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鸣之书   作者:dnax/野兔迪可   文案:   先感谢一下我的人类朋友在2018年时和我聊起她的梦,梦里有鸟族和蛇族的雏形,我认为非常有趣可以写成故事,朋友也鼓励我写下来。当时没有太好的题材可以发挥所以暂时当做素材收藏,几年后想起来依然觉得有趣,并在原来的鸟、蛇基础上加入了狼族的设定。   然后,地图是用生成器随机生成后修改的,地理渣只能大致标注一下比较重要的地标位置,距离就不要太在意了,几天能走到我也不清楚,看起来很空旷是因为只标了用到的地名,没用到的就不费力想名字了。   耽美/原创/已完结/2021~2022/人物:九骨,比琉卡/口味:普通   标签:奇幻,架空,文穷匕现,成长,文笔好,清水,因缘际会 第0章 序 九骨   巨影   我有九根骨头,把其中一根给你,但你要带我走遍城镇、村落、旷野、山河,见识我徒步至此没有看过的世界……   ——《无名歌谣·狼》   砍树的人   有一个人走进树林深处,看到一个浑身漆黑的神。   神的半身已经不在,巨大的伤口不断吸食着四周的一切。   生命在神周遭无法存活,树木枯萎、万物消亡。   伐木者跪伏于神的面前,愿以身相献,换取永恒之灵。   ——《回鸣之书·不朽》 第1章 九骨   灰蒙蒙的天阴沉得可怕。   精疲力尽的马儿喷着粗重鼻息,前方却依旧只有重重叠叠的树影相伴,看不到丝毫城镇的影子。   九骨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今晚也许会下雨,雨夜在野外露宿虽然令人不快,但总比冒雨赶路好一些。   他在河边的巨石下生了堆篝火,趁夜雨还没到来之前烤了些干粮,又去河边装满水囊。   临近冬季,河水冰冷刺骨,稍缓的河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冰层在白天的阳光下消融,又在夜晚的月光中凝结。九骨把沾染风尘的衣服放进河里清洗,水流过脚踝,一条银色小鱼在他脚趾间游动。灰檀木好奇地望着被火光照亮的河水——这匹年轻体壮的公马浑身烟灰色,左臀上有一块火红斑痕。关于这块斑痕的来历,马贩子解释是马驹被火堆里溅出的炭火烧伤留下的伤疤,因此它总是离火很远。   ——它当不上军马了,战场上难免会有火嘛,但它跑起来和骑士的马一样快。   不管真假,九骨还是因为这匹马儿过于亲热的姿态买下了它。   “去吧。”他摸摸灰檀木的额头,松开缰绳让它去河边、林间散步吃草,追逐那些倏忽跑过的小动物。这时,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声。   九骨握住横放在身旁的刀。这把刀的柄部用黑色皮革包裹着,顶端的金属圆环上挂着一红一白两个水滴状的石头。   眨眼间,荒草丛中冒出一个人影。   看到迎面而来的人手无寸铁,边跑边回头张望,九骨差点拔出的刀又推回刀鞘。谁知对方只顾看着身后,慌不择路地撞来,两人撞个满怀一起跌进河里。   “扑通”一声,河水像冰箭一样扎得人浑身刺痛。幸好是浅滩,九骨飞快坐起来,撞翻他的人却已经头也不回地往对岸跑去。   灰檀木在树林里高声嘶鸣,九骨的目光转向马嘶声传来的方向,几匹高头大马冲出树影重重的林间,瞬间把还在河里的他团团围住。   骑马者穿着黑色轻甲,其中一个手握长剑问:“刚才有人跑过去了,哪一个方向?”   九骨望着指向自己的剑尖。若隐若现的火光映照下,他看出这把剑异常锐利,轻易就能割开喉咙、斩断头颅。按理说他应该如实回答这个问题,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可沉默片刻后他却说道:“打听消息应该有点礼貌。”   黑衣骑士语调冰冷,剑又朝前递了一些:“我不是在请你回答。”   “那就好,我也不想回答。”   九骨站起来,低头拧干被河水浸湿的衣服。忽然剑光闪烁,剑刃直刺他的面颊,他侧身躲过,剑锋没有碰到皮肤,却留下一种刺痛的感觉。   九骨腾出右手握住刀柄。   黑衣骑士一剑落空,九骨的刀已经挡住追砍来的第二剑。他动作灵巧迅速,长刀在交击中隐隐发亮,刀刃既不像黑铁也不是精钢,刀柄悬挂的两颗石头碰撞着发出悦耳声响,在这杀气腾腾的河边显得格外异样。   九骨握刀的手臂纹丝不动,黑衣骑士还想再砍,却被身旁的同伴拦住。片刻后,纷乱的马蹄声响起,一行人丢下九骨往河对岸追去。   等四周彻底恢复平静,灰檀木才从树林深处悠闲地溜达回来,低头闻闻主人的面颊以示亲昵。   九骨摸着它的下巴说:“下次要让我先骑上来再跑,知道吗?”   灰檀木晃着脑袋向他撒娇。九骨擦干身上的水,找了件干燥的衣服把自己裹起来。   他觉得附近还有人。   独自在野外时,他总是像树林、深山、幽谷中的生灵一样时刻警惕周围的视线和声音——不设防备就会有趁虚而入的敌人,即使入睡也得保留几分清醒的神志。   他把擦干的刀插回皮鞘,回到篝火旁伸开双手,让火焰温暖冻僵的手掌。   逃跑的人是谁,黑衣骑士是什么人?这些问题他都无心探究,不过是旅途中的小小插曲,随着第二天的到来就会淡忘。夜再深一些,他和衣在树下睡去,直到清晨又被寒露冻醒。   晚上没有下雨大概是唯一的好事。收拾行李时,九骨发现一小袋从塔尼镇买的麦饼不见了,除此之外,紧贴干粮放的钱袋却没动过分毫。   野兽不会这么灵巧地觅食,小偷又不会只拿食物。看来偷食者只为了果腹,没有贪念和敌意。   九骨把刀横挎在后腰,用水浇灭还剩几点零星火光的篝火,叫回树林里的灰檀木后重新踏上旅途。 第2章 旅行者   一行身穿银甲的骑士沿着大路而来,高头骏马也披着皮革与银色马具。骑士队围绕着一辆马车,外面盖着密不透风的黑色幕布,有风吹过掀起幕布一角,能看到车门装着黑铁格栅。   前方就是赤里的多龙城。马车经过身旁时,九骨听到一下极其轻微又悦耳的声音——像微风吹动的风铃若有若无的叮铃轻响,又像舞者轻抬脚尖伴随的悠扬乐声,虽然在嘈杂的城门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余韵却绵绵不绝涟漪般向四周泛开。   车队突然停下,马车旁的骑士一脸凝重地打开车门钻进去,不知做了什么,很快又掩上幕布下车来。九骨的脑海中始终萦绕着那一声优美的声音,直到车队穿过城门,声音才缓缓消散,留下一丝怅然若失的遗憾之情。   他回头看着石子路,发现一滴血落在马车曾经停下的地方,珊瑚般鲜红的血早已渗入石缝。   “真好听。”一个路人喃喃自语,“是哪个吟游歌手得罪多龙城主被抓住了,还有闲情弹琴啊?”   那是琴声吗?什么琴能奏出如此动人的声音?   九骨放下好奇心随着人流进城,先去市场交换货品、采购食物。他不是商人,挑选特产的眼光却还不错,灰檀木背上的行囊里有纳鲁斯产的香料、星石城的翠绿宝石,还有沙沙洛岛细沙滩上的雪白贝壳。有些东西本来不值钱,换个地方就成了人人想要的稀世珍品。   市场上热闹非凡,摊贩整整齐齐地守着自己的买卖,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   “那边的客人。”   九骨听到有人呼喊,转头去找声音来源。   “就是你。”一个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老妪在小巷角落里朝他招手。   老乞丐说:“给我一个银后。”   “为什么?”   “你刚才换了很多钱,给我一个。”   “钱是用东西换的,你能和我换什么?”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骨瘦如柴的老女人裂开嘴,露出仅剩的几个门牙笑着说,“你不是多龙人,又不像商人,看来很悠闲,想听什么故事我都有。”   九骨不讨厌听故事,故事是寂寞旅途的调味剂,但乞丐嘴里的故事通常都是些胡编乱造的闲话,专骗旅人和行商的钱。   “来嘛,你可以只听个开头,有兴趣再给钱。”   九骨本想拒绝,可老女人的第一句话就吸引了他。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一滴血的声音?”   “什么?”   老妪伸出皮包骨头的手指说:“一个银后,包你满意。你可以去打听,短街的枯女达灵最会讲故事。”   “达灵是你的名字吗?”   老太婆笑起来,笑声像被石子卡住喉咙的乌鸦:“你果然是外地人。我没有名字,达灵是所有像我这样的女人的称呼,我们越接近死亡,越能听到死灵的声音,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就是这么来的。”她的手又扬了扬。不得不说,无论后面的故事如何,她确实是个能骗到钱的老手。   九骨把一枚刻着王后头像的银币放在她手上。   老妪颠了颠银币,小心翼翼地把钱藏进口袋。   “大方的客人,如果你能在这里多住几天就好了。”她的笑容渐渐露骨,“城里有各种女孩,你长得年轻英俊令人倾倒,可以少花不少钱。”   “说说那滴血的事吧,你刚才在城门边吗?”   “当然没有了。”老太婆伸手扯起破布裙,给他看自己残缺的小腿,“我的眼睛看不太清,鼻子也不灵,只剩一双好耳朵了。有鸟一族的血之音连城墙也挡不住,你总该听说过吧?”   “那不是古老传说吗?”   “确实得从远古时代说起,不过从头开始的故事太长了。有鸟一族身体里流的不是血而是音乐,一直以来有鸟族都是各国宫廷乐师的人选。无论盛宴还是祭典,只要一点鸟族的血就能让宾客们聆听人间难有的绝世仙乐。虽说有鸟一族的最后一个族人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死了,可没准还有幸存的遗族隐姓埋名地活着。”   “一百多年前,看来你也没有亲耳听过有鸟一族流血的声音。”   “确实没有。那声音与众不同,只有听过的人才会明白,要不然你不会这么爽快地给我钱。哼哼哼,你永远都忘不掉那一滴血发出的声音了。”老妪笑声不绝,“那些古老王国的国王、贵族就是这样对有鸟一族血管里流淌的血迷恋不已,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囚禁起来,每天割破手腕让血滴进玉和水晶做的碗里。”   “这是个很残忍的故事。”   “你真是心软的好人。”   市场上忽然传出一阵喧哗,十来个卫兵手执长矛大声呼喝,挡路的人纷纷让开。   “你也让一下,守卫脾气都很坏。”老妪话音刚落就被撞倒,等她强忍疼痛坐起身时,眼前只剩阴湿破旧的石墙,原本牵着马站在对面的九骨不见了踪影。她不禁怀疑自己摔下去时晕厥了一阵,不然怎么会有人跑得这么快。   卫兵经过时,九骨也像其他人一样站到一旁,灰檀木硕大的身体缩在小巷罅隙间,这才勉勉强强让开一条路。九骨目送守卫离去,良久后自言自语似的问:“你总是被人这么追着跑吗?”   从灰檀木身后的狭缝间钻出一个裹着旧丝毯的人。他浑身尘土,满脸泥垢,仿佛刚从地底爬出来,只有一双眼睛如泥泞中的宝石一样发亮。   “走了?”脏兮兮的人小声问。   九骨看着他,他若无其事地望着远处的人群。   “他们从昨天晚上就一直追你。”   “昨天?”陌生人转过头来看他,恍然大悟地说,“你是昨晚河边的那个……”   “你偷了什么东西?”   “我才没有偷东西……你怎么会认出我?”   “你有味道。”   陌生人闻了闻自己,无辜地说:“没有啊。”   他有尘土的味道,多半是因为东躲西藏的缘故。他身上没有值钱东西,守卫或许会在市场上追小偷,全副武装的黑衣骑士不会。   “你好像不只是小偷那么简单。”   “我不是小偷。”陌生人指指九骨横挎腰间的刀说,“你好像也不只是旅行者这么简单。”   九骨牵着灰檀木往小巷外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在他身后追问,听声音是尾随而来。   “九骨。”   “好奇怪的名字。”他果然跟了上来。   九骨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休息,旅店、客栈、酒馆都可以。街上挂着各种招牌,他轻轻拉了拉缰绳,灰檀木乖巧地跟上。刚走到巷口,刚才离去的卫兵中有两个又折返回来。九骨的左手忽然被握住,转头看时,身后的人用那张褪色的旧丝毯裹住全身,猛然扑进他怀里。   这家伙到底是害怕被砍掉一只手还是游街示众?九骨想起行李中原封未动的钱袋,如果他是小偷,不会留下那些钱。   九骨伸手搂住他,像一对在陋巷中偷欢的情人一样紧紧相拥。守卫再次从他们身旁经过,虽然好像瞥了一眼,但毫不疑心地走远了。事后,九骨顺手将怀里的人扛起来放到马背上。   “干什么?”陌生人惊讶地问。   “既然你把我当幌子,那我至少应该知道自己惹了什么麻烦。”   “现在告别,你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那你能保证不再出现在我面前吗?”   对方想了一会儿,诚恳地说:“我不能保证,既然两次相遇都不是刻意的安排。”   他说:“那么这就是因缘际会。” 第3章 流浪的比琉卡   你到过很多地方,你应该懂很多不同语言。   听说罗南遍地是珠宝,玉之国的王坐在一整块翡翠雕成的王座上。   你的马好像不太听话。   你的刀……   九骨在酒馆角落里用一碗炖小鹿肉汤堵住了对方不住发问的嘴,为了掩人耳目还把自己的旅行斗篷给他穿。这家伙比他想的更年轻,是一个少年正向青年迈出一步的年纪,那双明亮的眼睛几乎是灰色,在有光的地方又泛着淡蓝。   九骨伸手拿掉他头发间的一小截草叶,他似乎并不防备,心思完全被面前的鹿肉汤迷住了。   “你每天都吃得那么好吗?”   “也不是。”九骨说,“有时就吃你昨天晚上偷吃的麦饼。”   “那个很难吃,不过好处是只吃几口就会觉得饱。”   “你叫什么?”九骨问。   “比琉卡。”   “古都语?”   “你懂古都语?”   九骨摇头说:“只听过一次祭典上的祭司祈祷,古都语的发音很特别。”   “看来你记性不错。”   “这个名字不比九骨更奇怪?”   “名字不就是为了指代吗?有些人,尤其是那些有名望有身份的人,在这个地方有一个称号,在另一个地方又有一个。或者你也可以随便想个喜欢的词来当我的名字。”   九骨决定换种方法和他探讨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会用古都语取名?”   “是把我养大的人给我取的,我们住在镣铐湖北面的弥尔村,离这里不远。”   比琉卡睁着那双发亮的眼睛,九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问过她是什么意思,她说在古都语里比琉卡是深渊和幽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即使发音好听,这样的寓意也不适合用来取名。   “她老得经常只能一整天坐在同一个地方,耳朵也很背,有时会突然问我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其实什么都没有,可她却说声音一直在,只是人们聋了才听不到。九骨是什么意思?”比琉卡突如其来地问。   “九骨就是九根骨头。”   “这么简单?”   “嗯。”   “你为什么到处旅行?你看起来也不像商人。”   “我和别人有个约定。”   “什么约定?”   九骨没有回答,比琉卡就低下头继续喝那碗香浓的小鹿肉汤。   “你要在这里住几天?”填饱肚子后他又接着问。   “可能两三天。”   “这么说我们还有可能再遇到,要不干脆让我当你的向导,带你四处玩一玩?”   他笑的时候全无烦恼,好像刚才假装成陋巷妓女钻进异乡客怀中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些追捕他的黑衣骑士、银甲守卫也都是一场误会。   九骨说:“你最好早点离开,也许今天抓你的卫兵只是因为你偷了小摊上的一个苹果,但昨晚的黑衣骑士一定另有目的。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恩怨,想必你自己应该清楚。”   “你究竟为什么帮我?”比琉卡好奇地问,“昨晚你拦住了那些黑乎乎的家伙吧?”   “你说错了,不是我拦住他们,是他们停下来打听你的去向。”   “但你没有告诉他们。”   “我没有告诉他们不是为了帮你。”   “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礼貌。”   比琉卡笑了,笑脸上残留着几分少年稚气,因此显得有些羞涩。   “你几岁了?”九骨问。   “我不知道,十六、十七?就算十八岁吧。”比琉卡无所谓地回答。   “真年轻。”   “你要走了?”   “嗯。”   虽然九骨确实会在这里多逗留几天,但他没有与人结伴的习惯,即使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有很多秘密,也不足以让他为了好奇发出邀请。   “谢谢你的汤,说不定我们在下个街头又会再见。”   比琉卡向他挥手,九骨离开了餐桌。   他穿过几桌酒客来到门边,一队身穿黑甲的骑士正朝酒馆大门走来。九骨一眼认出昨晚举剑朝他砍杀的人。黑衣骑士出现在这里并不稀奇,可为什么他们的目光如此坚定,仿佛早就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酒馆里,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门外尽情喝水吃草的灰檀木。   九骨推门的手缩回来,转身回到比琉卡坐着的角落。   全副武装的黑衣骑士闯进酒馆,走动时甲胄和长剑碰翻了门口一张木桌上的酒杯。   “哪来的没礼貌的家伙。”喝得酩酊大醉的酒客像个佣兵,伸手抓起自己的剑就想教训对方。然而长剑在他手中毫无力道地虚晃两下,立刻被黑衣骑士一剑斩开,杯盘飞散,血花伴随饭菜洒落在地板上。   酒馆中顿时鸦雀无声。   九骨在他们动手前已经抓住比琉卡的手臂,不由分说把他从敞开的窗口推出去。   他听到比琉卡在窗外“啊”一下摔倒的声音,但很快爬起来,聪明地翻身骑上灰檀木。九骨跳出窗户解开缰绳,上马双腿一夹。灰檀木一声嘶鸣,扬蹄往前飞奔。   黑衣骑士的反应虽有意外,但也很快掉头冲出酒馆,各自跨上坐骑追赶。   九骨稳稳拉着缰绳,策马在巷间奔驰。比琉卡伏身抱住马颈,耳边全是风声和路人躲闪的惊叫。一阵剧烈的心跳过后,他悄悄回头看一眼,骑士们紧追不舍,渐渐就要赶上的势头。   灰檀木不过是普通的马,比犁马好得多,比不上骑士的战马,身负两个人的重量一定会在出城前被围堵。九骨看到通往城门的石子路时就把缰绳塞在比琉卡手中,自己向后跳下马背。   比琉卡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既费解又惊讶,九骨却已经抬起刀鞘对准灰檀木的屁股用力一抽,马儿受痛奋力向前,一口气沿着大路冲出城门。   九骨拔出刀,阳光下,刀刃反射出一片柔和的白光。   领头的黑衣骑士长剑在手,剑身还淌着无辜丧命者的血。他借胯下战马的冲势向九骨挥剑,尚未干涸的血珠落在九骨脸颊上。   下一刻,九骨的刀划过他上身,看来并不锋利的刀刃一下划开锁甲。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刀身毫不停留转向另一个骑士的小腿斩去,后方骑士试图躲开,马的反应却不及人那么快,受惊后将主人甩在地上。   九骨飞快地挥砍,把骑士队砍得人仰马翻,惊呼声中却没有血溅出来。刀刃只是划开锁甲、斩裂护腿、割断缰绳。没了骑手的马横冲直撞,九骨腾出手抓住马鬃跳上去。   喔,这就是好马。   比灰檀木听话,受过很多艰苦训练,跑起来像风一样。   九骨弯腰俯身,任由它往前狂奔,没一会儿就把还在重整队伍的骑士们抛在身后。 第4章 血泪之一   九骨在通往密林的小路追上了载着比琉卡的灰檀木。   小灰马回过神来发现背上没有主人,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忠诚心,倔强地不肯再往前跑半步。   九骨赶上去,从不断抚摸鬃毛试图和灰檀木交谈的比琉卡手中拿回缰绳。他跳下马,高大的战马却不介意换个骑手,甚至因为没穿甲胄的九骨比原主人轻一点的缘故,还低头亲昵地用鼻尖蹭他的脸颊示好。   九骨拍拍它的后臀,把它赶向大路的方向。   “你不要它吗?”比琉卡说,“可以给我。”   “这是军马,身上有烙印,骑着它不管去哪都会被当成盗马贼追捕。”   九骨牵着灰檀木往树林深处走。   “你杀了他们?”   “没有。”九骨反问,“你希望我杀了他们?”   “不,杀了骑士会惹大麻烦。”比琉卡从左摇右摆的灰檀木背上下来,和九骨并肩步行。那匹马上有个黑色羽毛印记。九骨走过不少城市,听过不少歌谣,却还没见过哪个领主家族用这样的纹章,这些黑衣骑士究竟属于哪方势力,实在毫无头绪。   走了一会儿,九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比琉卡身上,少年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我在旅行。”九骨说,“就算惹了麻烦,只要避开那些人去远一点的城镇就行。”   “你想去哪?”   “去没去过的地方。”   “去过就不再去了?”比琉卡跟上几步。九骨没问他来龙去脉,没问他到底是不是逃犯,究竟犯了什么罪才招来这么多人追捕,他反倒一直好奇地刨根问底。   “我可以带你到下一个城市,然后就各走各的。”   “好吧。”比琉卡说,“不过我没有旅费。”   他拍了拍那身破烂衣服,表明自己一无所有、身无分文的事实。   九骨让他上马,灰檀木不情愿地打着响鼻,最后还是服从了命令。当晚,他们在一处避风的山林中过夜。比琉卡和灰檀木一起跑去附近小溪洗澡,九骨给了他一身自己的衣服替换。他比还在成长的比琉卡高一些,衣服显得有些宽大。比琉卡用破衣服拧成的绳子绑在腰间当腰带,他洗得干干净净,头发结在脑后,露出年轻俊俏的脸庞。   九骨拿燧石和小刀生火,插上几支削尖的木枝烤鱼,并在上面撒些不常见的香料。   比琉卡光脚跑到他面前看了一会儿说:“你很会做吃的,为什么还要买那些不好吃的麦饼?”   九骨在他好奇又期盼的目光中分给他一条鱼。   “不是每条河里都有鱼,马上就到冬天了,河水会结冰,动物也会找地方冬眠。干粮是为了在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填饱肚子,不是为了享受美味。”   “你经常露宿野外吗?”   “经常。”   “为什么不一直住在城里,睡在床上比睡在草丛里好多了吧。”   “因为城镇和村落虽然繁华,但是在我走过的土地上,荒野还是占了大多数。”九骨说,“城邦的四周是树林、山川、原野和溪谷,有时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遥远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彻底迷失了方向。”   “你靠什么过活?”   九骨叹了口气,这两天他说过的话比以前几个月加起来还要多,而且看样子在抵达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之前,他还得回答更多这样的问题。   比琉卡听到他的叹息终于不再提问,乖乖坐在一旁吃自己的烤鱼。   入睡前,九骨把刀靠在身旁的树根上。比琉卡已经蜷在篝火边睡着了,不时发出轻微鼾声,看来他也很久没能有个安全的地方睡觉。   九骨从灰檀木背上的皮革袋子里抽出一卷羊皮,展开后是张陈旧的地图。地图上密密麻麻写满地名,有些地名原本就在上面,有些则是他在旅途中添加的。九骨找到多龙城,用木炭在上面打了个叉。   多龙有香甜的水果、盛开的鲜花和繁荣的贸易。遗憾的是,他只在城里逗留了不到半天,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听陋巷的枯女达灵继续讲有鸟一族的故事。   九骨把写完的羊皮卷放回袋子,合上眼睛睡了起来。   他很久没有做梦,今晚却在浅睡中踏进梦乡。   梦中,他的面前出现一头浑身披覆坚甲的巨兽,扬言要把他囫囵吞噬。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悲悯。   醒来时天快亮了,比琉卡坐在熄灭的篝火旁看着他。   “你做梦了?”   “没有。”   “我做了一个梦。”   “是吗?”九骨捡起刀,如他所愿地问,“什么梦?”   “我梦见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洞里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是叫你比琉卡?”   “不,另外一个名字。”比琉卡侧着头想了一会儿,“好奇怪,刚醒来的一瞬间我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已经全忘了。”   “梦都是这样。”九骨整理行李,给灰檀木喂一点水和燕麦。   比琉卡帮忙去把水囊装满,回来后看见九骨正把刀挎在腰间。   他对这把刀的好奇丝毫不亚于九骨帮助他的原因,但是想到九骨疲于回答的叹息声,还是识趣地把问题咽了下去。   九骨看他一眼,把刀从皮革刀鞘中拔出来递过去。   比琉卡又惊又喜,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下。   ——比想象中轻得多,刀身散发着柔光,好像乳白色的玉器,明明应该十分脆弱,却能斩断精钢炼就的利剑。刀身与刀柄相接处有块像血一样的红色斑痕,比琉卡想摸一摸那是不是真的血,又抬头看看九骨。   “摸吧。”九骨说。   比琉卡轻轻摸了一下——不是血,无论如何擦拭都抹不掉。   “它叫血泪之一。”   “这把刀的名字?”   “是的。”   “比你自己的名字还奇怪。”比琉卡问,“那是不是还有之二?”   “可能有,不过即使还有另一把这样的刀也不叫之二,还是之一。”   “你是说它们都一样,不分好坏。”比琉卡的手指抚过刀柄,落在两颗水滴形状的小石头上,然后依依不舍地把刀还给九骨。   一时间他们好像没有什么别的话题可聊。再次上路的时候,九骨让比琉卡坐在身后,灰檀木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心生不快,故意走得慢吞吞。   九骨并不催它快跑,被打倒的黑衣骑士已经失去目标,再想追赶也只会迷失在一座又一座城,一个又一个村落的茫茫人海。当然,他打算把这个意外惹上的小麻烦送到远离多龙的偏僻小镇上,然后继续自己无尽的旅程。他尽量选择曲折又不易留下足迹的山路避开追兵,距离逃出多龙已经三天了,途中一切平静,没有意外发生。 第5章 珠岛   这本古书是全新的。   封面以上好羊皮缝制,再用金线绣上书名——回鸣之书。   翻开第一页,一行端正的字迹写着:聆听我语,与神共鸣。落款“艾洛恩·奥洛维斯”。   多龙领主慢慢翻阅,有时书页上的字是红色的,有时又突然留出一片空白。真正由远古先贤“奥洛维斯”所写的回鸣之书历经几千年的流传早已遗失,分布于兰斯洛大地上的各个神殿也仅保留着一部分真实内容。弗雷奥公爵已经尽其所能地派人去誊抄,最后只得到这样一本残缺的新本。   ——红字根本是后来者的胡编乱造和民间传说,空白之处更是连最会编故事的吟游诗人也想不出一个字来填补。   他跳过女神帕涅丝创世之前的章节,来到远古遗族的故事篇。   灾难尔后,世界初开,不分昼夜,亦无生死。   万物之女诞生于混沌,将生命散落各处,于所到之处给予所见之物。   有鸟一族以血为歌……   以血为歌。   公爵抚摸着后面的红字,关于有鸟一族,每个歌手、诗人、学者都有不同故事可说,可惜偏偏是远古贤者撰写的史诗缺了页。   据说百年前,兰斯洛仍有远古遗族的踪迹,到了这一世代却只剩传说了。   人们说有鸟一族已经灭绝,这显然是个错误。   多龙领主合上书本,对着身后的帷幕说:“有时我真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让他们知道缺失的那页该怎么写。”   帷幕下的栏杆盛开着黄金花朵和金叶子,即使在灰暗的房间里也一样熠熠生辉。秋日暖阳从窗帘的缝隙间倾斜而至,落在“珠岛”裹着绷带的脚踝上。血很久以前就已止住,是他半路醒来挖开结痂的伤口才又开始滴血。   这是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最后一个活生生的有鸟族人。弗雷奥抬眼望着笼子里的人,看到那巧手金匠也造不出的金发,绿宝石般通透明亮的眼睛,难怪士兵们在荒岛上发现他时,误以为是万物女神的人间化身。   依照珍贵稀有之物被发现时的地点命名的习俗,弗雷奥为他取名“珠岛”,他原来叫什么不重要,地名决定归属——珠岛是赤里的领土,他自然归多龙领主所有。不过弗雷奥并没有打算将这个秘密公诸于世,只愿独享这件珍爱之物。   负责照顾珠岛的奶妈和侍女、看病的医师,还有保护他的守卫都以毒誓宣言守口如瓶。曾经有个侍女因为偶然听到他滴血的声音,如痴如醉、久久难忘,忍不住对自己的哥哥倾诉。不到半夜,她和她的家人就一起消失了。   起初,弗雷奥只是将珠岛安置在舒适的房间,让他过着无忧无虑的富足生活。可鸟族生性自由,不愿被人豢养,接连几次逃跑之后,公爵命人打造了这个黄金鸟笼,并在房间外的小径铺满石子。对侍女、守卫来说这条石头小路不过有些硌脚,对赤脚的珠岛而言却是不可逾越的染血之路——只要脚被刺破流血,就会因为久久不散的血之音暴露行迹。   “你们这一族真奇怪。”公爵望着他说,“明明可以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却天生是哑巴,没有性别还能让所有人都神魂颠倒。”   他靠近一些,珠岛就往后退缩。   弗雷奥有时觉得他并非厌恶和畏惧,只是一种远离他人的本能。   难道这是上天有意为之吗?说不定在别的事情上,上天也另有安排。从得到珠岛的那一刻开始,弗雷奥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有人要从他身边夺走珠岛,他该如何应对才能保住自己的珍爱?当然,那些人并不会直截了当地闯进房间把人抢走,但他们会有用很多他无法拒绝的理由来要人。   听说珠岛在城外流血的事,弗雷奥难掩心头烦躁。无论手下多么忠心耿耿,终究难免有人动摇,就像那个悄悄把珠岛带出城外的守卫,当初也曾宣誓无论生死绝不背叛,如今头颅已经高挂在城墙上。   “我不会像过去那些荒淫无度的王公贵族一样每天割你的血取乐,但你也不能离开我。”   弗雷奥想掀开帷幕再看一眼,敲门声突然传来,他不耐地皱起眉,听到门外的守卫回报:“大人,罗纳学士在议事厅等您。”   他现在真不想见老学士,不过很快又想起是自己吩咐对方在议事厅等候。   “我现在就去。”弗雷奥拉上帷幔,离开房间。   大学士有一张严峻的脸,布满皱纹微微下垂的眼角却时常显得愁容满面。弗雷奥不喜欢他,觉得他像只报丧的乌鸦,时刻都在等着传递噩耗。   “大人,您的脸色不太好。”   “你的也没好多少。”公爵说,“今天有人在城里杀了人。”   “死的是个酒鬼。”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样。弗雷奥心想,总是抓不住问题的重点。杀了人和死的是个酒鬼哪个重要?问题难道不是在于,有一队不属于他的人马在他的领地肆意杀人,消息却过了一整天才传来。现在除了死人之外,杀人者和被追杀的人全都出了城外不知所踪。   “我派人询问守卫队长,据说那队骑士的甲胄和武器上有古都神殿的黑羽徽章。鉴于世代相传的古老盟约,整个兰斯洛自王城之下的领土、封地、多龙及所属领地、城邦、村镇都应允许神殿骑士自由出入,因此守卫不得阻拦。”   “神殿骑士,是说那些花哨的家伙组成的乌合之众?再说,不得阻拦是一回事,瞒报消息是另一回事。”   “大人!”学士惊慌地说,“那是神的守护者,而且就在刚才,古都神殿的传信到了,女神祭司听到了回鸣。”   “祭司们在神殿里享乐了几百年,不用劳作也不愁吃穿,整天胡思乱想,这次又做了什么噩梦?”   “信上说远古先贤的预言即将实现,要请各地倾力协助,务必在灾厄降临之前找到聆王。”   弗雷奥公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学士无奈地垂下头。经过几百年漫长平静的生活,如今世上还相信远古预言的人少之又少,笃信不疑的恐怕只剩狂热信徒。然而多龙领主也并不否认世上有神和神迹存在,就如眼下藏在某个房间里的秘密一样,若不是传说之中神与万物结合,又怎么会留下有鸟一族这样的后裔。   弗雷奥只是不喜欢那些神神叨叨的祭司。   “神殿骑士为什么杀人?”   “守卫赶到时骑士队已经离开了,看到的人说是被杀的酒鬼先挡了道。”   “他们在追什么人?”   “两个异乡旅客,刚到城里不久。”罗纳学士如实回答,“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流浪剑客,另一个是小偷,在神殿骑士到来之前,他在市场上偷东西,被巡逻的守卫追赶了一阵。”   “市场上哪一天没有小偷?被发现了也是被偷的人自己去抓住毒打一顿,难道还值得守卫抓人……”弗雷奥像精于狩猎的猎人一样嗅到猎物的气味。   他说:“我要见当时巡逻的守卫队长。”   “您觉得他有什么可疑之处?”学士的脸色比来时更添了几分忧愁,但他的语调始终不急不缓。   “只是反常。”   守卫和神殿骑士的目标真的是两个来历不明的异乡旅客吗?   还是——   弗雷奥忍不住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有鸟一族也有神之血,有可能成为聆王人选。会不会是珠岛的血引来了神殿骑士?又或者是追回珠岛的路上,负责运送的人中出了叛徒?   公爵若有所思地沉默着,罗纳学士静待一旁。   弗雷奥疑心的不只是有人要夺他所爱,表面上他必须和国王一样对古都神殿表达敬重与尊崇,但除非真的让他亲耳听到神谕,否则那就是假借神的名义撒的弥天大谎。   信神的人就是又麻烦又好骗。   他抬起头,对满脸忧虑的大学士说:“让塞洛斯去审问守卫队长和卫兵,明天之前告诉我结果,到底是谁命令他们协助神殿骑士在城里肆意妄为,并且还得告诉我为什么大动干戈抓那个小偷。” 第6章 乌有者   “这里真的有村子吗?”   比琉卡牵着灰檀木在崎岖的小路上行走,四周全是高耸入云的大树。   “地图上有。”   “也许地图上错了。”比琉卡确信地说,“那张地图又破又旧,肯定用了很久,一些村子早已经荒废了。”   “就算荒废也会留下遗迹。”九骨问,“你怎么知道是又破又旧的地图?”   “唔……”   “你装睡。”   “是突然醒了一会儿。”比琉卡只得承认,“你一个人旅行时也不会睡得太死啊。我们今晚睡哪里?”   比琉卡喜欢这样的旅途,即使连续几个晚上都得在荒郊野外过夜也不在意。九骨想的则是尽快把他送到下一个与世无争的城镇,虽然比琉卡并不讨人厌,但他还是习惯一个人旅行。   有一次九骨忍不住问起他的身世。   比琉卡回答:“我没有父母,潘芭安戈说我是神赐给她的孩子。”   潘芭指无法生育或丧子的女人,依照习俗她们可以照顾那些被遗弃的、没有父母的小孩。   “你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九骨问。   “没有。”比琉卡想了一会儿又说,“小时候我对自己是神的孩子这一点深信不疑,后来才知道我只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尽管所有关于身世之谜的回答都出自他人之口,但是比琉卡对无父无母这件事倒没有多少沮丧。   九骨不再追问。无论如何,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并且抵达下一个村落就要分手,没什么深究对方来历的必要。   “今晚在那边的山下过夜。”九骨望着远处的山峰说,“山谷中可能有村落。”   那张地图确实有一点老旧,这么多年过去,地貌难免会变化。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住民的家会自然往安全的地方迁移。房子破旧了,新房就建在更好的地点,一代又一代,村落在不知不觉中缓慢移动。   “好远啊。”比琉卡抚摸着灰檀木的背脊。他们看来相处得不错,有时九骨稍不留意,一人一马就跑进树林追逐嬉戏。傍晚时分,九骨终于找到地图上标记的西多林村,这个隐藏于林间的狩猎小村确实已成了一片废墟。   “人都搬走了。”   比琉卡和灰檀木走在荒村小路上,来回打量两旁尚未倒塌的房屋,试图找个可以过夜的地方。他很快就对一栋木屋情有独钟,从外观来看,粗木外墙已经腐朽不堪,屋内却依然干燥温暖。   比琉卡熟练地帮忙从灰檀木背上卸下行李,拿着水囊去附近河里装水。   九骨看着他。   他好年轻,虽然可能只比自己小三四岁,却时刻精神奕奕,对什么事都充满好奇。   九骨忍不住回忆自己是否也有过这样纯粹的求知欲,但不知为什么,过去的一切变得很模糊。那个还没开始踏上旅途的自己仿佛不存在,或者完全就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另一个名字。   “灰檀木也要一起去喝水。”比琉卡说,“我们不会走太远。”   “它告诉你的吗?”   “我觉得它是这么说。”比琉卡伸手摸了摸灰马的下巴,灰檀木任由他随意抚摸,好像他们才是一起走过千山万水的旅伴。   “去吧。”   人和马离开了,九骨开始找生火的地方。   天气越来越冷,他本想往南方走,先在多龙待几天,补足行李后再沿着穹海往东,这样就能避开北方的寒冬。可是阴差阳错,现在他们不得不往相反方向行进,越往北越寒冷,仿佛冬天提前来临。   篝火升起后感觉好多了。   九骨拨弄火堆里的枯木枝,让它们烧得快些。身上渐渐暖和,他发现比琉卡找的这个住处很好,风越吹越响,破旧的木屋里却如春日午后一样温暖。   他张开双手靠近火焰,忽然听到门外有马蹄声。   灰檀木跑回来了,比琉卡却没有。   九骨捡起刀,出门向河岸赶去。   荒村的夜晚阴森寂寥,不时有可疑的风声在耳边掠过。一支箭从黑暗中飞来,擦着九骨的脸颊落进废墟。知道有人在放冷箭,他更加小心谨慎,干脆跳进荒草中隐秘前行。杂草丛生的路边亮起一道剑光,九骨顿住脚步往后跳开,拔出自己的刀。   他觉得对方很熟悉。倒不是彼此间有多少交情,而是之前已经有过两次交战,对手同样都是黑衣骑士。他们还是追来了,但他们怎么会发现自己和比琉卡的行踪?既然他们在这里,比琉卡就有危险。他为什么没有呼救?   九骨来不及细想,已经迎来第一下重击。他举刀抵挡,刀刃和剑锋撞在一起,磨擦着发出刺耳响声,紧接着另一把长剑从背后袭来,九骨不得不放弃眼前的对抗往草堆中躲去。   他感到利剑划破衣裳,剑尖差点割开皮肤,从剑身散发出来的冰冷与天地间的寒意别无二致。他们想要他的命,就像在酒馆杀掉挡路的人一样,只要妨碍他们达到目的的人都可以随意杀死。   九骨接连躲开两次斩杀,挥刀劈向其中一个对手。他们想杀他,他也没理由再手下留情。一条手臂落在草丛里,血汩汩地喷溅出来。这家伙就是刚才放箭的人,突如其来的重创没有让他发出惨叫,一切厮杀都在黑暗和沉默中进行。   九骨越过断臂,捡起对方落在地上的弓箭继续往前飞奔。身后的人追上来,他又回身一刀斩向对手脸颊。不过在即将把对方的头颅劈成两半之前,他收住臂力,只在那人额头斩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这时他已经半身血腥,并且明白自己无意中惹上的麻烦足以致命。   比琉卡呢?   九骨沿着草丛前行,把两个重伤的黑衣骑士抛在身后。眼前已经看得到月夜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几个同样穿着黑衣的人把比琉卡按在河边,正用绳索反绑他的双手。   比琉卡显然经过激烈反抗,右边脸颊红肿着,满是血痕。   九骨把夺来的黑羽箭插在面前的泥地上,拔起一支搭上弓弦。   他先瞄准比琉卡身旁握剑的人,岸边只有这个人拿着武器。九骨拉开弓弦,通体漆黑的弓手感很轻,拉满时却又有些沉重。“嘣”,黑羽箭像一道漆黑的闪电一样飞去,箭头一下穿透黑衣人握剑的右手。他猝不及防地惊叫一声,手中的剑掉在地上。   九骨拔起第二支箭,瞄准按住比琉卡的人。   连续几箭,黑衣骑士应声而倒。九骨把弓箭背在身上,握着刀向河边走去。   比琉卡尽力挣扎,试图解开绑在身后的双手。九骨用刀割开绳子,把他从砾石上拉起来。   “我没事。”比琉卡望着满地伤者,刚才忙着捆绑他的人被一箭射穿肩膀,另一个站着的家伙腰部中箭。他惊魂未定,抬头时发现九骨望着河岸和树林相接的阴影,那里有一个骑马的人,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一样伫立。   九骨满身满脸别人的血,握刀的手丝毫不敢放松。马上的骑手虽然也穿着黑衣,却不像骑士有链甲护身,只不过是件厚重的黑色斗篷。他既然不动,九骨就慢慢走去。   走到半途,九骨看清了那张斗篷下的脸。   骑在马上的人戴着个古怪面具,面具表面光滑平整,颜色惨白,既没有留下可以观看的眼孔,也没有凸起的鼻梁,仿佛斗篷下包裹着的只是一团无形的混沌。   怪异面具的黑衣人双手紧握缰绳、浑身颤抖不止,九骨伸出握刀的手,刀尖对着那张空空如也的面具。即使如此,对方也没有抵抗和逃跑。   于是九骨挑开面具,露出面具下的脸。   即使他早有准备,看到那张脸时,寒意还是袭上心头。   原本应该是眼睛和鼻子的地方只剩下三个骇人的肉洞,嘴角的疤痕似乎是因为剪了舌头造成的。九骨的刀尖往斗篷帽子上轻轻一掀,发现只有耳朵完好无缺。   “他不会伤人。”比琉卡在身后说,“他是乌有者,他是无辜的。” 第7章 灾厄的故事   灰檀木虽然受了点惊吓,但小跑起来的步伐依旧轻快流畅。   它任性爱玩,唯一的优点是健忘——顷刻间忘掉那些可怕的事,永远会被下一个惊喜吸引着忘情玩耍。九骨有时很羡慕这匹小公马的脑袋,如果人们也都那么健忘乐观就好了,世上会少很多纷乱和争斗。   比琉卡坐在他背后,离开荒村后,他们还没有认真谈过黑衣骑士和乌有者的事。   九骨生死相搏时砍掉一个人的手臂,又把剩下的人射杀得没有还手之力,那些人自始至终没有半分求饶退让的举动。是什么让他们对自己的所行所为如此忠诚坚定?至于那个诡异的乌有者,九骨没有为难,放任他在马上就离开了。   比琉卡自己跟上来,九骨去找灰檀木时,他一直跟着。直到九骨整理好行李、骑上马背等他,比琉卡才小心翼翼去握他伸来的手。   一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九骨不明白的事很多,比如他明明把行踪隐藏得很好,黑衣骑士却像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一样追来。又比如他们为什么带着一个不能举剑战斗,连骑马都十分困难的残废同行。还有……   灰檀木在奔跑时越过一小截树根,九骨的思绪被比琉卡因颠簸而不由自主抓紧的双手打断了——那双手上还有绳子擦伤的痕迹,比琉卡却只敢轻轻扶着他保持平衡。   发抖是因为冷还是害怕?   九骨不易察觉地叹气,握住比琉卡的手按在自己腰上。   “小心不要摔下去。”   比琉卡愣了一下。   ——他的手好温暖。   这么冷的夜晚,一个人的温度却可以毫不吝惜地传递给另一个人。   九骨马不停蹄地远离是非之地,天快亮时来到密林深处的溪谷饮马休息。比琉卡因为牵连他深陷险境而故意避开,独自在溪边徘徊。   九骨叫住他,查看他脸上的伤势。伤口不深,九骨用溪水替他擦血,比琉卡一动不动地随他擦拭,目光却始终望着脚下的石子。比起这一点点伤,更让他不安的是九骨和黑衣骑士之间的血战。一旦血开始流淌,仇怨会像死结一样纠缠不清,这个原本素昧平生的人恐怕再也无法脱离血腥旅途了。   “我……”比琉卡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说点什么。也许还来得及,只要他们在这里分别,自己就会把所有麻烦带走。   “把衣服脱了。”九骨说。   比琉卡穿的是九骨的衣服,陈旧柔软的布料比他原来那身乞丐似的破烂衣服好得多。他站起来默默脱掉外衣。好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归要还回去。   “转身。”   比琉卡听话地转过身。   他的身上虽有些小伤痕,看来却不像遭受虐待留下的痕迹,也没有立契约的奴隶印。九骨拿了件干净衣服披在他身上。   “我听到幼鹿的声音,你跟我一起去打猎吗?”   九骨的话和眼下的危机毫无关系,比琉卡看着他从黑衣骑士手中夺来的弓箭,回想他朝对手射箭的准头,打猎看来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的玩笑。   “我要去。”   “那把衣服穿好,现在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   捡来的箭还剩两支,因此必须在两箭之内射死猎物。比琉卡听到树林里传来的叫声,清晨正是野鹿觅食的时间。   九骨小心翼翼地躲在树后,一只美丽的小鹿在林间漫步。它和比琉卡一样,正处于幼年到成年之间的年纪,已经学会了如何避开危险保护自己,即使低头吃草时也十分警惕,稍有动静就会向密林深处飞奔而去。   九骨轻轻拉开弓弦,目光凝视箭尖瞄准的目标。他的呼吸像微风一样让人难以察觉。比琉卡曾经生活的村落人们靠耕种为生,山林里虽然也有鹿,但更多的是野狼。   弓弦发出轻响,黑色尾羽箭在晨曦微光中直射向小鹿。   比琉卡听到一声哀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那支箭本来是有可能射中自己的——他忍不住心想,在没有遇到九骨之前,他的逃亡总是带着千钧一发的侥幸。当时那些黑衣骑士未必追得那么用心,他们觉得他逃不掉,也像打猎一样等待机会射出他无法逃避的一箭。如果没有九骨,多龙城无疑是他逃亡的终点。   小鹿的眼睛还没有失去光泽,血从中箭的脖颈上流出来,九骨拔下锋利的黑羽箭,用布擦干血后交给比琉卡。   “你怕血吗?”他问。   比琉卡摇摇头,稳住颤抖的双手说:“只是有点冷。”   “不是冷。”九骨说,“是饿了。”   他扛起死鹿走向溪边,比琉卡紧紧跟随,看着他从容不迫地给鹿放血、剥皮割肉。血水顺流而下,有心追踪的人一定会就此发现他们的行踪,但九骨似乎并不在乎。他用来剥鹿皮的是一把普通的小刀,他的“血泪之一”总是小心地放在行李旁,睡觉时也常常握在手里。比琉卡能感受到他对这把刀的重视和爱惜,但除了这两种情感之外,应该还有什么旁人无法理解的牵绊。   火很快升起来,烤鹿肉的香气让比琉卡忘记了寒冷和危险。   原来是饿了。他忍不住想,原来冷不一定是天气的缘故。他感到死去的小鹿化成热量落到胃里,像一团温和又不伤人的火,把快被冰冻起来的血重新温热,他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九骨也拿了块烤鹿肉,香气顺着晨风一直往下风处的树林飘去。   比琉卡忍不住问:“你不怕他们再追来吗?”   “他们还会追来?”九骨明知故问。“我把马儿解散了,赶去四面八方的林子里,除了乌有者之外每个人都受了伤,没那么容易追上我们。”   会的,他们本来穷追不舍,现在更有了追杀的理由。   “那些黑衣骑士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看来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追你。”   比琉卡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我……不太知道……安戈让我快跑时只说他们要带我去幽地的神殿,所以她让我往和北方相反的方向跑。”   “但你并没有往南方跑。”   “我跑了一阵就迷路了,分不清方向。”   “安戈怎么会知道?她不只是一个收养你的妇人吗?”   “他们说她是巫婆,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比琉卡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老潘芭的模样——枯瘦的脸上布满树皮一样的皱纹,胸前像两个掏空的干瘪口袋,身高只有他的一半,整天佝偻着,却会在他坐下时伸手摸他的头顶,给他讲些没人听过的古灵精怪的故事。   “她有没有告诉你,他们为什么带你去古都神殿?”   “没有,她说话很慢,说出让我快跑的那些话已经费了很多时间。”比琉卡说,“我从没见过她那么着急,所以就听她的话跑了。”   “然后那些黑衣骑士一直追着你?他们看起来也不像追不上一个徒步逃跑的人。”   “因为一开始乌有者不在队伍里。”   九骨第二次听到“乌有者”,那个怪异的黑袍人最引人好奇。   “乌有者到底是什么人?”   “安戈讲过一个故事。她说,很久以前一场灾难毁灭了人世。一小部分远古住民藏身在地底洞穴中躲过一劫幸存下来。这些先民也是我们的祖先,他们在洞里留下了灾厄的预言。”   比琉卡似乎觉得这个神话故事和自己的遭遇联系在一起很难取信于九骨。他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发现九骨认真听着,没有丝毫质疑和嘲弄的神情。   比琉卡振作精神继续说道:“那个洞非常深,可以说深不见底,无论把什么东西扔下去都听不到丝毫回音。也有人勇敢地试图爬下去看个究竟,但是都没有再回来。安戈说,只有天生听力过人的聆听者才能听到远古先贤的遗言。”   “那乌有者……”九骨想起黑袍人的样子。没有眼睛、鼻子和舌头,他已经失去除了听觉之外的所有感官,难道那是为了倾听洞里的声音而故意造成的吗?   “安戈说,乌有者都是出生时就听觉灵敏的孩子,他们挑出其中特别出色的几个,然后……”   说到这里,比琉卡不寒而栗,他的目光和神情等于已经说出了然后怎么回事。九骨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乌有者犹如骷髅似的脸,有人为了让这些天生耳聪的孩子专注聆听,就残酷地剥夺了其余的感官。   “乌有者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从他们的队伍里有了乌有者,无论我躲在哪里都会很容易被发现。”比琉卡说,“或许他真的可以听到想听的声音。”   “那不只是听觉灵敏而已。”九骨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其中一定有巫术存在。”   比琉卡忽然想起刚才九骨让他脱光衣服查看全身的事。难道他不只是想看他身上有没有奴隶印记,还想看看他被什么人留下过巫咒的痕迹?   “他们还会追上来。”比琉卡担心地说,“下一次会更谨慎也更凶猛。”   “你想让我离开吗?”九骨问。   比琉卡想让他知难而退,又怕他真的就此离去。   他的内心第一次充满那么多矛盾和不安。   “你可以再想一想。”九骨说,“等我洗完这块鹿皮告诉我你的决定。”   小鹿皮非常漂亮,完美的花纹和柔软的皮毛可以在市场上卖出个好价钱。   比琉卡看着九骨往溪水边走去的身影,忽然问:“只要我决定,你就会答应吗?”   九骨回头说:“我也会想一想。” 第8章 神与神像   赫路弥斯站在神宫长廊上,巨大的女神像低头看着他。   能独自在这里感受“神之凝视”的人不多,除了祭司长哈里布之外,赫路弥斯是其中之一。   这尊美丽的女神像栩栩如生,由数十个能工巧匠用坚硬的冷玉石雕刻而成,但究竟是哪年完成的杰作却谁也说不上来。“很久以前”这种用词很方便,一下就能堵住好事者求知若渴的嘴。   赫路弥斯一直觉得信徒都是麻烦,总拿些无关紧要的事来问东问西。女神像又不会张口回答,到头来麻烦还是落在他们这些祭司头上。   他抬头斜睨神像。   女神不可亵渎,当然也不能触碰。冷玉石光滑如镜,工匠们最后一次雕凿完成后,千百年来再没有人触碰过她。   当然,这只是据说。   仆从们清洗时会碰,赫路弥斯也碰过。从三岁被抱进神殿开始,他就一直想摸摸这座神像。那时神像在他心中还是神的化身,甚至就是神本身。   终于,成年之后他等到了一个独自进入神宫长廊的机会。   女神像大约有五六个人那么高,背后是一块巨大的水晶墙,只为是让阳光透进来照得长廊终年明亮辉煌。   赫路弥斯曾在女神像前犹豫过很长时间,祭司长的告诫犹在耳边,冒犯神明会招致惩罚。不过他终究不死心,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玉石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诱惑,他想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想用手指划过鬼斧神工的刀刻痕迹,他还想听听女神说话的声音。   经历一番天人交战后,赫路弥斯大着胆子爬上高台,在万物女神的脚边放上自己虔诚的手掌。   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沿着掌心蔓延到全身,赫路弥斯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冷颤。   他仰起头,女神像冷冷地俯视他,什么仙音神谕都没有。   一瞬间,失望之情油然而生。   只不过是石头。   如此冷漠无情,不过是石头罢了。   一尊雕像,一块巨石。   赫路弥斯明白自己暗中思忖的这些念头早已有违对神的侍奉之心,不过他从没让任何人知道心中所想。他外表纤瘦清秀,念诵圣典的声音专注虔诚,十四岁时就已站上神圣高台主持祭礼,现在除了神宫里的女神像外,顶头上司只有祭司长一个了。   哈里布常说神职者应当先洁净自身,再涤荡他人,时刻反躬自省,聆听女神圣音是每日必须的修行。因此人们会看到他浑身颤抖、面容痛苦,似乎承受着世间的诸多苦难,等回归平静时便如身心焕然一新。赫路弥斯没有过这样的感受,祈祷时既不会发抖也不觉得痛苦,他在神殿中所做的一切就和屠夫在肉铺卖肉,渔女在海边捕鱼一样,只是身为女神祭司应当完成的事情罢了。   从恭敬虔诚到敷衍了事,赫路弥斯经历的过程一点也不惊心动魄,不过是手掌在女神脚边那轻轻的一碰。   他穿过长廊,踏进右侧的议事厅,里面除了哈里布还有几个身穿黑袍的人。听到脚步声,所有人都转头望着他。   “大人,我来了。”赫路弥斯对哈里布说道,然后上前向他行了个十分规范的礼。   “你迟到了。”   “是迟了一点。”赫路弥斯诚心地回答,“我经过神宫长廊感受到女神慈爱庄严的凝视,总是忍不住驻足祈祷,因此耽误了些许时间。”   哈里布将赞许的目光投向他,立刻表示自己也是同等心情。   “那么您匆匆找我前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赫路弥斯望向那几个黑袍人,从他们的穿着来看,不像其他神殿来的祭司。那身黑色长袍质料厚重,在有光的地方隐约能看出表面用黑得发亮的丝线绣着羽毛样式。领头人面色凝重严厉,只有他的长袍用一枚银色饰扣别在胸前。   赫路弥斯原本猜不透他们的来历,但那身黑羽刺绣的外袍让他若有所思起来。   “这位大人从幽地来。”哈里布的语气带着一丝卑微和惶惑,似乎对来客十分敬畏。   赫路弥斯很想努力装出和他一样卑微的姿态,但他对幽地使者的来访满心好奇,因此实在难以假装敬畏地低头不去打量他们。   “幽地的大人们带来一则神谕。”   哦。   赫路弥斯略感失望地在心里想,又是一句废话,值得这么多人千里迢迢地跑遍各地神殿传话。他垂下目光,恭敬地行礼,虔诚地等着聆听神谕的内容。   黑袍人没有先开口,哈里布已经代为传达了。   “末世预言将在千日后实现,届时大地将一无所有冰封万年,成为亡者之地。”   “千日,那就是三年之后了。”赫路弥斯脸上凝重的表情一点也不像伪装,“万物女神在上,请问我们能做些什么?”   哈里布转头看了一眼领头的黑袍人,在一段令人不安的沉默后,这个人终于缓缓开口了。   “根据神谕指示和远古先贤的指引,我们需要找到能够聆听完整遗言的人。”   赫路弥斯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脱口而出追问——难道幽地神民一直自诩女神与远古先贤的后代,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完全全听到所谓的遗言吗?   表面上,他依旧诚恳配合地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女神的指示,我们当然会竭尽全力去寻觅聆王的下落,对吗?哈里布大人。”   祭司长严肃地回答:“那是当然,我们没有不尽力的理由。”   赫路弥斯接着问:“那么幽地大人,请问你们有明确的人选吗?比如这个人目前在什么地方,大约多少岁,是男是女,长得什么样,好让我们见到他时能立刻认出来。”   “不必这么麻烦。”黑袍人虽然不比赫路弥斯高多少,目光却始终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我会留下一名聆听者,只要对方出现在附近,他会立刻知道。”   “这样真是太好了。”赫路弥斯万分感激,“请务必在此休息一晚,我将为各位大人安排住所和晚餐。”   “不用。”对方冷冰冰地回绝,身旁的人把一个同样浑身裹着黑袍的人推到赫路弥斯和哈里布面前。   赫路弥斯看到兜帽遮挡下那张戴着怪异面具的脸,一时心中升起几分不快和嫌恶。其余幽地人离开后,哈里布似乎被眼前这个一动不动的家伙吓到了,不住转头向赫路弥斯求助。   是啊,他们这个小小神殿,本来就没有多少能干的人,想不到有一天也会有让幽地的大人们差遣的机会。此刻哈里布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受宠若惊,还是胆战心惊。   赫路弥斯安慰他:“您不必犯愁,既然幽地的大人委以重任,一定是神谕中提到过我们能帮得上忙。”   “是吗?”   “是的,女神无所不知,自然有妥善安排。”   “你说得对,我竟然没想到这一点。”哈里布松了口气,刚才那一小会儿他确实乱了阵脚,好在有赫路弥斯在身边提醒。他很满意这个年轻人,虽然内心深处不太情愿承认赫路弥斯比他更适合祭司长的职位,不过赫路弥斯也从未流露出取代之心,反而一心一意辅助他,为他解决各种难题。   有时哈里布也试图让赫路弥斯多掌握一点仅次于自己的权力,却都遭到对方谦逊礼貌地回绝,说什么不敢僭越,只想尽心竭力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一定是女神恩赐,才让这样的人出现。如果没有赫路弥斯,如果没有他——哈里布无法想象会怎么样。祭司长又看了一眼雕像般站在面前的黑袍面具人。   赫路弥斯立刻说:“大人,您尽管去休息吧,这里的事由我来处理。”   “那就交给你了。”哈里布松了口气,绕过黑袍人离开议事厅。   赫路弥斯等他走开后叫来仆从,吩咐他们把这位“尊贵的来客”送去休息,无论客人有什么特别要求都务必满足。   他能有什么要求?   赫路弥斯心想,一个被挖掉眼睛、割去鼻子和舌头的乌有者,除了被训练成倾听工具之外没有享受过任何身为人类的正常生活,恐怕也不会期盼舒适的床、美味的佳肴吧。   他心中的厌恶越来越强烈,把根本不存在的神旨强加在无辜者身上,这么残忍的事情和女神像圣洁慈爱的凝视联系在一起,真令人作呕。   没人知道他还有这样不敬的念头。   幸好没有。   赫路弥斯拍了拍白袍下摆,拍去刚才匆匆赶路沾上的些许灰尘后转身离开了。 第9章 林中隐族   比琉卡又饿又累,但没有一句怨言。   因为他的麻烦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九骨也从未抱怨过。   乌有者可以听到他身在何处,黑衣骑士随时会追杀过来,九骨只要抛下他独自离去就能置身事外,重新踏上无忧无虑的旅途。可九骨非但没这么做,反而一直带着他赶路,即使灰檀木因为疲累闹脾气也没有多休息片刻。   比琉卡好几次想问他去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害怕一旦自己问了这个问题,就会得到“分开”的回答。   终于有一天,他们在一片幽深的树林里停下来。   灰檀木哼哼地喘着粗气,九骨伸手摸摸它头顶的鬃毛,被它倔强地躲开了。   比琉卡抬头仰望,墨蓝的夜空中新月初升、星辰密布,莹莹光辉却丝毫照不进这片密林。在他四周除了影影绰绰的树影之外,只有齐膝高的杂草和草丛中微弱的虫鸣声。   九骨牵着马,提醒他往前走。   比琉卡鼓起勇气问:“我们去哪?”   “去一个不会被追到的地方。”   “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乌有者给他留下极深的阴影,独自逃亡的经历也让他养成不在同一个地点停留太久的习惯。   九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不要看脚下,一直跟着我。”   比琉卡点了点头,可当九骨往密林深处走去时,他又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漆黑的树林近在眼前,黑暗让他想起身后挥之不去的黑影。   九骨转头看他,比琉卡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跟紧一点,不然会迷路。”九骨把手伸向他,比琉卡毫不犹豫地握住。   灰檀木缓步在前方带路,偶尔发出的轻声嘶鸣仿佛在嘲笑胆小鬼。   走了一会儿,比琉卡感到有风从脚下吹来,越往前走风势越强劲,他忍不住想往下看,九骨却用力一握他的手。   比琉卡听到他的声音随着强风传来:“不要看。”   就算不看,比琉卡也猜到脚下是什么。   平地上不会有风从脚底吹来,只有悬崖深渊才会这么空旷寒冷。自从起风之后,草叶树木的味道就被吹散了,也听不到虫鸣,四周反而起了一阵浓雾。   比琉卡庆幸刚才握住了九骨伸来的手,否则此刻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勇气继续往前走。有一次,强风差点把他吹得失去平衡,全靠九骨的臂力把他摇晃的身体牢牢稳住。   不知走了多久,比琉卡的双腿已经像冻僵似的几乎迈不开步子。忽然,他听到灰檀木欢快的叫声和飞奔而去的马蹄声。   他们到了哪里?   浓雾渐渐散去,眼前出现点点金色火光。   比琉卡看到一个建在渊谷中间的村落。   他往身后望去,发现村子与密林之间只有一座狭窄的石桥相连,桥的两侧空空如也,既没有扶手也没有绳索,桥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比琉卡心有余悸地收回目光,九骨等他站稳后就松开了手,只留些余温在他掌心。   几个举着火把的人从村中各处出来,有男人也有女人,各自穿着轻便的毛衣皮甲,手中除了火把,还有银光闪闪的刀剑。其中一个身材苗条的黑发少女站到九骨面前,比琉卡听到她用清脆响亮的声音说:“是永泪和刹血的誓者,不要阻拦。”   站在她身后的人很快让开了路。   九骨问:“洛泽睡了吗?”   “没有。”女孩停顿一下回答,“他好像知道你会回来,今晚一直都在等待。”   “我去见他。”   九骨往前走,可是等比琉卡匆忙想跟上去时,那些手握刀剑的人又把他拦下。   “他是我的朋友。”九骨转头对女孩说,“我要带他一起去见洛泽。”   “洛泽不见陌生人。”   九骨说:“我和洛泽第一次见面也是陌生人。成为熟人之前,每个人都是陌生的。”   女孩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后来洛泽派了个年轻人出来说,他可以同时见九骨和另一位陌生客人。   比琉卡走过少女身旁时,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他觉得这里的人不欢迎他,可是再想一想,除了把他抚养长大的潘芭安戈,又有谁真正喜欢过他?他望着九骨的背影,想起他刚才握住自己的手。虽然不知道九骨是否会喜欢他,至少目前来说应该算不上讨厌吧。   隐秘村落的最深处有一间不起眼的木屋,屋子里住着名叫洛泽的人。   比琉卡以为他是族长,但从住的地方来看又似乎并非如此。村落中有更大更舒适的房子,木屋顶上挂着彩色羽毛和红白两种染色石头装点的挂饰,显然那才是族长的住处。   比琉卡跟随九骨经过这座漂亮木屋,来到悬崖边缘的小屋子。   这里的风更强劲,吹得屋顶上的木片哗啦作响。比琉卡真担心狂风会把屋子吹倒,掉进下面的万丈深渊。不知道屋子里面是什么样,也能听到这狂风呼啸的声音吗?   他很好奇,不过九骨来到门前对他说:“你先在这里等一下。”   “好。”   虽然他不知道九骨带他来这里干什么,但是觉得无论如何九骨不会出卖他。如果九骨真想这么做,干脆把他卖给黑衣骑士好了。那些家伙为了追捕他不惜杀人,应该也会愿意花点钱吧。   比琉卡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身价不菲,九骨想要钱的话……他想要吗?他的行李很简单,衣着和用品也非常朴素,露宿时常常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偶尔才会捕鱼打猎。   他为什么要一直旅行呢?   比琉卡站在门外,太久了,他又坐在地上。   没一会儿,他困得睡着了……   九骨推门进入木屋时,先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   临窗的墙边摆着张木床,床上铺着厚实的皮毛毯子,洛泽就躺在床上。   九骨走到他面前,木屋中没有椅子,只在床边的地板上放了一块坐垫。   听到他走近的声音,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洛泽脸色苍白,只因为房间里微弱的火光才显出几分红润。他说:“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走回头路。”   “我也没想到。”九骨解下刀,坐在坐垫上,“纳珐说你一直在等我。”   “没有。”洛泽反问:“你回来干什么?你应该像承诺的那样一直行走,去寻找世界的边界,去到无人之境,让足迹踏遍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得不回来。”九骨说,“我遇到一点疑问。”   “关于什么?”   “关于那些我一直没时间听完的故事。”   洛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他笑得浑身都在发抖,不得不捧着胸口坐起来。   九骨看着他大笑不止的样子。洛泽很年轻也很强壮,比门外那些少年少女更像一族的战士和守卫。要不是他的脸色如此苍白失血,九骨仍然可以视他为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   “那你能告诉我一直不想听那些故事的原因吗?”洛泽问,“族长把古诗和预言书抄了一份给你的时候,你可是看都不看就扔进火堆里烧掉了啊。”   “太长了。”九骨说,“尤其是古诗。”   洛泽又哈哈大笑:“族长真的抄了很久,要不是你得到血泪之一,他不可能有这种耐心。”   “灰檀木背不动那么多东西。”   “他知道了会伤心。”   “所以我没有当着他的面烧。”   “好吧,你想知道哪一段?”   “乌有者的那一段。”   洛泽抬起眼睛看他一眼,九骨觉得他的目光别有深意。   “你从哪里听来?”   “不是听,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我看到乌有者。”   洛泽若有所思地问:“你怎么知道那是乌有者?谁告诉你的?”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他就在外面。”九骨说,“我要先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重要吗?”洛泽说,“我输给了你,但是你救了我。让我既不能恨你又不能感激你。你得到血泪之一,是无名之主的继承人和誓约者,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没有人永远都对。”   洛泽用那对颜色浅得几乎透明的眼睛凝视他,好一阵都没有说话。   最后他终于无奈地说:“先告诉我你看到乌有者的经过吧。” 第10章 深渊狭缝   比琉卡被一阵粗暴的推搡摇醒了。   他挺起腰,直揉眼睛让自己尽快清醒。   推醒他的是那个身穿轻甲的黑发女孩,比琉卡看到她在火光映照下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你可以进去了。”女孩说,“不要惊扰洛泽大人。”   她没有说明进去干什么,也没有解释惊扰是什么意思。比琉卡感受到她的敌意,不过同时察觉这种敌意是公允的,并不只针对他一个人,是她身为隐居一族的护卫应有的警惕。   比琉卡起身拍了拍尘土,好让自己看起来礼貌一点。他不想给九骨添麻烦,毕竟他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也够大了。   木屋虽然比想象得温暖,但还是有风从窗户的缝隙漏进来,即使隔着木墙也依旧能听到狂啸的风声。比琉卡总觉得地面不是很安稳,想到自己正站在悬崖峭壁上的一小块平地,脚下就是无尽的虚空深渊,内心免不了有些惴惴不安。然而他看到坐在床边的九骨,悬着的心就放下了。   “就是他吗?”   木屋里除了九骨之外,还有个盘腿坐在床上的人。   陌生人有一双特别的眼睛,正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九骨说:“是的。”   “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以你的眼光来看,谁看起来都还是孩子。”   “不是这样,你看到门外那些年轻人,他们虽然也只是孩子的年纪,可一旦明白自己的使命和职责就不再是孩子了。”洛泽说,“我认可他们是守卫和战士,必要时,他们可以牺牲一切。”   说着他的目光又回到比琉卡身上。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神殿骑士追捕吗?”   “我认为这不重要。”九骨没等比琉卡解释就先开口。   “不重要吗?”洛泽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   “至少目前来说,我认为不是最重要。”   “那你认为重要的是什么?”   “重要的是如何让他们找不到他。”九骨说,“当然,如果他能留在这里最好。”   “你想把麻烦丢给我,可没这么简单。”   “在这里,乌有者听不到他的声音。”   “难道你觉得这里风声很大,他们就找不到他了?没这回事,乌有者听的不是他的话音和脚步声,也不是心跳和呼吸。乌有者之所以能听到,是因为他们都同样有远古血缘。虽然彼此素不相识,在血脉上却和孪生子一样密不可分,不,他们之间的联系比孪生子更紧密更神秘。”洛泽面色凝重地说,“你把他带来这里,已经让我们处于同等麻烦之中。”   “我知道。”九骨平静地回答。   “你还想把他留在这里。”   “最好是这样。”   结果反对的却是比琉卡。   他耐心地听了一阵之后,终于忍不住说:“我不想留在这里。”   九骨和洛泽同时望着他。   比琉卡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走了半步:“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说得对。只要那些……神殿骑士一直追赶我,到哪都会有麻烦,我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待很久。”   “不在同一个地方久留。”洛泽的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目光转向九骨说,“这倒和你很像,你们为什么不一起四处旅行呢?”   “因为……”比琉卡迟疑着看了九骨一眼,九骨不置可否。   “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安顿你这个小朋友?”洛泽说,“过来一点。”   比琉卡往前走了一步。   “再近一点。”洛泽拍拍自己的膝盖,“你看,我的腿受了伤,大部分时间只是坐着或躺着。虽然能走路,可已经不能和以前比了。到这里来小朋友。”   比琉卡一直走到床边,来到九骨身旁。   窗外一阵狂风卷过,震得木窗砰砰作响。他吓了一跳,洛泽坐在窗下却早已习惯了强风的声音,丝毫没有受到惊扰。   “你听到了什么吗?”   “风声。”比琉卡回答。   “还有呢?”   “就只有风声。”   “那还差得远。”   比琉卡又努力听了一会儿,但是除了狂风呼啸之外,实在听不到什么。他觉得这里太吵了,风声一刻不停,吹得整个屋子都在劈啪作响,住在这里一定会耳聋吧。   洛泽对九骨说:“他确实还是个孩子,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愿意留在这里,我可以说服族长让他留下,不过他看来好像更愿意跟着你。”   “是吗?”九骨不像询问,而只是发出一个无关紧要的语气词。   比琉卡没能从这个问句里听出他的心意。他们本来素不相识,所谓“因缘际会”不过是一句陌生人之间的玩笑话。   一切都在黑衣骑士长剑染血的那一刻改变了。   那天之后,比琉卡一直在想,他们是不是以为他找到了保镖或是雇了佣兵,于是事情就从“抓一个手无寸铁的家伙”演变成“必须先杀掉碍事的人”。   木屋中的三个人忽然同时陷入沉默,一时间只有尖啸的风声从窗缝间穿过。   “这样吧,今晚你们可以住在这里,让我想一个对大家都好的方法。”最后,洛泽终于打破死寂对九骨说,“你原来住的屋子还空着,至于这位小朋友,请他就睡在这里。”   他的笑容有些亲切,望着比琉卡问:“可以吗?”   比琉卡并不觉得洛泽在征询他的意见,不过他也没有理由反对。既然九骨说很安全,他就放心由他们安排。   “可以,不过这里风很大。”比琉卡说,“我可能会睡不着。”   “不用担心,风是自然的产物,风声不但不会影响你,还有催眠作用,你很快就会睡着。”洛泽微笑着说,“如果你听到什么别的声音,或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醒来记得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稍后,他的族人中一位并非战士的女性进来,在床边铺了条厚毯子和一条柔软光滑的灰色皮毛。   九骨已经走开了,比琉卡很想和他在一起,毕竟他是自己在这里唯一熟悉的人。不过安顿下来之后,洛泽也没有他想的那么难相处。这个神秘古怪的陌生人就如他自己说的一样,像峡谷中的风,虽然拥有强大的力量和声势,却又是自然的一部分。比琉卡躺在床边的地板上,很难察觉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他以为自己会失眠,会因为饥饿而根本无法睡着,结果躺下没一会儿就踏入了黑甜的梦乡。   这一次他梦见的不是一个洞,也没有人呼唤他另一个名字。   他梦见一条裂缝。   梦中,他似乎有了漂浮于空中的能力,站立在一片虚空之上,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气流在脚下席卷而过。狂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服,他被一种温柔又强大的力量托举在穹顶之下,整个大地尽收眼底。   这片宽广的陆地北方有一道长长的缝隙,像一只半阖起来的眼睛。   当他费神凝视它时,它似乎也如大梦初醒般地打开一线。那股温柔强大的托举之力将他轻轻放下,他就张开双手往下降落。缝隙越来越近,越来越狭长、宽阔,渐渐成了一个巨大的峡谷。   峡谷两边是陡峭的悬崖,连最灵巧的羚羊也无法攀登,只有高傲的鹰隼盘旋其上。   他继续向下坠去,风声尖啸,四周传来野兽嗥叫。转瞬间,他已经身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然后他看到两个红点,像两团燃烧的火焰,又像泣血的宝石,灼热地闪烁着光芒。   他忽然害怕起来,知道那是一双火红的眼睛,在狭缝的深渊中凝视他。   “听我说……”   深渊中传来隐约的话语声。   你是谁?你要说什么?   然而声音只是不断重复,从一个声音到成百上千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汹涌的海浪一样冲刷着,把他淹没在无尽的嘶吼中。   比琉卡一下惊醒,发觉自己躺在潮湿的冷汗中,呼吸急促、心脏狂跳不止。   梦境还没有完全褪却,他向木屋的窗户望去,狂风仍在呼啸,天色却已经转亮。   他睡了这么久吗?   比琉卡不知所措地坐起来,发现洛泽早已醒了,正靠在木窗下的墙边望着他。   他怀疑这个人整晚都没睡,一直在观察他。   “睡得好吗?”洛泽微笑。   “嗯。”   “睡着时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风……”比琉卡想起刚才的梦,他担心再过片刻梦里的一切又会淡化,于是立刻告诉洛泽,“我做了一个梦。”   “说说看是什么梦?”   “我梦见深渊中有一只巨兽,长着一双火红的眼睛。”比琉卡回忆梦中的情景。   “还有吗?”   一瞬间,比琉卡仿佛感受到那些汹涌向脑海的声音,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我听到一些不成句子的词。”他一个接一个说,“有灾难、掠夺、死亡、深渊、过去,还有神……” 第11章 无名之主   “风势减弱了。”   白天真正到来时,洛泽拄着一条漆黑粗糙的木拐杖走出自己的木屋。   比琉卡来到阳光下,看着这座凌空而建的隐秘村落。它的四周全被浓雾包围,连通往外界的石桥上也笼罩着浓浓白雾。抬头仰望,一层薄雾遮盖着头顶的天空,太阳在雾霭上犹如一枚发亮的金币,既耀眼又柔和地将光芒洒落下来。   “这里的雾为什么不会被风吹散?”他忍不住问。   洛泽说:“因为这不是雾。”   “不是雾是什么?”   “是无名之主的吐息。”   比琉卡不敢问无名之主是什么,洛泽已经靠着拐杖走过他身旁。   九骨穿着昨晚抵达时的衣服,腰后也依然挎着刀,似乎根本没有解下来过。   “早上好,誓者大人。”洛泽轻快地向他打招呼,“你还是老样子,整晚不睡精神一样那么好。”   “我睡过了,只是睡得不深。”九骨说,“风声太吵。”   “我们的小朋友就睡得很好,你应该习惯一下,让风声伴你入眠才会有好梦。”   九骨看了看比琉卡,见他一脸倦容并没有“睡得很好”的样子。   “今天我们可以去狭缝。”洛泽说。   “你也要去?”   “当然,纳珐和我们一起去。”   洛泽提到名字时,跟着他的黑发女孩站出来。她的态度和昨晚截然不同,昨天面对访客到来时的警惕、严厉仿佛随着白天来临而消散。比琉卡甚至在那张严肃的年轻脸庞上看到一丝温和的笑意。   “我来带路,请务必跟紧。”   “你的伤呢?”九骨又向洛泽投去一瞥。   “平地上我已经不能和你一较高下,不过在狭缝间还是有几分胜算。走吧,照顾好你的小朋友,别让他失足摔下去。”   纳珐和村里的年轻人已经为去狭缝做了准备,比琉卡看到她把一捆黝黑发亮的粗绳斜挎在肩上,腰间绑着弯刀和铁钩。   “我们去哪?”比琉卡悄悄挨到九骨身旁问。   “去找让乌有者听不到你的方法。”   “要去下面的峡谷里吗?”   想到整晚呼啸不止的狂风和坠向深渊的怪梦,比琉卡心中难免有些畏惧。   九骨走了几步,发现他仍然驻足不前,于是回头说:“别担心,下面是有路的。”   通往狭缝的路又陡又窄,一次只能放下一只脚。   比琉卡原以为山路会在峭壁上,直到纳珐用绳子和皮带把他从肩膀到腰部全绑得密密实实之后,他才发现他们要走一条两边都是悬崖的下坡路。   纳珐在最前面带路,把绑着比琉卡的绳子系在腰间。比琉卡很怀疑要是自己失足摔下悬崖,这个女孩能不能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拉住他,更坏的情况是他们俩一起掉落深渊,从此连尸体也难见天日,直到腐烂成两副枯骨。   好在还有九骨跟着,这让他稍感安心。   洛泽走在队伍末尾,比琉卡听着木杖敲打石阶发出的“笃笃”声,总想回头看看他如何能在这么狭窄险峻的山路上行走。通往狭缝的入口就在洛泽住的木屋后面,起初是绕着石柱盘旋而下的石阶,越往下石柱越细,陡峭的阶梯也离得越远,最终成了一道两侧都无处依凭的险路。   比琉卡小心翼翼地走着,洛泽说今天的风势减弱了,他却丝毫没有感到从深渊底部吹来的狂风有变小的迹象。好几次,突如其来的风势把他吹得东倒西歪,每当这种时候,纳珐就停下来,伸手拉住腰间的绳索,直到他恢复平衡为止。   石阶不断迂回盘旋,仿佛没有尽头。   阳光已经无法照射到这么幽深的峡谷中,四周渐渐变得幽暗起来,这么强的风势下不可能点燃火把。   比琉卡拨开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忽然一阵劲风从右侧席卷而来,他身体一晃,眼睛被乱舞的发丝遮蔽,一瞬间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惊觉脚下踩空,不由自主地往左边摔落,惊叫声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九骨的刀就从身后伸来。比琉卡急忙抓住刀身,前方的纳珐也拉着绳索把他拖回石阶。   “谢谢。”比琉卡惊魂未定,声音还在颤抖。   “就快到了。”洛泽大声说,“这里风大一点,不过前面就是平坦宽阔的地面。”   他没有骗人,道路确实渐渐平稳不再笔直上下那么陡峭,但要说平坦宽阔还差得远。等他们真正踏上平地之后,比琉卡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峡谷间的风嘶吼着,吹在身上像冰一样冷。他打着冷颤,缩起脖子,九骨把一件内里有皮毛的衣服披在他身上,顿时冷风再也不能穿透他的身体。比琉卡抓住衣服裹紧,正想道谢,洛泽已经拄着木杖赶上来。   “原来你很会照顾人啊。”他笑着说。   “你说他还是孩子,孩子当然要受照顾。”   洛泽笑得更厉害,比琉卡很奇怪,这么大的风声里,他的笑声为什么如此爽朗响亮。他真的是个受过重伤的病人吗?   “我们到了,小朋友。”   此刻,他们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比琉卡感到身上的绳索轻轻一扯,是纳珐在引导他往前走。他对黑暗仍有畏惧,但九骨让他扶着自己的刀,他就不再犹疑。   又走了一会儿,风势渐渐减弱,比琉卡觉得耳边清静多了,能听见自己走路的脚步声回荡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   这是个山洞吗?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空旷阴冷的感觉。   拉扯他的绳子忽然放松了,纳珐停下来。   比琉卡闻到一股腥味,他越努力分辨越觉得那是血的味道。下一刻,他的眼前亮起一道火光,纳珐擦亮打火石,点燃了一盏提灯。   骤然亮起的灯光令他错愕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们果然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山洞中。这里山石嶙峋,没有半点人工斧凿的痕迹,硕大的钟乳石鳞次栉比地低垂着,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洞顶。   深邃的洞窟带来的是无限恐惧,比琉卡只觉得鼻翼间弥漫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目光向四周扫去时,发现石壁上有大片飞溅形状的暗红痕迹。   难道那真的是血?   他忍不住想,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纳珐催他继续往前,九骨也沉默着跟随,只有洛泽手中的木杖仍然不急不缓地敲击着地面。   越往深处走,石壁上的血迹越多,气味也越浓烈。比琉卡只觉得胃绞成一团,全身紧绷着,不断告诉自己只要九骨在身边就不用害怕。   最终,他们走到了尽头。   这是个犹如大厅一样广阔的洞窟,宽敞得小小一盏提灯的光线根本无法照亮任何一边的石壁,光源之外唯有无尽的黑暗。要不是洛泽告诉他已经抵达了无名之主的栖所,比琉卡会以为自己就像做梦一样站在漆黑的虚空中。   纳珐解开绑在腰间的绳索,提着灯去黑暗深处点亮火把。   随着火光越来越多,四周越来越明亮,最后终于映照出了整个洞窟的模样。   比琉卡震惊得无法动弹。   在他面前有个巨大的地下湖,湖中是深红的鲜血,那刺鼻难闻的腥味就是从血池中传来的。   湖中央堆积着一副小山一样的白骨。   洛泽与纳珐在白骨前的空地上双膝跪下,向血池中的白骨行了个郑重其事的跪礼。   比琉卡看了九骨一眼,九骨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你不用照做,这是他们的先祖,和你没有关系。”   他说话时不知是风还是别的缘故,身后刀柄上悬挂的石头一直轻轻作响。 第12章 有狼一族   听我说。   我在听。   有一个神,漫步到峡谷间。   她诞生于远古先民世代繁衍的祈愿之中,要让生命无限延续。   可她初生时不知繁衍为何物,于是就将饱满的生命给予所有所见的生灵。   峡谷深处聚居着野狼,狼群也得到了神的赐予,有了不凡的生命。   什么是不凡的生命?   血池中涌起一阵红色气泡,中间巨大的白骨摇动了一下,四肢骸骨支撑着躯体站起来。在它脚下,浓稠的血浆沿着骨头往上爬,如血蛇般汇聚到头骨之上将它整个包围,血液所到之处长出了肌肉、皮肤和毛发。   它是一头真正的巨兽,浓密的银灰皮毛下是金黄的眼睛、刀尖似的利爪和牙齿。   它向前跨出一步,爪子在石头地面留下一个血印。   一阵清脆的撞击声冲破巨兽的声音传到耳中,比琉卡感到有人在摇晃他。他并没有睡着,却像刚醒一样茫然地望着摇他的人。   九骨按着他的肩膀说:“不要看那些血。”   血?   他转头去看血池,九骨立刻握着他的下巴转回来。   比琉卡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血池里的白骨,它依然是原来的样子,毫无生气地浸在血中。   “我看到……”   “你看到什么?”   “一条狼。”   “还有吗?”   比琉卡感到九骨的手指在腮边留下的温度,恍惚着说:“它说有一个神,把生命赐给了狼群。”   “你的小朋友果然听力过人,不过他也抵挡不了幻之血的诱导。”   洛泽站起来,示意他过去。   比琉卡朝九骨看了一会儿,看到他微微点头默许才跟着洛泽走。   “闭上眼睛。”洛泽说。   比琉卡依言合上双眼。他察觉有人轻轻拉住他的手,应该是纳珐吧,虽然她外表坚强果敢,走起陡峭的山路如履平地,手掌却像普通女孩一样柔软冰凉。   她要带他去哪?   应该说他们要让他做什么?   闭上眼睛后,比琉卡嗅到的血味更刺鼻,耳朵也格外灵敏,除了山洞外的风声,还有九骨刀上两个石头相撞的声音响个不停。   九骨还在,他放下心来。   纳珐领他走到血池边就退开了。   洛泽轻轻按着比琉卡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把手伸向血池,拇指沾上粘稠的血水,在他眉间、眼睑下和腮边各划了一道鲜红的血印。   比琉卡感到被洛泽手指划过的地方一阵冰凉。   不知道究竟是血腥味引起的晕眩,还是刚才恍惚间幻象残留的余韵,比琉卡似乎听到更多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地回荡。   听我说。   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大声问它们究竟想说什么的时候,石子清脆的碰撞声又把他拉回了现实。   “好了。”洛泽说,“睁开眼睛吧。”   比琉卡首先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和额头,以为手指会摸到血,但却什么都没有,仿佛洛泽在他脸上涂抹的只是冰冷的空气。   “这样乌有者暂时就找不到你了。”   比琉卡疑惑地问:“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做什么。”洛泽转头望着血池中的白骨说,“是无名之主把你藏起来了。”   “无名之主就是这具骸骨吗?”   “无名之主是你刚才在幻象中看到的模样。”   “狼?”   洛泽说:“你看到了什么,那就是什么。”   比琉卡欲言又止。洛泽又说:“相应的,你不想让别人看到什么,他们也就看不到什么。据我所知,乌有者虽然能心有灵犀地感受到相同血脉的人,但只是指向某个方向,无法分辨出哪一个是你。”   “那些骑士见过我,他们认识我。”   “从现在开始,他们每次看到的你都不一样。”洛泽问,“你接受了无名之主的幻之血,我们可以让你留在村子里,你要留下来吗?”   比琉卡说:“不。”   “这里不会有人把你带走,无名之主的吐息笼罩下的树林里都是我们一族的领地,你可以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打猎、嬉戏,安心地生活。你不喜欢吗?”   比琉卡的目光转向始终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九骨。   “他呢?”   “他啊。”洛泽若有所思地也看了九骨一眼,“他不行。”   “为什么?”   洛泽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冷漠:“因为他杀死了无名之主,可以说他是我们所有族人的仇敌,没有把他切成肉块喂狼已经是仁慈之举。”   可是你们却给他留了屋子,奉如上宾,和他谈笑风生,丝毫没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   比琉卡想起刚到这里时,纳珐说过九骨是“永泪和刹血的誓者”。   “那又是什么意思?”他问洛泽。   “你让他自己告诉你吧,我不想重复这个故事,再说下去没准会拔刀相向。”洛泽停顿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说,“现在的我又打不过他。”   他用那支木杖撑着自己站起来往洞外走,经过九骨身旁时说:“你自己带他上来,我先回去了。”   纳珐把整理好的绳索放在九骨脚下,向他恭敬地行礼,然后跟着洛泽离去。   这个巨大的洞窟中只剩两个人和一副骸骨。   曾经他们一起在旅途中奔波时,比琉卡并不觉得九骨沉默寡言。有时露宿野外,他们一起捕鱼、打猎、点起篝火烧烤食物,一边享用晚餐一边聊天。九骨就像一个偶然邂逅又命中注定的朋友,从一开始就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   然而洛泽和纳珐离开后,比琉卡第一次觉得九骨很陌生,比初次相遇时还要陌生得多。   “我应该怎么做?”他诚恳地问。   “你想留下吗?”九骨反问。   “不太想。”   “这里至少不必东躲西藏。”   “这里风很大,昨晚我睡得一点也不安稳。而且……刚才一路走来,我才发现原来我那么害怕高处。”   这次九骨停顿的时间长了一些,再次开口时,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你想知道这副骸骨的故事吗?”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九骨拔出腰上的刀。比琉卡曾经仔细看过这把刀,记得刀身上的每个细节,但是九骨再度把刀放在他的双手上,却引来一阵隐隐的不安。   “你真的杀了那只巨狼吗?”   “是的。”   “巨狼是洛泽和纳珐的祖先,难道他们也是狼?”   “你可以认为他们是狼,也可以认为他们是人。生命不在乎形体,只在乎是否存在。”九骨说,“有一天,我在林间迷失了方向,被一片浓雾挡住去路。雾中有一双发亮的眼睛,那是狼在伏击猎物。我只有一把短刀,虽然不像骑士剑一样锋利,但足够对付野兽。然而那只狼却没有扑向我,反而领路似的走在前面,还不时回头等待。”   他跟了上去,跟着浓雾中那双不时回头凝视的眼睛一直来到悬崖边。   九骨说:“我在悬崖上看到一个村落。”   “是洛泽的村子。”   “不,是个在深渊谷底的村落。”   拨开浓雾从高处往下俯瞰,点点灯火犹如繁星闪烁不定。   “峡谷里还有一个村子?”   比琉卡听从洛泽的忠告不往脚下的深渊看,但抵达平地时也没有发现谷底有村落和灯火。   他意识到九骨说的并不是真正的村子,就像刚才他凝视血池和白骨时恍惚进入另一个时空,看到了过去发生的和不存在的事。   “那时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村镇,因此不顾一切爬下悬崖往灯火闪烁的地方而去。”   “我一直爬到谷底,那里确实有个繁华的村子,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奇怪的是他们都看不到我。”   只有人群中的狼,那双金黄色的眼睛始终凝视着他。   他越往前走,村落的映像越真实。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似乎还在人群中见到了不可能出现的人。有的人已经故去,有的人是模糊的形象,还有的人只存在于他的想象,绝不可能同时出现在这个古怪的村落。   他终于察觉到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可却找不到驱散它的方法。   领路的狼仍在等待,成了唯一的目标。他以为尾随而去是自己的选择,殊不知那也是幻象的一部分。   “直到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嗥叫才醒过来。”   那也不是普通的狼嗥,世上没有任何一只野兽能发出如此响彻天地的叫声。九骨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想到嗥叫传入耳中时内心升起的无名恐惧和悲伤。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不见了,村落、灯火、人群和那些似曾相识的影子,只剩下黑暗的洞窟和一只受伤的巨兽。   比琉卡又想回头去看血池中的枯骨,但在转头的那一刻忍住了。是因为九骨望着他的双眼中难得流露出的真情吗?还是他觉得除了故事本身之外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这是那只巨狼的骸骨。”   “刚才我看到它站起来,又有了皮毛。”比琉卡问,“那也是幻象吗?”   “有狼一族的血中藏着万象森罗,见到他们流血的人都会被幻象迷惑。”九骨说,“因此可以说他们是不死一族。只要遇到攸关生死的危险,只要敌人对他们刀剑相向,流出的血就足以令对手陷入无尽幻觉,直至癫狂而死。”   “有狼一族就是洛泽、纳珐和村子里那些人。”   “他们是有狼一族最后的族人。”   “不会再有小孩吗?”比琉卡没在村子里看到孩童,年轻人虽然不少,却缺乏繁荣兴盛的气氛。   “少了先祖的庇佑,生命会渐渐枯竭。”   比琉卡迟疑了一会儿,想问他为什么要杀那头巨兽,可又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敏感尖锐,连洛泽和纳珐对待他的态度也耐人寻味。如果九骨杀死了有狼一族的先祖,纳珐和村子里的年轻人为何会称他为“永泪和刹血的誓者”,洛泽又为什么像挚友般地看待他?   比琉卡心中充满疑问,几乎快忘记自己被带来这里的目的,也差点忘了被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穷追不舍深陷险境的事。   他相信九骨一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巨狼死后把它其中的一根肋骨给了我,相应的,我要立誓为它完成心愿。”   “他的心愿……”比琉卡低头看双手捧着的刀,恍然大悟地说,“血泪之一是它的肋骨吗?”   九骨点了点头:“在我遇见它的时候,它已经只剩九根完好的肋骨了。”   “九根肋骨。”   “是我名字的由来。” 第13章 启程之夜   重回村子已是傍晚时分。   比琉卡没想到他们在下面待了那么久,到底是路途太过险要难走,还是洞窟中的故事格外引人入胜,让他根本不觉时光流逝。   “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与他反应不同的是,洛泽觉得他们回来得太快。   “看来你也已经很熟悉路了,毕竟那天你独自从下面上来,想爬进我的窗户时,可是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洛泽笑得毫无敌意,比琉卡难以想象他和九骨之间曾有过一次生死搏斗。   “你知道吗?当时他浑身是伤,一只手搭着窗框,血就顺着木墙一直流到床沿。我以为他要死在我的床上呢,结果只是毁掉了那张我最喜欢的雄鹿皮。”   比琉卡见过九骨的身体,有时他会把裤脚卷起来下水捕鱼,有时旅途太疲惫也会在深夜的河边脱去外衣洗澡。不过比琉卡没留意他有没有伤痕。或许在他的印象中,九骨是个不会受伤的强者,即使独自对付十来个神殿骑士也不落下风。   “今晚有个宴会,纳珐和奥雷去打猎了,会带回好吃的野猪和鹿肉。你要不要和其他人一起去采些野果?”   比琉卡哪有心思在采野果和打猎上,他还有很多问题,却不知道该问谁好。   九骨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他,但这个故事仍然只是冰山一角,而且他有没有权利探听别人的秘密呢?   野果是村里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女孩摘来的,日落后,纳珐和同伴也回来了,带回一只活的小野猪和两头余温尚存的鹿。   打到鹿的男孩是奥雷,直到这时比琉卡才想起他们的名字都是古都语。纳珐是“银光”的意思,洛泽是“技艺”,奥雷则是“朔风”——他声称自己生于最后一个冬日,那天狂风大作,是勇敢的男孩诞生的好日子。   “比琉卡,你的名字好像天生就该待在这里。无论洞、幽谷还是深渊,都和无名之主的栖所很相近。”洛泽热情地邀请他去看烤乳猪前的准备,纳珐利落地把尖刀扎进小野猪脖子,听到它发出凄厉惨叫。   比琉卡不喜欢这种场面,觉得过于血腥。不过有狼一族的人不在乎,他们天生就这么生活,而且洛泽说,他吃过的其他肉也是这么来的,生死轮回本就是这么回事。   “你或许在想为什么不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只给你端上切好的肉就可以了对吗?”   小野猪不再动弹,纳珐和奥雷一起清理内脏,洗干净后女孩子们往小猪空空的肚子里塞上水果和香料。   “只有当你接受了残忍和美味之间的关系,才能心安理得地去看待这个世界。”   “你也觉得打猎和开膛剖肚很残忍吗?”   “我发现自己无法亲手为渐渐步入死亡、痛苦不堪的无名之主解脱时才是残忍。”洛泽说,“他肯定没告诉你为什么要杀掉无名之主吧?如果你不一直追问,不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他绝不会告诉你心底的秘密。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把做得还不错的事藏起来,羞于面对别人的感谢。”   “我不太了解他。”比琉卡羞愧地说,他和九骨相处的时间不长,每次对他的了解多一分,不了解的部分也随之增加几分。   “没关系,我知道你已经打定主意跟他一起走了。”洛泽说,“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了解。”   比琉卡想问他为什么不去外面,目光却落在他手中的木杖上。不过他不认为洛泽待在村子里是因为行动不便,毕竟他在那么险峻的山路上行走也游刃有余。   “狼是喜好自由的,或者说万物都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野猪、麋鹿、鸟和蛇,还有人。”洛泽瞧着正被抬上火堆炙烤的小野猪说,“无名之主也一样,只是它被困在这里很久,而我们因为与它血脉相连,同样无法走出这片峡谷与密林。”   “为什么?”   “你真的有好多问题啊,小朋友。”洛泽微微一笑,“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而且我相信你明白的事要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得多。到时候,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就该轮到我问为什么了。”   比琉卡不知道他这番话的含义,难道自己还会像宫廷里的学者一样去通晓天文地理,研究深涩难懂的学问吗?虽然安戈说过,有的人天资聪颖,什么难题都难不倒,有的人生来勇武,没人能在刀剑格斗上打败他们,但比琉卡不认为自己也会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未来对他而言犹如弥漫在村落周围的雾霭让人无所适从。   “好了,不要去想那么复杂的事情,尽情享受吧,纳珐烤的小野猪可是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会让你回味无穷终生难忘的。”   他过于谦虚了。   篝火宴会摆在族长木屋外的空地上,每个人都从家里搬来桌椅餐具,甘醇的果酒一打开,四周就飘散着醉人的香气。   烤乳猪被抬到最大的一张木桌上,年轻人们用洗净的尖刀切开脆皮和嫩肉,那是比琉卡平生所见最动人的景象。   洛泽轻轻推他一下,把他推向桌边。   纳珐把上好的肉献给九骨,他是“永泪与刹血的誓者”,她对他的敬意甚至超过那位从未露面的族长,因为第二盘肉才由其他人送进木屋。   “族长受无名之主的血脉维系最深,因此身体状况也不乐观。”洛泽看起来并不悲伤,“好在他还能吃肉。”   把比琉卡推着坐下后,洛泽跟着找了个和九骨面对面的位置。他为自己和九骨面前的木杯倒酒,却只给比琉卡倒了半杯:“你是小孩子,所以少喝一点。”   比琉卡不想喝酒,目光只落在香嫩的烤肉上。   九骨把自己的木盘推给他。   “你们明天就要走,对不对?”洛泽喝了口酒说,“除非重伤寸步难行,否则你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住。”   “你知道我为什么必须走。”   “当然了,你是守约的人,既然答应无名之主要走遍这片大地,多留一天也是耽搁。”洛泽说,“多么不近人情的约定,你不会真的想完成它吧。”   “那是你的先祖,族长之下你已经是这一族中最有威望的大人,说话时应该三思。”   “有威望的大人这不是正在为你考虑吗?”洛泽一只手撑着头,若无其事地微笑,“你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走完兰斯洛的每个角落,而且汪洋大海之外是什么,既没人去过也没人知道。说不准还有更大的陆地,更宽广的世界,我们所在之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一隅,到时你会发现自己连万分之一的地方都没走完。”   “那是两回事。”   洛泽转头问比琉卡:“听到没有?你还打算和他一起走,这辈子就不可能有安稳日子了。你们到处流浪,餐风露宿,还会遇到各种危险,即使旅途中对哪些人或事产生眷恋,有了不想远行的念头也不能停下脚步。当然,你还有选择权,他却注定要终生浪迹天涯。”   比琉卡说:“我不会想在什么地方停留。”   “这是你一时的想法,而且无名之主的幻之血不能永远保护你。”   九骨问:“能有多久?”   “最多两年,第三年的时候就要倍加小心,不能因为安心过了两年就心安理得。无名之主已经化作白骨,残存的气息也在慢慢消散,等这里的雾气消失殆尽,有狼一族又能活多久呢?”洛泽的语气中终于也多了一丝忧虑。   “我在旅途中听到些传闻,你要听吗?”九骨问。   “好的传闻还是坏的?”   “我不知道,是关于有鸟一族的事。”   洛泽的笑容隐去些许,片刻后才又笑着问:“我还以为有鸟一族几百年前就灭亡了,现在还有活的鸟族吗?”   “至少有一个。”   “你亲眼看到了?在哪里……”   “在多龙城,可能被囚禁着。”   “喔,真可怜。这大概是他们这一族的宿命吧,只有在城邦还没建立起来,部落间毫无联系的远古时代鸟族才是自由的。”洛泽似乎很喜欢对比琉卡说话,此刻又转头去看着他说,“有鸟一族最初全都生活在一棵名叫波艾之木的大树上,可以说那棵树就是一个鸟之国度。树有多大呢,嗯,大概比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村子还要大好几倍,不怕高的话可以一直往上爬,简直见不到树顶。”   “他们会飞吗?”   “不会,不过他们也不会摔下来。因为有鸟族人的血管里流的是音乐,所以轻得很。”   比琉卡觉得不可思议,然而他已经亲身体会了有狼一族的“幻之血”,对有鸟一族的“血之音”也就自然地接受了。   “说起来,你到底懂不懂古都语?”   比琉卡回答:“我的养母教过我一点,不过她自己懂得也不多,所以我只学会一些词,还不能看懂古书。”   “那个不用懂,反正有好多长胡子学者在围着研究。”洛泽说,“现在古都语唯一的作用恐怕就是用来取名了。”   “你会说吗?”   “当然了,古都语是我们世代相传的语言。不过很久以前,古老族群还繁荣兴盛的时候,我们的祖辈和雷雅特人、古罗利丹人还有角尔人都有过密切交往。各个部落的人带来各种不同语言,相比之下,古都语晦涩难懂、发音困难,因此用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成了少数神使们用的祭祀用语,神降下的神谕也依然是古都语。”洛泽似笑非笑地说,“神不需要和所有人交流,所以神不必改变自己的习惯,对不对?” 第14章 饥饿的猎手   这一晚谁也没有回家,清晨来临,每张木桌边都有酒足饭饱倒卧酣睡的人。   比琉卡醒来时,感觉双颊被昼夜不停的风吹得生疼,身上却一点也不冷。不知道是谁为他盖了张厚厚的熊皮毯子。   他裹着毛毯环视四周寻找九骨。   朝阳尚无威力透过浓雾,只带来几缕柔和微光。比琉卡忽然有种深切的不安——九骨会不会已经离开了?会不会决定把他丢在这里独自踏上旅途?   他忍着四肢的酸痛和僵硬在村中寻找,最后在石桥边的木屋外看到了正在整理行李的九骨。即将远行的旅人穿戴整齐,已经把包裹和马鞍都牢牢系好,正在细心检查灰檀木的缰绳。   比琉卡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九骨见他过来问道:“准备好了吗?”   “什么?”   “你不是要跟我一起走吗?”九骨说,“我打算趁他们没醒之前出发。”   “我准备好了。”比琉卡立刻拿下身上的毛皮毯,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九骨在等他?他愿意和他一起旅行,成为他的旅伴和朋友。比琉卡几乎是飞奔跑向九骨身旁,伸手拉住灰檀木的缰绳,灰檀木很高兴他能赶来,似乎也默认了这个新加入的同伴。   “你会着凉的。”九骨看着他单薄的衣衫、被冷风冻得通红的脸庞,还有那双兴奋不已的眼睛说,“我不想照顾病人。”   “那就把毯子带上吧。”洛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好像看到你随身带的东西里有一块小鹿皮。你们要是多住几天还能用它做件御寒的衣服,可惜时间不够,不如用熊皮毯和你换怎么样?这是纳珐第一次狩猎打到的灰熊皮,请手艺最好的卡迦弥缝的银线,她爱不释手呢。”   比琉卡看到跟着洛泽而来的女孩,连忙抱着熊皮毯拍了拍才递过去。   “这么贵重又值得纪念的东西,还是留在自己身边更好。”   纳珐却语气坚定地说:“我的东西能够跟随誓者大人一起行遍大地完成无名之主的心愿,是至高的荣幸。”   “如果可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愿意和你们同行,不过无名之主选中的是你。”洛泽对九骨说,“我们另有使命。”   九骨把放在马鞍上的小鹿皮给了纳珐,女孩恭恭敬敬地收下并祝他一路平安。   洛泽始终没有直白地说过他们这一族的命运,但是比琉卡却能隐约体会到他话语中的悲哀与无奈。等到无名之主残留的吐息平息,等到笼罩这个村落的浓雾散去,有狼一族也终将面对无法逃避的命运。   比琉卡对纳珐只有一天的短暂印象,能记住的是她不输任何人的力量和勇敢——不畏高处、强风,也不怕黑暗和空旷。他们几乎没说过话,可不知为什么,比琉卡对这个外表冷漠的狼族女孩满怀憧憬和敬意。希望有一天,他也能像纳珐那样勇敢坚定地面对自己的未来。   比琉卡向她和洛泽行了个发自内心的感激之礼。不知道这是不是永别,有可能是。好奇怪,他们真的只相处了一天吗?为什么会有一种尚未离去就浓稠得抹不开的思乡之情。踏上石桥时,比琉卡甚至开始怀念那条通往狭缝谷底的悬空路,还有彻夜不停的狂风和山洞里的血池白骨。   “怎么了?”   九骨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比琉卡惊觉自己停留在石桥中间,灰檀木早已不见踪影。   “害怕的话抓住我的刀。”   “不。”比琉卡否认,不是害怕,是留恋。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九骨说,“这里对你来说是安身的好地方,有浓雾和幻之血保护,乌有者找不到你。”   “浓雾什么时候会散去?”   “不知道,但雾一定会散。”   比琉卡不再问,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就走出了迷雾笼罩的树林。当他再次回头看时,只有阳光下一片静谧的绿色,林间有鹿群漫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母鹿警觉地抬起头。   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找不到狼息谷的位置,比琉卡觉得那是有狼一族造成的幻象所致,他们在尽力保护自己的族人。   “九骨。”   “什么事?”   “可以教我剑术吗?”比琉卡看了一眼他身后横挎的刀,不太确定应该称为剑术还是刀术。   “学了干什么?”   比琉卡很奇怪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学习剑术的目的比大多数事情都简单明了,无非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击败对手,然而九骨的反问让他无言以对。   他们相处越久反而越拘束,远不如初相见时那么开朗欢悦。比琉卡原本真的以为这只是一次因缘际会的偶遇,在短暂交集后成为生命中一小段容易遗忘的记忆。现在他要如何与眼前这个可能长期为伴的人相处呢?   好在九骨没有一味等他回答,而是从马鞍边取下弓箭给他。   通体漆黑的长弓看似朴素无华,却在幽黑的表面有着繁复美丽的雕花纹,羽毛状的纹理整齐排列,从中间握把的地方向两旁延展,搭上一支同样的黑羽箭,就仿若即将振翅飞翔的鸟儿一样。   “从今天开始,你负责打猎。”   比琉卡不解地望着他。   “因为只有两支箭,所以如果射不中就去捡回来,射不死就去追。这张弓是用幽地古木制作的,箭头是坚硬锋利的黑龙石,很难用普通石箭和铁箭代替,因此你每次弯弓搭箭就只有两次机会。”九骨说,“天冷了,动物的动作都不快,可以先找小一些的猎物。”   比琉卡完全愣住了,目光先落在弓箭上,接着又转向九骨的双眼。直到他发现九骨并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后才问:“怎么用?”   “有没有见过别人射箭?”   “嗯。”   “看起来很容易吗?”   比琉卡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今晚我们在野外露宿,晚饭就交给你了。”   早知道这样,他应该和纳珐一起去打野猪的。比琉卡后悔不已,就算想模仿,他亲眼观看弓箭手射箭的机会也屈指可数。   比琉卡忐忑地把黑羽弓挎在肩上,它轻得仿佛真正的羽毛一样,可又如同一副重担落在肩头。   当晚,没有猎物可以当晚餐。   明明沿途河里有鱼,九骨也不像往常一样亲自下河去抓。麦饼已经是好几天前在沿途的小镇上买的,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坚硬,非得要用好几口水才能咽得下去。九骨从来不过问他打猎的情况,有了幻之血的庇护也开始不那么急着赶路。   有时,他无所事事地在溪边饮马,放任比琉卡去树林里练习射箭、寻找猎物。比琉卡甚至觉得他们在原地打转,因为不管怎么走都很少遇到城镇村落,而每次来到集市,九骨就用最便宜的干粮装满行囊。   比琉卡的愧疚之情日渐深重,好几次,他请求九骨放弃以他狩猎的结果来决定三餐的主意。他可以自己忍受寡淡的麦饼干粮,只是不想让九骨跟着一起受罪。然而无论他如何恳求,九骨的回答始终是:“那就快点想办法打到猎物。”   哪有那么容易!   起初他连把弓拉满都做不到,好不容易才拉开弦,射出去的箭不是掉在面前就是不知去向。仅剩的两支黑羽箭带给他无穷压力,只要一掉进草丛就得不顾一切地去找回。箭掉在哪里,已经成了他头脑中唯一存在的念头。   他对着树木练习准头的时候,九骨偶尔会在旁边看,可既不出声指点也不亲自示范。在一次又一次,无数次失败中,比琉卡纠结烦恼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好猎手一定是个安静而有耐心的人。   他对着树干中心射去一箭。   嗖一下。   黑色的箭像一道没有光的流星,划破空气落在与树木毫不相干的草丛中。   比琉卡立刻飞奔而去,赶在它消失不见之前捡回来。   九骨说天气会越来越冷,因为冬天快到了,但比琉卡没有感觉到寒冷,总的来说他们还是在往东南方走,甚至没有刻意绕开多龙城的方向。   有一次,比琉卡去河边洗脸,阳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映照出他的脸庞。他看到自己的样子,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洛泽抹在他眼帘和额头的血早已不见,幻之血真的可以把他藏起来吗?比琉卡忽然有些害怕,飞奔回九骨身边问他是否认得自己。   “认得。”九骨没有笑话他也没有敷衍了事,反而非常认真地说,“你比以前瘦了一点。”   因为跑得太多又吃不好!   比琉卡始终觉得很饿,可离他能够自食其力打到猎物的目标还遥不可及。   “别担心,虽然无名之主残留的力量已经消减了很多,但隐藏一个人的幻化之力还是绰绰有余。”   “那你呢?”比琉卡更担心他,不明白为什么洛泽不给九骨同样的保护。   “我没关系。我和无名之主已经有了誓约,它不会也不必再给我多余的庇护。”   “是吗?”   比琉卡看了一眼“血泪之一”,正想说话,却听到自己的肚子“咕”一声叫。他被冰凉河水打湿的脸颊火烧一样迅速发热,饥饿的声音时刻在提醒他箭一直落在草丛中的窘境。   “走吧。”九骨说。   “去哪里?”   “沿着河到下游,这里很温暖,河里应该有鱼。”   “可是你说过……”   “我只说你负责打猎,可没说过不准你捕鱼。”九骨问,“我还说过什么吗?”   “没有!”   灰檀木在河边“咴咴”叫着催促,比琉卡转身向河中扑去。河水飞溅起来,惹得灰檀木不住摇晃脑袋。   最近都是好天气,九骨听着河边传来的戏水声。   这个冬天也没有那么冷。 第15章 圣洁与污秽   这是纳鲁斯的塞弥尔神殿中最干净高雅的房间。   四面纯白的墙上并列着通透美丽的水晶玻璃窗,优雅的天鹅绒窗帘静静垂在窗边,窗外还有一棵苹果树,树上果实累累,散发着与甜腻花树截然不同的水果清香。   这个房间一直用来招待王族、贵族以及那些身份崇高、信仰高洁的神职者,如今却成了一个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方。敢于靠近的人寥寥无几,鼓起勇气去送晚餐的仆从也只把食物放在门边的桌上就匆匆离去。   住在房间里的人让人心生畏惧。不,与其说畏惧,不如说是嫌恶。赫路弥斯去时,正巧有仆从与他擦肩而过,见到他就立刻羞愧地低头为自己的慌乱行礼致歉。   畏惧是因为不可测的力量,嫌恶是因为难以克制的反感,至于羞愧,赫路弥斯反而非常能够感同身受这种微妙复杂的情绪。里面住的是来自古都大神殿的乌有者,是为了聆听神的旨意而放弃其他感官的神的子民。按理说,他们应该献出无上的敬意与爱去照顾他,神圣的爱是无私的,也不该有美丑之分。   这些话每个人都懂,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必须做到。   可还是不行,那张面具下骷髅一样的脸实在难以让人产生圣洁的爱,注视着那双无底洞窟一样漆黑的眼窝只会产生恐惧、反胃,以及想逃离的念头。   这是人的本能。人们从来就是被创造成这样趋利避害的生物。为了不得病而远离粪便脏污,为了活命而避开灾厄战争。人生来会靠感觉分辨危险,但是信仰呢?赫路弥斯忍不住想,信仰是让人克制本能,坚定的信仰可以抵御恐惧之心。   想到刚才匆匆跑过的仆从,他忍不住有种想笑的冲动。那种不由自主的羞愤不正是因为他们无法抵抗恐惧与厌恶凌驾于信仰之上,而产生的对神的愧疚吗?   他来到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当然,里面不可能有回答,他只能自己推门进去。   赫路弥斯望着坐在床边的人,乌有者依然穿着来时的黑色长袍,和这个纯白的房间格格不入,十分刺眼。他转头看了一眼仆从放下的晚餐——小块肉、蘑菇、胡萝卜、芜菁煮的浓汤和刚烤好的甜饼,可以让人心满意足暖和起来的一餐。可是床边的人并没有享用,只是如同一座黑铁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地坐着。   平时有人喂他吃东西吗?他既看不见又闻不到,舌头恐怕也尝不出什么美味,吃饭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赫路弥斯知道仆从不敢拿下面具,面对面地把木勺送进他嘴里。   他走过去,乌有者一定早就听见了所有声音,不管是那些慌张逃走的仆从,还是敲门进来的赫路弥斯,乃至整个神殿对他的议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真的可以听到神谕?真的能听到聆王身在何处吗?   赫路弥斯搬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轻声说:“聆者大人,请允许我摘下您的面具。”   乌有者面对着他的方向,尽管赫路弥斯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想到那双没有眼球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依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良久,这个“怪物”微微点了点头。   赫路弥斯轻轻探出双手,捧住那张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的面具。   他听说过乌有者的传闻,知道他们为了聆听神谕做出什么样的奉献和牺牲。因此他做好一切准备,迎接即将展露的脸孔。   神的子民。   赫路弥斯望着面具下的脸。   原来神喜欢把秘密传达给这样的“怪物”。   他大胆地直视这张被彻底毁坏的脸,全然看不出乌有者曾经的模样。这个可怜人,也有过像普通人一样的外表吗?还是从出生的那刻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命运呢?   毫无疑问,这是赫路弥斯平生所见最丑陋的人,极度丑陋带来的还有恐怖,每一个缺少的器官都能唤起他人对疼痛和死亡的想象。   不知为什么,赫路弥斯的脑中忽然浮现出神宫长廊上的女神像。无论他内心如何动摇,万物女神的神像依然是圣洁光辉的。那完美的姿容、优雅的身形和生动的衣裙褶皱都让人敬畏与迷恋。   非常神圣。   威严。   美丽。   那么,为什么被称为神之子民的聆听者却要被造就成这样一副恐怖的尊容,并且还为他们穿上漆黑不祥的黑袍?   乌有者用那双空洞的眼窝瞧着他。   赫路弥斯忍不住心想,神的聆听者能不能听到他内心的动摇?如果他们真像传说中那样能听到万物众生的声音和神谕,那么也一定能够分辨谁才是忠诚的信徒吧。   赫路弥斯的心中升起一丝轻渎,然而乌有者却毫无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凝视”他。   果然如此,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令他无比失望。   关于神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是假借神的名义争权夺势而散布的谎言。   赫路弥斯说:“请让我来侍奉您吃饭吧,大人。”   他把放在桌上的木头餐盘端过来,检视着盘子里的食物。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得好好照顾他,不管他是否真的能如愿找到聆王,毕竟也是古都神殿认可的神子。赫路弥斯倒是很想看看那个眼下不知身在何处、被神选定唯一能真正听到远古先贤遗言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用木勺舀起一勺汤送到乌有者布满伤痕的嘴边,出乎意料的是,对方非常配合地张开了嘴。赫路弥斯看到他嘴里残缺的舌头,像一团形状怪异的肉团蜷缩着。   一勺浓汤送进去后,乌有者轻轻咀嚼汤中的肉块。   赫路弥斯忽然觉得他其实非常年轻,甚至有可能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他的生命为了聆听而诞生,除了听觉什么都不需要。   他是自愿的吗?按照神殿祭司传达的神旨来看,神的子民所做的任何牺牲都是自愿的。不过看透了神的本质不过是权力的遮羞布后,赫路弥斯早已不信这套说词。他不信一群年幼、不谙世事的孩子能毫无保留、不怕疼痛地贡献出生命和身体的一部分去成全救世壮举,反而那些拿着血刀残害他人的人,所怀的目的才值得寻味。   赫路弥斯耐心地、一勺又一勺给乌有者喂完晚餐,用一张柔软的白色丝绸手帕替他擦净嘴角和脸颊。手帕抚过那张残缺的脸,没有受伤的皮肤依旧是光滑的,因为长久被面具遮盖而显出极其病态的苍白。赫路弥斯的心情就像当初悄悄抚摸冰冷的女神像一样复杂。   忽然,乌有者颤动了一下,伸手去找自己放在床边的面具。   赫路弥斯立刻放开他,双手拿起面具替他戴在脸上。   “非常抱歉,大人。”他轻声道歉,“请您在这里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摇响床边的铃铛,立刻就会有仆人赶来。”   也许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服侍,乌有者不为所动。   赫路弥斯并不介意他的无动于衷,但离开前却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心里那颗好奇的种子连根拔起。趁着房间里没有别人,他弯下腰,半蹲在乌有者面前,朝那张一无所有的面具上看了一会儿。   他说:“请原谅我的唐突,您是万物女神遴选出的神之子,听说可以听到凡人无法听见的声音,这是真的吗?”   乌有者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仿佛连呼吸也不存在似的。   赫路弥斯等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微微点了下头。   “那么,您现在也能听到聆王在哪里?”   乌有者摇了摇头。   “听不到?”   摇头。   “不在附近?”   点头。   他们从他懂事时开始就在欺骗他,一定是这样。   赫路弥斯心想,他们让他以为自己真有那种神迹一样的能力,其实只不过比别人的耳朵好一点而已。   “我明白了,请您得到神谕时告诉我,塞弥尔神殿一定倾尽全力协助古都圣地。”   他低头轻轻一吻乌有者冰冷的手背以示敬意,起身离开了房间。 第16章 古老的盟约   塞洛斯目光生硬、心肠冰冷。   他身穿一袭漆黑皮甲,腰间常配着把剑刃宽阔的长剑。不过他既不是骑士也不是护卫,那把剑究竟用来干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人认为他是“刽子手”,也有人觉得是“刑讯官”,不过多龙领主从未正式给过他什么封号和职位,唯独暗中的奖赏不断,因此塞洛斯在多龙城过得十分富足。   把麻烦的事交给塞洛斯办,差不多已经成了弗雷奥公爵的习惯,塞洛斯也从未辜负他的期望,总能将麻烦处理妥当。   不到天黑,守卫队的所有人都已经过了一轮审问,塞洛斯先吩咐手下挨个从卫兵口中套问消息,再亲自审问守卫队长,很快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塞洛斯随即向弗雷奥公爵回报:“守卫队长托兰说得到了女神教会的命令,要求他们协助入城的神殿骑士追捕某人。”   公爵把目光投向窗外,暗夜中仍能看到远处高耸的神殿尖顶以及顶端伫立的女神雕像,高度甚至超过了他这个城主的住所,不快感令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什么时候女神教会已经可以越过我直接给守卫队下达命令了?”   “平常不可以。”塞洛斯语气平淡地回答,“但盟约之上,教会有这个权力。”   罗纳学士在一旁附和并补充:“是这样没错,大人。神殿骑士来自古都圣地,行动基本上可以代表神的旨意。因此教会是以高于凡人的意志在向守卫下达命令,理论上没有错。”   “是吗?”弗雷奥公爵说,“我倒想知道到底是谁签订的盟约?”   “您的父亲,大人。以及父亲的父亲,最远可以追溯到……”   “追溯到远古先贤和创始之神。”弗雷奥严厉地看他一眼,罗纳便咽下了后面的话。   “不必一直提醒我这个传说一样的盟约有多可笑,可笑到竟然能让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旁若无人进城肆意妄为后又扬长而去。守卫队不问来由地帮助他们,而我这个城主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实情的人。”   罗纳沉默不语,塞洛斯则开口道:“那个小偷的身份还没有查明,但是从托兰口中听到的说法是,他们追捕的人极有可能是神谕指定的聆王人选。”   “这也是教会代为传达的旨意?”   “是的。”塞洛斯回答这个问题时,目光稍稍向学士的方向瞥了一眼,“实际上,神殿骑士入城前就已经传信知会城中祭司,只不过给您的正式信件晚了一些而已。”   他们是故意的。   弗雷奥心想,守卫队长托兰是虔诚的信徒,他不该在那个位置率领卫兵守城。既然教会的祭司可以随意向他下令,而他也毫不犹豫地欣然接受,那么谁又能保证下一次“神的旨意”会不会要求他打开城门迎接更适合的人接管这块富足的领土?   那座尖顶可真碍眼。   公爵的目光又转向窗外的神殿轮廓,现在看来连那尊女神雕像也像个欲壑难填的婊子,站在高处让众人的目光在她赤裸的身上来回扫荡。他一直不赞成花钱修缮神殿,如今它焕然一新全是祭司们不停游说的结果,好几个虔诚的贵族都赞成提议,甚至自愿捐钱给教会,可谁能想到他们竟敢把尖顶修得那么高。   “既然如此。”弗雷奥沉默片刻后说,“守卫队长并没有错,他只是遵守了盟约。”   “确实如此。”罗纳学士回答。   “那么应该给他嘉奖。”   听闻此言的学士有些愕然,刚才他还在担心公爵一声令下要将擅自行动的守卫队长处死,此刻又开始捉摸不透眼前这位大人的心意。   “我要赏赐他一把龙剑、一副铠甲以及一匹战马,让他带领一支十五人的队伍明日起前往龙喉岛驻守。”   “龙喉岛?”罗纳嘀咕一句。那里可是荒岛,虽然有小部分城镇,却和废墟没什么两样,而且不管什么季节都蒸腾着热浪,正常人谁会想去那种鬼地方。与其说嘉奖,不如说流放更恰当。可无论如何,公爵还是放了他一条生路,给教会留下几分薄面。   “新的守卫队长由你来挑选。”弗雷奥对塞洛斯说,“找一个明白盟约只是传统的聪明人来当,叫他记住守卫首先要保护的是城池,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只能从某些人嘴里说出来的神。”   “大人,请您谨慎。”罗纳忧心忡忡地劝阻。   与他的忧愁相反,塞洛斯仍是一副平静的模样予以回应。   “是,我会挑选合适人选。”他说,“另外我从托兰的口中打听到,古都神殿传给教会的口信中提及,为了尽快找到聆王,幽地将会送一名乌有者暂居城中神殿。如果聆王在多龙附近,您还得派人手前往搜寻。”   弗雷奥公爵的目光顿时从窗外转回来,往塞洛斯身上一扫而过,停在罗纳学士低垂的双眼上。   “给我的信上有写这回事吗?”   “有的,大人。”   “你没有告诉我。”   “我正要说。”   “你根本不打算告诉我对吧?”弗雷奥公爵没有发怒,罗纳曾是他父亲的顾问,也是他儿时的老师,他倒不认为这个老家伙会背叛他,只不过老家伙随着年龄增长难免日渐糊涂。   塞洛斯躬身一礼说:“我先告退了,大人。”   “你留在这里,我要你听听学士大人的高见,不管什么秘密,你都可以听。”   于是塞洛斯站着不动,等着听罗纳解释为什么隐瞒信的内容。   “你可以说了,学士,你是想等他们把那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胎送到城里才让我知道这件事吗?”   “恰恰相反,我在考虑如何拒绝乌有者到来。”老学士说,“无论如何,您都不能让乌有者进到多龙城里。”   “这是为什么?”   “因为您养的鸟儿,大人。若传说是真的,乌有者必定能听到远古种族的声音,无论如何您都瞒不住古都神殿。”   这正是公爵心中的隐忧,无论哪本记录传说的旧书上都提到远古族群继承了神的血脉,天生拥有能与神灵沟通的能力。乌有者未必能找到聆王,但只要珠岛不小心受点擦伤,哪怕流一滴血,也足够引起关注了。   不知道那些家伙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沉寂了几百年,原本只守着北方一隅的古都神殿突然毫无征兆地派出骑士,要求他履行盟约,接受他们送来的怪物。弗雷奥没有亲眼见过被所谓的神圣法条豢养出的乌有者,却也在数不清的典故里听过关于他们的故事。神典中,他们被称为“聆听者”,是维系神与世人的使者,可现实中,这些肉体残缺的怪胎身披漆黑长袍,如报丧的害鸟一样散布恐怖和灾厄。   难道幽地也送了同样的怪物去王城?   透过守卫队长的事,弗雷奥意识到神和信仰并没有那么薄弱和虚无,坚定的神教人士无处不在,只要得到信号就能立刻从一个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狂热的信徒。本来城中的教会已经够麻烦了,现在古都神殿还亲自派了“怪物”前来,简直像是在刺客手中塞了匕首一样。   “塞洛斯。”公爵缓慢地开口。   “大人。”   “从北方到多龙的路上可不太平。”   “是的。”   “聆听者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有可能。”   “是不是应该在他还没有抵达之前去接应一下。”   “这样最好。”塞洛斯对此毫无疑义,但他提出另外一个可能,“要是聆者大人出了什么意外,幽地仍然还会再送另一个过来。”   公爵点了点头说:“毕竟女神的使者多得很,不过古都神殿路途遥远,再送一个来又要很久时间。”   在这段不可多得的空隙中,他才能从容地做更多安排。   “还有,多派点人去教会帮忙,无论有人进去还是出来都要立刻让我知道。”   “是,大人。”   罗纳学士终于控制住因忧虑而下垂的眼角,他希望在这不寻常的动荡中多龙能够做出正确选择,避免遭受波及。最大的麻烦仍然是那个公爵不顾他反对执意养在笼中的宠物,虽然隐藏鸟族的行为并不是法条明令列举的罪名,但相比那个不知在哪的“聆王”,一个确实存在的远古遗族很容易让多龙成为众矢之的。   他暗中希望领命而去的塞洛斯能把这件脏活做得干净一点,为他们争取更多时间。 第17章 聆听   临海的鱼市充满咸涩的腥味。   阳光灼烤下的海鱼、牡蛎、蚌壳和虾蟹全都死气沉沉地堆积在一起。港口停着几艘帆船,水手正在收帆和搬运货物。   这些帆船只在落星内海航行,往返于赤里、东洲、角尔和科雷利特中洲的港口。少有几艘大船会通过毒牙湾前往外海岛屿,但仅仅只抵达过东洲附近的一些小岛,与那里的岛民做买卖。   “毒牙湾东南面的荒岛上住着蛇怪,会把过往船卷进海底。”   港口的酒馆里常有醉醺醺的水手给倒酒女郎讲些道听途说的故事,毕竟谁也没有去过那么远的海域,谁也没有真的见过蛇怪。好在同样的,谁也不能反驳这些故事。   比琉卡第一次来到海港城市,也是第一次闻到那么多死鱼散发出的腥味。来时的路上,他和九骨吃的都是河里的鱼,闻起来没那么腥,样子也没那么奇怪。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在有人的地方吃鱼了,只是不知道九骨愿不愿意破例换换口味。   他想喝牛肉或者羊肉熬煮的浓汤,想吃烤小鸟和苹果煎饼,随便什么都好,除了鱼。没多久,他在卖牡蛎的铺子前停下脚步。灰檀木和他一样好奇,像小狗似的低头闻了闻已经被打开的贝壳。   “这要怎么吃?”比琉卡问九骨。   “可以烤着吃,做汤也行。”摆摊的胖女人挽着衣袖,浑身又脏又黑,每次打开牡蛎都会在衣服上把手擦干。她说:“有人还喜欢生吃呢!”   比琉卡好奇的不只是奇怪的贝壳,还有停泊在海边的庞然大物。一艘三桅帆船正在靠岸,船头上盘踞着一尊神女雕像,身披金色鳞甲,一只手握着宝剑,另一只手捧着婴儿。   “那是什么?”   “破浪神。”九骨回答,“雕像是万物女神在海中的化身,她用剑劈开海浪,怀中抱着的是海蛇之子。”   “我知道,万物女神把生命平等地赐予了所有生灵。”   比琉卡出神地望着那尊美丽的女神像,想起洛泽、纳珐和有狼一族的人,想起离开前夜的宴会,还想起那头烤得香脆可口的小野猪。他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不到半个月,这双手已经布满伤痕,手指关节处全是因为拉弓弦留下的血口。每次去河边洗手,河水都会被血染红,冰冷的水像刀片一样把刚愈合的伤口割开——小伤口虽然好得很快,但新伤口也在不断产生。令他沮丧的是,无论怎么受伤、痊愈,那两支黑羽箭仍然不断地划着可笑的弧线落在草丛和石头堆里,让他疲于奔走、四处搜寻。   这样是对的吗?   他忍不住想。   牡蛎做的汤会不会特别鲜美呢?   九骨说:“走吧,我们得去市场买点东西。”   “好。”   比琉卡驱散遐想,立刻牵着灰檀木跟上九骨的步伐。   他们只打算在鱼龙混杂的港口附近买些口粮和日常用品。九骨加倍小心地在灰檀木身上撒了泥灰,让它看起来更像劣等犁马,自己也换上粗糙的斗篷,把“血泪之一”和黑羽弓箭用布包裹起来,避免引人注意。   和鱼市的海腥味不同,市集香气四溢,除了来往商船带来的货品之外,异国香料烹饪的美食也让人流连忘返。比琉卡好几次都在卖烤肉和香肠的铺子前停下脚步,又被灰檀木拖着依依不舍地离开。灰檀木对热油和火有着深深的恐惧,不愿在任何灼热的地方逗留,比琉卡只好跟着它穿过街市,去卖水果和葡萄酒的商人那里看看。   九骨让他自由行动,约定中午前后在卖牡蛎的女人那里会面。多了一个人同行,要换取的食物和用品就变多了,九骨还得考虑比琉卡和他不同的喜好习惯。   他把一颗很久以前救了某个落难商人得到的宝石拿出来换钱,正和珠宝商商量价钱时,忽然听到背后响起一阵马蹄声。九骨时刻警觉,却深知只有和旁人一样迟钝,或事不关己地看一眼才不会显得那么可疑。   骑马的人不止一个,马蹄声听起来也不像行商和旅人。   九骨听着珠宝商对宝石品头论足,眼角的余光已映出一队黑衣骑士的身影。全副武装的骑士出现在这里并非常事,行人立刻退到两旁让他们通过。   九骨看到黑衣黑甲的神殿骑士中赫然也有一个身穿黑袍的乌有者。这一队骑士精神奕奕,丝毫不见重伤受创的模样,看来追捕者远不止一队人马。   他们经过街道往比琉卡和灰檀木闲逛的方向前进,于是九骨不再与奸滑的商人讨价还价,收起宝石紧跟上去。   这是离开狼息谷后第一次遇到神殿骑士和乌有者,无名之主的幻之血是否有效,乌有者的指向有多大偏差,九骨无法确定。他做好搏斗的准备,看起来却仿佛只是若无其事地在市集上闲逛。   骑士队冲向市集一角,乌有者抬手指向某个方向,骑士就向他所指之处搜寻。他们像一群有形的噩耗,无需命令,沉默地在人群中扩散行动。   比琉卡和灰檀木正在街角听奇物商用来招揽客人的鹦鹉说人话。   “金币,金币。”鸟儿吐字清晰地呱噪,在镀银架子上扑腾翅膀。神殿骑士的马蹄声惊扰了它,差点把它吓得掉下来。围着它的观众着实不少,这支诡异的骑士队勒马停步后一些人立刻躲开了。九骨远远望去,看得出比琉卡被这一幕景象吓得不知所措。在他的记忆中一定有很多这样突如其来的遭遇,还有更多被追捕、受伤害的经历。   九骨没有立刻过去,只是握住匕首站在人群中观望。   乌有者举着的手指放下了,身旁的骑士低声询问时,他摇了摇头。市集上有他们要找的人,但乌有者凭感觉无法指出究竟是哪一个。   两个神殿骑士拿着卷轴画像下马,挨个查找聚集在街角的人,谁想离开反而会成为优先审查的对象。比琉卡心跳不止,目光向四处扫视,期盼能见到九骨的身影,但九骨刻意躲在他看不到的阴影里,无论他如何搜寻都不可能找得到。   神殿骑士拔剑在手,问奇货商人来自哪里。商人结结巴巴说自己一直往返于罗南的浮石城与赤里的罗夏港做买卖,还打开所有行李证明自己没有撒谎,那只绿翅鹦鹉大着胆子喊:“真的,真的。”他的货架上很可能没有一件东西是真的,神殿骑士关心的也不是他有没有卖假货。   再次看到乌有者那张惨白面具,比琉卡很想不顾一切地骑上灰檀木逃跑,可他明白灰檀木不可能跑得过骑士胯下健壮的战马,因此只是强迫自己镇定地站在原地。   问到他时,比琉卡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   “老爷……我,我是来卖马的!”   比琉卡用和九骨商量好的说词应付面前这些穷追不舍的家伙。他们会认出他吗?还是会觉得他躲躲闪闪十分可疑?卷轴上的画又有几分像他?   “卖这匹马?”   “嗯……”   比琉卡担心他们会认出灰檀木,甚至认出他本人。   不对。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洛泽说过的话——你不想让别人看到什么,他们也就看不到什么。   他们本来就没有认出他,否则何必挨个问话?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更勇敢、更大胆一点?   “是啊,老爷。”比琉卡伸手拍拍灰檀木满是泥灰的脑袋说,“别看它又脏又瘦,可是一匹好马喔,不比您屁股底下的大家伙差多少。”   他听到有人小声笑了,不知道这话哪里好笑。   其实他不懂如何伪装,只是相信自己见识过的幻象。无名之主在他面前展现了森罗万象的神迹,洛泽保证幻之血能让他躲过敌人的追踪。最重要的是他信任九骨,相信他不会置自己于不顾,所以他鼓起勇气先试着自己摆脱困境。   神殿骑士伸手抓住他的脸,查看他有没有伪装,随后用剑拨开他,走向下一个觉得可疑的对象。   比琉卡退到一旁,没有急着离开,反倒和其他人一起接着看热闹。   他们没有发现,他们认不出他了。   比琉卡浑身紧绷,又忍不住心生好奇。   此刻他们看到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向奇物商人货架上的水晶镜子瞥了一眼,镜子里仍然是他原来的模样。 第18章 女神的故事   市集人来人往,有人离开又有人聚拢过来。   比琉卡犹豫着是否该和灰檀木一起远离是非,忽然人群中有人按住他的肩膀。他吃了一惊,转头发现九骨站在身后。   “走吧。”   “我一走他们就会发现。”   “不走他们也不会罢休,往人多的地方走。”九骨示意他混入人群,自己则在不远处跟随。   鱼市上的人更多,搬运货物的工人来来回回走个不停。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在市集上转了几个来回,也曾试图到鱼市上找人,但终究在摩肩接踵的茫茫人流中失去了目标。   九骨和比琉卡望着他们无功而返,不能指出确切目标,即使乌有者有所感觉也无济于事。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是个抱着拨弦琴的歌手。   九骨朝他看了一眼。   “最近好多黑衣骑士来到神殿。”歌手语调轻佻,手指在琴弦上无聊地拨来拨去,似乎不弄出点声音就不会说话似的。   “哪里的神殿?”   “到处。”歌手说,“上一个城镇也有黑衣骑士到访神殿,祭司大人还亲自出来迎接,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迎进去了。”   流浪歌手和多龙的枯女达灵一样靠卖故事糊口,对古老传说和民间故事一向倒背如流。九骨从钱袋里拿了一枚银后给这个机灵的家伙,歌手收下钱后感激地问他想听什么。   “那些黑衣骑士的事,你知道多少?”   “你对这个感兴趣。好吧,古老的回鸣之书里写到,遥远的古代,万物还没有开化时,有一只大鸟落在陆地上。这只鸟通体漆黑,有八双眼睛,两双闪着血一样的红光,其余却是银色的。它张开双翅足有几十里,发出的叫声响彻天地。黑鸟所到之处山火遍野,烈焰燃尽后整个世界便又归于死寂,成了一片冰封之地。”   歌手的嗓音吸引了周围无所事事的路人,但他似乎不想把精彩的故事分享给不愿出钱的人,于是对九骨说:“我们去个人少的地方吧,我保证这个故事值得你给的钱。”   “就在这里说。”九骨拒绝,“我不介意多几个人一起听。”   乌有者能察觉比琉卡身在何处,但只是大致位置,因此人多的地方更安全。黑衣骑士有比琉卡的卷轴画像做参照,狼一族的幻之血又将他的真面目隐藏起来。洛泽说无名之主的力量可以维持两年,那么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仍是安全的,从容也许是最好的掩饰。   歌手无奈地拨动几下琴弦说:“好吧,你真是个大方的人,既然如此我当然也不介意了。那只鸟儿离开后不知所踪,但在冰封的大陆上却留下一个卵。”   路人笑起来:“是蛋嘛。”   歌手瞪了他一眼:“从卵中诞生了一个生命,生命有两个灵魂。其中一个就是每座神殿都供奉的万物女神。”   “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邪恶之魂,因为万物女神带走了全部生命,所以邪灵自初生之时就奄奄一息,被困在黑暗泽地,靠着不断吸食四周的生灵苟延残喘。”   “你说的故事和刚才那些黑衣骑士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据说在幽地的古都大神殿就是远古时代黑色巨鸟落下和离开的地方。黑鸟展翅飞走时,燃烧的火焰和地震在陆地上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古都神殿就建在深渊巨坑附近,那里被称为先民之喉,远古先贤将万世预言留在深渊中,世代的祭司们就在四周建立祭坛,聆听神谕。”歌手说,“所以万物女神总是一袭白衣圣洁美丽,而幽地的神殿祭司反而喜欢身着黑袍,黑衣骑士也是如此。按照古书记载,女神是黑色巨鸟的后代,那么黑色既不是邪恶也不是灾厄,反而是一切生命的开端。”   九骨的目光瞥到还有几个黑衣骑士往鱼市的方向走来,似乎仍然没有放弃搜寻比琉卡的下落。他对流浪歌手说:“唱歌吧,唱个大家爱听的歌。”   歌手欣然接受,抱着琴弹起一首悠扬的乐曲。   他的歌喉出人意料的动人,引得原本忙碌的人也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歌曲的内容却不是刚才所说的黑色巨鸟和远古传说,只是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女神与万物繁衍生息的故事。   九骨趁围绕歌手的人越来越多,带着比琉卡离开了鱼市。   当他们快走出码头时,有人在不远处亲切地呼唤:“这位客人,您还想不想和我做买卖?”   九骨回过头去,看到刚才市集上的珠宝商牵着骡子走来。   “您一定是对我刚才提出的价钱不满意,又被那些粗鲁的骑士惊扰才走掉的吧。”商人笑着说,“我可是对您手中的宝石念念不忘,愿意在刚才的价格上再加一点特别的馈赠。”   珠宝商从钱袋里数了几枚金王,又在包裹中掏出一块石头挂件。   “这是什么?”   “我听到您让那个流浪歌手讲的故事,您对传说有兴趣,这件珍宝一定会让你爱不释手。”   九骨看了一眼他捧在手中的石雕挂件,半透明的石头上刻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像。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件粗劣的装饰品,甚至连边缘都没打磨光滑,仿佛刚从矿洞中挖出来似的。   “不要小看它,这块石头能让女神保您平安。”珠宝商察言观色,故作无奈地又在几枚金币上添了一枚银后,“再多也没有啦。”   九骨对买卖并不苛刻,这些钱足够他和比琉卡很长一段时间的旅费。他收下钱和挂件,把宝石给了对方。   “女神保佑,祝您旅途顺遂。”珠宝商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比琉卡看看那个古怪挂件,九骨就把它挂在他脖子上。   “给我吗?”他忍不住问。   “只不过是石头。”   “那个人说可以保佑平安,你应该带在身边。”   “我不信神。”   比琉卡伸手握住石头挂件。其实他和九骨一样不信一块石头能带来多少幸运,但当他把它握在手中时,却似乎真的感到一股暖流沿着手心传遍全身。   原本他们想在这里的旅店过夜,但乌有者和黑衣骑士近在神殿,计划又付诸流水——就算有幻之血庇护,也还是尽量离那些家伙远一些为好。   九骨思考的不只是如何避开无处不在的追兵,流浪歌手自称目睹黑衣骑士抵达各地,那么兰斯洛所有城邦和神殿都不例外。他们到过多龙,又来到罗夏港,短短时日已将黑色散布至各处。神殿骑士和乌有者驻守在每个城市,只要九骨和比琉卡靠近就会引起警觉,随之而来又是无止尽的逃亡和追捕。   野外也一样不安全。城中人多的地方,比琉卡可以靠幻之血混迹于人群中逃过追踪,一旦在荒野中落单,目标又变得格外显眼。追兵们可能会奇怪为什么追到的人和卷轴上的画像不一样,却不会质疑乌有者聆听的结果。   信仰不容置疑,神的子民也绝不会犯错。   好在离开港口后的夜晚还算平静。   比琉卡照旧去树林里“打猎”。他实在不好意思把这种盲目地白费力气称为打猎,有时为了不空手而回会在路边摘一些树果。射箭练习始终没有进展,技巧靠自己琢磨,换来的回报唯有失望和怀疑。不过最近他爬起树来愈发熟练,对声音、气味和影子也越来越敏锐,尽管还是很难靠弓箭打到猎物,但和以前相比,他能察觉到一些细微变化。   比琉卡开始喜欢独自行动后再回九骨身旁的那一刻,看到对方在约定的地方等候,即使身处荒野也有一种归家的感觉。   这一天他运气很好,在草丛里找到一只受伤后奄奄一息的鸟。鸟的羽毛是深褐色,尾巴有一点发白,虽然不大,肉看起来也算肥美。   他抓着濒死的鸟带回去给九骨,随后用这只鸟和蘑菇一起炖了一小锅肉汤。九骨把最鲜嫩的小鸟腿都给他,灰檀木则分到几个树根旁挖来的野萝卜。   令人回味无穷的晚餐过后,比琉卡裹着灰熊皮毯子入睡,不费吹灰之力就陷入梦乡。自从开始练习“打猎”,他一直感到很疲惫,好处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安心入睡,不用担心醒来发现自己被绳捆索绑落入他人之手。   九骨的刀令人安心,灰檀木缓缓的踱步和小声嘶鸣也令人安心。有他们在身旁,那些曾经让比琉卡时刻提防的风吹草动、虫鸣鸟语全都变成了安心的声音。   他蜷缩在温暖的皮毛毯中,伸手握住胸前的石头挂件,让它和自己一起慢慢暖和起来。 第19章 风语森林之战   山贼盘牙快步跑过林间小径,不时停下来查看脚下的泥土。   这条小路原本并不存在,只是因为四周的树比较少,所以不愿走大路的人总是由此通过——草地已被车轮和马蹄踏平,有些痕迹还很新。看来刚有人经过,十来个人全都骑马。   上好蹄铁留下的马蹄印十分整齐,骑手绝非商人和旅客。盘牙决定抄近路把消息带回去,他来打探情报,这样的结论已经足够了。   山贼们在附近埋伏。平常他们会以同样计策伏击行商,抢夺值钱的货物和钱财,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他们是为了杀人。   一天前,一位神秘的大人造访他们的地盘,发布了一个值钱的指令。   这位大人虽然身份不明,出现时总以一袭看不出装扮的黑色斗篷和黑色蒙面示人,但出手却十分大方。他们乐意为他效劳,不完全是钱的缘故——自从有人提出质疑,要求他光明正大地露出脸来谈判,结果被一剑砍死之后,山贼们的好奇心就被打消得一点也不剩了。   神秘的大人既有孤身涉险的胆量,又有冷血杀人的手段,最重要的是似乎还有数不尽的钱财。至于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并不关心。山贼嘛,打家劫舍就足够开心快活了,没必要想那么多。   有时,盘牙和他的兄弟们酒足饭饱也会猜猜神秘的大人究竟是谁。他当然不可能是有身份有爵位的骑士贵族,可也不像土匪和逃犯,除此之外山贼们便再无头绪,猜测的结果终究不了了之。   “这次要杀掉一队人马,大概十来个人。他们应该会沿着怒风山脉往东,渡过柔风河奔赴多龙城。”神秘的大人说,“在这队人马抵达多龙之前动手,马、财物、剑和铠甲都归你们所有,事情完成之后还另有报酬。”   盘牙的好兄弟,一个名叫托斯苛的独眼龙立刻插嘴:“有剑和铠甲?那可不好对付。”   “好不好对付不是我考虑的问题。”神秘的大人回答,“不管你们用什么诡计都行,实在做不到,就优先杀掉其中一个戴面具的人。”   “那好办,我可以一箭射掉他的头。”托斯苛对自己得天独厚的眼睛十分自豪。   盘牙却说:“还是全都杀掉比较好,不但战利品多一点,还能永绝后患。”   接下去关于如何杀人的讨论十分热烈,等山贼们达成一致的结果时,神秘的大人早已经不见踪影。他神出鬼没,从不食言,总是带来好买卖。   天一亮,盘牙就自告奋勇去探查消息。   怒风山脉隔开了恩塔与中洲科雷利特,山巅终年积雪,犹如一道天赐的城壁将风雪挡在王城路因之外。盘牙实在想不到会有什么人沿着那条冰封的山路来到这里,这条路唯一能通往的就是古都神殿所在的幽地。他没去过那个鬼地方——不错,寒冷的地方都是鬼地方。幽地既没有繁华的城市也没有壮丽的景色,商人根本不会去那里做生意,连乞丐都不愿去乞讨。   不过他倒是见过不少苦行的僧侣和信徒带着极少的行囊走上这条朝圣之路,前往神殿朝拜。   很多人应该已经死在路上了吧。   盘牙忍不住想,从这条路往多龙城的到底是什么人呢?   不过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没有在山贼的头脑中留下多少思考余地。风语森林中藏着他五十来个同伴,不能说个个骁勇善战——盘牙对这个词很满意,想到自己也能冒出这么个犹如英俊骑士一样的用词,不免十分得意。他的兄弟们曾在黑夜里突袭一支有雇佣兵保护的商队,杀掉一半以上的护卫,抢走了所有货物和武器。盘牙别在腰间的那把短剑就是当时的战利品。   他们对抢劫和杀人可真是得心应手。   盘牙爬上一棵大树,向马蹄踏过的方向眺望。他数出九个骑马的黑影,距离埋伏圈已经很近了。盘牙模仿猛禽在空中盘旋时发出的啸叫吹了声响亮又悠长的口哨,提醒同伴做好动手准备。   啸声刚落,前方奔驰的马儿就传来失足的嘶鸣声。   盘牙滑下树干,沿着小径往前飞奔。他看上黑衣骑士身上幽黑发亮的锁甲,可不想因为落后一步失去争夺战利品的机会。   山贼们事先在好几棵树之间的草丛里埋下绊绳,这种惯用伎俩每次都奏效,一旦疾奔中的马被绊倒,骑在马上的人必定惊慌失措任人宰割。   当先一骑黑马带着马上骑士滚落在满是落叶泥泞的杂草中,后面的跟随者立刻勒停坐骑。原本整齐的队伍顿时乱作一团。   趁对方猝不及防之际,埋伏在树干后、山石间、杂草中的山贼一起现身。托斯苛双手握着把带缺口的双刃斧,大喊着冲向那个摔倒的骑士。   斧子落在对方没什么保护的脖子上,一阵鲜血朝着天空喷溅,瞬间把四周的草地全都染成了红色。托斯苛的脸上也全是红色血点,他眨了下独眼,正想把斧子从死人脖子上拔出来,喉咙上就挨了一剑。   对方竟然在垂死之际给自己报了仇,托斯苛面目狰狞地按住伤口,和被他杀掉的人一起倒在草地上。   树林很快成了血腥战场,山贼们的武器和甲胄虽然粗劣,人数却比骑士多得多。盘牙认定自己这方稳操胜券,死个把人没什么大不了。托斯苛固然和他要好,却也不必为各自的生死难受,盘牙反倒为他能一举干掉一个对手而大为钦佩。   然而最初的意外和惊讶过去之后,黑衣骑士很快重整旗鼓。与佣兵和行商一边死拼一边咒骂不同的是,这些面目阴沉的家伙始终不发一言,下手却十分果断残酷。   一个山贼的脑袋在骑士挥舞的剑下凌空飞去,远远撞上树枝才掉下来。另一个想去砍断马腿的山贼当头挨了一下,剑尖从头顶一直划到肚子,肠子漏出来流了一地。可怕的是他竟然还活着,那把开膛剖肚的长剑却早就已掉头去找其他对手了。   盘牙和他的同伴损失惨重,可越到这种地步,越无法就此撤退。他向骑士队伍中看了一眼,看到那个神秘大人提到的戴面具的怪人。   无论如何,至少要杀掉这家伙吧。   武器什么的可以不要,干掉那家伙就能得到剩余的报酬,既然同伙已经减少了快一半,那么活着的人能分到的酬金岂不是变多了。盘牙鼓起勇气,看准空隙向面具怪人的方向冲去,并躲过一个黑衣骑士向他刺来的一剑。盘牙说不准自己是想要酬金还是想要拼命,那一刻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血色中只有黑袍怪人的面具是惨白的。   他的铁剑在和某个骑士交手时被砍得粉碎,现在手里握着的是托斯苛掉在血泊中的双刃斧。想到自己还有机会从对手手中夺一把好剑,盘牙兴奋得满脸通红,心跳加快了不止一倍。   斧头上全是血,搞得他的手指缝粘稠不已。   盘牙抡起斧头,对准马上的面具怪人就是一下猛击。这一斧多半能连人带马一起砍死——就算不立刻死掉也活不久吧。盘牙心想,是我砍死的,我至少要拿一半酬金。   斧头落下去,带着缺口的那一边斧刃却没能伤到战马和怪人。盘牙愣了一下,发现身旁的黑骑士硬生生一剑斩断了他的斧柄。断裂的斧头在空中转了几圈,盘牙的双手中只剩一截短木头,向前猛砍的动作也失去了平衡。   斩断斧头的骑士趁他措手不及之际又挥出一剑,剑身平滑地割开冰冷的空气,连着盘牙的双手和那截可笑的木柄一起砍成两段。   盘牙摔倒后才看清自己失去手掌的断臂,顿时发出凄厉惨叫。然而痛苦的喘息和嘶吼也马上断绝了,策马赶到的两名骑士一起用长剑洞穿了他的心脏。   ——还是不行啊。   塞洛斯在一处隐藏的高坡上观战,茂密的树林和草丛掩藏了他的身影。   看到托斯苛与黑衣骑士同归于尽,他还觉得一切顺利,盘牙被杀时就不得不承认这些山贼看起来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遇到真正的对手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罢了。   不过他还可以再等待一下,等到山贼们被赶尽杀绝,或一哄而散不知所踪时再动手。   时机来得很快,五十多个山贼,最后只剩不到三分之一,从一开始的斗志高昂到后来溃不成军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不过这些家伙一旦决定逃命,十几个人往不同方向各自奔逃,即使训练有素的骑士一时间也不知该先追谁好。   塞洛斯举起弓箭,瞄准被骑士们围在中间的黑袍人。箭在弦上正要射出时,黑袍怪人忽然抬起头,把那张惨白光滑的面具转向他的藏身之处。   尽管知道乌有者既盲且哑,塞洛斯仍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他察觉了。   这个怪物真的可以听到平常人听不到的动静,察觉几乎不存在的声音。   塞洛斯不敢犹豫,趁乌有者还没有提示身旁的骑士那一线稍纵即逝的瞬间松开手指,射出手中的箭。   这支普普通通的铁箭没留下任何来源的痕迹,射出后无论如何追查都不会有暴露的风险。   箭身带着锐利的尖啸直射而去,一下就射穿了乌有者的头颅,那张令人不快的面具从额头被击穿粉碎,鲜血沿着碎片之间的缝隙流下,露出了被遮盖着的恐怖面容。   塞洛斯跳下高坡,往来时的隐藏之路悄然离去。 第20章 王都路因   一只浑身黑羽的鸟儿落在洁白的大理石窗台上。   信令官让它跳上手背,从腿上的信哨中取出一卷薄薄信纸。   这封信用银色丝线扎着,打结处按了个小小的黑色封蜡。   信件没有标明收信者,不过看到这只黑鸟,信令官的心中不免有一阵说不出的怪异,于是匆匆将信送至御前学士手里。学士看完后又一脸凝重地呈上给国王。   梭伦·格兰斯没有高踞王座,而是在会客厅接受了谒见。   御前学士提达将信件捧在手上,国王说:“你读吧。”   “是,陛下。”提达咳嗽一下读道,“吾以幽地之民、古都圣堂信徒、万物女神的侍从名义,公告于兰斯洛神圣大陆诸国、诸城,神光所及之地的所有子民。远古先贤预言已至,千日后日月陨落、星辰失色,寒冬与永夜降临,万物消亡、生灵灭绝。在此吾奉承女神荣辉,请求诸国、诸城及各地神殿、圣堂、教会、庙宇接纳神圣骑士与聆听之子,齐万众之心寻聆王以倾听救世神谕。古都神殿祭司凡尔杰卡亲笔封印。”   “这是真的吗?”国王语调如常,脸上看不出忧喜。   提达说:“恕我直言,陛下。若是您信仰坚定,问这一句是不是真的就已经亵渎神灵了。”   听到这个回答,国王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   “这么回答我的你,不也是亵渎神灵吗?”   “我绝无此意。”   “那么你认为古都神殿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千百年来古都神殿一直固守幽地,从不踏入中洲,也未有将宗教势力渗透到各国的行为。”   “千百年。”梭伦笑着说,“提达,你才活了五十多年,我也不到四十年,我们都没办法确确实实地说千百年的事。”   “陛下,一切都有记载。”   “你是让我相信千日预言?一千天,差不多就是三年。先王去世不过两年,也就是说我这个路因王国律法下的合法王位继承者,只有短短五年坐在王座上的时间吗?”   “当然不是,陛下。”提达回答,“您的辉煌岂止千百年,即使将来您将王位传给后世,路因王朝的荣光也将因为您的名字永恒延续。”   “说些没用的动听话可不像你的作风。”国王无奈地问,“幽地神殿的凡尔杰卡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了解吗?”   “他是虔诚的信徒,自诞生之日起就笃信万物女神帕涅丝,视其为唯一信仰。事实也正是如此,凡尔杰卡担任主神祭司以来,古都大神殿延续了由远古先贤时代流传下来的教义,过着苦行般简朴的生活。幽地本就在终年酷寒飘雪的北方极地,罪民渊薮更是世上最险恶的地方。即使如此,凡尔杰卡大人也没有肆意收受朝圣者的钱物趁机敛财,可以说向神之心十分坚贞。”   “从不敛财,那他如何养活这么多神殿骑士?”   提达正要回答,国王抢先说:“难不成是因为信仰?”   身为国王,梭伦毫无疑问也信奉唯一的真神——万物女神帕涅丝。但提达明白,在政治上,国王更多考虑的是各个城邦家族间的势力制衡。眼下这样平和的局面得来不易,往前追溯几十年,上一代国王在位时,这片大陆也经历过血流成河、大小战役不计其数的战乱年代。   如今有人要将不属于任意一方势力的人马驻扎在王城神殿,更麻烦的是打着以神的名义阻止末日降临的旗号。这个完美而不容置疑的理由,拒绝即是与神对抗,即使是万人之上的国王也不得慎重考虑,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无论如何,您肯定不能拒绝神殿骑士进城,退一步讲,王国与神殿,不,应该说与远古先贤有过盟约。不论何时,地上的王者都应接纳天上女神的使者。”   “不论何时,也不问缘由……”梭伦沉思片刻后说,“既然信上写着请求诸国、诸城及各地神殿、圣堂、教会、庙宇,也就是说压根不和我们商量,已经派人前往各地了。”   “是的,陛下,看来是这么回事。”   “你还坚持他们绝无恶意?”   “我从未这么说过。”提达冷静地回答,“我只是说,凡尔杰卡主祭本人十分虔诚,至于虔诚之人到底有没有反逆之心很难说,毕竟他们侍奉的只有天上的神。若您表现得足够虔诚,暂时也能相安无事,但必须派遣人手时刻注意他们的动向。”   “好吧,那就由你来安排。”   提达躬身答应,国王又问:“露朵在哪?”   “公主殿下正在上古文课,差不多该结束了。”   “听说聆听之子都有一张恐怖残缺的脸,在城中千万不要让公主见到。”   “是。”   趁还有些空闲,梭伦决定去看看女儿,再和小公主一起去看望怀孕的妻子。   露朵公主差一个月满七岁,是个长着一头红金卷发,碧蓝眼睛的小女孩。   梭伦来到教室门外,听到女儿以柔软稚嫩的声音读着拗口的古都语。这复杂的语言小女孩学得很认真,还经常被古怪的发音逗得咯咯直笑。   梭伦耐心地等她下课,老师是一位名叫派拉的年轻学士,也是提达的学生。他学识渊博、过于英俊,再过几年或许会让公主分心,但就目前来说,梭伦对他相当满意。   “父王!”课程结束后,小公主一下跳到父亲面前,“给我讲故事!”   梭伦把她抱起来,亲吻她的脸蛋。   “等一会儿再讲,我们一起去看望你的母亲。”   “就讲一个。”露朵说,“可以一边走一边讲。”   “好吧。”梭伦不忍拒绝,“你想听什么?”   “女神的故事。”   “女神的故事还没听够吗?”梭伦心想,他疼爱的小女儿也对天上的神敬爱有加。抛开信仰不谈,万物女神的诸多故事确实引人入胜,千百年来源远流长,无数歌手和诗人为她创作了数不清的歌谣和诗篇。   “这次讲什么呢?”   “就讲女神把生命赐予蛇的那段。”   “你不怕蛇吗?”   “不怕故事里的蛇。”   “帕涅丝女神是万物的主人,传说她将生命给予所见的每一个生灵,其中就有海中的蛇。”   这些故事在很久以前是照顾他的奶妈和侍女说的,每个人的故事都有不同之处,有的人说女神给了蛇生命,孕育出人首蛇身的海妖。有的人说,得到生命的海蛇化为海中的巨蟒,时而为商旅护航,时而掀翻海盗的船只。还有的人说,凡是得到生命的动物最终都拥有与女神一样美丽的外表,再也没有飞禽走兽的模样。所有的故事里只有女神平等爱着一切生灵这件事是不变的。   “海中的女神名叫娜加。”   “对,但娜加也是帕涅丝女神,是她在海中的化身。她还是洁净之神蒂莫、春耕女神艾瑟尔、智慧之神弥斯拉,战争与技艺女神兰提,还有誓言与契约之神……”   “卡塔罗塞。”小公主一一背诵万物女神所有在人间的分身,她天赋如此,梭伦十分欣慰。   这么多神祇之中,唯独缺了掌管疾病、衰老和死亡的神。因为生命和死是抵触的,即使是万物女神也无法从“死亡”手中夺回生命。   想到故事中那个令人恐惧的恶神,梭伦觉得至少在女儿的童年不应该听到他的名字。   “所以呢,女神把生命给了海蛇,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海蛇变成人,但依然保留着海中妖类的习性。他们长得十分美丽,血中飘散着蛊惑人心的香气。蛇族不会衰老,但可以被杀死。他们死后,身体渐渐硬化,皮肤被坚硬的鳞片覆盖。这些鳞片在有光的地方散发出五彩斑斓、绚丽夺目的光彩。因此,国王和王族的陵墓中常会有蛇族作为陪葬品,将他们的尸体摆成掌灯雕像,再用令人失魂落魄的蛇血熬成灯油,防止盗墓贼的光顾。”   露朵想了一会儿说:“好可怜,是哪一位国王的陵墓?”   “这只是故事,现在没有蛇族了。”   “他们都在国王的墓里。”   梭伦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毕竟他的父亲——路因先王的陵墓中是有蛇族雕像的。不过据他所知,那不过是手艺精湛的工匠雕刻出来的仿造品罢了。   有蛇一族的故事,和所有神话故事一样,不过是万物女神传说的一部分。   而已。 第21章 朝圣者   晨曦的海面犹如一大块碧蓝通透的宝石,靠近浅滩的颜色则渐渐转为绿色。   比琉卡和九骨沿着海岸边的树林走,渐渐远离落星内海的港湾,往赤里内陆而去。   天气不冷,风中仍有煦煦暖意。   自从开始练习弓箭和狩猎,比琉卡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沿途草丛中的些微响动都会引起他的注意——虫的振翅、鸟的啁啾、水蛇游过草丛的悉嗦声、枯叶飘零、草木萧萧,以及半空中时有时无的微风拂过。   这些无关紧要的声音围绕着他,吸引他主动去倾听,有时明明白天已经疲惫不堪,夜晚露宿时依然会被微不足道的响声惊醒。   好在离开罗夏港后,他们没再遇到神殿骑士和乌有者。   短暂的平静并不意味着永久安宁。这一点,九骨和比琉卡都心知肚明,只有灰檀木毫无烦恼,踩着轻快的步伐在林间散步。   中午时分,比琉卡听到路边传来了脚步声。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最后在杂草间的小路上看到一个拄着粗木拐杖的旅行者——他几乎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背着沉重的行囊,看起来却并没有值钱东西,不知道要去哪里。   比琉卡让开路,老人经过时向他看了一眼。   虽然只不过是陌生人无意的一瞥,比琉卡却也难掩心中好奇。   “那是朝圣者。”九骨说,“从各地前往幽地的信徒。”   “是要一直走着去北方吗?”   “是的。”   “要多久?”   “像他这样走可能要几年。”九骨想了想说,“我也没去过,听说那里的山路常年被冰雪封闭,很多人冻死在路上。”   有的人搭上性命、穷尽一生也无法抵达圣地。   比琉卡的心情有些低落,仿佛看到了这个老人因为体力不支、饥寒交迫倒在雪山下的身影。   他收回目光,望着九骨的背影,快步追赶上去。   白天他们轮流骑马,九骨的旅程没有终点,因此只是按照那张老旧的羊皮地图走。因为在罗夏港的宝石商人那里换了一点金王,算一笔不小的财富,九骨答应比琉卡在下一个市集上替他买一匹马。   “我可以走路。”   比琉卡的眼睛下总有些抹不去的黑影,有时坐下休息会突然睡着,随后又被四周风吹草动的声音惊醒,最近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向九骨提问了。   然而这一天看到了踽踽独行的朝圣者,他又忍不住问:“为什么他明知会死还要继续走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在那里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吧。”   “你真的不信神吗?”   “不是不相信有神,只是不信任神是唯一的指引。”   “那么你相信神谕吗?”   “不怎么相信。神谕不是神亲口说的话,经过其他人的口传之后多半就成了谎言。”