶斗。   顾清风将手中的判官笔扔向空中,在落地时已经变得有一人多高。他握住判官笔的笔杆,“呛啷”一声,判官笔重重落地。   “幽冥地府阎王任下,判官,顾清风。”一字一顿的自报家门,顾清风的双眼危险的眯起。   棺材里的玉阳子发出桀桀的笑声:“区区一个判官,居然敢来寻老道的麻烦,当真是不知死活!”   说话间,黑色棺材的棺材盖被一阵力道从里面掀起,一团黑气直冲云霄。天色巨变,山间阴风骤起,带着凄厉的鬼叫魂吟。   顾清风一挥衣袖,一道红色的屏障便在他身前展开,逐渐收拢,直到将惊惧得瞪大双眼的凌楚云包裹在其中。看到凌楚云被自己设下的结界互助,顾清风一脚点地,整个身体腾空而起,手中的判官笔发出森森寒光,直冲棺材中那尚未凝结成人形的黑气攻去。   “哼!判官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玉阳子怒喝一声,黑气中竟然冒出十多具生魂来!那些生魂各个面带惊惧之色,散发着浓重的怨气,所过之处,片叶不生。   一只生魂抓住顾清风的衣袖,竟然将他的衣袖生生融掉一块。   顾清风单手结印,判官笔点在生魂心口,瞬间,那生魂便烟消云散。   黑白无常也被那从黑气中冒出的生魂缠住。一直生魂直冲白无常而去,还未及靠近,就被黑无常的锁魂链打得魂飞魄散。   白无常那张娃娃脸上看不到半分可爱,大眼睛里闪现着暗沉的光芒,招魂幡被他立在身前,在他的咒语下飞速旋转。在生魂靠近白无常的那一刻,他微微眯起双眼,口中喊出一个字:“破!”掷地有声,一字祭出,生魂无影。   凌楚云被护在顾清风的结界中,那些冤死的生魂无法靠近他,只能在结界外打转。一个个不似人形的扭曲在一起,哀哭之声灌进凌楚云的耳朵里,让他吓得蹲了下去,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顾清风的判官笔打散了玉阳子护体的黑气,露出对方的真面目来。那是一个干瘪的老头,一身道袍看不出颜色,破破烂烂,在满山的阴风中猎猎作响。玉阳子面容干瘪,两腮凹陷,嘴唇乌黑,两只眼睛深深陷进眼窝里,只看得到一抹阴狠毒辣的眼神。   “魂来!”玉阳子双手结印指向天空,一团黑气从天而降。他发出阴森可怖的笑声:“嘿嘿,万千厉鬼于此间,看你怎么办!”   顾清风双目一凛,却没来得及躲过那团从天而降的黑气,他将判官笔举过头顶,生生接下这来自万千厉鬼的怨气压顶。   顾清风腿下一弯,单膝跪地,判官笔的光芒越发刺眼。他双手微微颤抖,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怨气所压。   “顾清风!”凌楚云的声音传来,他不知何时从地上站起来,伏在结界边缘,焦急的看着外面打做一团的景象。   顾清风想告诉他自己没事,但他应付这厉鬼压顶已经分身乏术,根本没工夫去管凌楚云。只要凌楚云乖乖呆在结界之内,应当就不会有事。   万千厉鬼的怨气越发沉重,顾清风握着判官笔的手指发白,他感觉自己的双臂如有千斤重,压得他难以继续支持下去。   黑白无常被玉阳子招来的冤魂缠住,二人背靠背,白无常以招魂幡应战,黑无常一根锁魂链甩出,又是一圈冤魂消失无踪。   玉阳子站在棺材之上,一副洋洋得意的姿态:“怎么样啊?判官大人。”   这一声判官大人简直极具讽刺。   顾清风怒瞪玉阳子,大喝一声,判官笔寒光一闪,压在上面的黑气顿时仿佛炸开一般,消失无影。与此同时,顾清风也听到身后传来凌楚云惊惧到变了调的吼叫。   “顾清风!你个王八蛋!” 第十五章 恶道(五)   凌楚云本来被护在顾清风所设的结界中,虽然周围怨灵蠢蠢欲动虎视眈眈,但那层结界所散发出的红光让他们不能靠前。   结界外打得昏天黑地,不可开交,结界内却是一派逍遥自在。   可是,顾清风为了破除玉阳子招来的厉鬼压顶,将全部的法力都注入到自己手中的判官笔之上,厉鬼压顶被破的同时,凌楚云的结界也破了。   一瞬间,那些被结界阻拦的怨灵一拥而上,伸着枯槁一般的利爪,直奔凌楚云的咽喉而来!   凌楚云瘫倒在地,闭上眼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吼叫:   “顾清风!你个王八蛋!”   顾清风转头去看的时候,就看见凌楚云双手抱头,脑袋埋在膝盖里,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可他的周围,被一圈柔和的金色光芒温柔的包裹住,那光芒正是从他怀中发出来的。   怨灵一接触到金色光芒就一个个安静下来,奇丑无比的灵魂逐渐恢复生前的模样。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围着凌楚云站成一圈,每一个的脸上都染上了那温柔的颜色。   金色的光芒如同涟漪一般,以凌楚云为中心向外扩散。那些受困于玉阳子的无辜怨灵都被光芒浸染,混战结束了。   “谢谢……”   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在怨灵中发出,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灵魂化作金色的光点,消失无踪。这是,超度。   玉阳子瞪大了那双鹰鹫一般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凌楚云。他不会看错,那个光芒是……   不过,看样子当事人本身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即使如此,若他也被那光芒圈进去,那也够他吃一壶的。   玉阳子不愿恋战,他跳到半空中,口中默念咒语。在他脚下沉重的漆黑棺材逐渐缩小,直到变成巴掌大小才飞到玉阳子的手中。他把棺材往自己的怀里一揣,招来一团黑云,在所有视线都集中在凌楚云身上的时候,逃窜而去。   “玉阳子!”黑无常大喝一声,想要去追,却被白无常拉住了。   “穷寇莫追。”白无常收起自己的招魂幡,转头看向凌楚云。那张娃娃脸上蒙上了一层怀疑的色彩,双眉蹙起,嘴唇抿紧。   怨灵没有了,凌楚云却还是不敢抬头。直到顾清风来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楚云,没事了。”   凌楚云抬起头,早已泪流满面,他看见顾清风担心的面孔,哽咽了两声,居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顾清风将他搂紧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凌楚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过一只怨灵会是什么样子,扭曲的面孔看不出人形,凄厉的嚎叫让人心惊。他甚至能够感觉得到,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绝望、恐惧以及残暴。无数怨灵的怨气直冲他的心窝,他觉得自己几乎都被那种情绪感染,从心底里泛起无尽的绝望。   顾清风收紧了手臂,怀里的身体在不住的颤抖。这不是单纯的害怕,这是共鸣。凌楚云,和那些怨灵所产生的共鸣。他吸收了所有的怨气,所以怨灵得以超度,而他……   黑白无常走过来,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凌楚云似乎没有再哭了。顾清风低头看了看他,发现对方已经在自己的怀里晕过去了。他揣在胸口的捉鬼令还在散发着那种柔和的光晕,但比起之前已经弱了很多。   “走吧,先回去。”顾清风收起判官笔,将凌楚云打横抱起。   黑白无常紧随其后。化作一道青烟,消失无踪。   阎王殿内,顾清风尽量轻柔的将凌楚云放在了阎王宝座上。对方还没有醒过来,不过看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牛头马面正忙的不可开交,看见顾清风回来了,立刻迎上去。   马面向着顾清风行了一礼,皱眉道:“顾大人,地府突然之间涌入大量亡灵,这是怎么回事?”   顾清风左手一挥衣袖,生死簿落在他手中,他将生死簿往空中一抛,书页迅速翻过,一页页纸张停顿片刻又飞快的翻过:“是玉阳子。”   马面面露惊诧之色:“锁魂钟里的……玉阳子?”   顾清风点头:“没错,这些亡灵都是因他而死,如今得到超度,自然来地府报道重入轮回。”   空中的生死簿停留在最后一页纸上,片刻之后,生死簿重新合上,落在顾清风的手中。   顾清风打开那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着:“亡灵四千七百五十六,得超度者三千又一。”   顾清风凛眉:“还有一千多个亡灵在玉阳子的手中。此次他修为耗了不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重新修炼。”   玉阳子修炼的是万魂术,即以一万只生魂作为饵料,将这些生魂炼成魂丹,他便以魂丹续命。一颗魂丹可续命千年,在千年大限之前必须再炼就一颗魂丹,他才可以继续活下去。万魂术极其阴狠,对施术者的反噬也很大。若是没有在大限来临之前服用新的魂丹,施术者便会被万千怨灵撕扯至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玉阳子用此术活了上万年,身上到底背负了多少怨灵的怨气,无人得知。或许,他自己也早就不在乎了。对于修道之人来说,从修炼鬼术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顾清风叹了口气:“算起来,玉阳子大限将至,为了续命,他一定会再次蛊惑民众,收集生魂。为下一次的万魂术做准备。只要他还想继续活下去,就会露出破绽。”   “顾大人。”白无常走上前来,看了看昏睡的凌楚云,视线落在顾清风的脸上,“刚刚在与玉阳子缠斗之时,那阵金光,到底是什么?” 第十六章 恶道(六)   世人都说,天道不可违。可这天道,难道就从来没有错过么?他不懂。他用了几万年的时间,一样没有弄明白。伏羲说他执念太深,女娲说他戾气太重。这两位上古大神,都没有教会他如何去爱。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笼罩在柔和金色光晕中的那个人,眼底总是带着化不开的柔软。他是世间所有善念的化身,他对人类的所有情绪都感同身受,他明明看起来那么的不堪一击,却镇压着这世间最黑暗的存在。   锁魂殿前,一道寒光自上而下,在那扇墨色的石门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判官笔在顾清风的手中,变成了一把巨斧,寒光闪现,气吞山河。   “如果,你们不守信用,我不介意,连九天,都一并毁了!”顾清风手执巨斧,温和谦恭自他脸上消失,只剩下眼中的愤怒,还有满脸的桀骜不驯。   面对顾清风的怒喝,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他冷笑一声:“神又如何,天道,又如何?你们不过是一群缩头乌龟!以神谕控制世人,以所谓天道蛊惑人心,你们,又何曾没错过?”   顾清风抬头望着那漆黑的一片虚空,双手握紧,眼神森冷。似乎已经发泄了所有的怒气,他反倒冷静了下来。地府幽冥,九天之上,他总想着要找一片清净之地。可到头来,他还是逃不脱那些大神的掌控。他不过是万千生灵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甚至,他都不能算在五行之内,三界之中。他本不该出世,可天道偏偏让他诞生。他的身上,流着战神之血;他的手里,是战神的武器;他浑身的戾气与执念,就如同战神一样,不死不灭。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有想要守护的人。他只要让那个人能够安稳的活着,不用背负苍生,不用承担天下,他便知足。即便是如此的愿望,也是大神口中有违天道的做法。无魂有魄的存在,到底算什么人呢?   锁魂殿的上空黑气涌动,一道金光划破层层叠叠厚重的黑气,柔和的嗓音带着悲天悯人的慈爱,却又有毋庸置疑的权威:“守钟人,你,这是何苦?”   顾清风猛然抬头,这是,女娲的声音。   “女娲!”顾清风大喝一声,“我此生所愿,你明明知晓。什么天下苍生,我根本就不在乎!”   这一次,女娲没有再说话。金光消散,只留下一声绵长无尽的叹息。   顾清风垂下双手,手中巨斧恢复成判官笔的模样,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凌楚云做了一个梦,他不知道,原来变成了阎王还可以做梦。当他还是孤魂野鬼的时候,他可是一次梦也没有做过,就连托梦这种每只鬼都会的技能,他都办不到。   然而此刻,他居然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口巨大的铜钟面前,他看见一个身型瘦削的男人在和一个面容精致的少年聊天。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只是看见少年的脸上露出无奈又可怜的表情。不知道少年说了什么,那瘦削的男人突然挥舞起一柄巨斧,巨斧挥动,面前的铜钟被他一斧子劈开,碎作无数碎片。少年来不及阻止,他的眼角挂着一颗泪珠,落在男人的心口,在那里留下一个伤痕。   凌楚云感觉自己一阵心痛,他捂住自己的心口,不解地皱眉。他为何会如此悲伤,为何感觉自己仿佛要溺死在这充斥着绝望的梦里?   少年在他的眼前消散了,他看见那个瘦削的男人手忙脚乱去抓那四散的魂灵,最后只扯住了一片金色的碎魂。男人将那片碎魂捂在怀里,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男人猛的抬起头,他转头看了一眼凌楚云,眼神中充满了惊惧……   “顾清风!”   凌楚云大叫着醒过来。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大口的喘息。就算没有空气进入肺腔,他依然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直到他渐渐的平静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地府阎王殿内了。   黑白无常与牛头马面正以一种十分奇特的眼神望着他,让凌楚云浑身都不自在。   “那个,顾大人他……不在。”白无常眨了眨眼,望着这一惊一乍的阎王爷。   凌楚云坐好,尴尬的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哦,那啥,我就是……被吓着了。”   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一众下属冷嘲热讽的凌楚云,却没有等来预料之中的嘲讽,反而大家都开始安慰他。   黑无常用他那副僵硬如铁的嗓子说:“大人无需介怀。玉阳子毕竟是上古魔物,您初次遇见那样的场面,受到惊吓,在所难免。”   白无常也难得的对凌楚云笑了笑:“就是,若不是大人在紧要关头发动了捉鬼令的威力,我等还不未必占得了上风。”   凌楚云面露不解之色,指着自己的鼻子,不确定的看着白无常:“你说,我发动了捉鬼令?”   白无常点头:“是啊。捉鬼令是用锁魂钟的碎片所铸,当年锁魂钟被毁,伏羲与女娲两位大神以其碎片铸成捉鬼令,用以收复镇压外逃的恶鬼邪灵。”   凌楚云越听越糊涂,他一个什么都不会的阎王,居然还能催动这种上古神器?难不成这上古神器就这么容易被催动?还是说……   凌楚云把怀里的捉鬼令掏出来,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又站起身来,转着圈把自己看了个遍。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同的呀。他第一次接触捉鬼令的时候,那一闪即逝的光芒让他以为是顾清风施了什么法,难道其实是因为他?   “捉鬼令本就是为地府阎王专门铸造,你既然已经继任阎王,能催动捉鬼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顾清风的声音响起,说话间他已经走进了阎王殿。   路过白无常身边的时候,顾清风淡淡瞥了一眼对方。只那一眼,便让白无常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回来了?”凌楚云看见顾清风,眼露惊喜。   “嗯。”应了一声,顾清风来到凌楚云的面前,“捉鬼令你收好。”   凌楚云点头,一边把捉鬼令收进怀里,一边问:“你去干什么了?”   顾清风:“不过是去看了一些地府的古籍。”   “那个玉阳子怎么样了?”凌楚云问。   顾清风:“跑了。”   “什么?!”凌楚云大惊,“居然让他跑了!那,现在怎么办?”   “等。”顾清风面色一沉,“等他按捺不住,自乱阵脚。” 第十七章 恶道(七)   人一生的际遇,很多时候都取决于一个选择。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或许,在玉阳子踏入无量山后山山洞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没有了回头之路。   黑漆漆的山洞充斥着未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让人反胃。越是往里走,这种血腥气就越浓烈,玉阳子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口鼻,以免被这气味熏晕过去。   后山山洞一直都是无量山的禁地,被封百年无人问津。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没有人知道,也似乎没有人想要去探究。修道之人,顺应自然,遵从祖训,既然是祖师留下的规矩,百年来也没有人敢去打破禁令。   然而,这一切对于玉阳子来说,似乎都不再是问题。   阴暗潮湿的山洞内,血腥气越发的刺鼻,山洞深处传来不知什么声音,在狭窄的通道中被无限放大,让人心惊。   玉阳子默念咒语,打了一个响指,一簇火苗在他的指尖闪烁。微弱的亮光照不透浓重的黑暗,却将玉阳子那张英俊的面孔映照的透露着一丝诡异。   山洞很深,越往里走,不知名的声音就越响,玉阳子也听得越来越清晰。那声音仿佛是从一个濒死之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一样,带着临近死亡的恐惧,还有无力回天的绝望。就像是喉咙被人紧紧的扼住,只留下一条几乎可以忽略的隙缝,留着一丝空气进入,刮擦过干涸的喉咙,发出喑哑撕裂一般的声音。   玉阳子的内心深处开始感到颤栗,他忍不住握紧了腰间的佩剑。那柄剑是他的师傅传给他的,被施了道家的法咒,可以辟邪驱魔。   突然之间,一阵铃铛声传来,乍听之下似乎凌乱至极,可仔细听过去,那铃声却是道家的镇压符咒。   “禁锢咒?”玉阳子不禁皱眉,自言自语,“难道这里面禁锢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好奇心,驱使着玉阳子要去探个究竟。   铃铛声混杂着喑哑的呼气声,越往山洞深处而去,这些声音就夹杂在一起越发的让人心惊胆颤。直到,玉阳子踢到一堆铁链,他才停下脚步。   借着手指尖的一点火光,玉阳子看到了自己脚边层层叠叠的铁链。这些铁链都是由精铁所铸,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又或者是因为山洞内阴暗潮湿,铁链有些微的锈蚀痕迹。   沿着铁链往里面望去,玉阳子就看到了被铁链锁在山壁上的一个干瘪老头。由于常年不见天日,那老头的皮肤苍白如纸,眼窝深陷,眼下是一片乌黑,两腮凹陷,嘴唇皲裂。他似乎没有牙齿,嘴唇皱缩在一起,没有丝毫的血色。这张脸,在玉阳子指尖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的阴森可怖。如同稻草一样的花白头发散乱在这张脸前,杂乱不堪。   老头的四肢被铁链锁住,整个人呈大字型紧贴着山壁。他身上只有一件破烂不堪的道袍,那道袍早就看不出颜色,只是胸口的那一个圆形徽记让人看出他是无量山的道士。除了锁链,老头的手腕和脚腕被扎入黑色的铁钉,贯穿血肉。他的脖子上也有一根横贯而过的铁钉,黑得发亮。在他的心口处,一颗十字困心钉钉在那里,可是那里早已没有鲜血流出,干涸的血迹发黑,附着在那件破烂的道袍上。   老头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他动了动四肢,铁链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禁锢咒再次响起,声音比之前更响。老头对此置若罔闻,他抬起灰白的双眼,盯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玉阳子,从嗓子里发出喑哑撕裂的声音:“你是谁?”   玉阳子跨过那些堆叠缠绕的锁链,往前走了一步。他定定的看着眼前形状凄惨的老头,眉头越皱越紧:“你是……清风观的祖师?”   那老头猛的睁大了双眼,发出嘶哑的笑声:“呵呵呵呵,祖师?”   玉阳子指着他胸口的徽记:“这个,我在祖师爷的画像上看到过。”   空气似乎凝固,过了好一会儿,那老头才发出一声叹息一般的声音,只是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了嘲笑:“是啊,曾几何时,我也是被尊称一声祖师伯的。要不是我的好师弟,我怎么会被关在这里,不见天日,整整百年!”   他猛然睁大了双眼,似乎是在吼叫。   “祖师伯?难道你是……祖师爷的师兄,研习鬼道的那个墨清道人。”玉阳子瞪大了双眼,“你不是应该……不是应该……”   “应该死了,对吧?”墨清道人讽刺的扬起嘴角,“可惜啊,我的好师弟想尽一切办法都不能杀死我。所以,他用这禁锢咒,封住我的魂魄和肉身,将我禁锢在这里,永生永世!”   “他为何杀不死你?”玉阳子问。   墨清道人没有说话,他盯着玉阳子,将这个样貌俊朗,仙风道骨的年轻人上下打量一番,随即发出桀桀的笑声:“嘿嘿嘿,你想知道么?”   “想。”玉阳子斩钉截铁的回答。   “万、魂、术。”墨清道人一字一顿的说。   玉阳子:“那是什么?”   “长生之术。”墨清道人面露神秘诡异的笑容,双眼紧紧盯着玉阳子,“你想活,你想长生不死,就要像我一样,无心无念,无情无欲,只求长生!以万魂入鼎,炼就魂丹,可续命千年。”   墨清道人所说的话,就像一段咒语,深深印刻在玉阳子的脑子里……   “噗!”一口黑色的血从玉阳子的唇边落下,就算他跑得够快,还是被捉鬼令的金光所伤。他的大限将至,竟然在修炼之时回忆起万年前的往事。他按住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早没有了正常人的心跳。   “你最好不要作乱!”玉阳子低喝一声,“当年,是我将你带出来的。我既可以将你带出来,就可以将你送回去!”   一个喑哑撕裂的声音突然想起,带着一丝嘲笑:“呵呵呵,你的大限将至,还不赶紧炼制魂丹!”   玉阳子握紧拳头,他费尽心思收集的那些魂魄在前几日的混战中损失惨重。如今,他的手上只有不到两千只魂魄。要集齐一万只魂魄,时间紧迫。   “闭嘴!不用你来提醒我!”玉阳子一甩衣袖,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他从自己那口黑色的棺材上跳下来,佝偻着身子,向前走去。 第十八章 恶道(八)   距离素水镇五十里外的庆城是前朝都城,这里繁华异常,车水马龙。此时,正值庆城一年一度的丰收节,城内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正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街边小贩竞相叫卖,各种物品应有尽有。店铺的门头上挂满了彩灯,让整座城都宛如白昼。庆贺节日的游/行队伍在主街上跳着舞前行,杂耍表演仍人应接不暇。   那些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们,也在今天这个热闹的日子里由丫鬟陪着,一同上街游玩。遇见倾心的少年,便将手中的扇子、手绢塞进人家手里,表达心意。   丰收节,对于庆城来说不仅仅是庆祝丰收的节日,更是少年男女可以公开表达情意的特殊日子。在这一天,没有礼教约束,相互喜欢的年轻人可以互赠礼物,甚至许下终身。   就在如此热闹喧嚣的节日氛围里,在街角不起眼的黑暗中,一个佝偻着身体的干瘪老头眼神贪婪的注视着那些活蹦乱跳的鲜活人们。这是多好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呢?   “嘿嘿嘿,真是天助我也。”玉阳子躲在街角的黑暗里,一双眼睛鹰鹫一般,露着森森的寒光。他在原地坐下,双手结印,一时间,无数怨魂从他那破烂不堪的衣袖里飘出来。他默念咒语,那些怨魂就像接收到什么指令一样,一起向着热闹的人群飞去。   黑压压的怨气在人们的头顶集结,狂风乍起,彩灯熄灭,整个庆城似乎被一团看不见的黑气团团包围住。人群中爆发出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泣声,还有无数人惊惧的抽泣声。   “这怎么回事啊?”   “难道,闹鬼了?”   “啊!!!!!死人了!!!!”   前一刻还在欢度节日的人们,下一刻就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沉浸在节日之中的街道,在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修罗地狱。人们四散逃开,可不管他们逃到何处,总有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他们的脖子,让他们无法呼吸。   玉阳子用禁术抢夺人的生魂,很多人是在有意识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魂魄离体。紧接着,那些生魂也加入到害人的队伍之中。   空中的怨气越发浓重,仿佛要压降下来。欢呼声变成了哀嚎,张灯结彩的街道如同被洗劫过一般,破败不堪。   玉阳子站在城中最高处,发出狂放的笑声:“成了!成了!”   他看见,那些生魂都被怨气感染,化为厉鬼,遇到活人便上前撕咬,直到对方的魂魄也脱体而出,成为下一只厉鬼。   仅仅一个时辰,庆城便成了一座死城。   玉阳子将所有的魂魄装进他那口漆黑的棺材之中,将棺材扔向空中。巴掌大的棺材在空中旋转,被困的生魂发出凄厉的叫声。   玉阳子闭上双眼,口中默念咒语。棺材的旋转越发的迅速,生魂的哀哭也更加的刺耳。   天将亮时,玉阳子将那旋转了一夜的棺材收回手中。他打开棺材盖,从里面拿出一粒散发着寒光的丹丸,那就是魂丹。   没有犹豫,玉阳子一口将魂丹吞下。顿时,他感觉一股新生的力量贯穿全身。   停止心跳的心脏开始了新的律动,花白的头发变得乌黑,皮肤变得紧致,五官变得越来越年轻,佝偻的身体也挺直了腰板。   玉阳子抬起自己的手,他又变成了那个仙风道骨的俊朗少年。站在庆城的最高处,以一种傲视群雄的态度,睥睨着底下堆积如山的尸体……   幽冥地府内,凌楚云原本在休息,突然之间,他感觉心口一阵钝痛。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下来,这种钝痛的感觉让他根本无法直起身子。   “顾……顾……清……风……”凌楚云浑身战栗,他挣扎着要去找顾清风。可是顾清风与黑白无常以及牛头马面去巡视地府了,根本没有人在他身边。   凌楚云从阎王宝座上滚落下来,因为疼痛,整个身体蜷缩到一起。   一个前来送卷宗的阴差小吏刚好走进阎王殿,看见他们英明神武的阎王大人倒在地上,顿时吓得就发出一声鬼叫。   凌楚云看着它,吃力的说:“找……判……官……”   阴差小吏丢了手中的卷宗,连连点头,一溜烟就向外跑去。   凌楚云感觉自己几乎要再死一次了,可是疼痛反而让他的脑袋更加清明起来。为什么自从他进入地府之后,他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难道真是脱胎换骨之后才会这样的?他明明没有心跳,可这疼痛却仿佛是有人在他的心脏上不停绞动。   意识逐渐模糊,凌楚云的耳边充斥着层层叠叠的哀哭。他心想,自己恐怕又要昏死过去了。他一个阎王,动不动就昏死过去,是不是太没用了一点?还没等他想明白,凌楚云果然就那样蜷缩着身体,在地府冰凉刺骨的地上昏死过去了。 第十九章 恶道(九)   顾清风与黑白无常以及牛头马面本在巡查地府,一个阴差小吏莽莽撞撞的冲过来,脸上满是惊恐。这些阴差小吏都是地府里最低级的地精,它们不会说话,只能拼命的比划着。可是它越着急,比划得就越不清楚。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顾清风微微蹙眉,略有些不耐烦。   被顾清风的气势吓到,那阴差小吏反倒冷静下来。它转头指着阎王殿的方向,然后学凌楚云吊儿郎当的样子,最后捂着自己的胸口,倒在了地上。   顾清风面色一沉,他一甩衣袖:“我先回阎王殿,你们随后赶来。”   黑白无常与牛头马面面面相觑,还未及反应,顾清风已经在他们眼前消失。   顾清风赶到阎王殿时,只看见凌楚云晕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顾清风感觉自己走路的脚都在打飘,虽然极力克制,但依然无法让他颤抖的手指停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像下一刻,这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会再一次从他眼前消失。   “楚云?”顾清风走到凌楚云的身边,蹲下/身子,轻柔的抚上对方的肩膀,“楚云?”   凌楚云的脸色很难看,本就苍白的面孔在此刻显得更加的灰白,弥漫着一团死气。   顾清风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他弯腰将凌楚云抱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阎王宝座前,将对方轻柔的放上去。   “楚云?”呼唤着凌楚云的名字,顾清风抚上他的面颊,“小云?小云?”   凌楚云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在顾清风的注视下,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不知道晕了多久,凌楚云的视线一片模糊。   “楚云,怎么样?”顾清风的声音透着紧张,他托着凌楚云的脑袋,眉头紧锁。   “痛……”凌楚云皱着眉,发出一声呓语。   “哪里痛?”顾清风上下打量着他,看不出他身上有伤痕。   凌楚云揪住心口处的衣服,疼得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   顾清风握住凌楚云冰凉苍白的手:“这里?”   凌楚云点头。   顾清风的脸色越发难看。阎王是没有心的,这地府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没有心的。没有心的人,怎么会心痛?   他抬头看了一眼阎王殿的穹顶,漆黑一片。   “你别动。”顾清风坐下来,让凌楚云开在自己的身上。他抬起右手,一团红光在他的掌心升腾起来。他将右掌贴近凌楚云的心口处,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手心传送过去。   凌楚云长长呼了口气,面色缓和了一些,似乎恢复了不少。他总算清醒过来,抬头看着顾清风,记忆中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没来得及抓住,却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就好像很久之前,他也是这样躺在一个人的怀里,与那人耳鬓厮磨。   “顾……清风?”凌楚云眨了眨眼,视线恢复清明。   “你感觉如何?”顾清风问他,手上的红光消失,扶住对方的肩膀,还是让人好好的靠在自己肩上。   凌楚云笑了一下:“嗯,好多了。”   “发生了何事?”顾清风问。   凌楚云皱眉,他其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蹙着眉想了想,凌楚云才说:“我就是,突然之间感觉到一种特别绝望特别痛苦的心情。我不明白,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为什么还会这样……这样心痛……”   他一把抓住顾清风的手,抬起头看着对方:“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活生生的将我撕扯开来,我看着自己的灵魂被吞噬,被禁锢,心里……心里充满了恐惧……”   顾清风感觉到凌楚云的双手在颤抖,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拼命的往自己的怀里钻。   拦住对方的肩膀,顾清风声音低沉:“恐怕,是凡间出事了。”   “啊?”凌楚云不明所以。   就在此时,黑白无常与牛头马面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   “顾大人!出事了!”马面来不及行礼,一走近阎王殿就大声通报。   凌楚云还窝在顾清风的怀里,听见这话,颤抖着声音询问:“出什么事了?”   四位鬼差直接忽略阎王和判官的暧昧举动,黑无常上前一步,惨白的脸上蒙着一层黑影,语气也越发的冰冷僵硬:“庆城,被屠城了。生魂,都被玉阳子,吞噬了。”   “什么?!”凌楚云猛的站起身,一个不稳又往回跌去。   顾清风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捞进自己的怀里。他搂着凌楚云的腰,眼神森寒:“什么时候的事?”   黑无常:“正是人间的昨日,庆城丰收节当天。”   顾清风没有说话,他明白为何凌楚云这一次的共鸣会如此强烈,这样多的亡灵在一瞬间被吞噬,其怨气可想而之。那些怨气直冲云霄,下斥地府,凌楚云被怨气所感,才会这样痛苦。   “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这一次,我要玉阳子灰飞烟灭!”顾清风一手搂着凌楚云,一手握紧了判官笔,所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是!”四位鬼差齐声应喝。 第二十章 恶道(十)   吞噬了魂丹的玉阳子,再也不是那个佝偻着脊椎,嗓音嘶哑的干瘪老道。他一身崭新的道袍,乌发及腰,面容俊朗,一双眼睛幽暗深沉,一柄拂尘超凡脱俗。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修道之人的仙风道骨。   站在已经沦为死城的庆城中,玉阳子如同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般。   满地的尸体,各个面容恐惧扭曲,以极其怪异的姿势,堆叠在一起。还未干涸的血迹,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形成诡异的图形。庆城的上空,被一团黑气笼罩,那是亡者的怨气集结,盘旋于空中,久久不散。   玉阳子抬头看着那一团黑气,嘲讽一般扬起嘴角,他的声音温润清澈:“你们这些人,为何如此想不开?你们的寿命,不过百年。化为魂丹,为我所用,却可以得千万年的寿命!我这是在帮你们啊,愚民,果真是愚民。”   他露出一个惋惜似的表情,挥舞着手中的拂尘,一阵狂风乍起,地上的尸体顿时化为尘土,飘散风中。   “尘归尘,土归土,我也算是送你们最后一程了。”唇角噙着笑意,玉阳子看着真正变得空空荡荡的庆城,一种胜利的快/感油然而生。   万年前,他从墨清道人那里获得了万魂术的修炼之法,他第一个吞噬的人就是奄奄一息的墨清道人。从此,墨清道人与他一体两魂,共生至今。   他当年屠杀清风观,横扫无量山,获得第一颗魂丹。自那之后,他每隔千年就要屠城一座才可以集齐万魂炼就魂丹。   直到他被锁进锁魂钟之内,他早已不知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于他而言,杀多少人都无所谓,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长生不死。这些死去的亡灵,在他眼中,不过是为自己续命的饵料而已。   玉阳子感受着新生的感觉贯穿全身,他站起来,转过身,面色不改的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地府众人。   “又见面了。”玉阳子浅笑,“判官大人。”   顾清风手执判官笔,面色阴沉,眼睛里闪着森冷的光芒:“玉阳子,你杀戮无度,夺人魂魄,当处魂飞魄散之刑。”   玉阳子并未搭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纵然如此,你能奈我何?!”   他瞪大了双眼,神情中尽是狂妄:“当年也不过是将我镇压在那口破钟里,如今没了锁魂钟,就算是伏羲女娲来了,又能怎样?”   黑白无常已将武器拿在手中,听闻此言,白无常气得简直跳脚:“玉阳子!!”   伴随着白无常的怒喝,招魂幡已从他的手中飞出,直指玉阳子的心口。   玉阳子眯起双眼,拂尘一扫,招魂幡便调转方向,转而向白无常而去。   就在白无常不知所措之际,一条锁链横贯而出,一头缠绕在招魂幡上,另一头在黑无常的手中。与此同时,黑无常伸手一把揽过白无常,一弯腰,堪堪带着对方躲过了招魂幡的反扑。   招魂幡顶在钉在白无常身后的城墙上,其上还缠绕着黑无常的锁魂链。   白无常虚惊一场,召回招魂幡,不敢在轻举妄动。   “别冲动。”黑无常收回锁魂链,附在白无常耳边低语。   白无常看了他一眼,脸色阴沉的点了点头。   牛头马面站在顾清风的另一边,此刻正警惕的将凌楚云护在自己的结界中。   玉阳子嗤笑:“地府阴差,黑白无常,也不过如此嘛。”   语罢,他盯着一直没有动作的顾清风,拂尘担在自己的手臂上,一手负于身后,冷笑:“也只有你,还算有点本事。”   顾清风:“玉阳子,逆天而为,你必将万劫不复。”   玉阳子:“是么?说起逆天而为,判官大人应该也不陌生吧?三千年前,你可是……”   “闭嘴!”顾清风暴喝一声,打断了玉阳子的话,手中的判官笔挥舞出去,森森寒光似乎让天空中的怨气都忍不住后退。   玉阳子躲过顾清风的攻击,毫发无伤的落在一座高楼的屋顶之上:“你在害怕什么?判官大人,不,或许我该叫你……守钟人……”   “我让你闭嘴!”又是一道寒光闪现,这一次,判官笔的攻击让玉阳子崭新的道袍上多出一道撕裂的痕迹。   玉阳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笑道:“难得换了一件新衣,就这么被你毁了。真是让人心中愤懑。”   说话间,玉阳子手中的拂尘一挥,一道黑气直冲顾清风而去。   顾清风以判官笔为武器,抬手用判官笔将那道黑气打到了别处。被击之处,房屋崩塌,墙壁炸裂。   顾清风的脸色极其难看,他手执判官笔,对身后的凌楚云说:“闭上眼睛。”   凌楚云从牛头马面的身后探出脑袋:“啊?”   “听话,闭上眼睛。”顾清风回头看了他一眼,冲他露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弯起,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   凌楚云仿佛受到了蛊惑,乖乖的缩回脑袋,继续躲在牛头马面的身后。 第二十一章 恶道(十一)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事情能够让顾清风感到害怕的,大概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让凌楚云能看到,他真正的样子。   嗜血。暴力。浑身上下充满戾气。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谦谦君子,这副皮囊虽然生的好看,骨子里却流着躁动不安的血液。   手中的判官笔变成战神巨斧,黑色衣袍在劲风中猎猎作响,顾清风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表情,眼底涌动着毁天灭地一般的杀意。   黑白无常被顾清风的气势震退几步,黑无常将白无常护在怀里,以锁魂链形成一道屏障,用来抵御顾清风那破坏力极大的戾气。   牛头马面也张开结界,将凌楚云护在其中。   “按捺不住了?”玉阳子眯起双眼,手中聚起一团黑气,嘴角斜斜上扬,露出一抹嗜血的笑容。   顾清风没有说话,幽黑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巨斧,森森寒光让人胆战心惊。巨斧挥舞,自上而下,一道红光直冲玉阳子而去。所过之处,摧枯拉朽,断壁残垣一片。   玉阳子侧身躲过,同时甩出手中的黑气,直指顾清风的面门。   顾清风双眼微微眯起,将巨斧举到面前,黑气碰到巨斧,四散开来,消于无形。没有给玉阳子第二击的机会,顾清风身体前倾,跨过那些残败的废墟,势入破军。他紧紧握在手中巨斧又变大几分,斧刃之上显出一片不祥的暗红色光晕,如同千万人干涸的血迹附着在上面。   玉阳子惊觉不妙,他想往后撤退,却在还没来得及动作之前,已经被顾清风手中的巨斧抵住了咽喉。   冰冷的斧刃接触到玉阳子才刚刚重获新生的脖子,杀气弥漫,压得玉阳子动弹不得。   “你杀不死我。”即使没有还手之力,玉阳子的脸上还是一副得意的表情。   顾清风凑近他,冷笑:“是么?”   玉阳子面色一僵:“你……什么意思?”   顾清风的声音仿佛来自幽冥深处,带着冰冷彻骨的寒意,透着摄人心魂的魅惑:“你从来没有见过吧?我本来的样子。”   他抬眼盯着玉阳子那张俊朗却扭曲的面孔,唇角的笑意越发骇人:“当年,伏羲和女娲为了让我心甘情愿的守护锁魂钟,在我的身上种下封印。可是,封印已除,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玉阳子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顾清风收起笑容,巨斧落下,一道红光闪过,玉阳子的凄厉惨叫划破苍穹……   凌楚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看见这样的顾清风。他躲在牛头马面的身后,被护在结界之中,却还是感觉得到从顾清风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杀意。   他的手指在颤抖,他甚至站不住脚,恐惧,从脚底向上,直达脑门,让他感到骨髓仿佛都被浸在阴寒的黄泉之下。   “大人,您还好么?”马面回头看了凌楚云一眼。   凌楚云闭上双眼:“没事,我很好。结束了么?谁赢了?”他不知道自己掩饰得好不好,可他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让顾清风知道,自己亲眼看见了一切。   “玉阳子,已经魂飞魄散,灰飞烟灭。”马面回答。   “顾……清风……好厉害!”凌楚云艰难的扯出一抹笑容来,克制着不让自己抖如筛糠。   马面没有说话,默默收回结界。   顾清风敛了浑身的戾气,巨斧消失,变成一杆精巧的毛笔落回他的手里。他回头,看见站在牛头马面身后的凌楚云。四目相对的瞬间,顾清风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怀疑。他握紧了手中的判官笔,额角一跳,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躲开了凌楚云探寻的视线。   “玉阳子已除,我们回去吧。”顾清风的嗓音喑哑,他压抑着内心翻涌的不安感,拼命想要维护自己在凌楚云面前的形象。   “顾清风,你没事吧?”凌楚云的声音响起,没有吼叫,没有质问,只是一句贴心的问候。   顾清风略感惊异,他抬起头,看着凌楚云,微笑:“我没事。”   “那就好。”凌楚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你没事,就好。”   顾清风知道自己不该问,可他就是忍不住,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让他浑身都感觉被绑缚。他的喉咙干哑的难受,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颤音:“楚云,你……你有没有……”   “我什么都没看到。”凌楚云打断他,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你说的,让我闭上眼睛。”   他伸手抚了抚顾清风打结的眉头:“玉阳子不是被你打败了么?怎么还皱着眉。你啊,活着的时候就是玉树临风的无双公子,就算死了也比我厉害。我这个阎王,要是没有你这个判官,估计跟个废物差不多。”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顾清风握住凌楚云的手,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只有凌楚云的影子。   “顾清风,如果有一天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我一定,一定仔仔细细的听着,相信我。”凌楚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这样真诚的和顾清风说话。