九骨说,“在古罗利丹与罗南相交的灰石谷地中长着一种叫血毒草的东西。把它连根拔起,泥土下是血红的根茎。用这种根茎挤出来的汁液和香料混合做成熏香蜡烛,燃烧时的烟雾会令人神游天外和天上的神祇相见,甚至还能让神降临到自己身上。”   每个神殿都有这样的祭司,他们接受信徒供奉给神的财物,走进点满蜡烛与熏香的房间。信徒在耐心等待,直到祭司把神的旨意带给他们。   比琉卡迟疑了一下,安戈告诉他关于神的故事都是真的,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他紧跟在九骨身旁,同样不明白为什么神的子民、女神的骑士要如此不懈地追捕他。他做错了什么?安戈也信神,她对他说了很多万物女神慈爱地播撒生命的故事,从言语间就能感受到她对至高神的崇敬和爱。然而安戈也让他快跑,千万不可让那些神殿骑士抓到。   她的信仰、意志和行为如此矛盾,比琉卡却发现自己十分想念这个面容丑陋、苍老又耳背的女人。   午后,他们经过一个没人的荒村,只见一片枯萎的田地里乌鸦正在捡食残留的麦粒。没多久,一队身穿皮甲、腰悬长剑的人骑马从路边经过。   比琉卡对全副武装的陌生人充满疑虑,尽管他们的甲胄不是黑色,队伍中没有乌有者,也依然无法让他悬着的心放下。   第一匹马经过身旁,比琉卡本能地向后退,不小心被草中的石头绊了一下。他身不由己地轻呼,领头人听到后立刻转头,举起手中的鞭子朝他挥去一鞭。   鞭梢快落在比琉卡脸上时,九骨转身将他揽住,鞭子在他肩膀和脖颈间留下一道血印。   比琉卡的害怕顿时成了愤怒。   九骨却平静地放开他,对挥鞭子的家伙说:“大人,我的弟弟不懂事,挡了您的路,请您原谅。”   “你们要去哪?”   “我们是旅行商,打算去赤里的东蒙格罗港。”   这些人的甲胄上没有纹章,多半是佣兵和流浪武士,靠追杀有赏金的通缉犯为生。但他们很少成群结队地行动,毕竟到手的酬劳和别人平分总是不太愉快。   “去做买卖吗?”   “都是很小的买卖。”九骨放在马鞍上的行囊看来没有什么值钱的货物,不过有时值钱货就是小得不起眼。   一个和土匪无异的家伙下马随手翻起行李。九骨一直把收纳金王的钱袋放在身上,却在行李中摆了个装着银后和铜子的小袋子。   土匪拿走了那个小钱袋,九骨没有阻止。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佣兵拿出一张已经被展开太多次而变得十分肮脏陈旧的卷轴,给他们看上面的画像。   比琉卡认出那是自己的悬赏令,下面写着赏金五百金王。   五百金王。足够一个人过上一辈子富足的日子——能在城里买到带花园、水井、马厩的宅院和几个能干的仆从。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值钱,顿时心中升起一阵不安与焦躁。   好在土匪和佣兵都没认出他,他们看到的不是他本来的模样。   九骨摇头说:“没见过,这个人犯了什么罪,值得这么高的赏钱。”   “大人们的事哪能让你知道。滚吧,下次不要挡在骑马的大人面前,别人可没有我们这么好心。”   九骨牵着灰檀木等他们嬉笑着分赃后离去。因为只是银币和铜币,所以这些尚且能友好地见者有份,真得到五百金王的赏赐,恐怕得先自相残杀一阵,留下唯一的胜利者才行。   比琉卡知道他们都不是九骨的对手,即使不用“血泪之一”,九骨也能轻松把他们全都斩杀在一片死寂的田地间,但他宁愿忍气吞声,任由对方施暴抢劫。   “走吧。”   九骨催促比琉卡继续赶路。   匪徒们的呼喝声提醒比琉卡,未来的路途终究会因为自己的缘故变得危险重重。他心情低落,脑中挥不去那张悬赏令上的画像和五百金王的赏金数额。   也许他该离开九骨,接受连自己也蒙在鼓里的命运,这样就不会有无关的人受伤。   可是这个决定多么艰难,想到不能和九骨一起旅行,重新变回一个人居无定所的生活,比琉卡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   你真是个没用的废物,懦弱的胆小鬼,自私的怪胎。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比琉卡抬起头,看到九骨回到他身边,问道:“你如果要想心事,就让灰檀木驮着你走。”   “我可以自己走。”比琉卡看了一眼他的肩颈,担心地说,“你在流血。”   “等到找到河再洗。”九骨也看了他一会儿,“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还手。”   “为什么?”   “因为太麻烦。没有被雇佣的佣兵和正在找赏金的猎手都是无所事事的人,还手会让他们心生不服,输了也会源源不断找帮手再追来,除非把他们杀光。”九骨说,“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追兵了,不要再惹麻烦。”   “对不起。”比琉卡难过地说。   “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不该那么不小心引起他们注意,那样你就不会受伤。”   太糟了,比琉卡竟然觉得眼眶迅速潮湿起来。怎么回事,那重重的一鞭是打在九骨肩膀上,他有什么理由先哭?   他的眼泪没有流下来,九骨在泪水滑落的一瞬间用手指替他擦去了。   “那些家伙本来就是惹是生非的混蛋,这不是你的错。”   “可你受伤了。”   “如果你一直这么想,下次我还会受伤。”九骨说,“只要你心里觉得是自己的错,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会犹豫不决。无论想怎么逃跑、躲闪、搏斗都是徒劳,你一定会被抓住,也一定会连累别人。”   比琉卡静静地听完这番话,九骨不觉得这是他的错,也没有责怪他。无论他是否有错,是否应该遭遇这一切,至少这一次他决定把眼泪收回去。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他说。   “我也这么觉得。第一次在多龙遇到的你更好一点,虽然被守卫和神殿骑士追捕,但还有和我开玩笑的闲暇。”   比琉卡一下就脸红了,回想起当时自己对九骨说的那句“因缘际会”,真像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上马去,我们一起骑马找条河把血洗干净。”九骨先跨上马背,再伸手把比琉卡拉到身后,“下次有人问起,就像刚才那样说你是我的弟弟,我们正一边旅行一边在沿途的城邦做买卖。”   ——他把他当成需要保护的弟弟。   ——他也把他当成可靠的兄长一样崇敬。   比琉卡抱紧九骨的腰,灰檀木高亢地嘶鸣,迈开四蹄向前飞奔而去。 第22章 湮灭之神   柔风河的两条支流一条汇入落星内海,另一条则日夜不息地往下游流向镣铐湖。   九骨脱去上衣在河边清洗鞭伤。比琉卡拿来干净的麻布替他擦掉血迹,看到伤口那么深,他的心中被歉疚和疼痛填满。   不过想起九骨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又迫使自己把这些令人难受的情绪驱散。九骨说的没错,如果他一直不断产生负罪感,一直不停自责,不能勇敢地保护自己,就会再次连累身边的人受伤。   比琉卡轻轻抚摸那道染血的鞭痕,指尖沾上被河水化开的血渍。这一次,他仔细地把九骨身上的新伤旧创看了遍。除了无处不在的小伤外,有三道狭长的伤痕令他无法转开视线。   伤口最长从左腰到右肩,斜跨整个背部,最短的也有一半长,两侧的皮肤已经无法恢复原样,丑陋地扭曲着,像一条蜿蜒爬过的毒蛇永远留在那里。   九骨似乎察觉他的失神,自己动手把衣服拉起来。   “这是无名之主留下的伤吗?”   “是的。”   除了那只巨大的灰狼,比琉卡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猛兽能造成如此恐怖的伤口。   这个世上实在有很多事让他想不明白,九骨杀了无名之主,是为了让它从无边的痛苦和垂死的绝境中解脱出来,它既心存感激将自己的肋骨与血泪赠送给他,却又在搏斗中把他伤得这么深。有狼一族明明和他们的先祖一样感谢九骨,洛泽却依然要为无名之主的死向九骨提出决死的挑战。   ——只有当你接受了残忍和美味之间的关系,才能心安理得地去看待这个世界。   比琉卡的脑海中忽然响起洛泽在宴会上对他说的这句话。   美味之前必定有残忍,只是有时不会让你看见罢了,因此,所有的结果之前也必然有原因。   夜晚,风向变了。   比琉卡在睡梦中突然惊醒,睁开眼睛看到原本躺在树下的九骨已经握住刀,望着树林深处。   有人追来了?   比琉卡本能地抓起枕在熊皮毯下的弓箭。   他弯弓搭箭,尽管心中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射中一两个敌人,但至少在有弓箭手的情况下,对手是不敢贸然冲上前来的。   “我没有恶意。”   从黑暗树林中传来的声音像个老人,但九骨仍然没有放松,旅途上看似毫无恶意的危险无处不在,尤其眼下比琉卡已成了真正的悬赏对象,那张很有几分神似的画像几乎落在每一个垂涎赏金的人手里。   “你是谁?”   “我是神的子民。”   他们时刻提防的就是神的子民。   九骨把刀握得更紧。夜风中既没有武器和甲胄轻轻碰撞的声响,也没有马儿跺脚嘶鸣的动静,他听不出对方究竟是几个人。   他们是步行来的吗?是附近的土匪,还是饿极了的流民?   说话的人终于从黑暗中出来,身穿一袭黑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他的身边跟着个同样穿着黑袍的女孩,斗篷下的脸虽然年轻,却毫无少女应有的活力。   “神的子民,哪一个神?”九骨问道。   哪一个神?比琉卡忍不住想,世上难道不是只有亘古至今唯一的万物女神帕涅丝吗?她不但创造了世界,让生命繁衍至今,还掌管着所有与人一生休戚相关的事务。还有哪一位神灵能与她并存?   “我们是不朽之神的子民、长眠之子的信徒。”   风从彼此间的空地上旋转吹过,卷起碎叶与尘土。老者的话语犹如阴森吟唱,让夜晚的空气变得愈加冰冷刺骨。   “不朽之神,是指死亡与湮灭的邪灵克留斯?”   “世人不懂真神的温柔之处,而以邪灵之名侮辱他,但这不会改变他的荣光。”老者说,“生命终会消逝,唯有死亡与安眠永恒存在。”   “我不是任何教派的信徒,也不打算侍奉哪一位神明。”九骨说,“请你走开,不要打扰我休息。”   “你正身处险境,只有真神克留斯能帮助你们脱离凶险。”   他说的是“你们”,比琉卡一直藏身在远离篝火的树影下,有无名之主的血庇护不该这么容易被发现。   “黑暗是不朽之神的领土,黑暗中的一切我们都看得清楚。”   “谢谢你的好意。”九骨看出对方手无寸铁,没有袭击他们的意图。他知道有黑暗教的存在,只是克留斯的教徒总是不见光明,且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女神教围剿。有时他途径某地,还会被衣衫褴褛的异教徒拦住,宣扬末日降临、永夜将至的邪说,九骨没想到他们之中会有人主动找上门。   “到黑暗中来,克留斯神会用遮挡一切的黑色羽翼庇佑你们。”   “我们不需要神的庇佑。”   老人凝视着他,双眼因为跳动的火焰而闪烁不定。除非他真是个巫师,有动动嘴就能置人死地的能耐,否则根本无法勉强九骨和比琉卡做任何事。   “看来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你们不会相信。拿去吧,等到你们陷入绝境时再祈求克留斯神的帮助也不迟。”   老人身旁的女孩上前一步,苍白的手从黑袍袖子里伸出,手中攥着一根中间有裂痕的黑铁树枝。九骨没有接,女孩就将铁树枝放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每一个地方,只要有神殿就有我们。去阴影下找,把神痕树枝给克留斯神的信徒,他们都会愿意帮助你。”   说完这些话,老人不见了,或许是退到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黑袍就将他隐藏在夜色中。那个瘦弱的女孩看了比琉卡一眼,转身向老人消失的方向追去,片刻后也不见了踪影。   “他们到底是谁?”比琉卡放下弓箭来到九骨身旁问。   “黑暗教徒。”   九骨捡起女孩放在地上的铁树枝。它打造得无比粗糙,除了有个大概的树枝模样,几乎与废铁无异。   这不是偶然的相遇,九骨心想,恐怕一路上已经被跟踪了很久。他竟然没有察觉,是因为这些异教徒分散在各处,和平民、乞丐、商旅混迹在一起的缘故吗?那么他们一定也了解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的动向,知道悬赏令上的画像和赏金数额。   九骨决定先留下这个信物,湮灭之神克留斯的信徒与古都神殿为敌,必要时没准真能有些帮助。他把铁树枝塞在马鞍内侧的口袋里,毕竟这是“邪教”的证明,最好不要让人看到。   “离天亮还早,继续睡吧。”   比琉卡没能在半夜被两个黑暗教的信徒惊醒后再次入睡。他的眼前一直浮现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和少女苍白细弱的手。他们也像乌有者一样身穿黑袍,站在一起恐怕很难分辨谁才是真神的子民。   一阵冷风吹过,他蜷缩成一团抵御野外的寒意,身边响起九骨轻轻朝他走来的声音。   比琉卡正想转身,九骨已经把熊皮毯子拉上来,盖住他的肩膀。   好温暖。   九骨的手背碰到他的下颌,盖完毯子就离开了。   他要记住这份温暖,就像潘芭安戈用苍老慈祥的声音向他描述南方城市的景色一样——繁花盛开、果香四溢、到处是美食、美酒,人们无忧无虑,既没有灾厄也没有饥荒,连空中飞翔的鸟儿都幸福地鸣唱着。在这团极其具体的暖意中,比琉卡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早晨梦醒,他们面对的仍是漫漫无际的树林和淙淙流淌的河水。   “我们可不可以往正东的方向走一点。”   比琉卡知道九骨计划沿着落星内海沿岸的小路南下,经过镣铐湖,再顺着鹰爪湾前往东蒙格罗港。这样走能绕开多龙城,避免驻守城中的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察觉他们的行踪。等到了东蒙格罗港后,他们可以搭船去更安全的东洲。   “正东?”九骨立刻明白他的意图,“你想回村子吗?”   “我很担心安戈,神殿骑士闯进村子的时候我就跑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那个老妇是将他抚养长大的人,也是唯一可能知道他下落的人,神殿骑士说不定会抓走她审问。比琉卡明白回去的风险,九骨拒绝他也不会坚持。   “我没有去过弥尔村。”   “那是个很小的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   九骨点了点头,开始收拾行李、浇灭篝火。   比琉卡不再提回村的事。   等叫来灰檀木准备上路时,九骨对他说:“地图上没有这个村子,所以接下来由你带路吧。” 第23章 第一个猎物   比琉卡的脚步轻快了很多。   解除旅途的疲惫不难,卸下心头重担才是难事。   九骨答应他可以悄悄回弥尔村看一看,让他日渐冷却的心又重新温暖起来。   ——我只要远远看一眼,只要确认安戈平安,不必进村引人注意。   那个老太婆喜欢一早就坐在自己的屋子门口,看着孩子们跑来跑去玩耍嬉戏。她认识村里的每一个人,人们也都认得她,毕竟那真的是个很小的村落,小到甚至可以一眼望到尽头。   比琉卡仿佛又变回一切尚未发生前的那个男孩——无忧无虑、满腹好奇,问不完的为什么。   很久以前,有一个流浪歌手经过他和安戈住的村子。不知道是迷路还是遇上土匪,这个人浑身是伤,骨瘦如柴。   村子里的人给他一些水和食物,他才终于没有因为饥饿干渴死在路边。   可是尽管衣不蔽体、蓬头垢面,流浪者却始终死死抱着他的竖琴。   比琉卡至今记得那把琴的模样,光滑的白色木琴上雕刻着美丽的花纹,银色琴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比琉卡问他为什么不用这把琴换一点吃的,死了的歌手是没办法继续唱歌的,也不需要竖琴。   “重生”的流浪歌手说,竖琴就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武器,琴弦犹如弓弦,手指轻轻拨弄,射出无形的箭夺取人心。比琉卡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歌手都像他这么酸腐,但他唱歌真好听。   他唱勇士孤身与怪物搏斗的故事,唱骑士与少女在月下相会,唱王子和公主的甜美爱情,可就是从来没有歌唱过女神的传说。   “因为神话最美但也最残酷。”歌手说,“所有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发生了,一切却只在神的一念之间,动机实在令人困惑。我更愿意歌颂人们世俗的故事,爱情、勇气和慈悲,这才是我喜欢的歌谣。”   比琉卡很困惑,这个酸酸的歌手,明明被不怀好意的人伤得几乎死去,可却仍然愿意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拨动琴弦吟唱赞美人们的歌曲。比琉卡希望他一直留在村子里,但很可惜,伤势好转之后他就离开了。他说既然是吟游诗人就不能老在同一个地方逗留,他要去大陆的各个角落,去学一些没听过的曲子和诗歌。   比琉卡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九骨,有的人注定要不断行走。现在他自己也踏上旅途,不知道未来还会遇到什么意外变化。   因为心情放松,比琉卡感到自己的身手也在这天的某一时刻突然灵巧起来。他听到草丛中有声响,立刻转身去追。九骨放任他随时随地到林中狩猎,每当这种时候自己就和灰檀木在路旁休息,即使比琉卡一次都没有带回猎物,他也依然耐心等待。   草丛里是一只落单的小山猪,正惊慌地寻找同伴和母亲。   比琉卡记得在狼息谷时,纳珐打猎回来的野猪脖颈上有个深深的伤口,不过他几乎不敢奢求一箭命中,于是把箭头瞄准山猪的身躯。   它很小,比成年野兔大不了多少。   比琉卡觉得从无数次失败中找回的经验让自己多少有点射箭的心得,而九骨明明是个厉害的射手,却从没指点过他。他拉开弓,屏住呼吸,认真瞄准。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中忽然回响起流浪歌手歌唱般的声音:琴弦犹如弓弦,手指轻轻拨弄,射出无形的箭夺取人心。   他现在要的是小山猪的心,今天的状态很好,没准可以……   黑羽箭在他并不准备放手的情况下飞射出去。   完了。   比琉卡首先想到的是箭去了哪里,得立刻捡回来,接着发现那只小山猪虽然被飞落的箭惊扰,却仍正在原地不停哀叫挣扎。它为什么不跑?比琉卡飞奔过去,边跑边拔出九骨给他的匕首,一个飞扑把猎物压在身下,刀尖用力刺进它的心脏。   血喷涌出来,溅在他的脸和身上,小猪疯狂挣扎,他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没过多久,挣扎停止了。比琉卡感到浑身都疼,手中的匕首仿佛和死去的山猪牢牢长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他怀抱小猪,气喘吁吁地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它已经死了。   比琉卡简直无法相信有这么幸运,自从九骨让他负责打猎开始,他只捡过一只死鸟,这是第一次真正打到猎物。更幸运的是,那支射歪的黑羽箭就扎在身旁的泥地里。   他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应该先把匕首拔出来,结果又被滚烫的血溅了一脸。他就这么满身是血地跑回九骨身旁,高兴地给他看自己的战利品。   “真厉害。”九骨说,“今晚我们有肉可以吃了。”   “它在林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不跑,可能吓坏了。”比琉卡兴奋地说。   “去把脸上的血洗一洗,换件干净的衣服。”   比琉卡答应一声,去行李中拿衣服。   九骨提起不幸丧命的小山猪——心脏附近被匕首捅穿的是致命伤,除此之外没有黑羽箭留下的伤口,但前腿血肉模糊,骨头早已断了一截。   应该是不小心掉进附近猎人设下的陷阱造成的,难怪跑不掉。   不过九骨没有告诉比琉卡真相,没有在他兴头上浇冷水——今天是幸运日,他已经很久没有笑了,活着的人不该失去笑容,至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应该。   比琉卡去洗了脸和手,把衣服沾血的地方洗干净。回来时,九骨已经在河边放了小山猪的血,清理干净后把“晚餐”挂在马鞍旁的挂钩上。   快到傍晚时,灰檀木在树丛里发现一片野秋莓,比琉卡趁它没吃完前采得一干二净,用衣服兜着继续赶路。他决定享受旅途,忘记那些惊慌失措的经历,相信洛泽和无名之主的庇护、信任九骨即使再次遇险也一定能化险为夷。   比琉卡把莓果塞满小山猪的肚子,九骨则用珍藏的异国香料涂满表皮,两人一起动手烤了一顿相当美味的晚餐。小山猪个头不大,肉也不多,但比琉卡觉得比有狼一族宴会上的烤乳猪更丰盛美味。   吃饱后他问九骨:“可以教我射箭吗?”   “你遇到什么困难?”   “我不知道到底怎么瞄准,怎样才能把箭射得够远。”比琉卡说,“教我,我想像你一样一箭射中目标。”   “把手伸出来。”   比琉卡听话地伸出双手。   这双手上布满伤口和硬痂,新伤叠着旧伤,尤其是右手食指中指的指节被弓弦割开的伤口更多。比琉卡立刻解释:“刚开始很疼,有的地方还会起泡,不过现在已经全好了,而且这里变得很硬。”他摸摸指节上的硬块,结了茧子拉弓时就不怎么痛了。   比琉卡很喜欢现在的双手,只是射出去的箭依然没什么准头。   “我想让你教我射箭,我会好好学。”   九骨放下他的手:“我很严厉。”   “我不怕严厉。我希望以后遇到危险,不再让你挡在我身前。”   九骨看着他,比琉卡在他眼中一直不断变化。变化并不指容貌。九骨是永泪与刹血的誓者,幻之血不会影响他的眼睛,他看到的仍是比琉卡原有的模样,只是这个男孩的成长令人感动和意外。   “先休息吧,明天再练。”   “你答应教我吗?”比琉卡着急地问,他想要一个确切的回答。   “我会教你,但你要有准备。我刚才说过会很严厉,但我也未必是个好老师,不一定能让你成为优秀的弓箭手和战士。”   “这样就够了。”比琉卡心满意足地说。   他去河边洗脸,把吃剩的骨头埋在草丛里,回来后说:“今晚我来守夜。”   九骨习惯坐在篝火边,只要在野外过夜,他就会自然地肩负起守卫的职责,但听到比琉卡这么提议,他点了点头说:“那就交给你了。”   比琉卡想要分担他的重任,既然如此,他也顺其自然地给予对方应有的重视和信任。 第24章 荒村幽魂   五天后,眼前漫无边际的树林变得开阔起来。   越来越多的树只剩树根,意味着有人常在附近砍伐。九骨并不觉得这是个好预兆,树根的断面都很陈旧,有的甚至已经长满苔藓,举目望去,远处虽有村落的影子但看不到人烟。   现在还是白天,他听到了狼嗥的声音。走过砍伐场,迎面而来是一座被马蹄踏碎的旧木桥,他们因此不得不绕路才能过河。   比琉卡抱着九骨后腰的双手越攥越紧,他们离他从小长大的村落越来越近,可四周田地一片焦黑,房舍破败倒塌,陌生的景象让他的心紧揪起来。   九骨策马走上通往村子的小径。村落如坟场般寂静,浑身漆黑的乌鸦落在空地上,不知在分享什么美餐。比琉卡跳下马,驱赶走那些黑鸟,快步跑向一栋木屋。木屋外有一条死掉的狗,尸体已经腐烂发臭,肚子上的伤口已见骸骨,被喜好腐肉的野兽分食后轮到苍蝇围着它打转。   比琉卡皱紧双眉,死死咬住嘴唇,想敲门却发现木门没有关。他闯进去,一股恶臭扑鼻,死去多时的老妇四肢扭曲,侧卧在床边的地板上。   比琉卡毫不犹豫地把她抱起来,没想到尸体竟这么轻,反而让他用力过猛一下坐倒在地。   那几乎已是一具骷髅,腐朽得面目全非,但毫无疑问她绝非死于衰老和病痛。   九骨没有冒然上前,先让他和养母独处一会儿,自己则转身去别处查看。   村子里的泥土路上到处是蹄铁印,至少有一支十人左右的骑兵队来过,践踏了这个连地图都找不到的小村落。九骨挨个推开几个木屋的门,屋子里一片凌乱,尽管每一户村民都贫穷困苦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家里却还是被洗劫一空。   他回到村中小路,抬头望向村落尽头,看到不远处一片苍翠深幽的山林。这是比琉卡长大的地方,看到它毁坏成这样,死气笼罩上空,感受岂止万箭穿心。   九骨在村中木屋找到另一些尸体,都是无法远行的老人。不知道罪魁祸首究竟是山贼、土匪还是路过的佣兵强盗。神殿骑士虽然会冷血杀人清除障碍,却还不至于抢夺穷人的东西。不过有五百金王的悬赏令在,神殿骑士和佣兵土匪并无分别,任务在身的骑士和经不住赏金诱惑的贪婪之徒一样,后者聚集在一起如恶狼般扫荡村落、摧毁房舍是常有的事。   无论别人怎么想,比琉卡一定会认为是自己的错。   九骨回到安戈的木屋外静静等待,终于等到比琉卡抱着老妪的尸体走出来。   他没有哭,至少出门前擦干了眼泪。   “我想把她埋了。”   九骨点头,没有问他要不要帮忙。   埋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婆不需太大的力气,如果想要帮助,九骨希望他能自己开口。   趁比琉卡去安葬养母时,他走进那间木屋查看。   安戈生前活得很贫苦,屋子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九骨看到除了唯一的木床外,角落里只有一卷铺盖。   比琉卡说过他是被遗弃的孩子,这个叫安戈的女人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女,于是就收养了他。不过比琉卡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被安戈捡到还是被不想要他的人送来,总之从他懂事起就已住在弥尔村,所有的记忆由此开始,身世也成了一个谜。   洛泽说,比琉卡和乌有者同样有神之血,是成为聆王的人选。   按照古老神话的记述,聆王即是女神帕涅丝在人间的倾听者,只有完全继承神之血的人才能真正听到远古先贤的遗言和女神的神谕。   比琉卡继承了神之血吗?他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男孩子,怎么可能和神扯上关系。但洛泽认为是真的,既然乌有者能听到他的行踪,两者之间必然有神秘联系。   九骨盯着腐木似的地板沉思,突然身后传来“咯吱”一声响。   他立刻转头去看,墙边的破柜子里有一双眼睛望着他。   察觉自己被发现了,柜中人猛然推开几乎散架的门朝九骨扑来。   袭击者手中抓着生锈的刀,身材矮小瘦弱,头发像枯草一样散发着臭味。九骨用一只手挡住他,迫使他丢弃锈刀。他又扑又咬,拼命挣扎。   九骨不想伤害他,也许这是村中仅剩的幸存者,不知道比琉卡是否认识。锈刀掉落在地上,陌生人一口咬住九骨的手背,留下一个深深的血印。   九骨按住他的脑袋,对方以为即将挨一顿毒打,不由自主地瑟缩着。   “别害怕,我不是强盗。”   陌生人抬起头。九骨发现他是个女孩,虽然衣衫褴褛、肮脏邋遢,但依然有少女特有的模样。九骨柔声安慰让她放下警惕。女孩瞪着双眼,目光中透露出过度恐惧而产生的疯狂。   ——她疯了,穿着不合身的破烂衣服,光着脚,脚趾间都是泥泞,腿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痕。   九骨完全可以想到她的遭遇,既然已经抢光了村子里的东西,杀掉了老弱病残和敢于反抗的人,那么剩下女人和孩子自然可以用来施暴和享乐。   九骨本想从她口中问出些消息,此刻已打消了念头,女孩的遭遇证实了村子被匪徒血洗的猜测。五百金王的赏金,让原本只袭击商旅的山贼土匪开始四处奔走寻找悬赏令上的人,没有无名之主的血,比琉卡已无法出现在任何陌生人面前。   突然间,疯女孩用力一撞九骨的胸口,大声尖叫着往门外跑去。她像受惊的野兽一样飞奔过村中小路,九骨追出屋外时,她已没入村后的山林。   比琉卡听到喊声回到村里问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人跑过去。   “有个女孩跑到林子里去了。”九骨说,“黑色短发的女孩,绿眼睛,鼻子上有一些雀斑,你认识她吗?”   “是柠檬树。”比琉卡记得,那是个胆小害羞的姑娘。   他和九骨一起向山林深处追去,可山中树木茂密,天又快黑了,很难看清地面。她像野兽一样逃走,远离这个伤害她至深的地方。在她仅剩的一点理智中,村子里有陌生人闯入意味着危险仍无处不在。   九骨和比琉卡一直找到夜幕降临,伸手不见五指才不得不回到村中。他们在村里住了一晚,没有生火,希望逃走的女孩能自己回来,但等到的是几只来觅食的野狼。   九骨用木棍把它们赶走,其中一只狼血淋淋的爪子上挂着一小块破布,很像女孩身上的衣服。   比琉卡凝视着一片树影说:“就是那个。她的木屋后面种了棵柠檬树。有一次,我和另外几个男孩子偷偷去摘树上的果子,正摘得高兴,被她的老爹发现了。有个叫帕阿的男孩吓得从树枝上掉下来,他爬得最高,摔得也最惨,脑袋后面一下就流血了。我们一哄而散,是她把他扶起来,还用自己的裙子替他捂伤口。后来我们看到他偷偷在河边洗她的裙子,可是血怎么都洗不掉,于是他每天都去洗,她每天都坐在河边看着他。”   那是夏天,女孩光着脚,男孩挽着袖子,冰凉的河水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对比琉卡来说,那不过是个平凡普通的故事,他早就应该忘记了。可是今天“柠檬树”在他面前一晃而过的身影和那双沾满湿泥焦土的光脚,犹如有人把他从树梢推落地面的一下撞击,让他的脑袋顿时剧烈而尖锐地疼痛起来。   九骨想到的一切,他都想到了。所有惨烈、残忍和悲痛的事,他也都想到了。   “如果你想去找她,我可以陪你去。”九骨忽然说。   “她死了。”比琉卡说,“她被狼咬死了,你知道的。我们在树林里看到血痕和狼的足迹。我在这里长大,我知道一个人跑进深山的后果。”   “是我惊扰了她,她本来不必害怕地跑进山里。”   比琉卡惊讶地望着他问:“你为什么这么说?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九骨也望着他,目光久久地审视他的脸庞:“那么要是我不这么说,你会觉得这是你的错吗?因为那五百金币,因为你身世成谜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比琉卡,我要不要为刚打到一只小山猪而开心起来的你,承担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一切?” 第25章 血与泪   这是九骨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比琉卡一直觉得九骨和他同行是出于一时好心,并没有料到会因此惹上绵绵无尽的麻烦。   他对九骨的依赖也是因为力量带来的安心,至于彼此间有没有超出旅伴的情感,比琉卡始终不敢深究。   难道除了结伴同行之外,九骨还会关心他是否开心和难过吗?   他不知道,也不敢奢求。   不过就算对普通旅伴而言,开心一点也是件好事,毕竟谁也不想和一个整天愁眉苦脸的同伴结伴而行。弥尔村发生的事确实令人沉痛,看到满目疮痍的房舍和腐烂发臭的尸体,比琉卡心如刀绞般疼痛。他尽力克制,不让自己表现得过于悲痛,不想让自己的痛苦、悲伤和愤怒化为无形的阴霾给九骨带去不快。可是他的声音却因为隐藏心中的悲痛而嘶哑,他避开九骨的目光说:“不,你不要这么做。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难过的时候可以哭。”九骨说,“痛苦的时候就发泄,开心就笑,不要让人猜你的心思。真正会把伤痛深埋在心里的人,反而能表现得很快乐。”   怎么还会有快乐呢?有人因为他而死了啊,安戈抚养过他,“柠檬树”和他一起长大,弥尔村有着虽不算幸福美满但也值得怀念的一切。他真想对九骨笑一笑,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那就哭吧。   九骨说:“我要去睡了,明天早上我们继续赶路。”   他说着就带着毯子进了后面的木屋,不生火的夜晚还是很冷,屋子里好一些。   比琉卡望着眼前的废墟,荒村中如此寂寥,柠檬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每一片阴影中似乎都有一个因他而死的幽魂在呓语。   他浑身发冷,只有眼眶是热的。忽然间,一股滚烫的热气喷到他冰冷的脸颊上。比琉卡一惊,发现是灰檀木在用粘着杂草的嘴巴碰他的脸,它的鼻息有一股动物独有的气味,却出人意料的温暖。   比琉卡伸手摸摸它的下巴,它竟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眼角。   是因为眼泪的缘故吗?灰檀木喜欢咸味。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始流泪。奇怪的是,这会儿他却没有感到悲伤,只是觉得有些东西该从体内流走。哭吧,所有委屈和压抑,所有不安和恐惧。他抱着灰檀木,让它舔自己不断落下的咸涩泪水。   九骨靠着木屋的门,听到门外的风声和比琉卡渐渐放任的哭声。   这样对不对?   他还是孩子,用洛泽的话来说,一个小朋友。强迫他成长是一件艰难而冷酷的事,可他只有两年的时间了。如果不能在幻之血失效前教会他如何坚定内心,成为不受外在侵袭的大人,那么他终将和乌有者一样沦为神殿的工具。   有风从破败的窗户吹进来,九骨放在墙边的刀上两个小石子轻轻碰撞发出轻响。武器不该有这样的装饰,既容易被听到又妨碍挥刀。但这是无名之主的血和泪,他要带着它们践行誓言。   永泪与刹血的誓者。   流血只是一时,死亡只在一瞬,眼泪却可以流到干涸,伤痕也永远不会消除。   第二天早上,他打开木门看到比琉卡正在整理行囊,把心爱的熊皮毯子拍去灰尘,好好卷起来放进包裹。灰檀木和他异常亲昵,仿佛在九骨不知道的这个夜晚,人和马的友情又增添了几分。   “早上好,九骨。”比琉卡和他打招呼,“我去附近的几个屋子找了一遍,找到些还能用的东西。”   他把搜刮来的物品拿给九骨看,都是些连土匪都不稀罕的日常用品,木勺、木碗、小铁锅,几罐随处可见的草药绷带。   “我都洗过。”比琉卡的眼睛四周仍然浮肿泛红,笑容却很自然。   “我好了。”他对九骨说,“我们出发吧。”   九骨让他打开行李把多余的麦饼拿出来,放在安戈木屋的柜子上。   要是那个女孩活着,也许会回来找吃的。   九骨留心观察比琉卡的神情,想探寻他究竟是真的摆脱过去振作起来还是强颜欢笑,前者是成长,后者则是幼稚的演技。   “我还找到了这个。”   比琉卡把一个手掌大小的铁盒交给九骨。   “安戈木屋里的柜子倒了,我看到有东西在里面就拿出来。”   他以为是没有被匪徒搜刮走的财物,结果里面只有一张巴掌大小的羊皮卷,写着几行看不懂的字。九骨也不懂这些怪异文字,连最古老的古都语都比它容易辨认。不过既然是在抚养比琉卡的人那里找到的东西,还藏在那么隐秘的地方,九骨觉得有必要弄清字的意义。   “收起来吧,路上找找能看懂的人。”   比琉卡就把它塞进马鞍内侧,和当初那个异教徒给的铁树枝藏在一起。   “我哭过。”他告诉九骨,“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为什么在这里长大,以及他们想抓我的原因。”比琉卡说,“如果他们说一切是神的旨意,那我就要亲自去问问女神和先贤是不是允许神殿骑士随意杀人。”   他有权知道前因后果,不过不是现在,不是这个连兔子都射不中的比琉卡。   九骨觉得他渐渐开朗,终于明白自己应有的目标。   “这是狩猎的第一课,记住不要认为在角落里最安全,退无可退无论对猎手还是猎物来说都是最差的选择。”   要去宽阔的场地和对手较量,在此之前则磨炼意志和技巧。   他们离开村子,走得不快,只是尽量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休息的间隙,九骨就指导比琉卡如何打猎,纠正他手持长弓搭箭瞄准的动作,教他如何控制拉弦的力道以及目测距离的方法。九骨让他尽最大的力气射箭,黑羽箭掉落的地方就是他臂力的极限,只有习惯这个距离才能更准确地判断能否命中目标。   “你要多加练习,在力量与精准之间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一点。”   “你练了多久?”比琉卡问。   “很久。有一阵子你无论如何都射不中任何东西,会感到灰心和低落,但不要停下。”   比琉卡从没有想过放弃,手中这张黑羽弓是他憎恶的人落下的东西,可他却渐渐喜欢上它。它成了他的好伙伴,成了他的目标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两支黑羽箭也是如此,他惊讶于黑龙石的坚硬以及幽地古木箭身的柔韧,不管落在泥地、树干、石头上多少次依然毫发无损。   “黑龙石真的是传说中龙牙化成的石头?”   “不知道,没有人见过龙。”   比琉卡擦着食指内侧的血痕说:“万物女神把生命给了狼,就诞生了有狼一族,给了鸟就有了有鸟一族,如果世上有龙会是什么变的?”   九骨坐在他身旁,替他调整弓弦,听到这番话后回答:“女神把生命给了所有她见到的动物,但也只有鸟、狼和蛇继承了神之血。除此之外的其他传说之物都没有人见过,但我不能说那些没人见过的东西一定不存在。”   如果他没有遇见无名之主,也不会相信拥有幻之血的有狼一族真的存活着。有的传说源远流长,有的鲜为人知,至于哪些才是真的,恐怕穷其一生都不足以一一探寻到真相。   “九骨,你相信我能听到神谕吗?”   “你现在能听到什么?”   “风。”比琉卡侧耳倾听,“树叶的声音,鸟、野兔,河边青蛙跳进水里的声音,还有……”   还有九骨说话的声音,有时他不易察觉地微笑,他给灰檀木绑上马鞍抽紧皮带,他整理行囊、生火、往火中撒草粉、拨弄木炭的声音。他烧煮食物、他喝水、他睡着时偶尔发出的轻轻鼾声,他的一举一动,他活着的一切声音,比琉卡都清清楚楚、囊括无遗地听在耳中。   比琉卡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注意九骨,只要离得远一点就会忍不住寻找他。有时在人多的城镇里他会担心和九骨走散,一旦见到他腰挎长刀的身影立刻就安下心来。   除此之外,他对周遭的其他声音都少了很多关注。   “洛泽说你听力过人,也许你真的有一双比常人灵敏的耳朵,不过那和女神、远古先贤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真的能听到怎么办?”比琉卡追问,“如果只有我可以听到那些声音,你会让他们抓走我吗?”   九骨凝视他许久,看得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可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睛安抚了他的心。   九骨说:“那不由我来决定,只要你不愿跟什么人离去,我不会让他们得逞。如果你是自愿的,我也不阻拦。”   “即使像神谕传达的那样,听不到远古先贤留下的遗言,末日就会降临也是如此吗?”   “没有什么世界是靠一个人来拯救的。”九骨说,“如果有人说只能靠你来救世界,那他一定是个骗子。”   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句话。 第26章 白衣黑袍   时间过去了九个月,冬去春来,又到了夏天。   夏末的一天,赫路弥斯所在的神殿迎来了神指日祭典。   在春天的祭典日,帕涅丝女神化身为春耕之女艾瑟尔接受信徒的供奉,到了夏末之日,又摇身一变成了丰饶之神荻西斯为即将到来的丰收做准备。   我的女神,您真的好受爱戴啊。   赫路弥斯在心中由衷感叹。   趁仆从和其他祭司忙着准备典礼时,赫路弥斯反而有了半天闲暇。   他穿过神宫长廊,在女神像的凝视下来到乌有者的住所。   这个身披黑袍的怪人在这里住下后再没有离开过,神殿骑士驻守城中,同样享受着尊贵的招待。有时,赫路弥斯也会听到些闲言碎语,仆从虽在神殿工作,却不全是信徒。有的人只是为了过得比别处好些才假装要侍奉女神,毕竟神殿又干净又温暖,神的使者也不像那些贵族老爷一样跋扈。按照哈里布大人每每站在祭坛上宣讲的教义,女神公正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因此只要愿意侍奉女神就能过上好日子。既然如此,就算心不虔诚,装出虔诚的样子还是很容易。   赫路弥斯心想,有谁装得比他还像?可谁都不会怀疑他的向神之心。仆人们在厨房、走廊和墙角边悄悄说古都神殿的人骗吃骗喝时,他总是假装根本没听见的模样向他们微笑。   九个月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难免引人疑心。   赫路弥斯几乎每天都去探望乌有者,虽然对方看不到他“关心”的神态,也说不出感谢的话,但他一如既往地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赫路弥斯大人是高贵善良的好人。”   这种评价就算不想听也终究会传到他耳朵里。眼睛可以闭上,鼻子可以屏息,唯有听觉很难不靠双手和外物阻隔。想到这里赫路弥斯又不禁有些同情起只能听到声音的乌有者了,既然他是被挑选出来的聆听者,那么就算用手捂住耳朵,恐怕也会比别人多听到一点声音吧,没准那些窃窃私语也全被他听到了。   赫路弥斯走进房间,看到的是一成不变的画面。   身穿黑袍的乌有者坐在床边,戴着面具的脸孔正对着窗外的苹果树。   “聆者大人,今天过得好吗?”   差不多三百天的时间里,乌有者已经完全习惯了他的到访,光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谁。他对赫路弥斯的态度比刚开始那一阵子亲近很多,虽然平时除了吃饭之外始终不肯摘下面具,但偶尔,赫路弥斯会觉得他在面具下向自己微笑致谢。   “我给您带了点礼物。”   他从宽大的白衣袖子里拿出一个苹果。   “这是早上从窗外的树上掉下来的,刚好掉在茂盛的草丛里。您看,一点都没有摔坏。”   脱口而出的那句“您看”让赫路弥斯立刻察觉自己的失言,于是干脆握起乌有者的手掌,将苹果放在他的掌心。   “您摸摸看是不是很光滑。”   这个完美无缺的苹果并非自己掉在草丛里,而是赫路弥斯挑了好半天才让仆从爬上树去小心摘下的,它在树叶间像颗红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乌有者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苹果毫无瑕疵的表皮,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尽管每天最多只见一次,赫路弥斯也觉得他们相处得足够长久,眼前这个被剥夺了一切,只被当作倾听工具的男孩依然不知如何表达情感。然而不管什么样的工具,用久了也会有感情。   哈里布有个镶着猫眼石的杯子,用来饮用从神山无垢湖中取来的洁净之水。他对这个漂亮杯子爱不释手,赫路弥斯每次见他小心翼翼地摆放杯子的模样都会感到那种虔诚之心远胜于对女神的侍奉。你要说他爱上了一个杯子,显然并非事实,但确实有爱存在。   如果杯子有生命,是否也会感受到哈里布对它的爱护呢?   赫路弥斯打量着眼前的乌有者,看到对方轻抚苹果,表现出少有的普通人一样的反应,他忽然问:“大人,您有名字吗?”   乌有者一时愣住了,像被瞬间石化的雕像一样静止不动。   赫路弥斯看着他的双手,这是他唯一露在黑袍外能够表达情绪的部分。就在赫路弥斯觉得这次也不会有回应的时候,那根按在苹果上的苍白食指动了一下。   赫路弥斯看到乌有者抬起右手,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   他立刻明白这个手势的含义。   “你要纸和笔。”   乌有者点头。   赫路弥斯环顾四周,房间里的书桌上就有纸笔,他去拿来放在乌有者的膝盖上,并在羊皮纸下垫了一本厚厚的书。   他能写字吗?即使看不见说不出,但是还是识字的吧。   赫路弥斯的心中升起无限的好奇,虽然他听闻幽地人会从小挑选听力过人的孩子养成乌有者,用以倾听神之谕言,但却不知道除了把他们养大之外还会教导什么技能。   也许没有,这样他们一旦离开古都神殿就无法独自存活,也就不会有任何逃走的念头。当然,从小被当做“圣器”使用的工具,怎么可能会有背叛神的想法。   乌有者拿起笔,仿佛真能看到似的,在纸上写下了字。   赫路弥斯惊讶地发现他的字迹工整漂亮,这么清晰的字竟然出自一个瞎子之手,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拿起羊皮纸读了那个名字:夏路尔。   “像女孩的名字。”赫路弥斯不由自主地说。   没准就是女孩。   不,不是。   赫路弥斯见过仆从为他准备沐浴时他脱下黑袍的模样,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的躯体,如果没有那张空白面具,就和尚未成人的贵族男孩没什么区别——皮肤像瓷器一样光滑,看不到劳作和锻炼的痕迹,四肢纤细、弱不禁风。   夏路尔是个可爱的名字,用在这样一个终日被黑袍遮盖的怪物身上真有些格格不入。   “是古都语啊。”赫路弥斯说,“意思是雪山。”   乌有者微微点了点头,赫路弥斯甚至能感受到他面具下的羞涩。   他越来越觉得这只是个普通的男孩。   看吧,没有什么神和神谕,有的只是被身披神圣白衣的祭司愚弄的世人。   就是在这一瞬间,赫路弥斯心中产生了一个微小的想法。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念头原本就是一颗怀疑的种子,一直在宛如冻土的心中沉睡,却在这一刻破土而出。   “您的名字很好听,那么将来请允许我在私底下就用这个名字称呼您可以吗?”   乌有者不解地低头看着他,赫路弥斯和他说话时始终以半跪的姿势仰视他,以示对神使的敬重。乌有者握着笔在纸上写:“戴上面具后,聆听者不允许用原来的名字。”   “我明白,既然正式成了神的使者,您就是为了倾听神谕而奉献自己。”赫路弥斯握住他苍白的手说,“我和您一样,从小在神殿中侍奉女神,帕涅丝是慈爱宽容的神,不会剥夺一个人原本的姓名。我向您保证不在有人的地方叫您的名字,这并不违反女神的教义,对不对?”   良久,他看到乌有者——不,是这个叫夏路尔的男孩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   “夏路尔大人,如果仆从们照顾得不好,您尽管告诉我。”赫路弥斯说,“我只要有空也会经常来陪您聊天,毕竟我能感同身受,在神殿里是很寂寞的。”   夏路尔微微侧首,仿佛在问他:“是吗?”   “是的。”赫路弥斯说,“您好歹从幽地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一路从冰封的谷地到温暖的中洲,旅途一定非常奇妙吧。”   ——我听到很多不一样的声音。夏路尔写道。   “什么样的声音。”   ——在古都神殿只能听到钟声、祈祷声,无论做什么都保持静默。   “我明白,神圣之地必须得如此。”   ——在外面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一旦开始聊天,夏路尔写字的速度快了很多。他向赫路弥斯描绘自己听到声音后产生的联想,在这个旁人避之不及的怪物躯壳下,赫路弥斯看到一个纯真的孩子。他的快乐如此简单纯粹,一朵花的盛开都令他欣喜不已。   “那么您在这里能不能听到女神的声音呢?”   赫路弥斯试探着问,想到那尊哈里布引以为傲的巨大神像,他的内心有一丝恶作剧般的快感。如果连古都神殿派来的使者也听不到任何女神的声音,哈里布那张终日虔诚的脸该有多好看啊。果然不出所料,夏路尔摇了摇头。   “那真是太遗憾了。”赫路弥斯的语调表露出无限的失落,“也许女神尚未降临这个小小的神殿。若您有一天听到神谕,哪怕只字片语也行,请务必告诉我。”   他说得如此真挚,要是在神宫长廊上祈祷的话,恐怕连冰冷的神像也会感动。   夏路尔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第27章 无翼之鸟   自从那一队神殿骑士在风语森林中遭山贼伏击后,幽地再也没有送另一个乌有者到达多龙。   并非他们不想,而是所有送回古都神殿的信件全都如石沉大海一样没了音讯。   几乎每个月都有好几只信鸟从多龙城的信塔上飞往幽地,然而没有一只带回新消息。   “鸟儿是很脆弱的。”   弗雷奥公爵站在窗边望着神殿的白色尖顶,无论他如何不情愿,那些惹人讨厌的黑衣骑士还是住进神殿,等待着新的乌有者到来。   当然,这是无止尽的等待。他们放出去的信鸟起飞没多久就在城外的树林里被射杀了,然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今天早晨,罗纳学士像丧鸟一样等在门外带来一个不愉快的消息。   “神殿骑士打算派一个人亲自回幽地传达这里的消息。”   “终于坐不住了。”弗雷奥说,“他们非要在每个城邦属地都弄一个那样的怪物吗?”   “这几个月来已经有各种关于末日的流言在城中流传,虽然大部分人都只是把流言当故事听,但总会有惹是生非的家伙。那些异教徒……”   “末日预言正合他们心意?”公爵说,“没准这就是幽地人的目的,只要人们相信预言,就会不断有人向女神祈求消弭灾厄。说到底,幽地之外都归路因国王统治,但狂热的信徒心中没有凡人能拥有土地、治理国家的道理,国王也不过是神在地上的代表而已。”   “大人。”   “别害怕,在这个房间以外的地方,你还是信仰虔诚的学士。尽管去神殿祈祷,代我向幽地使者嘘寒问暖,看看他们除了等回信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尽可能地满足就是了。”公爵说,“去把塞洛斯找来,我有事要让他办。”   学士无奈地离开了,弗雷奥虽然不喜欢他,但谅解他对这件事的两难处境。罗纳既想终生效忠多龙城主,又无法像弗雷奥这样直截了当地编排宗教信仰的虚伪,恐怕他这几个月来一直都睡不好觉。弗雷奥觉得罗纳苍老得比以前更快了,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末日降临。   没多久,塞洛斯来到公爵面前。   “我要把珠岛送走。”   塞洛斯丝毫不意外,似乎这个选择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神殿骑士一来一回最多一两个月时间,再杀第二次肯定会引起幽地警觉。”   “您打算把他送去哪里?”   塞洛斯没问该怎么办,反而开始替公爵考虑起合适的地点。   “不容易被找到的地方,周围没人住的岛最好。由你亲自护送看守,我会安排几个可信的护卫和仆人先去打点。路上小心,不能让珠岛受伤流血,一滴血也不行。”   公爵对古书记载的传说故事尚且将信将疑,却十分相信人的天赋——失去眼睛、鼻子和舌头的乌有者天赋异禀、听力过人。远古遗族是不是女神的后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亲眼见过鸟族、亲耳听过血之音。至于女神、末世灾难,只有真的降临了才能取信于他。   他想把这个美丽的鸟族送回珠岛,那里隔海孤立,几乎没有被人闯入和发现的可能。但珠岛是座荒岛,岛上大部分建筑都被海啸怒涛破坏了,弗雷奥只想把他藏起来,不是把他流放到孤岛上等死。   “那石碑岛呢,那里虽算不上风景秀丽的好地方,但有可以住人的宅子。”塞洛斯说,“而且岛上只有您的远房表亲卡恩爵士和一百多个岛民居住。”   塞洛斯,你真是个冷酷沉静的家伙。   弗雷奥心想,远房表亲多得很,而且大多无关紧要,一百多个岛民既容易看管又方便灭口,为一个远古遗族可真费了番心思。塞洛斯不在乎干脏活,有时弗雷奥甚至觉得他非常乐于做这些事。虽然他没有当着任何人的面干过杀人勾当,却不知道为什么四处都流传着他暗杀囚犯、刑讯逼供的事迹。   “让罗纳拟一封信寄去石碑岛给卡恩爵士,叫他收到信后即刻来多龙城见我。”弗雷奥说,“至于那一百多个岛民,到了岛上看管好船只,不准任何人离岛。”   公爵还是心软。   塞洛斯对到手的任务没有喜好,只对完成任务有些兴趣。   “我可能要离开您一阵了,大人。”   “不会太久。”弗雷奥说。   神殿骑士在王城路因住了这么久,同样的矛盾也会在国王内心萌生。这件事最有趣的是,古都神殿为凌驾王权之上的末世预言设了一个期限,三年,一千天,现在已经过了快三百天。传说中的聆王并没有找到,天上的神明和地上的国王总有一个是正确的——千日之后如果预言没有实现,神殿以远古先贤和女神代表自居的谎言便被揭破,若是预言是真的……   弗雷奥并不觉得有这种可能,如果末日真的降临,不但王权会崩溃,地上的国家也必定在毁灭前分崩离析。   想到要把珠岛送走,公爵心中难免有一丝惆怅和不舍。事到如今,他也说不清自己对有鸟一族究竟是纯粹的占有还是庇佑,也许都有一点。毕竟他从没想过拥有一个远古遗族最后的血脉后要拿来干什么。珠岛哪怕只是不小心流了一滴血也会让他担忧不快,世世代代的王公贵族可是把有鸟一族当琴来用的。   最多两年,古都神殿和王城终究要分胜负。   当晚,塞洛斯做好了远行的准备。   他不打算像运货物一样把珠岛连人带鸟笼一起装上马车运走,而是在得到允许进入塔楼房间后,带了一双靴子。   “穿上它。”塞洛斯对鸟笼里的人说。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有鸟一族,但不管几次都会见识与上一次不同的美。   塞洛斯放在他面前的是一双上好的靴子,皮革柔软,大小应该也刚合适。   珠岛望着他。   “穿上,我们要离开这里。”   塞洛斯打开鸟笼的门,把手伸给对方。   珠岛没再犹豫,听从了他的吩咐。   随后塞洛斯又让他换下那身不便行动的丝服,给他穿了件侍从的外衣,外面披上厚实的斗篷将脸庞遮住。   这样好些,至少一眼看起来不那么惹人注意,路上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呢。   塞洛斯不爱和身边的人多话,正因如此才给人不好亲近的印象,但此刻却拿出平时少有的耐心对眼前这个公爵的宠物说:“城主的命令,让我带你去别的地方。不要害怕,乖乖跟我来。”   他的语调意外地温柔,说的话却依然令人害怕:“路上不要闹脾气,也别想逃走,更不要试图弄伤自己。你流了一星半点的血,我们都会很惨。”   不知道这个很惨是指什么,不过珠岛没有反抗之力,能走出笼子已经是一件值得期待的好事。   哪怕是死了呢?   他是否后悔没有在荒岛被士兵发现时就想法自尽,那样就能早日与灭绝的族人回归天际。他忘记了一切,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他浑身是伤、衣不蔽体,他们在海岸边找到他,还有一艘帆船的残骸以及粉碎的船板中被海水泡烂的水手尸体。   士兵们被他流血的声音震慑,以为他是海中女神娜加的化身。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毛织的衣物和丝衣相比粗糙得令皮肤发痒,不过却有一种单薄丝绸无法比拟的安全感。珠岛伸手抓住胸前的衣服,把斗篷紧紧裹在身上。   塞洛斯领着他走出房间,原本一直守候在门外的侍女和仆人也不见了。珠岛穿着靴子的脚踩在石子路上,尖锐的石头依然硌脚,却无法刺破鞋底弄伤脚掌。   他们穿过庭院,走过盘旋而下的阶梯,一路畅通无阻,看不到半个闲晃的人影,仿佛这里成了一座空城。直到下面的马厩,珠岛才看到一个矮小的马童牵着两匹系好马鞍的马在那里等候。   塞洛斯的行李很简单,他翻身上马后问:“会骑吗?”   珠岛摇头,他没有骑过马,面对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有些不知所措。   塞洛斯又下来,抱着他的腰像提行李一样把他送上马背。   “这是马厩里最温顺听话的马,不用你使唤它,只要拉住缰绳,它会自己跟着我。”   确实,马儿没有把人甩下来,但也不塞洛斯说的那么平稳。   珠岛坐在马背上,能感到这个大家伙走路时骨骼交替运动的起伏感。   塞洛斯没再指点他如何放松,双腿轻轻一夹,往城门跑去。   珠岛紧紧抓着缰绳,内心犹如马背一样颠簸忐忑。   夜风寒冷,吹过他的脸庞。   他是鸟,但他不能飞。 第28章 圣殿血雨   王子诞生于去年冬天来临之际,转眼已是第二年初秋。   路因王后卡珊妮和国王梭伦并肩站在圆形宫殿中,望着窗外无边的云海。   按照习俗,孩子十个月的时候将接受女神的祝福,这一天被称为神予日。胎儿在母亲腹中的十个月给予孩子健康的身体,出生后也要经过十个月接受女神给予真正完整的生命。   小婴儿被照顾得很舒适,裹在一条柔软温暖的毯子里,正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神殿中的一切。   王都的主神殿供奉着女神帕涅丝的所有化身,总共一百尊雕像,沿着主殿长廊一字向外排开。   王后从侍女手中接过男婴,将他放上女神像前的高台上。   梭伦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心中难免有些古怪的别扭。按理说是女神将生命赐予王子,可为什么过程却像在向祭坛奉献他的孩子呢?   ——当然,这是他统治下的国家,是他的父辈、祖辈牺牲无数士兵和将领的生命换来的王位,没有人能加害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会祈祷、供奉女神,做一个创世之神认可的地上代表,不过那只是为了取信于世人罢了。   有幸当上国王的人,有几个对神言听计从,要是事事都按教义来办,世界早乱套了。   “……愿女神赐予英勇睿智,愿女神赐予公正慈悲。”   祭司的祝祷声传入梭伦耳中,把国王从轻微的走神中唤醒,他握住了身旁妻子的手。   王后的嘴角浮起微微笑意,笑容羞涩又甜蜜。她非常年轻,拥有恩塔女性冰雪般清澈的美丽,眼睛像无垢湖的湖水一样蓝得发紫。   她和我不一样,她是王后,她信仰坚定,可以代替我虔诚祈祷。更重要的是,依靠这段联姻,路因才继续与北国诸侯维系在一起。   梭伦只希望这个冗长沉闷的仪式可以快点结束,小公主露朵却表现出超乎其年龄的耐心和安静。梭伦记得有一天,女儿跑来对他说做了一个梦。   “你梦见什么,亲爱的。”他让小女孩爬上膝盖,任由她亲昵地撒娇。   “我梦见自己穿着白色毛皮的衣裙,住在雪山上。”   “可是你没有见过雪啊。”   “派拉老师给我看过画,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真正的雪?”   “雪很冷,会把你冻伤。你不喜欢温暖、有花开的地方吗?”   “喜欢,但母后是在雪山的城堡里出生的,我也想去。”   你不会喜欢的,尤其从恩塔的风啸塔楼上眺望,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皑皑白雪。如果不是从小在那里长大,根本不可能爱上那样死气沉沉的世界。还有恩塔和幽地交界处的黑峡谷,传说中的罪民渊薮,无论人畜只要踏入就会被亡魂和泥泞吞噬的无尽沼泽,数不清的恐怖故事都由此而来。   然而对恩塔人而言,幽地既是女神诞生之所,也意味着她牺牲自我惩罚罪民的慈悲之地。梭伦无意间发现小公主虽然生于温暖的中洲,却也和母亲一样拥有一颗朝圣之心。   主神祭司不断念叨着祝词,在场众人抬头仰望女神像,沐浴着从水晶窗户透射而来的日光。忽然,梭伦觉得有些不对劲,主神祭司身旁那个身穿白袍的年轻神官走动起来,在他尚未想到会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已听到侍卫长拔剑的声音。   白袍的年轻人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接近正专心致志祈祷的祭司,一只手从后方抓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上的匕首像一道冰封的寒光一样割开他的喉咙。   主神祭司发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语,伴随着血沫飞溅而出,喷洒在高台上的婴儿和台下国王、王后圣洁的丝衣上。参加典礼的人们发出惊叫,神宫中顿时一片混乱。   侍卫长跨前一步,一剑砍掉凶手的右臂,又将他踹倒在地。   “不朽之神至高无上!”   凶手嘶吼着,双眼通红,神情因为断臂而痛苦地扭曲,嘴角却挂着得胜的微笑。   他成功了,他血溅了神圣的殿堂和高台,把凶兆带给眼前这个不满一岁的婴儿以及整个王国。   “末日将临,只有不朽之神才能救世。”   “异教徒!”   沉默寡言的侍卫长发出难得一见的怒喝,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未能尽到护卫职责而心生的恼怒吧,他用剑身拍向凶手的额头,一下就把人揍得晕过去。小王子在高台上嚎啕大哭,国王搂住公主,王后则被自己满身的鲜血震惊了,但立刻想起应该去抱自己的儿子。   她竟然忍住没有尖叫,梭伦心想,不愧是冰雪堡垒长大的姑娘,有着与生俱来的冷静和镇定。   “找医师给他止血治伤,我要知道他是如何混进神殿,以及同党的下落。”   侍卫长吩咐门外的卫兵照办国王的命令,随后又有两个卫兵进来将剩余祭司神官全都拦在女神像下的角落里。   梭伦望着倒在血泊中主神祭司的尸体,要是他还活着,想必会一边发抖一边气愤地大喊“亵渎神灵”。可惜,即使在女神圣光之下也无法让他保住性命。   医师很快赶到,匆匆忙忙地替浑身浴血的异教杀手止血包扎,卫兵将这个昏迷不醒的家伙提起来送进地牢等着审问。   “陛下。”御前学士提达上前来说,“请让侍卫先护送你们回去。”   当然是要回去的。梭伦想到,这个藏身在祭司中的杀手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掉他,或者他的妻子儿女,然而却只在典礼进行的过程中先杀了主神祭司。   信奉不朽之神、邪灵克留斯,和古都神殿对立的教派一直存在,只是很少有公然活动的迹象,直到今天才算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定是流传了快一年的“末世预言”惹得他们蠢蠢欲动,越发狂热起来。   梭伦先安慰了王后,替她擦掉脸上的血。他们的小儿子离死掉的祭司最近,几乎是被一盆血泼满全身,和刚出生时的样子差不多。   血的洗礼。   真是个令人难忘的神予日,女神就是这么赐予生命的吗?   回到寝殿,侍女们忙着为国王、王后、公主和小王子沐浴换衣。   一切整理干净,小公主不顾侍女劝阻跑来见父亲。   “小宝贝,你为什么不在房间里好好休息?”   “我害怕。”露朵无瑕的双眼中除了恐惧还有深深的不解。梭伦让侍女离开,把公主抱到腿上。   “别害怕,你在这里很安全。”   “祭司大人死了吗?”   虽然她还是孩子,但也知道了生和死的关系。梭伦很庆幸当时把她搂在怀里,没让她看到太多惨烈的场面。神殿的人该死,竟然让那种疯狂的异教徒混进典礼。至于所谓的神圣殿堂染上血腥他倒不怎么介意,只是这件事在妻女的心头留下挥之不去的阴霾。   对于露朵的问题,梭伦只好拿出她能够接受的理由来解释:“祭司大人听到女神的召唤,现在要去天上见她。”   “女神想见谁的时候,会让人这么难受吗?祭司大人的叫声好奇怪。”   宗教的目的本来就是说服人们自愿受苦啊,其中还掺杂着许许多多耐人寻味的规矩。不过国王觉得没必要让小女孩这么早就了解其中的阴险和诡谲,至少在十三岁前她能无忧无虑地继续沉浸在神话故事里。   “亲爱的,告诉我你从哪知道死这回事。”   “派拉老师说过。”   “他怎么说?”   “他说每个人都是一个瓶子,瓶子里装满东西。当人们面临死亡时,那些东西会慢慢流走,等瓶子空了活人就回归天廷。”她仰起头问,“父王,瓶子里是什么东西?”   “派拉没有告诉你吗?”   “唔,派拉老师说瓶子还满的时候,人们不会知道那是什么,他要我长大一点。”   “派拉学士说的没有错,这个问题对你来说还太早,我们为什么不换个话题?”   “回归天廷就是死吗?我的瓶子多久才会减少?”小露朵追问。   “你现在只有六岁,已经觉得很漫长了?”   “是啊,等一个夏天要等好久。”   “那大概再等一百个夏天那么久。”   听说要等那么漫长的时间,小公主因为突然而至的死亡带来的惊惶不安终于被安抚了。梭伦轻轻摸了一下她柔软卷曲的长发。当然,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人们都会这样平静地去往彼岸。然而今天神殿中的死亡却不是,生命戛然而止,完全是一场恶毒又疯狂的阴谋。   虽然异教徒的目标是主持典礼的祭司,但全副武装的侍卫长就在身旁,凶手再往前一步,暗杀他这个国王也未必不能成功。   “去玩吧。”梭伦放下女儿说,“今天不用上课,让派拉带你去花园里认认那些新开的花。” 第29章 狼首号   这是比琉卡到过的最繁华的城市。   赤里的东蒙格洛港。   这个繁荣的港口城市没有多余地方为海洋与贸易女神娜加建神殿,但人们也并未忘记感谢女神对商船、大海的庇佑与照顾。因此,海上商人不惜捐赠重金,在附近海岛上建了座恢宏的神殿。海神女岛上的神殿犹如一颗明珠,无论往来于鹰角湾的短途商船,还是外海来的异国船队都能一眼望到这座雪白的宫殿以及高高矗立于小岛山顶的女神像。   由于海神女宫殿位于独立小岛,驻守此地对古都神殿派遣的骑士来说就成了个棘手难题。乌有者听到聆王的下落,再从岛上坐船赶来未免有点太慢,因此他们以神殿祭司的名义在港口一个富商的宅子里住下来。   比琉卡曾经经过那个宅院,看到马厩里站着的黑色军马。他觉得自己靠近时,乌有者一定听到了。一阵混乱之后,骑士队匆匆往他所在的人群冲来。   不过他已经明白如何躲过追捕,只要找个角落站着不动,无名之主的血就会把他隐藏起来。   有时他甚至怀疑旁人看到的他是一根木头、一个箱子,野外则是一棵树、一块石头。哪怕他们就在他面前也丝毫不会起疑,只要他能忍住不出声,不引人注意就能躲过一劫。   比琉卡看着黑衣骑士在眼前转了一圈,领头的人脸上带着困惑和不耐的神色,最后不得不放弃原路返回。他和九骨在港口待了大半个月,黑衣骑士每天四处奔忙,却始终一无所获。   半个月后,终于等来一艘愿意带他们去东洲的船。   这艘船的船首也有破浪神雕像,却是一只咆哮的狼头。   船长是个长着鹰钩鼻的男人,一头灰白头发用粗绳绑在脑后,不管甲板如何摇摆他都能不靠双手扶持稳稳地站直。   “摇晃呀。”他冲比琉卡说,“船只有摇晃起来才有出海的感觉,海浪把你抛到半空,再从底下接住你,就像你老妈哄你睡觉一样那么温柔体贴。”   他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九骨问他的名字,他叫自己狼头。   “那就是我。”船长指着船头的雕像说,“你们要去哪?”   “去东洲的港口。”   “东洲是个好地方啊,那里的人都很有钱。”   狼头船长没问他们去干什么,很识趣地避免打听别人的私事。   九骨给了他一半船费,船长认认真真数了一遍,扔还给他一枚银币。   “我喜欢你们,你不像那些小气的商人总和我争一两个银后的费用,你是个真正的旅行者,知道什么是值得的价钱。”狼头船长问,“你的弟弟上船了吗?我们这就要起航了。”   比琉卡刚才还在和他说话,只是安静了片刻,船长就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   ——你不想让别人看到什么,他们也就看不到什么。   “我在这里,船长。”   比琉卡小声提醒他,狼头转过脸来看他,有些意外地说:“喔,我以为你还没上船呢,来吧孩子,带你去见见海里的女神。”   比琉卡并不想看海里的女神,事实上他对神这个词有了一种深深的畏惧和厌恶。这种畏惧和信徒们的敬畏截然不同,信徒们通过各地形态不一的神像将女神的模样印入心中,但在比琉卡心里,她是指使神殿骑士和乌有者追捕自己的幕后主谋,是杀死潘芭安戈的罪魁祸首,更是一切事端开始的元凶。   可他还是得承认她的美丽,当狼头船长指着海面上那座雪白高耸的神殿告诉他,那是海中女神娜加的居所,她保佑船只不受狂风暴雨侵袭,让渔民捕获丰收的时候,比琉卡感受到的只有圣洁而辽阔的美——像海风拂面带来的咸味和自由,像海鸟鸣叫滑翔的海阔天空,甚至还有几分难以解释的感动。   比琉卡问:“她保佑所有人吗?还是只保佑供奉她的人?”   “你在想什么,我们的女神可是很忙的。冬天过去就是春季,春耕祭典她得赶着去接受祭司和农民们献上的小羊和乳猪。人们给她肉,她给他们麦谷丰收的承诺。哈哈哈,直接吃肉不就好了吗?”狼头又放声大笑,水手们闻言也全都笑起来。   “在我的船上才不信什么神的保佑,我相信大海的征兆,学会看天气和风向来判断航路。我有个哥哥,以前是另一个船队的水手。那支船队叫海风,领头的帆船是海上最快的。据说他们在穹海的孤岛上见到了海中女神的真身,于是船长虔诚地问是否可以送她去娜加神殿。女神既不反对也不同意,像极了那些神殿中供奉的雕像,不过当船长伸手邀请时,对方很顺从地就跟着上了船。”   狼头站在甲板上,风帆鼓得满满的,他的狼首号正全速前进,离蒙格洛港越来越远。   “我的老哥也是个虔诚的女神信徒,从小就逼着我一起跪在甲板上祈祷。结果呢,他们回程的时候遇到了风暴,船被撕得粉碎,残骸一直漂流到赤里海岸,船上无一人幸免于难。”说到这里,狼头转头看了看九骨说,“没准那个女人是海妖呢,不过为什么女神任由她的信徒被海妖欺骗也不庇佑他们,这一点谁来解释也说服不了我。对不对?只有大海是公平的,有时掀翻商人的船,有时又让海盗横冲直撞,生与死根本和祈祷没半点关系。”   九骨不置可否,对于神的话题,他一向都当做故事来听。   “老大,你这样说可是渎神啊,帕涅丝是把生命赐予众生的万物女神。”一个水手笑着说,“海神女会化成巨蛇把我们的船绞碎的。”   “狗屁,我来告诉你什么叫渎神。女神到底怎么把生命赐予众生,靠的是神力还是两腿间那点秘密,要我说,女神和婊子也没什么两样。”   水手们哄堂大笑,比琉卡的脸涨得通红,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大胆、粗俗又亵渎神灵的话语。不过出于对古都神殿和黑衣骑士的愤恨,这些粗鄙的脏话又好像没那么刺耳了。   之后的几天,或许是海神女听到了狼头船长这番污言秽语,海浪一阵高过一阵。停在港口看起来那么巨大的帆船,行驶于海中却犹如一小片枯叶。   比琉卡每天都在呕吐,什么都吃不下,灰檀木被与陆地上完全不同的颠簸吓坏了,不停嘶鸣、尖叫,九骨只好陪在它身旁不断安抚。   船长却毫不在意,不管风多大都若无其事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他从容的姿态让比琉卡安心了很多,或许这也是他故意出现在甲板上的原因,那些付了船费渡海的乘客全都乖乖服从命令,在船舱里等着风浪平息。   距离东洲港口还有两天航程的时候,海面终于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感觉不到一点起伏。   比琉卡趴在船舷上往下看海浪撞击船头,雪白的泡沫洗掉了他的呕吐物。他觉得好像是大海和他和解了似的。   出海前他十分忐忑,现在的心情已经像这片碧蓝的海面一样风平浪静。他和九骨即将到达一个新城邦,那里是他从未领略也未曾想过会去的异域。   不过,即使某个地方安全又舒适,他们也仅仅只能当个旅客。九骨必须履行与无名之主的誓约,而他则不愿和九骨分离。   “你以前坐过船吗?”   “坐过,但没这么久。”九骨说,“我去过沙沙洛岛,从恩塔边境的渔村出海,只要不到半天的时间。”   “沙沙洛岛上有什么?”   “贝壳,海滩上到处都是,各种美丽的贝壳,有的散发着珍珠的七彩光芒,有的白得像玉石,还有的放在耳边就能听到海的呼啸。”   在岛上那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可只要有耐心挑选,拿到不靠海的城市去卖,又能换一笔令人满意的旅费。   这十来天的航程不算很长,而且船上很安全,不会有追捕者到来,比琉卡却还是更想念平稳的陆地。下船的那一刻,他真想亲吻地面,巍然不动的平地让人有一种过于坚硬的感觉。   就像——   比琉卡因为太激动而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但片刻后,等他完全习惯了这片坚实、宽阔又稳定的陆地时,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那天九骨为挡下鞭打,转身将他拦在怀里的拥抱。   他忍不住去看身旁的人,九骨正轻轻抚摸灰檀木的背脊,让马儿尽快习惯不再摇晃的地面。   他渴望那种父兄般的拥抱吗?从小到大,只有安戈抱过他。她的身上有枯骨腐朽的味道,他越长大,她的气味越明显。   衰老和死亡的气息一直弥漫在那间小木屋里,甚至一直弥漫在小村的每个角落。   这让他感到哀伤。   九骨的身上没有令人哀愁的味道。相反,他像一座神秘森林,有着超凡的精力和生命本身散发出的勃勃生机。每一次,九骨为他纠正射箭的姿势,或是靠近他,在寒冷的夜晚为他盖上毯子,比琉卡都会觉得自己深爱对方。这种爱和爱安戈是一样的吗?他忍不住想,他愿意再闻一次老妪身上苍老的气味,愿她永远颤巍巍地活着,把自己像个孩童一样搂在怀中讲故事。可是对九骨,他想要拥有的却是和对方匹配的力量、平等相处的关系,而不是一个受保护的对象,一个小弟弟和孩子的角色。   九骨把剩余船费交给狼头,后者已经将他当做好朋友似的看待,承诺下次再搭他的船可以更便宜一点。   “你的弟弟呢?”狼头问,粗心的船长比平常人还要容易忽视比琉卡的存在。   “他先走了,小孩子到了新地方总是什么都感兴趣。”   “带他好好玩一玩,不过他也不小了。”船长说,“我老哥就喜欢把我当小孩看,有时候年轻人应该被当成大人,这样你才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虽然我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人,但这可是亲身体会的真知灼见啊。” 第30章 异域之旅   鹰角湾入海口的托尔迦港美丽富饶,丝毫没有罗夏港码头上那种死鱼的腥臭。   空气里弥漫着奇香,雪白城墙上爬着不知名的绿色藤蔓,海风吹过叶子哗哗作响。海鱼当然也是买卖的商品,不过都聚集在一个小小的鱼市上。比琉卡再次看到牡蛎已经不那么好奇了,但更多东西让他眼花缭乱。   商人们卖彩色的布料、首饰,颜色和形状都是他前所未见。   红宝石一样的酒竟然装在水晶瓶子里,还有人在卖能听懂人话的毒蛇。   九骨找到马市,打算为接下去的旅途买一匹马。   虽然他没有必须抵达的目的地,完全可以悠闲地周游大陆,可到了第三年,无名之主的幻之血渐渐衰弱失效,他和比琉卡将要面对的必定是更紧迫的追踪。   多一匹马会好些。   他想,买一匹容易驾驭的马,让比琉卡和它慢慢熟悉。   九骨看上马市中一个胖马商的马。   “喜欢哪个孩子?我会给你好价钱。”马商说,“我的马和别人不一样,都是些从小训练来当坐骑的好孩子,你要是想让它们犁地拉车就去别处找吧。”   他的马确实与众不同,各种颜色和鬃毛,眼神明亮健康,全都精神抖擞,丝毫没有被奴役过的瑟缩和丧气。灰檀木走过来,伸着脖子往其中一匹的鼻尖上蹭了蹭。   九骨把它拉回来,它又去找另一匹的麻烦。   “你喜欢哪匹?”九骨问比琉卡。   都是好马,怎么选都可以。既然如此,他决定让比琉卡来挑选自己喜欢的旅伴。   比琉卡望着那些马,胖马商等着他选中一匹,好卖力介绍它的优点。   “慢慢选。”九骨说,“马是你的双腿和翅膀,既可以赶路也能和你一起战斗。我们会在这里住几天,不用那么快做决定。”   他问马商:“你明天还在这里吗?”   “当然了,不过好马可不会每天等你。”   “我要这匹。”比琉卡指着其中一匹四肢修长、身体精瘦的黑色骏马说,“多少钱?”   “看来你很懂马啊,一下就选中了我最好的孩子。”   “多少?”   “这得至少两个金王。”   “是吗?我还以为这匹马又干又瘦,会比较便宜。”比琉卡问,“哪匹马最便宜?”   “都不便宜,我只卖好马。”胖马商目光狡黠,语气却很无奈地说,“喏,旁边这匹只要一个金王,腿受过点小伤。别担心,现在已经完全好了,跑起来虽然比它的兄弟姐妹慢一点,但还是比骑士大人们马快多了。怎么样,它也是很漂亮的孩子。”   确实。比琉卡摸了摸这匹毛色黑得有些泛青的马,喜欢它温和湿润的眼睛和亲昵的姿态。   “我们只能出八个银后。”比琉卡说,“它看起来不太能长途跋涉的样子。”   其实他对马匹懂得不多,但在独自逃亡的那段时间常常混迹于市场的摊贩之中,听了不少还价的技巧。有个好心的女人告诉他,摊贩们都会把价格抬高一倍以上,所以你出的钱要比对半更少一点。他全盘接受这个方法,认定那匹黑马只要不到一金王的价格,随后却不停和胖马商争论八个银币买下青马的事。   等双方都筋疲力尽的那一刻,比琉卡望着那匹一眼看中的黑马说:“我愿意花一个金王买它,再多也没有了。”   九骨始终没搭话,比琉卡说:“我们去别处看看,一个金币的马儿哪里买不到呢。”   胖马商看着他转身走进人群,一转眼就完全找不到了,只能叫住牵着灰檀木的九骨说:“一个金王,既不要别的等价货币也不要二十个银后的散钱。”   九骨付了钱,胖马商还送他一副粗劣的马鞍和缰绳。   “它有名字吗?”   “它叫萤火,你们可要好好待它啊。”马商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手指却不停把玩到手的金币。   九骨牵着黑马穿过市场,比琉卡在前面等他。   “买到了?”   “嗯,替我省下一笔不小的钱。”九骨把缰绳交给他,“这是萤火,以后由你来照顾。”   比琉卡伸手抚摸马颈,手指在茂密柔顺的马鬃间穿过,感到一丝舒适的凉意。   “萤火。”他对灰檀木说,“今后是你的伙伴了。”   灰檀木别过头去,似乎并不喜欢这个漂亮的新伙伴。   比琉卡非常喜欢萤火,萤火也不抗拒他的亲近。   这是他最开心的一天,当晚他们住进一个名叫“银鸟”的旅店。比琉卡在马厩里给两匹马喂食,灰檀木始终气呼呼,但还是乖乖接受了送到嘴边的燕麦。   直到深夜,旅店里都灯火通明,喧嚣不已。即使在房间里,九骨也能听到外面有人在高谈阔论,讲着从各地听来的谣传和小道消息。   “你们听说末日要来了吗?”   “好像是从赤里那里传来的。据说因为异教崛起,女神降罪世人,要是古都神殿不能在一千天里肃清异端分子,灾难就要临头。”   “我听说的是那帮贪婪的神殿祭司惹怒了神灵才招致灾祸,却把罪名推在克留斯信徒头上。还有人说,古都神殿想借末日谎言把持政权,和国王争夺这片大陆。”   越到夜深,酒客们谈论的话题越大胆,甚至还有把曾经只能在黑街暗巷中偷偷传道的异教教义拿来公开宣扬的。无论如何,这里距离中洲科雷利特千里之遥,往来行商信奉什么都有,大家早已习惯接受不同的言论和信仰。   再到深夜,酒馆里开始伴着吟游歌手的琴声唱歌跳舞,喧哗声一阵高过一阵,似乎没人要入睡休息。   比琉卡也睡不着,他兴奋又激动。来到异域他乡,所有灾难好像都变得格外遥远,不再如跗骨之疽时刻危及生死。   他想和九骨一起骑马在林间漫步、狩猎,在野外生火、过夜,一起走过不同的城镇和村落。然而,每当想到永远这个词的时候,一片黑色的阴云便不请自来地笼罩在他心头。   永远的旅途确实美好,却不是为他准备的。   之后的日子,他们沿鹰爪湾东岸前往鹰扬城,见识了与中洲截然不同的城市和奇观,九骨还在一个市场上的武器商那里买到十几支和黑羽箭重量相似的箭支。   比琉卡的箭术很有长进,似乎摸到其中的窍门。   他的手臂渐渐强壮,双腿也因为不断来回跑去寻找射出的箭而变得有力。   他觉得自己在长大,不是那种无所谓的成长,日复一日慢慢成年,而是从肌肉的酸痛和新添的伤口上切切实实听到了成长的声音。   但还不够。   有一天他和九骨在酒馆里落脚休息时,听到坐在窗口的吟游诗人在讲路因小王子神予日遭遇的变故。   “千真万确,消息不胫而走啊。主神祭司的脖子一下被杀手割断了,血喷洒在小王子身上。王都神圣的女神殿里何曾有过这样的血腥之事。圣殿血雨,也是末日将至的征兆。”   “国王的侍卫都是摆设吗?”   “听说凶手立刻被侍卫长斩断了手臂,毕竟是神殿嘛,士兵们都守在门外。那个杀手伪装成穿白袍的祭司才能出席典礼,其实是邪灵克留斯的信徒。”   “唱歌的,说说邪灵的故事。”   “邪灵的什么故事?我的故事里只有骑士和公主、英雄和美人。”   “就是上次你说的那个什么来着,有人在树林里遇到死神的故事。”酒馆里的人指点他,“这里有几个铜子,拿去换酒喝吧。”   比琉卡还是想听他继续讲王都神殿里的惨剧,因为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又和末日预言有关。他再度想起曾在深夜树林中遇到的老人和女孩,那一身与黑夜相融的长袍给他留下了无法抹灭的印象。不管哪一种宗教对他而言都是噩梦,但和神殿骑士的残暴追踪不同,不朽之神克留斯的信徒至少表现得和善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在东洲境地很少能看到恢弘的神殿和庙宇,但他总有一种和在赤里相似的感觉,仿佛有无数双非人的眼睛看着他。当然,这里也有万物女神的化身,她既是唯一神又是诸神,既可以单独掌管某件世事,又能包罗万有地掌握一切。比琉卡感到她的“神力”在这片异域土地上有所削弱,也许是因为贸易城市往来各地的人太多,被视为邪教的克留斯教在这里也根深叶茂,不限于躲在暗处偷偷传道。   吟游诗人看在钱的份上讲起了不朽之神的传说,这个故事记载在一部名叫“回鸣之书”的古籍里。比琉卡也从安戈那里听过一些,都是流传下来的片段,经过好几代民间传说的改编以及不识字的人口耳相传、胡编乱造,早就不复原意。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有个人坐到他和九骨对面的椅子上。   “你的刀很特别。”这个人说。 第31章 伏击   他是个容易让人亲近的人。   一望而知,成熟、温和、笑容亲切又自然,穿着一身虽有些陈旧但保养得很好的皮甲。   他应该是佣兵,一把同样保养得当的长剑悬在腰间,眼角上有道不起眼的小伤,伤疤并不令人害怕,反而平添几分沧桑。   “你们是来旅行的吗?还是做生意?”   比琉卡审视着他,觉得对方没有忽视自己的存在是一种身为佣兵时刻保持警惕的敏锐。   九骨回答:“是的,我们在旅行。”   “哦,哪里人?中洲?离这里可不近啊。”   比琉卡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和他们搭话,可对于四处捞钱又没什么忠诚之心的佣兵不可不防。他还记得几个月前在九骨身上留下鞭痕的家伙,这一生要还能有机会遇到,他要让对方尝尝一箭穿心的滋味。   “既然是旅人,从哪来就不重要了。”九骨委婉地说,“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这年头,旅途又不太平。”佣兵说,“我本来想问问你们要不要护卫,我经常给往来此地的行商和旅行者当保镖,现在看来你自己就能行。”   “这里有什么危险吗?”   “倒不是多危险,就是途径鹰扬城和贸易都市的人很富有,钱袋里多少会揣着几块金币什么的,与其遇上劫匪被洗劫一空,不如出点钱给我,我保证他们一路平安。”   “那你应该很容易找活。”   “本来是不错,但最近出了个见鬼的末日预言,沸沸扬扬闹了大半年,到处是打着先知名号招摇撞骗的家伙。结果谣言就成了土匪山贼们狂欢的理由,既然末日都要来了,以前不敢干的事不妨大胆一点。”佣兵说,“匪徒多了,保镖们当然也就多了对不对?所以最近好活都被别人抢了,有的人花点铜币就能雇到,我可不想把自己卖得那么便宜。”   “我们不需要保镖。”   “我知道了。”   佣兵的目光向比琉卡身旁的行李扫了一眼,里面裹着弓和箭。   “我叫提恩塞。”他说,“其实我还有个差事,替雇主送一封信,没准我们刚好能同路。”   “不一定。”九骨回答,对于主动找上门来的人,尤其是佣兵,他总会多加几分提防。尽管到目前为止追求赏金者们的手头应该还只有比琉卡的肖像和悬赏,但毕竟自己也和某一队神殿骑士打过照面,伤了好几个人,消息传得再慢也总有一天会人尽皆知。   九骨打定主意,无论这个佣兵说出往哪个方向送信,他都回绝并避免和他同行。然而佣兵的话题却戛然而止,丝毫不肯先透露自己的行程。   “旅途中的偶遇是一件好事。”提恩塞举起酒杯说,“祝我们好运吧。”   他自顾自地一饮而尽,然后就走开了。   比琉卡觉得他可能是个没什么恶意的酒客,但真要和他们一路同行却绝非好事。   以前他喜欢繁华的城镇市集,现在却越来越爱野外的清静,珍惜能和九骨独处的时间——周围没有人的喧闹,只有鸟语虫鸣和野兽奔跑的声音,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两个人似的,让他感到无比安宁和幸运。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动身离开这个位于鹰爪湾东岸的“鹰喙”小城。   比琉卡骑上萤火,双手握着缰绳,双脚踩着马镫。萤火和灰檀木不同,虽然据说灰檀木的年龄大一些,但性格却非常随意活泼。萤火是一匹安静又稳重的马,十分温顺听话,跑起来像河水一样流畅自然。   比琉卡更爱它了,双腿轻轻夹着马腹,萤火立刻跑起来,起初是缓慢平稳的小步跑,很快就迈开四蹄向前飞奔。比琉卡听到风在耳边的呼啸声,落叶和杂草在萤火蹄下碎裂倾倒,他第一次独自骑得这么快,兴奋之余对未来的旅途充满乐观和期盼。   没多久,他听到身后的马蹄声,九骨骑着灰檀木追上来。   灰檀木对这个新加入的伙伴产生了强烈的竞争心,即使当初在多龙被神殿骑士追赶时也没有跑得这么快。比琉卡稍稍勒了下缰绳,和九骨并肩而骑。   “你挑了一匹好马。”   “我喜欢它。”比琉卡伸手摸摸萤火的鬃毛。   “它也喜欢你。”   比琉卡抬起头望着他,微笑从心底洋溢上来。   “我们再跑快一点好吗?”   “你要问灰檀木。”   灰马不甘示弱地嘶鸣一声,抢先一步跑开了。   就在比琉卡准备追上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那是他无比熟悉的弓箭射出的破空声。比琉卡下意识地判断出箭来的方向,扯住缰绳把萤火拉得倒退了半步。   一支发亮的铁箭正中马蹄前的空地。   “九骨!”   他不由自主地提醒,看到灰檀木放慢步伐在原地转了一圈。   九骨跳下马背,让灰檀木往安全的地方跑开,右手已经拔出了腰间的刀。   山林间真的不太平。   不过到底是匪徒还是追踪者,眼下很难分辨。   那支插入草堆的箭虽然也是黑色,却并非神殿骑士们用的黑羽箭,看起来粗劣很多。   “趴下。”九骨对他说。   树林里的草很茂盛,骑在马上容易成为目标,一旦下马放低身子就什么都瞧不见了。半空中又有几支箭朝他们射来,结果都漫无目的地落在草丛中。   九骨握着刀往箭射来的方向摸去,树背后白光闪过,他举刀挡住,一声巨响,传来阵阵震颤。对面是个身穿黑衣的男子,目光带着几分狂热与兴奋,一下不成立刻再劈砍数次,像暴风骤雨似的交击声不断响起。九骨轻而易举找到破绽,一刀向他肩膀斩去,可打斗声给了远处的弓箭手指示,从不同方向射来的箭让九骨不得不放弃进攻退向树后。   没想到这一头也有人埋伏在深草中,九骨刚退开,伏击者朝他的后背突刺一剑。他躲开,又迎来箭雨。   这不是普通的强盗匪徒,也不是一时兴起的拦路抢劫。这些家伙计划周密,盘算过如何行动,否则不会配合得这么此呼彼应、严丝合缝。   九骨转向身后偷袭者,一刀挥去,从对方面颊上擦过,血浆和半只耳朵一起抛上半空,随之而来一声惨叫。   不出所料,更多伏击者冒出来,瞬间将他围在中间。   几个人一起乱剑劈砍,根本不像抢劫,完全就是要置他于死地。九骨紧握刀柄,朝最先砍到的那人脸上挥刀,等对方抵挡时又刀锋一转斩向他腿根。   刀口划过护具和皮肤,深及腿骨。“血泪之一”犹如厨师手中的骨刀般轻巧地斩断了对方继续站立的可能。伏击者无助地摔倒,但他的同伴因此得到一次绝佳的机会,长剑朝九骨的颈项划去。   “嗖”一声。   一道黑影从九骨颊边擦过,正中对手的左眼。因为距离不远,箭势又迅猛,一箭没入眼眶,箭身穿过了头颅。   九骨向箭射来的方向瞥去——比琉卡为自己找了个好位置,一棵两人高的树,树上枝繁叶茂易于藏身。   我们这边也有弓箭手。   九骨欣慰地想。   他突出重围,回身与追来的对手搏斗。   比琉卡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九骨战斗,血泪之一所到之处仿佛溅开血雾,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似的,让他看清了每一滴血的来源和去处,听清了血滴落在泥土、草叶和树干上的不同声音。   他再次拉开弓弦的手臂不停颤抖——有人想从侧面偷袭九骨,他立刻调转箭头瞄准。箭射出去的一瞬间,比琉卡就知道糟糕了,他瞄得偏了一些,放手的力度也不对。箭有可能射到敌人,也有可能射到九骨。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想提醒九骨,又发不出声音。   一瞬间,九骨侧了侧身,左手抓住飞射而来的箭矢,拿它当武器朝面前那个对手的脖颈扎去。他的身上已经被血染红,比琉卡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九骨应该没有受重伤,但免不了有几处小伤口。   对方有多少人,比琉卡不知道,树林里影影绰绰,随时可能有更多潜伏的杀手冒出来。他听到一声锐响,是对面的弓箭手发现了他的藏身处。比琉卡往树枝后躲闪,九骨又再次陷入人数多于他数倍的围攻。虽然对方的伤亡更多,但时间一久,九骨的伤也多起来。他的手臂被划了一剑,血流得令比琉卡心惊肉跳。可想起自己刚才差点射中九骨的一箭,比琉卡瞄准目标时又不那么自信了。   九骨抵挡之际,抬头朝他看了一眼。   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呢?   比琉卡忍不住想,是在责怪他优柔寡断,还是叫他快点动手。   他真想每一箭都像第一箭那么自信果断,可他明白那是幸运的一箭,不是每次都会成功。   这时,他听到另一声弓弦,飞箭从九骨身旁的杀手胸口穿出,鲜血染红了箭头。   佣兵提恩塞把弓挎在肩上,拔出腰边长剑,借着坐骑飞奔的势头冲进人群,一剑就将其中一人的头颅斩落在草丛中。 第32章 雇佣之人   死人躺在草地上。   一共四个,其中一个没了脑袋,另外两个因为受伤倒地而被提恩塞随手解决了小命。   剩下一个左眼中箭,脸上的表情扭曲而惊恐。九骨花了好些力气才把那支洞穿头颅的黑羽箭拔出来,龙石箭头毫发无伤,却击碎了坚硬的颅骨。   比琉卡从树上跳下来,走到九骨身旁接过箭,看到箭头上还残留着眼珠和脑浆的黏液,他用地上的树叶轻轻抹擦干净。   “好危险啊。”提恩塞也擦了擦自己的长剑,甩去上面的血沫,“我就说这里不太平,你们没受伤吧?”   九骨望着比琉卡,看到他脸上被树枝擦伤的血痕。   “我没事。”比琉卡说,他更担心九骨被划伤的手臂。然而九骨还是先替他擦掉血痕,确认他没有被流箭射伤。   “你们是兄弟对吧?”提恩塞说,“感情好、互相关心没错,不过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离开这里,万一他们找了人又回来怎么办?”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这个。”佣兵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死人全都穿着黑衣,他用剑挑开没脑袋的那个家伙的衣服,露出胸口上一个黑色树枝的刺青。   “这不是很明显吗?”提恩塞刺刺尸体的胸口说,“邪灵克留斯的教派在这里很活跃,不光有僧侣、巫师,也有很多能骑马射箭的刺客。”   “克留斯的教徒为什么杀我们?”   “那我就不知道。说不定你们身上有这些家伙感兴趣的东西,既然信奉了邪灵,人世间的法则和善举就和他们没有关系了。你杀了他们四个……”   “一个。”九骨纠正他,“还有三个是你杀的。”   “是吗?我杀了三个,我还挺能干的嘛!”提恩塞笑起来,“那我们更应该赶快走,要是他们中真有巫师,说不定会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把我干掉。”   他一边说一边又看看四具尸体,喃喃自语道:“你明明和人打得浑身是血,却没杀几个,不过逃走的那些家伙们伤得也够受的。”   “我不喜欢杀人。”   “看得出来,你不像佣兵和猎手,可是更不像旅客,旅行者身手哪有这么好。”   九骨擦去脸上的血,弯腰检查死者的尸体,查看他们胸前的刺青。   这时,不知从哪又射来一支箭,提恩塞警觉地一下拔出长剑。   “他们还在,快走。”   说着他回身跳上马背,拉紧缰绳。在佣兵的不断催促下,九骨叫回了跑进树林深处的马,和比琉卡一起离开这个危机四伏的林间战场。   “他们还会再来。”   中午时分,三人来到一条淙淙流淌的溪水边。   一路上,比琉卡始终没有开口的机会,直到停下休息才有时间去照看九骨的伤势。   伤口在左手外侧的小臂上,斜着一剑,幸而割得不深。不过虽然没到看见骨头的地步,但也不算不值一提的小伤。比琉卡忙着生火烧水,为他擦洗伤口,又翻箱倒柜寻找药粉调成外伤用的药膏。他决定到下个城镇绝不好奇地到处乱跑,先去买更好的外伤药。当然,这些药都用不上最好。他紧咬自己的腮部内侧,直到用绷带把九骨的手臂裹得严严实实才松口。   他尝到自己的血味,嘴里一阵阵疼痛。   等他抬起头,发现那个名叫提恩塞的佣兵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   比琉卡不喜欢他,不喜欢他不顾九骨反对自己跟上来。尽管从某方面来说他还算帮了些忙,但比琉卡并没有因此对他改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入为主产生的厌烦,比琉卡总觉得有这个家伙在附近,他听到九骨的声音总是伴随着一些杂音。有点像心跳,他意识到莫非是这个佣兵的心在强烈地跳动,他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比琉卡想把这件事告诉九骨,只是眼下没有独处的机会,他想提醒他小心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但又觉得自己的疑虑九骨一定也能觉察到。   “你刚才为什么没有再射箭?”九骨忽然问。   比琉卡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我担心会射到你。”   “可是你第一箭射得很准。”   “那是巧合。”比琉卡说,“巧合不会有第二次。”   那不是巧合。   九骨知道,那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一箭。   神射手的眼中既要囊括一切又要空无一物,只留箭头最终命中的目标。不管比琉卡有意还是无意,他都在那生死攸关的一箭上灌注了所有的专注和精力。   所以那绝不是什么巧合和幸运。   可他依然还是新手,需要更多技巧上的精进和意志上的磨炼。   九骨看到他擦伤的脸颊不知为什么又在流血,于是伸手将小小的血珠抹去。   “告诉我,为什么你敢射那一箭?”   “我不知道。”比琉卡想了一会儿,努力回忆当时的心情,却只能想起一阵擂鼓似的心惊肉跳。他以为那个挥舞长剑的人要砍掉九骨的脑袋,或是一剑将他的喉咙割开。总之,他觉得如果自己不射那一箭,九骨一定会永远离开他。   “所以你只有觉得我有危险、快死了的时候才有勇气放手射箭?”   “不是。”比琉卡也想找回那种在焦虑中有如神助似的极度冷静,仿佛有人托着他的手臂,握着他的手指在瞄准,另一个人的眼睛和耳朵在代替他观察、聆听。   弓弦响起,正中目标。   他希望那个看不见的人永远在身后指点他、帮助他,教他成长的诀窍和爱人的方式。   “既然不是,那下次不要犹豫,对准目标射箭就行。”九骨温和地说,“就算射偏了也没关系,我不会死,我会接住你的箭。”   是的,没错。   比琉卡恍然大悟,那个看不见的影子就是九骨留给他最好的老师——信任你重视、珍爱的人,相信自己为此付出的所有努力。   “我去打猎。”他放松下来向九骨微笑。   “小心一点。”   九骨放下衣袖,盖住受伤的手臂。   等到比琉卡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之后,他才转头去看坐在树下的佣兵。   “你的弟弟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我总觉得他很陌生。”   “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   “我还以为你会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我每次转开眼去看别的东西,再转回来看他就会觉得好像完全是个第一次见的陌生人。”   九骨当然明白这是为什么,这种奇怪的感受只有真正体会过的人才懂,就像他自己也很难描述那次误入无名之主的洞穴所目睹的幻象——即使知道肯定有什么不太对劲,却始终被无法解释的无力感包围。   “我虽然是个佣兵。”提恩塞从地上捡了根树枝拿在手里把玩,“但我也不常在某个地方逗留。虽然有的富商老爷出手阔绰,不过一直为同一个人办事会让对方对你越来越挑剔,既然上一次难办的事也办成了,那下一次也可以。因为讨厌得寸进尺的家伙,所以大多数时间我也算是在旅行。”   他把树枝折成一节一节,在手心里抛了抛就扔进草丛,然后又再捡一根。   “旅途中,我听说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头住在地底的巨兽,它是远古以前女神帕涅丝尚未降临时生于原初世界的三头巨兽之一。由于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一片虚无的黑暗,因此巨兽自然也没有名字,后来人们在传说故事中称它为无名之主。”   提恩塞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向九骨的刀上望去。   “那三头巨兽分别是有狼族、有蛇族和有鸟族的先祖,巨兽在黑暗的原初世界只有灵魂,女神带着圣光降临后才将生命和肉体赐予这些远古之魂。这也是为什么被女神赐予生命的生灵那么多,唯独只有那三个族群以人类之姿繁衍下来的缘故,并非有些故事中说的那样,女神把生命给了峡谷中的狼群,才诞生了有狼一族。”   九骨说:“你应该去当个歌手和诗人,你讲故事比他们好听多了。”   提恩塞笑起来:“我唱歌不行。”   他目光一转,又落在九骨的刀上。   “那三头巨兽的生命和肉体拥有女神不凡的神力,各有不同作用。有鸟一族的血滴之声犹如天籁,有蛇一族的血奇香醉人,至于有狼一族嘛,他们的血能教人看到不存在的东西。”佣兵停顿一下接着说,“虽然都是些陈年旧事,不知道多少人在里头添油加醋地胡说过,但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那你是想让我为这个故事出钱吗?”   “你好冷淡,明明对自己的弟弟很温柔,而且我刚才救了你一命呢。”   “我希望他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自行离开了。”九骨望着他马鞍边挂着的根本不像要远行的小包裹说,“不管那里面装的是哪个雇主发布的悬赏,也不管你想得到多少赏金,都和我们没关系。”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认为我是赏金猎手吗?”佣兵惊讶地问,“还是说你们真是逃犯?”   “随你怎么想都行,你现在必须离开,通向各个城镇的路随你选择。”   “然后你们就走其他的路?”提恩塞收起了微笑说,“我可以离开,不过给你一个忠告,无论巫术还是幻觉都掩盖不了真相。你经过的地方越多,遇到的危险也越大。”   他在九骨紧握“血泪之一”的注视下站起来,朝自己的马儿走去。   九骨认定他是追捕者,而且比那些只懂拿着比琉卡的画像盲目搜寻的神殿骑士更棘手。乌有者原本是找人的绝佳工具,却因为无名之主的血掩盖而失去作用。但这个看似偶然邂逅的佣兵却能一针见血地说出来龙去脉。他到底是什么人?   九骨很想问出这家伙的来历和目的,但眼下还有更大的考验在前方等待他和比琉卡。 第33章 黑夜之子   听说佣兵已经离开,比琉卡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想到要和这个陌生人同行,哪怕只是一段路也让他感到不自在。   “我抓到一只野山鸡。”   比琉卡向九骨展示自己花了一下午时间收获的战利品,东洲气候湿润、温暖,树林里草木茂盛,动物也不少。虽然打猎的成果比几个月前好很多,但比琉卡依然觉得自己是个拙劣生疏的猎手。有了满满一筒新箭,他的信心添了几分,失败的次数却反而有增无减。   九骨说:“先把它挂在马鞍上,我们再走一段,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过夜。”   “你不饿吗?”比琉卡问,“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伤口很疼?”   九骨没有回答,只是要求他做好赶路的准备。   自从他们一起旅行,比琉卡就从不反对九骨的任何决定。九骨不会出卖他,不会伤害他,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能让他们避开危险。   比琉卡听话地整装出发,九骨骑着灰檀木一路飞奔,直到黄昏才停下。这不像正常的赶路,可是比琉卡并未听到身后有追赶的马蹄声。   这里应该够安全了,虽然还是野外,但周围没有人声,夜晚降临后,除了风和虫鸣外什么都听不到。   比琉卡想找个空旷的地方生火,九骨却伸手阻止他。   “就这样睡吧,明天我们会到下一个城镇,到时再找旅店好好休息。”   他在担心什么?   比琉卡觉得九骨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手指冰冷如水,不像以前那么温暖了。于是比琉卡把那条珍爱的熊皮毯子给他,自己就靠着他身旁入睡。   临睡前他吃了点冷硬的麦饼,死掉的野山鸡还挂在马鞍旁,血早已干涸,等到明天早上恐怕还会发臭。他的心中浮动着不安,不管如何闭上眼睛停止思考也依然毫无睡意。   到了深夜,比琉卡听到身旁的九骨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尽管只是微弱又细小的声音,却让他大为震惊,因为九骨从不表露任何身上的伤痛,无论鞭痕还是剑伤都可以忍受。他惊慌地去握对方的手,发现原本冰凉的手掌忽然变得滚烫,像烧着的炭火一样。他生病了?   不会的,早上他们出发时还一切正常,和那些来历不明的林中刺客搏斗也丝毫不见异常。   比琉卡擦亮火石,找出行李中的小油灯点着。   九骨在发烧,是因为剑伤造成的吗?   比琉卡去看他手臂上的伤口,绷带很干燥,血早就止住了。不过他听说有时候受伤的人会一直高烧不退,伤口像放久的水果一样腐臭流脓,最后不得不把它整个割掉。可高烧会来得这么快吗?比琉卡不确定,他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只是先去河边找水给九骨降温。   等他匆匆忙忙赶回来时,看到有个人影蹲在九骨身旁。   “你干什么?”   比琉卡脱口而出质问对方,却立刻后悔了。他怎么这么愚蠢,这个人如果想干什么,难道听到他一句毫无威胁力的质问就会放弃离开吗?   他认出人影正是白天和他们同行的佣兵。   提恩塞转头看他,比琉卡伸手握住腰边用来宰杀猎物的匕首。   “他中毒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比琉卡心中翻滚着疑问,什么毒,哪来的毒?   然而理智告诉他,中毒和死亡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关联,这种顺理成章的联想让他的心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握住似的剧痛不已。想到九骨可能会死,会从他身边完全失去生命,变成尸体甚至腐败的枯骨,比琉卡简直无法控制从脚尖开始蔓延到全身的颤抖。   “你要不要跟我走?”佣兵问道。   比琉卡听出他的问话里并没有询问的意思,他在命令自己跟他走。所以是他干的。所以九骨才会趁自己不在时赶他走。难道那时九骨已经察觉到异样,估量自己没有余力和他搏斗了吗?   比琉卡忽然冷静下来,一瞬间又回到在树枝间瞄准对手射出那支幸运箭的一刻。   如果他无法让自己恢复冷静地去面对眼前的危机,九骨就会死,至于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他反而并不在乎。   “我不跟你走,你离他远一点。”   “他现在只是有一点点发烧,毒药不会立刻要人命。”佣兵告诉他,“也就是说,他还有可能得救,但不要动歪心思,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比琉卡心中燃起一丝宝贵的希望,但欣喜之情不能流露出来,他还得确认对方的话是不是真的。   “你想要的是我,一直都是我,你想要赏金。”比琉卡问,“既然如此,你……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用最快最有效的毒药,让他一受伤就死不是更好吗?”   “我有这么想过,但是如果他死得太早,你会逃走。一旦你逃出我的视线,又不在他身边,就算再次站在我面前恐怕我也很难认出你了。”提恩塞说,“我说的没错吧?我感觉到你身上有神秘的巫术,还有血的味道。”   “那些人都是你安排的。”   “不能说都是,要不然我也不能下手杀了他们啊。”佣兵说,“他们是自发聚集在一起的追猎者,在酒馆里商量计划的时候刚巧让我听到而已,我就给这些毫无头绪的蠢家伙提供了一些思路。”   “那你是什么人?”比琉卡控制自己的目光,尽量不去看昏迷不醒的九骨,现在他要用全副精力想办法对付眼前这个身份成谜的“赏金猎人”。   “我是佣兵提恩塞,我介绍过自己。”   佣兵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秘密,除非他从一开始,从有狼一族的村子就开始跟踪,知道他们在每一个地方逗留时遇到了什么,还偷听他们所有的对话。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有狼一族的传闻由来已久,醉心研究幻之血的大有人在,若谁知道其中的秘密又贪图赏金,是有可能制定一个周详计划来对付他们的。   比琉卡缓步往前走,边走边问:“要是我跟你走,你会对我做什么?”   “当然是换钱了,不过神殿的黑狗们应该并不想要你的命,悬赏上说要完好无缺的你才行。”   “你先救他,不然我不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看来我们陷入了僵局,怎么办才好呢?”提恩塞抓住九骨汗湿的头发,一把锋利的短刀抵在他的脖子上。比琉卡看到九骨皮肤下的血管若隐若现,离刀口那么近,仿佛轻轻一下摩擦就会被割破。   “很抱歉给你出这样的难题,你要我救他才肯过来,而我现在要求你马上过来,否则就杀了他。”   比琉卡紧抿嘴唇,这真是个无解的难题。他很清楚无论是否听从命令,提恩塞都不会救九骨,因此这并不是如何选择的问题。可要他眼看着九骨被割喉死在眼前,也是不可能的事。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听从佣兵的命令丢掉匕首,一直走到那盏小小的油灯面前。   提恩塞似乎想腾出一只手来抓他,比琉卡突然抬起脚,踢飞了油灯。   灯火在黑夜中划出一道发亮的弧线,掉进身后的草丛。   草叶上有露水,灯里的油也快用尽了,火光在草丛中微弱地燃烧着,比琉卡趁佣兵微微一愣之际抓住斜靠在树边的弓箭,转身投入了漆黑的树林。   “臭小子。”提恩塞拔出长剑,一脚踩在九骨的胸膛上,凝神环视四周。   他明白自己至少把事情搞砸了一半,比琉卡即使在白天躲进树林,转眼间在他眼中也会变得陌生而不确定。他对那种怪物的血印象深刻,在翻阅了无数典籍和古书后得出精确的结论——有狼一族的幻之血能把人和物隐藏起来,会迷惑双眼所见的一切,只要注意力稍稍分散,它就开始起作用。   他在哪呢?   提恩塞紧紧握着长剑。   “快出来。”他把剑尖移到九骨的眼睛上,“我先刺瞎他的眼睛,挖出他的眼珠。”   林间微风阵阵,却没有人声。   提恩塞提起剑,打算让那个臭小子看看他动真格的手段。忽然,一声锐响。   是射箭的声音,一支在漆黑夜空中飞射而来的箭。佣兵立刻挥剑挡开,箭头分明也是冲着他的眼睛来的。这准确、果断的一箭让他心跳不止,不敢再从黑暗中发出声音引人注意。   然而即使如此,第二支箭还是很快到来。   这一箭射在他被皮甲保护的心脏上,箭头突破皮革,像一条披着金属鳞片的蛇一样拼命钻进身体。提恩塞往后退了两步,惊慌地伸手握住箭身。   第三箭落在他手背上,把他的手和心脏钉在一起。   第四箭……是担心他死得不够彻底。   佣兵被连续不绝的几箭射得撞在身后的树干上,发出像是叹息似的声音。   比琉卡听到他身上的皮甲与树皮的摩擦声,接着扑通一声倒地就再无声息。   寂静的夜里只有九骨沉重的呼吸声,比琉卡不再犹豫,向佣兵倒下的方向跑去,弯腰夺过尸体手中的剑。   他挡在九骨身前,转身面对四周。   “谁先过来,我就杀谁。”   树林里有人,他听到他们的气息,尽管微弱而谨慎,但活人的动静瞒不过他的耳朵。   听了他的威胁,草地间响起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四个,五个?不,还要更多。   比琉卡握紧长剑。他不善战斗,九骨还来不及教他剑术和格斗技巧,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再杀一两个人。只要他不在乎生命和伤痛,完全有可能伤到对方,至少让他们不敢那么大胆地围拢来。   黑暗中亮起一点火光,有人点着了火把。   比琉卡看到的正是白天那些人,和全副武装的神殿骑士不同,他们的装备显得简陋朴素,但每个人脸上都有着相同的冷漠。   他们向他逼近,没有先来后到,仿佛排练过似的,以几乎一致的步伐前进。   比琉卡观察着其中哪一个有可能是突破口,这时,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他心跳骤停,又很快恢复了猛烈的跳动。   九骨支着他的肩膀站起来,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目光却是清醒的。   他稳稳地握着血泪之一,望着眼前的敌人说:“听到没有?谁先过来,我先杀谁。” 第34章 巷间   比琉卡只记得一片血雾,因为火光实在太昏暗,火把掉在草丛里烧了一会儿也熄灭了。   能听到的只有惨叫和刀剑碰撞发出的交鸣。   混战中,有滚烫的热血喷洒在他脸上。九骨叫他伏下,他听从命令,尽量远离,但他并不想置身事外。   比琉卡发现自己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九骨和其他人的声音,他握住长剑,对准一个靠近的敌人双腿砍,那人整个向他摔倒。比琉卡的匕首正对他的胸膛,刀尖直穿而过,一片血雨落满他全身。   死亡的恐惧扑面而来,尸体是温热的,死人的喉咙咯咯作响。   比琉卡浑身僵硬,不知道应该先把刀拔出来还是该推开尸体。后来他意识到这两个选择其实是一回事,于是干脆就坐起来把死人推向一旁。   周围的嘈杂声少了很多。比琉卡不知道那些人是被九骨杀了还是逃走了,树林中的血腥味浓重得连风都吹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恢复一片静谧,但这种充满死亡气息的安静令人恐惧。今晚没有月光,浓厚的阴云笼罩着夜空。比琉卡听到从草叶上滑落的血滴以及九骨近乎窒息似的喘气声。   ——他要摔倒了,我得接着他。   比琉卡僵硬的身体动起来,往喘息传来的方向扑去。   九骨倒下的一瞬间,被比琉卡的双手托住。   “我应该怎么做?”他压抑着心头的恐惧问。   九骨没有回答,又失去了意识。   该怎么做,这是留给比琉卡决定的事。   首先,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比琉卡擦去脸上的血污,跑去树下的行李中翻出干净衣服,替自己和九骨换上,然后又叫来灰檀木和萤火。他得去城镇找医师治疗九骨的伤和毒,这个决定不但关系到九骨的生死,也事关他自己的安危。   比琉卡把昏昏沉沉的九骨搬到灰檀木背上,他担心九骨会摔下来,就一起上马把他抱在怀里。   这样他会暖和一点吧。   比琉卡害怕怀里的人会在夜风中逐渐变冷,又用那张温暖的熊皮毯裹紧。   到底往哪个方向走,比琉卡丝毫没有头绪,可不止为什么,他的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那天夜晚一个黑衣老人说的话——每一个地方,只要有神殿就有我们。去阴影下找,把神痕树枝给克留斯神的信徒,他们都会愿意帮助你。   那些刺客胸前有树枝的刺青……   可是他们的身份是由佣兵提恩塞揭露的,比琉卡反而觉得那是谎言。   退一步说,如果使用毒剑的人果真是异教徒,他们也该有治疗的方法。   归根到底,这些人想要的都是他一个人。到时候,他可以……   比琉卡不愿去想后面的事,只是他的内心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让九骨活着。   “快跑,灰檀木,到有神殿的地方去。”   灰马跑起来,萤火紧跟着它,在夜色中犹如两道黑色的流星。   天还没有亮,他们抵达了城镇边缘。   比琉卡从逐渐平坦的道路上向远方眺望,依稀看到白色尖顶的神殿矗立城中。   虽然不高也不华美,但他确定那确实是女神的神殿。   这段时间,他和九骨一直避免靠近有神殿的城镇,即使受无名之主的血庇佑,乌有者依然可以立刻觉察到他的靠近,现在他却要主动去那个令他害怕恐惧的地方。好在一路上九骨的气息虽然微弱却并没有停止,这让比琉卡稍微安心了一点。   他还不知道这座城镇叫什么,但目前来说不重要。亟待考虑的是,他该如何在不引起神殿骑士注意的情况下入城,并且尽快找到医师或是藏身于阴暗角落中的异教徒。   快到城门,比琉卡下马牵着灰檀木和萤火步行。他尽力回忆那些旅客和行商的样子,把武器和弓箭小心包好压在行李下面,那根小小的铁铸树枝就藏在腰带中。粗糙的枝丫摩擦起来有点疼痛,同时也让他感到一丝希望。   早上开门放行,守卫盘问他马上的人怎么回事。   “我们在路上遇到劫匪。”比琉卡把想好的托词说出来,实际上他说得没错,那确实和劫匪没什么不同。   “受伤了?”   “是的,我的哥哥需要医师治疗。”比琉卡卷起九骨的衣袖,让守卫看他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守卫认不出他真正的长相,也不关心他们的遭遇,不耐烦地挥手放他过去。   穿过城楼,比琉卡的目光立刻被白色神殿吸引,那是无法忽视的景象,神像高于城主的住所,高于一切建筑。   这里也在万物女神的圣光笼罩下。他还以为有那么多异乡来客,带来各自不同信仰的神祇,众神之间应该更平等地共处才对。   比琉卡收拾起不安的心情,伸手握了一下九骨垂在马鞍边的手。   他的手越来越冷了。   比琉卡心想,我得快一点。   他本能地往人多的市场走,半路却发觉整个市集通透明亮,完全没有阴暗之处。   得去没有光的地方才行。他又折返,向黑街暗巷而去。   事实证明,无论多美丽的城镇也有脏污的陋巷,无论多少人丰衣足食也依旧少不了乞丐的身影。比琉卡经过一条幽暗的小巷时,一阵恶臭扑鼻而来。   他的鼻子不如耳朵那么灵敏,但这臭味实在难以令人回避,即使屏住呼吸也不管用。   比琉卡转头找臭味的来源,一个衣不蔽体的小乞丐坐在烂泥地里看着他。   乞丐手中拿着个破碗,不知道想要钱还是要吃的。   比琉卡心事重重,无心同情他,但还是摸出一枚铜币放在那个破碗里。   正当他想走出陋巷的时候,从神殿方向有一队人马推开人群往这里赶来。   乌有者听到了。   比琉卡扫视四周,得先把九骨藏起来,遭到神殿骑士的盘问可不像守卫那么好蒙混。趁那些家伙没赶到,他把九骨抱下马,靠在发臭的乞丐身旁。   小乞丐丝毫不介意他的奇怪举动,只是睁着一双睫毛上也全是灰尘的眼睛冷眼旁观。   比琉卡拿起他身旁全是泥泞的旧毯子裹在九骨身上,再用地上的污泥把他的脸和头发抹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随后他给乞丐一个银后,告诉他只要假装睡着什么都不说,等一会儿还会给他更多钱。小鬼心领神会,和衣蜷缩在九骨脚边。   比琉卡把灰檀木和萤火赶到路旁,拴在酒馆外的木栏上。   做完这些准备,他也不打算把自己藏起来,只是站在能看到九骨和乞丐的小巷角落里等待。   很快,那群身穿黑甲的熟悉身影来到了巷口。虽然每个城镇驻守的神殿骑士不同,但比琉卡只把他们当做同一群人。他看到乌有者也在其中,被骑士们围绕着。   他们究竟将他视作无法战斗的同伴来保护还是只把他当做脆弱的工具使用,比琉卡根本无从判断。他只觉得人变成那样一无所有的模样既可怜又可怕,乌有者仿佛就是一面恐怖的镜子,照出了一旦自己落入神殿之手的下场。   他拼命控制住想转身逃走的念头,面对这些浑身漆黑的家伙,不管多少次都无法坦然从容。   神殿骑士经过小巷,像猎犬失去目标似的徘徊了一阵。   乌有者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巷口。   比琉卡也不敢动一根手指,任由自己的目光向乌有者站着的地方望去。   他直视那张空白面具,而面具也同样在看他。   乌有者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舌头,只有耳朵能够聆听。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屏息,乌有者似乎想走进小巷,但下一刻却又不知被什么吸引着转开了那张戴着惨白面具的脸。   他到底发现了还是没有?   比琉卡的心犹如擂鼓似的跳动,要是乌有者真有传说中那么擅于聆听,不可能听不到他如此剧烈又不正常的心跳。比琉卡努力平复紧张的情绪,也许是这个乌有者大意了,也许只是幸运地有其他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无论如何下一次自己要更冷静才行。   神殿骑士在大街小巷一阵搜索,最后又回到巷口。   领头的骑士弯腰询问乌有者,后者只是摇了摇头。   比琉卡看得出骑士们对他的态度虽然表现得十分恭敬,但目光中或多或少带着无奈与不屑。恐怕这些出自神圣之地的女神守护者也对这样的任务感到厌烦吧,面对一个无法用语言沟通,只会伸手指着某个方向的残废,任谁也不觉得自己身负重任,只会日渐厌倦这种疲于奔命的徒劳之举。   这样就好。   比琉卡心想,要是他们每一个都恪守自己的职责,一心一意要为古都神殿找到能够聆听遗言与神谕的人,那他和九骨的旅途就更艰难了。   等神殿骑士们带着乌有者返回神殿,比琉卡悄悄来到小巷中的九骨身旁。   在那一团肮脏的毯子里,九骨和饿死于街头的乞丐没什么两样。比琉卡伸出的手有那么一瞬间胆怯,担心会摸到一具没有心跳脉搏的尸体。   “他还活着。”小乞丐的脑袋埋在九骨怀里听他的心跳声,“不过离死不远了。” 第35章 伐木者   “你胡说。”   “我听过很多人的心跳哦。”小乞丐说,“以前和我在一起的家伙,有几个就是这么死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给他喝水全漏出来,心脏也很快就不跳啦。”   比琉卡痛恨他的话,因为这些话很可能是真的,并且即将在眼前变成现实。   他走到九骨身旁,打算把他从这个“小死神”的手里抢回来,谁知乞丐却抱着九骨不放。   “你想救他对不对?你刚才说过只要我不出声就给我更多钱。”   “把他还给我就给你钱。”   “这是两码事,你先给我不出声的钱,否则我就大声喊,把那些黑衣服的家伙叫回来。”   比琉卡无法与他在这里争执,神殿骑士和乌有者还没走远,一声尖叫足够引人注意。他只好再给乞丐几枚银币以换取信任和妥协。   小乞丐拿到钱后终于松开双手,比琉卡立刻把昏迷不醒的九骨搂在怀里。   “我们来做下一个交易吧。”小鬼说,“你到底想不想救他?”   “你能救他吗?”   “我不能,不过有人可以。”   “我不相信你。”   “那你总相信这个吧?”小乞丐把银币塞进自己的破口袋,确定不会掉出来后,用那只脏得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手拿了个黑色的东西给比琉卡看。   一截黑铁树枝。   比琉卡吃了一惊,伸手去摸腰带,树枝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这个小鬼手里。   “你偷东西。”   “对,就是你刚才过来抱他的时候我偷的。”小乞丐丝毫不回避自己的罪行,甚至有几分得意地说,“你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对吧?我原本想看看你是不是还藏着什么金币,结果只偷到这个。”   “还给我。”   “你总这么没用地让别人把东西还你吗?要是我不还呢?”   比琉卡不知道怎么办,虽然他也曾流落街头,当过几天小偷,但被人发现时都乖乖地还回去。大概他不是天生有这份耍无赖的才能,也没有对付无赖的计谋。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小乞丐问。   比琉卡看着他脏脸上那一对发亮的眼睛,发现他裹在身上的破衣也是黑色。不过到底原本就是黑色还是因为污泥而染黑的,实在让人难以分辨。   难道他就是克留斯的信徒吗?   比琉卡说:“有人给了我这根树枝,如果你认识他,知道他是谁,就带我去见他。”   “我刚才说过要带你去的,但你不相信。”   “我相信。”   “你的心思变得还真快啊,背上他跟我来。”   如果这是个陷阱……比琉卡心想,就算是陷阱,他们想要的也不是九骨。克留斯是邪灵,不过信徒们不这么认为。两个宗教之间必然有着无法共存的冲突,他们想要的无非也是能够影响末日预言的聆听者。   既然如此,比琉卡愿意冒险,只要他们治好九骨,无论要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他看了一眼拴在旅店门外的马,小乞丐说:“它们在这里很安全,有人会帮你看着行李。”   “不会也是些扒手吧。”   “扒手、乞丐,都只是表面。”他看起来年纪尚小,说话的语气却异乎寻常地成熟,“你很快会知道,表面九分假,只有一分真,但那唯一的一分只能靠自己去寻求真相。”   比琉卡背起九骨,原本担心如何避人耳目,但小乞丐带他走了一条无人空巷,沿途除了阴暗潮湿的窄路就只有躲在角落里的流浪汉看着他们。   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这些眼睛,阳光之下必有阴暗,阴影之中也光明。   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一阵,比琉卡发现他们竟然是在往女神神殿的方向走。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小乞丐转头看他一眼,催促道:“快走啊,停在这里那些黑衣服的家伙又会跑出来找你。”   比琉卡不想说自己对神殿心存畏惧,或者应该说厌恶更恰当一些。象征圣洁、无私的女神,高高在上的雕像给他的压迫感远远多于具体到神殿骑士中的某一个人。现在要他自己走到雕像的影子之下,如何能让人泰然自若。   “到这来。”   小乞丐在神殿前的陋巷招呼他。那是一条路吗?比琉卡不确定,从外面看,那只是一间破旧的屋子,门外坐着个瘸腿老人。等他走近时发现,这个老人只有一只独眼,又白又大的眼珠正盯着他。   比琉卡望着门内一片幽深的漆黑,即使在白天,阳光也丝毫无法照进屋子。   “进去之后我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小乞丐说,“不要怕,记住黑暗只会保护你,不会伤害你分毫,虽然有时它也会吓唬你,但不要退缩。”   比琉卡一直对黑暗心存忌惮,夜晚的树林有月光和风声虫鸣带走了些许恐惧,而耳朵无法捕捉声音,眼睛不能看清四周对他来说几乎是难以克服的障碍。   走啊。   他在心里说服自己。九骨冰冷的面颊靠在他的颈边,呼吸那么微弱,仿佛随时会中断。黑暗能把你怎么样呢?即使一踏进去就死,那也是和背上这个明明素不相识却愿意照顾你、教导你、保护你的人同生共死啊。   想到这里,比琉卡的心仿佛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捧起,让他因为恐惧而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他背着九骨走进那道隔绝阳光的小门。   黑暗包围了他,像冰冷的淤泥一样将他完全淹没。一瞬间,他也产生了近似于陷入沼泽般的惊恐和无助。   ——你是生在黑暗中的孩子,你要习惯黑暗,爱它,敬畏它,享受它带来的一切。   是谁在说话?   比琉卡看不见眼前的路,不知道是否应该大胆地踏出一步。   前面可能是陷阱,可能潜伏着致命的杀手,现在回头已经晚了,唯一的门已在背后关上。迟疑片刻后,比琉卡鼓起勇气往更深处走去。   黑暗比想象的宽广,没想到那么小的一扇门中竟会有如此广阔的空间,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似乎都很难碰到墙和边界。   我到底在哪里?   比琉卡忍不住问自己,是否他正在做梦,或者早在昨晚那场林间死斗中已经殒命,眼下不过是灵魂抛弃了肉体正在踏入通向亡者之国的道路。   可是九骨的心脏还在跳动,呼吸虽然微弱却依旧顽强地持续着。   比琉卡继续往前走,渐渐的,他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无论多用力地踩踏地面,得到的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在这片无尽的死寂中,忽然有个声音传入耳中。   比琉卡凝神倾听,咔,咔,咔,是铁器敲击木头的声音。   他试着找出声音的来源,越往前走黑暗越稀薄。   他发现自己走在一片虚空之上,脚下影影绰绰出现很多人影,像祭典日那天的广场,但影子不是虔诚的人群。再往前走一点,他看到了神像,数不清的神像在空洞的地下静默而立,仰起头凝视着他。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像的姿态,似乎每一个都痛苦而烦恼,伸展着双手想从深渊中逃离。   比琉卡转开视线,告诉自己都是幻象,就像无名之主的血带来的幻觉一样,一切怪异的现象都是不存在的。他再往前走,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气味,像木头燃烧的味道,带着几分香甜。他觉得这个气味有点熟悉,和他闻过的每一种味道都很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   气味犹如丝带绕过身体,那种敲击声陡然间变得近在咫尺。   比琉卡看到,就在刚才根本没有任何东西的黑暗中出现了一棵树。   这棵树没有枝叶,干枯憔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矗立在黑暗中。一个穿着皮毛短衣的人站在树下,正握着斧子一下一下地砍着树干。   他背对着比琉卡,看不清长相,只有一头漆黑卷曲的短发随着砍伐的动作有规律地晃动。   比琉卡走到他身后,那实在是一种深沉的恐怖,因为他早就意识到其中的诡异,一不留神就会被幻象吞噬。他的生命不重要,但他不能草率地决定九骨的生死。   “你是谁?”比琉卡问。   那人头也不回,仍旧按部就班地砍着那棵不堪一击的枯树。可奇怪的是,明明每一斧子都那么用力,枯树却始终岿然不动。   “我是砍树的人。”   “为什么砍树?”   “因为树枯死了,枯死的树不该再静立于世间。”砍树的人问,“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的……最重要的人受伤了,我想救他。”   “怎么救?”   “有人告诉我可以。”   “什么人?”   比琉卡想说是带他来这里的小乞丐,但周围却根本没有那个小鬼的影子。他把他骗进这片古怪的黑暗,得来的却只有一个绝望的答案。   比琉卡看着枯树和伐木者的背影。   这是另一种信仰。   他对自己说,是不同于高高在上的女神教派的另一种宗教,看起来既邪恶又恐怖,但惟有这样的神才会与死亡并存。女神带来的是生命和肉体,克留斯神掌管着死亡和灵魂。   “你们的神可以救他。”   “你知道我们的神是谁?”   “是不朽之神克留斯,他掌管死亡和湮灭,收取亡者的灵魂。”比琉卡说,“救活他,无论要我付出什么都可以。”   砍树的人停下来,反问道:“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比琉卡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冲口而出的回答是他对唤醒另一个生命的极度渴望,像失控的推车一样直冲下陡峭山坡。   砍树的人笑起来:“我为克留斯神收取生命,砍掉枯木才会长出新树,拿走生命才能阻止死亡。”   他说:“过来,跪在树下。” 第36章 静地   黑暗只会保护你,不会伤害你分毫,虽然有时候它也会吓唬你,但不要退缩。   比琉卡放下九骨,却不愿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当他站到伐木者面前时,吃惊地发现那头黑发下覆盖着的是一张白骨森森的脸孔。没有眼珠,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和乌有者不同的是,这是一具真正的骷髅,绝非活人该有的样貌。   比琉卡跪在树下,树的阴影笼罩着他。   这里明明是一片漆黑,根本没有光的存在,为什么树依然有影子?   “那不是影子。”砍树的人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那就是克留斯神本身。”   比琉卡低头去看,树影的枝丫忽然像蛇一样扭动起来,向九骨躺着的地方游去,比琉卡吃了一惊,正要起身驱赶,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下一刻,他的后颈一阵剧痛,一股热流涌了出来。   倒下的瞬间,他的双眼中映出的是九骨被黑影淹没吞噬的景象。   他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到底是害死了九骨还是在救他。   无尽的黑暗。   光有时尽,黑暗却至永恒。   他从没有好奇过死后的世界,毕竟他才只有十几岁,虽然算不上是不懂事的孩子,但离死亡很遥远。陷入黑暗的那一刻,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   令他深感意外的是,死竟然不是寂静,不是一切都消失的虚无。   死亡有形有声,像漆黑尖锐的冰刺,发出枭号般的尖叫蜂拥而来。他浑身冰冻剧痛,忍不住哀嚎呻吟、痛苦挣扎。他听到无数回响,在死地之间来回冲撞,犹如搏斗时的刀剑交击和嘶吼。渐渐地,声音统一起来,变成整齐划一的呼喊。   ——听,快听。   声音撕扯着他,把他拖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快听。   几万个声音催促他。   你们是谁?   我们是消息,是遗言,是警告。   你们要我听什么?   声音们没有回答,只是齐声尖叫,化成荆棘和蛇影将他牢牢捆缚在洞底。   比琉卡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夜风穿堂而过,把窗帘吹得不停飘动,窗外仍是一片寂静的黑夜。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自己还活着,没有被斧子砍掉脑袋,也没有被声音化成的枷锁绞死在深渊谷底。   一场噩梦。   那他现在在哪里?   比琉卡猛地坐起来,头部一阵针刺似的剧痛。他很快又倒下,发现手腕和脚踝都被捆绑着。视线模模糊糊之间,他看到对面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他最关心的人。   九骨浑身赤裸,毫无遮盖的身体上,一些黑色虫子不停蠕动,仿佛正在享用一顿美餐。   比琉卡不顾疼痛再次起身,想替他赶走虫子,但是刚往前挪了几步又被捆绑的绳子拖回去。原来他也被拴在墙角。   他希望九骨还活着,希望那些虫子不是在啃噬死尸。   “九骨!”   比琉卡一边试着呼唤他,一边用力挣扎,直到双手流血也不肯停下。   “你在干什么啊?”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人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忽然又近在身旁。比琉卡意识到刚才自己陷入一种忘我的疯狂状态,全靠这一句问话才又跌回现实。   “他……他怎么了?”比琉卡问,声音在喉咙里翻滚,说不出的苦涩。   “他在睡觉。”说话的人咔嚓一声咬了口苹果,“你先醒,这也很正常,你没有被下毒。”   比琉卡抬头看他,从那张草草洗过的脸上辨认出是替他带路的小乞丐。   原来他是个女孩,只是头发比男孩还短。   黑色的眼睛和头发,让比琉卡想起噩梦中的伐木者,那真是个梦吗?可为什么醒来后依然记忆犹新,和以往所有模糊的梦境都不一样。   “放开我,他到底怎么了?”   女孩嚼着苹果问他:“你到底要我先放开你还是先告诉你他怎么了。”   “先告诉我。”   “我说过他在睡觉啊。”   “那些虫……”   “在吸他的血。”女孩说,“刚开始血是黑色,现在已经变红了。罗德艾让他吃过药,他不会死的。”   比琉卡放下心,顿时感到浑身上下都在发疼。   “为什么绑着我们?”他尽可能语气缓和地问。   “因为你像疯了一样到处乱扑,又踢又咬,后来只能把你打晕才带来这里。”   比琉卡想到梦中的一切,想到自己在深渊中的挣扎和喊叫,那种分不清梦与真实的幻觉又出现了。他立刻停止回忆,迫使自己留在当下的现实中。   “请你放开我,我不会再失去理智了。”   “不是我把你绑起来,我也不会帮你解绳子。”女孩说,“等罗德艾来了让他决定。”   比琉卡望着九骨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不知道喔。”女孩走到角落,跳上一个木箱坐在上面继续嚼苹果。   这里不是旅店客房,只是个凌乱的仓库,弥漫着尘埃的味道。   “我们在哪?”   “我是来看着你,不是来回答问题。”   “是你把我带进那个屋子,你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又没进去,怎么会知道你在里面遇到什么呢?”女孩悠闲地晃着腿,又变回了那个盘踞在城市角落的小乞丐。   她微笑着说:“要不还是你先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吧。”   比琉卡不愿回忆,尤其是想到九骨被枯树的影子吞噬的那一幕。他不由自主地去看昏睡中的人,如果能挣脱手腕脚踝的捆绑,他会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搂住他,但现在却只有强忍担忧,耐心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比琉卡听到另一个人进来的脚步声。他坐在地上,一回头,差点撞上那人的膝盖。   比琉卡抬头望去,见来人穿着件黑色单衣,一头和那女孩同样的黑发,眼珠却是灰色的。他远比比琉卡想的年轻,举止温和、步伐从容,和“狂热的异端分子”、“邪灵信徒”这种称呼也毫无瓜葛。   “希露,为什么不把他解开?”   女孩嘻嘻笑了,把苹果核扔到窗外。   “他很乖啊,明明急得像着了火似的,我让他等你来,他就乖乖坐着等。”   “不要欺负不能动的人。”   “他能动我也不怕。”   这个人就是女孩口中提到的罗德艾,比琉卡迫不及待地问:“九骨好了吗?”   罗德艾解开绳索,看了一眼他手腕上血淋淋的伤痕反问:“要是我说没有,你还打算做什么?”   比琉卡不等他回答就想去九骨身旁,完全忘了还有脚上的绳子,结果扑通一下摔了一跤。   坐在木箱上的女孩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   比琉卡回身去解绳子,女孩问:“他又不是你真的哥哥,你为什么这么慌张?反正一生那么长,好朋友总不会缺啊。”   比琉卡摆脱绳索跑到床边,九骨满身的吸血肉虫让他不知所措。   “虫子已经死了,你要是不怕可以把它们拿走。”罗德艾转头对女孩说,“去把他的衣服拿来。”   “好吧。”她听话地去了。   比琉卡捉住一只血虫,发现它已吸饱了毒血,鼓胀得像块硬石,扔在地上发出石头一样的响声。于是他一个接一个拿走死虫,最后九骨身上只留着些剑伤擦痕,却没有虫子吸血后的伤口。   希露很快拿来九骨的衣服,上面的血和泥污已经洗干净。她把衣服交给比琉卡后,罗德艾就对她说:“去玩吧,不用很快回来。”   现在是深夜,不知道一个女孩在这样寂静的城镇中有什么可玩,但是希露欣然离开了。   比琉卡为九骨穿好了衣服。九骨的身体是冰冷的,但只要碰到皮肤就能感受到他平稳如常的呼吸和脉搏。比琉卡终于安下心来,明白这种冰冷只是暂时的,他会逐渐好转恢复如初。   罗德艾始终一言不发地等待。   “谢谢你。”比琉卡轻声说。   “不必谢我。”罗德艾回答。   比琉卡以为接着他会像那些虔诚的信徒一样要求他感谢自己信奉的神,然而这个陌生的黑衣教徒却只是说:“你应该感谢自己。”   我自己。   比琉卡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正确的事,虽然他曾经反复思索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挽回九骨的生命,但细细回忆整个过程简直可说充满了慌乱、盲目和赌徒一样的孤注一掷。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换作九骨,他一定会更果断、更从容地面对困境,做出正确决定。   “说说你醒来之前的事吧。”   罗德艾也在希露待过的箱子上坐下,他个子很高,希露坐时还能晃动双脚,他却像坐在矮凳上似的。   “我醒来之前……”   比琉卡在罗德艾看不到的另一侧,轻轻握住九骨冰冷的手指。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宁,他说:“我做了一个梦。” 第37章 神的另一半   这个梦里有什么?   有神。不,准确地说,是神像。   还有呢?   有深渊、影子,还有树。   比琉卡说:“有一个砍树的人,他是……”   “是谁?”罗德艾追问。   “他是个死去的人,是一具骷髅。”   “死人不会砍树,骷髅也不会。”   但他真的看到,死人不但在砍树,还对他说话,用那张空无一物的嘴发出了声音,用黑洞似的眼睛凝视他的一举一动。比琉卡想起黑暗中如同丝带一样围绕着他的气味,会不会是那种怪异的香气造成的幻觉。九骨也说过在古罗利丹与罗南相交的灰石谷地中生长着血毒草,血红的根茎制成熏香能让人神游天外,也许他在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已经被熏香迷惑了。   “不过——”   就在比琉卡陷入怀疑的时候,罗德艾接着说:“砍树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他问:“你是女神帕涅丝的信徒吗?”   比琉卡回答:“不是。”   “因为神殿骑士追捕你,所以你抛弃了曾经信奉过的女神?”   “不,对我来说,女神只是传说故事,是神话。如果她是真的,为什么放任那些人像打猎一样追赶我们。匪徒在屠杀村里无辜的人时,公正慈爱的女神又在哪?还有,到底什么样的神会容忍把健康的孩子变成怪物,只为能更清楚地听她说话。她一直在故事里好了,故事里只有爱与希望,没有伤害和灾难。”   “看来你多少有些恨她,那么如果有另一个神,和她截然相反,即使在故事里也只会被描写成破坏与灾厄的邪灵,你会不会因为憎恶万物女神转而信奉他呢?”   “我不再信任何神灵。”比琉卡毫不犹豫地说,他的眼里自此而终只有身旁生死与共的同伴。   其实他不该这么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心思,毕竟他和九骨仍然在异教信徒的地盘上,甚至可说对方掌握着他们的生死。然而比琉卡还是不顾一切地说出来,神什么都没有做,无论虔诚还是亵渎,无论善良与邪恶,神始终冷漠地俯视众生。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付出自己毕生的诚心去侍奉,所谓的神也不过是权力的道具罢了。   “你说故事,那我们就来说说故事吧。”罗德艾没有因为他的强烈反对而心生不快。比琉卡不明白,如果他是女神祭司们口中的异端分子、邪恶的教徒,那他的个性未免太温柔。要么他就是个善于伪装的骗子,否则怎能如此和善可亲。   “什么故事?”   “万物起源的故事。”   “我听过这个故事,女神把生命给予了她所见到的每一种生灵。”   “这是你听到的,也是大多数人听到的故事。”罗德艾说,“我的故事不一样,难道你不好奇在万物初生时,另一位神在做什么?”   “恐怖歌谣里说他是死神,四处吞噬生命。”   “你相信吗?”   “我信不信无所谓,故事只是故事,并不是真的。”   “我们的先祖是雷雅特人,追溯起来和幽地人同源。但雷雅特人已经灭绝,幽地人却在北方极地建起神域,数千年间将女神的教义传播至全境的每一个角落。”   比琉卡以为他会流露出愤懑之情,可罗德艾却只是置身事外地娓娓道来。   “雷雅特人还存在的时代是有魔法的,他们建造城邦、驯服野兽与魔物,创造了无数奇迹。直到有一天灾难降临。那时,雷雅特人与幽地人遍布整个大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任由采摘、猎取,中洲气候宜人,最适合居住,东洲繁花似锦,盛产甜美的果实。有一段时间,雷雅特人还试图造船出海,去人们从未抵达过的世界尽头探索一番。他们仰望星辰,观察落星,远眺大海,凝视落日,对世间的一切都饱含着强烈的好奇心。”罗德艾说,“然而灾难还是突然而至,没有任何征兆。黑影从天而降,遮盖了大部分天空,从漆黑的阴影中降下滚烫的火焰和雷电。烈火烧毁了森林,闪电劈碎了山石。无数人被火海淹没,被裂开的大地吞噬,最终,幸存者仅剩百余人。”   比琉卡不知不觉被他的故事吸引,这个故事里暂时没有神,没有万物女神帕涅丝,也没有邪灵克留斯,但远古先贤的遭遇依然牵动人心。   “后来呢?”   “残存的雷雅特人和幽地人,还有一小部分古罗利丹人、角尔人一起退居到北方,就是现在古都神殿所在之处。那里有终年不化的积雪,火海烧不到雪原,雷击也劈不开高山。人们就暂时在极寒的北方定居。”罗德艾说,“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先辈,是古代伟大的先民和贤者。”   “他们做了什么?那时候还没有神殿,也没有神。”   “没有。”罗德艾说,“因为所有故事都不会告诉你,神是人创造的。”   确实如此,比琉卡心想,所有美好的谎言都来自人们绝望时的期盼。人创造了神,神又在人的祈祷中渐渐丰满,可谎言终究是谎言,即使制造谎言的人是远古时代的贤者也无法改变事实。   “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你总有机会知道。总之,目睹那场末日浩劫的幸存者明白灾难来自何处,真正的敌人是谁。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们决定把这个秘密流传下去,即使千百年后,他们的后代早已忘记灾难的来由也能通过遗言重新回想起来。”   比琉卡警惕地望着他,聆听遗言神谕正是眼下古都神殿的骑士紧追不舍、不惜一切逼迫他去做的事。罗德艾对他说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真像他所说,他的先祖与幽地人同源,即使信仰不同,也难免存有殊途同归的企图。   “别紧张,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罗德艾安慰他,“就算先贤的遗言是真的,末日预言也是真的,我们对这场即将降临的灾难也不会像神殿那么在意。”   比琉卡怀疑地问:“你们不怕死吗?”   罗德艾忽然笑了,似乎这是个很好笑的问题。   “我怕。”他回答,“可以说没有人不怕这位在彼岸等待你的死神,如果死带给你的只有泥土、腐烂和枯萎,那确实令人畏惧。”   “死亡不是这样吗?”   “一部分是,还有一部分是循环和轮回。”   比琉卡失望地问:“你是说人会死,然后重生?”   这是个俗套的故事,可惜谁也没有真的遇见自称去了死亡之地又返回人间的人。   “不是重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甚至有可能你根本不觉得自己还存在。”   “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察觉是否存在,那和腐烂的尸体有什么分别。”   “因为女神的祭司告诉你,生命流向彼岸,那里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与你现在所在的世界并无不同。”罗德艾问,“祭司们认为女神和克留斯神是彼此对立的两方,可实际上神在被人们创造出来之时,完完全全就是一体。即使后来被分开了,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们是兄妹、是姐弟、是父女、是母子,也是亲密的夫妇,是男人与女人之间存在的一切关系。他们紧紧相连、密不可分,只是被世人误以为背道而驰。所以真正不朽之神的信徒并不会排斥女神教,我们寻求的反而是能让一切回归神创之初,去了解远古先贤们的初衷。”   比琉卡沉默片刻,他感到九骨冰冷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里渐渐温暖。   “梦里,我听到很多声音在说话,叫我快听。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   罗德艾摇了摇头说:“克留斯神的信徒或许会在黑暗中感受到他的神力,但不会听到任何声音,也不会见到伐木者。”   “难道那不是梦吗?”   “即使是梦,千百年来和你有过同样梦境的也仅有一人。这个人名叫奥洛维斯,是上古魔法时代结束前最后一位贤者。他在回鸣之书中记载了很多关于克留斯神的故事,遗憾的是,这本古籍如今只剩下残缺的部分,很多故事仅仅流传在吟游世人胡编乱造的曲子里。”   “你是说,这个叫奥洛维斯的人也能听到神的声音。”   “你在今天之前没有听过奥洛维斯这个名字,但你却能重复他的经历。”罗德艾说,“毫无疑问,这就是古都神殿一直追捕你的原因,无论古书记载的内容是否真实,在女神的信徒们看来,你是唯一有可能听到神谕和遗言的人。至于伐木者……他是传说中第一个来到与女神帕涅丝分开后落到神痕森林中的人。克留斯把所有生命都留给了女神,自己只带走伤痕和死亡,因此他在森林中寻找能够填补自己的生灵。死气在林中慢慢扩大,砍树的人为了寻找没有腐烂的树木闯入禁地,与克留斯神相遇了。”   他献出自己的生命,成了死神的使者。   回想起梦中那个骷髅一样的伐木者,比琉卡不禁打了个冷颤。   美丽女神的祭司们身穿神圣白袍,吟唱祈祷时犹如神音天籁,而克留斯的第一个信徒却要化作腐朽的枯骨,永远在黑暗森林中砍伐被死神夺去生气而枯萎的树木。   “我对你们的神很好奇。”比琉卡说,“你比那些高高在上,整天宣扬女神无所不能的祭司有意思。因为你好像自己也不能准确地说出信仰的究竟是什么,到底是死神还是死亡本身。但是无论如何,我得谢谢你救了他,我希望能在这里照顾到他醒来,然后我们就离开。”   说到这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下钟声,声音犹如金子似的涟漪缓缓泛开,一圈又一圈地散到四处。   “这是什么声音?”   “是神殿的钟声。”罗德艾说,“天亮时的第一下钟声。”   “那我们是在……”   死神的信徒微笑着回答:“在女神帕涅丝的神殿地下。” 第38章 搜寻者   钟声过后,天穹慢慢被朝阳染红。   赫路弥斯每天都在这时起床,亲自去敲响神殿钟楼上的钟。   钟声意味着万物苏醒,是一天之中与女神的第一次相通,是神圣的初鸣。   以往钟声响过,他会去神宫长廊祈祷,不过自从神殿骑士与乌有者到来之后,他的作息时间有了一些变化。   赫路弥斯会先去看望那个名叫夏路尔的少年,吩咐厨房准备他喜爱的食物。   夏路尔告诉他,远在幽地的古都神殿,聆听者们的日常饮食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个人喜好——蔬菜、水果和面包,烹饪方式也很普通,除此之外他没有尝过任何花费心思和厨艺制作的佳肴。   今天早上,赫路弥斯拿来一些蜂蜜,前一天晚上他还偷偷带了一瓶甜酒。   祭司们没有被禁止饮酒,更没有被禁止享用美食。苦行者出于虔诚而自我虐待并非神的旨意。赫路弥斯觉得以最简单的饮食将这些除了女神之外心中空无一物的孩子养育长大,恐怕只是因为没必要教他们享受人生罢了。   夏路尔在他的不断尝试下渐渐有了正常少年该有的反应——好奇、善言、渴望以及强烈的依赖。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只是不幸成了神殿的工具。   赫路弥斯发现他有很多可爱之处,有时他们会在晚餐后聊天。书写用掉的纸张越来越多,每次赫路弥斯都会拿去扔进火炉里烧掉。他们不会喜欢工具有喜怒哀乐,更不喜欢有人擅自改造工具。   赫路弥斯把蜂蜜涂在面包上,递给夏路尔。现在男孩已经能够很自然地在他面前摘下面具进餐了,他接受自己残疾的脸庞,也知道赫路弥斯并不在意他的长相。没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毕竟时间能够磨灭记忆,也能虚造印象。   “这是新鲜的蜂蜜,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夏路尔点了点头,其实他尝不出太多味道,但他喜欢蜂蜜,也喜欢苹果。确切地说,他喜欢赫路弥斯带来的所有东西,甚至是轻轻而至的脚步声。他从最初的紧张、不安、畏惧和回避,现在已经开始日夜期盼着赫路弥斯的到来。   这个女神的祭司会带来很多他从未拥有过的礼物,一个苹果、一支羽毛、一串用晒干的红果串起来的链子,一个据说是装满花种的玻璃瓶。他让他慢慢摸索每一件东西,轻声细语地耐心解释和描述。   “我见过羽毛。”夏路尔告诉赫路弥斯,“在尚未得到女神眷顾,被选为聆听者之前,神殿会有送信的鸟儿飞来。”   “是吗?我以为那么冷的地方,鸟儿也去不了呢。”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天上落下一根羽毛。”夏路尔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好遥远,远得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他的眼睛还能看见,鼻子能够嗅到气味,舌头也能品尝味道。那时他还是个完好无缺的孩子,羽毛飘落到他眼前,他好奇地用双手接住。   那是一根洁白无瑕,没有任何杂色的羽毛,轻得犹如空气。   “但是我没有见过真正的鸟。”   能够抵达古都神殿的信鸟少之又少,是极其珍贵、精心饲养的,因此很少有人能见到。   那根羽毛陪伴了夏路尔很久,直到他被夺去仅有的自我和一切身外之物。   现在,赫路弥斯把另一支羽毛放在枕头旁,每天入睡前他都会用手指轻轻抚摸它整齐而光滑的羽枝。   “你想摸摸真正的鸟儿吗?”赫路弥斯问他。   当然,他想摸摸所有没见过的东西,想知道在陷入黑暗之后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他问赫路弥斯可以吗?   “我会想法子带一只小鸟过来,也许还能说服哈里布大人让你在这里养它。这是很小的事,让古都神殿的大人们住得舒适愉快,是我们身为女神祭司应当做出的奉献。”   夏路尔受宠若惊,他只是想摸一下活的小鸟,没想过能天天与它为伴。   第二天,赫路弥斯真的带来一只鸟。   这是只普普通通的麻雀,是赫路弥斯悄悄让神殿门外玩耍的孩子们去抓来的。小鸟的翅膀因为顽童不知轻重的抓握而掉了几根羽毛,但精神很好。   他弄来一个简陋的木头鸟笼,把鸟儿放在里面拿去给夏路尔。   残缺的少年在赫路弥斯的引导下,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麻雀的小翅膀,被触碰到的鸟儿受惊似的跳开了。   是活的。手指上留下了活物的温度。   夏路尔若有所思地用那双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眼眶望着自己的手指。   “它害怕我?”   “它只是还没有习惯新鸟笼。”   夏路尔伸手抱着笼子,鸟笼很小,小到他用双手就能捧起来。想到这只原本在外面自由飞翔的小鸟将要一生都住在这个小笼子里,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阵恐慌。   夏路尔在纸上飞快地写:“放了它吧,它好可怜。”   赫路弥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不喜欢鸟儿吗?”   “喜欢,但是我很害怕。”   他是否意识到自己也已被困在笼中很久了。   赫路弥斯把手掌放在他苍白的手背上,立刻感觉到他在发抖。   “那我们一起放走它吧。”   他引着男孩往窗户的方向走,教他推开窗,迎接带着苹果清香的微风。   然后他让夏路尔打开鸟笼,把那刚刚失去自由没多久的小鸟儿又放回了外面的广阔世界。   “你觉得它会好过吗?”回到床边后夏路尔问。   “也许会,也许不会。”赫路弥斯回答,“但至少它能自己选择。”   “今天您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看到跃然纸上的这一行字,赫路弥斯深感意外,他从哪里感受到别人的心情?   “没有,今天是宁静的一天,我向女神祈求每天都如此宁静,使人们免遭苦难。”   夏路尔犹豫了一下,写道:“您从小就在这里?”   是的,他从小就被困在这里,在众人与神像的凝视中,视线犹如密不透风的蛛网,把他死死困在其间,不得动弹。   赫路弥斯只是稍许迟疑,夏路尔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   他继续在上一个问题下写道:“您也从没有离开过神殿?”   “是的,我没有离开过神殿。”   他连这个一无所有的乌有者都不如。如果他也可以远行,能看到、听到、闻到的远比夏路尔多得多。然而神宫长廊上的那座神像留住了他,他既为女神的祭司,就必须终生侍奉,贡献一切。   你根本不存在。   赫路弥斯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口,但每每想到仿佛都带着嘲弄似的冷笑。   夏路尔的提问无意伤害他,却也像一声冰冷的嘲笑。   他叹了口气说:“我下午再来看您,现在要去做祈祷的准备。”   然而下午他没有再去夏路尔的房间,祈祷时心不在焉,连哈里布都看出了他的反常。   “哪里不舒服吗?”祭司长一脸忧心地问。   “我很好,大人。”赫路弥斯像往常一样让他宽心,“只是最近有一些传言令人不安。”   “我明白,你是说关于末日浩劫。”说到这则灾难将至的预言,哈里布满面愁容反而一扫而空,嘴角绽开一抹微笑,“不必担心,赫路弥斯,只要我们虔诚祷告,女神一定会派出使者平息灾厄、消弭苦难。来吧,我们继续祈祷,信仰足够坚定,必定能够上达天听。”   好吧,祈祷。至少祈祷可以打发时间。   赫路弥斯回忆起第一次祈祷时还背不熟祷词,但那时,一种神圣而不可思议的力量充盈在他幼小的心灵中。那些为女神降临而准备的祭祀之物——芬芳的熏香、随风响起的垂铃、阳光透过水晶窗户投射在地板上的七彩光辉、神职者整齐划一的唱诵惊动了神殿窗外的鸟儿,令它们一起振翅起飞。   那时,他似乎能感受到神的存在——她宛如空气与他休戚相关,他自然而然地为她高唱赞歌、忠心祷告。而如今,剩下的只有冷冰冰的石头和不耐烦的反复吟诵。   她真能听到吗?鬼才知道,可恨的是他竟然不能反抗她的铁律。   哈里布要求他再次诚心祷告时,赫路弥斯的内心不禁产生了一种极度的厌恶。他想站起来,告诉眼前这个虚伪的祭司长,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女神,他的祈祷上天也一句都听不到。他想看看哈里布那张假意虔诚的脸上露出惊骇恼怒的表情,这么多年了,没准他真的已经说服自己女神会对他一生的奉献青睐有加。   当然,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赫路弥斯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些对女神不敬、公然亵渎神灵的人,被带离神殿后杳无音信,仿佛从未存在过似的。对于这一点,几乎所有神殿中的祭司、仆从都缄口不提。赫路弥斯即使是祭司长哈里布最信赖重用的人,也不会因此例外。   他跪下来,仰望高高在上的神像。   圣洁的女神、万物的母亲。   愿您……   就在这时,一个匆忙的脚步声跑进神殿。   哈里布虽然纹丝不动,但赫路弥斯瞥向他的目光轻轻一扫,已发现祭司长嘴角下垂,眉头紧皱,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是谁不顾礼节和规定,在祈祷时发出这么大的响声。   赫路弥斯觉得一定有事发生,但在哈里布出声询问前,他依然跪在神像前纹丝不动。   “祭司长大人。”   “什么事?”   闯进神宫长廊的是一名仆从,赫路弥斯认得他。这个名叫维塔的男孩还有个外号叫“小光斑”,是因为他的左脸上有一块白斑,看起来很像被光照到的样子。   “幽地的聆者大人有话要说。”   “说话?”哈里布狐疑地问。   他在想一个没舌头的人要怎么开口说话,赫路弥斯立刻提醒他:“聆者大人受过神殿教养,不但会书写,也懂得古都语。”   “喔,是这样,那么他想说什么?”   “您亲自去过问一下就知道了,我陪您一起去吧,大人。”赫路弥斯的心中也同样好奇,而且他似乎与那个残疾少年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心灵感应,总觉得这件事没准和自己也有关系。   “好吧,让我们听听聆者大人有什么神启谕言要传达给我们。”   哈里布站起来,赫路弥斯恭敬地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夏路尔的房间而去。   到了房门外的走廊,十来个神殿骑士全副武装地站成一排,似乎正准备整装远行。   哈里布对穿盔戴甲又佩戴武器的骑士一向有些畏惧和反感,然而经过这些黑衣骑士面前时,却展露出了慈爱与温柔的笑容。   房门没有关,哈里布仍然礼貌地敲了敲门,赫路弥斯从门缝间看到站在窗边的夏路尔。   他已穿上来时的黑袍,甚至将兜帽拉起,也是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他们要走了吗?去哪里?   赫路弥斯满心犹疑地跟着哈里布步入房间。   听到他们进来的声音,夏路尔抬起左手指向窗外。   “聆者大人,您想说什么?”   哈里布根本无法明白这一指的含义。   赫路弥斯拿来纸和笔,好让夏路尔把想说的话写下来。   “我听到聆王所在之地传来回鸣。”   夏路尔的字变得大而有力:“我们现在就要启程,去往回鸣的方向寻找。”   他写完后,抬起头,以那张一无所有的面具正对替他捧着羊皮纸的赫路弥斯。   “哈里布大人。”赫路弥斯说,“请您允许我陪伴聆者大人同行。” 第39章 冷心护卫   这两个陌生旅客实在引人生疑。   一个身穿皮甲,目光冷硬,既不像骑士也不像佣兵。   另一个斗篷裹身,兜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即使骑马时也低垂着头不与任何人对视。   波鲁好奇地想看后者的长相,从对方羞涩回避的姿态来看,似乎是一位很少出远门的贵族夫人或小姐。   他们下马时,波鲁终于瞥见兜帽下滑出的一缕秀发。金色的头发,在黄昏余晖中宛如真金一样熠熠生辉。然而只是那么一瞥,那个目光冷硬的男人就挡住了他的视线。   “今晚我们要住在这里,你来照顾马匹、准备晚餐和房间。”   这不是请求,而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看在那一枚金王的份上,波鲁把刚生完孩子的老婆从床上叫起来,又把几个脏兮兮的小鬼赶到厨房去,腾出了唯一一间像样的房间供陌生旅客留宿。   波鲁的妻子苍白虚弱,有一张长着扁平鼻子的宽脸,眼睛却像湖水一样蓝。   平凡的女人也有动人之处。   然而塞洛斯对女人没兴趣,甚至可说,他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太大兴趣。   农夫的妻子忍着身上的不适去为他们收拾房间、准备晚饭。农舍后面有一片丰饶的田地,无论如何,赤里在多龙领主的治理下,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波鲁从鸡笼里抓了只母鸡,打算为两位贵客做顿值得更多赏钱的晚餐。没多久,厨房传出烤鸡的香气和小鬼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最后所有吵闹以一记响亮的耳光作为终结。   塞洛斯关上房门,禁止原本的主人随意进出。   他知道,他们一定也心生疑窦,怀疑他和他带来的同伴之间存在不可告人的关系——没准是从城堡出逃的情夫情妇。不过没有确凿证据,疑心就只是疑心,街头巷尾从不缺这样的传闻。一路上,塞洛斯最需要提防的是不让珠岛有任何导致流血的损伤。   有一次,他们骑马赶路,粗糙的缰绳磨破了鸟族的手掌,从小小伤口中渗出的血丝令疾驰中的塞洛斯吃了一惊。那一点血的动静虽不大,却余音袅袅,犹如一缕丝绸划过脸颊,带来一阵本不该存在的凉意。被血之音围绕的一瞬间,塞洛斯冰冷坚硬的内心竟然有了些许动摇,这还仅仅是血丝,如果鲜血源源不断从伤口流淌出来,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遐想转瞬而逝,塞洛斯骑马回到珠岛身旁,用一块麻布裹住那个寻常人根本无需处理的伤口。   他忽然理解了多龙领主对鸟族的迷恋,不惜违逆古都神殿也要将这个远古遗族的最后血脉据为己有。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弗雷奥公爵的行为甚至称不上占有,更像一种崇拜和爱护。   此刻,塞洛斯看着珠岛放下兜帽,露出那满头金丝般的头发和一双碧绿的眼睛。   他好美。   比塞洛斯见过的所有贵妇、小姐、俊美少年和风尘妓女都美得多,即使穿着风尘仆仆的斗篷,满面倦容,有鸟一族的光彩也照样灿烂夺目,难怪会被当成女神的化身。   塞洛斯走向他,拔出腰边悬挂的匕首。   珠岛毫无防备,任由这个冷漠的护卫伸手抓住他的长发。发丝冰凉顺滑,像金色河水一样从指间流走。   这么亮,这么美,不小心露出一缕就会引人注意。他们离开多龙城后经过一段少有人烟的荒郊野外,眼下即将抵达人来人往的城镇,将来还要去港口搭船前往石碑岛。   塞洛斯用匕首割断那一把漂亮的金发,珠岛雪白的脖颈因为刀刃上的寒意而僵硬起来,但对于这个粗鲁的举动却没有抗拒。   “头发会再长出来。”塞洛斯说,“到了城镇之后想法把它染黑,就不会有人注意你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多此一举地解释自己的行为,不过很乐于见到护送对象如此顺从听话。鸟族的反应有时像懵懂无知的孩童,只对自由有着本能的向往和追求,但又不会过度反抗。塞洛斯把割下的头发裹在布中,打算第二天找个地方埋掉。   过了一会儿,农夫的妻子来送晚餐,烤鸡虽然没有多余香料也很诱人,另外还有些面包和烤水果。她已经想尽办法把这顿饭做得像样得体,进来之前不但敲了门,还等着允许才敢推开。   看在她比丈夫还懂事的份上,塞洛斯又多给她一枚银后。   回到房间,塞洛斯把一个鸡腿扯下来给珠岛。忽然,他的心里有点古怪的好奇,有鸟一族到底是不是鸟,会不会对同类的肉感到害怕?这个近乎于玩笑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珠岛已经接下食物。   看来他也很饿了。   塞洛斯心想,除了血管里流着与众不同的血之外,他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旅途中,他们几乎没有交流,塞洛斯把他当做一件需要小心运送的货物,珠岛则把他当成冷漠无情的押解者。他们上马下马,餐风露宿,一心一意向着目的地前进。   第二天天还未亮,波鲁听到马匹的动静,迷迷糊糊地从厨房窗户往外看了一眼。他看到冷漠的男人将“情妇”送上马背,冷风吹开她的兜帽,终于将她神秘的面容暴露在眼前。那是农夫从未见过的美人,以前有流浪歌手唱英俊骑士和美丽少女的歌谣,他的脑海中能浮现的也只是村子里十六七岁的黄毛丫头。波鲁觉得那女孩已经足够好看,至少身材苗条,目光明亮,虽然脸上有几颗雀斑,但笑起来很甜美,配得上故事里那些好词。然而窗外这个匆忙拉上兜帽的“女人”令他着魔,让他刚刚清醒的脑子像冻僵的身体一样停止了思考。   只是那么匆匆一瞥,那美丽的容貌已永远印在他的脑海中。   “客人老爷走了吗?”   波鲁的老婆抱着最小的孩子也醒了,想顺着他的目光伸头往窗外看。波鲁一下把她推开,在妻子错愕的注视下关上了窗户。   他还知道关窗,不算太笨。   塞洛斯在马背上想,要是他敢再多看一眼,那个懂事的女人就该成寡妇了。   他替珠岛戴好兜帽继续赶路。   时近中午,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河流。   塞洛斯骑马沿着河岸走。这条名叫“时光”的河终日奔腾不息,最宽的地方遥遥一望已很难看清对面的景色,河水却相对缓一些。塞洛斯记得上游有座只身桥,是一座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的石桥,虽然狭窄,却有千百年的历史,至今依旧牢固坚挺。   从这里到只身桥得穿过一片小树林,林间只有当地村民徒步或拉车经过的小道。