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对顾清风的各种怨怼。   顾清风紧了紧手指,点头:“好。”   马面实在看不下去自己的两位上司旁若无人的深情款款,他清了清嗓子:“咳咳,二位大人,玉阳子已除,可这庆城中残留的怨念还没有完全消散。若不及早处理,只怕这里会变成一座鬼城。”   顾清风看了一眼马面,又看向凌楚云:“把你的捉鬼令拿出来。”   凌楚云依言从怀里掏出那块小小的令牌。令牌不知何时被一圈柔和温暖的金色光晕包围着,在凌楚云的手中,就像一个跃动的火苗。   顾清风托住凌楚云的手,将他的手举高,口中念念有词。   凌楚云听不懂,他只觉得自己手心里的令牌,所散发出来的光晕似乎越来越大。他猛地皱眉,那种恐惧绝望的感觉似乎又出现了。让他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什么也别想。”顾清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低沉温暖,带着让人心安的音调,“不要去想那些亡者,更不要去考虑他们的心情。”   凌楚云抬眼看顾清风:“你怎么知道……”   顾清风轻笑:“知道你在想什么?”   凌楚云傻傻的点头。   “你从来如此,我知道。”顾清风望着他,眼角是化不开的柔软。   凌楚云呆呆的看着顾清风的那双眼睛,仿佛自己就要被吸进去一样。   当金色的光晕将整个庆城包围,那团郁结在庆城上空的怨气黑云终于散去。无端被杀的怨气被化解,被迫化为厉鬼的亡灵们得到了解脱。它们化作金色的光点飞向地下,被超度的亡灵带着一份感激前往地府,准备下一次的轮回…… 第二十二章 恶道(终)   恶道玉阳子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凌楚云又回到他无所事事的美好时光。经过此次事件,他深切的由内而外的真挚的觉得,三界之中没有什么比当一个“废柴”来得更加逍遥自在。对于自己的废柴属性,他也越来越心安理得。   庆城枉死的灵魂让地府的一众鬼差忙得焦头烂额,顾清风也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玉帝对于玉阳子的事情大为震怒,顾清风不得不亲自上天庭,向玉帝陈述事情的原委。其实这本该是凌楚云的工作,奈何他实在是没用,只好由顾清风代劳。   无论是谁,一旦闲下来,就会想些有的没的。凌楚云看起来脑袋空空,其实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想不通的事情,解不开的疙瘩。   那日在降服玉阳子的时候,他所看到的顾清风让他耿耿于怀,有好几次他几乎都要脱口而出的问出来,可话到了嘴边又都让他硬生生的咽了回去。他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干嘛要充什么老好人,一句“什么都没看到”把顾清风安抚的好好的。   以凌楚云对顾清风的了解,他敢肯定,对方其实早就知道自己什么都看到了。不说破,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让自己知道更多而已。   “唉……”叹了口气,凌楚云拿起一根毛笔夹在自己的鼻子下,一双眼睛呈现出“对鸡眼”的诡异形态。   一个阴差小吏正忙着将各类卷宗归档,一扭头,看见自家主子这副样子,歪着脑袋,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它将手中的卷宗放到架子上,飘到凌楚云的面前,伸出手在凌楚云的眼前摇了摇,对方没有反应。   这阴差小吏也是个死心眼儿,眨了眨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更加凑近了凌楚云,发出一声“嗯……”的声音。   凌楚云正在发呆,冷不丁对上一张惨白的面孔,吓得他险些从自己的宝座上摔下去。   “什么啊?!”凌楚云夹在鼻子下的毛笔滚落下来,他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的这个阴差小吏,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   那阴差小吏明显感觉自己做错了事,耷拉下脑袋,没有瞳仁的眼睛低低垂着,双手紧张的纠结在一起。   凌楚云这才想起来,他来地府这么久,还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在地府穿梭,数量庞大的阴差小吏。它们不会说话,都是些残破不全的魂魄,几乎只有上半身能看的清楚,维持着人的形态,而腰部以下则是一团飘忽的白气。这些阴差小吏大多都是圆圆的脸蛋,长相像是七八岁的小娃娃,但是双眼只有眼白,没有瞳仁。若说它们之间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凌楚云是看不出来的。   发现那阴差小吏用一种极其委屈的表情定在那里,凌楚云莫名就觉得自己好像欺负了一个孩子。他挠了挠自己的脖子:“抱歉,我只是……在想事情。”   听到阎王大人和自己道歉,那阴差小吏受宠若惊,连连摇头加摆手,表示自己承受不起。   凌楚云被它的举动逗笑了,他伸出手,手掌落在那阴差小吏的头顶:“没事了。”   手下的触感是一片冰凉,没有丝毫温度,他也感觉不到一丝气息。无论是死气,还是活气。   那阴差小吏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个类似害羞的表情,它点了点头,重新回去整理卷宗,可是嘴角总是带着一点点藏不住的笑意。就像一个努力做事的小孩子终于得到了长辈的夸奖,那种甜蜜幸福又骄傲的滋味,久久不能忘记。   凌楚云不是一个会钻牛角尖的人,想不通的事情,他也不愿意勉强自己去想明白。这种从不强求的态度,还真是跟他爹一个样子。   顾清风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凌楚云趴在桌子上,在那里极其无聊的把一杆毛笔滚来滚去。他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   凌楚云的那张脸,无论看多久,都会让他感到心动。地府太黑暗,在那些孤独寂寞的沉沉时光中,就是眼前的这个人,给他带去了光明。是这个人让顾清风知道,即使是出身污秽脱胎腌臜,也可以拥有美好。   顾清风看得太过入神,待他回神的时候,就撞上了凌楚云那双明亮的眼睛。   “你回来了?”凌楚云见到顾清风,没来由一阵欣喜。嘴角忍不住上扬,眼睛弯成新月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快乐。   顾清风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仿佛看到那个向自己奔跑而来的笨拙少年,总是跑着跑着就摔一跤,然后抬起头对着自己傻笑。   “怎么了?”凌楚云已经走到顾清风的面前,微微扬起脸看着他,“我脸上有东西?”皱着眉,凌楚云抬手擦了擦脸,难道刚刚把墨水沾脸上了?   顾清风浅笑:“没有,就是觉得,你很好看。”   “哈?”凌楚云不自在的扭过头,干笑两声。此刻,他真庆幸自己是个死人,没有血液流动,就不会红霞满面,否则真是连耳根都会红成一片。   “那个什么,上面的人,有为难你么?”凌楚云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生硬的岔开话题。   顾清风脸上的笑意渐收,淡淡的说:“没有。锁魂钟的事情本来就不归玉帝过问,他也没有道理为难我。”   凌楚云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也懒得去搞明白,就含糊着点了下头。   顾清风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到凌楚云的面前:“这个给你。”   那是一个十分小巧的锦盒,做工精巧,雕刻细致,一看就知道此非凡物。凌楚云双眼放光的接过盒子:“这是什么?”   “我回来的时候,顺道去了一趟东海。”顾清风帮他打开盒子,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静静躺在里面。地府终年不见天日,四周只有幽幽鬼火,夜明珠的光彩柔和异常,让人油然而生一股温暖的感觉。   顾清风将夜明珠取出来,这颗夜明珠已经被做成了一条项链,链子的材质凌楚云不知道是什么,但一样流光溢彩,很是好看。   “这是东海的千年夜明珠,有宁心安神之效,你戴着它,就不会像之前那样感到心痛了。”顾清风说着,将夜明珠挂在了凌楚云的脖子上。   凌楚云拿起夜明珠仔细看了又看,有些疑惑的看着顾清风:“你一个判官,居然能跟龙王要到这么好的东西?”   顾清风:“我曾于他有恩,他不过是报恩罢了。”   凌楚云的表情一滞:“你对龙王有恩?”   顾清风脸上的笑容消失,他避开凌楚云探寻的目光,避重就轻:“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挂在心上。”   凌楚云把玩着胸前的夜明珠,心里却清楚的很。虽说东海奇珍异宝无数,但这千年的夜明珠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来送人的。若说是龙王报恩,那得是多大的恩情,才能让他将这么好的东西拿出来。很明显,顾清风不希望自己知道。   抬眼瞥了一眼顾清风,凌楚云只是“哦”了一声,并没有多问。若说以前他对顾清风是又嫉妒又害怕,那现在,他就是无条件的相信对方。如果顾清风不想说,他也绝对不会追着不放。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凌楚云就越来越不希望看到顾清风满面愁容的样子。不知为何,只要他看到顾清风那副压抑隐忍的表情,他就觉得有什么人在自己早已不会跳动的心脏里狠狠的揪了一下,让他疼,让他难过。他不知道自己能帮顾清风做什么,那么至少,不要给他增添更多的烦恼。   “顾清风,我们一起去人间好不好?”凌楚云拉住顾清风的袖子,微笑着看他,“我觉得我们需要放个假,去人间游历一番。”   顾清风看了一眼被对方揪在手心里的衣袖,嘴角有微不可见的上扬:“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凌楚云有点心虚:“我能打什么主意。你不是跟我说锁魂钟里那些恶鬼邪灵在人间逃窜,我们就当是……”凌楚云想了想,给自己想去人间吃烧鸡的小心思戴上了一顶高帽子,“微服出巡!对,就是微服出巡!就像人间的皇帝,出宫体察民情一样,我们也要去人间对这些恶鬼邪灵主动出击!不能每次都这么被动,被牵着鼻子走。”   顾清风是个玲珑心思的人,他怎么会看不出凌楚云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只是,他喜欢看这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耍着小聪明的样子。   “你说的有道理。”顾清风点头,嘴角始终保持着上扬的样子。   如果时光可以在这一刻停止,顾清风觉得,自己或许就再无遗憾。他千万年所求,不过就是像这一刻的岁月静好,不管凌楚云有怎样的小心思,他都愿意满足。只要对方还愿意相信自己,依靠自己,还愿意对自己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来。   他所求的,只是这样,而已。 第二十三章 画中仙(一)   是夜,正值十五月圆,挂在夜幕之中的一轮圆月宛如玉盘一般,透着温润的光泽。月光笼罩下的皇城却偷透着一股诡异的紧张气氛,内侍们在皇帝的寝宫外站了一排,太医院灯火通明,几乎所有的太医都被召到皇帝的寝殿之内。后宫妃子们在寝殿外跪了里三层外三层,个个面露愁色,泫然欲泣。太后端坐在一旁,手中紧紧握着一串佛珠,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太医们轮流为昏睡的皇帝诊脉,却都束手无策,纷纷摇头。除了给皇帝开一些固本培元的方子,他们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皇帝的病,来的蹊跷,毫无征兆也查不出病因。连续半月,昏睡不醒,而昏睡中的皇帝居然还有梦遗的迹象。精气外泄,皇帝日渐消瘦,两腮凹陷,眼下乌青。整个皇宫因此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当今的皇帝正值壮年,本是一个勤政爱民的明君,他日日忙于政事,鲜少于后宫妃嫔厮磨暧昧,更不会沉迷女色。故而,皇帝继任已快五年,膝下也并无子嗣。   可不知为何,从数月前开始,皇帝总是对着一幅美人图痴痴的望着。   那是一位大臣献给皇帝的礼物,说是前朝某位大家的手笔,千金难求。画中是一位美艳女子站在一扇朱漆大门之前,侧身回眸,风情万种。那女子眉目含春,朱唇微启似要说话一般。她身段婀娜,姿色绝美,一身素衣仿佛天仙下凡。在她身后的那扇朱漆大门虚掩着,画中的女子似是在等什么人,眼神中透着期许。   自得了这幅画,皇帝便要日日赏玩,他惊叹画家的技艺,竟能够将画中女子画的栩栩如生。他更沉迷于那女子的样貌,惊为天人亦不为过。   日子久了,皇帝的精神越发不济,他开始疏远朝堂,每日里只对着画中的美人默默凝望,与之对视吟唱,仿佛那画中的女子真实的站在他的面前一样。   如此过了一些日子,每一天夜里,皇帝抱着美人图沉沉入睡,这一睡,便睡了半个多月,至今未醒。   “到底怎么了?!”太后实在着急,看着眼前这些精挑细选的太医,顿时一阵无名火起,“你们这一个个的,都号称什么妙手回春,怎么如今对皇帝的病就没有一点办法?!”   太医们在太后面前跪了一片,个个低垂着脑袋,不敢吭声。   “你们……你们……”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哀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就在此时,跪在下面的一个太医颤巍巍的抬起头来,向太后行了一礼,嗫嚅着开口:“启禀太后,微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摆摆手:“你说。”   那太医深吸一口气,这才说道:“不知太后可否想过,皇上这病或许不是一般的病症……”   “那是什么?”太后皱眉。   太医看了看四周的同僚,舔了舔嘴唇,竟支支吾吾起来。   “哎呀,你倒是快说呀!”太后急得几乎跳脚,一张保养得当的面孔此刻只剩愁云密布。   太医抬手擦了擦鼻子上的汗珠:“微臣怀疑,皇上是中邪了。”   “中邪?”太后一怔,她仔细品味着太医所说的这两个字,越想越觉得可怕,“皇帝的病毫无征兆,查不出病因,还……泄了阳气,这……难道说……”剩下的话太后不敢说出来,因为仅是想起来就已经让她浑身颤抖。   那太医继续说:“太后,在微臣的家乡,曾有这样的病例。有一壮汉被山中的狐妖迷了心智,日日与其欢好,也是这样昏睡不醒,不过一月,便……便精尽人亡。”   听到最后四个字,太后顿时感觉眼前一黑:“精尽人亡……精尽人亡……”   太后扶着额头,一阵晕眩袭来。   身旁的丫鬟连忙扶住她,以免她摔倒在地。   “照理说,皇上有龙气护体,这一般的邪祟定是不能惊扰了皇上。以目前看来,只怕这缠着皇上的邪祟,非同小可啊,太后。”那太医说的句句在理,却也让太后的一颗心越提越高。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太后早已六神无主,听了太医的话更是一片混乱。她急得团团转,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太后,张贴皇榜吧!”太医拱手行礼。   太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床上不省人事的皇帝,银牙一咬:“来人!”   京城繁华地,自然不是一般的小城小镇可以比拟的。   鳞次栉比的酒楼商铺,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宽阔街道。   这里的一切都让凌楚云倍感新奇。他自出生便没有离开过柳家堡,死后也只能盘踞在土地庙里。此次借由“微服出巡”的由头来到人间最繁华的地方,他欢心雀跃的很。一路走来,他简直目不暇接,不知道该看什么才好。   一阵香甜的气味传过来,凌楚云的视线被街边卖糖人的摊子吸引。他拉着顾清风走过去,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糖人,双眼放光。   “你喜欢这个?”顾清风问。   凌楚云拼命点头:“喜欢!你还记得小时候么,好不容易来了个卖糖人的,我却因为牙痛没吃到,自那之后就再没见过了。”说起生前的往事,凌楚云的脸上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来。   顾清风叹息一声,掏出两个铜板给卖糖人的老板,拿了一个糖人递到凌楚云的面前:“给你。”   那是一个兔子形态的糖人,做工精巧,看起来又可爱又好吃。   凌楚云接过糖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笑得满面春光。   顾清风有一瞬间的晃神,不知是这京城的太阳太过灼人,还是眼前这个人的笑容太过明亮。   他们二人将地府大小事情都交给了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他们则来到人间游历。凌楚云说想去最繁华热闹的地方,顾清风便依着他来到了京城。他并不是一个贪慕繁华的人,只要是和凌楚云在一起,哪怕只是在山间野地里,他也能品出别样的风景来。   凌楚云的样貌本就不俗,他实在受不了阎王那一身黑衣,来了人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成衣铺子里给自己换了套衣服。白色锦缎的袍子,搭配深蓝色暗花罩衫,再配上一顶银色的小冠,倒是衬托出几分气质来。奈何,他一动就穿了帮。   顾清风一路跟着上蹿下跳的凌楚云,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跟着。他若想要什么,顾清风便给他买,他看中什么,顾清风便送到他跟前。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在京城的大街上遛着。直到凌楚云被一群围观的人群吸引了视线。 第二十四章 画中仙(二)   皇家事宜向来备受关注,人群中交头接耳者众多。人人都对皇榜上的内容显出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毕竟都是生活在天子脚下。   凌楚云挤过人群,站在皇榜前,只见皇榜上写着:“今陛下身染疾病,久治不愈,为保天下太平,急召有能之士入宫为陛下诊治。陛下病愈,即刻重赏。”   皇帝病了?凌楚云一边吃着他的糖人,一边蹙起了眉头,不知为何,他就是有一种特别微妙的感觉。   “走吧。”顾清风扫了一眼皇榜的内容,没有多说什么,拉着凌楚云离开拥挤的人群。   两个人找了一家茶馆,在二楼临街的雅间落座,叫了一壶西湖龙井,还有两小碟茶食。   凌楚云看着顾清风,双手交叠趴在桌子上,眯着眼睛说:“我总觉得这事儿很奇怪。”   顾清风给他倒了杯茶,又拿起一块核桃酥递到他嘴边,笑问:“哪里奇怪?”   凌楚云张嘴,一口咬住核桃酥:“好吃~”他挑起眉毛,继续说正事,“你想啊,皇宫是什么地方?那里面的太医个个都是杏林高手,什么疑难杂症能让宫里所有的太医都束手无策,需要到民间寻找高人?”   顾清风浅抿一口杯中茶,清冽的茶香顿时弥漫口腔。他放下手中杯盏,看向凌楚云:“的确有古怪。”   凌楚云凑过去,鼻尖几乎贴上顾清风的脸,气氛一瞬间变得十分尴尬。凌楚云眨了眨眼,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于是就那么干巴巴的杵在那里。   顾清风的眼睛还是那样深沉幽黑,长长的睫羽在他那张斯文秀气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就那么看着尴尬到想钻地缝的凌楚云。然后,顾清风抬起手,拇指擦过凌楚云微张的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沾到了。”   凌楚云不自觉的动了一下喉结,微张的嘴唇紧张的闭紧,忍不住轻轻咬了一下。   “哦。”憋了半天,终于憋出这么一个字来。凌楚云赶紧缩回来,坐好,拿起一块核桃酥,低着头一顿猛吃。   要死了要死了,他居然有了一种……心动的感觉?!   顾清风不说话,转头看向京城热闹的街道。   此时阳光正好,是春日里的和煦时光。小贩的叫卖不绝于耳,街边玩耍的孩童欢声笑语的声音传过来,茶馆里高谈阔论,小二忙碌的脚步声伴随着高声的招呼。这是再平常不过的街市景象,却是顾清风最喜欢的样子。   他侧眼去看凌楚云,对方已经把一碟子核桃酥都吃完了。嘴角边沾了糕点的碎屑,眼角眉梢都是满足的表情。   顾清风再一次伸出手,冰凉的手掌托住凌楚云同样冰凉的面颊,指尖拂过对方缺少血色的嘴唇,在凌楚云一脸茫然之中温和的开口:“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吃东西,吃得到处都是。”   凌楚云喝了口茶,抬手不在意的擦了擦嘴:“嗯?以前我们一起吃过东西?”   顾清风没搭话,收回自己的手,静静地望着凌楚云。   凌楚云被他看得不自在,也不好再追问,就赶紧转移话题:“我说,那皇榜上的事,你不管?”   顾清风微微垂眼,片刻之后复又抬眼看他:“凡事皆有因果,若是那皇帝自己造孽,我也插不了手。若真是别的东西在作祟,我自然不能作壁上观。”   因果之说,凌楚云明白。有些因果纠缠几生几世,有些却是在这一世就要解决的。做皇帝的人,虽有九五之尊的命格,种下的因果报应反而更多。或者该说,正是因为这九五至尊的命格,才会招惹那些是非。再者言,历朝历代,帝王更迭,其中有多少尔虞我诈,又有多少报应循环,谁也说不清楚。   “那你要如何确定?”凌楚云问。   顾清风:“今夜,我要去一趟皇宫,看看这个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我也去!”凌楚云两眼放光,他还从未见过皇宫长什么样子。   顾清风迟疑:“你……”   “我好歹是个阎王,也让我去嘛。”凌楚云开始卖乖,“我保证紧紧跟着你,不乱跑,也不乱动。”   顾清风皱着眉,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我们今夜只是去查探情况,不是捉鬼。你不要打草惊蛇,若是锁魂钟里的东西作祟,我独自一人也未必应付的了。”   凌楚云点头,心里却在犯嘀咕:“你一个人就把玉阳子打得灰飞烟灭了,你应付不了才真是见鬼了!”   顾清风不知道凌楚云在心里腹诽什么,他看着对方一脸期待的表情,只觉得这样的时光实在是太好。   是夜,顾清风带着凌楚云来到皇宫外。他们二人凌空站在云端,俯视着看下面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皇宫。   皇宫所在之地,风水极佳,是龙脉所在,整个皇宫的外围都被一层金黄色的龙气笼罩。龙气护体,按理说皇宫内是不会出现什么邪祟的。   “好奇怪。”凌楚云看着那一层泛着光芒的龙气,皱起了眉头。   顾清风问他:“哪里奇怪?”   凌楚云歪着头想了想,又仔细查看了龙气:“说不上来,我总觉得这层龙气十分虚弱,似乎已经护不住这整个皇宫了。而且,那里的龙气极其虚弱,我几乎都感觉不到。”   顾清风顺着凌楚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正是皇帝的寝殿。本应是龙气最浓厚之所,此刻却几乎感觉不到龙气的存在。   顾清风抬手,在自己的额头一抹,他开了天眼。闭上双眼,顾清风以天眼将整个皇宫扫视一遍,眉头越发紧蹙。   “怎么了?”察觉到顾清风凝重的表情,凌楚云连忙询问。   顾清风面色阴沉,压着声音说:“明日,我们就去揭了那皇榜。”   “啊?”凌楚云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点纳闷。   顾清风解释:“这皇宫中有不同寻常的东西,若贸然暴露身份,只怕会给那皇帝带来灭顶之灾。我们扮作民间神医入宫,方便行事。”   凌楚云呐呐点头。 第二十五章 画中仙(三)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映照在皇宫璀璨的琉璃瓦上,宫门外站岗的侍卫早已经昏昏欲睡,扶着手中的长矛,眼皮直打架。可是换岗的时间没到,即使再难熬也要硬撑下去。   皇宫内又是一夜的兵荒马乱,整个宫廷内都被阴霾笼罩。妃子们已经流干了眼泪,只剩下嘶哑难听的抽噎。太医们颤颤巍巍的跪了一地,不敢抬头去看端坐在宝座上的皇太后。皇太后保养得当的面容也迅速的憔悴下去,露出年过半百的老态。   就在一片愁云惨淡之时,一个内侍官一路奔跑进来,中途还因为跑的太快险些摔了一跤。他跑至太后的跟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气喘吁吁的说:“太……太后……有……有人……揭……揭了皇榜了!”   “什么?!”不知太后是太过震惊还是没听清,她猛地站起身,险些从宝座上跌下来,还是身边的内侍官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   跪在下面的内侍官顺了顺气,这才说:“启禀太后,有人揭了皇榜了!”   太后张着嘴,心中一阵狂喜,她急切的向前走了两步,颤抖着手指吩咐下去:“快来人!快来人!将神医请进来,快去!”   内侍官不敢怠慢,立刻低着头一路小跑着出去请人进来。   宫门外,顾清风一身黑色的衣衫,身材颀长,面容俊朗。他的手中,正握着那一张皇榜。   凌楚云站在他的身旁,一身白色锦缎的袍子,外面是深蓝的罩衫,一张脸庞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莹润起来,只是面上缺少血色,显得有几分苍白。   “你说,我们还要等多久?”凌楚云往宫门内张望。   顾清风看了他一眼,浅笑:“很快。”   话音刚落,宫门就被打开了,一个内侍官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喘了好一会儿才总算能完整的说话:“二位神医,请随咱家入宫吧。”   顾清风拱手行礼:“有劳。”   凌楚云有样学样,也要拱手行礼,却被顾清风拦了下来。他不解的看着对方,却听到顾清风说:“你身份特殊,不需要给他们行礼。否则,会有祸事。”   那领路的内侍官一个踉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个人,心说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来头?不过想来既然敢揭了皇榜,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三人一路上并没有多耽搁,那领路的内侍官简直是心急火燎,生怕自己走的慢了回去要受罚。顾清风与凌楚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跟着前进。   来到皇帝的寝殿前,内侍官转身对他们说:“二位神医,咱家先去通报一声,还请二位稍候。”   顾清风微微颔首,并为说话。   凌楚云左右打量着,雕梁画栋,果然气派非凡。皇宫就是皇宫,到底是别处所不能比的。   不一会儿,那领路的内侍官又走了出来:“二位神医,太后召见。”   顾清风与凌楚云一同走进寝殿内,隔着老远便看见太后那一脸的焦急期盼。   “二位神医,请快来看看我的皇儿。”关心则乱,太后已经全然顾不上什么宫廷礼仪,她此刻只是一个挂心自己孩子安危的母亲而已。   就在太后走过来,想要伸手去拉顾清风的时候,后者不动声色的往后退开一步,避开了太后。   “太后,在我诊断之前,请您让无关人士全都退出去。”顾清风神色淡然,他那张斯文俊秀的面孔看起来人畜无害,说出的话却自然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魄力。   太后点头应下,立刻就要着跪了满地的妃子太医奴婢统统都出去。   妃子们早就跪到腿脚酸麻,相互搀扶着站起身,象征性的行了个礼,就一瘸一拐的走出了皇帝寝宫。   太医们却多少有些不甘心,这不知是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做事竟然这样不讲礼数。这些太医在皇宫呆久了,自然沾染了些贵族的腐浊气,一个个嘴上说着“微臣告退”,走过顾清风身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翻白眼。   顾清风完全无视这些老顽固的心有不甘,等人都退出去了,他又对太后说:“还请太后也出去吧。”   太后一愣:“哀家……哀家也要出去?”   顾清风垂下眉眼:“正是。我家少主自幼习医,师承方外高人。高人有言,不可外露。”   太后的视线落在一旁正忙着东张西望的凌楚云身上,眼中不免带上几分怀疑。这少年看着年纪应当不大,长得倒是标志可人,可怎么看他都不想一个神医。   凌楚云还没弄清楚情况,一头雾水的看着顾清风,又看了看不住大量自己的太后,他实在受不了那老太太审视的目光,干脆躲到了顾清风的身后。   “太后,您在耽误下去,只怕皇上要有危险了。”顾清风的声音温润而礼貌,说出的话却让人浑身不自在。   太后惊觉失态,连忙说:“是是是,哀家这就出去,不耽误神医给皇儿诊治。”说罢,她便带了贴身婢女走出寝殿。   此刻,寝殿中只剩下凌楚云与顾清风,还有一个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皇帝。   他们二人走到皇帝的床边,顾清风当即眉头紧蹙。   “怎么了?”凌楚云虽然在经历了玉阳子的事件之后可以看到一些气场,但他的感觉依旧比顾清风弱很多。而且,他的感知力时灵时不灵。   顾清风手中凝聚一团红光,他抬起手掌,自皇帝的头顶开始,扫过全身,直至脚底。   这时,凌楚云才看清楚,皇帝浑身被一团黑气死死缠住,他自带的帝王龙气早就被那团黑气吸噬殆尽。   “难怪我看不到这里的龙气,原来如此。”凌楚云摸着下巴,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   凡可成为帝王者,除了有九五之尊的命格,还有天生的龙气护体,为的就是免除邪祟的干扰。可如今,这皇帝浑身的护体龙气都被那团黑气吞噬,再过不久,当他精气耗尽,油尽灯枯之时,也就是他命丧黄泉之刻。   “我查过生死簿,这皇帝还算是个明君,勤政爱民,皇位也来的名正言顺,这黑气绝不是他的孽障。”顾清风收回手,面色凝重。   皇帝与一般人不同,若在世时能够治理有方,那么死后的皇帝很可能会成为地仙。有一些功德圆满的,甚至可能被九天之上的上神选中,提升仙籍。若是皇帝死于非命,不仅人间要大乱,只怕地府幽冥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不是孽障是什么?”凌楚云就像一个好奇宝宝,他对地府幽冥的事情依然是一知半解。   顾清风转头看他:“你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凌楚云摇头:“没有。”   顾清风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一些,他又问:“我上次送你的夜明珠,你可戴着的?”   凌楚云不明所以:“戴着的。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吧,这皇帝,到底该怎么办?”真是莫名其妙,凌楚云实在不明白怎么这个时候,顾清风还能关心其他事情的。   叹了口气,顾清风又看向躺在床上的皇帝。他的视线落在皇帝的臂弯,发现皇帝的怀里正抱着什么东西。   顾清风蹙眉,掀开皇帝的被子,才发现皇帝怀抱的居然是一个卷轴。 第二十六章 画中仙(四)   顾清风伸手要去拿卷轴,却被凌楚云拦住了。   “怎么了?”顾清风转头,不解的看着凌楚云。   凌楚云示意他去看皇帝的手,顾清风顺着凌楚云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皇帝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将那个卷轴楼在自己的怀里,严丝合缝。   顾清风蹙眉,一个意识不清的人,居然还会有这样强烈的意志力去保护自己怀里的东西。   “说不定问题,就出在这上面。”凌楚云摸着自己的下巴。   顾清风右手一挥,判官笔便出现在他的手心里。他握紧判官笔,将笔尖朝下,高高举起,以十足的力气将笔往下挥去。判官笔的笔尖还未接触到卷轴,就被一股力道弹开。顾清风眉头紧锁,面色跟着阴沉下来。   “怎么了?”凌楚云也被吓了一跳,他看到顾清风居然往后退开了一步。   收起判官笔,顾清风说:“这卷轴,确实有问题。有人在这上面下了封印。”   “你也解不开?”凌楚云挑眉,他可不相信顾清风只有这么点能耐。   顾清风:“我身负戾气,来自幽冥地府,在这皇城之中能力被压制,只能发挥三成的功力。”   皇家重地,龙脉所在,龙气聚集,就算现在整个皇宫的龙气稀薄,也依然压制着顾清风身上的戾气,让他无法完全发挥出来。   顾清风环顾寝殿一周,脸上的表情越发的冰冷。从进入寝殿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感觉出这里的不对劲,不仅仅是卷轴上的封印,他总觉得,这整个寝殿都被人动了手脚。   凌楚云没有顾清风那样的敏锐力,他正在烦恼,如果顾清风都不能把皇帝治好,还有谁能办到。他转头看了看昏睡不醒的皇帝,看这皇帝也是慈眉善目的,可惜现在被折磨的面黄肌瘦,眼底乌青,奄奄一息。   “楚云,你站在那里别动。”顾清风看了一眼凌楚云,嘱咐他。   凌楚云不知道顾清风要干什么,但还是乖乖站在原地没有动。   顾清风闭上双眼,他再次打开自己的天眼,环视寝殿一周。每看过一处,顾清风脸上的表情就阴沉一分。   果然不出他所料,整个皇帝寝殿都被人下了咒。在寝殿的四角都有暗藏的符咒,那是聚阴之咒,可以销蚀阳气,敛聚阴气。在寝殿的正北方向,还有一尊暗藏的瘟神像。瘟神主疫病霉运,在寝殿内设瘟神像,根本就是引霉运入宅。   难怪明明应该是龙气最盛之地,却被阴气环绕。这里的风水早就被人破坏,破了这皇帝的九五之尊命格,引阴煞入内,销蚀帝王之气。   顾清风睁开双眼,他双手结印,直指正北方向。只见一道红光一闪而过,直奔北面的梁柱。金丝楠木的梁柱被生生打出一个缺口,里面正是一尊瘟神像。顾清风又向寝殿的四角运功,红光所过之处,墙壁都被打破,露出里面的符纸。   凌楚云一脸惊讶:“这都是什么东西?”   “聚阴之咒。”顾清风走过去,将瘟神像与符纸都从墙壁里扯出来。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符咒,这符咒是用黄绸加枉死之人的血液书写而成。枉死之人怨气最重,而这符咒正是将怨气封印其中,以阴养阴。   寝殿内动静太大,惊动了等在外面的太后众人。   “里面怎么回事?”太后终究是不放心,问一旁的内侍官。   内侍官也只有摇头的份儿。   “太后,要不,进去看看吧?”内侍官试探的询问。   太后虽有迟疑,但到底是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危,于是点头应下,在内侍官的搀扶下走进寝殿。   “二位神医,我皇儿他……”太后刚想询问皇帝的情况,却看见顾清风双手拿着符咒与瘟神像从内殿走了出来。   看见那些东西,太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颤着声音问:“这……这是什么?”   顾清风将符咒和瘟神像放在一边的桌子上,这才对太后说道:“这是聚阴咒和瘟神像。”   “什么?”太后满脸不可置信。   顾清风:“聚阴咒,引阴气入宅,以阴养阴,再配以瘟神像,聚阴敛煞,克制皇上的九五之气,将整个寝殿,乃至皇宫都变成一个阴气聚集之所。”   听过顾清风的话,太后双腿一软,直接要瘫倒下去。还是她身边的内侍官紧紧拉着她,才没让她直接坐到地上去。   “怎么会这样?”太后明显受到了冲击,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内侍官扶着她坐到椅子上,一边给她扇风,一边递过去参茶。   顾清风看了一眼陆续走进来的太医和妃子们,继续说道:“这些东西应该在建宅的时候埋进去的,有些年代才能聚集足够的阴气以压制龙气。不过……”   “不过什么?”太后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一大清早的,她几乎要把心脏病给吓出来。   顾清风垂下眉眼,犹疑片刻才说:“太后,虽说这聚阴咒破了皇宫的风水,但皇上的病症与此并无直接关系。换句话说,聚阴咒给邪祟提供了养料,大大增强了邪祟的能力。而真正让皇上沉睡不醒的罪魁祸首,就是皇上怀中的那个卷轴。”   “卷轴?”太后想了想,“那卷轴是一幅画,一幅美人图。”   “美人图?”顾清风沉吟。   “正是。”太后便将皇帝与那幅美人图的渊源给顾清风和凌楚云说了一遍。   了解了整个过程,顾清风与凌楚云对视一眼,两人心底都有了数。   凌楚云凑到顾清风的身边,压低声音道:“那幅美人图,该不是活过来了,勾引了皇帝跟她夜夜笙歌?”   顾清风唇角微动,没有说话。这世上,能以画为媒介,引人入梦再行鱼水之欢的东西,只能是…… 第二十七章 画中仙(五)   从皇宫出来的时候,凌楚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金碧辉煌的宫殿,内心却极其沉重。   “怎么了?”顾清风察觉出凌楚云的不对劲,出声询问。   凌楚云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顾清风垂下眉眼,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现在还不能确定,那画里的东西是什么。虽然破了皇帝寝殿的聚阴咒,但是皇帝被恶灵缠绕太久,只怕就算解决了那画里的邪祟,也不能把皇帝的命给救回来。   终究,顾清风只是叹息一声:“我不知道。”   凌楚云挑眉:“什么叫你不知道啊?连你都没办法的话,那谁还能有办法?”自从见识过顾清风收拾玉阳子的样子,在凌楚云的心里,他就已经等同于战无不胜的战神!   顾清风被凌楚云的声音震得耳朵疼,他皱着眉,斜眼去看对方:“我还有些事情没弄明白,需要回去一趟。”   “回地府?”凌楚云问。   顾清风点头:“嗯。”想了想,他的声音软下来,“如果你不想回去,可以在这里等我。”   凌楚云却连忙摇头:“不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回去吧。”   顾清风笑:“怎么?不想念这花花世界了?”   凌楚云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我一个人在这里,有点害怕。”   顾清风垂眼浅笑,终是忍不住抬起手抚了抚凌楚云的脑袋:“那就一起回去吧。”   凌楚云抬眼去看顾清风,有一瞬间,他在顾清风的眼睛里看到了不知该用何种语言去形容的情愫。似乎带着一点宠溺,又好像带着一点悲伤。他微微皱起了眉,不明白为什么顾清风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来。好像自从他去了地府之后,就总是在对方的眼底看到压抑的悲伤在涌动,那是不可说、也是不能说……   “怎么了?”顾清风收回手,略有些不解的看着凌楚云。他的那张脸孔,因为茫然的表情而显得无辜又天真,却让凌楚云在心里狠狠恶寒了一把。   “没……没什么。”实在没胆子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凌楚云干笑两声,蒙混过关。   顾清风也没追问,带着凌楚云直接回了地府。   白无常盯着眼前的卷宗,一张可爱的面孔皱成一团,咬牙切齿:“简直过分!”   黑无常正在处理公文,瞥见身旁白无常气得鼓起来的腮帮子,拿毛笔戳了戳对方的脸颊,笑问:“火气怎么这么大?”   白无常一屁股坐到地上,气呼呼的说:“他们两个,一个阎王,一个判官,说走就走,连头都不带回一个的,把这些工作都丢给我们,凭什么?!”   “就凭他们是主,我们是奴。”说话的是马面,他刚把一堆乱糟糟的卷宗整理清楚,脸色极其难看,说话的语气也比平时低沉了几分。   “马面,这……怎么弄?”牛头抓鬼还行,让他处理这些公文简直是一个头牛两个大了。他握着卷宗,一脸可怜的向马面求救。   马面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没让自己爆发出来。不过在他心里,已经把那两个不负责任的上司大卸八块了。   正在四大鬼差焦头烂额满肚子怨气的时候,顾清风和凌楚云已经出现在了阎王殿里。   “顾大人!”黑无常立刻起身,顺带着把满脸不高兴的白无常也一并拉了起来。   马面扭头看了一眼顾清风和凌楚云,嘴角斜斜上扬,皮笑肉不笑:“二位大人,回来了?”   牛头浑身一颤,他看见了,马面的手背在身后,将手中的一杆毛笔生生折断了。   顾清风冷硬惯了,也不多说什么,将凌楚云丢过去:“照顾好阎王殿下。”   凌楚云转身拉住他的衣袖:“你去哪儿?”   顾清风:“我去查点事情,你好好休息。”   说完,顾清风安慰一般拍了拍凌楚云的肩膀,转身走出了阎王殿。   凌楚云皱着眉,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安。   “大人,你们在上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黑无常走过来,问。   凌楚云转头看他,挠了挠脑袋:“嗯,确实遇到了点事情。”   于是,凌楚云就把皇帝的事情与四位鬼差大致说了一遍。   “聚阴咒?”马面皱着眉,“这种阴毒的咒语,对下咒者也会有强大的反噬,咒术完成之日,也是施咒人命丧黄泉之时。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怨,才会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完成这样的诅咒?”   凌楚云呵呵干笑两声:“我也想知道。”   “那,画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白无常眨着眼,刚刚的怒气早就烟消云散。   凌楚云摇头:“我不知道,顾清风没告诉我。”   四大鬼差都不约而同低头沉思,马面的视线落在凌楚云的颈项间,看见了那颗华光溢彩的夜明珠。他微微眯起了双眼,却什么也没说。   “总之呢,就是因为这样,顾清风说要回地府查清楚。”凌楚云瘫倒在他的阎王宝座上,漫不经心的做了个总结。   四大鬼差互相看了一眼,还是黑无常开口问道:“顾大人是否怀疑,那画里的东西,是从锁魂钟里逃出去的?”   凌楚云想了想:“大概吧。”他灵光一闪,问黑无常,“我问你,从锁魂钟里,到底逃出去多少恶鬼?”   这一问,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三千年前,锁魂钟破,有多少恶灵逃了出去,恐怕就算是女娲也不清楚。锁魂钟在地府数万年,其中镇压的恶灵不计其数,这些恶灵在其中又互相吞噬,强大者越发强大,弱小者则灰飞烟灭。锁魂钟被击碎的一瞬间,那些恶灵就汹涌而出,冲破锁魂殿外的三十六道封印,强大的怨念和戾气撕碎了六十四道屏障,甚至惊动了九天之上的伏羲与女娲两位大神。虽然伏羲与女娲及时赶到,将破损的锁魂钟彻底封印在了锁魂殿内,那些没来得及逃出去的恶灵被镇压在其中,几乎都被两位大神碎魂毁魄,但逃出去的恶灵却没有被追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凌楚云见众人都没反应,追问。   马面叹了口气,回答道:“无人知道。”   凌楚云挑眉,再一次确定,那个打碎锁魂钟的人,果然是个混蛋。 第二十八章 画中仙(六)   黄泉阴寒,刺骨的寒气任谁都要退却三分。而那个伫立在黄泉尽头的石屋,隐匿在一片黑暗之中,透着诡异。   顾清风换上了判官那身紫红的衣服,右手的判官笔藏匿在袖子里,他在石屋前站了许久,却迟迟不去敲门。   就在此时,一个脆生生的女声从石屋内传出:“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   顾清风迟疑片刻,还是抬手推开了石屋的大门。   石屋内装饰简朴,一张石床,一张石桌,还有四个石凳,就是这石屋内所有的家具。一点幽蓝的鬼火悬停在石屋的中央,晦暗不明。石桌上摆着一套石制的茶具,还有一壶刚沏好的茶。   “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们又见面了。”昏暗中走出一位少女,一身黑衣,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有一头白发,面容也苍白得有些可怕,双眼漆黑,没有眼白。少女的眉心有一个黑点,那是一个小小的犄角。   “烛阴。”顾清风蹙眉,压着嗓子叫出了少女的名字。   烛阴浅笑,吐出一截蛇信:“也亏得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在这里呆久了,我都要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烛阴在石凳上坐下,示意顾清风也坐。   “说吧,找我何事?”烛阴给自己倒了杯茶,那茶颜色漆黑,似乎比一般的茶要更为浓稠。   顾清风在烛阴的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当年,天姚因犯了滔天大罪被压在锁魂钟下,她是否在钟破之时逃了出去?”   烛阴喝了口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来:“锁魂钟破之时一片混乱,我受伏羲女娲所托,在这黄泉边一守就是三千年。天姚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顾清风:“天姚本是星宿,她与你也算是忘年之交。当初,天姚犯天条之时,你也曾为她求情。是伏羲女娲免除了天姚魂飞魄散的刑罚,你愿意在黄泉边守着,不就是为了报这份恩情么?”   烛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眯起双眼,蛇信不安分的吐出:“就算如此,又如何?”   顾清风冷笑:“你敢说,当年钟破之时,你没有私心?”   烛阴像是被人打了七寸,重重放下手中的石杯,少女的脸上露出愠怒的神情:“果然,不管过了多少年,你还是一样讨厌!”   顾清风扯了扯嘴角:“职责所在。”   叹息一声,烛阴收敛了怒气,她望着顾清风,淡淡开口:“没错,当年我确有私心。我将天姚藏起来了。”   “藏在了一幅画里。”顾清风的语气没有疑问。   烛阴点头:“没错。”   “可是,你知道么,天姚她已经冲破封印。而你当年的封印,现在却成了她的保护伞。”顾清风面色阴沉,上古之神设下的封印,就算他有战神巨斧,也没有用。   烛阴垂下眉眼,她微微蹙眉:“我当初只想救她,她也答应我,绝不会胡作非为。”   “绝不会胡作非为?”顾清风简直觉得好笑,“你可知道,因你当年的一念之差,天姚如今寄宿在那幅美人图里,正在吸食他人精气,而且,还是个皇帝。”   烛阴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她冷哼一声:“哼,一念之差的又何止是我啊?”她意味深长的看着顾清风,一幅好整以暇的样子。   顾清风看着她,一字一顿的说:“我的过错,我自会承担。但你的过错,也绝不可推卸。”   烛阴叹息:“我知道。只是……”少女苦笑,“我离不开黄泉。”   顾清风皱眉:“为何?”   “当年,伏羲与女娲明面上是拜托我守着黄泉,其实,他们联手在我身上下了约束咒。锁魂钟何日重塑,我何日才有自由。”烛阴苍白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几分,她明知伏羲与女娲算计她,但她毕竟心中有愧,所以才会如此顺从。   顾清风沉下脸:“那要如何?”   烛阴双手托着下巴,她虽是上古之神,毕竟还是个少女的模样,做出这样的动作,再配上那样一张苍白诡异又清纯的面孔,实在让人无法形容。   “我也不知道。”烛阴挑眉,似乎调皮的吐了一下蛇信。   顾清风冷笑:“你觉得,我会信你?”   烛阴撇了撇嘴角,神色有些暗淡:“我终究是舍不得天姚,我可以给你解封印的法子,但你也要答应我,将天姚带回来,交给我处理。”   顾清风盯着烛阴看了片刻,问她:“你为何,对她如此执着?”   烛阴浅笑:“那我问你,你又为何对那人如此执着?”烛阴叹气,“其实,你我都一样,倾尽所有,也只是希望那被我们放在心尖上的人,能好好的存在于这世上罢了。”   “我没有心。”顾清风的声音,压抑着无尽的悲痛,他握紧了判官笔,紧锁眉头。   烛阴没再说话。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递给顾清风:“呐,将此符烧了,再将灰烬撒在那幅画上,封印自解。”   顾清风接过符纸,略略颔首:“多谢。”   起身,正欲离去之时,烛阴出声叫住他:“魁役,算我求你,不要伤了天姚。”   顾清风顿了顿,他没有回头:“那个名字不用再叫,那个人也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顾清风,新任阎王凌楚云任下,判官。”   说完,顾清风径自离去。   烛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石屋的大门重新关上。她叹息一声,说到底都是定数,她与天姚是这样,顾清风与那人也是这样。   混沌初开,身负恶念的又何止是人类呢?只是有人学会了控制与压抑,有些则只会放任。她生于天地混沌,却到现在都不明白什么才是对错。   “你说,这一切到底是命中注定呢,还是那二位大神心有不甘呢?”烛阴对着屋子的黑暗处,扯着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来。   “命中注定也好,心有不甘也罢,终究都是劫数,躲不过的。”黑暗中,一个苍老僵硬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看破红尘的释然,似乎又有一丝于心不忍的无奈。   烛阴不好动脑子,她做事,向来随性惯了:“无妨,他若将天姚带回来,我便欠他一份人情,日后他若有难,我必会出手相助。”   “多谢烛阴大神。”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烛阴把玩着手中的石杯,唇角微微上扬。她倒要看看,九重天上的那两位大神,到底能把这盘棋下成什么样子。 第二十九章 画中仙(七)   九天之上,神界初定,生于天地混沌的诸位大神各守一方。伏羲与女娲居于昆仑,众神初生之地。而烛阴,居于钟山。   烛阴的性子太过随意,她受不了那些天条天规。她自出生之日起就在天地间游荡,做事向来只随自己的心情。   女娲说她太过随性,早晚要出事。可是烛阴并不以为然。   一个人的日子太过无聊,烛阴看着女娲造出的那些小人在大地上一代代的繁衍,看着他们的喜怒哀乐,看着他们在伏羲和神农的帮助下建立自己的家园。她为他们掌管日夜交替,四季更迭,不知过了多久。   渐渐的,烛阴厌倦了。有一次,她睡着了,足足睡了三日,于是人间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黑夜绵绵无尽,白昼从未到来。人类开始恐慌,他们向先祖伏羲与女娲求救。   伏羲与女娲赶到钟山,才看到化为原形的烛阴睡得正香。二位大神怪罪烛阴,烛阴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此,与二位大神产生了小小的争执。   那之后,伏羲与女娲找来了三足金乌,掌管白日;又找来太阴星君,掌管黑夜。最后,找来句芒、祝融、蓐收、玄冥分管一年四季。自此,烛阴就真的成了天地之间唯一一个挂名的上古大神。   烛阴乐得逍遥自在,便窝在钟山陷入了沉眠。待她再次苏醒之时,已过了万年光景。她站在钟山之上,俯瞰人间。这才发现,人间早已变了模样。城郭相连,阡陌交通,车水马龙,人头攒动。那些人类也和天上的神仙一样,盖起了亭台楼阁,穿着华丽的衣裳,谈笑风生。   烛阴觉得山上的日子太无趣,索性就去了九天。伏羲与女娲自然没有时间管她,她就自己找乐子。   没有了公务缠身,烛阴整日游荡在九天,今儿与这个星君下棋,明儿又找那个大神看戏。她生的一幅少女样貌,这天上后来的神仙都以为她是个得道的小仙,待她如同孩子一般。   那一日,烛阴带了钟山的佳酿要去找月合老人喝酒,路过紫微宫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女娃正在被紫微星君责罚。那女娃看样子也就十二三岁,相貌却出奇的美艳,跪在紫微殿前,一双大眼含着泪水,却不掉下来。紫微星君拿了戒尺,一下一下打在女娃的手心里。   烛阴好奇,凑过去问紫微星君:“老头儿,这是怎么了?一个小娃娃,你为何如此动气?”   紫微星君见了烛阴,收起手中的戒尺,脸上依旧是愠怒的表情:“这小仙不好好修行,整日里就想些污秽之事,怎能不罚她?!”   烛阴看向那个小仙,明明手心被打得通红,疼的肩膀都在颤抖,可她就是一声不吭。漂亮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愣是不掉下来。   “诶,你叫什么?”烛阴蹲下来,双手托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的小仙。   小仙眨了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低声道:“天姚。”   “喝酒么?”烛阴把手里的一坛酒递过去,“我钟山上的花仙酿的花酿酒,可甜了。”   天姚抬头看了一眼紫微星君,又看了看烛阴,不知该如何动作。   烛阴微蹙眉头,将酒坛子塞进天姚的怀里:“拿着。”   天姚往后缩了一下,她双手太疼,只好用胳膊抱着烛阴硬塞进自己怀里的酒坛子,眨巴着眼睛,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烛阴似乎很满意,脸上的笑容十分好看。她起身,将手里的另一坛子酒递给紫微星君,笑着说:“星君,这女娃你就给我吧,我带她去钟山,跟我做个伴儿。”   紫微星君想了想,接了烛阴的酒,一甩袖子:“也罢,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管教她,莫要叫她往后闯出祸事!”   烛阴连连点头:“谨遵星君教诲。”   那一日,她没去找月合老人,而是带着这半大的小神仙回到了钟山。   钟山虽不及昆仑仙气缭绕,可毕竟是她烛阴居住之所,灵气充沛。这里漫山遍野都是茂密的植物,花仙树精不计其数。还有一些修行的小妖,也在此定居,借山中的灵气增进修为。   “往后,你便住在这里。”烛阴指着自己洞府中的一个石室,对天姚说。   天姚还捧着烛阴给她的那一坛子酒,眨了眨大眼睛,看着烛阴问道:“你是谁?”   烛阴哈哈笑起来,伸手刮了一下天姚的鼻子:“也亏得你敢跟我走,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天姚往后缩了一下脖子:“你好像和我师傅关系很好……我虽不知你是谁,却是相信师傅的。既然师傅能让我跟着你,你自然也不是坏人。”   烛阴在石凳上坐下,越发觉得这个小女娃十分可爱:“我问你,你成仙多久了?”   天姚想了想,答道:“该有三百年了。”   烛阴点头:“你该叫我一声祖宗了。”   天姚瞪大了眼睛:“你、你不过也就千年的道行,竟让我叫你祖宗!”   烛阴有心逗她:“何止是你,就连你师傅,叫我一声祖宗也不为过。”   “你、你、你……”天姚毕竟太小,斗不过烛阴这上古的大神,憋红了脸也不知道拿什么来反驳她,最后只能咬着嘴唇,不甘心的瞪着对方。   烛阴担心自己把她惹哭了,摸了摸小娃的脑袋:“不逗你了。我是烛阴,生于天地混沌之时。我之前睡了一觉,不想已经过去万年。”   天姚再次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你、你、你……是上古大神!”   烛阴浅笑,目光望向前方。她单手托腮,语气淡然:“这钟山太冷清,你来了,我便不用整日往九天跑了。”她说完,又看向天姚,漆黑的眼睛仿佛承载了天地日月,而此刻,那双眼睛里却只有天姚一个人的身影。   那一刻,天姚觉得自己似乎被烛阴的那双眼睛吸了进去,看尽时间飞逝,浮光掠影。   从此,钟山之上,多了一个美艳的小神仙。烛阴也不再往九天跑了,整日里就是调戏天姚这个小神仙。恍然之间,千年已过,当年的小女娃已经出落为一位美艳绝伦的仙女。   烛阴原本以为,她和天姚可以在钟山一直这么逍遥下去。可她没想到,天姚会触犯天条。   或许是和烛阴呆久了,天姚的性子有七分像她。随性而为,不问后果。天姚动了凡心,私自下山与人类交往,可她毕竟从未与人接触不知人心险恶。于是,在惨遭背叛之后,天姚一怒之下近乎毁了一座城。   那一夜,钟山之上,烛阴第一次感到心痛。   犯了天条的天姚被绑在天柱上等候裁决,私下凡间与人私通,大开杀戒,残害生灵,这条条件件都足以让她被革除仙籍,魂飞魄散。   烛阴终究是舍不得这个自己带大的孩子,她找到伏羲与女娲,请他们出面饶天姚一命。   奈何天姚怨念太深,早已遁入魔道,就算不杀她,她将来也必定会为祸人间。   最后,女娲出面,将天姚镇压在锁魂钟内,从此不可出世。 第三十章 画中仙(八)   阎王殿内,凌楚云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就差流哈喇子了。   顾清风从黄泉尽头回来,刚踏进殿内就看见某人毫不雅观的睡颜。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走过去,弯腰将凌楚云打横抱了起来。   正在大殿内忙着处理公文的四大鬼差纷纷侧目,白无常睁大了双眼,满脸看好戏的表情,他张大嘴,还没来的及叫出声,就被一旁的黑无常一把捂住了嘴巴。   白无常眨了眨眼,不明所以的看着黑无常。   黑无常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马面看了一眼抱着凌楚云向外走的顾清风,垂下眉眼,陷入沉思之中。   牛头向来反应比别人慢一拍,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等他看过去的时候,顾清风已经抱着人走远了。   凌楚云或许是太累了,窝在顾清风的怀里一动也不动,甚至打起了小呼噜。自入仙籍以来,凌楚云的魂体就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让他越来越像一个人。   一路走过来,一些胆子大的阴差小吏纷纷凑过来,歪着脑袋查看凌楚云,露出担忧的表情。   顾清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对着这些殷勤的阴差小吏说:“不用担心,他只是睡着了。”   阴差小吏们点了点头,还是亦步亦趋的跟在顾清风的身后。   顾清风有些好笑,这个凌楚云上任没几天,没想到还笼络了一众鬼心。   将凌楚云安置在寝殿内,顾清风坐在床边,痴痴的凝视着这人的睡颜。凌楚云的面孔,比起少年略有棱角,比起男人却又不够刚毅,睡着的时候又很像一个小孩子。其实凌楚云的睡相很不好,他小时候喜欢做梦,还会说梦话,但大多时候说的都是和吃的有关系,有时候甚至还会流口水。   顾清风伸出手,手指落在凌楚云的眉间。顺着眉峰一点点的描摹,好像这样就能把这张脸印在灵魂深处。   “嗯……”凌楚云发出一声呓语,一伸手,拉住了顾清风的袖子。   顾清风愣了愣,他收回手,就那么静静的坐着。   “你是打算守在这儿,还是要去处理皇宫里的那个东西?”马面的声音突兀的响起,音色低沉,仿佛在压抑着怒气。   顾清风给凌楚云掖了掖被角,站起身,他深深看了一眼凌楚云,终是弯下腰,在对方的发间落下一吻。   马面的脸色阴沉了几分。   “走吧。”顾清风转过身,脸上温柔的神色已然不见,他看了看门外站着的一众阴差小吏,吩咐道,“照顾好他。”   阴差小吏们连连点头,飘进寝殿内,在凌楚云的床边围了一圈。   马面叹息一声,跟着顾清风一起走出了寝殿。   皇宫之中,顾清风的再次出现让太后乃至整个皇宫的人都感动得几乎涕泪交替。顾清风还是和上次一样,摒退了所有人,只剩他与马面留在皇帝的寝殿内。   顾清风拿出烛阴给他的符纸,手中窜出一团火苗,符纸在火苗中燃烧,变为一团灰烬落在他的手心里。顾清风一把掀开皇帝的被子,将符灰撒在皇帝怀中的那幅画上。   一团金光一闪即逝,原本崭新的卷轴在一瞬间变得陈旧发黄,仿佛只要一阵风就能把这个卷轴吹得支离破碎。   “烛阴的封印?”马面疑惑的看着顾清风。   顾清风颔首,双手结印,强行将卷轴从皇帝的怀里拿了出来。卷轴悬空停留在半空之中,缓缓打开,泛黄的纸页上,描绘的是一位美艳女子正侧身回眸,她满目哀伤,满眼的愤恨,一身素衣褴褛不堪,身后的木门漆黑破烂。   “原来,这才是这幅画的真面目。”顾清风看着这张破旧的古画,隐隐的黑气萦绕在画纸周围。   马面皱起眉头:“你要怎么做?”   顾清风邪魅一笑:“进去。”   马面还未及反应,只见顾清风已经化成一缕青烟进入画中世界。马面终究不放心他一人行动,便也跟着进入画中。   二人落地之处是一片荒草地,向前望去,就是一栋破烂不堪的旧楼,楼有三层,看起来摇摇欲坠。朱漆大门上的漆料早已脱落,斑驳破碎。门头上挂着两盏破旧的白灯笼,灯笼纸破了一个洞,露出里面的竹制骨架。   顾清风与马面推开那扇木门,“吱~呀~”,木门发出不堪重负一般的声音。门后是一片荒芜的院落,野草丛生。院子里有一张石桌,四张石凳,桌上还摆着一套茶具,茶杯中还有半杯未喝完的清茶。   “这茶,居然有温度。”马面端起一杯茶,望向顾清风。   顾清风的视线落在那扇雕花木门上:“进去看看。”   马面应了一声,跟着顾清风一起走向主屋。还没等他们伸手推门,一个女声就传了出来。   “有客来,是我疏忽了。”话音落下,周遭的环境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顾清风祭出判官笔,马面也手执武器,进入备战状态。   一阵阴风乍起,荒芜的院落如获新生,各色艳丽的花朵凭空出现,绿草茵茵取代了满院子的荒草。眼前的小楼变得富丽堂皇,如同一座宫殿。主屋的大门洞开,从里面鱼贯而出一众容貌艳丽的花妖,各个身着彩色纱衣,手中提着香炉或是灯笼。她们嘻嘻笑着,围着顾清风和马面站了一圈。   顾清风微微蹙眉,他的视线一直定格在那扇打开的雕花木门上。   “天姚,你也该现身了。”顾清风的声音自带一股威严,眯起双眼,眼神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第三十一章 画中仙(九)   凌楚云醒来的时候,只看见自己的床边围了一圈阴差小吏,这些孩童一般的魂魄都睁着双眼盯着他,让他有一瞬间感到毛骨悚然。   那些阴差小吏看凌楚云醒了,一起聚拢过来,有几个胆子大的直接飘到了凌楚云的床上,将脑袋凑近凌楚云的手掌,一幅求抚摸的样子。   凌楚云觉得有点好笑,他伸出手,在那些阴差小吏的头上抚了抚,除了满手冰凉的触感,别无其他。   被摸头的阴差小吏就像得了什么荣耀一般,脸上都露出开心的表情来,虽然不会说话,但还是能感觉得到它们向同伴炫耀的样子。   凌楚云觉得,在地府呆久了,他对这些残缺的魂魄反而更有好感。这些阴差小吏就像一个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只要你对它们好,它们就会每时每刻的记挂着你。   “你醒了?”白无常的声音传过来。   凌楚云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看见黑白无常正站在他的寝殿门边。牛头也在,只是站在两个鬼差的身后,没说话。   没看到顾清风和马面,凌楚云有些疑惑,问:“顾清风呢?”   黑白无常走进来,白无常直接在凌楚云的床边坐下,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顾大人和马面去上面了,说是要去处理皇宫里那件事情。”   凌楚云蹙眉:“就他们俩?”   白无常点头:“嗯,是啊。地府还有一堆卷宗没处理,我们要留下来处理公文。现在,大人您醒了,您也要跟我们一起处理。”   一听要去处理公文,凌楚云顿时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一边拉上被子,一边往被窝里缩:“那个什么……我突然觉得好累,我觉得我还要再休息一下……”   凌楚云拉着被子慢慢的把自己的脸遮住,可是还没等他完全躺下来,就被白无常一把拉住了衣领。   “大人您可别睡。”白无常凑近他,“除了公文,还有一件事需要您处理。”   凌楚云一头雾水:“什么事儿啊?”   白无常没说话,黑无常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大人,您需要去一趟皇宫。”   “皇宫?”凌楚云莫名感受到一阵不安,他捂着自己的心口,那里没有心跳,没有温度,但那种情感却是真实存在的。   “是不是,顾清风出了什么事?”凌楚云的脸色有些难看,缺少血色的面孔显得苍白而无助。   黑无常皱着眉,他叹了口气,这才说道:“自从顾大人和马面走了之后,已经过了三天。”   “三天?!”凌楚云差点从床上跳起来,“我睡了三天?!”   “是封印。”白无常解释,“顾大人走之前给您下了封印,时限就是三天。”   顾清风给他下了封印?凌楚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顾大人应该是不希望您卷进这次的事情当中。”黑无常将坐在床边晃荡着两条腿的白无常拉起来站着,在后者的脑袋上抚了抚,示意他站好。   白无常撇了撇嘴角,乖乖的站在黑无常身边。   “他们到底出什么事了?”凌楚云望着黑无常。   “三天,我们感受不到顾大人和马面的气息,也根本联系不到他们。”黑无常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僵硬,隐隐透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听了黑无常的话,凌楚云垂下眉眼,他抬手握住自己胸前的夜明珠,一股温热的气息顺着他冰凉的手心传过来。   画中的世界完全由天姚一手控制,前一刻还满面笑意盈盈的花妖们,在顾清风要求天姚现身的时候就变了幅面孔。美艳女子的容貌变得狰狞扭曲,双眼中泛出嗜血的光芒,吐着让人感到恶心的长舌,向着顾清风与马面一拥而上。   “看来,她是不愿意出来了。”马面一手将一个花妖的脖子拧断,一边对顾清风说。   顾清风手中的判官笔泛着寒光,笔尖划过一个花妖的咽喉,绿色的汁液喷薄而出。顾清风往后退开一步,那些汁液落地之后,周遭的植物在一瞬间就枯萎而死。   “画中世界不同其他,如果破坏了这里的环境,我们也出不去。”顾清风拉住一只花妖的舌头,判官笔化为巨斧,一下就将花妖的头颅砍下。   马面也正在与一只花妖缠斗,他手中的长矛直接刺入一只花妖的心脏,将那花妖的心脏挑了出来。   “这些花妖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是个头!”马面的脾气有些上来了。   顾清风的视线落在那扇雕花木门上,他双眼微眯,将一只花妖斩杀在地。   “我去里面,你断后。”顾清风丢下一句话,就径直往主屋而去。   马面给了顾清风一个坚定的眼神,一边将缠上来的花妖尽数斩杀。   一路上,顾清风手执巨斧,但凡是冲上来的花妖,都在他的巨斧下化为碎片。   “天姚!”顾清风大喝一声,他的视线落在主屋里,厅堂中坐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一身素衣也掩盖不住她风华绝代的容颜。一双美目脉脉含情,朱唇微启似要说话,她就那样唇角含笑,静静凝望着顾清风。   “魁役。”女子缓缓开口,脸上笑容不变,眼神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顾清风面色阴沉:“那个名字,不是我的。”   女子呵呵笑起来:“那是谁的?难不成是我的?”说话间,女子已经逼近顾清风,一张美艳的面孔此刻看起来却十分的骇人。   顾清风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将巨斧挡在身前,作出防御的姿态:“天姚,皇帝在哪里?!”   天姚浅笑,面上居然露出孩子般调皮的表情来:“你猜呢?”   顾清风毫不客气的一挥巨斧,一道寒光直逼天姚的咽喉:“他在哪儿?!”   天姚往后一步跳开,躲过顾清风的攻击。她跳到二楼的走廊,哈哈大笑起来。   周遭的环境又在改变,地面塌陷,墙壁倒塌,原本站在屋子内的顾清风,下一刻就又回到了院子里。   马面也是一脸的不解,那些花妖层出不穷,让马面没有闲暇去顾及其他。   顾清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握着巨斧的手紧了紧,举起巨斧想要挥舞,终究还是在下一刻放了下来。不能毁了这里,想要出去必须把天姚解决了才行。   马面退到顾清风的身边:“现在怎么办?”   顾清风眉头紧锁,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三十二章 画中仙(十)   画中的世界,没有时间概念,疲于与花妖缠斗的顾清风和马面,根本不知道外面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自然也不知道凌楚云和黑白无常已经牛头已经来到了皇宫之中。   “顾清风!”凌楚云站在那幅美人图前,除了那上面破旧灰暗的图案,他什么都看不到。不安之感充盈在胸腔里,让凌楚云浑身都忍不住的颤栗。   黑无常一把拉住激动的凌楚云:“殿下!小心!”一边示意白无常去布下结界,以免外面的凡人闯进来。   白无常会意,走到殿外,结印布下结界。牛头与他一起施法,又在白无常的结界外加固了一层屏障。   “你拉着我干什么?!”凌楚云甩开黑无常,一张脸白得吓人。可那双眼睛里,仿佛能冒出火来,灼得人心痛。   黑无常放开手,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终于也露出点不一样的神情,他蹙着眉:“这不是寻常的小魔小妖,这里面的东西连顾大人都招架不住,您这样贸然行动,只怕会有危险。”   凌楚云六神无主,听了这样的话,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对啊,这里面的东西,连顾清风都没办法应付,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不过是个半吊子的阎王,除了偷懒耍赖,什么也不会。不仅什么都不会,还总是要顾清风护着他。   莫名而来的一阵头痛,让凌楚云感到晕眩。他扶着脑袋,身子歪斜,似乎下一刻就要摔倒在地。黑无常眼疾手快的捞住了凌楚云,才没让他们的阎王大人一头栽倒在地上。   “阎王殿下!”黑无常扶着凌楚云在一旁坐下,转头去叫白无常,“小白,过来照顾一下殿下。”   白无常和牛头布好了结界,回到寝殿内,就看见凌楚云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白无常被黑无常招呼,走过去帮忙扶住了凌楚云东倒西歪的身子。   “这是怎么了?”白无常一脸困惑。   黑无常叹息一声,没有回答。他对牛头说:“我们进画里看看。”   牛头应下。   “我也去!”白无常一把拉住黑无常的衣袖。   黑无常抚了抚他的脑袋:“你留在这里,照顾阎王殿下。”   白无常:“可是……”他仰着脸,皱着眉,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黑无常安抚一般刮了刮白无常的鼻子,表情虽然依旧冰冷,眼神却有几分温和:“不要担心,等我回来。”   白无常垂下眉眼,低声说:“你一定不要有事。”   “嗯。”黑无常应了一声,转身与牛头一起进入画中世界。   白无常站在美人图前,一张娃娃脸皱成一团,眼睛里都是担忧的神色。   画中,顾清风与马面已经不知道应付了多少花妖,两个人都感觉疲惫不堪,却还要苦苦支撑,多少都有些力不从心。   正在酣战,牛头的声音却从天而降:“马面!”   正在与一只花妖缠斗的马面闻声回头,居然看见牛头与黑无常一起降临在画中世界。   “牛头!你怎么来了?”马面斩杀了手中的花妖,疾走几步来到牛头的身边,还未等他站稳,就已经被牛头一把搂进了怀里,力气之大让马面以为自己的内脏要被挤出来。   “太好了!你没事!”牛头磨蹭着马面颈后的头发,惊喜的神色溢于言表。   马面浑身不自在,挣扎着从对方的怀里离开:“你们,怎么来了?”   黑无常来到顾清风的面前,未等对方开口就说道:“阎王大人在外面,有小白照看。”   顾清风松了口气,反手又将一只花妖斩杀。   “现在情况如何?”黑无常祭出锁魂链,横扫过去,一圈要围上来的花妖就被震成了碎片。   顾清风:“这里是天姚所创造的世界,若毁了这里,我们谁也出不去。故而,我与马面都不敢太过强硬。可这天姚,实在太过狡猾,她不现身,又因为她还保有仙体,我未必斗得过她。”   黑无常面色凝重,眯起双眼,与顾清风对视一眼:“那就把她逼出来!”   黑无常甩动手中的锁魂链,打在那雕梁画栋之上,木材炸裂,木片纷飞,那华丽的小楼立刻就倾斜了一角。   顾清风明白黑无常的意图,手中巨斧挥出,砍断了另一根柱子。   牛头马面在他们身后斩杀花妖,为顾清风与黑无常断后。   砍断了两根柱子,黑无常正打算攻击第三根柱子,却被顾清风拦住了。   黑无常不解的看向对方,却见顾清风对他使了个眼色。黑无常顺着顾清风的视线看过去,居然在断柱之中看到了一截断骨。   “这是……”黑无常脸色一沉。   “魔骨封印。”顾清风收了巨斧,一根判官笔落在他手中,“原来,这里面只是天姚的元神。”   他一直以为天姚是保住了性命,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天姚确实没有被魂飞魄散,但是她的真身估计还是被毁了。烛阴虽极力保全,但终究是徒劳。她只能将天姚未散的元神封印在画里,以天姚的四截断骨为结,保她元神不散。   顾清风冷笑一声,疾步上前,一把将那截断骨抽了出来。将断骨捏在手中,顾清风稍一用力,只听骨头发出碎裂的声音。   “还给我!”天姚的声音响起,她从那破败的屋子里冲出来,面容狰狞,眼神凶狠。   那些花妖不知何时消失无踪,牛头与马面也赶到了顾清风的身边。   顾清风躲过天姚的攻击,举起手中的断骨:“果然,你真身已毁,只有元神。”   天姚早已失了她那美艳的容貌,她双眼血红,面色青白,手上长出乌黑的长指甲。她悬停在半空之中,笑容阴狠毒辣:“你不想知道那个皇帝在哪里么?你若不把那东西还给我,我现在就要了那皇帝的命!”   顾清风冷冷注视着天姚,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感情:“我想,皇帝我已经找到了。”他挥动手中的判官笔,笔尖直指屋顶的阁楼。一道寒光不偏不倚的打在阁楼的屋顶上,顾清风默念招魂咒,只见一个虚弱的生魂便从阁楼中升起来。   天姚要去抓那生魂,却被黑无常的锁魂链掣住了双手。   顾清风从怀里掏出一个养魂瓶,将皇帝那虚弱的生魂装进去。养魂瓶用以养魂续魄,将皇帝的生魂装在里面,应该还有得救。   天姚见此情景,魔性大发,她大吼着挣脱黑无常的掣肘,飞身向顾清风而来。   顾清风眯起双眼,旋身躲过天姚那尖利的黑指甲。他举起判官笔,还未及发动攻击,耳边却传来凌楚云的声音:“顾清风!”   顾清风一分神,不想被天姚的指甲自胸前划过。   “嗯……”顾清风倒退一步,伤口颇深,能看见里面翻卷起来的血肉。   “顾大人!”黑无常与牛头马面异口同声,一起伸手扶住了顾清风。   顾清风抬头看向天姚,对方正得意的看着他。   “心魔。”顾清风喃喃,捂着自己的胸口。 第三十三章 画中仙(十一)   凌楚云坐在椅子上,反而渐渐冷静下来。他抬头望着半空中的那幅画,脑子里想的都是顾清风。如果现在,被困在画中的是自己,那顾清风到底会怎么做?他会不会也像自己这样,心慌意乱,毫无头绪?不,他一定不会。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救自己。   想到这里,凌楚云站起身,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看向满脸担忧的白无常:“小白。”   白无常正在暗自担忧,听见凌楚云叫自己,以为他有什么不舒服,立刻转过头去:“大人,您怎么了?”   凌楚云看着他:“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我们要进去救他们!”   “啊?”白无常有点懵,他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凌楚云,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站在他面前的凌楚云被人下了咒。   凌楚云从白无常的眼中看到了怀疑,他挠了挠头:“我知道我没什么用处,可是,我也不希望看到他们陷入危机,我也很担心,我觉得我应该进去救他们。”   白无常其实早就不想等了,不过是迫于答应了黑无常在外面照顾凌楚云,他才一直按捺着自己的性子。既然现在凌楚云自己提出来要进去画中世界救人,他也没理由阻止。而且,退一步说,凌楚云好歹是阎王,他一个鬼差,没道理不听阎王的命令。   “好,我们进去。”白无常拉住凌楚云的手,还未等凌楚云反应过来,已经带着人一起钻进了画里。   “呜哇!”落地的一瞬间,凌楚云跌坐在地,发出一声怪叫。   “小黑!”白无常一落地,就直奔黑无常而去,看见里面的四个人伤痕累累,顿时就瞪大了双眼,“小黑!你怎么样?”   黑无常被天姚所伤,左肩一道深深的伤口,血肉翻开,很是骇人。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照顾阎王大人么?”黑无常一手捂着自己的伤口,一手握紧锁魂链,在白无常的周围设下一道屏障。   白无常不敢去碰黑无常的伤口,他也有点心虚,说话都失了平时的底气:“是大人要进来的。你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黑无常终是不忍心苛责他,放缓了表情,安慰他:“我没事,不过是中了天姚的心魔,伤了反而更好,这样,她就不能蛊惑我们了。”   白无常转头看向周围,牛头马面互相搀扶着,牛头右肩受了伤,马面的手腕也有伤,顾清风胸口的伤最重,他此刻正竭尽全力与天姚缠斗。   凌楚云从地上爬起来,他在跑到牛头马面的身边,看到两个人身上的伤口,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怎么会这样?你们……”   马面看着他:“天姚生前毕竟是天上的神仙,她就算遁入魔道,肉身被毁,元神的威力也不可小觑。”   凌楚云环视一周,看见顾清风的身影,他刚想开口叫对方,却被马面一把捂住了嘴巴:“别叫他!”   “怎……怎么了?”凌楚云一脸疑惑。   “我们就是中了天姚的心魔,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你若在此时开口叫顾大人,只会让他分心。“马面解释道。   凌楚云满脸焦急,却也只能干着急。他忍不住伸手握住自己胸前的夜明珠,在心里为顾清风祈祷。   马面和牛头对视一眼,在凌楚云的周围设下防护。   另一边,顾清风摆脱了心魔所困,手中的判官笔与天姚如同钢针一样的指甲碰擦出刺耳的响声,森森的寒光映得天姚的面孔更加阴森可怖。   顾清风冷哼一声:“没了心魔的蛊惑,你觉得你真的能打得过我?”   天姚发出嘲笑:“魁役,你敢么?杀了我,你们就会永远困在这里。你以为破了魔骨封印,我就会怕你么?”   顾清风:“你自然不会怕,但是,魔骨封印破了,你的元神又能存在多久?”   天姚浑身颤抖,她的元神就是靠着烛阴的魔骨封印才能存活至今,如果顾清风真的破了封印,魂飞魄散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怕了?”顾清风凑近她,眼神突然狠戾,浑身散发出毁天灭地一般的戾气,“我答应过烛阴,不会伤你。但现在,即使食言,我也在所不惜。”   听到烛阴的名字,天姚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动摇。她退开一步,恢复美艳的容貌,一身素衣虽然简单,却也透着一股飘然的仙气。   顾清风也退开一步,冷冷的注视着天姚。   天姚垂下眉眼,嘴角微微上扬,居然露出一个显得悲伤的表情:“魁役,我也曾是九天之上的仙子,是紫微星君座下的星曜之一。当年,我不过羡慕凡间男女情爱,师傅就说我满脑子的污秽。是烛阴,把正在受罚的我带到了钟山。”   她望向远方,好像回忆起什么特别开心的日子:“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烛阴最爱逗我,总是让我无言以对。可我知道,这三界之中,只有她对我是真心的。可是,我终究还是逃不脱天命。你可知道,被心爱之人背叛,是怎样的感觉么?”   顾清风蹙眉:“他为何背叛你?”   天姚抬起眼睛,眼中竟然含泪:“因为他发现我并非凡人,于是,他说我是妖女,要和全城人一起烧死我。”   当年的种种重新回到天姚的脑海中,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她心心念念的所谓夫君,面露凶相的亲手将她绑起来,送上刑场的景象。   “后来呢?”顾清风将手背在身后,手中缓缓凝聚力量,一边继续和天姚对话。   “后来?”天姚苦笑,“后来,他不顾我怀有身孕,将我肚子里的孩子……”说到这里,天姚似乎想起什么让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她表情突变,几近癫狂,“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都该死!都该死!”   天姚的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整个画中世界都因为她的情绪波动而出现晃动。   “可是,那男人已经被你杀了!你为了一个负心人,杀了全城百姓,从此遁入魔道!”顾清风的手中甩出一道红光,直击天姚的面门。   天姚堪堪躲过,面露狰狞:“我说过,男人都该死!”   “说男人该死,你还不是一样要靠男人的精气活着!”顾清风手中的判官笔化为巨斧,他口中不停,脚下生风,举着巨斧直奔天姚而去。   就在顾清风的斧刃要逼近天姚的咽喉之时,烛阴的声音突然响起:“天姚!”   顾清风与天姚同事一顿。   “烛阴?”天姚喃喃,收起狰狞的面孔。   “烛阴!”天姚环顾一周,似在寻找烛阴的身影,“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知道我错了!我当初不该不听你的话,不该偷偷下山……烛阴!你不要丢下我!你出现好不好!”   “天姚,收手吧。跟顾大人回来,我们再也不分开。你还是我的小天姚,好不好?”烛阴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温和的暖意,可她并不在这里。   顾清风脸色一沉,难怪烛阴会那么爽快的给他解除封印的符咒,原来是在这里留了一手。   天姚垂下双手,整个人瘫倒在地:“好……”一滴眼泪自她眼角落下,落地之后,画中的世界开始崩塌。   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推力,下一刻,大家都被天姚推出了画中世界。 第三十四章 画中仙(十二)   重新回到寝殿内,黑无常被白无常搀扶着,牛头马面互相依偎,凌楚云直奔顾清风的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   “顾清风!”凌楚云看着他胸口的伤口,惊慌失措,“顾清风……顾清风……怎……怎么办?”   顾清风握住他擅抖的手:“别担心,我没事。”他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可那惨白的脸色根本无法让人安心。   凌楚云低着头:“我太没用了。”他眼睫微颤,竟有一滴眼泪落在顾清风的伤口上。   “嗯……”顾清风发出一声闷哼。   “怎么了?!”凌楚云眼泪都被吓了回去,连忙去查看顾清风的伤口。那本来就已经血肉模糊的伤口,竟然多了一处灼伤。   “怎么会……”凌楚云一愣,他记得,他曾经做过一个梦,少年的眼泪落在一个男人的胸口,在男人的胸口留下一个灼伤的痕迹。   顾清风拉过自己的衣服遮挡住伤口,安抚一般蹭了蹭凌楚云的面颊:“我真的没事,先把皇帝救活,好不好?”   凌楚云点头。   顾清风拿出装着皇帝生魂的养魂瓶,结印念咒,将生魂放出。生魂重新回到皇帝的肉身,皇帝青白的脸色稍稍缓解,虚弱的呼吸也逐渐平稳。   顾清风叹了口气,终是体力不支向一旁倒去。凌楚云连忙扶住他,让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那幅美人图已经掉落在地,纸张发黄破旧,散发着霉变的气味。凌楚云走过去,将那幅画捡了起来。   “楚云,用你的捉鬼令。”顾清风说。   凌楚云看了对方一眼,从怀里掏出捉鬼令。捉鬼令再次散发出温柔的金色光芒,他将捉鬼令凑近那幅破旧的美人图。金色的光芒将美人图包围,一团银光从画中剥离出来,待到那团银光变成一个人形,美人图也化作了齑粉。   顾清风随即拿出一个养魂瓶,对着那团人形的银光说道:“进来吧。”   银光像是听懂了顾清风的话,钻进了养魂瓶内。   “那是什么?”凌楚云收起捉鬼令,问。   “是天姚的元神。”顾清风看着手中的养魂瓶,“她身上的封印都解了,只有呆在养魂瓶里,才不会魂飞魄散。”   凌楚云莫名觉得一阵心酸,在画里的时候,天姚说的那些话,他也听到了。在他看来,天姚也是一个可怜人。   “其实,她也挺可怜的。”凌楚云叹息。   “但这不是她屠城,入魔的理由。”顾清风收好养魂瓶,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回去。”   黑白无常与牛头马面点头,先后回到地府。   待他们走后,顾清风拉住凌楚云冰凉的手:“你去告诉外面的人,皇帝已经醒了。”   凌楚云点头应下,他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那个,小白和牛头在外面设了结界,我应该出不去……”凌楚云眨了眨眼,再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废柴属性。   顾清风轻笑,他摇了摇头,一挥手就解除了结界。   凌楚云干笑两声,走出寝殿,通知太后及一众太医,皇帝已经没事了。   一群人蜂拥进寝殿,看到皇帝的脸色恢复了不少,都松了一口气。但当他们看到顾清风浑身是伤的坐在那里的时候,又都露出惊恐的神情。   “神医,您这是?”太后担忧的看着顾清风,连忙招呼身边的太医,“快来人,给神医医治……”太后的话还没说完,顾清风就打断了她。   “太后不必在意,我的伤并无大碍。”顾清风在凌楚云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皇上已无性命之忧,只要好好休养,很快就会恢复的。”   “多谢神医!多谢神医!”太后连连道谢。   “多谢神医!”太医妃子们也齐声向顾清风道谢。   顾清风摆了摆手:“太后,我有一事想向您询问。”   “神医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哀家必定知无不言。”太后一听皇帝没事,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不一样了。   顾清风点头:“我想知道,当初建造这座寝殿时,可有找过什么人来看风水或是改风水?”   太后沉思片刻,这才说道:“不瞒神医,这座寝殿是先祖所建。据宫中记载,当初在建造这座寝殿时,曾有一位来自无量山的道人,他说此处风水不好会压了龙气,给了四道符咒,命人埋入梁柱之中。但是那尊神像,哀家也不知情。”   听太后这样说,凌楚云凑近顾清风的耳边,低声道:“无量山……难道是……”   顾清风微微颔首,他对太后说道:“我明白了,多谢太后。”   太后看着顾清风那骇人的伤口,还是不放心:“神医,您真的不需要太医们为您诊治么?”   顾清风微笑摇头:“不必。”   话音落下,他带着凌楚云化成一缕青烟,消失在众人面前。   众人见此情景,纷纷吃了一惊,不约而同跪地叩首:“恭送仙人!”   回到地府,顾清风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昏倒在地。   “顾清风!”凌楚云想扶住他,却也被他带倒在地。   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立刻赶过来,这几个鬼差身上的伤居然已经愈合。四个鬼差七手八脚的抬起顾清风,将他送到了自己的寝室里。   凌楚云爬起来,紧紧跟上,都来不及询问怎么大家的伤都好了。   将顾清风安置在床上,马面端着一碗黑漆漆的东西走过来。   “这是什么?”凌楚云被那东西奇怪的颜色吓到,有些抗拒。   “这是能救大人的药。”马面没有细说,端着他口中所谓的“药”就要往顾清风的嘴里灌。   凌楚云却出手拦住:“诶诶,我来吧。”   马面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将手中的碗递了过去。   凌楚云道了声谢谢,接过碗,他小心的托住顾清风的脑袋,低声说:“顾清风,以前总是你照顾我,这一次,就让我来照顾你。”   他端着药碗,凑近顾清风的嘴唇,缓缓将那黑漆漆的药灌了进去。   过了片刻,他发现顾清风的脸色似乎没有那么吓人了。他看向对方的胸口,被天姚打出的伤口在缓缓的愈合,直到痊愈。   凌楚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心,他看着顾清风复原的伤口,松了口气。可是,他看到对方的胸口还有两个小小的圆形灼伤的痕迹,不解地皱眉:“这是……”   马面一把拉过被子盖住顾清风的身体,对凌楚云道:“大人,顾大人身上的伤虽然好了,但他现在需要休养。”   凌楚云眨了眨眼,应了一声:“哦,好。让他好好休息,我在这里陪着他。”   马面本想阻止,却被黑无常按住了肩膀。回头看了对方一眼,黑无常对他摇了摇头。马面自然明白黑无常的意思,叹了口气,说道:“大人,那我们先退下了。”   凌楚云点头,视线却集中在顾清风的脸上。   马面深深看了一眼凌楚云,终是和其他鬼差一起走了出去。 第三十五章 画中仙(十三)   判官的寝殿,与阎王的寝殿几乎毫无二致,都是一样阴森森,除了张床和几案,几乎没有其他的家具。   凌楚云趴在顾清风的床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昏睡的顾清风。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去看顾清风的长相,以前总是带着几分自卑,低眉顺眼瞅一眼就别过去,印象里都是顾清风这小子口蜜腹剑,表面谦谦君子样,骨子里却都是黑心的。可是,此刻看过去,凌楚云却觉得,顾清风这张脸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顾清风天生一副书生相貌,偏他又有一对勾魂桃花眼,整张脸看起来文质彬彬,却又总觉得有那么点斯文败类的感觉。就是这张脸,让那些姑娘争先恐后的往他身边凑。   似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凌楚云皱着眉头,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顾清风的面颊:“你还真是……”   正戳的起劲,凌楚云的手指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一惊,这才看到顾清风缓缓睁开了双眼。   “你怎么可以趁我昏睡,就欺负我?”顾清风唇角含笑,看起来还有几分虚弱。   凌楚云抽回手,嘟着嘴巴喃喃:“我哪有……”   顾清风撑起上半身,抬手刮了一下凌楚云的鼻子:“还说没有,那刚刚是谁在戳我的脸?”   凌楚云缩了一下脖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我就是看看你什么时候醒过来。”   顾清风看着他,唇角的笑意藏不住。   凌楚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往后躲了躲:“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顾清风:“你扶我起来。”   “哦。”凌楚云应一声,终究是顾念着他有伤在身,轻手轻脚的扶着他,给他支了个枕头,让他靠着,也好舒服一些。   顾清风调整了一下姿势,伸手握住凌楚云的手:“谢谢你来救我。”   凌楚云垂下眉眼,本想把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手中抽出来,可听了对方的话,他又不动了。心中多少都有一些愧疚,他若是一个法力高强的阎王,或许顾清风也不用这样辛苦。   顾清风觉出凌楚云情绪不对,抚上他的面颊,蹙眉,低声问他:“怎么了?”   凌楚云觉得心中郁结,可偏偏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着头不言语,手指却暗暗扣紧了顾清风的手。   顾清风是个玲珑心思的人,再加上凌楚云这人一猜就透,他只要看上几眼,就明白这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想来,他这是在自责。顾清风叹了口气,安抚一般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又在他的鼻子上蹭了蹭:“不用自责,也不用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凌楚云越发觉得自己变得像个小孩子,他皱着眉闷闷的开口:“可你身上,还有伤……”   “哪有伤?”顾清风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胸前的伤口早已愈合,也就是衣服上还有点干涸的血迹罢了。   凌楚云扒开顾清风的衣服,指着他胸前那两点灼伤的痕迹;“你看这里。”   顾清风面色一变,几乎是有些狼狈的把衣服拉拢:“这不过是以前的旧伤,不碍事。”   凌楚云虽不聪明,却也不是个傻子,他知道顾清风这是有事瞒着他。可是,就算知道又怎么样,这人不愿说,他再怎么追问也是白搭。   思来想去,凌楚云还是决定换个话题:“那个,天姚的魂魄,你打算如何处理?”   顾清风拿出装有天姚魂魄的养魂瓶,他答应过烛阴会把天姚交由她处理,自然是不能食言。可是,九天之上的两位大神,未必就不知道天姚的事情。烛阴又是上古大神,与那两位也颇有渊源,卖了她一个人情自然是好,但若是……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凌楚云见顾清风半天不说话,追问。   顾清风收起养魂瓶,冲凌楚云笑了一下:“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处理。”   凌楚云点头,这些事情一直都是顾清风处理,他也不过就是随便问问罢了。想起临走前那个太后说的话,凌楚云说:“你说,那个玉阳子怎么会给皇宫去看风水呢?”   顾清风:“估计,他当初是想用聚阴咒把整个皇宫的龙气都给毁了,再借由此地来聚阴养煞,将吸食了龙气的阴气据为己有。”   凌楚云顿时觉得,这玉阳子还真是心思狠毒。就算被顾清风打得魂飞魄散,也还是留下这些个邋里邋遢的事情。   看着脸上表情千变万化的凌楚云,顾清风唇角的笑意更深。在顾清风的记忆里,凌楚云总是带着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他生就慈眉善目,眼睛里总是波光潋滟,好像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他看了太多人性的无奈与绝望,也看过太多人心的丑恶,所以他悲悯,所以他慈悲。那时候的凌楚云,从不会生气,脸上的神情总是淡淡的,似是看透了世态炎凉。其实,他又何曾真的看透过?莫说是他,这三界之中,就连九天之上的那两位大神,估计都没有真的参透这人世的一切。   顾清风的心里,是极不愿意让面前这个人回忆起那些过往的。他好不容易,用了这么久的时间,让凌楚云活得像个人,让这人的脸上有了喜怒哀乐,他怎么可以,让自己几千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他不甘心。   见顾清风又陷入沉默,凌楚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在想什么?”   顾清风拉下他的手,微笑:“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一些往事。”   凌楚云撇了撇嘴角,这次他连追问的心情都没有了。反正不管他怎么问,也不会从顾清风的嘴里听到什么他想知道的事情。   想起两个人在凡间还没游玩就被天姚搅了局,顾清风问:“你可还想去凡间?”   凌楚云眨眼:“我当然想去啊。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好好养伤。”他一直以为,顾清风强大到不会受伤,可事实证明,遇到真正的敌手,顾清风也是讨不到什么便宜的。每每想起顾清风身上的伤口,凌楚云就一阵心慌。   顾清风叹了口气:“暂时,我也去不了凡间。”他思索片刻,又说,“其实不去凡间也没什么。殷都鬼城每年都有鬼市,和人间的市集差不多,那里也很有趣。”   “鬼市?”凌楚云挑眉,对顾清风口中“和人间市集差不多”几个字很是怀疑。   顾清风笑起来:“鬼市上的东西确实有趣,等我处理了天姚的事情,就带你去。”   地府确实无聊,除了处理繁杂冗重的公文,凌楚云实在想不出在这里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而且,鉴于他废柴的属性,其实大部分公文也都是顾清风和四大鬼差给他办了的。如果能去鬼市转一圈,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好。”凌楚云心情很好,笑着应下。 第三十六章 画中仙(终)   白色小瓷瓶安静的被放在烛阴的石桌上,隐隐散发着一圈银色的光芒。烛阴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瓶子,叹息一声,终究还是把手收了回来。   “她就交给你了。”顾清风坐在石凳上,看着烛阴。   烛阴笑起来,垂下眉眼:“我向来随性惯了,做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当初在紫微宫前见着她,就觉得这女娃真是好看,一时兴起就把她带回了钟山。钟山灵气充沛,她修炼自然没有什么要我操心的。可我到底也没有正经管教过她什么,她犯错,我也有责任。”   顾清风没想到烛阴会和自己说这些成年旧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瓷瓶内的天姚似乎感觉到了烛阴的气息,小小的瓷瓶在桌子上微微晃了晃,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烛阴还是将瓷瓶轻轻握在了手心里,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魔骨封印已破,我只能将她的元神放在养魂瓶里。”顾清风解释。他看着烛阴的表情,总觉得这位上古大神说不定会在下一刻就很没有风度的大哭起来。   烛阴自然是不会哭的,她只是扯了扯嘴角:“多谢。”   顾清风微微颔首,起身打算离开。却被身后的烛阴叫住。   “顾大人。”烛阴起身,走到顾清风的面前,少女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承载了日月星辰,“让他知道,未必就是坏事。”   顾清风一怔,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   烛阴叹息一声:“你终究,逃不脱天道。”   九天之上是主宰世人的上古大神,而在大神之上,就是那虚无缥缈却又无比威严的天道。三界之内,天上人间地下,没有任何生灵能够逃脱天道,即使是神,也不可以。   “逃不脱天道?”顾清风冷笑一声,他看着烛阴,在对方的脸上居然看到了一抹悲悯,“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烛阴不知该如何回答,千万年来,自混沌伊始,天道便已经存在。没有人怀疑天道也有错的时候,所有人都相信,天道定世间万理,无人可违逆,也没有人真的想要去违逆,毕竟谁都担心天谴。   可是,烛阴没有办法给眼前的顾清风任何的定义。这个人的诞生,本就是有违天道。他浑身上下都凝聚着昔日战神的执念,不死不灭,却又非神非魔。   顾清风嘲讽一般扬了扬嘴角:“我不信天道。”说完,转身离去。   烛阴看着他决绝的背影,也只是无言叹息而已。   凌楚云在阎王殿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顾清风,他气呼呼的坐在椅子上,身边围了一圈阴差小吏。他现在很不爽,整个人都几乎进入一种极度郁闷的状态。   经过玉阳子和天姚的事情之后,凌楚云以为自己不会想太多,但事实是他根本不可能无动于衷。虽然依然是整个地府最废柴的存在,但他认为自己有权力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现在,他找谁都问不出所以然。   四大鬼差都说不知道,不清楚,不能说。白无常不小心说漏了什么就立刻被黑无常捂着嘴巴拖走,马面一个眼神就让唯一敬重凌楚云的牛头闭上了嘴,还真是好样的。   “一个个的,就会欺负我!”凌楚云愤愤。   这股突如其来的好奇心不知为何,可就是让他浑身不舒服。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可他怎么也抓不住。没有记忆这件事情,一直都是凌楚云心里的一个结,他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可以不在意,但现在,他不能不在意。   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偏偏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这就好像,整个地府就他一个傻子。   顾清风的欲言又止,顾清风对自己的态度,还有顾清风胸口那灼伤的痕迹,所有的事情串联在一起,让向来无所谓的凌楚云无法再装傻下去。他有太多问题,有太多不理解,压得他心头火起。   顾清风走进大殿的时候,就看见凌楚云一脸的不高兴。他走过去,伏低身子,问:“楚云,怎么了?”   凌楚云感受到顾清风身上那种清冷的气息,他抬起头,一双眼睛里目光灼灼:“顾清风,你到底瞒着我多少事情?”   实在难得,在凌楚云的脸上看到这样严肃的表情。   顾清风愣了一下,眨了眨眼,不明所以的微微蹙眉:“谁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凌楚云跳起来,“就是没有才可恶!”   顾清风眯起了双眼,凌楚云的状态不对劲,这绝不是他本来的样子。顾清风扶住凌楚云的肩膀,声音低沉:“楚云,发生了什么事?你见过谁?或者,吃了什么东西?”   凌楚云的表情突然一阵呆滞,他呐呐的开口:“没有啊,没见过谁,也没吃什么东西……”头痛突如其来,凌楚云捂着自己的脑袋,表情很是痛苦。   顾清风抬手,手心里一团红光,他将手掌贴在凌楚云的眉心,脸色一沉。他默念咒语,手上用力,一掌拍在凌楚云的眉心。   “呀啊!”一个少年从凌楚云的身体里被打出来,后者已经晕在了顾清风的怀里。   少年跌坐在地上,抬起脸来,瞪着顾清风:“你下手怎么这么重!”   顾清风抱起凌楚云,将对方放到椅子上,转头看着少年:“我没一掌劈了你,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少年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抬手擦了擦鼻子,坏笑:“哼,我还真是没想到,堂堂的阎王大人,竟然是个缺魂少魄的。”   顾清风一道掌风劈过来,眼神冰冷:“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也少个一魂半魄。”   少年躲过掌风,一脸心有余悸:“我错了还不行嘛!”   顾清风别过眼:“说,到这儿来什么事?”   少年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竟然恭恭敬敬向顾清风行了一个礼:“梦貘此次前来,是有一事请大人帮忙。”   顾清风看着梦貘,上下打量一眼他,沉声开口:“什么事?”   梦貘一张脸皱成一团,犹豫了片刻才说:“是……殷都鬼市,出事了。”   “殷都鬼市?”顾清风蹙眉,他前些日子还说要带凌楚云去鬼市转转,怎么这么巧就出事了?他看着梦貘,眼前的人虽然外貌是个少年,却是个活了千万年的神兽,也是鬼市的监管者之一。   梦貘皱着眉叹了口气:“只怕,又是与您当年的所为有关啊。”   顾清风沉默,他低头看了一眼凌楚云,伸手抚上对方的面颊,表情复杂。 第三十七章 鬼医(一)   殷都鬼市是整个幽冥地府最繁华之地,鬼市独立于地府之外,却又受地府监视。除了幽冥的地仙魂灵,就连一些山魈魑魅也会来这里赶集。鬼市所卖的东西五花八门,自然也有很多来路不明的东西。鬼市有三个监管者,分别是帝江、梦貘和夜游。   殷都鬼市每到子时开市,寅时闭市,所有在鬼市的幽魂精怪都必须按照这个时间作息,如有不遵守者,就会被监管者送入桃都地狱。   梦貘带着凌楚云和顾清风一同来到殷都鬼市的大门前,转身对二人道:“二位大人,这就是鬼市了。”   凌楚云记恨被梦貘附身的事情,一路上都没什么好脸色给对方,此刻更是一脸的不屑一顾。   梦貘自知有错,只好一直赔不是。虽说他是鬼市的监管者,可毕竟整个地府还是阎王最大,他一时贪玩得罪了新上任的阎王,怎么说都是他理亏。   顾清风看着凌楚云满脸的不高兴,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了,之前就说要带你来鬼市,如今来了这里,我就带你四处逛一逛。”   凌楚云往门内看了看,一条街道绵延向前,看不到尽头。街道两边商铺林立,房屋都显得有些破败,也不见什么琉璃瓦红砖墙,一眼看过去都是木头的房子,高高低低。每家门前都有两盏白色的纸灯笼,闪着昏暗的灯光,时明时暗。石板铺成的路面看起来倒是很平整,却也是一样的黑色。   街边的商贩,有些是地府的幽魂,有些是附近的地精,还有一些凌楚云没见过,样子千奇百怪。每张脸上都挂着微笑,只是那笑容看过去假的出奇。街道上的客人不算多,也是幽魂精怪都有,穿梭在各个商铺之间。   “这里,就是鬼市?”凌楚云转头看顾清风,挑起一边眉毛,满脸的狐疑,“这哪里和人间集市一样了?!”   “人间集市?”梦貘嘿嘿笑起来,居然有一丝得意,“阎王大人,人间集市可比不了殷都鬼市。人间集市最多卖些日常用度,偶尔能有几个珍品宝馔就不错了。可这殷都鬼市,卖的都是奇珍异宝。”说着,梦貘指着一家店铺继续说,“您看那家店,那是山魈开的店,那里卖的是能延年益寿的宝石。还有那边儿,那是黑蛟的店,有最上乘的夜明珠。”   “鬼市确实不同于人间集市。”顾清风简单做了总结,就不再让梦貘说下去。他上前一步,踏入殷都鬼市的地界。   凌楚云紧随其后,跟着顾清风一起向前走。   “这里不是地府,你万事当心。”顾清风凑近凌楚云的耳边,低声嘱咐。   凌楚云眨了眨眼,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不对劲。这里的人,都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追随着顾清风和自己,那眼神谈不上凶狠,却也绝对不友善。   “这里的幽魂都是游荡阴间难以投胎的,他们无人供奉,没有人祭奠,只能靠自己赚点冥币。”梦貘适时跟上前来,给凌楚云解释,“鬼市游离于冥界地府之外,虽受地府监督却不受地府管辖。这里的幽魂也好,精怪也罢,鱼龙混杂。”   凌楚云微微点头,不敢再到处乱看。原本还以为可以安心逛街,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结果。   三人沿着鬼市的街道一直向前走,来到一个小小的店铺门前。这是一间木头房子,与其他鬼市店铺不同的是,这家店的门前居然挂着一只黑色的灯笼,上面写着一个白色“寿”字。店门紧闭,隐匿在黑暗之中,若不是站在门前,根本不会发现这里居然还有一家店铺。   “这家店卖什么的?”凌楚云问。   顾清风不说话,看着梦貘,明显是在等着对方解释。   梦貘摸了一把额头,叹口气,这才说道:“二位大人,这就是我找你们来的原因。”   “因为这家店?”凌楚云挑眉。   梦貘点头:“没错。鬼市所有的店铺虽不会像人间一样需要地契,但至少都会在监管者处登记,店铺在何处,所卖之物为何,主人为何人,我们鬼市都是有记录的。但是这家店,不知立于何时,不知何人所开,但这里所卖的东西,是三界之内都绝对禁止的。”   “那是……什么?”凌楚云看了看顾清风。   顾清风眉头微蹙,面色已经沉了下来:“是阳寿。”   梦貘:“没错,就是阳寿。鬼市可卖万物,奇珍异宝,枯骨孤魂,唯有阳寿,绝不可卖!”   凌楚云越发觉得脑袋一团浆糊,他眨了眨眼,看了看梦貘,又看了看顾清风:“这阳寿,又要怎么卖?”   梦貘解释说:“阳间有借寿的习俗,家中长辈若是病重,子女可自愿借出自己的阳寿给长辈,但每人只可借寿一年,并以十人为限。这本是尽孝之举,但到了阴间,借寿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顾清风接着说:“阴间借寿,是强行剥夺生者阳寿,再卖给他人。并且,没有上限。所以,被夺寿之人常常会因此暴毙而亡。”   凌楚云惊的睁大了双眼:“还有这种事!这也太过阴毒了。”   梦貘叹气:“正因如此,凡是强行夺寿之人必会陷入万劫不复永世不可超生的境地。”梦貘的视线又落在眼前这破落的小店上,“可是这间店,我和帝江还有夜游都仔仔细细的查过,没有任何的记录。更奇怪的是,我们完全感知不到这间店的主人是谁。”   殷都鬼市的监管者,除了维持鬼市的基本秩序之外,所有在此开店的幽魂精怪都必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鬼市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三人的监督之下,可以说,他们早已与鬼市融为一体。可这间卖阳寿的店来得蹊跷,身为监管者居然全然不知,这就让他们很是惶恐了。   顾清风伸出一只手,手心红光闪现,他闭上双眼,口中默念咒语。片刻之后,顾清风收回手,神色异常凝重。   “怎么样?”凌楚云和梦貘异口同声。   顾清风摇头:“我也感知不到它的气息。虽然这间铺子是立在鬼市,却又好像,不在鬼市……” 第三十八章 鬼医(二)   殷都鬼市看起来热闹,其实阴森可怖。随着闭市的梆子敲响,鬼市上的灯笼一个接一个的熄灭,逛街的幽魂精怪逐渐消失,林立的店铺逐渐隐没,街边的摊子也仿佛融进黑暗之中,不见踪影。   当最后一声梆子落下,鬼市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只留下一片漆黑,就连脚下的路都不见了踪影。长长的街道依旧望不到头,入眼却也只是一团漆黑。   “闭市了。”梦貘皱着眉,顶着一张少年面孔,此刻显得有些老成。   转头去看的时候,凌楚云终于明白为什么梦貘会有这样的表情了。   按理说,鬼市闭市之后,其中的所有的商铺摊贩都会隐没,可是那间奇怪的卖阳寿的店铺居然还好端端的立在那里,门头上的黑灯笼此刻反倒亮了起来,映着那惨白的“寿”字,让人不寒而栗。   “这怎么?”凌楚云指着店门,问顾清风。   顾清风眉头微蹙,看了一眼梦貘,说道:“走吧,去见见另外两位监管。”   梦貘颔首,领着顾清风与凌楚云就往鬼市中更深处走去。   凌楚云满腹狐疑,跟在顾清风身边,时不时就瞥一眼对方。刚刚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他自己对这些事情又不甚了解,此刻心里一阵痒痒。   顾清风似是看出凌楚云那难以压抑的好奇心,微微侧了侧头,凑近他,低声道:“你别着急,待会儿就知道了。”   凌楚云看了他一眼,顾清风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让他一阵不自在,点了点头,紧紧跟在顾清风的身边。   穿过层层黑雾,隐藏在殷都鬼市之后的鬼王殿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幢三层的宫殿,金碧辉煌,九曲回廊。整座宫殿似乎悬浮于黑暗之中,其上灯火通明,虽然不是幽幽鬼火,却反倒显出一份不同寻常的恐怖之感。回廊中,有无数地精来回奔波,手上不是捧着卷宗就是拿着笔墨纸砚。鬼王殿檐角下坠着六十四个金色的铃铛,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声音虽然不大,却空灵悠远,应然耳畔久久不散。   梦貘站在鬼王殿前,朝着回廊上来来回回的地精打了个手势,一张纸令从他手中飘出,落在两个守门的地精面前。两个地精看了一眼,朝梦貘这边点了点头,便转身跑开。两个地精跑出三四步,在原地站定,便一起伸手拽住了两根绳索,它们一起拽着绳索跳了下来,待地精落地,一道悬梯出现在黑暗之中。   “走吧。”梦貘率先踏上悬梯。   顾清风看了一眼凌楚云,示意他走在前面。凌楚云乖乖听话,跟随梦貘一起踏上悬梯。   待到三人一起豆走入回廊,那两个地精在地上连蹦了三下,绳索便开始往上收,悬梯也渐渐收回,一切恢复如初。   凌楚云回身看了一眼,顿时觉得惊奇。   梦貘笑着说:“殷都鬼市的鬼王殿为了防止不法之徒潜入,在周围设了镇妖铃,又加固六十四道屏障,隐藏在鬼市之后,是整个鬼市的心脏之地,也是我等办公之处。”   凌楚云点点头:“那为什么这里这样富态?”   “因为他们有钱。”不等梦貘解释,顾清风就一语中的,“凡在鬼市开店者,无论是什么魂魄精怪,每月都要上缴份子。有些是冥币,有些是奇珍异宝,久而久之,鬼王殿的人就富甲一方。地府不比人间,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只能折腾这鬼王殿。今儿添一盏琉璃宝灯,明儿坠一颗百年夜明珠,时间长了,想不富丽堂皇都难。”   梦貘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凌楚云莫名觉得好笑,这样看来,不管是人间的富商大贾,还是这鬼市的监管者,品味倒有几分相似,一样的俗不可耐。   正在此时,一个中年人自殿内跑了出来,一路跑还一路高喊着:“二位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是不该!”   待那人跑近了,凌楚云才看清楚,那是一个胖墩墩的男子,肚大腰圆,脑袋也是圆溜溜的。一张脸满面堆笑,眼睛眯起,嘴角上扬,倒有几分和蔼的样子,可是那张脸却让凌楚云越看越难受。总觉得这张脸不像是自然生成,而是画上去的。   “阎王大人,判官大人,小神帝江,给二位行礼了。”帝江弯下腰,脸上的表情就没有变过。   凌楚云一惊,这人说话,嘴巴都不张开的。   顾清风倒是一样淡定:“帝江大人客气。”   帝江直起身子,抬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夜游白日休息,此刻已经入眠,不能出来迎接二位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顾清风笑了笑:“夜游辛苦,我们也不便叨扰。”接着,顾清风话锋一转,直入主题,“对于鬼市中那卖阳寿的店铺,不知帝江大人有何见解?”   帝江的脸上依旧笑着,脑门上的汗珠却流个不停:“这正是此次我等摆脱梦貘前去求助的原由,若是我等有了什么见解,就不必麻烦大人跑这一趟了。”   帝江所说也是实话,他们三人监管鬼市,虽算不上什么大神,却也都是排得上名号的。法力虽不及天上那些神仙,管理一个鬼市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这次这家店铺来的蹊跷,他们三人虽合力调查,也终是什么结果也没有。   当年地府锁魂钟被破一事,他们虽然没有亲身经历,却也有所耳闻,都知道那里面的东西到底有多厉害。伏羲与女娲两位大神曾有忠告,锁魂钟内的恶鬼邪灵,唯有守钟人魁役可以收复。   他们唯恐这卖阳寿的店铺主人与锁魂钟有关系,便急匆匆让梦貘去地府搬来救兵。   帝江叹了口气:“我等费尽心思,翻阅记录,唯恐是有什么疏漏。可这查了个底朝天,依旧是没有任何头绪,这才担心那里面的主人是否与……”帝江似是看了看凌楚云,那张脸上还是刚刚那幅满面堆笑的表情,看得凌楚云浑身一颤。   梦貘凑近凌楚云,低声说道:“帝江本没有面目,五官不生,故而以人面为装饰。只是他最近心烦鬼市的事情,来不及换脸,你不要害怕。”   凌楚云挑眉:“谁说我怕了?”   梦貘轻笑:“好好好,你不怕。”   凌楚云觉得这个少年一般模样的家伙,根本就是在取笑他。   “楚云。”就在凌楚云忍不住要发难之时,顾清风转头看他。   凌楚云应一声:“怎么了?”   顾清风:“我们先进去,查看一下以往的卷宗。”   凌楚云点头,还不忘瞪了梦貘一眼。   梦貘耸肩,跟在二人身后,随帝江一起走入殿内。   “顾大人,您已经去鬼市看过了,可有什么发现?”帝江问。   顾清风沉吟片刻,这才说道:“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只是我还不能确认,暂时也不好说与帝江大人。”   帝江点头:“那是那是,大人您一向谨慎。”   一路往里走,鬼王殿内更是富丽堂皇得让人咋舌。这里面的装饰,简直就是按照人间的皇宫来的。头顶是琉璃宝灯,地板是翡翠黄金,廊柱上镶嵌着各种宝石,还有夜明珠。那些行走其中的地精也是一个个穿得绫罗绸缎,虽然面相不好看,衣服倒是十分惹眼。   凌楚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还真的是有钱!” 第三十九章 鬼医(三)   顾清风合上了手中的卷宗,他冷笑着看了一眼帝江和梦貘:“这些年,鬼市被你们管理的倒是井井有条啊。”   帝江一脑门子冷汗,点头哈腰的连声应着:“都是份内事,不值一提。”   殷都鬼市向来是个三不管的地界,这里面有多少油水,又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猫腻,旁人不知道,向来管理鬼市各项账目的帝江却是一清二楚。他也知道,顾清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那些卷宗上的小手脚,顾清风自然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顾清风无意拆穿,他不过是警告一二罢了。虽说这里不是地府管辖,但地府好歹也有监督之责,鬼市监管做得太过分,怎么也说不过去。   凌楚云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顾清风翻阅卷宗的时候,他正忙着听梦貘说鬼市的故事。此刻察觉气氛有异,便转头去看顾清风。对方那张脸上挂着冷笑,微微挑眉。那幅表情,看得凌楚云一阵恶寒。   “怎么了?”凌楚云走到顾清风的身边。   顾清风收起面上的表情,露出一个笑容来:“没事,我们回去吧。”   “都查清楚了?”凌楚云问。   顾清风点头:“大概有了些眉目,回去之后与大家商量一下,我再让黑白无常去凡间查探。”   “凡间?”凌楚云不解的皱眉。   顾清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叹息一声:“还记得我说,那间店似在鬼市又好像不在鬼市?”   凌楚云点头。   “我怕,鬼市这间店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店铺恐怕是在凡间。”顾清风起身,伸手拍了拍还在苦苦冥思的凌楚云,“走吧,别想了。”   凌楚云眨了眨眼,应了一声,便跟着顾清风一起往鬼王殿外走去。走出没几步,两人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鬼王殿中。   “二位大人慢走……”帝江赶紧躬身行礼。   梦貘看着帝江低三下四的模样,不免嗤笑一声:“我说帝江,人都走了,你还不起来?”   帝江直起身,抬手擦了擦脑袋上的冷汗,那张堆笑的面孔此刻看来却十分可笑:“那个顾大人是什么人物,我怎么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你也真是,我让你去找人帮忙,你却招来这两个瘟神!”帝江满腹不满,对着梦貘大发牢骚。   梦貘掏了掏耳朵,斜了帝江一眼:“不找他们,你觉得还能找谁?地府那帮家伙,谁和谁不是耳鼻相通?”似是想起什么,梦貘凑到帝江眼前,笑着问,“还是说,你想让我去请黄泉边的那位上古大神?”   帝江一个激灵:“罢了罢了,那尊大神,比这两个可难伺候多了!”说完,一甩衣袖,帝江挺着他的大肚子,转身走了。   梦貘看着帝江远去的背影,抬头看了看头顶璀璨的鬼王殿穹顶,少年的眼眸眯起来:“九天啊,你们这些大神的心思,我可真是猜不明白。”   低下头,垂下眉眼,梦貘哼笑一声,化作一缕青烟而去。   顾清风与凌楚云回到地府,四大鬼差果然已经在阎王殿等着。   “回来的路上,我给黑白无常传了信。”顾清风向凌楚云解释。   凌楚云挑眉,他越发觉得,这地府里各个都是身手了得,只有他这个一把手百无一用,还真是一种讽刺。   似是看出凌楚云的心思,顾清风安抚一般揉了揉他的脑袋:“这里的每个人都比你道行深,你不必急于一时。再说,捉鬼令只有你能催动,不是么?”   凌楚云摸了摸怀里的捉鬼令,心里还真找到了一点安慰。   四大鬼差眼观鼻鼻观心,只等着他们的阎王和判官大人来指派任务。   顾清风清了清嗓子,大致将鬼市的事情说了一遍。   四大鬼差听完,个个面色凝重。卖阳寿,三界不容,但有本事在阴阳两界倒卖阳寿的,也绝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大人,有何打算?”黑无常问。   顾清风沉吟片刻,看向黑白无常:“小黑小白,你二人去凡间查探一番。”又转向牛头马面,“牛头马面,你们在今夜去寻一趟夜游。他夜晚畅游人间,应该会有发现。”   “是。”四大鬼差齐声应下。   正打算离去之时,白无常回头问顾清风:“顾大人,我们要去哪里查?”娃娃脸上满是疑惑。   黑无常也是一头雾水,那张冷硬的面孔上竟然也露出些许困惑。   凌楚云转了转眼珠,边踱步边说:“买卖阳寿,自然会有人无故枉死,也会有人起死回生。不如,你们就去看看,有什么地方在近日内有这样的情况。不管是病入膏亡之人突然痊愈,还是壮年男女骤然离世,都值得查探。”   话音落下,凌楚云才发现众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怎么了?”凌楚云以为自己说了错话,眨了眨眼,一阵心虚。   “大人,您这是……开窍了?”白无常一脸不可置信。   黑无常一把捂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的嘴巴,在顾清风发难之前,拉着他就走:“大人,我们这就去。”   说完,两人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阎王殿中。   牛头马面回过神,也施礼离开。   顾清风走到凌楚云的身边,脸上的表情又惊又喜,他伸出双手,捧住凌楚云的面颊:“还真是,开窍了。”   凌楚云皱眉,拿开顾清风的双手:“我是不聪明,但也不是傻子好不好?”   顾清风刮了一下凌楚云的鼻子:“谁敢说你不聪明,依我看,你是大智若愚。”   “你才愚!”凌楚云反手攻击,一拳头捶在顾清风的肩头。   顾清风笑着受了这一拳,躲避凌楚云毫无章法的攻击。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凌楚云体力不济,累得坐倒在地。他支起双腿,双臂撑在膝盖上,皱着眉思索了片刻,抬头看了一眼顾清风。   顾清风也跟着一起坐下,转头去看对方:“怎么了?”   凌楚云叹了口气,难得严肃起来:“顾清风,我总觉得这些事情就好像有人刻意安排一样。”   “怎么说?”顾清风问。   凌楚云注视着顾清风的双眼,那双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影子,面色苍白,形容稚嫩:“你想啊,从玉阳子开始,锁魂钟里那些恶鬼邪灵就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一个接一个的出现。而且,上次在皇宫,收服天姚之时,居然也和玉阳子有关系。这才安生了几天,鬼市又出事了。这,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   顾清风心中一紧,他不动声色的握紧了拳头,嘴角牵扯半天,终究露出一个笑容来。他捏了捏凌楚云的腮帮子:“你还是别想了。”   凌楚云揉着脸颊,摇了摇头:“倒不是我非要想,只是有种预感,这些事情似乎都和我有关系。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急于想让我知道什么事。所以,迫不及待的安排着一切,看似无关,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顾清风猛然起身,吓了凌楚云一跳。   “怎么了?”凌楚云奇怪的看着顾清风。   顾清风背过身去,藏在衣袖里的双手握成拳头,他眉头紧锁,拼命克制才没让自己内心翻滚的愤怒迸发出来。他压抑着心底翻涌的情绪,压着嗓子说:“你先休息吧,来来回回也累了。我去处理一下公务。”   说完,顾清风拂袖而去,甚至没有回头看凌楚云一眼。   凌楚云看着顾清风的背影,眨了眨眼,不自居伸摸了摸胸前的夜明珠,陷入沉思。 第四十章 鬼医(四)   阎王的寝殿,一如既往阴森可怖,可是凌楚云也已经习惯了。他摘下脖子上的夜明珠,将它托在手心里,从手心传来温润的触感,柔和的亮光将整个寝殿都照亮,凌楚云不自觉的笑起来。虽然现在这具身体冰冷异常,没有心跳,没有血液流动,他却依然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流。   翻了个身,攥紧手,夜明珠的光亮被掩藏,寝殿又恢复成阴森森的样子。凌楚云翻了个身,微微蹙起了眉头。顾清风隐瞒的事情让他觉得不安,那种不安自心底而起,深入骨髓。   顾清风站在阎王寝殿的门口,隐在黑暗中,远远望着床上那个辗转反侧的身影。有些话,说不出口,更加不能说。或许没有人可以理解,顾清风心底的恐惧。他害怕,害怕所有的真相都被剖开,害怕凌楚云会怎么看待自己。   就像有了感应,凌楚云起身,望向门口的方向,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片黑暗。垂下眉眼,凌楚云默默叹了口气,重新躺下,迷迷糊糊间也就睡着了。   直到寝殿内没有了动静,顾清风才从黑暗里走出来。他远远凝视着凌楚云所在的方向,那张英俊斯文的面容上却露出痛苦而压抑的表情。   正在此时,一团黑气在顾清风眼前出现,他一挥衣袖,黑气消散,空中出现一行幽蓝的字迹:“凡间有异,归后详述。”   看完,顾清风再一次挥动衣袖,字迹消失。这是黑无常传回的讯息,看来这次的事确实有些棘手。   顾清风深深看了凌楚云一眼,转身往阎王殿的方向走去。   “顾大人。”   刚踏入殿内,马面就已经走上前来。   顾清风对他微微颔首:“有何收获?”   马面叹了口气,面色凝重,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顾清风蹙眉,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马面接着说:“我和牛头去找了夜游,夜游说,他这些日子巡视凡间没有任何的异样。”   “连夜游都发现不了踪迹么……”顾清风若有所思,眼睫微垂,神色越发阴沉。   “这次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马面问。   顾清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牛头,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刚收到小黑的传信,他说凡间有异,等他回来之后再说吧。”   正说话间,黑白无常已经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顾大人!”白无常一看见顾清风,就立刻加快了脚步,“我们回来了。”   殿中三人一起看向黑白无常,两人向顾清风行了礼,这才开始将查探的结果与众人分享。   “果然如阎王殿下所料,凡间鹿角镇上出现了怪事。”黑无常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加苍白几分,“我和小白在鹿角镇遇到了一个人。”   顾清风:“谁?”   “鬼医,叶隐川。”黑无常答。   听到这个名字,顾清风双眉紧锁,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黑无常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顾清风:“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他还说,若你想弄明白鬼市到底怎么回事,就按他说的做。”   顾清风接过,打开,里面只有一行字:“七月半,殷都鬼市。”   不消片刻,那信纸就在顾清风手中自燃起来,蓝色的鬼火没有温度,却依然将信纸烧作灰烬。   顾清风沉默不语,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鬼医叶隐川当初是被他亲自封印在锁魂钟内,或者换句话说,鬼医根本就是自愿被封印,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只留下一句“今生所欠已还,下次再见,便是一分高下之时。”   他与叶隐川的纠葛若真要追溯起来,大概要从他刚出世那会儿说起。日子久远,很多事情其实连顾清风自己都已经不太记得清。在顾清风的印象里,叶隐川虽为三界所不容,却也从来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正是他不容于三界,才与顾清风生出了一份惺惺相惜。当年,顾清风受伏羲与女娲两位大神的点化,来到地府守护锁魂钟,叶隐川便也跟着来了地府。   可笑的是,一个成了守钟人,另一个却被封印万年。   “大人,叶隐川……”白无常刚开口,就被黑无常拉住了,回头,就见对方冲自己摇了摇头。   四大鬼差虽不十分清楚顾清风与叶隐川之间的纠葛,却对这两个人的过往有所耳闻。此刻,他们也不明白,不是一个深究的好时机。   不知过了多久,顾清风才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其他的发现?”他看向黑无常。   黑无常点头:“鹿角镇上,除却垂髫小儿,当数长寿老者最多,青壮年却不见几个。这些长寿者大多是镇上的乡绅富户,孩子却是农户家的居多。我们问过镇上的人,他们都说鹿角镇是出了名的长寿之乡,青壮年是出去寻差事了,所以镇上只剩妇孺。”   “但是我们在那里待了一整天,并不见有人出镇。而且……”白无常那张娃娃脸皱成一团,“那个鹿角镇就好像与世隔绝一般,不仅看不到人出去,更不看不到人进来,连个过路的都没有。”   “鹿角镇地貌丰富,山林充裕,山中多有梅花鹿出没,早年因为此地盛产鹿茸等珍贵药材而闻名四里八乡。而且,鹿角镇所在的位置正在官道上,没道理连个过路人也没有。”黑无常接着说。   马面若有所思:“按照你们的说法,是有人将整个鹿角镇都给藏了起来?”   黑无常看了马面一眼:“现在来看,很像。”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要将一处地方与世隔绝并非不可能的事,只要设立结界就可以。但结界的设立是有限制的,不仅对施术者本身的法力有要求,结界设立的时间也有要求。换句话说,结界可以将一处地方暂时与世隔绝,却不能做到长久。彻底的与世隔绝,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不是藏起来。”顾清风幽幽开口,“而是抹杀。”   “什么?”四大鬼差齐齐看向顾清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顾清风看向黑白无常:“你们,可从那些人身上感受到了生气?”   黑白无常皱着眉回忆了一下,一起摇头:“毫无生气。”   “那,可有感知到死气?”顾清风接着问。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再次摇头。猛然之间,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黑白无常异口同声:“活死人?!” 第四十一章 鬼医(五)   活死人,非生非死之人,这些人外表看来与常人无异,可不老不死,可他们身上绝对没有半点活人的生气,也没有一丝死人的阴气。这样的人,游离于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他们的命是用别人的阴寿换来的,犯了大忌,唯一的下场便是灰飞烟灭,永不入轮回。   鹿角镇全镇的人都变成了活死人,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事情,这背后的推手或许绝不仅仅是一个鬼医叶隐川。   顾清风的脸色很难看,叶隐川的为人他很清楚,纵然要与自己一分高下,他也绝不会牺牲无辜者的性命。可是这么大的手笔,除了他叶隐川,又有谁能有这个能耐?   “大人,现在,该怎么办?”黑无常问,眉头紧锁,一脸死色。   其他鬼差的脸色也是一个比一个难看,他们虽从未与鬼医打过照面,却对顾清风与鬼医之间的纠葛略有耳闻。二者皆是逆天而生,渊源甚远。   正在此刻,已经清醒过来的凌楚云走了进来,他环视众人一眼,问道:“怎么了?你们一个个的脸色怎么都这么难看?”   顾清风走上前,为他拉好睡歪的衣襟,沉着声音说:“人间有异,怕是这次更加难办。”   凌楚云挑眉:“与鬼市有关是不是?”   顾清风微皱了皱眉,心中不安更甚。他总是小心翼翼守护着这人的无忧无虑,可几次事情下来,凌楚云明显越来越适应,对于事态的发展也越来越敏感。   “我刚刚听到你们再说什么鬼医,还有活死人。”凌楚云盯着顾清风的眼睛,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神态。   顾清风扯着嘴角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无需管这些,我和鬼差们自会去处理。你没什么法术,别跟着掺和了。”   凌楚云皱眉,一反平时事不关己的态度,认真的看着顾清风:“你还记得,那天从鬼市回来,我跟你说的话?”   顾清风心下一沉,点头:“记得。”   凌楚云退开一步,深吸一口气,露出一抹冷笑来:“其实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我不过就是一个孤魂野鬼,怎么就撞了这样的大运,被玉帝选来做了冥界主人,这其中的原委我说不清,却也绝对不是一句功德就能解释的。”   “楚云……”顾清风面色越发阴沉,心中的不安也像疯长的藤蔓一样,漫天盖地的铺散开来。   “顾清风,有人巴巴的想让我卷进这些事情之中来,你想拦着,怕是也拦不住。”凌楚云抬起头来,“既然如此,你就别想着让我置身事外了。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让我们一起去揭露真相!”   说完,凌楚云一把将顾清风抱住,双眼放光:“我刚刚是不是很英勇?显得特有智慧?”   