塞洛斯先一步踏进树林,当空的骄阳顿时被树荫遮盖,温度也立刻下降。   珠岛的马紧跟着他。当他们在树林中行进时,珠岛似乎会高兴一些,是不是树叶和花草的清香激起了他对远古遗族的回忆。鸟儿住在树上,但有鸟一族已经没有能力独自在树林里生活了。   骑行到小树林的半途,塞洛斯听见身后“嗖”一声响,立刻伏身躲闪。一支飞箭从他头顶掠过,他转头看身后的珠岛,另一支箭已经射中他胯下的坐骑。马儿发出一声惊叫哀鸣,正要撒腿狂奔,塞洛斯一把抓住缰绳。   他跳下马,拔出剑,再把差点被甩下马背的珠岛接在怀里。   该死的山贼,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盯上他们。   塞洛斯望着树林里的人影,想起不久前他的手下还有一群有勇气的乌合之众,敢于为了一点钱就在风语森林伏击神殿派来的骑士。   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盘牙,好像是这个。   眼前的山贼全是生面孔,塞洛斯一个都不认识,多半是盘牙他们死光之后又从别的地方流亡来的。土匪山贼哪都不缺,地盘很快就会被人占领。   塞洛斯把珠岛推向一旁茂密的草丛,不给弓箭手重新搭箭的机会就挥舞着长剑冲上去。   他不问为什么,也不像骑士冲锋陷阵时大喊“某某万岁”的口号以壮声势。第一剑就划破了那个弓箭手的喉咙,不过另一个弓箭手成功搭上箭,只是来不及瞄准,箭头从塞洛斯肩膀上擦过。他遭到和同伴相似的待遇,塞洛斯回手一剑抹在他的眼睛上,仿佛有一个眼珠留在剑尖。剩余的弓手立刻全跑了,拿剑的山贼补上位置和他缠斗。   “我要那个女人!”其中一个土匪大喊,手中挥舞着斧子。   “女人是所有人的。”另一个立刻打断他的白日梦,不过后面的话随着塞洛斯一剑砍去的半个鼻子而变成一声惨叫。   几个回合后,人数众多的匪徒中终于有一个让塞洛斯挂了彩。弓箭手逃到远处偷偷射箭,一支箭幸运地命中了塞洛斯的后背,不过由于他穿着皮甲,对方力气又不大,因此只受了点轻伤。   塞洛斯并不在意,继续在人群中劈砍。   他阴沉的脸和不慌不忙的剑术很快让对手心生退意。不过那个大喊着要女人的家伙不甘心就此撤退,偷偷往珠岛藏身的地方摸去。   看到草丛中一晃而过的金色,山贼欣喜地伸手去抓。   他的手指差点就摸到那一头刚被剪短的金发,这时忽然心头一紧,半截剑尖从后背刺入穿过心脏,又从前胸冒出来。塞洛斯抓着他的脖颈把剑拔出来,没有让染血的尸体倒在珠岛身上。   他随手一扔,把山贼的尸体扔到他同伴面前。   那支射伤他的箭还在背上,他对珠岛说:“给我拔出来。”   珠岛伸手抓住箭身,塞洛斯往前走了一步,箭就落在珠岛手里。   “是谁射的这一箭?”   铁石心肠的护卫向面前的山贼们扫视了一遍说:“给你们一个机会,杀了这个射箭的人,我就放剩下的人回去。” 第40章 皆非友人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你是原初世界三头巨兽中仅存的一个,为什么还要我杀了你?   ——因为生命枯竭了,血在腐朽的生命中只会更快干涸。   ——杀了我,留存幻之血,庇护我这一族的孩子。   巨兽在他面前站起来,摇摇晃晃,每踏出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个血印。   他随着它濒死的步伐看到万般幻象——空旷广袤的大地、远古先贤的足迹、女神初生的神光,死神降临的黑暗,还有火。到处都是火、雷电、燃烧的树林和崩裂的山石。他看到古往今来历史洪流中的每一个片段,看到所有的初始与终焉,星辰宇宙、万物生灵,一切的一切在有狼一族的血中尽显。   无名之主的血洒落在身上时,他忘却所有,一度以为自己到了死之国度——四周一片阒寂,浑身却如烈火焚烧般炽热。黑暗中有数不清的影子晃动,似乎在跳一支祭神之舞。   他往前走去,脚下横贯着一条血腥河流,河水如泥浆般缓缓流淌,散发着恶臭腥味。   ——来,来和我们一起共舞。   “谁?”   九骨低声发问,声音嘶哑,喉咙生疼。   他还在发烧,冷得不住颤抖,却没有力气抬手把身上的毯子裹紧一点。   这是哪里?抬头所见是幽黑肮脏的房顶,四周也一片漆黑。从房间简陋如仓库一般的摆设来看,这里绝不是旅店和医馆,但又不像乞丐们露宿的小巷。   我到底在哪?   比琉卡。   九骨慢慢想起晕倒之前的事,他杀了树林中偷袭他们的人,具体有多少个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每一道迎面砍来的剑光、刀下飞溅起的血雾,还有比琉卡挡在他身前的模样。   九骨动了下手指,发现自己的左手被人紧握着。   比琉卡握住他的手,趴在床沿上熟睡,九骨的手指轻轻一动,他立刻醒了。   这个昏暗的地下室只有靠近地面的狭窄天窗有些许微光透进来,比琉卡和九骨互相注视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醒了。你想要什么?喝水,还是吃东西?你觉得冷吗?”   “这是哪里?”   “一个据说叫瓦格利恩的城市,我们在帕涅丝女神的神殿地下。”比琉卡担心地说,“你还在发烧,我去拿热水来。”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牢牢握着九骨的手,想放开又不舍——恐怕只有九骨失去意识昏睡的时候自己才有机会这样和他亲近。   比琉卡转身想去找水,九骨抓住他的手没有松开。   “等一下。”   伤者声音低微,手指也虚弱无力,比琉卡却顺从地回到床边等待。   “是你自己找到的地方吗?”   “不是。”比琉卡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一直昏迷不醒,我想去城里找医师,又怕被发现。”   “是克留斯的信徒对吗?”   “你怎么知道?”   难道他一直清醒着?不可能,一路上他气息微弱,时刻都在濒死边缘徘徊。   “因为除了克留斯的信徒没人会这么大胆,把自己藏匿于女神神殿的地下。”   “说对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闯入,是罗德艾在门外。他推着门,女孩希露端着装满食物的木盘走进来,砰一下放在两人之间的床上。   “谢谢。”比琉卡向她道谢,她似乎有点意外,离开时又回头看了看。   罗德艾说:“他只比你大一点,可是很有礼貌,你呢?”   希露咯咯笑着说:“他好弱啊,我一拳就把他打晕了。”   “希露是孤儿,从小在街头乞讨,没有人教导她礼貌。”   女孩离开后,罗德艾关上房门对九骨说:“如今她是虔诚的克留斯信徒。”   九骨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绷带很干燥,受伤的地方也不怎么疼痛。   “如果你想感谢我,那就不必了。”罗德艾说,“不如感谢你身边的人,你睡着的时候,他一直在床边看护,既不肯吃东西也不喝水,可以说寸步不离。希露问我,要是你死了他该怎么办,不会也要立刻陪你去不朽之神身边吧?”   比琉卡根本没有察觉自己照顾九骨时的固执,也不记得拒绝过休息和吃饭,一心只想看到床上的人睁开眼睛清醒来。   现在九骨如他所愿地醒了,除了还未完全褪去的高烧之外,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他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总之,九骨的手指毫不抗拒地任由他握着,因此他再没有放手的打算。   “克留斯的信徒把铁树枝给了你们,那么所有不朽之神的子民都是你们的朋友。”   “是吗?”九骨说,“我还以为你们到处分发那个铁块传教,只要有人信了承诺就会被欺骗着穿上死神黑袍成为教徒。”   罗德艾饶有兴味地望着他:“虽然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对话,在此之前互相既不认识也不了解,但你应该知道自己还病恹恹地在别人的地盘上。现在能起来打倒我吗?外面还有很多克留斯的教徒,他们比不上生来习武的骑士能打,不过好在人多势众,无论是想留下你们还是杀了你们都轻而易举。通常来说你该表现出对我们的神应有的敬仰才对,哪怕装的也好,为什么不照做呢?”   “因为我还活着。”   “你觉得我不该救你?”   “不,但你不会杀我。”   九骨看透了他们,无论女神帕涅丝还是克留斯的信徒,想要的都是比琉卡。至于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护卫和旅人,如果不碍事就没必要杀他。和神殿骑士一心一意完成神圣使命的冷漠相比,这些深藏于巷间地下的死神教徒反而更“友善”。   “我猜你们并不介意灾厄降临、世界毁灭。”九骨说,“毕竟一片死寂的大地正是死神的故土。”   罗德艾笑了笑:“虽然这是误解,不过连这一点我也不在意。克留斯的信徒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这么认为,纠正起来实在太麻烦。误解本身也是一种解读,更何况不朽之神没有教义,只遵从自然的消亡,比起被赐予生命时的懵懂和无知,死历来是一个人看透世事后所要面对的结果。”   他笃定地说:“最终人们都会明白,并且迫切地希望投入不朽之神的怀抱。”   九骨问:“既然如此,我们要离开的话你也不会阻止?”   “当然,你们随时可以走,而且下次再有需要帮助的时候,尽可以把铁树枝给散布在各个城中的克留斯神信徒。相信他们也会像我一样为你们提供庇护,让你们避开危险,直到预言中的某一天到来。”   “到了那一天你们要做什么?”   “接受它。”罗德艾说,“或者说,毁灭来临之时,就是不朽之神将女神给予万物生灵的生命收回的时候,也是他恢复完整一刻。”   九骨和比琉卡都认为他是个疯狂的异教徒,即使他谈吐平和、待人友善也无法磨灭这种极端信仰的可怕之处。罗德艾说:“世世代代的克留斯教徒都期盼着有幸等到这一天,但我们不会促成灾难降临,死亡应该也必须自然地发生。”   既然如此,那么他们干涉神殿骑士寻找聆听神谕的人选,又是否是在促使末日来临呢?   罗德艾离开后,比琉卡扶着九骨坐起来靠墙,喂他喝水吃饭。   “我没醒的时候他对你说了什么?”九骨问。   “罗德艾?他说了克留斯神的起源,他说不朽之神和万物女神原本就是一体,他们要做的是回归神创之初,去了解远古先贤们的初衷。”   “那你怎么想?”   比琉卡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起来他也经历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无论是梦还是幻觉,或是帕涅丝与克留斯的拥护者们对神的不同解释,对他来说都不如眼前的人重要。   九骨的脸色还是很差,他的体力在伤病中消耗得太多,差一点死去这件事对比琉卡而言也是无法抹灭的可怕记忆,从此以后他都会记得九骨在他肩头留下的无助和依靠。他提醒自己不被那些无畏的教义和传说影响,对恶意和危险时刻保持警惕,绝不轻信任何人的言语。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应该是晚上。”   “我睡了多久?”   “六天。”比琉卡说,“你应该再睡一会儿,等烧退了……”   九骨已经掀开毯子试图下床,结果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双腿的支撑之力仿佛完全不存在似的,脚一沾地就立刻屈膝往前摔去。比琉卡立刻伸手扶他,九骨靠着他的肩膀支撑才能好好站立。   等到站稳脚跟,九骨转头对他笑了笑说:“没力气了啊。”   比琉卡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温和的笑容。   这么多天,他一直在忐忑不安的煎熬中度过,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明明疲惫不堪却宁愿睁着眼睛为九骨擦去额上的冷汗,为他干裂的嘴唇淋上一些清水。好几次他从瞌睡中惊醒,都希望自己能有万物女神的能耐,好把生命分给这个最重要的人。   如果九骨死了,比琉卡不知道该如何回到他没有出现之前的日子,并且一人存活于世。   “再等一两天,你要多吃点东西才能有力气。”他庆幸眼前的人还好好活着。这个需要依靠他才能站稳的九骨既陌生又亲切,把体重全都放心压在他肩头的举动,使得彼此之间平添了几分亲昵。   “我的刀呢?”   “在那里。”比琉卡让他坐在床边,自己去墙角拿回“血泪之一”。   “我们走吧。”   “现在?”   “对。”   “但是你……”   “灰檀木在外面吗?”   “我把它寄放在旅店里,那个女孩说会帮我照看,我去找她。”   “好。”   罗德艾说过外面还有很多克留斯的教徒,但不会阻拦他们离开。这里或许是个养伤的好地方,但绝不是久留之地。九骨并不认为罗德艾没有想到只要杀了比琉卡,就能断绝古都神殿寻找聆王的唯一可能,从此再没有人能听到神谕遗言来避免末日降临拯救世界。退一步说,就算他无意以杀人来对抗神殿,也不能保证所有克留斯的信徒中没人动这样的恶念。   无论古都神殿的女神还是神痕森林的死神都要小心提防,不能因为两者彼此对立就把一方当成友善的同伴。   比琉卡走出门外,看到短发女孩坐在地上。   “沿着这条地道一直走,马和行李都在外面。”她很不客气地说,“我叫希露莉莉,不叫什么那个女孩。” 第41章 命运之丝   地道通向城外。   比琉卡扶着九骨慢慢走去,没走多久,手臂和肩膀就被冷汗濡湿。   九骨沉重的呼吸声令人忧心不已,他需要休息,需要恢复体力,比琉卡不禁开始怀疑现在离去是否是明智之举。不过他相信如果九骨不愿在克留斯教徒的地盘久留,一定有顾虑之处。他们的对手已经遍布整个大陆,每个城市的角落都藏着凝视的眼睛,因此更该加倍小心。   走出通道,外面夜风徐徐。   比琉卡担心地问九骨有没有力气骑马,或者他们可以暂时同骑,等他的体力恢复了再分开。   “那一天我离开狼息谷时也是这么虚弱,甚至比现在还差一点。”九骨爬上灰檀木的马背,比琉卡抬起头望着他。一瞬间,他觉得九骨既不虚弱也不疲惫,似乎刚才那一点因为卧床太久而失去的力气又回来了。   他是天生的旅人,旅行才是他的生命之源,马背才是他的休憩之所,静养只会消磨体力和意志。   比琉卡也抓住萤火的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   他喜欢和九骨并肩骑行,喜欢视线能与对方平视。   “那一天你怎么样?”他追问。   “嗯,我差点摔下来,不过在洛泽面前示弱的话,他可能会笑。”   “你怕他笑话你?”比琉卡有点想念洛泽,狼族战士微笑起来令人放松又温暖,现在回想往事,狼息谷确实是个安心又安全的地方。如果他在那里住下,如果……但是没有九骨的话,一切都没有意义。他从没对九骨说过自己的依恋,那不是弱者对保护者的依赖,也不是少年对兄长的信赖,而是眷恋与归乡之情,是生命的一部分。   说到爱,他又有些畏怯,因此尽可能地避开这个词。   九骨听了他的提问后摇头说:“洛泽的笑总有很多含义,但没有一种是笑话。他知道自己和无名之主一样失去了保护村子的力量,但对于相信他的人来说,沮丧和失意都是致命毒箭。”   比琉卡沉默着,郊外的小路上只听到马蹄轻踩泥土的噗噗声。   “所以你才匆匆离开,不是为了无名之主的约定,而是不想让洛泽一直回想起你们之间的决斗。”比琉卡问,“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有那场决斗,他明知你是好意。”   “命运千丝万缕。”九骨说,“远古一族有我们永远不会明白的约束,这些约束不近情理,不受人情世故的干扰。无名之主是远古巨兽,也是有狼一族的先祖,它的后代与它的生命休戚相关。它以自己的血脉庇佑子孙,洛泽身为狼族战士也身负守护它的职责。如果他不为无名之主复仇,世代的契约就会断绝,巨狼的吐息和幻之血都会更快消散干涸。”   “所以只要名义上的复仇就够了吗?”   “要战斗到他无法再战为止,不得违心,不可让步。”   所以那场决斗是真的,没有任何假意和谦让,所以九骨赢了,洛泽依然能够对他展露笑容,即使他从此以后再也离不开那根漆黑的木杖。   去了解笑容背后的故事,去听听心的声音。   比琉卡听到九骨的心脏正在恢复活力,随着灰檀木起伏的马背慢慢加快了跳动。   由于郊外小路狭窄难走,他不得不落后一步,控制萤火跟在灰檀木身后。   九骨的高烧似乎在马儿的奔驰中被风吹走,清晨来临,他的脸色和目光看起来正常了很多。   休息时,比琉卡发现行李中多了一袋食物,里面装着烤得松软的面包和新鲜水果。罗德艾不像个凡事亲力亲为的人,多半是那个叫希露莉莉的女孩放的。比琉卡对这个顽劣乖张的少女印象深刻,可比起她坐在木箱上吃苹果的模样,他记得更多的反而是陋巷中的小乞丐。   然而离开了这个城市,他们恐怕不会再有机会相见。旅途中的每一个人,洛泽、纳珐、狼头船长、罗德艾和希露莉莉都不过是匆匆过客,虽有遗憾,却无可奈何。   天色渐渐转亮,比琉卡收拾起沉滞的心情,迎接新一天到来。   这几天,他们一直藏身在神殿地下,不知道那些驻守神殿中的骑士和乌有者会受到怎样的困扰。   比琉卡还在行李中发现了那截黑铁树枝,他学着九骨把它藏进萤火的马鞍内侧。   这一次他们走得很慢,是为了照顾九骨尚未彻底痊愈的身体。比琉卡对九骨说了他昏迷不醒时遇到的那些怪事,对于当时慌乱的心情却只字不提。   “你在那个漆黑的屋子里看到了伐木者?”   “我觉得是幻觉,因为我闻到奇怪的味道,没准就是你说的那种熏香。”   九骨并不这么认为,那些被血毒草熏香围绕的祭司们,最终得到只是臆想出来的“神谕”,内容莫名其妙却便于聆听者做出各种不同解释。而比琉卡在黑屋子里的所见所闻那么清晰明确,仿佛真有一个死神的使者与他见面交谈。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比琉卡对伐木者一无所知。   人们无法幻想出从未见过的人或事,莫非那真是不朽之神的神迹?   “我还是想学剑术……什么都好。”比琉卡说,“我会继续练习射箭,但也想在被人包围时能有……招架之力。”   “你是说,在喊‘谁先上来就杀谁’的时候,不是虚张声势。”   “嗯。”   只有比琉卡自己知道,当时他已做好杀人的准备,但他想拥有不必同归于尽的力量,想要在九骨无法挥刀时拿起武器斩杀对手的能力。   “你的匕首呢?”九骨问。   “在这里。”   比琉卡拔出匕首给他看,九骨把他握着匕首的右手凑到自己颈边,刀尖几乎刺破皮肤。比琉卡不由自主地缩手,但九骨却让他保持这个动作。   “你可以在没有被人发现的时候动手,幻之血能让你在眨眼间骗过对方的眼睛,所以这把匕首足够你自保。”   “但我还想保护你。”   九骨看着他,比琉卡没有逃避,就这样直视对方,一字一句地说:“我接受你的保护,你也应该允许我同等地保护你。”   “那你有没有想过……”   “我有。”   比琉卡打断他的假设,在等他醒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已经被设想过很多次。   “你想说,现在我有了幻之血保护,乌有者即使能够听到我的方向,但神殿骑士已经无法确切地找到我。反而是你,终有一天他们会记住你,会记住灰檀木,会记住一个总在可疑地点出现的旅行者。你想说,也许现在是应该分开的时候,没有你在身旁我更安全。这一次,你想把我送去哪里?”比琉卡说,“除非你认为我是累赘,不愿再和我同行,否则我一定会成为洛泽那样和你不分胜负的人。”   “洛泽输给我了。”九骨纠正他的错误。   “我会比他强。”比琉卡坚持说,除了洛泽,他实在没有其他可以对比的人物。   “是吗?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九骨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当时说‘谁先上来就杀谁’的时候确实是认真的。”   九骨让他放下匕首,望着他那双明亮的灰蓝色眼睛。   比琉卡的双眼中盛满困惑和矛盾,他有不想被九骨知道的秘密,但又希望九骨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出那些欲言又止的心思。   关于爱这么懵懂的情感,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恰当地表达。   如果是对慈母的爱,他可以像孩子一样扑进安戈的怀里撒娇,对同龄好友的爱,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能不顾一切嬉笑打闹,对灰檀木和萤火的爱是轻轻抚摸鬃毛,对天空和大地的爱则是尽情呼吸和奔跑。每一种微妙的爱意都有相应的表达方式,唯独对九骨的爱,比琉卡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还知道。”九骨说,“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决心为了救我而死。”   对吗?   比琉卡大吃一惊,觉得自己应该回避这个问题,但他的头脑不这么想,他的心也拒绝逃避。   “是的。”他说,“如果不能让两个人都活下去,我愿意为你而死。”   或者他愿意放弃自由,归根究底,他们想要的不是九骨的命。   “看来我不得不教你一点用剑的技巧。这样吧,先到下一个城镇的铁匠铺买一把适合你用的剑。但是你要答应从今以后,不准再有为别人去死的念头。”九骨说,“我也保证以后不会发生像这次一样的意外,不会让你不自量力地与人同归于尽。”   有一瞬间,比琉卡觉得九骨看到了他的内心,但是关于爱,对方也同样讳莫如深。   已经足够了。   他明快地答应:“好。” 第42章 国王代理   “那不过是个小男孩。”   “确实如此,但他是古都神殿倾巢而出、不惜一切想要的男孩,而且十六七岁在任何地方都不能算幼小。”御前学士补充道,“从神殿骑士出发至今一年,还是没人能找到他,以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根本不可能只身逃过那么多人的追踪。更何况还有乌有者……”   听到“乌有者”几个字,国王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提达察觉他的不快,可有关古都神殿和灾厄降临的话题始终绕不开那些“神使的耳朵”,如果接受乌有者能聆听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这个事实,那么议事厅厚重的墙壁能否挡住国王与重臣间的密谈也值得深思。   梭伦望了一眼窗帘,现在还是白天,密不透风的丝绒窗帘却把整个房间都遮挡得犹如夜晚一样昏暗,因此不得不点上好几盏灯才能看清学士脸上的皱纹。   “消息有多可靠?”   “是各个属地的密探回报的消息。”   密探的事梭伦不再多问,他与在场的人一样心照不宣。密探互相之间没有联系,都只是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回报给王城总管,信令官每天收到的信鸟中有很多密信都来自于这些秘密份子。   “这里还有一张悬赏画像,是从赤里的多龙城附近流传出来的,眼下已经经由赏金猎人、佣兵和游民之手散布到各地,甚至在东洲的港口和城镇也能看到。”   “多龙?是弗雷奥亲自发布的吗?”   “公爵并不知情。”学士说,“实际上,神殿骑士抵达多龙的时间比到王城晚了好几个月。悬赏在那之前已经在赤里的佣兵、猎手之间流传,赏金高达五百金王,必须完好无损地把人带来才行。”   “看来凡尔杰卡主祭存了不少钱。”   “依我看,这笔钱最终还是会落到属地的领主头上。”   “要是人在王都被找到,是不是还得由国库来支付赏金?”   “王权神授,除非能证明您的权力、王位与神无关,又或者让人们相信世上并无女神存在,一切不过是古都神殿的野心和谎言,否则王都不能拒绝神殿为挽救末日而付出的金钱和人力。”提达的嗓音越发低沉,似乎担心有人能从这外墙没有落脚处的塔楼议事厅外听见他的不敬之言。   国王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忽然桌上一阵轻微震动,在座众臣不约而同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坐在末尾角落里的卡尔克罗·格兰斯亲王正一只手支头,另一只手玩弄一个镶嵌着紫水晶和蓝宝石的金手镯。他把手镯竖起来,拇指轻轻一推,让它在光滑如镜的议事桌上转动,接着改用双手撑起下巴,望着旋转的手镯打发时间。   或许是发现了议事厅中突然而至的寂静,国王的弟弟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兄长以及两旁凝视他的目光。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梭伦反问。   “有啦,我一直在听,亲爱的哥哥。”卡尔克罗托着脑袋回答,“就是说有个小孩子能听到女神和远古先贤说话对不对?再过差不多两年时间,整个世界就要毁灭了,幽地的那群老家伙想让这个小鬼来听听死人留了些什么鬼话能让我们躲过一劫。结果那么多人找了一年也没有找到。我和你的想法一样,我也觉得根本没有什么神选中的小鬼,一切都是幽地老不死们的诡计。”   他说的倒也没错,不过能不能用更符合身份的词句来表达,不要说得那么轻浮通俗,毕竟这还是个挺重要的御前会议。这大概是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声,然而自己说不出口的话语由别人代劳,心中的那点不满和嘲弄好歹找到了出口。   “我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什么非要找我参加这个会议,虽然让你觉得亲弟弟还算个值得信赖的人这点我很感动,不过应该没什么人是打算来听我建议的吧?”   “你有什么建议吗?”梭伦心平气和地问。   “建议不一定采纳的话,谁都可以有。”亲王扬起俊俏的嘴角,“要我说,既然画像都有了,一国之君的密探又遍布整个兰斯洛大地,不如派几个能干的杀手,抢在神殿骑士的前头去把那个小鬼干掉。他要是根本不存在最好,真有这么个人的话,没道理御用杀手会比一盘散沙的赏金猎人、佣兵土匪动作慢。杀了他,看看幽地的老鬼还有什么花样,你们该不会真的相信两年后就是末日浩劫吧?”   议事厅中依旧一片沉默,很难说在座的众人有没有考虑过这个提议,或是人人都这么想,但谁也没有头一个提出派人暗杀十几岁孩子的主意。无论如何,国王和满座重臣齐聚一堂讨论谋杀一个无辜的人总不是什么光彩体面的事,因此提达学士也只是把商议的重点放在古都神殿的动机和目的上。   毁灭的预言一直存在于各种传说歌谣中,被教徒、传教者和冒牌先知大肆渲染,那个刚在王都神殿中杀了主神祭司的异教徒必定也是其中之一。最让国王犹疑和忧心的是,这一回的预言切切实实是从远在幽地的古都神殿传来的,由至高无上的女神主祭凡尔杰卡大人亲笔写信发往各地,并且为末日到来的那一天定了个清晰明朗的日期。   到底凡尔杰卡主祭出于什么目的才敢如此大胆地公布预言,若是到了指定的那一天,说好的灭顶之灾却没有到来怎么办?神殿要如何圆上这个弥天大谎,难道他有十足把握在这天到来之前就达成目的?正因为自始至终没人相信末日真会到来,一切都基于这是个无稽之谈来考量,因此卡尔克罗亲王直截了当地问出这个问题,反而令人无言以对。   “是不是我让各位为难了?”亲王说,“那我们换个方向想想,万一预言是真的,那贸然杀了小鬼的话等于自取灭亡,既然在座都是心地善良的大人,不如就照悬赏上写的,务必毫发无伤地找到他,看看他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再做决定。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陛下,能不能让我先走,我还有个约会。”   “你留下,就坐在那里,约会什么时候都不迟。”国王让其余人先离开,只留弟弟一个。   卡尔克罗无奈地说:“我已经提过建议了,就算不怎么好,也不必特地把我留下来责骂吧。”   “我没有要责备你。”   “那难道是打算奖赏我?”亲王笑着说,“不必花太多心思,给我钱就好了。”   梭伦看着他不说话,卡尔克罗慢慢收起笑容,无所谓地说:“不是钱吗?算了。”   “你能不能为我做一件事?”   “不能。”亲王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管政务还是私事,找别人做,谁都比我做得好。”   “你是我的弟弟。”   “真遗憾,只有这件事我实在无力改变,从一生下来我就注定是你弟弟。”   “我希望你能为这个国家负起一点责任。”   “可是这个国家又不喜欢我,他们只喜欢你。大臣们只和你商量政务,人民只想看到你和你的妻子结伴出游,只要你戴上王冠站在露台上说一句别担心,灾难不会降临,就算天降大火他们也会相信那只不过是火烧云。”   “他们爱戴我是因为我是国王,国王应当保护人民免于饥饿、瘟疫和战乱之苦。”   “了不起。可惜我只是国王陛下不成器的弟弟。”说到这里,亲王忽然又欣慰地笑起来,“幸好是弟弟,要是早出生一两年成了长子,王位就得是我的,那该有多麻烦。每天和那么多老家伙开会、处理国事、听平民百姓各种抱怨。你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我可不想过这种日子。”   “我要让你当我的代理。”   “不要。”亲王停顿了一下,却忍不住好奇之心,抬起眼睛望着兄长问,“什么代理?”   “国王代理。”   “怎么做?我不会像你那么早起床,按部就班地听取建议、处理政务。说实话,有些人是不是每天睡觉前就躺在床上想好了第二天的荒唐建议,以便自己能在国王面前显得尽心尽力、忧国忧民?听说那个老掉牙的科莱蒙跟你提议将小偷、盗贼一律处死,以杜绝偷盗。是不是因为有人偷了他十六岁新婚妻子的心?”   梭伦露出一丝笑意,又很快收起:“刚才你自己也说,建议不被采纳,谁都可以提。”   “亲爱的哥哥,你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忙的。”   “忙着和情妇幽会,在妓院里过夜。”   卡尔克罗忍不住笑了:“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妓院这个词,国王和妓院,听起来真不般配。”   这次梭伦没有笑,反而严肃地说:“我不规定你当我的代理人时如何办事,你照样可以晚起、缺席,尽管享受你原来的一切,不过代理人这个头衔必须承担。”   “那你干什么?”   “我最近有点不适。”   “有点?”亲王的手指在那个华丽的手镯上来回摩挲,“为什么我闻到其中有些阴谋诡计的气息。”   “你可以慢慢琢磨,我对你的要求就是接受委任,留在王城里,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任何事……这么说我也可以和铁匠的女儿共度良宵了?”   “这得她愿意才行。”她多半会愿意的,梭伦望着他英俊风流的弟弟,那张嘴角上扬的嘴里能说出多少甜言蜜语,蔚蓝的眼睛里又能流露出多少浓情蜜意,恐怕不论男女很少有人会拒绝他的邀请。   “要是我想戴上你的王冠呢?你装病的时候不戴会藏起来吗?哎算了,反正我对它没有半点兴趣。”   梭伦久久地注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说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对于这样的承诺,亲王殿下难得若有所思起来。   “好吧,只要在城里就好了对吧,我可以走了吗?”他捡起桌上的金手镯,向梭伦望了一眼,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去哪?”   “还没想好,可能在城里转转,找个顺眼的姑娘把手镯送给她。”   “去金玫瑰园见香侬,去玛葛雷莎酒馆找女招待多洛莉丝,还是去会会那位铁匠的女儿艾琳诺?”   卡尔克罗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终于甘拜下风:“你有的是眼线,我得好好想想这里头的阴谋诡计了。”   国王说:“去吧,去床上慢慢想。” 第43章 万物之中   踏上旅途的第二天,赫路弥斯就感到强烈的不适。   他从小没有骑过马,对这些大家伙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农夫、商人牵着驽马从神殿门口经过。   那些垂头丧气驮着重物的牲口总给他一种驯服听话的感觉,可直到真正跨上马背才发现,一匹精力旺盛、时刻准备撒开四蹄奔跑的马儿有多难控制。   赫路弥斯刚坐上去就差点摔下来,好在身旁的骑士替他拉住了缰绳。   “你真的要一起去吗?”哈里布忧心忡忡地问,“你从来没离开过这里,我很担心。”   你是担心没人替你打理日常事务。赫路弥斯心想,追随女神的使者既是至高的荣耀又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就算祭司长也没有理由反对。哈里布虽然很惊讶他的请求,却也无可奈何地“深受感动”,同意他与神殿骑士同行。   第一天,马鞍就磨破了赫路弥斯的大腿内侧。第二天,疼痛随着时间不断加剧,傍晚在路边旅店落脚时,赫路弥斯几乎无法下马行走。   然而,和身体上的痛苦不适相比,他的内心却犹如被甘甜泉水滋润的土地,生命与自由填补了长久以来贫瘠干涸的裂缝,让他感到无比舒缓和愉悦。   离开牢笼般的神殿,脱掉那身容易沾灰的白袍,女神在他心中已经半点不剩了。这一切都得感谢夏路尔,赫路弥斯几乎能确定所谓“听到聆王所在之处”是谎言,只是没人能想到一个从小在神圣之地长大,被选为神之子的聆听者会撒这样无聊的谎。   每次停下休息,骑士队长都会询问追踪方向是否正确,夏路尔也总是十分肯定地指着某条小路。赫路弥斯很清楚他这么做的风险,如果一直没有找出聆王的下落,就算身为神使也终会遭到质疑。而且这种危及生命、必将受罚的行为,最后只会由夏路尔一个人承担责罚,自愿陪同的赫路弥斯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夏路尔是为了让他看看神殿之外的世界吗?   赫路弥斯望着旅店窗外的树影,夕阳将绿叶染成金黄,晚风又将金色抖落。   神殿这时应该在做日落前的祈祷,感谢女神庇佑下平静而安宁的一天。奇怪的是,此刻赫路弥斯能想起的却尽是古书上那点陈词滥调的故事情节。女神到底如何把生命赐予万物,生命是能捧在手中的礼物吗?以前他怎么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么具体的问题。   晚餐由店主亲自送到客房,对于全副武装的骑士,普通人免不了有几分敬畏。   夏路尔单独住一个房间,赫路弥斯觉得那并非出于尊重,而是连神殿骑士也不愿和怪物同居一室,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担任起照顾“神使”的职责。   经过两天的观察,赫路弥斯发现骑士们与夏路尔同行时,除了询问方向外从不做多余交流,因此也没有准备可以写字的纸笔。于是他去厨房找来一块平整的木板和一块烧黑的木炭给夏路尔写字。   晚餐过后,赫路弥斯替男孩清洗身体,摘下他久戴的面具细心擦拭。   夏路尔在木板上写:“你看到了什么吗?”   赫路弥斯回答:“有一条绿荫小路,两边都是麦田,还有野花,到处都是香……”   他忽然想起夏路尔闻不到气味。夏路尔却写下:“我记得花香的味道,还有呢?”   还有骑马经过林荫道时头顶若隐若现的蓝天,翱翔天际的鹰和飞鸟,风拂过麦田激起的金色浪潮,偶尔飞过的蜂蝶留下了振翅声响。   赫路弥斯把那些令他目不暇接、难以忘怀的景色一一描绘给夏路尔听,那是他二十多年被囚于神殿中无法感受到的自由之景,是只有每天清晨站上钟楼向远处眺望才能想象一二的世界。   夏路尔认真听完他的话,却没有再写任何字。   赫路弥斯握住他被木炭染黑的手指。夏路尔往后缩了一下,这么久以来,他已经习惯赫路弥斯的触碰,习惯他为自己清洁、喂食以及像朋友一样坐在一起聊天,但他还是本能地抗拒这样无关日常起居的亲近。   “谢谢你,夏路尔。”赫路弥斯说,“没有你我永远都不可能见到这些。”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轻轻握着少年的手。赫路弥斯每次说话时,夏路尔总是认真聆听,将那张戴着面具的脸转向他,仿佛能看到他似的。   赫路弥斯将他刚戴上的面具拿走,没有面具遮挡,夏路尔立刻转开了脸。以前他并不在乎别人看到自己残缺的面貌,失去的眼睛、鼻子和舌头是他身为女神聆听者最虔诚荣耀的证明,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夏路尔在赫路弥斯面前展现出了一个腼腆少年对于自己残疾的不安和回避。   赫路弥斯捧住他苍白的双颊,将他受伤的脸转回来。   他的手指感受到夏路尔轻微的抵抗,但还是顺从地转过脸。真是一张可怕的脸孔,赫路弥斯无论看多少次也无法习惯那双犹如无底深渊一样的眼眶,令人不禁深思洞的深处到底是什么。他惊讶于古都神殿的“刽子手”动手时如此粗鲁残暴,连眼睑也一同剜去,只留下两个可怕的眼窝。除了令人惋惜的五官,夏路尔其实有一张轮廓清晰的脸庞,赫路弥斯大胆地直视他的残缺,想象这张年轻的脸庞没有失去双眼和鼻梁时的模样。   他的拇指不由自主地抚过伤疤周围紧缩的皮肤,忽然间夏路尔浑身颤抖起来,推开他摩挲的手指。   “对不起。”赫路弥斯醒悟过来向他道歉,“我不是好奇……”   他该如何解释?难道刚才那一瞬间,他的心中没有闪过丝毫同情和怜悯吗?夏路尔是可以察觉到他的想法的,赫路弥斯很确定这一点,他敏锐,但又不准确,他感受别人的情感,又无法切实明白对方的心意。他因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灵敏而深受其害,痛苦远不止身心的创伤。   赫路弥斯低下头,在他伤痕累累的双眼上亲吻了一下,就像对那些恳请女神赐予庇佑的信徒一样,哈里布总是在祈祷完毕后亲吻他们的额头。   夏路尔没有躲避,或许是根本没想到赫路弥斯会吻他,即使只是一个安抚之吻也足以令他震惊。   “我和骑士大人们说好了,我会睡在您的床边,随时听候您的吩咐。”赫路弥斯说,“无论神使大人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唤醒我。”   他拿走夏路尔的面具,将它放在床对面的柜子上,然后替男孩换上轻便舒适的睡衣让他能好好休息,减少一天奔波的疲惫。至于自己,赫路弥斯等到夏路尔睡着之后解开衣服,看着被马鞍擦伤的地方一片淤伤和血痕,想到第二天还要继续在马背上颠簸,不禁深感无奈和苦恼。   那些高大的坐骑在马厩中轻轻嘶鸣,不止有他和夏路尔的马,还有神殿骑士的。一路上骑士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策马赶路。赫路弥斯始终没有记住他们的长相,这些家伙的面目比终日戴着面具的夏路尔还要模糊,是不是他们也早已被训练成执行任务的工具、行尸走肉般的教徒?   赫路弥斯揉着腿上的淤青,想着这些擦伤还会加重,会越来越多,最终成为习惯。他还要走得更远,离神殿越远越好,他想知道女神如何惩罚自己这样背叛她的人,他期待神罚降临,如果女神真的存在,至少应该给他一些暗示。   他躺在夏路尔床边的地板上,望着窗外的月光。   第二天清晨,一个骑士闯进来,丝毫没有对神使的恭敬之意,径直走到夏路尔面前。   赫路弥斯正在替少年穿衣,看到这个一身黑衣黑甲的骑士配着剑大步进来,习惯地站起身行了个符合祭司对幽地使者的礼。   骑士视若无睹,目光落在床边的夏路尔身上。   “聆者大人。”他的用词恭庄严,语气却十分冷淡,“请告诉我今天聆王所在的方向。”   夏路尔已经戴上面具,穿着赫路弥斯为他披上的黑色斗篷,仿若可以看见似地走向窗边,伸手指着远处的小路尽头。   骑士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氤氲的晨雾。   “那是罗南的方向。”骑士说,“从古都神殿出发时,众位聆者一致确认的方位在赤里,而且刚有消息传来,在东洲附近追踪到聆王的踪迹,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跨越落星内海去往罗南。”   赫路弥斯肃立一旁,听着这番质疑。夏路尔为了他而撒谎,随意指向一个方向,只为能带他走出被神光笼罩的牢笼,让他看看沿途风景。赫路弥斯没想到这么快就会遭到怀疑,他不想回那个令人窒息的、虚假的地方。   “我们走得太远了,凡尔杰卡大人的命令是让我们驻守各地神殿,在城与城、镇与镇之间的距离才是聆者可以感知的范围。从出发到现在,我们骑着马奔驰了两天,路上没遇见任何可疑的人。我再向您确认一次,今天您感知到聆王究竟在哪个方位?”   如果夏路尔这时改变心意,摇一下头,就可以表示自己失去目标无法给予指示。赫路弥斯微微侧首望向他,却见黑袍少年戴着苍白光滑的面具毫不畏惧地站在窗边,右手伸直,手指坚定地指向窗外。   骑士没有再继续追问,反而转开视线朝赫路弥斯看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床边那块用来写字的木板上。赫路弥斯已将上面的字擦干净,但显而易见他和夏路尔在一起时并非只是照顾对方的起居,还有一些并不必要的交流。   “替聆者大人准备一下,我们立刻出发。” 第44章 剑的故事   这把剑普普通通,没有华丽的装饰,剑身却在雾气浓浓的晨曦中熠熠生辉。   铁匠天不亮就起床加火生炉,好为一天的工作找个好开头。   比琉卡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武器,也没有人传授他用剑的技巧,面对这把真家伙,心中的感受五味杂陈。   九骨拿起剑在手中掂了掂,觉得对现在的比琉卡来说重了一点,但很快他就会在不断射箭和打猎中游刃有余。武器不能太轻,要有与体力匹配的沉重,才能在生死之间给予对手有力的回击。   “我只打农具。”铁匠告诉他,“这把剑不是我造的。”   “那是怎么来的?”   “有个流浪剑客死了,早上我起来开门,他就坐在那里。”铁匠一边敲打手中烧红的铁块一边用目光指了指门外的角落说,“喏,那个地方,他身上没有伤,可能是生病或者饿死的。”   “真可怜。”比琉卡忍不住说。   铁匠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没留意除了九骨之外还有一个人在。   “那家伙临死前把剑送给了我。确切地说,他想把剑放在我这里寄卖,顺便让我埋了他的尸体。”   “这是一把很好的剑。”九骨说,“比普通长剑要重一点。”   而且它不是新打造的,时间与生死搏斗为剑身增添了许多无法抹灭的痕迹,九骨似乎能嗅到被血浸透过后残留在划痕深处的血味。这不是适合初学者的剑,可是说起来武器始终会沾染血腥,不是别人的就是自己的。   “你们把它带走吧。”铁匠说,“摆在这里,每次看到它都会想起有个人死在门口。”   九骨把长剑递给比琉卡,问他是否想要它。无论如何,武器将与主人同生共死,至少要得到使用者的认可。   比琉卡双手捧着剑,打量那布满细微划痕的剑身。九骨没有找一把尚未开刃的新剑,也没有把他的请求当做戏言,敷衍了事地替他买个漂亮玩具。九骨在认真考虑未来旅途中的危机和风险,把他当成能够并肩作战的同伴看待。   重了一点。   比琉卡的想法和九骨不谋而合,但他很喜欢锋利的铁器在手中沉重的感觉,重量让他与大地更紧密,而与天上那个虚无缥缈的女神更遥远。   “顺手吗?”九骨问。   “还好。”比琉卡说,“我觉得握着它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那就买下它吧,这把剑以前的主人应该也是个好剑客。”   “那可不一定。”铁匠抹了把脸上的汗说,“好剑客哪能死得那么落魄。能干的佣兵哪里都能赚到钱,不至于会病死饿死。”   比琉卡觉得这个手臂健壮、长相粗犷的铁匠很亲切,大概是和他的铺子里真的只有锄头、铁叉之类的东西有关。   “你为什么只打农具?”   铁匠听了他的话忽然笑起来。   “很久以前,有个疯子要我帮忙打一把剑。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当年也是为骑士大人们打过刀剑和盔甲的。我问他要什么样的剑。”铁匠额头的汗像小溪一样流淌到宽阔的下巴上,“他说要一把传说中能弑神的剑。我告诉他传说中还有流血像音乐一样的鸟、比山还大的巨狼和为死人守墓的蛇怪,可他固执地说找到了如何打造那种剑的方法,只要我愿意接受,他就把方法告诉我。”   “你接受了吗?”   “我说只会打农民用的锄头,可就算拒绝,他还是迫不及待地告诉我背离之剑的故事。”   比琉卡没有听过这个故事,九骨也没有。   铁匠和他们一样露出闻所未闻的神情:“据说那把无人知晓的剑到底出自谁人之手没有记载,剑存在的历史比雷雅特人、古罗利丹人和角尔人的祖先更久远,甚至比创世女神还要早。我问他在那之前世界是什么样?那家伙想了一会儿说,可能什么都没有,也可能什么都有。你们听,这是什么屁话?”   铁匠因为难得有人看上他随意扔在墙角的剑而对比琉卡和九骨产生了几分好感。   “于是我又问他,这把旷古烁今的宝剑到底什么模样?他又说那是无形之剑。不过他疯言疯语时竟然有几分庄重肃穆。让我想一想,他是这么说的,那把剑可以撕裂天地、分离生死、划开彼此,可以斩断任何完整的东西,让一切背道而驰,永远无法再合而为一。听到了吗?我怀疑他曾在神殿干活,没准还是个祭司。有些人天天只顾和神交流,很快就疯了。”   “他要你造一把无形剑,本来就不正常。”   “当然,他还没有疯到那个地步,只是说找到了如何仿造神剑的秘术。”铁匠说,“他要去找一个毕生痛恨的人,一个和他完全相反、永远无法妥协一致的对象。然后割开他的喉咙,让血流到木桶里,趁血没有凝结时把滚烫的剑身放进去淬炼。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想到这么疯狂的方法,又觉得他其实是个邪恶的巫师,想把活人的灵魂和剑融为一体。他说这样只要剑在他手中,那个与他相悖的死灵就会不断试图挣脱诅咒束缚而去分离一切。这就是他读了很多残存的古籍、石碑、壁画得出的铸剑方法。”   “可他要那样一把剑干什么呢?”比琉卡不禁对自己手中的长剑看了一眼,他想要一把剑是为了不再成为九骨的负担,有的人却为得到一把弑神之剑,想杀害一个无辜的人,即使只是疯子脑海中的幻想也足够令人不安。   “我也不知道,人们想要一件武器总有自己的道理。”铁匠说,“那把剑就送给你吧,你看起来有需要一把剑的理由。而对我来说它和废铁没什么不同,甚至没办法把它融了再打别的东西。”   九骨说:“你的故事和这把剑值得一个好价钱。”   他给了铁匠二十个银后,铁匠又将其中十个还给他。   “我只希望它能带来点好事。”他说,“当初那个疯子许诺我五十个金王打造他幻想中的弑神之剑,并且真的先拿出五个金币放在桌上,我想了很久还是拒绝了。因为我怕他真的会去找一个人来杀,那样的话,那个人就是因为我收了钱而死的。”   九骨向他道谢,铁匠对捧着剑的比琉卡说:“小心一点,它来的时候就没有剑鞘,别把手划破了。”   比琉卡由衷地感谢他,是因为他这一句忠告之中包含着对陌生人的善意。这是个很小的城镇,名叫提亚,镇上只有个比铁匠铺大不了多少的神殿,摆放着极其简陋的神像。   这里的女神与别处不同,身穿甲胄,手中握着巨大的战锤。   “那是战争与技艺女神兰提,她祝福战士所向无敌,使工匠巧夺天工。”比琉卡说,“我只听安戈说过手握战锤的女神,这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神像。在乡村中,大家更喜欢供奉春耕女神和丰饶女神。”   “她让我们遇到一个好铁匠。”   晚上睡觉的时候,比琉卡把剑放在枕边。他睡不着,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剑身散发出冷冽危险之气的缘故,直到深夜依然十分清醒。尽管如此,第二天,他的精神依旧不错,早上起来用布把长剑卷起来绑在背上。结果剑锋比想象得还要锋利,走了没多久,包裹着的厚布就被划破了,露出来的剑尖差点刺伤胯下的萤火。   九骨让他在路边等着,自己去树林里砍了两截木枝,削平表面用绳子绑在一起暂时充当剑鞘。   途径南栖息林,比琉卡听到远处而来的马蹄声,于是提醒九骨:“有人来了。”   半路偶遇路人并不少见,只是有了上一次佣兵提恩塞的经历,比琉卡对骑着马、身穿甲胄的人都会本能地提起警戒心。骑马的人渐渐逼近,马蹄声听来训练有素,不是农夫拉车驼货的马。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对方的模样,一个穿旧皮甲的男人,一头红棕色头发,尖下巴,眼睛瞎了一只,正用剩下那只打量他和九骨。   这个人不怀好意。   比琉卡心想,他的心跳和呼吸听着也不正常。树林里很安静,除了马蹄声没有别的声音,因此心跳、呼吸就变得格外清晰。比琉卡发现自己确实可以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响,这种倾听能力正随着长时间在野外的旅行而越来越明显。   独眼男人先看了九骨一眼,接着把视线投向走在后面的比琉卡。   比琉卡不担心他认出自己,但目光和对方相碰时却感到异样的不安。双方擦肩而过,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马蹄声渐渐远去,林间小道又恢复了宁静。   “那个人。”比琉卡说,“很奇怪,好像没有走远。”   他的疑虑始终没有打消,可接下去连续几个白天和黑夜,一切平静如常。   九骨在休息时用匕首细细地削那两截木片,将它们削成更适合长剑的剑鞘。   第十天,一队黑衣骑士出现在他们面前。 第45章 血祭之剑   队伍中有身穿黑袍头戴面具的乌有者。   骑士队后方,是远远站在一旁的独眼佣兵。   显而易见他是告密者,一边传信回去,一边远远跟随以免丢失目标。告密当然不如亲手抓住悬赏令上的人得到的报酬多,好处是不必自己冒险动手。   骑士之中有人向独眼扔去一个沉重的袋子,还在半空就发出钱币撞击的声响。   告密者没数到底有多少钱,和某些贪得无厌的人不同,他懂得有多少拿多少的道理。比琉卡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拿钱离开,右手已经取下挂在肩上的长弓。   “别动。”   对面的人厉声喝止,比琉卡发现早已有人拉开弓弦对准他们,那张弓和他肩上的一模一样,而且他相信对方会射得很准。   “你的手得放在和武器无关的地方,也不能握住缰绳,否则托姆会射穿你们的头颅。”   这不是夸大其词,比琉卡相信这点距离无论射穿人的心脏还是脑袋都非难事——他们应该不会杀他,毕竟悬赏上写的是活捉,他对古都神殿还有用。可他们不会对九骨手下留情,比琉卡担心那个弯弓搭箭的人手指一松,黑羽箭就会朝身旁的九骨飞去。   他依言把手放在和武器、缰绳无关的地方。   九骨自始至终沉默不语。   领队骑士的目光再次落到比琉卡脸上,对自己双眼看到的面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然后,原本在后方的乌有者被让到前面,骑士队长低声向他问话,他轻轻点头,随后将戴着面具的脸转向比琉卡。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那张惨白的面具上什么都没有,比琉卡却感到他在凝视自己,洞悉了他在有狼一族幻之血掩盖下的真实面貌。这里是荒野,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可以蒙混过关的可能。骑士策马往前几步,开口说:“聆王大人,我以万物女神帕涅丝之名,奉承古都神殿主祭大人凡尔杰卡之命向您请求随我们回神圣之地,我与所有神殿骑士将一路护送,时刻不离左右,保护您的安全。”   他的话语如此恭敬,语调却强硬得不容置疑,无论比琉卡还是九骨都听出“一路护送、时刻不离”这些词句的真正含义。当骑士队长走到半路时,九骨拔出“血泪之一”横挡在他与比琉卡之间。与此同时,一支黑羽箭从他脸颊边飞过,箭头擦破皮肤留下血痕。那是比琉卡无比熟悉的箭,可以说从得到弓箭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与它们朝夕相伴,听惯了弓弦震动和羽箭破空的声音。   如今,他从别人射出的箭上听到同样的声音,威力却大相径庭。这支箭精准有力,落在身后的树上仍然震颤不止,似乎还想往更远的地方而去,却被树干挡住去路发出愤怒的响声。   这是示威的一箭,也有警告之意。九骨不为所动,依然手握长刀挡在比琉卡与骑士队长之间。   “你要他跟你们去古都神殿,有没有问过他是不是愿意?”   “这是神的旨意。”   “神的旨意在哪里?”九骨问,“我没有听到。”   “那是女神留给敬拜她、信仰她的人才能听到的神谕。”   “是吗?那么你有没有问过,你嘴里称呼的聆王大人是否敬拜女神,信仰虔诚地愿意聆听女神的神谕?”   “我们不愿杀人……”   九骨打断他的话:“你们的同伴在多龙城里已经杀了一个,应该不在乎多杀几个。”   “拯救之外必然会有牺牲。”   听到这个回答,九骨就不再和他们对话。他的目光瞥见拉着弓的人微微一动,似乎先有离弦的箭影,才听到弓弦震动的声音。   比琉卡的心揪起,九骨已经俯身策马向对面奔去,黑羽箭从他头顶掠过,带着尖啸飞向远处。   他躲开了。   比琉卡脑中如闪电般奔窜而过的念头,让他原本已趋于僵硬的身体忽然灵活起来,抓住肩上挎着的弓,随手拔起一支箭向对面的骑士射去。   不用花时间瞄准。   他对自己说,对方的人多一点,只要他们为了避开射去的箭而打乱队伍就好。   既然他们不想杀他,要让他活着回古都神殿,那他就不必客气地将箭雨泼洒出去。很多箭不但射歪了,而且落下时全无力道,但他胡乱射箭果然使对方一阵慌乱。乌有者的马中了一箭,高声嘶叫着将背上的人甩落在地。   九骨冲进人群,血泪之一在与骑士长剑的交击中发出异常清澈的声音。他被三个人缠住,暂时没有落于下风,却也腾不出手去看顾比琉卡。另外两个骑士越过九骨朝比琉卡奔去,其中包括那个叫托姆的射手。   他们全然不顾摔倒在一团混乱中的乌有者,任由他惊慌失措地自行求生。比琉卡放下弓箭,面对逼近的对手,弓箭已是无用之物。用匕首吗?对上长剑未免太短。他的目光落在萤火马鞍边绑着的铁剑上,千钧一发之际双手握住剑柄,用尽全力把剑拔了出来。   这凭空挥去的一剑,在他的印象中似乎只是因为力量太大而差点失去平衡从马背摔落。萤火不耐烦地嘶鸣着,竟然没有因为这人仰马翻的场面受惊吓,剑光闪过,率先向他伸来的那只手臂远远抛了出去。   一瞬间,比琉卡被满眼血腥模糊了视线,没想到这把剑如此锐利。不,他应该想到,晚上睡觉时它就在枕边透出阵阵寒冰般的杀意,他应该意识到并不是剑本身有多快,而是那些留存于剑身上的幽魂在作祟。比琉卡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铁匠对于传说中背离之剑的形容——它撕裂天地、分离生死、划开彼此,它可以斩断任何完整的东西……   断肢。   当然,这不是传说之剑,只是比普通铁剑锋利一点。他用力过猛,对方又没有防备,种种原因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比琉卡认出被斩断手臂的是那个射箭的人,从此以后他再也无法拉开弓弦。事情发生得太快,断臂尚未落地,胯下的马儿被猛踹一脚,萤火惨叫着,比琉卡拉着缰绳躲开对准马头的一剑。   他们想宰了他的马。   比琉卡觉察对方的动机,索性自己跳下马把萤火赶走,毕竟在马上与骑士交战根本毫无胜算。   ——往树后跑,往没有人的地方跑,这样他们就会失去他的踪迹。只要他保持安静,变成天地万物的一部分就能协助九骨。   比琉卡看准一棵巨大的树,树下有茂密的荒草,他向草丛奔去,剑在手中一路滴血。身后传来追逐的马蹄声,随之而来是后背一阵剧痛,比琉卡忍耐着疼痛继续跑。忽然,他的脚被绊住,低头看去是刚才被甩下马背的乌有者伸开双手紧紧抱着他的小腿。   “放开。”比琉卡大喊,“我会杀了你。”   乌有者不为所动,像猎人们设下的铁夹陷阱一样死死咬住他的腿——女神的信徒、聆听神谕的耳朵,惨白面具上喜怒乌有、哀乐不存。“死”这个字能给“献出一切的神使”带来多大威慑?比琉卡举起剑,还没有干涸的血滴在面具上,仿佛一滴鲜红的泪划过面颊,使得乌有者空白的面貌反而变得生动起来。   这时,身后的骑士赶到,举剑朝他的肩膀砍落,一剑来势汹汹,看不出是想要他的命还是威吓。   比琉卡返身举剑,想挡下当头而来的一击。他猛然惊觉,古都神殿只要他活着,至于受伤还是残废都没关系。他们要的是他的耳朵,是据说能听到神谕的能力。   一剑斩下,比琉卡双手握剑仍然止不住往后摔倒,和紧抱着他的乌有者滚在一起。   他听到乌有者的呻吟,感到那双并不强壮的手像坚硬的生铁一样牢牢禁锢着自己。比琉卡挣扎了几下,意识到这个乌有者哪怕被杀也不会松手——这是他的使命,是所有和他相同命运的人一生唯一的目标,现在使命即将完成,意味着他与他的信仰之间有了更高的连接。   比琉卡的目光瞥见仍然身陷混战的九骨,三名骑士中有一个已被击落下马,剩下两个伺机寻找进攻的机会。这一边,失去手臂的骑士因为重伤无法战斗,比琉卡的面前只有一个对手和乌有者。如果他被抓住,九骨就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机会只有一次,他狠下心,提起剑对准乌有者。剑尖落到颈边时,乌有者脸上那张怪异的面具脱落了,露出被遮盖着的面容。   这是比琉卡第二次看到乌有者的脸,比上一次更近,近在眼前,像噩梦般扑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比琉卡竟然觉得这张本应痛苦不堪的脸孔在朝他微笑。   那一抹神秘微笑永远留在乌有者的脸上,他用力往上爬,企图扣住比琉卡的腰,让他彻底没有挣脱的可能。比琉卡的剑在乌有者猛然向上的冲撞中穿过了他的喉咙。   目睹这一幕的骑士反应远不如同伴被砍断手臂那么激烈,反而从容地上前一步,抓住被乌有者死死抱住动弹不得的比琉卡的头发,将脑袋掀得向上扬起,露出脆弱的咽喉,把长剑横架其上后说:“我抓住他了。”   比琉卡咬紧牙关,伸手摸到插在腰边的匕首,宁可死也不要让他们以此威胁九骨。   他握着匕首对准身旁穿着长靴的腿刺去,一声惨叫从头顶传来。   比琉卡感到喉咙被割破一个口子,血迅速涌出来。他拼命往后仰头,避开锋利的剑刃,不顾一切将身后的人撞翻在地。 第46章 铁之心   九骨将最后一个骑士击落马背,为了不再继续缠斗,他把每个人都踢晕过去。   清醒着的只剩断臂托姆,他抓着自己被斩断的手臂,犹豫片刻后转身逃离了一片狼藉的战场。   比琉卡半跪半伏在那个差点抓住他的骑士尸体上,不止手中的匕首,他的脸颊、双手、全身乃至四周的草地间都是血。   九骨担心来到他身边。   比琉卡出奇地平静。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佣兵提恩塞就死在他箭下,但那一次没这么近,也没这么血腥和惊险。九骨先去查看他被剑划开的喉咙,伤口没到致命的地步,毕竟神殿骑士的目的是活捉他,这也是比琉卡能侥幸取胜的原因——他不畏死,对手却不愿他死。   九骨想扶起他,比琉卡却自己站起来,抹掉脸上让他发痒的血痕。在他身后,乌有者的尸体依旧维持着临死前的姿态,像溺水者试图抱住身旁的浮木似的曲张着手指,残缺的脸上很难看出死亡降临的痛苦,反而嘴角含笑,显得心满意足。   比琉卡费了不少力气才从他的纠缠中挣脱。   九骨看到死去的骑士仰躺着,锁甲洒满鲜血,右腿血肉模糊。致命伤是当胸一刀,匕首被绞在锁甲中难以拔出,九骨难以置信比琉卡这一刀能刺穿锁甲杀死对方。他用力拔刀,好不容易才拔出来,刀刃被甲胄磨出了几个细小的缺口。   “我们走吧。”他说。   “嗯。”   往前走的一瞬间,比琉卡感到膝盖无力,差点又跌倒。   九骨揽住他的肩膀。   “我可以自己走。”比琉卡说,“等一下。”   他转身去找丢失的武器。   长剑落在乌有者身旁的草地里,弓箭在路边的树下,全都已经血迹斑斑。   九骨发现他的腿也受了伤,但他根本没有察觉,反而到处寻找萤火。马儿听到他的呼唤小跑回来,灰檀木却因为刚才九骨骑着它同时和三个骑士搏斗而受了惊吓和一点小伤,因此九骨一下马,它就远远跑开不愿回来。   比琉卡在死去的骑士身边找到一张画像,画的不是他,是九骨。   九骨第一次在西多林荒村外救回比琉卡时没有掩饰自己的面容,被神殿骑士悬赏追捕是迟早的事,直到今天才有人拿着画像去告密领赏,已经算迟了很久。   九骨丝毫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更关心比琉卡那一道差点割喉的伤口。每一次的意外遭遇过后,他们都不得不带着一身伤奔向下一个藏身处。他骑上马背,不时听到比琉卡在身后强忍的咳嗽声,虽然已经做了一番简单包扎,但这样的伤势不是草草了事就能治好。   得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他休息。   九骨偏离道路往无人的小径走,夜幕降临时,四周已全是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他找到一个被野兽弃置的山洞,不知道曾经是什么动物的巢穴,如今只剩苔藓和灰尘。   比琉卡几乎是从马背上摔进九骨的怀抱,他的身体被一路疾驰带起的风吹冷,又因为伤痛发热,那种不惜一切杀死对手的意志随着血液流失消退得一干二净。九骨把他抱进山洞时,他软得像那条熊皮毯子。   伤口边缘极其干净齐整,可以想象割开皮肤的剑有多锋利。   九骨用水囊中干净的水洗去血渍。为了应对旅途中随时会发生的意外,他特地在上一个城镇的酒馆里买了一小瓶烈酒,店主承诺只要喝一口就会醉上一整天。现在这瓶能让人昏昏欲睡的酒被当做药水擦洗伤处。   九骨想起自己和洛泽决斗时互相给对方添了很多伤口,其中最深的一道是纳珐请村中手指最灵巧的女孩卡迦弥缝的。比琉卡的伤还不到需要缝合的地步,九骨用手轻轻按住时,感到他的喉结因为干咳而滚动。   ——是不是因为洛泽从头至尾都叫他“小朋友”的缘故,所以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一直以为同行的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九骨忍不住想,其实比琉卡已经是个青年,比他小一些,但绝不是需要时刻照看的孩子。   ——难怪他一直急着想学射箭、学剑术,学这学那。   九骨用绷带裹住伤口,回想每一次比琉卡向他提出这些要求时的神情和语调。   难道他是因为好奇吗?   九骨忽然发现,如果正视比琉卡是个成年男子,那么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请求都只是为了能担负起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责任而已。然而就像洛泽以“还是个孩子”不让比琉卡醉酒一样,九骨终于觉察到自己也正在以这样的理由拒绝他掌握那些会触及血腥和杀戮的技能。   今天的意外并非意外,它曾经发生过,将来也会再次发生。这道差点致命的伤口不是由于比琉卡的不擅战斗造成,反而是因为九骨始终将他视为被保护者而令他失去了自保的能力。   九骨包扎完伤口,发现比琉卡睁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   “你可以放心地睡一会儿。”九骨柔声说,“我守在这里,没有人能找到我们。”   他拿出那条暖和的熊皮毯替比琉卡盖好,打算去洞外找个隐蔽处把马藏起来,谁知刚站起身就被拉住手掌。   “不要走……”比琉卡的声音嘶哑而陌生,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牵动伤口带来剧痛。他的眼中满含不舍与祈求,于是九骨回到他身旁,任由他紧握自己的手不放。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话,你的喉咙受伤了。”   “对不起。”比琉卡不停地说:“我既不勇敢也不强大,不会射箭也不会用剑,都是因为我才让你也成了被悬赏的对象。让我在这里睡着吧,等我睡着你再离开,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一个人,还有灰檀木。”   九骨静静地听着他叨念。他说着离别的话,手指却像铁钩一样牢牢紧扣不肯松开。   “你在发烧。”九骨感到手掌中传来的滚烫热度,“睡吧,等醒来我们再谈这个话题,你睡着的时候我绝不离开。”   比琉卡像叹息似地喘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九骨知道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他们确实该好好谈谈,不是以成年人对孩子,也不是以保护者对受保护者。九骨将熊皮毯拉上来,盖住比琉卡的肩膀,就那样握着手守着他入睡。   九骨记得自己中毒昏迷时,比琉卡也一直握着他的手守在床边,仿佛只要握住某个人的手,那人就永远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离开,无论生死、伤痛、疾病,亦或爱与恨。   他只是个普通人。   九骨心想,但他们夺走了他的所有——养母、故土、平静的过去和未来的一切,现在还想像对待乌有者一样夺走他的其余感官,让他只为倾听虚无缥缈的神谕而存在。   怎么能让他们得逞。   九骨轻轻将那五指紧扣的手握在掌心。   ……   晦暗。   比琉卡又梦见那个人。   那个在漆黑的树林中独自砍树的人,长着一张骷髅似的脸,面目可憎、动作乏味。   “你又来了。”伐木者说,“这一次是为什么?”   比琉卡也不知道,只记得上一次是为了救九骨的命,这一次呢?   来自暗泽的死神使者放下斧子,转过身来望着他。   “你不能每次都来见我。”他说,“除非你愿意成为不朽之神的信徒,否则就离我远一点。”   梦中,比琉卡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清醒时不曾有过的勇气,面对死神的使者,他目不斜视,坦然注视对方漆黑空洞的双眼。   “你是不朽之神克留斯的第一个信徒,除了那位死神,你是唯一一个通晓死亡与毁灭之谜的人。”比琉卡说,“请你告诉我,究竟灾难降临的末世预言是不是真的?”   骷髅沉默片刻,比琉卡听到他转身时骨骼摩擦碰撞的声音。即使在梦里,这声音也如此真实,仿佛他常常听到没有肌肉和皮肤的骷髅活动的时候发出的响动,一切都那么自然而合理。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骷髅说,“这是远古先贤留下的遗言,是伟大的智者与神分享的秘密。他们有意将这些秘密传达给后世之人,现在只是需要一个愿意并且能够倾听话语的人。”   “这个人是我?”   “也许是你。”砍树的骷髅说,“也可能不是,但一定有个能够听到声音的人存在于世,不是你就是别人。”   “为什么?难道这不是个无稽之谈吗?”比琉卡感到喉咙生疼,发出的声音也嘶哑起来,“我听不到,我什么也听不到。”   “如果你不是那个人,你当然什么也听不到,但如果你是的话,终有一天你会听到那些伟大的智者留给你的遗言。”骷髅说,“这就是命运,你、我、万物、众神都在其中。”   他用那双惨白的枯手握住斧柄,面对比琉卡说:“回去吧,不要再来,除非你坚决地走向死地,投入不朽之神的怀抱,否则就保持一颗铁之心,活到能听见远古遗言为止。等你明白了一切再做决定。”   比琉卡感到自己离伐木者和枯树越来越远,只有声音还无比清晰地传来。   他大声问:“那你呢?你是否明白了一切?”   骷髅说:“没有,我所明白的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一部分真相并不是真正的真相。” 第47章 止步的旅途   高烧让他在梦中不住呻吟。   九骨不敢离开半步,只要稍稍松手,他就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仿佛被梦魇攫住般痛苦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九骨被牢牢握住的手掌中有一根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比琉卡似乎醒了,睁开双眼望着头顶的山壁。   九骨用另一只手去摸他的额头,比琉卡毫无反应,仿佛只有眼睛回到了现实,其余感官还停留在梦中。九骨又呼唤他的名字,得到的只是沉重的呼吸。他的皮肤烫得可怕,让九骨觉得不能再这样任由他昏睡。可到底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一个没有被女神圣光笼罩、乌有者觉察不到,抑或很少有人见过悬赏的安全之地来安置比琉卡,让他静养呢?   九骨从未有过这样的犹豫,连生火烧水、狩猎煮食都得加倍小心,以免被人发现。幸好那个乌有者死于比琉卡的剑下,骑士们暂时无法依靠他的指点追踪而来,但逃走的托姆会把消息带回去,然后再带着更多人来追捕他们。   这无疑是个大麻烦。   然而九骨非但没有因为麻烦缠身而退缩,相反,一种陌生的情感将他与眼前这个原本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比琉卡第二次清醒时,九骨把他扶起来,喂他吃了点用水泡开的肉干和麦饼。水囊一直被他放在怀里,水喝起来没那么冰凉。这一次,比琉卡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在黑暗中向他望去。   意识到自己正被九骨搂在怀中,比琉卡不由自主地退缩,接着晕眩夺走了他试图抗拒的力量。   “我……”   “你的烧还没有退。”九骨说,“像我上次一样昏睡了好久。”   “我的嗓子怎么了?”比琉卡问,他的声音像远处的闷雷一样低哑陌生,令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可能是发烧和口渴的缘故,伤口也还没有复原。”   “我们为什么停下?他们会追来的。”   “暂时不会。”九骨安慰他,“这里很安全。”   他不想让比琉卡想起自己不久前刚杀死一个乌有者,即使那次死亡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意外,但杀人总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更何况乌有者对他而言始终有些不同。   乌有者就像他未来的写照,一旦被神殿骑士抓住送回幽地,他也很可能遭受同样对待。他们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锁链连接着,被赶向残酷且难以逃避的命运之地。   “你需要吃点热的东西。”九骨说,“我离开一下,很快回来。”   比琉卡依旧不肯放开他,于是九骨就把自己的血泪之一放在他膝上。比琉卡感到这把血泪长刀的重量,飘忽于半空无处着落的心因此沉静下来。九骨松开他的手,比琉卡没有再强求他留下,而是轻轻抚摸血泪之一粗糙的皮革刀鞘,听着两颗石子的碰撞声。   九骨没有走远,只在附近山林里寻找猎物,很快带回一只洗剥干净的野兔。他在山洞外的背风处生火,把煮好的兔肉汤端给比琉卡。   “他们会发现。”比琉卡说,“我们最好立刻就走。”   “别担心,灰檀木在附近,如果有人来,它会吓得大叫的。”九骨说,“先把汤喝完,你得好起来才能骑马赶路。”   比琉卡听话地喝汤,喉咙还是疼,但对如影随形的危机来说,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想到梦中那个骷髅伐木者对他说的话,他更要好好活下去探寻真相。   九骨看着他喝完一碗汤,又给他的碗里添了几块最嫩的兔肉,敦促他吃下去。   “你可以继续睡,我就在你身边。”   “我不想再睡了。”   睡着会做梦,梦里有砍树的人,骷髅叫他不要再来,除非他自愿投入死神的怀抱。   “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办?”比琉卡感觉头晕,高热让他的思绪变得混乱。   “如果你不想睡,我们就来谈谈这个问题。”   九骨把剩下的兔肉汤倒在比琉卡递回的碗里一口喝完,然后把木碗放在地上,说道:“我要暂时停下旅程,找一个暂住的地方。”   “什么?”比琉卡的脑子昏昏沉沉,对听到耳中的话有些不解,“你的旅程不是和无名之主的契约吗?”   “是的,无名之主将自己的血、泪和肋骨都给了我,而我要代替它走遍这片大地。”九骨说,“这是我曾以血立下的誓言,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背弃。但是,在某个地方稍作停留并不算违背契约。”   “稍作停留是指多久?”比琉卡终于听懂了他话中的含义。   “也许是一年,或者更长。”九骨说,“我不能确定到底多久,不过到了必须启程的时候我会知道。”   比琉卡低头看了看仍然横放在自己腿上的刀。   “如果契约失效,血泪之一也会失去无名之主的力量。”   “只是这样?”比琉卡认为誓言并非如此简单,那是和远古巨兽的契约,是血与血的交换。无名之主给予杀死自己的九骨强大的武器之力,而九骨答应它完成行遍大地的心愿。如果可以随意改变契约的内容,那么定下契约的意义就不存在了。   比琉卡不信会这么简单,可是他因发烧而迷茫的头脑无从提出更多质疑。   九骨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柔声说:“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他从行李中拿出那张陈旧的地图,展开在自己和比琉卡之间。   “从这里沿鹰爪湾南岸往西有个镣铐湖。”   镣铐湖是巨大的内湖,差不多有整个赤里领地的四分之一大,据说湖中有个小岛,但从未有人去过。要是能去湖中岛,即使乌有者在湖边也无法感知他们在哪。那是无人涉足的隐秘之地,却也存在着令人恐惧的故事。   “有人说那是湖中女妖的居所,凡是想靠近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比琉卡曾经生活的弥尔村就在镣铐湖北面,村中一直流传着关于女妖的故事。虽然没人见过女妖,但她在故事中始终是个鸡皮鹤发的巫婆形象,有着血红的眼睛和邪恶的内心,以活剥人皮生食人肉为生。   “那是传说。”九骨说,“没有人能证实真有吃人的女巫。”   比琉卡点了点头:“安戈说的故事里也没有提到她会吃人。”   “城中的僧侣和先知都在传千日后的末日预言,神殿骑士追捕你至今已经一年了,只要我们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等过末日降临的那一天,古都神殿就没有再追捕你的理由。”九骨说,“除非末日是真的。”   如果末日是真的,这片大地乃至世界都会被毁灭,所有人也将不分贵贱平等地死去。但它是真的吗?一个未知的灾难,由最高祭司的口中传达给世人,人们将信将疑,却又不遗余力地再将它传递下去。   比琉卡不知道过了一千天的预言之日,古都神殿是否就会放过他,不过对眼下的境况来看,这不失一个能让他和九骨远离危险、稍作停歇的办法。   “我们去吧。”比琉卡说,“谢谢你和我商量这件事。”   他只字不提受伤前发生一切,不管那些被九骨砍倒的骑士还是死于自己剑下的乌有者,滞留在过去只会徒增烦恼消磨勇气。   要有一颗铁之心。   比琉卡默念着伐木者的忠告。   如果想要真相就活到明白一切的时候。   “我现在就能动身,我们马上走。”   九骨再次摸摸他的额头,体温依旧很热,不过他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目光也逐渐明亮坚毅。他的身体不会因为伤势而衰弱消亡,精神也在伤痛中慢慢恢复。   他不会死,还会活得更好。   “你睡着的时候做梦了吗?”   “嗯。”   “梦见什么?”   比琉卡说:“我梦见枯萎的树里有一颗铁铸的心在跳动。” 第48章 血之音   对于那些土匪最后的选择,塞洛斯并不感到意外。   倒不是他们有多少同仇敌忾之情和同伴之间的义气,身为信奉弱肉强食的匪徒,他们只是不信一拥而上也打不赢落单的对手罢了。   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要保护。   被箭射中的伤口很疼,不过丝毫不妨碍他杀人。   最后血迹斑斑的树林里只剩一个活人,塞洛斯以剑尖抵着他的额头,听了一会儿他恳切的求饶声,然后一剑刺去洞穿了头颅,把他活活钉死在泥地中。   这张牙齿歪斜、丑陋不堪的嘴,竟然能说出那么多动听话。塞洛斯冷漠地想,要是放他离开,某人带着“金发美人”私奔的故事就会不胫而走,引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在尸体上擦干剑身的血,转身去看双手抓着箭的珠岛。   有鸟一族的族人用碧玉似的眼睛凝视箭尖的血迹,箭头倒钩上仿佛还有一小块从塞洛斯背部带出的碎肉血块。   让塞洛斯意外的是,珠岛非但不怕血,目光中反而还有几分好奇和向往。他是向往受伤还是死亡?抑或只是向往普通人“静默”流淌的血?   这些土匪的血洒得到处都是,树林里却只能听到他们临死的惨叫。血溅在草丛中的声音微不足道,还不如一只振翅而起的鸟来得响亮。   塞洛斯从珠岛手中抽走带血的箭,扔在那些已经没有生气的尸体堆中。他的身上沾满血腥,珠岛的斗篷却很干净,只有脸颊上溅到一滴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滴。   塞洛斯顺手替他擦掉,随后把他扛起来,像货物一样放回马背上。   珠岛的兜帽滑下来,露出金灿灿的短发。   他到底算男人还是女人?塞洛斯第一次产生了好奇心,他没见过有鸟一族的身体,不知道多龙领主有没有见过,想必是有的。传说中有鸟一族因终生生活在古木上,身体轻盈不似人类,因此和普通人有些不同也合情合理。塞洛斯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异类,天生有着诱人的特质,如何将他平安无事地送去石碑岛比设想的困难得多。那头金发虽然已经剪短,但还是太刺眼。   塞洛斯改变了原本计划的路线,因为沿途有太多城镇和村落,路途虽短,却容易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无论下马休息、吃饭还是住宿都不安全。   塞洛斯不怕遇到匪徒,他没有骑士、剑客的头衔,但在剑术上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他不需要堂堂正正与人决斗,磨炼剑术的本意是为了能更快更准地杀人。一个人对十个、甚至更多对手也不算难事,可为了保护珠岛,他决定避开麻烦绕点远路。   好在珠岛本身并不麻烦,塞洛斯以为他会抗拒、逃跑——毕竟他在多龙城里不止跑过一次,每次都搅得人不得安宁。可踏上旅途之后,塞洛斯却发现他出奇乖顺。   起初塞洛斯还会监视他,提防他策马飞奔离开自己的视线。然而珠岛一次也没有违抗他,总是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塞洛斯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反而更加留意,直到有一次马儿受惊狂奔不止,等他安抚好马匹回头去找时,却看到珠岛在路边等他。   一路上,他们没有任何交流,有鸟一族从不说话,不知道天生如此还是不愿开口。这倒让塞洛斯省了不少心思,他也不喜欢和人闲聊。   翻过只身桥,时光河在北方分出支流,最终归入穹海。塞洛斯勒马停下,打算在路边休整后再走。背上的伤口越来越痛,他脱下皮甲和衬衣,在河边检查伤势。   那些该死的匪徒,给他背上开了这么大的口子。塞洛斯侧着身想就着河水照照伤口,但根本看不清,他只能凭感觉清洗。   珠岛坐在河边望着他,看到血顺着河水往下游流走,他的目光也随之而去。   “喂。”塞洛斯对他说,“替我把绷带缠上。”   珠岛转过头,听话地从他手中接过绷带,不过他不懂如何替人包扎,反而在不断尝试中把塞洛斯的伤口搞得更加血肉模糊。   不会是故意的吧。塞洛斯心想,他到底有没有一点常识,曾经一个人的时候又如何生存?   “算了,我自己来,你打个结。”   草草绑好绷带,重新穿上甲胄,塞洛斯坐在河边整理行李。珠岛似乎对周遭一切都有着无尽的好奇,但他的好奇不像孩童般露骨,会对没见过的事物大惊小怪。相反,塞洛斯觉得这个古老族裔的唯一残存者眼中所流露出的好奇只是在努力回忆过去。   他活得比正常人久远,不可能如此单纯天真,一定是什么别的原因让他变成现在的模样。听说他是在赤里北方的珠岛被发现的,因此以岛名作为名字。珠岛上除他之外,还有帆船的残骸和腐烂的尸体,遇到这么大的海难而幸存下来,失去一点记忆已经是不幸中最大的幸运。   塞洛斯沉思的时候,珠岛忽然站起来走进河里。塞洛斯微微一惊,忙想把他拉回来,珠岛却在水漫过脚踝时就停下了。   他想干什么?   时光河潺潺流淌,在他脚边打着小小的漩涡又奔向远方。   阳光照耀下的河面波光粼粼,珠岛捧起一些河水,看了一会儿又抛回河里。塞洛斯凝视着他的轮廓,阳光在他脸上描绘出金边,他既有少女的柔美又有少年的俊朗。在这个远古遗族身上,塞洛斯第一次感受到万物女神造物之美。   难怪公爵如此爱护他,将他当做一件稀世珍宝般珍爱,不惜违抗古都神殿的圣意也要将他据为己有。塞洛斯对男欢女爱毫无兴趣,可眼前这一幕却让他一时放松身心,任由“美”这个字眼闯进脑海。   忽然间,他又觉得不对劲,珠岛手中握着块石头,尖锐的那头正对着自己的颈项——他的脖子修长优美、毫无防备,任何东西都能刺破皮肤夺走充盈于皮囊下的生命。   塞洛斯跳起来时已迟了一步。   血流出来。   鲜红的血,顺着白皙的肌肤淌到握着石头的手上,手指立刻被染红,血又继续往下流。   塞洛斯一把抓住那双手,珠岛回过头来望着他,碧绿的眼珠和鲜红的血如此矛盾地展现在眼前。   塞洛斯听到了血的声音。   尽管在此之前他也听过珠岛因为擦伤出血的声音,但那少量、短暂的流血根本无法与刺伤相比。一瞬间,塞洛斯的脑海立刻被乐声填满。   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塞洛斯根本无暇形容,只觉得周遭的一切琐碎都不见了——淙淙流水、煦煦和风、啁啾鸟语和所有曾在耳边环绕的自然与非自然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灵,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置身于应有尽有的梦境。   那是乐声吗?   不对,那是洒满阳光的走廊上树影斑驳的静谧,是雨后天际重云中透漏的金光,是寒冷冬季即将过去时初开的繁花,那些悄然无声的景色忽然都有了自己的声音。塞洛斯的世界一直只有不为人知的血腥和隐秘,他吸收来自上位者的秘密,生命中永远只有入口没有出口。他像一只容量无尽的口袋,把尸体、秘闻诸如此类一切不体面的污物全都纳入其中。   此时此刻,有鸟一族的血之音却像一把温柔之剑,为他无法倾吐的内在打开了一个缺口。   不知道是被哪一个音节触动,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塞洛斯的手背上。他顿时被惊醒,随后便是从未有过的满腔愤怒。   塞洛斯抓住珠岛握着尖石的手,冲着他的脸颊狠狠一掌。   珠岛无法与他的力量抗衡,一下就被击倒在地。塞洛斯气喘吁吁地看着他,耳边还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之音。   真奇怪,他的脑中怒火难消,心里又满怀柔情,杀戮之意犹如野兽,却被温柔的双手安抚。   “我说过不准你流血吗?”塞洛斯感到自己挥出去的那只手在不停颤抖,这是他无论杀过多少人,刑囚过多少犯人都没有过的反应。这个远古遗留的怪物,浑身流淌着蛊惑人心的血液,他不该活着,多龙领主一定也是被这样的乐声所摄,才会不惜一切与古都神殿对抗。   他努力控制着自身的颤抖,夺走珠岛手中的石头,却不敢立刻去碰他受伤的脖子。伤口看来并不深,血也没想象中那么多,看来他并不是想自杀。那是为什么?塞洛斯的理智渐渐恢复,好在这里是无人密林,刚才打劫他们的土匪也死光了,即使有人听到血之音也不会立刻就和远古巨兽留下的遗族联想在一起。   塞洛斯洗去珠岛伤口上的血,用剩下的绷带牢牢缠住。血渗出绷带不久后就凝固了,那些流到河中的血带着神秘乐音流向远方,渐渐消失,归于宁静。   “你为什么这么做?”塞洛斯忍不住问,“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把你送去什么鬼地方,石碑岛比多龙城自由得多,你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宅邸,有悉心照顾你的人。只要你乖乖地待在那里,整个岛都可以是你来去自由的地方。”   石碑岛到底有多少人,塞洛斯并不清楚,但禁止那里的人往来陆地,把整个小岛孤立起来成为一个更大的鸟笼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你是想逼我把你绑起来,当货物一样运过去,还是听话一点……”   塞洛斯的话音未落,珠岛伸出了双手。   美丽的有鸟一族嘴角还有被他掌掴留下的痕迹,白皙的双手沾满凝结的血迹。   起初,塞洛斯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直到他们四目相对。忽然间,他通晓了一切。   鸟族不会说话,他们以自己的血为语言。   塞洛斯在珠岛的眼中看到了难以理解的情感。   他不太确定,无论感激还是爱,对他来说都太陌生了。 第49章 脱离   “我们必须往回走。”   这是骑士队长第四次说同样的话,奇怪的是他没有强制队伍回程。   赫路弥斯对女神的心思一直无从揣测,这一点和祭司长不同,哈里布认为自己时时刻刻都在接受女神慈爱的洗礼、聆听神圣之音。不过赫路弥斯对人心的揣摩颇有心得,他看出骑士队长的焦躁——既觉得自己偏离任务太远,又不愿放弃任何找到聆王的机会。   总的来说,他虽有怀疑,却也不信乌有者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当做玩笑哄骗他们。聆者是神选的使者,难道他不知道撒这样的谎会被处死吗?   抱着如此矛盾的心情,骑士队长便犹豫不决,始终下不了回头的决心。   不过,那一刻始终会到来。   赫路弥斯也在等待,等着夏路尔松口,告诉他们已经听不到聆王的下落,再顺理成章地返回神殿。他珍惜每一步见到的景色,想将这些从未亲临过的地方牢牢记在心里。也许从此以后,他再没有机会踏出神殿。赫路弥斯心想,所有人都认为将来祭司长的职责会转交到他手中,当然等到这一天还有很久,久到他上了年纪,哈里布去天上与女神相见大概才有机会摸一摸权柄。   赫路弥斯根本不想要那支硌手的东西,讽刺的是每个人都觉得那是最好的嘉奖。   要不干脆逃走吧。   他想,趁着晚上所有人都在旅店睡着时悄悄离开。他能不能偷到一匹马?恐怕不行,那会惊动那些骑士,他们对马的声音很敏感,毕竟没有马,骑士也不能被称为骑士。   那么他是否有可能徒步逃走不被追到?   赫路弥斯一路盘算,他没有出过远门,对整个世界的印象完全来自古籍上的旧地图。太久了,地图早已不准确,有些地名和神话没什么差别。他很可能迷路,可能遇到匪徒,因此只能按捺住心中生出的一时冲动细细斟酌。   他发过誓。   十岁时跪在女神帕涅丝的神像前发誓,将一生奉献给她。他的身、心,一切,只要她愿意收取,他都应予无私奉上。如果违背誓言,不止神将降罪于他,祭司长哈里布也不得不因此对他施以信条上所定的惩罚。   要是他没有摸过神像就好了,为什么那一瞬间的冰冷会让他原本坚定虔诚的信仰冻结呢?赫路弥斯自己也一直为此感到迷茫,女神到底应该在那一刻给予什么样的回应才能让他满意,让他继续自愿贡献所有乃至生命?他无法回答,无论如何,迷茫的种子已经种下,并在日复一日的祈祷、冥想中枝繁叶茂。   一根柔软的树枝拂过面颊,将赫路弥斯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马儿跑得一点也不快,树枝只是轻轻擦过腮边却让他吓了一跳。前方的骑士慢慢勒马停下,是要休息吗?   赫路弥斯心想,不对,他们刚从旅店出发,才走了没多久,不该在路边停歇。   他压住不安,抬头看去,骑士队长调转马头来到夏路尔身边。   “聆者大人。”队长的语气不甚愉快,看来耐心已到了尽头,“请问我们还要继续走多久才能有聆王的踪迹。”   夏路尔不为所动,戴着面具的脸始终正对路的前方。   此时此刻,若是他摇一下头,赫路弥斯反倒会松一口气。旅途终有终点,他的迷茫也不会因为一次疯狂的行动而消弭。现在结束这个谎言还来得及,骑士们即使心有怨言也无法指责他撒谎,在整个兰斯洛寻找一个人本来就是大海捞针,更何况夏路尔也尽了自己的职责。他身为神使无欲无求,谁又能看破他面具遮盖下的真心?   除非……   赫路弥斯忍不住想,除非神真的存在,只有神才能轻而易举地明辨真假。   然而神没有降下惩罚在这个发誓对她忠诚的使者身上。   夏路尔抬起手指着前方。   “还有多久?”骑士队长问。   没有回答。   赫路弥斯来不及把目光转向夏路尔,骑士队长已经拔出长剑。   冰冷的剑尖指向夏路尔的面具,少年却仿佛浑然未觉。   这一刻,赫路弥斯发现他和哈里布都误解了,神殿骑士虽然始终恭敬地称乌有者为“聆者大人”,但敬称中却并无多少真情实意。他们只把他当做工具,工具出了错,使用者不会姑息。   “还有多久?若您无法回答,我会将您此行的作为传回古都神殿,请求凡尔杰卡大人亲自评断。”   凡尔杰卡。   赫路弥斯在心中默念——古都神殿的大祭司,幽地之民的领袖,这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有很多称号,但最重要的还是女神的人间代言者。   可他也听不到远古先贤的遗言和女神的神谕。难道没有人发现这件怪事吗?身为女神的最高祭司不能聆听天意,还得借助那些无辜的可怜孩子去寻找“聆王”才能解读末日预言。赫路弥斯倒想知道有朝一日预言中的灾难并未降临,这位神圣的大祭司要如何自圆其说。   唉,他想得实在太多,总在紧要关头走神。   赫路弥斯向马背上的夏路尔望去。他与这个身有残疾的少年相处了一年,不能说有多交心,可至少比眼前这些骑士更了解夏路尔。   是因为他们看不到他的脸,所以无从理解他的想法吗?不是,是他们根本不在意他的想法。   夏路尔在马上坐得笔直,丝毫没有畏怯的模样,只有紧握缰绳的双手指节微微发白。   他在害怕。   他一直处于不安状态,无论在骑士队中还是在神殿的卧室里,不管赫路弥斯如何柔声细语地对他说话,用温柔安抚他的紧张,他也始终不曾真的放下心来。这是失去的感官在他身上留下的空洞,伤口会愈合,空洞永远无法填补。   可就是这样一个时刻不安彷徨的孩子,一个被女神选中不断提醒自己必须忘却自我、全心奉献的信徒,却为了能让照顾他的人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而撒了弥天大谎。   终于,夏路尔开始摇头。   骑士队长握剑的手放松了,没准这就是他想要的回答。   “我们回去。”他收回长剑,向其他骑士宣布。   队伍开始往来时的方向掉头,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十分怪异。只有夏路尔没有动,不过没人催促他,等骑士们全都调整好坐骑后,赫路弥斯看到夏路尔戴着面具的脸转过来。   面具依旧光滑,既没有五官也不带情感,可不知为何,赫路弥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夏路尔在那一刻用力猛踢马腹,往骑士们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赫路弥斯本该和骑士队长一样惊讶,此刻却同样双腿一夹,催马狂奔起来。   刚开始的那一瞬间,赫路弥斯的心情无疑是激动的,但很快又被担忧填满。夏路尔看不见前面的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只是一味地用力打马,不论东西南北,任由马儿把他带走而已。   骑士们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事发突然,等他们纷纷回头开始追赶时,夏路尔和赫路弥斯的马早已跑出很长一段距离。   跑啊,快跑。   已经无法回头了。   赫路弥斯听到耳边呼呼的风。   好大的风声,连马蹄踏破地面的声音都被掩盖过去。他俯下身,不是因为明白这样更安全,而是除此之外实在无法做出其他动作。他将自己完整地交给胯下的庞然大物,以为会比夏路尔做得更好,结果还是一样。他有眼睛但看不清,想呼喊却被颠簸和狂风堵住嘴,好在出发前为了安全,骑士队长把最温顺听话的好马给了他。   马儿四蹄飞扬,冲出小路,踏过浅滩,眼前是一片青绿茂盛的树林。这可比泥土和石头路上危险多了,树枝像鞭子一样迎面而来,马儿只顾自己避开障碍,全然不管背上的人。赫路弥斯从拉着缰绳到紧搂着马脖子,最后不得不整个人都贴在马背上。他觉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一阵接一阵的恶心从胃里翻腾上来直冲喉头。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拼命踢腿,驱使马儿跑得更快些。这是无意识的、逃命似的举动,赫路弥斯在无尽的颠簸中往前看了一眼,夏路尔的马跑得比他还快。怎么会呢?他是个瞎子啊,难道他从小就在练习骑马,为了这一刻的逃亡做准备吗?不可能,他是神殿为了聆听神谕而造的工具,除了听写之外不需要任何其他技能。   那么是本能吗?是神助吗?   赫路弥斯在一片混乱之中惊觉自己的脑中竟然如此自然地浮现出神这个字眼。   不,没有神。   他立刻否定,是那匹马被训练得太出众。   赫路弥斯情不自禁地朝身后看了一眼,骑士们还在追赶,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比之前的距离更远了一些。他们和夏路尔不一样,从小就接受严格的骑术训练,为什么会落后?就算他们让出了最好的马也不至于被两个门外汉甩开啊。   赫路弥斯骑马时根本不敢看前方的路,夏路尔是完全看不见的。树林小径断断续续,两边的树枝荆棘不断,稍不留神就会划破脸颊、刺伤眼睛。赫路弥斯想到了唯一的可能,是不是因为骑士们必须紧盯着前方的目标,有意识地避开危险所以才会落后?而夏路尔和他任由马儿驰骋,不顾伤害和生死,说是慌不择路也不为过,反而快了很多。   看不见是恐惧,有时却又能克服恐惧。   赫路弥斯压抑住所有情绪,狠心闭上眼睛,即使他和夏路尔走散了,马儿带他跑向别的地方也没关系。   就这样,他不记得跑了多久,忽然间一个剧烈的颠簸,僵硬的手没能抓住缰绳,他被狂奔的马儿甩了下来。落地的那一刻,赫路弥斯感到一阵剧痛,一时间难以说清到底撞断了哪里的骨头,只是听到断裂的声音。他随着惯性又往前滚了好长一段距离,身下的石子、树枝,各种异物勾破衣服划得他伤痕累累,他感到自己躺在一片泥泞中,周围全是茂密的长草。   马蹄声渐渐远去,没过多久又是一阵纷至沓来的群马奔驰,然后一切都平静下来。   没有风了。   有的只是细不可闻的荒草摩擦声,是他因为疼痛颤抖而造成的声音。   但这轻微的声响很快也停止了,赫路弥斯昏了过去。 第50章 女妖的故事   九骨的旅途早已被打乱。   和比琉卡为伴之后,他就很少在休息时拿出那张陈旧的羊皮地图为去过的地方标记,因为这不是旅行,而是逃亡。   他们沿着鹰爪湾南岸走了十来天,走得不算快,但也只在必须的时候才停下来修整。   比琉卡的伤慢慢好转,但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九骨很难回忆起那个在陋巷中投入他怀抱的少年,过多的悲伤、灾祸和苦难让比琉卡迅速长大,连外表也有了几分成年男子的沧桑。   九骨不知道哪一个年纪对他而言更好,是不谙世事、好奇多问的男孩,还是成熟稳重、忧心忡忡的青年。不过无论如何,他依旧还是比琉卡,只是终于洞悉了自己的命运,并决定以自己的力量去承担一切。   每次停下休息,比琉卡都会向九骨请教弓箭和用剑的技巧,九骨也毫不藏私倾囊相授。他射箭很有天赋,只是之前不得要领,经过几次指点,现在射出去的箭已经很少会落在意料之外的地方。   有一次,九骨向他示范如何在有风的地方瞄准猎物,比琉卡立刻就掌握了技巧。他对距离和风向把握得如此准确,令九骨相当惊讶。   “因为风声。”比琉卡回答,“只要听一下就知道准头该偏多少。”   “听风的声音吗?”九骨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有的人天生目光锐利,有的人嗅觉灵敏,有的人口齿清晰,而比琉卡绝不只听力过人而已。也许有一天,他真的能听到世人都听不到的声音。   又过了五天,眼前树林将尽,眼前渐渐开阔,远山犹如一条起伏的绿线延绵不断。在绿意围绕之间的是一片蓝绿色的湖水,湖面平静无波,像绿玉一样倒映着天色。   “好美。”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灰檀木则被这宽广的平原和湖水吸引,想要挣脱缰绳往前飞奔。   九骨下马放它去驰骋,比琉卡也照样让萤火一起去,但萤火只是慢慢小跑,跑了一阵就开始低头吃草。   比琉卡和九骨慢慢往湖边走,尽管他们都知道镣铐湖是个很大的湖,可只有亲眼所见、置身其间才能感受天地造物的雄伟。它像海一样大,极目远望也不见对岸,横渡不知多久才能抵达,绕着湖岸走又要几天?   比琉卡对湖中小岛的传闻感到疑惑,岛上的人靠什么生活?湖里有鱼吗?   以前他喜欢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问得九骨只能叹气回应,现在却不会那么不假思索地提问了。   “这一带应该有村落。”九骨说,“我们沿着岸边找找吧。”   “好。”   走了一会儿,九骨把灰檀木叫回来。马儿跑得浑身是汗、精神十足兴奋不已。   湖岸边没有明显的道路,看来很少有人活动的样子,只是偶尔会看到一些渔民来过的痕迹——陈旧的破渔船和渔网。虽说是湖岸,可真正的湖水离这里依然很远。   比琉卡在岸边的泥地里抓到几只肥硕的螃蟹,入夜后就点燃篝火烤着吃。第二天两人继续沿着湖岸走,直到傍晚,眼前终于出现一个灯火点点的村落。   这是个地图上没有的小村庄,比琉卡觉得比自己生活过的弥尔村和有狼一族的村子还要小,一眼就能扫尽几户农舍。   村子没有农田,却随处可见捕鱼用的工具。   这是个渔村。比琉卡忍不住想,可为什么不见村民出门捕鱼呢?   九骨似乎也有同样疑问,不过能找到村落已是值得庆幸的事,两人下马步行,往村中走去。   “你们是旅行者?”一个坐在路边休息的人抬头看了看他们说,“来干什么啊?这里可没有旅店住,也没有酒馆可以让你们消遣。”   确实,这个贫穷的村子,村民气色颓丧,孩子也不多,全都面黄肌瘦。   九骨说:“我们不需要住宿和吃饭,只想问有谁能带我们去湖中小岛。”   与他搭话的人有一张像撒满芝麻似的脸,他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你们要去湖中岛?”   “是的,我们想搭船,我会给愿意去的渔夫好价钱,如果不行也可以花钱买一条船。”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去。”   “为什么?”比琉卡问,“因为岛上有女妖?”   “你知道就好。”   “我听过镣铐湖的故事,可没人见过女妖,也没有女妖害人的事迹吧?”   “她吃人呢!是生吃,剥了皮,趁人还活着惨叫的时候就一口一口吃下去。”芝麻脸绘声绘色地说着,仿佛亲眼见过女妖吃人的场面,“总之上岛的人一个也没回来。”   “这么说还是有人去,对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   他自相矛盾,比琉卡却并不指出他道听途说的漏洞,深知恐怖传说在无力抵抗的人们心中有多大的震慑力,足以让他们忍饥挨饿也不敢前进一步。   九骨避开这个让对方害怕的话题,问道:“你们靠什么生活呢?”   “捕鱼。”   “可是湖边没有船。”   “因为不能想去就去,一个月中只有几天是捕鱼的日子,必须所有人一起去,感到危险得立刻回来。”他和陌生旅人攀谈时,村里少有的几个孩子围拢过来,喊着要听故事。   芝麻脸伸手驱赶他们。   比琉卡回忆在弥尔村时,潘芭安戈给他讲的镣铐湖女妖的传说。   安戈的故事是这样的:   有个女孩和她的族人住在毒牙湾通往外海的小岛上。   小岛名叫被鳞,离赤里非常遥远,和东洲、角尔也有非得大船航行好久才能到的距离。可以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被鳞岛,也没见过除了族人之外的其他人。不过他们不需要出海也能靠捕鱼生活,因此不像渔民那样一身腥味。   被鳞岛盛产一种独特的红色香料。科雷利特的纳鲁斯虽然也出产香料,但和被鳞岛的香料比起来简直像沼泽里的烂泥味。海上商人都妄想有一天能找到这座小岛,去寻觅传说中令人心醉神迷的香气。   有一天,一个没鼻子的人在海上迷路了。   比琉卡记得自己当时问过安戈,为什么是一个没鼻子的人,他的鼻子去哪了。   安戈回答,那人的鼻子天生闻不到任何味道,但不是没有鼻子,只是大家为了嘲笑他,都叫他没鼻子的人。   没鼻子的人原本打算坐船出海,从圣加港出发途经东洲去海外,可船队没到蓝波港就遇到一年之中最坏的暴风天气,他遇难了。这个可怜的人在海上漂浮了几个日夜,浑身皮肤都被泡烂,变得又硬又粗糙。   说到这里,一生在小村生活的老妇人露出困惑的神色,向比琉卡解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在全是水的汪洋大海中漂流,却会像被吸干了一样干涸。一定是故事太久远,传来传去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总之,他奄奄一息离死只差一步时,漂流到了被鳞岛。   对于这个陌生人,女孩和她的族人都感到十分惊讶意外。几百年来,因为岛上的奇香令水手们迷航——有的掉头走了回头路,有的则迷失在海上下落不明,几乎没有能够登上小岛的人。   不过最后,女孩和岛上的族人还是救了他。   没鼻子的人很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愿意在岛上度过余生,不过他生性好奇,去了太多地方,听过太多故事。他把这些神奇古怪的故事一股脑儿全告诉了女孩,惹得她对孤岛之外的世界悠然神往。   后来呢?比琉卡努力回忆,安戈讲故事本来就很混乱,常常会停顿很长时间,让他以为她睡着了,非得把她摇醒才能继续。   “那个女孩是不是离开了小岛?是不是?”   比琉卡回过神,发现有个顽皮的孩子已经爬上他的膝盖,催他快讲后面的故事。芝麻脸虽然一脸不想听的样子,却也没有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她离开了。”   唉,这样的故事,开头总是很久以前有个男孩或女孩和族人过着平静的生活,然后一个陌生人闯了进来。陌生人或落魄、或好奇、或莽撞、或无知,总能引诱少男少女义无反顾地迎向他们未知的世界。   女孩是如何离开的呢?   有一天,海上出现一艘巨船的影子,它的风帆重重叠叠,船头犹如远古巨兽,在海上航行时风浪再大也巍然不动。船上的人想必看到了海岛,正全速行驶,可忽然间又开始转向。没鼻子的人在岛上见过不少驶向小岛的船只,却没有一艘能靠岸。这艘巨船乘风破浪,速度不是其他小船可以比拟,开始转向时,船头已经突破浓雾近在咫尺了。   一瞬间,没鼻子的人想起自己曾经四处旅行,想到自己不该被困在孤岛上老死,于是不顾一切冲向礁石扑进海中,发疯一样地向巨船游去。   他边游边喊,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喊得如此响亮。   女孩眼睁睁看着他游向巨船,对海岛之外的美好想象全部瓦解了。这个会坐在礁石上给她讲故事的人,这个说过自己来到世外仙境再也不愿回去的人,这个说过会爱她以及这座小岛的人,此刻扑向大海和巨船时的模样如此丑陋不堪,曾经娓娓道来的温柔嗓音变得又尖细又刺耳。他喊着:“救我,救我,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再后来呢?爬上比琉卡膝盖的孩子问:“没鼻子的人有没有上那艘巨船。”   “据说没有。”比琉卡回答,“那是一艘来自王都的巨船,除了国王没人有那么大的船,船舷那么高,船上的人根本听不到有人在海中呼救。他们最终还是因为岛上的香气迷惑而转头离去了,就像做了一场梦。那个没鼻子的人也随着掀起的海浪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回过小岛。”   “他被淹死了。”孩子说,“他活该被淹死。”   比琉卡也这么对安戈说过,他觉得没鼻子的人背叛了女孩,付出的只是虚假伪善的感情。但是安戈说人的感情就像波涛起伏的大海——她没见过真正的海,对海浪的想象却接近于真实。海浪有起伏,人的情感也一样风云难测、时刻变换。所以没鼻子的人对女孩的爱意和对自由的向往都可能是真的,只是在那一瞬间,其中一种感情占了上风。   ——我的孩子,不要把人想得太坏,也不要全心全意相信人没有坏心。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情感之海,风平浪静时可以相安无事,波涛汹涌时就要加倍小心。   养母的告诫犹在耳边,比琉卡却忍不住向九骨望去。   不会的。他心想,这个人心里的海面没有那么诡谲的风暴和波涛,有的只是温柔的涟漪和浪花。   九骨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也转头向他看来。   比琉卡忘却了伤痛和烦扰,不由自主地对他微微一笑。 第51章 暖意   “这个故事和女妖有什么关系?”孩子在问。   “没有女妖。女孩为了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为什么让没鼻子的人如此念念不忘,宁可淹死在海里也要回去,所以决定独自出海前往陆地。可要离开被鳞岛,首先得避开岛上的香气。在这座孤岛四周星罗棋布着大小不一的群岛,女孩一族又是善泳的海之子,于是在一个没有星月的夜晚,她独自游向最近的小岛,在礁石边等待经过的帆船。”   女孩假装遇难者,搭船离开了故土。至于她在陆地上的际遇,安戈说那是另一个故事,更长、更坎坷,复杂得她已经只能讲清一个大概。总之,女孩看过这个世界,发现很多人和事都与没鼻子的人说的截然不同,所有美好不过是幻想,幻想之下则是欺骗和不怀好意。   她所在的年代,兰斯洛到处是战火,除了古都神殿所在的幽地、北方的恩塔以及无人敢涉足的神痕森林之外,几乎所有家族都在互相争斗。不佩刀剑、不穿甲胄,少有人能安然独行。女孩也遭到袭击,不过她有从孤岛带来的香料让人神志不清,因此逃过数次危机。   她很快厌倦,可战争让港口和海岸驻满战船无法靠近。她东躲西藏,直到有一天流浪到镣铐湖。   这个湖对生于海岛的女孩来说不算大,却有着一眼望不到对岸的宽广,不免让她生出些许思乡之情。   “她躲到岛上去了,她就是那个女妖。”孩子说,“可她怎么会吃人呢?”   她并没有吃人啊,故事里只有一个失望的女孩,也许过了那么多年,她确实已成了鹤发鸡皮的老妪,甚至早就死了。   “根本不是这回事,这么说她还是个可怜人了。”芝麻脸说,“我的叔父曾经一个人去捕鱼,那天风很大,小船被吹到很远的地方。他害怕得想回去,却不管往哪个方向划都找不到岸。这时风中飘来一股古怪的气味,船身随之一阵摇晃。他低头去看,一条长长的黑影从船下掠过,湖底全是死人的骨头。女妖要是不吃人,哪来那么多骨头呢?那都是在湖中迷路的渔民和船夫的死尸啊。”   九骨听完两人的对话,知道要让这里的渔民带他们去湖中小岛是不可能的事,可自己买船还得做更多准备。   “你们要去杀女妖吗?”和比琉卡亲近的孩子仍旧不肯从他的膝盖上下来,认定他们是故事里一边旅行一边杀怪物的勇士。   “不是,我们只是想去湖中岛。”   “你们想去小岛,可以找木桶哦。”   “木桶?”比琉卡说,“我们要的是船。”   “木桶是人。”   听到这个叫“木桶”的人,剩下的几个孩子也开始插嘴,七嘴八舌地告诉比琉卡,他们都认识木桶。   木桶既没有父母妻儿,也没有兄弟姐妹,是个孤僻古怪的家伙。他和渔村里的人不和,认为渔民们胆小愚蠢,竟然相信湖中住着吃人女妖的鬼话。   “木桶不怕女妖。”孩子说,“他一个人捕鱼,晚上也住在湖边。”   对于女妖的话题,孩子们反倒不像大人那么畏惧。比琉卡给芝麻脸一些铜币,请问他如何才能找到“木桶”。芝麻脸对钱的反应格外友善,立刻指了方向,还细心地告诉九骨该怎么走。   “他住在湖边的小树林附近,从村子出发一直往东走,沿着湖岸向北。找不到就往湖心眺望,那里是唯一能看到小岛的地方,虽然只有天气好的时候才能隐约看见一个小黑点。”芝麻脸说,“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现在不是捕鱼的日子,村里没人愿意陪你们去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九骨看得出芝麻脸自己不敢去湖边,但也不想让别人赚到当向导的钱。   “你觉得哪个故事是真的?”九骨在马上问比琉卡,“是女孩为了躲避战火流落孤岛,还是食人女妖盘踞岛中袭击渔民?”   “我愿意相信是前者。”比琉卡回答,“可那个故事也不像真的。”   “为什么?”   “因为安戈说的每个故事都暗藏着需要我明白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她并不是糊涂和健忘,反而在故意篡改故事的内容。”比琉卡叹了口气,他多么希望这个慈爱的老妇能活过来,告诉他身世之谜,解释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什么缘故。   “等到了岛上,我们就会知道哪些故事是真的了。”   “九骨。”   “嗯?”   “你能不能看着我再说一次。”比琉卡望着他,“再说一次,如果违背誓约对你产生不利的影响,你一定会提前告诉我。”   九骨说:“我会告诉你。目前来说,短暂停留不算违背誓约,偶尔走回头路也不是。”   “你要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样我才能知道你是不是说了真话。”   九骨转头看他。比琉卡的目光清澈明亮,是一双年轻又真挚的眼睛。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要开口说谎并非易事,就像信徒在神像前无法做出虚假的祈祷一样,若说了违心之言,难免心生负疚。   “我会的。”九骨说,“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誓约是彼此间约定,无名之主已经完成了誓约中属于它的那一部分,我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违背誓言、不去履行属于我的那部分。”   比琉卡不知道这算不算实话,也许是,但又总觉得九骨避开了一些他最关心也最重要的事。   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转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说:“因为你对我很重要,我失去了安戈,世上已经没有值得关心的人。如果你因为我的缘故遭遇什么不测,我会很难过。”   他的语调如此平静,好像在说一件每天都会发生的平常事,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说出这句话有多艰难。哪怕只是一个假设,只要想到九骨会被自己周遭环绕的黑暗吞噬,会卷入他所造成的漩涡甚至因此丧生,那种巨大的、一无所有的空寂感就会化作尖刺刺痛他的内心。   岂止是难过而已。   或许只有让自己长眠于黑暗中无知无觉的死亡才能抵挡这种空荡的孤寂。   “你刚才为什么笑?”九骨忽然问。   回过神来的比琉卡愣了一下。   “我忘了。”   “那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再告诉我。”   “好。”比琉卡心不在焉地答应。   九骨说:“我很喜欢会笑的你。”   回想起那不由自主的一笑,比琉卡居然有些陌生的羞涩,仿佛又成了那个为躲避追捕敢于扑进陌生旅人怀中的少年。   “你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一阵,镣铐湖的小岛是个可以躲避战火的地方。”   九骨并不是个喜欢逃避麻烦的人,却愿意为他停下脚步等待。   比琉卡振作起来,往湖心方向眺望,期望能找到湖中岛的位置。   然而现在是夜晚,渔村不欢迎他们留下过夜,因此他和九骨只能在野外露宿。深夜的湖边极其阴冷,寒风毫无遮碍地卷过湖面,带来瑟瑟凉意。   九骨试了几次都无法在空旷的地方点燃篝火,附近也没有避风处,于是只能把行李和马围起来勉强挨过夜晚。   比琉卡想把自己的熊皮毯子给他,九骨有自己的毯子,但远不如纳珐给的那张灰熊皮暖和。比琉卡很怕冷,他几乎可以算是生在温暖的南方,就算冬天也极少遇见风雪,因此对这样的夜晚有些无所适从。他不喜欢狂风,一刻不停的风声仿佛想钻进耳朵搅乱心神。不过风声又会让他怀念狼息谷,让他想起在洛泽的木屋中听着狂风呼啸入睡的夜晚。   九骨看到他站在一旁抱着毯子发呆,问道:“你不冷吗?”   “冷。”比琉卡回答。   “到这里来,行李后面的风小一些。”   比琉卡走到他身旁,挨着他坐下。他把熊皮毯放在九骨身上,又不知道该如何让对方接受自己的好意。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九骨在照顾他,把他当做弟弟一样保护。比琉卡也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他,只是担心他不肯接受。   九骨望着他送上来的熊皮毯问:“你要把毯子给我吗?”   “嗯……熊皮毯很暖和,盖在身上就一点也不冷了。”   九骨把熊皮抖开。它很干净,比琉卡非常珍惜,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没忘记带上它。天气好的时候他还记得把毯子铺在马背上晒晒太阳、拍拍灰尘。   “这是一只很大的灰熊。”九骨说,“纳珐可以一个人猎杀它,还能保留下这么完整的皮毛。”   “她是很厉害的猎手。”比琉卡没有见过纳珐狩猎,却能感受到这个狼族女孩与身俱来的狩猎天赋。除了初到狼息谷时,她作为守卫散发出的敌意之外,后来的每一刻都如峡谷中的风一样自然。有时比琉卡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只有洛泽提到她,她才会出现。   好猎手不会让人感到危险,相反应与周围的一切自然相处。   不过,独自猎捕一头灰熊,而且还是第一次狩猎的战利品,这让比琉卡无法释怀。他的第一次是一只快死的鸟,只能算捡回来的食物,称之为猎物和战利品都有点勉强。   他的思绪随着熊皮毯四处周游,想到很多无关紧要的事,忽然,肩膀一阵温暖,九骨把毯子盖在他身上。比琉卡正想拒绝,九骨自己盖上了另一半熊皮。   “睡吧,两个人一起睡更暖和。”   他睡了,心脏平稳地跳动。   比琉卡习惯听着九骨的心跳入睡,这是他熟悉的声音,但此刻他听到一个更响的心跳。是他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是因为他们彼此的心从未如此靠近的缘故吗?不,在他受伤昏迷时,九骨一直在身旁照顾他,那时他们也近在咫尺,可是却没有这样的心跳。   比琉卡小心翼翼地躺下,生怕离他太近,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声也会被听见。   风声已经不见了,能传到耳中的只有咚咚的心跳、起起伏伏的呼吸,甚至还有血在体内流动的声音。熊皮毯抵御了寒风,把他和九骨包围在一团温暖之中。   他轻轻伸手,手臂碰到九骨的肩膀。除了安戈,他一直期望有人能拥抱他,视他为重要的人。但这个能向他敞开怀抱的对象从来不是哪个女孩,因为他听过太多女神与生命之源的故事。对于这位万物之母无私的胸怀,比琉卡的内心始终有些抗拒,他想要更真实的爱。像狼、像野兽,像同类之间依偎取暖的爱。   他想拥抱九骨,告诉他,虽然前途难料、危机重重,这却是他一生中最难割舍的相遇。在他的心中,九骨不只是坚强的盔甲,是锋利的长剑,是所有歌谣里正直勇敢的战士,更是他身边亲如手足、生死与共的同伴。可他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冲动的念头。   要是他仍然是那个什么都不懂,以为逃亡只是四处游荡的少年就好了。那样还能毫无顾忌地把拥抱和跟随当做玩笑,把最重要的相逢说成因缘际会。   可惜,时光的磨砺从来不给人们回溯的机会,过去的男孩也不会再来。   他缩回自己的角落,尽可能地把毛皮毯子让给九骨。   这时,九骨的手伸过来替他裹紧毯子,为了抵御整夜不停的寒风,他把毛毯和比琉卡一起揽入怀中。 第52章 镣铐湖岸   比琉卡在一片令人眷恋的温暖中醒来。   昨晚他以为自己会紧张、激动得睡不着,谁知没过多久就因为太安心而进入梦乡。九骨早已起来,还替他将那条暖和的熊皮毯盖得很严实。   毯子里有九骨的味道。   比琉卡一直试图描绘那种味道。他的嗅觉不如听力过人,可声音和气味在他的感受中一样都有具体形态。他会觉得洛泽的气息像风,平和时煦煦温和,却也能想象狼族战士面向对手时的急骤狂旋。纳珐是箭,纤细轻盈、冷硬精确,除了离弦时那一下破空声外没有多余杂音。还有“柠檬树”,比琉卡想起她时,能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果香,能看见树叶摇曳漏下的斑驳阳光。   九骨呢?   九骨像他此刻从梦中醒来呼吸到的空气,新鲜澄净、无形无影,却充盈全身让他满怀希望地迎接新的一天。他在这个女神神力笼罩下的世界又活了一天,知道重要的人不会离开,那种安定与信心令人倍感振奋。   比琉卡掀开毯子,清晨的凉意立刻将他包围,他把毯子裹在身上跑去找九骨。   灰檀木发现他醒了,第一个过来向他示好,想和他一起去湖边玩水。比琉卡摸摸它的额头,表示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九骨和往常一样收拾行李,为寻找“木桶”做准备。   他们应该离芝麻脸指点的地方不远,可要在看不见尽头的湖边寻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并非易事。   比琉卡把熊皮毯子叠好捆在萤火的马鞍上,想起昨天自己像怕黑的幼童一样渴望拥抱和温暖,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和九骨打招呼。   “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觉得冷?”九骨问。   “一点也不冷。”比琉卡说,“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   “今天的早餐也只有麦饼。”   “等安顿下来我会打很多猎物,捕很多鱼。”   九骨招来灰檀木,骑上马和比琉卡并肩而行。他们沿着湖边走,没多久眼前出现一小片矮树林,林中隐约能看到木屋顶。这间屋子和废墟没什么两样,但好歹也算有了人烟。   快到门外时,九骨和比琉卡下马步行,以免惊扰对方。   木屋离湖很近,门前的空地和湖水交界处拴着条破旧小船。   比琉卡很怀疑这条船能不能顺利划向湖心岛,它实在很像一堆破烂的木板。   “你们是谁?”   就在九骨想敲门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从矮树林里走出来。比琉卡难以分辨他到底多大年纪,那满脸凌乱的胡须和藏在其中的脸实在令人困惑。   “我们想找木桶。”   “木桶该去杂货店找,找木匠也行。”   “那边村里的人说木桶是一个人。”比琉卡边说边打量他。这家伙干瘦如柴,终日在阳光下曝晒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又红又黑。   “谁会叫木桶?你们又找他干什么?”   “我们想去湖中岛,要是你能带我们去最好,不行的话也可以买你的船。”   “这时候没人敢去湖中岛。”   “因为岛上的女妖?”   不知道这句话怎么触怒了眼前的人,对方忽然大发雷霆,歇斯底里地又吼又叫:“什么女妖!那些没胆子的蠢货只会在背后胡说八道,还编造什么吃人的故事,明明自己连船都划不好,活该淹死在湖里。”   比琉卡向九骨看了一眼,他们也不信湖中女妖的故事,可故事里有几个吃人怪物并不值得这么暴跳如雷。他一定就是木桶,除他之外附近没有别人。   “既然岛上没有女妖,吃人的故事也是假的,那为什么没人敢去湖中岛?”比琉卡问,“木桶也不敢去吗?”   “我当然敢。”这家伙不知不觉中了计,不过对于这个失误他自己也满不在乎,“现在不是好时机,因为逆风。逆风的时候,岛上的气味迎面而来,你就会迷失方向。村子里的胆小鬼都知道这回事,只是不好意思说那些失踪的人是因为迷路才回不来,把罪过都怪在女妖头上。”   “气味?”   比琉卡和九骨同时想起安戈故事中那个孤岛少女,被鳞岛盛产的神秘香料也是这样让水手失去方向掉头离去。故事的结局,女孩为了躲避战火在镣铐湖隐居,这么一来湖中女妖的传闻就非常合情合理。   “风向什么时候会转变?”   “很难说,有时几天,有时几个月。风大的时候湖边偶尔还能闻到气味,有的人鼻子灵一点,就恍恍惚惚走进湖里淹死了。”   “你从来不怀疑那就是女妖的气味吗?”   木桶听了,又气愤地跳起来。   “我说过没有女妖。为什么总有人爱把自己的胆小懦弱怪在别人头上,即使对方根本没有伤害过他也能信誓旦旦编造出恶毒谎言,我倒想知道究竟谁被吃了?”   他的暴躁毫无道理。   可不知为什么,比琉卡总觉得在暴躁的外表下他有一种被人误解的亲切。这个人离群索居,独自生活在寒冷的湖边,还像个坏脾气的孩子一样为传说故事生气。   虽然和吓唬孩子的吃人女妖相比,比琉卡更愿意相信没鼻子的人和海岛少女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也有令人不安的地方——无论流落海岛的遇难者还是向往世界的女孩都被命运的巨浪席卷吞没,他们以为自己有过选择,事实却是每一次选择都将自己推入更深的漩涡。   命运是无法挣脱的吗?   比琉卡想起自己与九骨的处境,为什么同样是被命运裹挟,九骨却从来不会迷茫困惑,始终向着决定的方向前行。那张陈旧的地图上还有多少没去过的地方,是否这样的旅行本身也是一种束缚?   他不由自主地又对面前这个独居的渔民讲了海岛少女的传说。听完故事,木桶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才开口说:“还是有人记得好故事的对吗?”   “是的。”比琉卡说,“好故事永远不会被遗忘。”   木桶思索片刻:“今天的风太反常,也许你们可以等一等。”   他没有立刻答应,九骨也不强求。可能是他挎着刀又寡言少语,木桶对他的警惕更明显。相反,比琉卡有一种天生与人亲近的能力,无论渔村里的小孩子,还是这个肮脏邋遢、不修边幅的家伙,都能很快打消敌意友好相处。   不到傍晚,比琉卡已经和木桶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你好会讲故事啊。”木桶把煮好的鱼汤递给比琉卡,比琉卡又转身给九骨。   “我的养母会讲很多故事。”比琉卡说,“而且同样的故事第二次再讲又不一样,所以她的故事总也讲不完。”   “这么说,她还是个编故事的好手。”   “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我所有的故事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她总给你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吗?”   “反正大多数故事都和神有关,偶尔也有英雄和少女、骑士和公主。”   木桶的破木屋虽然狭小阴冷,好歹还能挡风,让火盆可以升起火,烟顺着简陋的烟囱飘向外面。   “我可能去过那座岛。”吃饱喝足后,木桶对比琉卡说,“因为村子里的人一直愚蠢地相信岛上有吃人女妖,我想证明他们错了,所以决定一个人去看个究竟。”   虽然“可能去过”这个说法很奇怪,但比琉卡没有追究,反而问他:“岛上有人吗?”   木桶摇了摇头:“湖中岛说起来好像很小,其实那是个很大的岛,差不多有……”   他一时想不起拿什么打比方,九骨就说:“比多龙城还大,差不多应该有两到三个多龙那么大的岛。”   “喔,听说多龙是个繁华的大城市。”木桶点头认可他的说法,“那么大的岛,几乎全都被树林覆盖着,林子里随处可见野兽和动物,不管兔子还是野鹿都丝毫不怕人靠近。那是个仙境,每天都是阳光明媚的晴天,气候既不热也不冷,不管湖上有多大风浪,湖中岛也始终微风和煦。”   他手舞足蹈,要不是从凌乱的须发中散发出的酸臭,比琉卡会以为他是在众人面前表演的歌手。   “你说有个女孩流落到岛上,我好像见过。”说着,木桶又沮丧地沉默起来,揉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说,“没有,没有……我没去过那座岛,只是个梦。” 第53章 静夜   “你到底去过还是没有?”   “我不确定。”木桶很喜欢九骨带来的酒。九骨自己不喝,比琉卡也只喝了一小口,剩下的全都进了木桶的肚子,酒气把他的脏脸变得十分红润。   “我记得那天下着细雨,风不是特别大。所有人都说雨天是女妖出没的日子,而我执意要出船,因为下雨最适合捕鱼,那些平时看不到的鱼都会跳到水面上来。”   酒喝多了,说话容易语无伦次。木桶说到鱼,忽然转头教起比琉卡如何在湖里抓鱼的技巧。   比琉卡求知若渴,没有打断他。毕竟狩猎、捕鱼都是能让旅行三餐变得更丰盛的技能。   “后来我迷失了。”木桶叹着气,打了个酒嗝,“我从没提过这次迷途,你们可别回去对村子里的人说啊,他们会笑死的。”   “我不会告诉他们,而且这件事并不好笑。”比琉卡认真地答应。   “是吗?”木桶想了想,悲哀地说,“可能我死了会好笑一点,木桶被水淹死了,多好笑啊。”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   “我在风雨中闻到一阵香味。雨中本不该有味道,那香味却那么明显。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明明是一望无际的湖水和绵绵阴雨,我的脑中却浮现着晴天和月夜。”   他的耳朵、眼睛、皮肤、四肢全都在险恶的现实中,只有鼻腔充满不真实的美好。   “我不顾一切地向香味飘来的方向划。”木桶说,“眼睛在告诉我前面有飓风和恶浪,耳朵听到了远雷翻滚的声响,肌肤被寒冷激起颤栗,摇桨的手脚也僵硬得像木头。可是鼻子在闻,鼻子在说去那里,那里鸟语花香,鱼群欢腾。”   比琉卡觉得他的经历似曾相识,不由自主地向九骨望去,看到九骨也一样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然后你就到了岛上?”   “应该说,我闻到了那座岛。”木桶对自己的用词也感到十分疑惑,“所以我不能确定是否到过那座岛。也许没有,我以为自己去过,其实只是闻到了它的味道。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回到湖边。村子里的人大概以为我去捕鱼淹死了,据说我失踪了好几天。怎么可能?我不到半天就回来了,天还在下雨,和我出去时一模一样。唉,这么久了,我没有再遇到一个想去岛上的人。”   比琉卡想问他为什么不再试着去一次,木桶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小岛拒绝了我。”他说,“我试过在同样的雨天出船,冒着落水的危险,好几次也闻到气味,但是再没像第一次那样只靠鼻子就身临其境。从那之后所有尝试都是徒劳。”   木桶遗憾地说:“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当时我再执着、再勇敢一点,也许它就会接纳我。我还是怀疑了,怀疑那不是真的,怀疑自己在做梦。”   不,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比琉卡心想,比他自己认为的还要坚定,即使在那样的幻境中仍能保存一丝怀疑。不过,木桶的回忆和话语中终究带着遗憾,幻想是美好的,长眠于不存在的仙境未必是坏事。   “你们看来不错,不是会听信谣传去找美女和宝藏的家伙。那种混账一定会被小岛拒绝,并且葬身湖底。”木桶把最后一点酒喝完后,目光笔直地望着前方,“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那很可能是个有去无回的小岛,只是出于好奇想一窥究竟的话,最好想清楚是否值得这么做。这世上的怪事多得很,命却只有一条。”   是啊,命只有一条。   如果末日灾厄是真的,那就是无数生命。   比琉卡挥去一缕思绪,想起九骨说过的话——如果有人说只能靠你来挽救世界,那他一定是骗子。   “我可以把船借给你们。”木桶说,“但不能送你们去,我已经放弃了再去岛上的念头。你们不妨试一试,没准小岛会接纳你们,我希望你们会回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醉了,舌头越来越大。   第二天风向依旧,还十分应景地下起小雨。   九骨把行李放到岸边的小船上,船底有些潮湿,好在下水后没有湖水渗进来。   这艘船显然无法承载两个人和两匹马,他们不得不把马留下。   比琉卡解开灰檀木和萤火的缰绳,依依不舍地和它们告别。灰檀木并不明白这是分别,仍然像往常一样低头闻他的脸颊。   “我会替你们照顾马,直到你们回来。”木桶忽然问,“你们会回来的吧?”   他似乎忘了昨晚说过的所有话,醒来后如同一个新木桶一样。雨水打湿他的须发,他用手把乱糟糟的头发拢起来,露出宽阔的额头和棱角分明的脸庞。   “我们会回来。”比琉卡说,“一定会,最多一年。所以无论如何请你照顾好它们。”   他希望木桶真能好好照顾灰檀木和萤火,对他来说它们不只是马,不只是坐骑,更是密不可分的旅伴和朋友。尤其是灰檀木,有时比琉卡会觉得它更像一个顽皮的小弟弟,每当他想抛却天真与稚嫩,逼迫自己成长时,这匹无忧无虑的马儿又会让他重拾童趣,和他一起在河边、林中追逐嬉戏。   它是他心中留恋的无忧无虑。   比琉卡在灰檀木的额头轻轻一吻,马儿也轻舔他的脸颊。   告别终究令人伤心,比琉卡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永别。和他的不舍不同,九骨只是摸了摸灰檀木的鬃毛,把两匹马交给木桶后又把钱袋里的钱分给他一半。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淡然地看待告别,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分离吗?哪怕把心爱的马留给一个只相识一天的陌生人,也没有流露出丝毫难过。   比琉卡强忍着回头的冲动捡起木桨。他没划过船,但划船本身不是难事,只要风平浪静,谁都能划几下。他已经能毫不费力地拉满弓弦,四处找箭的过程也锻炼了体魄。九骨教他如何让船保持平稳向前的方法,很快他们就远离了湖岸。   越往湖心,雨点越沉重,中午时分绵绵细雨已成了倾盆大雨。   九骨一直在留意小船前进的方向,早晨还是小雨时,东面的天空仍有一轮虚弱的朝阳,随着雨越下越大,最后一线阳光也消失了。四周全是灰暗的湖水,传闻中的小岛却不见踪影。   不知道划了多久,比琉卡觉得自己应该很累了,可双手和双脚都没有停下。他想知道他们抛下灰檀木和萤火换来的到底是什么。镣铐湖这么大,他觉得应该已经接近了湖心,九骨却说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天空渐渐黑暗,比琉卡以为是暴风雨要来的迹象,结果发现只是天黑了而已。   晚上,暴雨骤停,夜空中竟然挂起点点繁星。   比琉卡抬起头,一颗接一颗地数星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九骨已替他盖了毯子,自己则坐在船头凝视远处的湖面。   “我睡着了。”比琉卡有些羞惭地说,“你也该睡一会儿,我来看着船。”   “我不累。”九骨转头向他微笑,“等我累的时候就靠你守夜。”   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累呢?   除了湖边的那一晚,比琉卡醒着时几乎从没见过九骨放松警惕安心休息。有时他会觉得那是不是无名之主的诅咒,把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行走的幽魂,好让他永不停歇地完成誓约。然而那一晚的温柔又打消了比琉卡的疑惑,熊皮毯下的拥抱那么温暖,呼吸和心跳如此真实,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宁静。   比琉卡坐起来,把熊皮毯子盖在九骨的膝盖上问:“你在看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星光映照在湖面上,仿佛一块漆黑的水晶。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九骨问。   比琉卡侧耳倾听了片刻后说:“没有,很安静。”   应该说既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天地间似乎只有满天繁星和湖中星辰的倒影。   他们是不是迷失了?   九骨抬头向夜空望了一眼,天气这么晴朗,空中却没有月亮,因此繁星格外闪亮。   看到他眼中的星光,比琉卡忽然很想知道他的过去。不是那个成为“永泪与刹血的誓者”的过去,而是更久远、更未知的过去,正是因为他们彼此都有缺失的一隅,他反而更强烈地想拥有对方的全部。   比琉卡对凝视夜空分辨方向的九骨说:“你能不能……”   九骨听到声音,立刻低头看他,问道:“什么?”   “能不能再拥抱我一次。”比琉卡鼓起勇气,“那天你和我相拥着入睡,我好像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没有过去的孤儿。”   这样的残缺不是一个没有血缘的母亲可以填满。他知道九骨不会停下脚步,因此想离他更近一点。   九骨说:“我们要是坐在一边,船很可能会翻。”   那晚的拥抱只是因为风太冷吗?比琉卡失望地想。   “靠中间一点,这样就能一起盖这条毯子了。”九骨说,“今天晚上也还是很冷。”   小船摇摆间,比琉卡的失望之情化作了温暖的笑意。   “小时候安戈会抱着我数星星。”   “那让你枕着我的胳膊吧。”   “嗯。”   比琉卡把毯子拉到鼻尖下,一动不动地仰望星空。   好美啊。   这么美的世界,怎么会毁灭呢? 第54章 神的回忆   今天依然没有看到小岛的轮廓,也没有闻到木桶所说的气味。   不过比琉卡并不着急,在这艘小船上,他和九骨之间最远不过是一把船桨的距离。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和九骨独处,即使永远找不到小岛也没关系,只要不分开就是最大的幸事。   在不知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的某一天清晨,行李中的食物吃完了,比琉卡开始打湖鱼的主意。从远处看,整个镣铐湖都是一片干净的蓝绿色,身在其中时湖水却是墨绿的,不见鱼影。比琉卡把双手伸进湖水,顿时感到一阵冰凉,似乎有什么东西卷过手指。   他想把手缩回来,九骨已经抢先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向自己身旁。与此同时,平静的湖面掀起一阵巨浪,几乎把小船抛向半空。   比琉卡的手臂被细长的物体卷住,他看到巨大的黑影,但不知道那是什么。   木桶的小船难以抵挡如此猛烈的激荡,片刻就成了支离破碎的木块。   比琉卡离开弥尔村之前从未见过深及膝盖的河流,即使跟着九骨出海又划船渡湖,也依然对游泳一窍不通。冰冷的湖水灌进口鼻,一阵尖锐的酸涩刺痛鼻腔,他惊慌地想呼救,更多湖水往嘴里倒灌堵住了声音。   比琉卡胡乱挣扎、划动四肢,寻找身旁可以抓住的东西。   他抓住了九骨。   或者说,是九骨没有放开他。比琉卡的慌乱失措在湖中掀起一片湍流和气泡,九骨却始终没有松手,与黑影争夺他的生命。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九骨赢了。他们摆脱黑影的纠缠,往湖面浮去。可这也不是真正的逃脱,只要他们还在湖中,危险依然存在。   比琉卡吐出最后一口气息,觉得自己被无尽的湖水填满了,除了被九骨握住的手臂,整个人都失去了力量。   砍树的人不再见他。   比琉卡置身于熟悉的黑暗之中,但这次周围没有枯树。   如果这是彼岸,他庆幸九骨没有和他共赴,可要是仍在人世,他们怎么会分散呢。   “九骨。”   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呼喊,竖起耳朵倾听四周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不但没有回应,甚至好像连自己发出的呼喊都被凝重的黑暗吞没了。   他伸开双手往前摸索,手指触摸到一片冰冷的硬甲。   那是什么?   比琉卡描摹着硬甲的表面,似乎是一块巨大的鳞片。   龙?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种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生物——巨大的身躯、坚硬的鳞甲,刀锋一样锐利的尖爪和牙齿轻易能将一切撕得粉碎,张开的翅膀足以摧毁一整个城市。还有火——   比琉卡把手缩回来,忽然想起掉进湖中那一刻恍惚见到的黑影。   不是龙。   女神赐予生命的生灵中没有提到过龙。   他闭起眼睛,搜寻记忆中安戈絮絮叨叨告诉他的故事。   峡谷间有狼,山林中有鸟,海岛上有蛇。   冰冷的鳞片动了一下,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不过比起恐惧,心中更多是惊讶,他察觉一条巨蟒在身旁游动,鳞片摩擦着身体,冰冷又坚硬。   随后,他听到一声咆哮,和印象中无名之主的嗥叫一模一样。   可是无名之主已经化作白骨,出现在这里只能是梦。   ——谁在黑暗里。   比琉卡问。   这里没有人。   一个声音回答他。   那你是谁?   我是过去的记忆。   另一个声音说。   我在哪里呢?   比琉卡又问。   当然是在神的回忆里。   比琉卡犹豫片刻,有些艰难地问。   那么,我是死了吗?   回答他的声音沉默了。   九骨在哪?   他接着问——我死了也没关系,只要九骨能活着。他的命运与九骨无关,如果离别能让九骨的旅途重回正轨,他欣然接受。   你没有死,他也没有。   声音说,你们与我们血脉相连,与我们的后代一样受到庇佑。   巨狼嗥叫过后,比琉卡感到眼前的黑暗慢慢褪去,双眼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   他看到身旁盘踞着巨木一样粗壮的蛇,昂着城门那么大的脑袋,从密布的鳞片之间散发出阵阵异香。很快,周遭完全亮起来,成了一片苍翠的树林,远处碧蓝的大海,头顶晴空万里不见一丝阴霾。   巨蛇的左边伏卧着一头身躯如山的巨狼,比琉卡知道那是无名之主,但它比山洞中的无名之主更雄伟、强壮和野性,半阖的眼中闪动着无畏的冷光。   右边是一只比琉卡从未见过的鸟,有一双绿宝石般温柔的眼睛,美丽而优雅,洁白的羽毛在阳光下覆盖着一层淡淡的七彩光辉。   它们是远古巨兽,神创之初女神将最充盈的生命赋予它们,因此血脉中饱含万物的美好,世世代代与众不同。   比琉卡对巨狼难免有几分亲近之情,它是洛泽和纳珐的先祖,也是九骨的誓约者,还以自己的血保护了他。巨鸟夺目的美丽也令人心驰神往,唯有将他围绕在中间的巨蛇带来了恐怖与不安。   蛇是陌生又危险的,随时能将他绞碎,但它的香味如此醉人。   有狼一族血中万象,有鸟一族以血为歌,那么蛇呢。   你不止要听,还得去看,去闻。   只有一种感觉会遭受欺骗,必须耳聪目明、嗅觉灵敏才能找出世界的真相。   跟我们来。   巨蛇放开他,往前方游去,巨鸟振翅而飞,卷起的风几乎将他吹倒。   它们所到之处,光如涟漪般泛开,驱散了四周残余的黑暗和阴影。   它们来到高处,向下俯瞰。   比琉卡看到了神的回忆中整个世界的全貌。   城市如群山一般连绵不绝,看不到边际。   比琉卡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城镇,连传说中的王城也未必有如此广阔繁荣。   这是哪个城市?   他忍不住问。   是远古先贤们的国度,在上一次灭世灾难降临之前,世界就是如此。   我能去看看吗?   不能。   不知是哪一个巨兽回答了他。   为什么?   因为这也只是记忆的碎片,你所知道的故事并不正确。远古先贤的国度在我们诞生之前,也在神诞生之前,他们留了遗言给你。   如果你愿意去听、去看、去追寻,我们愿意将神赐的生命给你。   我不要。   比琉卡抗拒它们的馈赠。   我只想当一个普通人,一个旅行者,和深爱的人在一起。   即使末日来临也无所谓吗?   巨蛇凑到他面前,鲜红的蛇信几乎舔到他的脸颊。   远古先贤们的预言,末日必定降临,世界也必定陷入毁灭。灾难临头时,你的愿望、你爱的人,你珍视的一切都会消失殆尽,归于死寂。   即使这样,你也不愿意去倾听遗言吗?   比琉卡害怕它的话是真的,甚至,他几乎已经相信了末日预言,相信有一天灾难会摧毁他深爱又憎恶的世界。因为神殿骑士会说谎、乌有者会说谎、古都神殿的祭司也会说谎,可远古巨兽们不必说谎。他相信它们的记忆,尤其相信有狼一族的无名之主,因为洛泽和纳珐既是它的后代也是他和九骨的朋友。   狼族是否早就感觉到灾厄的气息,而为族人与万物哀鸣。   如果我可以拯救他们,如果我……   ——如果有人说只能靠你来挽救世界,他一定是个骗子。   我不要。   比琉卡对巨蛇说,我不要你们的生命。   我不要任何人的生命。   他以为自己在大声呐喊,其实声音微不足道。   巨蛇昂起头,松开了环绕他的身躯,比琉卡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   巨鸟落在空地上,美丽的羽毛熠熠生辉。   鸟族世代都不说话,因为我们可以听到彼此血中流淌的声音,我的族人无需对话,血之音没有谎言。而人类的谎言不计其数,他们血液浑浊、浓稠,充满刺耳杂音,即使听到也难辨真假。   因此你不只是要听,还要用双眼去看,狼族能看破伪装、洞悉黑暗;用鼻子去闻,蛇族会驱散迷幻、抵挡毒害。接受了我们的生命,你可以去到常人无法前往之地——深渊狭缝、黑暗泽地、罪民渊薮都不能伤害你。   比琉卡艰难地将目光从巨鸟宝石般的眼睛上转开,望着伫立在山巅的巨狼。   他问,那九骨会怎么样?你把自己的肋骨给了他,他是永泪与刹血的誓者。如果你把生命给我,他怎么办?   我的肉体早就消失了,现在在这里的只是神的记忆。   无名之主回答,但生命不会消失,生命会抛弃腐烂的尸体,依附于新的肉体。   他会怎么样,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比琉卡想问它,要是九骨违背了誓言呢?无名之主却向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比琉卡的耳朵阵阵回鸣,眼前繁华的城市像灭灯一样消失了,他重又回到一片无尽的黑暗中。   你越强大,越不受命运束缚。   我们不会将生命强加给你,因为没有选择的强迫也是命运枷锁上的一环锁扣,等到有一天,你渴求生命的赐予时再来找我们。   比琉卡的鼻腔塞满酸涩,眼睛刺痛不已,耳朵嗡嗡作响。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好几口水。   重新呼吸到空气时,他终于睁开眼睛,看到九骨忧心忡忡的目光。 第55章 小岛   “我怎么了?”   九骨用手指拂去他额头的湿发,擦掉脸颊上的水珠。   “你差点淹死。”   比琉卡刚恢复神志,有些困惑地望着他。九骨的脸上有被刮伤的痕迹,浑身湿透,头发也凌乱不堪。可以说,即使在受伤、中毒、昏迷时,比琉卡也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九骨,更何况在他的双眼中还流露出少有的焦虑和担忧。   比琉卡伸手摸摸他脸上的伤痕,仿佛在确认彼此都还活着。   “你又救了我。可能这也不是最后一次。”   “下一次我还会救你。”   比琉卡的心中一阵悸动,伸开双手牢牢地拥抱他。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濒死之际做了个离奇的梦。相反,远古巨兽在这片湖水中告诉他一些接近真相的片段,但它们只是神的回忆,无法告诉他全部。   命运犹如湖中黑影一样将他缠绕着拖向窒息的死亡,他还得靠九骨救多少次?   巨兽们说得没错,他必须强大才能摆脱命运的纠缠,但他无法接受它们给予的生命。准确地说,他不愿与任何人缔结契约。九骨与无名之主的盟誓让他不得不四处流浪、永无归期,这也是命运的枷锁。   “我们在哪?”   “好像被冲到了岛上。”九骨说,“不知道是不是湖心岛,但至少已经不在水里了。”   比琉卡打量着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只是个巨石嶙峋的荒岛。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连树都没有。虽然九骨已经尽可能把他放在平坦的地方,但身下的石头依然尖锐不平,伸手一撑就在掌心划破一道小伤口。   比琉卡低头看时,发现身下的石头全是鲜红色。   “我以为是血。”九骨说,“但好像是岛上独有的红石。”   “看起来好可怕。”   仿佛有数不清的人被杀,血染湖岸。好在这些石头除了颜色鲜红之外和普通石头没什么区别。   比琉卡试图站起来,却虚弱得无法动弹,九骨伸手帮他才勉勉强强离开那片令人不安的红石滩。   “这座岛和木桶说的不一样。”   “他从没说过自己到过湖中岛,只是闻到岛上飘来的气味后以为自己找到了世外仙境。”九骨说,“可能那只是幻觉。”   比琉卡沉默片刻后问:“我是怎么落水的,我记得落水前湖面上风平浪静。”   “你不记得了?”   比琉卡摇摇头,觉得有些混乱,满脑子只有关于水、波涛和窒息的记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将手伸向水面,被一道黑影卷入湖中。   那道黑影是什么?   比琉卡不禁想起那条将他盘绕在中间的巨蛇。   远古巨兽并不想伤害他,只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向他传达记忆。他对九骨说了狼、鸟和蛇在梦中对他讲述的一切,还有那座繁荣的远古城市,以及巨兽们要将生命给予他的事。   “我一直醒着。”九骨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看到巨兽。”   “也许有蛇一族的先祖还活着,在这个巨大的湖里。”   湖面此刻一片宁静,犹如光滑的绿水晶。   比琉卡知道在自己神志清醒时,那些远古的故事、神的回忆都非常遥远,因此即使湖中真有巨蛇也不会现身。   “我们还是先去找找能落脚的地方。”   木船已在湖水翻搅中成了碎木块,除了比琉卡一直背在身上的弓箭长剑和九骨的“血泪之一”,行囊中大部分东西已沉入湖底。   他们离开红石滩,往不知名的孤岛深处走去。   如果这是镣铐湖的湖中岛,那它大得超乎想象。比琉卡和九骨离开湖岸后走了将近一天也没有再看到湖面。不过他们发现了树林,小岛并不像在红石滩上一眼望去那么荒芜,树在阳光下很美,茂密、繁盛。比琉卡听到树林中有动物奔跑的声音,个头似乎还不小。他庆幸坐船时怕箭丢失,用绳索绑成一捆,这才没在溺水时失去它们。   “我饿了,我想去打猎。”他对九骨说,“我们得先吃东西。”   “我和你一起去。”   九骨尚未确定这座岛的全貌,不知道是否会有未知的危险。比琉卡握着弓走在前面,九骨发现他走路变得轻巧又稳重,已经有了好猎手该有的步伐——或许正是因为他对声音如此敏锐,才能时刻留意自己的脚步声。   不管去过多少地方,树林散发的清新的气息始终令人心旷神怡。阳光穿透树叶留下的斑驳光影如此静谧,树梢上的鸟叫声似乎近在耳边。   比琉卡在树丛间发现一只毛色油亮的小母鹿,他搭上黑羽箭,瞄准猎物的脖颈要害。这时母鹿发现了什么,抬起头来竖耳倾听。比琉卡看到它的脑袋转向弓箭的方向,似乎已经看到他,却不像他曾遇到过的那些林间山鹿那么警惕,仍然悠闲地咀嚼着草丛中的野果。   比琉卡沉住气,稳稳地射出一箭。   黑羽箭准确地命中目标,母鹿发出一声微弱的哀鸣倒在草丛中,挣扎片刻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射得很好。”九骨称赞他。   比琉卡却没有多少愉快和兴奋。他和九骨刚相识的时候,九骨也在树林中用这副黑羽弓箭猎了一只幼鹿,那只鹿远比这只机警、胆小、敏锐。九骨从瞄准到射箭的过程中都没有丝毫犹豫,仿佛箭本身就有射杀的目标。   还差得远。   他暗下决心。   随后两人一起动手把鹿抬到空地上。   比琉卡听到附近有溪流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后,地势开始往上延伸,一条清澈蜿蜒的小溪从山脊上淙淙而下。   他们决定登上山顶,从高处俯瞰小岛的全貌。小溪旁的山路崎岖陡峭,没有行走攀登过的痕迹。山比预想的更高,登上顶峰时,比琉卡仍觉得胸中有水气窒碍喘不过气。   九骨伸手把他拉到更高的山巅。   比琉卡终于看到了小岛的边缘,刺眼的红石滩、蓝绿色的湖水,以及远方模糊的山和树林的轮廓。   “我们真的到了。”   九骨说的没错。连乌有者也不可能听到他,这里没有人,没有城镇,更没有让女神现身降临的神殿。一瞬间,比琉卡感到所有窒碍都已消除,四周有山风和鲜明的绿色、树林里有温和的动物,山间有清澈的溪流。木桶没有说谎,这就是他梦中所见的小岛。   “那里是不是有个山洞?”   比琉卡指向小岛东南方的一处山腰,绿树掩映下隐约有个洞口,或许可以暂时当做栖身所。   “等填饱肚子休息好了再去吧。”九骨按捺住他的兴奋之情。两人重回溪边,比琉卡用匕首洗剥猎物,九骨则用干燥的木枝、石头和枯草生火。没有香料烤熟的鹿肉也让饥肠辘辘的两人饱餐一顿。   比琉卡把剥下的鹿皮洗干净,他很遗憾在湖中失落了纳珐送的灰熊皮,可对于生存而言,再珍贵的东西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好在小岛上的夜晚并不寒冷,树木挡住了风,篝火旁温暖又明亮。   比琉卡经历了近乎濒死的溺水后浑身酸涩、困倦不堪,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脑中就浮现出远古巨兽的模样,耳中也有声音在回鸣。   但是能和九骨不受干扰地平静生活,又让他十分期待。小岛上的第一个夜晚,因为初到陌生之地,九骨就在树下守护。直到深夜,比琉卡终于忍不住起来和他一起守望篝火。   他们暂时忘却那些紧追不舍的危险和麻烦,聊各自听过的奇闻异事。比琉卡知道九骨走过很多地方,听到的故事不会比安戈说的少,可九骨却很少拿故事来闲聊。   比琉卡讲了独手人和熊搏斗的故事,九骨就讲火心剑士寻找冰雪的故事。他们一个接一个讲,直到凌晨来临,篝火渐渐熄灭,空气变得越发清冷。九骨保留了些还没有熄灭的火,用母鹿的油脂和碎布做成火把。   几乎一夜没睡,比琉卡的精神却比昨天好得多。   他们整理武器,准备去探寻昨天发现的山洞。 第56章 湖中夫人   山洞看来很遥远,却比想象的近。   九骨举着火把照去,看到嶙峋的山石和空荡荡的山壁。比琉卡伸手在石壁上抚摸,冰冷的山石上似乎有雕刻的痕迹,火光映照之下随处可见古老的壁画。   这些刻痕年代久远,缝隙间填满了青苔和灰尘,比琉卡看了一会儿,失望地发现那也只是自己听过无数次的女神赐予万物生命的故事。   “至少证明很久以前有人在这里住过。”   九骨从发现壁画的那块山石看起,一直往前追溯到第一幅画跟前。   画中,一个女人正将怀中的婴儿递给跪在面前的人,在那人的身后环绕着狼、鸟和蛇。   婴儿就是新生命。   这故事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都知道。   比琉卡想起罗夏港的珠宝商赠送的那个石头挂件,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胸前,发现它还好好挂在脖子上。挂件上怀抱婴儿的女人虽比壁画更精巧,但无论动作还是形象都如出一辙。   看来这块石头也是从哪块刻着神赐生命的壁画上凿下来的。   九骨触摸着女人背后的石壁。   “这里应该还有画像。”他对比琉卡说,“只是石壁损毁剥落了。”   地上有一些碎石,其中几块稍大一些,依稀还能看到刻痕,只是轻轻一捏就化成了灰粉。   “我们可以住在这里。”比琉卡说,“用木头做点床和桌椅。”   “别着急,再去别处看看。”这里除了壁画没有丝毫生活痕迹,证明曾经到过岛上的人并未将山洞当成住所。   “好像有风吹进来。”   比琉卡把手放在角落的石壁上,掌心能感到丝丝微风穿过。   九骨推了推山壁,发现并不如眼见的那么牢固,只是碎石堆砌起来又因为时间久远而被苔藓藤蔓缠住而已。他用火把烧去爬满缝隙的植物,再次用力猛推,几块石头落下后整个石壁就松动了。比琉卡帮忙把掉落的石头搬开,很快,石壁后出现一条狭小裂缝。   九骨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先进去看看。”   比琉卡抗拒黑暗,但更不想让九骨一个人去未知的山洞深处冒险。   “你要在这里守住入口。”九骨示意他用身上配挂的长剑,“我们只见识了这个小岛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能疏忽来自身后的危险。要是有什么意外,就大声呼喊,我立刻回来。”   这是交给他的任务,也是九骨的信任。   比琉卡答应在这里守候等他返回。   九骨带着火把往裂缝走去。起初通道十分狭窄,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后来又渐渐开阔。他保持警觉,直到看见前方有亮光出现。通道尽头被一片浓密的藤蔓密密麻麻地遮盖着,只从罅隙间透出些许阳光。九骨随手斩断几根,好让自己通过。一时间,骄阳让手中的火把顿失光辉,洞外是一片山谷,涧溪流淌、放眼望去全是青翠的绿草和娇艳的鲜花。   九骨将火把插在藤蔓缝隙中,往这片诱人的春色走去。   空气中有一阵奇异的香气,他有意回避,香味又忽然消失了。九骨低头往草丛中看,一条拇指粗细、鳞片斑驳的小花蛇仰头望着他。   它和树林里的母鹿一样不设防备,像好奇的孩子不怕生人。   九骨绕开小蛇继续往前走,不远处有个小屋顶,走近后才发现是间爬满树藤的木屋。屋外摆放着一些生锈、陈旧的工具——砍树的斧子、装水的木桶。九骨推了一下门,里面也被藤蔓缠住,看来已经很久没人住过。   九骨回到山洞,把所见的一切告诉比琉卡。   “那里有可以住的地方,但去时要小心。”   “路上有危险吗?”   “我没有找到人,可也不能断定是否有其他人在岛上。”九骨说,“彻底摸清这座小岛前把每个地方都当做有危险来对待。无论我们在一起,还是你独自一个人的时候,都要这样警惕。”   比琉卡时刻都在从九骨身上学习如何生存,九骨也在有意无意间教导他。   他们穿过通道来到山谷,眼前的景象让比琉卡惊讶不已。他找到九骨说的木屋,用匕首斩断缠绕木门的藤蔓。木屋的内部损坏得也不严重,只要稍作清理就能变得十分舒适。   比琉卡非常喜欢这间屋子,九骨清理木屋外墙上的藤蔓,他就去溪边洗水桶,把干净的水打来擦洗地板和木墙。   离开弥尔村时,比琉卡以为永远失去了家,决定和九骨一起旅行时,又以为一生都不会有固定的居所。现在,在这个孤立的湖中小岛上,比琉卡忽然意识到至少在岛上的这段时间,他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和九骨的家。   他尽可能地把一切都整理得像模像样。九骨在屋外的空地用石头围起生火做饭的地方,傍晚时和比琉卡一起去树林里抓野兔当晚餐。   晚上他们就在木屋过夜,屋子里只有一张木床,谁也没有睡在地上。   天亮时,林中的小鸟将比琉卡叫醒,窗外依然是好天气。   只住了一晚,他就迷恋起这样平静安稳的生活。九骨说可以在远离神殿骑士、与世隔绝的小岛上等末日预言破灭,那时古都神殿就不再有理由悬赏他们。   如果他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他想到九骨失落在湖底的行囊和旧地图,想起九骨与无名之主的誓约——   比琉卡立刻醒觉。无论这里多美好,他都不能强求九骨永远留下,相反还要时刻留意誓约的影响。血与泪的誓约不容违背,因此九骨必须也终有一天会重新踏上旅途。   第二天,继续探索小岛,九骨在树林中找到几棵果树和一条离湖岸很近的小路。山谷这边的湖岸也同样布满鲜红碎石,碧绿的湖水冲刷着红石,有种诡异而奇特的美。   比琉卡去打猎时,九骨在溪水中捞了些手指粗的小鱼。   “树林里只有鹿、野兔和鸟。”比琉卡带回几只肥硕的兔子给九骨,他没有听到猛兽的声音,大概正因为如此,这些温和的动物才会如此悠哉,没有丝毫警觉心。   比琉卡一边帮忙剥洗猎物,一边问九骨:“以前住在这里的会是什么人?”   “你记不记得故事里说,岛上住着食人女妖?”   “你是说那个被鳞岛的女孩?”比琉卡看着山谷中盛开的花,尽管花草因为无人打理已经蔓延到整个山谷中,但是从颜色和种类分布来看,却有着非常明显的规划。男人应该没那么多心思种花,可这栋木屋又不像仅靠一个女人就能建造起来的样子。   屋子里早已没有生活的痕迹,仿佛主人离开前细细整理过,带走了所有东西和回忆。   比琉卡躺在木屋外的草地上,仰望头顶的星空。   忽然间,他感到身旁有东西在蠕动,转头看去,是一条小蛇。比琉卡在梦中见过比它大无数倍的巨蛇,因此丝毫不觉害怕。小蛇慢吞吞地游上他的手臂,游向他的胸膛。   比琉卡看到蛇的小脑袋昂起,细小的蛇信轻轻舔到他的鼻尖。   这条小蛇和梦中的远古巨兽依稀是相同的模样,浑身散发着醉人的香甜,那对金色中带着斑斓花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比琉卡。   随后它又从他身上游走,没入身旁的草丛中。   比琉卡坐起来,低头寻找。小蛇竖起上身,似乎在向他示意过来。比琉卡想起九骨遇到无名之主时,那只在林中为他引路的狼。   他叫来九骨,拿起火把一起跟着小蛇往木屋后的树林走去。   草丛中沙沙轻响,没多久他们已置身于一片漆黑的树林深处。而每当两人失去目标,小蛇又会游回来缠住比琉卡的脚踝。   空气中到处是小蛇身上散发的香气,渐渐地,林中隐约有一点微弱的光亮。   九骨和比琉卡继续往光的方向走,树木掩映间一片用红石围着的空地出现在两人眼前。   比琉卡看到有个年轻女孩的背影跪坐在树下,脚边放着一盏水晶制成的油灯,灯火偶尔轻轻抖动,散发着柔和的光。   比琉卡往前迈了一步,九骨却按住他的肩膀说:“那不是活人。”   比琉卡再看女孩的背影时,发现灯火照在她身上反射出金属似的光泽。   那是一尊铜像?   可为什么栩栩如生,世上哪有工匠能做出这么逼真的雕像,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无人小岛上。   等他将所有疑问思考一遍之后,领路的小蛇早已游走不见了。   九骨照亮女孩的雕像,看到她长发下赤裸的身躯和俏丽的面容。雕像表面光滑细腻,火光下莹莹发亮,闪烁着钢青、翠绿、猩红和紫铜的七彩色。   “她好美。”比琉卡忍不住说,“她一定是故事里那个女孩,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有蛇一族死后会化作雕像,他们的血能燃火长明。”九骨说,“她在守墓。”   “守墓?谁的墓?”   铜像面对的方向只有一堆红石,四周盛开着白色小花。虽然看来确实很像死者长眠之地,但石头堆上没有墓碑和标记表明亡者的身份。   比琉卡和九骨无法猜测石堆下埋葬的究竟是谁,但却相信一定是这个蛇族女孩深爱的人。   远古巨兽的后裔无异于女神的后代,他们的生命也远比普通人长久,死后化作雕像依然是少女模样,就绝不是自然死亡。她把血留在灯火中,自己长伴爱人的墓前。   比琉卡看到她美丽的脸庞上双眼温柔地低垂,嘴角含着幸福的微笑,仿佛能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与爱人相守,是世上最美满的事。   她还是遇到了值得去爱的人,并非故事中所说在孤岛上终老。   比琉卡往后退去,对九骨说:“我们走吧,不要打扰他们。” 第57章 无神之日   赫路弥斯很久没有梦到女神了。   在没有被“质疑”闯入的圣洁童年,他的梦中常有女神现身。   那时,万物女神帕涅丝身穿鲜红丝衣,赤着脚在林间漫步。这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因为古籍圣典上提到女神时都赞颂她神圣美丽,周身环绕着柔和的光芒,各地神殿中的女神像也全都塑造成一身白衣的模样。   年幼的赫路弥斯不敢把自己的梦告诉祭司长哈里布,只是怀疑自己信仰不坚才没能见到真正纯洁无瑕的女神。他更不敢说,身穿红衣的女神比所有他见过的女神像更美,甚至比想象中的女神还要美。   红色有什么不对吗?   他忍不住想,那是血的颜色,是女孩成熟时的血,母亲生产时的血,亦是婴儿出生时的血。血既是生命,生命是万物之源。   他又梦见了女神。   这一次,万物女神的丝衣既不纯白也不鲜红,反而穿着漆黑长袍,静静地伫立在幽深的峡谷中。她的目光中不再有慈爱和温柔,反而如雕像一样冷漠。   ——我已经不信你了。   赫路弥斯在梦中对她说,你是虚假的,是人们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制造的谎言。你从来不回应我,你什么都做不到,反而让那些塑造你的人任意撒谎欺瞒。他们不但欺骗别人,还欺骗自己,你却从不惩罚他们。   ——如果你真的存在,就不要只出现在梦里。   他说出了清醒时藏在心中的话,可峡谷中的女神丝毫不为所动。   赫路弥斯大胆地向她走去,想伸手触碰她。他发现自己也穿着一身黑袍,似曾相识。那是乌有者,不,是夏路尔的长袍。赫路弥斯的目光从自己被黑色衣袖覆盖的双手转回面前的女神,突然,那张雕像般的脸上掀起一个神秘的微笑。   他仿佛听到说话的声音,但模模糊糊并不真切。   女神的容貌就在他眼前幻化,双眼和鼻头渐渐化作黑洞,裂开的嘴里蜷缩着残余的舌根。   赫路弥斯震惊地后退一步,女神与黑暗融为一体,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眼眶中空空如也,鼻子和舌头也不存在。   他赫然成了乌有者的模样。   剧痛。   这是赫路弥斯奋力睁开双眼时首先涌向脑海的感觉。   剧痛像滚烫的火海一样冲刷他的身体,以至于四肢百骸无一不痛。   赫路弥斯忍不住呻吟,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住他的嘴。他依稀看到夏路尔跪在身旁,面具遮盖了脸庞,按住他的手却轻轻颤抖。   赫路弥斯示意自己不会发出声音,夏路尔这才把手松开。   他们在哪?为这么周围这么黑。   黑暗让赫路弥斯再次回忆起刚才的恐怖梦魇,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睛、鼻梁、嘴里的舌头,一切都还在。他想坐起来,右手肩膀又是一阵锥心的疼痛。他强忍着没有出声,夏路尔还是听到了,轻柔地让他躺下不要动。   “我怎么了?”赫路弥斯低声问,又想起夏路尔无法开口说话,不能立刻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失望地躺下去。他回忆昏迷前的事,想起自己骑着马奔驰,把生命和未来全交给一匹发狂的畜生,最后还被甩下马背。那些神殿骑士呢?他真的有好多问题想问,无奈身边只有一个既不能看也不能说的乌有者。   这里似乎是一个地洞,周围有泥土和苔藓的气味。   过了好一会儿,赫路弥斯才确认他们应该脱离了神殿骑士的追逐。把他甩下之后,马儿代替他成了被追赶的目标,等骑士们发现马背上没人时已经很难再回头搜寻了。   这一点让他稍感安心。他很想问夏路尔如何摆脱追赶,又如何把他带来这个地洞藏身,可无数个问题萦绕心头,最终他只是问:“你有没有受伤?”   夏路尔摇了摇头。   赫路弥斯松了口气,至少他们之中有一个还能正常活动。他尽量用可以点头摇头作答的问题来问夏路尔。   “我们还在树林里?”   点头。   “神殿骑士离开了吗?”   点头。   “从我摔下来到现在有多久了?半天?一天?两天?”   夏路尔在他说到两天时点了点头。   是吗?他竟然昏过去这么久,难怪又饿又渴,如此虚弱。可是夏路尔根本看不见光,如何来判断一天的时间?对了,他可以听,清晨树林里有早起的鸟叫,夜晚草丛中有虫鸣,不会错。赫路弥斯再次试图坐起来,却还是失败了。除了右手之外,一条小腿也无法动弹,他发现自己在发烧。   “我想喝点水。”他对夏路尔说,“我们不能一直在这里,得尽快去别的地方。”   他知道很难,他们侥幸在一群善于骑射和剑术的骑士追赶下幸存,这点伤比起被抓住送回神殿好多了。赫路弥斯无法向哈里布解释为什么跟着乌有者一起奔逃,夏路尔更无法解释他的谎言和背叛。   女神是慈爱的,但她的使者对叛徒残忍且冷酷。   夏路尔一定会被处死。至于他——赫路弥斯想到自己的下场,他不过是个小小神殿的祭司,处罚他甚至不需要任何神的旨意。不管他最初的动机是什么,他和夏路尔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自由近在眼前,自由也十分凶险难测。   夏路尔离开他片刻,不知从哪里捧来一些水。   没有盛水的容器,他只能用双手捧着,回到赫路弥斯面前时已经只剩少许。   这点滴的水也是甘露,里面有泥土味,却比美酒香甜,比泉水清冽。赫路弥斯贪婪地喝着,意犹未尽地去舔沾在指尖上的水珠。   夏路尔似乎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立刻把手缩回去。   “抱歉。”赫路弥斯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失态,羞惭顿时让他满脸发烫。   夏路尔摇了摇头,又再去找水。   附近一定有水源,但赫路弥斯听不到水的声音。