面对着凌楚云这张生动异常的面孔,顾清风的心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无法言说的担忧。他苦笑一下,称赞道:“你向来聪慧。”   凌楚云欣喜:“那是,这些话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   顾清风望着他,对于这样的凌楚云反而放下心来。如此无忧无虑的,也好。   四大鬼差简直无语,原本以为他们的阎王大人要放大招了,没成想居然只是为了过一把当英雄的瘾。   开过了玩笑,凌楚云注意着顾清风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什么,人间的事,你多费心。”   顾清风笑着应了一声:“好。”   凌楚云也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默默垂下了眉眼。刚刚在殿外,他其实都听见了。活死人也好,鹿角镇也罢,他知道自己无力去承担什么,而面前的顾清风……他明白,对方一定是不希望自己知道什么的。   环视一周,顾清风过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既然事出鹿角镇,我们便去鹿角镇一探究竟。”   四大鬼差领命,纷纷化作青烟而去。   凌楚云拉住顾清风的衣袖:“我也要去。”   顾清风微蹙了蹙眉,注视着他的双眼,伸手揽过他的腰,两人便消失在阎王殿中。   鹿角镇富庶异常,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大多都是出售鹿角鹿茸,也有一些出售鹿皮鹿肉。往来的行人都是一幅猎户打扮,身上穿着的也多是鹿皮所制的衣服。每个人的脸上都神采奕奕,面含微笑,看似一片祥和,却又总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凌楚云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喃喃自语:“这些人,都好奇怪啊。”   顾清风看他一眼,冷笑一声:“都是活死人,怎么会不奇怪。”   “活死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凌楚云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内的好奇,问道。   顾清风自知到了此刻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回答道:“这些人虽有肉身存世,魂魄却早已不复存在。他们借助他人阳寿而存活,不能算死人,也不能算活人,因此才被称作活死人。”   “这……”凌楚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他对这些东西本来就知之甚少,此刻更觉得这世间的万物似乎都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外。   “活死人为三界所不容,千万年来,若有活死人现世,下场便只有挫骨扬灰。”顾清风的声音低沉冰冷,他紧锁双眉,注视着镇中心那一栋简陋的木屋。   木屋前的空地上,叶隐川正仰着头,与他遥遥相望。 第四十二章 鬼医(六)   时间,是这世上唯一不受天道控制的东西。神也好,鬼也罢,任谁也跳不出时间的轮回。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久到顾清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然而,那份记忆却依旧深深的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常羊山上舞干戚,战神身陨在其中。千万年前,战神刑天只身一人与黄帝相战于此,奈何技不如人,被黄帝断其首,葬于山中。然而刑天终究是不甘,纵然以乳为眼,以脐为口,他也夜夜流连在常羊山中,不得安宁。刑天的执念不死不灭,而他的一滴精血居然违背天道化成人形。   他第一次睁眼看见的世界,满是污秽,充斥着杀戮和血腥。他的身边站着两位上古大神,伏羲与女娲。他不懂他们为何会眼含泪水,也看不懂他们脸上的表情。   “你乃战神之血所化,我叫你魁役,可好?”女娲转头看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名字,对于他来说,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他的心中没有怜悯,没有情感,只有一腔没来由的愤恨和执念。那把战神曾经挥舞的巨斧,此刻就被他紧紧的握在手里。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他看着人间一片屠戮,却感觉那才是唯一的真实。   于是,他听从女娲的吩咐,化身凡人,投入一场又一场的战役之中。正如女娲给他的名字一般,魁役,他从未打输过一场仗。他是人间新的战神,万夫莫当,得他一人便可尽安天下。   帝国的主人想要招揽他,却又惧怕他。他被一次次的利用,又被一次次的抛弃。可是他并非神魔人鬼,纵然被刺数刀,被下毒绞杀,被扔在荒郊野岭,他也总会再次苏醒过来。不死不灭,像是一个诅咒,伴随着他千年万年。   在最后一次被至亲之人背叛之后,苏醒过来的他在一瞬间感受到了厌倦。女娲给他的名字,让他喘不过气来,让他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带着满身血污坐在常羊山下,战神巨斧被他扔在了一旁,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绝望。   并非对生绝望,而是对死感到绝望。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见到了一个与自己一样的人,鬼医叶隐川。   “你在想什么?”凌楚云的声音将陷入回忆中的顾清风拉回来。   顾清风回过神来,转头看了对方一眼,扯了扯嘴角:“不过是一些往事罢了。”   凌楚云微微挑眉,他应了一声,并没有多问。   “我们现在去哪儿?”凌楚云问。   顾清风眯起双眼,视线定格在鹿角镇中心位置的那座木屋上,扬手一指:“那里。”   “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呢?”凌楚云没来由一阵心慌,按理说,四大鬼差也是在镇中察探,怎么现在连他们四个的影子都看不见。   顾清风叹了口气:“怕是中计了。”   “嗯?!”凌楚云惊愕,“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让四大鬼差都中计?”   “我们要找的人。”话音落下,顾清风伸手揽住凌楚云的腰,口中默念咒语,化作一阵青烟而去。   待他们落地时,二人已经身处木屋前的空地上。在他们的面前,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正站在那里,眉眼含笑,双手交叠下垂,静静看着他们。   顾清风下意识将凌楚云护在了身后,神色凛然。   “魁役,许久未见,你可安好?”那人嗓音温和,说话的表情就如同好友久别重逢,丝毫听不出有何不妥。   凌楚云从顾清风的身后探出脑袋,眯着眼打量站在不远的男人。那人一身素色的麻布衣衫,长发飘逸,面容俊朗,眉宇间是一派淡定随和,微微扬起的唇角带着善意的笑容。可在他的双眼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魁役是谁?”凌楚云扭头问顾清风。   顾清风随口答:“我。”   “嗯?”凌楚云惊讶的睁大双眼,“你爹给你起的表字?”   顾清风微蹙眉头:“不是,只是一个被我抛弃的名字而已。”   凌楚云撇了撇嘴,决定还是乖乖躲着好了。   顾清风叹了口气:“魁役,早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冥府判官,顾清风。叶隐川,你可知罪?”   叶隐川垂眸浅笑:“顾、大、人。在下,何罪之有?”   这一声“顾大人”叶隐川一字一顿,听在人耳朵里,实在是让人难受。   顾清风握紧了拳头,眉头深锁,声音低沉,说出的话丝毫没有情面可言:“鬼医叶隐川,擅自更改他人阳寿,逆天而为,炼制活死人,其罪,当诛。”   叶隐川愣了片刻,随即“呵呵”笑了两声:“首先,我从未更改他人阳寿,更没有炼制活死人。这里的人,是自愿如此的。他们想要长生,我便给他们长生,我有何错?”   叶隐川向前走了一步,面上笑容可掬,双眼却冰冷异常:“就像当初,你要我救人,我便救;你要我杀人,我便杀;你要我入锁魂钟受禁锢之苦,我便入。”叶隐川深吸一口气,“你可知,我为何对你言听计从?”   顾清风没有说话。   叶隐川对他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魁役,当年常羊山下相遇,我便将你视作这天地间唯一的知己,因为你同我一样,都在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就算是女娲伏羲,也不能将你我如何。至于天道……”   说到这里,叶隐川哈哈笑起来:“至于天道,你我本就是逆天而生,又怎会受天道拘束?你说,是不是?”他用那一双寒冰似的的眼眸盯着顾清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可是,自他出现,你就变了。”叶隐川的视线落在躲在顾清风身后的凌楚云身上,“你为了他,差点毁了三界啊……”   “闭嘴!”顾清风一声暴吼,判官笔在他手中变为巨斧,斧刃直逼叶隐川的咽喉。他双目圆睁,咬牙切齿,眼神凌厉。   叶隐川往后退开,神情越发的冰冷,他冷哼一声:“看来,你还没有告诉他真相啊。魁役,你真是太可怜了。”   “我让你闭嘴!”顾清风一个箭步上前,挥舞着巨斧就朝叶隐川的面门砍去。   叶隐川大笑着避开,口中依然不停:“怎么?我说中了你的痛处,你恼羞成怒了么?魁役!”   “不许再叫这个名字!”顾清风一斧劈下,叶隐川身后的那间木屋立时就被劈成了两半,一片狼藉。   叶隐川轻松躲过顾清风的攻击:“你是打不过我的,何必白费力气?”   顾清风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不管不顾的一斧子一斧子的攻击对方。他与叶隐川之间的那点过往,如同云烟消散,自叶隐川逃出锁魂钟的那一刻起,便已经不复存在。   叶隐川一边躲避顾清风的攻击,一边寻找着空档,一步步向躲在一旁的凌楚云逼近。   顾清风被他刺激,此刻陷入近乎癫狂的状态,一心只想将叶隐川劈成两半。   叶隐川看准了时间,窜到凌楚云的身边,一伸手,便钳住对方的肩膀,在凌楚云的惊叫声中,将人劫持,一跃便至云端。   “呜哇!顾清风救我!”凌楚云大声呼救,吓得失色。   顾清风猛然惊醒,顿时觉得浑身一震,他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还是手撑着巨斧才勉强保持站立。他抬头看向云端之上的凌楚云和叶隐川,却感觉浑身乏力,双眼所见之物都出现了幻影。   “怎么样?我的碎灵散滋味不错吧。”叶隐川紧紧钳制着挣扎不休的凌楚云,冷笑着说,“为了制服你,我可是下了好一番功夫。”   “叶隐川!”顾清风终是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单膝跪地。   “你放心,碎灵散不过就是暂时封印你的元神,三个时辰之后药效自解。你的那些鬼差,应该很快就会与你汇合。至于这个鹿角镇,也会变为一片废墟。魁役,有些事你不愿说,那我便来帮你说。”说完这些话,叶隐川带着凌楚云驾云而去,空气中传来凌楚云拖长的惨叫……   “云儿!”顾清风强行冲破禁锢,却也只吐出一口鲜血,随即便晕倒在地。 第四十三章 鬼医(七)   山风凛冽,寒气逼人。叶隐川站在山顶,身上的袍子被风吹起,烈烈作响。他生了一幅好相貌,五官柔和,眸载星辰,唇角微扬,似乎总带着一点笑意。可现在,他那张本该暖如煦风的脸孔上,却看不到一丝悲悯。眸子里除了冰冷,再无其他。   世间众人皆崇拜天神之力,他们为这些居住在九天之上的神明们建造庙宇,上香供奉,祈求神明的护佑。这些信奉神明的人类,将毕生希望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他们相信,只要他们足够虔诚,那么神明就一定能够听到他们的心声,从而给他们以保护。即使,神明或许已经早将他们抛弃,这些人也依然乐此不疲的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可笑,愚蠢,更显得可悲。   叶隐川曾在世间游荡,如一缕幽魂,伴随在那位老者的身边。他见过人类的苦难,听过痛彻心扉的嘶吼,也经历过血流成河的悲惨。他不懂,为何这些人要自相残杀,为了一块土地,又或者没有任何缘由。   “人性,本就如此。”   老者游走在人世间,他是上古大神,本应住在昆仑仙山,可他终究不能对人世间的悲苦袖手旁观。于是,他决定要拯救世人。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人类的贪念总能在顷刻间就将他的付出毁于一旦。   他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尝遍世间百草,教会世人耕作,传授医理。他总希望,让这些短暂的生命能够减少一些痛苦。   叶隐川曾问老者:“值么?”   老者唇角微扬,声音浑浊:“不悔,便是值得。”   很多年后,老者身归沧海,叶隐川从此孤身一人。他很想知道,什么是不悔,什么又是值得。   他继承了老者的衣钵,悬壶济世,拯救苍生。那一日,他来到常羊山下,看到了那个浑身血污的男人。那男人的眼中有着叶隐川不懂的情绪,那种眼神,他从未在别人的眼中看到过。他无法形容,他在世间所见,尽是恳切的期待,是对生无尽的渴望。而这男人的眼中,竟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看透世间万事万物,又好像游离在这尘世之外。   许是遵从医者之心,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好奇。叶隐川在这男人的身边蹲下,查看了这人的伤势。看过之后,他却感到惊奇。这人虽是满身血污,却没有丝毫伤口,只是坐着一动不动也着实让人担忧。怕不是有什么内伤?   “你,可还好?”叶隐川蹙着眉,低声询问。   那人死水一般的眼眸颤了颤,他缓缓地转过脸来,看着面前这位儒雅之人。   叶隐川被他看得浑身难受,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我看你浑身血污却无伤口,不知是不是伤了内腑?我虽不敢妄称神医,但这些年行走江湖也算是见多识广,你若不嫌弃,我可为你诊治一番。”   那男人缓缓抬眸,一双赤红的眼睛让叶隐川吓得倒退了一步。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强自镇定。   “不必,自是死不了的。”男人的声音喑哑,像是久旱的沙漠,带着粗粝。   叶隐川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人,他虽害怕这人的相貌,却也感觉不出对方有什么恶意。思前想后,叶隐川从随身的背篓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来,小心翼翼放到男人的脚边:“这个是金创药,你身上若是有伤,只需外敷两天便可结痂,七日便可痊愈。”   男人看着他,微微眯了眯眼,嘲讽一般扯了扯嘴角:“你亦不是凡人,因何如此怕我。不过,说来也是,我如今这般模样,与恶鬼又有何异……”   “呃……不,不是的……”叶隐川一阵窘迫,心下却也有些惊讶,这男人竟一眼看出他并非肉身凡胎。   “你不必解释。”男人拿起瓷瓶看了一眼,递还给叶隐川,“这个东西,我不需要。”   叶隐川讷讷地接过:“那个,在下叶隐川,不知……”   “魁役。”魁役垂下眼眸,“这是,她给我的名字。”   “魁役?”叶隐川重复一遍,“真是特别的名字……”   魁役苦笑:“是啊。”   一时之间,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叶隐川觉得气氛尴尬,看了看魁役,最后还是背着背篓在距他不远处坐了下来。   入夜时,常羊山寒风刺骨,明明不是冬日,却仿佛比三九寒冬还要冷上几分。山中时不时传出锁链拖曳的声音,伴随着重重的脚步声,在深夜中显得尤其骇人。   叶隐川缩成一团,环顾一周,除了山中草木,什么也没有发现。   “那是战神刑天。”魁役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吓得叶隐川一个激灵。   魁役生了一堆火,他已经将自己身上的血污洗净,穿了一身素白的中衣。在火光映照下,叶隐川终是看清了他的相貌。那张脸,倒是斯文秀气得很,眉目间也不见丝毫戾气,一双勾魂桃花眼却显得尤为突出。此刻,他的眼眸漆黑深沉,白日里的赤瞳仿佛只是叶隐川的一阵错觉而已。   听了魁役的话,叶隐川凑到篝火边,缩了缩脖子:“我本以为只是传闻,原是真有其事。早年间倒是听师尊说过这一段前尘往事,可叹战神也是一个可怜之人,只是执念太深,纵然身死,却不得安宁。唉……”   叶隐川兀自感慨,抬头却刚好对上魁役漆黑的眼眸。那双眼眸清澈澄净,在其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欲望纠结。叶隐川心下略感惊讶,他自认阅人无数,也曾与那些大神有些许渊源,却从未见到谁的眼中能这般干净的。   魁役发现了叶隐川的眼神,看着他:“怎么?”   叶隐川略感尴尬的笑了笑,岔开话题:“你是如何受的那些伤?”   魁役垂下眼眸,眸中映着火光,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总让人一阵莫名的心酸。   见对方久久没有答话,叶隐川连忙说道:“我只是好奇而已,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说也罢。”   “我一生戎马,征战沙场百余年,刀剑无眼,自是有受伤的时候。”魁役往篝火中扔进一根干柴,语调和缓,说完便不再多言。   叶隐川也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坐在一旁,直至迷迷糊糊睡着。   山风呼啸,叶隐川睁开了双眸,曾经的儒雅男子,如今眼底却充斥着藐视苍生的冷漠。旧地重游,让他想起几千年前的往事,那是他和顾清风的初次相遇,那时的顾清风还叫魁役。   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叶隐川转过头来,看见凌楚云已经醒了过来。   “你醒了。”叶隐川跳下岩石,站在凌楚云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凌楚云席地而坐,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面前这人深不可测,连顾清风都应付不来,他可不想一个不小心就被这家伙搞到魂飞魄散。   “为何不说话?”叶隐川纡尊降贵一般蹲下来,嘴角含笑的看着面前一脸警惕的凌楚云,他伸手抚上对方冰冷的脸颊,眼神越发显得冰冷,“就是这张脸,让他守了你几千年。凌楚云,你实在是让我嫉妒。”   凌楚云微蹙眉头,偏头躲开叶隐川的手:“你在说些什么啊?”   叶隐川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冷笑一声:“你就从未想过你是如何死的?为何没有丝毫的记忆?你明明没什么法力却偏偏只有你能够催动捉鬼令?这些事情,你当真从未怀疑过,从未想着要去弄明白么?”   凌楚云撇嘴:“我想过啊,只是,想不明白而已。”   这些事情,原本就是凌楚云心里的一个疙瘩,此刻经由叶隐川问出来,他那股憋屈的劲儿更甚。但他也明白,只要顾清风不愿说,他就算想破脑袋,想到自己再死一次,也不会有什么进展。那几个鬼差更是对顾清风唯命是从,旁敲侧击也是无望。   “你想知道?”叶隐川在他身边坐下,歪着头看他的表情仿佛两人是促膝长谈的挚友一般。   凌楚云不自在的与对方拉开距离,撇着嘴角:“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话?”   叶隐川沉默片刻,低头浅笑:“信不信由你。不过……”叶隐川目光望向远处,轻轻叹息一声,“我已经时日无多,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么?”   “你……怎么了?”凌楚云疑惑,眼前这人明明是可以轻易打败顾清风的,他从未见过有谁能将顾清风压制至此。这般厉害的人物,突然说什么时日无多,岂不是天方夜谭?!   叶隐川沉默不语,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对方的问题。   夜渐深,常羊山中那骇人的锁链声从山谷深处传来,沉闷异常…… 第四十四章 鬼医(八)   耳边是呼呼的山风,头顶是晦暗的天空,黑云压顶,仿佛随时会降下瓢泼大雨。   凌楚云站起身,拍了拍一身的尘土,低着头,露出一抹惨笑来。过了许久,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所至,皆是一片荒芜。   “叶隐川,你是何苦?”他的声音,在空寂的山中显得悠远而无力。   只是,被问者,再也无法给他任何答案。   世人皆苦,于是祈求神明护佑。那,神明的苦呢?又该向谁祈愿求福呢?   深深吸了一口气,凌楚云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那里一如既往,一片平静。   “大人,您没事吧?”黑无常的声音响起。   凌楚云收回手,背对着身后的黑白无常:“无事,回去吧。”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您……”   转过身来,凌楚云的眼神中竟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定来:“回地府,顾清风他受伤了不是吗?”   “大人,鬼医呢?”黑无常沉下嗓音,握紧了锁魂链。   凌楚云垂下眼睑:“魂飞魄散了。”   “什么?!”白无常瞪大了双眼,“大人您……您打败了他?”   黑无常一个箭步上前来,想要拉住凌楚云,却又碍于身份不敢贸然动手,只好尴尬地问道:“大人可有受伤?”   凌楚云苦笑:“你们未免太高估我了,是他自己,大限已至。”   一时间,黑白无常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走吧。”凌楚云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整个人都弥漫着一股不属于他的沧桑之感。   黑白无常不再言语,沉默颔首,与凌楚云一起回到了地府。   甫一踏进阎王殿,凌楚云就被一人紧紧拥进了怀里。   “小云!”   顾清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过于用力的拥抱让他觉得浑身都透着疼痛。这一次,他伸出了手,轻轻搭在顾清风的背上,安抚一般拍了拍:“我没事。”   顾清风愣住了,自凌楚云入地府以来,他虽从未拒绝过自己的示好与关怀,却也没有给过他任何回应。此刻对方的举动,让顾清风没来由一阵心慌。   他放开凌楚云,扶着对方的肩膀,注视着他的双眼:“你……”   凌楚云轻笑:“怎么了?”   蹙了蹙眉,顾清风定了心神:“他……叶隐川可否对你说了什么?”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了一下,尤其是马面,他双手交叠与胸前,面色阴沉地注视着凌楚云。   “他哪有说什么。”凌楚云笑,“不过跟我讲了一些有的没的,我也没放在心上。倒是你,应该察觉出来了吧?他大限已至,灵力衰微,贩卖阳寿一事,他也只是被人利用,身不由己而已。如今,他已经魂飞魄散,可那背后的人,我们还没有找出来。”   顾清风沉默不言,他凝视着凌楚云的双眼,想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只是不知为何,他竟什么也看不出来。凌楚云的双眼,依旧明净,没有一丝杂质。可面前的这个人,却给他一种陌生感。   “小云……”   “哎呀,我被抓了一夜,浑身都不舒服,我先去休息一下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凌楚云打着哈哈往自己的寝殿而去。   他走出几步,背对着顾清风:“顾清风,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不是你亲口对我说的,我都不会放在心上。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也不会知道。”   顾清风看着凌楚云的背影,伸出手,却只是在虚空中握了握。他闭上双眼,没有回答,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那些纠缠万年的过往,如同一张网,将所有人都困住了。九天之上的神明如此,幽冥地府的鬼差也是如此。他也曾想着要跳出这束缚,却只换来更多的屠戮与悲哀。或许,真的像烛阴说的那样,任谁,也跳脱不出天道。   凌楚云走后,马面看向顾清风:“顾大人。”   顾清风收回手:“你说。”   “纸终究包不住火,纵然阎王殿下按下不说,他心中其实也有了计较。”马面走上前来,“顾大人,这局棋,我们谁都难以全身而退。”   “我知道。”顾清风默然。他只是希望,能让凌楚云多几天快活的日子。   一直站在一旁不言语的白无常苦着一张脸,拉了拉身旁黑无常的衣袖:“小黑……我怎么觉得,顾大人和阎王殿下都怪怪的?”   黑无常低头看他,宽大的手掌落在白无常的头顶,轻轻拍了拍:“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白无常嘟着嘴,仰头看着黑无常,满眼担忧。   整个阎王殿沉闷的气氛被一声巨响打破,一个人重重地落在阎王殿的地板上,激起一片灰尘。   “谁?!”四大鬼差立刻严阵以待。   “咳咳咳!是我!梦貘!”烟尘渐渐平定,只见梦貘浑身血渍,单膝跪地,勉强维持着身形,看起来十分狼狈。   四大鬼差见状立刻收起了手中的兵器,黑白无常上前将他扶起。   “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白无常一脸惊奇。   梦貘再怎么少年模样,也是上古的神兽化身,谁能将他打伤成这样?   “顾大人……”梦貘在黑白无常的搀扶下走到顾清风的面前,“殷都鬼市……出事了……”   顾清风神色一凛:“出了何事?”   梦貘深吸一口气,苦笑:“可否,让我坐下说?”   顾清风颔首,示意黑白无常扶着梦貘坐下,又让牛头马面去取伤药。简单为梦貘做了伤口处理,给他喝了碗汤药,见对方的情况有所好转之后,顾清风才追问。   梦貘擦了擦鼻子:“顾大人,您还记得上次我们一同见到的那间卖阳寿的铺子吗?”   顾清风:“自是记得。只是,鬼医叶隐川已经魂飞魄散,那间店也应该随之消失才对。”   “哪有消失,那鬼医不过是个幌子,我们都被骗了。”梦貘干咳两声,“就在昨夜,整个鬼市一片混乱。那些幽魂鬼怪仿佛失了神智,互相厮杀。我与帝江联手镇压,竟然都无济于事。最后,夜游也赶了回来,集结鬼王殿众多鬼将,才勉强压下这场暴乱。我们还未及将那些闹事的鬼怪送去桃都地狱,那些原本还保有神智的鬼怪竟然也都疯了。不仅如此,除了我和帝江还有夜游之外,就连鬼市的鬼将们,也都疯了……”   回忆起昨夜的种种,梦貘到现在还是一阵恶寒。他监管鬼市千万年,从未见识过如此的阵仗。   “怎会如此?”顾清风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是他……”梦貘抬眼看向顾清风,“他……回来了……” 第四十五章 鬼医(终)   阎王寝殿一如既往幽暗阴冷,凌楚云坐在床角,抱着膝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他的耳边响起叶隐川的声音,空灵悠远,仿佛从时间的尽头传来:“你就从未想过你是如何死的?为何没有丝毫的记忆?你明明没什么法力却偏偏只有你能够催动捉鬼令?这些事情,你当真从未怀疑过,从未想着要去弄明白么?”   无声叹了口气,凌楚云闭上双眼。那些纠缠的过往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远古的传说。锁魂钟灵也好,守钟人也罢,九天神明到底在想什么,又或者想干什么,他其实一点也不关心。   手掌下意识握住胸前的夜明珠,温热的气息顺着掌心缓缓传进他的身体里。他不愿看到顾清风难过,那人背负的实在太多,这千万年来,他不知道顾清风都是怎样度过的。   “顾清风……鬼医说,这个名字是我给你的,但我完全不记得。”凌楚云自言自语,他不知看着何处,眼神没有焦点,眼底泛滥着悲凉。   凌楚云闭上双眼,将脑袋埋进胳膊里。   “我到底……该如何……顾清风……你告诉我……”吼底泛上一阵苦涩,凌楚云猛地扑倒在床边,莫名干呕起来。   一双手轻轻搭在了凌楚云的背上,缓缓地拍着他的背:“莫要心急。”   苍老的声音让凌楚云一个激灵,他抬起头,正对上孟婆那张枯槁的面孔。   “啊!”吓得惊叫一声,凌楚云险些从床上掉下来,“你……你是……孟婆?”   孟婆佝偻着身躯,抬手褪下兜帽,一头银发倾泻而下,在幽暗的寝殿中发出柔和的光芒。她一身素衣,面容苍老,眼神浑浊。   “阎王殿下。”孟婆的声音犹如烈风吹过干裂的土地,激起一阵沙砾,粗粝异常。   凌楚云定了定心神,调整好坐姿:“孟婆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孟婆叹息一声:“您是否,已知晓?”   凌楚云垂下眼,不自觉摸了摸鼻子:“嗯……并不完全……”   “往事莫追究。”孟婆双手置于身前,“这世间的事,千万年来早有定数,何时生,何时灭,谁也不能左右。当年,顾大人以一己之力违抗天命,如今,他亦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填补过失。这,便是轮回。”   凌楚云眨了眨眼,眉头蹙起:“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孟婆垂首,低笑两声:“这盘棋,输赢早定,何必挣扎。”   话音落下,孟婆就如同她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凌楚云猛地起身,他环顾四周:“什么棋?你到底在说什么?!”   可是,除了空旷的回声,哪里还有人能回答他?   正在他一头雾水,心下慌张之时,顾清风快步走进了寝殿之中。   “你在找什么?”一把拉住凌楚云,顾清风神色凛然。   凌楚云眨眼:“那个……孟婆……”   “她来找你了?”顾清风咬牙,眼神凶狠。   凌楚云被他吓到,点了点头:“嗯……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就走了。”   顾清风敛了神色,压低了嗓音:“她的事容后再说,鬼市出事了。”   “又出什么事了?”现在听到鬼市这两个字,凌楚云就觉得自己一个脑袋两个大。这鬼市怎么一天到晚鸡飞狗跳的?   顾清风张了张口,犹豫着到底该怎么说。   “你说话啊。”凌楚云追问。   顾清风叹了口气,神色凝重:“你可听说过,螣蛇?”   “螣蛇?”凌楚云略思忖片刻,“就是传说中那个会飞的蛇?”   顾清风:“不仅如此。他是上古神兽之一,阴险狡诈,善惑人心。此次鬼市之乱,便是他所为。”   “鬼市之乱?”凌楚云越听越糊涂,他不在阎王殿的这些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清风扶住凌楚云的双肩:“云儿,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凌楚云看着对方突然严肃的神情,不自觉也跟着紧张起来。   “我与螣蛇之间有一段夙怨,他对我恨之入骨,我对他亦没有什么好感。”顾清风苦笑,“当年,是我协同伏羲女娲两位大神将他封印,没想到他消失了三千年,终于现身了。鬼市之乱不可不平,我与四大鬼差即刻启程前去鬼市。梦貘此刻就在阎王殿中,他身受重伤,你代为照顾。”   “哦。”凌楚云应下,却惊觉不对劲,“不是,你不让我跟你一起去?”   顾清风:“螣蛇非比寻常,你在,我会分心。”   自己有几斤几两,凌楚云比谁都清楚。他拉住顾清风的衣袖:“那你,万事小心。”   顾清风浅笑,抚了抚凌楚云的面颊:“没事,我有分寸。”   每次都是如此,只要顾清风的一个笑容,凌楚云就会无比心安。他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但只要有顾清风在,这世上便没什么事会让他感到害怕的。 第四十六章 螣蛇(一)   富丽堂皇的鬼王殿中,帝江与夜游被鬼市的鬼将羁押,跪在地上。在鬼王殿的正中央的黄金琉璃宝座上,正坐着一个人。那人生的眉目张扬,神色恣意,一头红发甚是惹眼,金色的瞳孔只有一条细缝。他一身黄色衣衫,一条腿撑在宝座上,手臂搭在膝盖上,戏谑地看着形状狼狈的帝江与夜游二人。   “你说说你们,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那人嗤笑一声,从黄金琉璃宝座上跳下来,双手背在身后,一步步走到帝江的面前。   帝江生来五官不明,平时都是以面具负于脸部,如今面具在打斗中破损,只有一只眼睛还是完整的,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诡异的感觉。   “啧啧啧,真是可怜啊。”拽着帝江的头发,那人一脸惋惜,眼神却满是嘲讽。   “螣蛇!你不要欺人太甚!”夜游挣扎着,怒目注视着螣蛇。   螣蛇放开帝江,视线落在夜游身上:“欺人太甚?我就算欺你又如何?”缓缓踱步至夜游的面前,螣蛇纡尊降贵一般弯下腰,金色的眼睛盯着夜游,“我出世之时,尔等还不知在何处呢。就算是九天之上的那两位大神,见了我也得礼让三分,尔等竟有胆子与我叫板?”   夜游冷笑:“说得倒也是,你也曾与龙族齐名,为何人家成了统御四海的龙王,你却被困锁魂钟,数万年不得自由呢?哼,还不是你名不正言不顺,心思歹毒,难成正果!”   螣蛇的面色逐渐阴沉,眯起双目,手中积聚灵气,一道金光闪过,夜游的面颊上就多处一道血口:“放肆!”   夜游闷哼一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螣蛇!你还当自己是上古神兽吗?如今的你,不过是锁魂钟中逃出的一个亡命之徒!魂飞魄散,便是你的下场!”   螣蛇微扬起下巴,敛了怒气,睨视着夜游:“我当如何,那是后话。倒是你,能不能活过今日,还不好说。”   “有何不好说?!”   随着一阵低沉的嗓音,顾清风从天而降,立于鬼王殿之中。他的身后,跟着四大鬼差。   螣蛇循声望去,扯着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来:“魁役……啊,我应该叫你,顾清风。”   顾清风甩了甩衣袖,恭恭敬敬向螣蛇行了一礼:“许久未见,大神螣蛇。”   对方这声“大神”,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螣蛇心中自有掂量。他和顾清风之间,牵扯着一段讲不清道不明的恩怨。   “顾大人,多礼了。”螣蛇皮笑肉不笑。   顾清风本就眉目清俊,唇边一抹浅淡微笑,更显得彬彬有礼:“您是上古大神,我等小辈自是需要敬重。只是……”顾清风瞥了一眼被鬼将羁押着的帝江和夜游,轻笑一声,“您这样的做法,未免有些失了身份。”   螣蛇盯着顾清风,面前这人,字字句句都不失礼数,可这字里行间怎么听都是夹枪带棒。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   “松手吧。”螣蛇挥了挥手。   那些鬼将得了指令,纷纷松手,放了帝江和夜游,退到一边。   帝江和夜游都身负重伤,一被松开就倒向地面。四大鬼差见状,立刻上前,将他们扶住。   “二位大人,可还好?”马面看了看帝江和夜游,询问道。   夜游苦笑:“尚存一息。”   帝江则早已昏死过去。   四大鬼差对视一眼,将帝江与夜游带至一旁。   螣蛇见状,也不多说什么。他看向顾清风:“顾大人,好手段。”   顾清风:“您见笑了。他二人身负重伤,身为鬼市监管者实在是失职。还好,有大神您在此坐镇,才平定鬼市之乱,顾某替阎王大人谢过大神,替幽冥地府排忧解难。”   鬼市之乱因何而起,螣蛇心里比谁都清楚。顾清风此言一出,他也知道这是在讥讽他。邪魅一笑,螣蛇一转身,重新坐到了身后的黄金琉璃宝座上。   “既如此,我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由我暂代鬼市监管一职,顾大人觉得如何?”   鬼市立于人间与地府之间,是两界重要的通道,虽不归地府管辖,却也与地府同气连枝。螣蛇借故接手鬼市,迟早也会将手伸到地府里来。然而,依照现在的状况,顾清风也不可能与之正面对抗。   略作思忖,顾清风又向螣蛇行了一礼:“螣蛇大神能暂代鬼市监管一职,实在是幽冥地府之幸,更是我等修来的福气。”   螣蛇自鼻间冷哼一声:“顾大人,客气了。”   “既如此,我便将他二人带回去医治。”顾清风借机提出带走帝江与夜游,藏在袖中的手却已经握紧了判官笔,想着螣蛇若要刁难,他便也不再忍耐。   谁知,螣蛇只淡淡扫了一眼众人,漫不经心一般挥了挥手:“嗯,带走吧。”   顾清风悄无声息敛了灵力,拱手谢过:“多谢螣蛇大神,鬼市也有劳了。”   螣蛇闭上眼,靠在宝座上假寐。   夜游心下不服,刚想开口,就被马面拦住:“夜游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夜游看了一眼马面,别开了脑袋。   “告辞。”到了别,顾清风给四大鬼差使了个眼色,便带着帝江与夜游回地府了。   待他们走后,螣蛇睁开了双眼,对着虚空中嗤笑一声:“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   话音落下,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来。那人一身素衣,身形佝偻,正是孟婆。   “你不在奈何桥边熬你的汤,到我这儿来做什么?”螣蛇斜着眼看向孟婆。   孟婆走上前来,摘下了头上的兜帽:“故人相见,你竟是这般态度么?”   “那我待如何?”螣蛇坐起身。   孟婆一头银发倾泻而出,闪着柔和的光芒,只是她那张苍老枯槁的面容让人实在看不下去。她颤颤巍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根发簪,往身后一抛。发丝在空中飘舞,那簪子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将那些飘散的发丝挽成一个发髻。   “许久未见,你依旧如此张狂,果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孟婆轻笑。   螣蛇没心思与她寒暄:“说吧,找我到底何事?”   孟婆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螣蛇,与我做一个交易吧。” 第四十七章 螣蛇(二)   凌楚云蹲在梦貘的面前,看着眼前这个正在打坐调息的少年。这还是他第一次与梦貘单独相处,心下好奇,这些上古的神兽,怎么一个个的都是一副少年的模样。   “你看够了没有?”梦貘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哪里还有心思疗伤,睁开眼,正对上凌楚云探寻的眼神。   眨巴眨巴眼睛,凌楚云一脸的无辜,双手托腮,配上他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孔,怎么看怎么惹人怜爱。   “我脸上有什么吗?”梦貘皱着眉,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凌楚云摇头:“什么都没有,很干净。”   “那你一直盯着我干什么?!”梦貘往后缩了缩脖子,突然意识到什么,双手交叉护在胸前,“阎王大人,你该不是还记恨着我上次附身你的事情吧?想要趁我受伤,收拾我?”   凌楚云对着梦貘露出一个自以为亲和的笑容:“我哪有那么小气。”   “那你到底要干什么?!”这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实在太难受了,梦貘苦着一张脸,耷拉下肩膀,委屈的看着凌楚云。   凌楚云嘿嘿笑了两声,他在梦貘的身边坐下:“我记得你上次说我缺魂少魄,那是什么意思?”   梦貘盯着他看了半天,试探着问:“你不知道你魂魄不全吗?”   自古以来,人有三魂七魄,去世之时,魂魄分离,三魂入地府轮回,七魄则逐渐消散。但也有魂魄不分离的情况:一为亡者执念未消,七魄便与三魂并存,流连人间,入不了轮回;二为晋升仙格,三魂七魄则会得以保全。   就像凌楚云,因他接了地府阎王的职位,按理说他的三魂七魄是不会少的。   “魂魄不全?”微微蹙眉,凌楚云一头雾水。   “嗯……”梦貘想了想,这才说道,“这么说吧,我呢,的确可以附身他人。但是,这有一个前提,那便是被附身那人魂魄不全。你看人世间常有那痴傻疯癫之人,这种人便是魂魄不全之人。”   凌楚云眨眼:“我虽愚钝了些,但也不至于痴傻吧?”除了记性差了点,凌楚云真没觉得自己的心智有什么问题的。   梦貘凑上前:“阎王大人,你只有一魂一魄啊!”   “什么?”凌楚云讷讷地问了一句。   “常人皆有三魂七魄,偶有天地形成的精灵,唯有一魂。”梦貘解释,“你看这地府的阴差小吏,便是如此。它们脱胎于地府,只有一缕幽魂,故而不能言,不成形,入不了轮回,晋不了仙格,只能在这幽冥地府呆着。”   凌楚云垂下眉眼,常羊山那一晚,叶隐川曾对他说过一些往事,却也没有全都告诉他。以前,他一无所知,也就罢了。如今,他一知半解,才真真是抓心挠肝一般难受。   “我只有一魂一魄……这是为何?”凌楚云沉吟自语。   梦貘摇头:“这我就不知了。”   左右看了看,梦貘凑近凌楚云,压低了嗓子:“你那一魂一魄,气息不同。那一魄,原本不是你的。”   凌楚云:“什么意思?”   梦貘伸了个懒腰,地府的伤药果然有奇效,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活动了一下筋骨,梦貘端正了坐姿,神色严肃:“就是说,你原本只有一魂,是有人给了你一魄,才让你勉强有了魂魄。按理说,这样的灵魂是入不了轮回的,定是有人将你强入了轮回之中。你魂魄不全,自然阳寿短暂,注定英年早逝。”   听闻此言,凌楚云的心口没来由一阵钝痛。他捂住心口,定了定心神:“那,你知道那人是谁吗?”不知为何,凌楚云总觉得这事儿与顾清风脱不了干系。   梦貘摇头:“我没那么大的本事。而且,你那一魄被人用封印压制住了,我并不能感受到全部的气息。”   “封印?”凌楚云又是一脸茫然。   “对啊,有封印才能保你魂魄不散,不然的话,你早就魂飞魄散了。”梦貘站起身,“哎呀,休息得差不多了,估计顾大人他们也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下,阎王殿中一阵烟雾散开,顾清风一行人便出现了。   “快,去取药来。”顾清风一甩衣袖,招呼着四大鬼差将重伤的帝江与夜游安置在一旁。   梦貘迎上去,见到他二人的惨状,顿时有些慌张:“这……这怎么回事?”   帝江还未苏醒,夜游尚有一些神智,便答道:“是螣蛇,我和帝江不是他的对手,多亏了顾大人前来搭救,否则我们恐怕……”   “你快别说了。”梦貘蹲下身,查看二人的伤势。   顾清风安置好了伤者,转身,刚好与凌楚云四目相对。   凌楚云愣了一下,随即扯着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来,就像以往他所做的一样。然而,苦涩之感贯穿,他握紧了拳头,都没办法笑出来。   “云儿。”顾清风走上前,冰凉的手掌抚上凌楚云的面颊,“你有心事。”   不知该如何开口,凌楚云垂下了眉眼。   “是我不好。”顾清风的声音,透着一股落寞。   凌楚云抬眸:“不是……”   “是我,让你担忧了。”轻轻抚着对方的面颊,顾清风苦笑。   凌楚云注视着顾清风,往前一步,脑袋靠在了对方的肩上。   顾清风有一瞬间的愣怔,他叹息一声,拥住了对方:“如今,鬼市混乱,当务之急是解决此事。其他的事……”他顿了顿,“容后再说。”   凌楚云攥住顾清风的衣衫,声音闷闷的:“好,都听你的。” 第四十八章 螣蛇(三)   古书曾载:“蛇修千年成滕 ,螣过天劫成神龙。”故而,在世人看来,螣蛇终究是不入流的妖神,过不了天劫,则入不了八荒,自然也就名不正言不顺。加之,螣蛇自古便与惊悚怪异之事相关联,世人自然视他为妖邪。   虽也有人曾言“螣蛇善水,其能不差于天龙、应龙”,但根深蒂固的想法终究是难以改变。时日久了,就连螣蛇自己都再懒得去深究。   “你本是上古大神,与青龙并为十二天将之一,手下有二十二星将,统领北荒之地。当年,你不愿为黄帝效力,却被青龙捡了便宜。因助黄帝有功,龙族自此青云直上,而你,却沦落此番境地。”   耳边响起孟婆的声音,原本漫不经心垂着眼的螣蛇猛地睁开眼,细长的瞳孔透着一股森寒。   北荒之地极寒,他带领二十二星将统领北荒之时,龙族还只不过是女娲座下一个守护罢了。   螣蛇与烛阴同属一脉,性情却相差甚远。烛阴随性潇洒,他却心高气傲,比之烛阴更难管教。女娲与伏羲让他待在北荒,美其名曰“统领戍守”,实则就是流放。   