在光线微弱的地洞里他和瞎子无异,只能靠听来判断一切,可论听觉,谁又能比得上女神的聆者。   他等了一会儿,这次夏路尔回来得更快,应该已经熟悉了路线,也更小心,手中的水没有漏掉多少。赫路弥斯喝了水后感觉好一些,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他的右手肩膀脱臼,好在没断,但左腿确实摔断了一根骨头,除此之外还浑身是伤,到处是被石头和树枝刮擦的痕迹。   我一辈子也不想再骑马了。   他忍不住心想,然后告诉夏路尔需要长一点的树枝和宽木头,还有能当绳子用的藤蔓,好把断腿固定起来。夏路尔认真听完他的要求,立刻动身去找他要的东西。   “小心一点。”赫路弥斯叮嘱,“有什么动静就先躲起来。”   他相信夏路尔的耳朵,相信他不会错过危险提示,但让一个只有耳朵能听,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孩子去冒险,他的心中依然忐忑不安。   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给了夏路尔追求自由的念头,是他说想看看神殿之外的世界,也是他,不知不觉间动摇了这个无辜少年对神的虔诚信仰。现在落到这个地步,他还要求对方为他做这做那。   赫路弥斯用肿胀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嘴角还留着泥水的清甜。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反正不会比听话去找木头的夏路尔好多少。愧疚过后,他的内心又升起一股奇异的快感,他和夏路尔都是女神的信徒,既然女神高高在上纤尘不染,那么他们现在满身泥泞污秽不堪,岂不是离她越来越遥远。随后他又想到黑暗教徒信奉的死神,听说克留斯神从远古时代神创之初就流落在暗泽的神痕森林,终日与淤泥枯木为伴。   为了抵挡过度饥饿带来的痛苦,赫路弥斯强迫自己胡思乱想。   他和夏路尔今后打算去哪里?如果神殿骑士不肯放过他们,不惜一切地四处追捕,也许可以加入克留斯教。这样黑暗教徒也会帮助他们抵抗古都神殿,虽然他对神已不抱信任,但听说克留斯的教徒没有神殿,信仰的是万物皆有终焉,因此不过是一群四处游荡的游民罢了。   更何况邪灵克留斯在神痕森林,那比在天上的万物女神好找多了。难怪黑暗教远不如女神教繁盛,一个凡世间找不到的神才能产生无尽想象。赫路弥斯忽又想起砍树的人,伐木者,克留斯的第一个信徒。要不他和夏路尔去神痕森林,看看是不是真有死神存在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夏路尔回来了,带回几根不算太直的树枝,但没有宽木头。为了折断柔软的藤蔓,他的双手伤痕累累。   赫路弥斯捧住他的手,用衣袖替他擦掉血。   “谢谢你夏路尔。”他真诚地说,“等我能站起来就出发去一个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这一生都由我来照顾你。你就是我的弟弟,如果今天之前你立誓将信任都交给女神,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完完全全地相信我。”   夏路尔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就从扔掉这个面具开始。”赫路弥斯摘掉他脸上那个光滑的、代表一无所有、全心奉献的乌有者面具。夏路尔本能地抗拒,试图阻止他,但赫路弥斯温柔地替他摘下,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   “婴儿新生不着寸缕,你的新生也不需要这件别人强加给你的面具。夏路尔,你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温和、最坚强的孩子。我不在意你的容貌,如果你害怕被别人看到,可以先用帽子、围巾遮掩起来,我会想办法让你看起来更好。总之,不是这个面具。”   夏路尔被他捧着脸,不由自主地迎向他的目光。   无论看多少次,赫路弥斯依然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无法被普通人接受的脸。   不过这不重要了。   今天是无神之日,明天、后天,永远亦是如此。 第58章 沉默的旅伴   从那一天开始,塞洛斯越发沉默。   他本来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对大多数人和事没什么热忱关切之心,既不好奇又缺乏爱好,只是个完美的执行者。因为猜不透他真正的身份,以及多龙城主放任的态度,人们对他总是敬而远之。   塞洛斯从未得到任何人的谢意,更不会有人为他受伤、流血。有鸟一族的感谢实在令人费解。这是领主交给他的任务,他一心想的只是如何把珠岛送去石碑岛,所有保护、照顾,都是为了完成任务而非出于本心的善意。   难道那只小鸟以为他是想给他自由吗?   怪不得他们会灭绝,愚蠢的种族,这么美又这么容易轻信他人,还能有一个存活下来已经是神的奇迹了。不过,塞洛斯也因此相信珠岛没有逃走的念头,似乎只要不在笼子里对他来说就是无忧无虑的自由。   这样也好,省却了很多麻烦。   塞洛斯在沿途的小镇找到染布店,买了黑色染料替珠岛掩盖那头太过灿烂的金发。他知道这些染料用在头发上并不持久,但至少能在几天内避免别有用心的视线。塞洛斯不想再听到土匪们一边挥舞斧子一边大喊“我要那个女人”这种话,好像他想要就能得到似的。   珠岛颈边的伤已经痊愈。塞洛斯发现有鸟一族也有易于生存的优点,或许是血之音的缘故,他们血凝固得很快,伤口也更容易愈合。   他由此想到传说中的古代君王和贵族豢养鸟族,割血取乐的故事,要让血一直流淌,不知道得多大的伤口才能办到。   塞洛斯的脑海中第一次冒出“残忍”这个词。   说实话,当初他眼睁睁看着风语森林的山贼与神殿骑士交战,看到有人双手被斩断、头颅被砍飞,心中也犹如死水一样无波。最后他一箭射穿乌有者的头颅时也没有丝毫感到夺取他人生命的残忍。   血之音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变得如此怪异,开始有了同情别人的心思。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转黑,旅店窗外灰蒙蒙的,没过多久就开始狂风大作下起暴雨。塞洛斯随手关上窗户,看到远处天际一道利剑般的闪电劈过,随之而来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他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珠岛,鸟族却对这样的惊雷毫无惧意。   他是远古种族,在没有城邦的古代,他们早已习惯了天地间的一切自然现象。塞洛斯觉得很合理,但很快又惊觉自己对珠岛的一切太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反应似乎都能让人产生无尽联想。这绝不是好现象。   背上一阵恼人的疼痛,是被土匪射伤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塞洛斯心想,要是自己也有鸟族一样的恢复能力就好了。   不。他驱散头脑中所有和珠岛有关的思绪,转身去椅子上坐着睡觉。   他们同住一个房间。店主也热情地认为塞洛斯和“美丽的夫人”应该共享一张舒适大床来度过旅途中的风雨之夜。他没有否认,如果要两个房间会让人忍不住猜测他们的关系,这种时候最好只给对方一个答案。   塞洛斯抱着剑靠窗入睡,没多久背上一沉,睁开眼发现是珠岛把毯子盖在他身上。   “我不需要。”他冷漠地还给他,满心烦躁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快去睡觉,明天一早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珠岛没有因为他的抗拒而失落,只是听话地抱着毯子睡去。   塞洛斯却始终睡不着,因为闪电,因为雷声,因为一夜没有停歇的暴雨和狂风。总之,他觉得自己像个走错了方向的棋子,不知道该如何扳回胜局。   第二天天亮时,暴雨减弱了,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塞洛斯不愿耽搁,让珠岛穿上斗篷拉起兜帽,遮挡迎面飘来的冰冷雨丝,自己则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冒雨上路。   他一言不发,马不停蹄只顾赶路,既没有吃东西也没有休息过片刻,直到黄昏时分下马,珠岛面色苍白一脸倦容。   塞洛斯把食物和水分给他,今晚他们得在野外露宿。如果可以,塞洛斯甚至想连夜骑马奔驰,早一天把人送到石碑岛,就能早一天摆脱心中的不安和烦闷。可珠岛疲惫不堪的模样又让他犹豫,公爵让他护送有鸟一族,这个命令中自然也包括保证珠岛的安全,把护送对象累死无疑不能算是“难以预料的意外”。   休息时,塞洛斯与珠岛保持着十分微妙的距离,为了防止珠岛再次故意让自己受伤流血,他不得不格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可越关注,塞洛斯的心情就越动荡。离开多龙城之前,他只把珠岛当做物品,是弗雷奥公爵心爱的珍宠。然而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他渐渐了解鸟族。原来他不是鸟,他也和平常人一样吃东西,他会饿、会冷、会疲惫,也会害怕、会高兴,会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感谢别人。他美丽耀眼、温和善良,和这个残酷的世界格格不入。   这些塞洛斯从不会去思考的事犹如旋律一般在脑中回荡,化成一片宝石般鲜红的血海汹涌而来。有鸟一族的血是神之血。塞洛斯把手伸向自己的后背,虽然摸不到伤口,但也能扯动四周的肌肉造成疼痛。剧痛令他骤然安心。   还有几天的路程就可以搭船前往石碑岛,多龙城主派遣的仆从和护卫会比他们更早抵达。那位公爵的远房表亲卡恩爵士应该也已经收到了要求他去多龙的信,到时候石碑岛就是个安全的孤岛监狱,不再有人能任意进出,任务也就完成了。   第二天清晨,塞洛斯被一阵轻微的震动惊醒,知道那是从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他倒不怕是匪徒,山贼流寇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骑马在大路上奔驰,可是商旅又不会如此着急赶路。马蹄声整齐规律,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好马。塞洛斯把珠岛拉起来,发现他早已醒了,脸上流露着古怪的神色。   塞洛斯无暇去猜测他的心思,骑马的人已经出现在路的尽头。   一队黑衣骑士,骑着黑色骏马来到他们面前。   是古都神殿的人,其中还有戴着面具的乌有者。   要不是亲手射出的箭洞穿过一个乌有者的头颅,塞洛斯会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那身漆黑的长袍和惨白一片的面具遮盖了所有的特征,让每一个乌有者看起来都别无二致。   塞洛斯把珠岛掩在身后,只希望这个至今不明白自己是个麻烦的鸟族不要发出引人生疑的动静。骑士队飞奔而过,塞洛斯还来不及放松就已看到对方的速度慢慢放缓,队伍末尾的骑士已经调转马头向他走来。   塞洛斯右手握住剑柄,随时都能拔剑。   六个人,比上次在风语森林中的那支队伍少了几个。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十个神殿骑士遭遇偷袭死了一个,剩下的把五十来个山贼杀得落荒而逃。这些人是真正的凶器,而非为了高唱圣歌聚在一起的仪仗队。   他们要去哪里,又为什么停下。   神殿骑士止步的一瞬间,塞洛斯已经不再思考这些问题,心中所想的只有如何把他们杀光,以及先杀哪一个对自己更有利。   他把手伸向身后,推了珠岛一把。   有个骑士背着弓箭。有弓箭手。塞洛斯心想,真麻烦,他讨厌弓箭手,虽然他自己也擅长射箭,但正因为如此才更明白战斗中被人瞄准的烦扰。必须先干掉那个人。   他转向前方的弓手,迎面而来的人察觉到他的举动已经拔剑。塞洛斯视而不见,半途突然狂奔冲向目标。他的目光始终紧盯着某人的喉咙,拔剑、猛刺,对方虽有几分防备之心,但塞洛斯相信他绝没想到会有人一言不发就朝他的要害刺杀。   剑尖传来命中的触感。塞洛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唯有剑是悉心呵护的对象。他的剑毫无阻碍地穿过弓手的喉咙,一击得手又毫不犹豫地抽回,没有回味杀戮带来的快意。两边的骑士已经举剑朝他猛砍,转瞬间就能把头颅砍得血肉模糊。塞洛斯双手握剑挡在头顶,没有硬扛,反而曲腿躬身往马腹下方躲去。尸体落在他面前,他冲出重围,立刻返身回来对准追赶的人小腿劈砍。骨头碎裂的声音伴随着马的惊叫,塞洛斯早已经在对付另一个人。   队伍乱成一团。   必须杀掉所有人,否则不但任务彻底失败,还会波及多龙城和弗雷奥公爵。不过塞洛斯很难说先动手杀人就是为了任务和忠诚,他对风险的判断从未有错,先动手还有机会干掉六个人,等待的结果只会落于下风。   塞洛斯抢到一匹失去主人的黑马,翻上马背后猛踢一脚,冲刺着往一个黑衣骑士冲去,对方的剑挥来,他侧头躲过,留下一道划伤和一串血珠,骑士却被他的剑锋从喉咙划到耳根。   还有两个,以及一个面具怪物。   突然,他右手一震,疼得厉害。   一支黑色的箭戳进他的手背。   还有一个射箭的吗?   塞洛斯回过头来搜索。   他真的很讨厌弓箭手。 第59章 神之血   黑羽箭来自另一个人。   他在第一个倒下的骑士身旁。塞洛斯斩杀对手时没留意他伸手扶重伤同伴的举动并非出于照顾,而是取他握在手中的弓箭。   很好。   塞洛斯心想,他们是同一类人,只顾完成任务,不关心别人的死活。   对这准确狠毒的一箭,塞洛斯由衷赞许,几乎和自己在风语森林中射出的致命一箭不相上下。他把剑换到另一只手上,左手虽然不及右手灵巧,但也不是毫无战斗力——射箭时,他用的就是左手拉弦。   塞洛斯训练自己的左手,只为了应付现在这样右手受伤的情况。意外何时会发生,他无法预料,但如果发生了如何应对却可以事先设想。他的对手习惯从右侧进攻,始终在防备右方的剑光,塞洛斯催动马匹横冲直撞,与右前虎视眈眈的骑士擦肩而过,反而一剑击中左侧朝他围堵的人。   他的马快了一步,对方的剑只到他背部,他的剑却已划过对手的眼角。   塞洛斯手腕用力,剑身平扫而去,顿时鲜血长流,一颗眼珠随着长剑抛向半空。然而对手的剑终于还是砍伤了他的后背,塞洛斯不顾疼痛继续疾冲,剩下的骑士以为他想突出重围逃跑,可他又出人意料地调转马头回来冲杀。   他们终于意识到他的目的是杀人,而且不止杀一个,要把他们全杀干净。   重伤的人、轻伤的人、死去的人,鲜血浸染小路。   塞洛斯的剑和最后一个对手撞击、弹开,不断重复,声音响彻四周。神殿骑士右手挥剑,在力量上略胜一筹,但塞洛斯的左手依然灵活,好几次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致命进攻进而反击。   神殿骑士的剑高高举起,朝塞洛斯猛砍下去,双剑交击,防守者的剑锋“当”一声折断了。塞洛斯侧头躲开,对方立刻准备再砍第二下把他送去死之国。塞洛斯忽然从马上朝他飞扑。两人一起滚下马背。塞洛斯紧紧勒住对方,几次翻滚后把手中的断剑戳进骑士的脖颈深处。   站起来时,他气喘吁吁,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拼命与人搏斗。五十个山贼杀了一个神殿骑士,他独自一人杀了六个,即是侥幸,又不全是。   塞洛斯等自己喘息平稳后,捡起神殿骑士丢在地上的剑,转身向乌有者走去。   这个怪物竟然没有逃走,是因为脱离了骑士队的护卫根本无处可去,还是他本身不惧死亡?   塞洛斯向他看了一会儿,一把将他从马背上拖下来。乌有者既不抵抗也不挣扎,但塞洛斯还是察觉到他的恐惧。肉体最为诚实,他可以忍住不尖叫不求饶,但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栗和冰冷。这样也好,要是他哭泣求饶反而会让人很不耐烦。   塞洛斯利落地一剑砍下他的脑袋,鲜血洒在草地上,和其他人的血混在一起——其中也有塞洛斯自己的血。   他呼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手中沾血的长剑。这把剑来自神殿骑士,剑柄漆黑,雕刻成黑羽翅膀的模样,握起来并不顺手,分量却刚好。   塞洛斯擦干剑身的血,把它收为己用,然后转头去找珠岛。   他以为这血腥一幕会让鸟族害怕,毕竟杀土匪山贼还可以说是自卫,杀这些骑士对他而言却是毫无来由的灭口。然而,他看到的却是珠岛对周遭一切血腥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凝视他的模样。   塞洛斯与他对视——他也是个怪物吗?漆黑的旅行斗篷遮盖了他的四肢和脸庞,除了那对漂亮的绿眼睛之外,他站在尸堆血海中的样子宛若死神。   有那么短短一瞬,塞洛斯似乎感到一阵悲伤。可这种感受太陌生,以至于他不太确定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   悲伤。为什么?   他的右手一阵疼痛,黑羽箭还戳在那里。他伸手去拔,反而又掀起撕心裂肺的剧痛。原来是箭头卡在两根掌骨之间的空隙。塞洛斯握住箭身用力往前一戳,直到箭头从手掌的另一边完全穿出,然后用剑砍断箭头,拔掉细长的箭身。   “走吧。”他冷冰冰地命令。   珠岛无言地爬上马背。   他没有判断错。   骑士队里有乌有者,乌有者是神之子民,有鸟一族则是远古遗族,同样拥有神之血的二者会有凡人无法听到的回鸣。弗雷奥公爵正是因为乌有者要进入多龙城才会让他把珠岛送走。   他没有犹豫,这很好。   塞洛斯心想,他不但做了正确的决定,而且不负所托把事情办得很漂亮。   可为什么他的心里还是有些烦闷,这是以前完成任务后从未有过的情绪。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遗漏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突然,他受伤的右手被人轻轻握住。   塞洛斯本能地想抵挡,却发现是珠岛骑马赶上来,捧住了他的手掌。   拔出黑羽箭后的伤口恐怖而丑陋,一个巨大的血洞,血肉模糊,几乎已能看到骨头的模样。塞洛斯不是钢铁兵器,无论如何,受伤依然会让他感到疼痛。如果没有及时有效的治疗,这个血洞可能会让他的手不复从前的力量与灵巧,可他却连血都没有止住就开始踢马赶路。   是这个血腥的地方让他恶心吗?   他看过更恶心的战场,残肢断臂到处都是,开膛剖腹的死尸不计其数——他第一次知道一个瘦弱的孩子也能流出那么多内脏,甚至还好奇地分辨了一下那都是些什么器官,他看到微弱跳动着的心脏被狗啃噬。   既然不是恶心,那是什么?   塞洛斯的心头又涌起当初珠岛割破脖颈传出血之音的怪异感觉——无比温柔和美妙之中自有一种恐怖。这个外表美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怪物,为什么对血如此执拗,无论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塞洛斯忍不住想,珠岛从他的血中听到了什么吗?   有的故事里说,有鸟一族靠血之音交流,因此不必开口说话。他们的血中有天籁之音,那么普通人呢?是否眼前这个最后的鸟族也听出了他血中的焦躁、不安和恐惧。   塞洛斯抽回受伤的手,把珠岛推开,膝盖顶着马肚子催它快跑。   他心乱如麻。   珠岛默不作声地紧随其后。   这副模样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会引人生疑,塞洛斯避开大路,在有溪流的树林中穿行。等到四周无人的溪边,他脱掉甲胄,把染血的衣服也一并脱下,用冰冷的溪水清洗伤口和血迹。   水从箭伤的洞口流进肉里,流过骨头。塞洛斯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滴水在他的血肉间流淌的寒意。他始终一言不发,用酒浇灌、用火封烧,让伤口不再流血。   不管他做什么,珠岛始终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   这让他不自在。   夜幕降临时,有一刻,可能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塞洛斯想杀了他。   他想杀掉这个美丽的怪物,这个从不开口说话,不知内心存着什么念头的怪物。   就用这只受伤的右手。他不会逃跑,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塞洛斯很容易就能追上他,不管割开喉咙、砍下脑袋还是洞穿心脏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会流血。   他的血会响彻整片森林、整条河流的上下游、整个赤里领地和多龙城,甚至是整个兰斯洛大陆。   会吗?   也许整个大陆太广大了一点,但一个鸟族挥洒尽浑身的血时会是什么景象,沃土之上、穹顶之下萦绕着那种令人痴迷的乐声,从古至今有哪个昏庸又残忍的君主和贵族有做过这样的事吗?   塞洛斯的右手放松下来,伤口还有焦味,一度让他想起烤肉的滋味。   这只手无论握着什么都会感到疼痛和不适,握剑杀人更是负担。   不过他隐隐察觉这只右手对珠岛的杀意。   它不再属于他了,被黑羽箭射中的那一刻,或是被珠岛捧在双手中的时候开始,它就是另一种意志。相比之下,后背的伤显得如此愚笨无知。   塞洛斯靠着树,用没受伤的左手揽剑。   珠岛在对面的树下睡觉,染黑的短发散落在一侧,露出雪白的后颈。   塞洛斯看了一会儿,闭起眼睛。   他又听到了乐声。   只闻一次,永生难忘。 第60章 王的旅程   雪拉出生在古罗利丹,拥有一身犹如琥珀似的光滑皮肤,头发深红发亮,眼睛又像水晶般清澈透明。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气候和土地孕育出这样的女人,她不着寸缕躺卧在柔软的羽毛床上时,每一个宿夜的客人都认为她极其完美,是一生所见最美的姑娘。   古罗利丹和罗南相邻,有一望无际的沙漠,北方是无人敢涉足的死神栖息之地神痕森林,往东又被无论哪个季节只要落水就会被冻死的冰封湾阻隔。   “大人,那种鬼地方我永远也不想再回去啦。”   “要是那里到处都是你这样的女人,我倒很想去看看。”   “大人不止爱我一个。”   “你也不止爱大人一个啊。”   卡尔克罗亲王用手指轻抚雪拉的背脊,数她若隐若现的脊椎骨节。   他爱过的人不计其数,罗南的女人苗条修长、四肢有力,眼睛像宝石般发亮,有时快乐到极致会把他按在床上不得动弹;角尔的姑娘好奇多问,温柔体贴,他尤其爱她乌黑的头发和纤细的腰肢;赤里少女是他的最爱,能歌善舞、千依百顺,呼吸间仿佛有百花的味道;至于东洲,因为路途遥远,因此能来到王都的女孩并不多,唯一一个名叫缇兰的少女不懂科雷利特通用语,反而平添几许神秘。那一晚他们只靠身体来交换彼此的心意,是卡尔克罗终生难忘的奇妙体验。   至于远在北方的恩塔,那里冰封万里,女人都有一颗冰雪的心。恩塔的女人会让卡尔克罗想到王后卡珊妮,进而联想到让他去床上好好想想的王兄。   因此,虽然北方女孩同样令人着迷,他还是更喜欢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犹如豹一样的古罗利丹少女。卡尔克罗早已把那个镶嵌着紫水晶和蓝宝石的金手镯送给雪拉,赢得她在被窝中热情的亲吻和纠缠。   “大人不只爱我一个也不要紧,只要不忘了我就行。”她说,“快乐的日子已经不剩多少啦。”   “是吗?你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大家都在传,末日就要降临了,要把钱都拿出来花掉呢。”   “那要是钱都花完了结果末日没有降临可怎么办?”   雪拉咯咯笑起来,把手镯戴在手腕上看了又看。   “那就只能期盼着大人还记得我了。”   “你真的相信末日会来吗?”   “我不知道啊。”雪拉笑声未绝,想了想说,“不过真有那一天的话,末日到底是怎么降临呢?突然间所有人都死了吗?”   “按照书上说的话,明明应该是白天,天却一直不亮,天上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漆黑。”   “那可以点灯吗?就像现在一样。”   “点灯也没有用,因为火会从天上来。天上下火雨,土地会裂开,地下也是火,人都被烧死。”   “我不想被烧死。”   “古代的人们也不想被烧死,于是就往北方跑,那里有终年不化的雪山和冰川。他们因此逃过一劫。”   雪拉支起身体,水晶似的眼珠望着卡尔克罗的双眼,柔软发亮的红发一缕一缕落在亲王的肩头。   “大人会带我一起逃走吗?”   “会的。”卡尔克罗随口答应,“不止你,这里的姑娘我都带走。”   雪拉低头吻他,他的手指依然在她背上轻抚。   热吻之后,卡尔克罗得意地告诉小妓女:“别担心,什么末日降临都是神殿祭司们传出来的鬼话,我哥哥可是国王啊。要是真的,他早就告诉我了。”   “我在和谁睡觉?哦,是王弟殿下。”雪拉笑起来,卡尔克罗把她搂进怀里。   “陛下说过打算让我也一起管理国家。”亲王说,“我现在已经是代理国王了,要是你有什么不满就告诉我,代理国王可以在床上替你仲裁。”   雪拉虽然只是个妓女,也不信卡尔克罗这样的纨绔子弟会被授予代理国王的权力,但在这里他们只要玩笑,因此她就大胆地在亲王耳边称他为“陛下”。   这位博爱的“陛下”清晨醒来,直到中午才返回王城,沿途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嬉笑着和他打招呼。看来他很受欢迎,即使每次跟随兄长一起出行,一些常在妓院酒馆与他交好的人也都先向他致意问好。要说和国王梭伦相比谁更了解这个城市,卡尔克罗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为自己提名。   城里的女人都爱他,城里的男人都和他喝过酒。   回到内城宫殿,卡尔克罗只觉得气氛十分反常。   御前学士与几位重臣见他回来,立刻围上来。   “殿下,您去哪里了?”   “这还用问?发生什么事,末日提前降临了吗?”   对于这个没人认为好笑的笑话,卡尔克罗丝毫不觉尴尬。   “国王陛下突然重病。”   “是吗?终于病了啊!嗯,王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重病呢?”卡尔克罗说,“我去看看他。”   “陛下现在谁也不见。”   亲王皱眉问:“这么严重,什么病?”   看到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卡尔克罗了然地说:“是得了我不能知道的病啊,难怪之前他说要我当国王代理,我亲爱的哥哥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既然如此,我就尽我所能吧,我可以坐他的王座吗?”   依旧是令人难堪的沉默,卡尔克罗仍然毫不在意地往谒见厅走去,边走边说:“我说啊,古往今来只要是王子,没有一个不想坐坐王座的。你们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王族。这么难得的机会我是不会错过的,今天已经晚了,明天就由我来听听大家的抱怨。”   御前学士告诉他上朝的时间,卡尔克罗终于惊讶地问:“这么早?是每天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亲王也沉默起来。   通常这个时候他还在大陆各地的女孩们床上酣睡,昨天体会了古罗利丹的野性美,今天或许可以造访一下赤里少女的温柔乡。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些平时很少拿正眼瞧他的重臣环绕下,卡尔克罗忽然神游天外,想到与冰封万里的恩塔一线之隔的幽地有没有值得探求的挚爱呢?那里据说是神圣的古都神殿所在,是万物女神诞生之地,会不会有如帕涅丝女神一样神圣高洁的女祭司?   没多久,他的思绪又被早起的痛苦驱散。   亲王殿下转身对御前学士提达说:“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朝议的时间改在下午,十天举行一次。现在没有打仗,一切都很太平,人民应该没那么多事情要抱怨。”   “殿下,这不合规矩。”   “啊,我现在是国王代理,我就是规矩对不对?要是王兄觉得不妥,也可以召见我。既然他让我代理国事,当然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嘛,就这样决定。明天下午,我会准时出席。”   说完他就抛下众人走向谒见厅,兴冲冲地去坐坐那张“历来王子们梦寐以求”的王座。   等他离开后,提达学士和其他朝臣面面相觑,对王弟殿下的言行感到不可思议。然而除此之外并没有人露出忧心的神色,提达说:“既然如此,那就按照殿下的决定来办。”   “陛下的病应该没什么大碍吧。”财政官语气平和地问。   “陛下向来身体健康,即使忽染疾病也一定会很快痊愈。”提达以同样平和的语调回答,“再说国王陛下与王后陛下虔诚供奉女神,想必会得到神的眷顾与庇佑,我们无须忧虑。”   众人纷纷赞同,随后散去,只留亲王殿下一个人独享王座。   侍卫布兰修法穿过长廊,从星门离开王宫来到城下。   路因王城的街道繁华而热闹,酒馆里到处是吃饱喝足聊闲话的人。   他来到旅店外的马厩旁,有个身穿斗篷的旅行者正在等他。   “您久等了。”布兰修法恭敬地说。   “还不算太久。”斗篷的兜帽下是路因国王梭伦·格兰斯微笑的脸,“我等我弟弟从各种女人的床上起来比这个要久太多了,他今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自从您说要让他代理国事后,殿下起床的时间略微早了一些。”   “不愧是我的弟弟。他知道我病了吗?”   “是的,不过,殿下似乎不太相信。”   “格兰斯王族生来多疑,不信任的人、不相信的事都必须亲自去验证才行。”国王说,“我也是如此。”   “您是王,可以明察秋毫。”   “布兰,你和我一起长大,一起练剑、学习,可以说你了解我的一切,比我亲弟弟还要亲近。”梭伦说,“你本该担任更重要的职责,可以成为骑士,拥有自己的封地和领土,但你只想当一个侍卫,让我始终感到对你有所亏欠。”   年轻的侍卫也面露微笑:“当侍卫就能一直在您身旁,您不需要我吗?”   “我希望你一直在我身旁,但你也应该得到更多。”国王问,“为什么不愿当侍卫长呢?那样也可以留在王城。”   “您对外宣称自己重病,却偷偷跑出来,要是侍卫长也突然不见很容易惹人疑心。”布兰修法说,“但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和您同行就没什么关系。我会称您为大人,您可以按照以往的习惯我叫布兰。”   “我希望你像以前那样叫我索恩,在去幽地的路上很快胡子也会长长,没人能认出我们。”国王说,“相信我亲爱的弟弟在这段时间里会好好处理王城和神殿的关系。”   卡尔克罗有能力把所有严肃的事情都变得像个玩笑,就此得罪一下神殿也无伤大雅。   国王把斗篷拉紧,腰间有他久违的佩剑,身旁还有最信任的护卫。   “末日将临,让我们好好享受这趟旅途吧。”他笑着向布兰修法说,“要不要比比谁先出城门。”   “骑马我一次也没有输过,大人。” 第61章 叛逆之心   赫路弥斯从未感受过如此难忍的疼痛。   腿骨轻轻一碰就剧痛难忍,虽然他想了一切办法尽可能周全地为自己治疗,但看来短时间还是很难行走如常。相比骨折的腿来说,脱臼的肩膀情况要好得多。   三天之中,他几乎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全靠夏路尔找些水和熟透了掉在泥坑里的野果才存活下来。其中有一天,他们听到了树林里传来的马蹄声。   夏路尔把他遮掩在阴影中,抬着那张难以分辨表情的脸倾听远处传来的声音。他可以轻易分辨出马蹄声来自哪里,有几个人,甚至可以通过骑手身穿的衣服和佩戴物在颠簸中磨擦发出的声音判断他们的身份。   不是神殿骑士。   他握住赫路弥斯的手安慰,是一队路过的商人,除了马蹄声还有车轮碾过地面的响声,马儿气喘吁吁,车上的东西很重。   第四天,赫路弥斯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离开。   他让夏路尔找来一根坚固的木棍当拐杖,把自己的伤腿固定在上面支着走。夏路尔扶着他,好不容易从地洞爬上来,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赫路弥斯看着这个残缺的少年依靠着自己,满身泥泞,双手却仍然牢牢握住他手臂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他放声而笑,惊得夏路尔竖起耳朵警惕地倾听四周的动静。   赫路弥斯抱住他,用双手捂住他的耳朵。   “不要听了,夏路尔。我昏迷了两天,又藏了三天,已经五天了。他们以为我们死了,我们自由了。”   夏路尔对他这样不顾一切的举动感到陌生而费解,但能感同身受他的快乐。赫路弥斯的双手覆在他的耳朵上,有一种温暖的触感,于是他也笑起来。   赫路弥斯忘情地亲吻夏路尔的额头,吻他失去眼珠的双眼和残缺的鼻梁,吻他伤痕累累的嘴角。   这是不带欲望的亲吻,夏路尔却颤抖着往后躲闪。虽然这并非赫路弥斯第一次吻他,可他还是害怕和人如此亲近,尤其是近到能感受对方的呼吸、心跳的距离。夏路尔对自己原本的模样已经日渐记忆模糊,可毕竟知道成为聆听者之后身体上的改变。赫路弥斯真的不在意他的外表吗?真的不会被他空洞的眼眶和扭曲的面容吓到吗?   “不要怕,夏路尔。”赫路弥斯说着,从自己的祭司白袍上找出干净的部分撕下一块。雪白的布料光滑轻柔,上面绣着银色花纹。这些花纹和女神并无关系,纯粹是为了好看而做的装饰——既然终身都得穿上单调的白袍,那就想方设法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做得优雅些。   赫路弥斯从没留意过这些花纹,现在看来白色、银色和夏路尔很般配。   他折好白布,把花纹的那一面朝外,轻轻蒙住夏路尔的上半脸庞。盖住受伤的眼睛和鼻子后,他依稀又有几分完好的模样,即使嘴角的伤痕犹在,也不妨碍微翘的嘴唇露出羞涩的微笑。赫路弥斯在他脑后打了个结,把他柔软的头发梳理好。   “神殿里的祭司不用自己赚钱,信徒们自然会把东西送进来。”他拨弄着男孩的头发,语调中带着几分狡黠,“我偷偷存了一点女神用不上的东西。”   赫路弥斯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银色圆环,优美的银饰表面镶嵌着几颗颜色不一的宝石。   “把宝石挖下来分开卖掉,就能筹足旅费坐船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夏路尔,你坐过船吗?”   夏路尔摇头,他哪都没去过,听到赫路弥斯对未来的憧憬,紧张的心也飞向了远方。   “走吧,先找个地方把自己洗干净,这样去城镇才不会被怀疑。”   赫路弥斯抬头向四周看了看。   出逃之前他们一直在往罗南前进,如果要坐船出海就得换个方向朝东北方去有港口的城市。可是这样就走了回头路,最近的港口只有王都路因以东的圣加港,必须途经纳鲁斯。   赫路弥斯庆幸自己在神殿里无所事事看过那么多古籍和地图,虽然不能说整个兰斯洛的城市、要塞、村镇和港口都在脑海中,但至少不会失去大致方向。   既然往圣加港的路线不可行,那就继续往罗南走,先在人烟稀少的荒漠城镇中暂时躲避养伤。他把计划告诉夏路尔,得到了认可。夏路尔也不想往回走,他是聆听者,比赫路弥斯的听觉更敏锐。听觉只是天赋,却被赋予了神力,无数孩子因此遭到不堪的对待。赫路弥斯觉得夏路尔时刻都处于一种被风吹草动惊扰的不安状态。   这个受惊的孩子需要更长久的安抚才能摆脱与生俱来的惊慌。   赫路弥斯撑着木棍慢慢走,夏路尔想扶着他,他却推却了,只是拉住少年伤痕累累的手。   逃离这片树林远比想象的困难。   自由带来的激动和兴奋过后,赫路弥斯重又恢复了理智和谨慎,开始担心神殿骑士们会去而复返,继续搜寻他们的踪迹。   对神宣誓效忠的人偏执而狂热,对背叛者尤其冷酷残忍,更何况他们失去了一个对古都神殿而言十分重要的聆听之耳,将来如何向神殿交待?   好在没有夏路尔,那些神殿骑士也不过是普通人,无法像寻找聆王那样闻风而动、四处出击。   赫路弥斯忍着腿伤,牵着夏路尔的手往前走。   要是哈里布和纳鲁斯神殿的祭司仆从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不知道是有什么反应。哈里布应该会慌乱得手足无措,其他人也会乱糟糟地大呼小叫。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不免有一丝恶作剧似的快感。   他早已经是背叛者,可非但不满足于内心深处对女神的背叛,还引诱古都神殿遴选出的神之子一起叛逃。赫路弥斯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夏路尔。   少年有一颗纯真无邪的向神之心,他却像狡猾的邪神一样花了一年时间用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温柔接近对方,最终造就了这次不计后果的出逃。   赫路弥斯的手指与夏路尔紧紧相扣。   ——你这个卑鄙的家伙,可怕的怂恿者。要是没有夏路尔的决心和计策,你是无论如何不敢一个人逃出神殿的。甚至在夏路尔策马飞奔时,你还在犹豫要不要跟上去,还在考虑万一被追上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可不管怎样,现在他已经来去自如,不受规则束缚,也没有人会称赞他是位高贵善良的好人。   快走。   赫路弥斯一边想一边拼命赶路。   他高估了自己的速度,整整一天,他以为已经走了很长的路,感觉从纳鲁斯到王都那么远也不过分,可实际上在他们面前的仍是看不见尽头的树木,丝毫不见有人烟和村镇的模样。   赫路弥斯无法去高处的树枝摘野果,夏路尔也不能,因此他们只能沿途捡拾掉落的果子。有的野果落地时就迸裂了,汁水浸染在杂草上,混合着泥土和腐烂的酸气。   夏路尔看不见也闻不到,赫路弥斯就当他的眼睛和鼻子,指点他哪里有果子可捡。夏路尔把收集来的野果堆放在他面前,挨个摸着挑出完好的给他。   赫路弥斯拿走其中最好的一个,放在鼻尖闻了闻,橙红的果子散发出浓郁甜腻的香气,但也已有了熟透的酸味。他不禁想起那个在绿叶间闪着红宝石般光泽的苹果,那颗他精挑细选摘下的果实之后一直都放在夏路尔的枕边,直到最后萎缩干瘪,也依然没有舍得丢弃。   “夏路尔。”赫路弥斯呼唤他。   男孩扬起被白布遮盖的脸表示自己在听。   “你值得拥有最好的东西。从现在开始,我所有的一切都会与你分享。我们既是朋友,又是兄弟,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你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明白吗?”   夏路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乎在领会他这番话的用意。   赫路弥斯掰开的手中的果子,分成两半,把更好的那一半递给他。   “好甜啊。”他咬了一口,皱起眉说。   夏路尔应该能品尝出一点甜味吧。赫路弥斯边吃野果边想。他只有喂饭的时候见过夏路尔张嘴的样子,舌头到底被割掉多少呢?   想着想着,他的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对女神和神殿愈加怨怼不满。   夜晚来临,树林里危机四伏,仿佛随时会有野兽出没。赫路弥斯把夏路尔搂在怀里彼此取暖,以度过离开地洞后的第一夜。   他想强迫自己睡一会儿,但没有用,根本不可能睡着。   ——要是我死在这里,会不会就是神降的惩罚?   ——没有神,没有神。信神的人被饿死的也不计其数,真正的神罚才不是这么自然的死亡,一定是更震慑人心,催人悔悟的酷刑。   ——我一定要活下去。证明世上并没有神,只有愚蠢的人。   夏路尔在他怀中轻轻动了动,似乎在寻找温暖的庇护。   赫路弥斯抚摸他柔软的头发,让他得以安心入睡。   ——你要伤害他,我偏要保护他。   ——你要把他当做工具一样握在手中,我就把他夺走,离你越远越好。 第62章 初梦   生活充满乐趣。   大陆自然是宽广的,只在一个小村里也不会有广阔的感受,相比之下,小岛虽然孤立,却有无尽的未知可以探索。比琉卡觉得每一天都像岛上的树林一样闪闪发光,无论艳阳当空还是斜风细雨都有往日不曾留意的美。   他每天都去树林打猎,把林中悠闲怡然的动物搅得终于开始意识到危险,变得异常机警起来。起初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捕获猎物,没过几天就得安静潜伏、突然袭击才能得手。这让狩猎和射箭都变得格外有趣。   每当比琉卡把打到的猎物带回去给九骨看,都会得到微笑和称赞。   九骨说过自己会很严厉,这是天大的谎言,他的温柔让比琉卡留恋不已。他会在比琉卡射箭时耐心地旁观,练剑时既是好老师又是好对手。原本应当枯燥、疲惫的训练成了比琉卡最向往期待的时光。每每弯弓挥剑累了坐下休息,他的心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心生谢意,感谢那些追逐他的神殿骑士让他在时光河边遇到九骨。   这个念头又时常令他羞惭,古都神殿夺走了他的一切,摧毁了他从小长大的村子,他不该忘记仇恨只顾眼前的快乐。“柠檬树”破碎的衣裙和野狼啃噬过的尸体总会不时浮现在脑海中,他可以忘记他们,每天只和心爱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吗?   然而只要一握住弓箭,一拿起长剑,这些烦恼就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九骨的一切——他的微笑、称赞,他的指点、鼓励,以及他暂时放下血与泪的誓约,像个普通人一样的宁静与安心。   今天他们又去探索了小岛的另一边,穿过溪谷、绕过湖中夫人与爱侣的墓地,抵达了东边的湖岸。血红的石头依旧触目惊心,但是想到也许这是有蛇一族为了避世而流的异血香,又令人不禁产生几分唏嘘的感叹。   “我们现在知道这个岛有多大了。”九骨说,“但对镣铐湖来说,它确实只是一个湖中小岛。”   “乌有者应该听不到这么远。”比琉卡说,“我们可以慢慢开始造一条小船,这样等末日预言过去,神殿骑士没有再追捕我的理由时,我们就能离开小岛继续旅途。”   说实话,他不想离开这座小岛,只要九骨在这里,他可以永生与世隔绝。但九骨和无名之主的誓约也是以一生为代价,为他停留已经是极大的冒险,他不能这么自私地把自己的期盼强加在对方身上。   “你想离开吗?”九骨问。   他不想,但他回答:“到那一天我们就离开。”   “要是预言过后古都神殿依然不肯放弃追捕怎么办?”   比琉卡明白他的意思,九骨要他在岛上学会所有可以用来对抗神殿骑士的技巧,不只是弓箭、刀剑,还有与之周旋的智慧。   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是接受了远古巨兽的神之血会怎样?他会和狼、鸟、蛇族一样拥有血的异能,让对手的眼睛、耳朵和鼻子都产生致命幻觉,那他到底是什么怪物呢?   “九骨,你会离开我吗?”   “如果你不想让我离开的话,我不会离开。”   “我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无论我想或是不想,有一天你会不会离开我?”   比琉卡发现自己依然无法确定九骨对他的感情,他们从偶遇到亡命天涯不过短短的一年。这世上无数至交好友、亲密伴侣也难逃分离的一刻,现在要说永远似乎太轻率了。   九骨沉默片刻后,望着他问:“那你会有想让我离开的那一天吗?”   “不会。”比琉卡斩钉截铁地回答。   “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绝不分离的话。”   “从来没有?”   比琉卡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质疑,他无法相信九骨这样的人会得不到别人的依恋。他走过那么多城市和村落,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个知心的朋友或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想陪伴他一生一世?   “我的旅途没有终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匆匆过客。也有人和我短暂地同行过,但是没人愿意一直在野外露宿,也没有人能忍受朝不保夕的日子。”九骨说,“只有你,不管跑去多远,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在东洲的树林里,你可以抛下我,有一万个理由告别。那时你为什么不走?”   比琉卡非但没有丢下他独自逃跑,还冒险带他去城中寻求救治。   九骨都知道。   比琉卡曾以为离开村子和老妇人的怀抱就是一种成长,以为见识过更多人,更广大的世界就是成长。然而他没有想到成长必定伴随着磨砺和困难,即使无人相助也要靠自己闯出绝境。   九骨是这样为他设想和安排的吗?   无论如何,比琉卡都相信他,对于九骨,他的心中从无犹疑。他信任自己的感受,相信听到的关于九骨的一切——心跳、脉搏、呼吸和血流的声音。这是最诚实的心意。   一天过去,他们重回木屋休息。   屋子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床上也铺垫了新的母鹿皮做的毯子,即使晚上也丝毫不会觉得冷。   他们都认为唯一的木床已经足够大。比琉卡喜欢两人一起躺在床上时的亲近和温暖,当他发现九骨并不抗拒这样的亲昵时,每天都在期待夜幕降临的时刻。   在这个小岛上,九骨可以安心地入睡,不必像在野外露宿那样揽着“血泪之一”守住篝火。比琉卡知道他还有警觉,这是旅行者的习惯,任何异常动静他都会立刻醒来。   这天深夜,比琉卡听到身旁传来的呻吟。   他骤然惊醒,发现九骨从不颤抖的手紧攥着,手背骨节凸起,冷得可怕。   “九骨!”   比琉卡惊慌地呼唤,却没能唤醒身边的人。   他生病了吗?   九骨的额头虽有冷汗但并不烫手。   那是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   比琉卡继续呼唤,试图驱散梦魇,可不管怎么做都无法阻止九骨的颤抖和痛苦,也不能让他从噩梦回到现实。   他梦见了什么才会露出如此痛楚的神情。   比琉卡的心中浮起一片不祥的忧虑。   他低下头,把耳朵靠在九骨的胸膛上倾听心跳。   九骨的心跳得很快,仿佛在梦中与恶兽搏斗。真想进入他的梦中,和他并肩而战。比琉卡数着九骨的心跳,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眶湿润起来。他与他近在咫尺,近到可以被呼吸包围,被体温温暖,九骨却从未真正向他敞开自己世界。他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也像空气一样无影无形无法捉摸。   比琉卡抬起头,望着在梦中挣扎的九骨。   他的眼睛紧闭着,脸庞的轮廓清晰硬朗,只有眉间皱起,流露出痛苦之色。   他的嘴唇苍白干燥。   比琉卡吻了他。   一个温柔的、崇敬的、纯洁无私的吻,一个颤抖的、自责的、忧心忡忡不顾一切的吻。   比琉卡失去了那段时间所有的记忆,只记得他和九骨的手紧紧相握,只记得颤抖或许并非只来自对方。起初九骨只顾与梦魇搏斗,接着顺从地任由这个吻变得绵长细微。   等到比琉卡眼眶中的潮湿干涸消退,九骨已经从梦中醒来。   比琉卡想离开他,但他们仿佛被柔软的皮毛包围着,一切都那么温和,让他根本无力去打破这样的美好。他还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九骨躺在木床上轻轻喘息,眼中仍有噩梦的残影,目光却像轻柔的羽毛一样拂过比琉卡的脸庞。   “你做噩梦了……”比琉卡终于说出话。   “嗯。”   “我很担心你,我……”   他偷偷吻了他,满心哀愁和委屈。为什么会有委屈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但那种酸楚和无奈却只有委屈能解释。   “九骨。”   “我在听。”   “你能不能告诉我做了什么梦?”比琉卡说,“我想知道更多你的事,你的梦,你的痛苦和过去,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他想知道,他要知道,他不想再有那样的酸楚和委屈。他不会离开九骨,绝不是他生命中的过客,所以他要去他的世界一生漂泊。   九骨把手伸向他,搂住他的脖子,非常轻又非常温柔地将他拉近,重新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我会告诉你,只要你想听,无论梦还是别的,你都可以知道。”   比琉卡听到自己的心跳和他的交织在一起,开始时起此彼伏,渐渐平静下来,跳动得如此划一。   “我可以爱你吗?不是弟弟那样的手足之爱,也不是旅伴那样的友情之爱。”比琉卡说,“像湖中夫人与无名墓中的人一样,至死不渝、永远相守的爱。既然我们不会离开彼此,那我能不能那样去爱你呢?”   九骨可以回避这样的示爱,可以含糊其辞地以拥抱和亲吻去回应。无论如何比琉卡都会欣然接受。但他却清清楚楚、慎重而认真地回答:“当然可以。”   语言就是誓言,说出来就会成真。 第63章 宽容之地   “我梦见无名之主。”   “是活着时的无名之主吗?我也梦见过,巨狼身披厚厚的灰色毛皮,高大又沉稳,是一只非常威风的灰狼。”   “在我的梦里,无名之主只有腐朽的身躯。”   “它对你做了什么?”   比琉卡和九骨依偎在一起,用床上的鹿皮毯裹住彼此的肩膀和身躯。   窗外月色皎洁,微风轻轻吹过草地,传来动人的沙沙声响。   “它质问我为何停下。”九骨说,“我回答它这只是暂时的。”   “无名之主仍然活着。它的身躯腐烂了,但它的生命没有消散。”比琉卡说,“它要把生命给我,让我拥有狼族的幻之血,那样的话,我会不会也成了无名之主的一部分。我不想变成你的誓约者,我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希望你想停下的时候就不再旅行。”   “我还会继续做这样的梦,但也只是梦而已。”九骨安慰他,似乎对自己将要面临的痛苦并不在意,“别担心。”   比琉卡怎么可能不担心,普通人的梦也许只是梦,可他们的梦却绝不只是梦而已。   甚至,他认为那不是梦,而是一种远古意志的侵扰,是所有将逝未逝、虽死犹生的古代灵魂的呼救。生命如此坚毅,不惜一切想延续下去,但生命为什么要剥夺九骨的自由。   比琉卡拒绝这样的生命,对女神、远古先贤和巨兽都有着难以言喻的抗拒。可他又喜欢洛泽、纳珐和有狼一族,向往湖中夫人为爱之心至死不渝、永矢弗谖,生命赋予了他所喜爱的人那么鲜活的印象,那么多故事、诗歌、传说,那么美好……   那么,残酷……   比琉卡仰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月光,在鹿皮毯下伸手抱住九骨。   这是他平生所见最美好的身体,没有过分强壮,反而柔韧有力、舒展修长。九骨愿意让他爱他,他也愿意和他分享自己的一切——少年不再羞涩、胆怯,大胆地敞开自己,迎向挚爱。他跨坐在九骨身上,低头用颤抖的嘴唇亲吻他,承受由此而来的疼痛。   他生疏而迟疑,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做,也许安戈在糊里糊涂说故事的时候不小心讲了太多关于勇士和心上人相爱的细节。   等一等,那真是安戈说的吗?还是出自哪个不知名的吟游诗人之口呢?   等一等……   九骨握住他的手,让他放松下来,轻轻喘息,汗水流过脸颊。   他一声惊呼,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吓得不知所措。下一刻九骨搂住他,将他按在怀里。   比琉卡听到他轻柔的叹息,他的声音、气味和一切都和自己融为一体,从此后不分彼此。比琉卡伸手揽着九骨的脖子,吻他的额头、鼻尖和嘴角,让汗水代替血和泪成为新的誓约。   不,不要誓约。   比琉卡心想,他只要爱就够了。   他要心爱的人不受束缚地自由生活。   “我有一个弟弟。”   “我不是你的弟弟。”   “我知道,你不是。”九骨的手指轻轻拂开比琉卡额头的湿发,凝视他漂亮的灰蓝色眼睛,“我的弟弟出生时就不见了,我没有见过他。”   比琉卡认真听他述说。他很想知道九骨的过去,只要九骨愿意说,他一定会全都牢记在心里。可如果那些往事并不愉快,比琉卡也希望他可以将过去永远埋葬。   “我没有父亲,母亲是个盲女,不知从哪里流落而来生下了我。”九骨的声音平静和缓,比琉卡很爱听他说话,“后来她又怀孕了,她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因此这种事时有发生。”   比琉卡紧紧握着他的手,确定这并不是一段令人怀念的往事,只是他不太确定是否应该打断它。   “除了我,她没能把别的孩子生下来,只有最后一次,据说是个男孩。”九骨说,“那个孩子比我小几岁,可能和你差不多大。”   “我不是你的弟弟。”比琉卡执拗地坚持。   九骨笑起来,捉住下巴把他倔强的脸转过来朝着自己。   “你不是,我知道。如果你是,我也知道。”   “可你说你没见过他。”   “是的,一眼也没瞧见。”   “你想找他吗?”   “我找不到他。”九骨说,“我没有任何他的记忆,他的长相、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身上与众不同的印记,什么都没有。他的父亲可能是任何人,因此他会有和我,甚至和母亲完全不同的样貌。”   “他被人抱走了吗?”   “有人说是狼。”   “狼?”   九骨对那段时间的记忆一样模糊而遥远,但他永远记得母亲最后的模样——没有人帮助她,她独自迎接新生儿,血流得到处都是,还有可疑的内脏。后来等他明白孕育生产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再回想,那应该是被扯断的脐带。   孩子不知去向。   狼会只带走孩子,丝毫不碰还在流血的母亲吗?   但母亲还是死了,仿佛婴儿才是她全部的生命,将她吸食殆尽后离开,她只是个容器罢了。   “有个好心人埋葬了她,是个过路的流浪骑士。”九骨说,“也是我的老师。”   他倾囊相授,教他骑马射箭、挥剑搏斗。他死于一次和佣兵们的争斗,起因只是因为他教导的孩子无意间挡了对方的路。   九骨的手指轻轻松开,比琉卡却依旧仰头望着他。   我想去一个无心之错可以被原谅的地方。   比琉卡听到他的心声,那个幼小的、并不叫九骨的孩子的心声。   这就是他照顾他的原因吗?这就是他永远在说不是你的错的来由?   “你要像你的老师那样教我。”比琉卡说,“如果你做了噩梦,记得我一直在你身旁,会把你叫醒。”   “好吧。”九骨又笑了,“你好像睡觉不太安稳,就算睡着也会动来动去,很容易把人吵醒。”   比琉卡腼腆地脸红起来。   之后的夜晚他们没有再入睡,只是在暖意的包围中眺望星空,辨认月亮四周的星星,讲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比琉卡在一夜之中成长了。   以前他只觉得在长高,四肢变得有力,视野更宽广。但经过这一夜,他感受到自己可以分担九骨卸下的负担。   “如果你想找你的弟弟,我会帮忙。”他说,“你们有相同的血脉,或许我能听得出来。”   “不用。血脉并不是唯一的维系,虽然偶尔我会想起这件事,但寻找血脉相承的人并不是旅行的目的。”九骨说,“对我来说,现在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比琉卡没有误解他的意思,他想说自己已经找到了栖身之所和归宿。   我也是。   他欣慰地想。   要是灰檀木也在这里就好了。   想到灰檀木,那种没有缺憾的欣慰与快乐又丧失了一部分。   比琉卡意识到无论他们如何愿意停下脚步珍惜眼前的生活,终究还是会有一天离开小岛,重新回到那个危险的世界。   他得变得更强大才行。   太阳刚出来没多久,他就拉着九骨练习剑术。   九骨让他尽管用剑进攻,无论什么方法都行,不必担心误伤,因为他还差得远。九骨一点也不严厉,但他给比琉卡带来的是仿佛没有尽头的无力感。比琉卡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有力量,至少手臂和腿的力气应该不输于九骨,可他尝试了无数次进攻,非但丝毫没让九骨露出捉襟见肘的紧迫,反而把自己累得动弹不得。   “觉得累就休息一会儿。”   “不要。”他固执地一次又一次站起来。   九骨不厌其烦地纠正他的错误,然后轻轻松松地把他打倒在地。   “我有可能和你一样那么强吗?”比琉卡气喘吁吁地问。   “你是我见过最不肯认输的人。”   “但我的剑一次都没有碰到你,我是认真的。”   九骨望着他。   “有一次,老师问我为什么什么都想学。”   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不知道哪一件事更有用,究竟是弓箭、骑马,还是刀剑、格斗,亦或是智慧。   哪一件事能让他有余力保护自己和重要的人。   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掌握那么多技巧。流浪骑士说,我也没有那样的能力,但时间可以,世界也可以,去见更多的人,向他们请教更多。   “所以这才是你旅行的真正原因。”比琉卡忽又好奇起来,“灰檀木呢?你是在哪买到它的。”   “在一个小镇上。”九骨忍不住笑了,“有人在它旁边烤火栗,它叫得好大声。”   灰檀木怕火,比琉卡知道。它惊慌的叫声引来了会买下它的主人。   比琉卡回想那一晚的逃亡,在湖边的冲撞是一生最美好的相遇。   “再来!”他重新跳起来。   四肢酸痛、肌肉紧绷,但身体的疲惫与痛苦之中自有一种甘甜的意蕴。   到了晚上,这种疲惫和酸痛就完全化作心满意足的温存与熟睡。   他爱这里所有的一切。 第64章 无神之地   他以为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没想到还只是开始。   这个世界只剩下树了,走过一棵还有一棵,连成一片,无穷无尽。   赫路弥斯不知道自己和夏路尔究竟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受伤的腿疼得麻木,只靠野果维生的胃常常饿得像被烧灼一样难受。   每一刻他都想放弃,但夏路尔用瘦弱的肩膀支撑着他,用苍白的双手握着他的手臂,让他无法停下脚步。   也许再走一会儿,也许再经过几棵树就能找到通往城镇的路。   他的目光越来越迷离,嘴里越来越苦涩。有一次,他还发现自己竟然在喃喃自语地念诵祝祷之词,祈求女神赐予他生命,给予他庇佑。   多么可笑。他怀疑、嘲弄和鄙视的神,在无助的时刻却成了唯一能够祈求的对象,可到了这个地步,女神还会接受他的祈祷,给他应有的庇护吗?   夜晚,赫路弥斯筋疲力尽地倒在草丛中,星空美得令人窒息,一瞬间,他恨不得就此睡去不再醒来。   夏路尔转身去找能填饱肚子的东西,赫路弥斯把他拉回来,想让他也看看头顶这片美丽的夜空,看看闪烁的星辰和满月,可忽然又想起夏路尔什么也看不见,白天和夜晚对他而言毫无分别。   “你后悔吗?”赫路弥斯让他躺在自己身边,轻声问。   夏路尔摇了摇头。   “我们也许会死在这里,那也不后悔吗?”   夏路尔依旧摇头。   赫路弥斯知道他一定听见了自己在濒临崩溃之际念叨的祷词,所有的软弱、无助他都一清二楚,可他既不失望也不后悔,仍然全心全意地付出信任和依赖。   为什么?是因为他虽然说了谎,欺骗了神殿骑士,但对女神依然信仰弥坚?   “夏路尔。”赫路弥斯低声呼唤,感受到少年轻轻靠近的体温。   “祭司长哈里布说我是神的孩子,是女神将我送到神殿,让我沐浴在她的圣光之下,从此不再受苦难折磨。可是,等长大后我才明白,不是女神将我送去神殿,而是那个生下我的女人把我放在神殿外的阶梯上,趁着夜色匆匆逃走。我不是神的孩子,只是个被母亲抛弃的孤儿。”   夏路尔侧过身,握着他的手掌。他也是孤儿,他们同病相怜,都被称为神的孩子,不同的是哈里布说的只是自我感动的安慰之词,古都神殿却真的以拥有神血的神之子来培养夏路尔这样的聆听者。   “但是,就算明白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那时我也依然相信神的存在。”赫路弥斯说,“我认真祷告、虔诚敬拜,以女神慈爱的教义来同等对待别人。夏路尔,你明白吗?只要跪在女神像下,所有的烦恼、忧愁和心绪不宁都会犹如止水一样平复。于是我日复一日地背诵祷词,期盼有一天自己的虔诚能够得到回应。”   为什么这么安静呢?   周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赫路弥斯忽然间被一阵难耐的愤怒攫获,把长久以来藏在心中的愤恨和疑惑大喊出来。   “可她从不回应我,一次也没有。夏路尔,我在那座神像下跪了十几年,从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到长大成人,每一天、每一刻,我都在祈求她让我感受到她的存在,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好。可是没有,所有的心如止水、宁静平和都是我自己的想象,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即使在梦里,她也只是站着不动,和冰冷的雕像没有分别。夏路尔,你呢?你能不能告诉我,在你祈祷时,在你聆听时,有没有听到女神的声音?是我还不够虔诚吗?是我做错了什么她才始终一言不发,冷眼看着我跪在面前呢?”   赫路弥斯整个心胸都因为嘶哑的呼喊而抽痛,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喘息。   夏路尔抱住他,把耳朵贴在他胸前。   赫路弥斯慢慢平静下来,却仍然不死心地追问:“夏路尔,你到底有没有听到过神谕?”   男孩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   “是吗?”   赫路弥斯试着挤出一点微笑,但最终还是只有嘲弄。   “你也听不到,所以她是假的对吗?”   这次,夏路尔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对于女神和神殿,他所承受的远比赫路弥斯更多更沉重。赫路弥斯可以对着漫天繁星呼喊发泄,他又能怎么样?   他根本不想听到女神的声音,甚至希望自己生来就是个聋子,这样就不会被选中,也不会成为神之子和聆听者。   可是,他想和赫路弥斯相遇。为了相遇,那些不堪的过去似乎又变得能够容忍了。   他的心跳得好快啊。   夏路尔数着赫路弥斯的心跳声,感到赫路弥斯伸手将他搂在怀中的温暖。   不要停下,用力地跳吧。   疲惫还是比饥饿先来一步。   第二天清晨,赫路弥斯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夏路尔蜷缩在他怀中的模样。少年柔软的头发散落在他胸前,一只手握着他的手掌,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或许是因为寒冷,夏路尔尽可能把自己缩成一团,看起来那么柔弱瘦小。   我应该保护他。   赫路弥斯心想,可是面对困境,自己却只会崩溃地祈求神灵。   他想轻轻拿开夏路尔抓住衣服的手,去为他找些能吃的食物和水,但没想到那只瘦弱苍白的手握得那么紧。赫路弥斯放弃了,再次把少年搂在怀里。   等到夏路尔醒来,赫路弥斯感觉自己恢复了几分力气,振作起来努力分辨方向。他们应该没有走错,只是走得太慢,所以才会感觉路那么漫长。   再试一次,他告诉自己,然后站起来,拉着夏路尔的手,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   他庆幸最近都是晴天,好歹没让他们又冷又饿地淋着雨在泥泞的树林里徒步行走。   终于,赫路弥斯的眼前出现一条小溪,溪水曲折、淙淙流淌,溪边的泥地上有人的脚印。他激动地看了很久,确定那只是普通人的脚印,没有马蹄印。   “我们找到路了,夏路尔。”他不顾断腿的疼痛,往脚印来的方向走。   没过多久,他看到一个废弃的村落,倒塌的房屋和杂草丛生的田地触目惊心。可是这番景象反而令赫路弥斯安心,他担心自己和夏路尔这副狼狈样会引人生疑,要是能在荒村中找到点有用的东西,或是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休息几天把伤养好也是好事。   经过村中果园的时候,赫路弥斯看到有树上吊着几具尸体,有男人也有女人,死尸早已腐烂干枯,在风中摇摆。这是他从未想到的情景。离开神殿时,他心中的敌人只有那些冷漠无情的神殿骑士,除此之外就是自由。然而谁也没有告诉过他,除了剥夺他自由的女神、祭司长、铁律和追赶夏路尔的神殿骑士,还有更可怕的杀人者。   是谁洗劫了小村,不但杀了村里所有的人,还把尸体挂起来取乐。   赫路弥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腐尸看了很久,无法否认内心涌起的恐惧和恶心,这些腐烂的尸体将他心中的圣洁摧毁得丝毫不剩。世上非但没有神,连神像代表的神圣和善意也是虚假的。   他紧抓着夏路尔的手,转开视线,返身去废屋中找东西。   村子早被匪徒清洗过,能用的几乎没有,食物更是妄想。   赫路弥斯想让夏路尔在破屋中休息一会儿,后者却对他寸步不离,无论多轻微的动静都会立刻警觉地跟来。赫路弥斯只能带着他一起继续搜寻。他们找到几个没有彻底破损的器皿用来盛水,果园很久无人料理,能吃的果子也被糟蹋一空,只有熟透腐烂的掉在地上散发着酸腐的臭气。   赫路弥斯尽可能地找些还没有完全烂掉的果子,挖掉腐坏部分交给夏路尔。   无论如何,这个曾有人住过的村子比一望无际的树林好得多,没有被烧毁的床和桌椅至少可以用来休息。   回到破屋时,赫路弥斯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咆哮声,来不及转身,一道黑影就飞来将他扑倒在地。   是野狗。   赫路弥斯惊恐地挣扎,从那张凑近脸颊的嘴中喷薄而出浓烈的臭味——这熟悉的味道和果园中悬挂的腐尸一模一样,野狗啃噬过尸体会变得更凶残可怕。赫路弥斯用力推开它,夏路尔在一旁焦急地想帮忙,野狗转身又朝他扑去。   赫路弥斯不顾腿伤,捡起一根木棍往狗身上挥舞,小小的棍子根本伤不到它分毫,没几下就折断了。情急之下,赫路弥斯把尖锐的那一头朝野狗的眼睛猛刺下去。   一声恐怖的哀嚎,赫路弥斯一下又一下,不顾一切地刺,血流得满地都是。最后是夏路尔用力抱住他的手臂,才让他平静下来。   野狗还在抽搐,却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撕咬。它也饿极了,否则不会这么轻易被击倒。   赫路弥斯看着自己满手的血腥,夏路尔担心地跪在他身旁。   “你受伤了吗?”他气喘吁吁地问。   夏路尔摇头。   赫路弥斯紧紧抱住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庆幸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以不用目睹自己疯狂的模样。   “我会保护你的,夏路尔,什么都不要怕。”他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安慰对方还是鼓励自己。   夏路尔也抱紧他,用力点了点头。   等一切都恢复如常,赫路弥斯把目光投向那只死掉的野狗,他觉得那是肉,应该能让他们饱餐一顿,可要如何把它变成能吃的一餐,实在毫无头绪。   不过这不重要,人也是野兽,求生的本能会战胜一切困难。   晚上,赫路弥斯独自来到果园,再次凝视那些只剩枯骨的尸体。   最后他站在树桩上剥下了死人的衣服。 第65章 杀戮   死者的衣服始终有种挥之不去的臭味。   赫路弥斯虽然战胜了自己对污浊秽物的抵触之心,但还是无法接受就这样穿死人的衣物。他把衣服拿去溪边洗了好几遍,晾干后又晒了一天才换上。   农夫村民的旧衣服粗糙而朴素,赫路弥斯尽力不去回想它原来的主人最后的模样。身为女神祭司,对死者本应尽到祈祷、哀思之责,但此刻赫路弥斯只想感谢他们为他和夏路尔留下了几件还算完好的衣服。   除此之外,女人的衣服都是凌乱残破的,赫路弥斯不敢细想其中的原因,那会让他感到更多悲哀、愤怒、恐惧和恶心。   那条刺烂了脑袋的野狗最终被他用废墟中找到的小刀割开肚子,内脏流了一地。赫路弥斯忍着想吐的念头一刀刀把肉割下来,然后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升起火,用破了半边的瓦罐煮肉。   当天晚上,他和夏路尔终于吃了一顿煮熟的晚餐。尽管那些肉又酸又硬,汤里也尽是腥味,但他们还是吃了个干净。赫路弥斯一边吃一边想吐,但他强迫自己吃饱,这样就不会饿死了。   夏路尔要好些,或许食物对他来说本身就没什么滋味。   他们已经习惯了睡觉时搂住对方,似乎这样才能从彼此身上得到安全感。夏路尔喜欢听着赫路弥斯的心跳入睡,赫路弥斯也需要身边有人依偎的感觉。   他问过夏路尔是否后悔欺骗神殿骑士,脱离他们的掌控,夏路尔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否定的回答。现在轮到他问自己,有没有后悔为了摆脱虚假的信仰、为了所谓的自由而让自己落到如此艰险的境地?   说一点也不后悔,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但不知为何,每一次和夏路尔身陷险境近乎濒死,却靠着自己而非神力化险为夷的时候,赫路弥斯的内心都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快感。   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战胜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虚构之神,证明生命并非由女神赐予,所谓的命运也是如此。而且他从女神身边抢走了夏路尔,这个不计后果的行为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了不起的壮举。   赫路弥斯看了一眼身旁的夏路尔,伸手将他身上的破旧毯子拉上来盖好。   他们在废弃的村子里躲了三天,靠着果园里熟烂的果子、荒废田地里挖的菜和四处搜刮来的一点剩食度日。   第四天,赫路弥斯拆掉腿上的木棍,查看腿伤痊愈的情况。他的腿断了十几天,虽然已经尽量小心,但因为每天都在走动,伤势好得很慢。一到晚上,这条受伤的腿都会肿胀疼痛,时常让他无法入眠。   这里已经没有值得留下的东西,他们得继续出发,去别的城镇卖掉身上值钱的东西,再找个安全干净的栖身之所好好为未来考虑。   赫路弥斯闭上眼睛,在脑中展开记忆中兰斯洛的地图。   现在他们在哪里?   他回忆从纳鲁斯神殿出发后的路途,虽然有些路走得混乱而迷茫,但方向大致不会错——向着西南,往地广人稀的罗南前进。追兵们一定以为他们会往东去繁荣的城市,所以他就反其道而行。   不过,赫路弥斯慢慢觉得最危险的不是神殿骑士,没找到聆王之前,所有意外都是其次,逃走了一个乌有者还有能替补的人选。对他来说,更危险的反而是无处不在的土匪、山贼和滥杀无辜的佣兵。   最好能找匹马,可是哪里能找到呢?   赫路弥斯苦思冥想,去偷吗?还是去抢?可就算他有那样的念头也没有小偷强盗的能耐。   他咬紧嘴唇,轻轻搂着夏路尔的肩膀,少年在他怀中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至少在他身边,夏路尔还能安心睡着。   赫路弥斯自己却睡不着,他要思考的事情实在太多,多得让他感到无论睡还是不睡都是一种罪恶。天快亮时,连日来的晴天终于被细雨打破,雨水汇聚在破屋顶上又滴落地面的声音把夏路尔惊醒了。   赫路弥斯并不认为这个声音有多惊人,但夏路尔的脸上却显出不安和惊恐。   “怎么了?”他也因此而紧张。   夏路尔拉着他的衣袖要他起来,赫路弥斯拄着拐杖往屋后的废墟中躲藏,没多久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屏住呼吸,感到夏路尔抓着他的手在轻轻颤抖,于是就用自己的手将它握住。   他们应该早一点走的,这里已经被搜刮干净,多留一天完全是因为他的犹豫不决。赫路弥斯后悔没有尽快离开,他听到与马蹄声一起传来的是甲胄和铁器的磨擦声。   赫路弥斯从废墟的缝隙间往外探望,看到两个身穿铠甲的骑手从小路而来。两人的甲胄不是黑色,多少让他松了口气,而且铠甲表面布满凹痕,没有纹章也没装饰,看来不是什么真正的骑士。   “你听见动静了吗?”当先的一个人停下来说,“我刚才看到有人在这里。”   “可能是狗。”另一个人说。   “狗不会这么快安静,野狗会到处乱跑,没那么谨慎小心。”   “那就是人咯?这个村子早就被毁了,还有什么人会躲在里面?”   “不是乞丐和流浪汉,那多半是逃犯。”   “说不定是悬赏令上的人。”   他们故意这么说,那么大声,丝毫不怕躲藏的人逃走。   赫路弥斯明白,这两个人已经看见了他和夏路尔,现在只不过想让他们自己走出来而已。   怎么办?他没有武器,就算有也打不过两个全副武装的对手。   还有夏路尔,他不能让夏路尔露面。虽然已经丢掉了乌有者的面具,但那张不寻常的脸庞一定会让人怀疑。万一他们听说过古都神殿的事——他们一定听过。   赫路弥斯低下头,在夏路尔耳边轻声说:“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夏路尔想抓住他,但他非常坚定地摆脱了。   赫路弥斯抓起地上的泥土抹在脸上,让自己看起来完全是个难民的模样,勉力控制住发抖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出废墟。   “只有你一个人吗?”先开口的那个人说。他有一张狭长的脸,下巴上胡子丛生,左边脸颊上还有一道疤。   “瞧他吓坏了。”另一个人长着灰头发,背上挂着圆形盾牌。两个人都还算年轻,不像土匪,可看起来也并非乐于助人的好心人。   赫路弥斯确实很害怕,他害怕的是这两个人也像毁掉这个村子的凶手一样心血来潮杀个把人取乐。   “两位老爷,我什么都没有。”   “他叫我老爷啊!”疤痕脸大笑起来,问他,“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饿极了。”赫路弥斯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如此自然地开口,“我想找点吃的。”   “这里有吃的吗?”   “后面的果园里有烂了的苹果,但那里有死人。”   灰头发骑着马去看了一眼,回来后说:“是死掉的村民。”   “该死的土匪,还没到末日就把到处都搞得像地狱。”疤痕脸对赫路弥斯说,“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赫路弥斯不敢抗拒,胆战心惊地抬起头。   这些流浪武士从前经过神殿门外,祭司长哈里布总是皱着眉说他们是些四处乱窜的老鼠。赫路弥斯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如此害怕在“老鼠”面前抬头仰视。   “他不是。”疤痕脸说。   “他肯定不是。”灰头发说,“现在整个兰斯洛的人都在找聆王,难道你觉得自己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只是经过一个废弃的村子就捡到五百金王吗?”   “虽然他不是,但我觉得他很可疑。”疤痕脸看着赫路弥斯说,“他要是个饿极了的难民,怎么还会偷偷摸摸把另一个人藏起来。”   赫路弥斯吃了一惊,疤痕脸已经策马向废墟的方向而去,他想转身阻止,却被灰头发从背后一把抓住按倒在地。   夏路尔,快跑。   赫路弥斯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但他觉得夏路尔一定能听到他的警告。然而除了马蹄声什么也没有,疤痕脸闯进废墟后突然勒住了马。   “那是什么怪物?”   赫路弥斯听到按住他的灰头发在喃喃自语,他不再挣扎,艰难地抬头往前望去,只见夏路尔站在废墟的阴影中,那张没有眼睛和鼻梁的苍白脸孔被影子映衬得更加恐怖。   机会稍纵即逝。   赫路弥斯伸手握住藏在身边的小刀,猛然向灰头发的腿上猛刺一刀。   不要怕,像杀那只狗一样。   赫路弥斯的眼前一片血红,听到灰头发猝不及防的一声惨叫后,不顾一切转身将对方扑倒在地。小刀刺进灰头发毫无保护的脖子,血像红色利箭一样射向远处。   疤痕脸回过神来,脸上的伤疤愤怒地扭曲着,怒吼着拔剑冲向赫路弥斯。   赫路弥斯挣扎着起来,浑身上下全是血和泥,他侥幸杀了一个,剩下的实在无能为力。疤痕脸不但会杀了他,也会杀了夏路尔。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支箭。锐利的破空声中,疤痕脸向前猛冲的身姿往后一仰,箭头正中头颅,把他掀下马背。 第66章 心之所向   塞洛斯知道自己偏离了路线。   本来他一直都在按照计划从多龙出发往北,虽然偶尔会因为突发意外而绕道,但总的来说并没有耽误多少时间。   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已经离正确的道路越来越远。   右手的箭伤似乎痊愈了,但被箭穿骨而过的空洞感依旧无法填补,且日以继夜地持续着烧灼般的剧痛。这只手已经没用了,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挥剑,无情冷酷地夺取生命。它抖抖嗦嗦、犹豫不决,火焰封存了伤口表面,却留下一个怀疑的通道。   他在赤里北部的荒原和树林徘徊,沿着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小路绕来绕去。   身后,珠岛始终默不作声地跟随着。   有一天,他仿佛从噩梦中醒来,决定完成使命,继续往石碑岛的方向前进。然而当天夜晚,他就毫无来由地发起高烧。右手剧痛难忍,他梦见从斑驳的伤口上钻出无数幽魂,一个又一个,有些他认识,有些则是全然陌生的面容。   幽魂们互相纠缠着爬向他,爬满他全身,啃噬他的血肉。   他疼得死去活来,忍不住呻吟求饶。   ——你应该不愿意记住我的名字,我只是来寻找答案,如果你愿意说当然最好。   ——有些伤口是不会愈合的,失去就是失去,骨肉也不会再长出来。   ——今晚之前还没有答案,手脚就都没有了。   ——这个人叫陶德,当了六十多年的皮匠,因为一直在昏暗的地方干活,现在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耳朵也不太灵。他可以在没有光的地方剥皮,光靠手指摸索就能剥下一整张皮。   ——我叫塞洛斯·达坦,你可以憎恨我,但没什么用。   痛苦和昏迷中,塞洛斯感到身旁有一个柔软的身体,光滑的皮肤与他相偎,冰凉的触感让他燃烧的身心都恢复了平静。   是谁?   他听到美妙的乐声,一瞬间,所有痛苦都消失不见。   是谁?   塞洛斯想睁开眼睛,但乐声犹如一双轻柔但不容抗拒的手将他的眼睛蒙住。他的口鼻因为猛烈呼吸而干涩生疼,能用的只有耳朵了。   乐声笼罩着他,像甜美的泉水流过身旁,整个夜晚他都沉浸在美妙的奇景之中。   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喊,试图把他从梦中唤醒。   这个声音好刺耳,仿佛天籁中一个损坏的音符。   闭嘴!   他怒吼。   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柔和动人的乐声,他安心地睡去。   第二天阴雨绵绵。   塞洛斯醒来时全身的力量都仿佛被高烧蒸发,既提不起剑也上不了马。   他越发阴沉。如果他还能举剑,没准真会一剑杀了身旁的珠岛,再把自己也杀了了事。   他杀过那么多人,还是第一次生出自杀的念头。   珠岛躺在他身旁,发丝间的染料在细雨中褪色,沾染得到处都是。他看起来那么狼狈邋遢,和当初被关在黄金玫瑰鸟笼中的小鸟大相径庭。塞洛斯看到他的手掌有一道割开的血痕,伤口已经凝结,昨晚的乐声恐怕就来源于此。   塞洛斯想把他抓起来,质问他自己说过多少次,不准他再流一滴血,可又无法面对那双美丽的眼睛。   我到底如何才能摆脱他?   把他送到石碑岛,在那个小小的岛上守护他两年吗?   他根本不听话,想流血的时候随便怎样都能办到,在多龙城的时候公爵是怎么管教他的?   塞洛斯甚至觉得珠岛在用自己的血困住他。   他和多龙城主都忽略了这个外表美丽的生物是神的后代、远古遗族的血脉,怎么可能甘于被人禁锢、束缚而没有还手之力呢。   塞洛斯勉力抬起左手放在珠岛白皙的脖子上。   他用力一掐,珠岛立刻醒来,睁开眼睛望着他。   塞洛斯咬紧牙关,狠狠扼住他的喉咙,手指越收越紧。珠岛的脸上渐渐露出痛苦之色,但并未挣扎,反而任由他实施暴力。   这样就不会流血了,这样他死了也没人知道。   塞洛斯的心中升起一种解脱似的轻松。   他听见自己的低语:“我不能……”   话音未落,珠岛把手伸向他。塞洛斯以为他要反抗,但出乎意料,珠岛却把他拉向自己,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塞洛斯尝到血的滋味。   珠岛的血,顺着他的舌尖传递到嘴里。   一瞬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好像听到有鸟一族的声音。是珠岛在说话吗?   不,那声音并非耳朵听到,而是充盈在体内,弥漫在身心与灵魂之中。   有鸟一族的声音像他们的血之音一样动听。   ——波艾之木枯死了。   生命终有时,远古一族也不例外。   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鸟之国度,因为有鸟一族的先祖日渐衰弱而枯萎。   但我们不是因为故土衰败而消亡,离开波艾之木后,有鸟一族试图寻找适宜居住的净土,但所到之处皆是绝境。   血终日流淌不尽,族人的声音也一个接一个沉寂,终于有一天什么也听不到了。   这个死寂的世界之中,还有什么值得倾听。   珠岛的嘴唇柔软而温存,有鸟一族的血是清甜的,没有那些死囚犯人被审问时溅出的血那么腥臭,难怪往日的王族贵胄会迷恋他们的鲜血。不只是血之音,鸟族的血本身就令人痴迷。   他真正的名字是古都语洁净的意思。   那些死去的鸟族在歌唱,用他们的生命、血液,用灵魂和一切歌唱。   他们被关在笼中,囚于牢房,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将珍贵的血盛在美丽的容器中保存、售卖。   塞洛斯闭上眼睛,松开握紧的左手。   明明是那么美丽的天籁,他却因此流泪。   最后的鸟族,在逃亡中渐渐忘却过去的一切,但他的血记得。   他被带到这里或那里,乘车、坐船,在海上遇到暴风雨,流落到珠岛被多龙的士兵发现。   他经历的一切,塞洛斯都在这个吻中体会了一遍。   他动摇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颠沛流离的经历中多了个陌生的孩子。男孩幼稚又弱小,捧着别人的甲胄和武器在战场上奔跑。他想用这些死人的东西换取食物,却被毒打一顿赶出来,他们警告他再来就把他的两条腿都砍下来喂狗。   男孩尝过血肉的味道,他吃过……   塞洛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哭了又哭,眼泪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直到雨停,他的泪水才慢慢风干。珠岛在一旁守着他,他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紧握着对方的手。   自从他学会用剑之后就再没有这样向任何人示弱,甚至还在有人的地方哭泣。软弱和眼泪难以取信于人,弗雷奥公爵正是因为他的冷漠和令行禁止才对他格外信赖重用。   可珠岛不在乎他的软弱,不在乎他的眼泪像细雨一样绵绵不断。   他吃了死尸胸膛中那颗还在跳动的心,以为自己可以就此生出一副铁石心肠。可是并没有,无论他的外表多么坚不可摧,他的内心依然脆弱不堪。   “小鸟。”   塞洛斯低声喃喃自语,高烧过后声音尤为陌生。   珠岛低头望着他。   “你愿意去石碑岛吗?”   这是塞洛斯第一次询问他的意愿。   “那里会有很好的房子可以住,有仆从照顾你的一切。”   珠岛露出询问的神色,塞洛斯发现自己竟然可以领会他目光中的含义。   “我也会去,我会在那里保护你,直到……”   直到弗雷奥公爵命令他把珠岛送回多龙城,从此之后,他们都回归自己应有的位置——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刑讯官”,领主的“珍禽”、“玩物”。   珠岛没有回答,塞洛斯自己有了答案。   一旦他们去了石碑岛,再想反悔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那里一百多个岛民,还有公爵派去的守卫、仆从和侍女,每一个都是麻烦。   他动摇了。   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现在的一切,成了一城之主贴心的秘密护卫,现在却要为一只“小鸟”放弃所有。   值得吗?   不值得。   他当然知道,他拥有的来之不易,失去得却轻而易举。   但不值得的事总是令人欣快,花钱买一夜醉值得吗?醒来后只有宿醉的头痛,但饮酒时的快乐难以言表。塞洛斯不酗酒,可他理解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不过是为了满足一时的空缺罢了。   并不是因为珠岛吻了他,让他心旌摇曳不可自拔,而是他终于明白珠岛毫无恶意,是因为长久以来只有他一个人不惜受伤流血保护他。无论最终目的如何,是他把失去自由的鸟儿带出囚笼,给他一双走路不会受伤的鞋。山贼们蜂拥而来时,是他把珠岛挡在身后。   想到站在血腥战场中寻找新鲜心脏的自己,想到为了完成任务满手沾染的污秽,塞洛斯从心底掀起一阵难以抵挡的羞愧。   这样的他,为什么会被眼前这只纯净的“鸟儿”认为是保护他的骑士。   “你的家在哪里?”   珠岛抬起头,望着南方。   传说中波艾之木在角尔的东南面,巨树已经枯萎倒塌,但巨大的树根仍在,现在成了一片幽深的森林遗迹。   “我送你回去吧。”   塞洛斯说,至于自己,他还没有去考虑更多。   珠岛拉着他,塞洛斯以为自己会虚弱无力,可是那么轻巧的力量却无法抗拒。他站起来,感到一阵轻松。   ——去吧。   他仿佛听到珠岛和他的同伴们在说。   回家去。 第67章 醉心国事的亲王殿下   王座并没有卡尔克罗想象的那么舒适,只是远远看起来辉煌神圣罢了。   不过看到廷臣们都站在下面仰望自己,亲王殿下——代理国王陛下又开心起来。   把朝政改在下午是个好主意,这样他“周游世界”回来还能有时间再睡个回笼觉。一个人睡才是真正的睡觉,床上有另一个人就成了彻夜不眠的游戏。   卡尔克罗扫了一眼廷下众臣,不管他们内心如何不满、蔑视他这个国王代理,但至少表面上都做出毕恭毕敬的模样。他的身旁站着御前学士提达和近卫队长,两边是王族眷属、家臣和极受梭伦信任的重臣。接着是骑士和贵族们,卫兵手持武器一字排开,仆从、侍女和前来请愿申诉的人站在一起。   提达说今天来的人格外多,都是听闻国王陛下重病,暂时由王弟殿下代理国事而来的。   “他们是来看热闹啊。”卡尔克罗笑嘻嘻地说,“我看到米斯特了,那家伙有什么冤情要申诉,不会是被女人骗了钱吧?”   提达正要回答,亲王竟然向那个挤在人群最前面的嫖客挥了挥手以示亲切,对方也恬不知耻地大笑着和他打招呼。   “大人,您今天可真威风啊!”   “是吗?现在你可得叫我陛下了。”   “陛下,陛下。”   呼喊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妓女们的欢笑。   提达神情沉重,两边的重臣也都脸色铁青,其他人虽然觉得不太妥当,却无法就此表达不满,毕竟由卡尔克罗来替代国王本就该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出现。   “好啦,有谁要请愿或是申诉吗?”   门外的平民们有的向前挤了挤,一个人站出来跪在廷前。   “陛下,小人有事请陛下裁断。”   “走近一点,站起来说,这么远我怎么听得到?”卡尔克罗转头问提达,“我哥哥平时也是隔着这么远和人说话吗?他耳朵好好啊。”   “国王陛下耳聪目明,您若听不清楚,我会代为复述。”   “提达,你虽然这么老了,耳朵也不错嘛!好了,我就在这里听,让他大声一点就行。”   御前学士问了请愿者的名字,这个人自称是城中石匠的儿子,站起来之后愤怒地控诉了某个贵族麾下的骑士强暴他的妻子,并且至今还霸占着那个可怜的女人不肯归还。   “你是说克雷纳爵士?他来了没有?”卡尔克罗到处搜寻也没见到当事人在场。   提达提醒他:“克雷纳爵士上个月痛失爱妻,已经病了很久。”   “哦,他老婆死了啊,所以才带病去抢别人的老婆。”卡尔克罗理解地点了点头,“这很合理。”   不等提达发表看法,亲王殿下已经郑重其事地转头问石匠的儿子:“你的妻子漂亮吗?”   “这……虽然小人的妻子比不上贵族老爷家的夫人小姐,但在小人眼中也算可爱。”   “我见过克雷纳爵士,他是个威武体面的骑士,在比武大会上赢过好几场骑枪赛。按理说他应该不愁没有女人喜欢。”   “小人亲眼看到丽兹在克雷尔爵士家中。”   “那强暴呢?你也看到了吗?”   “但是……”   “但是你的妻子甜美可爱,对你一心一意,怎么可能突然跑到别的男人家里!对不对?”卡尔克罗笑起来,“这个世上不靠蛮力得到女人芳心的方法多的是啊。这样吧,我下令让克雷纳爵士敞开家门三天,期间无论家属、护卫、仆从、侍女、奴隶都准许自由出入。如果你的小丽兹真的在那里,并且愿意回去,谁也不能阻止。”   他忽而转头问提达:“这样裁断怎么样?”   “克雷纳爵士恐怕会觉得受辱。”   “怎么会呢,要是证明那个女人是自愿住在他家,应该很得意才对。”   提达想告诉他这个世上的事不是只靠证明自己在女人面前有魅力都能解决的,但斟酌再三的话语最后却化成一声叹息。梭伦临走前嘱咐,无论他的弟弟如何胡闹,只要不把王座让给妓院老鸨,一切随他处置。   离这一天恐怕也不远了吧。   随后,卡尔克罗又裁断了一桩因为口角杀人的案子,下令允许死者的亲友挑出一个人选作为复仇者去杀回来,但只能杀凶手一个,杀错牵连别人也可依此方法复仇。   至于那些被卫兵巡逻时损坏了物品等小事,原来是不会有人特地赶到国王御前告状的,但今天为了看热闹而挤在门外的平民们亲眼见到前几件请愿申诉的结果如同儿戏,就大着胆子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卡尔克罗大方地一律赔钱给他们。   御前学士无力地提醒:“恐怕有人会趁机欺骗和讹诈。”   “是吗?大多数人应该不会这么坏吧!”   “晚上被偷了一头活猪这种事,不可能没人听到动静,直到早上才发现。”   “难道猪晚上不睡觉吗?”   站在身旁的侍卫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卡尔克罗丝毫不在意地转头看他,甚至认为这位平时寡言少语的队长是赞同自己的看法。   然而不管整个过程多么荒诞,最终这场由亲王殿下代理的仲裁还是令人满意地结束了,大多数人都得到了赔偿和判决。   提达执意告诫他不可开随意赔偿的口,凡事必须经过审理才能定夺。   “王兄每天也是这么一件件处理国事、仲裁法律,听他们没完没了地讲鸡鸭猪狗的琐事吗?”   “陛下不但要处理这些事,还得统御军队、清算国库、治理灾祸,所以才得早起。”   “那国王真不好当。”卡尔克罗并没有被兄长的勤政感动,反而庆幸自己只是个代理,没必要管那么多杂务,“好了,我现在要去城里走走,你不用跟着我。”   “您要去哪呢?”   “这个问题很好,刚才我坐在王座上的时候,看到有个穿红衣的少女在向我招手,并且喊了等我去找她。”卡尔克罗说,“我觉得她有点眼熟,你认识她吗?”   “我不认识。”   “那我自己去找吧。”   说着他就往宫殿外走去,走到半途,迎面而来几个身穿白衣的人。   “亲王殿下。”当先一人向他行礼问好。   卡尔克罗打量他一番,转头问提达:“这个人是谁?”   “荷忒斯大人是王城主神殿的新任主祭。”   “哦,听说前主祭大人被割喉了。”卡尔克罗又重新打量眼前的人,新任的主祭司并不比原来的年轻多少,他怀疑这些人是故意把胡子留得那么茂盛,好让人觉得自己睿智又慈爱。   “殿下,您要去哪?”   “怎么每个人都来问我去哪,王兄执政的时候可没管过我去哪啊。”卡尔克罗不满地说,“难道我当了国王陛下的代理反而没有出入宫廷和城里的自由了吗?”   “当然不是。”荷忒斯说,“但是听说国王陛下病重不能料理朝政,陛下是女神于人间的代言者,陛下重病,我应当代表神殿前来探望,并为陛下祈祷早日痊愈才是。”   “那就去神殿祈祷嘛!”卡尔克罗赶着去找那位娇俏的红衣少女,急不可待地往前走了几步,却被荷忒斯拦住去路。   “殿下不准我探望国王陛下?”   “你最好不要去,既然王兄病了,就让他好好休息。换成是我,生病了也不想见你这样的老头子,送几个年轻漂亮的侍女才对。提达,你去安排吧。”   “是,殿下。”御前学士无情地答应着,表示立刻安排漂亮侍女去照顾国王陛下。   荷忒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   “陛下究竟得了什么重病?”   “这个,我也不知道。”卡尔克罗笑着说,“既然连我都不知道,你也不必知道。王兄痊愈了自然会继续管理朝政,我还没有过完国王瘾,让我再多坐几天王座。还是说,荷忒斯大人,您也有什么需要国王陛下仲裁的不平事吗?既然如此,那我就多花点时间来听你讲讲好了。”   “是这样,今天由幽地古都神殿的信鸟送来的信,各地神殿的聆听者均无法获知聆王的下落,想请国王陛下下令搜寻,尽快找到能聆听远古先贤遗言的人。”   卡尔克罗饶有兴致地问:“荷忒斯大人,您相信末世预言是真的吗?”   “女神神谕如此,当然是真的。”   “也就是说,如果找不到那个能听遗言的人,我们就都完蛋了是不是?”   “末日降临,谁也不得幸免。”   “那我就更不能等了,现在就要去找点快活的事干。”   “殿下,古都神殿的请求……”   “既然是请求,让我考虑一下再决定。王兄是神选的王,我只是代理,向全兰斯洛发号施令这种事当然要慎重考虑才行。”   “请由我亲自去向国王陛下禀报。”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代理国王,在我没坐腻那张红椅子之前,谁也不准去向王兄告状。”   卡尔克罗难得地面露正色,吩咐身后的侍卫队长。   “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严格把守宫殿,尤其是王兄的寝宫,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行。硬闯的可以杀,不听我命令的也杀。”   “是,殿下。”侍卫队长答应了。   提达和荷忒斯都不做声。   卡尔克罗忽然笑起来,对御前学士说:“喔,说杀人的时候好过瘾啊,当国王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嘛!哈哈哈。” 第68章 佣兵国王   代理国王在王座上胡闹之际,真正的国王陛下已向恩塔的方向而去。   “与其坐着等消息,不如亲眼去看,亲耳去听。”   话虽这么说,但只有陪伴国王远行的护卫才明白,陛下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避开神殿祭司提出各种无法拒绝的要求罢了。   梭伦摘下风尘仆仆的兜帽,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在科雷利特与恩塔边界,城镇的风格渐渐灰暗起来,石墙也没有了王都的华美,显得陈旧而冷酷。   布兰修法安顿好马匹,回到酒馆中寻找梭伦。   国王已经找了空座,并向老板娘要来一壶滚烫的热葡萄酒。   “外面好冷。”   梭伦替他的侍卫倒上热酒,酒馆虽然没有科雷利亚那么热闹,但也充满喧嚣和乐声。   “大家看起来还是很开心。”梭伦说,“一点也没有末日降临的恐怖和压抑。”   “毕竟只是传言,到了预言前那几天或许会有人担心害怕,可现在人们关心的还是眼前的日子。”   “你呢?”国王支着头看着面前的人微笑,“如果剩下的这几百天,我把国家交给弟弟掌管,让他操心政务、执掌司法,我们就像这样到处旅行、吃喝玩乐,听吟游诗人讲故事怎么样?”   “大人应该放不下您的妻子和孩子。”   “你为什么不说我放不下这个国家和人民呢?”   “您此刻告别家人,远离王城,不正是因为放不下国家和人民吗?”   梭伦看着他,这个年轻人比他小四岁,从小就是他的侍从,但更是他的朋友。   “以前你是个说话口齿不清的小孩子,比别人都羞于表达自己的看法,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说这种话。我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王位,为了巩固格兰斯王族在兰斯洛大陆上的统治权,可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   “无论如何,在您的治下,无论哪里的人都能喝酒欢笑。”   “葡萄酒堵不住你的嘴吗?”梭伦笑起来喝了口酒。   这时,酒馆里的乐声渐渐减弱,是一曲终了,歌手打算向听众收钱的间隙。   梭伦把那个穿着灰斗篷,留着蜜色卷发的歌手叫过来,让他讲讲中洲、恩塔与赤里三地交界处的风光。   “你们想去幽地,是朝圣者?”   “可以这么说。”   “朝圣者像你们这样的可不多见。”   “别人什么样?”   “都是些穷困潦倒的苦行者,不骑马、不坐车,不管原来生在什么地方,都只靠双脚走向古都神殿,这样才能让女神见证自己的虔诚。”歌手说,“不过能看出来你们也是有着向神之心的虔诚信徒,愿女神庇佑两位一路顺遂平安。”   梭伦丢了枚银币给他,歌手收下后感激地道了谢。   “我以前来过这里。”梭伦说,为了迎娶恩塔的公主,他曾亲自前往茨林城与克罗刻公爵商议联姻结盟,最终赢得了卡珊妮的芳心。   只是当时他的队伍走的是大道,路上没有任何耽搁,因此对异地风光并未留意。   “恩塔有终日狂风不息的怒风山脉,与赤里相交之间又有和风煦煦的风语森林,据说如果夜晚在树林中露宿,可以听到风之女神的低语。”   “还有呢?”   “你们听过有狼一族的故事吗?”   梭伦对远古遗族的故事没太大兴趣,但小女儿终日沉浸在神话和民间传说中,因此他对这些故事耳熟能详。   “听说有狼一族至今还存在着,是远古三巨兽遗族中唯一没有灭绝的种族。”歌手说,“从这里往东南方走就是传说中的狼息谷,那片树林一年四季被浓雾遮盖,一旦进入就再也找不到回头路。”   “怒风山脉吹来的寒风难道也无法把雾吹散?”   “有人说那不是雾,是远古巨兽的吐息。”   “有意思。”梭伦只听过狼族幻之血的传说,但对狼息谷一无所知,“真的没有人去而复返吗?”   歌手想了想说:“也不是完全没有,住在山下的村民上山打猎,曾看到一个人从浓雾中出来。”   “什么样的人?”   “一个年轻人,看起来像旅行者,可村民不敢离雾太近,所以别人都怀疑是他眼花了。”歌手说,“我去过很多地方,听了很多别人口传的奇闻异事,至于真假就得由你们自己判断了。”   梭伦抬起头,看到靠门的地方有一群人在喝酒聊天,每个人都配着武器,不知道是佣兵还是流浪武士。桌边的墙上贴着张悬赏令,那些人正低头商量些什么。   “那是谁的悬赏?”   歌手回头看了一眼说:“那是古都神殿的骑士张贴的,是神选之子、聆王,好像是这样。”   梭伦让布兰修法去把悬赏令拿来给他看,布兰修法越过喝酒的人从墙上撕下悬赏,这些人全都向他投去审视的目光。   “他们是不是把你当成了竞争对手?”梭伦问。   “五百金王,就算向我投来飞刀也不稀奇。”   布兰修法把悬赏令递给国王,后者接下认真看了一会儿。   “这还是个孩子。”   “神的聆听者都是孩子。”歌手向他解释,“或许只有孩子才能听到成年的大人听不到的声音。”   “你说的很对,神偏爱纯净的身体和灵魂,只有纤尘不染的孩子才能成为神之子。”梭伦固然有千般不满和质疑,终究还是忍住没在这个小酒馆中对陌生人倾诉不屑之情,毕竟他和布兰修法还是“旅行中的信徒”,正要前往古都神殿朝圣。   “既然是神之子,为什么要悬赏他?”   “聆王和别的聆听者不同,是古籍圣典上记载的唯一能听到神谕和远古先贤遗言的人选,也就是说,唯有他能找出救世的方法,避免末日降临的毁灭。”   一个孩子能肩负起救世的重任吗?   梭伦忍不住想,古都神殿到底有什么目的,要用一个孩子来当借口。   “现在不止神殿骑士,还有佣兵、土匪、山贼、流浪武士,甚至手无寸铁只会种田的农民也在想方设法寻找聆王。”歌手谨慎地说,“既能为女神和神殿出力,又有一大笔钱当酬劳,谁能不心动?”   梭伦凝视着悬赏令上的画像。   那确实是个年轻男孩,不知他现在如何,但画上的人像看起来并无忧愁,画师作画时不经意地在嘴角添了一笔,让神情变得格外柔和,仿佛在幸福地微笑。   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成为这场权力之争的工具。   梭伦将悬赏令递还给布兰修法,却被忽然出现在身旁的人抽走。   国王与侍卫一起抬头,看到刚才坐在门边的人已经站在他们周围,一个身穿黑铁鳞片皮衫的男人伸手抹了抹嘴边的酒渍问:“你们从哪来?”   布兰修法看看他横挎在背上的双手剑和身后那些装扮不一的同伴。   梭伦回答:“我们来自科雷利亚西南面的小城。”   “来干什么?”这家伙挥手赶走原本坐在国王对面的流浪歌手,自己拉开椅子坐下。   “我们正在旅行,打算到幽地的古都神殿去看看。”   “你对这家伙感兴趣?”黑皮衫晃了晃手中的悬赏令问。   “感兴趣是指什么?”   黑皮衫“啧”一声,似乎不满他明知故问。   “当然是指抓住画像上的家伙领赏金了。”   “五百金王确实很诱人。”国王问,“但要去哪里找他,你们有头绪吗?”   “我正在找帮手。”黑皮衫指指身后的人说,“这些都是我的帮手,但还不够。”   梭伦数数他的同伴,刚才没有细看,现在看来这四个人中两个年纪不小,另外两人一个矮小瘦弱,一个瘸了腿,说他们是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也不为过。   黑皮衫说:“你们在旅行,看起来又会用剑。”   他瞟了一眼布兰修法和梭伦放在桌边的长剑,和他那些不靠谱的同伴相比,至少这两个人更像剑士。而且他们想去幽地朝圣,算得上虔诚的信徒,邀请他们一起搜寻神之子的聆王也很合情理。   梭伦看看布兰修法,后者的目光中流露着笑意。   “这算雇佣吗?”   如果是的话,那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敢雇佣国王的人。   黑皮衫说:“你们也可以认为是合作。如果找到聆王,我愿意分一半赏金给你们。我需要帮手,而没有我,你们也不可能找到聆王。”   “你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我有个朋友也在追踪神之子。他曾寄信给我,说自己找到了悬赏令上的人,让我尽快赶去和他会合。”黑皮衫说,“随后他就失去了消息,我听说他在东洲的某个树林里被杀了。”   “难道一个孩子还有杀死佣兵的能力?”   “孩子或许没有,可他身边有个保镖。”   这个故事越来越离奇,一个被神选出来的孩子不愿被神殿操纵四处躲藏,还有个保镖保护他,简直像传奇故事中的主角。梭伦怀疑眼前这家伙在诓骗他,可随后黑皮衫又从怀中拿出另一张画像。   “这就是那个保镖,只有我知道他们走过的路途,并且知道他们最后失踪的地方。”黑皮衫说,“如果你们愿意合作,我会把这些连古都神殿和国王都不知道的消息告诉你们。” 第69章 一波未平   射箭的人骑着马缓缓走近。   赫路弥斯飞快地站起身,往夏路尔的方向跑去。   他忘了自己的腿伤还没痊愈,刚跑两步就摔倒。夏路尔似乎想从阴影中跑出来扶他,赫路弥斯大喊:“不要。”   他咬牙再次站起,瘸着脚走进废墟的影子里一把抱住夏路尔,把他那张任人看了都会惊讶好奇的脸藏进怀中。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射箭的人问,听起来是个还算和善的声音。   “大人,这两个人想杀我们。”赫路弥斯紧紧抱着夏路尔说,“感谢您出手相救。”   “不用谢,我只是路过,举手之劳罢了。”   他刚射杀了一个人,羽箭射穿对方的头颅,一瞬间就夺走一条性命,可此刻说起来却好像只是替人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那么轻松。赫路弥斯无法完全信任他,确切地说,他现在无法信任任何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即使对方刚救了他。   “这个村子真惨。”   “是的,大人,村里的人都死了。匪徒在夜里闯进村子,杀了很多人。我们……我和弟弟藏在地窖里才躲过一劫。”赫路弥斯低着头,隐约从余光中看到那是个穿着皮质旧盔甲的人,靴子上沾满泥泞,胯下的坐骑也很脏,看来已经走过很长的路。   听完赫路弥斯的话,这个人骑马沿着小路往村中走去。赫路弥斯听他去的方向正是果园,或许是随风摇荡的几具尸体引起了他的好奇,没多久他又走回来。   “你们要跟我走吗?”陌生人说,“我可以带你们去附近的城镇。”   “谢谢您,大人。”赫路弥斯说,“但我们想先将家人的尸体埋葬,请不要耽误您的行程,我会为您的救命之恩祈祷您一路平安。”   “那好吧。”陌生人从行囊中拿了一小袋燕麦饼给他,赫路弥斯接过来,又诚心诚意地向他道谢。   随后这个射箭的人就骑着那匹脏兮兮的马离开了。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后,赫路弥斯放开怀中的人说:“夏路尔,我们也要立刻就走。去搜集能用的东西,不要走远,我整理好之后就出发。”   他重新用布替少年遮挡住脸孔,随后去拿放在废屋中的行李。   水、熟透的果子、小刀、拐杖,还有一些从尸体上扒下来洗过的衣服。赫路弥斯把所有东西都用衣服裹好,连那袋燕麦饼一起塞在里面。   他拉着夏路尔的手,拄着木杖来到那两具还没冷透的尸体前。两个恶棍来时骑着马,但一阵混乱后,马儿早就跑得不见了。   赫路弥斯带着夏路尔在村子里找了一遍,发现其中一匹马正在果园中吃果树高处还没掉落的果子。   太好了,他们终于可以骑马赶路。   赫路弥斯虽然对操控这庞然大物依然毫无心得,回想当初策马狂奔被摔断腿的经历依然心有余悸,可眼前这匹装备齐全的马还是让他产生了无限希望。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轻轻拉住缰绳,大着胆子伸手摸摸马儿的颈背。   这匹马出奇的乖巧,没有丝毫抗拒就接受了赫路弥斯的轻抚和安慰。他费尽力气爬上马背,随后把夏路尔也拉上来。   这是赫路弥斯第二次骑马,没有神殿骑士在一旁帮忙,他的心中忐忑不安。这时,夏路尔的手从身后伸来,握住了他攥着缰绳的手。   不能再犹豫了。赫路弥斯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夏路尔替他轻轻踢了踢马腹,马儿依依不舍地又嚼了几片果树的叶子后,往村外的小道走去。   起初马儿还只是小小地漫步,很快就在他的催促下奔跑起来,四蹄翻飞,一旁是满目疮痍的废墟,另一边则是幽深茂密的树林。被甩出去的阴影始终萦绕在赫路弥斯的心头,但此刻期待更胜于恐惧。   马儿背负着他们在小道上奔驰,赫路弥斯渐渐习惯了颠簸,夏路尔紧靠着他的身躯和双手也带来一丝依靠。可就在这时,他听到来自后方的马蹄声。   是谁?   他的心紧张起来,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但很快发现看不看已经不重要,因为前方有另一匹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马上的骑手正是刚才好心救他,给他们燕麦饼的人。   赫路弥斯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让奔跑的马停下,经过那人身旁时,对方伸手拉住了他的缰绳。马儿在他的控制下很快稳稳站住。   “你们的家人已经安葬好了吗?”陌生人满怀关心地问。   赫路弥斯的身心都紧绷着,暗自咬牙,思索该如何应付对方。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后方赶来的人已经一把抱起坐在他身后夏路尔。赫路弥斯大吃一惊,转身想去抓夏路尔向他伸来的手,却被身旁的家伙拽住胳膊拖回来。   “别紧张,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再杀你。”陌生人微微笑了笑说,“你可以叫我克罗穆。”   “我们什么都没有。”   “确实,我看得出来你们一无所有,不过你说谎了,你们并不是这里的村民。”叫克罗穆的人说,“不错,你确实很狼狈,穿着破旧的衣服,不过惊慌失措的时候说话的语调和那些乡下人完全不同。尤其是你叫我大人的时候,还有几分高贵和神圣。”   克罗穆抓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你不像从小靠打猎种田、养牛捡柴过日子的人,不过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克罗穆说,“我更想知道你的弟弟是什么人。”   他向同伴示意,后者伸手拿走了夏路尔遮挡着脸庞的布条。   一瞬间,克罗穆和他的同伴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天啊,这是什么怪物?”   抓着夏路尔的人差点把他扔在地上,克罗穆连忙说:“别怕,他只是个坏了的娃娃。”   “怎么会有人的脸变成这样?”   “据我所知,有些人确实会变成这副脸孔。比如传说中的神之子,万物女神的聆听者。难道你从来没有在那些胡说八道的吟游歌手嘴里听过?最近这样的故事越来越多,十个唱歌的家伙里至少有九个都在讲北方神殿的秘闻。”   “你说这小家伙是乌有者?”   “没有眼睛、鼻子……舌头?”   那人用力扒开夏路尔的嘴巴给克罗穆看:“没有。”   “但他有耳朵,这样奇怪的外伤不多见。”   “那我们要把他交给神殿?能换多少钱?”   克罗穆说:“神殿悬赏的是真正的聆王,只有悬赏令上的人才能换金王。不过你可以试试,把他送去神殿,没准真能换几个钱。”   “另外这个呢?”   克罗穆又对赫路弥斯看了一眼,嘴角露出微笑:“他看起来值钱多了,卖给奴隶商人可以让我们换一身好装备。”   赫路弥斯心中无比恐惧,但比恐惧更强烈的却是翻滚的恶心。   “我不是奴隶。”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仿佛在生死搏斗中往对手身上扔了一朵棉花,除了惹人发笑之外毫无意义,只能显出自己内心的虚弱无力。   “我知道你不是,但不像奴隶的奴隶是最值钱的。”克罗穆笑着说,“想一想有多少人愿意拥有一个看起来像贵族的奴仆为自己做点下贱的工作,用你干净光滑的手替你的主人洗澡、端茶送水,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国王一样高贵。来吧,把手伸出来。听我的话,我可以不把你当货物一样绑在马鞍上。”   赫路弥斯无法反抗,他的小刀在包裹里,已经被克罗穆全都抖落在地上,缰绳也落在对方手中。更何况他不能丢下夏路尔,此刻他正像一只可怜的小鹿一样被人抓住。   于是他听从克罗穆的命令,伸出自己的双手。   克罗穆抓着他手臂时发现了银色的臂环,顺手将它摘下来,随后用粗绳紧紧捆绑住他的手腕。   “看,我说的没错。”克罗穆把臂环扔给同伴,“哪有戴着这种东西的农民。”   “他不会也是神殿的人吧?”   “就算以前是,今后也不是了,把那个怪物小鬼绑起来,我们得赶路了。”   对付夏路尔简直轻而易举,只是要面对他的脸需要更多勇气,克罗穆找来一个麻布口袋套在他头上,并在脖颈处扎上绳子,好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准备拉去奴隶市场贩卖的“货物”。   赫路弥斯也遭到同样对待,为了不让他在有人的地方呼喊求救,克罗穆先在他嘴里塞了布块才用袋子套起来。   “奴隶商人”的队伍开始往城镇方向前进。 第70章 净化之火   恐惧像匕首剜着赫路弥斯的心。   被布袋遮住的双眼让这份刀割似的恐惧日复一日地加深。   克罗穆似乎并不急着把他们卖掉,反而一直在走无人的山路。   赫路弥斯被粗绳捆住的双手已经麻木,被堵塞的嘴里也满是苦味,只有晚上,克罗穆的同伙才会把他和夏路尔拽下马,解开布袋,让他们吃点东西喝点水。   泰斯——赫路弥斯听到克罗穆这么称呼另一个人,也听到他们悄悄商量如果把夏路尔送去神殿,到底会得到赏金还是责罚。毕竟夏路尔是乌有者,是聆听之子,说得更崇高一点,他是神的子民。他们都不太确定神殿对于一个流落在外的神子是什么态度,而且究竟这个孩子是自己逃走还是被人拐骗,克罗穆无法从本人口中找到答案。   于是,问题就落在赫路弥斯头上。   “这个小鬼是怎么回事?”   “是神的旨意。”赫路弥斯回答。   这个答案模糊而微妙,很像是个虔诚的祭司会脱口而出的话。   泰斯不满地说:“什么神的旨意,说清楚。神让你带着这个小鬼假扮村民东躲西藏吗?”   赫路弥斯不再开口,他知道说得越多错误也越多,让他们猜不透最好。只要他们还犹豫着要不要把夏路尔送回神殿,他就仍有逃跑的机会。   不要回去。   宁愿被卖作奴隶也不回去。   如果被送回神殿,他和夏路尔的下场会怎样?   神的制裁不会直接降临,但手握神赐权柄实施制裁的人会想尽办法让他们品尝叛逃的恶果。夏路尔确实是聆听者和神之子,可也不过是无数受伤害的孩子之一,只要神殿还存在,信仰依旧坚定,这样的孩子会源源不断地送去幽地。   少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会被杀死,用最残忍的方式,在所有信徒眼前,被当做罪人一样推进罪民渊薮。   赫路弥斯也想到自己的下场,赛弥尔神殿不会再接受他成为哈里布的继任者,也不会让他就此离去,多半是交给神殿骑士送回幽地,任由古都神殿处置吧。   夏路尔固然会惨死,他也逃不过这一劫。   趁眼前这两个家伙还没想好如何对待夏路尔,他得冷静下来好好思考逃走的策略。   夜幕降临,泰斯把罩着布袋的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拴在树干上。克罗穆先睡了。他们轮流守夜,下半夜时克罗穆会醒来和泰斯换班,以确保第二天都能有精神赶路。   赫路弥斯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去哪里,或许正是由于没有拿定主意所以才一直在树林中徘徊,迟迟不敢靠近城市。有一次,赫路弥斯“经不住”盘问告诉克罗穆,聆听者是拥有神之血的孩子,彼此间可以听到回鸣,要是他们靠近有神殿的地方,神殿骑士就会立刻发现。   “他们或许有耐心听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把女神的使者绑起来像牲畜一样运送。要是你能解释得让他们满意,说不定他们会给你赏钱。”他没有把话说尽,但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克罗穆无法确定他和夏路尔到底为什么落魄至此,万一真的是由神殿派遣行事,半途遇到匪徒怎么办?他们要如何解释自己对待奴隶一般的粗暴行径?   泰斯一直想从赫路弥斯嘴里问出所谓“神的旨意”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赫路弥斯以“神的旨意”不可泄漏为理由闭口不说,无论对方如何拳打脚踢都不肯松口。   赫路弥斯不是一个能够忍受伤痛的人,可也明白一旦说出实情,他和夏路尔就都完了。   “算了,还是把他们卖掉吧。”克罗穆对泰斯说,“这家伙卖给奴隶商人,卖个好点的价钱,那个小怪物嘛……”   他拉长音调,伸手揪起夏路尔柔软的头发,让那张受伤的脸冲着自己。   真可怕。   克罗穆皱起眉,克服着内心对这张脸的抗拒,但是看了一会儿之后,他的目光反而无法从夏路尔脸上移开。   恐怖也会引人入胜。   “你听说过有些怪人就喜欢找残疾的孩子取乐吗?”   “哪有这样的怪人?”   “多的是啊,有人喜欢畸形儿,喜欢侏儒,还有人喜欢四肢残缺的废物,甚至有人喜欢尸体呢。”   “你要找这样的买主吗?”泰斯问。   “把他卖给永远不会揭露自己隐秘怪癖的买主才最安全,而且那些变态家伙可能会出大价钱。”克罗穆说,“毕竟穷人可不配有这样的怪癖。”   “去哪里找?”   “找旅行卖艺的马戏班,我知道很多旅团都会收买畸形怪人,记得去年在石湾城酒馆里遇到的那个团长吗?有钱的怪人喜欢怪孩子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他说自己经常会买些有缺陷的孩子转卖出去,还说这样的买卖到处都是。”克罗穆说着,忽然把手伸向夏路尔的衣服,在他的肩膀和胸前摸了一下,“这小怪物虽然长了张鬼脸,但身上还是像瓷器一样光溜溜。”   赫路弥斯无能为力,只希望夏路尔能忍耐下来,让他再想想逃走的方法。   这不算坏事,至少克罗穆还是决定把他们卖掉,而不是送去神殿换赏钱。这样一来,在找到想买夏路尔的买主之前,他们暂时不会靠近有神殿的城镇了。   赫路弥斯绞尽脑汁想着逃跑的方法,先得挣脱绳索,然后还得抢到马。克罗穆和泰斯不但有自己的马,还带走了被他们杀死的匪徒的马,即使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能顺利地各自抢到一匹马,也不能避免克罗穆骑着剩下的那匹马追赶上来。   一旦被追上,下场会更凄惨。   必须杀了他们才行。   赫路弥斯心想,只有杀了他们才能逃得掉。   离开神殿之前,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心中盘算如何杀人。即使他不是个虔诚的信徒和称职的祭司,谋杀这个词也还是太陌生了。虽然他已经杀过一个人,但那是出于生死之间本能的求生欲,是恐惧与愤怒交织的一时冲动。现在,他必须强迫自己以一颗冰冷坚硬的心去思考杀人方法。   篝火跳动着,透过布袋映照着赫路弥斯的双眼,让他勉强看到一些人影。   克罗穆睡着了,手边放着自己的长剑。泰斯盘腿坐在火堆边,心不在焉地磨着剑。赫路弥斯看不清更多,只记得自己被克罗穆夺走的小刀挂在马鞍边。   不过那把短柄小刀也无济于事,不可能挡得住泰斯此刻在磨石上推来推去的长剑。   赫路弥斯想了又想,始终没有想出一个万全的杀人计划。   这时,靠在身旁的夏路尔动了一下。他们的手绑在一起,赫路弥斯感到夏路尔的手指在他掌心划动。他静下心,仔细分辨夏路尔的暗示。   狼。   他没有听到狼的声音,可树林中的狼未必会发出嗥叫,凝视猎物时它们悄无声息。   赫路弥斯意识到自己和泰斯听不见的声音,夏路尔可以听到。他该如何利用这一点小小的优势?   “大人。”赫路弥斯用颤抖的声音对火堆旁的泰斯喊。   “干什么?”   “……我弟弟想要方便。”   “你好文雅,让他尿在身上吧。”   “那样明天会弄脏您的马鞍。”赫路弥斯向他请求,“他只是个孩子,而且什么也看不见。”   泰斯不耐烦地站起来,伸手解开两人之间的绑绳,把赫路弥斯留在原地。   “要是我发现你敢逃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泰斯拽着夏路尔的胳膊往树林里走,虽然他一脸嫌弃的表情,可也不愿等轮到自己睡觉时闻见散不去的屎尿味。夏路尔被他推搡到草丛深处,远离了篝火的火光。   泰斯满心不悦地转动着手中的剑,并不担心这个双手被绑着的残废小鬼会趁机逃跑。他们力量悬殊,哪怕让夏路尔跑一阵再追也没多大关系。   就在这时,他听到草丛中骤然响起的沙沙声。   “你在干什……”泰斯话音未落,漆黑的长草中冲出一条黑影,瞬间将他扑倒在地。   一声惨叫,野狼吼叫着撕咬泰斯的脸。   夏路尔听着群狼咆哮,分辨方向往篝火狂奔。   泰斯惊恐万状的惨叫惊醒了正在睡觉的克罗穆,后者睁开双眼立刻去找手边的剑。赫路弥斯不顾一切地撞去,绑着的双手套住克罗穆的脖颈,用尽全力将他死死抱住。克罗穆朝他头部猛挥一拳,窒息般的黑暗几乎夺走赫路弥斯所有的神志。   不,不要晕过去。   赫路弥斯警告自己如果因此晕厥,或是因为疼痛而松懈,那他和夏路尔会比死更惨。   克罗穆一只手在他身上拼命殴打,另一只手还在找自己的剑。   “你这个下贱的东西,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克罗穆怒吼着,一把扯掉赫路弥斯头上的布袋,伸手抓他的头发。   赫路弥斯满脸鲜血,目光却像冰冷的刀锋一样直视他。   克罗穆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又立刻反应过来朝他脸上打去一巴掌。   夏路尔跑向火堆,他看不见,但能听到枯木枝在火中燃烧爆裂的声音。那只嘴上沾血的狼向他猛扑,他半跑半爬着来到篝火旁,抓起一根烧着的木棍转身挥去。   火光映亮了狼的双眼,令它畏惧地后退几步。夏路尔严阵以待,不管它往哪边周旋,他都能听到声音,并将火把对准它。几番较量后,野狼退回被咬断喉管的泰斯身边,拖着尸体消失在林间的黑暗里。   夏路尔听着狼离开的声音,立刻冲向仍在搏斗的克罗穆和赫路弥斯。   克罗穆早已占了上风,把赫路弥斯按在地上使劲掐他的喉咙。赫路弥斯的挣扎渐渐无力,脸色也变得青紫。克罗穆的呼吸、呼喝和污言秽语无一不在为聆听者指明方向。   夏路尔从背后靠近,双手高举起火把对着恶棍的后脑砸去。   火舌卷起克罗穆的头发,烧着了他喝酒时浸湿的衣物。克罗穆惊叫一声,转头去抓夏路尔,赫路弥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爬向树下的长剑。克罗穆一拳把夏路尔打翻在地时,他拔出剑踉踉跄跄地冲上前,一剑刺进这个凶徒的后背。   克罗穆厉声狂叫。   赫路弥斯从没听过这么可怕的叫声,交织着仇恨、愤怒、惊讶和绵绵不绝的诅咒。   夏路尔跪在地上,似乎这惨叫声让他痛苦不堪。赫路弥斯让他躲进自己怀里,直到喊声终止,一切归于平静。   “我们赢了。”赫路弥斯说,“快走,说不定狼还会再回来。”   他拔起长剑插在地上,用剑锋割断手上的绳子。   “夏路尔,我们可以换他的衣服,还有武器、钱和食物,我们……”   忽然间,他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不是死去的克罗穆,那家伙脑袋上的火已经快灭了。   赫路弥斯猛然回头,看到夏路尔举着火把,对准自己残缺的脸按下。   “夏路尔!”他飞奔而去,差点摔倒,跑到强忍剧痛不停颤抖的少年跟前抢过火把问,“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夏路尔原本就伤痕累累的上半脸被烧灼了一片,赫路弥斯无从下手,一时难以抑制心中的悲痛,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啊?”   他不知道吗?   他知道。   夏路尔是为了不再让人认出他是乌有者,是聆听之子,是神的孩子,这样他们经过城镇和村落时就可以大方地假装成兄弟。   ——我的弟弟很可怜,小时候因为失火被烧伤了脸。   他是为了我。   赫路弥斯抱着他痛哭起来。 第71章 希望之光与灾厄   他叫这只小山鹿白光。   它有雪白的皮毛,和它的兄弟姐妹都不同,冰雪似的皮毛在阳光下犹如镀了层银辉般闪闪发亮,靠近后臀的位置还有几片花瓣形状的斑纹。   它跑起来像闪电,一眨眼就消失在树林深处。   比琉卡第一次看到它就被那种非同凡响的美貌吸引。他想打到它,把那张美丽的小鹿皮送给九骨当礼物,可不管他如何小心翼翼地接近,每次一举弓箭就会被发现。   好在它必定在这座岛上,只要每天去树林就能再次遇到。   比琉卡不知疲倦地追逐白光,一次次和它周旋交锋,但没有一次能伤到它。   它像一个猎人们终生追逐的目标,永远在眼前,也永远无法轻易达成。   今天,他又看到了它。   小鹿在林间散步,低头嗅闻青草间的野花。   比琉卡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慢慢靠近,寻找便于射箭的地方。他知道稍有动静,这个机灵的小家伙就会立刻拔腿飞奔。它在林中穿梭时如此迅捷,比琉卡连视线都很难跟上,更不必说射中目标了。   他挪到一棵树后,在树与草丛的缝隙间悄悄举弓。   微风吹过,掩盖了草叶晃动的磨擦声。   比琉卡搭上箭,拉开弓弦。为了得到完好的鹿皮,他瞄准的是头部。这个距离,只要能准确地把黑羽箭射出去,他就有把握一箭射穿猎物的头颅。   然而他把弓拉到极限,正要放手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小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跳进矮树丛,几个纵跃已经不见踪影。   “小家伙。”比琉卡失望地收起弓箭,擦了擦因为专注而发痒的脸颊,往响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小家伙这个词让他忍不住露出微笑,在九骨眼中他也曾是个小家伙,可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需要对方时刻保护的孩子了。   几个月过去,他除了打猎之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练习剑术上。九骨从一开始站在原地不动任由他进攻,到现在偶尔也需要打起精神认真和他较量几回合。   不过比琉卡并不满足,他不但需要保护自己的力量,还需要保护别人的能力。有时,因为过于疲惫,他就直接躺在木屋外的空地上睡一觉,醒来总会发现身上盖着温暖的毛皮毯。有时,他也会和九骨一起盖着毯子在木屋里睡,他们的气息混为一体,再也难以分开。   他喜欢这张新毯子的味道,虽然远不如纳珐送给他的熊皮毯那么大而漂亮,却包含了所有和九骨在一起的温暖、爱以及回忆。   回到木屋后,比琉卡看到九骨正把刚砍倒一棵树拖到空地上,用斧子修去多余的枝丫。   “你惊走了我的猎物。”他小声抱怨。   九骨朝他笑了笑:“是吗?你还在追那只小白鹿?”   “是的,今天它也很机警,听到树倒的声音一下就跑得不见了。”   “你总有一天会追到它,你既聪明又有耐心,已经是个出色的猎人。”   “不,我不是。”比琉卡说,“我还是和你不一样,你的老师,那个流浪骑士教了你多久?”   “好几年。”九骨说,“只有几个月的时候,我什么都不会。”   “我没有好几年了。”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们看来确实能在小岛上度过“末日预言”的那一天,但他的心中隐隐有种忧虑,似乎总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未来的灾难,告诉他这样一起生活的日子不会长久。   “你在担心什么?”   九骨把他拉到身旁,伸手摸他的头发。   比琉卡的头发长长了,用藤蔓上韧丝编的绳子绑在脑后。他的头发柔软光滑,淡淡的蜂蜜色,在阳光下显得年轻又漂亮。   “我担心……”比琉卡抱住他的手说,“算了,你要这棵树干什么?”   “你说要早一点开始造船,我就想先试试看。”   比琉卡一直在催促他造船,并不是因为想那么快就离开小岛。如果可以,他愿意在这里和九骨相守到老死。可是,他同样深知不能让九骨一直停留在这里。最近九骨的噩梦越来越频繁,有时比琉卡深夜醒来都无法把他从痛苦的梦中唤醒。   比琉卡不知道九骨在梦中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道与神、先贤、远古遗族和誓约有关的梦都是身临其境、真假难分的。梦中的痛苦未必不是真正的痛苦,甚至会比现实中的痛苦更强烈。   他无法进入九骨的梦,也无法分担他的苦痛,所以应该尽快造好船只,做好随时能离岛的准备。   外面的世界虽然危险,但只要和九骨在一起万事都会迎刃而解,他不希望所有痛苦全由九骨一个人承担。爱虽有多少之分,却绝不是一方痛苦一方享受,即使是心甘情愿的付出,对另一个人来说也不公平。   九骨承认这是爱,所以他想要的不只是几百天的无忧无虑,他答应会和比琉卡一直一起旅行。   “造艘大一点的船,没准我们可以坐船从镣铐湖找到入海口。”比琉卡说,“先载上灰檀木和萤火,再去毒牙湾,去海上找有蛇一族的海岛,去角尔找有鸟一族的波艾大树。”   “那要很大的一艘船才行。”九骨说,“灰檀木不喜欢坐船。”   “我好想它。”   比琉卡喜欢自己挑选的萤火,但每次思念时,首先想到的依然是灰檀木。如果能再次踏上旅途,这匹贪吃爱玩又会生气的马儿也是不可或缺的旅伴。   他们花了半个多月,只造出和“木桶”那条破船差不多大小的船,把它放入湖中后很快就进水慢慢下沉。   “原来你也有不擅长的事。”   九骨把船拖上来检查漏水的地方,比琉卡坐在岸边开心地笑。九骨在他心目中一直无所不能,所有麻烦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现在为一艘小船烦恼的模样既陌生又可爱。   比琉卡越笑越开怀,九骨放弃那艘无法浮在湖面的小船来到他身旁,将他按倒在红石滩上。   “我不笑了。”比琉卡的嘴角还挂着笑意。他没有觉得自己能和九骨势均力敌,就那样毫不反抗地顺从地被轻轻按在地上。他喜欢九骨对他做的每一个举动,如果他们能再更亲昵一些就好了,如果所有烦恼和灾祸都不存在更好。   比琉卡抬起头,亲吻九骨的鼻尖。   九骨望着他的双眼,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的眼中都映出彼此的模样。   比琉卡忽然又好奇起来,问了很久以前接受幻之血后的那个问题。   “你看到的我还是原来的样子吗?”   “是的。”   “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浅灰色,有一点点蓝。”   “头发呢?”   “蜂蜜色,颜色也很浅。”   “记住我。”比琉卡说,“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无论我变成什么都不要忘记我现在的模样。”   “我不会让你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可要是你真的不一样了,我也一定会认出你。”   九骨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未来确实是一团迷雾,犹如无名之主的吐息一样令人无措。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接受了远古巨兽的生命,是不是也会变成怪物,到时你就会不认识我。”   九骨握住他的下巴,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   “你会变成狼、鸟还是蛇?”   “变成狼或许好一些。”比琉卡说,“你喜欢鸟吗?如果变成鹰的话,也能继续陪你打猎。我……我不喜欢变成蛇。”   九骨忍不住笑起来:“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一定要在这三种里选吗?”   “我不知道,梦里它们全都要把自己的生命给我,说不定我会变成有翅膀的狼,还有条蛇一样的尾巴那种丑陋又凶恶的怪物。”   “这个笑话很好笑。不过你不用接受任何人的生命。”   九骨用双手捧住他的脸颊:“你就是你自己,你的生命够用了,你年轻、健康,应该像灰檀木一样去享受快乐和无拘无束的自由。”   “九骨……”   “我不会让你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   但愿如此。   比琉卡的眼前却浮现出乌有者的模样。   他或许不会变成狼身鸟翅蛇尾的怪物,但古都神殿如果抓到他,为了聆听神谕遗言,是不是也会把那些他们认为并不需要的“感觉”夺走。   他和九骨紧紧相拥,感受这一刻的温暖。下一刻,九骨就把他推进湖里。   比琉卡惊慌地挣扎,九骨游到他身旁把他搂在怀中。   “为了将来离岛的时候考虑,不只弓箭、剑术要好好练习,游泳也得学会。”   天气不冷,湖水还有些暖意。   比琉卡在九骨的引导下,感觉湖水在将他托起。他想起很久以前狼头船长说的话:海浪把你抛到半空,再从底下接住你,就像你老妈哄你睡觉一样那么温柔体贴。   “那是不是白光?”比琉卡指着远处树林里的一点白色问。   “好像是。”   “我要抓住它。”   比琉卡想游到岸边找自己的弓箭,但一转眼,绿油油的树林中那一抹白光就不见了。   他的心情犹如水面一样动荡不已,那白光,那白光……   像不像他心中的希望之光,总是稍纵即逝,总是追逐不到。   九骨把他托到岸边,他爬上岸,九骨又替他拧干身上的湿衣。   他最爱的人是不知道未来的凶险吗?   不,他比谁都清楚,只是他想把最快乐的日子留在彼此心中罢了。   比琉卡觉得不是自己多心,他确实听到了灾厄的声音。 第72章 伤痕   船最终还是造好了。   没有那么大,和来时的小船差不多,也无法载得动灰檀木和萤火。   小船十分简陋,到处是修补的痕迹,比琉卡却十分喜欢,并且学着九骨削木头的样子,用匕首刻了个兽首放在船头当破浪神雕像。   九骨看到他的得意之作,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动物?”   “不是狼、鸟和蛇。”比琉卡说,“都不是。”   “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吧。”   比琉卡看看船头那个五官歪斜、姿态可笑的雕像,终于忍不住笑了,越发觉得这条两人合力造出的小船可爱得独一无二。   平静安宁的岛上生活继续着,即使到了冬天,气候依然如春日般温暖,不但遍地花草,树林里的动物也丝毫没有过冬的迹象。   比琉卡发现九骨的噩梦减少了,但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像个细心的观察者,除了每天追逐小白鹿之外的所有时间都在关注九骨的一举一动。   他觉得九骨日渐消瘦,脸色越来越苍白,但无论他如何观察,九骨也很少在清醒时流露痛苦。   比琉卡看到他放在木屋架子上的刀。   这把刀是远古巨兽的肋骨,刀上的石头是血和泪。比琉卡一直认为“血泪之一”是最适合九骨的武器,其中的故事和盟约意味深远而令人唏嘘,可现在他只觉得这把刀是一个诅咒,是一副枷锁。   刀斜倚着木架,比琉卡把它拿起来捧在手中,手指碰到刀刃时,立刻听到巨兽的嘶吼。这是他以前触碰“血泪之一”不会听到的声音,像垂死野兽绝望的嗥叫,又像警告威吓的咆哮。   比琉卡有一阵冲动想把它扔进湖里,但他知道盟约和诅咒不会因此消失,反而会以更出人意料的方式伤害九骨。   他把刀轻轻放回去,转身离开屋子。   九骨既不在屋外的平原,也没有去树林。比琉卡跑向山涧,看到溪流时就像追逐小白光一样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九骨正用溪水擦洗身体,流过背部的水落回小溪中却变成了红色。   比琉卡看到他背上那三道无名之主留下的伤痕正在流血,旧伤仿佛又被利爪撕裂了,比原来伤得更深,伤口中隐约能见到白骨。   比琉卡的心揪起来。   骗子。   他说过不会隐瞒,说过会把一切都和他共享,但是却独自忍受这样的折磨。   比琉卡趁眼泪还没落下之前飞奔过去,从背后抱住九骨的肩膀。他不敢碰那些伤口,那不是普通的伤痕,不履行誓约就永不消失。   九骨背上的肌肉和骨骼有一瞬间紧绷僵硬,很快又变得松弛。   “快把眼泪收起来,你要向我证明自己不是孩子就不该这样撒娇。”   “我没有哭。”比琉卡说,“你骗我。”   九骨正要说话,比琉卡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你不害怕吗?你说过要和我一起旅行,要去很多地方。你还说如果违背誓约的后果越来越严重,到了不得不再次启程的时候一定会告诉我。你为什么骗我,是因为不管我怎么长大,永远比你小几岁吗?”   “我没有这么想,只是现在还没到必须离开的时候。”   “还有多久?剩下的时间,你打算就这样每天流着血,每晚做着被撕碎的梦来陪伴我度过?”比琉卡让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我拿起血泪之一的时候忽然明白了,你不会因此而死,所以你也知道对不对?你知道违背誓约的后果只是无尽的痛苦,但死亡不会就此降临,无名之主要求你继续行走,不在一个地方驻足。所以你才想出这样的方法躲避追踪,为了……”   比琉卡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为了让他学会保护自己的技艺,练就能够抵挡一切的力量。   就像他的老师曾经教导他的一样。   九骨用一根手指接住他挂在眼角的泪。   “小时候我也和你一样爱哭,总是问东问西,不安又脆弱。但你比我大胆得多,我不敢咬我的老师。”   “我很难过,不要惹我发笑。”   “既然还能笑,那就不算太难过。”九骨把打湿的布给他,“帮我把血擦干净,别仔细看那些伤口,反正很快就会痊愈。你猜得没错,无名之主不会让我流尽全身的血死去,只会反复撕开伤口再让它愈合。”   比琉卡偏要去看那几道伤,他要看清每一道伤口对九骨的伤害,告诫自己这一切是为什么而造成。即使九骨不会因此丧命,但噩梦和痛苦总有一天会让人走向崩溃。   “我们明天就搭船离开。”比琉卡说,“我要去找灰檀木。”   “还记得洛泽说过的话吗?”九骨问,“无名之主的幻之血已经衰弱,到了第三年要加倍小心。”   “我记得,我记得每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那些旅途中匆匆而过再也不见的人,他们的话我都记得!我出生时,以为这个世界只有弥尔村那么大,后来安戈叫我离开,我才发现外面如此广阔。但是,是你让我明白广阔所包含的意义。我是自私的家伙,无法忍受你的笑容下掩藏着这么巨大的痛苦与代价,想到你的伤痕和噩梦,我没有办法再像一无所知时那么快乐。”   “那么离开小岛后你有什么应对的计划?”   “和以前一样尽可能地避开神殿骑士和赏金猎人,去地广人稀的地方,去没有神殿的地方。整个兰斯洛可去的地方多的是。”   “可去的地方虽然很多,但能躲过乌有者的地方很少。”   “那就出海。”比琉卡说,“去大陆之外的土地,也许……也许离开了兰斯洛,无名之主的誓约也会失效。”   “这是个可行的方法,但要冒很大的风险,还得找到一条愿意去远海的船。据我说知,这样的航船一年之中也很少能见到几艘,除非我们能在港口住下一直等待。”   “找一个没有神殿的港口城市,我喜欢东洲的托尔迦港,我们可以再去一次。没准能遇到狼头船长,请他帮忙找找能远航的大船。”   九骨望着他,这些日子,比琉卡在他眼中已经飞速地成长了——不但长高了不少,目光也日渐坚毅成熟,但他努力计划的样子又恢复了几分令人怀念的孩子般的稚气。   “你真的想好了吗?”   “是的。”   “这里很安全,而且我并不会因为盟约而死。”   “难道痛苦和噩梦还不够吗?”比琉卡说,“我宁愿要两个人的冒险,也不要一个人的安全。”   他伸开双手抱住九骨,连他背后流出的血一起拥入怀中。   “我爱你。”比琉卡说,“我从没有这样爱过人,也不知道这样爱你的方式对不对。可是想到你承受的痛苦和噩梦我就心如刀绞,想到你会死,我更不知道该如何独自生活。有时候我还会忍不住想,如果那一天晚上,我没有朝着火光的方向跑,没有把你撞翻在河里,是不是你就不会遇到这些危险和疼痛,不会受伤、中毒,更不会为了我停住旅行的步伐……”   九骨没有阻止他,直到他把心中所有的担忧、困惑、自责和哀伤全都吐露出来。   “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   九骨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手指从他的头发中穿过。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天我没有被母亲开膛破肚的惨像吓坏而在路边放声大哭,没有拉住路过的人求救,或者我没有因为重新得到快乐而那么忘我地闯祸,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因此而死。”九骨说,“我怀着悲伤的心情踏上旅程,却在途中渐渐明白,如果你一直在漫游,那么出现在身边的人永远是过客,你无法避免相遇、分离。就像你说的既然不是刻意安排,那就是因缘际会。所以没有那么多如果。”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情,告诉怀中的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个流浪骑士是不是也这么说过。   ——不要难过,我只是累了,不想再流浪。   “我去准备行李。”比琉卡说,“天亮后好好饱餐一顿就出发。”   “好吧,灰檀木肯定会气呼呼地责怪我们抛下它。”   比琉卡想问他真的相信“木桶”会照顾好他们的马?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希望灰檀木和萤火都回到身边,为了他的安全,九骨舍弃了太多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想把它们都找回来。   就在那天夜里,在他觉得自己无法入眠的时候,又做了关于巨兽的梦。   比琉卡非常清楚,现在他所有的梦都是远古时代留下的消息。不只是巨兽,还有伐木者,都各自留下了自己的声音,通过一个又一个梦,日复一日地与他相见,请他聆听。   这一次没有鸟和蛇,只有巨狼站在他面前。   比琉卡质问他为什么让九骨承受这样的痛苦。   巨狼抬头凝望天际,茂密的灰色皮毛被微风吹起,它的眼睛像金黄色的宝石,听到他的提问慢慢转过头来。   即使在梦里,比琉卡也认为它极其可怕。   它抬起巨爪,一下把他扑倒在地上,低头向他展露獠牙。   痛苦不是我强加给他,痛苦本来就在。   痛苦只有在不断承受之后才会减轻和消失,看看你的手。   比琉卡抬起自己的双手,他的手上早已因为过度磨擦而结茧,现在无论如何拉弓挥剑都不会起泡流血。   对巨兽来说,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但就算是这样短暂的人生也无法避免灾祸。只想要快乐,难免会被痛苦杀伐得措手不及。   ——你问我为什么要他一直旅行?   比琉卡甚至觉得这一刻,无名之主笑了。   ——你怎么不问他为什么答应杀了我呢?   他的老师是个了不起的骑士剑客,在这位老师的教导下,他很少能遇到匹敌的对手。   没有强敌,如何有战死的可能?   它在说什么啊?比琉卡心想,它在说九骨是为了寻死才答应替无名之主解脱的吗?它是说那三道横跨背部的伤口是他想死的证明吗?   ——快回去。   无名之主说,我和他的血泪相连,现在我能感觉到他想生存的念头比谁都强烈。   它放开他,把他赶出梦境。   比琉卡被从远方传来的声音惊醒。 第73章 离岛   尸体乘着风、随着水流漂到岸边。   比琉卡闻到轻微的腐臭味,他踩过红石走进湖水里将尸体拖上岸。   死者穿着破烂衣服,身体已经因为太久的浸泡而肿胀腐烂。从岸上看,似乎是个胖子。   比琉卡从凌乱的胡子和黑红的皮肤辨认出,这具被湖水泡烂的尸体就是镣铐湖边的“木桶”。   他原本又干又瘦,死后却变得这么臃肿肥胖。   比琉卡把他放在红石滩上,鲜红的石头仿佛是被他血染而成。其实他已经没有血了,他的身上伤痕累累,看得出遭受了一番拷问,最后的致命伤在脖颈,一把锋利的剑割断了他的喉咙。   湖水洗尽伤口,被割开的裂痕两边泛着灰败的白色。   是谁抓住他、拷问他,最后又杀了他?   木桶是个孤僻的穷人,住在湖边的简陋木屋里,并没有值得被抢劫的钱财。更何况他还遭到酷刑折磨,比琉卡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木桶和自己以及九骨之间的交集。   难道是灰檀木和萤火被追捕者发现了吗?   他的心被不安的阴霾笼罩,不止担心马儿,更怀着对眼前这个帮助过他们的人满心的负疚和自责。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九骨,毫无疑问这是个令人担忧的坏消息,可既然他希望九骨能让他一起分担痛苦,那他也同样不该有任何隐瞒。   尸体最终在让九骨查看过后,搬去树林中的空地埋葬。   木桶一直在追寻湖中小岛的幻影,却只能在死后才得偿所愿。   比琉卡把一株小白花种在墓前,比起上次在弥尔村埋葬安戈时哀伤惶恐的心情,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愤怒。   “我们走吧。”他对九骨说。   比琉卡决定就往木桶漂来的方向坐船离岛,甚至希望那些杀人凶手还在湖对岸。   九骨按住他的肩膀,要求他冷静下来。   “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但他们未必能登上小岛。”九骨说,“他们把尸体扔进湖里的目的就是想让我们自己出去。”   九骨并不认为木桶会在那样的酷刑折磨下守口如瓶,毕竟他们之间只有一两天的交情,实在没必要为了陌生人葬送性命。可他还是被杀了,是因为他也对那些逼问他的人讲了自己闻到小岛的味道,以及小岛拒绝了他的事吗?这些他笃定是真的经历,落在探听消息的人耳中完全是胡言乱语、装疯卖傻。   但是,他们或许不相信他对湖中小岛的幻想,却一定相信他说的有人去了岛上的事。这是个受有蛇一族守护的岛屿,蛇血的香气将它隐藏起来不受外界骚扰,可它毕竟是座孤岛,只要勇于冒险的人够多——佣兵、土匪、神殿骑士以及相信末日降临,必须找到救世者的狂热信徒们终有一天会冲破幻香,找到登岛的方法。   “我们得在晚上靠近湖岸,镣铐湖太宽广,湖面上没有遮挡,贸然回去很容易被发现。”   比琉卡认真听九骨的话,他的愤怒也在商量计划的同时渐渐平复归于理智。   “木桶住的木屋旁有一片树林,非常靠近湖岸,晚上在那里上岸应该不容易被发现。”   “还有灰檀木……”   九骨安慰他:“如果它还在那里,我一定会把它带走,你的萤火也是一样。但你要记住……”   比琉卡点了点头:“旅途中难免会有分离,要接受离别。”   “它是聪明的马儿,会照顾好自己。”   希望如此。   比琉卡在心中默念,灰檀木不是旅途中的过客,它是同伴。再说就算强盗土匪也没必要杀死一匹马,他们可以把它带走,拿它当自己的坐骑或者卖掉。他衷心希望这匹任性的马儿不要抗拒陌生人的接近,乖乖当一匹好马,这样他们还有机会把它找回来。   计划好一切,比琉卡去山林中捉了几只野兔做午餐,把之前晒干的肉脯包好放在包裹中。他去湖中夫人守护的墓前向小岛真正的主人告别。   看到溪谷中那间已经修缮得十分完整的木屋,比琉卡有着无尽的留恋。在这个屋子里,他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爱,并且得到九骨真心的回应。   我可以爱你吗?   至死不渝、永远相守的爱情。   我能不能那样去爱你呢?   当然可以。   比琉卡带不走这里的东西,但他带走所有的回忆珍藏于心。   下午准备就绪,九骨把那条经过反复修缮改造的小船放到湖中。比琉卡把弓箭、长剑和九骨的刀放在一起。小船载着他们离开红石岸边,微风中再次弥漫着香气。   比琉卡眺望远方的山林,怀念着到过的每一个地方,那些树、草、花朵,那些野兔、小鸟和鱼。   忽然,一片翠绿中出现一抹白色。   比琉卡站起来,小船摇晃了一下,九骨转头去看他凝视的方向。   白色的影子飞快地在山林间奔跑,最终站在临湖的悬崖上。   “是白光。”   比琉卡说,是那只小白鹿。   他终于还是没能在和它的较量中取胜,也没有得到它美丽的皮毛。但是,白光似乎并不畏惧他,反而像朋友一样追逐他离开的身影。   这是永别啊。   比琉卡以为自己会因为不舍而哭,但很快发现已经没有眼泪了,小船荡开湖面时,他的心中只有磐石般的决心。   他们来时经历了好几个日夜,在饥饿与疲惫中落水,最后才抵达小岛。可奇怪的是,离开时一切如常,不但风平浪静,而且小船在没有划桨时也会自然地往某个方向前行。   比琉卡又趴在船舷边凝视湖面,想着或许还能见到那个巨蛇一样的黑影。然而什么都没有,仿佛只是风将他们送回对岸。   回程比来时快了很多,却也过了不止一天。比琉卡和九骨轮流划船,渐渐能看到岸边时,一缕黑烟笔直地升上天际。   “那里有人。”比琉卡说,“是杀害木桶的人吗?”   九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们能看到黑烟,岸上的人也可能看到湖面上漂浮的小船。   于是他们打算弃船游到岸边,让那条船随风漂流成为引人注意的目标。   夜晚的湖水有些刺骨,比琉卡刚学会游泳,漆黑一片的湖面让他心生畏惧,九骨就在身旁轻轻托了他一把,让他不再感到下沉。   上岸时,比琉卡因为在船上太久而站立不稳,双脚感到格外沉重。不过他很快习惯了陆地,这里和小岛不同,没有鲜红的碎石滩,只有湿滑泥泞的土地和野草。   九骨跟着上岸,两人一起在树林里拧干衣服,随后沿着树林边缘往冒烟的地方走去。   那是印象中木桶的屋子。   比琉卡爬上一棵大树,从树枝间眺望,看到原本就十分残破的木屋现在几乎成了废墟,屋顶早已烧毁,发黑的木头像獠牙一样竖立着。   在废墟钱的空地上有一个燃烧着的火堆,火堆边坐着几个人,烤肉的香气随风飘来。   比琉卡回到九骨身边,告诉他自己所见的一切。   “我没有看到灰檀木和萤火。”   木桶死了,他们的马儿很难说会落在谁的手里。   既然那些人不是神殿骑士,也没有乌有者在其中,九骨决定靠近一点,如果能听到他们的谈话,或许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   比琉卡在追逐白光的那段时间学会了像野兽一样轻巧地在草丛中潜行,这一点连九骨也无法与他相比。他在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静静倾听从篝火旁传来的对话。   “这个法子完全是犯蠢,愚蠢极了。”   比琉卡听到对方说:“那个邋遢的家伙根本是个疯子,你听到他的胡言乱语吗?他说闻到岛的味道就会感觉自己到了岛上,会不会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吧。我打赌我们在这里等下去,什么也等不到。”   他们就是凶手。   比琉卡握住拳头。   “但他留着那两匹马,最后他也说那两个人去了岛上。”   “这些话是他快死前说的,你说要割断他的脖子,就算要他承认自己就是聆王也没问题。”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笑了,笑声那么刺耳。比琉卡的拳头越攥越紧,指甲刺破掌心也毫无知觉。   九骨握住他的拳头,示意他张开手掌。比琉卡的手指和他交叉而握,继续专心聆听。   “我再等一天,再等一天还没有人来,我们就去来时的那个渔村找人和船。”   “村里最能干的船夫已经被你砍断了手掌,剩下的都不敢出航,这里的人怕湖中女妖怕得要死。”   “我听说女妖的故事是真的,她是条蛇怪,在湖中兴风作浪,专吃船上的人。”   “你也害怕了?”   “总之我不想去那里。”   “一千金王也不能让你拼命一次?”   “没有命的话,一万金王也不管用。”   这时,其中一个人抱怨起来:“我不喜欢马肉,太老了。” 第74章 与伙伴的重逢   比琉卡有一种立刻冲出去把他们都砍倒在地的念头,但九骨示意他不要冲动。   “那是灰檀木和萤火!”比琉卡压低声音说,“他们在吃马肉。”   “是马肉,但未必是灰檀木和萤火。”九骨沉静地说,“就算是,你也要忍住。我教了你如何射箭,如何用剑,现在要教你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管那是不是我们的马,你都必须忍住愤怒保持冷静。”   比琉卡深吸一口气让情绪平复下来,然后再次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篝火聆听对话。   那些家伙开始谈论什么肉更好吃的话题,没过多久就吃饱喝足在火堆边睡下。   比琉卡又等了一阵,直到听不见还有其他人在附近走动的声音才悄悄拨开杂草,和九骨一起往篝火靠近。   有个守夜的人在火堆边打瞌睡,九骨从背后接近,一下捂住他的嘴,勒紧脖子让他悄无声息地晕厥过去。   比琉卡捡走这些人的武器扔进湖里,看到被吃得只剩残渣和骨头的肉,他不禁揪心难受,不敢去想那到底是什么马肉。九骨挨个把熟睡中的人放倒,用他们自己的腰带绑起来,最后只剩那个说要去渔村找船的人。   为了避免被认出来,九骨躲到木屋的废墟后。比琉卡把还在梦游天外的家伙叫醒,看到他睡眼惺忪地正要开口骂人,就立刻把剑尖戳进他嘴里。   这一下把那家伙彻底吓醒了。他动了下嘴,剑锋就割破嘴角,血流下来时,他一脸惊恐地望着比琉卡。   “我问,你回答,撒谎就割舌头,反抗就割喉咙,明白吗?”   对方有一只狡黠而细长的眼睛,另一只则不知什么原因受了伤。   听到比琉卡的威胁,独眼不敢点头,只从喉咙深处呜咽一声表示答应。   比琉卡知道“木桶”已经死了,但还是想听他亲口承认自己的恶行,于是把剑收回一些问他:“这个木屋的主人去哪了?”   “不知道。”独眼说,“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就没有人。”   比琉卡一剑划破他的脸颊,警告他:“下一次就是舌头,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死了。”独眼捂着脸颊说,“哈蒙杀了他。”   “为什么杀他?”   “因为……”那只仅剩的眼睛不自然地转了转,“因为……”   他竟然说不出理由,没有为什么,他们只想杀人而已。不管木桶是不是说了实话都无法幸免,反正不是死于这个人的手中,就是死在另一个人的剑下。   “那你们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在找人,是古都神殿发布的悬赏。”   他们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可独眼认不出来,幻之血依然有效,更何况比琉卡在一年之中已经完全从少年变成了成熟的青年——更高大、更强韧,皮肤也因为终日在林中狩猎而健康黝黑。   他和画像中的男孩已经毫无相似之处,即使没有幻之血的影响也很难立刻把两者联系在一起。   “悬赏原本是五百金王,但是整个大陆的人都在寻找他和他的保镖,他们好像消失了一样,一点踪迹都没留下。因此……”独眼吞一下口水继续说,“因此悬赏又成了一千金王,现在不只是赏金猎人在找他们的下落,可以说凡是听过这件事的人都在到处找人,只要有消息也一样能领赏金。”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狐疑地看了比琉卡一眼,但比琉卡不为所动,握剑的手依然稳定如常。   “难道你没有听过这回事?不可能啊,只要你去过任何一个有人的地方,所有人都在谈论悬赏,你……”   “是我在问你。”剑是最好的审讯者,比琉卡说,“悬赏和你们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据说那两个人最后消失的地方就在这附近,现在唯一没找过的地方就是镣铐湖的小岛。虽然没人去过那座岛,但为了一千金王,我们……也打算试一试。”   “消息是哪来的?”   “有佣兵在集结帮手,消息都是从沿途酒馆里的女招待和流浪歌手那里传开的,现在到处是打探消息的人,任何人说的任何话都可能会被身旁的有心人听走。”   比琉卡庆幸自己和九骨已经离开小岛,再等下去早晚会被饿狼似的赏金猎人和佣兵包围。为了钱,他们会不计后果地尝试登岛,最后消息一定会传到神殿骑士耳中。   他望了一眼篝火旁的骨头问:“这是什么肉?”   “啊?”独眼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是哈蒙的马,他的马赶路时瘸了一条腿,刚好到这里看见木屋里的老家伙养了两匹好马,哈蒙就拿其中一匹当自己的马,把原来那匹瘸腿马宰了。”   比琉卡的心又热切地跳动起来,问他们的马在哪。   “在树林里……”独眼刚说完,比琉卡一脚踢在他的额头上,让他来不及呼喊就失去了意识。   九骨从废墟后出来,看着被击倒在地的独眼。   “我是不是太用力了。”比琉卡问。   “他不会死,只是有一段时间不好过。”   “我去找马。”比琉卡往树林的方向跑。   九骨发现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他认识的那个男孩真的长大了,对自己所做的事坚定而勇敢,不再有那么多犹豫和疑惑,也不再被无谓的情绪干扰。成长真是残酷,让一个对世界单纯好奇的少年变成冷静又现实的大人,可唯有这样他们才能躲过一次又一次的陷阱和危险,唯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所有马都拴在树林里的矮树边,比琉卡一眼就认出了萤火,那些家伙不但抢马,连马鞍和缰绳也一起夺走。只是萤火身上安放的是灰檀木的马鞍,灰檀木的鞍辔却在另一匹马上。   比琉卡不甘心地找了好几遍,仍然没有找到活泼好动的小灰马。   他转向九骨时,脸上已无法控制内心流露的失望与哀伤。   “灰檀木不在这,只有它的马鞍和缰绳。”   他尽力了,不让自己因为这件事而过于悲伤。   九骨拿回灰檀木的马鞍,解开那些马的缰绳,把它们赶去林子里。   比琉卡问:“你不需要马吗?”   “他们吃掉的不是灰檀木,那个独眼人没必要为一匹马撒谎。”九骨说,“萤火很温顺,别人要拿它当坐骑,它不会反抗。灰檀木不一样,它是个脾气大、爱闹别扭、又喜欢乱跑的家伙,没准踢倒想骑它的人逃跑了。”   “真的吗?”比琉卡又升起一线希望,知道九骨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无望的假设,他们一起骑上萤火,慢慢往林中小路搜寻。九骨吹响口哨,哨声在树梢间回响,比琉卡则用心听着周围的动静。   忽然,他不由自主地直起背,听到什么东西踩碎杂草的声音。   “灰檀木?”   他转向树林深处,一道黑影静悄悄地站在树后,那不是野兽,不是狼和熊。   “灰檀木!”   比琉卡又喊了一次,黑影终于动起来,迈开四腿奔跑。他听到马蹄声,是马,是灰檀木。比琉卡跳下马背向前迎去。它差点把他撞到,但他一点也不在乎,扑着抱住它的脖子。   “灰檀木,灰檀木!”比琉卡知道是它,认出了它撒娇似的嘶鸣和小狗一样爱舔人的习惯。   他们又跳又闹,九骨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等他们闹完才试图摸摸灰檀木的脑袋。   灰檀木一下就躲开了他伸来的手。   九骨笑着说:“生气了啊。”   “因为你离开时没有抱它,灰檀木以为你不要它了。”比琉卡轻轻抚摸灰马的鬃毛,让它不要生九骨的气,“明明听到口哨就跑回来,稍微生一下气就好啦。我们不该把你和萤火留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灰檀木哼哼着把脑袋伸到九骨面前,九骨像对待孩子一样摸它的头顶。   比琉卡把马鞍放在马背上系好。   “今晚我要和灰檀木一起赶路。”   “今晚它看来也不会让我骑,萤火更乖巧听话。”   灰檀木不满地跺脚。   比琉卡开心地说:“从今以后它不愿再当你的马了。”   九骨回答:“那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是会在一起。”   是的。 第75章 看不见的美貌   腿骨早已痊愈,赫路弥斯依旧能感到骨折处隐约传来的疼痛。   只要白天多走些路,到了晚上受伤的腿就会肿胀起来。错过了让真正的医师治疗的时机,骨头虽然长好,却无法恢复以前的正常,偶尔走得快还会有些跛足。   杀了克罗穆和泰斯后,赫路弥斯从两人留下的行李中找回了被夺走的臂环,除此之外还发现不少金王和银后。   他换了克罗穆的皮甲,给自己配上不知道该如何使用的长剑,打扮得像个流浪骑士。为了让夏路尔养伤,他又在途经的小镇卖掉多余的马匹,找了个老眼昏花的独居老妇家借住,用钱打发她替他们买药和食物。   “我的弟弟不小心烧伤了脸。”   对老妇说出这句话,赫路弥斯的心像被刀割一样,可是那也比不上他面对夏路尔时的心疼。   烧伤后,夏路尔一直昏昏沉沉地发烧。每一天赫路弥斯都在煎熬中度过,但他知道只有做好每一件该做的事才能把夏路尔从死神手中夺回来——用水清洗伤口,涂抹治疗烧伤的药膏,再换上干净绷带,一勺一勺喂夏路尔喝曼达花草调制的止疼药。   烧伤的伤痕丑陋恐怖,赫路弥斯每次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把这些伤痕记在心里。   每一道伤都是为他而承受的。   这段痛苦的日子里,赫路弥斯一边照顾夏路尔一边想,要是他从来没有走进那间为贵客准备的房间,从来没有故意亲近这个无辜的少年,没有带去苹果、羽毛、麻雀,也没有给他纸和笔来交谈,现在会怎么样呢?   打从夏路尔第一次摘下面具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被神的旨意改变了人生的孩子内心柔软温和,只是没想到他的意志如此坚定。和战士视死如归的决意不同,夏路尔的顽强和坚决是因为他对失去的一切仍然留存着记忆和眷恋,是因为他的善良不愿再有人和他一样丧失自由。   是为了我。   赫路弥斯辗转反侧、夜夜失眠,即使夏路尔终于从烧伤后的高烧、剧痛中慢慢恢复,夜深人静时,他依然心如刀绞。   夏路尔。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身边的少年,手指轻轻抚摸他脸上凹凸不平的烧伤痕迹。   现在除了他的同伴,除了同样有神之血的聆听者,没有人能从外表去怀疑他的身份了。更何况夏路尔还告诉他,聆听者能听到彼此也是误解,他们虽然是经过层层遴选而来的“神之子”,身上到底有多少神之血谁也说不清。他们可以听到有鸟一族的血之音,能感知聆王的存在,可对于同样是聆听者的同伴却并不能格外敏锐地觉察。   这一点,早在古都神殿时夏路尔就已经明白了。只有聆听者和普通人一起站在面前时,他才能勉强分辨出两者的不同。   什么神之子,神怎么会有他们这样迟钝的孩子,或许只有聆王才是真正的神子,只有聆王才……   赫路弥斯不让他再去想和神有关的事。   忘了她吧,夏路尔,忘记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女神,忘记那些雕像和祷词。现在开始,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   我们重新开始生活。   几个月后,赫路弥斯给了照顾他们的老妇最后一笔钱,并向她告别,带着夏路尔离开这个城镇。   克罗穆和泰斯的遗物已经全被赫路弥斯卖掉,但他觉得装扮成流浪骑士、佣兵或是赏金猎人不失为一种能避免骚扰的自我保护,于是又在铁匠铺中重新买了合身的皮甲、匕首和剑。   夏路尔非常不习惯这样的装扮,可对扣在腰间的匕首十分珍惜,似乎一把短刀给他带来不少安全感。   ——要是我真的会用剑战斗就好了。   赫路弥斯忍不住想,他买了铁匠那里最轻的剑,可拿在手中仍然感到令手腕酸涩的沉重。回想起当初被捆住双手仍能将强壮的克罗穆按在地上不得动弹的一刻,那种力量去哪了呢?   有一天,赫路弥斯经过一个裁缝店,看到店主摆在柜台上的黑绒面具。   这张只能遮住上半脸的面具,据说是为贵族老爷定做的。   “成品已经送走啦。”店主是个精干的女人,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缝衣服,“那是给伊尔温大人的舞会面具,上面镶嵌了玛瑙、翡翠、黑水晶和珍珠,用金线绣的花纹,是我一生的杰作。”   “我不用那么奢华的装饰,能不能请你只用白色的线,在眼睛的位置绣上一对翅膀?”   “那眼睛就看不见了啊。”   “你就照我说的办吧,我会给你合适的价钱。”   几天后,赫路弥斯从裁缝店里拿到了面具。店主为得到更好的价钱,在白线中加了些银丝,使那对洁白的翅膀在阳光下泛着若隐若现的光辉。   赫路弥斯把夏路尔叫来,为了遮盖脸上的伤痕,夏路尔一直留着长发。赫路弥斯替他梳起头发,编成发辫,再让他转过来,替他戴上这张柔软舒适的丝绒面具。   面具上有凸起的鼻子轮廓,刚好遮住他残缺的上半脸,非但不再令人觉得恐怖,反而增加几分神秘。   “夏路尔,你摸摸看,上面绣的是翅膀。小鸟的翅膀,白色的,和你以前拿到的那根羽毛一样。”赫路弥斯握着他的手,让他抚摸面具上的刺绣。   “你喜欢吗?”   夏路尔没有点头,赫路弥斯和他相处了那么久,早就可以不靠纸笔理解他的心思,他并没有因为这个精致的面具遮住伤痕而高兴,反而情绪低落。   赫路弥斯放下他的双手,又轻轻把面具摘下来。   夏路尔扭头避开他的视线,似乎不愿他看见自己的丑陋。   “别动。”   赫路弥斯说着,伸手捧住他的脸颊,让他转头面对自己。   这张布满扭曲的烧伤痕迹、没有眼睛和鼻子的脸丑吗?当然,任何注视他的人也不能违心地说出美这个字。可怕吗?胆小的人只怕连看一眼都不敢。可是赫路弥斯却目不转睛地凝视这些伤痕,拇指温柔地摩挲斑驳的皮肤。   “夏路尔,我不是觉得你的伤口丑陋才让你戴面具。”赫路弥斯柔声说,“只是我不想听到任何人再叫你怪物。你一点也不怪,你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温柔的孩子,如果他们看不到你的美,那就不要让他们看。”   