自己不受九天待见,螣蛇心里比谁都清楚。   “哼。”螣蛇冷哼一声,从黄金琉璃宝座上一跃而起,在鬼王殿中来回踱着步子,“九天之上的那些所谓大神,一个个道貌岸然,端的是让人恶心。”   孟婆低着头浅笑:“你说的是。他们嘴上说的是天下苍生,可这心里终归是有私心的。”   螣蛇在孟婆身边站定,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面容苍老身形佝偻的老妪,冷笑一声:“他们有私心,你来找我,难道没有私心?”   孟婆浑浊的双目注视着螣蛇,那人的眉目着实是张扬恣意,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王霸之气。   “我若说没有,只怕也是违心的。”孟婆往后退开一步,与螣蛇拉开一些距离,“九天啊,我离开那里太久了……地府阴暗,忘川的水太冷,奈何桥上也太孤单……”   螣蛇嗤笑一声:“人间不是传言,你体恤他们的轮回之苦,以七情六欲熬就孟婆汤,让他们不受前世记忆所苦么?怎的还嫌弃幽冥地府阴暗森冷了?”   孟婆叹息:“世人愚钝,偏偏又自命不凡,自以为窥得天机,却不知生如蝼蚁。”那张苍老的面孔上现出一抹蔑视的神色。   天地初开混沌,孟婆便已出世。在女娲抟土造人之前,孟婆看到的山川大地皆是绿草茵茵树木葱郁。那时的九天,既没有宫殿,更没有天庭,大片的云霞集结在昆仑仙山,盘古大神留下的灵力催生出一众神兽。孟婆便与这些神兽朝夕相处,游历天下山川。   直到伏羲女娲出世,九天才逐渐有了秩序,有了尊卑,渐渐的,三界初定,人、神、鬼、怪也就都有了归处。   孟婆被伏羲女娲奉为上神,冷眼看着这二位大神将天地划分,治理得仅仅有条。那些神兽也都被他们收归麾下,镇守四方。   突然有一日,本应在昆仑仙山享清福的孟婆居然不辞而别,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何处。直到女娲派了第一任阎王执掌地府之时,才发现孟婆在奈何桥边支起了一口汤锅。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当初为何要离开昆仑仙山?我神识未开之时,也是与你待过一阵的,别说是我,这世间的神兽,哪一个是没与你处过呢。”螣蛇的神色竟露出一丝温和来,往事久远,久远到他几乎要全然忘记了。   孟婆敛眸:“是啊……那才是神仙日子。”   一时间,二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许久,孟婆再次开口:“我离开的原由并不重要,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与我做个交易?”   螣蛇盯着孟婆看了看:“什么交易?”   “我要鬼市的一样东西,你若给了我,他们便不会再找你的麻烦。鬼市也自此由你监管,从此与幽冥地府划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孟婆往前一步,压低了嗓音,“如何?”   螣蛇:“这鬼市之中,还有你这个上古大神拿不到的东西?”   孟婆苦笑:“如今,我灵力低微,不过是一老妇罢了,哪里还有什么上古大神的风采。”   殷都鬼市之中奇珍异宝无数,尤其是这鬼王殿中,更是藏着诸多上古的神器。螣蛇回到黄金琉璃宝座边坐下:“你要何物?”   孟婆露出一个笑容来,只是她形容枯槁,那笑容实在是看着瘆人:“我要的是这鬼市之中的盘古灵。”   “盘古灵?”螣蛇的神色一凛,“当年,盘古大神开天辟地,灵识散于天地之间,天长地久早就消弥于无形,这鬼市之中,竟然有残存的盘古灵?!”   孟婆颔首:“不错,我只要这鬼市的盘古灵。”   天神与人一样,并非真的永生,也有身归沧海的一天。只是,人类死后魂归地府轮回,天神却不得轮回,神死之后,灵识散于天地,故而才有那许多灵力充沛的仙山灵湖。   当年,神农身归沧海,残存的一丝灵识便化作了“鬼医”叶隐川。灵识所化之人,其实也是天神的执念,执念消失,那残存的灵识自然也存活不了多久。   只是神农的一丝灵识便有如此的威力,若是这世间真的还存有“盘古灵”的话,那灵识的威力绝不可小觑。   “你要盘古灵做什么?”螣蛇警惕询问。   孟婆:“我自有我的用处,但你放心,我自不会做什么毁天灭地的事情。”   冷哼一声,螣蛇略微思忖,心下已经有了决定:“好,我应你了。只是……我也不知道这鬼市的盘古灵在何处,只怕要你自己去寻了。”   孟婆向螣蛇行了一礼:“无妨,盘古灵一事我自会处理。”   话音落下,孟婆就如同他突然出现那般消失在了鬼王殿中。   螣蛇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微微眯起了双眼,口中喃喃:“盘古灵……” 第四十九章 螣蛇(四)   一向冷清的阎王殿内,居然破天荒的热闹起来。留在这里养伤的梦貘实在是闲得无聊,竟然拉着帝江、白无常和牛头一起玩起了人间的叶子戏。也不知他从哪儿找来的叶子牌,一伙人占据着阎王殿中的一张桌子,就那么玩了起来。   “诶!我赢了!”梦貘将手中的叶子牌往桌上一拍,哈哈大笑起来,“来来来,给钱给钱!帝江!别耍赖啊!”   帝江给自己换了一个难过的面具,垂头丧气将手中的牌给扔了出去:“你这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他怎么就赢了?”牛头抓着一手的叶子牌,看向一旁的白无常。   白无常翻了个白眼:“我说你都不会玩儿,跟着凑什么热闹?”   牛头挠了挠脑袋:“是梦貘非要抓我凑数的……”   梦貘一边收钱,一边说:“哎呀,那几个家伙心怀天下志不在此,我只能找你们咯~”   “不玩了不玩了,一点也不好玩!”白无常输多了,赌气一般把手里的叶子牌一扔。   牛头看了看白无常,也把手里的牌放下:“那我也不玩了。”   梦貘连忙阻止:“诶诶,你们怎么这样啊?输了就不玩了,不带这样的!”   “那要怎样?”   正在梦貘控诉牌友没有牌品之时,顾清风的声音慢悠悠响起:“我本以为你们在此安心养伤,竟然给我玩起了叶子戏。梦貘,好大胆子啊。”   话音落下,顾清风一挥衣袖,牌桌上的叶子牌便化作了齑粉。   梦貘吓得往后退开一步:“顾清风!顾大人!留神呐!”   顾清风懒得理他,淡淡瞥了一眼想要悄悄溜走的白无常:“小白,罚你三个月俸禄。”   “啊?”白无常哭丧着一张脸。   牛头起身,向着顾清风行了一礼:“属下也有错,属下认罚。”   刚说完,就被赶过来的马面一巴掌拍在脑袋上:“你个呆子!顾大人都没发话,你逞什么英雄?!”   牛头捂着脑袋,一脸委屈的看着马面:“可是……”   “可是什么?”马面白了他一眼,“就你这呆头呆脑的,也是被人怂恿,顾大人知道其中缘由才不罚你。”   牛头眨了眨眼:“啊,哦,多谢顾大人。”又向顾清风行了一礼。   顾清风本就无意处罚牛头,微微颔首。   “凭什么?!”白无常见此状,立时气得跳脚。   黑无常及时制止:“小白,别闹了。”安抚一般摸了摸白无常的脑袋,“我的俸禄给你。”   白无常还要跳脚,但看了看黑无常的脸色,又瞅了瞅顾清风,自知再闹下去没有结果,只好作罢。   一场风波之后,阎王殿总算恢复安静。   凌楚云搀扶着夜游走进阎王殿中之时,就见众人面色有异。他让夜游在一旁坐下,扫视众人一眼,最后看向顾清风:“怎么了?”   顾清风莞尔:“无事。”说罢,来到夜游身前,“夜游,伤势如何?”   夜游拱手行礼:“多谢二位大人,我已无大碍。”   “那便好。”顾清风回以一个笑容,转头又看向梦貘,“你们别再胡闹了,如今鬼市一片混乱,当想办法解决才是。”   提及鬼市,在场众人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凌楚云虽然不清楚鬼市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却也从夜游口中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个螣蛇……”凌楚云想了想,还是决定由他打破这份沉默,“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他有那么厉害?”   梦貘苦笑一声:“阎王大人,他可是上古神兽,与烛阴同属一脉。当年,他也是叱咤风云的北荒大神,远比我等出世要早,灵力自然也在我等之上。”   “可是,我想不明白,他既然是上古大神,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凌楚云看了看梦貘。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顾清风:“因为他,犯了一个绝不可犯的错误。”   北荒之地,是八荒之中极寒之地。千万年前,螣蛇率手下二十二星将,统领此地。   北荒气候严寒,土地贫瘠,虽有一片海域,却被一群海妖占据,百姓也无法打渔。因此,北荒大地上战乱频发,妖邪横行,民不聊生。   为了百姓的生活,螣蛇便命二十二星将收复北荒之海的海妖。他更是拉下脸面,去找女娲,为北荒之地求来了种子。自此,北荒之地才有了海阔鱼美、稻花飘香。   百姓们感念螣蛇的恩惠,便为他筑庙修像,上香供奉。那时的北荒,也算是一方乐土了。   只是,这样的光景并没有一直延续下去…… 第五十章 螣蛇(五)   在那个人神共存的远古时代,神明并非像如今这般遥不可及。虽然神明居住之地大多远离人类,但偶尔,他们也会来人间逛一逛,看一看湖光山色、车水马龙。   有神明护佑的地方,一般都会灵力充沛,自然也就催生出一些树精花妖。植物所化的精怪,大多天性纯良,时常也扮作人类的样子,到人世间游玩。   那时的人类,敬重神明却不畏惧。有些胆子大的人,遇见树精花妖还会与之聊上几句。运气好的,还能得到几个被施了灵力,能够祛病消灾的果子。   北荒在螣蛇的治理之下,从当初的极寒之地变为物产丰饶,人神妖和睦相处的世外桃源。   当初龙族助黄帝有功,获封四海龙王,整个龙族都跟着提升了一个品阶。在人世间,龙王庙不计其数,龙族享尽人世间的供奉与香火。然而,唯有北荒,只有螣蛇大神的神像与庙宇,没有龙王庙。   螣蛇与龙族本就积怨颇深,龙族首领青龙得知北荒之地无人敬畏龙王,便联合四海龙王,决定要给北荒的人们一点教训。   北荒本就天气恶劣,虽有螣蛇之力庇佑,但天时四季依旧不在他的管辖之内。   那一年,北荒大旱,土地龟裂,原本长势喜人的稻谷眼见着一天天地干死在地里。土地缺水,庄稼长不出来,牲口也断了草料。人们没有办法,到处寻水,却是一无所得。   螣蛇庙内挤满了香客,人们请来法师做法,祈求螣蛇降雨。   万千民众的祈祷之声传入云霄,螣蛇站在云端,看着自己治下的子民们如此模样,心中实在是不忍。   于是,他去了昆仑仙山。   “女娲大神,因何北荒之地今年滴水未降?”螣蛇站在女娲的面前,蹙眉责问。   女娲坐在石台上,半阂着双目:“螣蛇,北荒有此劫,避不过。”   螣蛇不懂,他也不想懂。他向来看不上女娲与伏羲那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女娲这里得不到答案,他索性去找了青龙。   天下雨水皆归龙族调配,他就不信,连龙族也不清楚为什么。   龙族早就有意刁难螣蛇,自然也不会给他什么答案。怒极之下,螣蛇竟然率领二十二星将毁了四海龙宫,屠杀龙族无数,更将青龙压在南山巨石之下,断其爪,斩其尾。   女娲得知此事,便命魁役前去。魁役虽为战神精血所化,但他终究不是真神。虽然救了龙族残部,也不能阻挡螣蛇毁天灭地一般的气势。   回到北荒之后,螣蛇将自己的神殿沉入北荒之海,一把火烧了整个北荒。无人得知他为何要烧了北荒,那些曾经受他庇佑的百姓,在火海中惊恐尖叫。螣蛇庙宇轰然倒塌,神像碎裂……一时之间,整个北荒生灵涂炭。   最终,还是女娲率领龙族残部,连降七日大雨才熄灭了螣蛇的这一把火,而北荒之地也变成一片汪洋,成为现如今的北泽。   至于螣蛇,他亲手杀了手下二十二星将,就在他要自裁之时,被女娲收入了锁魂钟中,困守万年……   凌楚云张大了嘴巴,眨巴着眼睛,话都说不利索:“他为何……那不是……”   顾清风摇头:“无人知晓,当年螣蛇为何要放那一把火。”   “所以说,你看,他当初凭一己之力就差点灭了整个龙族,现在以我们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梦貘耸肩。   凌楚云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抚着心口,指尖触及顾清风送他的那颗夜明珠,猛然之间想起什么:“哦,这就是你之前跟我说的,你对龙族有恩?”   顾清风颔首:“嗯,当年我奉女娲之命救了龙族残部,所以,直至今日,龙族依旧将我视为座上宾。”   凌楚云摸着胸前的夜明珠:“难怪啊,这么好的夜明珠,你都能拿到。”   顾清风笑了一下,随即又叹息道:“只是龙族经此一役损伤惨重,青龙作为神兽更是身受重伤,在昆仑仙山修炼千年才得以恢复。螣蛇本在锁魂钟内,钟破之时,他便逃了出去……”   思及三千年前的往事,顾清风蹙起了眉头。   当年是谁打破了锁魂钟,凌楚云已经从叶隐川口中得知,他盯着顾清风看了看,只能在心里腹诽:“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其实,当年女娲已经算到北荒之难,她说这都是天道使然……”顾清风还未说完,就被凌楚云打断了。   “什么天道使然?!”凌楚云一甩衣袖,“当初若不是北荒大旱,螣蛇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依我看来,就是那帮大神对百姓不闻不问,龙族故意刁难,才会让螣蛇铸成大错。他那一把火,不是要烧了北荒,而是逼着女娲让龙族来降雨。”   叹息一声,凌楚云看向顾清风:“只是可怜那二十二星将,就算不被螣蛇杀了,也必定是要被关进锁魂钟里。”   他话音落下,在场众人都盯着他。   梦貘缓缓的给他竖起一个大拇指:“普天之下,大约只有你敢说这样的话了……”   “我说错了吗?”凌楚云扫视众人一圈,“我不记得我活着的时候都经历了什么,但我记得,有个人跟我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就算是天上的神明,也有犯错的时候。”   听闻此言,众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看向顾清风。   顾清风不自在地抬手,手掌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往事不提也罢。为今之计,是要先想办法解决鬼市动乱一事。”   说到这里,身为鬼市监管者的帝江与梦貘竟然都不说话了。夜游看了看顾清风,张了张嘴,却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四大鬼差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凌楚云上前一步,拉了拉顾清风的衣袖:“用捉鬼令呢?”   “他是上古大神,况且捉鬼令只有你能催动,但你的灵力……”顾清风没有再说下去。   凝视着顾清风的双眼,凌楚云拉着他走到一旁,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顾清风,你实话跟我说,我体内的封印,是怎么回事?”   顾清风眸色一凛,他瞥向梦貘,一记眼刀就杀了过去。   梦貘浑身一个寒颤。 第五十一章 螣蛇(六)   当年,为保凌楚云魂魄不散,那道封印是顾清风亲自加上去的。如今,被当事人这样直接责问,他竟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做何回答了。   看出顾清风似有苦衷,凌楚云也不逼问,他拍了拍顾清风的肩膀:“得了,你既不愿说,我也不强求。但如今,鬼市这般境地,身为地府幽冥的阎王,我总该出点力的。”   凌楚云虽然平日里胡闹惯了,但若真有什么事情,他也是绝不含糊的。他是怎样的性情,顾清风自是比谁都清楚。   想了想,顾清风道:“我虽不能告诉你封印一事,但关于螣蛇,或许我们还有其他方法。”   “其他方法?”凌楚云皱眉,“什么方法?”   顾清风看向阎王殿中众人:“恐怕,我们要去一趟北泽了。”   “北泽?”夜游上前一步,“顾大人,你是想去看看沉入北荒之海的螣蛇神殿?”   顾清风点头:“没错。”   马面摸着自己的下巴,来回踱着步子:“当年,螣蛇将自己的神殿沉入北荒之海,神殿中的一切都跟着深埋海底。我记得,当初龙族想要去寻找海底的神殿,可他们找了千年,都没有找到。从那之后,就有传言,螣蛇在沉没神殿之时设下封印,无处可寻。”   “都找不到的地方,去那里干什么?”凌楚云听得一头雾水,“而且,这跟我们解决螣蛇,有什么联系吗?”   顾清风浅笑:“一个天神所居住的神殿,可不仅仅是一座宫殿那么简单。其中隐藏着各种法器,也有许多关于天神的秘密。”   听闻此言,凌楚云立时双眼放光:“那我们快去啊!”   没想到,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怎么了?”凌楚云看向顾清风。   顾清风:“若是螣蛇真的为神殿设下封印,我们恐怕也未必能找到神殿所在。”他略想了想,作出部署,“依我之见,此次北泽之行,由我与楚云前往。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驻守地府。梦貘、帝江,还有夜游,你们重伤未愈,就留在地府养伤。”   “大人,无妨吗?”马面显出担忧的神色。   顾清风拉过凌楚云的手掌,拇指在衣袖下轻轻摩挲着对方的手背,望着他,露出一抹笑容来:“无妨。”   凌楚云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别开视线。   至于其他人,也就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了。   交代好地府事宜,顾清风便带着凌楚云一起离开了。   北泽之地早已荒芜,只有漫无边际的沼泽水域,曾经的城郭街道也在岁月的流逝中只剩下了断壁残垣。青苔爬满了断墙,藤蔓缠绕着残柱,放眼望去,整个北泽都透着一股荒凉。   “这就是北泽?”站在云头,凌楚云望着脚下的这一方土地,心中不免觉得唏嘘。   “正是。”顾清风望向远方,“只是可惜了……”   凌楚云转头看向对方:“你曾见过这里的繁华,是不是?”   顾清风垂眸浅笑:“是啊,阡陌交通,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当年的北荒真是八荒之中最繁华之地。”   二人一起沉默,既为这往日的繁华不再,也为螣蛇的一念之差。   凌楚云打起精神,拍了拍自己的面颊:“算了,往事不提,我们干正事要紧。”   顾清风微微颔首,带着凌楚云降下云头,二人还未落地,就听到身后一个嘹亮的女声:“来者何人?!”   凌楚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顾清风的怀里躲。   顾清风转过身,正看到身后站着一名少女,那女子一身红衣,束马尾髻,手执一把三叉戟,面容姣好,只是眼神着实凶狠。   拱手作揖,顾清风自报家门:“在下地府判官,顾清风。”他又指了指身后的凌楚云,“这是地府阎王,凌楚云。”   那少女听了这话,立时收了手中的兵器,神色也变得惊喜:“顾大人!是我啊!”   “你是?”顾清风不解蹙眉。   凌楚云在他身后拉了拉他的衣服,低声道:“怎么着?你认识啊?”   顾清风摇头:“我并无记忆。”   “那她怎么一脸欣喜?”凌楚云用下巴指了指那少女。   顾清风也是一脸的纳闷。   那少女见二人交头接耳,笑道:“顾大人,我是小锦鲤啊!当年跳龙门,跳了一半我就摔下去了,也就没有化龙,到如今还是一条鲤鱼精。”   顾清风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女,猛然间想起多年前的往事,恍然大悟:“你是……锦绣……”   锦绣上前一步:“正是!”   “你为何会在此处?”顾清风问。   锦绣向着天空行了一礼:“我奉女娲大神之命,在此镇守北泽螣蛇神殿。”   “螣蛇神殿?”凌楚云与顾清风异口同声。   锦绣点头:“正是,女娲大神说,会有人来寻神殿,让我在此等候。她说来人出自地府,若不是,便不可开封印。”   “那不就是我们嘛?”凌楚云喜出望外,这根本就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顾清风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神色阴沉的看向九天,悄悄握紧了拳头,那九天之上的两位大神,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第五十二章 螣蛇(七)   北泽多水,然而凌楚云不通水性,此刻与顾清风一起站在北荒之海岸边,他就一阵心虚。忍不住拉了拉顾清风的衣袖,凌楚云一脸委屈:“顾清风,我不会水……”   一旁的锦绣听到凌楚云的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透亮的蓝色珠子,递到凌楚云的面前:“大人,这是我鲤鱼一族的避水珠,您只要将此珠带在身上,入水便如在岸上。”   凌楚云看着锦绣手上的那颗珠子,那珠子直径约有半寸,握在手心,大小正合适,蓝色的珠子隐隐散发着一层光芒,煞是好看。小心翼翼接过避水珠,凌楚云冲着锦绣露出一个笑容来:“锦绣姑娘,多谢。”   锦绣嫣然一笑,向着凌楚云拱手行礼,丝毫不见姑娘家的柔弱,反倒透着一股子男子气概,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阎王大人,客气了。”   凌楚云得了避水珠,喜滋滋的拿到顾清风面前炫耀:“你看看,好看吧。”   顾清风瞅着凌楚云那副天真样子,不自觉也跟着露出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来,伸手抚了抚对方的头发。   凌楚云被这突然的动作惊到,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整个人傻愣愣地低着头,尴尬的摩挲着手中的珠子。   收回手,顾清风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避水珠:“赶快收好。避水珠也算是鲤鱼一族的圣物,你可别弄丢了,待会儿上了岸还是要还给锦绣的。”   一旁的锦绣看这二人亲密的动作看得呆了,听见顾清风的话才回过神来,她连忙挥手:“啊,不必了,那避水珠就送给阎王大人了。”   “真的?!”凌楚云喜出望外。   “自是真的。”锦绣面容姣好,眉眼弯弯,一笑起来就显出女儿家的娇俏来。   凌楚云整日在地府面对着四大鬼差,要不就是鬼市那几个,实在是许久未见到这般明媚的少女了。他便不自觉多看了两眼,眼神也柔软了几分。   顾清风默默注视着二人,往前一步,挡住了凌楚云的视线,轻咳一声:“闲话就到此吧,锦绣,带我们下海底。”转头,他又不动声色地握了握凌楚云的手掌,“海底奇观虽多,但你切勿贪玩大意。”   凌楚云点了点头,握紧了顾清风的手:“你可别丢下我。”   从掌心传来的冰冷触感让顾清风心中一阵钝痛,微微颔首。   锦绣眨了眨眼,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这才道:“北荒之海地形复杂,二位大人,下水之后一定要跟紧我啊。”   话音落下,锦绣将手中的三叉戟抛向天空,三叉戟落下,直直立在她面前的泥土里。锦绣闭上双眼,双手结印,口中默念咒语。三叉戟在咒语催动下旋转起来,一阵旋风平地而起,锦绣猛地张开双眼,大喝一声:“开!”   只见原本平静的水面被一阵劲风生生劈开,露出一条水路,直通海底。   锦绣将三叉戟拔出,背到身后,转头说道:“二位大人,走吧。”   凌楚云与顾清风对视一眼,跟在锦绣身后走入水路。待三人步入那水路之后,水面又在一瞬间恢复平静,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般。   沿着水路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眼前就出现了一道水门。锦绣站在门前,向着凌、顾二人行了一礼:“二位大人,我的避水咒只能抵达这扇水门,入门之后,便是北荒之海的腹地。只是……”说到这里,锦绣欲言又止。   “怎么了?”凌楚云追问。   锦绣看了看顾清风,这才接着说道:“当初,北荒一场大火,一场水淹,不知死了多少人。这些人的灵魂被困在海底,难以逃脱。久而久之,北荒之海便怨气四溢,水中多有怨灵。尤其是这腹地,怨灵极多,二位大人入水门之后,定要小心。”   听闻此言,顾清风眉头紧锁,转身叮嘱凌楚云:“入水门之后,无论你听到什么声音,或是看到什么景象,都要凝神静心,切不可过度关注。”   凌楚云也知道自己对于怨灵的感知力超常,那种无心却心肺俱裂的痛楚他是领教过的,那种绝望让他恨不得再死一次。   “我记住了。”凌楚云郑重点头,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避水珠。   锦绣再次双手结印,默念咒语,一道金光闪过,水门洞开。   水门一开,顿时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之声。   凌楚云没有防备,整个人都被那尖叫声喝住,呆愣在原地,本就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惨白骇人。   “云儿!”顾清风一手将凌楚云揽入怀中,另一手执着判官笔,在空中画了一个法印,推了出去。   “顾大人小心!”锦绣挥舞着三叉戟,替顾清风挡住了一道水浪。   顾清风搂着凌楚云,口中默念咒语,一道结界张开,将三人罩住:“锦绣,为何如此?”   锦绣叹息一声:“北荒怨念太深,女娲大神耗费千年都不能将这些怨灵超度,才设了这道水门封印,将它们都阻挡在北荒之海腹地。封印近万年未开,如今一开,那些怨灵便汹涌而出了。”   伴随着凄厉的惨叫,海底的怨灵逐渐显现出来。世间怨灵大多面目全非,容貌残破不全,这海底的怨灵又多是火烧致死,形态更加可怖。它们被顾清风的结界阻挡住,只能在结界外嘶吼惨叫。   顾清风扶着凌楚云,低头查看。怀里的人神志尚未清明,眼神恍惚。   “云儿……”轻唤凌楚云,顾清风面露担忧。   锦绣也有些担心:“顾大人,阎王大人这是怎么了?”   顾清风看了一眼锦绣,却并未回答。   就在此刻,凌楚云轻轻推开顾清风,在对方不解的眼神中从怀里掏出了捉鬼令。只见他往前走了一步,将捉鬼令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   金色的光芒从捉鬼令中散发出来,逐渐将整个结界都包裹住,最后将结界外的那些怨灵也纳入其中。尖叫没有了,怨灵们在金色光芒中化为光点,逐渐消散……   “这是……超度?!”锦绣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顾清风咬紧了牙关,握紧双拳,一言不发。 第五十三章 螣蛇(八)   金光所及,怨灵四散。凌楚云一言不发,眼神涣散,只是举着捉鬼令一步步往前走。   锦绣在他身后看得一脸莫名,转头去看顾清风,却发现对方一脸阴沉:“顾大人……”   “舍己身,渡亡灵。”顾清风脸色阴沉,声音也低沉几分。   “顾大人?”锦绣察觉出顾清风似有怒气,她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凌楚云,又看了看顾清风。   顾清风没有答话,只是默默跟在凌楚云身后。   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螣蛇神殿的巨大石门就显现在众人面前。凌楚云停下脚步,举着捉鬼令的手缓缓的落下,无力的垂在身侧。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石门,两眼一翻,整个人竟然直挺挺的往后倒去。   “云儿!”   “阎王大人!”   顾清风与锦绣异口同声。   顾清风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倒下来的凌楚云,对方已经晕了过去。   “云儿?云儿?”顾清风一手扶着凌楚云,一手抚上他的面颊,轻声唤他的名字。   锦绣看向凌楚云,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怎么看都着实让人担忧:“顾大人,阎王大人怎么了?”   顾清风将他手中的捉鬼令收好,打横抱起凌楚云:“先进神殿。”   锦绣闻言,双手结印,解了神殿大门上的封印。石门轰然大开,大殿内一片黑暗。   顾清风抱着凌楚云,与锦绣一起步入螣蛇神殿,待三人走入殿内,那石门又重新闭合。   大殿内不见一丝光亮,顾清风一挥衣袖,原本陈设在神殿内的灯烛被点燃,顿时,整个神殿都被照亮。   没有一般神殿的金碧辉煌,螣蛇神殿的摆设实在是简单朴素。二十二张桌椅陈列在神殿两侧,正对大门的高台上,放着一张藤椅,前面一张紫檀桌案,桌案上还有万年前留下的卷宗文书。   顾清风将凌楚云安置在那张藤椅上,转身翻了翻桌案上的卷宗文书:“这些都是北荒的卷宗……”   锦绣走上前来,探头看了看,说道:“当初螣蛇大神将自己的神殿沉入海底,女娲大神为防龙族来寻,设了封印,殿内一切都维持如初。”   顾清风点了点头:“难怪,龙族寻了千年都找不到神殿所在,原来是女娲。”   案上的卷宗,详细记载了北荒的田地房屋,人口牲畜,天时四季,风土人情。顾清风一一翻看过去,由衷佩服螣蛇当年的治理之力。   “顾大人,阎王大人他……还好吧?”锦绣看了一眼藤椅上昏睡的凌楚云。   顾清风放下手中的卷宗,回身注视着凌楚云,手指抚过对方的鬓角,叹了口气:“灵力耗费太多,暂时昏睡而已,无需担心。”   锦绣应了一声:“那,您到神殿来,要找什么?”   “化龙珠。”顾清风站起身来。   锦绣眨了眨眼:“那是什么?”   顾清风:“蛇修千年成螣,螣过天劫而入八荒。这是古人的记载。其实,螣蛇化龙,需要的就是一颗化龙珠。”   “化龙珠?”锦绣歪着脑袋,皱着眉,那张娇俏的小脸皱成一团。   顾清风环顾神殿一周:“你们鲤鱼一族,修炼千年,跃龙门而化龙。螣蛇却不然,他体内有一颗化龙珠,修炼万年,以化龙珠为引,便可化而成龙。但是,螣蛇当年不屑与龙族为伍,不愿化龙,化龙珠就被他从体内取出,藏于神殿之中。”   顾清风一边说着,一边在神殿内查看。   锦绣紧随其后:“那,找到化龙珠,就能对付螣蛇了?”   顾清风浅笑:“化龙珠也可视作螣蛇的分身之一,此珠本就与他的元神相连,他当初强行取出化龙珠,等于是将自己的元神分割。找到此珠,虽不足以要他性命,但也可压制螣蛇,将他重新封印。”   锦绣双手一拍:“原来如此!”   螣蛇神殿并无多余的装饰,顾清风前前后后看了个遍,也没发现哪里有化龙珠的踪迹,不免有些心急。   “锦绣,这万年来,你确定无人来过此处吗?”顾清风问。   锦绣坚定点头:“我确定。这里有女娲大神的封印,还有北荒怨灵的阻拦,我奉命戍守此处近万年,除了龙族前来寻过,就再也没人来过了。”   顾清风低头沉吟,他确实是焦急了一些。思及此处,顾清风定了定心神,又再次在神殿中搜寻起来。   锦绣也跟着一起,在神殿里四处查看。   就在此时,昏睡中的凌楚云发出一声轻哼,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环顾一周,想要起身,却觉得浑身无力,刚撑起上半身,就又倒了下去。   顾清风听到动静,立刻赶了过来:“云儿……”他小心翼翼将凌楚云扶起,“怎么样?”   凌楚云动了动脖子:“我是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没了力气……”   顾清风探了探对方的眉心,说道:“你只是耗费太多灵力,不用担心。”   凌楚云对此前自己超度怨灵的事情毫无记忆,他只记得水门大开之后他听到了一阵尖利惨叫,之后便没了知觉。   “别想了,你好好休息一下。”顾清风扶着凌楚云坐好,阻了对方追问。   凌楚云张了张口,转换了话题:“你在找什么?”   “螣蛇的化龙珠。”顾清风答。   凌楚云不知道化龙珠是什么,蹙着眉:“找到了吗?”   顾清风摇头。   “那东西,长什么样子啊?”凌楚云问。   顾清风蹲在凌楚云的面前,握住他的双手,仰头看着他:“你不用担心,我会找到的。你现在,就好好的休息。”   面前的这个人,眉目清朗,眼神温和,让凌楚云看得有些呆了。他抽出双手,轻轻托住顾清风的面颊,俯下身子,与他额头相抵:“顾清风,我知道我很废柴,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帮你。”   两人靠得太近,顾清风一下子怔住了。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应了一声:“好。”   锦绣在一旁纠结了半天,实在憋不住了才出声:“二位大人,还找东西吗?”心下却泛起了嘀咕:“这二位大人,敢情是来这儿打情骂俏来的?”   凌楚云与顾清风分开,拉住他的衣袖:“你让我歇着,我就歇着,你快去找吧。找到了,就回地府。”   顾清风捏了捏凌楚云的手掌,点头应下。 第五十四章 螣蛇(终)   螣蛇神殿就那么大地方,顾清风与锦绣将神殿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怎么也不见化龙珠的身影。   锦绣挠了挠头,一脸怀疑地看着顾清风:“顾大人,化龙珠会不会根本就不在这里?又或者,当年螣蛇大神将它带走了呢?”   顾清风叹了口气,抬头看向神殿穹顶:“我不知道。”   凌楚云站起身来,他本就没什么灵力,如今耗费太多,整个人还是显得脚步虚浮。步履缓慢地行至顾清风的身边,凌楚云拉住对方的衣袖:“顾清风,要不……别找了……”   顾清风转头看他,轻轻拉住他的手,却没有接话,只是摩挲着对方的手背,问道:“休息了这么久,你可觉得好些?”   凌楚云望着对面的人,那双眼眸里满是担忧。他叹息一声,回握住顾清风的手:“我没事了。只是,我们离开地府许久,不知道那里如今是怎样的情况。你也说了,这化龙珠能压制螣蛇,或许,他早就将此物带走了也不一定啊。”   顾清风自然明白凌楚云在担心什么,螣蛇强占了鬼市,将手伸向地府,那时迟早的事情。四大鬼差虽然灵力出众,但是遇到螣蛇,他们终究是占不了上风。化龙珠到底在何处,他所知道的也不过是万年前的传说而已,若是那东西真不在这神殿中……   “顾清风?”见对方许久未答话,凌楚云拽了拽他的衣袖。   回过神来,顾清风长叹一声:“你说的有理,化龙珠究竟在何处,谁也说不清。”   “那,就不找了?”一旁的锦绣凑上来,眨巴着眼睛。   顾清风终究是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还是再找找看吧,也许这里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机关或是封印。”   环顾神殿一周之后,顾清风的视线落在神殿中央螣蛇的神像上。他微微眯起双眼,向着神像踱步而去。   凌楚云与锦绣对视一眼,不知道顾清风意欲何为。   站在神像面前,顾清风盯着它看了许久,眼神一凛,他掏出判官笔,下一刻,判官笔就化为一柄巨斧。手起斧落,一道红色的光芒闪过,神像应声而裂。一丈多高的神像轰然倒塌,碎尸落下,烟尘四起。   顾清风往后跃开一步,转身将凌楚云拉进自己怀里护好。   锦绣也赶紧往后退,堪堪躲过那落下的碎石。她抬手挡在了自己的口鼻间,一转头,正看到凌、顾二人搂在一起。   “没事吧?”顾清风低头询问怀里的人。   凌楚云微仰着头:“没事。”   锦绣翻了个白眼,视线落在已经被毁的神像上,暮然睁大了双眼,也顾不得其他就大叫起来:“顾大人,您快看!”   顾清风闻言,转身看向锦绣所指的方向。   在一片废墟的上空,一颗隐隐透着金光的珠子正悬停在那里。那珠子不过一般夜明珠大小,色泽却十分温润,周围一圈柔和的光晕,显得煞是好看,还带着一点神圣之感。   “化龙珠……”顾清风喃喃自语,刚想上前去取,却感觉身边一人走过。他这才发现,凌楚云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去。   “云儿?”顾清风一把将他拉住,对方缓缓转过身来,眼神却是涣散的。   顾清风浑身一震,他紧紧拉住凌楚云,想要遮挡他的视线,不被化龙珠蛊惑。   可凌楚云就像被人夺了心智一般,在顾清风的怀中挣扎起来。   顾清风怕伤着他,也不敢太过用力。   正逢此时,螣蛇神殿一阵晃动,锦绣惊觉不妙:“不好,有人破了封印!”   “什么?!”顾清风愕然。   锦绣还未来得及解释清楚,一个人便稳稳落在了残破神像的上空。那人一身玄衣,眉目张扬,唇边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他左手背于身后,右手正托着那颗化龙珠!   “螣蛇?!”顾清风咬牙。   锦绣闻言,不觉惊讶:“他就是……螣蛇大神?!”   螣蛇居高临下,平添几分睥睨天下的雄霸之气:“我真是没想到,你竟然打起了这颗珠子的主意。”   顾清风怒目注视着螣蛇,唇瓣紧抿,面色阴沉。   “这珠子与我心脉相连,你动了它,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螣蛇盯着手中的化龙珠,许久,才缓缓的抬起眼眸来,看向顾清风。   顾清风一手拉着凌楚云,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咬牙切齿:“你对他做了什么?!”   螣蛇仿佛这才发现凌楚云一般,微眯了双眼,唇角挂着一抹邪魅的笑容:“你应当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不愿便不会发生。你只知道化龙珠可以助我飞升成龙,但你不知道,这珠子还有唤醒前尘之力。”   一股寒意从脚底灌入,顾清风搂紧了凌楚云:“你……是故意的……”   螣蛇哈哈笑了两声:“你以为,我为什么可以回来。我虽看不上九天上的那两位,但有些交易,我觉得做了也无妨。”   “你什么意思?”顾清风心下一沉。   螣蛇笑而不语,他将化龙珠抛向空中,现出真身原形,一条金黄的巨蟒盘旋而上。蛇口大开,血红的蛇信煞是骇人,它一口将化龙珠吞下,整个螣蛇神殿霎时间狂风四起,被一阵黑暗笼罩。   “顾大人!”锦绣双手紧握三叉戟,背靠神柱,才勉强立住身型。   顾清风张开结界,抵挡螣蛇化龙的这一阵邪风。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停,黑暗散去,一条金龙盘旋在神殿上空。那是,螣蛇所化。   锦绣瘫倒在地,扶着三叉戟,仰起头来看着空中的巨龙。   那巨龙缓缓凑近顾清风,龙须飘扬,眼眸如琉璃宝珠,其中倒映着顾清风惨白的脸色。   “顾清风,封印已破,你终究逃不出去。”话音落下,巨龙腾空而上,冲破神殿穹顶,破北泽而出,消失于远空之中。   神殿顶破,北泽的海水灌入。锦绣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到顾清风身边,张开结界,将他二人护在其中。   凌楚云不知何时晕了过去,此刻正躺在顾清风的怀里。他的眉心显出一道红色符咒,下一刻,那符咒便消散了…… 第五十五章 前尘(一)   凌楚云睁开双眼之时,周围只有一片黑暗,就连自己的感觉都变得迟缓。他试着抬起手臂,凑到自己眼前,明明已经近在眼前,他却依然什么都看不到。   “你来了。”   虚空之中,传来一声温柔的声音,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谁?谁在说话?”凌楚云四下里张望着,伸出手试探。可是,除了黑暗,再无其他。   “你无需管我是谁,你且看看,他是谁吧。”那声音越发飘渺。   话音落下,便有一阵风吹过,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仿佛就这么被吹散了,世界豁然开朗。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凌楚云下意识闭上了双眼,抬手遮挡。   “你怎么总是不说话?”   那是……他的声音?!   凌楚云猛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少年趴在一口大钟上,望着底下盘腿而坐的男人,眨了眨眼,出声询问:“你怎么总是不说话?”   男人貌似吃了一惊,缓缓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很是斯文的面容,眉目清朗,叫人看着舒心。他仰头望着少年,蹙起了眉头:“你是何人?”   那少年浑身笼罩在一层金色的光晕里,单手托着腮,双腿翘起,来回晃动着。他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张开眼的时候就看见你坐在那儿了,我看了许久,从不见你说话。只是那时候,我还未成形,也无法与你交谈。”   男人站起身,整了整一身的袍子,望着少年思忖了片刻,问道:“你可否下来?”   少年叹了口气:“我大约无法离开这口钟。”   “钟灵?”男人皱眉,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女娲大神曾与他说过,塑钟之时落下一滴泪,只怕将来会化灵。   少年探着头,追问:“什么是钟灵啊?”   男人重新坐下,缓缓道来:“这口钟,名为锁魂钟,是女娲与伏羲两位大神所塑,为的是镇压这世间的恶鬼邪灵。女娲大神悲悯众生,塑钟之时落下一滴泪水,想必你便是那泪水所化,亦是这口钟的钟灵。”   “泪水?”少年似懂非懂,他坐起身,一双腿在空中晃悠:“嗯……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望着他:“魁役。”   “魁役?”少年歪着脑袋,“虽说难听了些,但好歹也算个名字。”   魁役轻咳一声:“此名,是女娲大神所赐。”   少年蹙眉:“她怎么没给我取个名字?”嘟着嘴巴,少年看上去很是不满。   魁役无法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过了许久,少年仰头望着幽冥地府上方的一片漆黑,问道:“呐,魁役,你知道这黑暗之上是怎样的世界吗?”   魁役顺着少年的视线看过去,往日的记忆涌入脑海,在那些充斥着杀戮和鲜血的过往之中,仿佛也有那么几日,风和日丽,渚清沙白……   “你去过吗?”少年低头看他,眼中充满了期待。   魁役点了点头:“去过。”   “那给我讲讲吧。”少年露出欣喜的笑容。   “好。”魁役应下,将那所剩无几的美好记忆都尽数说给少年听。   他们说了许久,一个坐在钟下,一个趴在钟顶。日复一日,终于,魁役的故事讲完了,少年却越发向往那外面的世界。   “决定了!我以后,便叫云儿吧!”少年站在钟顶,双手叉着腰,微微仰着下巴。   魁役正在擦拭他手中的一把斧子,低头浅笑:“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少年笑道:“不是你跟我说的吗,天上的云随着风走,看尽山河湖泊,众览人间百态。我虽出不去,却也从你的故事里阅尽风华,我就是那随风而动的云。而你……”少年注视着魁役的身影,“就是那推着我动的风……”   魁役抬起眼眸:“风?”   少年顺着钟滑下来,坐在了魁役的身边:“对呀。你这名字太难听了,往后,我就叫你清风,你就叫我小云,我跟着你就可以知道外面的世界。”   魁役定定看着他:“你很想去看外面的世界?”   少年点头:“想啊。可是……”垂下眉眼,“我又出不去。”   他是钟灵,是女娲眼泪所化,可惜,他终究是离不开这口钟。不仅如此,时日久了,他才发现,他的存在不仅是为了镇压,更是渡化,以自身的灵力为引渡化那些恶灵。或许,总有一日,他的灵力会耗尽,而他也会从这世间消失吧……   魁役没有说话,抬手抚了抚少年的头顶。 第五十六章 • 前尘(二)   眼前的景象在一瞬间化为齑粉,凌楚云甚至来不及反应,所看到的场景就已经改变。   一道红光带着毁天灭地一般的气势,自上而下劈下,轰然巨响之后,锁魂钟应声而裂。笼罩在钟外的金色光晕炸裂,黑气四溢,带着凄厉的惨叫声从破碎的锁魂钟里四散而去。   “魁役!”钟灵悬浮于半空,眼中满是惊惧。   魁役喘着粗气,手中的巨斧还闪着骇人的红光。他缓缓的抬起头,看向钟灵。   没有了锁魂钟的束缚,钟灵飘至魁役的面前,一把将他抱住:“你不要……不要为了我……做傻事……”眼泪顺着眼眶落下,落在魁役的胸口。   魁役闷哼一声,才发现心口的位置被钟灵的眼泪灼伤,留下了两个伤痕。他无暇顾及,低沉着嗓子:“我不愿……不愿看你牺牲自己。”   钟灵摇头:“这是我的宿命,是我的职责……”   “那就让我,毁了这宿命!”魁役挣脱开钟灵,巨斧再次落下,本就被他劈得裂开的锁魂钟这一次,彻底的碎裂了……   钟灵感觉身体一震,他看着那些恶灵因钟破而逃,他却无能为力。他是钟灵,锁魂钟破了,他又会怎样呢?   打破了锁魂钟的魁役转头看向钟灵,在对方消散之前,用一张符咒将他的灵识聚集。他带着这张符咒,来到了奈何桥边。   “送他入轮回。”将手中的符咒递到身穿斗篷的女子面前,魁役说道。   那女子摘下斗篷,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说道:“你打破了锁魂钟?”   魁役:“没错。”   女子倒吸一口凉气:“魁役!你是要毁了这三界吗?!”   魁役单膝跪地:“我只求孟婆,送他入轮回!”   孟婆站在奈何桥头,看着冥河对岸乱成一锅粥的幽冥地府:“你疯了。打破了锁魂钟,恶灵四散,三界必遭劫难。女娲和伏羲,不会放过你的!”   魁役咬牙:“我犯的错,自会承担。但我不愿,看到他为了那些腌臜之事牺牲自己。”   孟婆回身看他,叹了口气:“魁役,以己度人,那便是他的宿命。”   魁役抬起头来,眼眸血红:“我不信命,更不信,这所谓天道。”   