他捧着夏路尔的脸庞,小心翼翼地低下头,亲吻那双紧张不安的嘴唇。夏路尔微微颤抖着,似乎想逃开这样亲密的接触,但赫路弥斯不让他逃避,就这样用自己的双唇把长久以来来蕴蓄的情感传递给他。   夏路尔终于不再抗拒,任由赫路弥斯亲吻自己。这是个纯洁无瑕的吻,没有情人般朦朦胧胧的诱惑,却比情人间的暧昧更动人。   “夏路尔,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能不能请你也更爱惜自己呢?”   赫路弥斯把他额头的头发拂向耳边,夏路尔忽然也伸出双手,小心地抚摸赫路弥斯的脸。   他的手指划过额头、眉骨、眼帘,顺着鼻梁落到嘴角和下巴。   这是夏路尔第一次触摸赫路弥斯的脸庞,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指去“凝视”对方。   这个突然间闯进自己无限黑暗和绝望世界中的人,是个面容清秀、嘴角含笑的青年。他对女神的信仰如残垣断壁岌岌可危,或者可以说,信仰在他心中早已是废墟。   可那又如何?   夏路尔重新拿起丝绒面具,让赫路弥斯替他戴上。   他想象不到自己的模样,一句怪物足以形容他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可是赫路弥斯说他很美。   他是聆听之子,这么近的距离,他听得见对方的心跳,究竟虚伪还是真诚他听得一清二楚。   赫路弥斯把面具的丝带在他脑后绑好,夏路尔投入了他的怀抱。   从那天开始,他们重拾旅途,一心一意往罗南的方向走。   因为佩剑的缘故,路上惹是生非的人变少了,只要有行人目光注视的地方,赫路弥斯都尽可能地挺直脊背,目光冷漠,装作难以接近的模样。而身旁戴着面具、旁若无人的夏路尔更是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尽管酒馆里一个喝醉的酒鬼都能把从小在神殿长大的两人揍翻在地,可皮甲和手套遮盖了柔弱的身躯和手臂,长剑隐含威慑成了最好的保护。为此,赫路弥斯特地在新买的甲胄上增加划擦和剑痕,让它看起来斑斑驳驳、久经磨砺与损伤的模样。   要不要在脸上也画一点伤疤?   赫路弥斯心想,一道伤痕可能会更让人敬而远之。他们要避免麻烦,躲开不怀好意的人,表现得过于软弱和胆怯立刻会被识破伪装,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更好的方法保护自己和夏路尔。城中的酒馆旅店中有很多游荡的佣兵和剑客,荒郊野外又有土匪强盗出没,哪里都不能放松。   赫路弥斯挑了个比较冷清的旅店,酒馆里只有两三桌客人,都在默默喝酒低声交谈。   夏路尔进来时,虽然邻桌的人也抬头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格外留意。赫路弥斯为夏路尔要了炖肉蘑菇汤和热面包,自己则只喝蔬菜汤。   在等待午饭的时候,赫路弥斯有幸看到门边贴着的两张悬赏画像。 第76章 腥红兄弟会   黑皮衫名叫派特。   他的四个帮手中,年长的两个分别叫多姆和威克,小个子没有名字,他们开玩笑地叫他“巨人”,而那个瘸腿的家伙更简单,就叫瘸腿。   从在酒馆相遇到结伴而行已经过了好几个月,悬赏金额也从五百金王升到一千。   经过城镇时,梭伦明显感受到异常,街头巷尾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末日预言和聆王的事。身穿甲胄、配挂武器的人越来越多,酒馆和旅店随处可见都是三五成群的佣兵、旅人和流浪武士,话题始终也离不开悬赏令上的那两个人。   派特加倍小心,避免在酒馆人多的地方商量计划。可有一次,小个子巨人无意间说起镣铐湖的湖中女妖传说,酒馆女招待恰巧过来送酒,于是饶有兴致地听起来。送酒的姑娘们都是最积极的消息传递者,从这一桌到那一桌,和所有客人谈笑风生。   派特怀疑有人和他一样想到那个无人小岛是唯一还没被仔细搜寻过的地方,消息总是传得比马快,因此他的目光也渐渐阴沉焦虑。   他们不停赶路,先从科雷利特与恩塔边界往南前进——这是梭伦来时的方向,也是王都路因的方向。想到自己身为国王却一副佣兵旅人的打扮四处闲逛,梭伦认为还是小心为妙。好在这支匆匆忙忙的队伍并没有向往王都的繁华,很快从路因郊外的王城大道转向东南方的赤里。   这一晚,离罗夏港还有两天路程,队伍不得不在野外露宿。   布兰修法虽是梭伦的童年玩伴,但一起长大的人成了国王,从此后就再也无法以朋友相待了。因此无论在野外还是旅店,他始终以手下的身份对待梭伦,免得不经意间做出惹人怀疑的举动。   “你看起来是个有身份的人。”   瘸腿始终有些好奇,看到布兰修法把第一碗装满肉的热汤递给梭伦时,终于忍不住坐在他们身旁闲聊起来。   “有身份是指什么?”梭伦反问,“骑士、有钱的富商,还是领主、国王?”   “我没听说过国王和领主会来当佣兵赚钱,富商多半不会用剑。一个人不能同时有几种技巧,不会头脑聪明,手脚还有力,不可能又会读书写字,还能骑马射箭吧。”   梭伦心想,能文能武的人并不少,可转念一想,凡事要能做到极致也许真得要专注一心和与生俱来的天赋不可。   “那你们呢?”梭伦问,“你们是怎么聚在一起?”   “我们都是腥红兄弟会的人。”   “腥红兄弟会?”梭伦看了一眼篝火旁的派特,“他是你们的老大?”   “不是,不过派特喜欢拿主意,所以平时都是他说了算。”   “这是可以让我们知道的秘密吗?”   瘸腿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要是你们愿意加入的话还算我的功劳呢。”   “我们只关心如何找到神之子避免末日降临。”   “不是为了钱?”   “当然有钱更好。”   瘸腿笑了。   “我挺喜欢爱钱的人,钱比较好商量。”他悄声说,“像派特那样一心替朋友报仇才麻烦,既然人已经死了,再怎么报仇也没好处啊。”   “但是真挚的友情尤其令人感动和敬佩。”   瘸腿似乎还想说什么,看到派特正朝这里走来就让出位置给他。   “我们在聊兄弟会的事,现在该把这些事告诉索恩和布兰了。”   “我来说。”派特看了瘸腿一眼,把他赶到远处,自己坐在梭伦身边用木棍拨弄几下篝火后说:“腥红兄弟会不是什么赏金猎手和佣兵组织,虽然我们之中有不少人是佣兵,不过更多的却是学者。”   梭伦重新打量他一番,实在看不出眼前这家伙和学术有什么关系。   “学者们平时研究什么?”   “血。”   “听起来很符合公会的名称。”梭伦身为国王,虽不能常常亲涉大陆各地,可对一些秘密组织也略有耳闻。魔法时代早已是传说,醉心研究法术的人却不会消失,术士、巫师、炼金师偷偷藏匿起来钻研不为人知的秘术并不少见。   “研究血有什么用?难道为了治病救人?”   “腥红兄弟会研究的不是普通人的血,而是神之血。”   “神之血?”梭伦若有所思地重复。他只带一个护卫离开王城,既是为了避免神殿的祭司以神的名义迫使他就范,也为不通过他人之口去了解古都神殿关于末日、神谕的真相。现在有机会先于幽地主神祭司之前找到传闻中的“救世主”与“神之子”,或许正是王权与神权游戏间的命运使然吧。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所谓的“聆王”也只是傀儡,只要他被找到,被送上神坛,无论声称自己听到什么,都会被世人当成神谕天启。   “听说拥有神之血的生灵都获得了长久的生命,而传说中只有远古巨兽的后裔继承了女神的血脉。”   “传说是这样,可古都神殿不是宣称所有聆听之子多多少少都有神血,所以才能听到一星半点的神谕吗?”派特继续拨弄篝火,“如果你们是女神的忠实信徒,下面的话或许会有些冒犯。”   “没关系,女神是万物之主,神力泽被众生,凡人的只字片语根本不能伤害她的光辉分毫,你尽管说吧。”   派特对梭伦如此随和亲善的信仰很满意,为表风度,他也以认同的语气说:“女神或许是万物之主,但远在幽地神殿的祭司又怎样?他们只有凡人的躯壳,却以神使自居,难道就没有心怀什么诡计吗?”   还用你说。   “腥红兄弟会的学者长久以来一直在想办法证明神之血不存在,只要戳破这个谎言也就能揭穿末日预言的阴谋。”   我应该嘉奖你们。   国王忍不住在心中赞同。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和研究日渐深入,越来越多的人却认为神之血是真的。”   “如何证明呢?据我所知,除了那些被古都神殿挑选出来的聆听者之外,拥有神之血的巨兽后裔早已灭绝了。蛇、鸟和狼族的先祖都只有传说,族人不见踪影,只靠古书和典籍没办法下定论吧。”   “远古遗族真的灭绝了吗?”派特反问,“有没有可能在那些无人涉足的禁地中还有幸存的族人活着?”   “难道你们找到了存活的巨兽遗族?”   “有人曾在赤里的多龙城外听到奇妙的乐音,又在余音缭绕的地方发现一些血痕。”派特说,“我们竭尽所能地调查,最初的消息从托尔迦港到穹海遇难的商船开始,船只遇到风暴撞毁在珠岛,只有一个人活下来,据说是个美丽的女人,被前来巡查的多龙士兵带走后就此销声匿迹。这个荒岛幸存者很可能就是拥有血之音的有鸟一族,但那是否是唯一活着的鸟族还无法确定。后来在赤里北郊和时光河沿岸也听到相似的乐音,另外,腥红兄弟会深入风语森林北面的狼息谷,那里至今还被迷雾覆盖,学者们认为迷雾之中藏着有狼一族。”   梭伦对腥红兄弟会的调查很感兴趣,要是小女儿露朵听说真的有鸟族和狼族,该有多激动啊。然而,他身为国王对一件事的看法不能仅止于兴致,远古遗族的存在意味着神之血的真实性,进而就能被当做神真正存在的证明,届时神殿的权力将远高于他手中的王权,即使他想借用这样的权力也不得不先向高高在上的女神低头臣服。   “有个流浪歌手说过同样的故事,说狼息谷终年不散的浓雾是远古巨兽的吐息。”梭伦问,“你们有没有试着走进雾里?”   派特摇了摇头。   “派去的人全都一去不返,不过调查没有终止,兄弟会的眼线和追踪者目睹过两个人走进迷雾。”派特用木棍指了指放在行李旁的悬赏画像说,“可是第二天他们再次从雾中出来时,其中之一却好像换了个人。”   “哪个不见了?”   “聆王。”   “他留在了狼息谷中?”   “另一种可能是,有狼一族的血让人认不出他原来的模样。”派特说,“你们应该听过巨兽一族的血各有不同的特异。鸟族的乐音、蛇族的香气,还有狼族的幻象,若是有狼一族把自己的幻之血用在人身上会怎么样?这一点我的朋友已经亲身证实了。他按照眼线们提供的消息一路追踪,看到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对聆王的追捕,有幻之血的加持哪怕人就在眼前他们也认不出来,只要转开视线,再看时恐怕就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你说的这个朋友,在东洲被杀害了?”   “他叫提恩塞。”派特说,“和我一样也是腥红兄弟会的一员。兄弟会不会为了让我报私怨而动用武力,死一两个人没什么仇恨可言。毕竟对神之血的痴迷等同于对永生的追求,所以你看到,我身边只有瘸腿、矮子和老家伙。我承诺把聆王交给你去领赏,你们要帮我对付那个杀人凶手。你们去任何佣兵团,最后按人数分赏金都不可能多过一百金王,而我可以分你一半,五百,剩下的由我的人平分。”   不得不说,他的情意和慷慨都让国王陛下肃然起敬。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朋友,无论什么样的人也都有感情。一千金王对一国之君不算什么,更何况承诺只有五百,可要是对金钱表现得太不在意反而会惹人生疑,因此国王与侍卫相视一望,欣然答应了派特的提议。 第77章 月光下,河水中   比琉卡掰开一个苹果分给萤火和灰檀木。   他喜欢萤火是因为这是自己挑选的坐骑,萤火温顺乖巧,让他毫不费力就掌握了骑马的技巧。而他喜欢灰檀木却是因为它一点也不像一匹马,有时候,比琉卡会觉得灰檀木有点像淘气的小狗,又像一拍即合爱闯祸的童年玩伴。   九骨说一定是它倔强不听话才没被人抢走当坐骑,他们可能还试图驯服它,结果被它跑进了树林。   “你是一匹好马。”比琉卡在灰檀木耳边说,“我们绝不会再抛下你。”   灰檀木向他喷着鼻息,嘴巴嚼着苹果,把汁水溅得他满脸都是。   九骨在篝火旁听比琉卡和他的马儿对话,目光却停留在手中的地图上。   他们的行李长眠于镣铐湖底,因此路过小镇时九骨重新买了地图。末日临近,整个兰斯洛大陆的气氛日渐诡异。比琉卡去市集买东西,看到四处都是自己和九骨的悬赏令。他大胆地在人群中走了个来回,好在没人认出他,看来有狼一族的幻之血还未完全失效。路上的佣兵、流浪骑士很多,他不敢多作停留,买齐东西后立刻回到九骨身边。   他们打算去镣铐湖南面的蓝波港,这是距离最近的港口,位于赤里和东洲交界处,如果有船就先到角尔的费雷里拉港。角尔有成片的森林、繁荣的伐木场,还有传说中有鸟一族栖息过的波艾之木遗迹。比起城镇,比琉卡更喜欢人烟稀少的原野、山谷和森林。   离开湖中岛后,九骨不再夜夜噩梦,背上的伤痕也没有流血。   比琉卡安抚好马匹,去和九骨一起查看地图。这份地图据说是王城学士绘制的,由各地学者和画师描摹出售,角尔的巨树遗迹被画成一个巨大树根的模样,表示大树早已不在,只剩下残缺的痕迹。   比琉卡依靠着九骨,目光顺着地图上那一条条表示山脉、河流和道路的线条落在九骨握着地图的手指上。忽然,他听到附近草丛里有轻微响动。九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比琉卡对他做了个小声的手势,随后拿起弓箭来到火光边缘,弯弓瞄准远处一个小小黑影。   弓弦轻响,他跟着飞射的黑羽箭奔去,很快提着只肥硕的野兔回来。   “要不要来加一餐?”比琉卡得意地晃着战利品。这里的猎物不像湖中小岛上那么悠闲,可岛上日夜不休的狩猎已经让他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猎人,无论在哪里都能发挥所长。   九骨发现比琉卡不但听力过人,视野和嗅觉也都变得更开阔、灵敏。   这个长大的少年站在他面前,穿着市集上新买的衣服——为了躲避追踪,他们已经不再做普通旅人的打扮,而是像随处可见的佣兵和流浪武士那样装扮自己。比琉卡穿着身染黑的软皮甲和皮靴,戴着弓箭手爱用的半指手套,头发绑在脑后,露出褪去稚气后的俊朗脸庞。   和曾经那个腼腆少年相比,眼前这个高挑健康的青年多么自信开朗。   九骨放下地图对他说:“好啊,你来烤,我要最好的那条腿。”   比琉卡高兴地笑着,开始动手去毛剥皮。   九骨得到了烤得最酥脆可口的兔腿,短暂的烤肉宴会过后,他去河边清洗。弯腰时,身后传来有人走近的响声,他故作没有防备低头洗脸。那人猛扑而来,九骨向一侧闪躲,却被按住肩膀。扑通一声,两人一起摔进河里。   九骨在水中翻身,河水泛起一阵气泡。他的手被扬起的头发缠绕,索性就将手指穿过那些柔软的发丝。水下的一切似乎都比岸上缓慢,月光洒落河面,碎成无数光斑。   比琉卡在水里吻了他屏住呼吸的嘴,小小的气泡又涌上河面将月影搅碎。九骨将他拥入怀抱,放任这温柔、深情又绵长的吻如水般深入。   比琉卡觉得快窒息了,却不愿就此分开浮上水面。河水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阻挡了所有纷争和灾难,这片刻的宁静令人留恋忘返。   九骨捧住他的脸庞,在水波微光下凝视他的双眼。比琉卡的眼睛在河水中变幻不定,那近乎透明的灰色变成宝石般的浅蓝,翘起的嘴角洋溢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最后一刻,他们同时往上冲出河面大口呼吸,随后一起笑起来。   比琉卡湿漉漉地抱着九骨,在他脸颊边轻声说:“我以为永远做不到这样勇敢地爱你,可现在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只要我们在一起,他们又能怎么样?”   “你一直很勇敢。”九骨告诉他,“从第一次把我撞翻在河里开始,每次反抗都很勇敢。”   “我不是说反抗,是说爱你。”   九骨将手指深深地埋进他潮湿的头发,盯着他被河水湿润的双眼说:“那确实更勇敢,我很高兴陪我一起旅行的是你。要是你不后悔的话,以后就都和我在一起吧。”   “我不后悔。”   怎么会后悔呢?   比琉卡打定主意哪怕所有人都要把他们分开,他也绝不后悔妥协。   九骨的手指离开他的湿发,但嘴唇却吻着他。长长的一吻,月光下,只有温柔的双唇相碰,印证永远的约定。   既然身上已经全湿了,他们干脆在河中洗了澡,赶在起风前爬上岸,用暖和的毯子裹着一起烤火取暖。比琉卡习惯和九骨轮流守夜,九骨也放心由他守卫,不必再夜夜揽着血泪之一打瞌睡。   比琉卡拨旺篝火,听着火烧枯木发出的噼啪声。夜晚对他而言总是充满未知的恐惧,但只要在九骨身边,那些围绕着他的远古巨兽、伐木者和遥远的声音都会淡化消失。九骨与梦想反,是他的现实世界,是唯一把他当做普通人看待的人——不是工具,不是神之子,不是远古遗言的聆听者和女神代言人。   他喜欢九骨坚韧的外表,更喜欢他温柔的心。   如果他们都是平凡的普通人会更幸福吗?没有追捕和誓约,无论在哪都能平静生活。可如果没有那些痛苦的遭遇,就不会相遇,命运是为了考验人们的真诚才做了这样或那样的安排。   比琉卡坐在篝火前,双手支着下巴沉思蒙蒙迷雾之中的未来,有多少期许就有多少不安。灾厄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对他们的围剿也越来越紧迫,像这样安静在一起的时间还有多少?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异响。   比琉卡回过神来,目光投向声音响起的方向。   这一次不是野兔,也不是任何他所熟悉的动物。他伸手握住弓箭,才刚轻轻一动,九骨立刻醒了,四周只有树叶摩挲和河水流淌的声音。   比琉卡看见几道黑影在林间晃动,或许是发现他在用弓箭瞄准,很快影子就不见了。   “我们离开这里。”九骨说。   他们只有两个人,若是被数倍的敌人包围,无疑会陷入苦战。比琉卡一脚踢散篝火,捡起毯子和行李转身往灰檀木、萤火的方向跑。   九骨虽然不像比琉卡那样看得远、听得到细微的声音,可长久以来独自旅行的经历让他预感到情况危急。他们翻上马背,灰檀木似乎也察觉了异常的紧迫感,十分顺从地奔跑起来。   风才掠过耳边,周围就响起马蹄声。   箭矢尾随而至,九骨听到其中几支落在树干上的笃笃声响,他督促跑在前方的比琉卡小心。比琉卡松开缰绳任由萤火奔跑,自己挺身弯弓也向身后的追逐者射去一箭。   一阵人仰马翻的嘈杂被抛在后方,比琉卡再抽一支箭瞄准当先追上的人,九骨挥刀为他砍落纷纷射来的箭矢。萤火似乎知道自己载着主人,全力飞奔之下灵巧地避开头顶会挡住比琉卡的树枝和障碍。   射完两箭,追兵离他们远了些。比琉卡重新握起缰绳,心想不能往大路走,一旦离开树的阴影,围剿会变得更容易。他策马往树林深处跑,九骨紧紧尾随着他。看到追赶者是身穿漆黑甲胄的神殿骑士,他们都明白方才河边那样宁静的时光很难再有。   突然,一道黑影从林中冲出,挡住了比琉卡的去路。萤火猝不及防,扬起前蹄大声嘶鸣,差点把背上的人甩落。   九骨赶到后举起血泪之一往对方的脖子砍下,却被长剑挡住。   交击声不断响起,微弱的火星迸溅。比琉卡稳住萤火,拔出自己的长剑转身面对敌人。   一二三四……看得到身影的至少五个,藏在远处和随后追来的还不知有多少。   九骨的对手很快变成三个,其余人都朝比琉卡围拢。   他们要活着的他和死了的九骨。   当一声,九骨斩断迎面而来的长剑,金属残片如冰棱般撒落。   他没有犹豫,刀尖向前刺穿对方的胸膛。 第78章 因缘际会   “放下刀,你可以不用死。”围住他的其中一人开口说道。   九骨举刀从他眼前划过,比琉卡的箭随之而来,正中敌人颈项。萤火冲出重围,在树影间绕行,比琉卡不断射箭掩护,好让九骨一心一意对付眼前的人。   发现他这个箭手比被围在中间的九骨更麻烦,神殿骑士分出更多人手朝他围拢,这么一来,射箭变得异常困难。比琉卡猛拉缰绳,萤火踢翻一人,自己也遭到另一个人的偷袭。他的肩膀中了一剑,皮甲抵挡下没有伤到骨肉,但疼痛在所难免。   太多了。   比琉卡耳中听到的声音远不止眼前这些,围剿在他和九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们在这片大陆上失去行踪太久,消息四处流传,神殿骑士还是靠着密探和乌有者的聆听之力聚拢到他们最后消失的地点。   “不可以伤到聆王,把另外那个杀了。”   比琉卡听到有人这么说,瞬间有好几个人的剑朝九骨头顶砍去。灰檀木在尖叫,九骨抬起刀挡住迎面而来的剑光。剑起剑落,撞击声不绝于耳。   九骨右手握刀,左手腕抵住刀背才挡下三把长剑的压力。比琉卡刚射出一支箭,忽然身后一紧,被人抓住箭筒拖下马背。失去平衡的一瞬间,比琉卡抬脚踢了萤火的后股,把它赶向远处的空地,自己则伸手握住剑柄,拔出长剑。   这是离开小岛后,他的剑第一次面对九骨之外的对手。九骨要他不用计较后果地进攻,但他总是担心误伤,因而每次都被轻而易举地打倒在地。现在是真正可以不计后果的时刻,比琉卡的长剑在碎石上擦过,激起一小簇火星,转而往身后的人脸上扫去,鲜血飞溅入眼,伴随着痛苦而愤怒的喊叫。趁此机会,比琉卡调转剑尖找准对方的喉咙。   他们不敢对他下杀手,这是他的优势。   比琉卡紧握剑柄,冲回九骨身边。   神殿骑士以为他还是那个把剑当成玩具的孩子,可岛上的历练已让他成为冷静的战士。比琉卡的剑术固然比不上九骨的灵巧稳重,也没有太多与人搏斗的经验,但他的剑并非一味胡乱劈砍,目光轻轻一扫就找到值得进攻的对手,无论多隐蔽的偷袭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对手们不禁怀疑是否找错了对象。然而骑士们可能有错,乌有者不会错,更何况这一次参与围剿的乌有者不止一个,即使其中有人判断失误也无关紧要。   要先杀了乌有者吗?   理论上说,优先杀死乌有者是对抗神殿最好的方法,毁掉聆听的耳朵,剩下的神殿骑士即使相遇也不难解决。   可是,对于这些无法把握命运,只能顺从神旨的孩子,比琉卡始终难以狠下心。他知道不该心软,曾有一个乌有者宁可死也要把他拖入地狱,他们早已成了毫无感情的工具、用来杀人的神器,可是……   比琉卡挥去脑中凌乱的杂念,目光往战局外的人影扫了一眼,那些惨白的面具若隐若现,他们看不见眼前的杀戮,但是能听到刀剑相交、马匹嘶鸣和血肉飞溅的声音,他们对生死也无动于衷。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怪异的哀叫。剑光起落,乌有者中的一个被割断喉咙从马上跌下。   那是谁?   一个同样身穿黑色甲胄的人冲进乌有者之中,手握长剑一闪而过,随后血雾就四处散开。   乌有者惊慌地逃散,然而没有骑士护佑,队伍混乱不堪,不少人没有受到攻击已经自己跌落下马。无论是否落马,这些可悲的少年没有一个躲过那把快如闪电的长剑。握剑的人左冲右撞,瞬间就把乌有者杀了个干净。随后他跳上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举着长剑向混战中的神殿骑士和九骨冲来。   他不发一言,沉默冷酷,左手上的剑总是往敌人的要害挥舞劈砍。   九骨击倒身旁的神殿骑士后,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早已不顾生死地斩杀了好几个。比琉卡握住九骨向他伸来的手,一跃跳上灰檀木的背,叫上在树林中游荡的萤火一起冲出包围。   身后响起追赶的马蹄声,人数却越来越稀少。   比琉卡往后一望,看到那个左手挥剑的陌生人被神殿骑士围住。他拔出一支箭射去,正中某个骑士的后背。因为这一下,包围圈中的人才得以从缺口突围。   比琉卡又连续射了几箭,让敌人不能全力追赶,最后和九骨一起跑进漆黑的树林中。   不知跑了多久,九骨勒住缰绳,让灰檀木轻轻慢跑,在一棵树的阴影下停住步伐。比琉卡凝神倾听,没有听到追来的人声,但也不敢就此放松警惕。   九骨说:“他们没有目标了。那个人杀了乌有者,等于蒙住了神殿骑士追捕的眼睛。”   “他是谁?为什么要杀乌有者?”比琉卡知道这些问题不会有答案,可心中还是充满震撼和好奇。这个世上还有愿意向他们伸出的援手吗?   比琉卡安抚马匹,正准备趁着夜色离开之际,忽然又听到飞奔而至的马蹄声。   他刚握住弓箭,九骨已经举刀挡住了黑暗中挥来的一剑。   血泪之一与长剑相击的一瞬间,细微的火花映亮了彼此的眼睛。那是一双漆黑冷漠的眼睛,像夜晚的湖底一样难以捉摸。他不是神殿骑士,目光中也没有佣兵和猎人那样对赏金的强烈欲望。九骨连着两下挡住他的进攻,却没有还手。   很快,比琉卡放下了弓箭。他看出这两下攻击只是生怕自己身陷险境而做的自卫,发现九骨没有反击,对方也收起了攻势。   等到双方沉默着收回武器,比琉卡发现那人的马背上不止一个人。另一个身穿斗篷,兜帽死死罩住脸庞,全身上下只有抓着衣服的手裸露着,皮肤苍白如冰雪。   在这略显古怪的气氛中,陌生人一拉缰绳,对九骨说:“让开。”   “这里很宽阔,你可以绕开我们。”   九骨并不想为难他,只是对他刚才毫不犹豫地斩杀乌有者的行为有些疑虑。他看来虽然不像敌人,可目标如此明显,一下就将手无寸铁的乌有者杀得干干净净,难免让人感到疑惑。   比琉卡看到他握剑的左手被血浸染,拉着缰绳的右手却包裹着厚厚的绷带,一股浓烈的腐臭味从中传来。   “你的手……”   “和你无关。”陌生人打断他尚未出口的话,拨转马头打算绕行。   突然,坐在身后的人按住他的手臂,似乎不愿就此离去。   比琉卡的目光又落在这个神秘人的身上,突然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对他说话。   是什么?像歌声,每一个音节都古怪而熟悉,充满哀伤和恳求。   他是在求救吗?   比琉卡对陌生人说:“谢谢你刚才为我们解围,你的手受了很重的伤,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我不是为你们解围,刚才的一切都和你们没有关系。”   陌生人说话时,身后的人始终握着他的手臂。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妥协了,对九骨说:“前面有个峡谷,那里安全一点。”说完,他抢先一步往前跑去。   九骨和比琉卡各自上马,离开些距离远远跟随。   “那个人好奇怪。”比琉卡说。   “坐在后面的那一个?”   “嗯。虽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好像能听到他的心声。”   九骨沉思了一会儿,比琉卡能听到他听不见的声音,这并不奇怪,但往常仅止于一些细微不可闻的响声,从没有过能听到别人隐藏在内心的话语。难道有一天,他真的能听到来自神的旨意和先贤的遗言吗?   “他的心声是什么?”九骨问。   “我听不懂,像一支歌,可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歌。”比琉卡说,“但我听出他的哀求,他想让我们帮助他的同伴。”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微,可刚说完,前方骑行的人就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比琉卡的好奇心越来越强。   他们跟着两人一马穿越幽深的树林,走下蜿蜒而下的斜坡小路,朝峡谷走去。双方都尽可能保持安静,让马儿走在松软的泥地上。比琉卡时时警惕,倾听追兵的动向。好在失去乌有者的指示,神殿骑士只能在黑暗的树林中慢慢搜索。   比琉卡听到那些纷乱的马蹄声、甲胄和武器的摩擦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夜风中。   他们进入峡谷,沿着溪流往下游走,在山壁的凹陷处找到一个可以暂时藏身的地方。   四个人分成两边坐下休息,比琉卡走向那个握剑的陌生人,对方却冷冷地望着他。僵持片刻,身穿斗篷的神秘同伴轻轻捧住那只受伤的右手交给比琉卡,陌生人没有反抗。   比琉卡松开已经发臭的绷带,发现那其实是一道旧伤,早应该痊愈了,可却不知道为什么起了脓包,混着黄绿色脓液的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来。难闻的气味让比琉卡忍不住皱眉——这是箭伤。他看得出来,再熟悉不过,是箭头穿过手掌又被拔出后留下的伤口。   “九骨。”比琉卡忍不住说,“他伤得好严重。”   “这不像新伤,一直没有痊愈还从内部生出脓疮,应该有什么东西留在伤口里没清理干净。得先把脓血和腐烂的肉剜掉,再割开看看里面。”九骨示意他让开些,“我们要生火和热水,有酒吗?”   “有一小瓶。”   “去拿来吧,还有药和绷带。”   这些都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而准备的,从九骨受伤的那一次开始,比琉卡不敢懈怠地时刻放在包裹中。他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放在九骨脚边,然后去外面寻找能生火的枯枝。   等他回来时,那个安静坐在一旁的神秘人已经摘下了斗篷的帽子。 第79章 为心而发的声音   他美得像所有会发光的东西,阳光、火焰、星辰、宝石……   比琉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兜帽下是一头璀璨的金发,即使在夜色中也闪动着金子般的光芒。真可惜,他为什么是短发,再长一点就会像瀑布一样漂亮。还有他的眼睛,怎么会如此透彻明亮,最纯净的宝石也不可能如此动人心弦。   比琉卡正惊讶于眼前之人超凡脱俗的容貌,忽然一把长剑拦在他和对方之间。   陌生人左手握剑,充满敌意地望着他。   “抱歉。”比琉卡立刻道歉,直到这时他才觉察自己的失态,他对那个人的关注不只因为美丽的外表,还有始终未曾静止过的乐音。   比琉卡把捡来的枯枝放在最里面的角落,磨擦火石升了一小堆篝火。他担心被人发现,又把石头放在周围遮挡火光。   九骨已经用清水擦洗了陌生人的伤口,他让比琉卡烫热匕首,又再提醒对方:“等一下会很疼,太大声会把那些黑衣骑士引来。”   “我不会叫喊。”陌生人说,“这只手没用了也可以不要。”   “没那么糟。”   比琉卡不忍看那可怕的伤口,九骨小心地把生脓的腐肉割去。   擂鼓般的心跳。   比琉卡听到陌生人胸膛中传来的声音。他双眉紧皱,脸色越发苍白,仿佛所有血都从那个久伤不愈的手中流走。他确实没喊叫,只是死死咬紧牙关,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九骨的刀尖在自己伤口中翻搅。   比琉卡感觉时间太漫长,一度以为那个脸色惨白、浑身冷汗的人已经疼得失去意识,可直到九骨从伤口中挑拨出一小截早已发黑的断箭碎木,那人依然清醒着——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嘴角隐隐有血的痕迹,不过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接下来缝合伤口的疼痛简直微不足道。   “就是因为这一小块碎木在肉里,所以旧伤才一直化脓不能愈合。”   九骨用酒擦拭他的手背,接着绑好绷带。   “你们可以放心睡觉。”比琉卡说,“我来守夜。”   陌生人却毫无睡意,左手依旧握着长剑。   “要是不睡,也可以和我聊聊。”   “聊什么?”   “你为什么杀那些乌有者?”   “他们该死。”陌生人的语调中没有恨意,杀乌有者不是因为恨,“他们是怪物,怪物不该死吗?”   “没有变成怪物之前他们只是普通的孩子。”   “既然孩子变成了怪物,又被别有用心的人握在手里当凶器,杀了他们反而是种解脱。而且我相信他们也很乐意为自己信仰的神奉献生命吧?”陌生人冷笑着说,“我为什么要和你解释那么多,为什么不聊聊你们被神殿骑士追杀的事?”   “我们……”   九骨旁观他们交谈。这个人杀人时冷酷无情,却不像佣兵提恩塞那样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故意迎合,很难说心中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打算。   “我们是旅行者。”   “旅行者不值得那么多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围剿,除非你们之中有是他们想要的人。”   九骨的手边一直放着血泪之一,稍有异常立刻就能拔刀。   陌生人看了看他说:“我用左手不一定能赢你,但你也同样不能毫发无伤地赢我。”   “我们不是敌人。”九骨说,“甚至,我觉得我们会有同仇敌忾的机会。”   “不。”对方决绝地否定。   “你们要去哪?”   “反正不和你们同路。”   九骨点了点头说:“那好吧。我们可以只把对方当做旅途中擦肩而过的陌路人,但是有一点你应该明白,如果我们都在躲避乌有者的追踪,那么迟早有一天还会遇到。”   陌生人终于又看了他一眼。   “我见过你。到处都是你的悬赏令。”他的目光从九骨脸上转向比琉卡,“但你和画像上不太像。”他对悬赏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离开。   九骨转移视线,看到比琉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金发美人。   说起来,他们真是一对十分奇特的旅伴,一个冷漠、坚硬得像毫无感情的生铁,另一个却柔弱得仿佛易碎的玻璃。九骨心想,他和比琉卡的相遇已算得上离奇,这两个人之间又有什么令人意外的故事?   “既然你知道我们在被悬赏追捕,有些事也没必要隐瞒。”   九骨告诉对方自己和比琉卡的名字,希望能由此解除他的敌意,然而他却无动于衷,还因为比琉卡一直盯着身边的人而投去不悦的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这芒刺般的视线,比琉卡忽然回过头来和他四目相对。   “塞洛斯……”   陌生人震惊地瞪着他。   “是你的名字吗?”比琉卡问。   塞洛斯用剑撑住身体,似乎想站起来质问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他告诉我的。”比琉卡望着坐在一旁的人。   “撒谎,他根本不会说话。”   “他会。”   “我从来没有……”   比琉卡打断他:“你知道他会说话,只是说话的方式和我们不同。他是远古遗族的后裔,是有鸟一族的幸存者。就是因为鸟族的血像天籁一样会歌唱、会说话,所以你才要不顾一切地杀死乌有者,对吗?你怕他们听到他的血之音,怕他也变成古都神殿的目标,既然拥有神之血,这样的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塞洛斯握剑的手稳如磐石,目光却有了动摇。   他只有偶尔通过珠岛流血时的血之音才能依稀听到他的心声,而且往往是在自己情绪不稳,甚至神志不清的时候。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但能在清醒的情况下听到珠岛内心的声音,竟然还能如此准确地说出他们的名字和来历。难道他真的像悬赏上说的,是能听到神谕的聆王人选吗?   “你们想干什么?”塞洛斯生硬地问。   九骨同样对比琉卡的话感到意外。他一直相信有鸟一族存在于世,否则就无法解释在多龙城外听到的那一声美丽乐音。枯女达灵说,那是只要听过后就终生难忘声音,除了传说中有鸟一族的血之音外,再不会有别的来源。   “我们不会做什么。”九骨说,“我们有自己要去的地方,不同路的话确实应该各走各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和有鸟一族在一起,但是如果你要保护他,最好先照顾好自己。右手不能挥剑,再伤到左手更危险。”   塞洛斯沉默不语。   九骨站起来回到比琉卡身边。   比琉卡轻声说:“他不记得自己原本的名字了,发现他的人叫他珠岛。”   “珠岛不是多龙北方的小岛吗?”   “嗯,他是在那里被发现的。”   九骨几乎可以确定当初在赤里的多龙城外听到的血之音就是眼前这个有鸟一族受伤流血而响。命运总在不经意间让人们相遇,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比起难以预测的未来,此刻他更关心比琉卡与有鸟一族的交谈。   “你真的能听到他心里说的话?”   “真的,我也不明白。”比琉卡说,“那好像不是声音。刚见到他时我只能听到歌声,像一种比古都语更难懂的语言,后来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忽然听懂了。”   九骨看着他,这就是古都神殿想得到他的原因。如果他能与远古遗族交流,可以听到同样拥有神之血的鸟族的心声,那么是否意味着女神、远古先贤以及末日预言都非神殿捏造的谎言?   “他还说了什么?”九骨问。   “他说谢谢,因为你替塞洛斯治疗手伤。”比琉卡说着,不由自主地往那个铁一般的护卫望去,似乎担心自己的悄悄话被他听到。幸好塞洛斯只是普通人,虽然对他和九骨凑着耳朵低声说话流露出不耐与反感,但终究还是不能听到谈话内容。   “他好美啊。”比琉卡忍不住赞叹,“真像一只漂亮的鸟儿。”   九骨也惊讶于有鸟一族非凡的美貌,然而美丽和柔弱只会带来灾难,要不是有塞洛斯保护,恐怕他早就落在匪徒手中,下场未必会比成为某个领主贵族的宠物好多少。   珠岛安静地坐在塞洛斯身旁,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温柔和依恋。   离天亮还有不少时间,比琉卡把毯子给九骨,自己专心地守望着漆黑的山谷。   他发现塞洛斯一直没有合眼。经历了那么痛苦的治疗,他非但没有虚弱到昏睡,反而还有余力打起精神警戒,毅力令人钦佩。   珠岛也没有入睡,一切安静下来之后,他慢慢挪到比琉卡跟前。塞洛斯想阻拦,但忘了自己手中还握着剑,一愣之下珠岛已经离比琉卡只有一步之远。   黑暗中,鸟族的双眼闪动着月光下湖水般的晶莹,比琉卡忍不住问:“你想要什么吗?”   他试图把自己的毛皮毯给他,珠岛却摇了摇头。   比琉卡认真倾听,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对面的塞洛斯。   “珠岛说不想看到你受伤。”   塞洛斯冷冷地哼了声,他对比琉卡能听到珠岛内心之声的话将信将疑,但又生性多疑,远远不到能全盘接受地步。   比琉卡继续说:“他喜欢你,你说要送他回家。”   塞洛斯情不自禁地对珠岛看了一眼。是的,他说过要送他回去,让他能重拾自由,可那并不值得感谢。说到底,当初把他从鸟笼中放出来的动机也只是为了完成领主的命令,把他送入另一个牢笼罢了。   “他什么都知道,所以如果你继续这样不顾一切地摧毁自己,他会很难过。”   “我有自己计划。”   “珠岛还说,你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把所有食物都给了他。”   比琉卡拿出自己在小镇上买的面包和肉干。   塞洛斯说:“我不饿。”可是随着拒绝而来的却是从腹部响起的一声饥饿的咕噜声。   沉睡中的九骨不动声色地笑了。 第80章 同路   第二天清晨,天色还没有全亮,比琉卡和九骨打算继续赶路。   塞洛斯最终还是没有吃比琉卡递来的食物,但珠岛将它们包好收藏起来。   “他是个性格刚硬、自尊心又很强的的人。”九骨说,“有珠岛在身边,他会慢慢软化的。”   “我们真的要和他们分开走吗?”   “你不能强迫别人同行。”九骨伸手揉他一夜未睡的倦容,把他有些凌乱的头发梳理在一起。   “可是我担心,塞洛斯受了伤,保护别人比保护自己更困难。”   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地学习射箭和剑术,不愿把保护的责任和重担压在九骨一个人身上。   九骨——那个什么都想学的孩子,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他和我们在一起未必安全,乌有者和神殿骑士的目标是你。”九骨说,“虽然有鸟一族也有神之血,但相较之下跟着我们更危险。”   提起乌有者,比琉卡又想起昨晚塞洛斯片刻间杀死那么多人。他是铁石心肠,那些被迫成为工具的乌有者也令人唏嘘。无论如何,塞洛斯替他们做了决定,这么一来,聚集在镣铐湖附近的神殿骑士暂时没有能够准确追踪他们的耳朵了。   为了尽快摆脱追兵,九骨和比琉卡马不停蹄地赶路,日落时分,虽然已经看到远处有炊烟升起,却还是决定在树林里过夜。   “他们还在后面。”比琉卡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马蹄声,是塞洛斯和珠岛。   “不找上来就当没听见吧。”九骨把比琉卡盛到他碗里的肉又分给他一点。   比琉卡捧着木碗喝汤,肉是他沿途在树林里抓到的野山鸡。   “有鸟一族会吃鸡肉吗?”他忽然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   九骨忍不住笑了:“要是他们赶上来,你可以问一问。”   “我看到洛泽的屋子里有狼皮做的毯子。”比琉卡说,“他们不是狼吗?”   “有狼一族不是狼,所以有鸟一族也不是鸟,他们只是有别于我们的另一种种族。”   比琉卡回想梦中三只巨兽的姿态,说他们不是狼、鸟和蛇实在没什么说服力。然而他所认识的洛泽、纳珐,还有镣铐湖小岛上的湖中夫人,都是人类的模样。生命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他和九骨都无从知晓。   “你觉得塞洛斯是不是个危险的人?”比琉卡接着又问。   “我和你一样,只和他认识不到一晚,能说的都只是猜测。”九骨说,“他杀人果断,既不犹豫,事后也没什么负疚心,好像早就习惯了做这些事。”   那些猝不及防被杀的乌有者,恐怕还没感到恐惧和疼痛就已经丢了性命,比琉卡不知道这对他们来说算好事还是坏事。他不愿像没有感情的工具一样活着,但也无法替他们决定死是最好的解脱,唯一一个死在他剑下的乌有者给他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阴影。他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样狂热的信仰才能让一个人宁愿抛弃生命也要把素不相识的人拖入深渊。   “珠岛以地名命名,证明他归多龙领主所有。有鸟一族早已在传说中灭绝,能有一个幸存下来就是奇迹,我看他多半是从多龙城逃出来的。”   九骨把自己在多龙城外的见闻告诉比琉卡,包括骑士队押送的马车,滴血传来的乐音,以及枯女达灵的故事。   “那时我还没认识你。”比琉卡想的却是这一点。   “你在城里偷东西。”   “我没有。”比琉卡忽然笑了,凑到九骨面前看着他的侧脸说,“其实你一进城我就发现了,我一直跟着你。”   “是吗?”九骨故作意外地问,“为什么?”   “我想知道敢独自面对一整队神殿骑士的是什么人。”   “那你躲在小巷里也不是偶然了。”   比琉卡在他脸颊上一吻,九骨就用一种近乎溺爱的力量搂住他,希望能给他永远的安全和庇护。   马蹄声在远处停止了,比琉卡把剩下的肉汤留在火上,和九骨一起靠着树休息,没过多久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   珠岛裹着那件能挡风遮雨的旅行斗篷来到篝火旁,用放在一旁的小木碗盛了碗肉汤,小心翼翼捧着碗又消失在树林里。   比琉卡放下心,知道即使塞洛斯不愿接受他们的帮助,珠岛也会说服他。   天亮后,九骨将烧剩下的篝火扑灭,看到空了的小锅边放着洗干净的木碗。   他们收拾行李,沿着落星内海沿岸的树林往蓝波港前进,身后的马蹄声始终没有远去。   到了晚上,比琉卡在树林里寻找猎物,发现了树下的塞洛斯和珠岛。   塞洛斯比前一天更憔悴,眼窝凹陷,消瘦的脸看来令人担忧。   比琉卡大着胆子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感觉到他苍白皮肤下滚烫的热度。   “他发烧了啊。”比琉卡对珠岛说,“是伤口发炎造成的,他必须马上换药。”   珠岛向他求助,比琉卡把弓箭交给他,自己背起昏睡不醒的塞洛斯。   这家伙比想象中轻一点。   比琉卡背着伤者回到九骨身边,让九骨查看他的伤势。   塞洛斯的伤口没有恶化,九骨用酒擦洗后换上新的绷带和药草,再把退烧药混在水中迫使他喝下去。   “让他好好休息,高烧退了就会慢慢好起来。”九骨说,“要弄一点吃的。”   比琉卡说:“我去树林里找。”   他转身想走时,珠岛跟了上去。   “我要去打猎,你也去吗?”比琉卡问他,有鸟一族点了点头。   比琉卡提醒他要小声点,以免惊扰猎物。走进树林后,珠岛拉着他一直往深处走,直到一片茂盛的野莓丛前才停下。   比琉卡没有见过这么多野莓,每一颗都饱满多汁。他摘了一个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液让他开心地皱起眉。   珠岛摘下兜帽,把长袍当做篮子摘取野果。比琉卡听到附近的响声,转身去追林间觅食的动物。   最后,他提来一只几个月大的小野猪,珠岛则摘了满满一怀抱的野莓和蘑菇。   九骨挨个辨认蘑菇的种类,珠岛带回来的都是没有毒性的美味佳肴。或许这是远古遗族的特长,就像有狼一族擅长狩猎与战斗一样,有鸟一族也拥有非同一般的与自然相处的能力。   比琉卡把洗干净的野猪用刀割成小块,和蘑菇放在一起煮成肉汤。虽然他更喜欢塞了水果和香料的烤乳猪,但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会对塞洛斯的伤势有好处。   汤还在滚烫的锅子里咕嘟冒泡的时候,塞洛斯醒了。如此憔悴的情况下,他看起来依然神情冷漠,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太关心。   发现九骨和比琉卡在面前,塞洛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找自己的剑。   “你在发烧。”九骨告诫他,“最好不要连夜赶路。”   比琉卡盛了一碗热汤,想了想交给一旁的珠岛。   塞洛斯的头脑昏昏沉沉,第一个念头是想说自己并不是跟着来的,可是话还没说出口,九骨和比琉卡就走远了,坐到篝火对面,两人一起用剩下的那个木碗喝汤。   塞洛斯纵然有满腔不满也无处发泄。   自从懂事以来,他始终是个独行者,哪怕后来投入多龙领主麾下也依然游离于世人之外。他以为自己既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帮助,一个人就能解决所有难题。   是啊。   他以一个孩子的柔弱身躯在残酷的战场上存活,从此之后再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正因为如此,塞洛斯没想到获得了想要的一切之后还会沦落到比童年更凄惨的境地,和受伤濒死相比,更难忍受的是受人恩惠施舍。   珠岛捧着碗舀起一勺肉汤笨拙地送到塞洛斯嘴边。鸟族没有照顾别人的经验,但也知道对待病人应当尽可能温柔小心。   对于这份充满善意的体贴,塞洛斯不知如何拒绝。   “蘑菇和野莓是珠岛采的,我打了野猪。”比琉卡说,“你可以只喝蘑菇汤。”   塞洛斯瞪着他,眼前却是珠岛举着木勺热气腾腾的浓汤。   许久,珠岛也没放弃喂他喝汤的举动,塞洛斯终于在他的坚持下妥协了,张开嘴由他把木勺送进来。   温暖而浓郁。   一股奇妙的热意充盈在体内。   有了第一口,接下去就好办多了。   塞洛斯从珠岛手中接过碗说:“我自己来。”   他不再顾忌旁人的眼光,说服自己需要恢复体力,更需要让伤势痊愈,只有这样才能把珠岛送回故土。   他已经耽误很久了。   塞洛斯一口气喝完汤,把空碗交还给珠岛,理直气壮地说:“我还要。” 第81章 永恒的使命   他们让开道路,好让身穿黑衣黑甲的骑士通过。   梭伦望着这支骑马而来却气氛阴沉的队伍看了一会儿,这不是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骑士,即使他们尽量做出挺拔得体的模样,折损的武器和甲胄也无法掩盖失败的事实。   这就是神殿骑士。   在王都路因的神殿中同样有黑衣骑士驻守,国王对其印象至少还带一些神圣的遐想,毕竟这些守护女神的骑士来自幽地古都,除了坚守骑士守则之外,也代表了神圣的意志。   可是,眼前这些铩羽而归的骑士实在无法与神圣这个词联系在一起。等他们经过后,派特忧虑地说:“这么多神殿骑士在这里,我们的对手变多了,闻风而来的家伙很快会把这里挤得密不透风。”   “听说一支神殿骑士队中至少会有一个聆听者引导方向。”梭伦问,“我怎么没有看到?”   “确实奇怪。”派特说,“没有乌有者的神殿骑士和瞎子差不多,消息还不如那些混迹在酒馆里的醉鬼灵通。”   国王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去的背影,他们中有不少人受了伤,以神殿骑士的身份和规模不该有不长眼的土匪主动为敌,那么他们因为什么而受伤?   傍晚时分,派特带一行来到镣铐湖南岸的锈链树林深处,看到被马蹄践踏过的草丛中有斑斑血痕。派特让小个子巨人和多姆沿着血迹去查看,没多久两人就匆匆忙忙地跑回来。   “很多死人。”小个子巨人说,“太可怕了,尸体都像骷髅一样。”   “什么?”派特诧异地问。   “死的是乌有者。”多姆翻了翻白眼,“那里有很多乌有者的尸体。”   这真是咄咄怪事,不过总算找到神殿骑士的队伍中没有乌有者随行的原因。   于是派特亲自去看,梭伦和布兰修法也跟着去了。   “大人,场面会很不堪。”侍从以只有近在身旁的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提醒国王。   “我知道,尸体肯定会有点不堪,可要说一个国王连真正的战场都不敢见,恐怕最出色的歌手也歌颂不起来吧。”   “这不是战场。”布兰修法说,“可以预见是屠宰场。古都神殿的对手专挑乌有者来杀,目的显而易见。”   “能在这么多神殿骑士的围剿下杀光乌有者,这个对手是十分厉害的角色。”   “是的,大人。我想见见那个悬赏上提到的聆王的保镖。”   “见到他,然后呢?”   布兰修法反问:“大人,您希望哪一方取胜?”   梭伦微笑着说:“你让我以国王的身份回答,我希望他们两败俱伤。可要是只问你的童年玩伴索恩,那我只想看以一己之力挑战神权的那方赢得胜利。”   “这么说,无论如何您都不希望神殿占上风。凭一己之力挑战神权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办到的事,我们得确保聆王不落败才行。”   “不错。”梭伦同意他的见解,“腥红兄弟会想要拥有神之血的聆王,派特想报仇,他们是最好利用的秘密组织,若在城镇中减少对这些人的搜查和扫荡,会让他们有更多心力去追寻聆王对付神殿。”   “是的,大人,我会写信提醒提达学士。”   他们故意骑马走在后面,好避开被人听到彼此间的悄悄话。没过多久,乌有者的尸体出现在视野中。尽管梭伦已经做好目睹尸堆的准备,却还是被眼前的惨状震动。   草地间随处可见残躯断肢,血和内脏落在草叶和树干上,引来了树林中饥肠辘辘的野兽,原本还算完好的几具尸体也被啃噬得面目全非。   派特点起火把驱赶四周的野狼和鬣狗,不知道他的火把中放了什么药草,气味随着火焰飘散出去,很快就听不到低声的咆哮了。   “他们就把死人都丢在这里。”瘸腿掩着鼻子皱起稀疏的眉毛抱怨,“太惨了,乌有者难道不算他们的同伴?”   “乌有者只是工具。”派特说,“你听过有人把坏了的工具埋起来吗?”   小个子巨人踢了一下脚边的面具,那个失去面具的乌有者离他不远,火光映照下空洞的眼眶和凹陷的鼻梁看来比真正的骷髅还可怕。   “我要是被人变成这样的怪物,最好立刻就死。”   “那我会在死前把那些害我的家伙先杀了。”   “对,能杀几个就杀几个。”   “不过把他们弄成这种鬼样子的也不是神殿骑士吧,帕利欧说一个孩子要成为女神认可的聆听者要经过很多考验。”   梭伦对瘸腿的话深感兴趣,虽然兰斯洛的人民大多信奉万物女神,但在末世预言传开前,人们对古都神殿的聆听者知之甚少。腥红兄弟会热衷于研究神之血,那么对古都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的事一定了解得比他这个国王多得多。   这时,树林中传来一阵鸟叫,声音清脆婉转格外动人。   派特向天空吹了声口哨,一只灰色羽毛的小鸟落在他肩膀上。这种小灰鸟,梭伦与派特同行的途中见过几次,是兄弟会眼线们用来传递消息的信鸟,派特总在看完鸟腿上绑的纸条后再决定下一步该走的方向。   “他们离开镣铐湖往南方走了,有可能会搭船去角尔或者罗南。”   派特放走小鸟,告诉众人今晚找个地方过夜,天亮后立刻赶路,尽快追上聆王。   “离这些怪物的尸体远一点。”小个子巨人说,“我不想睡觉时闻到血的臭味。”   “那就快走,把这里留给野狼。”   梭伦从地上捡起一个没沾血污的面具,想不到它这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表面光滑得像打磨过的贝壳,月亮底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这些真的都是孩子吗?”他忍不住问正撅着屁股往马上爬的瘸腿。   “当然了,只有没受过世俗沾染的孩子才有资格成为聆听者,像我们这样听多了酒馆和妓院婊子的淫荡笑话,怎么还有可能听得到女神的神谕。”   威克和多姆大笑起来,这两个老家伙,肯定没少听那种笑话。   梭伦把面具放回地上,也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他们渐渐远离尸横遍野的树林,直到风中再没有血的气味才在避风的地方升起篝火。   “聆王身边的保镖是这么残忍的人?”梭伦无法忘记刚才在树林中目睹的惨状,逃亡免不了杀戮,可面对手无寸铁的乌有者能毫不犹豫地斩杀也需要一副铁石心肠。   “他杀了我的朋友。”派特阴沉地回答。   应该是你的朋友先想杀他。   “我倒觉得可能他没那么残忍。”瘸腿挪到梭伦身旁说,“我们一直在追踪聆王的消息,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躲避,能跑就跑。这次杀了这么多人很奇怪,派特,好几十个神殿骑士都没能把他们抓住,只靠我们几个行吗?”   “难道你也像神殿骑士那样穿着黑羽甲胄招摇过市,还没有到对方跟前就让人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可是,提恩塞已经是我们之中最出色的用剑高手。”瘸腿忍不住提醒他,“恐怕那家伙的命不容易要。”   瘸腿穿着皮甲佩着剑,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能上场杀敌的人,严格说来威克和多姆更不像,只有小个子巨人身手还算灵巧。这支队伍本来就很奇怪,不过腥红兄弟会有人研究神血、有人醉心邪典,队伍里出现几个怪人也不稀奇。   梭伦转开话题:“还是说说乌有者,那些孩子……”   “是怪物。”瘸腿纠正他,“不错,乌有者都曾是孩子,但他们和普通孩子又不一样。甄选从婴儿开始,古都神殿从成百上千的婴儿中挑选适合成为聆听之子的人……”   “那么多婴儿从哪来?”   “有些是虔诚的父母奉献给神殿,但大多数是各地神殿接收的孤儿。有的人无力抚养孩子,与其让他沦为乞丐和奴隶,首先想到的是凌晨时分把他送到神殿门外的空地上。这样等到神圣的初鸣钟声响过,祭司会打开大门把被遗弃的孩子捡去收养。”瘸腿说,“可是你们谁见过长大的孩子从神殿出来?没有,他们都被定期送往幽地,成了聆听者的候选人。”   “古都神殿如何从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中挑选聆听者?”   “聆听者都是神之子,神之子自然继承了女神创世之初留下的神之血脉,因此他们才能听到普通人无法听到的声音。这是所有相关圣典上明确说明的一点,众所周知,万物女神将生命平等地给予所有生灵,因此神之血脉不分贵贱。不管王族、贵族、平民、奴隶都有可能流着神血。当然,上等阶级是不可能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候选的。女神的孩子、倾听神谕的聆听者,如此殊荣最后都落在那些无父无母的弃儿头上,这简直是众生平等最好的见证啊。”瘸腿拔开酒囊的盖子喝了一大口,抹抹嘴角说,“挑选聆听之子的方法很简单,只需要一罐血。”   “血?”   “对,不过那不是普通人的血。一个被巧手工匠打磨得又薄又透明的水晶瓶子里装着有鸟一族的血。远古遗族的血也是神之血脉,有狼一族的血能看到万般幻象,有蛇一族的血奇香异常,但看和闻是不需要的能力,因此那个密封的水晶瓶里只装了鸟族的血。婴儿们被依次抱进存放神血的房间,能听到有鸟一族的血之音,并对此做出反应的孩子会被留下。”   “听不到的孩子怎么办?”   “强壮的可以培养成神殿骑士,柔弱的可以当仆从,这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不过幽地养不活那么多人,最终多余的孩子还是会被处置掉。”   “处置是什么意思?”梭伦几乎快忍不住嘴角的扭曲了,布兰修法适时代替他追问。   “不知道,总之他们就是有办法让没用的东西凭空消失。”瘸腿说,“这样神圣的使命已经延续了几千年,从上一次末日降临到现在,每一代的最高祭司都在重复前任的职责,从无数婴儿中挑选、培养聆听者,以便为下一次末日到来做准备。不过这么久了,他们也没有找到一个能听到神谕和遗言的人,或许聆王真的只有在末日将近时才出现吧。”   他醉了,说的却都是实话。   梭伦心想,没准他是个真正的学者。 第82章 力量之枷   夜晚漆黑如丝。   比琉卡没找到月亮,夜空中也看不到云。   “塞洛斯睡着了。”九骨来到他身旁坐下,“珠岛陪着他。”   “我以为塞洛斯不用睡觉,就像以前的你。”   “以前我一个人在荒郊野外不能睡得太死。”   九骨分给他半个刚熟透的石榴,是珠岛在树林里找到的。一粒粒饱满的果实像宝石一样剔透,比琉卡吃了几粒,滋味又酸又甜。   “珠岛说他和塞洛斯要一起去角尔找波艾之木,不是有意跟着我们。”   “我知道,塞洛斯一直在等着和我们岔开。”   然而他们下一个目的地是蓝波港,无论去角尔还是罗南都很难避开彼此。   “好奇怪啊,人为什么会互相吸引呢?”比琉卡说,“珠岛想不起以前的事了,他说多龙领主没有虐待他,甚至应该算是在保护他。可他故意弄伤自己,一有机会就想办法跑出去,哪怕知道走不了多远又会被抓回来。”   “你们聊了那么多。”   “珠岛很高兴有人能听到他的话,他说塞洛斯有时也会懂,只是不像我这么准确。”   九骨侧过头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担忧,可比琉卡也向他看时,他就微笑起来。   “珠岛告诉你塞洛斯到底是什么人了吗?”   “塞洛斯是多龙领主的部下,但不是受封的骑士。”   “他看起来确实不像骑士。”   九骨并不是指他杀了那些手无寸铁的乌有者,相反,骑士有自己的荣耀和职责,会为宣誓效忠的君王、领主服务。战场上只有信仰和意志,正邪善恶都是相对而言。   可塞洛斯不是骑士,他的行为无疑已经背叛了多龙领主。九骨从他警惕的双眼中看到孤注一掷的决心和破碎的伤痛。   他经历过什么?   九骨无法像比琉卡倾听珠岛的心声一样读懂这个外表冷漠的人内心的想法,可塞洛斯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令他深感熟悉。那是行过地狱和战场的死气,是与死神擦肩而过才会沾染的气息。   他可能已经死过了,很久很久以前,因为太久,以至于他以为自己还活着。   不知为什么,九骨看到他时,总会忍不住想起那一小截染血的脐带——那原本是生命的连接,却成了死亡象徽。塞洛斯的记忆中也有这样的画面吗?或许更惨烈,让他以冷漠的双眼封印内心,再把伤痛当成解脱。   无论如何,没有塞洛斯的突然闯入,没有他毫无怜悯之情地果断斩杀,他们很难逃脱这么多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的围剿。   九骨总在避免杀人,尽量只让对方失去战斗力,但能留下生命。可是现在战火已经变得灼热,离末日预言越近,对手的围攻越凶猛。他丝毫不怀疑到了迫不得已的那一天,这些受命于古都神殿的骑士会不惜伤害比琉卡来达到目的。一只手、一条腿,甚至是眼睛,只要还能听,他就是女神的聆王。   最令九骨担忧的是,比琉卡似乎真的拥有这样的天赋,竟然能听到有鸟一族的血之音所表达的含义。   这到底是为什么?   比琉卡终于发现九骨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他抬起头问:“我有什么不对吗?”   “你对极了。”九骨说,“你要一直相信自己是对的。”   他吻了他的眉间,嘴里还留着石榴清甜酸涩的滋味。比琉卡仰头避开,挺起身居高临下地吻他的嘴唇。九骨有意迎合,他又假装后退,两人一起从并不陡峭的小坡上滚到树下。   比琉卡解开自己的轻甲,让九骨温暖的双手从棉布衣物下搂住他的腰。   他用亲热的气息和颤抖的身心迎接九骨,九骨也以同样温柔热情的力量去爱他。   如果能永远这样就好了,拥有彼此的时候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所有声音也都成了头脑中的一片空白。外界的干扰太多,能浑然忘我又是多么幸福。   比琉卡把双手放在九骨的脸颊两侧,认认真真地凝视他的眼睛。   “你有没有喜欢过女孩?”   “什么样的喜欢?我确实遇见过十分可爱的女孩。”九骨的手指在比琉卡散落的头发中穿梭,回忆自己仅有的几次和旅途中的女性相遇的事,“有个女孩说愿意陪我一起旅行,在我离开的那天,她准备好行李,在启程的必经之路上等待。”   “后来呢?”   “她的母亲用眼泪和沉默留住了她,旅行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可很少有人能下决心永不回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牵挂,喜欢只是人生之路上微不足道的感情。”   “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比琉卡的嘴唇落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吻就分开,“不过总有一天我们可以走回头路,我们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你想去哪呢?”   “我想回狼息谷看望洛泽,想和纳珐一起打猎,可以和她比一比射箭的技巧。”   九骨微笑着问:“你想在洛泽面前出风头吗?”   “我要让他知道,我不再是小朋友了。”   “是啊,哪里都不小了。”   他们心中都有忧虑,只是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提起末日预言。   第二天,塞洛斯终于答应和他们一起出发。之前和神殿骑士的混战中,他们失落了一匹马,塞洛斯想拉珠岛上马时,小鸟却爬上了比琉卡的马背。这个举动惹来塞洛斯从鼻子里发出的冷哼,可终究没有反对。他独自往前走,九骨慢慢赶上和他并排而行。   “比琉卡很喜欢珠岛。”   塞洛斯的目光落在前方的小路上,只用左手拉着缰绳。   九骨以为他不会轻易开口,谁知塞洛斯却在一阵沉默后说:“有鸟一族就是因为被所有见到他们的人喜欢才灭绝的。”   “人都有贪婪的一面,面对珍贵之物难以抵挡诱惑,流露出内心的邪念是常有的事。”   塞洛斯当然明白人性的贪婪和邪恶,可以说,曾经的他就是依靠这些隐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贪欲和邪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若非贪婪,山贼盘牙和他的同伙怎么敢凭手中粗糙的武器去伏击全副武装的神殿骑士?若非有邪念,那些沿路的土匪又怎么能喊出“女人是大家的”话来。   还有战场上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几天他为什么如此频繁地回忆过去,原本早已模糊的印象也越来越清晰,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一样。   塞洛斯握紧受伤的右手,要是肮脏丑陋的往事也能像伤口周围的腐肉一样割掉就好了。   九骨看了一眼隐隐又开始渗血的绷带说:“伤痛就是越在意越难受,但是强迫自己遗忘也无济于事,只有真正被更重要的事转开注意才会慢慢淡忘。”   塞洛斯又从鼻腔发出了一声冷笑:“看来你受过很多伤啊,难道不知道伤痕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吗?尤其是那些差点要了你性命的重伤,就算侥幸痊愈也会留下一生都磨灭不了的丑陋伤疤。”   “是啊。”九骨说,“伤痕不会消失,但痛苦会因为伤口愈合而减少。我听比琉卡说,珠岛告诉他鸟族的记忆是互相传承的,一个人的痛苦会由血之音传递给所有族人。我不知道有鸟一族曾经多繁盛,有多少鸟族生活在巨树上,可要是他们灭绝于人们对血之音的渴求和贪婪,那么割血而鸣的痛苦记忆应该也会留在珠岛的记忆里。你和他相处的这段时间,有没有感觉到他内心对非其族类的憎恨?”   “我不知道。”塞洛斯冷漠地回答,“我是普通人,不像那小鬼可以听到血说的话。”   “那你想不想知道珠岛怎么说你?”   塞洛斯沉默。   灰檀木心血来潮想靠过去亲近一下他的马,九骨轻轻扯了扯缰绳把它拉回来。   “你想知道的时候去问比琉卡,他会告诉你。”   塞洛斯一脸并不想知道的神情。   九骨问:“前面的岔路,去蓝波港哪条更安全?”   “你想避开神殿骑士就走左边,骑士大人不爱走小路,不过树林里到处是强盗和匪徒,说不定还有陷阱,小心你的马。”   “神殿骑士人数不少,比佣兵和匪徒更惹眼,想要悬赏的人总在他们周围转悠。相比之下,打劫的强盗更好对付。”   “杀起来也没那么容易手软,对吗?”塞洛斯说,“神殿骑士是武器,乌有者是工具,要是你不想一直被追踪,遇上了就先杀掉那些怪物。”   “有人告诉我,乌有者都是十几岁的孩子。”   “我知道,但我不想知道。”塞洛斯说,“这些孩子把你逼到绝境,你会不会动手杀了他们?”   他认为这是个难题,要拷问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最好就是这样非此即彼的抉择。   九骨毫不犹豫地回答:“会的。”   “那时候他们就不是孩子了?”   “我有需要保护的人。”九骨说,“在我还有余力的时候,我会考虑尽量不杀人。”   他有自己的决断,也没有高人一等地去责备塞洛斯挥剑时的冷酷残忍,他们都有需要保护的人,明白生死瞬间没有两全。   “希望你意识到自己没有余力的那一刻还来得及杀人。”   塞洛斯若无其事地骑着马继续向前。 第83章 不会用剑的佣兵   那就是聆王。   赫路弥斯第一次看到悬赏令,画像上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和夏路尔差不多大的年纪。   是啊,只有内心纯净无垢的孩子才能成为神之子,哪有形同枯槁的老不死继承神血的道理。赫路弥斯撑着头,凝视那张画像,想象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神圣高台上宣称自己是女神之子的滑稽场面。   这个看来并无特异之处的男孩是如何成为聆王人选的呢?   古都神殿每年都在遴选神之子成为聆听者,其中却没有一个被举荐为聆王,证明神殿并未找到能从聆者中脱颖而出、与众不同的孩子。那么时隔多年,为什么突然在幽地之外有了目标?   赫路弥斯很想凑近看一看那幅画像,不过有人在靠窗的桌边喝酒,他不想因此引起注意惹上麻烦。聆王悬赏的旁边张贴着另一张画,从途中断断续续听到的消息来看,应该是和聆王同行的保镖。   赫路弥斯对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深感好奇。   他是佣兵吗?为了钱保护别人?可要是为了钱,为什么不干脆把聆王卖给古都神殿?那可是一千金王的赏金啊,连自己这个曾经心无俗念的神职者也不免心动起来。   赫路弥斯忍不住想,有一千金王,他和夏路尔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找个没有神殿的小城,买一栋带庭院的房子,从此不必东躲西藏,想出远门也可以雇佣护卫和保镖同行。   谁能抵挡衣食无忧、荣华富贵的诱惑?   赫路弥斯又开始好奇什么样的人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财富,甘愿冒着与所有人为敌的风险保护一个孩子逃亡?   女招待把滚烫的浓汤和热面包端上来,间隙朝夏路尔瞥了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出门前,赫路弥斯把夏路尔好好装扮了一番,让他看起来也像个久经战斗的冷酷佣兵。事实上,夏路尔一言不发、沉默寡言的模样,加上面具无法完全遮住的烧伤痕迹本身就足以让人心生畏惧。可只有赫路弥斯知道,无论夏路尔的外表如何改变,内心依然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他用自己的背影挡住他人的视线,替夏路尔掰开热面包,吹凉炖肉汤。   虽然夏路尔能品尝出的滋味少之又少,赫路弥斯还是希望他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哪怕只是多一点点味道也好。   吃完饭,两人就在楼上的旅店休息。   赫路弥斯替夏路尔脱下靴子和皮甲,让他上床睡觉,夏路尔却拉住他,向他示意要纸笔。   “你听到什么吗?”   赫路弥斯把纸和笔拿给他,夏路尔在纸上写:“门边那一桌的人说聆王在镣铐湖南面的鹰林。”   “你不该关心这件事。”赫路弥斯坐在他身旁说,“不管聆王在哪,都不再是你的责任。”   夏路尔摇了摇头,继续在纸上写:“骑士们和聆者也都在那里。”   “是吗?神殿骑士已经按捺不住在城中坐等消息,开始真正的追捕了。”   夏路尔侧耳倾听,赫路弥斯却只能听到楼下传来的如同窃窃私语似的聊天,偶尔伴随着一两下喧哗和碰杯声。   “聆王的保镖杀了很多乌有者,让神殿骑士成了没头苍蝇,现在正是捞钱的好机会。”夏路尔把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地写下来,赫路弥斯从字面上读出了佣兵粗俗的语调,不禁莞尔一笑。   “镣铐湖南边的鹰林,他们难道打算从蓝波港出海吗?”   “要赶在神殿骑士前先下手为强。”夏路尔写,“否则赏金就打水漂啦。”   让他们去打吧,看看最后谁能得胜。   “既然这样,我们就往相反的方向走。”赫路弥斯说,“你知道星石城吗?听说那里有最好的宝石工匠,琥珀、玛瑙、翡翠、各色水晶、蓝玉、孔雀石都能做成美丽的首饰。祭司长哈里布有个秘密地窖,里面藏了无数贵重的珍宝,其中一条宝石腰带配上纯白法袍真是惊艳。”   他向夏路尔描述了那条令他过目难忘的腰带,黄金打造的藤蔓上镶嵌着翡翠做的叶子,每一片都璀璨夺目闪闪发亮。   “我对宝石什么的还有点眼光,没准能靠这个赚钱。”   赫路弥斯拿走夏路尔的纸笔放在一旁。   “让那些贪图赏金的人去追聆王,这样我们就安全了。”   大概是感到赫路弥斯正注视他,夏路尔下意识地转开脸。赫路弥斯又捏着他的下巴转回来,对他说:“不要害羞,夏路尔,总有一天,我也要找一颗配得上你的宝石。你喜欢什么颜色?”   他知道夏路尔看不见,可如果永远避而不谈他的伤口和残缺,就永远不能跨过过去的苦难和悲痛。他想得到夏路尔的信任,想让他明白,无论他是什么样子都不用回避。   夏路尔重又拿起纸笔,写下:“蓝色。我的眼睛是蓝色。”   蓝色的眼睛,天空的颜色、大海的颜色。   “好美啊。”赫路弥斯说,“我一定会找到,现在睡一会儿好吗?”   夏路尔握着他的手,赫路弥斯脱掉甲胄,只穿亚麻外衣躺在他身边。   他们互相拥抱、紧紧依偎。夏路尔睡着了,呼吸轻缓而宁静。赫路弥斯喜欢听他熟睡时的呼吸声,在竭尽所能地保护这个羸弱又坚强的生命之余,让他坚信自己所做的选择是正确的,承受的痛苦也没有白费。   晚些时候,赫路弥斯去市集买了食物和一些必需品,回来的路上看到有僧侣在路边传教。   他快步离开,不想听到任何与神有关的词句,什么女神慈悲为怀、视众生平等,什么只要虔诚于心,衷心祷告,神光必将笼罩庇佑。   此刻赫路弥斯的脑海中没有女神一席之地,有的只是食物和旅店的价格、抵达目的地的路线,还有和他形影不离的夏路尔。他可以自己决定今后要走的路,而不是晨曦到来时必须在神殿钟楼敲响初鸣,也不是每天不能懈怠的祈祷和仪式,更不是教义上像女神一样去平等地爱所有人。   他只要爱自己和夏路尔就够了,因为必须去爱的“对象”变少了,他感到自己的爱意前所未有的充沛。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他们已整装远行。   赫路弥斯选择走人多的大路,有时还会跟着商队走,好减少被匪徒袭击的几率。虽然这么做反而有几次被行商当成不怀好意的家伙看待,但也比两个人上路安全得多。   这一次,他们遇上一支刚好要回罗南的商队。   领队的是个有些肥胖的中年人,长着一头浓密的卷发,名叫戴曼,手下两个伙计替他照看货物。一辆四轮马车上装满袋子,据说里面是从东洲运来的丝绸布料。除此之外,戴曼还雇了个保镖。   赫路弥斯朝那个骑马走在最后的人看去。   戴曼热情地介绍过,他的保镖叫珀利温。这家伙个子矮小又瘦弱,满脸胡茬,炭灰色的头发胡乱在脑袋后面打个结,黑色的眼睛总有些心不在焉。   和珀利温相比,赫路弥斯身穿甲胄挺坐在马背上的模样更像个久经考验的佣兵,因此戴曼对他的态度十分亲和。   “你们也要去罗南啊。”商人的马不如赫路弥斯的高,说话时总得抬着头,“可是佣兵们现在都在往东洲跑,你们为什么反而要去罗南呢?”   “听说古都神殿要找的人在东洲出现了对吗?”   “我听到的消息是这样,悬赏令上写着一千金王。”戴曼问,“你们难道没兴趣吗?”   赫路弥斯故作淡然地说:“人人都觊觎那笔赏金,能得到的又有几个,恐怕得死不少人。”   “我还以为佣兵都不怕死,不过确实会有例外。”戴曼指了指身后的珀利温,“那家伙对赏金也不感兴趣,宁愿当我的保镖,走这一趟只赚两个金王的酬劳。”   说完,商人有意无意地朝夏路尔看了一眼。这个戴着面具,始终不发一言的年轻人让他又好奇又畏惧,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的朋友好冷酷,他杀过很多人吗?”   赫路弥斯一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没有很多。”他勉勉强强地回答,“你知道山林里的土匪不少,所以……”   “我明白,佣兵的剑哪有不沾血的,有一次我刚离开石湾城就在树林里遇到一伙强盗。好在他们刚抢了一车珠宝和葡萄酒,而我又自愿把一部分货物送给他们才得以脱身。”戴曼说,“后来我在那片林子里看到好多尸体,有商人的,也有佣兵的。”   想起那恐怖的画面,戴曼不由得一阵恶寒,但他很快又开朗起来:“现在好了,既然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那路上可得互相关照啊。”   赫路弥斯也正打着这个主意,毕竟戴曼还雇了保镖,这支队伍加上他和夏路尔有六个人,就算遇到土匪也不会落到太惨的下场。   当然,最好还是一路平安,不要遇到土匪。   事不如愿,两天后的傍晚,一支灰色尾羽的箭穿过树林,落在载满货物的马车上。 第84章 游戏之剑   灰羽箭插在货物袋上,拉车的马尚未觉察,跟在马车后的伙计先惊叫起来。   “有强盗!”   商人戴曼惊慌地四处张望,边看边喊他花钱雇的保镖:“珀利温,快保护我们。”   那个叫珀利温的人拔出剑,凝视着箭射来的方向。片刻后又有几支箭朝他们射来,但都被珀利温用剑打落。他一夹马腹,迎面追去,大喊道:“在树后面。”   珀利温冲向树后,放冷箭的弓箭手立刻四散而逃,也有两个放下弓就拔剑的家伙,被他挨个砍了脖子。珀利温继续骑马追剩下的几个,追上就杀,跑掉的就尽可能让他们跑得不再回来。   忽然,身后传来呼喊。毫无疑问,弓箭手只是骚扰他们的队伍,真正动手抢劫的另有其人。不过这次珀利温不太担心,毕竟除了他这个保镖,同行的还有两个看起来很有本事的佣兵。   他听到戴曼请求他们也临时加入护卫行列,并承诺和自己相同的报酬——戴曼可是个有钱又大方的雇主。   珀利温放心地转头应敌,路边的树后冲出一个手握长柄斧的家伙,双手高举斧子朝他的马劈砍。他用力一拉缰绳,疼得嘶叫的马儿顿时往后倒退几步人立起来,双蹄落下踢向对方的胸膛。清晰响亮的骨折声中,珀利温一剑刺进对手的喉咙,热血不可避免地喷了他一身。   既然戴曼已经雇佣那两个佣兵,珀利温打算先把身边的强盗干掉再回去保护雇主。可没多久,他听到戴曼的惨叫声以及两个伙计慌乱失措的求饶。   怎么回事?   赫路弥斯浑身都抽紧了,面对五六个从路边冒出来的强盗,面对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刀剑和斧头——为什么会有人用斧子当武器,那不是用来砍头的吗?   他的手指搭在那把精挑细选的长剑上,铁匠铺里最轻巧的剑能挡得住斧子的迎头一击吗?   夏路尔。   他忍不住去看身旁的少年,该怎么办?   喊杀声已在眼前,不过发现他们并没有动手参与,强盗们乐得先干掉戴曼和两个伙计抢了货物再说。混战中难免有兴奋过头、头脑发热的家伙,有个强盗看上赫路弥斯腰间的剑,认定那是一把贵重的宝剑,于是伸手就来抢夺。   赫路弥斯震惊地和这家伙抢了两个来回,却被他粗暴地拖下马。   后背摔在地上时,赫路弥斯感到一阵窒息似的剧痛。   没有结束。只要他还是个不会用剑的弱者,这样的事永远都不会结束。   他看到夏路尔急切地跳下马背来救他。   “别过来夏路尔。”赫路弥斯出声阻止,已经太迟了,另一个强盗出现在夏路尔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把他整个人扛起来。   “啊呀,是个男孩?我还以为是女人。小鬼,你为什么戴着面具,是因为长得也像女人吗?”   这个粗鲁的家伙竟然不顾自己还在混乱的战场上就把手伸进夏路尔的马裤中,想确认他到底是不是女人。   “放开他——”赫路弥斯的后半句被堵塞在喉咙里,那个把他拖下马的人握着匕首逼近。这家伙的力气好大,抓着他的头发简直像要把脑袋揪下来似的。   赫路弥斯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要他们的命。   他摸到自己的剑。他要杀了这家伙,杀了他,在他身上捅十几刀,让他死得面目全非。   就在他刚把剑拔出一截时,一把匕首飞向搂着夏路尔的强盗头顶,一下命中要害。随后,赫路弥斯感到抓着自己的力气松懈了,他挣扎着逃开,向夏路尔奔去。   珀利温的剑从后面割断强盗的脖子。   “你不会用剑,要那把剑干什么?”他挥了下手臂,剑身的血在草地上留下一串红点。   赫路弥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珀利温杀了几个强盗,剩下的发现情况不妙已经四散逃窜。他没料到赫路弥斯和夏路尔竟然毫无战斗力,因此才放心地把戴曼留在原地,有个强盗为了抢车上的货物刺了可怜的商人一剑,两个伙计也跑得不见踪影。   珀利温回来时发现戴曼已经只剩一线气息,随时都会死去,这样的重伤无论如何不可能靠他来救治。果然不到片刻,商人就离世了。   “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珀利温叹了口气问,“贵族少爷们偷跑出来玩佣兵游戏?”   “没什么。”赫路弥斯警惕地看着他,有了假装好意的克罗穆在前,他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我的弟弟突然有点不舒服。”   他把夏路尔挡在身后,不由自主地又把手搭在剑柄上。   珀利温看了看那把剑,脸上流露出无奈之色。   “那是给小孩子玩的东西,根本杀不了人。”   “只要是剑都可以杀人。”   “是吗?”珀利温扬起下巴向他示意,“拔出来和我试试。”   “我没那么多无聊的时间,我们还要赶……”   赫路弥斯话音未落,珀利温已经举剑对他头顶砍落。赫路弥斯本能地拔剑抵挡,清脆的断裂声,半截剑身掉落在他面前。珀利温的剑正对他的鼻尖,剑上还有未擦干净的血渍。   “要是在刚才那样的混战中用这把剑去挡,你已经被砍死了。”   赫路弥斯望着掉在地上的断剑,浑身像被抽空了似的疲惫。   他问珀利温:“我有一百个银后,都给你,可以让我们离开吗?”   “一百个可不少啊,为什么给我?”   赫路弥斯无言以对,佣兵都是毫无道德准则的家伙,该死的克罗穆是这样,眼前的人应该也不例外。   “用这一百个银后去买把好剑,至少让外行看起来像样点。”珀利温收起自己的剑,转身朝路边的树林里看了一眼,喊道,“罗米,我看到你了,快回来,强盗可能还没跑光,你躲在树丛里可危险了。”   他叫了两次,戴曼的一个伙计战战兢兢地跑回来。   “珀利温老爷,现在可怎么办啊?”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你的老板被杀了,虽然我以为那边的两位会稍微帮忙才跑远去对付弓箭手,不过说到底还是我的失职。戴曼已经付了一半佣金给我,按理说我应该退还给他。”珀利温说,“可他死了拿不了钱。你也只是他的伙计,没道理把钱退给你对吧?”   罗米连连点头:“珀利温老爷,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   “埃德去哪了?”   “他肯定也在附近吓得发抖呢,我们一边走一边找。”   “等一下。”珀利温走到死去的戴曼身边,脸色肃穆地跟他道了歉,然后脱掉他的漂亮外衣和身上值钱的东西,在路边的树林里挖了个坑把尸体埋了。   “雇主遭遇意外去世,我有责任把他的货物送回家,并向他的家人通报这个不幸的消息。”珀利温问伙计罗米,“你知道戴曼老爷的家在哪里吧?”   “当然,老爷的家就在罗南的石湾城,我从小在那里长大。老爷家里还有一位夫人和两位小姐。”说到这里,罗米哽咽起来,“得到这个噩耗她们得多伤心啊。”   “那就请你带路。”珀利温发现“不会用剑”的“佣兵”兄弟俩还在路边,于是走向赫路弥斯问,“你们要跟我一起走吗?反正你们本来也要去罗南。”   赫路弥斯之所以没有立刻带着夏路尔离开,只是因为刚才珀利温说的那句“强盗可能还没跑光”,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历险,他已经如惊弓之鸟,再也经不起任何风险了。   就在附近的城镇找个地方住下吧。   可要靠什么谋生呢?城里还有神殿,他恨神殿,恨女神。   珀利温的目光投向一直被赫路弥斯挡在后面的夏路尔身上。说实话,打从一开始同行,他就对这个戴着面罩的孩子十分好奇。那副半脸面具虽然精美,可眼睛的位置根本没有可以视物的空洞。他是个瞎子,又不会说话,举止却十分有教养,所以珀利温才以为他们是逃出来玩游戏的贵族少爷。   然而贵族少爷就算出门游乐至少也会带个护卫,看到赫路弥斯惊恐万状的模样,珀利温认为这个猜测也十分勉强。   “我们跟你一起走。”赫路弥斯说,“但是会离得远一点,我……我可以雇佣你,请你当我们的保镖。”   “这样。一百银后虽然不少,但是保护两个人还不太够。”珀利温半开玩笑地说,“而且我的上一个雇主刚死,难道你不怕重蹈覆辙吗?”   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赫路弥斯无法确认,可至少他没有用绳子把他们绑起来当奴隶卖。   夏路尔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赫路弥斯看到少年冲他点头。   “你觉得他是好人吗?”   夏路尔又点了下头。   “那我们就和他一起走。”   赫路弥斯拉着他的手往自己的马跑去,脚下踩到那截被砍断的剑。   他一脚踢开。 第85章 永恒花与淑女   “荷忒斯大人,今天您的胡子也很漂亮。”   卡尔克罗坐在王座上,微笑着对王城神殿的主祭司说道。   他已经习惯了这张椅子,也习惯了在椅子上接见来访的臣民。准确地说,主神祭司并非国王的臣下,因此即使见面也只用稍微行礼。荷忒斯自诩神的子民,仅对女神下跪祈祷。   “虽然您的胡子梳理得这么漂亮,身上的法袍也洁白神圣,但我还是不能准许您去惊扰王兄。”   “殿下。”   “现在你可以叫我陛下哦。”卡尔克罗笑着说,“既然我是国王代理,那么只要坐在这张椅子上,身份就和王兄本人是一样的。”   荷忒斯紧抿着嘴不说话,他的下半张脸都藏在梳理得如同瀑布般顺滑的胡须里,因此卡尔克罗也看不清他究竟是没说话还是在悄悄骂人。   终于,一阵沉默后,荷忒斯让步了,称他为“代理国王陛下。”   “今天我来并不是为了觐见国王陛下。”   “那是为了什么?”   “古都神殿的凡尔杰卡大人有亲笔信给国王陛下……给您。”   “是吗?”卡尔克罗转头对身旁的御前学士说,“提达,你替我拿来看一下。”   侍从接过荷忒斯递上的信件,转而交给学士。   提达看完后对亲王说:“凡尔杰卡大人要求王都派遣军队寻找聆王大人。”   “为什么?”卡尔克罗问。   提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把目光转向王座前的祭司。   “神殿骑士抓不住那家伙吗?”   “陛下同是神的子民,有义务为拯救众生避免末日灾厄而尽力。”提达说,“所以无论神殿骑士是否能守护聆王回到幽地,您都应该派遣军队支援。”   “这样啊。”卡尔克罗故作沉思地想了一会儿,“那要多少人?”   “凡尔杰卡大人希望王都能派一支千人队伍前往,不但要有骑兵,还要配备箭手。”   “听起来不像去守护聆王大人,倒像是要打仗,打仗的话一千人又太少了。”卡尔克罗说,“这样吧,就让王都骑士团点齐一千枪骑兵,加上五百士兵和星罗箭士团的五百箭手,凑齐两千人前往……前往哪里?”   “最新消息是,聆王最后出现在镣铐湖南岸的鹰林附近。”   “鹰林。”   提达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陛下对鹰林有什么印象?”   “没有,我只在父王当政时跟随他和王兄一起去过赤里及恩塔,那时我还是个小王子呢,哈哈哈。”卡尔克罗说,“但我听说鹰扬城的女孩个个是狩猎高手,穿着鹿皮短裙,还擅长用鞭子驯服野兽,那滋味应该很美妙吧。”   荷忒斯埋在胡须里的嘴角往下沉,毫不怀疑自己刚才听到的是出自王族之口的下流话,不过身为圣职者,他又完全无法以此来指责对方,毕竟能听出亲王的弦外之音也并非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他向御前学士看了一眼,提达十分严肃地出言提醒:“殿下。”   “我坐在王座上的时候,请称我陛下。”   “陛下,您显然是听了不实的传言,鹰扬城在气候温暖湿润的东洲,那里的人无论哪个季节都不穿皮毛衣服。”   “是吗?”卡尔克罗若有所思地问,“哪里的女孩穿皮毛裙?”   “想必是王后陛下的故乡茨林城。”学士仿佛在和亲王探讨什么严肃的课题,一丝不苟地说,“至于擅长用鞭子的女孩,应该在罗南的白沙地,荒漠广阔,鞭子是很好的武器。那里的女性也都是勇敢的战士。”   “提达,想不到有一天我们还能一起讨论女人。”亲王开心地笑着说,“下次我要是遇到罗南来的女孩,一定问她是不是这样,再回来告诉你。”   “陛下有一颗求证寻真的学术之心,身为学士,我十分欣慰。”提达说,“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回应凡尔杰卡大人的请求,向神殿骑士所在之地增派援军。”   “你说得对,按我刚才说的办,找个可靠的领队。我看伤心欲绝的克雷纳爵士就很合适担此重任,让他去东洲散散心,早一点忘记死去的妻子,说不准还有爱情在那里等他。两千人,总能把聆王大人送回去了吧。”卡尔克罗问站在一旁脸色不善的主祭司,“怎么样?荷忒斯大人,您每隔几天就来关心王兄的病情,怎么也不信他病得很重,重到必须让我这个除了女人什么都不懂的弟弟来代理国事。这要是让王兄决断,多半得叫一桌人商量,最后只会给你五百个新兵。毕竟他对女神如此虔诚,深信神殿骑士如获神助无所不能,怎么样也不可能需要一千援军。”   这下不止是荷忒斯,连提达都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称赞国王陛下还是神殿骑士,又或者只是胡言乱语自吹自擂。   御前学士咳嗽一声:“那么陛下的意思是,您认为神殿骑士需要两千兵马的援助?”   “当然不需要,我听说对方只有两个人。几十个骑士一拥而上,再强的人也不得不屈服就范,但是作为神的子民,王城应当展现出恰当的诚意。再说现在四方平稳没有战乱,让骑士和士兵们有机会历练是好事。”   提达向他深深躬身:“陛下深思熟虑,设想得十分周到。”   “既然如此,就下令让各军团挑选人手编队,尽快出发吧。”卡尔克罗看了看窗外,“这么晚了,荷忒斯大人,您还有别的事吗?”   “暂时没有。”荷忒斯回答,“请代为向国王陛下慰问,期望陛下早日痊愈。”   “您的这份心意我会让宫廷医师转告,我刚好要去城里,可以顺路送您回神殿。”   “不必了,陛下要去的地方恐怕并不顺路。”   “绕一点路没关系。”卡尔克罗热情地说,“当然,要是您不乐意,我也不勉强。”   荷忒斯和提达都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夜色降临,正是妓院最热闹的时候。卡尔克罗是妓院酒馆的常客,人人都认识这位王弟。只是他现在身为国王代理,依然故我出入这些场所,在荷忒斯看来实在有失体统。   这样也好。祭司心想,看来国王确实病重不能执政,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样一个纨绔的家伙接管国家。提达想的却是,亲王殿下处理国事如同儿戏,好在还算平和亲善,至少妓女和嫖客们都对他爱戴有加,寻欢作乐时也没惹出什么大麻烦。   送走了荷忒斯,卡尔克罗跳下王座就要往门外走。   御前学士问:“您不带个侍从去吗?”   “带侍从干什么?我可是去寻欢作乐啊。”   “还请您多加小心,现在城里鱼龙混杂,难免有些不怀好意的人。”   “你说得那么可怕,那我还是带个侍从吧。可惜布兰不在,侍卫中他的剑术最好。嗯……不过就算他在我也不会让他陪我去,这家伙和我老哥一样古板,看到女孩还会害羞。”   提达目送他离去,反正不管亲王是否愿意,总会有人暗中保护他的安全。   卡尔克罗来到长廊上,遇见在花园里玩耍的露朵公主。   “叔父!”小公主像对父亲一样亲热地向卡尔克罗扑来。   亲王一把抱起她举过头顶问:“你在干什么呀?”   “摘花。”露朵把手中的鲜花拿给他看,并把其中一朵最娇艳的玫瑰插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卡尔克罗深吸着花香说:“谢谢,高贵的小姐,还是第一次有女孩送我花呢。”   “那这些都给你。”   “漂亮的花一朵足够了,去送给你的母亲,她一定会很开心。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件有趣的礼物作回礼。”   “是什么?”   “不知道才会有惊喜。”   小公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高兴地由侍女伴随着离去。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真幸福。   卡尔克罗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玫瑰。夜幕降临时,他已躺在雪拉身旁抚摸她光滑的背脊。   最近他对这个古罗利丹女孩情有独钟,倒不是因为她有与众不同的独特美貌,而是他发现这姑娘是唯一一个对故乡毫不眷恋,一心一意爱着这座王城的人。其实她过得不比别人好多少,就算客人中有亲王这样的大人物也不会肆意傲慢。卡尔克罗还发现只有自己来时她才会戴上那个镶嵌水晶的金手镯,平时都放在盒子里藏起来。   “大人,这朵花是送给我的吗?”   “不是。”   雪拉故作不快地说:“那是别的女人送您的?”   “是啊,一个美丽可爱的小淑女。”卡尔克罗吻她一下,“我得把花带回去,让它尽可能地多开几天。至于你,我要给你一朵纯金的玫瑰,用红宝石装饰的花瓣,钻石点缀的露水,让它不用水和泥土也能永恒娇艳,就像你一样。”   雪拉咯咯直笑。   啊,不管是高贵的公主还是沦落风尘的妓女,笑起来都一样甜美。   卡尔克罗心想,但愿自己做得不错,他可不想天降火海把自己烧成灰烬。   真的到了那一天,他该和哪几个女孩一起躲起来?   还有,王兄到底去哪了? 第86章 爱之语   “珠岛想要果脯。”   休息时,比琉卡总会替不说话的鸟族传话。   塞洛斯有时会觉得他在撒谎,可珠岛确实因为找到能和自己交流的人而日渐开朗。   九骨把小镇上买的果脯给比琉卡,让他拿去给珠岛挑,随后两人坐在树荫下各自拿一块品尝,仿佛危险已经结束,一切都变得宁静美好。   “他很久没有这么笑了。”   九骨在河边喂马。塞洛斯对抢来的马没什么感情,任由它自己去九骨身边要吃的。他望着面露微笑的珠岛,回忆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笑容。   “到了角尔之后,你们打算去哪?”   “不知道。”   “传说中有鸟一族的故乡波艾之木就在角尔,可至今没人能找到巨树遗迹。”   “在树海深处吧。”塞洛斯难得平和地与九骨闲聊。   “进去会迷路,很可能永远也出不来。”   “外面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   “比琉卡从珠岛那里听说你们来自多龙,他原本住在城主的塔楼里。能让一城之主放心把有鸟一族交托给你,怎么样也应该算得上亲信。”九骨问,“这样的身份地位,难道也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吗?”   “身份地位?”塞洛斯说,“我什么都不是,不过是领主身边的一道影子。就算日子过得比别人好一点,也和荣耀、身份、地位无关。”   “那也不错。”九骨说,“与世隔绝的地方未必是绝境,如果你真的不在乎生命以外的东西,或许能找到和珠岛一起生活的地方。”   一起生活?   塞洛斯茫然地想,他从没想过和珠岛一起生活。自始至终他想的都只是把有鸟一族护送到某个地方,起初是石碑岛,现在是传说中的波艾之木,至于到了目的地后怎么样,是一片不愿去思考的空白。   “按照行程,我早该抵达石碑岛把消息传回多龙,现在弗雷奥公爵多半已经派出人手搜寻我们的下落。”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没有去石碑岛?因为爱他?”   塞洛斯一愣,他对爱不止嗤之以鼻,还深恶痛绝。他不相信爱,如果有爱存在,他也不可能以那么残酷的方式长大。是尸堆喂养了他,是残破的武器和甲胄保护了他,让他习惯冷血强硬,现在是谁要用爱这么虚无的字眼软化他?   他不知道什么叫爱。   珠岛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情感,在血之音的感染下流泪,让他无法再硬起心肠把他当做玩物运送。可他不敢断定这就是爱,有鸟一族以血为歌,即使向他献出自己的血也未必是示爱。   见他沉默以对,九骨就此放过了这个问题。   第二天即将抵达蓝波港,除了塞洛斯,其他人都没有来过这里。   然而塞洛斯对港口的记忆也不愿多透露,只告诉九骨蓝波港曾有座海神女神殿,在一次地震海啸中被摧毁了。   他语气冷淡,既不像说故事也非闲聊,语气带着几分嘲弄:“奇怪的是只有神殿倒塌,其他房屋、船只和街道都完好无损。”   祭司们为了挽回颜面,声称这是海神女以神力抵挡了本该由港湾承受的灾难,要求受到庇佑的商人、船长们出钱重建。可是无论如何重建,神殿都在不到一半时倒塌,最终人们只得放弃。   “蓝波港没有神殿,也就没有神殿骑士。”   尽管如此,九骨依然觉得不能放松警惕,现在已经不是神殿骑士驻守于某处守株待兔的时候,即使没有他们也一样会有悬赏令和贪图赏金的人。   塞洛斯也看过沿途小镇上的画像,他冷眼瞧了一下,又去打量正和珠岛说话的比琉卡。   “把悬赏画和人放在一起看还有点像,单独只看人很难和画像联想起来。”   九骨说:“看来幻之血的作用快消失了。”   “幻之血?”   “有狼一族的血,能让人看到不存在的幻象。”   塞洛斯似乎并不惊讶,反而平静地问:“有狼一族还有残余的族人吗?”   “狼族比鸟族的情况好得多,活下来的人还不少,他们是擅长战斗的一族。”   “擅长战斗的一族也不得不躲起来。”塞洛斯竟然笑了,虽然这个笑容并不像是因为愉快而发。他对九骨说:“难道这事不是从头到尾透着古怪吗?明明是神之血,明明是远古延续下来的稀有族群,到头来却成了被追捕、猎杀的对象。你的那个小家伙不也是因为继承了神之血,能听到神谕才被神殿骑士追杀。这阵势,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你们是要被抓回去烧死的异教徒。”   “我们虽然不是异教徒,可也算不上神的子民。”   “无所谓。”   塞洛斯握了握受伤的右手,感受它残余的疼痛。他已经习惯把剑挂在右侧腰上,这样就能在遇敌时迅速以左手拔剑。   “要我先去港口问问有没有船吗?”   “你能去的话最好。”   塞洛斯还没有被悬赏,能自由地在城镇中活动。   他回头看了看珠岛。九骨说:“我照顾他,我们在这里等你。”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塞洛斯,好让他去找一艘能让马儿一起上去的船。   临走时,珠岛跑过来仰头看他。   那头被塞洛斯随意剪短的金发长了一点,比琉卡用细绳替珠岛扎在脑后。纤细的鸟族穿着深灰色外衣、皮革长裤和那双离城时就穿着的靴子。比琉卡还把自己的匕首送给他,让他挂在腰间防身。   珠岛比塞洛斯第一次见到时更美、更可爱,也更健康。   看到他想上马,塞洛斯说:“我要去港口找船,你先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珠岛回头望着比琉卡。   “他让你放心,也请你自己小心。”比琉卡说。   塞洛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度有点嫉妒这个被称为聆王的小子。   他收回目光,一踢马腹,沿着小路往港口奔去。   “塞洛斯好冷酷啊。”比琉卡说,“他和你单独在一起也这样吗?”   珠岛清澈的绿眼睛朝他看了一会儿,嘴角露出微笑。   “他羡慕我?为什么?”比琉卡问。   “塞洛斯羡慕你能听到珠岛的心声。”九骨说,“珠岛会写字吗?”   “他只会古都语。”   “那他血中说的也是古都语?”   九骨很难得地心生好奇,究竟比琉卡听到的是什么语言,这可是古往今来所有学者都在钻研的课题。   “我不知道。”比琉卡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什么语,但是只要听到就能明白意思。”   “是吗。”   或许神职者们聆听神谕时也是如此,听到就能明白。   预言之日越来越近,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是涌动的激流和暗潮。   塞洛斯来到船舶拥挤的港口。   蓝波港不如东蒙格罗港繁华,等候在港口装卸货物的船队也不庞大,武装商船更是少之又少。   他挨个巡视船只,找商船船长商量搭船的费用。   “去角尔的船很少,这里大多数商船都去王都的圣加港,珠宝、布料、美酒和奇珍异物在王都能卖出好价钱。只有做木材生意的人才会去角尔的费雷里拉港,那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城市。”   塞洛斯看起来不太好惹,商船船长讨好似地指给他看哪艘船经常往返于蓝波港与角尔。塞洛斯看到一艘巨大的帆船,外表却并不光鲜,船身斑斑驳驳,两侧和船首都装备着弩炮。港口的水手们管它叫死神号,只有船长自己说那是黑袍贤者号。   “落星海南面的海域有很多气流和风暴,好几次船都差点被卷走,不过最后化险为夷,说它是死神的船倒也不过分。”船长得意地解释外号的由来,塞洛斯却没有心思听。   他们很快谈妥价钱,黑袍贤者号将在后天清晨出发。   塞洛斯对市集中的商品毫无兴趣,也没有嗜酒好吃的习惯,因此只想快点回去。   当他走过一条弥漫着腥味的小巷时,隐约感觉有人跟在身后。   这些街头巷尾跟踪的伎俩没人比他更精通,尚未攀上弗雷奥公爵这位“主人”之前,他当过小偷,也当过强盗。他跟着佣兵、土匪的队伍四处流浪,偷偷从他们身上学会谋生的方法。   跟踪者的技巧并不高明,但这家伙的来历呢?弗雷奥公爵即使察觉他的异心,暂时也无法得知他的行踪。这个别有用心的家伙只能是为了聆王而来。   这么快,自己就成了聆王的同伙?   塞洛斯冷笑,他不想卷入这场与古都神殿的纷争,但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命运如何将人们席卷裹挟,所以他杀乌有者时毫不留情,不会像九骨那样只要还有余力就不下杀手。   他故意走进无人陋巷的转角,等跟踪者犹豫着要不要跟来时,一把抓起对方的脖颈按在阴湿的墙上。 第87章 死者之铠   这人穿着一身船员的衣服,身上却没有海水的咸腥味。   刚被抓住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慌,想要呼喊却被塞洛斯捂住嘴。   “跟着我干什么?”   “……没有。”   “再说一次没有就杀了你。”   跟踪者略有犹疑,却仍然嘴硬地回答:“没有。”   塞洛斯不给他反悔的机会,一剑刺进他的心脏。   血流得不多,来不及挣扎。   塞洛斯扶着死人的肩膀把他拖进小巷尽头的水沟,让血和污水顺着水道往入海口流走。他撕开死尸的衣服,看到手臂内侧有个鲜红星芒图案。   腥红兄弟会。   塞洛斯听说过这个不算太古老的组织,也知道他们的术士、学者醉心于研究神之血的事。在兰斯洛,研究神秘学与远古学术的人不少,但像腥红兄弟会这样不但有术士学者还能吸引佣兵和流浪武士的组织却不多。塞洛斯擦干剑上的血,想到这些神出鬼没、平时看来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的家伙在悄悄跟踪,心中不免有些烦躁。   这一个被他发现了,还会有下一个。以前他们只是藏身于秘密之所钻研古书,现在终于有了追寻的目标。然而只是聆王吗?要让他们知道还有活着的鸟族,不知道该有多惊喜。   塞洛斯在附近转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人尾随才离开。   一路上他格外小心,多花了不少时间才回到九骨他们等待的地方。   “有一艘船后天会去角尔的费雷里拉港,船长答应上船时给他船费,天一亮就起航。”   九骨看了一眼他收在剑鞘里的剑,问道:“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吗?”   “嗯,杀了一个人。”塞洛斯的面色和语气十分平静。   九骨没有追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们因为相同的目的地而同行,但彼此间并非真正的同伴,塞洛斯没必要事事和他商量。   “除了神殿骑士外,你知不知道还有哪些人在追捕你们?”   “各地的佣兵、流浪骑士、强盗、土匪,可能连小偷也在打悬赏的主意。”   “现在又多了一个。”塞洛斯说,“腥红兄弟会。其他人或许出于各种目的需要活着的聆王,腥红兄弟会的狂热分子可是会把有神之血的人藏起来慢慢研究。”   他看了看正在和珠岛聊天的比琉卡,继续说:“不小心被那种家伙抓住,可能会生不如死。”   九骨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比琉卡。他爱护的少年已经长成了温和稳重的青年,只是在他面前依然会流露出孩子般的纯真。   “你觉得古都神殿会对他仁慈友善一点吗?”九骨反问,“我有时想,如果当天那些神殿骑士恭敬有礼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以万物女神般的温柔请求比琉卡去倾听神谕和远古先贤的遗言,我会不会同意让他们带走他?或者说,他会不会自愿为拯救这个世界献身?”   塞洛斯无动于衷,他知道这个问题并不是提问,是九骨在自问。   “看到乌有者后,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寻找聆王。”九骨说,“即使远在古都神殿的祭司也不相信一个正常人可以听到神的声音,非得要失去些什么,才能达到他们认可的牺牲与奉献。一个正常人不会愿意失去眼睛、鼻子和舌头,我也不会让他成为乌有者。”   “那就小心点。”塞洛斯说,“像你这样的人自己活下去很容易,可要保护别人没准死得比谁都快。”   “你也是。”   塞洛斯忽然烦躁地说:“我们最好明天入夜时进港口找旅店,这样凌晨上船才不容易被发现。在港口发生什么意外,或是被赏金猎手发现起了争斗,船长会怕麻烦不让我们上船。”   九骨认同他的计划,塞洛斯总是做最坏的打算,并且不吝于使用最冷酷的手段解决问题、浇灭危险的火苗。   当晚,他们在林中过夜,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比琉卡和珠岛越来越亲近,因为两人独有的交流方式而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珠岛还记得曾在波艾之木上和族人一起生活的事,那棵树到底有多大,能把一整个村子都安置在树枝上。”比琉卡对九骨说,“真想去看看,哪怕只有残留的树根也好。”   “你想去就去吧。有珠岛带路,应该能躲过神殿骑士和佣兵的追踪找到巨树遗迹。”   比琉卡看看坐在树下的闭目休息的塞洛斯。说实话,他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剑士仍有几分抹不去的畏惧,只有珠岛丝毫不怕,每次靠近塞洛斯时,对方冷漠的双眼中也会流露出少见的温情。   他到底是个可怕的人,还是个温柔的人。   “塞洛斯会不会只想和珠岛两个人一起去寻找巨树遗迹呢?”比琉卡忍不住问,“去了之后他们怎么生活?”   “他们可以像我们在镣铐湖的小岛上一样生活,这对塞洛斯来说并不难。”   “有鸟一族的故乡一定很美。”比琉卡无限向往地说,“因为鸟族天生美丽,就像他们的无名之主一样。”   他凑近九骨身旁,手肘支着膝盖,托起下巴看着珠岛和塞洛斯——那么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却能如此和谐地坐在一起。   “珠岛准备了一份礼物。”比琉卡说,“我们悄悄在树林深处做的,他要送给塞洛斯。”   “是什么?”九骨笑着问。   “一个带银链的水晶瓶,在上个城镇的市集看到,珠岛很喜欢,我就买下了。”比琉卡说,“花了两个银后。”   “珠岛喜欢它不只是因为漂亮吧。”   “他在里面装了自己的血。我们去树林深处,他割开手指把血滴在瓶子里。血之音真好听,我们很小心,没让声音传到很远,也不会有人听到。”   “他为什么要留下自己的血?”   塞洛斯也不明白,水晶瓶在火光下泛着彩虹似的光芒。瓶子里的血不多,珠岛举起手指给他看已经愈合的手指,似乎怕他会生气。   塞洛斯想起自己说过不准他再流血的话,还有当时怒不可遏打他的一巴掌,心中又有些愧疚。他得咬紧牙关才没说出道歉的话,道歉最没用,什么也挽回不来。   “送给我吗?”他问。   珠岛点了点头。   塞洛斯沉默片刻,望着珠岛放在他掌心上的水晶瓶项链。他喜欢珠宝,但只喜欢珠宝的价值,换成金王银后更方便。他喜欢钱是因为只有金钱可以带来足够的安稳,让他可以不用在饥饿难耐时去尸堆里找吃的。他从没觉得哪件首饰特别漂亮,此刻却被这条粗糙的银链吸引了目光。   “没有人送过我东西。”塞洛斯艰难地说。   一个也没有,他得到的一切都有代价。珠岛和他一样,除了生命和血一无所有,却总想把自己的血送给他。因为这是他唯一珍贵的东西吗?   “我会好好收藏。”塞洛斯有意无意地向坐在篝火对面的比琉卡看了一眼,不想让他听到自己对珠岛说的话。   比琉卡与他目光一碰,就拉起九骨的手说:“我们去树林里走走吧。”   九骨明白他的心意,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往树林深处走去。   见他们消失在树影间,塞洛斯紧绷的脊背也放松下来。珠岛满怀期待地望着他,想让他把项链挂在身上。   塞洛斯又看了一眼对面的树林,确定九骨和比琉卡已经离开。珠岛对他的亲昵、温柔和依恋都是陌生的,至今他都不明白究竟是哪个行为让彼此之间产生了如此异样的感情。虽然无奈,但也快乐——快乐同样是陌生的。   塞洛斯把项链挂在脖子上给珠岛看,然后放进穿着皮甲的衬衣里。水晶瓶像一小片冰雪紧贴着胸膛,可没一会儿,冰冷的感觉就不见了。它变得滚烫,好像珠岛的血在燃烧。   “我挂好了。”塞洛斯把手放在胸前轻轻按了一下。   珠岛给他的只有微笑。   真想听懂他的话,为什么只有重伤发烧时才会像做梦一样听见珠岛的心声。不过他能明白珠岛的心意,同时也明白自己的心思。   塞洛斯·达坦。   达坦这个姓是哪来的?他想了想,很久以前尸堆里有个骑士穿着镀银的甲胄,他打算解下来拿去卖,铠甲接缝处就刻着达坦这个姓。   死人的姓氏,死过一次,下次不会这么倒霉。   塞洛斯只为自己活着,现在却有了需要保护的人。   还有一天,他很期待坐船出海。 第88章 归乡   第二天傍晚,天色昏暗阴沉,绵密的细雨让空气变得潮湿寒冷。   出发前,塞洛斯替珠岛穿好斗篷拉起兜帽,把他金色的头发藏进帽子里。   珠岛的脸色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苍白,双手也是冰凉的。他应该生活在温暖的南方,住在树林里、阳光下。   再等一等,很快就会到角尔了。   塞洛斯在心中说,有些话他不习惯说出口。   比琉卡和九骨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幸亏有这场雨,即使严严实实裹着斗篷和兜帽也不会引人生疑。   雨夜,港口却一点不冷清,店铺和酒馆照样喧闹,装卸货物的码头工忙个不停,连沿街的摊贩也没有收摊。   珠岛对小摊上卖的各种商品都很感兴趣,但今天比琉卡带他四处闲逛时,他却表现出紧张和困惑的模样。   “怎么了?”比琉卡问,“哪里不舒服?”   珠岛摇了摇头,神情显出心绪不宁。   比琉卡听不到他的心声,珠岛没有对他说话时,他只能听见若有若无的乐音,只是平时的血之音和缓平静,让人如沐春风,此刻却像湍急的溪流,偶尔还会出现突如其来的杂音。   比琉卡担心地望着他,珠岛的目光四处扫视搜寻。   “你要找什么?”   珠岛忽然回过头来看着他——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神殿骑士?还是乌有者?”比琉卡顿时紧张起来,抬头一一扫过周围的摊贩与来时的街道。   珠岛又摇了摇头。   ——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很模糊。   “那是敌人吗?”   ——不是。   “不是就好。”比琉卡松了口气。他习惯了被神殿骑士、佣兵和匪徒围追堵截,也有自信能和九骨并肩作战,可每一次搏斗、突围都难免发生损伤和意外,所以最好还是不要遇上敌人。   塞洛斯走在前面,听到比琉卡的自言自语就回头看了他一眼。九骨停下来问:“什么事?”   “珠岛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但不是敌人。”   塞洛斯问:“现在还有吗?”   珠岛微微摇头。   九骨说:“我们先去码头附近找过夜的旅店。”   比琉卡拉起珠岛的手往前走,塞洛斯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   “有什么可疑吗?”九骨问。   “看不出,商贩和我昨天来时一样,有一两个生面孔,也不像心怀不轨的样子。”塞洛斯说,“别有用心的人越掩饰越好认。”   “珠岛应该不会听错。”   塞洛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权当回答,右手却已经按在剑鞘上。   只要他的手还能挥剑就会不眨眼地砍杀敌人,这是最简单最粗暴的行为,也是目前最有效的生存方式。   “今晚我会醒着。”九骨说,“明天上船之前都不能放松警惕。”   塞洛斯一如既往地不出声。九骨知道他也不会睡着,与其信任别人,不如自己提高警惕。   像样的旅店都已经住满了人,好在他们几个不在乎享受,就在靠近码头的小店住下。这里的住客都是天不亮要早起工作的工人、船员和水手,整个房间弥漫着海腥味和汗臭。比琉卡把唯一的床让给珠岛,自己和九骨在窗下的地板上休息。塞洛斯守着珠岛,手边永远放着那把杀过很多人的剑。珠岛坐立不安,时不时向远处黑暗的码头眺望。   一夜无眠。清晨来临时,珠岛泪痕满面,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床单上。   塞洛斯吃了一惊,但他不懂该如何安慰别人,只能向比琉卡求助:“他说什么?”   “他说那个声音在哭。”   “你能听到吗?”   “我什么也没听到。”   这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海鸟不再鸣叫,海浪也平息了波涛。比琉卡听不到的声音,塞洛斯和九骨更不可能听见。   过了一会儿,珠岛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流泪。   他们出发去码头登船。雨依然没有停,船员冒雨做着最后的出航准备。前天,塞洛斯亲眼看到他们把粗壮的圆木搬下船由木材商运走,现在货船是空的。这艘庞然大物比当初比琉卡去东洲时的狼首号大得多,在黎明前雾霭沉沉的码头上像一只海中巨兽,船头不见破浪神雕像,只架设着一座威风凛凛的弩炮。   塞洛斯把船费给了船长后,九骨和比琉卡带着马先上船。   珠岛在细雨中驻足不前,脸色苍白,双手紧抓斗篷,眼中流露着恐惧之色。   塞洛斯忽然想起珠岛是在孤岛上被发现的。虽然他没有亲眼目睹当时的场面,但从士兵们回报弗雷奥公爵的情况来判断,珠岛应当是一次惨烈海难中唯一的幸存者。   他是不是害怕坐船?   塞洛斯走上踏板,把手伸向珠岛。   “别害怕,我会在你身边。”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温柔的安慰之言。   珠岛看着他,犹豫片刻后握住了那只手。塞洛斯把他拉上踏板,陪他一起上船。这时远处的海面露出一丝金光,把原本墨蓝的天空染成绚丽的色彩。   “好漂亮啊。”比琉卡趴在船舷上,九骨不知道他在说日出还是说被塞洛斯拉着手一步步走上甲板的珠岛。   “拔锚!启航!”   船长放声大喊,水手们应和着拉起船锚、降下风帆,向着辽阔的大海航行而去。   比琉卡以为自己习惯了坐船,可帆船稍遇风浪在海面上颠簸时,他还是忍不住在船舷边吐起来。珠岛的状况更糟,虽然没有因为晕船呕吐,但每天都瞪着惊慌的双眼抓住塞洛斯不放。   所有人都死了。   这是回来报告多龙城主的士兵说的。那时塞洛斯无知无觉,对“所有人都死了”这件事毫无反应,现在珠岛紧攥着他衣服的模样让他不禁开始想象海难的惨状。   不只是所有人都死了,而且所有人都开始腐烂,皮肤和肌肉被海水腐蚀掉落,露出骷髅的模样。残缺的尸块和内脏,还有……   塞洛斯任由珠岛靠在自己的怀里,以一种完全不像自己的口吻说道:“别害怕,这艘船很大,不会出事。”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如何安慰惊恐的小鸟。鸟儿应该在天上飞翔,他一定要让他得到真正的自由。   好奇怪的感觉。塞洛斯从没有过什么目标,生存或许算一个,但仅仅只是生存不必有享乐和满足。这是他第一次有了一个急切想完成的目标,这个目标不止让他产生强烈的求生欲,还让他对未来充满幻想和憧憬。有鸟一族居住的古树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很想亲眼看一看。   黑袍贤者号的乘客不多,和兰里比较,角尔几乎算是蛮荒之地,除了树还是树。   塞洛斯和珠岛每天形影不离难免引人注意,但商船总会遇到各种旅客,更何况塞洛斯身穿甲胄配着长剑又一脸冷漠的样子,水手们大多按捺住好奇,对他们视而不见。   与塞洛斯相反,比琉卡也穿着皮甲、挎弓佩剑,却和每个人都相处得不错。每次遇到风浪跑去船舷呕吐时,和他混熟的水手会安慰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风平浪静的时候,比琉卡就去帮忙照顾珠岛。从登船那一刻开始,珠岛再没有说过听到什么声音。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前方出现了码头的轮廓。   比琉卡冲上甲板,抓紧栏杆眺望远方。   “珠岛,是陆地啊。”他指着前面的黑影说。   经过一段时间的航行,珠岛终于不再那么害怕坐船,只有遇到大一点的风浪才会脸色发白地抓着塞洛斯,海面平静下来时也能和比琉卡一起坐在甲板上听水手们齐声唱船歌。   听到前面就是陆地,珠岛高兴地来到船舷边一起眺望。   角尔的费雷里拉港不如其他港口繁华,甚至有些荒凉破旧,除了摆满死鱼的鱼市,市集稀稀落落空了一大半。   这里也没有神殿,只有一尊简陋的木雕神像伫立在空地上。   比琉卡仰望神像,连日阴雨在女神的脸颊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泪痕,但这并不能影响旅人的心情。离开鱼市后,比琉卡闻到了雨后树林的气味。   珠岛向着那片浓郁深邃的绿色飞奔而去。 第89章 神圣的血脉   小灰鸟落在派特的肩膀上。   这次的消息令他十分不悦。事后,梭伦从比较好说话的瘸腿那里打听到,又有兄弟会的人被杀了。这次在蓝波港,而原本只有两个人的聆王队伍又添了新保镖。   “据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瘸腿悄声说,“不问缘由就杀了一个人。”   “真的没有理由吗?”   “最多是那人跟踪了他一会儿,可是港口那么多人,有的人看起来鬼祟一点,或许是小偷呢?小偷也不必死啊。”   小偷确实不必死,但腥红兄弟会就另当别论。经过一段时间相处,梭伦发觉这个暗中存在已久的秘密组织比黑暗教还诡异邪恶。克留斯的信徒不过是信奉人终有一死、万物皆有终结才宣扬死神教义,而腥红兄弟会研究神之血,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死于他们之手。   “现在那些家伙坐船去了角尔。”瘸腿说,“跑得真快。”   “上次发现树林里有乌有者的尸体时,我们和聆王应该相距不远,为什么不趁那个时候赶上去?”   “这个嘛!”瘸腿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人说,“派特想报私仇,但公会无所谓谁死,有时他不得不不从命令,否则就不会再收到消息。”   “他和那个叫提恩塞的人关系很好吗?”   “说亲如手足也不为过。兄弟会里很多人都是孤儿,从小一起长大,总有几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瘸腿说,“我也有过,不过后来他离开了。”   “入会的人可以离开?”   “可以,离开后就再也没消息了。”瘸腿乐观地说,“大概是不想再和我们扯上关系吧。”   “你为什么加入腥红兄弟会?”梭伦忍不住问,“你对神之血有兴趣吗?”   “我应该有。”   “应该?”   “谁不对神之血感兴趣?那可是神之血啊!有了神之血就能和女神相通,变得耳聪目明,知晓世间的一切真相和奥秘。难道你不心动?”   “你这么一说,我真有些激动。”梭伦确实心动,但他想要的不是和女神相通,只不过知晓世间真相和奥秘对国王来说是梦寐以求的能力。然而这样白日梦般的心动转瞬即逝,他冷静地回到现实,深深明白想靠天降神力去统治国家本身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国王陛下重新代入佣兵索恩的身份问瘸腿:“那有什么办法能让神之血为自己所用?”   “还不知道,这是术士和学者们研究的问题。老兄,你要不要加入腥红兄弟会,我们的规矩是上下一心,用剑者在外、学者在内,一旦对神之血的研究有了进展,所有人都能同等地享有成果。”   “难道要让每个人都拥有神之血?”梭伦若有所思地说,“这样你们岂不是会高人一等。”   瘸腿笑起来,似乎很高兴能和他聊这个话题:“岂止是高人一等,没准还能建立自己的城邦和国家,到时我们就是神之国。”   即使是异想天开,梭伦也对这个玩笑深感不快。   他的神情多少流露出些许质疑,瘸腿立刻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或者我们这些人全都疯了?”   “那倒不是,毕竟有些故事说来是神话,但在古老圣典中都有记载,也可以说那是远古时代的历史。”   “是啊,记载中就有继承了神之血的人。比如伐木者,是第一个继承神血的人。虽然他继承的不是万物女神而是邪神克留斯的血,但黑暗教的人全都相信他接受了死神之血才虽死犹生。”   “当一个永远在砍树的骷髅有什么意义?”   “我刚才说过,意义在于他通晓一切,学者终其一生也只能研究几种难题,精通几项学术。你把所有时间拿去练习剑术,最后只会因为衰老而被更年轻的人打败。可伐木者不一样,他知道神所知道的一切,世上也没有任何人能击败他。”   “奥洛维斯确实在回鸣之书中记载过伐木者的故事,不过几千年间,敢于进入暗泽的人也不在少数,真正见过他的人却一个都没有。”   “到底是没有,还是没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结果。”瘸腿说,“你看我这样也知道其实我不是什么用剑的好手,我对学者们的研究更感兴趣。和我相熟的一个术士说,他研读了所有存在的古籍、碑文和壁画,证明女神将生命给予三个远古巨兽的同时,也将神之血传给它们。远古遗族的族人继承了先祖的血脉,也同样拥有神血。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远古遗族是怎么来的?巨兽不可能和人类的女人繁衍后代。”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梭伦实话实说,他对神话的兴趣仅止于被小女儿缠着讲故事。   “没错,我也只听过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么问过,说故事的人全都没当回事。”瘸腿说,“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女神和巨兽、巨兽和族人之间如何继承神之血脉?想必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方法。”   梭伦起初只想从这家伙的嘴里打听派特下一步的打算,此刻却被他的理论深深吸引。   “我们一直以为神之血是神圣的血统,是信仰坚定的虔诚信徒才有可能继承一星半点的天赋血脉,可如果我们都错了呢?”瘸腿认真地说,“有没有可能,神之血不是血,而是一种……可以看得见、摸得着,随时能给予他人的东西?”   这个想法未免太大胆了。   梭伦问:“这是你们的学者研究出来的结果?”   “不算是,但有一部分人认为有可能,所以派特才不得不放慢追赶的速度,好让他们登船出海。”   “为什么?”   “那些家伙去了角尔,你知道角尔是什么地方?那里是远古时代有鸟一族隐居的树海,是波艾之木所在的地方。如果鸟族的巨兽还活着,就能验证它是否可以把生命和神之血转送给其他人。”   梭伦一直相信所谓女神将生命给予万物只是神话故事,可眼前这个腥红兄弟会的人却信誓旦旦地告诉他那不但是真的,而且还有可能重现神赐之血的场面。   要是他们真的实现了,要是……   梭伦沉重地想着,连腥红兄弟会都知道神之血的秘密,古都神殿又怎么会一无所知。这场轰轰烈烈的“寻找聆王”游戏,到头来会让所有参与追逐的人目睹一个“新神”诞生吗?   只要这个被挑选出来的“新神”够听话,古都神殿就能无所顾忌地向人民传达“神的旨意”。   这是他早就想过的问题,随着不断深入到追逐战中之后,国王发现实际情况远比自己设想的更复杂。他不得不开始思考这究竟是一场夺权闹剧,还是一次真正的神降,如果是后者,那么神殿即使没有恶意,一切也得听从神谕指示。   无论哪一种情况,主动权都不在他这个国王手里。   “要是真能见到远古巨兽就好了。”瘸腿没有察觉他的忧虑,反而满脸期盼地望着前方的道路说,“那是只很大的鸟,金色羽毛,宝石般的眼睛,你不想看吗?”   “当然想,但我们真的能有幸见到?”   “有可能哦。”瘸腿乐观地说。   梭伦想了想问:“有件事我一直感到好奇,为什么那天在酒馆里,派特会过来找我们?他说是为了找帮手,但兄弟会应该不缺人手。”   瘸腿笑起来:“哎呀,你看我们的队伍,瘸了腿的、小矮子、老家伙,只有派特自己还算个像样的佣兵。这样的队伍本来就不是打算去和人搏斗,我们的任务是监视、跟踪,派特想报仇当然得找帮手,而且不能找自己人。”   他说:“你是为了钱,所以不用担心,我们这些人想要的都不是钱。有的人为了替朋友报仇,有的人想要神之血,而我,更想看看有鸟一族的先祖。各取所需才是最好的合作方式,对不对?”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你们在聊什么?”小个子巨人回过头来看着因为聊天而越走越慢的几个人。   “在聊钱。”   “想要钱可得快点走。”派特转头催促,“我们要搭船,再迟就晚了。从王城来的消息说,有一支军队从路因出发,协助神殿骑士追捕聆王,如果军队和神殿骑士抢先一步,我们就很难再有机会接近聆王了。”   “王国军?”梭伦问,“多少人?”   “听说两千人,包括骑士、步兵和箭手。”   我亲爱的弟真是大手大脚啊。   梭伦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们确实得快点赶路。” 第90章 求死之音   比琉卡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树,树干直冲云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看不到尽头。   “这是波艾之木吗?”   “当然不是。”九骨说,“这只是一棵普通的杉树,波艾之木应该远比这棵树大,也比这棵树更高。我们才刚穿过伐木场,进入巨树森林的最外围。”   “好像到了巨人国。”   比琉卡和珠岛一起骑在马上,巨杉的树根间有一道裂缝,像个天然隧道。他兴奋地骑马穿过,在前方等待九骨。   “你们没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吗?”塞洛斯终于忍不住问。   “没有。我们在旅行,没有固定目标,所以去哪都可以。”   “万一这是趟有去无回的旅途呢?几千年都没人到过的地方,去了再也回不来。”   九骨嘴角上扬,笑着说:“你最近话多了不少,要是不想我和比琉卡跟着,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说出来你们就不去了?”   “我会考虑,再和比琉卡商量一下。”   塞洛斯冷笑。   “你有没有发现珠岛最近精神很差?”   “他害怕坐船。”   “可下船这么久了,他还是时常紧张。”九骨问,“会不会有别的东西在影响他?”   “别的什么东西?”   “比如在蓝波港时,他对比琉卡说听到熟悉的声音,你认为对他来说熟悉的声音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   “有没有可能是他认识的人?”   “从他在珠岛被发现至今,他认识的人也寥寥无几,只有多龙城主,几个照顾他的侍女、仆从和……”塞洛斯忽然愣了一下,“你是说他的族人?”   “有没有可能,他听到另一个有鸟族的声音,才会变得这么敏感?”   “可是有鸟一族早就灭绝了。”说到这,塞洛斯再度陷入沉默。既然珠岛能活下来,难道别的鸟族就没可能吗?他感到挂在胸前的水晶瓶在发烫,仿佛那几滴被封存起来的血正在对他说话,遗憾的是他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看来我们得继续同行,比琉卡也想看看传说中的波艾之木。”   “你像对待孩子一样对他。”   “我认为一个人经历了磨难、如愿以偿地成长之后,可以理所当然地回过头去重新体会简单的快乐。”   “你该庆幸他经历磨难后还没有丧失追求快乐的心。”塞洛斯不以为然,他自己的心已经很难有快乐。   四个人继续前进。   在远古传说中,角尔人曾和雷雅特人、幽地人和古罗利丹人一起在大灾厄后幸存,真正的角尔人拥有漆黑的眼睛、头发以及修长有力的四肢。然而现在的角尔却很少见到原住民,来往定居的都是各地做木材生意的商人,只有在偏僻的村落才偶尔能见到几个角尔村民。   九骨仍然保留了将异地商品拿到当地交易的习惯筹措旅费,港口的市集有太多市侩商人,他们一边走一边在伐木场周围的小村镇交换物品、购买食物。   数日后,这片长满参天大树的森林就出现在眼前。通往密林深处的道路渐渐模糊,很快被绿色杂草覆盖变得崎岖难行。   比琉卡骑马小心地穿过湿滑苔藓,寻找隐藏在草丛上能让马匹通过的地面。他和珠岛善于倾听,时刻留意从灌木、草丛和树枝盘绕的树后传来的声音。珠岛紧抓着他的衣服,比琉卡有时感到他在轻轻颤抖。   难道他害怕回到故乡吗?还是害怕一旦回去会想起什么。   不过每当停下休息时,比琉卡轻声询问,珠岛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平静。他百思不解,唯一能分散注意力的是这里的动物和镣铐湖岛上一样,因为人迹罕至而变得迟钝肥美,野生莓果随处可见,蘑菇也大得惊人。   夜幕降临,九骨在溪流经过的空地生火,并让塞洛斯帮忙处理打来的猎物。   比琉卡带着珠岛穿越密林,找到一棵比之前见到的巨杉还要高大的树。粗壮的树干盘绕着比手臂还粗的树枝和藤蔓。他试着往上爬,落脚的地方很多,有时甚至不用手攀附就能走上去。   比琉卡爬了一会儿,回头发现珠岛也跟上来。   “小心点,要是你掉下去,塞洛斯会杀了我。”   珠岛毫不在意,轻快地沿着小路似的藤蔓走到他身边。   比琉卡想起传说中有鸟一族就住在树上,波艾之木和普通的树一样吗?那可是一棵能在树枝间建造村落的远古巨树。   珠岛轻巧地一跃,比琉卡把他拉上来,两人一起站在平坦的树梢上眺望。   “你的家在哪啊?”比琉卡问他,放眼望去全都是重重叠叠的树影,在逐渐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幽深。   珠岛摇了摇头。   “你不记得了。没关系,我们会陪你一起找,塞洛斯也会陪着你。”   珠岛抿起嘴角微笑,眼睛在黑夜里也闪烁着阳光下树林般的绿意。比琉卡始终认为珠岛是他见过最美的人,但紧张的旅途把他们逼得喘不过气,因而忽略了对美的欣赏。此刻,在这棵高耸入云的树上被树海包围,他们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放松、呼吸、微笑。   “你喜欢塞洛斯吗?”比琉卡问。   珠岛点头。他当然喜欢,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血送给对方。血对有鸟一族而言不只是活力,更是语言。   “喜欢他哪一点?”   珠岛望着他,比琉卡能听到有鸟一族的声音,那些声音永远伴随着音乐,没有一个重复音节,如此动听,令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塞洛斯的心伤痕累累。   珠岛说,他害怕。   “他看起来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比琉卡很意外,回忆起塞洛斯斩杀乌有者和神殿骑士的模样,说他是毫无感情的杀人狂也不为过——只有被夺去生命的人才会害怕。即使塞洛斯只剩左手能挥剑,他也依然是杀人者。他为什么害怕?   你呢?珠岛反问他,你喜欢九骨吗?   “当然,我喜欢他。”比琉卡回答,稍作停顿后又接着说,“我爱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珠岛学着他的问题也问了一次,喜欢他哪一点?   哪一点?   九骨英俊、勇敢、温柔、善良,无所不能,比琉卡恨不得把所有能想到的称赞之词都用在他身上,可最后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为什么他让我这么喜欢?珠岛,故事里只有爱,少女爱勇士,骑士爱公主,可是没有一个故事列举过他们爱对方哪一点?所以爱是不是会把一切都变得可爱。”   珠岛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比琉卡忽然害羞起来,奇怪自己怎么会把这么直白的话说出来。   “九骨是我爱的人。他的心也有伤痕,但他没有掩盖,没有故作坚强。他软弱时也会哭泣,虽然已经过去很久,还是孩子时的事。他犯错时也会自责,会想去寻找可以被原谅的地方。他是个普通人,忍着伤痛去爱别人,就算看破了人世百态也依然热爱这个世界。”   比琉卡回头望着树下隐约闪亮的篝火,那里有他深爱的、也爱他并为他拨开迷雾的人,他的心情像清新的空气般一扫往日阴霾。   但塞洛斯不同,只要他一天不能放松握剑的手就永远会将面前的敌人屠杀干净。   比琉卡忽然明白珠岛为什么说塞洛斯在害怕。伤痕越深,越难痊愈。伤势越重,越畏惧生死。九骨有悉心教导他的老师,塞洛斯没有这样的人带他走出伤痛。   “我们下去吧,我闻到肉汤的香味了。”   比琉卡正想往下走,看到珠岛抓着胸口的衣服,睁大双眼望向远处,那双明亮的眼睛盛满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下。   “怎么了?珠岛,不舒服吗?”比琉卡担心地扶着他的肩膀。他听到珠岛内心的声音混乱地起伏,所有旋律都凝聚成一种悲恸的音节,让他的眼泪也几乎夺眶而出。   那是什么声音?   除了珠岛凌乱的心绪外,另一种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   比琉卡听得不真切,因为珠岛的心跳、血流、脉搏都太响亮。   “我们先下去吧,回塞洛斯和九骨身边再说,你可以自己走吗?还是让我来背你。”   珠岛推开他伸来的手。   他在求救。不,他在求死。   “谁?”比琉卡霎时也听到了微弱的死亡之音,随着风声而来。   是另一个有鸟一族的族人发出的声音。 第91章 无声尖啸   比琉卡和珠岛回到篝火边。   烤熟的鹿肉和蘑菇汤香气四溢却无人关心,塞洛斯发现珠岛脸上的泪痕,立刻朝比琉卡瞪视。   “珠岛又听到了声音。”   “是在蓝波港听到的那个吗?”九骨问。   “是的,这次连我也听见了。”   “什么声音?”   比琉卡回想那一刻的乐音,一种悲恸和恐惧之情在心中翻涌。他只听到一些隐约微弱的声音就如此情绪起伏,珠岛与族人的血之音共鸣,又会受到什么样的震荡和冲击?   比琉卡难以感同身受,他不是有鸟一族,无法理解同族间的回鸣。   塞洛斯来到珠岛面前——那些泪痕真碍眼。他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伸手替珠岛擦掉了眼泪。   “怎么回事?”塞洛斯问,“还有你的族人活着吗?就在这片树林里?”   珠岛点了点头。   是的,还有他的族人活着,可他没有因此高兴雀跃,反而不断流泪哭泣。   比琉卡说:“那个声音听起来很悲伤,好像……像有人在濒死时的呼喊。”   “哪个方向?”九骨问。   “不知道,我听不清楚。”   塞洛斯托起珠岛的脸庞,望着他被泪水湿润的双眼说:“你想去找他,我可以陪你去。不管他遇到什么危险,我会想办法救他。”   说实话,救人对他来说陌生而生疏,远不如杀人那么简单,但他不喜欢珠岛流泪的样子——流血尚且是爱意的表达,流泪却一定是悲伤和痛苦。   在他拙劣的安抚下,珠岛还是慢慢平静下来。   “明天我去声音传来的方向寻找珠岛的同族。”塞洛斯说,“你们不用跟着去。”   “比琉卡和我商量过。”九骨说,“我们和你一起去。”   “我不用帮手。”   比琉卡说:“这是为了珠岛,难道你能听到他在想什么吗?”   塞洛斯一时语塞,没有比琉卡的倾听和传达,他和珠岛的交流只是猜测。他可以不顾生死,可以不惜一切,唯独这件事无能为力。   “我们会帮助珠岛找到同族,让他们一起回到故土后再离开。”   “你是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   “既然最大的麻烦永远在身后,那其他麻烦看来也不算什么。”   塞洛斯把目光投向九骨,得到的回答却是:“比琉卡说的没错,你需要他,珠岛也需要。”   最后塞洛斯只能以惯常的冷漠语调说:“到时候你们只能自己找回头路。”   “我们会有办法回去。”   “但愿如此。”   塞洛斯当过审讯官,最擅长让不肯说实话的人改变心意,但他没有面对过来自他人善意的帮助,也不懂如何劝说对方放弃这样不求回报的善举。   一夜失眠。   第二天清晨,篝火熄灭了,树林中阴冷刺骨。   九骨准备好一切,替比琉卡扎头发。比琉卡的头发越来越长,却没有剪。他喜欢在河边洗完澡让九骨替他梳理长发。   珠岛站在树下,塞洛斯为了不引人注意,始终让他穿着戴兜帽的斗篷。现在他们已经不必避人眼目,于是珠岛穿着比琉卡的亚麻布上衣,任由柔软的金发散落在肩头。他不怕冷,只怕被禁锢在一个温暖的牢笼里。   太阳出来后,一行人骑马出发。   “你留意到了吗?”九骨塞洛斯看脚下的路。   “嗯。有人来过的痕迹。”   草丛中有马蹄印,虽然被茂密的杂草掩盖,但还瞒不过九骨和塞洛斯的眼睛。   有人,不知道是多少人,除了马蹄印,似乎还有车辙的印记。   这里已是一片原始的树海,连最有经验的角尔伐木工也不会到这么深的树林里砍树,为什么会有车经过的痕迹?   九骨把比琉卡叫回来,让他走在自己和塞洛斯中间。   车辙断断续续,却始终没有消失,九骨看出这支车马队伍正在往树海深处而去。塞洛斯走在最后,除了车轮的痕迹,他更留意马蹄和脚印,并由此慢慢估算出这是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每个人的脚印都不同,其中有剑士,也有普通人。   他们应该先行了几天,因此虽然步伐不统一而走得慢,却依然领先一步。   九骨和塞洛斯隐隐猜到车上运送的是什么,当初多龙城主也是这样将珠岛送回城里。   经过两天一夜的追踪,第三天傍晚,车轮与脚印都不见了。   他们在一小块空地上做露营准备。为了避免被对方发现没有生火,九骨把毯子分给比琉卡和珠岛,塞洛斯很少睡觉,只披着斗篷抵御夜晚的寒冷。   珠岛因为不分昼夜听到同族的哀嚎而精神萎靡,越往前走痛苦越深,可每当塞洛斯劝他放弃,他又会回以坚定的目光。   塞洛斯不再劝阻。他渐渐明白珠岛的心愿,那是有鸟一族在这个世上存活的最后期望,他能做的只有当好一个守护者。   比琉卡沉默地坐在树下,四周一片漆黑,晚饭也只有冰冷的肉干和冷水,可让他难过的并不是这些。   九骨把一件厚衣服盖在他身上,坐下后问:“还有声音吗?”   比琉卡摇头:“现在没有……不过那种哀伤的乐音我一直忘不了。”   九骨搂住他的脖子,轻轻抚摸他的耳垂。这双耳朵给他带来那么多灾难,可他还是会为了别人的痛苦悲伤难过。   “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里陪你。”   比琉卡靠着九骨的肩膀说:“我有点想念洛泽和纳珐。”   “等一切过去,我们可以回去看望他们。”   “当初我觉得有狼一族因为无名之主的死渐渐走向衰亡是非常悲哀的事,可遇见珠岛后才发现,能和族人一起隐居是多么难得的奢求。”比琉卡说,“听到乐音的那一刻我似乎成了他,感受到失去所有同类的巨大又沉重的孤独感。”   九骨继续轻抚他的脖颈和头发。   “九骨,不要离开我。”比琉卡说。   “你也是。”九骨把他拥入怀抱,让他安心睡去。   天还没有亮,比琉卡被一阵宛转的鸟鸣唤醒。   他睁开眼睛发现珠岛也醒了,正向着前方的树林眺望。比琉卡坐直身体叫醒九骨,他们习惯了珠岛时刻因为异常的声音而有所行动,塞洛斯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   今天珠岛不肯上马,塞洛斯牵着马陪他一起步行。没过多久,一缕阳光穿过树梢落在珠岛肩头,他抬头望着阳光透来的方向,一只通体银色的小鸟站在树枝上。   塞洛斯和九骨都听到了鸟叫声,他们从没听过如此清脆悦耳的鸣叫,既不刺耳也不嘈杂,像一首似曾相识的歌一样萦绕耳边。   珠岛伸出手,小鸟就从树梢飞落,停在他的指尖。   比琉卡望着这只美丽的小鸟,想起曾在梦中见过的无名之主。它们同样拥有宝石般的眼睛、阳光下灿烂的羽翼。这只小鸟是使者,就像九骨在迷雾中看到的狼和他们在小岛上遇见的蛇一样,是远古巨兽残存的生命余烬。   银鸟在珠岛手指上停留片刻后就往密林深处展翅而飞,众人紧随其后。   他们在阳光下的林荫中穿行,如果没有那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血之音,这趟归乡之旅应该会愉快得多。小鸟始终在前方的树梢上等待,可珠岛是不会迷路的。   比琉卡感到有鸟一族失去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珠岛不但听得见同族对他的求救,也感受到故乡的召唤。如果他可以飞,一定会像那只小鸟一样飞向记忆中的乐园。   这一天下午阳光正烈,前方引路的小银鸟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张开翅膀往空中飞走。   珠岛想追去,被塞洛斯一把抓住手臂揽在怀中。   有支羽箭从树木间穿过,落在珠岛刚才站着的地方。   比琉卡躲到树后拉开长弓瞄准,九骨已经拔出血泪之一望着羽箭射来的方向。   车辙印重新出现在被压倒的草丛中,一个木头和生铁做成的牢笼被放在简陋的马车上。笼子里的空间如此狭小,勉强才能容纳一个人蜷身坐着。   比琉卡习惯于注视远方,因此他首先看到笼中的人披散长发,绝望地垂着头,身上只穿了件肮脏的粗布袍,袍子上到处是斑斑血痕。除此之外,比琉卡还看到围着血痕打转的苍蝇,那是不是意味着粗布衣服掩盖下的身体布满没有痊愈或早已腐烂的伤口?   这个人比任何一个比琉卡见过的囚犯、乞丐更凄惨,可他有一头和珠岛同样灿烂的金发,当他虚弱地抬起头时,那双失神的眼睛也隐含着深远而苍翠的绿意。   珠岛挣扎着想摆脱塞洛斯的怀抱,却被后者死死抱住,不让他冲向前方。   沉默的有鸟一族第一次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第92章 火焰中的敌人   塞洛斯将珠岛揽在怀里,阻止他不顾一切往前冲的势头。   重伤的鸟族奄奄一息地在铁笼中望着他们,尤其望着不断挣扎的珠岛。   比琉卡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恐怖和惊悚。   为什么会这样?   他拉开弓弦对准牢笼旁的看守射去一箭,与此同时,九骨也冲向另一个守卫。   这是一支穿着打扮各异,很难看出来历的队伍。面对手握长刀的九骨,车边的人纷纷拔出武器。   比琉卡第一箭正中守车人的肩膀,对方惊呼着摔倒后,第二箭立刻又瞄准举剑砍向九骨的剑士。九骨在他的掩护下很快闯入敌群,一刀挥开挡着牢笼的家伙,对准链条缠绕的铁锁砍下。血泪之一与硬铁相撞发出刺耳的断裂声。   即使声音如此刺耳响亮,笼子里的人依然毫无反应。九骨以为他死了,只是一具还没腐烂的尸体。比琉卡收起弓箭,拔出长剑往九骨身边赶去,只有把人救出来才有余力继续和对方搏斗,否则就会处处受制。他相信珠岛的共鸣,相信有鸟一族对同族的哀痛,他要让笼子里的人重获自由。   九骨赶开围绕在马车边的人群,其中一部分人便转而攻击正要拉开牢门的比琉卡。   人数变多了。   这不是错觉,九骨发现草丛中、树林里不断有人冒出来,隐隐像一支庞大队伍的样子。   他们打算带着这个垂死的鸟族去哪?   一个头戴皮质头盔的人双手握剑朝九骨头顶砍落,九骨往他高举的手臂下穿过,挥刀斩向他的背部。迎面袭来的两人被他迅速提起的血泪之一弹开长剑,比琉卡顺势把偷袭者砍翻在地。   塞洛斯以不能挥剑的右手拉着珠岛,左手执剑与围攻的敌人交战。   他毫无顾虑,不在乎对手死得多惨,每一剑都朝着要害而去——眼睛、喉咙、脖颈、心脏、腹部,最好一下就要了对方的命。   几次过后,敢于直接向他挑战的人减少了,可对准珠岛的剑反而多起来。这些家伙察觉了塞洛斯的弱点——时刻保护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就是致命的破绽。   塞洛斯的周围血肉横飞,一个半身染血的家伙从腰间拔出匕首朝珠岛脸上投去。塞洛斯的剑还在某个垂死之人的胸口,拔剑已经来不及了。他毫不犹豫地挺身挡在珠岛身前,匕首歪了些许,擦着他的脸颊往背后飞去,也在珠岛的颈边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   有鸟一族的血流出来,顺着白皙的颈项滴在草地上。   忽然间,似乎连刀剑搏杀的交击声都消失了,四周被血之音萦绕,天籁般的乐音让杀戮之心顿失冲动,有的人甚至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剑。   “不要被迷惑!”   一个低哑的嗓音穿破乐声在人群中响起。   塞洛斯朝说话之人望去,看到树下站着个身穿暗红长袍的人,一双阴沉老朽的眼睛死死盯着正在流血的珠岛。   “抓住那个有鸟一族,把其他人全都杀了。”   塞洛斯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拉着珠岛冲去,半途已经把鲜血淋漓的长剑对准红袍人的心脏。   可这致命的一剑没能奏效。塞洛斯的剑快要穿透红袍之际,一种若有若无的力量阻挡了他的攻势,剑锋仿佛刺入一团绵软的虚空一样。   他心中惊讶,脸上不露声色。对于巫术他有所耳闻,真正对敌中遇到却是头一次。   这家伙是什么人?   巫师?术士?   无论哪一种都该死绝了,战争结束后,所有操弄巫术的家伙都被斩首示众,巫术也早就成了不被神认可的邪恶之术。不过塞洛斯从不认为死刑能阻止秘术发展,总有不怕死或不认为自己会因此而死的人继续偷偷研究禁忌。   他的念头转得飞快,立刻收回长剑先对付两边的敌人。对方的目标彻底转向珠岛,活生生的有鸟一族,健康的有鸟一族,血脉充沛、神志清醒,是下一个可以用来好好研究的对象。   塞洛斯绝不能容忍珠岛变成笼子里的鸟族那副凄惨恐怖的模样,不管面对的是巫师还是剑客,只要杀光就行了。   一旦下了这样的决心,他的剑更为血腥,一剑挥去总有几个人的断肢横飞出去,脑袋虽然没那么容易掉,但被割破喉咙、刺穿头颅的不在少数。   塞洛斯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个穿着深红长袍的老者,他发现无论场面如何惨烈,这个老家伙始终淡然从容,丝毫没有露出惊慌之色。   这一点让他深感不安,他对巫术一无所知,即使在最惨烈的童年、最残酷的战场上也没见识过巫术的威力,那一剑刺向对方却无法命中的诡异感像滚烫的烙印一样印在脑海中。   塞洛斯把四周的人杀了个干净,转身又去对付那个怪异莫测的巫师。   这次他的剑轻而易举地洞穿红袍者的胸膛,可是不见有血流出来。塞洛斯又用力一刺,剑身毫无阻碍地穿过红袍下的躯体,却传来铁器与木头碰撞的声音。难道他的剑已穿过肌肉、骨骼和内脏,刺入对方身后的树干吗?可为什么这触感又如此陌生。还是说正常人拥有的承载生命的器官,在这家伙的身上根本不存在?   塞洛斯只有一瞬间的恍惚,立刻回过神来拔剑。这时,他感到窒息般的灼热扑面而至,一团烈火像花朵般在眼前盛开。塞洛斯吃了一惊,急忙抛开长剑,抱着珠岛滚向空地。火焰烧着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在连续不断的翻滚后才被扑灭,他的脸上、身上布满血痕和烫伤,却把珠岛完好地护在怀里。   塞洛斯抬头望着火焰喷薄的方向,看到原本站在那里的红袍老人已化成一片焦黑的枯骨。不过那真是个被烧死的活人吗?还是巫术造成的幻觉。不管怎样,火焰烧灼的伤痛是真实的,塞洛斯拉起珠岛,目光向九骨和比琉卡的方向瞥去。九骨已经打开笼子,把关在里面的人抱出来。比琉卡在一旁阻挡对手的进攻和偷袭,他的剑术在塞洛斯看来稚嫩而普通,唯有目光中透露出的坚定让每一剑都有落到实处的稳健。   只要再经历一些生死之间的恶斗,他终会成为了不起的剑客。   塞洛斯一把扛起珠岛,赶上离自己最近的马,翻身上去后立刻双腿用力朝马车的方向突围。   九骨救出了鸟族,只觉得怀中这个垂死的生命仿佛一缕轻烟,没有丝毫生命的重量。这是正常的吗?他不由得担心下一刻残喘的生命就会变成尸体。   比琉卡把围拢来的人逼开几步,吹了口哨呼唤灰檀木和萤火,两匹马冲进混乱的人群带走各自的主人。塞洛斯率先一步带着珠岛离开,比琉卡在马上对着身后的追兵射箭。   九骨怀抱着鸟族正要踢马前进时,忽然从侧面飞来一团火焰。他还没来得及吃惊,身下的灰檀木已经尖叫起来。   ——它怕火。   九骨深知在有火的地方灰檀木很容易受惊奔逃,他紧抓住缰绳,马儿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在树林中奔窜跳跃。   “九骨!”   比琉卡骑着萤火追上,九骨生怕伤到受伤的有鸟一族,于是在比琉卡靠近时把伤者交给他。   “快跑,去安全的地方。”九骨对他说。   “你记得吗?”   “记得,快走。”   比琉卡狠下心,催着萤火追赶前方的塞洛斯。   九骨从不停挣扎、早已失控的灰檀木背上跳下,再次拔出血泪之一。   他向四周一望而过,发现更多敌人藏身于茂密的草丛和粗壮的树后,其中不止有佣兵,还有为数不少身穿红袍的人。   这些家伙每一个看起来都十分陌生,但九骨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东洲树林中,那个叫提恩塞的佣兵引来的“黑暗教徒”,现在已经证实是个完完全全的谎言。连古都神殿的骑士都还没联想到有狼一族的幻之血,提恩塞却能解释得一清二楚。此刻把有鸟一族当做牲畜般运送,一心追寻着血之音的人很难说是不是他的同类。   九骨思忖之际,一道灼热的火焰像蛇一样游来,瞬间将他围在火圈之中。 第93章 无尽的生命与爱   比琉卡催马狂奔,很快赶上塞洛斯和珠岛。   有人在后面追赶,当先几个在追逐中被比琉卡射中摔落,剩下的才刚靠近,塞洛斯就一剑斩断对方颈骨。直到再没有人追上,这个冷酷的斩首者才勒住马匹。   比琉卡收起弓箭,把一息尚存的鸟族从马背上抱下来放在草地上。   塞洛斯先撕开衣袖替珠岛包扎颈边的擦伤,一路飞奔的颠簸下,伤口仍有尚未凝结的血涌出,动人的乐音回绕在四周和沿途的草丛中。不把血止住,这就是最容易被追踪的痕迹。   塞洛斯抹去伤口周围的血,血之音仿佛有实体般地停留在他指尖,或向他扑面而来。他刚把伤口扎紧,珠岛就越过他的膝盖爬向仰躺在地上的同族。   这个有鸟一族的族人已失去意识,刚才蜷缩在笼子里时还只不过是虚弱,此刻,比琉卡发现他几乎已是一具气若游丝的枯骨。   在所有的神话和传说故事中,鸟族都是最美的族群。比琉卡坚信每个有鸟一族的族人都拥有美丽耀眼的金发,碧绿通透的眼眸和轻盈完美的体态,像珠岛一样天真纯洁,甚至有些不谙世事。   他从没想到一个美丽的种族会被摧残成如此恐怖的模样。   珠岛握住那只干枯的手,看着对方手腕上重重叠叠刀割的新旧伤痕。   比琉卡不忍再看,跳上马背对塞洛斯说:“请你保护好他们。”   塞洛斯没有问他去哪,显而易见,他要回去找九骨,不能让九骨一个人置身于敌人的重围。塞洛斯更知道,两个人虽然比一个人强,但面对那么多诡异的敌人未必能占上风。   然而,他必须保护珠岛,也必须保护珠岛的同族,而且他对说出“有需要保护的人,但还有余力时会考虑尽量不杀人”的九骨有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强大,才能游刃有余地去面对迎面而来的危机和穷凶极恶的对手。   塞洛斯让珠岛先上马,自己再抱着伤者跳上马背。好在受伤的鸟族轻若无物,一匹马勉强能够能承受负重。望着眼前难辨方向的重重树海,他问珠岛:“我们该往哪走?哪个方向更安全,你知道吗?”   珠岛的记忆被同族惨不忍睹的遭遇渐渐唤醒,他将目光投向高处,银色小鸟早在厮杀中惊飞不见。珠岛主动拉起缰绳,把马头拨向某个方向。   是那里吗?   塞洛斯心想,那里就是你的家园?   他放开拉扯缰绳的手,让珠岛控制坐骑往树林深处而去。   比琉卡在回头的路上已经握住弓箭,他看到前方浓浓的黑烟,树木在燃烧,动物在哀鸣。   九骨呢?   他的心揪紧着,但离开时九骨答应他的话犹在耳边,他相信九骨一定可以做到,不会辜负彼此的心意。萤火似乎能够体谅年轻主人内心的不安,不必催促已经迈开四蹄尽力飞奔。   半途,他遇到不知所措的灰檀木。   比琉卡伸手拉住它的缰绳,搂着它的脖子不断安抚。灰檀木情绪低落,如果它是个人,比琉卡甚至觉得它在哭泣自责。然而它只是马,除了本能反应之外,唯有寻求熟悉的人引导它。   “灰檀木,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开。九骨回来的时候会需要你。”比琉卡轻抚它的鬃毛,叫它平静下来。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耽误,灰檀木怕火,强迫它留在战场更添麻烦,因此只能把它留在这里。他把灰檀木带到路边的树后,自己继续往黑烟的方向走。   越来越近,火焰近在眼前。   比琉卡在马背上搭箭,目光往燃烧的树丛中搜寻。   突然,一个背影在火光中闪现,手握长斧正往对面劈砍。比琉卡一箭射去,正中对方后脑。他不顾一切冲进火海,找到一处杂草已快烧尽的缺口。萤火发出一声嘶鸣,轻轻跃起跳过燃烧的火苗。   比琉卡被浓烟熏得呛咳几声,拼命睁开眼睛寻找九骨。   他用心分辨血泪之一与寻常刀剑交击的声音,光线因为燃烧的浓烟变得昏暗,忽然间,背后似乎有人靠近。比琉卡立刻拔剑抵挡,偷袭的剑又宽又重,撞击之下令他虎口迸裂一阵剧痛。   对方骑在马上,是个身穿甲胄、身材魁梧的大家伙。比琉卡被一击撞开长剑,身体猛烈摇晃着摔下马背,随后对方那匹高头大马抬起前蹄往他头顶踩下。比琉卡翻滚着躲开,强忍手上的疼痛挥剑砍向马腿。   好在对方和他一样视线不清,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后,眼前的庞然大物跪倒在地,马上的人也随之滚落。比琉卡双手握剑,抢先一步刺进对方腹部,由于甲胄的阻挡,剑尖遇到些许阻碍,但比琉卡用尽全力,直至整个剑身贯穿身体才罢休。他推开死尸,继续转身去找九骨。   浓烟呛咳之际,比琉卡隐约看到几个扭曲的人影高举双手,像极了那些恐怖故事中邪恶之徒施展邪术的模样。他擦去流进眼角的汗水,握紧长剑往影子的方向奔去。   啊,眼睛被弥漫的烟雾遮挡一阵阵刺痛,鼻腔充满呛人的焦味几乎无法呼吸,就连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耳朵也只能听到火焰燃烧树木发出的噼啪声,想呼唤九骨,张开嘴却只能发出一阵咳嗽。   他才刚闯入这片火海已经寸步难行,九骨被困了这么久会怎么样?   比琉卡心急如焚,继续前进。   一阵微凉的风卷过他身旁,但感觉不像剑风也不是有人靠近。那种感觉像极了狼奔跑时的疾风,像蛇游过草丛与水面的凉意,更像鸟振翅起飞的气流。   比琉卡飞奔起来。   ——只要你接受我们的生命,只要你……   九骨!   他不顾一切地大喊,声音伴随着撕心裂肺地咳呛。一个从浓烟中冒出来的人偷袭他,他低头躲过剑锋,只被手肘撞了一下头。脑袋嗡嗡作响,突如其来晕眩让他只能靠本能翻滚着躲过追击。   他们能看得见吗?他们到底是谁?   比琉卡不断往后躲闪,手臂擦过烧灼的地面被烫起一片血泡。   泥土间滑腻而潮湿,像从死尸体内流出的内脏。偷袭者三两步就追上他,迎头挥下一剑。比琉卡抬起剧痛的双手握剑抵挡,剑与剑之间发出惊人碰撞,受伤的手掌伤口撕裂近乎麻木。   他咬牙坚持,继续为下一次重击做准备。重剑落下时,比琉卡翻身往一旁燃烧的火堆滚去,衣服烧着了,他伸手拍灭,右手的剑挑起地上带火的杂草往对手脸上抛撒。   这下突如其来的反击令对方不由得后退一步,比琉卡随着他退势起身猛冲,干净利落地一剑刺穿胸膛。   呼吸越来越急促,窒息感也越来越强烈。比琉卡拔出剑,剑柄和手掌之间满是粘稠的血浆和汗水,疼痛反而不那么明显了。他踉跄着分辨方向,渴望在火焰中发现熟悉的身影,结果却撞在一个穿长袍的人身上。   比琉卡看到那人手中燃烧着火团,是什么法术吗?   他揉了下眼睛,那团火越来越明亮,像一个即将抛向他的火球。   比琉卡不知道自己的剑是否能劈开火焰,他没有和这样的怪人交过手。如果他被烧死,尸体会不会很恐怖,他不想变成一团焦黑,不希望九骨看到他那么可怕的模样。   不要,他不想死。   就在他虚空地挥出一剑时,那团燃烧的火焰蔓延开来,烧到长袍人的身上。比琉卡听到凄厉的惨叫,看到他的燃烧的身影慢慢脱离地面,一支长枪从背后刺入,穿过肋骨将他的身体提起,随后咔嚓一声,枪杆折断了,烧着的人落在地上凄厉地惨叫打滚。   九骨扔掉折断的枪杆,越过那个被火焰吞噬的术士来到比琉卡身旁,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比琉卡以为是梦,可即使是梦也让人欣喜若狂。他不敢立刻抱住九骨,生怕还有敌人在周围伺机而动。   马在哪?萤火在哪?   他用鲜血淋漓的手拉着九骨,想去找回自己的马。九骨却把他拉回来,拦腰扛在肩上。火舌在脚边席卷而过,九骨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握着血泪之一冲向火焰,冲出火海。   灼热一闪而过,烈火之外一阵舒缓清凉的空气。比琉卡恢复了神志,吹响口哨,萤火从黑烟缭绕的树林飞奔而来,鬃毛和尾巴烧焦了一些,却勇敢地跑向主人。   九骨把比琉卡送上马背,自己也跳上去催促马儿快跑。   萤火跑了一阵,在树林里徘徊的灰檀木迎上来。他们身上被火烧灼的焦味刺激了灰檀木,灰马虽有些犹豫,却也依然紧紧跟随在萤火身后。   比琉卡从背后抱紧九骨,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血味。他受伤了吗?好在他四肢完好,身体也依然温暖,只有横挎背后的血泪之一不断随着颠簸一路滴血。 第94章 血之容器   为了尽快摆脱追兵,比琉卡在半路换上灰檀木。   前方是珠岛隐约而来的血之音,他循声追赶,夜晚来临时终于在一棵茂密的大树附近找到了塞洛斯一行人。   树下,珠岛紧握着同族的手,那只皮包骨头的手宛如枯枝,比琉卡看到他两只手腕都有刀割痕迹,伤口重重叠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有的伤口还有血,有的已经腐烂生脓。   九骨跳下马,落地时一串血珠洒在草地间。   比琉卡匆忙将他从头到脚检查一遍。九骨身上有烫伤也有剑伤,左肩一道伤口至此仍有鲜血涌出。比琉卡面色凝重地替他包扎,九骨却轻声安慰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伤,不必担心。   更该担心的是刚被救出的鸟族。   他活不久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生命之火都已渐渐熄灭,显出灰烬般垂死的气息。   塞洛斯从小都在冷眼旁观别人的死亡,对遍体鳞伤的伤患无从下手照顾,因此将鸟族放在树下后就走开了,只让珠岛陪在同族身边。   经过九骨面前时,塞洛斯停下问:“那是些什么人?”   “我不知道,但这些人的目的应该是寻找有鸟一族的遗迹。或者说,我认为他们真正想找的不是传说中已经枯萎的波艾之木,而是有鸟一族的先祖。”   “你是指远古巨兽?”   “是的。”   塞洛斯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在九骨对面的树根旁坐下。   “你听见那个穿红袍的人在喊,要抓住珠岛。”九骨说,“他们很清楚珠岛的身份,而且他们手上本来就有一个鸟族。这些人中有会操纵火焰的巫师,不过我不太确定他们使用的究竟是巫术还是炼金术,一些易于燃烧的药剂也能达到火术效果。比方说在市集上表演火焰戏法的卖艺人,只不过术士们用得更好,也更擅长把这些药剂当武器来用。”   “除了火术还有幻术。他们想找远古巨兽又是为什么?”塞洛斯不明白那种传说故事里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吸引力,能让人孜孜不倦地追求。   九骨沉默片刻,看了看身旁的比琉卡。   “因为他们得到了有鸟一族的族人。”九骨说,“恰恰是因为他们手中有一个这样的远古遗族,他的血印证了万物女神给予生命的神话故事,因此他们会比仅仅只是听过故事的人更坚定地相信古代巨兽的存在。”   “那又怎么样?他们想看看比参天大树还要大的鸟?”   “远古巨兽是神圣生命的容器。”比琉卡回答他,“只要巨兽一息尚存,就可以把神创之初从女神那里得到的生命给予和它订立誓约的人。”   “你听了太多故事,小鬼……”   “是真的。”比琉卡打断他,“那些人敢于冒着迷失在遗迹森林中的风险,不惜一切地寻找波艾之木,想要得到神赐的生命。他们相信传说,相信那会让他们非同凡人,成为超脱一切的神。”   塞洛斯望着他,比琉卡的目光中既没有对信仰的狂热之情更没有对传说故事的笃信,相反,那双年轻的、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无奈。   “虽然我不相信神殿,不相信女神授权地上的人行使残酷的权力,但那些远古生灵是真实存在的。”比琉卡说。他不但见过、梦到,并且还在似梦非梦的境地中与它们交谈。巨兽们的意志时刻侵扰着他,甚至试图强行介入他的生命,让他成为它们的替代品。   他不想要别人的生命,不想被任何人替换,但也不得不相信他不愿做的事会有很多人求之不得。   “我们在东洲遇到一个自称佣兵的人。这个人是旅途中唯一一个能识破有狼一族幻之血的人,并有为数不少的同伴与他一起行动。他们的目标不只是古都神殿追寻的聆王,也包括远古巨兽庇佑下拥有神之血的族群。”   “你认为他和我们遇到的红袍人是一伙的?”   “就算不是,也至少证明暗地里活动的神秘组织不但存在,而且人数众多。”九骨说。   “以协助古都神殿追捕聆王的名义四处活动,倒是个安全又方便的借口。”   “他们在研究神之血。那个鸟族说他们一直割他的血,但不是为了享乐。”比琉卡不愿听别人心中的悲鸣,觉得太残忍,像一个无能为力的医生在倾听病人的垂死之言,然而声音总是不由分说地传来,心声是捂起耳朵也不能阻挡的。   “他们品尝他的血,把血做成药,或是掺在食物里,让血虫吸饱后吞吐进肚子,期盼就此获得新生和神力。”比琉卡的眼前浮现出那地狱般的景象,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九骨觉察出他的恐惧,于是轻轻握起他攥紧的手,好让他受有鸟一族影响的情绪舒缓下来。   比琉卡越来越容易与拥有神之血的族群共鸣,轻而易举就能倾听到他们内心的呼喊和求救。珠岛有时的喜悦会让他深感欣慰快乐,眼前这个重伤濒死的鸟族却将所有来之不易的美好毁于一旦。   “他们很久以前就抓到他,一直把他当做神之血的容器来研究。”   到底多久以前?比琉卡无法从那颗粉碎的心里找到答案,远古遗族的生命比人类长得多,有可能一开始抓住他、囚禁他的人,和现在强迫垂死的他寻找波艾之木的早就不是同一批,但追求永恒生命却是世世代代传承的执念。   “他还能活下来吗?”比琉卡问。   “他需要的是血,但不是普通人的血。”九骨回答,“只有神之血能救他,而且我们不能放心地在这里逗留,那些人很快会追来。”   塞洛斯左手握着剑,嘴角无意识地紧抿着,双眼在漆黑的夜色中闪烁。九骨体会到他心中掀起的杀意。如果他们再和那些家伙相遇,他毫不怀疑塞洛斯会以最果断最冷酷的手段把挡路的人全杀掉。   “你认为他们也有能追踪鸟族的本事?”   九骨说:“古都神殿的乌有者是拥有神血的神之子,那么没有被送去参加遴选的孩子大有人在,术士公会刻意去寻找的话,未必找不到几个合适的人选。”   “既然如此,就在这里杀了他们。”塞洛斯以剑拄起身体,回到珠岛身边说,“我们要走了,送你的同伴回巨树遗迹,也许你们的先祖还有余力能救他。”   珠岛抬头望着他。这一次对视,塞洛斯觉得珠岛的双眼中似乎多了些什么。他想起来了吗?关于自己这一族的往日回忆,因为与备受蹂躏折磨的同族共鸣而恢复,格外鲜明、记忆犹新。   珠岛尽力清理好同伴的伤口,给他喂了些水和食物,然后平静地站起来望着比琉卡。   “珠岛带我们去波艾之木。”比琉卡说,“有鸟一族的无名之主尚未离去,仍然在巨树遗迹的某处。找到它,然后……”   “然后怎么样?”塞洛斯追问。   “和它立下誓约,它庇佑自己的族人,也给予盟誓者远古的力量。”   这就是那些人不顾一切想找到远古巨兽的原因,可笑的是他们以那么残酷的手段对待有鸟族的族人,还妄想得到无名之主的力量,更何况任何接受神赐生命的人都要付出相应代价。   巨狼的誓约让九骨不得不四处旅行一生漂泊,鸟族的先祖又会要求塞洛斯立下什么誓言?   突然,树林中的鸟儿不知被什么惊动,纷纷振翅离开树梢,一瞬间原本已渐渐昏暗的天空布满了黑影。   “他们追来了。”塞洛斯把珠岛推上马背,自己半抱半扛着昏迷不醒的鸟族。   九骨从他手中接过伤患:“你和珠岛只有一匹马,我来照看他。”   塞洛斯似乎有些犹豫,可终于还是没有推拒。   比琉卡听到他生硬地说了声:“谢谢。” 第95章 恨与爱   珠岛的脸上不再有迷茫,失去了纯粹的笑容后反而显出孤高的神圣。   塞洛斯觉得他非常陌生。一直以来珠岛都是依靠他的保护而活,无论在弗雷奥公爵的鸟笼里还是沿途遇到匪徒时,这个柔弱的鸟族完全像个无力反抗的孩子一样需要他。   可现在,曾经羸弱的小鸟脱胎换骨,仿佛继承了同族的记忆,从对方的血液中获得了重生。   塞洛斯一度以为那个在他迷离失神时依偎着亲吻他的珠岛已经不在了,眼前这个只是拥有珠岛躯壳的远古生灵。   他已经不需要保护了吗?离故乡越近,他的心意越坚决。   塞洛斯坐在马背上,手握缰绳将珠岛环绕在怀中。   小鸟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纤细柔弱,宛如少女又像青涩的少年。塞洛斯想拥抱他,不是被动地任由对方闯入,而是自己主动敞开怀抱、收紧双手,将怀中人抱住。可是每当冲动抵达巅峰时,他又以不可思议的冷静将念头压下。   空气中飘荡着焦味,比琉卡忧心忡忡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森林冒着滚滚浓烟,火光越来越亮,映照着夜空一片血红。   “森林会被烧毁吗?”他忍不住问。   九骨的眼中也充满忧虑,火焰不受人控制,不立刻扑灭就会一直燃烧。他从火海中救出比琉卡,自己也被火舌灼伤,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场大火的恐怖之处。   那些企图用火围困他们的术士不知道后果吗?还是根本就不在乎。对神之血的追求和神赐生命的向往已经让疯狂的人失去了理智。   “有人来了。”比琉卡忽然说。   “还有多远?”九骨左手揽着伤者并握紧缰绳,右手则时刻准备拔刀。   “不远也不近,他们好像不是为了追上来夺回珠岛的同伴,反而像在跟踪。”   原来如此,他们是想让珠岛引路前往巨树遗迹,放任这些家伙尾随,必定会把灾难带去鸟族的故土。   塞洛斯也察觉了他们的意图。他不像比琉卡那样能听到细不可闻的声音,但他不吝以最大恶意揣测人心,而且深谙贪婪者的心思。   于是他勒马停下,转身对比琉卡说:“你的马上还能坐一个人,我把珠岛交给你们,请把他送去巨树遗迹。”   “你呢?”   “我挡住那些家伙。”塞洛斯冷酷无情地回答。   九骨说:“我和你一起留下,比琉卡和珠岛先去找波艾之木。只要挡住他们一时,等失去跟踪的方向,他们自己就会迷失在树林里。”   “找到波艾之木后我就回来找你。”比琉卡坚定地说,“我能找到你。”   “我说的挡住是杀光的意思。”塞洛斯嘲弄地说,“只有死人才不会动有鸟一族的歪念。你还想和我一起干吗?我记得你说过,在还有余力的时候,尽可能不杀人。”   “我说过。有余力时不必赶尽杀绝,但需要尽力的时候不囿于迂腐比前者更重要。”   “我喜欢后面半句,你能做到就行。”   九骨把鸟族交给比琉卡,与他做短暂的告别,约定稍后后再见。   塞洛斯跳下马背,珠岛却在那一刻拉住他松开缰绳的右手。塞洛斯感到手心的旧伤一阵刺痛,珠岛紧紧握住不肯松开。   一瞬间,塞洛斯心中渐渐淡化的情感又浓烈起来。   珠岛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旅途中经历的一切,那种强烈地想把心爱之人拥入怀抱的冲动再也按捺不住。塞洛斯拉着珠岛,小鸟从马上一跃而下,扑进他怀里。   “我会去找你,在你的故乡等我。”塞洛斯抚摸他柔软的金发,珠岛的头发长长了,轻轻一接铺满整个手掌,像一捧黄金的溪水般细腻冰凉。   珠岛伸开双臂抱着他,塞洛斯听到他的心跳,似乎还能听到些许血脉流淌的声音。他的胸口迅速变得滚烫,热意由心底扩散至全身。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珠岛对他付出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并非自己极度渴望爱而产生的一厢情愿的误解。他感受到这个不能以语言沟通的异族沉默中那颗可爱又温柔的心。   “我会陪你在喜欢的地方生活,我会保护你不受任何人的伤害。”塞洛斯在珠岛耳边轻声承诺。这些话好陌生啊,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如此温存亲热的话,但说起来却那么顺畅自然。难道是他早在心中念叨过无数遍,只是一直没有找到能把话说出口的对象吗?   人很贪心。   起初,他发誓只为自己活着,哪怕伤害别人、去掠夺也要活下去。等到能靠自己的力量凌驾于他人之上时,他又渴望被人需要。可谁需要他?人们看待他的目光总是充满恐惧与猜疑,生怕和他双眼碰上就会招致厄运。   他们传说他会活剥囚犯的皮。是的,他用过这样的逼供方法,不过刀只划开一条口子,那人就吓得什么都说了。剥皮的传闻不胫而走,那些回避的眼睛又多了几分畏惧和嫌恶。   他不在乎,他不在乎,他……   这么久了,只有珠岛勇敢地靠近他,无论他浑身是血还是昏迷不醒都没有害怕地逃开。   珠岛需要他。   不,应该说,他需要珠岛。   “去吧。我很快就来找你。”   珠岛在怀中点头,塞洛斯硬起心肠推开他。接下去他要面对的杀戮不允许有一丝柔情,分心只会让他和挚爱天人永隔。   比琉卡骑走了灰檀木,以免它遇到火焰时又受惊失措。   塞洛斯转回头去,不看离开的人。   他左手握剑,右手托着剑尖,双眼凝视前方葱绿的树林以及远处滚滚浓烟。这一刻,九骨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剑客,而不是个只会挥剑杀人的冷血狂徒。   不知道他以前是否有这样对待过自己的手中之剑,那种决然的肃穆与庄重令人竦然起敬。   “尽力的时候不囿于迂腐。”塞洛斯重复着九骨的话,“别让你的小朋友失望。”   九骨微微一笑:“他已经不是小朋友了。”   “他要不是小朋友你不会让他先走。”塞洛斯皱了皱眉问,“那些家伙什么时候才敢过来?”   “恐怕还要等一会儿,不会太久。”九骨说,“他们不想失去鸟族这个目标,可要想追上去就得先过我们这一关。”   “可能会很惨。”   “你说他们还是我们。”   塞洛斯冰冷地笑了。   九骨拔出“血泪之一”,与他一起站在追兵的必经之路上等待。   “我一直没问过你,那把刀究竟是什么做的?”塞洛斯觉得有很多陌生的情感在慢慢复苏,不但有了对爱的期待和对所爱之人的保护欲,甚至还产生几分对身外之物的好奇。这种感觉非但不讨厌,还会令他紧绷的身心变得灵活自在。   “这是狼族巨兽的骨头。”九骨回答。   “你见过远古巨兽了?有没有传说中那么巨大?”   “比我想象的大得多,但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害怕,只是有些不可思议。”   “和远古巨兽订立誓约会得到什么好处?”   “也许会得到力量,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毕竟世上的一切都逃不过刹那与永恒,生命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向凡人展现奇迹。”   “那会失去什么?”   “我以为会失去,结果反而得到了弥足珍贵的东西。”九骨意味深长地感叹,“只能说是因缘际会。”   “我杀过很多人。有些人可能不该死,不过也就这么死了。他们应该恨我,恨非常简单,没什么可为难的,我宁愿他们恨我,这样我动手杀人时不会犹豫不决。”   他已经看到前方树林中一晃而过的人影,而冰冷的剑尖早已在他指尖变得温热。   “你挥刀时不尽全力给他们留下活路,给自己添了不少麻烦。”塞洛斯说,“难道你从来没有被愤怒操纵,开始憎恨那些想伤害你的人吗?”   “我当然恨过,在我看到重要的人死在面前时,我大概和你一样憎恨仇敌、憎恨这个不讲理的世界。”九骨说,“而且有那么一瞬间,我记得自己好像产生过一个邪恶的念头,想提着剑去随便杀几个人泄愤,让别人也承受还是孩子的我无法表达的愤怒和痛苦。”   “后来呢,你杀了没有?看来是没有,否则你不会说出有余力时不愿杀人的话,太虚伪了。我不信身为神之子的聆王会爱上你。”   “就在我握住剑的那一刻,剑的主人在垂死之际按住了我的手。”   他一定还说了什么,那番话如烙印般留在九骨心里。   “不要恨别人,不要因为眼前的几个恶人而恨所有人,憎恨越强烈越要去爱。”   这样,有一天你会忘记我现在的模样,有一天也会遇到善待你、深爱你的人。   一支燃烧的火箭穿过黑暗而来,九骨和塞洛斯同时举起刀剑将它劈落。 第96章 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火焰卷过树梢,带来灼热的焦味。   九骨感受到热浪汹涌,火舌舔过皮肤,灼痛和窒息让精神加倍集中。   他挥刀劈开火焰,迎面扑来一个黑影。这人身上所穿的衣服表面幽黑发亮,火苗似乎会避开裹着外衣的身体。他从火丛中来,身上却只有零星火光。那件衣服是为了防火而制,他们准备充分,为了寻找有鸟一族的禁地不惜烧毁整个森林。   得先干掉纵火的人。   这是塞洛斯和九骨不约而同的想法,可那些身穿红袍的火术士总是很小心地站在安全的后方,让佣兵和箭手替他们做掩护。对塞洛斯而言,要找这些家伙的麻烦并不难,只要把挡路的人全杀掉,剩下的巫师不过是跑得慢又没用的废物。   他手握长剑保持安静时像个浑身漆黑的死神,一旦挥剑就刮起一阵黑暗与血腥的死亡之风。   几支羽箭飞射而来,塞洛斯随手击落,目光四处搜寻箭手的位置。九骨在他身后拦住两个从侧方包抄过来的剑士,血泪之一在火光中如同一道闪电般的白光,所到之处铁剑折裂,骨肉断离。   起初,塞洛斯还刻意防备,以免被突如其来的对手偷袭失防,然而九骨果断的攻势渐渐抵消了他的防备心。真奇怪,他从没和别人合作过,不管多少帮手在身边也依然如孤身一人般置身于战场。敌人永远是敌人,同伴未必一直是同伴,剑不但要对准想杀你的人,同样也得防备那些看似在守护你的人。   可是身后这人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心。塞洛斯知道九骨不会把刀锋对准他,他也找不到对方这么做的理由。目睹那些试图偷袭的家伙挨个重伤倒下,塞洛斯又再忍不住想,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全力以赴去斩杀敌人。要说地狱,他们同样见识过,不同的是九骨遇到一个在他即将踏入死地时将他拉回来的人,塞洛斯没有遇到这样的人,没人教导他如何去爱。   九骨的老师临死时仍在教导他拨开仇恨的长草寻找野花般纯朴的美,而珠岛给予塞洛斯陌生的包容和爱意,却让他能以更残酷的姿态扫除一切危险障碍。   有什么不对吗?   塞洛斯在箭雨中找到机会冲向一个身穿红袍的火术士。他不顾流箭干扰,抬手一剑刺进对方胸膛,接着提剑将人抬离地面。鲜血顺着那双戴着隔火手套的双手洒落在草地上,塞洛斯无情地把尸体甩向一旁,继续寻找下一个纵火者。   身上烧着了,他就用手拍去。火光中人影憧憧,受惊的动物四处奔窜。有一次,塞洛斯还差点被一头惊慌的公鹿撞倒,他听到敌人中也有人惨叫惊呼,看来防火外衣和手套并不能长时间阻隔烈焰。情势完全失控,却仍然无法驱散贪婪者内心的狂热。   塞洛斯连着杀了几个红袍术士,任由他们内脏横流绝望呼号。九骨赶回他身边,两人都为眼前这片迅速扩大的火海心惊。   大火最终会烧到哪里,谁也无法判断。风决定灾难的方向,骄阳为毁灭助了一臂之力。   塞洛斯把目光所及能找出来的术士杀了个干净,对熊熊燃烧的火焰却无能力为。   突然间,一个浑身冒火的人大叫着向他猛扑,手中挥舞着一把双刃斧。塞洛斯一惊之下抬手抵挡,但左手的力量终究稍逊一筹。他的身体因此摇晃,踉跄几步后,对方又是当头一斧,不顾一切要将他劈成两半。   第二次格挡比第一次还不如,塞洛斯面对这个燃烧“巨人”连续两次的猛击差点摔倒,第三次重整旗鼓已经太晚了。   把右手给他。   塞洛斯在一瞬间清醒地盘算,反正右手已经没用了,握剑的时候绵软无力,拿着勺子喝汤偶尔还会洒出来,就连抚摸珠岛的头发也经常不由自主地颤抖。   把右手给他,我要他的命。   塞洛斯稍微侧身,左手撑住地面保持平衡,把右半边臂膀暴露给对手。   斧头这么钝,一定会被肩胛骨卡住。来啊,他在内心嘶吼,我要你的命。   沉重的双刃斧在距离肩膀分寸之间的距离死死停住,九骨的长刀横向挥来挡住了雷霆般的一击。斧刃和刀锋在臂力的较量中铮铮作响,塞洛斯起身双手拿剑,对着火人的喉咙刺去。   火焰像蛇信一样卷住铁剑,塞洛斯几乎能感到剑柄上传来的灼烫。   这家伙早该烧死了,为什么还能如此猛烈地进攻。   他抓着剑柄用力一旋,听到对方喉咙中传出血泡破碎的声响,难道是火把血煮沸了吗?   这奇怪的念头随着火焰巨人的倒下而湮灭,九骨的刀还没来得及收回,另一个火人又从身后扑到。   塞洛斯回身一剑,大喊:“让开。”   九骨立刻矮身从草地上滚过,塞洛斯的剑根本没给他犹豫的机会,几乎擦着头顶划过,一剑劈去火人半个脑袋。   好险。   九骨不禁生出一丝疑惑,这家伙不会是真的打算连自己人的脑袋一起砍吧。无论如何,他们配合得严丝合缝,不管从哪个方向来的敌人都难以找出破绽趁势进攻。可即使如此,对手却一点也没有减少的迹象,那些被自己人误伤着火的人非但不肯退却,反而把身上的火焰当做搏命的武器,对着九骨和塞洛斯一个接一个猛扑,甚至还有人扔掉刀剑,企图伸开双手把他们环抱在火中同归于尽。   塞洛斯的左手在数不清的斩击和格挡中麻木酸软,身上也到处是伤。九骨的肩膀被一个疯狂挥舞双手的火人抓住,火蔓延到肩甲,等他砍掉对方的臂膀,再滚向地面扑火时,甲胄覆盖下的肩上已经烫伤了一大片皮肤。   “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塞洛斯忍不住嘀咕。他不在乎杀人,可看来对方更不在乎死人。神殿骑士即便信仰坚定,至少也明白重伤之下应该先撤退的道理,这些人为什么反而像迷失了心智一样偏执疯狂。   在数次包围、冲突和砍杀后,敌方似乎终于明白在这里纠缠只会失去真正要追逐的目标。有鸟一族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一旦进入巨树遗迹就再难寻觅踪迹了。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很快那些佣兵、箭手、术士全都放弃围杀,涌向火海之外的树林。   “他们想去追比琉卡和珠岛。”九骨说。   塞洛斯的回应是拦腰斩断一个想从他身旁跑过的人,那家伙半截身子里的内脏洒了一路,双腿却还跑出好几步才摔倒。   九骨没那么残忍,只斩断敌人的腿以阻止他们去追鸟族。这么一来战况立刻倒转,原本围堵他们的人开始撤离,只靠两个人的力量无法挡住这么多人离去。更可怕的是,一些早就失去理智任由身上甲胄燃烧的火人踩过草地,把火势扩大到附近尚未烧着的树木和草丛里。更有甚者,箭手就地取材用烧着的火箭射击,火雨从天而降,落在塞洛斯和九骨周遭。   他们从被动抵御进攻,转为主动追杀四散而走的敌人,每一个奔跑的人都可能是故意引战的诱饵,随时会有附近的同伙围拢帮忙。   塞洛斯只顾一味砍杀,离九骨越来越远。不得已,九骨只能屡屡回到他身旁,告诫他分散就是对方的目的,分散只会让对手更快得逞。   敌我双方都在火焰中筋疲力尽,浓烟使呼吸变得格外困难,对手却始终沉浸在对神之血和永生的无限渴求中,理智燃烧得灰飞烟灭。   不能让他们再往前一步。   塞洛斯握紧长剑,因为血汗横流造成的剑柄与手掌间的粘稠滑腻让他十分不快,于是他就用布条把两者缠在一起。他厌烦了这些家伙,厌烦了他们无止尽地破坏,他誓要把他们杀光才甘心。   在这混乱的境地中,塞洛斯的内心反而极度平静。珠岛不讨厌血,也从没有在他满身满手血腥时露出厌恶的神色,所以他丝毫不担心自己这副从血池中捞出来的模样会吓到珠岛。   他要活着,要和珠岛在一起,和珠岛在一起。   有人靠近身后。   塞洛斯转身一剑,剑身砍过一个佣兵的脖子,畅行无阻将脑袋斩落,最后响起“当”一下响亮的撞击。九骨竖起长刀挡住他不长眼的剑,无奈地说:“你想和珠岛在一起,我也想和比琉卡在一起,看清楚再砍。”   什么?   塞洛斯的脸上现出一轮红晕,幸好火光映照下并不明显。   他竟然在不经意间叫得这么大声。 第97章 忠诚的演练   数日前。   “火术士?”   梭伦若有所思地说:“我以为巫师、术士差不多都在千年战争中死绝了。”   “啊,那就是你孤陋寡闻了。”   同行之中,健谈多话的瘸腿成了国王的最佳聊天对象,而无论他们聊什么,派特都不太干涉。梭伦觉得他的心思全放在替朋友复仇上,从某方面来说,那真是十分难得的友情。   在国王再三追问下,瘸腿终于扭捏地说出自己名叫安德,曾是个终日和滚烫炉火和烧红的钢铁打交道的铁匠。   “火这个东西,既让人害怕又让人痴迷。”他说,“它能带来美味和温暖,也能把一切卷成灰烬。人们对它又爱又恨,连不懂事的孩子也喜欢玩弄它。”   “你说的火术士是真的吗?兄弟会里有没有这样的人?”   “如果你要说两手空空凭空变出火焰,我认为世上没有这样的人,但在身上做一点易于燃烧的手脚不难,普通的炼金术士能办到。他们在手套表面涂抹一种叫燃粉的东西,只要稍微摩擦就会有火苗冒出来。箭头上也用这玩意,不过铁器更容易摩擦生火,所以除了守城的箭手很少有人这么干。”   安德喜欢说话,不善倾听,还常常打断别人的话插嘴。他的性格深得国王青睐,即使梭伦不提问,安德也会源源不断地把各种传闻轶事说给他听。   “腥红兄弟会里当然有擅长运用火焰的术士。”安德说,“悄悄告诉你,从我知道的消息来判断,现在所有能用火的人都去了角尔。”   “去角尔干什么?”梭伦问,“角尔是伐木场,可以说整个兰斯洛大陆的木材生意都在那里。火和伐木场可不是什么好搭档。”   “是啊,你猜他们为什么去那里?”   “难不成想放火烧了森林?”   “能不烧当然不会全烧毁,可为了达到目的,没准真有人会那么做。”   “为什么?”梭伦大为惊讶,他的父亲曾下令严查大陆各地的术士公会,将所有研究巫术和邪术的巫师、炼金术士都抓起来处死。他觉得过于残忍,但父亲认为必须这么做才能把灾厄消灭在摇篮里。   “每一项残酷的法令之前都有数不清的磨难,为了避免它们再次发生,我必得这么做。”父亲说,“身为国王,你所做的事不需要所有人都理解,但记住一个错误的决定会带来巨大损害。这个国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任何损害最终都会变成你个人的损失,日积月累甚至会成为将你斩首的斧刃。”   他疏忽了,因为登上王位以来一切过于平稳,没有战乱、饥荒和瘟疫,令他放松了警惕,没有留意在黑暗地下滋长的野心与邪念。   “我说过腥红兄弟会一直在研究神之血对吧?外头的人以为是一些疯子故弄玄虚,实际上我们真的拥有过几个远古遗族,不过据说现在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拥有神之血的生命的确可以活得长久,有的人从祖辈手里传到子代,始终苟延残喘地活着。他们本该是高贵的族群,却像猪一样被养活,好可怜。”   梭伦疑惑地望着他,总觉得安德对自己所在的兄弟会满怀鄙夷与不屑,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加入?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安德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质疑,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看派特就明白了,腥红兄弟会中既有狂热的神之血爱好者,也有像我们这样为了糊口加入的佣兵,毕竟有些差事能拿到不错的报酬。有一次一个炼金术士和我讨论火焰的热度和风向问题,让我感到自己的一技之长有了用武之地。除此之外,我对永生没什么兴趣,要是生得和你一样高大英俊,活多久都乐意,可让我拖着这条瘸腿活几百年就太受罪了。”   这家伙,竟然说出了黑暗之神克留斯的名言:“有时候安详的死亡才是神最慈爱的赐予。”   “你说的这些和烧毁森林有什么关系?”   “因为末日要来临了,再不搞到神之血就得死,有人想活下去成为下一代的远古贤者。为此,他们只能孤注一掷带着最后的鸟族前往巨树遗迹,盼着能找到有鸟一族的先祖。”   布兰修法一直在听国王与安德之间的对话,这时忍不住说:“那里不是无人之境吗?只要进去的人都有去无回。”   “就因为树都是一个样子,把太阳遮住就难以分辨方向,所以他们说不定认为烧掉更好,反正等末日将临,天降大火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结果。”   “太荒谬了。”   “我也这么认为,那些术士的脑子已经被烧坏了,真以为自己能操纵火焰。让我想起万物女神的另一个身份,火之女希娜,她是从水中诞生的,因为水不能容纳她而投身烈日成为火种。希娜落到地上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润泽万物的水珠,结果却把整片树林烧毁了,那里后来就成了寸草不生的罗南荒漠。看吧,连火之女神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火焰,更何况是几个纵火的术士。”   “难道兄弟会中没有一个理智的人阻止这种愚行吗?”   梭伦此刻的心情岂止是愤怒和冷酷,恨不得立刻下令把那些歹毒又蒙昧的术士全抓起来烧死。姑且不论末世预言到底是真是假,为了获得神之血和永生不计后果地烧毁森林、破坏大地,身为国王绝不能允许。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归格兰斯王族所有,没有他允许,任何人都不准随意破坏。   “我们现在是不是就要搭船去角尔?”   “新消息是聆王和保镖前一天搭上了去角尔运木材的船,我们会搭小点的长船,速度更快,应该能追上他们。”   “好像我们每次都晚一步。”梭伦担忧地问,“这样会不会被别人抢先?我是说,万一神殿骑士或者其他佣兵先找到聆王,那赏金岂不是就拿不到了。”   “你关心自己的报酬,这很合理。”安德十分理解他,“其实到了这里,派特的任务差不多完成了,接下去是那些火术士的工作。不过神之血和永生这两件事对普通人的诱惑太大,难免有人产生自私的非分之想,因此我们得防着术士把好处据为己有,必要时……”   安德忽然住嘴,但梭伦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总之,聆王的线索目前只有腥红兄弟会知道,大量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在鹰林覆没,一时半刻无法抵达角尔。别担心,术士们的目标早就不是聆王了,一个孩子继承了再多的神之血,难道还能比从神创之初就是女神后代的有鸟一族更接近神吗?他们想要的是远古巨兽的生命和血,在永生之前,金钱不值一提。”   “那我就放心了,要是走了这么久却落得一场空,我会很不甘心。”   “你是个体面人,和那些粗鲁的佣兵不一样,不过我不认为追求财富是什么利欲熏心的坏事。”   “听你这么说我又振奋起来,我们应该就此追上聆王,早点拿到赏金。”   “蓝波港有很多随时能出发的长船,船长和派特交情都不错。”   当晚,一行人在酒馆暂作休息,派特和安德去找船。布兰修法以买东西为借口去了趟市集。确定没人跟踪窥探后,年轻的侍卫在陋巷里轻轻吹响一枚声音悠扬的哨子。   没多久,一只小鸟降落在他的手背。   布兰修法拿走鸟腿上的纸条,再把事先写好的密信绑上去放飞了它。   鸟儿向着路因王城的方向飞去,他则把纸条带回去交给国王。   “我的弟弟还没有把王座卖掉,这是个好消息。”   梭伦看完信上的内容就放在烛火上烧毁,随后将灰烬一吹而散。   “亲王殿下虽然有些纨绔,但不是个愚笨的人。”   “这听起来不像夸赞的话啊。”   “提达学士在信上说,殿下授权他为神殿挑选出征的人马,确保每一个人都是愿为女神献身的虔诚信徒。”   “不错,换成是我,未必能做的比他更好。”   “殿下不受王权责任的约束,就算稍有些不敬也不会遭受抵制。”   “问题在于,你认为那个被追捕的孩子以及他的保镖能经受住两千军队的碾压吗?”   “没人经得住如此悬殊的对决。”   “所以身为国王得要有一颗铁石心肠?”   “对双方而言这都是一场信仰之战,能为自己的信仰战斗、牺牲,是得偿所愿。”   梭伦望着眼前这个儿时玩伴,想到他曾为一只饿死的小狗流泪,如今却能坦然地分析两千多人为信仰而发的战争对己方有多少利益可图。   梭伦不想苛责布兰修法的转变,甚至应该对他此刻的想法表示嘉许。这不但是信仰之战,也是忠诚度的考验,军队究竟是选择他这个国王,还是选择远在天边的女神,不能等到真正的战争发动才见分晓,眼下就是最好的演习和试验。   这片大陆不允许一个人永远保持孩童般的慈悲,幼稚的怜悯往往会残害更多。 第98章 复仇曲   泣血   吾辈以血为歌,不言不语,永栖巨木,只为天地而鸣。   ——《回鸣之书·鸟》   “怎么了?”   比琉卡望着突然止步的珠岛问,不用有鸟一族提醒,他的心也一直紧紧揪起。   冲天的滚滚黑烟预示着一切远没有结束,甚至在向极其危险的境况发展。他真想转身回去,回到爱人身边并肩战斗。可他答应过九骨,要先把珠岛和鸟族送去巨树遗迹,以免他们落入歹徒手中。   “别担心,塞洛斯一个人就很厉害,更何况还有九骨和他在一起。”比琉卡安慰珠岛,“他们很快会找来,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还好好地……”   说到这里,他难以为继。他们真的能好好回来吗?就算没有性命之虞,那会不会被火烧伤,会不会被中箭,会不会……   他心烦意乱,压抑着立刻回头的冲动劝珠岛继续往前走。   珠岛有没有听到树林的悲鸣?   有鸟一族的家园早已被毁了,现在又将成为一片真正的灰烬,他心中更多的到底是悲伤、憎恨还是对牵挂之人的爱呢?   深林中树枝纵横,骑马越来越难走,比琉卡只能背着受伤的鸟族步行。他看到一双骨瘦如柴的手臂在自己胸前摇晃,背上的人轻得好像羽毛。突然间,其中一只手颤动着,向走在前面的珠岛抬起,似乎在呼唤他的同族。   比琉卡连忙跑过去,好让他们能说话。他忘了鸟族以血为音,不必像普通人那样面对面交谈——有鸟一族的族人温柔而虚弱的心声向他道谢,请他放下自己。   比琉卡把他放在路边干净的石头上,让他靠着树根休息。   他的脸色好可怕,惨白而灰败,不禁让人怀疑那具枯槁的身体里究竟还有多少血在支撑着奄奄一息的生命。   珠岛握住那只惨不忍睹的手,手腕上每一道伤口都像刀锋一样刺痛他的双眼。   比琉卡不想窃听他们谈话,但心声无法阻隔。他正打算走远一点,珠岛却拉住他的手不让他离开,比琉卡只得留下。   他忽然明白,这是遗言。   ——走吧。   濒死的鸟族说,回到无名之主身边去。   你呢?   珠岛问,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鸟族轻轻摇头。   有鸟一族是美丽的族群,但是这么多年,他的心中装满丑陋的仇恨,连血液也变得浑浊浓稠。   ——我不想如此丑陋地回去。   生命终会走向死亡。   比琉卡忽然想起黑暗中的伐木者,想到生死轮回不只是命运使然,也是一种慈悲的终局。与其凄惨绝望地活着,不如勇敢地走向彼端。   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我叫弥依斯,你叫伊洛。   这是珠岛的真名?比琉卡心想,都是古都语,弥依斯是雨声的意思,伊洛是指旋律。珠岛是不是他们之中能发出最动听的乐音的人,所以才被赋予旋律这样含义的名字。人类取名时并不知道孩子将来能拥有什么特质,但有鸟一族诞生之际就有血之音流淌,旋律之名当然名副其实。   珠岛悲伤地望着唯一的同族,记忆如海浪般扑来,充满每一条血脉中的每一滴血。自由、幸福、繁荣、悲哀、残酷、孤独和绝望填满他的身心。   这些情感和记忆如此强烈,连比琉卡都深受影响,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只有你可以活下去。   弥依斯说,只要你活下去,有鸟一族就没有灭亡,波艾之木还有重生的希望。所以不管你以什么样的姿态都要尽可能地活着。去我们的故乡,去见无名之主。   珠岛向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比琉卡听到他说,我不再叫伊洛了,现在我的名字叫珠岛,它来自一个死后重生的地方,今后我会用这个名字活下去。   ——那很好。   弥依斯干枯的嘴角浮起微弱的笑意。珠岛,我们的血不是为了满足贪婪者的享乐而流的。去吧,不管听到什么也不要回头。   珠岛沉默良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松开双手站起来。   比琉卡抬头望着他。弥依斯意味深长的话语让他有些迷茫,难道这是鸟族间的密语,只有同族才能明白其中蕴藏的深意?   珠岛转身向着他,目光落在他悬挂匕首的腰间。   我要你的刀。他不容置疑地说。   比琉卡拔出匕首给他,珠岛转身又递给弥依斯。   这是干什么?   比琉卡不明白。珠岛对他说,我们走。   “去哪里?”   回家。   “弥依斯怎么办?”   他也要回家了。   在比琉卡的印象中,珠岛始终像个纯真的孩子一样展现着生命之美,以至于攸关生死的大事会在他阳光般的灿烂之下消融瓦解。可是,此刻的珠岛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庄严与肃然,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是远古遗族对待生命一贯的姿态,珍惜存在、尊重失去。   比琉卡还想为弥依斯留下点什么,对方虚弱又坚决地摇头回绝了。   珠岛拉着他的手,毅然决然地往前方的树林走。比琉卡牵着马,走了一会儿回头再看,发现弥依斯已经不见了。隐约间,他还能看到一个瘦弱摇晃的身影正在勉力离去。   起雾了。   是火烧后的烟雾吗?   比琉卡觉得不像,空气中的焦味和烟尘并不浓烈。这一阵朦胧的雾气似曾相识,令他回想起围绕着狼息谷的浓雾。洛泽说,雾是无名之主的吐息,难道巨树遗迹周围也有这样阻挡外来者的浓雾?   他和珠岛渐渐被雾气环绕,雾像温柔而有力的怀抱,将危险阻隔在他们身外。   弥依斯是雨声的意思。   波艾之木周围很少下雨,难得一见的细雨却在他诞生之日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鼓起最后一丝力气之后,弥依斯摇摇晃晃地走进薄雾。   他没有选择和珠岛去相同的方向,反而刻意偏离避开通往巨树遗迹的途径。一开始,他的心中还萦绕着过去几百年来的悲惨回忆,每一次割开血管的剧痛和伤痕都历历在目、难以忘怀。然而很快,生命轻盈起来,痛苦随着弥散的白雾变得模糊淡薄。   他忘记伤痛,想起了林中的欢乐。   树梢上的雀跃欢欣令他越走越快,丝毫不觉疼痛和疲惫。   他来到一片空旷之地。绿草地上野花烂漫,茁壮的树木背后躲着胆小机警的动物,树荫如盖,凉快又湿润,随处可闻皆是草木清香。   这里就是他的安息之处。   弥依斯半跪而坐,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   快来,到这里来,然后永远留下,把所有爱恨都埋葬在这片空地。   他举起匕首,刀尖对准脖子上的血管。脉搏还在用力跳动,虽然已经如此虚弱但还有不少血在流淌啊。那些人把他的血翻来覆去钻研了那么久,把血之音当成天籁仙乐如痴如醉,到头来却没有一个明白神血的真正用途——远古遗族的血从来都是用以对抗敌人的武器和坚盾。   弥依斯微笑着将匕首刺进喉咙,横刀一划尽可能地扩大伤口,让残余的鲜血得以更快更顺畅地涌出来。   他跪在草地上,任由自己的血飞溅而出,洒满花草与土地。   一瞬间,细密的树叶间穿透过几许阳光,树梢上落下一只羽毛鲜亮的小鸟。微风吹拂,树枝摇动着发出轻柔的摩挲声,阳光越来越透亮,将草地映照得青翠鲜明,林中的鸟儿聚拢而来,成千上万的小鸟、罕见的珍禽纷纷引吭高歌,与泣血而鸣的有鸟一族婉转共鸣。   弥依斯双手捧起自己的鲜血,这一刻无拘无束,被摧残的丑陋身躯在万物惠赐下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彼处,从天而降的光芒落入正在争斗的人们眼中,所有人都因震撼而停住了手中挥舞的刀剑。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是神之血,是有鸟一族的无名之主!”   塞洛斯刚拦下一个对手斩断半条手臂,那人却发疯似的抛下他往光芒照射的方向飞奔。塞洛斯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从背后刺穿脖颈,这家伙倒地后仍然往前爬出好几步才心有不甘地死去。   “永生真的这么重要吗?你还不是死透了。”塞洛斯挥走剑上的血珠,看了一眼光源。响彻整个树林的乐声无疑是有鸟一族的血之音,可究竟要多少鸟族的血才能有这样震撼人心、万鸟齐鸣的动静?   是死吗?   是必须付出生命才有的一生一次的回鸣吗?   塞洛斯担心起珠岛的安危,他什么都不要,只要珠岛活着。他想去光照的地方一探究竟,刚走几步肩膀就被人按住。塞洛斯回身一剑,九骨习以为常地用刀挡下。   “别去。”   “为什么?”   “那是陷阱,是鸟族濒死时的复仇曲,如果你被迷惑闯进浓雾中就再也回不来了。”九骨说,“那些人将永远徘徊在迷雾中,直到筋疲力竭、绝望恐惧地死去。” 第99章 朝圣日的他   珀利温骑在马上,走得不急不缓。   赫路弥斯一直在后面观察他、提防他。这个原雇主戴曼口中“对赏金不感兴趣”的佣兵固然和他以前遇到的那些凶徒恶棍不同,但也并非能轻易信任的对象。   赫路弥斯亲眼见过他和山贼交手的场面,这家伙身手不错——不,应该说相当好才对,单枪匹马就把一伙有备而来的强盗赶走,要对付他和夏路尔简直易如反掌。   赫路弥斯原以为只要有了旅费和马就能想去哪就去哪,但克罗穆和泰斯这两个想把他们当奴隶卖掉的恶棍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明白旅行并不是游山玩水,旅途也不是平坦大道。既然不能靠力量保护夏路尔,至少得有分辨好恶、回避危险的智慧才行。   半个月来,赫路弥斯和已故商人戴曼的保镖、伙计相处得还算融洽。珀利温和那些粗鲁的佣兵不太一样,他性格散漫,风趣又健谈。赫路弥斯为了避免泄露自己和夏路尔的来历总是尽量和他保持距离,于是珀利温就找伙计罗米闲聊来打发旅途的寂寞。   “戴曼老爷家里有几个老婆?”   “就一个啊,不过他有好几个私生子。”罗米坐在马车上说,“都是和不同女人生的,老爷在科雷利特、兰里和东洲都有宅邸。这些财产、女人和孩子,夫人可是毫不知情。”   “可怜的女人。”   “怎么会呢?夫人的孩子也不是老爷亲生的,更何况现在所有财产都归她所有,那些钱一辈子也花不完。”   “这是什么怪事,私生子是自己的,名正言顺的儿子却是别人的。”珀利温忽然问,“该不会那些拦路抢劫的土匪山贼是谁买通雇佣的吧。”   “啊?那这是谋杀啊。”   “罗米,你知道得未免太多了,这样回家去,没准会被悄悄干掉哦。”   伙计大惊失色地说:“不会吧,我可没有对别人说过,您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赫路弥斯面无表情地听他们闲谈,背后议论别人的家事他并不感兴趣,可对珀利温这家伙,他却越来越看不透,因为看不透,所以反而更谨慎。   为了把雇主的货物完好无损地送回石湾城,珀利温不得不放慢脚步迁就马车的速度。几天前,他们路过一个小镇,镇上没有神殿,只有个塔楼,据说还有骑士驻守,镇民不多,还算太平。珀利温说过把赫路弥斯和夏路尔送到附近的城镇就分手,但他并不主动提议,而是让赫路弥斯自己决定要不要留下。   这里适合长住吗?   赫路弥斯独自在街上逛了一圈,发现小镇虽然宁静,但镇民之间过于熟稔,对路过的外来者有着天然的好奇。好几次,赫路弥斯发现有人悄悄跟着他,对戴着面罩的夏路尔更是存着强烈的探究心。   这里太小了,一旦停留他们就会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目标。   赫路弥斯没有向珀利温表达继续跟他去石湾城的决定,但第二天伙计罗米准备马车时,他和夏路尔也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离开小镇后,珀利温有意无意地说:“我也不喜欢所有人都互相认识的小地方,不觉得那些人的目光都很奇怪吗?外乡人很容易犯他们的忌讳。”   赫路弥斯沉默了一会儿,觉得他是在好意替自己解围,毕竟虚张声势地假扮佣兵这件事本身已经十分可笑,而眼下还得靠珀利温保护他们。于是他出于礼貌回答了一句:“大城市也有不安的地方,所以故土才令人思念。”   “是吗?那你的故土在哪里呢?”   赫路弥斯立刻紧张起来,怀疑他在试探自己的身份。   “喔对不起,我不该问你的来历。”珀利温忽然说,“每个人都有保留秘密的权利。”   “很抱歉,我确实不想说这些。”   “我很理解。”珀利温想了想说,“我有一次差点死了。”   赫路弥斯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换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只能默默听着。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拦住我的几个家伙觉得他们人数够了,杀我一个很简单。”   “谁会想杀你这样的人?”   “我看起来是不富有,不过杀人有时候又不是为了钱。”   这点赫路弥斯毫不怀疑,只不过为了钱杀人的家伙多一点罢了。   “我告诉你哦,杀人这件事,有了一次就很容易会有第二次。因为有的人会发现,杀人可以解决很多困难的问题,不但可以获得钱财,对于泄愤和报仇也很有好处。道理是讲不清的,不过杀人可以一了百了。”   “你杀过多少人?”赫路弥斯忍不住问,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不已。他为什么要去追问一个剑不离身的佣兵沾过多少人血?更何况这个佣兵还很清楚他的深浅,知道他是个根本不会用剑的废物。   “不算很多,不过一只手也数不过来。”珀利温轻巧地说,“只要你带着剑,难免会有杀人的冲动。”   “冲动?”   赫路弥斯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握着缰绳的双手。珀利温的手藏在半截手套里,露出的几根指头粗糙有力,一些旧伤和厚茧留在不起眼的关节附近,用力时骨节会明显地凸起,让伤痕看来更明显。赫路弥斯又看看自己的手,离开神殿后,他的双手也历尽磨难,在树枝、荆棘、藤蔓间摩擦得日渐生硬,但要和一个真正的佣兵剑客相比,这双手仍然细嫩白净。   他想把自己的手藏起来,或者也像珀利温那样戴上手套,可是他能遮住这双日常只用来祈祷的手,又该如何遮挡自己面对危险时惊慌失措的脸庞和止不住发抖的身体。   “这个世道很危险,想好好活下去,既不能让人觉得你想杀人,又不能让人发现你不会杀人。明白吗?”   赫路弥斯并不蠢,当然明白珀利温的意思,可对于如何做到这两点却没有半分心得。   他天生不是用剑的料,尽管他早已将神的教诲抛诸脑后,不但杀过野狗还杀了好几个人,但此时此刻,如果有陌生人迎面而来,他的心中依旧只会涌起紧张和恐惧。   “我记得刚见到你们的时候,你喜欢把手搭在剑柄上。”珀利温说,“好像随时都准备拔剑和人搏斗的样子。”   是的,赫路弥斯回想起来,自从买了那把不中用的剑后,他时时刻刻都得靠着确认剑还在身边来抵抗不安和焦虑。他觉得在剑鞘中的剑本身是一种震慑,真的到了拔剑的那刻败局已不可挽回。他希望那些打量他和夏路尔的人能就此对他们避而远之,然而珀利温却说这样不对。   “这是不对的,只有外行才会这么做。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可能根本不需要剑鞘,甚至不爱用剑,我见过很多强盗土匪把血迹斑斑的斧头背在身上,稍微靠近就能闻到血腥味。但也有那种剑术超群的高手,你连他的剑在哪都找不到。真正会杀人的家伙会让你害怕,也会让你放松警惕。”   然而不管哪种人,最终他们都有赢的自信。   赫路弥斯觉得嘴里一阵苦涩,过了好久终于问:“剑术……好学吗?”   “不好学,你现在想学也已经晚了。”   赫路弥斯倒没什么失望之情,这个回答早在预料之中,不过他还是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斗志。”珀利温说,“你不是真的想学。”   赫路弥斯很想反驳他,可他说错了什么吗?没有。   珀利温不等他开口又接着说:“如果要我从你们之中挑一个学生,我更愿意选你的弟弟。当然啦,我不会当别人的老师,多麻烦。”   赫路弥斯承认,夏路尔比他坚强,不管面对什么困难和危机都不会轻易动摇,这一点常常令他深感羞愧,觉得自己不配和他在一起。   这天傍晚,他们距离罗南的浮石城还有两天路程,只能在野外的树林里过夜。   罗米把货车和马拉到树林里安顿好,珀利温负责生火做饭。赫路弥斯带着夏路尔去河边打水,   他在前面引路,夏路尔循着声音跟着他。   这条河来自西北方的死神湖,往东连接落星内海的入海口,支流则通向罗南西南面的胎海。在古地图上,河的名字叫辉石急流,实际上很少有人这么说。大多数人叫它羊水河,这条河是环绕罗南荒漠的唯一河流,人们相信它最终汇聚到胎海是为了守护婴岛。   赫路弥斯把每个人的水囊都装满,盖上盖子递给身后的夏路尔。他发现少年站在那里,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了?”赫路弥斯把他拉到身边,取下面罩,用清凉的河水替他洗脸。   夏路尔的嘴角微微翘起,赫路弥斯看了一会儿问:“你在生气?是生我的气吗?”   夏路尔立刻摇头,赫路弥斯又问:“那是生珀利温的气?”   虽然夏路尔没有点头,不过赫路弥斯觉得他是承认了。   “你不是觉得他没什么坏心,还算个好人吗?”赫路弥斯打起精神,笑着问,“是不是他白天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   珀利温不是那种会花言巧语让人觉得亲切的家伙,但他对夏路尔始终保持着十分周到温和的态度,甚至在赫路弥斯看来还抱持着几分赞赏,应该不可能有什么冒犯的言语。   夏路尔不快地坐在那里,赫路弥斯忽然明白了,问他:“你是生气他更想选你当学生?你是因为我才生他的气?夏路尔,你真是……”   赫路弥斯不顾正在生气、别扭地转开脑袋的少年,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吻他撅起的嘴角。   “你真可爱。”赫路弥斯亲吻他,吻到他痒得笑起来四处躲闪。   赫路弥斯把他按在河边光滑的鹅卵石上,低头看他没有遮挡的面容。   夏路尔感受到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想回避。赫路弥斯不让他逃跑,轻轻摆正他的脸,凝视他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皮肤。火焰曾经卷过他空洞的眼眶和凹陷的鼻梁,奇怪的是他非但没有变得更丑陋,反而因为伤口的扭曲而减少了那副骷髅容貌带来的恐怖,只令人深感惋惜和怜悯。   赫路弥斯小心翼翼地吻他眼眶四周的伤痕,夏路尔像害羞的小动物一样蜷缩起来,不知所措地挣扎。赫路弥斯不停安慰他,让他放松。   夏路尔伸手摸到他的脸颊,摸着他经历长久的磨难而不再时刻温柔微笑的嘴唇,摸到那些被树枝、石头和疾风划伤的小伤痕。   他是不是也有数不清的压力需要宣泄释放。   夏路尔像朝圣日的神殿那样敞开自己,允许所爱的人进入。   他从没有告诉过赫路弥斯,其实他并不恨女神。因为女神没有亲口说过要他的眼睛、鼻子和舌头,所以他也没想过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奉献给她。   现在,他终于有了想要付出一切的人。 第100章 波艾之木   鸟族的绝命曲笼罩着森林。   塞洛斯好几次被这艳丽、神秘、优美又嘹亮的曲调震慑,仿佛丧失了除去听觉之外的所有感官。不,不对,不是丧失,应该说是因为这乐曲而让其余感官变得更敏锐、更宽广,甚至让他体会到不同生命存在的形式,并因此感到舒缓和放松。   要不是九骨死死拦住他,他也会像那些追求永生的贪婪之徒一样往乐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原来他一直是错的。他以为鸟族天生该灭绝,因为他们柔弱又珍贵,不但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还拥有令人痴迷的血之音,简直像一群孩子守着稀世珍宝一样危险。   他竟然忘记这是一群接受了神之血的远古族群,是凌驾于凡人的高级生命,即使他们显现出纤弱的一面也不过是诱捕他人的陷阱罢了。有鸟一族之所以毁灭,不是因为被人奴役圈养,只是随着时光流逝,神迹渐渐枯竭,生命终将归于死亡。   “去找珠岛和比琉卡。”九骨叫来萤火,把塞洛斯拉上马。   他记得珠岛离开的方向,但树林如此宽广幽深,稍有偏转就会迷路。九骨不敢大意,控制马匹笔直前行。没多久,迎面传来马蹄声。塞洛斯左手握剑,紧盯着前方模糊的人影。   “九骨!”灰檀木载着比琉卡冲破雾霭,所有担忧都化成了喜悦。   “珠岛呢?”塞洛斯立刻追问。有一瞬间,他担心在树林中泣血献身的不是那个濒死的鸟族而是珠岛,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充盈的鲜血和生命力来为死亡绝唱。   “珠岛在前面等我们,他很安全。”   塞洛斯虽然没有明显安心的模样,但握剑的手却不再那么紧绷。   三人一起投入雾中,浓雾很快将前路笼罩。九骨对这样的雾霭并不陌生,反倒因为回想起同样被浓雾隐藏起来的狼息谷而升起了几分熟悉又亲切的思念。   对塞洛斯而言,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和路途则是一种危险警告。他不喜欢置身于陌生的环境,更讨厌捉摸不透的变故。大概是感受到他因过度警惕而燃起的腾腾杀气,九骨出言安慰:“这里没有敌人,不必太紧张。”   “是吗?”塞洛斯不以为然,“你好像来过。”   “没有,我第一次来角尔,也是第一次前往巨树遗迹。但我去过有狼一族的领地,远古巨兽即使死去,也会留下自己的吐息继续保护族人。”   “你是说这片迷雾是巨兽的气息?”   “是的。”九骨说,“有鸟一族的先祖未必还活着,可即使它死了,迷雾也不会立刻散去。”   塞洛斯沉默了片刻后问:“能维持多久?”   “至少比你我的一生要长。对远古遗族而言,我们的生命不过是稍纵即逝的一瞬间。”   这么说,他会比珠岛先过完一生。   塞洛斯问:“你见过有狼一族的先祖?”   “见过。”   “你从它那里得到了什么?更长久的生命吗?”   九骨摇了摇头:“它说过可以把生命的一部分给我,但我拒绝了。”   “你还算聪明。”塞洛斯毫不留情地评论,“如果你像外面那些家伙一样贪心,现在已经成了怪物。”   “你对生命一点也不留恋吗?”   “我一直想快点过完这一生,但我不会自杀。虽然命运一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家伙,我却总觉得它站在一旁嘲笑我。要是我屈服了,希望它能饶了我,让我舒舒服服地远离一切苦难合上眼睛,它就会在彼端笑得停不下来。”   那张嘲笑的脸为什么如此生动具体,塞洛斯觉得它真的存在过,是每一个在他孤立无援时非但不拯救他,还试图将他推入深渊的人们的写照。   “所以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塞洛斯说,“有一天它想主动拿走生命,我也不会乞求它让我多活几天。”   “为了珠岛,你愿意接受神赐予的生命吗?”   这个话题太温柔了,像一朵染上了雨后阳光的云朵,可背后的深意又那么残酷。塞洛斯明白,只要有一天他比珠岛早离开这个世界,剩下的就只有唯一的、孤独的鸟族。   九骨不由自主地想到镣铐湖小岛上的蛇族女孩,宁愿化作铜像也不愿独活。   “如果鸟族的无名之主要给我更长久的生命,我会接受。狼族先祖有没有对你说过誓约的代价?”   “我想可能是让你永远留下,毕竟远古的生命那么悠长,它们不明白短暂是什么,所以誓约通常都以永久为期限。”   “违背了誓约会怎样?”   “你大概有一年时间可以不遵守约定,生命会在你背信弃义的时候折磨你,做噩梦、受伤害,身心俱创。记住这是唯一的机会,只能有一次,不要再犯。”   塞洛斯再度陷入沉默。   随后他们来到一条通往巨树遗迹的宁静小道,珠岛牵着马在路边等待。塞洛斯等不及九骨策马靠近就跳下去,珠岛朝他飞奔,两人在半途紧紧相拥。   塞洛斯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慰和激动,觉得怀抱中的人如此娇小脆弱,真的像只小鸟一样。他想拥有他,想一生守护他,能活多久就多久,直到永恒。   浓雾隔绝了森林之火的热浪,连声音都听不见了,四周如此静谧优美。稍后,珠岛离开塞洛斯的怀抱,拉着他的手往浓雾深处走去。   比琉卡对九骨说:“我也想去看看有鸟一族的故乡,看看传说中的波艾之木。”   “去吧,没有涉足过的土地都是我与无名之主的誓约。”   比琉卡像珠岛一样牵着九骨的手,在朦胧的雾中行走,他隐约听到珠岛的血之音,似乎传说中的巨树在与它的族人共鸣。   半晌过后,浓雾渐渐稀薄。比琉卡期待着会像在狼息谷一样拨开迷雾看到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期望那些讲述波艾之木已经枯萎的故事都是误传,他甚至希望还有更多鸟族活着迎接珠岛。可是,最终展现在眼前的只有一片宁静的山谷。   没有迷雾笼罩的遗迹中,绿色那么鲜亮,像绿宝石和翡翠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树枝优美而修长,向着天空的方向无限伸展,却没有完全遮挡住灿烂的阳光。即使他们在树林中穿行多日,早已习惯了满目苍翠,这样耀眼的绿意也依然可爱动人。   比琉卡不由自主地拉着九骨漫游,灰檀木迫不及待地挣脱缰绳开始在树下奔跑嬉戏,只有萤火始终沉稳地轻踩草地踱步。   珠岛领着塞洛斯穿过草地。   塞洛斯完全被这片亮丽的绿色吸引,空气中没有丝毫令人厌恶的气味,那些从童年开始一直弥漫于成长过程中的血腥与恶臭仿佛从未存在过,扑鼻而来的只有清香。踏上草地的一刻,他还感到自惭形秽,生怕玷污这片净土,可没走几步,身上的血和泥污就变得微不足道,连被珠岛牵住的右手也恢复如初,丝毫不觉疼痛无力。   他轻轻握掌,只感到无比实在的温暖。   不知走了多久,一棵巨大的树木映入众人眼帘。幽黑的树皮上长满苔藓,塞洛斯抬头仰望,发现它高得不可思议,却不见树枝,只是一截断裂的树根。   这就是波艾之木,是珠岛和有鸟一族的故乡。   他被这巨树的残骸震撼,珠岛转过头来望着他。这一次,即使没有比琉卡从旁解释,塞洛斯也自然地明白了他的心意。   “你是让我跟你上去对吗?”   珠岛点了点头,轻轻指引他从最低矮的树根开始盘旋向上。原来那是条小路,只能让一个人通过,但既不陡峭也不危险,珠岛轻而易举就走了上去。   比琉卡和九骨把马儿留在树下,跟随前方的两人踏上树间小路。刚开始他们还只在树干外行走,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在穿越整个树根。波艾之木的内部依稀能看到鸟族曾经居住的痕迹,台阶似的藤蔓不知是人为雕凿还是自然生长的结果。树根中间有一股荫凉浓郁的草木味,珠岛轻盈地走着,塞洛斯不知不觉间收起了握在手中的剑。他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树枝摇曳声,明明是一棵死树,为什么会有如此勃勃的生机。   比琉卡经过一个没有完全倒塌毁损的木屋,从窗户望进去还有木制家具,藤蔓已将门窗缠住,但稍作清理应该会成为舒适的住所。比琉卡想起他和九骨的小木屋,想起岛上悠闲愉快的时光,那只灵巧的小白鹿过得还好吗?会不会因为失去猎手的追逐而慵懒起来。   他们走了一层又一层,不觉疲倦,终于,眼前的路戛然而止,前方已是断裂的树干。   令人惋惜。   连塞洛斯这样对生命从无敬畏的人也不禁生出这样的念头,要是这棵树依然完好,该是如何壮观的景象。他深深吸气,忽然听到一阵鸟鸣,那只通体银色的小鸟正停在高高的树枝上望着他。   他们正站在波艾之木断裂的伤口处,却仿佛置身于一片宽广的平原,脚下一圈又一圈被苔藓覆盖的年轮犹如数不清的波痕一样向四周荡开。   这数以千计的木之涟漪中间,一只巨鸟沉睡着,羽毛纯白,在阳光下却变换着七彩颜色。 第101章 迟到的神迹   在比琉卡的梦中,有鸟一族的先祖熠熠生辉、美丽非凡。   人们对巨大的物体总是心存惧意,面对远山和大树也会产生莫可名状的敬畏,可唯独这只鸟——和狼族巨兽的压迫感不同,巨鸟带来的只有美。   比琉卡在珠岛身上见识了有鸟一族优美的姿容,可是和沉睡中的远古巨兽相比,那种惊人的美又变得过于平凡了。   塞洛斯也为这巨大而美丽的生物所震惊,第一次忘情地露出惊讶之色。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没有暗示、没有请求,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将右手放在一片七彩羽毛上。   比琉卡往前走了一步,却被九骨拦住,回头时见九骨向他微微摇头。   “这是塞洛斯一生最重要的选择,让他自己决定吧。”   “可是……”比琉卡想说,可是远古巨兽只在乎生命是否延续,任何人接受了它们给予的生命都会被誓约束缚。塞洛斯知道这些吗?还是他的心中早已无所谓,只要能守在珠岛身边无论什么誓言都可以接受。人无非是生或死,活得再长久也终有一天会消亡。   比琉卡拒绝不属于自己的生命,那塞洛斯呢?   他发现自己对别人的想法一无所知,忍不住又望向九骨。   九骨伸手搂住他,让他感受自己温柔的怀抱。   “如果他不想,当然可以拒绝。可要是他认为这是对他和珠岛最好的选择,我们不该干涉。”   比琉卡的手指碰到了九骨挂在腰间的“血泪之一”。是啊,不想要可以拒绝。   有狼一族的无名之主想把自己残余的生命给九骨,但他却只接受了一根肋骨。如果当时他深受诱惑接受了无名之主的生命,狼息谷就是旅途的终点,他会永远留在那里,也不再有机会和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相遇。   塞洛斯的手并未完全碰到羽毛,只是颤抖的手指轻轻一触,巨鸟藏在翅膀中的眼睛睁开了。那只宝石般通透的眼睛映出塞洛斯和珠岛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塞洛斯感到站在珠岛身旁那个不知所措、满脸惊讶的人好陌生。他见自己浑身是血,甲胄上处处伤痕裂隙,脸上满是泥泞汗水。他到底有多久没像这样好好打量、审视一身血腥的自己。要不是巨鸟的眼睛像水晶般清澈,他还以为在穿上新甲胄成为多龙领主手下的那一刻就已洗净了战场上的血污。   看着如此不堪的自己和身旁纯净无暇的珠岛,塞洛斯所有的倔强、冷漠和对这个世界的嘲讽都在一瞬间溃散,油然而生的自惭形秽竟然令他有种转身逃走的冲动。   那一刻,珠岛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和他一起面对巨鸟的注视。   “我们走吧。”比琉卡忽然对九骨说,“我不想在这里。”   他感到害怕,仿佛目睹了一个人无法逃脱命运的恐怖。可这是塞洛斯自己的决定,是他排除了一切烦扰,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比琉卡相信他站在有鸟一族的先祖面前时并未被迷惑,珠岛也没有强求他永远留在这里。然而就像洛泽会笑着问九骨要不要住在狼息谷中一样,远古遗族会毫无意识地希望与自己先祖有过誓约的人留下来。那不但是盛情邀请,也是一种自然的本能。   说不定,这是对塞洛斯和珠岛来说最好的结果。   可是,可是为什么?比琉卡的内心还是充满无奈和倔强,对命运他总是不甘一味地承受。   九骨答应了,两人一起沿着藤蔓小径往树下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地面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鸣叫。   比琉卡无法形容那种声音,高亢而鲜艳,可远不如有鸟一族的血之音那么令人痴迷。他听不懂声音的含义,仿佛是只属于巨兽的鸣叫,不求任何回应。   “那也是幻影。”他喃喃自语,“鸟族的无名之主早已死了。”   比琉卡话音刚落,从巨树的裂痕中飘落无数羽毛,他伸手接住一片,羽毛落在掌心像雪花一样消失不见,只留下些许凉意。   “塞洛斯会接受无名之主的生命吗?”他问九骨。   “你希望他接受还是拒绝?”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和珠岛能如愿以偿地一起生活,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就好。”   九骨让他先上马,自己去叫回正在巨树下追蝴蝶的灰檀木。   “你知道该怎么离开吧?”   比琉卡点点头,九骨和塞洛斯阻挡红衣术士和佣兵的时候,他和珠岛已经在迷雾中穿行过一次。事实上,他觉得并非自己认得离开的路,只是无名之主允许他们离开罢了。   为了避免走散,他们保持安静,倾听彼此的马蹄声,直到雾霭稀薄消散,树林又恢复原来的模样。走出浓雾时,比琉卡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热浪,森林被灼烤的哀鸣代替了渐渐消失的血之音。他感同身受,耳中充斥着死去的生灵们绝望痛苦的哭嚎。   “我们该怎么办?”比琉卡担忧地望着滚滚黑烟和燃烧的火海,“森林会被烧毁吗?”   九骨也无能为力,虽然引起大火的只是几个丧失理智的疯狂术士,可灾难一旦形成就不是只靠一两个人的力量能挽救的了。好在火势已经引起角尔城镇村落中人们的注意,回港口的途中,比琉卡隐约听到赶来救火的人声。他也想加入他们,为扑灭大火略尽绵薄之力。   林火一直烧了五天四夜。第五天的夜晚,正当所有人筋疲力竭、绝望无助时,一场暴雨从天而降。   比琉卡站在冰冷的雨幕中,一时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他的双手因为连续几天不断打水而红肿起泡,腿也又酸又痛,看到大雨浇灌下的火焰慢慢熄灭,通红的天空也逐渐暗淡,心中却只有说不出的疲惫。   “这是女神的神迹啊。”忽然有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比琉卡转头望去,透过重重雨幕,只见一个同样满身尘埃的角尔人在感叹。   “神迹……”比琉卡自言自语。这是神迹吗?如果是的话,女神为什么不早一点降下大雨扑灭火势?为什么每次都得等到绝望时才能盼来转机?这五天来,他看到的是每一个靠伐木生活的角尔人在为自己的生存之地拼尽全力,从惊慌失措到绝望无助,最后一切努力却全归功于看不见的神灵。   他抬起手臂擦去满脸雨水,九骨也回来了,同样一身尘土狼狈不堪。港口的旅店中还有他们的悬赏令,但灾难近在眼前,没人再去关心陌生人的来历。   酒馆里挤满救火归来的伐木工,虽然每个人都灰头土脸、身心俱疲,但暴雨给了他们宽慰和信心,因此推杯换盏的气氛依旧热烈。   比琉卡特意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狂风呼啸下的窗户根本关不严,巨大的雨滴砸在木桌上,带来焦土和灰烬的气味。   女招待端来热汤、面包和熏肉,比琉卡听着人们谈论猜测起火的原因,期待暴雨多下几天,好彻底将火浇灭。   “幸好烧得最厉害的地方离伐木场很远,要不然我们就得去更深的树林里砍树了。”一个面色幽黑的男人低声叹气。他的同伴也是个粗壮的伐木工,留着乌黑的须发,是典型的角尔人的长相。   “听说起火点是传说中巨树遗迹的方向,可惜谁也没有去过。”   “不是没有人去,是去过的人都没回来。”   “巨树遗迹可是远古巨兽的栖息地,是受女神庇佑的地方,怎么会发生那么可怕的火灾?”伐木工忧虑地说,“这该不会就是末日降临的前兆吧。”   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向桌子对面的九骨望去,他担心话题转向末日预言,难免牵扯到“聆王”和悬赏令。九骨明白他的担忧,安抚似地向他回以温和的微笑。   “啊,希望古都神殿的祭司快点找到聆听神谕的人,我不想被天火烧死。”   “还有几个月,怕死的话现在动身去幽地还来得及。故事里不是说,几千年前末日降临时逃到北方幽地的人都活下来成了远古先贤吗?”   “我老婆快生了,怎么能这个时候带着她出远门。”   比琉卡撕开面包沾着热汤吃,就算他不想听,那些议论纷纷的声音还是不断传到耳中。   真想快点和九骨一起离开这里到没人的地方去。他忍不住想。   这时,有个人踩着不太稳当的步子走过来。比琉卡没来得及抬头,就看到一只粗糙的大手把一张发黄的纸按在桌子上。   砰一声,震得木碗里的热汤洒得满桌都是。   “喂,你们是外地来的,有没有见过聆王?”   比琉卡大胆地朝他望了一眼,语调冷漠又不快地回答:“没有,我们也在找。就算见过,难道会免费告诉你吗?”   那家伙大概喝醉了,瞥了一眼他和九骨包裹着的武器后又摇晃着走开,去另一桌“打听”聆王的消息。   比琉卡继续吃面包,九骨的目光却追随那人来到邻桌的几个酒客身上。 第102章 雨中之战   佣兵、赏金猎手、流浪武士和强盗有时很难分辨。   这几个坐在圆桌旁的人就让九骨感到奇怪。背对着他的家伙身材高大,背影宽阔,穿一身陈旧的黑铁鳞皮衫,好几处鳞片已经掉了,剩下的依旧像鱼鳞一样幽黑发亮。   两边的人有的瘦弱矮小,有的苍老憔悴,还有一个坐着时一条腿伸得笔直,显然身有残疾,唯独坐在对面的两个人不一样。   这两人不像旅途中随处可见的佣兵和流浪者,尽管他们也穿着佣兵爱穿的甲胄、配着剑,可是脸庞干净光滑,神情肃然,没有那些习惯闹事的家伙日积月累而存在的痞气和粗鲁。   他们既不像本地人,也不是来角尔做生意的木料商。一般来说,追逐赏金的人大多聚集在科雷利特、兰里、东洲,像角尔这么偏僻的地方极少有像样的佣兵猎手。   这一桌人并未参与救火,和酒馆中狼狈的伐木工人相比显得格外干净体面。酒鬼把悬赏令拍在他们桌上时,只有瘸腿的人看了一眼,很快也挥手赶他走开。   到处都有人做着靠聆王赚一千金王的白日梦,可这几天,角尔人最关心还是赖以生存的树林和被大火毁损的木材。   九骨打量邻桌时,比琉卡飞快地吃完了面包和汤,把剩下的熏肉用纸包好。   他们原本打算在港口的旅店住一晚,但酒馆里诡谲的气氛不得不让人提高警惕。从巨树遗迹回来的途中九骨留意到有几个角尔人的小村落,其中一个离港口不远。这几天很难有愿意冒狂风暴雨出海的船,找个远离人群的落脚点比旅店更安全。   深夜来临,酒馆里的人渐渐稀少,有人结伴冒雨回家,有的就在木桌上睡着了。   那一桌古怪的佣兵也已离开,九骨就此和比琉卡一起走出酒馆大门。门外雨势丝毫不减,两人穿上斗篷,拉起兜帽,刚跨出一步就被小石子似的雨点打得浑身湿透。   萤火和灰檀木被大雨惊扰,在马厩中发出不安的嘶鸣,比琉卡耐心安抚了好一阵才得以骑上马背。费雷里拉港的夜晚远没有东洲热闹,但夜色中各种形状的窗格透出的黄色光芒却一样温馨。   比琉卡已经不会留恋那些光,和九骨在一起时,跳动的篝火是他最喜欢的光芒。   九骨骑着萤火,沿港口北侧的小路往林间小村跑去,平坦的石板路让马蹄声格外响亮,可在暴雨中也显得微不足道。跑了一阵,九骨回头审视身后,比琉卡无奈地摇头表示雨声太大,听不出是否有人跟踪。   难道是他多心吗?   那一桌人的行为虽然并没有可疑之处,却也不能就此放松警惕。九骨松开包裹着血泪之一的布,让武器保持随时能拔出的状态。   远处出现了村落的轮廓,正当他们穿越一小片矮树林的时候,前方冒出几个骑马的身影。   暴雨把人影浇得模模糊糊,九骨却依旧能看出中间那个骑手身上的鳞甲。他立刻伸手握住长刀,比琉卡则在他身后举起弓箭。没有人说话,彼此心照不宣——对方显然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也同样明白这些家伙为何而来。   穿黑鳞甲的人先一步策马冲向九骨。他的剑向比琉卡一指,似乎在告诉同伴那就是聆王。   “归你了,索恩。”   九骨目光一转,看到有个黑影朝比琉卡奔去。此刻黑皮衫已来到面前,剑光闪烁下,九骨低头躲避。一支羽箭从两人之间穿过,还未命中就被暴雨击落在泥地上。   大雨令箭手的箭都打了折扣,比琉卡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暴雨。第二支羽箭射出后,他决定放弃弓箭,改用长剑战斗。对于自己射向黑影的箭,比琉卡颇有自信,觉得即使不能击中目标,至少能阻挡对方飞扑而来的势头。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道剑光从黑影的侧面亮起,把半空中的羽箭斩落在地。   比琉卡大吃一惊。   他只见过九骨在战斗中徒手抓住飞来的箭矢,可那是九骨。除了九骨之外,他从没想过还有其他人能一剑劈落急射而去的箭。尤其是在如此漆黑的雨夜,在这么近的距离,如此准确地将他竭尽全力的一箭中途击落。   比琉卡不敢犹豫,收弓拔剑,应对随之而来的攻击。   “当”一声响,进攻比想象的还猛烈。比琉卡只觉得右手一阵麻木,几天前在树海深处受伤的伤口又裂开了。即便他卯足力气也无法阻挡对方压到般的攻势,最后不得不放开缰绳以双手握剑的姿势抵抗。角力之下,比琉卡看清了雨幕后对手的模样。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高挺的鼻梁、明亮的眼睛,浓密的卷发虽然被暴雨淋得湿透却也不显得狼狈。这个人似乎和九骨差不年纪,剑术也十分高超。   比琉卡好不容易挡下一剑,接下去又是连续几下斩击。手伤越来越严重,逼得他不得已催马向后退却。与他的颓势不同,对方十分擅长马上战斗,身下的马儿也如同久经训练的战马一样精确地踩着步子逼近。比琉卡的目光向着被隔开得越来越远的九骨望去,心中焦躁难安——这么久了,他在岛上学习的技巧依然不能成为九骨的后盾,难道最后还得靠他来救援吗?   冷静。   焦虑唯一能带来的只有慌乱和失误,他得先冷静下来。   比琉卡伸手抹去眼睛上的雨水,双腿一夹马腹,掉头往侧面挪动。对手向他猛然挥来一剑,他惊险万状地避过后,立刻催马向九骨奔去。身后传来追逐声,比琉卡在马上弯腰转向,往追兵脸上投去一把小小的匕首。这下突如其来的偷袭居然也毫无意外地被挡下,撞击声响起的一瞬间,比琉卡弯弓搭箭,把一支黑羽箭射了出去。   年轻骑手的长剑刚收回,已来不及再次把箭击落,只能匆忙间侧身躲闪。箭头划破他的脸颊,差一点带着眼珠飞去。   比琉卡感到万分惋惜,可至少暂时摆脱了对方的纠缠,得到些喘息的机会以便重整旗鼓再次迎击。   “你是个很厉害的弓箭手嘛。”   忽然间,身旁传来另一个声音。虽然这句话中带着几分赞赏,比琉卡的心却又悬起来。他竟然忘记冲他而来的对手有两个,自己一心对付其中之一,却忘了还有一个也在身边伺机而动。   比琉卡举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挥舞,却挥了个空,暴雨中只有对方骑马逃开的身影和一声轻笑。不知为什么,比琉卡没有从笑声中听出恶意。他不是敌人吗?明明从离开酒馆时就开始埋伏他们,想在暴雨之夜抓住他和九骨去领赏金,难道还有什么误解?   比琉卡试图去领会对方的用意。这时,从围攻九骨的方向射来一支弩箭。这支箭原本是朝九骨发射的,被他躲开后又直直向比琉卡胯下的灰檀木扑来。   比琉卡想躲开已经太迟,只能尽量指挥灰檀木避开要害。他要是也有像九骨和那个年轻骑手一样在半空击落箭矢的技巧就好了。灰檀木似乎也感到危险,扬起前蹄慌乱地往一旁躲闪。比琉卡听到一下清脆的撞击声,弩箭不知被什么东西击飞,远远地落在泥泞的草地间。   正当他惊讶意外之际,年轻骑手却再度冲刺,一时间他难以分辨这家伙究竟是想救他还是杀他。比琉卡的喉咙里满是惊惧,却死咬牙关一声都没有发出来。对方的剑从他和灰檀木之间的空隙穿过,剑锋在甲胄上割出一道长长的划痕。太近了,简直像是死神在他胸前盘旋而过。比琉卡摇晃着差点摔倒。防守只会更被动,他索性不顾一切朝对方的脖子刺去,结果剑尖歪了些许,只刺到肩膀,被肩甲挡了下来。   剑身卡住了,比琉卡拔了一下,意识到应该放弃拔剑以回避随之而来的反击。然而行动始终还是慢了一步,他的右手刚松开,就被人从后方扭住手臂。脖子上的一击又令他顿失神志,向身后的人怀中倒去。   比琉卡发出痛苦的呻吟,更痛苦的是他无法战胜这两个对手,最终还是落入他人之手。   九骨会不会很失望?   九骨…… 第103章 与众不同的聆王   晕眩没有持续太久,疼痛很快又把他的神志拉回了现实。   比琉卡发现自己在短暂的昏迷中被揽上年轻骑士的马背,正沿着漆黑的林中小径奔驰。   他们应该还没跑远,比琉卡逐渐恢复的听觉还能听到不远处武器交击的声音。他能轻易分辨出普通刀剑和“血泪之一”的不同之处,九骨的刀比铁剑声音柔和一些,也时常令他担心会因为过度挥砍碰撞而折断。   有时他觉得那把刀就是无名之主本身,是远古巨兽以自己残缺的生命垂死搏斗的意志,应当不至于在寻常战斗中损毁。可有时他又有一种没来由的悲哀,眼前浮现出巨狼浑身浴血对空哀嚎的身姿。总之,比琉卡不会听错它的声音。   ——九骨还在战斗,他得回去。   比琉卡挣扎起来,立刻被揽着他的人出言警告:“别动,摔下去我们都会受伤。”   “放开我。”   “那可不行。”对方直截了当地拒绝。   比琉卡继续挣扎,试图去找还能用的武器。他抓住了挂在身后的黑羽箭,他们竟然没有拿走他的箭,太大意了,不过对他来说是好事。比琉卡握住箭身,用锋利的黑龙石箭头猛刺对方的腿。这时,从侧面赶来的另一个人以剑拍他的手,虽然只是宽平的剑身,打在手背骨节上也是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痛。比琉卡不由自主松了手,黑羽箭已落在对方手里。   “这是古都神殿的骑士们用的箭。”这人把黑羽箭拿到年轻骑士的眼前说,“瞧,上面有神殿的黑翼徽章,据说是为了铭记远古时代从天而降的黑鸟,有不忘灾祸、永怀希冀的寓意。”   “是的大人,看来他们早就和神殿骑士交过手。”   “是这样?”这个被称为大人的骑士低头问比琉卡,“你们打赢了,你的同伴很厉害吗?”   “放我下来。”比琉卡说。   “布兰,停一下,这里够远了。”大人说,“我们的朋友这样横卧着很不舒服。”   年轻骑士依言停下,让还在挣扎的比琉卡好好坐正。   “我要下去。”不知为什么,比琉卡在这个年轻人的双手间竟然没有反抗的余地,就像被关在一个坚固的牢笼里似的。   “如果你能稍微平静一下,布兰会放开你。别看他这样纤瘦,其实一个人打倒几个强壮的家伙不在话下。”   比琉卡审视眼前的境遇,明白自己在失去武器和坐骑的情况下很难从这两个人的手中逃走,更何况他们真正的目的也耐人寻味——要是想拿他领赏金,何不趁他昏迷时捆起来带走呢?   “我们不会伤害你,所以你不必太紧张。要不先认识一下,我叫索恩,暂且就算个佣兵。”   暂且?   比琉卡疑惑地望着他,他还从没有听过哪个佣兵被同伴称为“大人”,难不成是家族落魄失去领地的骑士,身边有个忠心耿耿的侍从跟着?可也没听说过哪个失势的骑士沦为佣兵受雇于人啊。   “这位是我的同伴,名叫布兰修法。”索恩继续介绍,接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不知道吗?比琉卡心想,有可能,悬赏令上只有画像和赏金,见过的人也只知道古都神殿在寻找拥有神之血的聆王。他还心存侥幸,希望这两个家伙没认出他是谁,毕竟他和画像上的长相不太像。然而索恩的下一个问题打消了他所有的幻想:“你就是聆王吗?”   他该怎么回答?   片刻后,比琉卡已经明白什么样的答案都无所谓,他要做的是尽快摆脱他们回到九骨身边。   “别担心。”索恩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的朋友不会有事,反正能打的只有派特一个。”   “他们不是你的同伴吗?”   “严格来说是我的雇主,不过他没给过钱,只是承诺把你给我了。”   比琉卡警惕地看着他。派特应该指穿黑鳞皮甲的人,那家伙不想要一千金王,那要什么?   “按理说我们抓住了你,可以拿你去换赏金,相应的也得帮派特对付你的朋友。”   “你现在想去帮他?”   “不去。”索恩说,“他想为自己的朋友报仇,复仇本就该亲自动手。不过鉴于他这份可贵的友情,我认为应该想办法劝他放弃。他显然过分低估了你那位朋友的实力,或是被仇恨冲昏了头。”   比琉卡相信九骨不会输给这么点人,令他担忧的是既然对方处心积虑筹谋复仇计划,会不会有更阴险的诡计?经历过提恩塞的事件后,比琉卡对佣兵始终心存敌意,绝不认为这些贪婪的家伙能有什么磊落的行为。   他必须快点回去。   比琉卡思索着脱身的方法,忽然听到这个自称索恩的人对年轻骑士说:“你去帮一下派特吧。虽然他的目标和我们有些冲突,但还不到活该丧命的下场。多亏了他,我们才能见到聆王。”   “是,大人。”布兰修法松开揽住比琉卡的手臂,对他说,“这位大人不会伤害你,希望你也不要过度反抗冒犯他,这样事情会解决得比较顺利。”   由于他过于得体的言行,比琉卡很难继续反抗、抢夺武器,就连把他顺手拉上马的索恩也像个温和善意的兄长,甚至还在跨过马背时提醒他小心。   “我在前面小镇外的神像下等你,记得把我们的朋友——”索恩转头问比琉卡,“他叫什么?”   “我不告诉你。”   “没关系,总之把我们的朋友平安无事地带回来就行了。”   布兰修法策马而去,索恩——国王梭伦则悠闲地骑马带着比琉卡前往小镇。   “我要骑自己的马。”   “你的马刚才跑掉了。”   “它经常这样,但肯定还在附近,我可以把它叫回来。”   灰檀木一定又被激烈的战斗吓得躲进树林里,比琉卡学着九骨的样子吹口哨,片刻后小灰马就忘记凶险,欢快地回到他身边。   比琉卡摸摸灰檀木的头顶,以为索恩不会轻易放开他。可出乎意料的是,灰檀木凑过来撒娇时,索恩松开一只握着缰绳的手说:“你可要跟紧我,这么黑的雨天很容易走散,到时你的朋友回来了却找不到你会更着急。”   他是在威胁我吗?   比琉卡忍不住想,如果自己骑上灰檀木掉头就跑会怎么样?可对方越从容,他越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暗中做好抵抗的准备。   没过多久,他们来到一座木雕神像前,黑暗中的神像轮廓模糊不清。   数日前,比琉卡和九骨途经这里,曾在阳光下凝视过神像的模样。角尔人供奉森林女神缇雅尼斯,因此伫立于此的神像被雕琢成头戴花冠,发辫被藤蔓缠绕的林间少女模样。比琉卡很喜欢她背着长弓、腰悬匕首的姿态,如果她不是女神的化身,或许可以算是个女猎人。   木雕表面用漆涂过,雨水顺着光滑的脸颊滚落,宛如泪痕。   梭伦跳下马背,望着雕像。   “森林之女很美吧?”他问。   “我不觉得。”   “你不喜欢美丽的少女吗?”   “我不喜欢伪装成少女的神权。”   “这么说的话,我也不太喜欢了。想到少女背后站着一群长胡子的老头,的确令人喜欢不起来。”   比琉卡想说神像背后不止站着长胡子老头,还有随时可以拔剑杀人的神殿骑士、被剜去五官只留耳朵的乌有者和数不清的冤魂。他岂止是喜欢不起来,简直可说是憎恶。   “我有个小女儿,特别喜欢女神的故事,能一口气把所有女神化身的名字都背出来。”   “你有女儿?”比琉卡怀疑地望着他,“她在哪里?”   “老家。”梭伦笑着,十分得意地说,“我还有个刚满一岁的儿子。”   “你为什么离开他们?”   “我想让他们平安长大,将来也有自己的女儿和儿子。”   “聆王救不了这个世界。”比琉卡说,“除非末日本就是个谎言。”   梭伦走到他的马前,抬头看他。   一位国王如此仰视对方的情形是罕见的,梭伦仅有在王都神殿参加神前仪式时才会仰望神像。不过他想好好看看这个年轻人,看看他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第104章 旁观者   不难对付。   九骨一眼扫过,看清了眼前的对手。   两个年纪大些的只是虚张声势,没什么战斗力可言;个子矮小的虽然斗志高昂,马上格斗的技巧却相当拙劣;剩下腿有残疾的家伙连靠近都不情愿,只敢在远处放冷箭,准头奇差;唯一能打上几回合的只有这个身穿黑鳞皮甲、骑马举剑而来的佣兵。   然而,九骨的心思却在另外两个一开始就脱离队伍向比琉卡奔去的人——尤其那个一剑斩落羽箭的年轻骑士,看来是个身手不凡、久经战场的高手。   尽管九骨在湖中小岛上已经倾囊相授,把所有用剑战斗的技能都教给比琉卡,眼看着他不断磨练成长,可时间还是太短暂了。现在的比琉卡也许能游刃有余地对付几个剑术平庸的山贼强盗,但是面对真正剑术高手的夹击依然十分凶险。   ——必须速战速决。   九骨一刀挥去,刀尖划开冒险进攻的矮个的胸膛。那家伙从马上掉落,一时间泥水飞溅,马蹄乱踩之下传来骨裂和惨叫声。   九骨拉紧缰绳掉转马头,忽遭迎面而来的一剑。雨水掩盖了很多气味:树木、草叶、泥土和焦味,九骨却闻到掠过鼻尖的剑刃上有一阵刺鼻的异味——这是毒药的气味,让他回想起东洲树林里遭遇的伏击。   染毒的剑几乎擦着皮肤划过,带来一阵毛骨悚然的惊险刺激,九骨扯动缰绳指挥萤火往后跳开。   这毒药虽然不立即致命,却会在顷刻间令人失去力量和意识。连续不断地猛击下,九骨仿佛感到剑刃上的毒液随着雨水飞溅,洒落在空气中。几滴雨滴落进了右眼,他本能地闭起眼睛。这时,一直在附近胡乱射箭的瘸腿立了功,把一支歪歪扭扭的箭射进九骨夹紧马腹的腿上。两个老家伙见状也鼓起勇气飞奔而来,打算趁此机会试试自己的剑能否让对手多添几个伤口。   九骨睁开眼睛,血泪之一对准先来送死的人胸口,萤火奋勇向前,刀尖顺势穿胸而过又从背后突出。那人没哼一声就死了,另一个见状立刻勒马停下打算逃跑。借着这个空隙,穿黑鳞皮甲的毒剑客再次逼近,挥剑斩向九骨的脖子。   只要划破一点就够了!只要划破一点……他打着这样的主意,一剑接一剑,不顾一切地狂乱进攻。   比琉卡和两个骑手转眼已不知去向,九骨无心缠斗,在接连几次交击后用力一踢马腹,萤火高声嘶鸣疾奔,血泪之一在暴雨中笔直往对手的喉咙刺去。   这是不得不躲的一刀,也是必死的一刀,出乎意料的是对方非但不让开,反而迎着刀尖继续舞剑。九骨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躲避,血泪之一的尖端已碰到对手的喉结,同时他自己也再次闻到了长剑上毒药的气息。忽然,一道骑马的人影从侧面靠近。骑士手中的剑如闪电般劈中两人纠缠交击在一起的武器。   九骨没有被毒剑割伤,只在颊边残留了一缕剑锋的凉意,黑皮衫的喉咙却血流不止,因为意外而来的第三人插手才勉强留下性命。   九骨认出阻拦他们的正是带走比琉卡的两人之一。   布兰修法挡在受伤的派特身前,对还在一旁发呆的多姆说:“带他走。”   派特毫不领情,手捂着脖子愤怒地发作:“让我杀了他。”   “你杀不了他,血再流下去你就会死。”国王的侍卫不留情面地说,“你输了,多姆带你去港口治伤。”   派特还想挣扎,但汩汩涌出的血不断被暴雨冲走,他越来越虚弱,最后只得伏在马背上任由多姆牵着往港口退去。   九骨并不追赶,他不是非要置对方于死地,相反,从眼前这个年轻人嘴里问出比琉卡的下落比追杀一个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家伙更重要。   “把他还给我。”九骨说。   布兰修法扫视四周,多姆带走了重伤的派特,小个子巨人被自己的马踩了一脚便没了动静,威克运气不好一刀穿胸死了,瘸腿眼看情势不对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既然如此,继续扮演“佣兵布兰”似乎成了毫无必要的多此一举。布兰修法当着九骨的面收起长剑,表示自己并无敌意。在杀气腾腾的对手面前收回武器是十分冒险之举,布兰修法决定冒一次险,相信这个把刀对准自己的人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我们没有伤害他,也没有把他带去很远。”布兰修法说,“跟我来。”   他辨明方向,转身往来时的路而去,毫不设防地把背部展露在九骨眼前。   这可能是个陷阱,可能前方有更多敌人,甚至可能是等着兑现赏金的神殿骑士。可即使是陷阱,九骨也不会拒绝前往。他非把比琉卡找回来不可。   布兰修法骑马走了一段路后开始小跑,轰鸣的暴雨声中,九骨骑着马追赶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路往小镇飞奔,很快眼前出现了静立于黑暗中的森林之女雕像。   九骨的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看到周围一片阒无人声,他的警惕心又提高了几分。   “人在哪?”   “就在附近。”布兰修法说。   这个回答太敷衍,九骨不由向他看了一眼。   要不要把他当人质来逼他的同伴现身?可如果埋伏的是神殿骑士,他有被当成人质的价值吗?   这个年轻人如此从容不迫,也没有佣兵的粗鲁贪婪,他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   九骨思索着,听到了一阵轻微的马蹄声。   从神像附近的长草间钻出一匹马,他认出是灰檀木。   “九骨,我在这里。”   比琉卡惊喜交加地站在雨中。九骨向他伸手,他立刻飞奔过来紧紧拥抱。   “他们有没有伤到你?”九骨问。   “没有,你的腿……”比琉卡发现了他的腿伤。   “被一个不会射箭的家伙射中了,还没有动手拔就自己掉了。”   “太差劲了。”   布兰修法骑马挡在去港口的必经之路上,轻轻咳嗽一声提醒他们还有另一个人在。   “刚才事态紧急,所以我没有过多解释。”   梭伦牵着马慢悠悠地走出来。国王陛下即使被淋得湿透,也不显得狼狈。   他的目光从九骨脸上转向那只牢牢握着刀的右手,然后微笑着说:“雨下得太大,如果你们今晚不打算淋着雨过夜,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找个地方避避雨?”   聆王和保镖都不认得他,梭伦原本有过的一丝担忧也消退了。这两个人和古都神殿究竟有没有勾连,是否企图和神殿祭司合谋演一场救世主的戏码颠覆王权,国王还要亲自确认。   不过梭伦忍不住好奇揣摩他们的关系,一个是古都神殿认定的聆王,另一个是保镖,可彼此间似乎有着超越生死和金钱雇佣的深厚感情。若是神殿的诡计,似乎没什么必要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如此真挚。真情最难演绎,总有露馅的时候。   “想来的话就跟上。”梭伦若无其事地说着,和布兰修法商量去镇上花钱找个好住处。   九骨和比琉卡只有两个选择:跟着他们去镇上落脚,要不就回港口的旅店。眼下没有肯在暴雨之夜出海的船,谁也别想立刻离开角尔。   “我们可以跟去。”   “你相信他?”   比琉卡摇了摇头,有些羞愧地说:“但是刚才他们两个一起对付我的时候有很多机会可以把我带走。我打不过那个叫布兰的人。”   “不用难过,他是个出色的骑士和剑客,打不过很正常。”九骨安慰他,“我也觉得他们没有太大的恶意,但最好还是小心一点,弄清楚他们的目的再说。”   比琉卡把灰檀木叫到身边,又对九骨说:“叫索恩的那人应该不坏,他说在老家有一双儿女,提到女儿的时候又自豪又得意。”   九骨勾着他的脖子把他按进怀里问:“你是不是想家了?”   比琉卡想到自己在索恩面前一直勉强装出成熟镇定的模样,现在忽然被九骨像个孩子似的搂住,顿时感到一阵甜蜜又紧张的羞涩。   他瞥了一眼正往小镇而去的两人,飞快地抬起头亲了亲九骨的嘴角。   真幸运,他们没有被分开。 第105章 某人重任在身   又老又瞎的角尔镇民颤巍巍地前来开门,对布兰修法塞到手中的金币摸索了好久才同意他们进来。   梭伦擦干被雨淋湿的脸和头发,换了身干燥舒适的衣服。   “我有酒,要喝一点吗?”他让布兰修法把行囊中的葡萄酒拿出来放在桌上,那是很贵的好酒,一打开瓶盖就满屋都是香甜的酒味。   九骨和比琉卡也在擦拭雨水,湿漉漉的衣服和甲胄紧贴在身上令人不快,但他们并没有想在陌生人面前解下武装的打算。   “今晚我们不得不在这里一起过夜了。”梭伦接过布兰修法倒的酒喝了一口,美酒带走了暴雨的泥泞,愉悦了身心。国王望着眼前的两人说:“既然在同一个屋子里避雨,我们就该友好相处。聆王大人,你有向你的朋友介绍我们吗?”   “介绍过了。”九骨说,“你是佣兵索恩,另一位是你的同伴布兰修法。”   “没错。”梭伦十分满意说,“那你们要不要也来介绍一下自己?我总不能一直叫你们聆王和他的朋友吧。”   “一直?难道明天之后我们还有继续同行的必要?”九骨在暗淡的灯火下打量对方。   普通人当然没有机会认识高高在上的国王陛下,更何况眼下梭伦·格兰斯和“佣兵索恩”之间的形象天差万别,尤其是沿着脸颊长到两鬓的络腮胡对一个人的长相有着极大的改变。   “你们不想尽快离开这里?”梭伦问,“派特有可能被你杀了,也有可能还活着。要是他没死,说不定会再纠集人手来找麻烦。他和其他人不一样,想要的不是聆王和赏金,而是你的性命。”   国王陛下等着九骨问为什么派特想要他的命,然而得到的却是对方平静的反问:“他要杀我,是为了替某人报仇?”   “原来你知道啊。”梭伦有些惊讶,他还以为派特把身份隐藏得很好,没有暴露自己是腥红兄弟会的人。   “那你知道他是为谁报仇吗?”   “我们没有和佣兵结过什么仇怨,不得已的情况下杀的也都是神殿骑士。不过那个叫派特的家伙剑上有毒药,我只记得一个自称佣兵的人也用过这种毒。”   比琉卡立刻想起提恩塞,那几乎可说是他终生难忘的敌人,即使对方早就已死在自己箭下,每每想起他提剑架在九骨脖子上的那一幕,都会心有余悸。   不出所料,梭伦说出了他们心中所想的名字。   “听说他死去的佣兵朋友叫提恩塞,你有印象杀过这家伙吗?”   “是我杀的。”比琉卡说,“我朝他射了三箭,其中一箭射穿心脏,派特想报仇应该找我。”   梭伦和布兰修法的目光同时向他投去。在他们看来,这个年轻人一副弓手打扮,腰间的长剑在打斗中丢失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剑鞘,但他无疑是个有能力战斗的人,而不仅仅是个受保护的孩子。   梭伦饶有兴致地说:“你们看来感情很好,一点也不像雇主和保镖。保护聆王能得到什么好处?比一千金王还多吗?”   “没有,连一个金王都没有,反而还花了不少钱。”九骨说着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温柔微笑,即便如此轻微的笑容也没能逃过国王善于观察的双眼。   “那不是吃亏了?”国王若有所思地说,“一千金王也不能打动你,我很难猜出来你究竟想要什么?难道你们想让世界毁灭沉沦,希望所有人都死于末日灾难?”   比琉卡试图说些什么,却被九骨轻轻拦住。   “这些事就算真的发生,也和我们无关。”九骨说,“比琉卡不是聆王,既不会去聆听女神的神谕,也不会传达先贤的遗言,他只是个普通人。于灾厄之中拯救世界,不是该由神殿和国王去做的事吗?”   “你这么一说,某人感到重任在身。说起来,拯救世界每个人都有逃不开的责任,无论如何不该强加在一个人身上。”   九骨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这个粗犷的“佣兵”竟然说出了他心中所想的话。   “你究竟是谁?”他警惕地望着梭伦问。   “只是个佣兵罢了,我对聆王一直很好奇,想亲眼见一见。当然你可以放心,我们也没有任何兴趣拿他去领赏。”   “现在你看过了,你还认为他是聆王吗?”   闻言,梭伦的视线落在比琉卡脸上。他虽是国王,可也没有看透幻之血的双眼,他所见的比琉卡并不是真实的模样,然而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给国王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或许真是聆王,或许不是。”梭伦说,“就现在而言,聆王不过是个孩子。年轻健康、危险又冲动,只是个普通男孩罢了。”   听到对方说自己普通,比琉卡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有多少人把他当成救世主,就有多少人把他视为悬赏的猎物。在这些东躲西藏、不断被围追堵截的日子里,除了九骨,没有人认为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有悲喜、有爱恨。人们看待他的目光更像是一件工具、一个救赎的信号,甚至一袋金币。   梭伦说:“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怎么会成为女神的使者,肩负起拯救世界的重任呢?不会是有人在撒谎吧。”   九骨不为所动,对方的话虽动听,可动机却不清不楚。   “既然你们不是为赏金,也不为信仰,为什么要和刚才那些家伙一起不远千里追到角尔?”   “我刚才说了,我想亲眼见见聆王,所以就算是利用了腥红兄弟会的人吧。虽然有些歉意,不过刚才也救了派特一命,希望他能受到女神眷顾,不会失血太多死去。”   看到九骨依然警惕的模样,国王陛下悠闲地喝下杯中酒说:“这是来自东洲猎岛的上等葡萄酒啊。我只在很小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去过东洲。当时是坐船去,那艘很大的帆船桅杆高得看不到顶。虽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不过我对海上各领地的商船可是了如指掌。几天前,我们坐船登陆角尔时,还看到好几艘来自东洲、兰里、罗南和科雷利特的船只,上面都挂着绣了纹章的旗帜。”   他问:“你们想搭船离开角尔?没准我能找到船。”   这正是九骨和比琉卡眼下优先需要考虑的事,既然腥红兄弟会的佣兵能找到他们,派特和他的同伴也能继续把消息传出去,很快就会有更多人蜂拥而至。角尔虽然地域辽阔,但大部分土地都被茂密的森林覆盖,只要守住港口,他们没有别的路可以离开。这样的暴风雨,几乎不可能有船出航,如果索恩能找到愿意冒险的船只,未尝不是件好事。   比琉卡忍不住问:“你真的能办到吗?”   “相信我,再大的风浪都有人愿意出海,而且那些挂着纹章的帆船为领主服务,航期可都是有规矩的,明天早上一定有船离港。”   “你要如何说服领主们的帆船允许我们搭乘?”   “很简单,只要知道几个家族中大人物的名字,再捏造一些紧急的假消息就行了。等船长放飞信鸟再收到回信,我们早就到了陆上了。”   布兰修法说:“我看到港口有三朵银色浪花的图尔恩家族,还有紫玫瑰与蛇蝎图案的伊凡林奇家族,两个家族都是国王忠实的臣属,与我侍奉过的主人也有十分深厚的家族联系。”   “你是骑士?”比琉卡心想,不无可能,他看起来确实不像寻常佣兵,可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流落到和佣兵为伍?   “曾经是。”布兰修法不慌不忙地回答。   梭伦笑着说:“现在也是啊,只要有匹听话的马,谁都敢说自己是骑士。就这样,布兰去安排船只,我们做好出航的准备。去港口的时候得小心避开派特的同伴,毕竟腥红兄弟会是个耳目众多、到处都有密探和眼线的组织,今后离开角尔到了别的地方也得多加留意。”   这是一次冒险。   九骨心想,等上了船后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无处可逃,比在陆地上抓人更容易。然而比琉卡愿意付出信任,如果他们真有异心,刚才就能把“聆王”带走坐船离开,不必多此一举。   比起冒险,九骨更不愿意让比琉卡失去对他人的信任。   希望你们没有欺骗他,要不然就得血洗长船了。   九骨握着血泪之一,望着给自己倒酒的梭伦。   “你的眼神好吓人啊,别担心。保镖大人,来跟我一起喝杯酒吧,甜得很哦。让我们安心等着天亮登船,离开这个泥泞的地方吧。” 第106章 伤药   这支古怪的商队不急不缓地前进。   说它古怪是因为虽然马车装满货物,伙计安心赶车,两边还有好几个保镖看护,但却看不到有商人模样的货主。然而不管多惹人觊觎,真正敢在野外起歹念动手的强盗少之又少,毕竟一车看来并不十分昂贵值钱的绸缎布料由三个保镖看守,似乎不太值得冒险去抢夺。   珀利温骑着自己的马儿走在最前面,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则落在马车后方。   天气晴好,骄阳被树荫遮挡,行走在林荫小道上格外清凉。   赫路弥斯担心的事始终没有发生,珀利温遵守了承诺,按照原定路线前往罗南的石湾城。这家伙既不急躁也不浮夸,虽然外表有些不修边幅,内心却十分细腻。每到一个旅店,珀利温都会提醒伙计安顿车马、看管货物,自己则去安排食宿、打听前路的情况。   赫路弥斯有时会觉得这个因为雇主身遭意外拿不到剩余酬金的保镖在悉心照顾他和夏路尔。他们之间明明毫无关系,珀利温也没有照顾他们的义务,可一切却又十分自然,仿佛他们本来就是相识已久的朋友和同伴。   赫路弥斯不断提醒自己不可松懈,时刻观察珀利温的动向,生怕他抵达城镇时悄悄去奴隶市场把他们卖个好价钱。可珀利温每次都只去买食物和酒,偶尔一两次路过妓院受到门外姑娘的邀请进去了一小会儿。   他和大多数佣兵差不多,或者应该说和其他佣兵比起来比较折中,不是坏人也算不上人品高洁、纤尘不染。   疑虑和忧心一天天消减,赫路弥斯渐渐地也会在赶路时和珀利温闲聊。他尽可能避开有关神殿、女神、末世预言和聆王的话题,以免珀利温从沉默不语的夏路尔身上产生无尽联想。不过,珀利温似乎从未往这方面想象,对随处可见的聆王悬赏也视而不见,只有在酒馆里的歌手讲故事时才会听上几句。   有一天,队伍在野外休憩,赫路弥斯悄悄带着夏路尔去河边洗脸,丝绒面具虽然柔软轻薄,可是整天戴在脸上依然闷热。夏路尔烧伤的皮肤无法出汗,赫路弥斯就用清凉的河水慢慢替他擦洗。每次洗脸,他都会把夏路尔的伤口多看一遍,记住这是为他而受的伤。今天不同的是,当他轻轻抚摸那些伤痕时,珀利温刚巧到河边饮马。   赫路弥斯慌忙替夏路尔戴上面具,可珀利温还是看到了面具下被烧灼得面目全非的脸庞。   “哦,你们在洗脸啊。”他若无其事地说着又走开了。   赫路弥斯放下没多久的心又重新悬起来。   他看到了,他会怎么想,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好奇也可能为将来埋下祸患。赫路弥斯立刻动起了离开的念头,可是去哪里呢?他和夏路尔有马,珀利温也有,佣兵追上他们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一旦离开这支队伍,又会回到几个月前如履薄冰般的境况。   休息过后,重新启程。   赫路弥斯心神不宁,珀利温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一如往常地和伙计罗米边走边聊。赫路弥斯故意放慢步伐,好让罗米赶车的速度也不知不觉地慢下来,于是当晚离城镇还有好一段距离,只能在郊外的树林里过夜。   如果珀利温有什么坏心,在空旷的野外或许还有机会奋力逃跑,就算被追上也有搏斗求生的可能。而在城镇中,只要珀利温和伙计联合起来声称他们是逃走的奴隶,再想脱身就晚了。   罗米安顿好车马,珀利温已经升起火堆,把行李中的面包和肉食拿出来烤热。通常这时赫路弥斯会去打水,不过今天小溪近在咫尺,他匆匆而去把水囊装满立刻返回。   回来时,赫路弥斯看到珀利温坐在夏路尔身旁对他说话。   “是烧伤的,多疼啊。”珀利温说,“我看了都觉得疼。”   赫路弥斯吃了一惊,只见夏路尔拿着根细细的木枝在泥地上划动。   他们竟然真的在聊天。   从第一次在神殿中和夏路尔见面以来,这个沉静的少年除了自己和神殿骑士外没和任何人交流过,更不用说和他人独处闲聊了。赫路弥斯小心翼翼地走到他们背后的树下,看夏路尔写的字。   现在不疼了。   “这样啊,那下次可要小心火。”珀利温卷起衣袖找到手臂上的一片疤痕说,“我也被烧伤过,伤口在这里。晚上躺在篝火旁睡着的时候有根烧着的木头滚过来把衣服点燃了。然后我就被烫醒,跑着跳进附近的河里。”   他让夏路尔摸摸自己烧伤的疤痕。夏路尔有些犹豫,珀利温没有强迫他,只是露着伤口在行李中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一个手掌大小、青绿色的玻璃瓶。   “虽然烧伤已经好了很久,可有时还会感到莫名的灼痛,对不对?”   夏路尔点点头。   “我这里有涂抹在皮肤上就会感觉很凉快的药。”他打开瓶盖,从里面挖出一点透明的药膏。夏路尔突然感到脸颊一凉,不由得吃惊后退。   “像不像冰一样冷,伤口发烫的时候抹一点会很舒服。据说是用长在恩塔高原上的晶草磨碎做的,治疗烧伤很有效哦。”珀利温盖好盖子,把玻璃瓶放在夏路尔手中说,“送给你吧,不收你钱了。”   他若无其事,不是装出来的讨好和亲近。夏路尔拿着玻璃瓶,轻轻抹掉泥地上的痕迹,重新写了一句“谢谢”。   珀利温没有问他是如何烧伤的,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不会说话,更没有旁敲侧击打听他们的来历。面对夏路尔惨不忍睹的伤痕,这家伙非但不惊讶,还拿出自己同样的经历说笑。   赫路弥斯陷入沉思,珀利温又对夏路尔说:“受一次伤要花好多钱才能治好,还得修养很久,如果是被别人弄伤也没办法,自己可要小心点,别像我一样干出睡着了被火烧醒的傻事。玻璃瓶容易摔碎,要和软的东西放在一起。”   夏路尔又点了点头。   赫路弥斯捧着水囊从树后走过来,夏路尔就把装着冰凉药的玻璃瓶给他。   “谢谢。”赫路弥斯向珀利温道谢。   “你弟弟已经谢过了。”珀利温说,“他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举止也很得体。”   “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珀利温耸肩说:“现在算得上不普通的孩子只有聆王了吧,毕竟除了王子公主,谁的孩子也值不了一千金王。”   “你对赏金有兴趣了?”   “抢赏金的人太多,我巴不得他们都去抢,这样就会有大把找不到保镖的雇主让我选。”珀利温说,“等到了石湾城,我打算挑几个要去东洲或者兰里的宝石商人,一次接几宗买卖能赚不少钱。”   “那不是很危险?”   “总比和整个大陆的佣兵抢那一千金王安全,到时会打得头破血流吧。”   “你怕死吗?”   “为什么不怕,难道你不怕?”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都不怕死,钱比命重要。”   “没有命还要钱干什么?”珀利温慵懒地躺在行李上,双手掰着烤热的面包,目光却望着赫路弥斯说,“你们想雇佣我也可以哦,我会给你比较便宜的价格,毕竟你们看起来也很拮据。到了石湾城,你们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他们聊天时,夏路尔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赫路弥斯身边,赫路弥斯也下意识地握着他的手。每每遇到危险,夏路尔总是勇敢地挺身而出,一旦回归于日常却又像个腼腆少年一样依赖身边的人。赫路弥斯越来越难说服自己以保护者自居,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好。除了能给夏路尔一些心灵上的抚慰之外,他羸弱无能,懊恼又羞愧。   “你去过石湾城吗?”赫路弥斯试探着问珀利温。   “去过几次,都是受雇委托的任务。罗南出产宝石,来往的商人不少,而且比起这些丝绸布料,珠宝更讨人喜欢,所以沿途的风险也大了很多。”珀利温说,“你们在那里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但我们想在罗南找个定居的地方。”   “罗南人身材高挑,眼睛也像宝石一样清透,不论男女都十分剽悍,外乡人在那里很容易被认出来。而且罗南很热,要说繁华和适宜居住,还是科雷利特或者东洲比较好吧。”   “我们想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太繁华未必是好事。”   他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赫路弥斯被珀利温对待夏路尔的态度触动,不知不觉间说出藏在心里的计划。珀利温嘴里塞满热面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正在喂马的伙计喊:“罗米,你记得戴曼老爷喝醉时说过要把石湾城的一间屋子送给我吗?”   “我记得。”   “你觉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看不假,老爷虽然喝醉了,但从来不会乱给别人东西。”罗米笑嘻嘻地说,“那间屋子我去过,听说闹鬼呢。” 第107章 神女与枯骨   “怪不得。”珀利温恍然大悟,“闹鬼的屋子可不好住。”   “据说有个妓女死在里面,尸体惨不忍睹,一到晚上就会听到女人的尖叫和哭声。”   “你听到了吗?”   “没有,我是白天去的。”罗米说,“屋子在偏僻的长街尽头,少有人靠近,老爷和夫人自己不敢住,本来打算租给来往商客存放货物,可是也没人敢去守夜。”   珀利温转头问赫路弥斯:“你怕鬼吗?”   说实话,赫路弥斯很少会想到鬼怪。在纳鲁斯的神殿中,人们认为自己沐浴在女神的圣光下,一切鬼祟都不存在,况且从来也没听过神殿闹鬼的传闻。   鬼神之间是相对的,既然他已渐渐遗忘神的存在,当然也不相信世上有鬼。   珀利温说:“如果戴曼的夫人也愿意把闹鬼的屋子给我,你们可以去那里暂住,不过后果怎样我可不保证,没准真会有女鬼在半夜跑出来哭闹。”   “我不怕鬼。”赫路弥斯说,“我们……只会在石湾城住一阵子。”   “哦,你不喜欢热闹可以去北方的恩塔,那里比罗南还人烟稀少,很多城镇和村落只有几户人家,商人也很少去那么冷的地方做生意,不过有勇气去的能把南方产的便宜货卖出大价钱。”   “恩塔旁边就是幽地了。”赫路弥斯五味杂陈地说。那曾是他无限向往的圣地,亦是此刻和夏路尔避之不及的地方。如果没有古都神殿,清冷的北方确实是避世而居的好地方。然而几千年来,神圣殿堂屹立不倒,即使远在千里之外,只要凭借想象似乎就能看到那恢宏的高塔和庄严神像。这一切让赫路弥斯胸中窒碍难以呼吸,可不知为什么,有一刻,他的内心又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想冒险去神殿一窥究竟,想爬上最高的神台去触摸远古女神的雕像。   那也是石头吗?   他不知不觉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没有觉察的轻叹。   “怎么?你不喜欢冷的地方?”珀利温问。   “我不喜欢神殿。”   “我也不喜欢。我只去过一次神殿,因为路过时听到祭司们在吟唱圣歌。”珀利温拍掉手中的面包屑,又抖了抖身上的衣服,接着说,“我就进去了,那里供奉的除了万物女神还有商人与旅者的庇护神妮摩拉。商业之神的神殿向四方敞开,无论何时都能去敬拜。不过当我想离开时,一个身穿白袍的人拦住了我的去路。他问我要一个银币,坚持说是敬献给妮摩拉女神的,商业之神须以金钱供奉,女神必将保佑我旅途顺遂、财运亨通。”   “那你有没有给他银币?”赫路弥斯知道一些祭司会偷偷问信徒要钱,他和哈里布都只是假作不见罢了。信徒们愿意为自己的神祇付出,花钱是最简单的方法。   “没有啊,女神要银币干什么?”珀利温说,“我给祭司看了我的剑,他就退开让我走了。不过他好意提醒我小心旅途中的不幸,留意死神与危险常伴左右。真是个体贴的好人。”   赫路弥斯忍不住笑起来,他还没听说哪个祭司在进出神殿的人那里碰过壁,毕竟不信神的莽汉不会进来祈祷膜拜,真正的信徒又对他们言听计从,珀利温这样家伙难得一见。   他笑的时候,看到身旁的夏路尔也笑了,嘴角弯成一道可爱的弧线,两边细小的旧伤痕也不那么明显了。这是夏路尔第一次露出符合他年纪的笑容,坎坷的境遇几乎让他忘了少年应有的纯真和快乐。   “你们笑了,应该给我钱。”珀利温说,“逗人发笑的弄臣有赏钱。”   “可你不是弄臣,逗同伴笑不必给钱。”   “这很有道理。”珀利温笑着说,“到了石湾城,你们还可以替这个朋友看家。”   赫路弥斯想感谢他,他们遇见多少个心怀不轨的恶棍和混蛋才能得到一个好心人帮助。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从来只有别人跪在他面前感谢女神的赐予,他还没有学会如何道谢。   不过珀利温不等他回应已经起身走开。赫路弥斯看到他摇摇摆摆走到树下,没多久就传来撒尿的声音。   他好粗鲁,可是比起那些伪善的家伙,这样的粗鲁反倒令人安心。   赫路弥斯替夏路尔脱掉皮甲,安顿他在离火堆稍远些的树下睡觉。这回他没有特意避开珀利温,连胆小的罗米也对少年烧伤的脸庞习以为常。   第二天清晨,夏路尔把沉睡中的赫路弥斯摇醒。   “怎么了?”赫路弥斯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空,又迷迷糊糊地把他搂住,想再多睡片刻。夏路尔挣脱他的怀抱,再次叫醒他。赫路弥斯坐起来,看到夏路尔面对着树林外的道路侧耳倾听。没过多久,赫路弥斯也听到了——很多人马行进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声音由远及近纷至沓来,绝不止十几二十个。赫路弥斯越听越心惊,仿佛有一支几千人的队伍正在靠近。他不由自主地去找自己的武器和装备,虽然那只是伪装,可穿戴在身上多少有些安全感。铁器摩擦的声音惊动了珀利温,佣兵从瞌睡中惊醒,立刻也去摸自己的剑。   “什么事?”珀利温问。   “有很多人朝这里来,好像有几千人。”   “强盗也不可能这么多,真有几千人只能是军队了。”   他说得没错,可眼下兰斯洛唯一的危机是预言将在几个月后降临的末日灾厄,除此之外没听说哪个地方的领主蠢蠢欲动起来造反,更不可能有军队行军赶路。   珀利温把伙计罗米叫起来,让他准备好车马,自己则穿戴整齐去河边牵马。   赫路弥斯担心是古都神殿派来的骑士团,那其中必定会有乌有者指路。他把夏路尔藏在身后,思索着是否应该趁他们还没到跟前先跑远一点躲开。到了这时,夏路尔却反而安慰他不必担心。   队伍渐渐在清晨的薄雾中现出真容,当先而来的是一队全副武装的银甲骑士,甲胄外套着镶银边的蓝色罩衫,胸前则同样以银线刺绣着藤蔓和宝冠纹章。   “是国王的军队。”赫路弥斯认出徽章的样式,却无法解释为什么王国军会出现在这里。   大约百来个骑士过后,一名同样身穿银甲,胸铠上镶嵌着蓝宝石的男子和同行骑士映入赫路弥斯与珀利温眼中。显而易见,他是这支队伍的领袖,可能是一方领主或者授勋的骑士团长。在他之后又是数不清的骑兵和身穿软皮甲、背负长弓的箭手。   赫路弥斯拉着夏路尔躲在长草中,悄悄观望这支人数庞大、威武整齐的队伍。确认其中没有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后,他悬着的心才落地。   队伍渐渐远去,罗米在草丛里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骑士大人呢,他们来的方向也不是王都啊。”   “难道哪里在打仗吗?”珀利温自言自语。   赫路弥斯说:“说不定他们也在找聆王。”   “聆王只是个孩子,古都神殿找了两年多,悬赏一千金王也没找到。现在还得国王亲自派人追捕,可真让人刮目相看。”珀利温钻出草丛,抖了抖身上的泥土。   罗米也学他的样子钻出来,忽然问:“聆王为什么要跑呢?为什么不愿意跟着神殿骑士回幽地?能成为女神的使者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啊,天底下除了国王再没有人比他更受敬仰了。要是他听懂了遗言,救了这个世界,恐怕连国王陛下也得感谢嘉奖他。”   “你不觉得女神很可怕吗?罗米。”   “女神明明是个美人,尤其是海神女,我跟着戴曼老爷坐船去东洲时见过海上的神像,凡人哪有这样的美貌。”   “美丽女神的脚下到处是枯骨和鲜血哦。”珀利温说,“宗教就是神圣法袍下的血腥史,不然幽地怎么会有罪民渊薮,到底人们犯了什么罪才会被推进无底深渊。”   赫路弥斯的眼前又浮现出第一次摘下夏路尔面具时目睹的面容——是啊,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才遭受这样的折磨。   “不过,有人不愿意去神殿当聆王,就一定有人求之不得。听说已经有长相相似的人声称自己是聆王,让兄弟领着去要赏金,被识破后当场以亵渎欺神的罪名被砍了脑袋。”   罗米好奇地问:“他们怎么分辨谁是真正的聆王?”   “我怎么知道。”珀利温说,“依我看,我们最好快点赶路,千万不要被卷入这场纷争,末日来临前的争端才是最大的灾厄。” 第108章 英明的王者   暴雨依旧。   清晨来临,天空仍是一片阴沉的黑暗。远处乌云密布电光闪烁,偶尔传来隆隆的闷雷声。   “这样的天气真的有船出航吗?”比琉卡担忧地问。   “降雨的云团没那么大,只要离开那片乌云,外面就是晴朗开阔的海面哦。”梭伦说,“如果船足够大,没准还会遇到船尾下雨船头放晴的奇景。”   “你见过吗?”   “没有,不过我父亲据说曾经见过这样的怪事。”   “他是船长?”   梭伦向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你可以把他当成船长,因为他确实有一条巨船。想要操控好这艘船可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丁点小错都会让数不清的人遭受灭顶之灾。”   “那他现在在干嘛?”   “他在深爱的船上长眠了。”   “抱歉。”   “不必抱歉,因为人终有一死,能长眠于自己深爱之地是件好事。”   “那艘船现在还在航行吗?”   “当然,而且经过修缮它比以前更庞大,也更安稳了。”   “船名叫什么?”   “叫佣兵国王号。”梭伦半开玩笑地回答,   比琉卡沉思了一会儿,雨水打在遮雨的兜帽上,打湿了他额前的头发。梭伦发觉他的脸部轮廓在雨中渐渐清晰,变得愈加俊朗。布兰修法先去港口寻找离港的船只,他们则不急不缓地慢慢前往,希望能在其他人还在家里等待雨过天晴的早晨登船离开角尔。   快到码头时,布兰修法回来了。   “找到船了吗?”梭伦小声询问。   “是的大人。”   “谁家的船?”   “克里希家族的战舰,非战时期也当商船用,名叫伤心蔷薇号。”   “很好,克里希家的舰队没来过路因,船上的人不会认出我。你是怎么说的?”   布兰修法认真地回答:“我给船长看了菲尼尔·克里希公爵的火漆印,再告诉他密令的内容不便透露。”   “你板起脸来撒谎的样子很能唬得住人。来吧!”梭伦转身招呼身后的九骨和比琉卡,“我们找到船了。”   雨幕中的战船巍峨俊俏,桅杆又高又长,缆绳纵横交错,船身漆着彩绘,即使在暴风雨的浇灌下也依然闪耀夺目。船头和船舷摆放的弩炮令人生畏,一旦上船就再没有退路,即使身陷险境也只能奋力抵抗。但比琉卡并不认为梭伦和布兰修法有心陷害他们,和当初在佣兵提恩塞的心跳中听到的紧张激动不同,眼前这两人——尤其是索恩,总是给人一种大海般辽阔的感觉。   他会不会是个大人物?   比琉卡无从探究,他深知从某一刻开始,他所做的决定不但会影响自己的未来,也会改变九骨的一生。他可以犹豫踟蹰,可以退缩,可以等待暴雨停歇后再找船离开,可迟疑也会错失机会。九骨曾经告诉他“旅途就是冒险”,还有“退却会让人更有残杀的欲望”,他决定勇敢面对挑战,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轻轻催动萤火往帆船停泊的方向走去。   港口一片宁静,船只已做好启航准备。   正当一行人打算踏上木板时,从卸货的仓库中冲出一个人影。这人不顾倾盆大雨,双手紧握长剑往九骨腰间刺来。   比琉卡从箭袋里抽出箭搭上长弓,一箭射向雨中的刺客。他认出这个脖子上绑着染血绷带的人就是昨晚树林中与他们血战的佣兵,只是从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和踉跄的步伐来看,那一剑的攻击对九骨毫无威胁。   比琉卡的箭射向那人脚边,使他在奔跑中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派特以长剑抵着地面保持平衡,布满血丝的双眼怒不可遏地瞪着九骨。   “我记得你剑上的毒药。”九骨说,“来自一个叫提恩塞的佣兵。”   “他是我的朋友。他死了,你杀了他。”   “你想替他报仇?”   谁都看得出派特已是个毫无战斗力的伤患,像头困兽般试图做最后一次搏斗。   “派特,你会死的。”多姆站在远处战战兢兢地劝说,“你流了很多血,还在发烧,我们回旅店去吧。”   “滚开,怕死鬼,我说过要亲手杀了他。”   “你说过,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多姆朝他嘶喊,“可我还没有活够呢。”   “那你就滚啊。”派特喘了口气,继续往前走。九骨拔出血泪之一,如果对方勇敢地以一对一为同伴复仇,他也愿意认真对待这场决斗,哪怕当初提恩塞只是想以卑劣的方法抓到聆王领赏金。   派特再踏出一步时,又是一箭飞射向他脚边。   比琉卡将下一支箭的翎羽拉到耳边,箭头瞄准派特的心脏,手指绷紧没有立刻松开。   “提恩塞是我杀的。”他说。   派特转头望着他,阴沉地说:“不可能,他怎么会死在你这样的小鬼手里。”   “是我杀了他,你要是见过他的尸体,可以看到他身上中了三箭,有一箭射穿心脏。”比琉卡说,“他该死,他想杀我们,最后死在我的箭下,这就是真相。”   他以弓手的姿态向派特迎战,接受对方的复仇之剑。派特想往前跨步,比琉卡的箭毫不犹豫地离弦而出,再次落在他前方的地面上。   冰冷的暴雨没有浇灭派特的怒火,但一支又一支的羽箭打消了他拼死复仇的决心。面对手握长刀的九骨,他还心存一丝以毒剑划破对方皮肤的侥幸,而比琉卡远远射来的箭随时能洞穿心脏和头颅,无法抵挡、毫无胜算。   派特愤恨之余,把目光投向站在一边旁观的梭伦和布兰修法。   “你们骗了我。”   布兰修法刚想开口,梭伦伸手将他拦住。   国王亲自回答佣兵的质问:“在你看来或许如此,但我们从未阻碍你为同伴复仇,只是看来你找错了复仇对象。好在布兰救了你一命,我向来对敢于只身与仇敌对决的人持有敬意,因此如果你愿意暂时放下仇恨,你和多姆都能活命,将来或许还有见证你再次堂堂正正报仇雪恨的机会。”   为了断绝后患,比琉卡应该立刻射杀这个穷追不舍的复仇者。可对梭伦的这番话,他和九骨都没有反对。派特若有退意,他们不会执意赶尽杀绝。   “你们要偿命。”派特说,“你们都要为死去的人偿命。”   “但不是今天,也不是这里。”国王说,“何不多等几个月,末日降临谁也逃不出死神的掌心。不过我有一个忠告可以给你,假如末日并未来临,到时候务必要脱离腥红兄弟会,否则难保有如临末日的灭顶之灾。”说完,他走上连接码头和船舷的木板,率先登上了伤心蔷薇号。   布兰修法牵着马跟紧国王,最后九骨和比琉卡也上了船。期间,派特终究没有再次冲刺过来,只是瞪着眼睛看他们离开。   起锚时,比琉卡看到那个名叫多姆的人犹豫不决地上前扶着派特,后者并未如他意料中的迁怒于人,反而顺从地接受了好意。   “你为什么没射他的心脏?”梭伦忽然跑来比琉卡身旁,和他一起往下看雨幕中渐渐模糊的人影。   “他没再往前走。”   “你是说只要他不主动杀你,你也不会动手杀他?”   “我不想在有选择的时候杀人。”   “这是谁教你的?”   比琉卡不回答,只摇了摇头。   “我的父亲是个出色的剑士,在战场上总是不顾部下提醒冲刺在最前方。”   “你父亲不是船长吗?为什么又会在陆地上打仗?”   “唔,战场不同,有时在海上,有时也在陆地,那时候的战争可多了。”梭伦看到布兰修法在不远处忍俊不禁的模样,眨了眨眼睛,挥手示意他走开,“父亲教导我,当别人握着剑面对你时,必须立刻找到机会主动进攻,否则就会错失胜利。”   “要是你像骗那家伙一样骗我们上船,我会先动手杀了你。”比琉卡认真地说。   梭伦看着他,“聆王”摘下兜帽,任由海风和暴雨冲刷他年轻的面容,那双坚定的灰蓝色眼睛仿佛在向国王宣誓自己杀人的决心。   他真年轻,还那么单纯。真正的杀手不会随意流露杀意,只会让人渐渐失去戒心露出破绽。可是他装成冷酷大人的样子也很可爱,聆王在梭伦心中原本只是个虚构的符号,一件神殿用来蛊惑人心的道具,现在不但有了具体形象,并且还向他展露出惹人喜爱的一面。   或许应该再多了解他一些。国王心想,而不是像古都神殿一样将他视为武器和工具,让他代替自己和“女神”交战。   “船长说现在风势减弱,准备出发了。”布兰修法转了一圈回来说道。   “好消息。”梭伦问比琉卡,“你要和我一起去船头看看破浪吗?”   “不要,我会吐的。”比琉卡看见去船舱安顿马匹的九骨回来了,立刻就要过去。   他说:“我现在就要吐了。”   梭伦看着他跑向九骨,看到更像是兄长的保镖亲热地替他拢起被风雨打乱的头发。   “我是不是看错他了?”国王问侍卫。   “指哪一方面?大人。”   “比方说,他看似纯真无暇,内心善良又不优柔,其实是个经验丰富、演技高超的骗子。”   “我认为没人能骗过您的双眼。”   “我要听真话。”   “真话就是,古都神殿完全可以找个更听话的孩子,现在离末日预言只剩三个多月,一百来天。为了向人们展示神迹,筹备聆听祭礼,时间已经所剩无几,难道您认为这是古都神殿有意为之的计划吗?”   “出门时我是这么认为的,提达的看法和你相似。不过他没有提醒我聆王是个如此甜美又勇敢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没有欺骗我们和世人,那么利用他对抗神殿就成了罪孽。”梭伦说,“父王说自己双手沾满鲜血,王座下必定尸骨累累,其中不只是敌人,也有无辜的民众,尽可能以少量牺牲换取胜利就算得上英明的王者。我生在他胜利的荣光之下,还没有血染双手的机会。布兰,这是我见过最不平凡的孩子,而他却在强迫自己变成一个普通人。他的不凡是我身为国王最大的耻辱。” 第109章 蓝眼睛   好空旷啊。   这是赫路弥斯第一眼看到石湾城时的感受。   城市被高大的巨石墙环绕着,表面斑斑驳驳、凹凸不平,显出这酷热之地的古老、峻峭与威严。越靠近城市,树木森林越稀少,渐渐的,头顶已没有树荫可以遮阳。   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脱掉甲胄,只穿一件透气的亚麻衬衣,珀利温更是脱得仅剩短袖,即便如此还是不停流汗,背上和胸前已经完全湿透了。   赫路弥斯时常停下用凉水擦拭夏路尔无法流汗的皮肤降温,生怕他因为炎热而晕倒。   “我们就快到啦。”罗米坐在马车上近乎欢呼似的高喊。比起幽静的树林,如此空旷的荒漠上似乎连声音都被热浪卷走,令人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喊。   罗米确实应该欢呼,他在这次惊心动魄的旅途中平安归来,而相伴出发的主人和同伴一个被杀,另一个下落不明。   一行人顺利通过巨大的东城门,城头上矗立着两尊栩栩如生的兀鹰雕像,猛禽收拢翅膀向下俯视,仿佛正在观察猎物,随时将要俯冲猛扑。赫路弥斯还没走过城门的阴影,已经看到城中高高在上的神殿和女神像。   这里也有神殿。   赫路弥斯厌恶地想,究竟去哪里才能避开这些碍眼的东西。   等稍微走近些,他发现神殿穹顶上的神像已然残缺,身穿丝衣长袍的女神从头顶到腰间犹如被剑劈开一样,只留下半边躯壳,显得怪异莫名。   珀利温发现他一直抬头眺望神殿,就说:“那里已经荒废了,现在是乞丐和小偷的地盘,路过时可要小心。”   “为什么会荒废?难道这里的人不信神吗?”赫路弥斯闻言多少有些窃喜。   “让罗米来讲,他从小在戴曼老爷家里长大,知道的事比我多多了。”珀利温叫住赶车的伙计,“罗米,快说说那座神殿的故事。”   罗米显然也对这个故事津津乐道,立刻跳下马车和他们一起步行。   “那得从神殿建成的那天开始讲起。原本石湾城有一座旧神殿,就建在新神殿旁边。在我祖父的那个年代,石湾城还是个采石小镇,镇民靠从附近地下矿脉中开采矿石维持生计,但那些只是铜和铁。后来有一天,有个采矿工在地下挖矿时被坍塌的石块活埋了,他的哥哥为了找回他的尸体,不顾危险爬下深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坑洞里找了几天几夜。”   “就在他几乎快被饿死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条发亮的光带,矿工的哥哥沿着光带爬行,来到一个耀眼夺目的山洞,那里竟然是数不清的宝石矿。”   “这个不幸中遇到天赐幸运的人把宝山的消息带回小镇,从此后,矿山小镇就成了如今这样繁荣的城市。”罗米说,“为了感谢火之女神希娜创造罗南这片土地,以及赠予人们丰富的矿藏,罗南人决定在原来的旧神殿旁边新建一座更高更宏伟的神殿供奉希娜女神。”   “这本来是件好事,可不知是谁提了一个建议,认为既然烈火之女带来数不尽的财富,那么也应该以金银与珠宝来装点神像。最终精雕细琢的女神像以黄金白银做成的宝冠当装饰,以琥珀、碧玺、翡翠和红宝石点缀,无论白天黑夜都一样光华灿烂。”   赫路弥斯动了动嘴角,罗米却毫无察觉,继续说道:“你们应该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吧。罗南难得一见的雷暴雨之夜,站在神殿穹顶上的希娜女神被一道耀眼的闪电击中,半个身体化成碎石和粉末撒落下来,那顶金银宝冠和身上的宝石全都不见踪影,天火还烧毁了好几个房间。神殿祭司吓坏了,以为这是女神将怒火降罪于世人,没过多久就跑了。信徒们则相信这是不祥之地,很快也离开石湾城去了别处。”   “只有神殿,没有祭司。”珀利温说,“这里是无神之地啊,不过就算失去女神的庇佑,这么多年来石湾城地下的宝矿依然取之不尽,或许连那半边神像也不该留着,是不是?”   他在问我。   赫路弥斯喘口气,呼出胸中的热意为自己找了一小会儿思考的时间。虽然他对珀利温已放下大部分的戒心,可话题一旦扯到女神、神殿、祭司和信仰,就立刻又变得警觉起来——你得小心回答,说不定这是个试探。   好在珀利温并不是非要他回答,转眼又和罗米聊起新话题。   “到了戴曼老爷家里,你可要实话实说啊。”珀利温对伙计说,“我在林子里和强盗们搏斗已经尽力了。”   “尽管放心,您奋勇保护戴曼老爷的英姿,我看得一清二楚。”   那的确可说是英姿。赫路弥斯心想,虽然珀利温是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个子也不算高大,与歌谣中勇士英雄的形象相去甚远,但是剑在他手里绝不是装饰和玩具。况且他还有一颗诚实恳切的良心,竟然真的一路将戴曼遗留的货物和伙计一起送回石湾城。   夏路尔也信任他。   这是最难得的,从纳鲁斯出发逃亡的这段时间,他们被追赶、欺骗、拐卖,唯一能信任的只有彼此。赫路弥斯没想到夏路尔除了他之外还会相信别人,这多少令他有些酸涩的醋意,可也因此放宽了心。   石湾城的街道曲折复杂,地面和墙全是巨石建造,来往的人以罗南人为主,也有各地做生意的外乡人。夏路尔置身于行人摩肩接踵的街头立刻敏感而紧张,赫路弥斯就拉着他的手一起走。   穿过市集,罗米领着他们来到一座大宅前。宅邸也是石头建造,院外有一道爬满藤蔓的拱门,一个挽着衣裙赤着脚的女仆在院中的井里打水。   “多娜,我回来啦!”罗米向那女仆大喊,换来对方十分意外的抬头一瞥。   “你回来得真快啊。”   “发生了不幸的意外,戴曼老爷被强盗杀害了,我要和这位保镖珀利温大人一起去见夫人。”   噩耗立刻传进整个府邸,一时间到处是惊慌失措的叫喊声。珀利温把马留在院中的马厩里,赫路弥斯则认为自己与这件事无关,不必跟去,打算和夏路尔先到附近集市逛一逛。   “你们不要走远哦。”珀利温说,“我等一会儿去酒馆找你们,就是刚才经过肉市旁边那个挂着金色勺子招牌的地方。”   戴曼的老婆会不会把闹鬼的屋子给他,赫路弥斯并不关心,这里没有神殿,对他和夏路尔来说已经是个好消息。   中午过后,阳光犹如火焰般将整个城市烧灼蒸腾,即使在搭起棚顶的阴影下也感觉不到丝毫阴凉。罗南人都爱穿透气轻薄的短袖夏衣,赫路弥斯也在裁缝铺替自己和夏路尔买了新衣服和露趾凉鞋换上。当地人被烈日晒得黝黑,夏路尔常年不见天日的四肢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白皙。他似乎很不习惯这样轻柔裸露的服饰,总是不由自主想躲藏在赫路弥斯身后。   “别害怕,夏路尔。这里没人认识我们,也没有神殿和祭司,只有商人、旅客,大家都一样。”赫路弥斯说,“不习惯的话,我们去人少些的地方。”   夏路尔紧抓着他的手,要不是天气过于炎热,他几乎就想依偎着赫路弥斯走路。   罗南不愧是宝石之都,被异地商人视若珍品的金银宝石,在石湾城集市上随处可见,像鱼市中的牡蛎一样任意摆放在小摊上。   赫路弥斯看到手掌大小的翡翠、鸡蛋一样圆润的红宝石,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宝堆成小山,在阳光下闪着璀璨夺目的光辉。   他拉着夏路尔挨个驻足于宝石商人的摊子观看,直到一颗碧蓝的宝石跃入眼中。   那颗拇指大的蓝宝石形状粗糙,表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粉尘。赫路弥斯把它拿起来对着阳光观看,宝石把刺眼的光芒化成柔和的浅蓝。夏路尔的眼睛是这样的颜色吗?温柔而辽阔的蓝,如果他的眼睛完好无缺该多美。赫路弥斯心痛地意识到,夏路尔失去的一切都无法弥补,即使自己给他更多爱和呵护,也只是废墟之上一株脆弱的花朵,随时会被风雨摧折。   “你喜欢这颗宝石?”摊主大概把他当成远道而来的商人,“只要一个金王,可以替你做成项链或戒指。”   “我没有金币,用别的宝石和你换。”   “宝石在这里不稀罕。”   赫路弥斯拿出他从臂环上撬下的几颗宝石让对方挑,银环早已在路上让工匠帮忙融成了银块,剩下的宝石也在仔细检查后抹去神殿的印记。   这些打磨精细、光滑漂亮的珠宝价值远高于赫路弥斯选中的蓝宝石,摊主选了一颗,答应替他把蓝宝石改成吊坠,双方约定傍晚过后再来这里交换。   这不是最贵的宝石,肯定也不是最美的一颗,但赫路弥斯就是觉得它像夏路尔的眼睛。 第110章 生命的印记   虽然没有看到船头晴天船尾暴雨的奇景,但“伤心蔷薇号”离港不久,天空就完全放晴了。   海上一片风平浪静,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有无数蓝宝石在闪耀。经历了好几天森林大火和狂风暴雨后,原本应该伴随着晕眩和呕吐的大海在比琉卡眼中竟变得如此鲜亮可爱,连刺眼的阳光也格外明媚动人。   船上的日子漫长枯燥,梭伦就像个好奇的兄长,总是如影随形、不失时机地找比琉卡谈天说地。他们互相讲自己从长辈那里听来的故事和传说,聊一些各自去过的异地风光。   除了狼息谷有狼一族的村落、镣铐湖的神秘小岛以及角尔密林深处的鸟族遗迹外,比琉卡几乎与他无话不谈。保守那些秘密是对远古遗族的敬意,至于自己的事,比琉卡则认为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反正无论说不说,他都已是整个大陆的猎人们追逐的目标。   “恩塔的雪山顶上有一片树林,不管外面风雪多严酷,树林里都温暖如春,遍地鲜绿芬芳的花草哦。”   “我喜欢树林。”比琉卡说,“树林里有很多动物。”   “你射箭很在行?”   “嗯。”   “谁教你的?”   “九骨。”   “这是他的真名吗?”梭伦说,“好奇怪的名字。”   “名字不过是个记号。”   “名字可不只是记号,名字有时代表你的家族和荣誉,有了姓氏你才会有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历史,有了名字才能让人记住你。”   “就算九骨没名字我也会记住他,再说家族有什么意义?我又不会有孩子。”比琉卡忽然好奇地问,“你有两个孩子,他们会给你带来家族荣誉吗?”   “当然,而且两个孩子远远不够。”梭伦说,“我要有更多孩子,儿子和女儿,当然儿子最好,女儿也不差。”   “要那么多儿子和女儿干什么?”   “儿子可以为你征战四方,可以为你带来孙子。女儿可以嫁给其他家族的儿子为你生下外孙。总之,只有孩子够多,家族才会更庞大更稳固,像大树一样茂密,你也会在大陆上留下足够多的印记。”   “为什么要留下印记?”   “因为人实在太渺小,生命也太短暂。在人们有限的记忆里,一个人的一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难道你不想让人记住你吗?想想那些故事里的英雄,哪一个不是把自己的名字流传下来,才被人们熟知。”   “你这么想被人记住。”比琉卡说,“人死了被遗忘很正常,我只要一个人记得我就够了。”   “如果那个人也死了呢?”   比琉卡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他不愿想自己或九骨死去的事。有时他觉得那十分遥远,远得简直像不存在一样,可还有些时候,他又感到死亡和离别近在眼前,也许是几个月后,也许就是明天。   他一直努力阻止自己去思考生与死,梭伦却将它如此直白地摆在眼前。看到他满脸不可思议的心痛和哀伤,梭伦顿时觉得强迫一个在绝境中感受爱的人回答这个问题过于残酷。可如果他是聆王,或者仅仅是背负着救世者身份的傀儡,那么通向未来的路途上必将面对这个残酷的难题。   梭伦身为国王比任何人都清楚个人在历史洪流中有多么弱小,没什么永不分离的美事。   “如果他死了,我和他一起死。”比琉卡忽然说,“如果我先死,他可以忘记我的话,我希望他活着。要是他因为忘不了而痛苦,我就在彼岸伸开双手欢迎他。”   这个答案不免令国王深感惊讶,以至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年轻人远远没有到达不畏生死的境地,提到死,他还会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可是对于深爱之人的生死,他却如此宽容豁达。   “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古都神殿会选择你成为聆王。”梭伦说,“刚才那番话令人动容,要是让盛装的聆王站在祭台上说,一定会更有说服力。”   比琉卡不解地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了爱。嗯,平等的爱、包容、牺牲,还有宽恕。总之,让我有一点心动。”梭伦问,”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一起长大?偶遇还是雇佣?”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   “我想了解传说中的聆王究竟是天降的神子还是和我一样的凡人。”   “我不是聆王。”   “你是不是不重要,只要古都神殿的祭司说你是聆王,那你就是唯一能拯救世界的神之子。”   “神殿的祭司是骗子,没有人可以独立拯救世界,我不能,你也不能。”   “是啊,我也不能。”国王说,“可现在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你是聆王,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会去思考这件事的真假。有人害怕天降大火把自己烧死,有人幸灾乐祸能和仇人同归于尽,有人在狂欢,有人在哭泣,唯独没人怀疑你不是聆王。就算有,他们也乐于把你当成猎物。”   “我们想过出海,离开兰斯洛。”   “你知道大海之外是什么吗?”   “不知道,但我见过海外的船停在东洲港口,是一艘很大的船,船上的水手和大陆上的人长得都不一样。”   “那你们为什么没有坐那艘船离开?”   “我担心……”   比琉卡担心离开这片土地会让九骨再次遭遇小岛上的噩梦和伤害,他担心拥有神之血的无名之主会让背叛和逃离这里的人洒尽鲜血,空留一具尸骨。   什么时候摆脱了神之血的纠缠,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安心地远走他方。   “真是苦涩啊。”梭伦慨叹,“不管去哪都会被人追赶,又不能远远逃开,说不定像这样一直在海上才更安全。”   “还有三个月。”比琉卡说,“三个月后就是末日预言的日子,我想看看到底那天来临会发生什么事。虽然这片大陆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奇迹,有至今还隐居而活的远古种族,但要我相信自己与众不同,是神之子,是救世主,就不要假借他人之手,让女神站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   “我也很想看看女神。”梭伦笑着说,“下了船我们要不要一起走?”   “不要。”比琉卡一口回绝。这两个人既不想要赏金也不为某人报仇,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这个理由很难说服他。   “我和布兰原本想去幽地的古都神殿朝圣。按照远古传说记载,天上降下熊熊烈火,地面崩裂燃烧之际,是终年积雪的怒风山脉阻隔了火焰,因此神圣的幽地是灾厄降临时唯一的避难所。眼下末日将至,女神的信徒全都往古都神殿祈求神佑,那里恐怕已经人满为患。相比之下,我倒觉得你们比那些只会跪着求别人保护的人更有可能幸存下来。”   “我要去找九骨,等到了陆地再说吧。”   “好啊。”   这时,甲板上传来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泥污的人被捆绑着押上船头,几个水手正打算把人扔进海里。   “怎么回事?”梭伦问一个水手。   “这家伙偷偷溜上船,躲在船舱里,多半是个小偷。”   “小偷也罪不至死吧,从这里扔下去必死无疑。”   梭伦说完,那个蓬头垢面的家伙抬起头朝他大喊:“是我啊,索恩,快救救我。”   这家伙竟然是派特身边那个名叫安德的瘸腿。   “你怎么在船上?”   “我没地方可去。”瘸腿说,“派特为了报仇已经失去理智,兄弟会的术士们也疯了,竟然做出放火焚烧森林的蠢事。我想去个安稳点的地方,可是没钱搭船。”   “这么说,你不是看到我们上船才跟来的了?”   瘸腿的脸如此脏乱,只有一双眼睛在眼眶中灵活地转动。他说:“太好了,既然你们在船上,互相还能有个照应呢。”   这狡猾的家伙,倒也不算个恶棍。梭伦认为他不但有几分审时度势的眼光,而且对神学的研究也见解独到,留下他在身边会有些用处。   “把他放了吧。”国王向水手们说,“他的船费由我来付。”   “我没有看错你,索恩,你是好人。”瘸腿在布兰修法的帮忙下解开身上的绳索,随后目光在离开船舷转身去找九骨的比琉卡身上来回打量。   “你想过安稳的日子,就得忘记那些和你无关的人和事。”梭伦不失时机地提醒他。   瘸腿心领神会,立刻对比琉卡的身份闭口不提。   “有吃的吗?索恩大人,我在船舱里饿得快死啦,差一点就要吃死老鼠。”   “亏你还能活着。”国王忍不住说。   “我们一向习惯东躲西藏,饿几天不算什么。”瘸腿说,“对了,上船之前我收到兄弟会传来的消息。”他从布兰修法手中接过干面包,艰难地一口一口吞下去。   “国王的舰队在落星内海调转,据说已经抵达罗南,正在往三座石城的方向前进,我们这时候靠岸会不会自投罗网?”   “你的消息好灵通啊。”梭伦若有所思地说,“他们知道你已经离开了腥红兄弟会吗?”   “他们会以为我失踪了,这是常有的事。毕竟我们这样的人不受保护,而且消息其实是传给派特的,以后我不会再收到新消息。”   那就好。国王心想,他可不要一个时时刻刻能探查到自己一举一动的人在身边。不过话说回来,他打定主意将来要让这家伙在王城学会谋份差事。 第111章 幽羽骑士团   克雷纳·罗恩斯爵士苍白、消瘦而高大,穿一身鳞片镀银的铠甲,同样一套的头盔顶上系着银蓝色丝带,显得十分威武潇洒。   在他身后是整整齐齐的王国骑士队,旗帜和罩衫上刺有藤蔓和宝冠的皇家纹章,更后方则是步行的士兵,以及轻甲上缀满繁星图案、装备长弓和箭筒的星罗箭士团。   克雷纳爵士的同行者是个眼神冷酷,长着漂亮鹰钩鼻的男子,名叫班森,曾是国王陛下的剑术老师,后来又担负起训练骑兵的重任。   班森脸上有一道细长伤疤,让他的面相看来格外严苛,少有人敢在校场反对他的指点。不过克雷纳爵士知道,在这道冷峻的伤疤背后,班森其实有一颗幽默宽厚的心。   “没想到王弟殿下会派你领队。”   爵士一脸无奈全都被挡在密不透风的头盔里,他认真地纠正班森的称呼:“现在你得称他为陛下,不情愿的话,也可以在前面加上代理国王的称号。要是不留神在他面前说了殿下,他就会不厌其烦地让你改回来。”   “代理国王陛下把朝政当游戏,还玩得不亦乐乎。听说他让你敞开家门,任由侍女和仆从随意出入,好让石匠的儿子认认老婆。”班森半开玩笑地问,“他老婆真的在你家里吗?”   “你觉得呢?”   “代理国王陛下认为有女人爱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你该感到骄傲。”班森说,“能吸引有夫之妇更是证明自己魅力无穷。”   “不过他本人倒没有这种举动,最多和城里的妓女们厮混。”   “还十分体贴。说起来,会不会是陛下想让你出来散散心才选你当领队?”   克雷纳爵士回忆当天晚上,卡尔克罗亲王十分神秘地把他召进宫殿,问他最近心情如何,不要过度悲伤,甚至还询问御前学士有哪一位适龄的贵族女性可以与其联姻。克雷纳真怕他把那几个出名的寡妇遗孀和自己凑在一起。最终,亲王殿下确实就如劝人出门散心似的把两千人的队伍交给他和班森。既没有期限,也没有明确目标,只不过定时有传信的鸟儿落在信令官肩头,指明下一步要去的方向。   起初他们打算从科雷利特出发去东洲的鹰林,才刚走没多久,消息称聆王与神殿骑士遭遇后已经由蓝波港出海去了角尔。既然如此,克雷纳调转队伍,打算回圣加港召集船舰直接穿越落星内海前往角尔。然而船队航行至半路,信令官又告诉他,看来聆王打算离开角尔去罗南。   见信使一脸为难地屡次更改目的地,克雷纳也不忍把抱怨撒在他头上。   “这么说我们应该下令让舰队掉头去罗南?”   “信上是这么写的,大人。”   “聆王跑得真快,难怪神殿骑士都抓不住他。”   信令官只是传达消息,不便对此发表看法,因此低头站在一旁。   克雷纳爵士只得命令舰队调整航线,比梭伦和比琉卡乘坐的“伤心蔷薇号”更早一步到达罗南港口。   干得好啊,弟弟。   国王陛下忍不住想。当然,其中不乏御前学士提达和诸位重臣的提点安排,让王弟殿下的胡闹行为顺理成章地为他这个国王所用。一如梭伦的预料,神殿终究要把王权卷入这场神权游戏,早晚会要求他为追捕聆王出力。一旦国王和诸侯望族纷纷加入,古都神殿的一切行为将再无疑义,神权与王权也会因此前所未有地统一,最终所有胜利都归于那位看不见摸不着的女神。   既然如此,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有自己人在手就变得格外重要。   终于重新踏上陆地的克雷纳爵士闷闷不乐,班森反而十分乐观。   “就当是旅行,先把那个闷热的头盔拿下来,或许心情会好一点。”   “不用了,我可不想让人看到满脸的不高兴,说不定有人会偷偷告诉代理国王陛下我是因为石匠儿子的老婆而郁郁寡欢。”   “那你不如高兴点,要我就乐得到处走,眼前没什么硬仗要打,不过是去抓一个孩子。”   话虽如此,克雷纳还是提不起兴致。   罗南虽有大片荒漠,接壤中洲的地方也算得上繁盛,可是军队经过一个村庄,看到的却是满眼残垣断壁,所有房屋都已经倒塌,随处可见被匪徒践踏的田地和果园。再往前走一些,班森还看到几具腐烂得只剩枯骨的尸体。   这副凄惨景象让克雷纳爵士的脸更阴郁了。   “是因为末日将临,还是情况本来就这么糟糕,好像到处都在烧杀掳掠。”   “本来就是这样,只不过末日又让其恶化了。”班森见怪不怪地说,“当年战乱的时候更可怕。哪一条路上没有死尸。人民是很诚实的,只有富足的时候才会安稳,稍有动荡立刻就变得愤怒而凶残。”   “唔,我记得国王陛下还是孩子的时候问过先王科林这样的问题。”   “哪一位国王陛下?”班森问道。   “当然是真正的国王,受过神洗之授的梭伦陛下。”克雷纳爵士说,“卡尔克罗亲王不管几岁都不会对先王提问,尤其是问出既然富足才会稳固,又为什么眼看着人民因为战乱饥荒受苦而不顾。”   “这是个好问题,先王陛下如何回答?”班森只担任过梭伦的剑术老师,对于学识方面确实一无所知。   “先王陛下说,人民的富足安稳固然重要,是身为国王能够深受爱戴的重要原因,可在政治与战争面前却不值一提。累累的尸体触目惊心,在权力的争斗之下又是难免的。战争是为了换取和平和稳固,战争又必须要有牺牲,历史周而复始,就算人人称颂的英明贤君也不是双手洁净、不染血污的圣人。事实证明,战争后科林陛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拥戴,贫民的生活也渐渐有了起色。”   “但他是个在战场上对敌人十分残酷无情的人。”班森说,“人民不仅诚实,而且很现实,谁给他们食物和田地,谁允许他们自由经商贸易,他们就爱谁。至于杀了多少人,只要没杀到自己头上就是好国王。”   “他们看待神的标准又不一样,人们默认神是可以没有理由地降罪于人,借着神的名义发动战争是最好的,战场上互相指责对方违背神的旨意就更理直气壮了。”克雷纳说,“要不是古都神殿宣称末日将临,也不会到处是土匪强盗,这么多废村和尸体。”   “难怪王弟殿下总觉你郁郁寡欢,你还真是爱操闲心啊。”   “事关你我,谁都不能置身事外,末日真的降临也没有人能逃得掉。”   “我最羡慕我的祖母,她活到九十多岁,一直健康硬朗,在一个暖和的暮春之夜睡下后就没再醒来。她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麻烦。现在好了,末日就算真的来临,她也不必和这世上慌慌张张的人们一起受罪了。”班森说,“爵士,要记得只有过去的日子才是好日子,既然已经活到了今天那就说明以前的一切都不难熬,困难永远都在未来啊。”   “你的口舌和你的剑术一样高明,班森。”克雷纳爵士话音刚落,远处隐隐传来纷乱的马蹄声。他透过闷热的头盔护眼往前望去,见到几个黑衣骑士迎面而来。   漆黑的甲胄、漆黑的马,连腰间的长剑和背后的长弓也是黑色,不用自报来历,克雷纳和班森认得出那是古都神殿骑士的装扮。   “才说到他们就来了,爵士,看来今晚我们得在附近扎营。”   克雷纳举目再望,黑衣骑士远不止骑马先行的几个,这支队伍浩浩荡荡,犹如乌云般出现在大路的尽头。   “你看有多少人?”克雷纳爵士问。   “至少四五百,要看队伍有多长了。”   “那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国王派军队支援,难道几百个人还对付不了一个聆王?”   “听说荷忒斯主祭司要求的没那么多,是代理国王陛下亲口多加到两千。”   爵士终于忍不住摘下头盔,面露苦涩地望着身旁的人。   班森耸了耸肩说:“至少现在我们在人数上更有气势。”   神殿骑士已来到两人面前。   出于礼节,双方互相心不由衷地行了礼。   克雷纳见对方头戴黑色头盔,两侧有金属黑羽装饰,看不清各人的长相,只能看出都是些身手矫健的年轻人。   “爵士大人。”这名骑士以礼貌又冷漠的语调对克雷纳说,“古都神殿幽羽骑士团在此等候多时,埃特尔队长请您去营地休息。”   幽羽骑士团?埃特尔队长?   克雷纳爵士和班森都没听说过这样的称号,一直以来人们都是以神殿骑士来称呼这些能动用武力的神职骑士,谁是领袖更不得而知。   “你们的队伍在哪里扎营?”   “请跟我来。”   骑士骑马让开道路让王国军队通过,两人在前领路,其余的跟随在克雷纳和班森身后。   爵士看到了石城的神殿穹顶,以及城外一顶顶黑色营帐。 第112章 索恩的身份   王国军队与幽羽骑士团会合时,“伤心蔷薇号”正在罗南港口靠岸。   这是个阴冷的下午,海风裹着咸涩,海浪卷起泡沫,伤心蔷薇号犹如一头冲破浓雾的巨兽般缓缓驶入港湾,在挤满商船的码头收帆下锚。   这一次航行比上次感觉好得多,比琉卡没有呕吐得很厉害,只是风浪较大的夜晚躺在床上会有些晕眩。每当这个时候,九骨就让他躺在怀里,轻轻拥抱,给他安慰和依靠。   等下船时,比琉卡又成了让梭伦另眼相看的勇敢的年轻人,他把所有脆弱、稚嫩和撒娇都留给九骨,在外人面前表现得越发成熟。   “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梭伦问。   “哪里都可以,我们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   梭伦知道他们不愿再与自己同行,虽然九骨对布兰修法找到出海的船表示过感谢,但那不代表双方能够成为同伴。从另一方面来说,国王觉得这两个年轻人之间很难再容得下别人,哪怕只是旅伴,加上瘸腿安德人数也太多了点。   于是他们在港口的鱼市告别,准备就此各奔东西。   眼看着比琉卡和九骨离去,布兰修法忍不住问:“就这样让他们走吗?”   “他们不会走远,相信不用多久又会再相遇。”梭伦意味深长地说,“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你没有察觉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吗?腥红兄弟会的人、寻求赏金的人,还有神殿骑士和聆听者,所有人织成的这张命运之网已经把整个大陆都网罗在其中,随着末日临近越收越紧。布兰,我们是旁观者,我们的视野更开阔,会看到更多他们看不见的角落。”   瘸腿安德摇摇摆摆地跟上来,穿了一身水手的旧衣服,身上却挥之不去一股肮脏褴褛的臭气。   “索恩大人,我们接着去哪?”他以一种国王并不陌生的讨好语气问道。   “先走走看,多半是往北方走,继续当初遇到派特时我们要去幽地朝圣的计划。”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啊。既然如此,要不要去王都路因看看,即使末日真的来临,我好歹也算见过繁华世界了。”   “你没有去过王城吗?”   “没有,像我这样的人在兄弟会里只能跟着别人走,哪轮得到自己做决定呢。”   “你看到聆王已经离开了,他们应该会经过罗南石城,星石、浮石或者石湾,这个消息卖出去很值钱。你不心动吗?”   “我没那个福分享用神子的钱,把消息卖出去恐怕会没命哦。贪赏金的都是什么人,与其花钱买消息,不如听完后给我一剑更干净。”   梭伦没想到他如此清醒,并未被贪欲蒙住双眼。   “索恩大人,你们也要小心,罗南靠近古罗利丹,那是死神克留斯的领地,附近说不定有很多异教徒出没,他们通常扮成乞丐和小贩,简直防不胜防。”   梭伦对死神信徒记忆犹新,永远忘不了他们中的某一个在小王子神予日公然杀人的事。   “既然是死神信徒聚集的领地,女神骑士岂不是寸步难行?”   “正相反,大多数死神信徒都相信克留斯神和帕涅丝女神是二位一体的存在,只是因为克留斯的生命被女神夺走,所以才流落到神痕森林。他们相信死神与女神应该不分彼此,并且终有一天将合二为一,重新成为神创之初唯一的至高神。”安德煞有介事地说,“如果神殿骑士在这里不受阻碍,那肯定就是死神信徒故意之举,甚至他们有可能不惜与古都神殿合作,以聆王换取女神在末世现身,好让克留斯神有机会完成神还。”   “安德,你就跟着我们。”国王说,“去找个旅店把自己洗干净,换一身不臭的衣服,布兰替你找匹马,等整顿好再出发。这段时间你可以尽情地给我讲讲你肚子里的故事。”   瘸腿没有道谢,只是认定他是顶替派特的新领袖,因此对他的要求言听计从。   他们下榻在一家全部用石头砌造的旅店,各自舒舒服服地用热水洗去海上的盐味。国王的胡子越发茂密,即使王后站在面前也很难立刻把他认出来。   “领队的是克雷纳·罗恩斯爵士。”布兰修法避开安德独自来到梭伦的房间说,“另外还有您的剑术老师,现任骑兵总教官的班森大人。”   “克雷纳爵士还是侍从时就一直陪伴我上课,班森更是手把手教我用剑,这两个人轻而易举就能认出我。”   “您现在看来像个真正的佣兵。”   “是吗,不过他们认出来也没关系,或者说认出来更好。”   “刚才您洗澡的时候来了只鸟。”布兰修法说,“是从王城来的提达学士的信。”   “说给我听听。”   “古都神殿派遣幽羽骑士团四百骑士,从幽地出发坐船穿越冰封湾,沿死神湖东岸抵达了罗南。”   “还有吗?”   “队伍中有五十个聆听者。”   这对聆王而言可不是好消息,五十人足以组成密不透风的搜索网,将猎物牢牢锁在其中。   “我们是不是该提醒那两个人。”布兰修法说,“再往前走是自投罗网。”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恩塔、兰里、东洲、角尔,每个地方都有神殿派去的人手驻守。”国王说,“好在克雷纳爵士带领的人马也到了罗南。你认为这是什么?布兰,这是战争。”   这就是战争,战争必然有牺牲。   布兰修法不禁担心起离去的两人,梭伦曾对他说过,那个孩子的不凡是身为国王最大的耻辱,现在却又眼睁睁看着他们踏入陷阱。这是极其矛盾的想法和策略,唯有在国王身上才能互不抵触。梭伦的父亲是“船长”,他也是,他既有普通人的情感,又得为整艘船的安稳负责。布兰修法希望在稳住船只的情况下,最终能救起落海者。   “不过不用太担心。”国王说,“虽然神殿撒下天罗地网,但我相信比琉卡和九骨有办法周旋到底,要不然他们早在两年前就已被抓了。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绝不能让古都神殿有余裕逼兰斯洛的国王在人民面前表态,承认只有神才能救世。”   “希望他们能逃过一劫。”   “你真善良,布兰,难怪不愿当我的侍卫长。”   “只要您下令,我当然愿意。”   “我就是知道你不愿意才没下命令。”梭伦微微一笑,“一个人怕自己冷得像冰,就得随时在身边留个火种。”   火焰燃烧,带来温暖。   比琉卡在羊水河边生了堆篝火。虽然罗南天气炎热,白天穿着甲胄汗流浃背,可到一到夜晚又寒冷入骨。九骨让他披上毯子,两人一起坐在篝火边架上锅子煮汤。   “他们没有跟来。”比琉卡说,“我听不到声音。”   “你不喜欢他们跟着?”   “我喜欢珠岛和塞洛斯,但我不喜欢索恩。他的同伴还好,他总让我感到害怕。”   “怕他骗你?”   比琉卡摇了摇头:“我怕他说的都是真的。他想让人记住他,想在这个世上留下印记。什么样的人才会想要别人都记得他?”   “有野心的人,或者已经把权力握在手中又不想失去的人。”   “我不喜欢他,他和洛泽、塞洛斯不一样,他接近我们有自己的目的。”   九骨欣慰地看着他:“你长大了,两年前你大概会觉得他是全心全意愿意帮助你的人。”   “那时我相信了你,我没错。”比琉卡倔强地说,“我会分辨谁是好人。他们也不坏,如果目的一致,他们就有可能站在我们这边。”   “他们的利益是什么?”   “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们的利益和神殿并不一致,或者说如果神殿损失一些利益对他们来说就是好处。”   “现在这样的情况下,除了我们谁还会和神殿作对?”   九骨循循善诱,希望比琉卡能对眼下诡谲复杂的形势有些自己的看法,因为有一天他必将面临只能靠自己去判断、做决定的境况。   当然,九骨最希望的是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他仍然可以代替比琉卡去做最艰难的抉择。   “也许是不想让神拯救这个世界的人,以前我会认为是不朽之神克留斯的教徒。因为只有死神会欢迎末日,但罗德艾说克留斯和万物女神是一体的,他们坚信末日若要来临就不可避免,也乐意张开怀抱迎接死亡,因此不会大费周章地阻止神殿聆听神谕。”   死亡对于生命是必然的结果,无需干涉,也不可抗力。   “除此之外,神殿祭司凌驾于谁之上会让人坐立不安。”比琉卡说,“会不会是国王?”   九骨惊讶于他竟然会想到这一点,于是追问:“为什么你会想到国王?”   比琉卡误解了他的反应,立刻为自己如此幼稚大胆的猜想而感到羞涩:“我是看到那艘船,那艘伤心蔷薇号。它好像属于某个贵族,是一方领主的船。这样的船不会轻易让旅人搭乘,可他们不但让我们上船,而且水手都十分有礼。有没有可能索恩本人也是贵族,至少是个骑士。”   他想到梭伦说要有很多孩子,只有孩子才能让家族兴盛繁荣,可普通人又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平民的孩子像野草到处乱长,有的还没长大就被踩倒,更不必提儿子带来孙子,女儿生下外孙,让一个大家族世代相传了。   然而这些都是猜测,比琉卡抬起头,希望九骨不会对他的话感到好笑。   “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国王呢?”   九骨若无其事地从煮开的锅里盛了一碗热汤给比琉卡。 第113章 熟悉的声音   房子比想象中大得多,雄伟而坚固,矗立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面前。   据说珀利温见了戴曼的妻子,那位丰腴的夫人在一阵悲伤后赞赏了他无私的行为,不仅感谢他为保护雇主拼尽全力,还把货物完好无损地送回家。   “我应该给你嘉奖。”奎娜夫人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除了雇佣的酬金外,你还想要什么?”   她的胸脯像杯子里的牛奶一样来回摇晃,胸衣几乎无从遮挡。   “你可以先想一想,晚上再告诉我。”她体贴地说。   “我想好了,夫人。”珀利温目不斜视,只看对方的双眼,“戴曼老爷曾说要把城里的一栋房子给我。”   “是吗?哪一栋,我还不知道他偷偷在城里买了别的房子,万一里面有其他女人住着我可没办法赶她走啊。”夫人哭哭啼啼,掩住自己向佣兵瞟去的目光。   “请放心,那栋房子不但没有女人也没有男人,是间鬼屋。”   “哦,我知道了。戴曼提过这件事,一直抱怨卖不掉也没人敢住呢。除了这间鬼屋,你真的没有别的东西想要吗?珀利温大人。”   “我只要房子,夫人。”珀利温心领神会,“暂时只要房子,这样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用东奔西走了,没准能在这里长住。”   “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您答应,我立刻让人把行李搬进去。我有两个伙计,可以让他们先去打扫。”   “好吧。我将另外再付出五个金王作为酬劳,感谢你的英勇和诚实。”   珀利温坦然接受了她的馈赠。   赫路弥斯握着夏路尔的手,看着这栋积满灰尘、爬着藤蔓的石屋。   马和行李已经送进院子,马蹄踩在石板地留下一个又一个清晰的脚印。赫路弥斯对自己说不要害怕,既然女神不存在,那么世上也不会有鬼魂作祟。   他伸手拨开门口枯萎的爬藤,和夏路尔一起进入庭院。角落里有一口水井,虽然还有些水,但是散发着古怪的臭味。这里杂草丛生、蛇鼠横行,一只浑身黑毛的老鼠大胆地爬过赫路弥斯穿着凉鞋的脚背,惊得他往后倒退一步。夏路尔却无动于衷,他看不见闻不到,这番残破景象对他毫无影响。   “看来有点糟糕,不过花时间打扫干净就行了。”珀利温说,“我会在城里待几天,然后就要去别的地方。”   赫路弥斯想问他去哪,最后却忍住没开口。珀利温是个佣兵,佣兵居无定所,有些人还打着有朝一日遇上有前途的雇主一跃成为真正的骑士之类的白日梦。不过珀利温似乎没这个野心,口袋里有几个金币就乐得心满意足。   珀利温把夏路尔叫过来,让他伸手。夏路尔照做了,乖巧地把手伸给他,珀利温在他手心里放了一枚金王。   “这个给你,当做是替我看房子的酬劳。我离开前会买够日常用的东西和食物,如果还缺什么就去找罗米帮忙。”   赫路弥斯说:“我会想办法赚钱,谢谢你。”   “这样最好,能赚钱是好样的,石湾城有很多商人,赚钱的机会不少。”珀利温说,“我就是在这里被戴曼雇佣的……嗯,愿他在彼岸安好。你们当不了佣兵,但可以为商人们干点不费力的活,替他们兜售商品或者跑跑腿。”   他真为他们考虑了不少。   烈日正艳,赫路弥斯找来水桶,想从那口有些发臭的水井中打水冲洗地面,结果发现井里只有浅浅一层积水,只得再去街上的水井提水回来。夏路尔帮忙拔草,赫路弥斯生怕草丛中有蛇,先用木棍敲打了一遍。   进展虽然缓慢,但太阳下山前两人已经把院子清理得差不多。赫路弥斯在东面房间里扫出一块地方,把木床也擦干干净净。   珀利温从市集上买了毯子和锅碗,回来时看到“鬼屋”已经有像样的地方可以睡觉了。   “今晚你们不想睡这里,可以跟我去旅店。”   “这里很好。”赫路弥斯说,“非常感谢,你为我们准备得够多了。”   珀利温转身对夏路尔说:“那就让你来照顾赫路弥斯,我走了哦。”   夏路尔向他告别,珀利温离开了,据他自己所说,城里的蔷薇园有姑娘在等他。   他看起来不像个喜欢逛妓院的人,可也并非无欲无求。   送他出门时,夏路尔把头转向院子里的枯井,赫路弥斯告诉他井里已经没有水了。夏路尔摇头,比划着说听到水声。   是吗?赫路弥斯朝他指的方向走了一遍,石头城下应该有宽敞的水道,说不定这口井就是为开拓水道才被废弃的。   回到石屋,赫路弥斯点亮桌上的提灯。   屋子四面没有任何装饰,唯一的小窗户也因为年久失修关不上,随风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石湾城的夜晚果然寒冷刺骨,赫路弥斯打来水替夏路尔洗澡,用珀利温新买的毯子裹着抱到木床上。夏路尔把他拉到身边,让他分享自己的体温,谁知这张老旧的木床不堪重负,垮塌了半边,最后两人只得在地上铺了毯子当床睡。   赫路弥斯像平常一样轻轻抱着夏路尔——他身上有药草味,是珀利温给的烧伤药的味道。少年的身体健康美丽,赫路弥斯情不自禁地将脸颊埋在对方颈窝里。   风呼呼吹来,像伤心女人的号哭。   赫路弥斯没去打听那个据说在这屋子里惨死的妓女是谁,抖动的灯火把墙上凹凸不平的石块映照得犹如一张张人脸,不禁令人浮想联翩。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安身处,虽然算不上多好,可至少不必担心会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绑去当奴隶卖掉。   “夏路尔,你离开古都神殿的时候,想过会像这样在闹鬼的屋子里睡觉吗?”   夏路尔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赫路弥斯说,“一开始我是想跟着你们出去走一走,看看只有站在神殿的钟楼上才能遥望到的地方。”   谁能想到他们竟然走了那么远的路,遭遇了那么多苦难。回想起一路的惊险和危机,赫路弥斯始终心有余悸。其实从纳鲁斯神殿出发到石湾城不过几个月路程,他们却走了好久。人类真渺小,在广袤的大地上如蝼蚁一样微不足道。   夏路尔似乎想安慰他,伸出双手搂着他的肩背。赫路弥斯心满意足地睡着了,白天打扫院子的疲惫让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悬崖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冷风从漆黑的断口吹来,将他的衣袍和头发吹得在半空乱舞。即使在梦里,他也觉得冰寒入骨,整个身体都要碎裂了。   他弯下腰趴在悬崖边往下瞧,那里似乎有无数白色的蛇在蠕动。他听到呼喊,可不管怎么听也听不清究竟在喊什么。   他有种奇怪的预感,觉得那里有一个秘密,是他孜孜以求的真相。他忘却恐惧,把大半个身体都悬在深渊之上,往深邃的黑暗中凝视。   “不是这样。”忽然间有个声音对他说。   是谁?   “不是这样,你得要奉献自己,只有奉献才能听到神的声音。”   我不要听神的声音,我不信神。   “你想听,你一直想听。你因为听不到而沮丧失望,因为听不到而怒不可遏,不过那不是你的错。只要你……”   只要我怎么样?   他大声发问。   突然间,他的眼睛一阵剧痛,仿佛被烈火灼烤,接着鼻子也像融化似的,想张嘴尖叫,却只发出嗬嗬声响。他惊恐地在黑暗中摸索,剧痛布满脸庞,只有耳朵还能听到声音。   深渊中的呼喊将他包围,那些蠕动的白色小蛇原来是一只只绝望求救的手,它们拉扯他,把他从悬崖上扯落。   女神是存在的。   坠落中,他听到那个声音说。   赫路弥斯猛然从梦中醒来,胸口起伏不定,像溺水者一样大口吸气。   夏路尔被惊醒了,担忧地在黑暗中倾听,双手放在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上轻轻安抚。   “我没事,夏路尔,只是个梦。”   一个噩梦罢了。   这个梦究竟是什么意思?   赫路弥斯发现桌上的提灯已经熄灭,房间里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马蹄声,转眼由远及近,快马从破旧的屋前小路飞奔而过。赫路弥斯不由自主地搂住夏路尔,听着马匹经过的声音默默数数。他越数越心惊,几十匹马,在这样的深夜绝不可能是商贩和旅客。等蹄声渐渐远去,他告诫夏路尔待在屋子里,自己则裹紧外衣走到门外。   长街上的窗户里、木门中都冒出被扰了清梦的人。   赫路弥斯来到一个睡眼惺忪的罗南人身旁,故作抱怨地问:“那些粗鲁的家伙是什么来头?”   “你没看到他们身上的黑羽纹章吗?骑士大人从古都神殿来,这么说末日传言是真的了,要不然神殿不会派出这么多骑士。”   赫路弥斯的心怦怦直跳。   难道他们无法摆脱厄运吗?好不容易来到远离纷争的罗南,以为可以忘记一切过些安稳日子,可神殿的阴影却如影随形,一刻也不肯放过他们。   有神殿骑士,必然有乌有者。   他想到夏路尔,立刻返身跑回去关上房门。   夏路尔在床铺上等他,赫路弥斯带着毯子一起把他抱紧。   “别害怕,只是些过路的佣兵。”   夏路尔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骗不了他。   赫路弥斯心想,谁还能比他更熟悉神殿骑士的马蹄声和甲胄、长剑摩擦的声音。 第114章 围猎   这几天过于安静。   没有游荡的佣兵和猎手,也没有神殿骑士的追捕。   九骨把地图放在火光足以照亮的地方,凝视着罗南的荒漠沉思。   比琉卡凭借记忆把经过的地方都划掉,现在地图上只剩罗南、古罗利丹、幽地和一小部分科雷利特的土地没有被涂抹。   “走完整个兰斯洛大陆,是不是和无名之主的誓约就算完成了?”   “是的,但我们不可能走完。”九骨说,“走遍大陆是个完不成的任务,怎样才算走遍?是只要到过地图上存在的城镇、村庄和堡垒,还是每一条路每一块土地都踏遍。”   比琉卡心知肚明,无名之主要让与它订下誓约的人一生漂泊流浪,可他始终不明白原因是什么。   “希望罗南安全一点。”   “要避开城镇吗?”比琉卡说,“我觉得城里很危险,只要沿途有树林我们还能打猎。”   “罗南只有荒漠、岩山和少量树林,想休整和补充食物就得去找城镇和村庄,沿着羊水河走必须经过浮石、星石和石湾城,然后才就是人烟稀少的沙漠。我们要沿罗南荒漠的边缘去北面的灰石台地,抵达古罗利丹,在死神湖附近甚至深入暗泽度过末日之期。”   生命和死亡是相抵触的,女神的信徒也同样抵触进入死地,认为那是肮脏、邪恶的恐怖之所。尤其在古老的回鸣之书上描述过,第一个向死神屈膝信服的人成了没有生命虽生犹死的骷髅,这让神痕森林的传说几乎与地狱等同。   比琉卡不怕伐木者,此时此刻,他对这位传说中的死神使者还有些怀念。砍树的人在梦中与他交谈,劝解他不要入梦,还把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九骨还给他。比琉卡觉得他比女神更亲近,就如罗德艾说的,死亡安详温柔。   “三座石城虽是必经之路,可我们不能进任何一个城。”九骨说,“最后的时间里,古都神殿会倾尽全力锲而不舍地追捕,前面的小村镇是我们最后能补充存粮和物资的地方,得尽可能买一些容易保存不会腐坏的食物。”   比琉卡点了点头,今晚先睡个好觉,之后得马不停蹄地赶路。他安顿好灰檀木和萤火,像往常一样依偎着九骨入睡。此日清晨,他们来到踏足罗南后的第一个小镇。镇民寥寥无几,且都是老弱妇孺,干瘦的孩子在炎热的小路上来回奔跑嬉戏,皮肤晒得像炭灰一样黑。女人们无精打采地洗晒衣物,在市集上买卖蔬菜。听说男人都去了矿山干活,除去几个坐拥宝山矿脉的石城外,散布于罗南的小镇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这样最好,没人有心思祈祷,也没人愿意树立神像,更不可能有神职者来这里传教。九骨带着比琉卡去集市采购,买晒干的肉脯和硬麦饼。集市人很少,苍蝇围着摊贩转个不停。比琉卡买下一个铺子里所有肉干的时候,那个四肢瘦弱、眼眶深陷的女孩真诚地感谢他,祝他旅途平安。   明明是宝矿之地,罗南的平民却这么贫穷。   比琉卡不喜欢小镇颓败的气息,镇上也没有能让旅行者住下的旅店,日落前他们就离开了。   接下去的路越走越荒凉,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枯燥的岩石和荒原。   九骨选择穿越岩山。虽然沿途过于平静,他也从未放下戒心,始终细心留意周围的一切动静。   数日后,抵达三座石城附近的矿山。   绕开城镇穿越无人沙漠是冒险,没有经验丰富的向导领路很快会被沙海吞没。石城与矿山之间则有一条往来于古罗利丹、科雷利亚的安全商道。九骨和比琉卡既不能选择通商大道,也不能冒着迷路的风险进入荒漠,因此只是沿着矿山边缘前进。   比琉卡在马上看到矿工将挖掘出的石块和矿石运出矿洞,双方相距甚远,但矿山附近很少有陌生旅人经过,因此惹来不少视线。   “九骨。”比琉卡心神不宁。   “怎么了?”   “不知道,经过矿洞的时候心跳得好快,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九骨沉默片刻,目光望着前方说:“你觉得那些矿工有问题?”   “说不清,矿工有问题吗?我只觉得那些人中一直有人在看我们。”   “那就快点走,到人少的地方去。”九骨也留意到,令他生疑的是几个搬运矿石的人穿着长袖衣衫,头戴帽子,脸颊皮肤白皙,不像罗南人。   是埋伏吗?   如果是的话,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落入了陷阱。九骨提醒比琉卡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通过矿区。就在他们快把可疑的家伙抛在身后时,前方出现一支队伍。   九骨握住“血泪之一”,比琉卡将长弓和箭揽在手里。   这是一支商队。车马在荒漠上缓缓而行,两边是负责看护的保镖。马车上盖着布,看不出运送的是什么。队伍横跨岩山出口,挡住了九骨与比琉卡的去路。   这是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危险的信号,矿山附近没有树林遮挡,也没有能充分利用的地形,被围堵后只有死路一条。   九骨说:“现在就冲过去,不管是不是商队,决不能被围在里面。”   比琉卡答应着,把箭搭在弓上,双腿猛夹马腹,跟着九骨向前疾冲。他们冲向商队人数最少的薄弱环节,即将冲散队伍时,马车上的遮布掀开了,数十个手执弓箭的箭手挺身而起,向两人放箭齐射。箭手们忍受着烈日曝晒和布幔遮挡的闷热,直到目标进入射程才行动。   九骨一拉缰绳,扯得灰檀木往后倒退几步,他拔刀砍掉两支几乎射中的箭,灰檀木的脖子受了擦伤,立刻惊慌地逃开。   比琉卡不想退,第一箭就射中一个箭手。他知道对手的人数是压倒性的,自己射出一箭有几十支箭回应,可后退会怎么样?他和九骨会落入敌人预设的包围圈,会像误撞蛛网的飞虫一样被困住。   伪装成商旅的队伍露出真容,斗篷下是一袭黑衣甲胄。   九骨回头一瞥,从矿区的岩山背后出现另一队人马,穿的却不是神殿骑士的黑色铠甲。   他拍拍灰檀木的颈项说:“你会受伤,会有点痛,但是不冲过去,我们都会死。”   灰檀木未必能听懂他的话,可对主人和自己面对的危机,这匹年轻的小公马却还有几分习以为常的预感。九骨很少逼它向前,这时却不顾它的畏惧一味催赶,灰檀木在这样的压力下,终于四蹄一扬向前狂奔起来。   比琉卡在九骨身后拉弓射击,羽箭破空发出嘶嘶声响。他射出一箭立刻再搭一箭,目标总是对着率先向九骨瞄准的箭手,即使在射程之外,只要能吓到对方稍微偏离准头就行。   九骨在他掩护下很快冲到几个弓手面前,灰檀木横冲直撞,弓手顿时四散而逃。九骨挥舞血泪之一划过没来得及逃开的人胸前,刀尖划破细麻外衣和胸甲,在空中抛出片片血珠。   现在是不遗余力的时候。   九骨策马追赶逃向一旁的箭手,阻止他们再度停下射箭。等他把人墙撕开一道缺口时,身后的追兵已经赶到了。   “比琉卡!”九骨一边呼唤一边阻挡敌人重新组成包围圈,想让比琉卡先冲出重围。   比琉卡毫不犹豫,低头伏在萤火背上,夹着双腿冲向已在慢慢合拢的缺口,最后一刻拉起缰绳让萤火从两个企图阻拦他的人头顶飞跃而过。   马蹄落地之际,比琉卡感到刺眼的阳光被一片阴影遮挡。他本能地侧头回避,还是被迎面而来的一击击中脑袋。 第115章 生死抉择   他感到一阵钝痛,黑暗在四周旋转。   还好是剑身,要不他的脑袋已经从脖子上掉落了。   比琉卡抓紧缰绳,狠狠咬住嘴唇,刺痛代替了回荡在整个头部的钝痛,几乎失明的双眼渐渐又恢复了光亮。可这一下结结实实,等他再度看清眼前的一切时,整个身体已往一侧倾倒,从飞奔的萤火背上摔下。