他的出身,孟婆是知道的,她蹲下身,接过那张符咒,苦笑:“可你知道吗?钟灵由女娲眼泪所化,只有一魄,他如何入得了轮回?”   魁役身形一顿,下一刻,他就抬手结印按压在自己的眉心,强行将自己的一魂拆了出来。将这一魂注入符咒之中,与钟灵的灵识相融合,原本被符咒禁锢的灵识渐渐又生出一个半透明的少年形态。   魁役划破手指,以血入咒,点在少年的眉心。一道红光隐入,少年的身形则更加稳固。   “我已将我的一魂封印在他体内,不论如何,请孟婆送他入轮回。”魁役拱手行礼,语气无比坚定。   孟婆知道,她今天若不依了他,只怕就算这地府塌了,他也不会有丝毫动摇。摇了摇头,孟婆将魁役扶起:“魁役,就算有你的这一魂,我强行将他送入轮回,他转世之后必然心智不全、英年早逝,你当真要这么做?”   魁役点头:“他心智不全,我便护他永世;他英年早逝,我便随他而去。”   “你……”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孟婆闭上双眼,一甩衣袖,”魁役,我便成全你。“   话音落下,孟婆阖上双目,双手结印,口中默念咒语,那少年便缓缓悬于半空。虚空之中露出一个黑洞来,孟婆猛地睁开双眼,一挥手,少年便被一阵风卷入黑洞,消失无踪。   黑洞缓缓消失,孟婆转过身来,看着魁役:“他已入轮回……”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喉咙,为何她的声音会这般苍老?   未及细想,一缕发丝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滑下来,竟是银白的颜色。   “孟婆……”魁役惊讶地看着孟婆。   孟婆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枯槁如同朽木,她不知何时已佝偻了身子,不用去看,她也知道此刻自己的面容必然也是一副苍老的模样。皱眉苦笑,孟婆摇了摇头:“逆天而为,这天谴来得未免太快。”   “是我的错。”魁役垂首。   孟婆却摆了摆手:“这天地之间,沉闷太久,该有些人来打破规则。魁役,你且随他去吧,地府之事,我替你兜着。纵是女娲与伏羲,也要敬我三分。”   魁役对着孟婆行了大礼:“来日,我必将赎罪!”语毕,魁役转身而去。   孟婆望着那人的背影,缓缓站直了身子,恢复成那美颜女子的模样,唇边挂着一抹不明所以的微笑:“我倒要看看,这局棋,你们要怎么下。”   猛地回头,看向虚空中的一点,孟婆那双妖冶的眼眸危险地眯成一条缝。可她终究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   凌楚云吓得倒退一步,那一刻,他明明看到孟婆看向了自己的方向。抚着心口,他自觉心中有千斤重。他眼前所见的一切,虽是幻影,却也不算是幻影。看到现在,他已然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和顾清风的过往。   顾清风是战神刑天精血所化的魁役,而他就是那女娲泪水所化的钟灵。   他之前就曾在抱怨,到底是谁打破了锁魂钟,如今看来,锁魂钟破,他或许也有责任。   可是……   “孟婆为什么要骗顾清风?”凌楚云自言自语,越发觉得事态复杂。 第五十七章 前尘(三)   斗转星移,三千年光阴在凌楚云的眼前如走马灯一般忽闪而过。不管轮回几世,也不管他是怎样的身份,只有两件事不曾改变。一是他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岁,二是顾清风必然陪在他的身边。正如孟婆所说,魂魄不全的钟灵被强制送入轮回之后,生生世世,心智不全,英年早逝。   凌楚云盘腿而坐,单手托腮。思绪纷杂之间,耳边却传来孩童的声音,他循声望去,竟然看到了幼年的自己。   ———————————————————————————————————————————   “哈哈哈!傻子!”   “快看傻子又出来了!”   “柳家堡,凌员外,生个傻子当成宝;流口水,淌鼻涕,傻子尿床臭三里!”   “打他!打他!”   一群穿着麻布衣的孩子围着小小的凌楚云又骂又打,捡起地上的石子土块往他身上砸。   凌楚云抱着脑袋缩成一团,锦缎制成的衣服上沾满了泥点子。他出生时在他娘肚子里憋了一会儿,是不大聪明,可他也绝没有到傻子的程度。奈何他身子又弱,自幼就总是被村里的孩子欺负。除了抱着脑袋哭,他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你们在干什么?!都给我滚开!”不远处传来一声断喝,那声音虽听着稚嫩,语气里却透着十足的威慑力。   那帮孩子回头看了一眼来人,立刻作鸟兽散:“啊!是顾清风!顾清风来啦!快跑!”一边大声嚷嚷着,那帮孩子丢下被欺负的凌楚云就快速跑开了。   顾清风叹了口气,走到凌楚云的身边:“小云,他们走了,快起来。”   听到顾清风的声音,凌楚云瑟瑟地抬起头来,一张小脸满是泪痕,灰头土脸的。看见来人,他也不管自己身上的脏污会不会沾到对方身上,一把将人抱住:“呜呜呜……清风……风……疼……”   顾清风将人从自己的怀里拉开,无奈看着他,捏着袖子擦了擦对方的花脸:“别哭了,脸都花了。哪儿疼?让我看看。”   凌楚云吸了吸鼻子:“肉疼……”   顾清风叹了口气:“跟我走。”   牵起凌楚云的手,顾清风小大人一般领着他往前走。凌楚云乖乖被他牵着,时不时吸溜一下鼻子,那样子实在有些滑稽。   顾清风领着被人欺负过的凌楚云走进自家大门,管家迎面撞上,登时就叫了起来:“哎呦喂!我的少爷啊,这是……这是怎么了?”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小少爷,管家瞪着眼珠子,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顾清风还没开口,凌楚云又哭了起来:“呜哇!管家爷爷……他们打我……”   管家凑过去,摸了摸凌楚云的脑袋:“我的云少爷诶,快,快进屋,让少爷给您瞧瞧……”   顾清风看了看管家满脸的担忧,挥了挥手:“管家爷爷,你去忙吧,小云我来照顾就好了。”走出几步,他又回头对管家道,“对了,麻烦你让厨房做一些核桃酥和桂花糕,做好了送到我房里来。”   “好的,少爷。”管家应下,便转身往厨房走。   凌楚云擦了擦眼泪:“顾清风,我饿了……”   顾清风浅笑,抬手在对方的鼻子上轻刮了一下:“先看看哪里疼,弄干净了,点心也就做好了。”   凌楚云破涕为笑:“嗯!”   ———————————————————————————————————————————   顾清风与凌楚云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二人却是云泥之别。顾清风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天才,而凌楚云,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傻子。可是大家也都知道,顾、凌两家是世交,凌楚云再傻,也有顾清风罩着他。   坐在顾清风的床上,凌楚云被脱了衣服,小小的身体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石头砸出来的淤青。   顾清风皱着眉,暗暗咬紧了牙关。他从柜子里拿出药膏,小心翼翼地给凌楚云上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又不是第一次被欺负了,遇见了就不知道躲着走?”   凌楚云坐在床边,晃荡着两条小细腿,低着头嘟囔:“我躲了……他们骂我……”   给对方上好了药,顾清风又从衣柜里拿出干净衣服:“下来,穿衣服。”   凌楚云跳下来,张开了双手,任由顾清风替他更衣。   顾清风手法熟练的给他换上衣服:“转过来,系带子。”   “哦。”凌楚云应一声,乖乖转过身来。   穿好了衣服,顾清风又拉着凌楚云到镜子前坐下,拿起木梳,小心翼翼给他梳理满头乱糟糟的头发。   “好了。”顾清风看着被自己收拾干净的凌楚云,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凌楚云嘻嘻笑起来:“顾清风你真厉害!我不疼了,也变干净了!”   顾清风比凌楚云略高了一些,抬手拍了拍小孩的脑袋:“你啊。”   “顾清风……”拉住顾清风的袖子,凌楚云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我饿……”   “知道了,知道了,你等等,我去厨房看看。”顾清风刚要出门,迎面就碰上了自己的乳母。   “二位小少爷,点心来了。”乳母面容慈祥,手中捧着两碟子点心,香气四溢。   “哇!是桂花糕!桂花糕!”凌楚云向来鼻子最灵,闻着桂花的香气就高兴得跳了起来。   “哎哟,云少爷,您可小心着点。”乳母见凌楚云上蹿下跳的,赶忙放下点心,在他身边照应着,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顾清风摇了摇头,在桌前坐下,沉声道:“小云,你再跳,就不给你吃了。”   语音刚落,凌楚云就乖乖坐好,笑嘻嘻的等着顾清风投喂。   乳母这才松了口气:“二位少爷慢用,老奴退下了。”   “乳母慢走。”顾清风礼貌得回礼。   这边乳母刚走,凌楚云就抓起一块桂花糕,塞进了嘴里:“好吃!”   顾清风看着他吃得满脸都是点心屑,抬手替他擦去:“都这么大了,吃东西还这样,弄得满脸都是。”   凌楚云抬眼,嘻嘻笑起来。 第五十八章 前尘(四)   十五岁那年冬天,顾清风跟着他爹去外地办事,回来却得知凌楚云病了许久。他心急火燎地冲进凌家,一身风尘仆仆。待他跨进凌楚云房门的时候,一不留神,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顾少爷!”守在凌楚云床边的小厮——福顺——瞧见顾清风摔倒了,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您还好吧?可有伤着?”   顾清风无暇顾及,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躺在床上的凌楚云,拉着福顺的手,颤着声音问:“小云……小云怎样了?”   福顺扶着他在凌楚云的床边坐下,叹了口气:“您随顾员外走后不久,少爷就被学堂的孩子欺负了,那帮小崽子真不是个东西!这大冬天的,竟然诓着少爷跳了冰河!这人是被救上来了,可少爷受了寒气,就这么病倒了,连着好些日子高烧不退。大夫来了好几个,总算是把烧给退了,可少爷……这都躺了半个多月了,总不见大好……”   顾清风伸手探了探凌楚云的额头,没有吓人的高温,让他稍稍松了口气。他转头看向福顺:“知道是谁诓他的么?”   福顺点头:“知道,就那几个总欺负少爷的。少爷出事之后,他们都被学堂里的先生训斥了一顿,回家又挨了打,老爷心善,没有追究。”   顾清风没说话,只轻轻握住了凌楚云的手掌。也不知是不是他养尊处优惯了,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手掌跟个小姑娘似的,细皮嫩肉的。   过了半晌,顾清风才幽幽说道:“回程的时候收到管家的信,知道他病了,就在路上请了个顶好的大夫。我顾念着他,一个人骑快马赶回来的,那大夫和我爹还在路上,要明天才能到,今晚我守着他。”   福顺瞅了瞅顾清风,上前一步:“顾少爷,小的知道您在乎我家少爷,可您这一路赶回来也怪辛苦的,要不您还是回去歇着,少爷这儿有我呢。”   顾清风低垂着眉眼,声音也有些闷:“无碍。”   福顺看着顾清风那一张少年老成的面孔,叹着气又劝:“那您……至少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小的就在这儿等您,可好?”   顾清风盯着凌楚云看了半天,缓缓站起身来:“也好。”   说罢,他便转身走出了屋子。   ————————————————————————————————————————   浴桶里的热气升腾起来,顾清风顺着桶壁缓缓下滑,直至热水浸没头顶。他在水下睁着眼睛,血色一点点从眼底泛起,内心的杀戮欲望在疯狂的嚎叫,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站在血泊中,周围是散落的残肢……   “顾少爷!”   福顺的声音将顾清风的神志唤回,他猛地从水里钻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事?”努力压抑住内心的咆哮,顾清风闭上眼睛,握紧了双拳。   “哦,我家少爷醒了,吵着要见您。”福顺隔着房门,大声回答。   顾清风睁开双眼,眼底的血色已经褪去,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底的激荡:“我知道了,我这就来。”   门外的福顺应了一声:“是,那小的先回去了。”   屋内,顾清风见福顺已经走了,便从浴桶里走出来,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他张开手心,被指甲刺破的皮肤正在渐渐愈合。   整理了一下衣带,顾清风便往凌楚云的房间走去。   ——————————————————————————————————————————   凌楚云刚醒过来,依旧头昏脑胀的,他委屈地看着赶过来的顾清风:“顾清风……”瘪着嘴,凌楚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就像一个无助的小鸟,细细的手指拽着顾清风的衣袖。   顾清风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放低了声音问他:“烧退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凌楚云吸溜了一下鼻子:“我饿……”   顾清风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躺了这么些天,都没好好吃饭,是该饿了。我让乳娘给你做桂花粥吃好不好?”   凌楚云听见“桂花粥”三个字,立时就扯着嘴角笑起来。   瞧见对方笑了,顾清风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福顺:“福顺,你去通知我家乳娘,让她做些桂花粥来。”   一边应着,福顺一边就走了出去,房里便只剩下凌楚云与顾清风二人。   顾清风扶着凌楚云坐起来,轻轻把对方的手掌握在手心里,一边摩挲着,一边问他:“那些人跟你说什么了,竟让你跳进了那冰河?”   凌楚云的脸色不好,卧床太久,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此刻那张秀气的脸上,一双眼珠子显得尤为突出:“我说你跟你爹出去了,要很久才回来……”   顾清风:“嗯。”   凌楚云缩了缩脖子:“他们说你不回来了,还说你嫌弃我是个傻子……”   顾清风:“然后呢?”   凌楚云眨巴了一下眼睛:“然后……我就跟他们吵起来了……我说我不是傻子!我说你一点也不嫌弃我……再然后……再然后……”   顾清风抬起眼睛:“什么?”   凌楚云半张脸都缩进了被子里:“他们就把我推进了河里……”   顾清风手上的动作停了:“不是你自己跳的?”   凌楚云抽回自己的手,一把掀开被子:“我又不傻!我才不会自己跳河,你跟我说过的,河里很危险,有吃人的鱼!我记得的!”   “那我怎么听福顺说,是你自己跳下去的?”顾清风重新抓住对方不安分的手臂,塞回被子里。   凌楚云委屈地皱起眉头:“我才没有……”   “那你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吗?”顾清风给凌楚云理了理散乱的头发。   凌楚云摇头:“我不知道……我怎么回来的……”   顾清风也没再追问。   恰好,福顺端着粥走了进来:“少爷,粥好了!”   一阵桂花香弥漫开来,凌楚云又眉开眼笑起来:“桂花粥!桂花粥!”   顾清风接了粥,喂凌楚云吃下,又给他喂了些汤药,最后塞了颗糖在对方的嘴里,哄着他睡了才叫着福顺走出了屋子。   “福顺,我问你,小云到底是怎么落水的?又是怎么回来的?”顾清风站在院子里,背对着福顺,双手负于身后。   福顺想了想,答:“那天少爷落水后,是一个丫头来报的信,然后是我带着家丁去把少爷救回来的。我们到河边的时候,正瞅着几个孩子乱作一团,就抓住了问话。那些小崽子就说,是少爷自己跳的河,说什么要找宝贝。”   “他们说的?”顾清风转过头。   福顺点头:“是,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少爷已经在水里扑腾一会儿了。还好就在岸边不远的地方,水也不算太深,不然的话……”瞅了一眼顾清风森冷的表情,接下来的话,福顺没敢再说下去。   顾清风垂下眼眸:“福顺,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都有谁欺负了小云?还有,是谁说我嫌弃他的?”   福顺想了想,掰着指头算:“李家的二小子,张家的那个,王大娘的孙子,还有朱屠夫家的那个小胖子……我那天瞅见,就他们几个。”   顾清风面无表情,双手缓缓握成拳头,这几个都是平日里在学堂就惯会欺负人的。只不过碍着他,从来不敢对凌楚云怎么样,趁着自己外出办事,这几个小鬼居然耍起阴招来了。   福顺用眼角余光瞅着顾清风的背影,心里直打鼓。这位顾家少爷自小就不是好惹的,虽说生的眉清目秀,骨子里却透着股狠劲儿,也就唯独对他家少爷有些特别。   “你去休息吧,我守着小云。”顾清风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屋里走。   福顺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回到屋内,顾清风在床边坐下,伸手抚了抚凌楚云的脸颊。   凌楚云睡得正熟,微张着嘴巴,发出小小的呼噜声。他的低烧已经退了,脸颊上却还是有一团红晕。   顾清风将手掌贴在凌楚云的额头,一缕红光若现若现,片刻之后,后者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   ————————————————————————————————————————   那天夜里,那几个欺负凌楚云的孩子都做了同一个噩梦,他们被人抓着脑袋不停的摁进冰冷的河水里,在床上哭喊着,却怎么也叫不醒,把家里搅得鸡飞狗跳,一夜不得安宁。   第二天,那几个孩子都仿佛真的在冰河里待了一夜一般,个个高烧不退,满口胡话,活活都烧成了傻子…… 第五十九章 前尘(五)   大红的喜轿经过长街,迎亲的队伍停在了红木的大门前,新娘被喜婆搀着,跨过门槛,在一片乐声之中钻进了轿子里。   喜婆满面笑容,一挥手绢,扬着嗓子叫到:“起轿咯!”   唢呐声响,轿夫半蹲下身子,腰上使力,那顶喜轿便摇摇晃晃着被抬了起来。   凌楚云坐在迎亲的高头马上,一身红艳的喜服,胸前还有一朵鲜红的绸花。他刚及弱冠,还带着一丝少年的青涩,坐在那高头大马上,怎么看都有些违和。别人家迎亲的新郎都是笑意盈盈,他却面无表情。   “这新郎官儿怎么回事?”   “咳,怕是瞧不上这小门户的,可有什么办法,总得给他爹冲喜不是?”   “话说回来,这凌员外也是家门不幸,生了个傻儿子,自己又一病不起,唉……”   “谁说不是呢。这冲喜的法子也不知道行不行,要是不行啊……”   “快别嚼舌根了,当心让顾家少爷听了去!”   围观的邻里七嘴八舌,早就议论开了。   凌楚云淡淡扫了一眼那些人,悄悄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他垂下头,脑袋里都是顾清风看着他的样子。   今早出门前,那人就站在院中,静静凝望着他换上喜服,戴上红花,被人推搡着爬上那高头马。凌楚云本想与他说些什么,可顾清风却转身走了。   “我也不想的……”凌楚云越想越委屈,撇着嘴嘟囔。   凌员外身体欠安,原本想着不过是个寻常的毛病,请了大夫医治,可谁知道这看着看着不仅没见好,反倒越来越严重。从年前拖到年中,凌员外居然卧床不起了。城中的大夫看了个遍,怎么也找不到病根儿在哪儿。   眼见着凌员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就有人提了“冲喜”这个法子。凌夫人也来不及多想,托媒人讲了一户本分人家的姑娘,着急忙慌就给凌楚云把这婚事定了。凌楚云愿不愿意,他想不想,根本没有人在意。他不过是个憨傻的少爷,又懂什么呢?   -----------------------------------------------------------------------   迎亲的队伍走过长街,一路上乐声高昂,轿子里的新娘子含羞带怯,憧憬着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行了喜礼,入了洞房,新娘子坐在床边,静静等着自己的郎君。   华灯初上,凌家的院子流水席还在继续,一片繁华景象。谁也没有在意,那顾家的少爷走进了喜房。   听到开门声,新娘子略有些紧张,却也不好说话。她垂着头,从喜帕的缝隙看过去,只见一双靴子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你不该答应这门婚事。”顾清风站在新娘子的面前,面无表情。   新娘子怔了怔,她皱起了眉头,咬紧了嘴唇。果然是如同街坊们说的那样吗?这凌家少爷看不上她。   “他时日无多,你嫁他,会误了你自己。”顾清风叹了口气。   听闻此言,新娘子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她的郎君。她壮着胆子,低声问:“你……你是谁?你不是我夫君……你,你想干什么?”即便努力压抑,她依然掩藏不住颤抖的声线。   顾清风往后退开一步:“我不想干什么。他这一生,本就没有什么情缘,你与他的这道缘分,是凌家强求而来。凌老爷的身体再过不久便会痊愈,而你,也注定这辈子要独守空房。”   新娘子瞪大了双眼,这人到底在胡说什么?!她一怒之下,猛地站起身来,伸出手,指向顾清风的方向:“你这个人!到底在胡说什么?!我……我夫君刚及弱冠,正是当年,他就算有些憨傻,也是个善人。我与他自是有缘才会成亲,你休要在这里胡说八道,触我的霉头!你……你再不出去,我……我就叫人了!”   顾清风见着这新娘子气得发抖的样子,没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新娘子喘着气,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样发火。她捂着自己的心口,重新坐下,小心翼翼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喜服,心中还有对自己夫君的期望……   可是那一夜,她真的如那人所说,独守空房。   没有人来掀她的盖头,没有人来与她行周公之礼,她就那样穿着一身喜服,盖着盖头,在布置喜庆的婚房中,独坐了一夜。   -----------------------------------------------------------------------   第二天,凌夫人的一声哀嚎划破天际,原本应该在婚房中醒来的凌楚云却漂浮在后院的水塘里。   那新娘子听了消息,掀了盖头就冲出了房门,来到水塘边,看着已经被人打捞上来的凌楚云的尸体,顿时晕厥了过去。众人又忙着去照顾她。   与此同时,与凌家一墙相隔的顾家,亦是沉浸在悲痛之中,顾家少爷竟也落水而亡。   仅是一夜,喜事便成了丧事,两家的独子双双离世,毫无征兆。   一时之间,谣言四起。有说这两家公子其实是分桃断袖,眼见着凌家少爷成亲,二位公子便双双殉情。也有说这新娘子命格太硬,刚过门就克死了自己的夫君,连带着把邻居也害了。还有说这凌家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东西,沾惹了不干净的污秽之物,才会如此家门不幸。总之,二位少爷的离世,给整个柳家堡都增添了几分诡异的色彩。   出殡那天,凌、顾两家,四位长辈一瞬苍老,由佣人搀扶着才勉强能够站立。他们强忍悲痛将自己的孩子送入坟墓,却也只能说一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   -----------------------------------------------------------------------   此一世,凌楚云衣食无忧,生活富裕,他成了亲,却在新婚当夜落水而亡。他死后入土,不知为何魂游天地之间,游荡许久,对身前之事记忆模糊。   顾清风凡胎离世,神魂归位,他被女娲点化,回到幽冥地狱,为自己三千年前所犯下的过错赎罪。 第六十章 前尘(终)   从北泽腾蛇神殿回来之后,凌楚云已经昏迷了数日。   整个阎王殿内的气氛都透着一股诡异之感,顾清风守在凌楚云的床边,面色凝重。四大鬼差在一旁站着,也是一言不发。   白无常实在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顾大人,如今该怎么办?”   顾清风闻声,垂着眼眸,眉头紧锁。该怎么办?他也想知道,此刻到底该怎么办。他也曾试着去重新封印,但都失败了。他知道很多事情已经不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之内,但心中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侥幸。   见顾清风不言,黑无常将白无常拉回来,对他摇了摇头:“小白。”   白无常仰头看向对方:“可是……”   黑无常再次摇头:“顾大人心中定是由锁定夺,你不要多言。”   白无常叹了口气,退到一边。   就在此刻,昏睡中的凌楚云竟有了一丝反应,他的睫羽微微颤动了一下,手指也动了动。   顾清风心头一颤,立刻握紧了凌楚云的手掌:“小云?小云?”   四大鬼差也不禁跟着紧张起来,缓缓走到床边。   “魁……役……”昏睡中的凌楚云发出一声呓语。   顾清风凑过去,才听清他在说什么,登时皱起了眉头。   然而,过去许久,除了那一声呓语,凌楚云似乎并没有要清醒过来的意思。他依然紧闭双眼,紧锁眉头,双手下意识握成拳头。   “小云!”顾清风察觉出不好,试图唤醒陷入幻境中的凌楚云。   “怎么回事啊?”白无常拉着黑无常的衣袖,一张小脸皱成一团。   黑无常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一边安抚着白无常,一边问道:“顾大人,如何?”   顾清风此刻正结印施法,他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担忧:“我设在小云体内的封印已解,如今,他沉浸在过往的幻境之中,若不能将他的神魂从幻境中唤醒,只怕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花了三千年,日夜守护,才让这人生出自己的神魂来,绝不能就此功亏一篑!   “小白小黑,牛头马面,助我结阵,稳住小云的神魂,将他唤醒!”顾清风咬破自己的食指,于指尖挤出一滴鲜血,点在凌楚云的眉间。   四大鬼差分立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召唤出各自的神器,与顾清风一起结印施法。   突然,一道金光自凌楚云的眉心闪现,顾清风的手指被弹开了。   一直被凌楚云贴身带着的捉鬼令升至半空,一圈金色的光芒将凌楚云笼罩其中。   四大鬼差收起神器,一起看向顾清风:“顾大人……”   顾清风望着那一团温暖而耀眼的光芒,叹了口气:“他……终究是想起来了……”   众人不解,还未及询问,被光芒包围着的凌楚云已经幽幽转醒。他睁开双眼,坐起身子,视线落在了顾清风的身上。   “顾清风……”凌楚云看着顾清风,“我,都想起来了……”   往昔种种,在一场梦境之中逐渐清晰。凌楚云与顾清风之间错失的时光,一点点重新回到凌楚云的记忆之中。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如斯强大的男人,其实不堪一击。   “你……”顾清风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凌楚云垂下眉眼:“你送我回寝殿,可好?”   顾清风微微愣怔,低声应道:“好。”   阎王寝殿依然透着森冷的气息,顾清风扶着凌楚云在床边坐下,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动作。   凌楚云垂着眉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他静默许久,终于抬起头看向一直站在旁边的顾清风。   顾清风本就注视着他,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   “顾清风……”凌楚云唤他。   “是。”顾清风应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凌楚云注视着对方的眉眼,那颗早已不会跳动的心脏,居然涌上一股钝痛之感。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人的眼神总是透着悲凉,为何这人总是显得有几分薄凉……   “我……对不住你。”凌楚云叹息一声,“往日我总是不明白,为何来了这里我有许多熟悉的感觉,为何见了你,我便仿佛又活了一样。如今,回忆起往昔种种,我才明白,你我之间的羁绊,竟是如此。”   顾清风默不作声,只那样凝视着凌楚云。   凌楚云起身,伸手抚上顾清风的面颊:“这些年,终是辜负了你。是我,让你受苦了。”   顾清风眉头微蹙,嘴角牵扯出一丝笑容来:“我曾不信天道,却终究跳不出这轮回。我用三千年,为你养魂,我的一魂,早就与你的心魄融为一体。小云,我从未后悔将你送入轮回。当年,毁了锁魂钟是我造的孽,如今我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在为自己赎罪。你,从未辜负我,亦没有对我不住。”   “可是这一切……”凌楚云闭上双目,额头抵在顾清风的胸口,声音颤抖,“这一切……终究是因我而起……”   顾清风缓缓抬手,覆在凌楚云的头顶:“天道使然,世间万事万物早有定数。”   凌楚云叹息一声,缓缓抬起头来,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来:“定数?何为定数?若这世间万事万物当真都有定数,那你所为又算什么?你我的存在又算什么?”   “小云……”顾清风皱眉。   “你是刑天的一滴精血,我是女娲的一滴眼泪,你我本就不存在于这三界之中。”凌楚云起身,眼神中竟透露着一丝癫狂,“你告诉我,既然如此,我们又为何要受制于这三界的规则?天神也好,凡人也罢,若是不能随心而动,千万年的寿命与几十载又有何区别?不过是岁月漫长,徒增无趣而已!”   顾清风往后倒退一步,他在凌楚云的身上感受到了第三种气息,那股气息虽弱,却让他心生敬畏。   “顾清风,这天地万物的法则也该换换了,你说是不是?”凌楚云冷笑着看向顾清风,眼神中闪过一抹红光。   他踉踉跄跄地走向顾清风,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袖,发出桀桀的怪笑声,一边说道:“伏羲与女娲主宰这世间已经够久了,你就没有想过要取而代之吗?你看,你是战神,你是天地之间无敌的所在,这万千恶鬼邪灵都不是你的对手!顾清风,看看吧,睁开你的双眼看清楚吧,这世间被那些凡人破坏殆尽!他们!才是应该被消灭的存在!”   顾清风眼神一凛,单手结印,抬手之间便将指尖点在凌楚云的眉心。   凌楚云瞪大了双眼,眼神瞬间空洞,下一刻,便晕了过去。   顾清风将凌楚云搂在怀中,口中默念咒语,藏在袖中的判官笔飞出,笔尖直指前方。   “许久未见,你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啊,魁役。”   虚空之中传来一个妖媚的女声,语气中带着一丝调笑。   顾清风戒备地注视着前方,一团黑雾蓦然升起,那声音正是从那黑雾之中传来。不消一刻,黑雾渐散,一个妙龄女子出现在顾清风的眼前。那女子一头乌发,容貌姣好,着一身青绿的衣裙,颇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待顾清风看清那女子的面容,顿觉惊讶:“孟婆……” 第六十一章 孟婆(一)   在女娲创造人类之前,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呢?   在孟婆的记忆中,这个由盘古大神幻化的世界充满了和谐与美好。山林间是奔跑的灵兽,天空上是翱翔的彩凤,湖海中有畅游的鲲鲸。而她,这世间第一个诞生的散神,在山川之间,与神兽共处,与神鸟同飞;她也曾坐在鲲鲸的背上,领略无边大海的风采。   可是,自由自在的日子突然之间就被打破了。   盘古大神作为创世之神,虽然身体消亡,他的灵力却一直残存世间。散落世间的盘古之力经过千万年的沉淀,诞生出新的神祇,女娲便是其中之一。   原本,孟婆独自居住在昆仑之巅。女娲诞生初时懵懂,孟婆见其可怜,便让她在昆仑山脚下修行。女娲是天生地养的神祇,吸日月精华而生,她在昆仑山脚下打坐修行,这一坐便是三千三百三十三年,其后,女娲灵识具开。   那一日,女娲在山脚下求见孟婆。   孟婆本不想管她,当初也不过是见她可怜才让她留在昆仑山罢了。奈何,女娲诚心所致,让孟婆不得不从山巅下来,与她相见。   女娲见了孟婆,立时行礼:“小神见过孟婆。”   孟婆常年与神兽相伴,也不知道这些礼仪从何而来,她莫名看着女娲:“你这是作何?”   女娲抬起头来,笑道:“小神自诞生之日起便受到孟婆的庇护,得以在此仙山修行参悟,如今我已灵识具开,自然要拜谢大神。此番,亦是要向大神辞行。”   孟婆:“你既灵识具开,自行离去便是,何必与我说。”   女娲:“我在此打坐三千余年,由天地运行之轨迹参悟世间万物,深觉天地之间缺乏主宰之物。”   孟婆闻言,不解皱眉:“什么主宰之物?”她总觉得,这世界是盘古大神开辟,其间早已有了天道地法,又何需什么主宰之物?   女娲继续说道:“天地运行自有其规则,然,神兽之流终究杂乱无章。灵兽修行得道,却无主宰;凶兽横行,又惹得世间生灵涂炭;实在是有违天道。我参悟天道,得天道指引,深知天地之间应有所区分,各有主宰才是。”   孟婆听得一头雾水,她本就是个自由惯的性子,虽诞生于世几千年,却从未想过什么主宰什么。她只是觉得,天道地法已成,她又何必做这多余的事情。然而,此刻,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神祇,孟婆心中却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女娲叹息一声,再次向孟婆行了一礼:“是小神唐突,扰了大神清修。为寻心中道法,小神就此别过。”   语音落下,女娲便化作一缕青烟悠悠远去。   孟婆本以为这不过是她遇到的一个小小插曲罢了,自女娲走后,她也没有把当日的谈话放在心上,依旧过着穿梭天地的自在日子。   直到,一群与她极为相似的生物来到昆仑山下,她才惊觉这世界早已变了模样……   那些与她极为相似的生物,便是“人”。他们是女娲抟土而造,没有灵力,听不见天道,却逐渐占领了大地。   而原本清朗的天地间也因为人类的出现升起一团浊气,这些浊气包含着人类的欲望、贪婪、残忍、自私等等孟婆从不知道的所谓“情感”。   随着人类越来越多,天地间的浊气也越来越多。原本依靠着天地灵气修行的灵兽四散逃窜,寻找清朗之气充沛的地方。可这世上的人类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一座座仙山被他们占领,一条条灵河被他们污染……无处可去的灵兽,有些被浊气侵袭,变得狂躁不安,甚至变成了凶兽,为祸一方。   孟婆见到此情此景,只得尽己所能搜救灵兽,将它们带到昆仑仙山。可她实在是太累了,在救下最后一只神兽之后,孟婆便在昆仑之巅陷入了沉睡之中。   她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待她醒来之时,天地已经被女娲和伏羲一分为三……   神祇居住之所为天,人类居住之所为地,亡灵居住之所为冥。天又有三十三重,根据各位神祇诞生的时间不同,各有所别。不仅如此,人类若是潜心修行,也可位列仙班,与众神祇同居一处。   孟婆站在昆仑之巅,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股怨气自心中喷涌而出。一怒之下,她冲破三十三重天,直逼女娲与伏羲的居所。   “女娲!给我滚出来!”孟婆神力全开,浑身笼罩在戾气之中。   女娲本在神殿中与伏羲探讨三界未来的道路该如何走,听见孟婆的声音,连忙从神殿中走出。   “孟婆大神。”   女娲早已不能与当日那个懵懂的初生神祇相比,如今的她云髻精致,衣袂飘飘,彩带飞扬,眉眼间尽是俯瞰众生的慈悲。   孟婆懒得与她多话,一挥手就砸断了女娲神殿的柱子:“你到底做了什么?!”   女娲倒也没有动气,芊芊玉手轻轻一挥,神殿恢复如初,她向孟婆走来,娓娓道来:“当日我离开昆仑,在这世间走了一圈,领悟天道,便为这世间创造出一主宰之物,我称之为——人。然,我急于求成,在抟土造人之际,以藤条沾泥水而造人,不慎沾染污浊之气,故而人类才有了贪欲、残忍等劣性。我虽极力补救,但实在大错已成,难以回头。于是,我便将天地三分,许人类百年寿命,教他们择偶相配、是非曲直、舞乐耕织,让他们遵循天道而生,再随天道而亡,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听完这些,孟婆早已气得发抖:“你所造的这些人,毁了山林,污染天地灵气,害得灵兽异变,流离失所……女娲,你简直……肆意妄为,有违天道地法!”   女娲叹息:“孟婆大神,我早已为世间灵兽开辟新的修行之所。东方空桑,西方云梦大泽,南地青丘之国,北方昆仑瑶池。灵兽尽可寻此四处灵力充沛之地修行,得道方可升天,位列仙班。”   孟婆冷笑:“女娲,是谁允许你如此傲慢,竟然改变这天地的法则!”   女娲:“我是听从了天道,神与人,与灵兽,本就不可同日而语,自然是各得其所。”   孟婆突然冷静下来,她如今算是明白了,无论她如何愤怒,也已经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她曾想着,漫长的生命之中,她守着盘古大神创造的世界便足矣,可如今,她熟悉的世界早已没了。   这个世界,是女娲所创造的,她,一个曾经懵懂的小神祇,已然成为新的“创世之神”。盘古的名字,或许早已随着世界的改变消散……   女娲见孟婆安静下来,便说道:“其实,小神也为孟婆大神在三十三重天上建造了神邸,大神尽可以在此住下。”   孟婆撇了一眼女娲,冷哼一声:“女娲,你低头看看,这个你所塑造的世界,这些你多创造的人类,他们痛苦的活着一世,死后也只能在冥界继续痛苦。”   女娲皱起眉来:“是的。我虽为亡灵创造了冥界,却不知要如何解除他们的痛苦……”   孟婆面色冷然:“你可曾知道,轮回。”   “轮回?”女娲不解。   孟婆深吸一口气,张开左手手心,一个圆盘出现在她的手掌之上:“这,就是轮回。这原本是我幼时的玩具,可控时间。只要将这圆盘丢在冥界,便可以让那些亡灵进入轮回,重新来过。”   “真的?”女娲露出惊喜的神色。   孟婆颔首:“可是,若是带着过往的痛苦记忆,只怕他们也不可能重新来过。所以,他们需要忘记,忘记活着的时候所经历的一切,才能在轮回之后,重新开始。”   女娲连忙作揖:“孟婆大神,可有良策?”   孟婆随手将轮回丢入冥界,自己也飞身而下:“我可集世间苦痛熬一碗汤,解过往忧愁,只是往后,这冥界,便是我的居所!”   随着话音落下,孟婆早已遁入冥界,轮回落下之时在冥界砸出一道深沟,世间怨气化为河水流入,便有了冥河“忘川”。   忘川阻断了亡灵通往轮回的道路,孟婆便在忘川之上建了一座桥,唤为“奈何”。她又从衣袖中洒出万千花籽,落地生根,在冥河边开出血红的花朵,此花便是“冥花”。她守在轮回入口处,搭凉棚,架起一口锅,以人间七情六欲为柴,以人类苦痛为引,熬了一锅“孟婆汤”。   走过奈何桥的每一个亡灵都要喝一碗“孟婆汤”,遗忘过往种种,方可入轮回开启新的旅程…… 第六十二章 孟婆(二)   世人都以为,孟婆是解救众生的神明。人生一世,并非所有人都能舒心顺意,大部分人都是蝇营狗苟的一辈子。一碗孟婆汤,就让这些卑微的灵魂忘却前尘,可以毫无顾忌地转世轮回,毕竟,谁都想着下一世或许会更好。   可于孟婆而言,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搜寻这人世间残存的盘古灵而已。   盘古开天辟地,化身世间万物,他的灵识也跟着藏于万千山水之内。当初女娲能够分出三界,也正是借助了盘古灵的力量。只是身为人祖的女娲,隐瞒了此事而已。   盘古灵四散人间,孟婆耗费几千年终于将残存的盘古灵寻了个七八,唯缺三块。一块在北泽腾蛇神殿,一块被女娲炼成了锁魂钟,至于这最后一块,孟婆寻了许久才知道,那盘古灵已化成了一缕精魄。而这精魄,就是那锁魂钟的钟灵。   因此,孟婆诱使守钟人魁役砸了锁魂钟,又借着送钟灵入轮回的时候在钟灵的身上设下了符咒,只要她寻回其他两块盘古灵,作为最后一块盘古灵所化的钟灵,就会融合所有的盘古灵,借由钟灵之身,重获创世之力。   顾清风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自己早已入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孟婆精心设置过的圈套。低头看向怀中昏睡的凌楚云,顾清风的判官笔还直指孟婆,他手上运力,判官笔似乎随时都要向孟婆发起攻击。   孟婆恢复了本来面貌,也不着恼,唇角含笑,反而透着几分调笑的意味:“魁役,你猜猜看,当初女娲让你捉鬼赎罪,修复锁魂钟的时候,是否对你有所隐瞒?”   顾清风:“你什么意思?”   孟婆向前踱了一步:“你不会真的以为,凭着女娲那点子能耐就能将这世间恶鬼悉数封印吧?我告诉你,锁魂钟是借助盘古灵才造成的,而你怀里的小阎王,就是你修复锁魂钟的最后一步,要修钟,就要用他的魂魄祭天。”   闻此言,顾清风倏然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   孟婆掩唇轻笑:“这小阎王,本就是盘古灵所化的精魄。什么女娲大神的一滴泪,不过是她诓骗你的罢了。”   顾清风低头看向怀中依然昏睡的凌楚云,只觉心中一股怒火无处宣泄,他缓缓抬起眼眸,神情冷厉:“我明白了,是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设计的。是你告诉我,小云终有一天会因为渡化恶鬼而烟消云散。也是你,诱骗我砸了锁魂钟,让小云的精魄与其剥离。帮我送他入轮回,让他回到地府掌管冥界……都是你……一早就已经设计好的。”   孟婆冷笑一声:“你只猜对了一半。骗你毁钟,是因为这锁魂钟本就是女娲用盘古灵炼制而成。只有毁了钟,我才能得到盘古灵。让你送凌楚云入轮回,是因为只有他修成实体,才能承托盘古大神的创世之力,成为新的创世之神。”   “那我猜错的另一半,是什么?”顾清风收回了判官笔,他的眼神越过孟婆,瞧见黑暗处立着的一个人影。   孟婆收起笑容:“让凌楚云回到地府的人,是女娲。自从你毁了锁魂钟,她大概已经知晓了我的用意。这几千年来,她让烛阴那家伙一直盯着我,害得我只能在这冥界迎来送往那些腌臜货!”   顾清风一手揽着凌楚云,一只手藏在身后,悄悄结印:“既然女娲大神已经知道了你的目的,她必然不会坐视不理。你赢不了她。”   孟婆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魁役,你不会还不明白吧,女娲为什么要让凌楚云回到地府,又为什么让你与他一起搜集锁魂钟的碎片?我已经告诉你了,要修钟,就要让你怀里的小阎王献祭!比起魂飞魄散,让他成为新的创世之神,难道不好吗?”   孟婆话音刚落,只见顾清风的周身迸发出一阵血红的光芒,她抬起衣袖挡住脸,再放下来的时候,对面早已没了人影。   孟婆咬牙切齿:“魁役!你等着,我看你能躲到何时!”   **************************************************************************   与此同时,顾清风已经带着凌楚云跟着烛阴来到了钟山之上。   甫一落地,顾清风因为钟山灵气侵袭,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他浑身的戾气被钟山之灵逼出体外,此刻只觉五内俱焚。   烛阴见状,立刻从怀中掏出一颗丹丸,塞进顾清风的口中:“服下此丹,可助你稳固元神。”   顾清风服下丹药,觉得好了一些,才说道:“多谢。”   烛阴垂眸:“不过是欠你一份人情,不必言谢。”   顾清风也不再客套,望向倒在一边的凌楚云,上前查看他的状况。   凌楚云还是没有恢复神智,眉心隐隐出现一道裂痕,脸色也愈发难看。顾清风皱着眉头,将他抱起,转头看向烛阴:“现下,我们该去往何处?”   烛阴看了对方一眼,也不回答,她口中念咒,霎时间天昏地暗,风雷大作,迷的人睁不开双眼。待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只见一条巨蟒横亘空中,那巨蟒生的一对竖瞳,浑身赤红。竟是烛阴幻化了原形。   烛阴盘旋在钟山之上,对着山顶的云层呼出一口气。云层渐散,露出一个隐蔽的洞口,那正是通往钟山之内的入口。   顾清风跟着烛阴一起从洞口进入钟山之中,待他们进入山体之中,散开的云层又重新聚拢,将洞口掩藏起来。 第六十三章 孟婆(三)   世人皆说:“神仙居所,福地洞天。”可这“福地洞天”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好像也没人说出个所以然来。