没想到砂石地面这么坚硬,像一整块粗糙的磨石,瞬间让他皮开肉绽、伤痕累累。   比琉卡忍不住呻吟,满嘴是血的味道。   得站起来,得立刻回到马上。   他挣扎着爬起,浑身剧痛让他无法判断是否有摔断骨头,忽然间身后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比琉卡正要反抗,却听到九骨在头顶说:“抓住我,上来。”   他立刻听从,双手一起抓着九骨伸来的臂膀攀上灰檀木的背。九骨狠狠夹紧马腹往前狂奔,很快赶上失去主人后慢慢减速的萤火。   “跑啊。”九骨用刀身拍打萤火的臀部,催促它继续奔驰。   比琉卡紧紧抱着九骨的腰,等晕眩过去回头看,追兵离他们不过几匹马的距离。更糟的是,敌人远不止这些。四面八方的人马像潮水一样涌来,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次把他们围住。   “九骨。”   “别怕,好好抱紧我。”   比琉卡听到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声势如此浩大,像暴风雨来临前的远雷隆隆作响。除了一部分身穿黑衣的神殿骑士,他还看到为数不少的银甲骑兵。随着包围圈不断缩小,能选的逃亡路线越来越少,最后连比琉卡都看出来,他们为了活捉他,选择把他和九骨逼入距离此地最近的石湾城。   一旦入城,猎物就再难逃脱被抓住的命运,可除此之外他们别无选择。围剿已经形成,再想像刚才那样从猝不及防的弓手间突破已是妄想。   比琉卡紧搂着九骨,心跳犹如擂鼓。九骨是怎么打算的,他无暇询问,只是灰檀木和萤火分明是往石湾城方向奔去。   走投无路了吗?   比琉卡忍不住想。远处已渐渐现出城镇的轮廓,两边却都是敌人的身影——哪怕多在一起一刻也好,九骨是不是这么想?比琉卡打定主意不让古都神殿如愿以偿,他们要聆王倾听神谕,他就让这可笑的期望落空。他恨自己渺小,恨自己只能用同归于尽的方式复仇。   石湾城里一定已密布敌人,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你的剑在吗?”九骨忽然问。   “在。”比琉卡振作起来回答,“弓箭也在。”   “我们要进城,进去后做好准备。不要手软,不要只想着让对方受伤就够了。”九骨的语调冷酷而沉静,甚至有点像寡言少语的塞洛斯才会说的话,“如果只有杀了敌人才能活下去,那就杀了他们。”   与其在开阔的荒漠上被数不清的敌人包围绞杀,不如去狭小的街道、小巷和对手逐一周旋,或许还有生机。比琉卡深知这一线生机微薄到几乎不存在,毕竟这是他们当初选择不入城而走矿山荒漠之路的原因。他用力握住腰间的长剑,九骨一直在避免他杀人,不愿他的双手沾染太多血腥,可现在却说出“不要手软,杀了他们”的话。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石湾城巨大的东城门可供装满宝石和金矿的车马出入,自从兰斯洛大陆的战争全面终结,领地间以频繁联姻结盟巩固彼此关系后,不少城池的防卫都没那么严密。石湾城不常关闭的东门铰链已经锈迹斑斑,轮轴也失去往日的润滑,想彻底关上还得花好一番工夫。   “进去了。”九骨说着,把马鞍上空空如也的萤火赶向城外的方向。他们迟早会离去,让两匹马都进城不如留着萤火在城外更方便,没人会去阻拦一匹没有骑手的马。灰檀木载着九骨和比琉卡飞奔而过,惊得守卫向两旁回避。城门虽宽敞,可声势浩荡的追兵抵达时也不得不汇成一支两到三人的纵队才能逐一进入。   等先头部队穿过城墙,九骨和比琉卡早已消失在市集方向。他们跳下马背,任由灰檀木在混乱的人群中横冲直撞,自己则披上斗篷随人流往小巷走去。   神殿骑士在四处搜寻,他们很快会被发现。   九骨领着比琉卡在陋巷中穿行,到一个转角的阴影处忽然侧身停步,比琉卡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   “听好,比琉卡,我要你一个人躲起来。”九骨握住他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睛说,“只有他们找不到你,我们才有胜算。你要混在商人和平民中出城,趁现在一切都很混乱还有机会,我来引开他们,让神殿骑士以为你还在城里。”   “那你呢?”   “离开石湾城后,你找到萤火往北方的死神湖跑,我会尽快追上你,如果没有,你就在那里等。我一定会来,记住了吗?”   比琉卡不愿和他分开,但理智在说这是唯一的方法。   “记住了。”他说,“我在前面等你。”   九骨吻了他一下,比琉卡把脸颊埋在他颈边,随后就果断地分别了。   目送比琉卡投入小巷外一片混乱的人群中后,九骨握着血泪之一往相反的方向跑去。他看准一个骑着马的神殿骑士,以出其不意的直击把对方从马上击落。刀尖穿胸而过,惨叫过后,骑士蜷曲的身体摔在马蹄下方。九骨顺势翻上马背,向身后跟来的敌人猛冲。   第一个牺牲者的鲜血染红了街道,尖叫声此起彼落,市集更添几分混乱。   九骨向人群中扫视了一遍,寻找身穿黑袍的乌有者。他第一次遇见塞洛斯的时候就完全理解他优先斩杀乌有者的行为,只有割掉对方的耳朵才能让整支队伍失去方向,而斩杀神殿骑士固然也能让没有战斗力的乌有者变得一无是处,却必然大大增加己方的战斗风险和时间。   九骨暂时没看到乌有者,不过既然有神殿骑士就绝不会少了倾听的耳朵。他看到沉重的城门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下降关闭,不愿留在城里经历厮杀的商人、平民和矿工纷纷出逃。   九骨深知强敌环伺的情况下不能成为明确的目标,因此只在马背上击落几个近在咫尺的对手后就跳下马再次躲进小巷。   “他在这!”   九骨听到身后有人在呼喊,他才干掉一两个人就成功吸引了所有神殿骑士的注意。他们应该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和比琉卡已经毫不犹豫地分别。近乎三年的岁月,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早就在神殿骑士眼中成了一体。   短暂的离别也是痛苦,但想到不久之后的再见,内心又变得平静而坚定。九骨在小巷里游走,若即若离,和追捕者玩起捉迷藏游戏。有人追来就以生死决战,对方失去目标,他就重回众目睽睽之下引诱他们过来追杀。   神殿骑士渐渐明白他的策略,不少人嫌马在狭小的陋巷里难以操纵,于是下马分成几支搜寻队开始围追堵截。   九骨转过街角,迎上一个黑衣骑士当头袭来的剑。他从容躲过,举刀还击,对方没有要他立刻毙命的意图,那一剑只不过打算落在肩膀上。好机会,九骨一刀结果了他,刀尖刺入心脏的血不多,但拔出来时几如泉涌。没多久,慌乱的人群已经散开,市集一片狼藉,小巷里则满地血腥,随处可见受伤流血、濒死或已死的黑衣骑士。   九骨轻轻喘息,烈日让他皮肤滚烫,血腥刺激鼻腔,汗水流进双眼模糊了视线。他握刀的手被血浸透,身上有好几处伤痕。弓手们赶到了,爬上屋顶居高临下往巷中射箭。他的左臂不小心中了一箭,用力拔出后带走一小块血肉,在那之后他只找有遮阳顶和难爬的圆顶房屋下走。   没人敢让他进屋藏身,还在城里的人纷纷回家关上门在窗边偷看。   九骨见好几个方向都有敌人打算堵住出路,于是先发制人,冲上去砍倒第一个,对第二个上前的家伙一记横劈,血泪之一击中对方额角,发出可怕的骨裂声。   还是没有乌有者。   他忧心忡忡地想,那些耳朵到底躲在哪里偷听?稍一分神,身后又有黑影靠近。从侧面挥来的一剑砍到九骨的肋下,他正要还击,忽然发现身旁的阴影下有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地上痛苦呻吟的神殿骑士。   是个孩子。   九骨惊觉,有一个陌生的孩子在身旁。   要躲开吗?   另一把长剑朝他受伤的腰间袭来,他应该让开,等对方力气用尽撤剑重挥的机会反击。可如果让开,那打横的一剑就会砍掉无辜孩子的脑袋。   生死瞬间没有两全。   ——希望你意识到自己没有余力的那一刻还来得及杀人。 第116章 命运不期而遇   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某一个时空里的自己。   那个弱小、无助,只能眼睁睁看着杀戮却又无能为力的孩子。   ——不要恨别人。   九骨一惊之下回过神来,立刻举刀挺身,迎接即将到来的进攻。好在出发前他和比琉卡都已换了轻甲,希望这一击不会太沉重,不至于重伤丧命。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从屋后的阴影里飞奔而出,抱起地上的孩子转身返回。这一勇敢的壮举给了九骨转圜余地,他向右回避,长刀所到之处血珠飞溅,削去敌人半边脸颊。重伤的神殿骑士痛苦地捂着脸,手中剑胡乱划过九骨眼前,尽管没有伤到眼珠却把剑尖的血滴溅入他眼中。九骨顿觉右眼一阵尖锐冰冷的刺痛,情急之下只能靠着左眼的视野一刀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他不住喘息,直到周围没有活人时才抬起头深深吸气。   九骨抹去眼角的血痕,看见那个吓得无法动弹的孩子已被“救人者”交给同样惊魂未定的母亲,后者来不及道谢就匆忙躲回自己的石屋。   九骨平复着紧张的心情正要离开,忽然听到有个声音说:“这里。”   他循声望去,一个身穿亚麻短衣和凉鞋的年轻人站在墙角。   “跟我来。”   他不是罗南人,而且到这里不太久。他的皮肤在如此烈日照射下依然苍白,露在衣服外的手臂不像干粗活的矿工那么健壮,也不是做买卖的行商打扮。这个纤细瘦弱的年轻人手无寸铁,并无拿剑战斗的力气,但九骨认出刚才就是他不顾危险抱走了孩子。   于是他跟上去。两人在小巷中匆忙行走时,九骨发现对方的一条腿有些微跛,手臂有不少陈旧伤口,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又为何要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沿途所有房屋都门窗紧闭,他们专挑僻静小路,最后来到一个破败不堪的石屋前。   “进去。”   九骨往院子里看了看,只看到寥落的石头地面和一口孤零零的水井。他腰间的伤口还在流血,肩膀的箭伤也需要包扎。一路上,他都很小心地避免血滴在地上。可他不能就这么躲起来,必须吸引足够多的神殿骑士,才能为比琉卡争取逃出城去的机会。   似乎看出他的犹豫,苍白的青年不容置疑地催促:“你们逃不掉,你和他都逃不掉,你低估了那些神殿骑士在城里的人马,要是不想死就快进来。”   九骨担心的事被他一语道破,不由得提起几分戒心。   “相信我一次,要害你就不会多此一举救那个孩子。”说完他率先推门进屋,九骨只得跟着进去。   屋子里一阵阴凉,没有窗格的窗户用石块堵得严严实实,连一点光都照不进来。   九骨听到那个年轻人走动的声音,屋子没有别人。一盏提灯在黑暗中点亮,年轻人提着灯,示意他继续往深处走。两人来到一个坍塌了一角的木床边,床下露出一道往下通行的石阶。   是地窖吗?   九骨在微弱的火光引导下走下阶梯,空中漂浮着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打扫,灯光所到之处结满蛛网,不时有受惊的老鼠逃窜上来。   “我可以让你藏在这里。”年轻人说,“暂时不会有人找来。”   “谢谢你。”九骨说,“可我还有要紧的事……”   “你闹得整个城天翻地覆,把那些乌鸦骑士都惹恼了。”   乌鸦骑士,倒是很形象。   “你说我们逃不掉是什么意思?”   “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只是诱饵,真正想掩护的人正要趁乱逃出城去。不合理的是既然要出城,为什么还进来?”年轻人说,“是不是你们能选的路只有这一条,现在不过是心存侥幸,希望能险中求生,只让他逃出去就够了。”   “是他先逃出去,我会去找他。”   “你很自信,这是好事,希望你的伤像你的语调一样轻松。”   九骨真有些因为他的调侃而放松,说服自己应该冷静下来另想办法。   “你有更好的主意帮我吗?”   年轻人沉默着,隐藏在灯火与黑暗中的脸上很难看出究竟是什么表情。   “先请你诚实地回答一个问题,你的同伴是不是聆王?”   “这个问题关系到什么?”   “我有答案了。”   九骨的手中还握着血泪之一,随时可以斩杀这个羸弱的年轻人,可对方在一阵安静后似乎下了决心:“我叫赫路弥斯,如果你认为刚才我的行为算救了你一命,那我现在要求你回报。”   “当然可以。”   “请你们离开石湾城。”赫路弥斯说,“因为你和聆王,神殿骑士已经把这个石城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很快会挨家挨户搜查,绝不放过任何可疑的人,所以我会尽量帮助你们逃走,而你们要走得越远越好,这样我们才安全。”   他哪里可疑?九骨心想,这副柔弱的模样也不像逃犯。   “除了你还有谁?”   “我的弟弟夏路尔。”   九骨竟然没觉察到地窖里还有人,赫路弥斯抬起手,让灯光照到更深的角落。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光照亮,是个孩子?再仔细看,角落里的孩子脸上戴着张没有眼睛的面具。九骨握刀的手指骤然收紧,在他印象中,只有被古都神殿培养成的乌有者才会戴面具。只是,这个男孩佩戴的半幅面罩优雅美丽,眼睛的位置有一双银线刺绣的翅膀,露出的下半边脸庞稚气未脱,微翘的嘴角又显出几分倔强。   这是一张符合少年的脸庞,即便没有五官配合也饱含丰富的情感和个性。   “我看到你和神殿骑士战斗,杀了不少人。可以诚实地告诉你,古都神殿也是我们的敌人。”赫路弥斯说,“你受了伤,我先去替你找药草和绷带,顺便打听消息。”   “你不怕受牵连吗?”   “当然怕。”赫路弥斯回想一路上如影随形的各种苦难,似乎有什么神秘力量非要把他们和灾祸缠在一起,“现在城里还只有神殿骑士,他们找不到聆王就轮到乌有者倾听。一个乌有者或许会有犹豫和错误,但十几个几十个呢?”   “你对神殿的事很了解。”九骨看了一眼始终沉默不语的夏路尔,“你的弟弟发生了什么事?”   赫路弥斯挡在夏路尔身前,这不是防备,只是他习惯了保护夏路尔,即使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保护任何人,身体却下意识地认为有责任承担守护职责。   “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们。”九骨安慰他,希望他能放下戒心。   赫路弥斯亲眼看到他为保护一个孩子甘愿冒险受伤,生死之间的抉择骗不了人。可他还是会本能地警惕别人,尤其是手中有武器的陌生人。   “我很快会离开,到时神殿骑士也会撤走。”   “希望如此。”   赫路弥斯没有说是夏路尔听到聆王的声音而恳求他这么做。他的男孩从小被灌输为女神奉献身心与无私的爱,训练他成为寻找聆王的道具,到头来夏路尔却用神殿教他的方法去对抗命运。   赫路弥斯对他的情感从最初的好奇、怜悯到依赖与爱,现在又增加了一份敬佩。   他比我勇敢,比我坚强。   赫路弥斯把提灯放在地上。为了表示友好,九骨也收回血泪之一,按着伤口往远离夏路尔的另一个角落走去,血染湿了他半身衣服,血味弥漫在这个布满灰尘与老鼠的地窖里。   这个人满身血腥,但或许是个温柔细心的好人。赫路弥斯心想,夏路尔认为珀利温是内心温和的好人,现在又相信聆王的保镖会帮助他们逃离逼近的危险。其实赫路弥斯宁愿远离围绕在聆王身边的一切纷争,他想要的只是和夏路尔一起自由地活着而已。   可是命运啊,他不得不相信命运就是这么离奇隐晦,无论逃往何方都会在某处不期而遇。   比起面对一个刚斩杀了好几个神殿骑士的杀手,此刻赫路弥斯更担心石湾城里那些横冲直闯的“黑衣匪徒”会发现夏路尔,发现他叛逃的事实,把他和自己一起绑起来吊死。   “我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你和夏路尔躲在这里。”赫路弥斯说,“我还不能完全信任你,为了夏路尔的安全,在我回来之前得把你绑起来。”   九骨把刀递给他:“经验之一,光把人绑起来不拿走武器,对你弟弟一样很危险。”   “我正想让你这么做。”赫路弥斯掩饰着自己的疏忽,拿来绳子把九骨的双手捆住,“我很快回来。”   绳子挂在墙边的挂钩上,挂钩用木条和钉子钉在墙缝里,以前是用来挂袋子的。赫路弥斯看了一眼血泪之一,这是一把优美的武器,可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却令人胆寒。他把刀交给夏路尔保管,告诫他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要理会。   赫路弥斯熄灭提灯后离开了。   夏路尔不需要光,赫路弥斯也不希望九骨借着灯光观察夏路尔。   他很谨慎。   自认为,很谨慎。   九骨呼吸着发霉的空气忍不住想,他这么谨慎,聪明有余经验不足。挂钩如此脆弱,轻轻一拔就会掉下来,把人的双手绑在前面更是粗心大意。他们应该是信任他的,否则不会帮助他,可赫路弥斯还是左右不放心,他的矛盾和谨慎一定来自于过去的遭遇。   九骨在黑暗中思索,伤口的血滴在石头地板上。忽然,一道火光亮起来,那个看不见光的少年擦起打火石,摸着提灯把火点着。   他一点也不像个瞎子。   九骨看到他提着灯来到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为他解开绳索。 第117章 守护者   挣脱绳子并不费力,可九骨还是让夏路尔用手指摸索着慢慢解上面的死结。   少年的手指修长、冰凉,令九骨想起还没开始练习弓箭时的比琉卡。然而这也不是一双未经磨难的手,手指和骨节上有不少细微的伤口。他看起来比比琉卡还要小一些,拨弄绳索时始终低垂着头。   绳子终于解开了,夏路尔把点亮的提灯放在脚边   “谢谢。”九骨看着他嘴角的伤疤,心中了然,“你不能说话是吗?”   夏路尔点了点头。   他一定是个乌有者,要不然赫路弥斯不会说古都神殿也是他们的敌人。九骨借着灯光凝视夏路尔面具下的脸庞,一些遮不住的烧伤疤痕在若隐若现的光亮下格外狰狞丑陋。他知道乌有者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可夏路尔给人的感觉如此真实,既不是高高在上、圣洁的神子,也不是诡异恐怖的残缺工具,摘去那个代表神性的白色面具后,他具有一个普通孩子所有的人性。   九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口,血一下沾满整个手掌。夏路尔安静地坐在对面,乌有者或许闻不到血腥,但血滴在地上轻微的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他似乎十分担心九骨的伤势,九骨安慰他:“只是小伤,过一会儿就不流血了。”   他很想和这个少年聊聊,哪怕对方能用手指比划几下也好。   夏路尔转身去对面的角落,一会儿又跑回来,手中抱着块木板和一根木炭。   “他不是真的想绑住你。”夏路尔在木板上写。   “我知道,他担心我会伤害你。”   “他很好。”   “是的,他刚才还英勇地救了一个孩子。”   夏路尔笑了,他竟然笑了。   九骨看不到他面罩下完整的脸庞,但这个笑容已经足够动人。他羞涩、自豪又骄傲,仿佛九骨夸赞的是他本人。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像比琉卡,甚至像他想象中素未谋面的弟弟。   “赫路弥斯很勇敢,他一直在保护我。”夏路尔在木板上滔滔不绝,“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那一定非常不容易,没有人比九骨更了解旅途的艰险,尤其像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这样来历成谜又无法以武力保护自己的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间的野地几乎等于强盗和土匪的狩猎场,也是无数商人旅客埋骨葬身之处。   “你们好不容易在石湾城住下来,有了安稳的生活,我很抱歉又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九骨说,“我会尽快离开。”   夏路尔在木板上写:“我听到了聆王,他在城里。”   九骨的心猛然一跳,夏路尔没有掩饰自己是乌有者的事实,反而主动告诉他比琉卡的去向。   “他没能出城?”   “城外有军队,还有聆听者。出城的人会经过聆听者的队伍,只有没嫌疑的人才可以离开。”   比琉卡很聪明,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冒险出城,可在城里就是釜底游鱼。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盲目地等待和搜索。从矿区开始的围剿已见端倪,虽然在半途被九骨识破并冒险突围成功,但神殿骑士随后而来的策略并不慌乱——既然乌有者无法在人群中明确地指出哪一个是聆王,那就逼他冒险独自走过他们眼前。   骑士们先在石湾城横冲直闯,把胆战心惊的平民和商旅赶出城去,剩下的人再逐一审查,把聆王从人群中找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赫路弥斯说,聆王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夏路尔擦掉木板上的字,继续写,“是真的吗?”   “是的。”九骨回答,“应该比你大一点,可以当你的哥哥,就像赫路弥斯一样。”   “赫路弥斯不是我的哥哥。”   九骨从赫路弥斯维护夏路尔的行为判断,他们的关系的确不止兄弟那么简单,而是更亲密的身体和精神上的互相依赖。   “他叫比琉卡。”九骨说,“如果有可能见面,你们应该会成为好朋友。”   他毫不怀疑比琉卡可以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就像和洛泽、纳珐、珠岛、塞洛斯、索恩、布兰修法,船上的水手,甚至只有一晚友情的木桶。   “他是个可以看、可以听、可以闻,又能说话的正常人吗?”   九骨看到夏路尔用那根染黑指尖的炭条写下这句话时,感到一种久违的心痛。   “他们从来没告诉过你聆王是什么样?”   夏路尔摇了摇头。   “我不想让他变成和我一样。”他写得如此之快,仿佛这些话早就在心中翻滚了无数遍,但他不能对赫路弥斯说,因为他不想让赫路弥斯承受更大的压力……压力,以及自责。他知道他们都该远离神殿,远离一切和神有关的人和事。可是,只有对抗神殿的最后一点力量不被覆灭,他们才有希望迎得真正的、不必躲藏的自由。相反,若是连聆王也屈服于神殿,那从此以后所有人都只能活在“女神的荣辉”之下。   “我不会让他受伤害,不会让神殿再有机会为所欲为。这很危险,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对我、对你、对赫路弥斯都是,你不害怕吗?”   夏路尔迟疑了片刻,那真是非常短暂的犹豫,甚至比不上他抬手写字的动作。   “我不害怕。最可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请你保护赫路弥斯。”   九骨很惊讶,同时又沉重地想,是什么让一个饱受摧残的孩子如此坚强又如此悲哀,生命似乎在这个脱去乌有者黑袍的少年身上展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渴求,渴望生存,也期盼死亡——生存需要自由,自由不惜以死亡交换。   “我能看看你的脸吗?”九骨温柔地问。这个要求在旁人看来一定是唐突而反感的,但他和夏路尔之间却像有一种陌生人之间的坦诚相待。   夏路尔放下木板,伸手摘下半幅面具。   他的脸惨不忍睹,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其实寥寥无几,除了赫路弥斯外只有珀利温偶然看到一眼。和下半部光滑的皮肤映衬,眼窝到鼻子的部分全都因为烫伤烧灼变得扭曲可怖,像被践踏过的地面一样伤痕累累。   可这张迎着灯火微微抬起的脸却让九骨深深感动,那双没有眼珠的眼睛仿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你也像比琉卡一样,可以听到别人的真心和恶意,是吗?”   夏路尔摇头,在木板上书写:“我没有聆王那样的本事,对陌生人也很难分辨善恶。赫路弥斯以为我可以,但我只是在赌,赌我们一定会遇到好人。”   他想了一会儿接着写:“我们遇到了珀利温,他带我们来到这里。”   “珀利温?”   “一个佣兵。”   这年头,有良心的佣兵可不多。   “珀利温让我们住在这里。”夏路尔开始在木板上写自己和赫路弥斯的经历,写那些在九骨看来既不可思议又令人唏嘘的故事。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一个乌有者坐在一起聊天。夏路尔有好多话想说,他对珀利温说、对九骨说,只是不能对赫路弥斯说。   九骨渐渐明白,虽然看起来是赫路弥斯一直作为兄长一样守护这个残缺的少年,但事实上是夏路尔在为自己重视和珍爱的人不断付出。他希望赫路弥斯永远不会被面对这个残酷世界的脆弱和无力感击溃,因此只能以自己绵薄之力鼓励、支持他。   “你很勇敢。”九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夏路尔似乎也不需要别人的抚慰。   楼上传来走路声,夏路尔分辨出是赫路弥斯回来了,于是把面罩重新戴好,擦去木板上的字迹回到角落。   赫路弥斯刚到地窖入口就看到灯光,他急匆匆地下来,对双手已获自由的九骨看了一眼,警惕地问:“你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九骨回答,“是夏路尔把我放下来,他知道我不会伤害他。”   “夏路尔。”赫路弥斯将信将疑地朝黑暗中呼唤,少年立刻向他走来,亲昵地拥抱他,表示自己平安无事。   “我告诉过你要小心提防别人吗?”赫路弥斯担心地说,“记不记得克罗穆?一开始他还救了我。”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夏路尔向他保证以后不会这么冒失。   “我带来一些伤药和绷带,还有干净的水。”   赫路弥斯把包裹里的东西放在地上,九骨先向他道谢,接着问:“外面怎么样?”   “神殿骑士还在到处找你,过不了多久就会把所有人都赶到广场上挨个让乌有者辨认了。”   “城门还开着?”   “下了一大半,门口有重兵把守,等你们自投罗网。”   九骨拉开衣服,用水洗了伤口,抹上药草。腰间的伤还好,轮到手臂时有些艰难,赫路弥斯就接过绷带替他包扎。   “你有没有看到比琉卡。”   “聆王叫比琉卡,古都语?”赫路弥斯说,“我没找到他,石湾城虽不是个大城,但也没那么小,不可能我出去一会儿就能遇到想见的人,要不然神殿骑士也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   “你有什么办法帮我找他吗?”   “没有。”   现在情况对他们不利,一旦城门彻底关闭,神殿骑士挨家挨户搜查,他们都难逃艰险的命运。   “我们找不到他,他不能来找我们吗?”赫路弥斯说,“既然他是聆王,一定可以听到自己关心的人在哪吧,我们不妨在这里等他一会儿。” 第118章 旁观者   九骨轻按伤口,药效在起作用,疼痛从尖锐到麻木再渐渐减轻,思绪也随之飘散。   情感上,他不能忍受在这里无止尽地坐等,可理智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赫路弥斯说的没错。闯入石湾城是情势所逼的无奈之举,靠声东击西掩护比琉卡逃走的计划也被数十个乌有者组成的队伍挡在城外。事到如今唯有先找到对方才能考虑脱困的方法。   天快黑了,夏路尔也察觉他冷静下隐藏的忧虑。   赫路弥斯说:“别着急,我没有锁门,只要他找得到就能进来。”   “你真的认为他会找来?”   “回鸣之书上说,聆王能听到世间一切的声音。大到天地万物,小到人心隐秘,高至女神神谕,远至先贤遗言,无一不入聆王之耳。他想找你,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都是神话。”   “确实是,不过既然乌有者能听到他,那么他找到你也不算离奇。”   “他来了之后呢?”   “找一条出城的路,绕过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到时你们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   九骨很难相信会有一条神不知鬼不觉逃出城外的路,他低估了古都神殿追捕聆王的决心,也低估了神殿骑士愿意为信仰付出一切的牺牲精神。说起来,这些从小在神殿长大的骑士不如真正的军队善战,剑术、骑术、格斗经验都稍逊一筹。可他们不畏生死的态度令九骨印象深刻,为了围追堵截,有人主动担当诱饵承受迎面而来的刀剑和弓箭,因此神殿骑士在追捕聆王这项任务中比任何人都强大。他们相信为女神献身,死后也能荣归天际。   “你说的出路在哪?”   赫路弥斯指指脚下。   “地底?”九骨问,“难道地窖下还有通道?”   “地窖下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院子里的枯井下是发臭的淤泥。”赫路弥斯说,“在纳鲁斯,为了让城市干净清洁,污物都从地下水道流进河再排入内海。离石湾城最近的只有羊水河,这里有的是擅长挖掘的矿工,挖几条宽敞的水道并非难事。”   九骨若有所思地问:“从地下走,地上的乌有者能不能见?”   赫路弥斯看了看身旁的少年。这一点,曾为乌有者的夏路尔最有说服力。   “恐怕会摸不着头脑吧。”赫路弥斯说,“像我们有时明明听到声音又找不到来源,近在眼前,而眼前却只有虚空。”   他话音刚落,突然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霎时,九骨和赫路弥斯都安静下来,抬起头望着潮湿发黑的天花板。   “没有人啊!”一个声音自言自语地嘀咕。   “是珀利温,我上去看看。”赫路弥斯松了口气。   九骨在夏路尔写字的木板上见过这个名字,是个好心的佣兵,但出于谨慎,他还是握住了重回手中的刀。   看到赫路弥斯从地窖里冒出来,珀利温似乎感到很意外。   “你怎么在下面?”   “我和夏路尔在打扫地窖,下面很宽敞,可以储藏平时不用的东西。”   珀利温望着空空如也的石屋,没有问不用的东西是什么,反而提醒道:“今天外面很乱,最好不要出去。蔷薇园里所有姑娘都被揪出来,挨个被窝掀开找人。”   “为什么从妓院开始找?”赫路弥斯好奇的竟然是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妓院大门敞开谁都能进,意味着最容易让陌生人进去藏身,你明白吗?我还到城门那里看了一下,外面一字排开,有很多戴面具的家伙。听说那是聆听之子,被称为乌有者的神使。”珀利温说,“你最好把门顶上,别让不认识的人进来。希望那些骑士来这之前先找到他们要找的人。”   他在担心夏路尔。赫路弥斯心想,是不是因为见识了乌有者,听说他们的传闻后联想起在河边摘下面具的少年那张同样毁坏的脸?   “我得走了。”珀利温若无其事地说,“你要保重啊。”   佣兵说完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几个金王:“今晚找不到地方花钱,给你吧。告诉夏路尔开心一点,好事多着呢。”   赫路弥斯没有推拒,他需要钱,而且他知道自己无法回报珀利温的馈赠和恩情。   “我会告诉他,你也是,好事多着呢。”他真心感激这个其貌不扬的佣兵,这是他和夏路尔历尽艰险遇到的唯一一个好人。珀利温从不居高临下以保护者自居,总是把难能可贵的善意当做平常小事轻轻带过。说实话,赫路弥斯甚至有些不舍,珀利温带来的安心弥足珍贵,希望他永远不要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   但这只是奢望,是贪心不足。   不知道为什么,目送珀利温离去时,他隐约感到他们缘尽于此,今后很难再有相见的机会。这场冒险的旅途中,他和夏路尔一样是命运飓风下的草木,饱受摧残只能各自顽强生长。   赫路弥斯站在院子里,夜风瑟瑟,唯有手中的金王像某人的心一样热情地发烫。当他想返身回去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住嘴倒拖进墙角。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喉咙上,赫路弥斯听到那人在他耳边说:“别出声,不然我就杀了你。”   是个年轻的声音,赫路弥斯不知道听过多少人威胁要杀了他、杀了夏路尔,或是杀了他们两个。那些威胁者真心实意,铁定会说到做到,但身后这个人并非如此——他把匕首架在别人脖子上时很小心地避免刀口碰到皮肤,按住嘴的手也算温和。   赫路弥斯点头,稍等片刻,那人放开了他。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拿长刀的人?”   “见过。”   “往哪里走?”   他是聆王吗?赫路弥斯的心砰砰直跳。他是的,他一定是,可他的手,他的体温,他说话的声音和呼吸都像普通人。   “把刀拿远一点,我带你去见他。”   赫路弥斯庆幸这里是整个石湾城众所周知的“鬼屋”,院子和石墙破败残旧,附近少有人往来,一到夜晚更是像坟场一样死寂。即使现在满城灯火,神殿骑士四下搜查也顾不上到这里看一眼。他轻轻推开匕首,回头看身后的人。   聆王和悬赏令上的画像有相似之处,但不完全一样。赫路弥斯上下打量他,就是这个平凡无奇的年轻人把整个大陆搅得天翻地覆,不知道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如果没有末日预言,没有聆王,他依然是纳鲁斯神殿的祭司,终有一天会从哈里布手中接过权柄成为独当一面的祭司。而夏路尔可能一生在古都神殿等待,等着哪一天女神需要他——这一天也许永远不来,数千年中像他这样的乌有者都在无尽的等待中死去。   赫路弥斯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恨他还是感谢他,但按捺住起伏的情绪冷静下来后,他明白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古都神殿。   “跟我来。”他说。   年轻人矫健、灵活,四肢充满力量,因此毫不畏惧地跟着赫路弥斯。站在地窖入口时,他或许想过下面会有什么陷阱,可忽然间黑暗中传来几下清脆的碰撞声,引得他立刻毫不犹豫地飞奔下去。   “九骨。”   “我在这。”九骨放下血泪之一,石头碰撞声停止了。   比琉卡顾不得还有两级台阶,一下扑进爱人怀中。九骨不顾伤口疼痛地搂着他,把他从高处接到地下。   “你受伤了?”比琉卡还是闻到了空气中的血味,摸到九骨手臂上的绷带。   “我没事。”九骨抱着他,不让他乱动。   虽然只分别不到半天,感觉却像久别重逢。他们久久相拥,久得赫路弥斯索性在夏路尔身边坐下等待。夏路尔看不见这热情的拥抱,但能从少之又少的只字片语中感受两人的爱意。   比琉卡离开九骨怀抱时,转身将匕首对准男孩戴着面具的脸庞。   赫路弥斯吃了一惊,挺身挡在他和夏路尔之间。   “他是乌有者,你又是什么人?”   无论多少次,赫路弥斯也不习惯面对锋利的武器。他隐忍着怒火说:“你们两个有刀又有匕首,你还挂着弓箭、佩着长剑。我只有一盏提灯,夏路尔手里是一块用来写字的木板,你认为我们是什么人,要对你做什么?难道是在灯下为你写一首绝命诗吗?”   “夏路尔?”比琉卡望着他身后的少年,“他明明是乌有者,就算没穿黑袍没戴面具我也认得出来。”   “他在被人摆弄成乌有者之前和你一样是个正常孩子,他有名字。”赫路弥斯说,“他叫夏路尔,现在早就不是什么乌有者了。”   比琉卡犹疑着,九骨没让他放下匕首。赫路弥斯也终于意识到这是“聆王”与“聆听者”的独特会面,是否能以普通人的身份去看待对方,需要他们自己决定,他和九骨都只是旁观者。 第119章 于污浊之路前往……   对于乌有者,比琉卡始终怀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恐惧是因为他们是他的写照,同样的遭遇也会在他身上重现。厌恶是由于那身影子般的黑袍和一无所有的面具带来的象征意义,告诫他光耀背后只有阴暗。至于怜悯,有时他梦见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被剥夺了去看、去闻、去呼喊的权利,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任人摆布。   比琉卡凝视黑暗中的少年,提灯微弱的灯光只照亮脚边的方寸之地,那个瘦弱的人影和他印象中的乌有者大相径庭——他没有穿黑袍,也没有戴惨白的面具,如果不是半幅面罩下毁坏的脸庞,他和普通人并无分别。比琉卡执刀相向,九骨和赫路弥斯心照不宣地袖手旁观。   “你叫夏路尔?”   少年点头。   “你是乌有者?”   夏路尔点头后又摇头。难道他想说自己曾经是乌有者,现在不是?   他伤害不了我,他和我一样是个普通人。   比琉卡缓缓放下手臂,夏路尔捡起地上的木板,在上面写道:“比琉卡在古都语里是幽谷的意思。”   确实如此,潘芭安戈说过比琉卡也有深渊的意思,可他不喜欢深渊。和他相比,夏路尔的名字显得平平无奇,任何一个城市、村落和小镇上都可能找到同名的男孩。不过成为乌有者后,原本的名字就无关紧要了。   “时间紧迫,趁神殿骑士还在搜查人多的地方,不妨商量一下怎么出城吧。”赫路弥斯问,“你们有马吗?”   “本来有两匹马,其中一匹留在城外,另一匹……”   “我让灰檀木溜出去了。”比琉卡说,“我打算混在人群里出城,结果发现城外有数不清的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看守,只好先让灰檀木跟随商人的车马离开,自己再想办法找别的出路。萤火很聪明,灰檀木跑得比谁都快,但愿它们别被抓到。”   赫路弥斯说:“幸好没有,马可没法从井下水道出去。最好准备几件爬出下水道后替换的衣服,去井边闻一闻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九骨和比琉卡的行李都在马上,现在只能祈祷灰檀木发挥本性,离对它不怀好意的人越远越好,以免成为马贩子的意外之财。   赫路弥斯对九骨说:“你还要护好伤口,被阴沟里的脏水碰到说不定会染上重病。”   “我一定小心。”   听他这么说,比琉卡反而担忧起来。好在绷带包扎得十分牢靠,伤口又在较高位置,只要污水不没过腰就行。赫路弥斯吹灭提灯,往里面加满灯油,先一步走上阶梯。九骨紧随其后,比琉卡和夏路尔走在末尾。   从门缝间吹来的夜风像一个哀伤少女在黑暗中啜泣,院中的枯井弥漫着淤泥的腐臭味,可想而知下面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赫路弥斯把火石和提灯交给九骨后似乎松了口气,等乌有者疑惑地听到聆王已在城外时,他和夏路尔在城里也就安全了。   比琉卡说:“我先下去。”   他攀着井绳落下,双脚踩到泥泞湿滑的地面。枯井中一片漆黑,涌入鼻腔的是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气息。   “下面怎样?”   “很臭。”   就在九骨也要下来时,附近响起了人声和马蹄声。   赫路弥斯惊慌地发现一队神殿骑士正往石屋而来。这支队伍的后方,另有一队人马沿街挨家挨户敲开房门把屋子里的人都赶出去。   他们来了,怎么办?自己尚且还有可能蒙混过关,可夏路尔的样子太显眼,任谁都不可能认为他只是个普通男孩。   “下去。”九骨说,“到下面躲一躲。”   “让夏路尔下去,我可以应付他们。”   赫路弥斯实在毫无自信,他扮演剑客没骗过任何人,演一个在罗南的外乡人又有几分可信?别人问起他来干什么,靠什么生活,太多疑问,太多破绽。   九骨已经抱起夏路尔从井口放下,比琉卡听着声音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接。他感到夏路尔扶着自己的肩膀,比想象中镇定。乌有者本来就看不见闻不到,黑暗和刺鼻的气味对他丝毫没有影响。比琉卡简直有些羡慕,可碰到夏路尔冰凉的手指时,他又羞愧起来,后悔自己不该将他人遭受的苦难当做优点。他把夏路尔安稳地接到平地,等着下一个下来的人。   在九骨的催促下,赫路弥斯最终选择不和神殿骑士照面,也顺着绳子爬下枯井。虽然滑腻的井壁令他吃惊,但好歹平稳落地了。   井底的水没有完全枯竭,污黑中泛着幽绿。湿泥和秽物没过众人脚背,比琉卡惊讶于这么小的水井下竟有如此宽敞的空间,可以容纳四个人一起站立。   赫路弥斯屏住呼吸倾听头顶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几个神殿骑士在屋子里搜索一遍后就离开了,可赫路弥斯内心的不安始终挥之不去,他和夏路尔还要回到石屋去吗?下次再有人搜查,他们能不能及时躲到井底?附近的人又会如何告密,形容他们的模样?   他感觉身旁有人握住自己微微麻木的手,夏路尔拉着他,井壁一侧有条狭小黑暗的通道,赫路弥斯跟着他走,九骨和比琉卡已经在前面点亮了提灯。   “等一等。”他拽住夏路尔问,“我们要去哪?”   比琉卡听到问话停下来,夏路尔指着幽深的水道。   “你想跟他们一起走吗?”   夏路尔点头。   “可是外面很危险,神殿骑士在找聆王,聆听者也都在城外……”说到这里,赫路弥斯忽然哽住了。眼前这个无畏的孩子一直在勇敢地冒险,而他总是磕磕绊绊患得患失,越想要安稳的生活命运越发出无情的嘲笑。他咬了咬牙说:“要走的话,我得先回去拿东西。”   “我陪你去。”九骨说着把提灯交给比琉卡。   赫路弥斯摸着到石屋,把床铺边的衣物包裹起来,带上珀利温给他的几枚金王。其他东西都不需要了。短短几天,他对这个新家已经有了几分感情。   再次下到井底时,一切恍如隔世。   几只浑身湿透的水老鼠被灯光和脚步声惊扰着掉头逃跑,水中漂浮着可疑的污物。赫路弥斯原本非常厌恶这样的污秽之地,他从小在纤尘不染的神殿中长大,最脏乱的地方不过是仆从出入的厨房。可如今,他竟然将双脚浸泡在污泥里,忍受着无孔不入的臭气,只为能让自己和夏路尔活下去。原来生存之前,所有磨难都不值一提。   唯一能带给他安慰的只有身边形影不离的少年。他牵着夏路尔的手蹚水前行,通道四壁斑斑驳驳,表面滑腻得令人作呕,有的地方低矮到必须弯腰低头才能通过。   四人沉默不语地在水道中行走,比琉卡听到九骨渐渐加重的呼吸声,弯腰躬身加重了伤口的疼痛,他只能揪着心期盼快点走到开阔地。   不知过去多久,前方终于传来潺潺水声。比琉卡以为已经到了排水口,正想松气却发现迎来的是一条更长、更黑,也更刺鼻的水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条水道比刚才那条宽敞。   比琉卡伸手去摸九骨的伤口,绷带已被血濡湿,稍稍一碰就满手鲜红。他担心地问:“要不要休息一下。”   “在这里休息不如早点出去。”九骨安慰他,“让我靠着你的肩膀走。”   比琉卡欣然同意,用肩膀承担他的重量,九骨也放心依靠他。越往前走污水越深,渐渐漫过脚踝、小腿和膝盖。比琉卡很难想象这些黑浆般的污水下究竟是什么,也不敢想,总之整个石湾城的人都把排泄物倾倒在水沟里,顺着水道往城外流泄。   “我们现在大概在什么地方?”他忍不住问。   赫路弥斯似乎不愿在这种环境下开口说话,可最后还是回答:“按方向来说,已经到了城门附近,难道你没有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异响吗?”   “什么异响?”   “神之血的共鸣。”赫路弥斯说,“就像夏路尔能听到你,你也能认出夏路尔,头顶上可是有好几十个乌有者竖着耳朵探听你的下落呢。”   比琉卡静静听了片刻,可除了不时疾奔而过的老鼠和水声之外什么也没有。   “看来聆王也没传说的那么神。”   “我不是聆王。”比琉卡说。   “我们谁说也不算,只有女神说了才算,而女神的嘴长在那些老不死的祭司身上,她自己就是一块冰冷的石头罢了。”   “你好像对女神有很多怨言,难道是异教徒?”   “我不信神。”   比琉卡听出他语气中的厌恶,不信神的人不少,尤其是干杀人勾当的匪徒,但那些家伙提到女神不会有多少厌恶之情,只喜欢拿她的各种化身说下流笑话。谁会如此讨厌神?比琉卡忽然有些好奇夏路尔为何背叛神殿骑士,他和赫路弥斯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和不信神的人同行对比琉卡而言是好事。不信神的赫路弥斯比信仰死神的异教徒罗德艾更让人安心,毕竟罗德艾提起女神仍带有几分尊重,认为她与克留斯神自古一体不分彼此,并和其他教徒一起期盼二者复合的那天到来。   这么说来,他们此刻是在数不清的乌有者和神殿骑士脚下?   水道曲折蜿蜒,比琉卡记得羊水河上游就是石湾城。至此,每个人身上都已满是秽物,臭不可闻了。比琉卡小心翼翼地护着九骨,防止伤口弄脏。   就在提灯快熄灭时,水道尽头出现了一线亮光。 第120章 聆王与乌有者   比琉卡对月光的爱远胜于刺眼的阳光。   这一点常令他深感困惑,按理说他的灾难伊始于夜晚,在安戈焦急的催促中逃离弥尔村,从此踏上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路。身穿黑衣的神殿骑士是夜晚的梦魇,常常将他从沉睡中惊醒,月光下的长剑、漆黑的甲胄和战马都是他痛苦的来源。   可是夜晚也抚慰过他。夜晚是篝火旁与相爱之人互诉衷肠的美好时光,是弥漫着烤肉和浓汤香味的期待满足,更是一起裹着毯子满怀温暖的柔情。   想到九骨依然在身边,迫在眉睫的危机暂时被抛在身后,比琉卡对那一小片出现在眼前的亮光感到深深的喜悦与激动。   赫路弥斯熄灭了提灯,毕竟谁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在等他们。九骨让其他人后退,自己握着刀先往前走去。   比琉卡拿起弓箭。经过夏路尔身旁时,他想到对方和自己或许真有几许相同的血脉,他们的祖祖辈辈在远古时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种无形的牵绊一度让彼此陷入“敌对”,令他矛盾不已。   九骨沿着水流来到出口,发现那里被生锈的铁栅阻挡,不过由于经年累月的秽物腐蚀,好几根铁条已经损坏断裂,轻轻一推就彻底折断,掉在臭不可闻的水里。   他和比琉卡一起动手把缺口扩大,直到足以让人通过。比琉卡把弓箭挂在肩上弯腰出去,突然脚下打滑,扑通一声坐倒,恶臭的污水比想象中还湍急,竟然将他冲向前方,经过一个小小的落差后掉进水潭里。   比琉卡庆幸自己在小岛上学会了游泳,落水的一瞬间就已调整好姿势冒出水面。这里的水已经被污染了,但怎样也比下水道里的干净。他听到又一声落水声,九骨跟着跳下来。   “小心你的伤。”比琉卡担心地说。   “等上岸我会立刻洗干净。”九骨向上游的方向游,那里的水很清澈。   比琉卡抬头望着排水口,看到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在那里观望。   “我先下去。”赫路弥斯对夏路尔说,“我在下面接住你。”   其实他自己也很害怕,尤其是刚才看到比琉卡被冲到水中再浮起来的模样,他担心自己会被淹死,更担心夏路尔不会游泳。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比琉卡在水中伸出双手说:“先把夏路尔放下来,我接着他。”   赫路弥斯望着他年轻健康的身躯和双臂,看到他月光下灰蓝色明亮的眼睛。   “他不会骗你掉进水里,对吗?”赫路弥斯问夏路尔,得到少年肯定的回应之后,他拉着夏路尔的胳膊,把他慢慢放下。不过赫路弥斯高估了自己的臂力和水道外湿滑的地面,夏路尔降到一半时,他也失去平衡跌落下去。   随着一声惊叫,赫路弥斯只觉得充满臭味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水流声一下就听不到了,只有一串串气泡在水中上升。等他挣扎着浮起来时,看到比琉卡抱着夏路尔,残疾的少年少有地露出害怕的神色,双手紧紧抓着比琉卡的肩膀。   他们浑身都湿透了——聆王和乌有者。   赫路弥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看见这番景象,一时间恍惚得忘记为什么要避开聆王,又为什么会站在这片污浊的河水中发呆,甚至忘了至今所经历的痛苦与磨难。   当初珀利温看到夏路尔的真容,和他一起坐在火堆边聊天,给他治疗烫伤的药膏时,赫路弥斯也有同样感受,但远不如这一幕这么强烈。是因为他所爱护、珍视的人终于在旁人眼中不再是怪物,也同等地得到帮助和呵护吗?   赫路弥斯伸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污水,比琉卡轻轻将夏路尔放下,似乎生怕他摔倒而让他扶着自己的肩膀。九骨在河边等着拉他们上来,赫路弥斯摸到河畔,踩着沉重的脚步爬上岸后坐在地上喘息。   “这里没有人。”比琉卡说,“我们应该在石湾城北面,羊水河的上游。”   夏路尔听了一会儿,确定附近没有人声。石湾城正门在东面,羊水河由东往西,穿过了三个石城,守在城门外的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大概没想到他们会从水道中逃走。   四个人在远离水沟的河中洗掉臭气熏天的污垢,脏衣服根本没法清洗,只能丢弃在堆积如山的垃圾里。赫路弥斯把自己带来的衣服分给九骨和比琉卡,他为出逃准备的东西也不多,好在有珀利温留给他的金币,去下一个安全的城镇可以买新的。   “谢谢。”比琉卡有些意外地向他道谢,“我正在想该怎么办,我们的行李都在马上,穿着脏衣服容易惹人怀疑,你有没有可以代替绷带的布条给我?我要替九骨重新包扎伤口。”   这是个好孩子。这么快就放下嫌隙和仇恨,对别人举手之劳的帮助由衷感激。赫路弥斯一直以为聆王是被一方不知名的势力操纵着,心怀险恶的野心,企图利用女神的名义与古都神殿争权夺利,怎么可能是纯真善良的少年。   “我有干净的绷带,还有止血药。”赫路弥斯说,“不过不是特地为你们准备的,我知道逃亡的路上免不了受伤,多点准备才能活下去。”   比琉卡深表赞同,并为自己匆忙之间没有带走灰檀木背上的行李而惋惜。想到这里,他又担心起两匹马的下落。   九骨肩上的伤还算好,腰间的伤口已被污水浸湿,黑红的血缓缓流出,不仔细清理恐怕很快会感染。比琉卡忍着心痛用小刀替他剜去一些碎肉,敷上伤药用绷带绑好。出发时,九骨依然背脊挺直,仿佛毫发无伤。他的坚毅和强韧令赫路弥斯安心,而对于抛下身后这座石城,心中又有几分惆怅。无论如何,珀利温给过他和夏路尔珍贵的善意和照料。珀利温要他保重,多半已经猜到他的去意,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你们打算往哪走?”赫路弥斯拉着夏路尔的手问。   “我想让比琉卡和夏路尔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和你去城门附近找马。”九骨说,“有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在那,他们俩贸然靠近会有危险。”   “这办法不错,很合理。”赫路弥斯的内心却不是这么想,他不会用剑,骑马的技巧也马马虎虎,要是拖了后腿怎么办?要是不小心落在神殿骑士手里,这个人会冒风险回头救他吗?   他不敢这么乐观,更何况和夏路尔分开也令人担忧。从纳鲁斯的赛弥尔神殿出逃至今,他一刻也没有和夏路尔分开,怎么能放心把他交给一个陌生人。然而这又是个无法拒绝的建议,除非他们能徒步逃离神殿骑士的包围,又或者敢于冒着被乌有者察觉的危险硬闯,否则就只有一个选择。   “你确定能找到你们的马?也许它们早就跑得不见踪影。”   “就算找不到也可以想办法从落单的骑士那里抢,我们需要马。”   “我……”赫路弥斯不得不事先提醒他,近乎艰难地开口说,“我不会用剑,也不能帮你对付任何人。”   “我知道,你有头脑,这才重要。”九骨温和地说,“你不必战斗,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就像你能想到从下水道出城的办法,我需要你帮忙。”   “喔,好吧……”赫路弥斯说,“希望到时你不要嫌我累赘。”   九骨对一旁不安的夏路尔说:“我保证把赫路弥斯安全地带回来,天亮前就请你和比琉卡互相照顾,不要被人发现好吗?”   夏路尔显然也不愿和赫路弥斯分别,可面对九骨的承诺还是勇敢地点了点头。   “我会照看好他,你们小心一点。”比琉卡说完向前抱着九骨,在他嘴角吻了一下。他总是依依不舍,又坚决地告别。九骨向他借用了弓箭,和赫路弥斯一起沿着羊水河往下游方向走。   夜色中的石湾城死一样寂静,朝向星石、浮石两座石城的北门常年紧闭,白天也只开城门旁仅供商旅、平民和矿工出入的小门。九骨看到城垛上有守卫在打瞌睡,而离得太远无法看清是否有神殿骑士驻守。   九骨了解灰檀木的习性,这匹好动又多疑的马懂得如何避开人群,只要没被当场逮住,多半会逃去附近的林子。罗南没有成片的树林,有的只是嶙峋的岩山和洞穴,如此寂静的夜晚,若是吹响口哨很容易被人发现,九骨只能试着去附近找一找。   “你的马多半在骑士手里。”赫路弥斯说,“要不就被路过的人顺手牵走了,如果它们侥幸跑远,我们只能先从别处找两匹能骑的马。”   “城外只有神殿骑士的马可以用,一部分人在外面扎营,马会圈在一起。”九骨说,“最好能找单独巡逻的人。”   “我们绕去东门看看,或许可以干掉照看马匹的马夫,偷一两匹马出来。”   九骨同意了这个方法,他骑过神殿骑士的马,那些马都被调教得十分听话温顺,一点都不像能上战场杀敌的战马,悄悄牵走一匹应该也不会惊动任何人。   他们沿着石湾城粗糙不平的石墙绕行,以避开城墙上守卫的视线。远处一片繁星似的营火闪烁,是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的营地。竟然有这么多人,赫路弥斯对神殿骑士有着难以磨灭的畏惧和厌恶,如有可能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九骨找到了临时拦起来的马厩,木桩前生了一堆篝火,一个黑衣人坐在火边拨弄火苗。火堆离得那么近,马厩里肯定没有灰檀木,否则早就闹得鸡飞狗跳了。   九骨从肩上取下比琉卡的长弓,搭上一支箭瞄准那人。这时,另一个人走向了篝火。   好险,他差点就松手了,只射死一个,另一个必定会立刻大叫起来。   九骨暗自庆幸,思索着如何能悄无声息地一次解决两个人。   赫路弥斯问:“如果你从背后动手,能把他们一起干掉吗?”   “可以,只要他们没有察觉我在背后。”   “我把他们引过来。” 第121章 死之国   赫路弥斯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出城墙的影子。   想起那些身穿黑衣的家伙骑马追赶他和夏路尔,想到为了躲避追捕而摔断腿,在阴暗的水沟里藏了好几天,只吃腐烂的果子喝泥水,他的胃顿时像有一把火在燃烧,身上却冷得寒毛直竖。   赫路弥斯不知道眼前这两个神殿骑士是否曾与他和夏路尔同行,毕竟每个骑士都穿同样的黑衣甲胄,面目犹如幽灵般相似,他实在分不清谁是谁。   他们会认出他吗?会记得他跟随乌有者出逃,记得他背叛了神殿和女神吗?   这可能是他一生所做的最危险、最恐怖的事,将自己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敌人面前。   赫路弥斯一步挨着一步,每一步都无比艰难,甚至怀疑下一刻自己就要尖叫着转身逃开。刚走出城墙巨大的阴影,两个看守马匹的骑士就发现了他。他打扮得像石湾城里的平民,乌有者没有因为他的靠近而有反应,因此两名骑士只是各自扶着腰间的长剑站起来。   他们会过来杀了我。   赫路弥斯心寒地想,可脚步却停不下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他,而他也心甘情愿地由着那股力量推搡。多走一步,他的心里就升起一股怪异的快感。   双方快碰面时,赫路弥斯忽然跪下,伸开双手举向半空,像虔诚的信徒在祈求女神赐予似的,嘴里念起古都语写成的祈祷之词。   愿女神赐予英勇睿智,愿女神赐予公正慈悲。   愿神光泽被万物,荣耀上至天际。   愿血脉源远流长,英灵荣归故里……   他诵唱的前两句是万物女神的圣曲,后面则是战争与技艺女神兰提庇佑战士的祝祷词,这是每一个为古都神殿和女神宣誓奉献生命的神殿骑士十分熟悉的句子。   赫路弥斯没去过古都神殿,在夏路尔来纳鲁斯之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神殿骑士,但他从圣典书上看过这段祷词,也曾熟读背诵为女神每个化身所写的圣歌。   此刻诵唱,虽没有圣音伴奏,可他略微颤抖的语调和完美无误的发音却意外神圣优美。   神殿骑士走到半途,手已离开剑柄,不再以警惕的敌对姿态看待他。   “你是哪来的?”其中一个问。   他们不认得他,不是夏路尔的同行骑士。赫路弥斯松了口气说:“我是来自东洲的朝圣者,有幸在这里遇到女神的使者。骑士大人,愿女神庇佑,保护我们不受灾难、不受陷害。”   他说得真诚感人,令人无法怀疑他的真心。   一个骑士正要回应,身旁的同伴已被匕首刺穿后颈。刀从后脑下方刺入,这人一瞬间就死了。赫路弥斯觉得他应该没有感到太多痛苦,反而双眼迷茫地注视前方,仿佛看到什么前所未见的神迹。剩下那个猛然惊觉,再想拔剑已经晚了。九骨握住他的脸颊,捂紧他企图呼喊的嘴,同样将匕首刺入脖颈。   见识到如此果断迅速的暗杀,赫路弥斯一瞬间的震惊难以形容。九骨没有指点他该怎么做,但他立刻想到得把尸体藏起来,以免城楼上的守卫梦中惊醒后发现。   他又拖又拽,最后还是九骨帮忙把死人挪到墙角后方。   “我去牵马,你要在这里等还是和我一起去。”九骨在神殿骑士的斗篷上擦掉匕首的血。赫路弥斯思索片刻,觉得一起去找马比独自面对两个死人好得多。   临时的马厩里有站着打瞌睡的马,九骨挑了两匹眼神最温顺的,先抚摸它们光滑健硕的脖子,再解开缰绳引它们跨过栏杆。   他把其中一匹的缰绳交到赫路弥斯手中,赫路弥斯小心翼翼地控制马匹,生怕一不小心让这大家伙跑起来。它是陌生的新朋友,还是神殿骑士的马,多少有些令他不安。   两人沿着城墙重回北面的羊水河岸,先出来迎接的竟然是夏路尔,少年一听到动静立刻向赫路弥斯飞奔,比琉卡甚至担心他会因为看不见而摔倒。赫路弥斯也同样担忧,因此不顾危险地跳下马。落地时,他受过伤的腿微微一屈,还没站稳,夏路尔已紧紧搂住了他。   如此纯粹又毫不掩饰的热情,令比琉卡面对归来的九骨反而有些久违的羞涩。   “你没有看到灰檀木和萤火吗?”   “还没有,它们应该跑到岩山那边去了。”九骨说,“不在神殿骑士的马群里。”   “我们去找它们。”   比琉卡想和九骨骑一匹马,但九骨说自己带着赫路弥斯,他照顾夏路尔,这样更安全。   “好吧。”   比琉卡听话地答应,去找夏路尔同骑。   “跑起来要抓紧我。”他提醒身后的少年,夏路尔顺从地伸手抱着他的腰。   他是一个幻影,是命运的嘲弄和预兆。   比琉卡真不愿这么去想,但那双紧紧搂住他腰的手难免令人联想到命运无情的纠缠。他是乌有者,是神的无情和残忍最具体的形象。   不,他不是。   他只是个可怜的孩子。   九骨和赫路弥斯去找马的那段时间,比琉卡单独和夏路尔一起躲在河边的岩石下。他们保持安静,忽视对方的存在。一个是聆王,一个是乌有者,按古都神殿的释义,既然他们都是神的孩子,是女神的使者,那就如同手足一般。   马儿飞跑起来,九骨避开东门前的营地,从羊水河的浅滩渡过往北方前进,来到岩山附近时,比琉卡小心翼翼地吹起口哨。有了上一次镣铐湖边的经历,他对萤火和灰檀木的生存能力信心十足,相信这两匹机灵的马一定会躲过追踪,等着和主人再次相遇。   他们边跑边找,没多久灰马从岩山附近的角落里冒出来。   “灰檀木。”   比琉卡欣喜地轻唤它,灰马欢快嘶鸣,迎面朝他奔驰。可跑到眼前,灰檀木立刻又表现出与刚才的欣喜截然相反的别扭,比琉卡试图抚摸它的额头也被巧妙避开。   “灰檀木在生气你骑了别的马来找它。”九骨说,“你得想想办法才能再上它的背了。”   “可它是马啊。”赫路弥斯觉得不可思议地说,“难道还能像人一样生气。”   “我一直觉得这匹马像五六岁的小孩子,古书上有没有记载除了三个远古巨兽之外的遗族?比如说有马一族。”   赫路弥斯疑惑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   “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比琉卡以不容反抗的臂力搂住灰檀木的脖子,在它耳边说话。灰马挣扎几次,最后气鼓鼓地让他上来。马鞍边的行李还在,看来慌乱中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也没能追上它。相比之下,萤火稳重得多,慢慢从石头后面踱步而行。九骨安抚它片刻后,和赫路弥斯商量未来的行程,问他是否愿意同行到下一个城镇。   “这样最好。”赫路弥斯对独自带夏路尔出远门实在没什么自信,能有九骨这样的人保护多了几分安心。   “接下去大多数时间都得马不停蹄地赶路,如果你们觉得各自骑马跟不上,那就还是两人同骑,让多余的马跟着轮流替换。”   趁乌有者和神殿骑士还没觉察到他们出逃,一行四人在黎明前的夜色掩映中向北方而去。九骨明白这只是暂时的安全,古都神殿对比琉卡的追踪变得更偏执疯狂,策略上也更诡计多端,以至于他很难确信这样轻而易举地逃离是幸运还是另一个陷阱的前兆。   比琉卡也同样有所觉察,决战之日临近,谁也躲不过那一天到来。他的笑容越来越少,愁容日益增加。   天亮后,阳光曝晒,砂砾滚烫,眼前的景物在热气蒸腾中不住抖动。   灰檀木和萤火跑得浑身冒汗气喘吁吁,于是他们换了神殿骑士的黑马继续前进。上午还有羊水河的水可以消热解渴,下午河流就和他们渐行渐远彻底告别。水囊里虽然装满水,但谁也不敢大口喝下,只是湿润一下嗓子就继续赶路。   这样不眠不休地奔驰,沿着罗南与克雷利特边界一路往西北走,经过寸草不生的灰石台地,干裂的高地上唯有渴死的动物骸骨历历在目,却看不到村落城镇的影子。   赫路弥斯原本十分害怕骨头,骸骨意味着死亡伴随左右,可比起骨头,活跃的匪徒更令人忧心。好在九骨和比琉卡时时刻刻都在警戒,尽可能减少他和夏路尔的不安。   难怪他们能在各路人马的追捕下安然活到现在。   赫路弥斯有些羡慕,他看到休息时九骨在擦拭武器,不只是自己的刀,还有匕首、长弓,每一支箭都擦得干干净净,保持它们锋利无比,随时能劈开头颅、刺穿咽喉。   在水囊里的水即将告罄的某个夜晚,赫路弥斯疲惫的双眼中映入一片宁静的湖面。   月光下,湖水似乎并不能反射光芒,像一块漆黑的水晶般平静。   “那是死神湖吗?”比琉卡问。   “是死神湖。”九骨说,“不知道湖水能不能喝,不要跳进湖里。”   传说进入死神湖的人全都被淹死了,没有人能活着上岸。   他们终于抵达了死亡之神克留斯的领地。 第122章 男孩们的闪电   这是赫路弥斯从未见过的奇景。   他们刚走过灼热滚烫的荒漠,满身汗水和沙尘,忽然间就到了一个如此阴冷湿润的地方。寂静的死神湖周围寸草不生,岸边只有灰黑的砾石。森林环绕着湖水,却不见苍翠生机,每棵树都已枯死,连枯叶也在无数年前飘落地上腐烂成淤泥。   这些枯树组成的森林像一群哭丧的怪物,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难得一见的访客。   “好可怕。”比琉卡忍不住说,“没有活的东西。”   他听不到树林里有猎物在活动,连喜欢腐朽之地的乌鸦和鬣狗也不见踪影,整个死神湖寂静得犹如坟场,不知道深不见底的湖底有多少误入身亡的怨灵在挣扎。   赫路弥斯来到湖边,低头看那漆黑无波的湖面。好奇怪,似乎因为光芒被湖水吸收,即使近在眼前也无法照出他在湖中的倒影。   九骨想弯腰掬起些湖水,比琉卡拦住他,生怕水里有毒。   “别担心,这是普通的水。”九骨让他看,捧起的湖水比想象中清澈,比一般泉水还干净,“大概是因为湖里完全没有鱼和水草的缘故。”   “那不是死水吗?”比琉卡好奇地说,“不流动的水怎么可能干净。”   他话音刚落,灰檀木已经把鼻子凑到水边嗅闻,接着又把嘴巴伸进水里喝水。随后萤火和另外两匹黑马也一起加入。连日赶路的疲惫和干渴终于在这一刻得到缓解,看到马儿全都尽情渴饮湖水,赫路弥斯也不由自主地弯腰捧水喝了一口。   湖水没有任何滋味,没有泥土味、没有清甜味,也没有水藻的腐臭味。好怪异的感觉,恍惚间他似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觉得可以永远坐在湖边休息。   突然,有人在拉扯他。赫路弥斯一惊,抬头看到夏路尔紧抿嘴唇,显出十分担忧的模样。   “我没事。”赫路弥斯把他拉到身边。他惊觉刚才那一瞬间,他被湖水吸引,想在这里长眠。难道这就是死神的神力?古籍上记载,死神克留斯与万物女神分裂,失去了生命之力,仅以残缺之身流落到神痕森林。降临的那一刻,克留斯吞噬了周围所有的生灵,令草木不复生长,鸟兽不见踪迹。   他们踏进这片死地,会不会也如传说中那样被死神夺走一切,变成行尸走肉般的伐木者?   “你确定我们进入神痕森林就不会有神殿骑士追来吗?”赫路弥斯问。   “我不确定。”九骨回答,“事实上我认为事到如今,如果末日预言是真的,那么兰斯洛的任何角落都不安全。只有期盼它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才可能躲过一劫。”   末日降临即是死亡,进入死神森林也有冒死的风险,既然如此何不选择还有一线生机的冒险?   当晚,四人就地在死神湖边过夜。   比琉卡去找了树枝生火,可这里的树虽然枯死,树枝却十分潮湿,根本无法用打火石点燃。他和赫路弥斯试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放弃篝火裹着毯子围坐休息。   九骨把前一天晚上的烤肉分给大家,虽是冰冷的食物,但饥饿时也十分美味可口。   比琉卡偷偷看着赫路弥斯把最好的肉给夏路尔。这些日子以来,每到一处休息,赫路弥斯都像温柔的兄长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夏路尔。在他面前,那个原本在比琉卡心中留下无限阴影的乌有者展现出更多平凡普通的人性。   他会笑。   比琉卡第一次发现,夏路尔笑起来温柔含蓄,即使没有眼睛,也能表达出快乐与满足。他早就已经不把夏路尔当成乌有者看待,只是鉴于双方在古都神殿赋予他们的敌我身份仍然有些男孩间的不自在。   到了深夜,漆黑的天空忽然亮起闪电,随后一声巨响将所有人从梦中惊醒。   夏路尔紧紧捂着耳朵,躲进赫路弥斯怀里。他并非害怕雷声,只是对于仅剩耳朵能听的他来说,霹雳般的巨响比正常人听到的更震撼。比琉卡看到闪电亮起时就早早准备好迎接随之而来的雷声,夏路尔却只能无助地等待。   “闪电来了。”比琉卡忽然说,“闪电来了之后数到三,就会有雷声响起。”   他自言自语地数,一、二、三,轰隆一声,赫路弥斯搂着夏路尔,替他捂紧耳朵。   “闪电来了!”   比琉卡仰望天空,等着一次又一次落到死神湖上空的白色闪光。夏路尔小心翼翼地抬头,以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空洞眼眶迎向雷电方向。   一、二、三,轰隆。   他好像不再那么害怕雷声了。   暴雨下了一整夜,把所有人都淋个湿透,第二天清晨阴冷彻骨,赫路弥斯替夏路尔换上厚衣服,虽有些潮湿,总算能抵御寒冷。他意识到他们一直在往北方走,若进入神痕森林,与在幽地的古都神殿只隔着一个冰封湾而已。   沿着死神湖往西又走了半天,终于有个小镇出现了。   “有人。”比琉卡说,“我看到烟了。”   赫路弥斯精神一振,渴望能在温暖的屋子里喝上一碗香气四溢的浓汤。   小镇地处荒凉的古罗利丹,进入后却并不见萧条。人们在冷风瑟缩的早晨起来劈柴生火、烧水做饭,石子铺成的小路边还有一家亮着灯的旅店。   对于远道而来的旅客,整个镇的人都充满好奇,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从九骨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戴面罩的夏路尔身上。不过既然有旅店,至少意味着平日会有旅客经过,九骨和比琉卡去把马拴在狭小的马厩里,赫路弥斯则警惕地将旅店四壁扫视一遍,没看到聆王的悬赏令,可靠墙的桌子后面坐着几个眼神怪异的男人又令他十分警惕。   赫路弥斯以数次遇险的经验警告自己,这个小镇太小了,人们对外来者的敌意显而易见,更何况这几个家伙也不像本地人。   店主拿热腾腾的羊肉汤和烤洋葱招待他们,九骨为此付了一枚银币。   “你们从哪来?”满脸皱纹的男主人问。   “我们到处旅行,是从科雷利特来的。”   “那你们见过王城了?”   “科雷利特大得很,我们打算回程时再去王城。”   “到古罗利丹又是为什么?这里可没有好景色,有的只是沼泽和黑暗森林。”   “难道没有旅行者想见识一下死神湖吗?”   “当然有,哪里都不缺好奇鬼,还有人想穿过暗泽去见见死神本人呢。”店主古怪地笑起来,放下一盘热面包后就走开了。   赫路弥斯让夏路尔坐在靠墙的角落,即使这样还是引来店主和酒客悄悄打量的视线。   比琉卡拼命吃饭,让自己的手脚暖和起来,他习惯能吃的时候多吃,能休息时无论如何都要合眼睡着。   当晚他们住在简陋的小旅店里,夜幕降临后整个小镇都陷入死寂。   赫路弥斯满怀心事难以入睡,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白天那些留意他和夏路尔的眼睛。他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因为那些家伙穿着黑衣吗?   神殿骑士和乌有者都穿黑衣,可酒馆里的酒客显然不是古都神殿的人。   他翻来覆去,把躺在身旁的夏路尔吵醒了。少年在黑暗中抚摸他的脸颊,轻柔地吻他。赫路弥斯被他小猫似的举动逗笑了,烦恼和忧虑瞬间消散,转身把他按在怀里一起睡去。   第二天出发,赫路弥斯担心的那些家伙没有跟来,不过他也因此打消了留在镇上的念头。   经过了雷雨之夜,夏路尔对比琉卡的态度有了转变,不再刻意回避躲闪,比琉卡则自然而然地肩负起照顾他的任务。之后他们又经过好几个村落小镇,渐渐接近暗泽边缘。   一天清晨,灰檀木闹起别扭不停追逐其中一匹黑马,比琉卡怀疑它对那匹毛色油亮的小母马产生了爱意,以至于到了该出发的时候始终不愿绑上马鞍。   比琉卡好不容易把一边的皮带扣上,这该死的小家伙又蹦又跳,试图把马鞍和行李从背上甩下去。九骨无奈地拉住缰绳想让它安静,忽然一张羊皮纸从马鞍内侧掉到地上。   赫路弥斯捡起来看一眼,满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一封看不懂的信。”九骨说,“我们都不识上面的字。”   “写的是古都语。”   “是吗?”比琉卡说,“我认识一些古都语,和上面的字完全不同。”   “这是高等祭司与女神交流用的语言,他们谎称自己有能力和神对话,但文字是真实的,是远古先贤留下的最原始古老的古都语,而我们平时听歌手诵唱史诗的古语早已和各地语言混为一谈。”   九骨不再安抚灰檀木,任由它继续去追它的小情人。   “你能看懂这种古老的文字吗?”   “不能全看懂,但可以读出来,每一个字都有固定发音。”赫路弥斯说,“或许我和夏路尔一起合作能读懂它的内容。” 第123章 聆王的故事   在塞弥尔神殿担任祭司时,赫路弥斯无需和女神交流。   尽管他一直渴望女神能对他的祈祷有所回应,因此努力学习那些生涩难懂连哈里布都深感困惑的古都语,可是与神回鸣的仪式只会在幽地圣坛上由神选使者进行。更简洁的解释是,一个小城神殿的普通祭司不够资格与女神对话。   此刻赫路弥斯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不够格而放弃学习古都语,即使有些词仅仅知道发音,不解含义,也好过一无所知。而夏路尔身为聆听者,从小被古都神殿教导成能与神交流的孩子,不但精通古都语,还必须善听会写,这样才能在无法说话的情况下把神的旨意传达给他人。   赫路弥斯将羊皮纸放在膝盖上,九骨和比琉卡找来纸笔供夏路尔书写。一个读,一个写,遇到难以明白的词语时,赫路弥斯就稍作停顿,询问夏路尔那是什么意思。安静的少年也耐心地写下解释,逐字逐句指着纸上的字给赫路弥斯看。   九骨和比琉卡虽然对羊皮卷上的内容十分好奇,却没有打扰他们。这样持续到将近中午,赫路弥斯终于读完了所有内容。夏路尔写满好几张纸,由于赫路弥斯阅读时常常停顿思考,因此他写下的内容也断断续续有些凌乱。经过一番简单整理后,赫路弥斯把羊皮纸卷还给九骨。   “上面写了什么?”   “一个故事。”赫路弥斯说,“聆王的故事。”   他按照书写顺序,给九骨和比琉卡讲述故事的内容。   有一个名叫伊洛恩的神选祭司,在极其寒冷的冬日捡到一个孩子。   这个几乎已冻僵的婴儿包裹着破旧毯子,被放在古都神殿外的树林里。   伊洛恩以为是个死婴,经过时却听到微弱的啼哭。他抱起婴儿,给他温暖的怀抱和安抚,擦去他眼角泪花结住的冰霜。伊洛恩没有把他带回神殿,神选祭司的职责是为聆听神谕而挑选聆者。他深知只要把婴儿送入神殿就会自然地成为候选者,被选中的孩子将失去身体的一部分——眼睛、鼻子和舌头,然后便有人宣布他们是神之子。   伊洛恩挑选过无数聆听者,但没有一个孩子是由他亲自抱回神殿的,想到这双清澈无暇的眼睛会被剜去,他不知为何第一次动摇了。   “那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比琉卡忍不住说。   “普通孩子难道会好过吗?”赫路弥斯看着他,“幽地有个叫先民之喉的地方,数千年前大灾厄降临,人们逃往那里进入地下深洞避难,最终才幸存下来。先民之喉埋藏着先贤们前世的秘密,也可以说是兰斯洛土地上最安全的地方,是普通孩子们的归宿……”   “你是说他们杀了那些多余的孩子。”比琉卡惊怒地说,“他们不要那些没用的婴儿,既没有成为聆听者的能力,也不够健壮当上骑士,所以就全都丢进深渊里?”   “也有几个幸运地成为仆从的孩子。按照神殿的说法是,在他们变成庸碌无为的人之前,在他们还无法表达痛苦、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时候,让他们重归神的怀抱。”赫路弥斯的嘴角微微扭曲一下,这就是无法自圆其说的根本,他曾经相信女神慈爱温柔,对万物生灵一视同仁,可种种事迹告诉他,非但女神不会回应任何人的祈求,还有人借着她的名义摆出同样慈爱温柔的姿态不断作恶。   比琉卡隐隐觉得那个孩子就是自己,否则这卷羊皮纸不会出现在潘芭安戈的木柜里。可是,他关心的却是那些被丢下深渊的孩子,听着听着,忍不住颤抖起来。   赫路弥斯反倒格外平静,他也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幸运的是哈里布没有把他送往幽地,而是留在塞弥尔神殿,否则他也有可能成为乌有者或是深渊中的一具枯骨。哪一种更好,很难说,但他忽然发现,在场的四个人中,至少有三个人的命运都与神殿、女神和神之子有关,因此不禁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   后来——   伊洛恩将这个孩子交给附近的住民照料。幽地住民对神殿来的祭司大人十分敬重,欣然接受了弃婴。回到神殿后的伊洛恩却耿耿于怀,后悔自己因为私心作祟犯下对女神不诚之罪。   第二天,初鸣未至,他又去了那个住民家中。   这是个怪孩子,一整晚都在哭闹,可伊洛恩一将他抱起,哭声就停止了。   伊洛恩为他取了个平凡的名字叫阿伦。为了说服自己没有因此背叛女神,他带来一小瓶有鸟一族的血试探,结果阿伦什么也听不到,不是一味嚎哭就是东张西望。   伊洛恩略微安心,从此后偶尔会在空闲时去看望他。   “一岁前他总共去了十次,最后一次,他决定忘记这个孩子,让他一无所知地长大。作为告别,伊洛恩又抱了他。可是这一次,幼小的男孩在他怀中说了一句话。”   或许那也不算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个古都语发音的词,意思是闪电。伊洛恩认为自己听错了,古都语的闪电叫喀克,也许只是孩子无意识的发笑。   当天夜晚,位于幽地的古都神殿上空电闪雷鸣,亮如白昼,数百年未见的暴雨下了一整夜。   赫路弥斯停顿了一下,抬头望着比琉卡。   “为什么看我?”比琉卡说,“我不会预言未来。”   “我在书上读过,人们对三岁前的事毫无印象,明明那时就算是孩子也已经懂事了。”   “你想说我能听到神谕,我就是聆王。”   “就算真的有神也不会预兆下雷暴雨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吧。但这显然是和你有关的故事,你应该尽可能接受,再去思考应对的方法。”赫路弥斯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写,或许这个叫伊洛恩的祭司是因为没有将弃婴交给神殿,心存愧疚而精神失常产生了幻觉。”   “继续说。”   “后来他又听到很多次预言,大多是小小的灾难,狂风、暴雨、冰雹、风雪。”   伊洛恩越来越感到这个孩子的不寻常,可无论用血之音试探多少次也没有反应。他听不到神血的声音,却能像神一样预知未来。伊洛恩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望他,送走他的计划更是一天又一天推迟,内心深处背叛女神的悔意也与日俱增。他翻遍所有经典古籍,终于在一本封面毁损的无名书上找到一段话——不与神共鸣就能预言未来的人即是远古先贤的继承者,先贤们受女神庇佑,在数千年前的大灾厄时已拥有与神交流的能力。   然而这个猜测过于孤立,没有其他圣典可以佐证,伊洛恩不敢贸然告诉别人。最后,他决定把这个带给他无限困扰和悔恨的孩子送到自己无法关注的远方。伊洛恩找到一个朝圣者,留下了这封只有极少高等祭司才能读懂的信。朝圣者虔诚地问他孩子的来历和名字,伊洛恩内心矛盾,希望他能平凡普通地度过一生,又怕他泯然于众生,便重新为他取了个不一样的名字。   “若有一日灾难再临,请将此信交于古都神殿的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大人。”赫路弥斯说,“这家伙解不开心结,又没自己以为的那么虔诚,还想在将来弥补自己的过错。不过好在他摇摆不定,你才能活到今天。”   后面的事,比琉卡不用问也知道。朝圣者一路流浪将他送到弥尔村,村中的潘芭孤身一人,他又厌倦了带着个孩子到处走,于是就把他和伊洛恩的信一起交给了安戈。   “安戈读了那封信,一定是。他们都叫她老巫女,她的年纪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已经那么老了,等我长大却还是那样。她能读懂真正的古都语,也知道比琉卡这个名字的意思。她还说我是神赐给她的孩子。”比琉卡哀伤地想起养母,无论如何那个老女人是世上第一个真正爱他的人,即使她也和那个祭司伊洛恩一样矛盾——对女神有无限虔诚,又对一个陌生的孩子产生爱护之心。   九骨轻柔地拍拍他的背脊,安慰他说:“安戈知道终有一天古都神殿会把你找回去,所以才不顾一切叫你快跑。她很爱你,她在女神和你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你,是一位温柔的母亲。”   安戈已经死了,死于这一连串命运的戏弄。比琉卡双拳紧握,要是最后他被古都神殿抓住,任由摆布,那么所有因此而死的人全都成了笑话。   “看来这就是你的身世。”赫路弥斯把散落在地上的纸捡起来叠好,放在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堆上,烧红的炭很快把纸点着了。面对化成飞灰的“身世之谜”,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你还认为自己是平凡的吗?”过了一会儿,赫路弥斯打破沉默问道。   “我不记得说过什么预言。”   “但你和夏路尔能听到彼此,这就足够了。”赫路弥斯说,“我们何不换一种方式去考虑这件事,如果你只是一个有些许神之血的孩子,那对古都神殿而言最终的归宿不过是成为乌有者……”   说完这句话,赫路弥斯下意识地往夏路尔看去,少年平静地坐在他身边,并不为此感到不安和难过。谈到聆王和女神总是难免提起乌有者,赫路弥斯硬起心肠继续说:“既然如此,时隔多年,神殿为什么会认定你就是聆王,派出那么多神殿骑士不惜一切要抓住你呢?其中的两种可能,第一种是那个叫伊洛恩的祭司抵不过内心挣扎出卖了你。第二种,古都神殿没有错,大祭司凡尔杰卡更没有错,你是聆王,你的存在与他们的女神、远古先贤产生了回鸣。”   “他们的女神。”比琉卡说,“不是你的吗?至少曾经是吧。”   “只要女神一天不在我面前现身,我就不认为她存在。”   “那你要怎么解释神之血?如果我和夏路尔能觉察到对方,就证明我们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而且远古巨兽也真的存在。”   “你见过吗?”   “我见过,狼族和鸟族,还有化成铜像的蛇族少女。我相信在毒牙湾的被鳞岛上还有隐居的蛇族活着。”   赫路弥斯哑口无言,他当然听过传说,但没有亲眼见到远古遗族的族人。承认了神之血,就必须承认女神的存在吗?否则这一切又显得格外别扭而自相矛盾。   “那只不过是天地造物的神奇罢了,世上还有数不清的怪物,在峡谷中、地底下、深海里。”   “你说得对。”比琉卡喜欢赫路弥斯否定女神的说辞,就像他认为夏路尔不该遭受折磨。   “看来你们达成了一致。”九骨对比琉卡说,“很好。这个故事只是解释了你从哪来,现在忘了它,你还是原来的比琉卡,我们要启程了。”   他把羊皮纸卷也一起扔进火堆中烧毁,比琉卡等它全烧完才踢散木炭将火熄灭。 第124章 幽羽骑士团   进入古罗利丹后的每一天都是阴天。   比琉卡看到了高塔的轮廓,没想到这种地方还能见到城堡,死气环绕下,塔楼显得格外阴森诡秘。继续往前走,眼前出现了村庄的废墟。   九骨让比琉卡留下保护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自己去探路。难以想象这里曾经有过住民,可村子里的生活痕迹十分真实,九骨还在遗迹中发现一个肮脏破烂的布娃娃。多数房屋都已倒塌,只有少数几间还算完好,他们决定在这里过夜。   “那座城堡是谁的?”篝火升起后,比琉卡好奇地问。   “没有人。”九骨说,“上面也没有挂旗帜。”   赫路弥斯说:“现在没有,不过很久以前,传说中克留斯神流落到神痕森林之前,古罗利丹的森林和沼泽都属于卡欧斯家族。这里曾有过繁荣的文明,卡欧斯家族的历史能追溯到上一次大灾厄,有人认为他们拥有比远古先贤还要古老的第基斯血统,是魔法时代的人,只不过那时魔法也早已式微了。”   “他们是死于灾厄吗?”   “不全是。”赫路弥斯回答,“卡欧斯家族距离幽地只隔着冰封湾,是最早去幽地避难的人。据说他们毁灭的原因是灾厄过后仍想重回故地,但死神已经占领神痕森林,夺去了所有试图返回家园的人们的性命。”   “可这个村落的人看来才走了没多久。”   “那这里还算安全,再往前走就很难说了。”   “赫路弥斯,你认为女神不存在,那么死神呢?”   对于这个问题,赫路弥斯反倒没有多少意外和为难:“就当他存在吧,生下孩子的是母亲,比起女神给予生命,不如相信女人怀孕生产更简单。至于谁在最后夺走生命,既然看不见摸不着,认为是死神干的也不算错。”   “一定有种方法可以解释一切。”比琉卡说,“这个世界不会这么别扭又自相矛盾。”   “我也希望这样。”赫路弥斯遗憾地说,“我也希望能有个人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可在这之前,我们还得先保证自己能活着才行。”   这时,一直静坐一旁的夏路尔忽然紧张起来,伸手抓住赫路弥斯的衣袖。   “怎么了?夏路尔,你听到什么?”   夏路尔向他比划着说明:“有人来。”   他的手势令赫路弥斯心惊,比琉卡也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   九骨握住血泪之一,让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先上马。   “你也去。”九骨对拿起弓箭的比琉卡说,“去保护他们,尽量跑远点。”   “可是……”   比琉卡想说每一次九骨都叫他先走,即使他努力学习弓箭和剑术也无济于事,事到临头自己总是那个被催促着先跑的人。可是这次,九骨给了他重要的任务,赫路弥斯和夏路尔需要人保护,这样安排合情合理。   “去吧。”九骨不容置疑地说,“小心点。”   “你也是。”比琉卡生怕自己动摇,说完后立刻转身。他让夏路尔坐在自己身后,赫路弥斯单独骑一匹马,三人一起往塔楼方向跑。   九骨浇灭篝火踢散枯枝,带着灰檀木躲进废墟角落。没多久,他看到一些穿黑袍的人影。他们把兜帽拉到额头,像一群寻找腐尸的乌鸦和鬣狗一样围拢来。   不是神殿骑士?   九骨握刀的手并未因此放松,只觉得这些家伙似曾相识。他想起在某个城市的地下,有同样身穿黑袍的人救过他。那人叫罗德艾,异教徒,死神克留斯的信仰者。   这里是死神的领地,信徒聚集于此并不意外。然而九骨没有因为罗德艾救过他就将这些人当没有恶意的朋友看待,反而感到这些异教徒的行为举止、言语目标都有暧昧之处,应该比防备神殿骑士更小心。   黑衣异教徒来到他们刚才生火的地方,其中一人扫视四周,面对九骨藏身之处说:“聆王的朋友,请到这里来。”   聆王的朋友。九骨心想,意思是指他一个人。   “来吧。克留斯神在黑暗中预见了你的一切动向。”   九骨数了数,约莫有二十来个,这点人还不足以被比琉卡和夏路尔称为“很多”。   应该还有其他人在。   他骤然心惊——克留斯神在黑暗中预见了他的动向,是否意味着他们也知道比琉卡此刻的去向?让他一个人保护夏路尔和赫路弥斯离开会不会反而中了敌人的诡计?   这是九骨少有的一次动摇,究竟该转身去追还是按住不动?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间,一支羽箭嗖一声飞来,落在身旁的朽木上。   漆黑的箭,箭身上有熟悉的羽翼徽章。   这是神殿骑士的箭,九骨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看到废墟中的憧憧黑影。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已经被包围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再躲藏。   “放下刀。”有人命令他。   九骨的目光往说话的人一扫,能看到的十几个黑衣骑士中六个长剑出鞘,另外五个拉开长弓搭着箭对准他,在他们周围是沉默不语的黑袍人。   “放下刀,你还可以活命。”第二次命令更严厉。罗德艾说过,女神与死神原本是一体,死亡是生命的影子,看来他们在末日来临前达成了不为人知的约定,生与死又回归到创世之初那样的和睦自洽。   克留斯神在黑暗中预见了你的动向。   难怪他和比琉卡屡屡遇险,不管多少次躲过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的追踪,尽量选择没有神殿、祭司和信徒的城镇村落旅行,避开不怀好意的佣兵和赏金猎手盯梢都无济于事。想来这一切和遍布各地的克留斯教徒不无关联。   九骨面对手握弓箭的神殿骑士骤然猛冲,对方立刻放箭。五支黑羽箭齐齐飞射,九骨伏身躲过,听到身后箭头没入泥地发出噗噗声。他一刻不停,继续冲向骑士群中挥舞长刀,惊起一片战马嘶鸣。六把剑一并朝他砍落,九骨躲开第一把,击飞第二把,双手握刀斩断第三把剑后,对着剩下的人连续几刀劈砍。   血雾弥漫在阴湿的空气中。   杀完两个神殿骑士,九骨抢上其中一个人的马。灰檀木早已机灵地向比琉卡离开的方向逃跑,这样最好,免得在混战中受伤。   骑上马后,九骨也跟着灰檀木飞奔的方向跑,只有神殿骑士在包围阻拦,身穿黑袍的克留斯教徒冷眼看他们拼斗。这些看似游离于战场之外的家伙萦绕着一股死气。九骨在罗德艾和希露莉莉身上并没有感到死神教徒的阴森诡异,眼前这群人却不一样,难道是因为他们更接近死神的缘故吗?   九骨一边冲刺一边思索。   他得到比琉卡身边去,有克留斯教徒在监视,分开显然不是好策略,尤其是让他独自保护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也许不该到古罗利丹来,不该认为死神的领地会比别处安全。可除此之外还能去哪?比琉卡天真地以为只有古都神殿是敌人,事实上真心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少之又少,他们一直在孤军奋战。   九骨挥开四面八方射来的箭,前方有人挡路,他格开一个人的剑,另一个就趁机袭击他的侧面。九骨扯紧缰绳,控制马匹转动身躯,避免被偷袭者一剑刺中,劈、砍、削、刺,身上渐渐被血浸透,头发和脸颊也血迹斑斑。   此时往黑暗塔楼飞奔的比琉卡感到抱着他的夏路尔一阵紧张。他本能地勒马,萤火立刻听话地放慢脚步,赫路弥斯没能及时停下,比琉卡在他经过身边时,替他拉住缰绳。   赫路弥斯惊魂未定,抬头见通往卡欧斯堡的道路上布满人影。   比琉卡拔剑望着那些诡异的黑影,对方的沉默令人不安,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骑在马上的人身穿乌黑甲胄,另一支队伍则是以兜帽遮住面具的乌有者。   这些神殿骑士与比琉卡之前所见都不同,他们的甲胄光洁簇新,头盔两旁点缀着黑羽翅膀,肩上披着同样黑色的斗篷,用一枚银饰扣别住。十几个乌有者的面具上画有黑翼图案,长袍绣满精美的银线纹饰,胯下的马也都俊美高大,隐隐显出高贵庄严。   “夏路尔。”   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从全副武装的神殿骑士中响起,比琉卡觉察到夏路尔因为这一声呼唤而颤抖不止。 第125章 神选祭司   “夏路尔,你为什么在那里?”   威严的声音来自一个同样身穿黑斗篷的人,他的兜帽已经放下,露出一头棕黑整齐的短发。赫路弥斯虽然不认识这个人,对方也暂时没做任何事,可他依然感到一阵害怕。这人叫出了夏路尔的名字,即使隔着面罩也能认得他,可见他们彼此间有多熟悉。   夏路尔说过乌有者没有名字,也没人会关心他们在做什么,神殿祭司统称他们为“孩子”,对外则称“聆者大人”,成为乌有者后再度被叫出本名,即是被神抛弃受惩罚之时。   “你要不要自己过来?我听说你在纳鲁斯的赛弥尔神殿和一个小祭司一起逃走。”   这个人每说一句,夏路尔就害怕得浑身一颤,可见深入骨髓的恐惧无法以意志抵抗。赫路弥斯甚至在想,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动手夺走了夏路尔的一切,是他用尖锐的铁钩挖出那双动人的蓝眼睛,把丑陋和痛苦强加在无辜的少年身上。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赫路弥斯竟在如此阴沉的气氛中开口说道:“他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夏路尔,他只是个普通人,是我的弟弟。”   “你是谁?”那人的目光轻蔑地向他一瞥,“就是那个叫赫路弥斯的小祭司,一个背叛女神诱骗聆者出逃的罪人吗?”   赫路弥斯从未想到一个人竟然能给人如此可怕的压力,刚才一瞬间燃起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   “我忘了介绍自己,我叫布雷查诺·德恩。是古都神殿的神选祭司,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大人亲授我来这里等候迎接聆王大人。”   他说话语调稳重,还有几分慈爱悲悯,赫路弥斯却感觉毛骨悚然。神选祭司是为女神挑选使者而存在,乌有者、神殿骑士都由眼前这个外表慈祥,内心冰冷的人选出,他的一言一行就能决定一个孩子一生的命运。赫路弥斯想起羊皮纸卷上的故事,写下故事的伊洛恩也是神选祭司,却会因为一时私念心软不忍将捡来的孩子送去参加神前遴选。而眼前这个布雷查诺显然不是个会轻易改变心意的人。   “如果不做抵抗,我会允许你们不受拘束自由行动。但若有任何反抗行为,女神也将授权我行使正当惩罚。”   “他骗人。”赫路弥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比琉卡说,“女神是假的,他们都是骗子。”   布雷查诺的目光再度落到他身上:“第六羽翼团的骑士队长报告夏路尔逃走时我难以置信,他一直是听话乖巧的孩子,因此常常能听到比别人更多的声音。说实话,我不愿接受他背叛女神私自出逃的事实,现在看来你才是始作俑者。”   赫路弥斯发现自己在颤抖,不知道因为害怕还是愤怒。他以为古都神殿只是把夏路尔这样的孩子当成没有生命和情感的工具,可是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神选祭司记得每一个乌有者的名字,记得他们不同的性格和才能,却还是毫无怜悯之心地在他们健康长大、学会一切之后把他们送上祭台完成聆者仪式。   我该怎么办?   赫路弥斯恨自己没有插翅而飞的能力,不能带着夏路尔脱出重围,远离这片虚伪做作、令人作呕的土地。   “夏路尔不会跟你回去。”忽然,比琉卡的声音从一旁响起。他把夏路尔挡在身后,自己以剑对敌,迎向布雷查诺和神殿骑士投来的视线。   “聆王大人。”神选祭司阴沉地说,“你的剑不该对着女神的信徒。”   “不要叫我聆王,要我说多少次才够。我不是聆王,夏路尔不是乌有者,赫路弥斯当不当祭司是他的自由。如果如你所说女神不但存在,还是慈爱的万物之母,那她不该授权你强迫别人做不愿做的事。”   “你还不能洞察世间真相,更该祈求女神指引。女神不会降罪于此刻蒙昧无知的你,只要放下剑,一切过往的错误都可以被宽宥。”   “被谁宽宥?祭司大人,是你还是你身边这些被神殿利用却浑然不觉的人?”   比琉卡向蓄势待发的神殿骑士望去,心中的悲哀多于畏惧。想到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被父母抛弃的孤儿,他竟有那么小小的一瞬间不那么憎恨了。   “当然是被神宽恕原谅。”布雷查诺脸上慈爱的笑意渐渐消失,变成庄严肃穆的神情,“我们在凡世犯下的错误唯有女神可以消弭。”   “赫路弥斯,你要跟紧我。”比琉卡说,“就像你和夏路尔逃出来时一样,那时也有神殿骑士在后面紧追不舍吧。”   赫路弥斯回答:“没这么多。”   比琉卡感到他还是害怕了,这样的害怕并不可耻。当他自己不会用剑和弓箭时,面对神殿骑士的心情也只有说不出的恐惧。   这时,坐在他身后的夏路尔松开了双手。比琉卡侧头去看,见夏路尔把手伸向另一匹马上的赫路弥斯。   ——他要和赫路弥斯在一起。   比琉卡反应过来让萤火靠近些。赫路弥斯伸手迎接,夏路尔就这样从萤火背上跨到他身后。   他有信任的人。这很好。   比琉卡喜欢人们相互关心信任,而且坚信自己相信的人也会很快赶到,在此之前他得肩负起保护每个人的责任。他的决心被看到了,布雷查诺抬起手轻轻挥下,两边的神殿骑士立刻逼近。神选祭司留下命令:“不准伤害聆王,其他人可以酌情活捉。”   比琉卡拉开弓弦将开战之箭射向头一个疾驰而来的黑影。这绝非虚张声势的一箭,也不是慌乱中随意射出的一箭,箭身划破夜色,像黑色的流星,拖着决绝的影子射向敌人。一声轻响淹没在马蹄和甲胄磨擦声中,箭头穿过头盔的缝隙射穿眼珠,余势将骑士射得往后一仰摔下马背。   接下去,比琉卡只记得敌人从四面八方围拢,他拉起萤火踩翻一人,拔剑朝围攻的黑影挥砍。战斗中,他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了天赐的力量,每个人影都那么清晰地晃过,他听到剑风阵阵,看到剑光夺目,闻到钢铁交击时火花的焦灼味。他躲开偷袭,向落单的敌人冲刺,为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拓开一条血路。   布雷查诺下令不准神殿骑士伤害他,他们人数占上风,但“不伤害聆王”是比琉卡唯一和最大的优势。抓住聆王是第一要务,也有小部分人被指派去对付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一个骑士冲到赫路弥斯面前,举剑斩向马脖子。赫路弥斯慌乱之际拉扯缰绳调转马头,反而把自己暴露在对方剑下。   这剑不止会把他劈成两半,连抱着他的夏路尔也将失去一条手臂。   “夏路尔,放手。”赫路弥斯喊,可夏路尔充耳不闻,仍然死死抱紧他。危急关头,比琉卡闯进双方的空隙,来不及用剑抵挡就干脆挺起胸膛以身挡剑。   神殿骑士的剑锋差点就落在他身上,发现剑下的人是聆王又勉强偏转。这下实在有些措手不及,比琉卡趁他摇晃着维持平衡的一刻,将剑由下至上洞穿他的喉咙,随后夺走长剑丢给身后的赫路弥斯。   “有人要杀你,你就先杀了他。”   赫路弥斯捧着比琉卡丢来的剑,这是离开珀利温后他再一次碰到武器。这把剑沾满主人的鲜血,显得格外丑恶狰狞。   谁要杀我和夏路尔,就先杀了他。多么简单的道理,不动手只有死,拼命还有一线生机。   赫路弥斯牢牢握住剑柄,一个黑衣骑士从侧面而来,他本能地抬手阻挡。   “当”一声并不响亮撞击,赫路弥斯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他震惊得无以复加,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比琉卡尽量靠近,只要他挡在前面,神殿骑士的剑就不敢轻易落下。   可这样的冒险只能抵挡一时,几个骑士支走他,砍断赫路弥斯胯下坐骑的腿,把马背上的人拖下来。他们强行掰开夏路尔的手,让他和赫路弥斯分离。比琉卡想救援,却被两把发亮的剑挡回来。   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分别被按住,比琉卡焦急万分,忽然胯下一下剧烈颠簸,是萤火的前腿中了一剑。他的爱马发出惨叫,屈膝跪在泥泞的地面上。萤火试图挣扎着站起,又被一旁飞来的箭矢射中脖颈。   “不,不要。”比琉卡狂喊,不要杀他的马。可他们并不要他的马活着,只有聆王不能伤害,其余都可以酌情处置。   正当比琉卡强忍悲痛从马上跳下来时,一支箭从背后飞射而至,正中眼前想挥剑斩下马首的骑士的头颅。   比琉卡擦干脸上的血泪,转头看见浑身浴血的九骨抓着另一支箭拉满弓弦。 第126章 绝境   九骨射光手中所有的箭,每支箭都带走一条神殿骑士的性命,随后便扔掉无箭可用的弓,握住了涂满鲜血的血泪之一。   他沉默不语,像个杀戮者的幽灵,身下所骑的黑马也浑身鲜血,双眼冒着异样的红光。   “九骨……”比琉卡以剑支起身体向他呼唤。   九骨看见他,立刻直冲而来。他冲刺得如此迅猛,比琉卡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被撞翻,却没有因为害怕闭上眼睛,反而伸出空着的左手,等九骨经过时一把将他拉上马背。   “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在那!”比琉卡指着被神殿骑士按在地上的人。九骨夹紧马腹,对那个抓住赫路弥斯的骑士当头一击。比琉卡看到被砍飞的头颅滚落在地,脖颈中喷出的血溅得周围一片血腥。   赫路弥斯挣扎着站起,踉跄扑向夏路尔。九骨比他抢先一步来到两个骑士面前,挥刀砍翻一个,刺穿另一个的喉咙。夏路尔被抓住时,半幅面具已不知去向,露出了被泥泞沾污的脸庞。他惊恐地挣扎,双手在地面抓出几道指痕。   赫路弥斯抱住他,比琉卡大喊:“快上马。”   两边都有神殿骑士留下的黑马,赫路弥斯慌忙把夏路尔推上马背,自己上去时险些摔下,第二次才勉强坐稳。   九骨抬脚朝马屁股上猛踢一脚,马儿长声嘶鸣,发疯似的往前横冲直撞。比琉卡重新拿起自己的弓箭,对准试图拦路的神殿骑士一阵猛射。赫路弥斯与夏路尔眼前无人阻拦,道路立刻顺畅起来。   抓住这个机会,抓住这个机会。   比琉卡在心中呐喊,只要这次逃出包围,他们绝不再这么大意。   只要离开这里,他们还能……   还能……   还能去哪里呢?   快跑啊。   萤火在背后哀鸣,它跑不了了。比琉卡眼中充满泪水,还没有滑落就被冷风吹干,然后硬起心肠继续射箭。眼看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就要冲入前方无人的深林,忽然迎面而来一个身穿银色甲胄的骑士。他左手配着一面漆成蓝色的盾牌,中间画着银色藤蔓和宝冠纹章。赫路弥斯的马冲到他跟前时,这个骑士抬起手以盾牌对着马的头部撞了一下。   巨大的响声,伴随着马儿尖叫摔倒的声音。   赫路弥斯匆忙中回身抱紧夏路尔,落地的瞬间让自己的背撞向地面。一阵剧烈的疼痛,如此熟悉,仿佛时间又回到他们刚离开赛弥尔神殿的那一刻。赫路弥斯昏昏沉沉地想,他和夏路尔骑马奔逃,身后是紧追不舍的神殿骑士。他记得当初自己也是这样被甩下马背,一路翻滚摔断了小腿。这一次是哪一根骨头断了。夏路尔,夏路尔,你在哪?   他感到自己被两个人拉起来跪在地上,剧痛令他眼前一片漆黑。过了好一阵,视线才慢慢恢复,他看见一把锋利的长剑斜插在身前,剑刃紧贴着他的脖子。身旁咫尺的距离,夏路尔也同样被长剑压得跪在地上,执剑者穿着金属护腿的靴子,并非神殿骑士。   赫路弥斯想抬头看一眼,但只轻轻一动,剑锋就在皮肤上留下血痕。   “我劝你不要乱动。”头顶的声音说,“这样对你才有好处。”   是的,赫路弥斯很清楚,他一直被哈里布教导要听话,尤其是听从女神的指示。尽管那老家伙自己也说不清女神究竟指示了什么,但女神不会有错。   错的永远是我。   赫路弥斯咬紧牙关,尝到嘴里血的滋味。   比琉卡的心在那一刻犹如半空坠落,赫路弥斯和夏路尔的马被那么轻巧的一下砸得半死,人也立刻落入敌方之手。即使他和九骨能冲出重围,难道就任由他们被抓走吗?好不容易打开的缺口又重新填满,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神殿骑士,眼前是全副武装的军队。比琉卡听到九骨在喘息,面对蜂拥而至的敌人,他已经十分疲惫。   弓弦振动声响起,连续不断的箭矢随之而来。九骨斩落几支箭,更多箭却射向他胯下的马。黑马瞬间成了箭靶,九骨揽住比琉卡从摔倒的马上跳下,还没站稳脚跟就有数个敌人上前夹击。   比琉卡庆幸九骨骑的不是灰檀木,他已经失去了萤火,不能再失去更多。   九骨挥去刀上的血珠对他说:“不要离开我身边,照顾好自己。”   “他们不敢杀我,我可以……”   “他们不杀你,但可以让你永远跑不掉。”   这是比琉卡第一次察觉九骨的焦虑和担忧。是啊,面对成百上千的敌人,靠两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逃脱?比琉卡不愿再增加他的烦扰,振作精神握紧长剑。   敌人围拢而来,九骨踢倒一个,踩在对方身上继续往人群中砍杀。比琉卡看准那些从背后、侧面偷袭的人予以回击。起初神殿骑士都会避免对他下重手,时刻牢记布雷查诺的命令“不准伤害聆王”,可随着被九骨斩杀的同伴越来越多,尸横遍野,这些不畏生死的女神骑士也失去了无畏和镇定。比琉卡的剑朝一个敌人颈边挥去,目光和对方视线相碰,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泛着血光。是憎恨吗?   比琉卡一时惊讶于对方也有人的情感,这双眼睛颠覆了他对神殿骑士一贯而来的印象,像一把杀人的凶器忽然有了生命。然而生死一瞬,比琉卡的剑划过他的下颚,在喉结上方撕开一道血口,对方的剑也毫不留情,对准他的手臂落下。   死亡面前,神圣的命令并没有那么重要。   当一声,对手的剑被挡开了。血雨掩住比琉卡的眼睛,他感到肩膀被人抓住,想挣扎又被地上的尸体绊倒,紧接着更多双手试图将他和九骨分开。   ——不要离开我身边。   这是比琉卡唯一记得的话。   挣扎与混战中,不知谁的剑还是护手撞到他的额头,血从伤口流出,缓缓流过眼睛、滑过面颊,顺着下巴落在地面。比琉卡感到一阵晕眩,面对眼前憧憧黑影,他根本无法冷静地抓住对方的破绽,只能凭借本能劈砍突刺,想方设法挣脱这堵密不透风的人墙。所有九骨教导过的技巧都白费了,他能想到的只有那些最莽撞、粗鲁、无知的混混们惯用的伎俩,去砍、去撞、去踢,甚至去撕咬。   他们刚按住他,一阵血雨从天而降,伴随着凄厉的惨叫。一只手把他从人群中拔出来,比琉卡感到自己跌进了熟悉的怀抱,听到起伏的胸膛中传来的心跳声。   九骨身上的血腥味更浓厚,呼吸更沉重,目光却越来越冷冽。   “你们逃不掉。”布雷查诺不知什么时候又骑着马回到人墙外,居高临下地旁观这场混战。   九骨向他投去一瞥,布雷查诺说:“受女神护佑的神殿骑士、王国骑兵、士兵和弓手都在这里。若是聆王摆脱蛊惑,愿意重归女神怀抱,所有杀戮会立刻终止。”   绝望如乌云般笼罩在上空。   一个人再强大,面对数以千倍的敌人也只有死亡一途。他们会杀了九骨。比琉卡悲哀地想,他们会夺走一切——杀了他最爱的人,带走他,处置背叛女神的赫路弥斯和夏路尔。   布雷查诺似乎笑了,不,他不可能笑:“或者你有办法杀了所有人。万物之神众相合一,战争与技艺女神兰提加护于勇敢的战士,赢了,即是帕涅丝女神的意志给你们自由。” 第127章 死神的新朋友   不久之前。   “我认为前方不宜再深入了,梭伦大人。”   瘸腿安德忧心忡忡地从斗篷兜帽下眺望幽黑的森林。   众所周知,古罗利丹的领土被死神湖、暗泽和神痕森林覆盖,终日不见天光,处处隐藏着凶险,也诞生了数不清的恐怖传说。   “前面有什么?”   “难道您没有留意身穿黑袍的人越来越多吗?这里已经是死神克留斯的领地了。”   “我留意到了,那些穿黑袍的家伙都是死神教的信徒?”   “当着他们的面得说不朽之神。”瘸腿从到达古罗利丹就开始劝说梭伦不要进入暗泽,想去幽地有很多方法,穿越神痕森林和冰封湾是最差的选择。可他不愧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很快明白梭伦和布兰修法的目标并非他们自己口中所说的“朝圣”,而是亦步亦趋地跟随聆王的脚步前行,至于这么做的目的,他还在反复揣摩猜测。   “听说神痕森林的范围在不断扩大,当地人深信是由于邪神克留斯的死气侵蚀导致,只要死神还没完全恢复神创之初的伤势,进入神痕森林中的生命就都会被夺走,古罗利丹也终将成为一片寂静的死地。”   “你很会讲故事,安德。”   “您爱听,我还能再多讲一点。”   “我有个喜欢听故事的女儿,有机会的话你可以讲给她听,但是不要死神的故事。”国王说,“对她这个年纪而言,了解死亡的真相太早了点。”   “当然啦,女孩子都喜欢女神的故事。”   “等她长大再说,人还是应该了解死亡、敬重死亡。没有死亡,生命不会显得珍贵。但克留斯教的异教徒经常犯下杀人重罪,应该被清剿。”   “他们只是盲从,世上没有活人能窥知死亡的真相,异教徒杀人不过是为了排除异己。”   “前方的确有危险,大人。”布兰修法说,“这些马蹄印和脚印就是证明。”   “是啊。”瘸腿立刻附和,“我们不是亲眼看到大队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经由死神湖往暗泽前进吗?他们去追捕聆王,这片死地是最后的决战场,说不好另一头还有增援。”   那我们更该去了。国王心想,不经战事终将埋骨战场,这是格兰斯家族的箴言。   “布兰,你相信神痕森林有死神吗?”   “我认为即使真像传闻所说进入神痕森林的人都会死,那也不是死神以具体形态出现在人们面前。或许那里只是被有毒的沼气覆盖,或是存在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危险。”   “伐木者呢?”   “伐木者是真的。”瘸腿插嘴说。   “一个日夜不停砍树的骷髅难道不是比死神本身还不可思议。”   “大人,你要相信世上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有来源,神之所以不露真身是因为没有必要,她的境界远高于我们,就像我们高于蝼蚁一样。”   “神的境界有多高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境界我已经看到了。安德,我和布兰修法打算去看看神殿骑士和聆王的决战,最好能混入王国军在最近的距离看。你来想个办法,成功的话给你奖赏。”   他越来越像个大人物。瘸腿忍不住寻思。   “从围剿的几方势力推断主力是神殿骑士,传递消息出卖聆王的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和古都神殿苟且的死神教徒,最后才是国王派遣的军队。我认为王国军未必会为神殿出多少力,对国王而言,神权大于王权不是什么好事。按照这个布局,可以先伪装成死神教徒接近神殿骑士团,以传递消息的名义骗取信任。制服几个神殿骑士后再换他们的装备。”瘸腿忽然问,“我们非要混进王国军吗?”   “古都神殿和聆王很可能两败俱伤,隔岸观火当然要选最安全的地方。”   瘸腿想了想,梭伦看出他仍有疑问,但却识相地没有多嘴。   三人循着凌乱的马蹄印继续前进,随着不断深入,空气逐渐阴冷潮湿。   布兰修法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警惕地搭在腰间的剑柄上。依稀能看到远处古老的卡欧斯塔楼尖顶时,前方树下出现几个黑影。   “你们不能再往前去。”一个黑袍人说。   布兰修法稍稍把剑拔出一小截,以便等一下需要出剑时能顺畅些。   “不要紧张,我的兄弟。”瘸腿骑着马慢慢前进,“我是不朽之神的子民、长眠之子的信徒。我将带领这两位自愿投身克留斯神怀抱的朋友进入神的领地。”   梭伦则十分淡然地勒住马,悄声对警惕的侍卫说:“我早该下令扫荡这些异教徒,让他们没有机会在这里拦我的路。”   “鞭长莫及,大人。”   “你看我能不能穿上那身黑袍?”   “这个人和您身材相仿,但不及您英武。”   “布兰,你知道从童年玩伴口中听到这样的奉承是什么感觉?”   “您若感觉不适,我就收回刚才的话。”   “不,我还是王子的时候无论骑马、射箭、格斗还是用剑技巧都不如你,记得有一次你击飞了我的木剑,坐在我身上要我认输。”梭伦严肃地望着树下的黑袍人,语调却十分轻快地说,“我当时在想将来一定要报仇,现在每次听到你不失时机的恭维,都会觉得你比小时候可爱得多。”   布兰修法心情复杂地望着这位尊贵的“童年玩伴”。   瘸腿还在和那些黑袍人交涉,对方顽固不化地说:“前面是不朽之神的领地,谁也不能进入。”   梭伦说:“我们正是来拜会不朽之神克留斯。”   这些人不肯让路,但他们放神殿骑士和军队过去。梭伦心想,如果说万物女神是圣光,那邪神克留斯就是阴影,无论哪个传说故事中他们都是不可调和的对手,双方的信徒也自然视对方为敌。为什么此时此刻,两种截然不同的信仰竟然成了一体?倒把他这个国王挡在战场之外。   这些日子,他和布兰修法若即若离地跟随九骨和比琉卡,从罗南的石湾城到灰石台地,再到古罗利丹的死神湖,目睹他们逃出神殿骑士和军队的重围,留意那些刻意伪装成平民、旅人的克留斯信徒暗中跟踪传递消息。然而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像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一样看着“聆王”一步步踏入陷阱。   不能怪九骨和比琉卡不小心,他们一心躲避来自古都神殿的追捕,留神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佣兵和剑客,很难再有余力提防来自街头巷尾和荒郊野外的普通人的“凝视”。   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线看起来可能只是个贫穷的村民、平凡的商人、要饭的乞丐,甚至到处乱跑的孩子,只有在“聆王”远去后才会露出真容。   很遗憾,事实证明即使一个人的力量足够强大,同时还有几个值得信赖的伙伴,和整个大陆的人为敌也依然毫无胜算。他们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这个世界需要他们做出牺牲。   梭伦找不到理由让眼前这些家伙放他们过去,时间不多,他的内心也少有地多了几分不耐烦。   瘸腿取得了对方有限的信任,布兰修法也顺势往前靠拢。   “别让血弄脏了袍子。”国王对侍卫说。   布兰修法跳下马,走到正说着“不朽之神至高无上”的瘸腿身旁。   “我的兄弟,这是我们的新朋友,他叫……”   布兰修法拔出长剑,杀这点人不在话下,他以为对方即使不擅长剑术、格斗,也该会一点死神的邪术。结果什么都没有,剑起剑落,死亡来得毫无意外。布兰修法不介意黑袍染血,只留了一个活口,并以长剑命令他脱下身上的长袍。后者不肯从命,一味以死神之名诅咒他,于是他就用剑柄将这人打晕,剥掉那身漆黑的衣袍。   “死神信徒是这样的吗?”梭伦边换衣服边说,“不怕死,还认为死亡是最好的归宿,可诅咒别人的时候又以死相挟。回归死神怀抱,在他们的信仰中难道不是一种祝福?”   瘸腿解释:“他们认为死亡对信徒而言才是归宿,对异教者则是惩罚。”   “伟大的克留斯神忍受着伤痛,还得挨个分辨该给这个死人拥抱,给那个死人惩罚,简直比当国王还辛苦。”   “大人,现在不是说笑话的时候。”布兰修法提醒。   “那你为什么在笑。”   三人装扮成克留斯信徒的模样。泥地上的马蹄印和脚印越发凌乱,显而易见,战斗是在不断移动中进行。为了突破重围,九骨和比琉卡会不惜一切浴血奋战。梭伦没想到区区两个人就能把几百个神殿骑士拖入胶着的战斗,由克雷纳爵士率领的王国军队没有他这个国王的命令暂时不会大举采取进攻策略,但两千人的围剿哪怕只是旁观也会给深陷其中的人带来无穷压力。   他们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坚持着这场毫无胜算的战斗? 第128章 渴血之刃与决心   杀戮者们像黑浪一样分散、聚拢,此起彼伏,冲刷着这片血色战场。   神殿骑士东奔西跑,一次又一次试图缩小包围,都因为前方的同伴被击杀而不得不后退。他们原以为这是必胜的一战,人数上的悬殊不但可以活捉聆王,还能抓住其他人一并接受神罚。   那个在人海中拼杀的家伙给神殿带来太多麻烦,就此死去实在有些轻率,让一个人反省错误最好的方法就是严厉的惩罚。可随着时间不断流逝,不止是神殿骑士,连在一旁按兵不动的王国军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克雷纳爵士和班森骑马从高坡上遥望这场离奇的围剿。   “你认为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爵士问。   班森仿佛想呼出胸中闷气似的哼了一声:“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恐怕早就杀出一条血路全身而退了,但他得保护那个孩子。”   “他可以放手一搏,没人敢伤害聆王。”   “他们会带走聆王,这才是他最担心的。”班森有些遗憾地说,“三年,不,也许只要两年,那个孩子能有足够时间继续磨练弓箭和用剑技巧,就会成为不需要任何人保护的战士。可惜……”   国王的剑术老师不无惋惜地叹气。   “他有没有可能杀光神殿骑士?”克雷纳爵士问。   “什么?你是说五百个人?”   班森摇头,在他看来那些所谓的神殿骑士对付普通人还算合格,面对真正残酷的战场仍是一群乌合之众。虽然如此,他们也有优势。   “神殿骑士面对死亡的恐惧没有普通人那么强烈,多半是从小被灌输了女神的信仰之故。所以你瞧,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却还是前赴后继地送死。”   “我担心那位神选祭司大人命令我们也加入战斗,提达学士转达的密令上可没有这一条。”   “放心吧,再勇猛的人也敌不过几百人围攻,即使他的战斗意志不灭,体力也会很快用尽。爵士,这就是战士的悲哀,生命终究会在无尽的挥剑中消耗殆尽。”   九骨的眼中只剩下两种颜色,鲜红、漆黑。   红色意味着又一个人死在他刀下,黑色意味着新的敌人再次来到。   他对周围的撞击、马嘶和惨叫声充耳不闻,只听到一阵又一阵浓重的喘息。那是他自己的气息,他不记得斩杀了多少人,在鲜红与漆黑的交替中,他的身手反而越来越轻盈,眼睛看得更清晰,耳朵也更灵敏。   一道黑色人影朝他撞来,他不躲不让,用肩膀撞翻对方,双手握刀刺穿那人的胸膛。   漆黑立刻变成鲜红,他毫不犹豫,拔出刀刃转身去找下一个黑影,长刀挥舞的方向腾起血雾,后背却传来一阵剧痛。不知谁的剑砍中了他的背部,剑锋划破皮甲钻进身体。他向前几步躲开致命伤,刀身横砍将身后的人拦腰斩断。   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尽力地挥动血泪之一,刚得到它的那天,他向狼族战士挥出致命一击,就已明白它的威力。   那是无名之主的肋骨,远古巨狼仿佛寄生于骨骸之上发出咆哮,势要撕碎挡在眼前的一切敌人。洛泽因此残疾,也欣然接受了无名之主挑选的誓约者。但九骨知道,巨狼的意志在面对族人时留了余力,他没有告诉洛泽,让对方深信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洛泽,他是出色的战士,也是九骨认可的绝顶高手,和眼前这些神殿骑士相比,洛泽犹如一匹闯入羊群的孤狼。   九骨感到是手中的刀自己在挥动,在寻找生命和血源,否则那样横向的一刀怎么会将穿着甲胄的骑士斩成两截。鲜血喷涌、内脏横流,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随着挥舞的刀刃逝去。   这一幕让不畏死的神殿骑士也不由得迟疑了片刻,把生命献给女神是他们从懂事开始就接受的信念,但如何奉献却从未如此刻这么具体生动。或许是血腥味过于浓烈,刺激得骑士的马儿不安地躁动,不听话地踩踏地面,让九骨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他浑身是伤,血洒地面,脚下是湿滑粘稠的泥土,空气里漂浮着死气。   比琉卡在哪?   他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搜寻,神殿骑士虽然不敢轻易靠近,却在死斗中渐渐将他和比琉卡分开。他们距离彼此越来越远,九骨想把他找回来,立刻又被黑色的人墙拦下。   别挡道。   他朝前走,踹翻了挡路的人,迎来如雨一样的黑羽箭。九骨挥刀拨开,肩膀、肋下和腿上各中了一箭。疼痛很轻微,因为别处伤口传来的痛楚更尖锐,背后的剑伤如同一双看不见的手要把他撕开,血顺着伤口涌出的感觉也异常清晰。   比琉卡……   嘴里满是血的味道,鼻腔里也是,但疼痛之余反而是极度冷静和坚决。九骨再次抬起血泪之一,听从了无名之主渴血的欲望往人墙撞去。他将面前的敌人开膛破肚,削断对方挥剑拉弓的手和骑马的腿。   ——希望你意识到自己没有余力的那一刻还来得及杀人。   塞洛斯的话犹在耳边。当然,他早就意识到,可又太晚了。   血泪之一把漆黑的人墙劈开一道血色裂痕,九骨拖着伤腿往前挪动。比琉卡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围攻下早已落了下风,他们是为了遵守神选祭司不伤害聆王的命令才让他到现在还有自由。   “九骨!”   比琉卡看到他,挣扎着挺起身,却被身边人击中后颈。一阵猛烈的晕眩,他不允许自己昏厥,拼命睁开眼睛望着那个艰难地向他挪动的身影。眼角传来刺痛,伤口迸裂的血像一道红色泪痕沿着脸颊滑落。   九骨在找他。   那是九骨吗?   比琉卡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初遇至今,九骨在他的心目中始终从容温柔,即使遇到危险也不会流露出慌乱的神色。可眼前的九骨如此狼狈,伤痕累累,身上插着好几支箭,手中血淋淋的刀拄着地面,脚步蹒跚,目光却笔直地望着自己。   只有那双眼睛是熟悉的,是属于九骨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执着坚毅的光芒驱使他不顾一切地拼杀,他们之间的空地上已经堆满尸体、内脏和残肢,马儿在悲鸣,伤者在呻吟。比琉卡知道九骨一定会竭尽全力来到他面前,不管受多重的伤,不管要杀多少敌人也不肯轻易放弃。   但是他会死。   眼泪夺眶而出,咸涩的泪水冲淡了脸庞上的血污,比琉卡渴望能把心爱的人拥抱在怀中,也享受自己被对方所爱,可想到九骨即将死在面前,眼中的泪水一刻也止不住。   他是个懦弱无能的人,从逃离弥尔村开始,从未有过任何改变。   他看到九骨的手臂被一柄来自身侧的剑砍中血流不止,九骨对那样锥心的疼痛竟然浑然不觉,反手又将血泪之一刺进对方胸口。更多人蜂拥而去,剑光闪动,血珠一串串地抛向半空。   ——血,我还要更多血。   比琉卡听到一个声音萦绕在耳边。   ——血脉即生命,生命即女神。   谁在说话?   “住手!”比琉卡大喊。   搏杀声没有因为他的嘶喊停下,神选祭司布雷查诺冷漠无情地审视着他。   “快让他们住手。”   比琉卡转头望着他,知道唯有这个面目可憎的家伙可以结束眼前这场残酷的猎杀。   “聆王大人。”布雷查诺语调迟缓低沉地问,“你是命令我,还是恳请我让神殿骑士住手?我要提醒你,在你面前的都是女神的使者,每个人都愿意为女神贡献所有,为了能迎接聆王大人重回幽地,他们不惜性命也会战斗到最后一人。”   比琉卡试图挣脱将他按倒在地上的人,他的长剑和弓箭早被夺走,布雷查诺稍稍抬起手,比琉卡立刻感觉身上的压力减轻了。   他怎么能恳求对方。他恨他,恨他们伤害他的挚爱,恨他们不择手段要把他送往祭坛。   可他还有选择吗?   比琉卡站起来,任由眼眶中的眼泪继续滑落,他希望这一次能流干所有泪水,因为他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更残酷的未来,眼泪一无是处。   “我命令你,让神殿骑士住手。”比琉卡说,“我命令你不准伤害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是指哪一个?”   “放他们走。赫路弥斯不再是神殿祭司,夏路尔也不是聆听者,放了他们,让他们去想去的地方。还有……”他的语调哽咽苦涩,满是眷恋与不忍,但片刻之后又变得冷硬坚定,“给九骨治伤的药,让他包扎伤口。”   “那你自己呢?”布雷查诺明知故问,“你愿意跟随我回幽地的古都神殿吗?”   比琉卡没有回答,每个人都知道答案。   “聆王大人,我受女神应召与凡尔杰卡大人的授命请你回归神殿聆听神谕。但在你真正被神授为聆王之前,我只能有限地听从你的命令。”布雷查诺冷冰冰地说,“赛弥尔的祭司和夏路尔背叛女神,我无权代替神轻易饶恕他们,但我可以保证他们有为自己辩白的机会,让他们在神前忏悔,得到公正裁判。至于这一位,他杀了太多人,又诱惑你误入歧途,理应被就地处死,可既然你为他求情,我可以留下他的命,并为他止血治伤。”   “我要他们自由。”比琉卡说。厮杀还在继续,惨叫声不绝于耳。九骨离他越来越近,离死亡也越来越近,他担心每一次刀剑交击都是致命的一击。然而九骨什么也不说,没有朝他呐喊叫他不要妥协,也没有让他收起眼泪继续战斗。九骨总是尽其所能地做自己该做的事,从不干扰他做决定。   这次听我的。   比琉卡下定决心,不能让九骨死在自己眼前,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你要保证他们不受伤害,否则我就让你的凡尔杰卡大人永远失去聆王。”   布雷查诺的眉间微微一动,比琉卡看不出那是生气还是蔑视。   “我们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不让神之子和救世者受一点伤害。”   “你可以抵挡来自外面的对手,但如何防范我杀死自己?”比琉卡说,“如果他们受伤、死亡,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你想要的聆王。”   神选祭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决心。过了好一会儿,布雷查诺终于让步了,挥手命令神殿骑士停手。人墙依然阻隔着比琉卡和九骨,但从数不清的肩膀之间,他们能够看到彼此。   血与泪在他的脸颊上混合,九骨明白他的心意吗?   够了,不要过来,不要在这里白白送命。 第129章 深入   抵在颈边的长剑移开了,刺痛感却挥之不去。   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被两名骑士抓起铐住双手。神殿骑士拿走夏路尔的面具,让他裸露着伤痕累累的脸庞穿过人群,交给其他乌有者看管。赫路弥斯反抗过,祈求他们不要带走夏路尔,得到的却只是暴力相向。他极度愤怒,对抓着他头发往马车上拖行的家伙咒骂,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们死得无比凄惨,最后有人朝他的脑袋揍了一拳,才教他昏厥过去停止发疯。   与他的顽抗相比,被乌有者围绕在中间的夏路尔反而十分顺从——他习惯了顺从,即使有那么一段时间变得勇敢开朗,那一定也是错觉。   比琉卡必须死死咬紧牙关,以双手指甲刺破掌心的疼痛才能抵挡颤栗。他不让自己发抖,眼看着那些神殿骑士把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的九骨抬上弓手乘坐的马车。   “如果他死了……”比琉卡对面无表情的布雷查诺说。   “我不会让他死,也不会让你有和他一起殉死的机会。”神选祭司说,“他对我们而言无足轻重,无论是死是活都可以,如果能够让聆王大人乖乖听话,我会找最好的医师替他治疗,用最珍贵的药让他痊愈如初。”   “你最好说到做到。”   “女神祭司从不说谎。”   “骗子。”比琉卡恨自己无话可说,甚至不如赫路弥斯在生死关头能冒出那么多骂人的话来。   他救了他们,让他们暂时免于一死,之后呢?他还能不能以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伙伴们的自由?说到底,他对古都神殿究竟要他干什么感到茫然不安。   神殿骑士整理队伍清点伤亡,有的尸体很难辨认,已经成了血淋淋的碎块,好多人的内脏堆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他杀了多少人?”   “一百十九个,伤者不计其数。”   布雷查诺听后仍然不改一贯的冷漠与平静,似乎伤亡仅仅是个无情的数字,并不与生命相关。   一直在远处观战的克雷纳爵士却难掩心中的震惊和不信,无论如何,在他看来一个人斩杀十几个人已经是绝顶高手,和几百个全副武装的骑士拼死搏杀还能活着,实在不可思议。   “班森,你看到他的那把剑吗?”   “我看那应该不是剑,而是一把刀。”班森回答,“但我也没见过那样的刀,看起来甚至不像钢铁打造的,世上没有那么锋利的武器,斧子或许可以砍掉人的脑袋和四肢,但是刀剑很难一下就把人腰斩。”   “你认为他是靠那把刀才撑到现在?”   “不,我认为是他强烈到偏执的目标才化身为夺命死神,真正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在混乱的杀戮中,目标会变得十分模糊,为什么而战、为谁而战都不重要。你只会记得眼前那些拿着刀剑的家伙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他杀了那么多人,却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班森说,“他一直在有计划地往聆王的方向突破。”   “可就算他到了聆王面前又能怎样,他们是不可能逃出去的。”克雷纳爵士说,“我们也不能允许他这么离开。”   “我倒是很期待和他比试一下。”   “你可能会死。”   班森笑起来。克雷纳爵士不解他的笑意,却能体味到他对强者的崇敬和狂喜。但愿末日不要来临,人们还有选择如何死去的自由。   “我真不想去古都神殿。”克雷纳爵士叹了口气说。   “我也不想去那么冷的地方,但又很想看看这场闹剧的结局,而且没有陛下的新命令,眼下只能跟随那位布雷查诺大人前往幽地。”   克雷纳爵士沉默片刻,故作迟疑地问:“哪一位陛下?”   国王陛下有幸目睹了这场杀戮的尾声,当他和布兰修法以及瘸腿安德冒充死神信徒一路接近后,发现了在外围待命的乌有者。这些可怜的孩子完成了使命,终于可以暂时卸下聆听的重任。   梭伦当然更愿意装成神殿骑士,可是让布兰修法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打倒两三个身穿盔甲、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并非易事。因此看到乌有者后,他果断地决定退而求其次,更何况在这么幽深的森林里,死神信徒的黑袍和乌有者的袍子看来并无差别。   布兰修法看准一个在混战中摔伤腿坐在地上的乌有者,从背后悄悄靠近一把勒住脖子。   梭伦担心其他乌有者会听到动静,他多虑了,此刻乌有者的全副心思仍然在聆王身上,每个人都关心着这场战斗的最终结果。布兰修法把昏厥过去的人拖进矮树丛,国王摘下那张惨白面具,看到被隐藏起来的恐怖面容。   虽然早有准备,梭伦还是被吓了一跳。   这个像骷髅似的乌有者已经失去意识,没有眼球的双眼却仍然诡异地“注视”着他。   关于女神和死神,有人认为他们原本是一体。国王忍不住想,为什么死神的黑袍和乌有者几乎一样,女神的聆听者看起来又如同骷髅?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   “竟然真的有这样的怪物。”安德小声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没戴面具的乌有者。”   布兰修法如法炮制地抓来另一个乌有者,梭伦这才收拾起失态,将面具覆在脸上。   “什么也看不见。”他说。   “这是一整块木头做的,非常精巧。”布兰修法拿匕首在眼睛的部位开了道裂口,只要用兜帽掩盖住就不会很明显。   “要是克雷纳爵士看到我这么去见他会怎样?”国王耳语似的在侍卫耳边问。   “那他就是第一个见识陛下真面目的骑士。”   “我们还是想办法混进士兵或者弓手队伍再说吧。”   “只要您不介意对自己人动手。”布兰修法依样戴上面具。前方已经能听到武器交击的声音,梭伦想起那个和他一起搭船的少年,想到他被暴雨打湿的脸颊和头发,一瞬间产生了些许不属于国王的于心不忍。他们得在战斗结束前赶到,否则就会错失趁乱混入的机会。   越往前走,气氛越诡异。   安德胯下的坐骑不安地躁动,似乎不愿靠近那片令人生畏的血腥之地。   梭伦和布兰修法明白此刻装扮的身份不能太招摇地策马飞奔,好在神殿骑士都无暇关注琐事,让他们有了相对自由的活动范围。   无论在国王还是侍卫看来,这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可他们没想到战况竟然如此惨烈,血流成河,随处可见残肢断臂,流淌的内脏很快聚集起苍蝇。收殓尸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最后神殿骑士们只是将仍然活着的轻伤者带走,留下重伤濒死的人在原地等死。   他们对自己人也如此残忍无情,丝毫没有同胞战友的情谊。   梭伦看到自己的骑兵、士兵和箭士团,没得到命令,他们也犹如人墙般纹丝不动。   “对付王国军不像对乌有者那么简单,大人,您也得来帮忙。”布兰修法说,“最好的人选应该是戴面罩头盔的骑士,但他们在最前列,士兵居中,所以我们只能对箭士下手了。”   “我挑最后面那个,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幸运的机会应该留给年轻人。”国王跃跃欲试。   “那我就选他身边那个,这样不容易惊动其他人。”   瘸腿在他们身旁听了一会儿,迟疑地问:“索恩大人,难道你们想袭击军队?”   “没错,安德,你也选一个,那个小个子弓手看起来很好对付,先捂住他的嘴,再拖进后面的枯树林。记住千万不可以杀人,布兰放倒一个立刻就过去帮你。”   安德大惊失色:“这可是国王的军队啊。”   “你刚才都已经扒了神之子的衣服和面具了,难道国王比女神还可怕?”   “女神多半没时间管我,可国王会把我处死,刷上焦油挂在城门上示众。”   “我保证国王不但不会处死你,还会给你嘉奖。”   “他凭什么给我嘉奖?”   “因为你学识卓越,还很识时务。好了,去吧,记住别把鼻子捂死,要是人死了,国王也不会赏识你的。”   安德无奈地听从,身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必须得有个依靠。不管他们要做什么,照办就是了,他们想甩掉我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安德在心里默念,跟上布兰修法的步伐,悄悄往箭士团的队尾摸去。他们身穿黑袍,在暗无天日的枯树林形同隐身,很快就靠近了目标。   布兰修法像对付乌有者一样把年轻弓手从队伍末尾拖到树后,说了句抱歉将他弄晕过去。梭伦第一次干这种事,一阵忙乱后看到了那个年轻人惊恐的双眼。   “别害怕孩子,你不会有事,醒来后记得和同伴一起去最近的双塔城,多诺斯·伊内里奥爵士会把你们送回王城。明白了吗?这是信物,他会照办的。”梭伦把一枚硬币放在他掌心,让他紧紧握住,布兰修法过来替国王完成了“击晕”。   瘸腿安德的情况糟一些,个子矮小的弓手用手肘猛击他的脸,差点把他的鼻子打歪。安德脸上全是血,但牢牢记住梭伦的嘱咐,无论如何也不敢松开对方的口鼻。   “你快闷死他了。”布兰修法放倒小家伙,安德仰躺在地上不住喘气。   “大人,你向我保证我不会因为今天的事遭罪。”   “我保证。”国王说,“快换衣服,队伍要出发了。” 第130章 神痕森林外   接下去都是难熬的日子。   比琉卡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到九骨,布雷查诺将他单独关在一辆马车中,以其余三人的命运为条件,要求他服从命令在抵达古都神殿前戴上镣铐,防止中途再有反抗和逃跑的意外发生。   “我要见他,我要知道他的伤怎么样。”   “他很好,聆王大人,考虑到你对自身的爱惜,我不会让他在末日前死去。”布雷查诺说,“只要你能听话,所有人都很安全。身为祭司,我不会轻易以女神名义承诺,也不可能出尔反尔违背与聆王的约定。”   前提是他听话,第一点即是不能伤害自己,其次不能再有逃跑的念头。   比琉卡明白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别人的命运,九骨为他身受重伤,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也失去自由沦为阶下囚,他必须更加谨慎抉择才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另一件让他深感意外的事是神殿骑士团没有折返,而是继续穿越暗泽,往神痕森林深处前进。   “我们要去哪?”他问布雷查诺。   “去码头。”   “这里哪有码头。”   “有的,穿过神痕森林,在北方海岸有被称为白色急流港的码头,古都神殿的船队正在等待迎接你回归女神怀抱。”   比琉卡看过无数次九骨放在行囊中的地图,几乎把兰斯洛的每个地名都熟记于心,有时九骨还会教他认那些领主家族的徽记,让他了解领地分布,讲些各地的故事。可他从没听说过白色急流港,神痕森林里既没有城镇村落,也没有商人旅客,怎么会有供船只停泊的码头?   “那是很久以前由远古先贤们建造的。”   远古先贤为什么在死神森林附近建造可以往来女神神殿的港口,这个问题比琉卡不想多问,但这支由神殿骑士、乌有者、以及王国军组成的队伍正在横穿死地却是不争的事实。   比琉卡的心恨不得飞到九骨身边,九骨伤痕累累仍然执着靠近的模样令他心如刀割。   他的决定正确吗?是不是不该屈从于神殿,反抗到底,即使一起死也……   “您在想什么?”布雷查诺冰冷的语调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位冷漠的神选祭司丝毫没有关怀他人的特长,无论说什么都像在质问。   比琉卡拒绝和他对话,但刚才一时的焦躁揪心也就此得到些许冷静和平复。   九骨不能死,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不该被处罚。   我也不能死。   我要活着和九骨离开这里。   天色渐暗。   三天的煎熬终于让赫路弥斯迎来一件好事,另一辆马车在行进途中损坏了,神殿骑士不得不把夏路尔送来和他同乘。   赫路弥斯的双手双脚都被套上沉重的铁铐,这样的重量对他而言既陌生又难承受,没多久手腕的皮肤就被磨起红痕,又痛又痒。夏路尔坐在对面,失去面具后,烧伤的脸庞毫无遮碍地展露在众人面前,但他非但没有自惭形秽地逃避,反而昂起头仰着脸迎接扑面而来的冷风。   他好勇敢。   赫路弥斯悲伤地想,他的同伴就在周围,其他乌有者的守护骑士也跟随着囚车。他们会怎么看待他?罪人、叛徒、背神者、可怜的废物还是没用的工具?   也许他们在想这就是背叛女神的下场,从神之子变成阶下囚。赫路弥斯想拥抱他,给他安慰和温暖,可是那样做会不会反而让盯着他们的视线变得更严苛更厌恶,也让将来降在他们身上的惩罚更残酷更严厉。   夜晚来临时,队伍已深入暗泽尽头,抵达了神痕森林的边缘。   布雷查诺命令神殿骑士们停下扎营休息,克雷纳爵士带领的王国军团在距离更远些的地方修整。混入星罗箭士团的梭伦、布兰修法和瘸腿安德为了避免被箭士团团长发现,就尽量往人少的火堆边凑。   国王不禁对弟弟卡尔克罗的“胡闹”深深感慨,据提达学士的来信中说,亲王为了“彰显”自己对女神的敬仰之情,特地吩咐从骑兵、士兵和弓手之中选取最虔诚的人重新编队,并称这支新组成的队伍为“黎明女神军团”。正因如此,整支队伍中既有互相熟悉的同伴,也有大量不认识的人,这才得以让国王和侍卫能坦然地坐在篝火旁取暖休息。   神殿骑士和王国军团中间相隔的空地上安置着受伤的伤患。神选祭司布雷查诺命令神殿骑士团必须尽快将聆王送回幽地的古都神殿,以应对不久后降临的末日灾厄。时间紧迫,因此队伍丝毫不顾伤者安危拼命赶路,不到一天,又有不少受伤的人在颠簸中死去。无人安葬同伴,尸体就这样留在路边的树下,甚至得不到一句祝祷之词。   “我要见九骨。”比琉卡无视神殿骑士摆在他脚边的面包和汤,再次对布雷查诺说,“让我看到他还活着。”   “你一定要我不断重复说过的话吗?”布雷查诺回答,“他很好,到达神殿之前不会让他死。”   “我看到你们把受伤的人丢在路边,除非让我见他,否则我不相信你的承诺。”   布雷查诺静静地望着他,比琉卡深深感到他目光中流露的无情。是啊,能坦然选出那么多无辜的孩子成为乌有者,没有一颗冷酷之心是不可能办到的。   “把面包吃了,汤也要全喝完。”布雷查诺说,“做到了,他能得到更周全的照顾,你会知道我遵守约定没有把他扔在暗泽的泥水里。按理说,他引诱神子东躲西藏,阻止聆王回归神殿是死罪,被当场砍下脑袋也不为过。就算他再杀一百个人,最终也会死在某个神殿骑士剑下,你应该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不但救了他的命,也将拯救整个兰斯洛大陆的人们。”   他的话代表了整个古都神殿乃至最高祭司凡尔杰卡的意志。   比琉卡拿起面包,一口一口吞下。他尝不出滋味,也不觉得饿,只不过在完成一件必须去做的事,以换取对心爱之人的一瞥。他劝解自己不要急于求成,让对方松懈,至少让他们看顾好九骨的伤。   比琉卡生硬地嚼着食物,这是他吃过的最难吃的面包和汤。他看不到九骨,却能看见被关在另一辆马车上的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赫路弥斯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夏路尔搂在怀里,比琉卡认为他是对的,在神殿骑士和祭司眼中,他们都是犯了禁忌的人,过分亲昵会加剧仇视和厌恶。   以赫路弥斯的细心,不可能感受不到来自同是祭司的布雷查诺的反感。神选祭司是最高祭司凡尔杰卡之下手握实权的人,不但可以挑选乌有者和神殿骑士,也掌握着信赏必罚的权力。   比琉卡不敢想象他将如何惩罚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古都神殿对待乌有者已经够残忍了,有什么理由期盼一个叛逃者能得到宽恕和谅解。   暗泽的夜晚一片漆黑,无星无月,只有看不到尽头的篝火在夜色中犹如落在地面上的星辰闪烁。比琉卡睁着双眼凝视这片“星空”,每一颗“火星”旁都睡着他的敌人,这一刻,他真希望末日立刻降临,代替他让这些仇敌灰飞烟灭。   然而这只是无用的想象,他看着火光渐渐暗淡,周围终于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咔,咔,咔。   一声声敲击传入耳中,比琉卡在黑暗中寻找,疑惑为什么如此寂静,几千人的队伍驻扎在树林外,却连呼吸和鼾声都听不到。   咔,咔,咔。   声音继续传来,奇怪的是没有惊动任何人。   比琉卡站起来,手脚上的铁铐哗啦作响,即使如此也没有人被吵醒。   怎么回事?他伸手向前触摸,以为会摸到木板隔开的栅栏,可是什么都没有,眼前空无一物。他又试着往前走,也没有遇到阻碍。比琉卡的心随着咔咔声跳动,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还是刚才内心的期盼和诅咒成真,末日已经降临杀死了所有人。   他继续往前走,想去找九骨。在这样的黑暗中找人很难,起初他小心翼翼生怕踩到沉睡中的人,很快却发现脚下是一片平坦空荡的地面。   在这寂静、空旷、孤寂的世界里,他被声音吸引着一路向前。   咔,咔,咔。   比琉卡觉得无比熟悉,终于想起这是砍树的声音。   是伐木者在砍树。   这是梦吗?   比琉卡寻找着,像上一次一样,黑暗中出现了一棵树。   树下站着身穿皮毛短衣,一头漆黑短发的骷髅。   听到他走近,伐木者停止了挥砍的动作,转过身来望着他。 第131章 神痕森林内   “又是你。”骷髅说,“你又来了。”   是的,又是他。比琉卡心想,上次也是这样,在九骨中毒濒临死亡的时刻,他来过这里,乞求死神救他的爱人。他的心中重又燃起希望之火,既然那次梦醒后罗德艾治好了九骨,这次是不是也会发生同样的事。   “我告诉过你不要再来吗?”骷髅问。   “你说过,但是……”   “不要说但是,你有太多转折,狡猾的人总是用转折替自己辩解,我问你是否愿意投入不朽之神的怀抱?”   “不。”   “那你来干什么?”   “救救九骨。”   “上次你为了救他,说付出什么都可以,这一次呢?”   比琉卡记得,那一次梦中,伐木者命令他跪下,说要为克留斯神收取生命,可醒来后却什么都没有失去。这只是梦,即使九骨因此活下来,也不是死神的缘故。可他还是有些在意:“上一次,我付出了什么?”   骷髅将斧子支在地上,双手按着斧柄,那棵枯树的影子衬托得他如此嶙峋。   “你的生命不属于我,我只是从你身上拿走了一点意外和转折,就像你刚才说的但是。”   比琉卡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骷髅说:“没有那些意外和转折,你的人生就会向着唯一的目标走去。”   他伸手一指,食指惨白的指骨指向身后的黑暗。   “穿过这片森林,是你该去的地方。”   虽然枯树后方也是黑暗,可不知为什么,比琉卡意识到伐木者所指的方向就是布雷查诺说的白色急流港,再往更远的地方则是幽地的古都神殿,是他和九骨旅行的终点。   突然间他怒不可遏,质问眼前这个没有肉体只剩骨架的伐木者:“你是说,是你夺走了我和九骨所有能逃脱追捕的机会,是你让我们步入这个死亡陷阱,为的就是让我被迫回到古都神殿吗?”   “你自己说什么都可以付出,生命不是唯一的代价。”骷髅从容地说,“任何自己不在意的东西都不是,代价因人而异,有人怕死,生命则无价。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那个名叫九骨的人,但我不能夺走他的生命,因为他的生命也不属于他。”   比琉卡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去听吧。”伐木者说。难以置信,一具骷髅的声音竟然前所未有的慈祥温和。   比琉卡听到他说:“我也曾是聆听者,很久以前,神还没有离开世间,聆听者们只听天地的声音。现在神也成了天地的一部分,但还不是全部。”   说完骷髅转身往枯树背后走去,渐渐隐没在那片和他头发一样漆黑的深林中。   比琉卡向他喊道:“等一等。”   回应的却只有响彻四周回鸣,他往骷髅消失的方向追赶,刚跨出一步就撞上那棵枯树。伐木者像个死去的人,这棵枯树却仿佛有生命一样阻挡在他面前。   突然间,眼前浓厚的黑色散去,渐渐露出枯树本来的面目,一块坚固又粗糙的木板做成的牢门。布雷查诺隔着木栅注视他。   “你做噩梦了,聆王大人。”   比琉卡只觉得额头剧痛,鼻腔里全是朽木的味道。是那棵树吗?他忍不住想,这绝不是木板的气味,只有腐朽的枯树才会散发出这种潮湿的死气。   “你梦见什么?”布雷查诺追问。   “没有,我没做梦。”比琉卡向后退开,远离这个令他厌恶的祭司。   “如果你做了梦,尽可能将梦中的一切事无巨细都记住,即使现在不愿告诉我,等见到凡尔杰卡大人他必将询问你同样的问题。”布雷查诺说,“聆王的梦也是神谕的一部分,是远古先贤代代流传给后代的不朽意志,包含着十分重要的消息。”   “你们真的相信我能听到女神的神谕和远古先贤的遗言吗?”   “并非我们相信,这是事实。”布雷查诺的声调没有起伏,语气不容置疑,“历来能倾听神谕的神职者都会如临其境,与女神、远古巨兽和先贤在梦中相见。你是聆王的这一神谕也是由一位虔诚的祭司传达自己的梦境而来,他从未离开过古都神殿,不可能知晓你当时身在何处。这都是女神的旨意,是女神引领神殿骑士前往弥尔村寻找你的下落。”   “哪一个祭司?”比琉卡真想知道是谁,那家伙信口胡说的话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可也是这一句“神谕”让他遇到九骨。五味杂陈,不知该恨还是感谢,比琉卡只想知道他的名字。   “那不重要,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比琉卡不由得思索其中含义,万物女神明明是充盈着生命的神,可供奉她的祭司却丝毫不在意人的死活。乌有者、神殿骑士,甚至祭司本身都可以作为牺牲奉献的对象,更何况是他、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呢。   比琉卡坐在角落,布雷查诺就守在马车边。事到如今,他也不能放心把聆王交给别人看管,剩下不到两个月时间,任何意外都会导致前功尽弃。   天不亮,幽羽骑士团就拔营出发。   这是一支丧葬般的队伍,走在寸草不生的暗泽间毫无违和。反倒是远远跟在后方的王国军队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显出了威武的风貌。   克雷纳爵士重新戴上银色头盔,把阴郁的脸庞藏在金属面罩里。班森也无心交谈,这种气氛下任何言语都显得突兀,他们也不想被冠上不敬神的罪名给自己惹麻烦。   传闻中进入神痕森林的人将被夺走生命,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人因为畏惧而抵抗接下去的行程。幽羽骑士团自然有神圣使命在身,王国军也意识到护送聆王回古都神殿是拯救世界的壮举,因而呈现出一种悲壮肃穆的气势。   队伍行进、修整,比琉卡一心一意寻找着九骨的下落。他从最初的心神不宁,到强迫自己安定冷静默默倾听,试着从几千个人的气息中分辨九骨的心跳和呼吸声。   白天行军的声音过于嘈杂,只有夜晚才稍微安静些,但此起彼伏的鼾声又是难以克服的干扰。从那天开始,比琉卡就再没有梦见过任何人,不只是伐木者、无名之主、神,连平常那些琐碎的凡梦也不见了。好不容易因疲惫而入睡也只是陷入无尽的黑暗,日复一日,森林仿佛没有止尽,只是沿途的景色日渐颓败。到了神痕森林的中心地带,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被黑雾笼罩着,相隔一人的距离就难以看清东西。   至此,似乎每个人都在期待抑或担心会迎面遇上死神的残躯。黑雾阴冷沉重,像一张黑纱覆盖在人们身上。比琉卡看到车轮底下的地面寸草不生、干裂而黢黑,也没有虫子爬行,除了车轮马蹄之外,听不到一点飞禽走兽的鸣叫。车马经过的每一棵树都死了,枯木的枝丫四处伸展,仿佛死前还在痛苦挣扎。这些树都很像比琉卡梦中的枯树,但没有一棵完全相同,伐木者砍伐的树独一无二,那不仅仅是树,更像是对死神坚贞不渝的信仰。   这一天下午,黑雾变得格外浓厚,以至于队伍根本无法直线前进。   “这里让我不舒服。”克雷纳爵士终于忍不住悄声对身旁的班森开口,这么近的距离他也看不清只隔一个肩膀的同伴,甚至担心这个晃动的黑影并不是班森本人。   好在对方的声音很快传回来,轻得仿佛耳语。   “我也不舒服,像死了一样,骑着一匹死马在地狱里行走。”班森说,“不过要是我们没有被死神带走,那就是一次非凡的经历。你可以在别人面前吹嘘自己见识过死亡,尤其在女人面前这种经历非常有魅力。”   “我没开玩笑,班森。这片森林让我感觉非常难受。”克雷纳爵士皱着眉,他已经忍耐了很久,却依然看不到走出森林的迹象。   “希望这样说会让你好过些,我们不过是去古都神殿走一遭,聆王和那几个被抓住的人走向的才是真正的地狱。”班森说,“人总是和别人比较才会觉得好过不是吗?”   克雷纳爵士并没有因此感到好过,反而有种了无生趣的感觉,八成是死亡之地的阴霾影响了他的情绪。当天夜里他们要在黑雾中的枯木林过夜,这才是最令人崩溃的事,夜晚的雾浓得连篝火都穿不透,映照得身边熟识的同伴像鬼影一样摇曳扭曲。   克雷纳爵士怀疑没人能睡着,骑兵们宁愿白天在马上打瞌睡也不敢随夜入眠,士兵因为必须步行只能找认识的人互相依靠小睡一会儿。班森倒是睡得很熟,克雷纳听到他甜蜜的呼噜声。   挨到深夜,克雷纳爵士在迷迷糊糊的浅睡中被徒然惊醒。篝火只剩些许光亮,黑雾之中仿佛有个嶙峋的身影在营地间穿行。   克雷纳以为是个起来方便的士兵或骑士,但他不记得队伍中有如此细长瘦削的人,像一具骷髅,走动时骨节还在轻轻摩擦。   黑影穿过一个又一个营帐,来到重兵围守的地方。克雷纳知道聆王由古都神殿的神选祭司亲自看管,并不是那个方向。他忽然醒悟,那是关押那个名叫九骨的人所在的地方。   他要死了吗?   一个人杀了一百多个神殿骑士,重伤濒死之下坚挺了那么多天,还活着真是奇迹。死神会先优先夺走快消失的生命,还是更喜欢充盈的生命?   克雷纳爵士不禁心生惋惜,他敬重生命,尤其是这样一个勇敢善战的战士,无论是敌是友都值得一名真正的骑士献出敬意。然而他自己却没有勇气站起来,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刻,爵士先生感受到自己在生与死、天与地之间的渺小和胆怯。 第132章 冰封之海   克雷纳爵士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天夜晚发生的事,连对班森都只字不提。   对于黑暗中那一瞬间产生的畏惧,克雷纳深感羞愧,怀疑那是一种因为过度压抑而产生的幻觉。无论如何,畏惧都不是一个英勇骑士该有的情绪。   第二天出发时,他特地留意昨晚是否有人去世,结果非但没有人死,连受伤最重的家伙也在伤药治疗下脱离了险境。   黑影难道不是死神的夺命使者吗?   当天中午,阴沉的森林终于有微光透入。他们竟然真的活生生地走出了死神森林。   离开黑暗的一刻,克雷纳爵士似乎听到所有人都由衷地发出生还的感慨。可欣喜之情如此短暂,很快被扑面而来的风雪浇灭。   森林外俨然是一片冰天雪地。   比琉卡被寒风吹得浑身发抖,布雷查诺命令队伍暂停,并亲自为他裹上厚实的皮毛外衣。   他如此体贴,比琉卡的厌恶之情无从宣泄,只能以冷漠回应:“给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也穿上冬衣,还有九骨,你答应我会照顾他。”   “我会的。”布雷查诺以同样冷漠的语调说,“皮毛衣服要多少有多少,无所谓给谁。虽然我个人认为背叛者理应承受冷酷的制裁,但神职者的罪行需交由女神处置,在此之前我完全遵照你的要求去照看他们。”   一个神殿骑士拿了衣服去给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两人早已冻得僵硬。赫路弥斯已经不再顾忌地抱紧夏路尔,害怕他被冻死在风雪中。   “感谢女神赐予。”牢门外的骑士说。   赫路弥斯恨不得立刻从他手里夺过衣服,可是要说感谢女神吗?这句最普通的感谢之言他曾在神殿说过无数次,现在却怎样都说不出口。他觉得面前这个漆黑的幽羽骑士仿佛化身为梦中的黑袍女神,对他发出轻蔑的嘲笑。   感谢我,你才不会死,夏路尔也不会死。感谢我,快一点。   他怎么说得出口?   就在他犹豫的间隙,夏路尔伸手接下衣物,向神殿骑士行礼致谢。赫路弥斯知道那就是“感谢女神”的意思,信徒常常将手按在胸前,以跳动的心脏感激女神赐予生命。   他们就此得到了御寒的衣物,夏路尔穿上后旁若无人地钻进赫路弥斯怀中。   ——已经不信神了,撒个谎感谢神又怎么样?   赫路弥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犹豫和纠结多么可笑,夏路尔不怕,他又有什么可怕呢?   夏路尔从小在极寒的幽地长大,更习惯寒冷,而赫路弥斯来自于温暖的中洲,甚至第一次见到雪,这样的酷寒令他震惊。相比之下,比琉卡见识过狼息谷的狂风、鹰爪湾和落星海的风浪,比起风雪,他有更需要担心的事。铁铐在寒风中像冰一样冷,很快把皮肤冻伤,比琉卡回头眺望身后那一片黑雾笼罩的森林,有那么一刻,他依稀见到一个骷髅似的人影站在枯树下。   人们终究没见到死神克留斯,证实了传说只是传说,那不过是一片土地贫瘠、终日不见阳光的恶寒之地。等到森林变成一道隐约起伏的黑线时,白色急流港码头赫然在目。   比琉卡看到数不清的帆船停泊在冷清的港口,附近没有村落城市,只有零星几座雪屋建在码头两边,几个面目模糊的船工在帮忙靠岸搭板以便骑士们顺利上船。   比琉卡从马车上下来的一瞬间,只觉得双腿酸软无力,镣铐在脚踝上分外沉重。这样根本跑不了,而且只是自己一个人逃走会让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的境遇更危险。他们是人质,比琉卡很清楚布雷查诺为什么答应自己的条件,“听话”是最重要的。   他走上踏板,想先一步登船从高处往下寻找九骨。可令他失望的是,两个全副武装、沉默寡言的神殿骑士一左一右将他送进舱房,连茫茫的冰封海湾也只来得及匆匆一瞥。   梭伦在星罗箭士团的队伍中仰望帆船上的纹章。   聆王乘坐的船最大最巍峨,船首像是一只展翅待飞的黑鸟,第二艘船的挂旗绣着三只动物围绕在一株芳草边,分别是狼、蛇和鸟。毫无疑问是远古三巨兽的象徵,意味着神创之初女神降临的神圣时刻。第三艘船是位白发老者的侧脸,代表古代贤者,更远的目力难及,梭伦已经看不清楚。如此庞大的船队足以容纳数千人马。   其中也有我的舰队。   梭伦心想,国王的春藤宝冠旗帜排在动物后面令人不快,克雷纳爵士绝对是个温吞性格的绅士,应该让暴躁的乔迪诺·奥尔伦爵士领队。当然这只是国王心中一时的念头,克雷纳是最佳人选,性格内敛,不会轻易动怒,善于审时度势,即使有人对他不满也无法挑出错漏。   这几天,梭伦借着神痕森林难分彼此的黑雾在箭手团里交了几个“朋友”,让他混迹其中的身份变得更可信。布兰修法天生有亲和力,瘸腿也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将自己小小的残疾谎称为在罗南围捕聆王时受伤未愈,于是成了一小部分人悉心照顾的对象。   克雷纳爵士和班森登上了白发贤者号,聆王和布雷查诺乘坐羽翼降临号,三巨兽号上载着幽羽骑士和乌有者,余下船只由各自编队的士兵、弓手、骑士们搭乘。   比琉卡被关在单独的舱房,门外由幽羽骑士团轮流看守。房间十分潮湿,海潮和风雪将木板侵蚀得发霉,床上则铺着厚厚的毛皮毯。为了避免回程途中“聆王”做出不适宜的举动,布雷查诺下令将他的镣铐拴在房间中央的柱子上,这样聆王最多只能爬上床睡觉,既碰不到窗户也打不开门。   比琉卡听见水手在喊起锚,海风于一墙之隔外呼啸而过。   忍受航行带来的晕眩本来就是件痛苦的事,没有九骨陪伴,也没有新鲜空气可呼吸,比琉卡每天都深陷在生不如死的境况中。海浪日夜不停地把他当罐子里的豆子一样摇晃、颠簸、撞来撞去。他吐得整个房间都是酸水,送来的食物只要看一眼就感到胃里翻江倒海。   终于有一天,布雷查诺亲自来看望他。   “聆王大人,你得吃东西。”   比琉卡对他的恨意日积月累,这个冷漠的祭司已经成了一个标榜,是他所有恨意宣泄的对象。   布雷查诺示意身旁的仆从把面包、香肠和热汤端到他面前。   “我吃不下,我要去外面透透气。”   “我已经命人打开窗户让你透气了,这是船上最好的房间,你不能要求更多。”   最好的舱房是供船长和贵客休息的,不在船头就在船尾,虽然窗户能开,但遇到海浪也颠簸得最厉害。   “我想吐。”   “我准备了木桶,你可以尽情地吐在里面。”   “你没有闻到这里的酸臭味吗?”   布雷查诺当然闻到了,而且知道其中一部分是比琉卡故意为之,他在试探自己容忍的极限和应对的态度,更有可能只是为了双方都不好过。抵达古都神殿之前,布雷查诺责任重大,他和眼前这个年轻人之间进行的是不用武器的较量。   “污秽和不洁会让人染病,尤其在船上缺少清水的情况下,你应该尽量保持干净。”布雷查诺说,“一旦有人生病,很快会传染给其他人。”   “女神难道不保佑你免受病痛侵袭?”   “我的健康无所谓,把你平安送往幽地才是我的责任。”布雷查诺维持着一贯的冷漠说,“但我必须提醒一句,当病魔在船上肆虐,最容易被感染的是眼下还重伤未愈的人,稍有闪失,伤患会死于非命,到时为了避免尸体腐烂将瘟疫传给其他人,就不得不扔进这片冰封的海湾了事。”   他在威胁我。   比琉卡咬紧嘴唇,可想到九骨会病死,会被毫不留情地扔进冰冷的海里,他的胃又像被刀绞一样疼痛,一阵酸涩的热流涌上来烧得喉咙生疼。   “保持干净,我会尽快让人过来打扫。”布雷查诺说。   比琉卡捂着嘴走向木桶,只吐出一些带血丝的酸水。他饿了几天,虚弱不堪,已经吐不出什么,剩下都是晕眩和焦虑造成的恶心反胃。   布雷查诺看了看桌上分毫未动的食物,再次重复:“你得吃东西。”   看到比琉卡如此痛苦不堪的模样,他终于退了一步:“如果你能吃完仆从送来的食物,我就在职权有限的范围内满足你一个要求。”   比琉卡抬头望着他,布雷查诺当然不会放他走,甚至不可能卸下镣铐让他走出舱室,这些都超出了“职权”。   “我可以让你见他一面,条件是在到达古都神殿之前的每一天你都要按时吃饭,即使晕船会吐也得吃。”布雷查诺没有说“他”是谁,但比琉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想见九骨。   神选祭司伸手指向桌上的食物。   汤已经冷了,面包干得发硬,比琉卡忍着胃中烧灼似的疼痛一口接一口吃下去。 第133章 所有的意外与转折   看着比琉卡把碗盘中的食物吃完后,布雷查诺先让仆从清理房间,换掉装着秽物的木桶。比琉卡以为会受到他无耻的欺骗,可没过多久两名水手打扮的人抬着担架来到舱房,另外还有两名腰挂长剑的神殿骑士负责看守。   这是在暗泽遭遇围剿后,比琉卡再次见到九骨。   他躺在简陋的担架上,四肢绑着镣铐,脸色苍白灰败,安静得好像生命早已离开躯壳。   比琉卡不准自己有这样的念头。布雷查诺承诺过不会让九骨死,更不会愚蠢恶毒到把一具尸体放在他面前。   比琉卡走上前,却被一个神殿骑士拦住去路。   “让开。”他压抑着愤怒。   布雷查诺对阻拦的神殿骑士示意,后者稍稍退开一些。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他受了很重的伤,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很正常。”布雷查诺回答。   他伤得很重。比琉卡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长剑砍得血肉模糊,箭簇穿透肌肉再拔出变成血洞,还有骨折和数不清的斑斑伤痕,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意志活下来?   比琉卡的心也犹如被万箭穿过,每一次跳动都痛得窒息。   他珍爱的人伤成这样,他却连靠近一步都不能。   “我要和他单独待一会儿。”比琉卡心想,不管布雷查诺要他做什么他都答应,他只想握一握九骨的手,听一听他的心跳。   “很抱歉,聆王大人,我不能。”   “你怕什么?我没有武器,他没有知觉,我们都被镣铐锁着,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喜欢冒险,我见识过很多宁死也要反抗女神的人,关上门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布雷查诺说,“不过我可以让人守在门口,你想说什么,做什么不必回避也不用介意我们的存在,女神在上无所不知,人们的一举一动皆在她眼中。”   说完,他命令神殿骑士和仆从退出房间把守,自己则雕像般地望着比琉卡和昏迷不醒的九骨。   算了,只要他们离远一点,哪怕一步的距离也让人得以喘息片刻。   比琉卡跪在九骨身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他伤痕累累的手,曾经修长有力的手指如今变得绵软无力,指节上到处是血痕。比琉卡不敢握紧,也不敢抚摸那些伤口,只以自己颤抖的双唇亲吻指尖。   幸好九骨的心脏还在跳动,血脉没有停息,生命仍在顽强地与死亡抗争。   比琉卡轻声叫他的名字,希望能看到他睁开双眼,但是无论如何呼唤,九骨也依然无知无觉地深陷在昏迷中。比琉卡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这些话一句也不愿被神殿骑士和布雷查诺听见。他把满腹话语藏在心底,珍惜眼前这短暂的相会。   他多想亲手把九骨身上的血痕和污物擦净,想和他跳进阳光下温暖的河水中嬉戏亲热,一起骑马在树林里漫步、飞奔,在篝火旁裹着毯子取暖说笑。他们还有很长的旅途要走,这里绝不是终点。   比琉卡一一查看九骨的伤势,把每一道伤口牢牢记在心里。   布雷查诺以为他会哭,毕竟在神选祭司眼中,聆王还是个稚嫩的孩子,即使他比所有乌有者都年长,近乎是个青年,但他儿时的生活过于散漫自由,所受的痛苦挫折不足以承担命运的重任。   痛苦是最好的洁净之泉,只有以痛苦的磨练洗去所有欢悦享乐,磨掉一切动摇和质疑,才会明白一切苦难皆来自残躯,而唯有虔诚奉献才能摆脱这番苦痛。   比琉卡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像个幼稚无能的孩子般发泄。他如此安静,反倒令布雷查诺深感意外。   “你要见他,我已经做到了承诺的事。”布雷查诺说,“他昏迷不醒是因为服用了止痛药剂,有助于伤口恢复。”   “我不相信你的仆从,我要让赫路弥斯和夏路尔照顾他。”   “那个祭司诱惑聆听者出逃罪大恶极,没有资格照顾伤患。夏路尔即使背叛女神,在受神殿判罪前仍是神之子,神子没有照顾凡人的义务。”   他冷硬得无懈可击,下一刻就挥手叫来仆人将昏迷不醒的九骨抬走。   “我遵守了承诺,今后的路程希望聆王大人也能履行约定,不浪费食物和水,好好休息,保持干净,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比琉卡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九骨带走,房门关上。   当晚,他做了很多梦,梦里与很多人相见。   首先是穿着灰熊皮短衣的纳珐,挎着弓箭,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森林里打猎。洛泽拄着木杖在悬崖边说今天天气很好,可是狂风大作,吹得木屋的窗户嘎吱作响。接着他又梦见“柠檬树”和童年玩伴在河边洗裙子,梦见安戈给他讲勇士与心上人相爱的故事。狼头船长站在甲板上喊着“摇晃啊”,帆船起起伏伏,阳光在海面撒下粼粼波光。   他还梦到罗德艾和希露莉莉,梦见乞丐女孩穿上小淑女的礼服,像蔷薇花一样甜美。他梦见一头金发的珠岛给他看用斗篷兜起来的满怀莓果,塞洛斯一脸假装的冷漠听他们说话。还有小白光,湖心小岛上的小白鹿长大了,有一对雄伟美丽的鹿角,站在山间的树林里引诱他去追逐。他梦见赫路弥斯摘下夏路尔的面具,露出的是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庞,蔚蓝的眼睛,挺翘的鼻子,动人的微笑。   伐木者在看着他,巨狼站在血池中,巨蛇昂首吐信,巨鸟水晶般的眼珠里映出了他的身影。   他身穿白袍,孤身一人,眼前有两条不见尽头的道路,一条通往冰封的雪山山巅,一条则深入幽黑渊谷。   “摇晃啊。”船长喊着。   醒来时,比琉卡忘了梦中大多数人的面容,只是深深遗憾没有梦见九骨,若能在梦中与他说话也好。为什么,连梦都如此吝啬不让他们相见。   那些出现在他梦中的人无一不是他旅途中的意外和转折,最终却都将他领向终点。   殊途同归,两条道路的归处是一样的。   他闭上眼睛,回忆昨天匆匆见过九骨一面后看到的那些伤口,伴随着往事一一掠过心间。仆从送来了早餐,他没有抗拒,乖乖吃掉。奇怪的是,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因为晕船呕吐过,不知是这次会面给了他克服艰难的勇气还是真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相助,之后的行程变得格外平静。   比琉卡会向前来送饭的仆从道谢,这些来自古都神殿的仆人听到聆王的道谢都受宠若惊。   几天后,比琉卡问其中一个名叫莫迪的男孩,他们现在到了哪里。对方一阵踌躇后回答,已经能看到古都神殿的圣堂塔楼和最高峰的女神像了,大概还有半天就能靠岸。   比琉卡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九骨的事,男孩不敢回答,收拾起餐盘跑掉了。等中午再来送午饭时,莫迪躲开神殿骑士的耳目,悄悄告诉比琉卡,那个叫九骨的人还没清醒,但一直在昏睡中喊他的名字。   小侍从的语调带着一丝艳羡,说希望自己也是聆听者,是神之子,这样就会有人愿意不惜生命守护他。可惜他是落选的孩子,平平凡凡,除了神殿祭司的命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   比琉卡不怜悯他的无知,也不破坏女神在他心中的神圣,至少他没有遭受夏路尔那样的痛苦,还能在神殿当一个五官俱全的仆人。   无知无觉、心怀敬仰地过完一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日落时分,比琉卡听到水手们呼喊着收帆,很多人在甲板上奔跑,巨大的船锚被抛进水里,纷纷扰扰,但他什么都看不见。