传来传去,无非就是一些仙气缭绕、景色绝然的词儿罢了。   此时,身处烛阴洞府的顾清风却怎么也没法将这个“山洞”与神明居所联系起来。   烛阴已经恢复了人身,她一挥衣袖,原本布满杂草灰尘的洞府焕然一新,石桌石椅石床,虽然简单,却也算得上是干净整洁。   “你将他安置在那边吧。”烛阴走到石桌边坐下,随手指了指一旁的石床,对顾清风说道。   “多谢。”顾清风颔首,抱着凌楚云走到石床边,将他小心安置好。随后,他也走到石桌边,在烛阴的对面坐下。   烛阴牵扯唇角,露出一丝笑来:“你是否有话想问?”   顾清风略有迟疑,他心中确有万千疑惑,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眼下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对自己曾经的认知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就连他曾经敬重的两位上古大神,此刻似乎也不再那么伟大。   烛阴轻抬手指,桌上的石盏便轻飘飘落在顾清风的面前,里面是一碗泛着灵光的清水。   “喝了吧,这是钟山灵泉,对你有益。”烛阴起身,从怀中掏出装有天姚元神的养魂瓶,她摊开掌心,养魂瓶被一股轻风托起,缓缓送入石洞顶中的一个孔穴之中,随后,孔穴自动封闭,与平常山体无异。   顾清风:“你这是?”   烛阴收回手掌,说道:“钟山的山体之中蕴含开天辟地以来所累积的巨大灵气,可以帮助天姚重塑灵体,也可以荡涤她心中怨恨。有朝一日,她便可以全新的身份回到这世间。”   顾清风看了一眼躺在石床上的凌楚云,说道:“请问上神,以钟山内的灵气是否可以让小云他清醒过来?”   烛阴摇头:“他不一样。他本就不是这三届的生灵,他自身就是一片残破的灵体。虽说孟婆心术不正,但有一件事她说的是对的,凑齐盘古灵,以凌楚云的身体融合上古神力,让他成为新的创世之神,他所有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但是……”   见烛阴欲言又止,顾清风追问:“有何不妥?”   “盘古灵所蕴含的力量不是我等能够想象的,盘古大神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创世之后,他化为世间万物,可以说他已经消失,也可以说他从未消失。”烛阴看向顾清风,“如果凌楚云承袭了盘古灵,谁也不知道他是否会保留现在的记忆。也许,他只是继承了盘古大神的创世之力,是否重塑这个世界,由他自己说了算。但也可能,他会成为全新的一个神,忘却前尘,那时候,集齐盘古灵的孟婆就如同他的母亲,毁天灭地与否也只在孟婆的一念之间。”   顾清风:“这么说来,孟婆也在赌?”   烛阴叹息一声:“未必。我对盘古灵的了解并不太多,孟婆是这世间的第一个散神,她在我获得灵识之前就已然存在于这个世界。她所知道的事情,就连女娲也未必知道。”   孟婆的来历,顾清风并不清楚,他初到冥界之时,孟婆就已经在奈何桥边了。在他打碎锁魂钟之前,他从未与孟婆打过交道。   “孟婆,为何如此痛恨女娲?”顾清风问道。   烛阴瞥了一眼顾清风,随即说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在女娲分三界定规矩之前,我在这钟山整日无所事事。直到后来,女娲抟土造人之后,她说她参悟了天道。可是……”烛阴的眼神霎时冷了下来,“天道,到底是什么,好像除了她,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顾清风心下一沉,“天道”,这两个字他再熟悉不过。他去守钟是天道,他重修锁魂钟也是天道,女娲说这世间的一切皆是按照天道所示而运行,一切因果循环都是不可擅自更改的。可是,就像烛阴所说的那样,何为“天道”,好像除了女娲,便再也没有人知道。   “你见过伏羲吗?”烛阴突然发问。   顾清风摇头。   “你可曾听过他说话?”烛阴又问。   顾清风再次摇头。   “我也没有见过。”烛阴冷笑,“女娲曾与一人一起来钟山寻我,让我掌管人间四季日夜,那人跟在女娲身后,人身蛇尾,并不说话。他的相貌被云雾笼罩,我只看见他的轮廓,并未看见他的相貌。我问女娲,他是谁。女娲说,那是伏羲。”   顾清风心中一惊,他的心底莫名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寒意,这“伏羲”就如同“天道”一般,是一个人尽皆知却从未被证实的存在。   “上神,难道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女娲……”后面的话,顾清风不敢断言。   烛阴垂下眉眼:“有些事,本就是不能深究的。孟婆执意重塑世界,我心中也有猜测,或许她也同我一样,有些许怀疑。只是,她太过激进了。察觉了她的意图,女娲自然会有所应对。”   将所有事情串联之后,顾清风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神之间的争斗,他无心参与,此刻他只希望能够保凌楚云平安,其他的事情本就与他无关。   “若是我想救小云,除了让他成为新的创世之神,可还有其他办法?”顾清风问烛阴。   烛阴转过身去,淡淡丢出两个字来:“没有。” 第六十四章 孟婆(四)   钟山有烛阴所设结界,纵然是孟婆也不能轻易进入。此刻,她立在云端之上,眼神冰冷地注视着烟云环绕的钟山。   “你在想什么?”   孟婆的身后,一个男声响起。   孟婆转过头去,就看到了一脸倨傲的腾蛇。他一身玄袍,面容清俊,眼神冷峻。   孟婆垂下眉眼,缓缓抬起右手,盘古灵的碎片悬于她的掌心,属于盘古大神的神力泛着温润的光泽,映在她的眼中:“腾蛇,你都已经化龙了,怎么还是这幅鬼样子?”   腾蛇:“皮囊而已,何必在意。”   “于你而言不过是个皮囊,可对有些人来说,那可是身份的象征呢。”孟婆嗤笑。   腾蛇并未接话,而是说道:“其实我一直看不懂你。”   孟婆瞥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我不懂你想要的到底是重塑世间,还是毁了一切。”腾蛇说道,“这世间或许确实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可你所做的一切也未必就是正确的。你总说是女娲所创造的人毁了一切,可你有没有想过,这就是天道使然呢?”   孟婆面色一凛:“天道?你告诉我,什么是天道?”她收起掌心的盘古灵,握紧了拳头,“自我诞生之日起,这世间就是没有人的。没有人的时候,天地清朗,灵气充沛之地比比皆是,只要潜心修炼,世间生灵皆可生出灵智。可是,你看看如今!灵兽没了栖息之地,处处都是人,他们的贪婪、悲苦、痴望让这世间的气息浑浊不堪!如果,如果没有他们,没有他们……”   “就算没有人,世间也不会亘古不变。”腾蛇打断越发激动的孟婆,“你不过是跨不过自己的心魔罢了。”   孟婆深吸一口气:“你不会懂。你从未见过,那时的日子……”她的神思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久远到她几乎要忘记了,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遨游于天地之间,无拘无束……   腾蛇叹息一声:“孟婆,你该醒醒的。”   孟婆不再言语,她口中念咒,将手中的盘古领碎片抛向空中,一道金色温润的光芒自那些碎片中发散出来,一瞬间,天地为之动荡。   ************************************************   烛阴的洞府中,原本昏睡的凌楚云倏然睁开双眼,额间隐隐现出神光。   “小云!”顾清风惊叫一声,想要上前察看,却被一道金光阻挡,整个人往后弹开。   烛阴一抬手,扶了顾清风一把:“你没事吧?”   顾清风稳住身形,眼见着凌楚云逐渐被金光包围,他就像一个木偶一般,在金光之中呈现双腿盘坐的姿态。他睁着的双眼又缓缓闭上,眉心的神光越来越亮。   “这是怎么回事?!小云!小云!”顾清风近乎嘶吼。   烛阴拉住想要冲上去的顾清风,眉头紧拧:“他要成神了。”   “什么?”顾清风听到“成神”两个字,居然一下子冷静下来了。   凌楚云要成神了……也就是说孟婆已经找到了所有的盘古灵碎片,而这些碎片已经开始融合了。一旦所有的碎片融合,凌楚云就会成为新的创世之神,而那个贪吃贪睡心思单纯的凌楚云就要消失了……   “不……不……不可以……不可以让他成神!”顾清风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看着凌楚云眉间逐渐成型的神印,整个人都快要癫狂了。三千年,他用了三千年才让凌楚云摆脱献祭饿命运,难道如今一切都要功亏一篑了吗?!   顾清风眼见着凌楚云眉间的神印将成,立刻举起了手中的战神巨斧,不管不顾就往包裹着凌楚云的金光砍去。   烛阴却在此刻结印念咒,将顾清风定在了原地。后者一脸的不可置信,烛阴却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烛阴,你……”顾清风不明白,烛阴怎么会这样做,她不是说过会帮自己的吗?   烛阴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来:“我的确答应帮你,我也已经帮了你。接下来,就该我履行对孟婆的承诺了……”   *******************************************   那日,顾清风因为天姚一事去找烛阴,他走后,孟婆也出现在了烛阴的黄泉石屋中。   “你说,这一切到底是命中注定呢,还是那二位大神心有不甘呢?”烛阴对着屋子的黑暗处,扯着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来。   “命中注定也好,心有不甘也罢,终究都是劫数,躲不过的。”黑暗中走出来的正是孟婆,“只要我能让一切回到原点,无所谓天道为何,到那时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烛阴浅笑:“你这是早有谋划?”   孟婆:“散落人间的棋子已经慢慢显现,只要将它们都收回来,我所希望的事便指日可待。”   烛阴把玩着手中的石杯,唇角微微上扬:“可是九天之上的那两位大神,大概不会由着你你乱来。你有把握可以躲过他们的监视,完成你所谓的大业?”   孟婆缓步上前:“钟山之上,有上古神印,只要在那里,就算事女娲和伏羲来了,有些事他们也阻止不了。你既然答应了顾大人要帮他,便在危急关头救他二人于水火吧。”   烛阴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孟婆,那张苍老的面容灰白可怖,眼睛却异常明亮。她收回眼神,把玩着手中的石盏:“自然。”   沉默片刻之后,烛阴问道:“那我又要如何帮你呢?”   孟婆看了看烛阴,干笑两声,拱手道:“只求你到时候不要出手阻拦我便好。”   烛阴点头:“一言为定。” 第六十五章 孟婆(五)   “你为何要帮她!”顾清风近乎嘶吼,他尽力挣脱,却被烛阴的神力死死束缚。   烛阴并没有要伤他的意思:“我答应过你会帮你,所以,我将你和他带来了这里。我也答应过孟婆,不会阻止她,所以,我此刻不过是在兑现我的承诺而已。”   顾清风浑身的戾气翻涌,但这些杀伐之气并不能与上古大神的神力相抗衡。他目眦欲裂,吼叫声响彻山峦,却也只能看着金光包裹之中的凌楚云眉间的神印凝结而成。   那一瞬间,顾清风突然明白了当初刑天大神的不甘与执念。他一直以为,他是超脱三界的存在,他拥有对抗一切的力量。然而此刻,面对着上古的大神,他引以为傲的能力却没有丝毫的用处。被人挟制的感觉让他深深感到无力,他的挣扎看起来竟如此可笑。   “你不必如此激动。”烛阴叹了口气,“他成为新的创世之神,未必就是坏事。”   “烛阴!”顾清风浑身散发着猩红色的戾气,“我要杀了你!”   烛阴突然笑起来:“你杀不了我。顾清风,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怎知他就一定会按照孟婆所想的去做呢?”   顾清风听到这样的话,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收了戾气,瞪着烛阴:“你什么意思?”   烛阴叹了口气:“这是一盘棋,女娲和孟婆的对弈,孟婆在人间埋下棋子,女娲未必没有自己的后手。我的确答应过孟婆,不会阻止她,但也就仅此而已。凌楚云命中注定当有此劫,他因盘古灵而生,自然最终的归处也是盘古灵。”   烛阴转头看了一眼神印已成的凌楚云:“顾大人,我现在放了你,你也无法阻止凌楚云成神了。你不如与我一起,看看这盘棋会有个什么结局,如何?”   顾清风听了烛阴的话,逐渐冷静了下来。他知道烛阴说的没错,盘古大神为创世而消散,他的灵识散落人间千万年,没有人知道这些灵识重聚之后,到底会诞生出一位怎样的神祇。或许,凌楚云即使成了新的创世之神,也依然保留着自己的记忆,也依然残存着一丝“凌楚云”的神智,若是那样,即使他成了新的创世之神,也未必就会对孟婆的话言听计从。   “你放开我吧。”顾清风的语气软了下来,他收起了战神巨斧,眼神也清明了许多。   烛阴收了定身咒:“新神出世,九天之上的那两位,也该出现了。”   顾清风的视线落在了凌楚云的身上。   此刻的凌楚云,明明一身的衣服装扮没有任何改变,眉间的神印闪着金光,眼神中透出一股悲悯。他浑身都泛着隐隐的神光。那是属于创世之神的光彩,金黄耀眼,润泽人心。   “小云……”顾清风试探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不知道,此刻已经成神的凌楚云是否还记得这个名字。   凌楚云的视线落在顾清风的身上,他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悲伤,他走到顾清风的面前,抬手轻抚上他的面颊:“你为何,如此难过?”   顾清风愣住了。   “你为何如此难过?”凌楚云又问了一遍,他的掌心升腾起一股温热。   顾清风感觉到面颊上的热度,他抬手,想要握住对方的手掌,却没有抓住。   凌楚云收回了手。   顾清风不能确定,此刻的凌楚云到底还有没有以前的记忆。就在他迟疑之际,凌楚云已经腾云而起,冲出了钟山的结界。   烛阴拉着还未回神的顾清风紧随其后,只看见凌楚云来到了云层之上,他的面前,是孟婆。   *******************************************************   孟婆看着手中的盘古灵渐渐消散,化作星光点点融入钟山之中,她脸上的表情越发喜悦。   片刻之后,一道神光刺破云霄,新的神祇已经诞生。   孟婆看着那一道金光,激动得连语气都有些颤抖:“他要出来了。”   腾蛇依然立在她的身后,他也很想知道,这位新的创世之神,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待那道神光消散,已经成神的凌楚云已然立于云层之上。   孟婆立刻上前,冲他行了一礼:“创世之神。”   凌楚云看着孟婆:“便是你,将我唤醒的?”   孟婆愣了一下,她打量着凌楚云,眉心的神印是真的,浑身的神光明明与盘古灵的气息一致,为何会让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呢?   “唤醒?”她蹙眉,她利用盘古灵难道不是创造了一个新神吗?   凌楚云:“我虽沉睡千万年,却也通晓世间变革,四季更替,万物已成规矩,你又何必心结不解,执念回到过往呢?”   孟婆愣住了,难道说,沉睡的盘古灵不是创造了一个新神,而是唤醒了沉睡千万年的盘古大神?   “这怎么可能?”孟婆倒退一步,莫名觉得可笑,“这怎么可能?”   她辛苦谋划几千年,为了让一切回归过去,她在人间在冥界布下那么多的棋子,为何如今得到的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孟婆不解,“你到底是谁?!”她不相信,不相信这几千年来的辛苦付出到头来不过是笑话一场。   凌楚云叹息一声:“我乃,盘古灵。”   孟婆不解:“什么?”   凌楚云:“盘古灵散落人间千万年,守护世间安宁,我是盘古大神魂消气散之时掉落的灵识,是你让这些灵识重新汇聚,凝气成形,故而,我是盘古灵,而非盘古大神重生。”   “盘古大神在创世之时就已经融入山河湖海,他创造了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亦是盘古大神本身。你所热爱的世界是他所创,你不喜的世界却早已与他血肉相融,你要守护的世界因他而存,你想要毁灭的世界同样与他息息相关。”凌楚云继续说道,“盘古大神从未离开,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他。”   孟婆愣住了。 第六十六章 孟婆(六)   新神诞生,三界动荡。   此刻的冥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四大鬼差守在鬼门前,看着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头疼。   “这都什么事儿啊!”白无常可爱的小脸气鼓鼓,他手中的招魂幡挥舞得都要着火了。   “小白,当心!”黑无常的锁魂链直直甩了过来,一个恶鬼立时消散。   马面一面对付着想要出逃的恶鬼,一边说道:“新神诞生,天地动荡,只怕这些小鬼还不是最难缠的,后面还会有更棘手的事情。”   牛头喘着粗气:“这世间已经多久没有新神诞生了?怎么好端端的这会儿冒出个新神来了?”   马面:“就算是新神诞生,也不是每一个都能引得天地不安的。只怕,这位新神不是什么偶然得到的飞升,而是沉睡千万年之后,因为外力猛然被唤醒。这是足以毁天灭地的神力,能够引起这样的动荡,只怕这位新神跟上古大神脱不了关系。”   白无常怒吼:“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些上古大神,什么时候能安生一点啊!!!”   黑无常一把将白无常捞到身后,按住了他头顶突然冒出的一团黑气:“你冷静一点!”   白无常龇牙咧嘴,头顶的黑气又冒了出来,比之前更甚。   黑无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牛头马面,你们顶一下,我要让小白冷静下来,他若发狂,整个地府都别要了!”   牛头马面:“好,你快些!”   黑无常将白无常拉着盘腿坐下,锁魂链缠绕着对方的招魂幡悬于空中,他双手结印,点在白无常的眉心:“小白!冷静下来!”   白无常握紧双拳,头顶的黑气终于渐渐被压制。   “冷静下来了?”眼见着白无常的脸色恢复如初,他头顶的黑气也不再翻腾,黑无常才稍稍松了口气。   白无常重新握住招魂幡:“我好了,牛头马面要顶不住了。”   黑无常一个空翻而起,锁魂链已经甩了出去。   ************************************************   九天之上,原本正在静修的女娲猛地睁开双眼,望着远处翻滚的云层:“新神诞生?”   她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伏羲,对方也紧蹙着眉头,缓缓吐出两个字来:“不该。”   女娲叹了口气:“是孟婆,是她唤醒了沉睡的上古之神的灵识。”   伏羲起身,望着远处刺破云层的神光:“是他。”   女娲来到他的身边:“万事皆有定数,盘古大神留下的灵识本是为了世间安宁,如今却被孟婆强行唤醒,她想重塑世间秩序。”   “你知道,为何不阻止?”伏羲少见的对女娲的决定提出了质疑。   女娲叹息:“我无力阻止。我说过,一切都是定数,天道有序,并不是我所能左右的。孟婆一直认为是我制定了三界的秩序,其实,我不过是遵循着天道指引在做事罢了。”   伏羲没有再说话。   “新神诞生,不知会作何选择。”女娲望着那道渐渐消散的神光,眼中隐隐现出担忧。   *************************************************   与此同时,孟婆在听了凌楚云的话之后,第一次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动摇。   “你与我,去看看这世间吧。”凌楚云出言,下一刻,就带着孟婆落入了凡间。   凌楚云带着孟婆来到了一处茅屋前,那里有一个孕妇正坐在院子里休息。她看起来还很年轻,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穿着朴素,头戴荆钗。可她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院子亦然。这方小小的院落干净整齐,有一块小小的菜地,一个男人正在锄地。   “当家的,你休息一下吧。”那女子对着锄地的男人喊了一声,倒了碗水放在桌上,“你快过来喝点水。”   男人听到女子的声音,提着锄头走过来,一边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水。他皮肤黝黑,身体健壮,身上的衣服打着补丁,却也是干干净净的。他一边走着,一边说道:“等我这两天把这块地整出来,以后咱们就能种些菜来吃了。还有那边,我打算扎个篱笆,再买几只鸡,等你生了孩子之后,就有鸡汤可以吃了。”   男人来到院中的桌边坐下,端起水碗喝了一口,看着自己的媳妇儿,傻呵呵的笑起来。   女子被他看得害羞,她低头看着自己刚刚显怀的肚子,娇羞道:“孩子出生还有段日子呢,你怎么就这么心急。”   男人笑着说:“虽然我没什么大本事,但种地养鸡我还是可以的。我知道嫁给我委屈你了,但我一定会努力,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男人的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明亮的眼神比春日的阳光还要耀眼。   女子拿起一块烤饼递过去,笑意盈盈地点头应着。   ********************************************************   “你看,这就是希望。”凌楚云看着孟婆,浅笑。   在孟婆的印象里,她对人间的认知,只有无穷无尽的贪婪与私欲。他们明明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却在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中无限反复。她从未见过如此温暖的场景,或许该说,她从未想过去了解。   “你想说什么?”孟婆看着凌楚云。   “人世间并非只有痛苦,人也并非只有私欲和贪婪。”凌楚云的声音温和,“他们的生命短暂,却也充满了美好的期望。”   “就算如此,山林被毁,灵兽失去清修之地,也是他们造成的。”孟婆的心中并没有因为这一点点的温暖而改变对人类的偏见。   凌楚云:“那你便再与我去看看这人间吧。” 第六十七章 孟婆(七)   这一次,凌楚云带着孟婆来到了云梦泽。   “云梦泽?”孟婆站在云层之上,远远望着被灵气围绕的云梦泽。   凌楚云:“这里灵气充沛,最适合各种灵兽修行。”   云梦泽便是当年女娲划分出来的宝地之一,当年三界初定,女娲为了让灵兽远离人类居所,便将昆仑仙山、云梦泽、青丘、涂山、蓬莱仙岛化为灵兽修行之所。   “你仔细看看。”凌楚云的衣袖在空中一挥,云梦泽之上除了灵气旺盛之外,竟隐隐现出一层上神结界来。   “这是什么?”孟婆皱眉。   “是上神结界。”凌楚云说道,“当年,女娲寻得云梦泽之后,在这里设置了上神结界。她的确是为了不让灵兽侵扰人类,但这结界也是为了防止人类闯入灵兽居所。她不仅保护了人类,同时也为灵兽创造了一处清修的绝佳之地。”   “那又如何?”孟婆不为所动,说到底,女娲还是担心灵兽会伤害到人类罢了。   凌楚云:“你一直都在说,女娲所为不过是偏袒人类,其实不然。这上神结界便是例子。灵兽需要至清至纯的灵气,人类的污浊之气会让它们产生欲望,从而千百年的修行毁于一旦。上神结界可以维持云梦泽内的灵气不被污染,灵兽在此修行也就不会有差池。各有所居,未必就是坏事。”   孟婆看着云梦泽中那些吐纳修行的灵兽,有些已经化成了人形,在云梦泽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村落,可这些村落与人间隔绝,宛如仙境。   “你只是看到你想看的,你也只愿相信你想相信的。”凌楚云将云梦泽上方的云层聚拢,那片仙境便隐于云层之下,“天地初开之时,万物纠缠,你是这世间诞育的第一个散神,我明白你对往日自由的向往,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算没有女娲,天地之间也不可能永远混沌不分。”   孟婆冷笑:“所以,你带我来看这些,就是为了让我看到女娲所做的都是关乎三界生灵的好事,而我,不过是个痴心妄想的邪神?”   “我从未说过你是邪神。”凌楚云的手心凝结出一个金色的光球,那里面是孟婆在几千年前游历世间的景象。   孟婆看着那些画面,往日种种在她脑中不断回放。   “你自诞生之日起的所有事情,我都知道。”凌楚云将金色的光球递到孟婆的手中,温润的质感浸染孟婆的掌心。   “可是除了你的事情,其他的事情我也知道。你记得这些美好,是否忘了,混沌不分之时,除了与你相伴的灵兽,还有纵横四野的妖魔。”凌楚云打了个响指,孟婆手中的金色光球便变了颜色,猩红的戾气自光球内部升腾而起,那些美好的画面瞬间就变成了炼狱。   “啊!”孟婆大惊失色,光球脱手。   凌楚云伸手接住光球:“这便是你不曾见过的地方,天地之下,未成冥府的污浊之地。当初,女娲借一片盘古灵将这团污浊之气禁锢,以锁魂钟将万千恶鬼邪灵封印其中。将天地分为三界,人、神、鬼各有所居,才让世间从此黑白分明。”   这些事情,孟婆并不知晓。她曾经久居昆仑仙山,日日与灵兽嬉戏打闹,女娲诞生之时她并没有在意,女娲在昆仑仙山打坐参悟之时,她早已沉沉睡去,待她醒来之时,这世间便已经变了样子。   “我……”孟婆一时语塞。   凌楚云将手中的光球捏碎,一阵星光缓缓消散:“你在我的身上感知到盘古大神的气息,那是因为我便是大神的灵识所化。但我,并没有重塑世界的力量。我的使命,是守护。守护世间,守护天道。”   孟婆内心的执念裂了一个口子,那个口子逐渐扩大,终于瓦解。她处心积虑搜集这世间的盘古灵,本以为能够创造出新的创世之神,却不想等到的却是一个守护之神。这算是讽刺吗?   “女娲说她参悟了天道,你也说你要守护天道,你告诉我,你们口中的天道,到底为何?”孟婆看向凌楚云。   凌楚云值了值头顶的天,又指了指脚下的地:“天道,是这世间万物自然运行的法则与规律,这不是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位神就能左右的事情。就连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举,亦是天道使然。”   “你不必纠结究竟何为天道,只要顺应自然,所有的执念与心魔也就迎刃而解了。”凌楚云捂住自己的心口,“我本是灵识,并无实体。你借这具身体让我苏醒,已经是有违天道了。但既然我已经苏醒,必然要借此完成我的使命。待我完成最后的使命,便也是这具身体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孟婆:“你……要走?”   凌楚云浅笑:“不是走,是回到来处。我本就应该融于天地之间的,所谓离开,也不过是回到天地之间而已。”   孟婆突然觉得累了,她所坚持的一切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经逐渐坍塌,她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如同一个任性的孩子所做的糊涂事。   “是我错了,是吗?”孟婆看着凌楚云。   “你没有错。”凌楚云摇头,“你所做的一切,也是天道之下的命中注定。我因你而现世,也会因你而消散,这便是天道之下的因果。”   “因我而消散?”孟婆不解。   凌楚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你该回去了,冥府需要你回去。”   “那你呢?”孟婆问。   凌楚云:“回去,渡人。” 第六十八章 孟婆(终)   钟山顶上,顾清风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凌楚云,他想上前摸摸他的脸,脚下却仿佛被灌了铅,一步都挪不动。他不敢确定,现在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凌楚云,到底还是不是他所认识所熟知的凌楚云。   “小云……”顾清风低低唤了一声他。   凌楚云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魁役。”   顾清风愣了一下,他从未跟凌楚云说过自己的过去,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你……”顾清风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你到底是谁?”   语音落下,顾清风的判官笔已经握在了手里,他害怕,害怕眼前这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记忆,害怕面前这个人再也不是他的小云。   凌楚云浅笑:“我是盘古灵识所化,他也是盘古灵识所化,我和他本就是一体……”   “不。”顾清风打断了对方的话,“他和你不一样,他虽是盘古灵识所化,可是这几千年来,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神魂。可是你,不过是没有实体的虚无而已。你霸占着他的身体,可你终究不是他。”   凌楚云:“你不必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待我离开,他依然会回来。”   顾清风不太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我即将魂归天地,但是凌楚云不会。就如你所说,这几千年来,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神魂,既有神魂,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只不过此刻,他的神魂尚有破损,被我压制而已。”凌楚云上前一步,“这几千年来,你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有些执念,你也应当放下。”   顾清风握紧了双拳,他从始至终只是希望能够帮助凌楚云摆脱献祭的宿命而已。   “置之死地而后生,即使是献祭,也未必就是形消神散。”凌楚云叹息一声,“你所不愿看到的结局,或许也只是他必经的一场劫难而已。劫难过后,苦尽甘来。”   顾清风收起判官笔:“你到底想说什么?”   凌楚云:“随我回冥界吧。冥府动荡,若没有你,后果只怕不可估量。”   听了这话,顾清风这才想起冥界的事情来。当初他带着昏迷的凌楚云随着烛阴来到钟山,根本就是无暇顾及冥界的事情。刚刚,新神诞生,天地动荡,只怕此刻的冥界已经乱作一团,单单依靠四大鬼差,怕是也撑不了多久。   “随我回去吧。”凌楚云向着顾清风伸出一只手来,“去完成最后一项使命。”   ******************************************************   孟婆回到冥府的时候,看到面前的景象也吓了一跳。她知道会出现恶鬼暴乱的情景,却没想到会如此混乱。   白无常正憋着闷气,瞥见孟婆出现,压抑的怒气全部爆发:“你个老太婆!你还有脸回来!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会遭这样的罪!”   孟婆自知理亏,她没有答话,一挥衣袖,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就被她撕得粉碎。   黑无常拉住张牙舞爪的白无常:“小白,别闹!”   牛头马面忙着应对恶鬼,根本没心思在这个时候讨伐孟婆。   正在四大鬼差和孟婆与恶鬼酣战之际,一道金光划破冥界漆黑的天幕,下一刻,凌楚云与顾清风就已经出现在了鬼门之前。   “顾大人!”白无常看见顾清风,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   黑无常和牛头马面也循声望去,正看见一身戾气的顾清风挥舞着战神巨斧,将一众冲上来的恶鬼斩杀于神斧之下。   “顾大人,您可回来了!”马面一个箭步冲到顾清风身边,他的视线落在浑身散发着金光的凌楚云身上,“阎王大人他……”   顾清风又挥出一斧头:“先别说这些了,把这些恶鬼制住再说!”   马面点头,没有再追问,转身投入新的战斗之中。   凌楚云手中的金光飞出,正中一只恶鬼的心窝,顷刻间,恶鬼灰飞烟灭。   “我乃冥界之主,尔等恶鬼速速退下!”凌楚云手中金光乍现,化作一口巨钟,他手掌向下压,巨钟顺势而下。   在巨钟的威压之下,万千恶鬼被死死压制,发出凄厉的哀嚎。   众鬼差看着那一口巨钟,瞪大了双眼。那是,锁魂钟!   “怎么可能……”马面下意识看向顾清风,只见对方已经脸色惨白。   “你要干什么?!”顾清风几乎嘶吼而出。   与此同时,凌楚云已经坐在了巨钟之上,他盘腿结印,口中念咒:“以我之身,困尔之魂;以我之魂,镇尔之灵;以我之魄,渡尔神魂!”   咒语念完,凌楚云已经被金光完全淹没,他的身影渐渐消散,融入那巨钟之中。   “不要!”顾清风飞身而上,却只被那道金光阻隔在外。   顾清风重重摔下,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来。孟婆与马面一起上前,将他拖到一旁。   “他已经开始献祭,你阻挡不了。”孟婆拉住顾清风,眉头紧锁,“这是他的命,你何必强求!”   顾清风却不管这些,他不能让自己这几千年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死地而后生!”顾清风近乎疯癫,他重复着凌楚云之前跟他说的话,眼中流出血泪。   半空之中,凌楚云已经与锁魂钟融为一体,锁魂钟下,万千恶鬼尽被收服镇压。待到锁魂钟落地,一声巨响,震得天崩地裂。   巨响之后,整个冥界都陷入了寂静。   “怎么回事啊?”白无常从黑无常身后探出个脑袋,眨了眨眼睛。   黑无常指了指锁魂钟:“阎王大人以自己献祭,重塑了锁魂钟。”   白无常瞪大了双眼:“锁魂钟?”   黑无常点头,他看向一旁突然安静下来的顾清风。   此刻的顾清风,面色惨白,浑身充满了死寂之气。他支撑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往锁魂钟的方向走去,可是他还没有靠近,就被锁魂钟散发的金光弹开。   孟婆和马面眼疾手快,在后面托住了他。   “你不要命了?!”孟婆厉声责问。   顾清风却仿佛听不见她说话,挣扎着又要往锁魂钟的方向而去。   就在此时,锁魂钟的顶上升腾起一个人影,那个人影,竟然是凌楚云。   “这又怎么回事?”白无常仰着头,望向黑无常。   黑无常叹息:“不知道,你别问了,注意鬼门。”   虽说锁魂钟镇压住了冥界恶鬼,但是鬼门如今还大开,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   只见那个人影逐渐从虚无渐渐变成实体,完全从锁魂钟中剥离出来,然后,缓缓的下落,落在了冥界冰冷的地面上。   “小云……”顾清风伤得很重,他站不起来,却还是手脚并用爬行到凌楚云的身边,“小云……”   他轻轻抚摸着对方的面颊,还是一样没有温度。但是,凌楚云眉间的神印已经消失了。   孟婆走上前来,伸手拍了拍顾清风的肩膀:“你伤得太重,先去休息吧。”   “不,我要,我要陪着小云……”顾清风将凌楚云楼在怀里,怎么也不肯放开。   马面给牛头使了一个眼色,和对方一起强行拉开了顾清风:“顾大人,您先去休息吧,阎王大人我们帮您照顾!”   “放开我!”顾清风大吼一声,浑身散发出猩红的戾气,那戾气气势汹汹,将一众鬼差都隔绝在外,只将顾清风与凌楚云二人包裹其中。   孟婆叹息:“算了,就让他这样呆着吧。”她环视一圈,如今的冥界一片狼藉,“我是不是很可笑?”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她却自问自答起来:“的确可笑。我要回我的奈何桥了,我累了,或许轻轻松松煮一锅汤,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话音落下,孟婆又幻化成形容枯槁的老太太,她杵着一根拐杖,一步步往奈何桥而去。   执念几千年,待到心魔解开,一切不过都是虚妄而已…… 第六十九章 终局(完结)   一场大战之后,冥界遍地狼藉,鬼门大开,除了被锁魂钟压制封印的那些恶鬼,一些不安分的小鬼也趁着这个机会想要种出冥府。   顾清风将自己和凌楚云封闭在戾气之中,旁人根本无法靠近。他紧紧抱着凌楚云,双目失神,口中只是不断念着凌楚云的名字。   “小黑!现在怎么办?”白无常一边忙着把那些不安分的小鬼抓回来,一边还观察着顾清风那边的情况。   黑无常和马面 对视一眼:“现在不是管他们的时候,我们要先把鬼门关上,再这样下去,人间就要乱了。”   马面颔首,对着忙于应付各路小鬼的白无常和牛头,大声道:“冥府鬼差听令!鬼门集结,开阵封门!”   话音落下,四大鬼差立刻立于鬼门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其余鬼差按照二十八星宿之位站好,众鬼差齐心协力,一同念咒,红色的光芒自四面而起,直冲鬼门而去。   “合!”   众鬼差齐声喊道,红色的光们化作一道封印,将鬼门牢牢合上。   那些往外冲的小鬼,被封印钉在了鬼门上,发出凄厉的惨叫。见此情景,还有想往鬼门冲的小鬼们立时吓得不敢再动,生怕自己这缕幽魂就要交代在这里。   鬼门既封,四大鬼差总算腾出手来管管他们的阎王和判官大人了。   “嗯……我们该怎么办?”白无常的视线在黑无常和牛头马面之间来回扫视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顾清风和凌楚云身上。   马面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顾大人身上的戾气积攒了几千年,根本不是我们能够应对的。而且,他现在已经失控了,我们就算合力也无济于事。”   “那就……这么干耗着?”白无常挑眉。   黑无常摸了摸白无常的脑袋:“小白,别急。”他又看向马面,“或许,等他冷静下来,我们……”   马面没等他说完,就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没用的,他已经失了心智,以我们之力不可能将他唤醒。”   就在众鬼差一筹莫展之际,一道天光照进冥界,女娲裙裾飞扬,缓缓落在众人面前。   四大鬼差见到女娲,立刻恭敬行礼:“拜见女娲大神。”   女娲微微颔首,悲悯的眼神落在顾清风的身上,她缓步走到顾清风的面前,一抬手,包裹着顾清风和凌楚云的戾气在瞬间消散。   “魁役。”女娲的声音温润有力,她伸出手指轻轻落在顾清风的眉心。   顾清风失神的双目瞬间清明,他抬起头看向女娲:“女娲大神……”   女娲:“魁役,锁魂钟灵凌楚云为救天下牺牲自我,以一己之身重塑锁魂钟,封印世间恶鬼邪灵,他的所作所为感天动地。盘古大神遗留在这世间的灵识与他同出一脉,这几千年来,他自身所孕育出的魂魄已经成形,你放心,他没有消失。”   顾清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痴痴地望着女娲:“真的?”   女娲抬手结印,指尖点在凌楚云的眉间,一道温润的金光缓缓融入对方的眉心:“凌楚云尚有一线生机,昆仑山巅,云泽洞中,沉睡百年,或可苏醒。”   女娲话音落下,身形已经消散,只留下一缕霞光。   顾清风望着怀中的凌楚云,立刻将人抱起,就要往昆仑仙山而去。   马面上前一步拦住他:“你若走了,冥界怎么办?”   顾清风抱着凌楚云:“四大鬼差听令,我与阎王不在之时,冥府一切事宜暂时交由你们管理。冥府不会长久无主,我会禀告天帝,必然会有新的阎王前来继任。我与小云的使命都已经完成,从此之后,冥府一切事宜皆与我们无关。”   说完这些话,顾清风不顾自身伤重,带着凌楚云消失在了冥府。   *********************************************   昆仑仙山,立于方境之外,是这世间灵气最为充沛之地,亦是最为神秘之地。传说,这里是众多大神的诞生修行之地,是人人向往的仙境。   顾清风带着凌楚云来到昆仑仙山,按照女娲大神的指示,寻到云泽洞。云泽洞中灵气充沛,云雾缭绕,洞中有一石榻,周围长满了葱郁的灵草。   顾清风将凌楚云安置在石榻上,而他就在石榻旁的空地上盘腿而坐,屏息凝神调理内息。   时间于顾清风而言本就没有意义,他入定之后,转瞬便已是百年光景。待他醒过来的时候,石榻上的凌楚云还未睁眼。   他起身查看,手掌抚在对方的心口,竟然感觉到一股温热的神力传来。顾清风猛然惊醒,当初女娲大神所说的“一线生机”,原来在这里。   几千年前,女娲借盘古灵铸造锁魂钟,铸钟之时,她落下了一滴泪,而这滴泪在凌楚云化形之时便成了他的一颗“心”。这颗“心”本来并无实体,后来,顾清风将他的灵体送入轮回,养出三魂七魄,而这滴“女娲泪”也渐渐长成了一颗“心”的形状。百年之前,女娲大神为凌楚云注入一缕神力,这缕神力将这颗“心”激活,让它与凌楚云血脉相连。   顾清风感受着从凌楚云的心口传出的神力,千万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惊喜。   “小云。”他轻轻叫着凌楚云的名字,“百年已过,你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   往后的日子,顾清风依然守在凌楚云身边,他潜心修行,有昆仑山的灵气净化,他身上的戾气也消散了许多。   如此又过了三百年,顾清风已经一身清气。这日,他去云泽洞外吐纳,待他回到洞中之时,竟发现凌楚云已经醒了过来,他呆呆地坐在石榻上,看见顾清风走进洞中来,脸色立刻就变了:“顾清风!这是哪儿啊!”   听到对方叫自己的名字,顾清风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哎呀!”凌楚云见对方愣了,想上前问个清楚,奈何他仿佛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脚一落地,竟然直挺挺往前栽去。   顾清风见凌楚云摔倒,这才回过神来,一个箭步上前,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小云,你沉睡了四百年,先缓一缓。”   “什么?!四百年?!”凌楚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清风扶着他坐好,轻抚着他的头发:“你不记得了?”   凌楚云皱眉:“记得什么?我就记得孟婆变了,然后……”他想了想,只觉得脑子疼。   顾清风:“别想了,你不记得,我说给你听就是。”   凌楚云狐疑地看着对方:“你以前就总是有事瞒着我,这次怎么肯跟我说了?”   顾清风笑:“以前总觉得你不知道便是好的,可是经历了这么久,经过了这许多事,我才明白,让你知道或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凌楚云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凑近顾清风:“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啊!”   顾清风将他揽进怀里,声音低沉:“无论多少,我都会仔仔细细告诉你。”   ****************************************************   很久很久之后,世间流传着一个故事,昆仑仙山住着一对仙人。他们受女娲大神指点,在昆仑山修行千年万年,世人若有幸见到他们,只要诚心许愿,便可得仙人相助。于是,人间有难者,便是历经千辛万苦也要去仙山寻仙人相助。   后来啊,在冥府有一位阎王,他听闻了自己上一任阎王的事迹之后,便迷上了听书。此刻,他正悠闲地躺在自己的阎王宝座上,一边处理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公文,一边对着堂下的一只鬼说道:“你继续啊,后来那些人怎么了?”   那鬼一副书生装扮,面容清俊,只是脸色青白。他扔了手中的惊堂木,一屁墩坐了下来:“你还有没有人性?!我到冥府几百年,早该去投胎的,就是你!总拉着我说书讲故事,活生生耽误了我投胎富贵人家!你!你简直不是人!”   阎王嗤笑一声:“你是不是傻?我是阎王,本来就不是人,要什么人性?”   书生语塞。   阎王却很是开心,他扶了扶头上戴歪的头冠,扬了扬下巴:“继续说故事,反正你也投不了胎,往后让你给我当判官,怎样?”   书生听见可以当官,脸上竟然露出喜悦的神色来:“真的?”   他生前就是因为科考落榜才抑郁而终的,没想到,到了冥界居然还有当官的机会。   阎王笑眯了眼睛:“真的真的,你快给我继续说故事。”   书生站起身来,立刻来了精神:“行!咱们书接上回……”   不远处正在处理公文的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对视一眼,四大鬼差纷纷叹气摇头。   得,又是一对不正经的阎王和判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