靠岸前布雷查诺命人锁上房门紧闭窗户,直到船停稳后很久才有人前来开门。   舱门打开时,出现的并非是布雷查诺那张熟悉又令人生厌的脸,而是个同样身穿祭司白袍的年轻人,有一头褐色短发和同样褐色的眼睛,自称名叫贝兰·阿赫利。在毫无感情地表达了迎接“聆王”的喜悦之后,贝兰让神殿骑士打开柱子上的铁链,将比琉卡带出房外。   冷风肆虐,幽地的港口比海上更寒冷,呼出的气息立刻化成片片薄雾。比琉卡浑身颤抖,手脚上的镣铐仿佛在一瞬间结了冰。他看到贝兰仅穿一件单薄的白袍,却对风雪浑然未觉,或许是其本身的冷漠抵消了寒冷吧。   “其他人在哪?”他忍不住问。   “你不该关心这些,从此以后聆王大人的心中应只有女神帕涅丝。”   贝兰侧过头望着远处的高山,比琉卡看到风雪中一座巨大的女神像高高矗立,与巍峨的雪山融为一体。 第134章 牢   剧痛。   浑身像火烧一样滚烫。   他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挣扎,每一次想爬出深渊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摔落。   他不停咳嗽,血味始终在鼻腔和嘴边挥之不去。什么也看不见,可能这里没有灯火,也可能他已经瞎了,伤口并非处处致命,但布满全身上下也和致命无异。   他有时清醒有时混乱,醒着时仿佛有无数死在他刀下的幽魂撕扯他的身体,想把他拽入和自己同等的地狱;混乱时这一切又不见了,周围黑雾缭绕。   他只能不停呼喊同一个名字。   “比琉卡。”   一个陌生的声音替他重复。   谁?   九骨动了一下,以为可以坐起来,结果却只是动了动手指。   “这是聆王的名字,虽然不合时宜,不过说不定这也是女神不可言喻的安排之一。”陌生的声音说道。   在黑暗中,在生死之间,九骨渴望能听到一些真实的声音。   他虚弱得连自己都震惊,仿佛全身上下只剩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想睁开也异常艰难。他们本来可以立刻让他死,没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要他活着,肯定不是因为仁慈和善意,九骨明白眼下他所有的价值都在于比琉卡。疼痛和高烧还在折磨他,但醒来的一瞬间他已经清楚自己的处境——要让聆王听话,让聆王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任何事,都可以以他这具残破的身体作为交换条件。   “你叫九骨,听说这两年多时间都是你在照顾聆王大人,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怪罪你?”   这里冷得像冰窟,却平静得没有丝毫颠簸摇晃,既不是坐车也不是坐船,一定已是在古都神殿的地牢里。九骨的皮肤因为发烧而灼热,身体却冷得想只蜷缩起来,干裂的嘴唇稍稍一张开就流出鲜血,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砂砾一样粗糙嘶哑。   “把他……还给我。”   “他不是你的。”   “把他还给我。”   “他属于神殿,属于女神和整个兰斯洛大陆。”   “把他还给我!”   他到底发出了多大的吼声?随着挣扎加剧,一支长枪从旁挥来牢牢压住他起伏的胸膛。九骨猛然咳嗽,血泡在嘴边翻滚,肋骨被这一下压得几乎断裂。   “轻一点,西利奥大人好不容易挖掉容易感染的腐肉,替他缝好伤口接起断骨,把他弄死我们都会受罚。”   手握长枪的人一言不发地把武器挪开,九骨的咳嗽却始终停不下来。他感到有人替他擦掉嘴角的血沫,动作生硬粗鲁,只是为了避免他被自己咳出的血呛到。没有比琉卡他们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   “你杀了很多人,这一路而来我们为了寻找聆王损失的人手远远高于一两百人。他们因你而死,冤魂不散。幸好这一切都结束了,再晚几个月,死的人更会不计其数。”   “那又怎么样?”   面对这样的反问,黑暗中的人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意,当然不能指望你珍惜别人的生命。我只想知道,你一心夺回聆王,到底想要他替你做什么?”   “我要他活着。”   “没人要他死。”   “我要他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九骨说,“自由快乐、无拘无束,要他勇敢地去爱,友善地待人……我教他骑马、射箭,教他打猎,他不是你们的工具。”   “你错了,聆王天赋异禀,拥有和神交流的能力。除了聆听神谕,他不必去学那些普通人生存的技艺。”   九骨无心争论对错,他已经来到古都神殿,比琉卡的命运必将与女神、末日和远古遗言纠缠在一起。为了达到“救世”的目的,神殿祭司会不惜一切强迫聆王倾听,直至他听到为止。   “只要聆王聆听到神谕和遗言,那么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听到了,你们会放了他吗?”   “这不由我决定,聆王诞生在幽地,现在回归故土,很快他的内心也会接受自己属于这里的事实,并且承担起神圣的使命。至于你,只要你能信仰女神,回归她的怀抱,那么过去的罪孽也会消弭。”   他怎么能说出如此令人厌恶的话,是不是该撒个谎欺骗他,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忏悔?九骨很快打消这个念头,认为对方只是想看他在绝境中低头的卑微姿态。古都神殿让他活过聆听仪式唯一的理由就是比琉卡会不断妥协来换取他继续活着的机会,而只有他活着,聆王才不会有求死的念头。他们的生命联结在一起,生死与共。   “现在是什么时候?”九骨喘了口气问。咳出的血刚让他感到呼吸顺畅一些,新的淤血又涌上喉咙,他一边咳嗽一边等待回答。   “从你们抵达神殿以来快十天了。最近风雪不断,好在凡尔杰卡大人已经得到女神指示,三天后既是风雪停歇的日子,聆听仪式将在初鸣时举行。”   这么快,三天内他的伤势不会有太大好转,要怎么阻止这场势在必行的仪式?如果真的只是倾听神谕就好了,可会如此简单吗?那么轻而易举的话何必让神殿骑士前赴后继以生命去追捕聆王,他们多半都知道聆听者的下场,明白所谓的聆听仪式是怎么回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女神贡献所有乃至生命。   “你们会对他做什么?”九骨问。   “我们会仰望他,将他当做至高无上的神子看待,如果一切顺利,聆王将带来避免末日浩劫的消息。”   “要是他什么也听不到怎么办?”   可怕的沉默,答案不言而喻。   九骨听到那人起身了,长袍悉索作响,站在他身旁的执枪人也跟着离开,走动时身上的甲胄传来轻轻的摩擦声。牢门打开时,一束跳动的火光映照进来,灯火刺眼得九骨不由自主转开目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另一个人走进来。   这人戴着低垂的兜帽,下巴胡须稀疏,嘴角布满皱纹,佝偻的四肢显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提着一桶水,进来后外面的人将牢门重新关上。   光明稍纵即逝,周围又恢复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古怪的老人来到九骨身旁,放下装水的木桶,开始用粗糙苍老的双手摸索他身上的衣物和绷带,替他清理污物,用冷水擦拭皮肤。   为什么?他不需要眼睛看就能干活?   九骨的心中腾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愤怒,忽然意识到这个被派来照顾他的老人可能是曾经的乌有者。女神的聆听者,神之子,一旦衰老失去灵敏的听力就沦为干粗活的奴仆。   他怎么能让比琉卡落在那些残忍的家伙手里。   老人的手掌虽然粗糙,动作却非常灵巧,或许是一生都在黑暗中度过的缘故,早已习惯了用手指代替眼睛去“看”。九骨身上潮湿的冷汗被擦干,绷带也换了一次。随后老人又喂他喝水,给他吃东西。   他一点也不饿,但勉强自己吃下去,冷硬的食物让受伤的喉咙疼痛不已,冰冷的水呛得他吐了更多血沫,不过好歹清醒了一点,不再昏昏沉沉地昏迷。   他试着和老人说话,感谢他的照顾,但对方置若罔闻,如同行尸走肉般地离去了。   三天。   他得想办法恢复体力,逃出地牢。 第135章 学者   从狭窄的窗户中一眼能看到山顶巨大的女神像。   她被风雪覆盖,却展现出绝美而坚毅的姿态,双手拢在胸前,仿佛拥抱着一个看不见的婴儿。   比琉卡厌恶神像,但无法回避,塔楼上的房间只有一扇窗,不看窗外就只能面对令人心灰意冷的石墙。   他曾拖着镣铐爬上窗台,想看看有没有可能逃出窗外,然而窗台下是一片茫茫白雪覆盖的渊谷,一眼望去深不见底。古都神殿建在幽地险峻的山间,供奉着万物女神所有的化身,远远望去庞大巍峨,与一座小城无异。山脚下也有繁荣的城镇和村落,来自兰斯洛各地的朝圣者们聚集在驿站和旅店中,为即将到来的灾厄祈求女神庇佑。   船队抵达港口的那一刻,比琉卡还曾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是朝圣者和信徒在迎接聆王归来。然而等他带着一身海风的咸味、双手锁着镣铐、脚踝拴着铁链下船时,所有人都已被赶走了。神职者们不允许有人看到聆王像死囚一样被押送到圣地,更何况身为神之子,他竟然不愿拯救这片大陆的人,也不愿回归女神怀抱,这是多大的亵渎,一定会引起恐慌和愤怒。   比琉卡被关进这间冰冷的囚室已经好几天了,除了一言不发只会送饭的仆从谁也没见过。他有满腹质问要对古都神殿的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宣泄,可对方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似的。   幽地比想象得还要寒冷,比琉卡冷得睡不着,冻得失去知觉,渐渐连愤怒和焦虑也在这极寒之地被冰封起来。   暴风雪持续了数日。一天清晨,比琉卡发现呼啸的寒风减弱了,雪花静静地在窗外飘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朝阳初升时,两个身穿白袍的年轻祭司打开房门进来,仆从则在后面抬着热水。他们将木盆放在房间中央,一桶接一桶往里面倒满热水。   比琉卡专心观察众人出入的门口,暗暗数着看守和祭司的人数,长廊上整整齐齐排列着数十个身穿黑羽甲胄的神殿骑士,看来即使手脚自由也无法逃出去。   滚烫的热水带走了连日来的寒冷和疲惫,洗完澡,比琉卡在四个神殿骑士的看管下穿上新衣。一件轻柔的丝质白袍和一件加了衬里的棉质罩袍。虽然他们已经给了他比别人厚实的衣物,可还是抵御不了入骨的寒意。   比琉卡想念带着野兽气味的皮毛,喜欢那种毛绒绒的温暖。   仆从收拾完一切离开了,神殿骑士又强迫他重新戴上镣铐。   “你要习惯寒冷。”留下来的一个祭司对他说。   这个人有一双和他一样灰蓝色眼睛,目光却像外面的冰雪一样冷酷。   “我不习惯,我不喜欢冬天。”比琉卡在想,要是这个人说出寒冷可以磨炼意志,冰雪能够涤荡心灵,他就准备拖着镣铐过去揍他。然而对方似乎看破他的心思,只是站在门边等候。   好一会儿,比琉卡听到有人从长廊尽头走来的声音。   自从开始打猎他就习惯留意脚步声,不只是动物,步伐总能体现一个人的情绪。这是比琉卡毕生所闻最从容的脚步,庄重而庄严,不急不缓,泰然自若。   两名神殿骑士再次打开房门,门边的那名祭司则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   比琉卡打量来人,可出现在眼前的并非身披华丽长袍、仪容得体的祭司,只是个衣着朴素的老人,难道他就是古都神殿的凡尔杰卡大人?   比琉卡对古都神殿有多少仇视,就对凡尔杰卡有多少憎恶。因为那个人命令神殿骑士穷追不舍,沿途不知道残害了多少无辜,发布的悬赏令又引诱多少贪婪的家伙加入这场疯狂狩猎。   他是不懂自己信仰的神代表的慈爱为何物吗?   此刻,始作俑者站在眼前,比琉卡却没有武器可以攻击他——腰悬长剑的神殿骑士不离左右,镣铐也限制了他的自由。   “别害怕,孩子。”老人近乎和蔼地对他说,“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那就放我走。”   “很抱歉,我不能。”   比琉卡让他看双手上沉重的铁铐,质问他既然不会做什么,为什么像对待重犯一样对待他。   老人示意其他人离开,只有自己和聆王单独相处。   好机会!   比琉卡忍不住想,只要距离够近,他有足够自信可以控制住这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古都神殿的最高祭司在他手里,要求对方以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来交换应该也不算难事。   他握紧双手,暂时收敛敌意,好让对方放松警惕。   “你很紧张吗?”   是的,他很紧张,他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关系到几个人的生死存亡,若非如此他可以视死如归。   “能和聆王单独相处是我的荣幸。”老人说,“我叫费耶萨·迪利斯,是古都神殿的一名学者。”   比琉卡一阵失望,原来他不是凡尔杰卡,难怪他们敢让他一个人留下。可刚才那些骑士和祭司对他如此恭敬顺从,很难说他的地位有多高,也许他也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无论如何,失望之情还是无法驱散,比琉卡明白,一个神学者的身份再崇高也比不上最高祭司,挟持凡尔杰卡能让他和九骨、赫路弥斯以及夏路尔一起逃出去,抓住眼前这个老人能交换的条件有限,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他走。   “我要见凡尔杰卡,他为什么不露面?”   “凡尔杰卡大人有更重要的事,所以派我来见你。希望你在这里一切安好,聆王大人。”   “没有人戴着镣铐会安好,我只是你们的囚犯。”   “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活着人人都是囚徒。为了活下去,我们总得受些不得已的束缚。”   “他们派你来说教,这对我不管用。”   “我们先坐下,怎么样?离窗户远一点,我让人把炉火点着,你在温暖的南方长大,应该不习惯寒冷吧。”   这里确实冷得像冰窟,可每个人都仿佛天生耐寒,即使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只穿着件粗布长袍,丝毫没露出畏冷的姿态。   比琉卡看着铁栅围绕的火炉,那些栏杆他早已试着掰过,可无论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   费耶萨邀请他在炉火边坐下,告诉他在古都神殿人们通常不会生火取暖,因为寒冷是一种磨练,忍耐严寒承受痛苦是高洁的行为。   “是吗?神的存在只是让人受苦,为什么要供奉她?”   “今天我们不谈论神。”费耶萨似乎感受到他的抗拒,微笑着说,“我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放松,我们可以聊一点别的事,比如你想听故事吗?”   “不想。”   他们还把他当成孩子,以为只要讲几个有趣的故事就能让他忘掉所有一切,接受神殿的指示。   “你不想听,也不想聊天,那我就得走了。凡尔杰卡大人希望你能顺利完成明天的聆听仪式,孩子,你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不只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更多人。如果你能用心去聆听,得到女神的指示和远古先贤留下的遗言,那么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没有人会受伤害,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让谁去送命。”   费耶萨的话语如此真诚,他比咄咄逼人的布雷查诺好多了,但后面那些分析利害的内容比琉卡草草听过,只有那句“我得走了”让他改变主意。   费耶萨离他不够近,此刻动手即使一个老人也能很轻易地从他眼前逃走,得让对方彻底放下戒心,坐下听一两个无聊的神话故事说不定是好办法。   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坐在只有零星火焰的炉火边,费耶萨在离他一人之隔的对面。   “我不要听女神的故事。”   “我不讲女神,这里女神无处不在,神话是说给那些远在神殿之外的人听的。”费耶萨说,“我要讲魔法的故事。”   比琉卡不想承认被这个话题吸引,兰斯洛大陆人人避讳魔法,认为那是邪恶的巫术,是恶魔的技能,连安戈也从没给他讲过魔法的故事。虽然现在并不是安心听故事的时候,比琉卡还是装出一副深感好奇的模样。   “在这里谈论魔法,你不会被责罚吗?”他问。   “为什么呢?我就是为此而留在这座冰冷的神殿里啊。”费耶萨说,“神迹本身也是魔法,但你不愿意听神的故事,所以我们就只说魔法。”   他好会说话,比琉卡差点以为他是这里唯一能和自己平等交流的人。然而冰冷的镣铐又将他拉回现实,这个叫费耶萨的老人态度温和、平易近人,也不可能给他走出房间的自由。   “我们有一整天时间可以在一起,从哪里开始讲呢?要不就从某个一心求死的人开始吧。” 第136章 魔法的故事   遥远的古代,有一个名叫塔塞拉的苦行者诞生在荒芜贫瘠的土地上。   那时还没有罗南,没有中洲、东洲和兰里,大陆尚未命名,世上既没有国王也没有领主,有的只是一些被称为第基斯人的原住民。他们是真正的灾厄见证者和幸存者,比上一次末日降临逃往幽地的远古先民更早,传说他们的先辈经历了好几次末日,每一次都有人坚挺地活下来,将记忆传给后世。   由于第基斯人的历史如此漫长,长到不可追溯,因此可以认为他们掌握了先贤们并不知晓的能力,并因为这些不可思议的力量而被视为邪教,从未被记载在任何正统的书籍上。   然而历史并不因为缺少记录而湮灭,总有蛛丝马迹留存下来。   第基斯人不但懂得运用火、水、闪电和风的魔法,还精通从地底深处提炼金属的技术,最不可思议的是,其中甚至有人学会了起死回生的法术。   苦行者塔塞拉一生都在荒芜的大陆行走,为的是寻找能让自己由衷奉献的神祇。他因为旅行太久,身体受到无法治疗的创伤,每天都被痛苦折磨着。那时这片土地上有着各种各样的神和奇迹,人们向各自的神灵祈求免于病痛和死亡侵袭,祈求长久健康的生命,唯独塔塞拉在一生苦行的失望中越来越坚信只有死才是真正的解脱,只有死才能让自己摆脱饱受折磨的身躯获得更高境界的周游。   然而由于信仰繁多,塔塞拉无法确定死后的世界是否能如自己所愿,有的神明宣扬投身火中将去到光明之地,有的声称沉入大海会进入幽静的乐土,还有信奉兽神的人认为濒死之际将肉体献给狼群将得到无穷力量。可是谁也无法证明这些死后的承诺能否兑现,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人死而复返重回人间。   塔塞拉能做选择的时间越来越少,行将就木之际,他在一片枯木林中遇到一个第基斯人的巫师。塔塞拉把自己的素愿告诉了第基斯人,并在临死前得到巫师的承诺会在他死后将他复活,而塔塞拉则承诺把死后的去向告诉巫师。   塔塞拉去世的第二天,第基斯人信守承诺将他从死之国度召唤回来。   复活后的苦行者回想死后世界,形容那个世界如墨一般黑,只是黑暗中有无数金线,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恳求巫师再次将他复活,好让他进入不同的冥土。第二次,他来到一片雪白之地,除了不知何处而来的白光之外也一样什么都没有。他死了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一次次不同的死亡和复活之中,他见识了数不清的亡者之地。他走进水中、投身火焰,让野兽啃噬身体,每一次巫师都信守承诺把他从死地召回。   “他死了几千次,尝试各种死法,在漫漫的时光流逝中,他的身体残缺得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一块骨头。”费耶萨说,“可是这么多次死亡也没有让塔塞拉找到心中盼望的世界,在他的记忆中,每一种宗教宣扬的对死亡的承诺都不准确。那些所谓的脱离苦难、光明与宁静、更强大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境界都是虚无,或者说,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虚无。”   就这样过了千百年,第基斯巫师带着塔塞拉的残骸迎来了末日。   “也就是我们熟知的大灾厄。”费耶萨说,“第基斯人始终一心一意履行着与塔塞拉的约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执着,总之这趟寻找亡者国度之旅一直抵达幽地的雪山峡谷。那一天灾厄降临,来自各地的避难者进入先民之喉避难,巫师也在其中,目睹了灾难降临时的恐怖。”   他是古老的第基斯人,他的族人已经经历了好几次灾厄,这一次也没有比先辈们描述的更甚,但是天空骤然黑暗的那一刻,他对于远古时代的记忆忽然复苏了,想起一些断断续续又十分重要的片段。他听到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并且深信那些声音中蕴藏着揭开魔法、生死、灾厄等等所有一切的秘密。   “为了专心倾听那些声音,他抛弃了除耳朵之外的感官,眼睛、鼻子、舌头。”费耶萨说,“他是最初的聆听者。”   “我讨厌这个故事。”比琉卡的目光落在老人覆盖着膝盖的双手上,镣铐的铁链注定让他只能碰到那只手的手背,有什么办法能让对方靠得更近一点。   “你讨厌聆听者。”   “不,我不讨厌聆听者,我讨厌强迫把正常人变成聆听者的行为。”   “第基斯人自愿成为聆听者,而且他并非一无所获。”   “他听到什么?神谕?”   “他听到生与死的秘密,恢复了魔法时代的记忆。他不但知道灾厄是怎么回事,而且还了解了神是如何诞生的。”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把这些秘密公开告诉世人?”   “因为他失去了眼睛和声音,记得吗?”   “他可以写出来。”   “第基斯人的文字被认为是邪恶的咒语,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能读懂,况且……”费耶萨说,“他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呢?他掌握了所有的秘密,已经远远高于那些自以为学识渊博的学者,可以说他自己也是犹如神一样的存在。”   比琉卡忽然感觉有些诡异,费耶萨为什么要说这样一个故事,是想告诉他乌有者的起源吗?还是想和他探讨生死的奥秘,抑或是灾厄的真相?   他觉得这个故事仿佛是另一个故事中残缺的一部分。   “我想知道这个第基斯人后来怎么样。”   “你对他感兴趣,这很好,保持对每一种神秘的好奇是很必要的。”费耶萨似乎真的十分愉快,他接着说,“第基斯巫师在灾厄过后,带着塔塞拉的骨头离开了幽地。他穿越冰封湾,来到一片广袤的森林中。他将塔塞拉埋在一棵大树下,以此终结他们之间探索死亡的约定,因为他已经知道死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人们认为第基斯人邪恶是因为他们常常反其道而行,操纵火焰,吸引雷电,将死者唤醒,他自己也认为确实如此,然而现在他明白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人死可以复生,繁荣也随时会覆灭。他将骨头埋在树下时,那棵参天大树瞬间枯萎了。这是塔塞拉仅剩的骨头,是他的头盖骨,这唯一能够代表塔塞拉存在过的遗骨承载了他无尽死亡的记忆,也蕴含着同样强烈的求生意志,所以他带走了树的生命。”   “等一等,你在说什么?”比琉卡惊讶地问,“你是说这个叫塔塞拉的苦行者是死神克留斯?”   “我没有说,不过你的猜测不无可能。”费耶萨说,“它是无数个关于死神故事中的一种可能,有的故事里说克留斯神将第一个靠近他的人变成了不死骷髅,有的故事说死神因为失去生命才流落到神痕森林,而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人死了太多次,另一个人又把他复活了太多次,他们对生死都有着更深的窥视和洞察,你相信哪一个故事都可以,全然不信也没问题。”   比琉卡想起自己在神痕森林中的梦,梦中的伐木者也说过他曾是聆听者。   这个奇妙的巧合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费耶萨讲这个故事的初衷,这里是古都神殿,没有人会为了打发时间说这么多没有意义的话。   他抬起头,注视眼前这个面目慈祥的学者:“你究竟是谁?”   “只是一个沉醉于远古传说的老人。”费耶萨回答,“曾经也是克留斯神的忠实信徒。”   “古都神殿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异教徒自由行动?”   “曾经,孩子。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况且一定有人告诉过你,生命和死亡是一体的,生命固然是人人渴求长久的东西,但死亡也同样引人入胜。最重要的是,生老病死每天都在发生,人们明知道终有一天死亡在前方等候,还是努力地活着。死亡把生命装扮得更璀璨更珍贵。孩子,你不想知道第基斯人的祖先生活的魔法时代是什么样的吗?听说那里日夜都亮如白昼,人可以飞翔,瞬间从一处到另一处,他们建造巨大的城市,操纵巨兽为之服务。还有很多我们无法想象的奇迹,你真的一点也不好奇吗?”   我见过。比琉卡心想,但也是在梦里,巨兽们引领他去看曾经无比繁荣,还没有被灾厄毁灭的都市。他记得梦中那座灯火如群星闪耀般的城市带来的震撼,那绝不是火烛的光辉,一定是魔法。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所有的梦境都能在费耶萨的故事里印证,这种奇异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按照费耶萨的说法,是那个第基斯巫师创造了死神,而非通常人们故事中女神与死神一同降临,一分为二。第基斯人既是永生的伐木者,守护着所有关于死亡和重生的秘密。   既然如此,那女神也是某个人创造出来的吗?   比琉卡说过不愿和费耶萨谈论女神,此刻也无法就此提出疑问。   费耶萨却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似的说道:“所有的神都是人创造的,也可以说神曾经也是人。”   “我不明白。”   “所有的秘密或许都在先民之喉的深渊中,就像那个第基斯巫师在目睹末日降临时听到的声音一样,他的记忆被唤醒,明白了神与人的关联。”费耶萨说,“这个故事不是为了说服你去做不愿做的事,但是你应该明白,一个人在与多数人意见相悖的情况之下很难有自由选择的余地。除非你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抛弃。很显然,你不是这么无情的孩子。”   就在比琉卡想反驳的时候,费耶萨苍老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放在他戴着镣铐的手上。   好机会,抓住他,用镣铐上的铁链勒住他的脖子。这样就能威胁门外的守卫替他开门,放他出去了。然而那只冰凉粗糙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打时,比琉卡却一动也没有动。他的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他动手,可是身体却僵硬而固执。   “好孩子,你有什么要求?”   “我希望放了我的朋友。”   “哪一个朋友?”   “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比琉卡说,“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给他们自由。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这样你就愿意参加聆听仪式吗?”   “我……可以去听一听。”比琉卡不知道这算撒谎还是妥协。   “我没有办法说服最高祭司立刻释放你的朋友,而且他现在伤得很重,正在安静休养。不过我可以请凡尔杰卡大人允许他们在聆听仪式上有一席之地。”费耶萨说,“能出席神圣祭典的人自然而然得到神的宽恕。所以,只要他们也在仪式上就不会再因过去犯的罪而受惩罚。”   他们没有犯罪。   费耶萨说:“我也很感谢你没有趁我伸手的时候抓住我,我的身份不足以让祭司大人妥协放走聆王,但是因为你此刻的理智和善良,我会尽力去为你的朋友取得宽恕。” 第137章 艰难的逃脱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   费耶萨离开时,窗外轻轻飘扬的小雪也停止了。   炉火熄灭后,房间比任何时候都更寒冷。比琉卡再次爬上窗台眺望远处的雪峰和女神像。这一次他似乎有了不同看法——神是人创造的,神像也是人塑造。人们聚集在神像下,建起神殿,选出最虔诚的人成为神使祭司,相信他们能与神交流获得庇佑众生的力量。   但比琉卡认为费耶萨说的“人创造神”并非人们通常理解的“绝望中人们诚心祈祷,神便降临赐予生命”那样的含义。费耶萨是个学者,他对魔法的热忱高于神学,还曾是异教徒,能在这座供奉至高女神的神殿中如此受人尊敬,真是不可思议。   说实话,有一刻他一直反抗的心有了些许动摇。费耶萨的话似乎在暗示,去先民之喉他可以得到长久以来所有谜团的答案。   听一听又何妨?这个深谙人心的学者把一件攸关生死的事变成了值得尝试的探索。   然而动摇只是片刻,比琉卡的眼前浮现出九骨遍体鳞伤的模样。他瞬间清醒,能把他们逼上绝路,把从来都留有余力不愿杀人的九骨逼到如此境地,绝非慈祥博爱的人会用的手段。   明天。   比琉卡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造窗户上,他好想见九骨。锁链和石墙挡住了一切可能,那些装病的伎俩早在船上就被布雷查诺识破,这里有最好的医师,欺骗他们无济于事。   最好的医师和重伤的九骨毫无关系。   从那次醒来后,九骨再也没有真真正正地睡着过,他强迫自己半睡半醒,以记住时间流逝。年老的乌有者每天打扫一次,九骨把那一刻算作一天的标记。   他曾问过对方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得到的不只是沉默,还有匆忙的逃离。第二天他就不再问,任由老人摆弄,为他清理污物和喂食。   他牢牢记得某人说过三天后即是聆听仪式,提醒自己必须在那之前逃离地牢。他等着最后一天老人进来送水和食物,心中充满歉意。对方没有伤害他,只是迫于生存逃避与他产生交集,可自己不得不利用他。   九骨积聚了足够的体力,在这重要关头不容有失,必须一次就成功地制服对方。   可是今天老人仿佛看穿了他的计划,没有像前两天那样到他身旁换洗绷带清理污秽。九骨耐心等待,就算老人不为他换药,总得喂他喝水,除非他们决定让他死。很有可能,聆听仪式在即,已经不需要人质了。   九骨左手紧握铁链,避免行动时发出响动,右手等着老人自投罗网。他控制得了呼吸,却很难控制心脏为即将到来的偷袭而砰砰跳动。他意识到对方既然曾是乌有者,会不会早就因为躺在黑暗中的人骤然加快的心跳而警觉?该死,怎么会如此大意,忽略了这个细节。   九骨不再迟疑,决定冒险一试抓住对方。可就在他轻轻挪动蓄势待发时,忽然惊觉有人靠近,一只粗糙苍老的手握住了他被铁铐铐着的手腕。这个沉默的老人竟会如此安静地走近,九骨虽然吃惊但又感受到对方随之而来并无恶意的安抚。   老人仿佛在无声地说:别害怕,我不是来伤害你。   九骨听到一阵衣物摩擦声,老人将自己身穿的长袍脱下放在他身边。   你要放我走吗?   九骨没有问出口,这样对方就不算同谋。他从那只颤抖的手上感受到恐惧和无奈,老人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他的意图如此明显,仿佛受到死神的指点。   “可以吗?”九骨轻声问。   老人用力点头。他一心求死,却没有自杀的勇气。生命是女神给予的,不允许自我了断,即使在如此绝境,老人也不敢忘记一生奉行的教义。   “愿你在彼岸获得安眠。”九骨从不对死者说这样的话,杀戮很难不掺杂仇恨,但这一次,他不止感到悲哀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怜悯。那些年轻的乌有者终有一天也要面对这样绝望的晚境。   结束这一切。   九骨手指握紧,用力一下夺走老人残朽的生命,尽量不让他感到死亡的恐惧和痛苦。他艰难地坐起,伸手扶住老人的尸体,没想到失去生命的躯壳如此沉重,差点把他也带倒在地。九骨勉力支撑,每一处伤口都叫嚣着剧痛,双脚踩者冰冷的地面,锥心寒意瞬间蔓延到全身。   九骨将老人的尸体安放在墙角,穿上他留下的衣袍,铁铐一时无法解除,只能将长袍罩在外面。他拉上兜帽,弯腰佝偻着模仿老人那副卑微疲惫的身姿。   牢门打开的瞬间,九骨的心提起来做好被发现的准备。此刻他手无寸铁、虚弱无力,对付两个以上全副武装的神殿骑士难有胜算,势必迎来一场拼死之战。可意外的是,门外的守卫并没有对他多看一眼。九骨攥紧镣铐慢步而行,他的蹒跚和羸弱并非全是伪装,这么久以来的重伤未愈和禁锢已经夺走他大部分的力量,还能支撑着行走完全是对深爱之人的一腔执着。   就这样,九骨沿着走道往前走,刚出门时还能按照老人每次离去的方向前进,很快来到下一个岔道。不知道身后的神殿骑士有没有在看着他,该选左边还是右边?   他稍稍抬起目光往两边扫视,左边是漆黑的通道,右边则是往上层的阶梯。   年老无用的乌有者会被允许去上层神殿吗?   九骨记得赫路弥斯讲述神选祭司伊洛恩的故事时提到,一部分能听到神之血的孩子被选为聆听者,身体强壮的训练成神殿骑士,还有一部分人有幸活下来终生为神殿服务——既然有那么多年轻仆从可用,一个面目可怕又卑微的老人毫无必要出现在信徒和朝圣者面前。   九骨转向通道深处,他要暂时避开守卫的眼目把镣铐打开才能自由行动。最好还能找到武器,不是血泪之一,只要有把剑就行了。   他选对了,守卫没有叫住他。   九骨望着空荡荡的通道,不知道还有什么未知的风险在前方等待。走了几步,避开身后的目光后,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一点力量耗尽了,九骨扶着冰冷的石墙,冷汗沿着面颊不断滴落。和数百个敌人对战留下的伤,有的几乎致命,有的严重影响行动,此刻一股恶寒包围着这副受伤的身体,仿佛死神之手就在身边等候他交出最后的生命。   九骨摸着墙,感到指尖碰到一扇门,他贴在门上倾听,没听到任何声音。这里没人,门却紧锁着。老人每天清理牢房、送完食物后走进这里,一定有一扇门后是他栖身的地方。   九骨走过纹丝不动的门,继续用肩膀抵着墙往下一个房间摸去,直到身后的灯火已经无法照亮眼前的黑暗时,他终于摸到一扇虚掩的房门。   轻轻一推,门咯吱打开,里面弥漫着一股臭味,多半是老人闻不到气味才会让四周变得如此不堪。九骨摸到了桌椅,再多几步就碰到对面的墙。这么狭窄,甚至比那一头的牢房还逼仄。   他试着寻找能撬开铁铐的东西,可房里除了少有的几件生活用品之外一无所有。九骨坐在散发着臭味的木床上思考下一步计划,无论如何,不能摆脱这副镣铐就哪也去不了。   先引诱一个守卫过来抢夺对方的武器和装备。   他从桌上找到一把木勺,放在门缝间折断后,只剩半截尖锐的木柄。   轻微的断裂声恰好引起守卫的注意,九骨相信牢房外的两个守卫至少会留下一个继续守门,让另一个过来查看情况。他得把握这个机会拿到武器,再对付剩下的那个。   伤口的疼痛难以忽视,九骨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躲到转角的黑暗里。   脚步声渐渐走近,近到只要一转身就能和对方面对面的距离。九骨握着断裂的木柄,想象对方喉咙所在的位置。   正当他鼓起全力要给对方致命一击的时候,通往上层的阶梯入口出现了一支三人的队伍。当先一个神殿骑士穿着黑绒披风,身后两名跟随者都佩戴黑羽头盔。   “发生什么事?”领队的骑士问。   “我听到一点响声,正想去查看,贝利洛斯大人。”   “犯人呢?”   “还在牢房里。”   “是吗?”   九骨往后退去,面对四个人,此刻的他毫无胜算。   名叫贝利洛斯的骑士队长转向牢房的方向,才跨出一步又突然转回,拔剑往九骨所在的黑暗中挥出一剑。九骨的反应已被持续数日的高烧拖累,只有本能还在起作用,看到对方返身一剑已经准备避让,可还是迟了。他勉强躲开剑尖却无法保持平衡,仰面往后摔倒。骑士队长紧接着又跨近一步,抬脚踩住他的胸口。   贝利洛斯冷冰冰地质问守卫:“犯人现在还在牢房里吗?” 第138章 友人   两个戴着黑羽头盔的骑士一左一右架住九骨。   因为那沉重的一脚,九骨稍有好转伤势又加重了,嘴边不断涌出血沫。骑士队长贝利洛斯命令手下将他送回牢房,守卫由于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而不敢出声。贝利洛斯举着火把进入牢房查看,发现了已经死去的老人。   他的脸色在火光下阴沉不定,转身抓住九骨的下巴令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你竟敢在神殿杀人。”   “神殿杀的人还少吗?”九骨反问。   不知是这句话让骑士队长无言以对,还是对方不屑与他辩论,两名黑羽骑士将他送到冰冷的石床上,将他双手的镣铐锁在墙边的铁环上。   九骨无力挣扎,轻轻一动就咳得喘不过气。可当他最后再看一眼对方正待离开的身影时,仿佛产生了濒死的幻觉——他竟然看到其中一名黑羽骑士拔出长剑,对准骑士队长的后颈一剑刺去。   不,不是幻觉。   血味弥漫在牢房里,贝利洛斯惊诧的目光和难以置信的神情那么逼真。黑羽骑士杀了一个,又把剑对准自己的同伴,后者来不及反应已被一剑夺走性命。接着是守卫,站在门边的那个被割断喉咙,另一个想跑上楼求援,被一把抓回来洞穿后背。   杀人的黑羽骑士如同死神使者,冷酷无情地收取着生命。   最后他来到石床边,在九骨穿着的黑袍上擦干剑身的血。九骨猜不透对方要干什么,这座古都神殿中也没有熟识的人愿意冒险到牢房救他。   有一刻,他甚至想到把比琉卡送走的神选祭司伊洛恩,莫非是那个摇摆不定的祭司在暗中帮助他们?可带走比琉卡的神选祭司明明是面目刻板、毫无同情心的布雷查诺,伊洛恩应该早就因为隐瞒聆王的身世而遭到处罚。   那眼前这个人会是谁派来的?   “他竟然说你敢在神殿杀人。”   九骨听到黑羽面具下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久违的声音,让他在绝境中看到无限生机。   “塞洛斯……”   黑羽骑士摘下头盔,露出塞洛斯那张冷漠无情的脸。   他一点也没变,但九骨觉得他变了很多,他的嘴角带着嘲弄的微笑,目光却十分柔和。   “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塞洛斯把剑放在他鼻尖上方,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和血迹斑斑的嘴角,“刚才是不是怕我连你一起杀了?”   “快把我放开再聊天,很快会有其他人下来。”   “那就再杀几个。”塞洛斯抱着头盔打量他一番,觉得这样柔弱的九骨与自己认识的那个大相径庭十分有趣。   “你现在还有没有余力?”   “没有了。”九骨回答,“我最后的力气都用来折断那把勺子。”   塞洛斯去守卫身上搜出钥匙打开镣铐,再把死人搬到牢房里藏起来。   “穿得动铠甲吗?”   “我会尽力试试。”   “你最好能尽力。”塞洛斯说,“现在还没到穷途末路的地步,我有过比你更糟的时候,最后还是活过来。”   要是换一个人,九骨未必会相信,但塞洛斯不是个喜欢夸大其词的人,既然他说更糟那一定是真的。塞洛斯来自残酷的战场,那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九骨脱掉黑袍,先穿上神殿骑士的黑羊毛衣,绑上黑色盔甲,金属甲胄压得伤口处处剧痛,但也带来无限的安心。这比戴着镣铐装成一个又哑又瞎的老人更容易蒙混过关,再戴上黑羽头盔就更像一名神殿骑士了。   “要我扶你吗?”塞洛斯把长剑递给他。   “我自己能走。”   九骨强忍浑身伤痛,迈步往牢房外走去。刚开始那两步走得摇摇晃晃令人担忧,但很快他就挺起腰杆,手扶腰间长剑像个真正的神殿骑士一样行走。   是什么在支撑他,塞洛斯并非不明白。他理解精神高于肉体时可以让人克服各种具体的疼痛和衰弱,可那种精神力往往都只是短暂的爆发,他一生也只遇到眼前这一个家伙能如此藐视伤痛。   塞洛斯尊重这样的精神力,不再询问九骨是否需要帮忙,也不再把他当成伤患看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了分散注意力,九骨边走边问道。   “珠岛不放心。”塞洛斯盖起头盔上的面罩,不愿对方看见他此刻的表情,然而这样反到令人浮想联翩。   “你们在角尔过得好吗?”   “还不错。”塞洛斯说,“是我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不过珠岛担心你们,所以好日子也不算太长久。”   “你还会回去的。”   “当然,所以我来这里只是出于珠岛对你那小鬼的关心。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也不喜欢别人欠我的。”塞洛斯说,“当初送珠岛回家有你一份功劳,就当我来还情吧。”   他能及时赶来,必须比九骨和比琉卡更加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才能办到,一路上还得不断打听消息,提前混入神殿骑士和军队之中。   “你什么时候穿上这身铠甲?”   “比你想象得要早得多。”   “神痕森林?”   “差不多。我知道你要抱怨什么。”塞洛斯说,“那时我没有救你们,是因为太可怕了。”   “没想到会从你嘴里听到可怕这个词,面对几千个敌人用可怕来形容倒也不算过分。”   “我说的是你,你太可怕了。”   塞洛斯回想当时的场面,即使在最残酷的战场上他也没见过这样的杀戮,那是不分敌我、一意孤行的砍杀,不禁让人联想到手握长刀的杀人者已被神痕森林中的死神附身。   “我担心靠得太近会被你一刀砍掉脑袋,或是开膛破肚。”   九骨沉默片刻,喘了口气说:“你知不知道,你比以前话多了很多。”   “很多吗?”   “很多。”   塞洛斯终于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因为珠岛不说话,所以我习惯对他说话,我从来没试过对一个人说那么多话。说得越多越感到自然,好像那么多话本来就是为了对他说而准备的。”   “无名之主的誓言怎么办?”   “离开巨树后我每天都做噩梦,不过比我小时候做的梦差远了。就是现在我很讨厌尖嘴巴的东西,路过的酒馆只要有卖烤小鸟我一定会吃。”   九骨笑了,这是他重伤后第一次笑,尽管笑容中仍带着一丝愁绪,可至少纾解了几分压抑和绝望。有塞洛斯帮忙,救出比琉卡不再是不可能的事。   “想好出去后的计划了吗?”塞洛斯问。   “你知不知道比琉卡在哪?”九骨反问。   “他应该被关在最高峰的塔顶,不过我没见过他。”   “你在神殿骑士中混了那么久,难道没人怀疑过你?”   “他们好像比我想的还要不近人情,平时没人像军队里的士兵一样闲聊,也没人主动交朋友,除了执行命令之外相互很少说话。”塞洛斯说,“所以他们看到同伴被杀也不会有多少影响,对神殿骑士而言,同伴几乎就是陌生人。”   “这样最好。”   “不过这里还有别人。”   “是指王国军?”   “嗯,他们是正规军队,纪律严明,但依我看路因王都对聆王的态度有点暧昧。”塞洛斯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阴沉,“目前看来,古都神殿全部的骑士加起来人数不足一千,王国军队足足是他们的一倍有余,如果你那小鬼在明天的仪式上说出什么有损国王利益的神谕,说不定会让末日提前来临。”   九骨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王国军虽在围剿聆王时出了力,但大多时候依然是一种游离于战场外的旁观姿态。远在王城的国王对此究竟是什么态度耐人寻味。九骨没有忘记是王国骑士团先一步抓住了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这是迫使比琉卡放弃抵抗的原因之一。   “我要去救比琉卡和另外两个人。”   “那个小乌有者和他弱不禁风的小情人。”塞洛斯说,“这个好办,囚犯都关在这里,要不要挨个牢房找找?”   九骨没那么多体力可消耗,塞洛斯让他等着,自己用守卫的钥匙挨个打开牢门,最后在走廊尽头不起眼的小牢房里发现了关在其中的赫路弥斯。   只有一个人,夏路尔不在。   赫路弥斯冻得浑身僵硬、手脚冰冷,只剩一丝微弱的余息。   九骨让塞洛斯找死去骑士的斗篷给他当毯子保暖,好一会儿,赫路弥斯才缓缓睁开眼睛。塞洛斯觉得他比受重伤的九骨还要虚弱,好像随时都会丧命,为此特地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刑囚毒打的痕迹。   “祭司真的太脆弱了。”塞洛斯说。他自己就曾是个审讯者,可以说没什么人能在他手下挺得住不屈服认罪,但他也没有遇到过赫路弥斯这么柔弱的人。   相较而言,九骨受了那么多近乎致命的伤,经历了半个月的昏迷后,又在冰冷的地牢里关了好几天,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站着,简直像个怪物。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赫路弥斯在塞洛斯眼里同样是个怪胎,连一脸烧伤痕迹的“小乌有者”都比他正常。   “夏路尔不在。”九骨担心地说,“他是聆听者,他们可能会先审问他。”   “这家伙怎么办?”塞洛斯问,“现在没时间照顾他,就算要带他走也得让他自己动。”   “赫路弥斯,站得起来吗?”   “嗯……”   “我们要去找夏路尔和比琉卡,你自己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我也要去。”赫路弥斯的声音在颤抖,可说这句话时却斩钉截铁,“我要去找夏路尔。”   “你能干什么?”塞洛斯忍不住问,他和赫路弥斯并无交集,只在神痕森林的混战中见过一面,听到几句和乌有者有关的传闻而已。   “我……”赫路弥斯为之语塞,原本冰冷的皮肤爬上阵阵红晕。和他们相比,他确实做不了什么,但他想自己去找夏路尔,不能忍受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等消息。   “赫路弥斯对神殿和女神都很了解。”九骨说,“而且我们有三个人的话,伪装成巡视的骑士队或许能瞒一阵子。”   “这主意不错。”塞洛斯说,“我穿队长的铠甲,你们跟着我。” 第139章 进与退   他梦见自己毫无损伤地站在草原上。   风拂乱柔软的青草,像波浪一样扫过他的脚趾。   他闻到草的清香,看到头顶天空飘浮的云朵。   “好美。”   他还听到自己发出的赞美,这个世界如此辽阔自由,任由他尽情欣赏,去看、去听、去闻、去追逐,去赞美。   他看到赫路弥斯骑在骏马上微笑,等着他飞奔而去。   ——他好英俊。和自己想象过的,手指摸到的一模一样。   这是最好的结局,从此以后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在一起。他紧紧抱着心爱的人,马背的颠簸像起伏的海浪一样。   远处是雪山。   雪山上站着高洁的女神。   ……   他闭起眼睛,不想看到神像。   一瞬间,绿色草原、碧蓝天空、云朵、骏马、爱人全都不见了。   他伸手去摸,只听到手脚上传来的锁链声。   夏路尔猛然惊醒,紧张地倾听身旁的动静。   “你醒来了,睡得还好吗?夏路尔。”   说话的人不是布雷查诺,但也一样熟悉。   夏路尔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这里并非牢房,却与牢房相差无几,是乌有者犯错时反省受罚的地方,狭小阴冷,空空荡荡,只有石墙也抵挡不住的寒意。   “我等了你很久,没叫醒你是为了让你多睡一会儿。”   谁会如此“体贴”地让人在地板上多睡一会儿。夏路尔知道他是谁,也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   这个人名叫哈伦·奥梅拉,是训练乌有者倾听与书写的导师。在夏路尔心目中,哈伦的威严与可怕丝毫不逊于神选祭司布雷查诺。前者是把他从众多健康孩子中指出来受酷刑的人,后者则是漫长的规训与折磨。   他回忆起自己被要求跪在冰冷的雪峰之巅彻夜倾听神谕,有人因此被冻死,活下来的也奄奄一息。不能经受考验的人,无法聆听女神的声音。   这是哈伦常说的一句话,所谓的考验无非是肉体和精神上的虐待。他把他们训练成听话的工具,不让他们有任何反抗余地。   可是反抗还是出现了。   夏路尔坐起来,是普通的坐姿,而非以前那样跪在对方面前等着挨训。   “你知道自己犯了错吗?”   这也是哈伦惯用的话语,夏路尔听他用这句话问过很多人,有时有人受罚,其他人也会被要求旁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需质疑,必然是点头认错。   这一次,夏路尔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你不认为自己有错?告诉我。你面前有纸笔。”哈伦说,除此之外还有认错的机会。哈伦处罚过很多不听话的孩子,直到他们明白抗拒和叛逆只会带来更多惩罚为止。   夏路尔伸手拿到了放在脚边的一叠羊皮纸和笔,熟练地沾上墨水,摸着纸张边缘在上面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回答。   ——我没有错。   “很久以前,有个叫艾洛里斯的孩子偷吃了朝圣者送来的水果,认为自己没有错。他只是饿了,偷偷拿了一个上面有缺口的苹果。我也认为他没错,这样的小事应当被原谅。但是你,夏路尔,你犯的不是偷吃苹果这样的小错。凡尔杰卡大人将寻找聆王的重任交给你,你却只顾和一个乡下神殿的小祭司玩乐,把神圣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哈伦说,“你要是能看到自己,就该好好瞧瞧此刻的丑态。”   嘲笑乌有者的容貌本不该是一个女神祭司该说的话,因为他们最清楚是什么原因让乌有者有一张残缺毁坏的脸。即使失去双眼无法再看到东西,乌有者也会摸到空洞的眼眶、凹陷的鼻梁和断裂的舌头,足够想象自己面目全非的模样。无论多纯粹的向神之心也总会有人产生自卑之情,尤其是被人如此赤裸裸地提醒。   哈伦指的虽是烧伤,未尝又不是一种羞辱。   夏路尔的脸没有任何遮挡,就以这副烧伤累累的面容对着哈伦,他低头书写,再把羊皮纸给对方看。   ——我的烧伤一点也不丑,我喜欢新伤口,是它摧毁了你们的谎言。我不是聆听者,不是神之子,也不再一无所有了。我叫夏路尔,很高兴这一路上你们都叫我的名字。   他把夏路尔几个字写得又大又粗,笔尖甚至划破纸卷,折断在地板上。   哈伦望着这些呼之欲出,仿佛活了一样迎面扑来的字迹,久违的愤怒在心胸聚集。他举起手臂对准夏路尔毫无防备的脸颊一掌扇去,把少年打得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纸笔轻飘飘地飞向一旁,夏路尔没发出任何声音,很快又坐起来,冷漠傲然地面对着打他的人。   哈伦说:“你别想激怒我,没有用,只会让你的下场更凄惨。”   夏路尔倔强地“望”着他,对于自己的下场他知道得很清楚,而且仅靠个人的力量无力改变,哈伦的态度说明一切,这不过是一个要求他低头认罪的过程。既然如此,他没有任何屈服的理由。   夏路尔摸索着找回纸笔,用断裂的笔头继续沾上墨水写道:是我故意的,我做了所有女神不让我做的事,我引诱那个叫赫路弥斯的祭司一起逃走,我需要他照顾我。他做得虽有些勉强,但还算尽力,小神殿的祭司不敢违抗幽地的聆者大人,这是我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身为乌有者的好处。   写到这里,他甚至笑了笑,不知道想起哪些令人愉快的经历,真正激怒哈伦的或许就是这个从未在乌有者脸上出现过的笑容。   “你觉得自己得逞了?觉得自己反抗了女神和凡尔杰卡大人,结果还不是又回到这里。”哈伦说,“你会被扔进罪民渊薮,和那些罪恶的死灵一起沉沦,永远不会再见天日。”   夏路尔扔掉一张纸,再找了一张新的,他从容不迫的姿态愈发令人震怒。   ——我已经见过最美的天空,那是谁也夺不走的东西。   是的,哈伦明白,他们已经无法再从这个少年身上夺走生命之外的更多东西,也许还能折磨他,可真正的折磨也早在他成为乌有者的那一刻用尽了。除了死没什么更可怕的威胁,夏路尔显然不怕死,甚至可以说死对他来说反而是种解放,他终于可以摆脱这具残躯,摆脱离开别人就无法独立生存的现实。   哈伦满心以为只要吓唬一下,这个在曾经的乌有者中显得格外乖巧听话的孩子就会立刻害怕地承认罪行,祈求女神原谅以避免落入罪民渊薮的惩罚。可他失望了,夏路尔俨然像个高明的剑客,不但精于防守,还懂得适时出击。   这一回合较量,哈伦丝毫没占到上风。忽然,他想起关在地牢里的赫路弥斯。那个不起眼的小祭司,一辈子都生活在寂寂无名的小神殿,量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蛊惑神之子背叛女神。多半夏路尔说的是实话,可那个家伙竟然真的照办,难道聆听者的话高过女神本身吗?不,要是夏路尔撒谎说这是女神的旨意,没准就可以骗过对方。   无论如何,哈伦找不到一个理由是赫路弥斯指使夏路尔脱离骑士队私自出逃。他无法想象一个自幼虔诚的祭司只是偷偷摸了一下女神的雕像就动摇了信仰,也想不到这颗怀疑的种子如何在一次又一次毫无回应的祈祷下生根发芽,日渐枝繁叶茂。   不过哈伦能想到的是夏路尔和小祭司一起逃亡了这么久,以两个毫无能力自保的人来说,他们之间或多或少会产生依赖和信任。祭司是轻抚人心、解读神秘的神职者,哈伦敏锐地窥视到藏在少年内心深处的隐秘,他已经决定牺牲自己换取对方减轻罪行,不过这样的演技在聆者导师面前未免太稚嫩了。   “夏路尔,你想不想见赫路弥斯?”   短短一霎,哈伦看到少年动摇了,虽是极其轻微的震动也已足够。他满意地又问了一次:“你想不想见他?只要认错,我可以让他来见你一次。”   夏路尔想见赫路弥斯,见面会有好处,他想告诉赫路弥斯如何对哈伦撒谎,如何把错误都推到自己身上,这样他们中才可能有一个人活下去。赫路弥斯对古都神殿并不重要,背叛女神的乌有者才是开了罪恶的先例。   要不要先服软答应?   夏路尔只犹豫了片刻,想见赫路弥斯的心意如此强烈,让他难以抵挡诱惑,可很快他又明白这是哈伦的诡计,是神殿想达成目的的手段。   无论他回答是与否,都会踏入陷阱。   最后夏路尔面无表情地在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话:   ——让他和我一起死吧,这样在罪民渊薮里还能有人继续照顾我。 第140章 羁绊与诅咒   赫路弥斯的双腿渐渐失去知觉。   这么多天,他早已领教了幽地的寒冷,可没想到穿上金属甲胄的感受比躺在地牢里更痛苦。他的膝盖仿佛和冰冷的护腿冻结在一起,每走一步的疼痛都仿佛要把皮肤撕裂。   以前他一定会哭出来,那时他还是柔弱的花草经不起风雪摧折,现在他是石头,有的只是麻木和冷硬。   因为寒冷,他受过伤的小腿阵阵锥心刺痛,然而走在身旁的九骨给了他坚持的勇气。   这个人比我忍受着更大的痛苦,甚至是死亡威胁。他要去救比琉卡,而我,我得找到夏路尔。   赫路弥斯的担心也像幽地寒风般冷冽,不知道他们把夏路尔关在哪。他相信九骨一定可以救出比琉卡,可夏路尔必须靠自己去救。   “他被关在赎罪之间,分开时我听到有人这么说,要把背叛者送去神前反省。”   “我知道在哪,就是前面那座塔楼,你们想带他走就得快点动手。”塞洛斯说,“救了比琉卡之后必须头也不回地逃出幽地。”   不知怎么回事,赫路弥斯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想放把火将整个古都神殿烧成灰烬。什么神殿骑士、神选祭司、女神,一切都毁灭就好了。他想看那些自以为神圣圣洁的家伙们在火海中沉沦,甚至希望末日早点来临,到时他一定可以笑着迎接同归于尽的时刻。   “先救夏路尔。”九骨说。   “那里有人在。”赫路弥斯望着塞洛斯所指的塔楼说,“窗户里有灯光,只有夏路尔的话不用点灯。”   塞洛斯说:“等人走了,先干掉守卫。两个一起干掉,尸体拖进塔里,到时候你们代替守卫在外面看守,我进去找人。”   “我去找。”赫路弥斯说。   “你?”   塞洛斯最厌烦不能战斗的弱者,不只是老人、妇女和孩子,那些用不了几回合就败下阵的家伙同样令人厌恶。他不愿保护别人是因为曾经数度濒死的时刻从没有人向他伸出过援手,也没有人保护他度过难关。   是珠岛改变了一切,把他从一个不情不愿的护送者变成可靠的守护者。   一想到珠岛,塞洛斯掩藏在头盔下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温柔笑意,小鸟在等他回去,他要把好消息带给珠岛,最好还能带些礼物。   “好吧,我们干掉守卫,你去找那个小鬼。你和他比较熟,这样还能减少解释起来的麻烦。”塞洛斯说,“我也不想和小乌有者打交道。”   赫路弥斯欲言又止,这个语调冷酷的陌生人让他害怕,但对方又确实救了自己和九骨,显然不是敌人。赫路弥斯不喜欢他叫夏路尔小乌有者和小鬼,却也无法在眼下如此险恶的境况下惹恼他。   塞洛斯远远观察塔楼,这些日子他已将古都神殿摸得一清二楚,细心留意每一队骑士管辖和巡视的区域,贝利洛斯只是骑士小队的队长,职责有限,无法靠近看管聆王的高塔。塞洛斯有心替换一个职权更高的人物,却碍于风险而作罢。   终于,赫路弥斯等到石窗内的灯光熄灭,意味着里面需要光亮的人已离开。塞洛斯则看见门外的守卫换了两个,应该是轮换的时间到了。   “你对付右边那个行吗?”塞洛斯问九骨,后者情况并不乐观,因为忍痛而发出的喘息越来越沉重。   “可以。”九骨冷静地回答。他很清楚面对两个守卫,只有同时行动才能做到悄无声息。   塞洛斯叮嘱赫路弥斯不要碍事,得到无声地默认后,三人向塔楼笔直走去。   守卫没有防备,一支三人巡逻小队在聆听仪式前加强戒备并无可疑之处。   塞洛斯紧握腰间的匕首,赫路弥斯看不出他有准备杀人的紧张情绪,越靠近目标反而越显得从容不迫。他应该杀过很多人,奇怪的是弥漫在他身上的杀意却很淡薄,仿佛一把凶器已被擦拭干净,又蒙上一层轻柔的薄纱。   赫路弥斯提醒自己不该走神,他们和两名守卫已近在咫尺,对方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视。塞洛斯经过左边的守卫时,突然回身掩住对方口鼻,准确无误地一刀从下颌刺入。守卫没出声就死了,九骨以同样方法制服对手,可惜他的力量还未恢复,被对方挣扎的手臂猛撞一下,只能强忍疼痛,等塞洛斯过来帮忙。   看到两个守卫瞬息间死在眼前,赫路弥斯心中升起一股异样之感。就在这里,在古都神殿,甚至可说就在女神脚下,两个虔诚的人被杀,女神既没有庇佑他们,也没有对杀人者降下惩罚。他平静地帮忙把尸体搬进塔楼藏好,塞洛斯抬脚拨弄厚雪把洒在地上的血掩盖起来。   “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别的守卫。”塞洛斯把擦干的匕首递给赫路弥斯,问他要不要。   赫路弥斯摇了摇头,他已经放弃用刀剑杀人的念头,人各有天赋不该强求。   塔楼内部一片漆黑,仿佛这就是乌有者的世界。赫路弥斯伸手去摸,墙面冰冷,脚下的台阶似乎无限伸展着通往未知之地。   他怕黑、怕疼、怕冷、怕脏、怕狗、怕死尸,害怕的东西不计其数,这些可怕之物在离开纳鲁斯神殿的旅途中全都经历了一遍,现在他满心想的只有夏路尔在上面,得快一点找到他。   “老实说,你的伤到底怎么样?”塞洛斯扶着剑,学守卫的模样站在门边。   “快死的时候都没这么痛。”九骨回答。他受过最重的伤是在狼息谷,在无名之主的利爪下。   “依我看你现在就离死不远。”   “上次是有狼一族的誓约救了我,虽然疼但伤好得很快。”   “你的刀呢?”   “不知道。”   “听说那是有狼一族的骨头,弄丢了怎么办?”   “不知道,你又怎么样?”   “我?”   “无名之主给了你什么?”   “它给我鸟族的血脉,要我永远守护巨树遗迹。”   九骨有些讶异地问:“那你也是鸟族了?”   “当然不是。”塞洛斯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以为你知道誓约是怎么回事。我还是我,我的血也还是普通人的血,不会发出珠岛那样的乐音,可自从听到无名之主的声音后我也能听懂他的心声了。”   这一点让他十分受用。   “无名之主给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你认为那是羁绊也好,是诅咒也好,我觉得无所谓。”塞洛斯说,“只要能守着珠岛,什么誓约我都不介意,所以这里的事得尽快解决,好让我早点回去。”   “谢谢你。”九骨说,此后他再没有对塞洛斯说过任何感谢的话。   赫路弥斯来到阶梯尽头,手指碰到沉重的铁门。门竟然没有上锁,是为了显示女神的宽容吗?背叛者理应自承其罪,逃走只会触怒神灵,受更严厉的惩罚。   他内心忐忑,已经无心嘲笑神殿的虚伪,也再经不起失望。   “夏路尔……”   一阵铁链响动,赫路弥斯激动地推开门,早就听到他脚步声的人影迎面扑来。他伸手迎接,对方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这是无言的重逢,任何安慰都显得多余。   几天不见,赫路弥斯觉得怀中的少年更消瘦了。他轻轻抚摸夏路尔的头发和面颊,夏路尔把头靠在他手掌上。   如此亲昵,像梦中的情景。   这一次无论生死,谁也不能再将他们分开。 第141章 初鸣与仪式   塞洛斯用匕首撬开夏路尔的镣铐,间隙不由自主地偷看他一眼。   小乌有者。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面对眼前这个残缺的少年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塞洛斯一直把乌有者当怪物看待,认为他们会认出有鸟一族给珠岛带来麻烦。乌有者没有面容,一身漆黑,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没有情感,没有欲望,甚至没有感觉,杀了他们和砍树并无区别。   可是不戴面具的夏路尔与其他乌有者截然不同,打开镣铐时,塞洛斯甚至能察觉对方在向他致谢。难道我也像聆王一样能听到别人的心声吗?   这种古怪的感觉直到赫路弥斯打破沉默才慢慢消散。   “夏路尔想要乌有者的衣服和面具。”   聪明,他本来就是乌有者,对这里又了如指掌,乌有者该干什么,该去哪里这个小家伙知道得一清二楚。要从神殿骑士的围守中救出比琉卡,战斗就无可避免。塞洛斯认为眼下的情况不该带着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一起冒险,如果他们能先逃出幽地就再好不过。   “去哪里能找到衣服面具?”   夏路尔指点他仆从工作的地方,所有衣物、盔甲和武器都在那里清洗保养。   “我去取。”塞洛斯说,“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待在这里比较安全。”   夜已深,整个神殿都如临大敌般地等待天亮初鸣的一刻,此时反而陷入一种黎明前诡异的寂静,连忙碌的仆人和侍从也都停止工作,衬托得雪花静静飘落融化的声音格外清晰。   塞洛斯很快取回一件乌有者的黑袍和一个擦拭得十分干净的面具。赫路弥斯替夏路尔换上黑袍,双手捧着面具时有短短一霎的犹豫。他知道这只是为了逃走而做的权宜之计,可夏路尔好不容易摆脱了乌有者的阴影,现在又要重新穿上黑袍戴起面具,一种命中注定在所难逃的无奈油然而生。   赫路弥斯短暂一时的犹豫没能瞒过夏路尔,少年从他手中接过面具,十分熟练地戴在脸上。赫路弥斯喜爱的男孩不见了,站在面前的俨然是个没有情感没有个性的乌有者。   他害怕地轻声呼唤:“夏路尔。”   少年握住他戴着手套的双手,安慰他自己还在,没有因为再次穿起乌有者的衣服而化作虚无。   “现在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候。”塞洛斯提醒他们,“我们还得去救人,小……”   九骨接过他尚未说出口的“乌有者”说道:“夏路尔在你去找衣服的时候给我画了前往先民之喉的地图,我们可以从朝圣者独行的小路悄悄上去。”   夏路尔告诉他每一个乌有者都曾有过神前聆听,只是谁也没听到神殿祭司想要的神谕。为了尽可能保持寂静,聆听仪式上不会有太多护卫,那将是救人最好的时机。   “你先带赫路弥斯往东走,下山的路和港口应该已经被封锁,我们救了比琉卡就往怒风山脉的方向逃离神殿。不要硬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夏路尔,到时你可以听到我们的声音对吗?”   九骨说这番话时用尽力气,伤势不容乐观,可他还在尽力别人考虑,还要去面对生死未卜的救援。   “你和比琉卡都要保重,我们……会在前面等你。”赫路弥斯说。   九骨点头答应,赫路弥斯明白,如果他们无法赶来那就意味着死亡和终结。如果连聆王也死了,他和夏路尔反而变得无关紧要。九骨是不是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做了最坏的打算?赫路弥斯不愿多想,硬起心肠走到门边,夏路尔却停留了片刻。九骨伸手在他尚未戴上兜帽的头顶摸了摸,夏路尔的头发好柔软,和比琉卡一样是属于年轻人光滑漂亮的头发。   “比琉卡会去找你,到时你们可以去树林里玩。如果你和赫路弥斯愿意,也可以和我们一起旅行。”   夏路尔听话地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跟着赫路弥斯离去。   “你真的认为他们能顺利逃走吗?那个小……家伙还好,小祭司……”   “赫路弥斯。”   “他的意志似乎不太坚定。”   “对他来说这趟旅途太艰难了。”九骨没有过多评价,对于赫路弥斯、对于夏路尔,对于这一路而来的许许多多人,他都很难简单地评价他们。所有人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部分,所有人都在艰难求生。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女神脚下的高塔,遥远的雪山顶端已有了灰蓝的迹象,预示着不久之后神之初鸣即将到来。   比琉卡也在遥望那一抹微弱的亮光。不得不说,神像塑造得极其完美,每一天,初升的日光都会将女神优美的轮廓镀上一层神圣的金光。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比琉卡没有看到朝阳升起的壮美景色,天蒙蒙亮的一刻,一队神殿骑士整齐地站在门外,每个人都身披刺绣着羽翼的披风,头戴黑羽头盔,甲胄闪亮簇新,手边扶着精美的长剑。随后进来的是穿纯白法袍的布雷查诺,神选祭司将棕黑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无表情地来到聆王面前。   神殿骑士上前打开镣铐,仆从拿来新衣物,一件雪白轻柔的长袍,袖子和下摆镶着银丝,裁剪也十分得体,仿佛是这段时间特地为“聆王”赶制而成。   丝袍这么薄,穿去外面一定很冷,但比琉卡的内心有一团火在燃烧。费耶萨答应他让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都出席聆听仪式,无论真假,只要走出这道门对他而言就是机会。他得先摆脱束缚,免得逃跑途中碍事。比琉卡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九骨一定会有所行动,他必须做好接应的准备。   换好衣服,一名神殿骑士上前重新要替他戴上铁铐,比琉卡将双手藏在袖子里说:“女神愿意自己的孩子像个罪人一样去倾听神谕吗?”   神殿骑士没有对此发表看法的权力,于是回过头去望着布雷查诺。   “女神希望虔诚的子民都能自由行事,就像生命本身一样,来去自在,不受拘束。但我们祭司、聆听者、神殿骑士和你——神之子应为众生的自由而舍弃自我,这是教义中最重要的一节。”   “我想通了,布雷查诺大人。”比琉卡说,“既然女神赋予我与众不同的能力,那么解救众生就是我应尽的义务,我不该逃避命运的指引,将诸多人的性命置于不顾。我愿意在朝圣者与信徒们的注视下听取神谕和先贤的遗言。人们总不会希望一个镣铐加身的聆王去拯救他们吧?”   布雷查诺的目光透出露骨的不信,但他无法反驳比琉卡的话,这是神殿希望聆王做到的事,现在比琉卡主动接受一切,愿意为灾厄预言尽力,反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请原谅我的疑惑,聆王大人,请问你为何如此转变?”   “就在刚才,虽然天还没有亮,我却看到女神脚下有光升起。你说得没错,我生来如此,就该洞悉万物的真相,那是女神给我的指示,她已向我展现了太多,而过去的我却一一错过,不以为意。布雷查诺大人,感谢你将我带来此地,我向你,以及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大人承诺将会用心聆听,为解除灾厄略尽绵力。”   只要第一句假话说出口,后面就顺理成章。比琉卡一身即将踏上祭坛的圣洁白袍,说得如此庄重肃然,窗外慢慢亮起的天光衬得他如神像般不容侵犯。   布雷查诺显然并不放心让他这样离开塔楼,但是又找不到回绝的理由。   “好吧,既然如此,就请聆王大人用心聆听,向我们传达女神的旨意。”   神选祭司恭恭敬敬地说着,比琉卡知道他一定会暗中加派更多人手来护卫,不让“聆王”有任何反抗逃跑的机会。不过这次对峙,他显然输了一筹,比琉卡满意地在众人环视下走向门外。   神殿骑士簇拥着他前进,有时他稍慢一点就感到后方有人在示意他快走。   这样前呼后拥下脱身的机会渺茫,可比琉卡并不着急,他已经找到与布雷查诺对抗的方法——既然古都神殿的祭司可以借女神名义作恶,他也可以有样学样,仗着自己是聆王,是神之子“传达”神谕。   沿着长长的螺旋石阶往下走,沿途的石窗外能看到雪景被淡淡的微光笼罩。   神殿骑士打开塔楼大门,一阵冰冷的空气袭来,比琉卡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好冷。   外面是一条更长的道路,笔直通往山顶神像。   “我们要走过去吗?”他问布雷查诺。   “是的,聆王大人,所有聆听者都曾走过这条路,它被称为通往空灵之路。只有曾在神选仪式上得到认可的神之子才有资格无限接近女神。”   “这么说,你也不能陪我一起走了?”   布雷查诺的目光没有变化,但比琉卡能感到他的不悦。   “不必担心,聆王大人,神选祭司是唯一能陪伴聆听者完成仪式的人。”   比琉卡不以为意,向他微微一笑:“这样最好。布雷查诺大人,我一定会完成使命,听清女神的神谕以及远古先贤留存的解救众生的方法。”   说完,他从容地往前走去。   布雷查诺与神殿骑士紧随其后。   不知从哪里响起了钟声。   初鸣。   自此而始,聆听仪式正式开始。 第142章 扑火之心   九骨看到了被神殿骑士围着的比琉卡。   他瘦了,脸颊明显地消瘦了一圈,已经完全脱去少年的面容,变得成熟而沧桑。以前的比琉卡只是随着年龄增长而显得高大、健康,所谓的长大仍然带着几分稚嫩。可现在的他因为苦难磨砺而一夜成长,让九骨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有一刻,九骨情不自禁地想冲进人群把他的比琉卡找回来,下一刻,理智和塞洛斯一起拦住了他。   “你要死在他面前,让他和你一起殉情吗?”塞洛斯说话总是那么毫不留情、生硬又直接。   九骨一步也没有动,但他飞蛾扑火的心塞洛斯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还不是好时机。”   “我知道。”九骨望着浩浩荡荡的神殿骑士团,如果他没有受那么重的伤,或许还有可能和塞洛斯联手出其不意地抢回比琉卡。可惜没有那样的如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比琉卡还拥有有限的自由。九骨真担心他会因为过度反抗不配合被人像囚犯一样牵出来,送到女神面前。   比琉卡穿着一袭不适合长途跋涉的纯白长袍,与周围的雪色融为一体,蜂蜜色的长发细心梳理过,和发亮的银色丝线一起编成发辫,在朝阳下泛着柔和的光芒。   他年轻、健康、俊俏,还有一种九骨从未觉察的神圣之美。然而九骨此刻想到的却只有那个在多龙城中裹着旧丝毯、浑身灰尘、满脸泥垢的少年。   时间究竟过了多久?为什么记忆中的印象那么遥远。   “我们走吧,得比他们先到先民之喉才行。”塞洛斯说,“你决定什么时候动手,我会替你杀光周围的人。”   他放在剑柄上的手纹丝不动,九骨见识过他拔剑的速度,塞洛斯的剑不受束缚,只为生存而战,九骨丝毫不怀疑这个承诺。   我的剑呢?   九骨已经很久没用过血泪之一以外的武器,铁剑在他手中如此陌生,但也一样锋利,一样可以夺命。   初鸣过后,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护送聆王的队伍往山巅行进时,夏路尔正带着赫路弥斯往通向恩塔的方向逃离神殿。   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不用眼睛看,每条道路也都熟记在心。沿途偶尔有神殿骑士迎面走来,夏路尔也不回避,坦然地仰起头从他们面前经过。只有赫路弥斯胆战心惊,总是忘了自己戴着骑士头盔,生怕别人认出他。   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可天亮后赫路弥斯发现来往巡逻的守卫忽然匆忙起来,似乎在搜寻什么。一定是地牢里的事暴露了。守卫和骑士队长的尸体扔在牢房里,一旦被人发现,结果不言而喻。   只差一点点。   赫路弥斯恨自己走得不够快,恨古都神殿像个小城一样大,从这头到那一头犹如天涯海角似的遥远。当他和夏路尔来到一座雪白神像下时,惊恐地发现前方一队神殿骑士要求乌有者摘下面具让他们查验身份。   怎么办?除非硬闯,否则不可能躲过去。夏路尔脸上有那么明显的烧伤,摘下面具就是自寻死路。趁骑士们还没有过来,赫路弥斯拉住夏路尔躲进神像背后的阴影里。   这是冰雪女神米妮莉亚的雕像,掌管风雪和霜冻的女神赤身裸体,不畏寒冷,昂首挺胸地伫立在雪地里。赫路弥斯无法像她那么无畏,九骨告诫他绝对不要硬闯,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耐心等待。他探出头去观察那个要求乌有者摘面具的神殿骑士,确认对方的身份后,骑士略一点头便继续沿路搜索。   他们向神像走来,赫路弥斯想拉着夏路尔回避,却发现另一边也有人走近。情急之下,赫路弥斯轻声对夏路尔说:“跟我来。”   他壮着胆子走出阴影,走到阳光下,强迫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保持平静,模仿刚才那个神殿骑士的语气说:“聆者大人,请摘下面具向女神展示真容。”   夏路尔听话地照办,只是动作不急不缓,先向赫路弥斯行礼,再慢慢掀开兜帽露出戴着面具的脸。摘下面具的那一刻,两队神殿骑士擦肩而过,丝毫没有怀疑地各自往前方奔走而去。   夏路尔把取下一半的面具重新戴好,赫路弥斯只觉得一身冷汗,这样的伎俩下次还能不能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关?   他望着怒风山脉起伏的雪白山脊,仿佛那里就是自由,而通往雪白的道路上出现一道黑色的墙——那是全副武装的神殿骑士组成的人墙。   赫路弥斯眼看着自由就在眼前却无法逾越,内心如被灼烤般煎熬。   夏路尔扯了一下他的手,领他往米妮莉亚的神殿走去。   是要躲进神殿里吗?古都神殿之所以那么广大正是因为每个女神的化身都拥有各自的神殿,从春耕到战争,从海洋到火焰,可以说这里就是一座神的城市。赫路弥斯本能地抗矩再次踏入神殿长廊面对女神,可眼下神殿是最好的藏身处,更何况米妮莉亚的神殿在整个古都神殿的边缘,极其靠近雪山。如果九骨和塞洛斯救了聆王逃离幽地,冰雪女神像下也是必经之路。   夏路尔用心听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在里面,赫路弥斯就和他一起推开门躲进去。   即使是这样一个不常受人供奉的女神,神殿也比赫路弥斯待过的地方宽敞明亮,高高的蓝水晶窗户在洁白的地板上投下美丽影子,长廊尽头供奉着米妮莉亚女神的大理石雕像。   光影辉映下,她比门外的神像更美更圣洁。   “没有人。”赫路弥斯说,语气更像在为自己壮胆。长廊上空空荡荡,他走向神像,知道只有神像背后最安全,除了清扫的仆人,没人会走到神像背面,这是教义中所言,女神以身遮挡黑暗与阴影,将光明希望留给世人。   赫路弥斯拉着夏路尔在“黑暗与阴影”中坐下,先取掉自己的头盔,再去掀对方的面具。这样应该暂时安全了,他情不自禁地亲吻夏路尔冰冷的嘴唇,后者温柔地回应,以此温暖彼此饱受寒冷、千疮百孔的心。   “九骨他们逃出来的话,你能听到声音吧?”   夏路尔点头,只要听得到就能提前准备。   今天之内必定会有结果,无论是聆王妥协让步,遵照神殿要求倾听了神谕,还是九骨和塞洛斯救出比琉卡闯出幽地。更进一步说,等到末日降临那一刻,真相与谎言、胜利与失败、生与死,一切一切都会见分晓。   赫路弥斯坐在神像脚下的高台边,不安地凝视眼前纤尘不染的地板。   刚安定下来没多久,突然长廊的那一头传来开门的声音。赫路弥斯徒然一惊,是谁?如果只是仆从的话或许自己还能对付。   他握住手边的长剑,寻思着有没有可能趁其不备取了对方的性命。   这个念头让他反胃,杀强盗匪徒,甚至神殿骑士和乌有者都情有可原,可对一个无辜的仆从心生恶念让他找不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算了吧,反正他已经犯了那么多错误,早就不可饶恕。   赫路弥斯轻轻把剑拔出一点,这时另一个声音让他的心沉入地底。是盔甲摩擦声,是长靴踏在地板上的响声。   来的不是仆从,而是神殿骑士?这样即使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赫路弥斯也没有把握一击得手。   “还没有找到吗?”一个人在问。   希望彻底覆灭,不是一个人,是两个。   “已经让所有人都去找了,现在还没有下落。”   赫路弥斯悄悄露出一只眼睛往门边望去,看到身穿黑甲、肩披斗篷的神殿骑士一只手抱着头盔,一只手扶剑面对神像与另一个穿着白袍的祭司说话。夏路尔认出了那是哈伦·奥梅拉,乌有者导师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赫路弥斯的手掌。   哈伦的语调中带着极其厌恶的情绪,责备对方:“这么重要的时刻,你们不但让人从地牢逃走,还由得他们带走了夏路尔。”   “是我的失误。”骑士坦然承认,“我会在仪式开始前把人找回来。”   “最好是这样。他们之中有人受了重伤只剩一口气,有人胆小懦弱手无缚鸡之力,只有夏路尔……他熟悉古都神殿,知道不少秘密,找个地方躲起来易如反掌,要是因此破坏了聆听仪式,我们都会受罚。”   “我明白。”骑士回答,“不过我不认为一个濒死的重伤者有力气杀了乔伦·贝利洛斯队长、两个牢房守卫和两个神殿骑士。”   “还有个背聆者。”   “那反而不足为道。他们穿走了三个人的甲胄,除了逃走的两人之外应该还有潜藏的接应者。”   “那就把他找出来。”哈伦说,“清点骑士团的人数,各自验证所属的聆听者,尤其是此刻在聆王身边的人,绝不能让他们扰乱仪式。”   骑士答应了,正要转身出去,忽然又回过头来问:“奥梅拉大人,您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的事……”   对夏路尔来说,这位乌有者的导师是个与其他祭司截然不同的人,不近人情、刻板粗暴,丝毫没有神职者的慈爱。可是面对如此一个无关现状的问题,哈伦·奥梅拉却没有发火,只是若有所思地说:“我担心坚信的皆是虚无,虚幻的又是真实,我担心真相无人能接受,你明白吗?”   骑士犹疑了片刻,赫路弥斯觉察到对方欲言又止的费解之情,可是哈伦的话却在他心中激荡。   真相?什么真相? 第143章 似梦非梦   比琉卡停下脚步。   他已站在半山腰处,足够看清周围的一切。   穿黑衣的骑士、穿白袍的祭司、穿银甲的军队和皑皑白雪。   只是没有九骨,没有赫路弥斯,也没有夏路尔。   “他们在哪?”比琉卡在人群中认出那个自称学者的老人费耶萨,“你答应过我,要让我在仪式上见到他们。”   费耶萨从纷纷后退的祭司中间穿过,来到比琉卡面前。   他依然是那副慈祥睿智的模样,只是走在通往聆听仪式的道路上又添了几分肃穆。   “我按约定请祭司安排了今天的仪式,但是早上发生一些意外。”   比琉卡的心骤然一紧,担心从老人嘴里会说出他不愿听的噩耗。   “孩子,别害怕,你的脸白得像雪一样。”   费耶萨伸出同样苍白枯瘦的手,将比琉卡冰冷的手掌握住:“我陪你走一段吧。”   比琉卡本想挣脱,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费耶萨还有别的话要说,并且这些话并不愿意被身边的人听到。   “你骗了我。”   “没有,我只能告诉你,他们或许没办法立刻来见你了。”   “那我也不去聆听神谕。”   “如果我说,他们无法到来是因为已经逃走了,你会不会感到高兴一点?”   比琉卡真想看穿他,想知道他究竟是真的仁慈和蔼还是虚伪恶毒,那张说起故事扣人心弦的嘴里到底是真话还是谎言。   “九骨伤得那么重怎么可能逃走?”还有赫路弥斯和夏路尔,都被严加看管着,比琉卡不信他们能同时逃出牢狱。   “有个人接应了他们,或许也是你认识的人。总之祭司和骑士都找不到他们。”老人的目光往下一瞥,低声说,“你的朋友们就在人群里看着你,随时准备把你救走。”   “你为什么这么说?”比琉卡警惕地问,他更加怀疑这个神秘老人的身份。为什么他能让神殿骑士和祭司乖乖听话,又能在如此重要的仪式中途与“聆王”同行私语。费耶萨真的只是如自己所说的一个曾经的死神教徒,如今在古都神殿钻研学术的学者吗?   “我在黑暗中看到了你,孩子。”费耶萨说,“还有女神,然而我不能洞悉女神的谕言,只有你可以。”   “黑暗?哪里的黑暗?”   “在我仍是死神信徒的时候,为了与不朽之神相见,曾有过一段濒死经历。我在死亡的黑暗中看到你。你,以及死神的使者。”   比琉卡忽然想起布雷查诺说过有一个祭司在梦中预知了聆王的存在,可又说那个祭司已经不在了。他一直以为不在的意思是死了,仔细体味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不再虔诚侍奉。无论如何,费耶萨都不像祭司,比琉卡隐约觉得他对女神的态度十分暧昧,这种怪异的气氛由小及大,像涟漪般扩散,震荡至整个古都神殿。   寂静伴随着身后沙沙的脚步声,比琉卡终于有了一种远离人世,孤身前往未知之地的感觉,连冰雪都没那么刺骨寒冷了。   “黑暗中,我祈求女神给我指引,她说了什么,然而我与她无法共鸣,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费解不已。”   “你在弥留之际见到她,是你快死的时候产生的幻觉还是梦?”   “是梦也不是梦。”费耶萨说,“可以这么说,当她出现在你面前时,你醒着也是梦,而当她进入你的梦里,睡着了也会清醒。”   “我听说有一种香料点燃后让人似梦似醒,祭司祈祷时都会用到。”   “有时候会用,但真正的先知和神使总是时刻让自己保持清醒,这样才能牢牢记住神谕。”费耶萨说,“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失败了,世世代代,一直试图听懂女神的话,然而得到的却只有只字片语,几百年、上千年,祭司们试着把神谕的片段拼凑起来。”   显而易见,他们都失败了,所谓的神谕也成了游离于祭司、信徒和异教者之间的传说。   “既然如此,你凭什么觉得我可以听到?”   “你有做过梦吗?孩子。”   “没有人不做梦。”   “你的梦和别人不一样,对吗?”费耶萨的手掌越来越热,比琉卡惊讶于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竟然如此温暖,“凡人的梦似是而非,既不连贯也没有道理,但你的梦如临其境,你不但能与梦中人交谈,能倾听他的话语,甚至在梦醒后它的余韵仍能影响现实。”   比琉卡无法否认,事实上他一直分不清伐木者究竟是梦还是真实,而伐木者的每一次暗示都在梦境之外有了印证。更何况还有远古巨兽的梦,第一次见到无名之主时他并未睡着,巨狼从血池中站起来,骨骸化身为身披毛发的巨兽,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至今也是不解之谜。   不只他的梦与众不同,与无名之主立下誓约的九骨也会在梦中与巨狼相见。   是梦也不是梦。   恍惚间,他看到身旁握着他手掌的费耶萨双眼凹陷,眼眶一片漆黑,赫然是一具骷髅的模样。   比琉卡惊诧地挣开手后退一步。费耶萨那慈祥的面容又恢复了,微笑着问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比琉卡回答,如果费耶萨想说服他去聆听神谕,那至少已经成功了一半,他想搞清楚真相,或许就在眼前,就在不远的地方。   然而九骨浑身是血拄着血泪之一走向他的模样更鲜明,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惨烈的一幕。   “我要见他们。”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们已经逃走了。还是你想让骑士们都去找,搜遍神殿的每个角落,把他们找出来押到你面前呢?”   比琉卡当然希望九骨真的逃走,可又觉得希望渺茫。费耶萨给他出了个无解的难题,无形之中让他明白自己无论何时都是个稚嫩的孩子,面对老谋深算的对手很难有占据上风的机会。   “继续走吧,希望你可以自愿地往前走,否则总有人会让你不得不走向祭台。”费耶萨的语调流露着真心的劝解,“我还希望你能听到神谕,如实传达给世人,这样伤害才会不再发生。如果你的朋友也像你一样愿意付出所有来救你,那他们就一定会在人群中看着你,等待时机。你显得过于痛苦焦虑,会让他失去冷静判断的能力。”   比琉卡一眼望去没有看到神殿骑士或祭司中有熟悉的身影,费耶萨又一次说服了他。继续往前走,他发现这条路并非通往山顶神像,反而在往峡谷延伸。比琉卡疑惑地去看费耶萨,却发现老人已不在身旁,取而代之的是两名神殿骑士,两个白衣祭司则越过他在前方带路。   越往前走,寒风越刺骨。比琉卡看到山间的雪地上有跪地祈祷的人影,那是零星的朝圣者,是不远万里徒步来到古都神殿的信徒。他们不能靠近与“聆王”同行,只能在遥远的山坡和树林中对“救世主”跪伏膜拜。   他们也不想死,即使长途跋涉不畏艰难来到圣地,祈求的也是避免灾厄降临。   起雾了,薄薄的白雾弥漫在眼前,笼罩着一片断崖。前方的祭司停下来,比琉卡感到一阵冷风在脚边卷起,他早已被冻僵的身体更加僵硬,连手指都很难动一下。   断崖边有个突出的平台,最多只能容纳两个人同时站立。   一直尾随在身后的布雷查诺走到他身旁说:“聆王大人,请跪下。”   “为什么?”   “凡人必须跪于神前。”   “我没有看到神。”   脚下是漆黑的深渊,身前朔风凛凛,呼啸的风声仿佛是从地底深处吹来,悬崖深不见底,丝毫不见神圣与光辉。   “请跪下。”布雷查诺重申,“若不跪下就不能与神和先贤共鸣,历代古都神殿的最高祭司与聆听者都是日夜跪伏祈求,甚至冒险步入渊谷才能得到神启。”   比琉卡低头望着峡谷。布雷查诺要他跪下,他不愿对虚无的神和死去的人下跪。这是骗局,他们只是走投无路时找一个人献祭,好抚平自己恐惧慌乱的心罢了。   第三次,布雷查诺没再“请求”他下跪,取而代之的是两名神殿骑士手中的长枪。   他们一左一右压着比琉卡的肩头,强迫他双膝跪地。比琉卡感到隔着丝袍的膝盖一阵刺骨寒冷,冰雪像针尖一样穿透皮肤深入骨髓。   四周一片死寂,仿佛为了不干扰聆王与神的回鸣,世间的杂音全都消失不见。   比琉卡被迫与渊谷对视,冷风吹得他的发丝在风中乱舞。忽然间,他想起很久以前做过的梦,梦中他漂浮于空中,看到北方有一道狭长的缝隙,如同半阖的眼睛。   他凝视它,它就睁开眼,变成一个巨大的峡谷,峡谷中有两团燃烧的火焰。   那个梦难道已经预示着此时此刻?   “这里是先民之喉?”他喃喃自语。   “是先民之喉,也是罪民渊薮。”布雷查诺回答。   灾厄之后活下来的才是贤者,死去的都是罪民。   末日即是清洗。   “我听不到。”   “我愿意等。”布雷查诺说,“先知多诺斯在先民之喉静跪三天三夜,得到神启的末世预言,祭司伊莱索以身相献,濒死之际蒙受圣光映照,获取了灾厄的日数。还有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大人也是如此。”   他没有具体说出凡尔杰卡做了什么,但无疑每一个有能力聆听的神职者都在这里或多或少地献出了生命和健康,以换取神启谕言。   比琉卡明白一切反对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对布雷查诺这样顽固又不近人情的神选祭司丝毫不起作用。如果费耶萨说的是真的,九骨和赫路弥斯已经逃走,那么自己也应该抛弃枷锁寻求逃生之路。   祭台上只有他和布雷查诺,半身之外既是万丈深渊,只要出其不意,他有把握把这个代表神殿意志的家伙推下悬崖。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一刻,有个声音闯入了他的脑海。 第144章 神像之下   骑士已经离去,哈伦·奥梅拉仍在殿中。   赫路弥斯不敢轻举妄动,僵持让他手脚发麻。他还穿着神殿骑士的甲胄,稍稍一动会发出金属声,因此必须格外小心。   哈伦在祈祷,向冰雪女神祈求庇佑,祈求神谕让众生避免毁灭。如果不是亲耳听过他刚才对神殿骑士说话的语气,这样的祈祷完全符合一个悲天悯人的女神祭司的形象。赫路弥斯听着那一声声熟悉的祷告,每一句他都曾用心背诵过。   祈祷后是一阵难耐的安静,哈伦非但没有离去,反而往神像的方向走来。   他还想干什么?   赫路弥斯不由自主地握住剑柄,衡量自己有没有能力悄无声息地击倒一个手无寸铁的祭司。他紧张地盘算,从左边还是右边突袭更好。双方几乎只有一步之遥时,脚步声戛然而止。赫路弥斯只要探出头去立刻就能和哈伦·奥梅拉四目相对,可对方没再靠近,仿佛察觉了即将到来的杀机。   片刻后,赫路弥斯感到他退却了,往门口的方向退去。可这并不意味着安全,他担心对方已经发现了异常。夏路尔紧紧握住他的手,赫路弥斯感到这只时常在危难中给他安慰和鼓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怎么了?   夏路尔在害怕。   赫路弥斯不由自主地抱住他,夏路尔拉着他的手想从神像后跑出去。   “等一下,现在出去很危险。”   已经晚了,夏路尔比他听得清楚,也比他更了解哈伦·奥梅拉的本性。神殿外传来更多脚步声,是附近的守卫和骑士赶来的声音。他们被围堵在这里,夏路尔挣扎着要出去,赫路弥斯明白他的用意。   “你要去的话我和你一起去。逃不掉就让他们进来抓走我们,我不准你一个人去送死。”   夏路尔“望”着他,赫路弥斯竟然从他空洞的眼眶中看到一丝无奈与悲哀。他们都尽力了,可是这么渺小,如何与参天顶立的女神较量。比琉卡自顾不暇,九骨拼着残余的生命要去救他。每一个人都在求生,每一个人都没有余力再分给别人。   “夏路尔,你怕死吗?”   夏路尔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怕死。   “可我想活着和你在一起。像九骨说的那样去旅行,想去哪就去哪。”   夏路尔低下头,片刻后推开他,双手在神像脚边摸索寻找。   赫路弥斯摸过女神像,知道那只是石头而已,难道到了穷途末路时还期盼有神迹出现吗?   咔一声,伴随着神殿的门被推开的声音。赫路弥斯惊讶地发现神像背后的石台下出现一个漆黑的入口。从地底黑暗中吹来一阵轻柔阴冷的微风,入口显然是夏路尔打开的,赫路弥斯来不及细想其中的违和之处,只感到绝境逢生的狂喜,不管密道通往何处都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他迫不及待地把夏路尔送下去,自己也飞快地躲入其中。夏路尔熟练地把入口关上,他们立刻被一团黑暗包围。赫路弥斯屏住呼吸,倾听着头顶的声音。   纷乱的脚步止于神像前,祭司不愿背向女神的阴影,神殿骑士在必要时需要履行职责。   赫路弥斯听着惊心动魄的搜查声,担心会有人打开入口。夏路尔知道的秘密,祭司和神殿骑士有可能一无所知吗?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夏路尔却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往深处走。   赫路弥斯空着的另一只手往身后摸,没有摸到墙壁,只有无尽的空旷。这是条通道,到底通往哪里呢?他试着走了几步,夏路尔紧紧攥着他的手掌。赫路弥斯感觉到他的抗拒,可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试着找找别的出路。   他小心安抚身边的少年,夏路尔渐渐安静下来,却还是不愿往通道中走。   “怎么了?”赫路弥斯轻声询问。   夏路尔如此抵抗,流露出面对匪徒和神殿骑士时都不曾有过的退缩,或者说恐惧也不为过。   “你走过这条路吗?”   摇头。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发现藏在女神像背后的秘密?   赫路弥斯忍不住想,听说很多神殿、城堡都有四通八达的甬道,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古都神殿如此广大,容纳了女神所有的化身,会不会每一尊神像下都有这样的秘密入口,出口则连接着某位重要人物的居所。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夏路尔从小在这里长大,发现几个入口不足为奇。他的恐惧也许只来自于某人,像神选祭司布雷查诺就是个十分可怕的家伙。   赫路弥斯决定去找另一头的出路,在黑暗中摸索总好过在光天化日下东躲西藏。   夏路尔在他的劝慰中终于妥协了,两人一起沿着通道往里走。   “夏路尔,你要帮忙听着身后的声音,有人追来就告诉我。”   赫路弥斯伸手在一片漆黑中探路,这里并不狭窄,每踏出一步,他都小心翼翼地确认没有陷阱才敢让夏路尔跟上。不知道走了多久,他隐约看到前方有些光亮。   是出口吗?赫路弥斯加快脚步,夏路尔生怕在黑暗中失去他而始终没有松开手。   那光并不是出口,而是一些近乎熄灭的灯火。   赫路弥斯走到火光前,发现墙上的灯油已经所剩无几,只有灯芯还在微弱地闪动。看来这几天都没有人来过,应该是忙着准备聆听仪式吧。赫路弥斯拿下一盏最亮的灯,再把沿途能找到的油灯里的油倒在一起。灯光映亮了夏路尔的脸,摇曳的灯火下,这张受伤的脸不可谓不恐怖。赫路弥斯轻轻把他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只想捧起他的脸好好亲吻,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这里只是通道的一部分,前方还有看不到尽头的路,后面则是来时的黑暗。   赫路弥斯举起油灯,越往前走越阴冷可怖。他看到前方通道两旁出现几扇门,门上的铁环早已生锈,其中一扇虚掩着,从里面透出古怪的气味。   赫路弥斯大着胆子用脚尖踢开门板,以为会看到一个阴森的牢房。出乎意料的是,门背后摆满了书,木头书桌摇摇欲坠,上面铺着散乱的书页和羊皮纸卷。他将灯光抬高往角落中照去,立刻吓得后退一步。墙角的座椅上有一具穿着长袍的骷髅,白骨森森的手指间捧着一本厚厚的书。   与其说这是个牢房,不如说更像书房。赫路弥斯能想到的可供学者使用的东西一应俱全——书桌上放着已经干涸的墨水瓶、笔尖磨损得十分彻底的羽毛笔,羊皮纸卷因为时间久远而发脆变硬。这白骨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是神殿的祭司或学者为什么会躲在黑暗的地道里生活直至化成枯骨。   赫路弥斯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去看羊皮纸上的字,那些字写得实在潦草,还是以最晦涩的古都语书写,他费尽全力只看懂几个字,似乎仍是老调常谈的女神和生命等等。   夏路尔或许比他更精通远古语言,可惜看不见,赫路弥斯也无法在难辨字迹的情况下念给他听。那些摆在积灰书架上的书籍倒十分熟悉。赫路弥斯认出一部分自己读过的书,内容大多和女神、远古先贤有关,少量是学术、占星和炼金。   无论怎么看,这里都是个供人专心钻研的地方。   赫路弥斯再次打量这个古怪的书房后,拉着夏路尔退回了通道。很快,他又迎来另一扇门。这个房间与前一个并无不同,只是更凌乱,没有死人的尸骸。赫路弥斯手中油灯的光芒照亮了四面墙壁,发现墙上也写满潦草的字迹。他不管多少,只要能看懂的都默默记在心里。   房间一间接着一间,数不胜数。每一间似乎都有一个醉心神学的学者从生到死地钻研着难解的谜题。赫路弥斯本想寻找一个能离开古都神殿的出口,和夏路尔一起远走高飞,哪怕末日真的来临也能过几天宁静安详的日子。可自从他推开第一扇门后,仿佛就被游荡在这里的死灵引诱着,不由自主地去推每一扇能打开的门,打量门背后那一幕幕落寞又诡异的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   赫路弥斯越来越不解,他从拼凑起来的各种词汇解读,这些人留在不见天日的地下,为的是研究女神的存在。真正的信徒不会质疑神,异教徒则不承认女神的真实性,那么这些人到底是以什么身份留在古都神殿?神殿的祭司们是否知道他们藏身在此呢?   赫路弥斯从小就被灌输了女神高于苍穹,是神圣、自然与生命的象征。女神只出现在降临的一刻,只有远古先贤见过,大灾厄后,她便重归天际,倾听着信徒们的祈愿。   女神的存在从不需要证明,直到他把手掌放在神像脚边……   也许是我解读错了。我并不能读懂这些怪人记载的内容。   赫路弥斯惴惴不安地走在通道中,油灯已经暗了几分,剩余的灯油也不足以让他继续探索剩下的房间。可越往前走心中的疑团越大,最后他忍不住转身问夏路尔:“他们说女神不但存在,而且凡人也看得见。他们是疯了吗?这里难道是个疯人院?”   夏路尔被他突如其来的提问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   赫路弥斯却握着他的手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45章 求生之路   比琉卡以为是哪个神殿骑士或祭司在说话,可是身边除了布雷查诺之外没有其他人。   最初只有一个声音在说话,像自言自语,很快又有别的声音加入成了一片窃窃私语。   是从深渊里传来的吗?   比琉卡忍不住往漆黑的渊谷看去,深渊中没有梦中的那双血红眼睛,只有冰冷的雪雾。他的反常举动引起了布雷查诺的注意,神选祭司问:“你听见了什么?”   “没有。”   “聆王大人,我一直试图说服你,让你明白,在末日灾厄降临前我们不会放弃任何解救众生的方法。如果你听到什么却不肯如实说出来,一心违背神旨,那么这场聆听仪式致死都不会结束。”   “我没听到什么,只是好像有人在哭。”比琉卡说,“是不是那些被你们丢下悬崖的孩子在哭?”   布雷查诺不为所动地回答:“你现在还想激怒我,结果是一样的。懂事就该明白只有得到真正的神启,一切才会结束。”   不会的。比琉卡知道,如果他听话地当好一个聆王,只会永远被留在这里,成为代替所有乌有者的工具。   深渊中的声音纷纷扰扰,比琉卡虽然不愿为神殿聆听,却也被这些声音萦绕着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   是哭泣,还有呼救,仿佛真有无数人在渊谷之下挣扎求生。   如此凄惨的声浪当然不可能是神谕和贤者的遗言,比琉卡抬头看着布雷查诺,后者神色坦然,丝毫不受这些呼声影响。他听不到。比琉卡心想,他身为神选祭司,选出那么多乌有者,自己却是个充耳不闻的“聋子”。   “我听到了。”比琉卡说。   “什么?”布雷查诺问。   “听到女神帕涅丝的声音……”   布雷查诺没有靠近,说到底聆王毕竟年轻,想靠胡说八道骗过他并不容易。神选祭司陪伴过数不清的聆听者,期盼他们之中有一个与众不同,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回鸣,然而这么久以来一个也没有。太多次失望,如今连面对神谕指示的聆王也不再有过度期待。   谁知比琉卡却说出了令他震惊的话:“女神在呼救。”   即使只是随意的注视,比琉卡也看出布雷查诺听到这句话时的震惊和动摇,虽然这位久经考验的神选祭司最终保持住了镇定,没有表现得过于失态,可原本纹丝不动的双脚却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你说什么?”布雷查诺面色凝重地追问。   他越显出焦急,比琉卡越沉默,最后神选祭司终于向他走来——这个谨慎多疑的家伙仍然没有放下防备,招来神殿骑士当护卫。   两名戴着黑羽头盔,看不清面容的骑士踏上祭台将比琉卡按在地上。他的双膝早已冻僵,雪被膝盖压成冰渣,浸湿了单薄的白袍。   “说啊,你听到什么?不要撒谎。”   比琉卡感到一阵重压,上半身已在悬崖外。冷风呼啸,一瞬间,他似乎真的只剩耳朵能听,其他感官都不存在了。   快听,听啊。   比琉卡无法分辨究竟谁在逼迫、催促他,怒吼着让他听的显然不是布雷查诺。那声音更浑厚又更尖锐,不止一个,是此起彼伏的呼喊。与其说那是声音,不如说更像一种切实的感受,这一刻他不止体验到痛苦、恐惧、悲伤,还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求死之念。   忽然,比琉卡感到头顶一阵剧痛,有人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面对着天空。一瞬间,那种心灰意懒的丧念消失了,眼前出现一张戴着古怪面具的脸。   这张面具和乌有者十分相似,同样苍白而光滑,唯一不同的是面具上有能视物的细长空洞,洞的周围画着黑色花纹,让裂缝看起来像一只独眼。   戴面具的人握着把怪异的武器,手柄下的弯钩犹如初升新月。   不知为何,比琉卡立刻明白对方要做什么。   这个人就是“刽子手”,是挖出夏路尔的眼睛、割掉他鼻子和舌头的人。没时间了,他们需要一个心无旁骛的聆王。比琉卡闻到钩子上的药味,却闻不出是什么药,恍惚间有点像希露莉莉带他进入的黑暗小屋中闻到的香气。九骨说罗南的灰石谷地有种血毒草,燃烧时的烟雾会让人神游天外与神相会。   这是血毒草的气味吗?他们想做什么?   比琉卡挣扎着推翻一个按着他肩膀的神殿骑士,鼓起力量返身扑倒揪住他的刽子手。对方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反抗,全然不顾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与自己翻滚在一起。   布雷查诺命令骑士抓住聆王,比琉卡伸手从逼近的骑士腰间抢夺长剑。   这真是他有史以来动作最伶俐的一次,抓住了每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有一刻他仿佛又找到了曾经在林间狩猎的快感。   长剑滑出剑鞘,比琉卡抬起手肘直击刽子手的下颌,在一声痛呼中把长剑对准布雷查诺的胸口。   神选祭司的脸上有没有流露出惊慌?比琉卡根本来不及留意,他只想干掉这个披着白色法袍的魔鬼,为所有失去自我的乌有者报仇。遗憾的是,这竭尽全力的一剑还是没能洞穿布雷查诺的心脏,剑尖触到胸口,稍稍刺进一小截就被身旁的神殿骑士握住。血花虽在雪白的长袍上绽开,布雷查诺却伤得不重。他微微皱眉,看着神殿骑士夺回长剑。   比琉卡的手腕一阵脱臼般的剧痛,转眼剑已在对方手中。   布雷查诺冷冰冰地说:“我说过必须用心去听才不会受罪,你什么时候才能乖乖听话?”   “绝不!”比琉卡向他喊。   这不是无能为力的发泄,而是数不清的日夜积累起来的愤怒凝聚成的力量,比琉卡趁神殿骑士调转长剑的间隙猛然向布雷查诺撞去。神选祭司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惊诧和慌乱,他站在悬崖边缘的理由或许很多——职责所在、对聆听神谕的祈盼、无畏或是敬仰,甚至可以说是从一而终的考验,可其中绝没有一种是和聆王同归于尽。   比琉卡以鱼死网破的决心去反抗这个代表神殿意志的人,如果他是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就好了,如果是整个古都神殿的至高权力者,比琉卡会更奋力将对方推入深渊,布雷查诺不过是某人的喉舌,他遗憾地想。脚下踩空,极其短暂的一瞬仿佛自己在梦中悬浮,俯瞰整个大地。   布雷查诺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比琉卡推开了他伸来的手,目睹他从神使降格为凡人的瞬间。   原来他也会害怕,他也恐惧死亡。   顿时,比琉卡心满意足。飞快的坠落中,他伸手去抓峭壁上突起的石块。那是他刚才凝神往下看时刻意寻找的,抓不住这一块还有下一块。他从没想过要和自己痛恨的人同归于尽。   活下去,去找九骨。   突然,比琉卡感到有雨滴在脸上。温暖的雨,在这极寒的深渊峡谷中甚至有些滚烫。   他双手紧紧攀着石块,将身体贴在峭壁上,抬头去看,只见一个身穿黑色甲胄的神殿骑士正沿着陡峭湿滑的山壁往下爬,那身漆黑铠甲的缝隙间不断有鲜血滴落。   原来不是雨。   比琉卡心想,他是不是刚才那个从自己手中夺走长剑的人?为什么这么执着,即使受了伤也要不顾一切地捉拿他。比琉卡看了一眼脚下的深渊,布雷查诺摔下去后这么久也没听到落地声,传说中的先民之喉和罪民渊薮究竟有多深邃?   就在他尝试找下一个落脚点时,那个神殿骑士焦急地对他说:“把手给我。”   比琉卡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与漆黑头盔后的眼睛对视。   忽然间,热泪盈满他的双眼。   “九骨!”   他仿佛回到了森林中,月光下,静谧的河水里,回到了所有转折和意外都将至未至之时。   比琉卡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就算是个恶毒的圈套也没关系,就算是神殿故意找来嗓音和九骨一样的人引诱他上钩也没关系。要保存住心中那一抹微弱的希望之火多么艰难,哪怕会跌入深谷粉身碎骨,他也愿意松开双手呵护它。   比琉卡抓住对方伸来的手,双手相握时,他冰冷的心因被热意包围而狂跳起来。   是九骨,不是陷阱和圈套,不是幻觉和梦境,是活生生的九骨握住了他的手。   比琉卡差一点就想攀着那条可靠的手臂爬上悬崖和他相拥,但是不断滴落的血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九骨重伤未愈。于是他让出脚下有限的空地,好把心爱的人接到身边。   九骨看到他稳稳站在山石上,暂时也打消了冒险爬上去的念头,小心翼翼地落在那块险峻的石头上。   比琉卡想热烈地拥抱他,可在如此狭窄的地方,能做的只有侧头望着他的眼睛。   九骨摘去头盔抛进渊谷,比琉卡看到他像冰雪一样苍白的脸,可呼出的气息却化成一片温暖的白雾。   峭壁上方传来各种喧嚣声,有人在寻找布雷查诺的身影,有人在搜寻聆王,九骨穿着一身骑士盔甲,反倒没有引来太多注目。   “往下走。”九骨说,“先找个安全点的地方。”   他伤得这么重,比琉卡的鼻腔弥漫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血和药味,可他很高兴九骨此刻就在身旁,他们要找出一条求生之路。 第146章 渊薮   峭壁立足处只有半个脚掌的宽度,比琉卡紧贴着背后的山石,仿佛又回到了狼息谷,回到那条狭窄而险峻的山路上。那时前方有纳珐牵着绳索引路,后面有九骨以血泪之一保护,比琉卡清晰地记得自己双腿颤抖,差点摔下去的窘态。此时此刻,他不但要靠自己去寻找出路,还得肩负起照顾九骨的责任。不知为何,想到自己在保护九骨,比琉卡心中有一股绝境中难以言喻的甜蜜。   这次他在前面带路,找到可以安全踏足的地方后,再指引九骨跟上,九骨则放心地按照他的步伐一步步前进。   比琉卡听到悬崖上数不清的脚步声,现在往上攀登是自投罗网,绝非明智之举。虽然他没有故意寻觅往下的道路,但也察觉自己正在往深渊谷底而行,离奇的是峭壁上仿佛原本就有一条可供一人行走的狭路。他时时回头关心九骨有没有跟上,每一次都迎来后者温柔信任的微笑。   于是他不再分心,专心致志地寻路。   天光越来越暗淡,黑暗也越来越浓重。不知道走了多久,比琉卡已经很难看清脚下的地面,每一步都先用脚尖试探才能确定是否牢固。渐渐的,狭窄的山石变得宽阔起来,最后似乎抵达了一个可供两人暂时歇脚的平台。比琉卡帮助九骨站上来,等站稳后立刻拥抱亲吻他。   “我好想你。”   九骨说:“你的脸像冰一样冷。”   “你的也是,这鬼地方的人大概连血都是冷的,给我穿的这身衣服已经是特地赶制的棉袍。”   比琉卡试图用双手温暖九骨同样冰冷的脸颊,却发现彼此都冷得发抖。   九骨说话的声音虚弱而嘶哑,摘去头盔后露出的脖颈上包扎着厚厚的绷带,血和脓水却还不断渗出来。比琉卡心痛得无以复加,却苦于没有更好的办法护住这微弱的生命之火。   或许是看出他的难过,九骨握住他的手掌说:“别担心,我不会死。无名之主不会让我这样死去,我的生命有它一份。”   比琉卡将信将疑,但说到无名之主要把生命分享给某人倒不是谎言,巨兽们虽然都以不为人知的方式消逝,可残余的生命对凡人而言依然是充盈而饱满的。   希望九骨不是为了安慰他而说谎。   短暂的相拥后,他们开始寻找下一步的出路。   九骨简短地说了些分别后发生的事,提到塞洛斯,比琉卡惊喜又感激。他和塞洛斯相处的时间不长,总觉得对方是个过于冷漠孤僻的人,没想到会在如此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   “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呢?”   “他们先去找逃走的路了,也许会在怒风山等我们,也许就此分别。”   “希望他们能平安逃走。”比琉卡衷心希望如此,被关在塔楼中的那几天,他总是时不时地想起梦中的人们,幻想夏路尔没有被摧残时的模样。差点要遭受同等命运的那一刻,他为所有聆听者承受的不公命运感到悲愤和惋惜。   九骨望着周围阴冷漆黑的峭壁和脚下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问道:“这条路会通往什么地方?”   “布雷查诺说这就是先民之喉,也是罪民渊薮,信奉女神的人在这里得到庇佑,异教徒与罪人则会葬身地底,永劫难逃。”   “我以为聆听仪式会在那座巨大的女神像下进行。”九骨说,“这里根本只是埋葬冤魂的祭台。”   比琉卡在黑暗中犹豫片刻,说:“可是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   “不知道是谁,但有个声音在求救,在呼唤我去救他。”   “现在还有吗?”   比琉卡摇了摇头,他一度以为是幻觉,但布雷查诺的反应又耐人寻味。总之,现在他可以肯定在这个巨大的渊谷中隐藏着让古都神殿困扰且无从探知的秘密。   “那里有一扇门。”九骨打断了他的思绪。   “哪里?”   极其微弱的光线下,比琉卡顺着九骨的手指望去,看到对面石壁上隐约有扇漆黑的门,远看更像漆黑的山洞。他收回目光,从自己所在的石台上开始寻找,发现一条险峻的小路可以通往黑门。   那扇门背后是什么,会通往何处,这些问题同时在比琉卡和九骨内心翻腾。留在这里只会冻死饿死,前往未知之地或许有更大风险,但也是唯一的机会。   比琉卡很清楚九骨会如何选择,他从没有在任何风险面前退缩过。更何况他们也没有犹豫后退的可能,神殿骑士早晚会下来,在如此险峻的地方打斗,生死难料,胜算几乎为零。   九骨不等比琉卡开口先用剑支撑着站起来。   “到门那里去吧。”他说,“无论想弄清这里的秘密还是寻找出口,我们都必须过去。”   “好吧,要跟紧我。”比琉卡把累赘的长袍卷起来在膝盖上方打个结以免碍事,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只容一人通过的小路前进。   一路有惊无险,好几次比琉卡都听到脚边山石崩裂,碎石滚落的响声。来到黑门前的石台上时,九骨的喘息中带着近乎撕裂般的痛苦,比琉卡用肩膀扛起他的手臂,让他走得轻松一点。好在他们抵达了能够稳稳站立的地方,不必担心滚下悬崖粉身碎骨。   那道黑铁大门沉重而老旧,仿佛几百年都没人打开过。比琉卡伸手推了推,铁门纹丝不动。九骨看到石墙上有个小洞,伸手进去,里面是个可以松动铰链的把手,因为年久生锈已经很难扳动,不过这比推门轻松得多,比琉卡用力推拉一阵就听到铁链在机关之中拉紧的声音。   空气中飞舞着铁锈的碎屑,铁门只打开一道缝隙就又卡住了。比琉卡往门缝中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他试着再把门推开些,却也只能容纳一个人侧身而入。   铁门背后有一节断裂的锁链,比琉卡和九骨进去后把门推回原位,再用铁链缠住阻挡追兵。甬道和外面一样嶙峋,没有半点修整的模样。石壁上插着燃尽的火把,比琉卡拿下的一瞬间,腐朽的木柄就断裂了。两人已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看到通道分成上下两头,仿佛这扇铁门不过是其中一层的出口。   向下的路通往何处无人知晓,但向上的多半是地面。   比琉卡跑去看了看,阶梯上方被一道坚固的铁栅隔开,他用力摇晃却不能撼动分毫,仿佛这些铁柱本身就长在石壁上。   “那里出不去。”他遗憾地回来告诉九骨。   “只能继续往下走,说不定会有下一个通往外面的出口。”   “嗯……”   比琉卡有种古怪的感觉,也许九骨也意识到了,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引导他们往唯一的尽头前进。以前如此,现在亦然。   难道这也是梦中伐木者所说的转折与意外吗?   比琉卡忍不住想,究竟是自己在挣脱命运,还是命运在牵引着他们。   别无选择,他扶起九骨走进向下的通道。这里虽没有寒风,却有种入骨的阴冷,比琉卡依稀看出通道在向左侧盘旋,似乎是围绕着整个渊谷山壁开凿而成。越往下道路越平坦,气温也变得暖和起来。足以把人冻僵的寒意退去后,九骨的呼吸慢慢恢复了正常。比琉卡感到脚下踩着的地面不再是凹凸不平的粗糙石头,变得十分平整,伸手去摸身旁的石壁,摸到的也是同样光滑整齐的平面。   他们究竟来到了什么地方?比琉卡好想打亮火石看看四周。如果这是条供人通行的长廊,那必定有照明的灯火,但比琉卡一路摸着石壁,并没有摸到任何放置油灯火把的地方。就这样又走了一段路,两人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黑影。   比琉卡警觉地停下脚步,从轮廓来看那似乎是个跪坐在地上的人。他接过九骨手中的剑,小心翼翼地靠近。黑影一动不动,并无反应,直到剑落在那人肩头时,比琉卡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这个黑影是一座雕像。 第147章 神与人   比琉卡伸手抚摸雕像边缘,感到“她”栩栩如生,宛如一个被冻结的少女在等待万物复苏将她周身的冰雪融化。似曾相识,比琉卡的手指像被针刺一样缩回来,这是有蛇一族的族人吗?是他们死后化作的铜像在为谁守墓?   难道这里竟然真的是个巨大的坟墓,渊谷深处是数不尽的幽魂,峭壁之中埋葬着千古的秘密。比琉卡抬头望去,隐约中还有更多黑影在前方的道路上。   九骨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说:“继续走吧,我们总要面对这个谜团。”   是啊,比琉卡心想,既然所有转折和意外都不在了,摆在眼前的就是必经之路。   他紧握长剑,扶着九骨往前走。这时,身旁那座雕像忽然亮起来,原来“她”手中捧着一盏玻璃油灯,不知道什么机关起了作用,当他们走过“她”身旁时,灯火悄然点亮。   比琉卡看到通道旁一个又一个黑影,每座铜像都安静地跪坐着,如果这些真是死去的有蛇一族,这么多人以如此平静的姿态赴死实在令人不解。镣铐湖的湖中夫人是为心爱的人守墓,他们又是为什么?   神秘雕像和一路点燃的灯火让这条寂静之路变得愈加诡异,比琉卡好几次想停下让九骨休息片刻,都被后者回绝了。   “不要在这里停留。”九骨说,“必须一直走,要不就被神殿骑士追上永远留下。只有揭开女神和远古先贤的秘密,我们才有可能找到办法对抗古都神殿。”   比琉卡沉默不语。他明白,这件事从头到尾九骨都有机会独善其身,任何时候只要转身离开,他就可以不用受这么重的伤,也不必在生死未卜的境况下一点一滴消耗生命。但是比琉卡决定不为这些无私的付出自责,而是更加珍惜欣慰。这是爱的证明,九骨爱他胜于生命,他也同等地爱着对方。   通道已经完全点亮了,比琉卡看到脚下的地板光洁雪白、熠熠生辉,表面有着美丽繁复的花纹,仔细看很像文字,却一个也不认识。两边墙上则是优美的壁画,他认出那是描绘神创之初的故事,画面中有跪倒在地上虔诚祈祷的信徒,有远古巨兽与它们的族人,当然还有万物女神帕涅丝。   比琉卡看到女神站在悬崖上手捧万道光芒面向前方,三头巨兽围绕在她身旁,面前有数不清的人伸出双手迎接圣光,脚下则是一团深渊黑影。这是兰斯洛大陆人们耳熟能详的“万物女神赐予生命”的故事。联想到湖中小岛的洞穴中也有这样的壁画,那时九骨说剥落的石壁上应该还有别的图案,只是因为时间久远而破坏了。这次他们应该能看到完整的故事。   ——女神将生命赐予人们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们在这里吗?”比琉卡伸手摸着深渊中那一团漆黑的影子,手指触碰之际只觉得黑影像一只长着翅膀的怪物。   他摸着墙往更前方看去。   谁知,“女神予生”的画像前却是一段漫长的空白,一条笔直的线将两人引向通道深处。   这段空白和线条仿佛寓意着漫长无聊的时间长河,神创前难道世界就是如此的寂静与空白吗?比琉卡和九骨一直走,终于又迎来新画面。   一只漆黑的怪鸟,与有鸟一族的无名之主不同,这只怪鸟更庞大,巨兽在它面前都显得渺小。   “这是那个吟游歌手故事里从天而降的黑鸟,通体漆黑,有八双眼睛、两双闪着血一样的红光,其余是银色,张开翅膀足有几十里……”   “他只说对了一部分。”九骨说,“他说女神和死神都是从黑鸟留下的卵中诞生,这里的壁画上并没有这样的故事。”   “流浪歌手都爱道听途说,胡编乱造是常有的。”   画中黑鸟所到之处天降火雨、山崩地裂,人们聚集在它周围跪地祈求。这些人生于女神诞生之前,比远古先贤更古老。比琉卡心想,难道他们就是费耶萨所说的第基斯人?   此刻,他的心中甚至有几分激动,这里是谁建造的?从布雷查诺的态度来看,神选祭司对深谷之下也一无所知。第基斯人经历了上一次大灾厄,还有更上一次,一直可以追溯到远古魔法时代,会不会这座庞大的地下迷宫也是魔法遗迹?   既然那时的人们能够建造群星闪耀般繁华的魔法城市,那么在地下建造一座宫殿也并非难事,更何况哪有什么机关能让灯火在一瞬间点燃?除了魔法别无理由可解释。   把壁画上的人看成魔法时代的第基斯人,一切立刻变得顺理成章。越往前走壁画越精美,那座魔法之城似乎就在长廊上慢慢浮现。   费耶萨是个很好的学者,也很会讲故事,但比起比琉卡梦中被巨兽们引领着亲眼所见的景象还是相差很远。   是真的。无名之主没有骗他,那座城市真的存在过。   忽然,他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刚才走过的路。   九骨因为过于虚弱,比琉卡让他靠在墙边,自己折返回去重看了一次。   “每一幅画上都有她。”比琉卡回来告诉九骨。   “她?”   “女神,帕涅丝。万物女神不是诞生于最后一次灾厄,在远古魔法时代她就存在。不管人们建造城市还是举行庆典,每一幅画上她都是旁观者,她见证了第基斯人的历史,直到灾厄降临摧毁一切。”   九骨支撑起来,去看比琉卡所指的画像。他说得没错,每一幅壁画上都有那个光芒万丈将生命赐予万物的女神,只不过在远古时代,她与凡人无异。   “神是人创造的,神曾经也是人……”   比琉卡喃喃自语,重复着费耶萨对他说过的话。在寂静的长廊尽头,他看到了湖中小岛的石壁上被毁坏的画面。   一个女人怀抱着婴儿,四周围绕着和她一样打扮的人,他们似乎在庆祝婴儿诞生,但脸上的神情却肃然沉重,丝毫没有喜悦之情。   “不,不对。”比琉卡问,“这个婴儿是谁?”   九骨记起有个珠宝商曾送给他和比琉卡一个石头挂件,上面就有同样的图案,他们一直以为那是女神赐予生命的画像,婴儿即寓意“生命”。   “刚才第一幅画里的才是女神,帕涅丝将生命赐给万物时,手中只有光芒而不是婴儿。”   比琉卡记得很清楚,那眼前这个怀抱婴儿的女人是谁,她身边只有肃穆的人群,没有三巨兽,也没有接受赐予的信徒。   “小岛上的壁画错了。”比琉卡说,“那是流落到岛上的人根据传说画的。”   那个人可能是故事里逃离被鳞岛的“没鼻子的人”,也可能另有其人,他按自己听过的故事雕刻石壁。甚至该说,整个兰斯洛传说的故事都错了。   生命是否由女神赐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创造了女神,让她成为非凡的神祇。   比琉卡望向前方尚未点燃灯火的长廊,忽然听到一阵极轻微的响动,是甲胄和长剑摩擦发出的声音。神殿骑士追来了吗?声音来自前方而非身后,难道还有其他通道与这里相连?   比琉卡挡在九骨身前,手握长剑戒备。   以他的听力可以确定那是铠甲和武器的摩擦声无疑,可对方非但没有靠近,反而在脚步一顿之后小心翼翼地开始后退。   怎么回事?是因为人手不多,没把握取胜吗?   不可能。   神殿骑士只有在直面死亡的最后一刻才会流露出普通人的畏惧,短短一瞬已是他们仅剩的情感。如果此刻迎面而来的真是神殿骑士,那就绝不可能因为害怕而退缩。   比琉卡提着剑往前走,他步伐一动,对方退得更快,几乎是毫不掩饰地落荒而逃。比琉卡追了几步后喊道:“夏路尔,赫路弥斯,是你们吗?”   逃跑声静止了,没一会儿,比琉卡等到了对方往回走的声音。   先跑过来的是夏路尔,黑暗对聆听者毫无影响,他非常果断准确地找到比琉卡和九骨。跟在他身后的赫路弥斯拿着一盏早已燃尽的油灯,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条灯火通明的甬道。   “你们逃出来了。”比琉卡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和夏路尔相拥在一起。他们年纪相仿,同病相怜,被抓之前还心有隔阂并不亲近,可这一刻重逢,彼此的友情与牵绊更甚往日。   和男孩们的欢欣喜悦相比,九骨脸上反而露出忧虑:“你们没有找到离开的路吗?”   赫路弥斯摇了摇头:“到处是巡逻的神殿骑士在查验乌有者的身份,我们只能躲在某个神殿里等机会,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他将分开后发生的事告诉九骨和比琉卡,说到神殿地下那些房间仍然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你是说从神像后的秘密通道也能到这里?”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既然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能走来,追兵们又未尝不能。   “我们得尽快寻找出路。”九骨说,“两边都可能有人围追堵截。”   再次被抓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你们来的方向不能出去吗?”   “那是先民之喉和罪民渊薮的入口,我们下来时已经有神殿骑士跟着爬下悬崖。”比琉卡问,“你们那边怎么样?”   “像一个迷宫,到处都是房间和通道。”赫路弥斯说,“还有很多死人。”   “是祭司们说的罪民?”   “不知道,不像被囚禁而死的罪犯,而且我和夏路尔一路走来没有受到任何阻挡,所有门几乎都是敞开的,每一个房间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更像书房。”赫路弥斯倾吐了郁结在心中的诡异和恐惧,“他们好像是自愿死在这里,很多尸体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那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吗?”   “当然。”虽然一路上怪事层出不穷,但赫路弥斯十分清晰地记得自己和夏路尔走过的每一条通道,也细心地在每个去过的房间和转角做了记号。   对于这个神殿地下隐藏的巨大迷宫,他已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 第148章 不愿失去的   “所有往地上延伸的通道都通往各个不同的神殿神像,我们进入的那个入口在冰雪女神米妮莉亚的神像背后,相邻的通道则通往洁净之神蒂莫,再远些是智慧女神、战神和誓约女神。夏路尔听到每个神殿里都有穿着甲胄的人在走动搜查,所以我们没有贸然出去自投罗网。”赫路弥斯看着九骨,犹豫了一下问,“那个人呢?”   “塞洛斯还在上面,我们摔下来时他混进神殿骑士里了。”   没有塞洛斯,九骨又重伤虚弱,他们对抗神殿的力量薄弱得不堪一击。   “那些灯是怎么回事?”赫路弥斯问,他凝神去看墙上的壁画,虽然此刻境况危急,可只看了一眼,他就被壁画中的故事吸引,沿着通道一路走去。   听到他的脚步慢慢走远,夏路尔连忙松开比琉卡牵着他的手去追。他跑得这么快,比琉卡好担心他会摔倒,然而夏路尔一下追上了赫路弥斯,从背后紧紧抱着他的腰。   “怎么了?夏路尔,我没有走远。”赫路弥斯惊讶地望着那双紧抱着自己的手,夏路尔的力气大得令他十分意外。   “我只想看看这些壁画,会很快看完的。”   夏路尔不肯松手,仍然死死抱着他,最后赫路弥斯只得无奈地答应和他一起折返回比琉卡和九骨身边。虽然不知道夏路尔为什么会有这样激动的反应,但赫路弥斯更不愿看到他的不安和惊慌,或许是这个神秘诡谲的地下迷宫带来的恐慌所致。他拉着夏路尔的手小声安慰,比琉卡从铜像手中取下一盏玻璃灯,照亮了前方没有铜像掌灯的黑暗通道。   赫路弥斯没能看完壁画,但从比琉卡的描述中了解了画的内容。关于女神的起源,他实在有太多见解,沉醉于神学研究的初衷究竟是为了证明女神存在抑或是不存在都已经不重要。如果他还是那个不必操心生计,每天只用忘我祈祷的祭司,此刻面对迷宫中浩如烟海的古籍也会忍不住废寝忘食地坐下阅读钻研。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想到有数不清的“黑影”在身后穷追不舍,真相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有人创造了女神,让她像普通女孩一样长大,见证了都市的兴衰和末日灾厄,又在废土之上将生命重新赐予众生。”赫路弥斯说,“这个故事推翻了所有神话和古籍的记载,连最古老的回鸣之书上都没有这样的记录。只是当做一个普通故事来听,倒也算神奇。”   比琉卡并不认为这只是个故事,因为他无法解释这个隐藏在深渊峭壁中的长廊是怎么回事,它是谁建造的,是谁在石壁上留下与神殿祭司宣扬的截然不同的女神起源。他更想知道那个抱着初生女神的人以及围拢在周围神色肃穆的人是谁,在干什么?   还有一件事,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始终没有对九骨说,只怕会换来对方的担忧。自从到山顶的悬崖上,他一直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唤,很难说当时反抗神殿骑士扑向布雷查诺的举动是不是受了蛊惑和引诱,以至于产生一股投身深渊的冲动。   比琉卡收拾起纷乱的情绪,一只手握剑,另一只手举着油灯在前面探路。他是这支队伍中唯一能迎战的人,因此让赫路弥斯照顾受伤的九骨。走了一会儿,有蛇一族的铜像和壁画都已被抛在身后,比琉卡感到有人走到他身旁,是夏路尔。   不知道为什么,比琉卡总觉得自己有照顾夏路尔的义务,这次重逢喜忧参半,夏路尔能主动接近令他欣慰,仿佛绝境中又多了一个朋友,或者更像他受尽磨难的弟弟。   他很像珠岛,安静、温柔,只是珠岛保留了有鸟一族天然的不谙世事,夏路尔则有一种悲情的成熟。   或许他比我还要更像个大人。   夏路尔伸手拉住他白袍的衣袖。   “怎么了?”比琉卡放低语调,柔声问他。夏路尔不能说话,但比琉卡相信自己能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然而这个突兀的举动之后,夏路尔却又缩回了手。比琉卡想起他刚才不顾一切地阻止赫路弥斯去看壁画,难道他知道什么关于这座地下迷宫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比琉卡回头望去,看到赫路弥斯扶着九骨的身影,又若无其事地转回来问:“你是不是在担心赫路弥斯?”   夏路尔无所适从地僵持了片刻终于慢慢点头。   “别担心,我会保护你们,就算真的发生不好的事,我也会让你和赫路弥斯先离开。”   这是最好的承诺,比琉卡发誓一定要保护身边的人。夏路尔被他的承诺感动,却并没有放松心情的模样。通道在灯光映照下渐渐分成两条,一条通往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来时的方向,依稀能看到黑暗中分布着许多没有窗户的房间。另一条路则依旧往下延伸,无穷无尽,一直通向地底。   比琉卡站在岔路前,一种极其矛盾的情绪占据着他的心胸,幽深的前路仿佛在召唤他,告诉他所有秘密的答案都在眼前。而无尽的黑暗又劝告他不可凝视靠近,前方即是不归之路。   “你能听到什么吗?夏路尔。”他忍不住问身旁的少年。夏路尔后退一步,似乎比他更不愿意走进黑暗。怎么会呢?他看不到光亮,黑暗对他来说并无恐怖之处。   然而比琉卡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夏路尔的恐惧,他是聆听者,必定在先民之喉中听到了异样的声音才会如此畏惧驻足不前。   九骨和赫路弥斯走上前来,每个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路往何方。每个人的心情都各不相同,比琉卡固然是受命运指引,所有经历的一切都在指向渊谷深处。九骨不只为了守护所爱的人,心中也有一缕执念,为那些曾经在他生命中匆匆逝去的过客而无法放下武器。赫路弥斯一度只想离开,远离一切和女神有关的人和事,可现在他离真相或许只有一步之遥,那些悲愤、疑惑和动摇或许可以就此做个了结,毕竟心上的死结即使一味逃避说服自己,也始终都在。   只有夏路尔,没人知道他的想法。他一无所有,一生都在黑暗中度过,却是唯一一个抗拒黑暗,不愿走进黑暗的人。可夏路尔也同样明白,现在他们只剩这条路可走,去探索从未有人到过的深渊。   比琉卡深吸了一口气,率先举着玻璃灯走去。   这里的路不再平坦光滑,再次变得高低不平,崎岖坎坷。   他让夏路尔拉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寻找安全的落脚点。赫路弥斯扶着九骨紧紧跟随,四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往未知之境前进。   奇怪的是越往下走反而越温暖,仿佛风雪被隔绝在了身后一道无形的门外。   摇曳的灯火下,赫路弥斯忽然惊觉自己正走在悬崖上,脚边是一团黑雾笼罩的无底深渊,更惊悚的是那一团团翻卷的黑暗中仿佛随时会有看不见的手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拖入地底深处。   先民之喉,亦是罪民渊薮。   赫路弥斯想象深谷下是累累尸骨,数百乃至数千年间,数不清的人葬身谷底变成幽魂厉鬼,等着活人献祭。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内心变得如此千疮百孔,轻易就会被恐惧与邪恶侵蚀。   赫路弥斯望着前方夏路尔的背影,忽然害怕那是幻影,是一个可怕的长梦。   “不要被幻想迷惑。”九骨在他身旁说,“不要胡思乱想,夏路尔和比琉卡就在前面。”   “为什么你这么冷静,说不定我们正在走向地狱。”   “你愿意和夏路尔分开吗?”   “当然不愿意。”   “既然如此,只要跟紧就好了,其他干扰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九骨说,“除非你心里还有别的东西。”   “没有了。”赫路弥斯回答,“难道我们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失去再多也不代表一无所有。这一点我们都无法和夏路尔相比。”   赫路弥斯沉默起来。是的,夏路尔失去的东西远比他更多更重要,这令他时时羞愧,每次心灰意冷时,想到夏路尔失去的一切就会感到自己的可笑和懦弱。   “你又失去过什么?”赫路弥斯问。在他看来,像九骨、塞洛斯这样有本事的人只要有意就能从别人那里夺取,也会游刃有余地保护自己所爱,不可能失去什么。   九骨说:“我失去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他们本来是活生生的人,可是渐渐消逝而去,变成了模糊的记忆。我失去的和你一样,你失去的珍贵之物对别人而言微不足道,别人失去的也是如此。”   “你应该去当祭司。”赫路弥斯说,“祭司就是这么骗人,不过这种鬼话偶尔也确实会让人释怀。”   九骨笑了笑,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觉得有一团火在燃烧,体温又开始升高,这可不是好现象。他不愿让比琉卡一个人迎战,所以必须积攒起力量抵抗伤痛,就算自此以后会留下更多病痛也没关系,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   不知走了多久,引路的比琉卡停住了脚步,赫路弥斯和九骨借着灯火望去,前方黑雾中出现了一道紧闭的石门。 第149章 与神共鸣   比琉卡伸手去推石门,听到一阵十分沉重的开启声。   可不知道为什么,石门打开一线后,无论他再如何用力也纹丝不动。   赫路弥斯试图和他一起推,结果一样毫无反应。   “是不是因为太久没人出入,被藤蔓缠住了?”   这么小的缝隙连孩子也无法侧身进入。比琉卡用灯照了照,却只能看见一片黑雾。   “夏路尔,你也来帮忙。”   赫路弥斯呼唤身后的少年,夏路尔一动不动地站着。   九骨问:“你听到门后面有什么危险吗?”   夏路尔摇头。   九骨不知道他摇头的意思究竟是没有危险还是听不到,正想再问,夏路尔已经伸出双手在石门上推了一把。   奇怪的是,赫路弥斯用尽全力也无法撼动的石门,在夏路尔轻轻一推之下又打开了一些。   “原来你力气这么大。”赫路弥斯惊讶地说。   这一下,门缝终于扩大到足够容纳一个人通过了,比琉卡提醒大家小心,自己提着灯先走。赫路弥斯进入前又用力推了推,发现石门既不能被推开,又不能关上。   难道这是只有神之子才能推动的门吗?   既然如此,他让比琉卡再把石门关拢些,这样就算有人追来也不容易立刻闯入。   玻璃灯的光源有限,比琉卡抬起手臂让灯光照得更远些。通道左侧靠近悬崖的方向竖立着残破的石墙,墙上开着狭小的窗户,有些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而倒塌。从破败的裂缝中依稀能看到对面也是同样景象。而右侧山壁上则是数不清的小房间,有的门已损毁,有的还算完好。   这里像个建在地底的城市,却看不出曾经的繁荣,只有粗糙简陋。   忽然,对面亮起了光。   对于黑暗中突如其来的光芒,比琉卡已有准备,就像长廊中的铜像一样,远古魔法时代有的是令人惊讶的奇迹。不出所料,那一点光亮起后,就像火焰在蔓延,很快点燃了余下的灯火。一时间整个山腹中的城市犹如繁星点点。   赫路弥斯被眼前这一幕奇景震撼,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试图去更低矮的墙边俯视脚下的“星光”。   比琉卡搀扶着九骨,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但他们和赫路弥斯不同,早已在狼息谷和巨树遗迹见过世间不可思议的奇景幻象,地下宫殿虽震撼,也不会带来更多痴迷。   赫路弥斯一层接一层观望,忽然问:“那是什么?”   比琉卡顺着他的视线看,发现灯光映照下的黑暗中有许多白点。   “骨头?”   累累白骨遍布在每一层的墙角和地面,比琉卡提灯往前路照去,依稀看到路上同样布满枯骨。   “这些难道都是罪民的遗骸?”   “也可能是上一次灾厄降临时留在这里的先民尸体。”九骨说,“罪民只会被扔进深渊,不会遍布在峭壁的回廊里。”   一切都是猜测,谁也无法准确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似乎来到一个游离于世间的秘境,甚至更可怕的是会不会已经身在死地?究竟什么时候丢了性命?是坠落的那一刻,是前往幽地的途中,是神痕森林的夜晚,还是被几百个敌人包围的时候?   “我们还要继续往下走吗?”比琉卡犹豫着问。显而易见,越往下越不可能有路离开,否则这些累累白骨就不会堆积在四处。可是退回去又如何,正当他犹豫的一瞬间,身后那堵微开的石门外传来一下撞击。他惊诧地回头,看到几个黑影正试图推开石门。   那究竟是追来的神殿骑士还是地下迷宫中不可名状的怪物?如果是神殿骑士,沿着悬崖峭壁一路跟踪的可能性很小,多半是从神殿的密道追来。   “快走。”比琉卡说,“神殿骑士一时推不开那道石门,可要是祭司知道乌有者能打开,他们很快就能进入。”   乌有者的能力或许参差不齐,却都是精挑细选拥有神之血的孩子,比琉卡和夏路尔能办到的事,十几个、几十个乌有者集合起来终究也能办到。   “赫路弥斯你拿着灯,我来背九骨走。”比琉卡的命令不容拒绝。   九骨的伤情越来越不妙,灯光下苍白的脸色显出几分令人不安的死气。   “别放弃,一定会逃出去的。”比琉卡说,“我们还有塞洛斯,他也会想办法,九骨不要睡着。”   “替我把盔甲脱掉,这样轻一点,它硌得我到处疼。”   比琉卡默默替他解开甲胄两侧的皮带扣,把那身仿佛受过诅咒的黑羽盔甲解下放在地上。九骨身上只剩神殿骑士贴身穿着的黑羊毛衣,比琉卡没有更多御寒衣物可以给他,只能以自己的身体给予他温暖。   九骨由他背着自己,比琉卡记得曾有一次他们也是这样走在陌生的城市里寻求生的希望。   “你轻了好多。”比琉卡说。   “因为没东西吃,等离开后我们去大吃一顿。”   “我要打猎,打一只健壮肥美的小野猪,在肚子里塞满莓果和香料,烤得又烫又脆。”   “听到我肚子叫的声音吗?”   “当然了,我可是聆王,什么声音也瞒不过我的耳朵。”   九骨笑起来,比琉卡也笑了,绝境中他们笑得让赫路弥斯诧异地停步回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前路依然迷茫,沿途每一扇虚掩或敞开的门背后都是一副破败景象,整个地下迷宫看不到任何活物,连最常见的老鼠也不见踪影。和神痕森林相比,这里更像死神的领地。   走了一段路后,比琉卡看到走在前面的夏路尔忽然停下了,他犹疑片刻,问道:“你也听到了吗?夏路尔。”   “听到什么?”九骨问。   “有个声音在呼唤我,呼唤我们。”比琉卡说,“不,更像是求救,求我们救救她。”   “她?是女人的声音?”   “至少不像男人,很难形容,但和祭台上比较的话声音越来越近了。”   九骨和赫路弥斯都没听到声响,只有比琉卡和夏路尔能听见。两人心中不由得浮起同一个念头,难道那就是回鸣之书上所说的与神共鸣吗?赫路弥斯不甘心地想,他终究是凡人,神迹即使存在也不会向他展现。他低头往下俯视,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中有一团白色光芒闪动着。   那是什么?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诱使,他情不自禁地走近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赫路弥斯,快回来。”比琉卡看到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连忙低声呼喊。夏路尔比声音更快,一把从背后抱住赫路弥斯。就在他想把人拖回来的瞬间,赫路弥斯感到脚踝一紧,仿佛有人在黑暗中抓住了他,并且用力将他拽入深渊。   他顿时清醒,挣扎着后退,夏路尔用力拉扯,比琉卡放下九骨去帮忙,两人一起用尽力气才把赫路弥斯从悬崖边拖回来。   “什么东西抓住了你?”九骨问。   比琉卡惊魂未定,夏路尔不能视物,赫路弥斯又被吓得不轻,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   赫路弥斯望着自己的脚踝,疼痛还没消退,被拉扯的感觉依旧残留着。   “像是一只手。”   “是人吗?”   “不知道……我没有看到人,好像……只是一只手。”赫路弥斯惊恐地说,一只黑色的手,从峭壁的缝隙间伸出来抓住他。玻璃灯在混乱中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所剩无几的灯油撒了一地,灯芯上的火光微微一闪就熄灭了。   短暂的寂静,远处通道尽头传来石头磨擦转动的声音。神殿骑士的行动比想象中还快,乌有者正在推动石门。   赫路弥斯抓住夏路尔的手,往空旷的通道上跑。比琉卡背着九骨,黑暗中险象环生,只能凭借峭壁上微弱的灯火才能勉强看清路。石门打开后,十几盏提灯的光芒映照出神殿骑士的身影。哈伦·奥梅拉隐含怒火的语调在空谷中回荡:“夏路尔,我知道是你带他们来的,现在回来还不算晚,你要为这些不值得的人去死吗?”   灯光晃到了比琉卡的眼睛,哈伦说:“还有你,你杀害布雷查诺大人,即使是聆王,谋杀神选祭司的罪名也不可饶恕。”   除了这个暴怒的家伙之外,比琉卡还看到在祭台上企图用钩子挖出他双眼的刽子手。他们还没有放弃让他聆听的念头。   比琉卡转头望着黑暗,他宁愿死在怪物手里也不愿成为神殿的工具。 第150章 无尽的杀戮   哈伦对身旁的骑士队长说:“只留聆王的命,其他人都杀了。”   “奥梅拉大人,这是……”   “你没有为女神献身的勇气吗?”   骑士队长沉默片刻,拔剑跨入了黑暗的通道。在他身后,数十个神殿骑士依次从石门间通过,提灯与手盾绑在一起,犹如一个个发光的黑色幽魂。   “你也去,埃尼尔。”哈伦又对戴着独眼面具的刽子手说,“聆王不需要眼睛、鼻子和舌头,你知道该怎么做,必要时,手脚都可以舍却。”   刽子手没有骑士队长的犹豫,从容不迫地带着“刑具”而去。   哈伦身边只剩一个神殿骑士,他打算派去通知其他人整队前来支援,这次务必将聆王身边的阻碍清除干净。   “除了守卫,剩余的人都过来,不能让他们逃进更深的地下。”   哈伦话音落下,却发现身旁的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他诧异地转头去看,对方头盔下一双冷酷的眼睛正嘲弄地望着他。这不是神殿骑士应有的目光,至少哈伦从没见过任何一个神殿骑士敢如此大胆地冒犯自己。   “你是谁?”他本能地防备,往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后退。   陌生骑士拔出长剑回答他的疑问:“谢谢你带路,接下去就交给我吧,祭司大人。”   “埃尼尔!雷格!”哈伦呼喊刽子手和骑士队长的名字,想把他们从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叫回来。然而迎接他的却是身旁骑士粗暴的一记耳光,随后他的头发被抓住,长剑从露出的喉结刺入,像条冰冷的蛇一样钻进去,又从后脑探出来。   塞洛斯松开手,任由死人从剑身上滑落,骑士队长和刽子手都没有返回,要不是声音传得不够远,就是他们也不想费功夫救这个面目可憎的家伙。   “我们可以算是同行呢。”塞洛斯提着剑投入漆黑的通道,去追赶那些一心要伤害他朋友的人。   哼,什么朋友。   他不屑地想,不过是些点头之交罢了。   要不是为了珠岛,他才不会这么尽心尽力。   塞洛斯追上了最后离去的刽子手埃尼尔,这个诡异的家伙强壮又无情,听到背后砍來的一剑,本能地回身反击,那把沾染过无数乌有者鲜血的铁钩闪烁着邪恶的光。   塞洛斯的剑穿过铁钩的锋刃,发出一阵让人齿酸的摩擦声,刽子手曾经对付的都是些柔弱又毫无反抗力的孩子,强壮无情只是外表,面对塞洛斯的杀人剑自己也成了羸弱的绵羊。   祭司的血和刽子手的血混在一起,塞洛斯转动剑身,让伤口在利剑下扩大,对方的哀鸣才是为那些失去一切的孩子们而发的复仇之声。   夏路尔听到了刽子手的惨叫,同样也听到哈伦·奥梅拉的惨叫。这两个带给他最深伤害的人在同一时刻死去,仿佛手脚上无形的枷锁被斩断,令他有了片刻的轻松和释怀。可是麻烦并没有消失,随着神殿骑士的脚步声迅速逼近,他们不得不拿起武器保护自己。   “赫路弥斯,把剑给我。”   九骨对牢牢握着长剑却不知如何战斗的赫路弥斯喊,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比琉卡一个人抵挡追兵。   “你不能战斗。”比琉卡把他挡在身后,让他和赫路弥斯、夏路尔一起先走。   九骨却接住了赫路弥斯交来的长剑。   “我不会再让你先走了,所以你也不能让我走。”   比琉卡心情复杂地望着他:“他们不会杀我。”   “他们会的,现在没有什么不会发生。”九骨说,“听到有人死了的声音吗?塞洛斯在那里,我们只有尽力反击,才有可能活下去。”   是吗?没有什么不会发生。   九骨还说过他不会死。   他当然不会,他与巨狼共生,无名之主的生命伴随着他,但他自己的生命已经几乎耗尽了,到了真正的尽头,远古巨兽还会为了誓约而留在他身边吗?   比琉卡明白自己无法劝说九骨先走,因为短暂的离别很可能是永远的分离,九骨不愿,他也不想。那就一起面对死亡,比琉卡想起故事里那个一心求死寻找死后世界的苦行者,想到他独自去往了无数个亡者国度。如果自己能和九骨一起死,无论去哪里他都不会害怕。   第一个对手笔直冲向虚弱地靠着长剑勉强站立的九骨。先把其他人干掉再对付聆王是神殿骑士们此刻共同的想法。比琉卡为九骨挡住敌人,之后就是混战,赫路弥斯还剩下一把小小的匕首自卫,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比琉卡和九骨在保护他和夏路尔。   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夏路尔显得极其无畏,赫路弥斯慌忙带他避开时,他反而先安抚对方。右侧的山壁间多的是支着门的房间,可是没有一扇门能紧闭起来抵挡全副武装的神殿骑士。他们只能不断往更深的地底逃亡,渊谷中那团白光越来越近,可离真正能够触摸并进入光芒中还十分遥远。不知道为什么,赫路弥斯坚定地认为白光之中就是希望。   ——夏路尔看不到光,他不知道那光芒有多么鼓舞人心,多么充满希望。   赫路弥斯心想,快了,他们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狱,回到有阳光、花草、树林的天空下。快了,跟我来夏路尔,一切都要结束了。   一个黑影跌跌撞撞从黑暗的通道走来,赫路弥斯下意识地举起匕首,对方却跌倒在他面前。   死了?   九骨拔出刺入对手胸膛中的剑,自己也几乎摔倒,不过他很快就站稳了。虚弱似乎因为他投身于无尽的杀戮而暂时消散,只是脸色依然难看得令人揪心。   “快走,带夏路尔走。”   另一个黑影扑向九骨,一剑对准他脆弱的脖颈袭来,比琉卡还在几步外。神殿骑士的黑衣在黑暗中实在太难分辨,一不留神就已近到咫尺。   九骨的反应比毫发无损时慢了许多,等他察觉敌人就在身旁已经无力完全闪避。   他会死,他会死,所有人都会死,没有人永生,没有人幸免,往前去,前面也是地狱,他们一直都在地狱,从未逃出过死亡的阴影。   赫路弥斯的耳中充斥着各种声音,惨叫、长剑交鸣、铁甲碎裂。明明都是黑暗,他能看到的却是一片血红。赫路弥斯握着匕首往前猛扑,甲胄和神殿骑士的盔甲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巨响。他觉得自己被撞碎了,成了一片片金属残骸,可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在用那把小小的匕首疯狂地扎刺对方的脸。   红色越来越多,赫路弥斯用手背抹了把眼睛,红色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浓厚。他捡起死去骑士的剑,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杀人很简单,只要比对方更不怕死就能赢。   他又找到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对手,那个神殿骑士在和比琉卡交战,其余人不是穿着黑甲就是裹着黑袍,只有聆王一身雪白衣衫,银丝线在发辫中闪闪发亮,成了最好的目标。赫路弥斯趁血味还没有散去,自己还沉浸在复仇杀戮的快感中时,提起剑鼓足勇气对着那人后背一剑刺下,那几乎是他毕生的力气,是悔恨、痛苦、压抑和绝望的释放,剑尖在甲胄上打滑了一下,从腰间的缝隙刺入,赫路弥斯不顾一切地刺杀,比琉卡觉察出他的异样,连忙往一旁躲开。剑身穿过神殿骑士的身体,差点也伤到对面的比琉卡。   对,就这样。赫路弥斯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或许二者兼有。往事历历在目,追捕他们的骑士队、目露凶光的野狗、心怀恶念的疤痕脸、把他们当奴隶拐卖的克罗穆,还有很多人,可他唯独没有想起珀利温,没有想起那个唯一善待他和夏路尔,要他们保重的佣兵。仇恨烧毁了一切,烧得他记忆模糊,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追赶不休,非要把他们逼上绝路不可?   赫路弥斯寻找着每一个可以偷袭的对象,毫无负疚心和罪恶感,只剩一颗把眼前一切都杀光的心。虽然大多数人都不是死在他手中,可杀人的感觉却如此真实。一时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挥剑战斗的能力,像个真正的骑士一样去消灭敌人,保护自己所爱。   这一时的错觉终究是短暂的,对手们很快发现这个和自己穿着同样甲胄在人群中偷袭杀人的家伙。一个神殿骑士抓住他正在拔剑的胳膊,赫路弥斯一惊之下抬头望去,他满脸血腥的模样让对方吃了一惊,可很快另一个人也赶来对付他。   赫路弥斯并未感到害怕,甚至在对方的剑砍伤他肩膀的时候也没有感到疼痛,只是那一瞬间,他如梦初醒地看到向自己扑来的夏路尔。   “不要!夏路尔。”赫路弥斯疯狂挣扎,想为他的夏路尔挡住当头落下的剑。卡在肩膀骨节间的剑刃还没有离开,他挣扎得如此猛烈,全然不顾疼痛和残缺,就此和那条手臂分离了。血肉连着碎骨,赫路弥斯一只手抱住夏路尔,就这样结束吧。   他想,我们都太累了。 第151章 女神的幻影   塞洛斯的声音带着薄怒,不知在对谁吼叫:“他疯了吗?是不是你把疯病传给他了。”   九骨的声音虚弱而急切,喊着:“快救他。”   “他死不了,只是多流点血,但他刚才差点杀了我。”   塞洛斯气急败坏地挥剑对一个黑衣骑士的脑袋斩去,怒吼着说:“我最讨厌祭司和神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理智变成疯子。”   九骨不听他抱怨,跌跌撞撞地来到受伤的赫路弥斯身旁。夏路尔已察觉发生的一切,紧抿嘴角将自己身上的黑袍撕开递给九骨当绷带用。   九骨先揭开赫路弥斯肩上被长剑砍出凹痕的护肩,看到他血肉模糊的断臂。神殿骑士的剑很锋利,不会留下这么恐怖的断口,是因为他自己用力撕扯才变得如此惨烈。   九骨将血流不止的伤口堵住,再用布条紧紧包扎起来,赫路弥斯竟然没有因为剧痛而昏厥,反而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头顶的虚无。   九骨无法为他做更多救护,只能轻声安慰:“你不会死,我们很快就能走出去。”   他又抬头对夏路尔说:“你照顾好赫路弥斯。”   夏路尔点了点头,可要让一个身有残疾又不会战斗的孩子照顾伤员何其艰难。   九骨硬起心肠,深知只有消灭敌人挡住进攻才是保护弱者唯一的方法。赫路弥斯的铁剑还紧握在手里,九骨捡起自己的剑,站起时一阵眩晕,好不容易才稳住。他听到塞洛斯说:“接着。”   不知道什么东西向他飞来,九骨本能地伸手接住。   “我跑回神殿混进搜索队之前顺便找回来的。我不习惯用刀,还是还给你吧。”   血泪之一静静躺在手中,九骨拔出刀,柔白的刀刃上似乎有股奇异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如此熟悉,仿佛时间又回到第一次踏入狼息谷、第一次见到无名之主的那一刻。   是巨狼的生命在支撑着他,是巨狼的意志在驱使他战斗。身在这片万物起源的黑暗中,远古巨兽的力量仿佛更旺盛也更暴躁,这股无名的力量充盈全身,九骨忘却了浑身伤痛,重新振作起来。   塞洛斯对他的转变十分惊讶,却明白那是远古巨兽不可名状的生命之力。他也曾在巨树遗迹接受过这样的“馈赠”,不,与其说馈赠不如说是交换,只不过他是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所有罢了。   剩下十来个神殿骑士已算不上难缠的对手,拿回血泪之一的九骨也能从容地加入战斗。然而即使没人通风报信,仍然还有更多援兵赶到。搜索队去而不返,剩余在神殿中的骑士也源源不断地赶来增援,其中不少是身穿黑袍戴着面具的乌有者。   乌有者是为了追踪聆王而来,可就像夏路尔流露出的怯意一样,神殿骑士和乌有者们也对这个地下迷宫深有畏惧之情。比琉卡越来越好奇深埋于渊谷中的秘密,那团柔和的白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久居幽地的人们如此讳莫如深。   忽然,一个骑士惊叫一声。塞洛斯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去,看到一截黑影从峭壁间爬上来卷住了骑士的脚踝。   “是那些黑色怪物。”九骨对塞洛斯说,“靠墙站,离悬崖远一点。”   塞洛斯依言往右侧墙面靠拢,只是一步之遥,身旁那个正朝他挥剑的神殿骑士就被黑影拖入了深渊。   恐惧的惨叫声还回荡在耳边,塞洛斯又目睹了好几个站在悬崖附近的神殿骑士遭遇同样下场。   “那是什么鬼东西?”   “不知道。”   说不定是数千年来被投入其中的“罪民”的幽灵。塞洛斯和九骨不约而同地想。比琉卡摆脱了一个神殿骑士的纠缠,看到后者被卷住脖子后还挣扎着向他伸手。这只求生的手如此生动,仿佛只要拉上一把就能挽救一条生命,比琉卡有片刻犹豫,就在刚才这家伙还想一剑砍断他的手臂,此刻双眼中却隐含着恳求。也就是这短短一瞬间的迟疑,对方已被卷入黑暗,独留一声无助的尖叫。   比琉卡半走半爬地来到九骨身旁,被九骨紧紧搂在怀中。   “赫路弥斯在哪?”他四处寻找另外两人的身影,却看到一片混乱的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慢慢爬向悬崖边。   “赫路弥斯!”比琉卡向他大喊,赫路弥斯置若罔闻,将头探出悬崖往下看。夏路尔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却没有阻止这古怪的举动。   “赫路弥斯快回来。”比琉卡握着剑往两人所在的方向冲去,忽然被一片黑影挡住去路,九骨一刀展开黑暗才把他拉回来。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光,纯白色,美丽又温暖的光芒,光芒外数不尽的黑影扭曲、晃动着,仿佛有无数生于黑暗中的怪物在跳舞。白色光芒映照在黑影上,它们立刻显出痛苦不堪的模样四散而逃。   光芒中隐约有个人影静静伫立着,突然间,仿佛得到什么天降的指令,所有神殿骑士都放下了武器,所有乌有者也都脱下面具,每个人都虔诚地跪伏在地上,迎着光芒的方向膜拜。   人群中只有重伤倒地的赫路弥斯站了起来,他走到悬崖边,似乎很费解眼前的一切。可是忽然之间他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浑身发抖,断臂上的伤口血流不止也浑然不觉。   比琉卡看到他的脸上布满血痕,双眼显露着疯狂,一边笑一边说:“看啊,真的有女神,真的有万物女神……夏路尔,快看,真的有女神。”   他笑着笑着,嘶哑的声音中充满悲哀的哭声:“为什么?你明明存在却从来不回应我?为什么,是我不够虔诚吗?是我有一瞬间动摇了,怀疑了你的存在吗?还是我根本就不够资格成为你的信徒。为什么啊!!”   他放声恸哭,眼前白光中女神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比任何一座神殿中的神像更美丽、更圣洁。赫路弥斯哭着向她伸出剩下的那只完好的手,她近在眼前却又触不可及。   “赫路弥斯!快回来!”比琉卡发疯似的向他大喊,不顾一切地穿过跪伏在地上的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向着失神的赫路弥斯奔去。   九骨跟着他,只有塞洛斯仍然警惕地防备着周围的神殿骑士。   “女神,帕涅丝女神,你回答我啊,你要我做什么才行?”赫路弥斯又哭又笑,试图去抓眼前的幻影。比琉卡扑过去想抱住他时,他已经一脚踩空坠入了悬崖,那身光洁又冰冷的甲胄在比琉卡指尖一滑而过,只留下一点无情的寒意。   “赫路弥斯!”   比琉卡震惊地望着投入黑暗的人,仿佛还能听到他崩溃的痛哭和疯狂的笑声。   为什么?不是为了摆脱信仰才逃离神殿吗?不是为了证明女神并不存在才一步步走到这里吗?只是一个幻影,只是幻影……比琉卡惊觉夏路尔就在身后,不知道该庆幸他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还是该心疼他等来的是赫路弥斯义无反顾的自毁。   九骨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时,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看着站在一旁的少年。   夏路尔不知什么时候也已来到悬崖边,面对圣光中的女神,他转过头来望着九骨和比琉卡。那双漆黑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流下两行血泪,他在哭吗?他早已没有眼泪了,剩下的只有血。   鲜血流过他的面颊,汇聚在下巴上一滴一滴落下。   “夏路尔……”   比琉卡听到他在哭,但那不是绝望的哭声,他欣慰且骄傲,他陪伴自己喜欢的人来到生命的尽头。历尽苦难,但勇敢无畏,有过快乐,也得到了爱情。他从来都不怕死。   “你早就知道吗?夏路尔。”   比琉卡忽然明白,也许夏路尔早已知道真相,只是赫路弥斯的执念在驱使他不断妥协退让。赫路弥斯想要的,就是他的目标,即使明知那会让他们的世界分崩离析,让所有信念都瓦解碎裂。可是,那双漆黑的眼眶里同样也有哀伤和无奈,在比琉卡一愣之际,这个勇敢的孩子已经张开双手,向着赫路弥斯坠落的方向纵身一跃。   这一次,比琉卡没有再呼喊,心中更没有悲痛,有的只是愤怒。他提起剑对准光晕中的女神掷去,大声质问:“你究竟是什么!你是什么!”   长剑穿过了光中女神的身体,仿佛她本身就是虚无,是人们幻想出来的假象。   比琉卡问:“你到底要我做什么?难道我们都是你的棋子和玩偶吗?”   他的声音在深渊中震荡,发出阵阵回响。   忽然,女神消失了,四周的黑暗、骑士、乌有者、九骨和塞洛斯也全都不见了。一阵刺眼的白光后,比琉卡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美丽的草地上,远处山间有孤狼在嗥叫,树林里的鸟儿欢声齐鸣,草丛中,一条银色鳞片的小蛇害羞地游开。   ——来,到我这里来。   温柔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 第152章 弑神者   比琉卡握紧双拳,直到指甲刺破掌心,感受到尖锐的疼痛后才确定这不是梦。   不,还不能确定。   他想起费耶萨的话。   ——是梦也不是梦。可以这么说,当她出现在你面前时,你醒着也是梦,而当她进入你的梦里,睡着了也会清醒。   这是神的世界,也是魔法世界,甚至说是苦行者塔塞拉经历过的千万个死后世界中的一个也未尝不可。比琉卡看着自己的脚,那件并无御寒作用的棉袍被他卷在膝盖上,露出一双光着的脚,脚趾陷在泥土中——温暖的、柔软的,散发着大地气息的泥土,给他带来熟悉的舒适。   这是久违的春季的土地,前方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出现一抹白影。   “白光。”他欣喜地追去,就像回到了湖中岛,每天都在追逐那只飞奔如闪电的小白鹿。可是刚跨出一步,他又立刻醒悟过来,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他看到的景象。似梦非梦,真假难辨。   比琉卡最终还是往白光的方向走去,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呼唤声,他走进了阳光下的树林。   咚咚咚,砍树的声音。是伐木者吗?比琉卡循声而往,无论如何,伐木者对他而言都是一个熟悉的人。他在树林中穿行,阳光洒落地面留下一块块发亮的光斑,然而当他找到那个声音来源时,看到的却是一个金发青年。这个年轻人健康乐观,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比琉卡从没见过这个人,他也在砍树,砍一棵长满绿叶挺秀美丽的大树。   “你要去光那里,去吧,她就在前面。”   比琉卡疑惑地越过他,咚咚咚,哗啦一声,大树应声而倒。   这不是枯树,枯树已经死了,所以砍不断,只有活着的树才能被砍倒。   充满生命力的树倒下了,比琉卡却觉得身体被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包围着。他真的远离了风雪,远离了灾厄和诡谲的深渊吗?   九骨在哪?   ——过来。   他被声音吸引,看到前方一棵茂密的树下站着个人影。   她穿着雪白衣裙,头发如瀑布般倾泻,头顶戴着草叶和野花编织的宝冠。她的目光如此温柔,像阳光下的湖水一样翠绿,嘴角含着慈爱的微笑能够融化一切冰霜。   “我的孩子。”她向他伸出双手,等着他过去相拥。   比琉卡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她还向他伸着手,手臂像最完美的大理石般光滑。谁有这样的殊荣可以握住万物女神的双手?   比琉卡却冷冷地看着她问:“你是帕涅丝女神吗?”   “你可以认为我是。”   “如果我不认为你是,那你是什么?”   “我是生命本身。”   “你撒谎,你骗了赫路弥斯,骗他相信你,他稍有怀疑你就让他受尽折磨,让他在绝望中自尽。”比琉卡永远忘不了赫路弥斯临死前的笑声和眼泪,他固然有自己的执念,也是因为被这个自称女神的怪物玩弄于股掌。   比琉卡想起过往种种,想起了他们为什么历尽磨难走到她面前,她的美丽有目共睹,温柔抚慰人心,可是在美好的表象之下掩埋了多少尸骸枯骨。   帕涅丝无视他的愤怒,仍然保持着如神像般的端庄和微笑,告诉他:“生命本身就是无情的,生命是为了让人们尝尽痛苦,最终心甘情愿地奔向死亡。无论你是虔诚还是亵渎,是信任还是怀疑,都不能改变生命的意义。”   她温柔地说:“放弃生命选择死亡是他的自愿。”   这就是人们敬爱的女神,是无数人日夜膜拜、不惜生命去苦行追求的万物之神。   “你不该存在。”比琉卡说,“至少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存在。”   “那我该如何存在?”   “更虚无、更淡泊,只存在于绝望的人们心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我和所有聆听者都听到你,让神殿骑士和不相干的人都看到你。”   “你认为我应该更像个神?”帕涅丝微笑着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是被人创造出来的?”   “我听说过,在远古魔法时代,有一群人创造了神。”   长廊中的壁画一幅幅历历在目,人们创造了一个不死的女孩,让她见证整个时代的兴衰存亡,在所有人都逝去后,她成了生命的起源。   “这是不对的。”帕涅丝说,“既然他们能创造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获得永生?”   比琉卡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啊,既然魔法时代的人们可以创造神,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第基斯人可以让死者复活,难道还不解永生的秘密吗?   他打量着眼前的女神,帕涅丝被她的创造者塑造得如此完美,任何灵巧的工匠也雕琢不出她美丽的万一。那些无所不能、擅用魔法的巫师们真的已经不在了?   一丝疑虑掠过比琉卡的心头。   “末日灾厄是什么?”他问。这大概是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古都神殿不惜一切要让他聆听的神谕就在眼前,这一刻他比谁都更想知道答案。   “末日就是毁灭,就是死亡。”女神回答,“没有人能够幸免,没有人可以存活。”   “上一次末日灾厄,来到幽地的先贤们活下来了。”   “这一次不会再有。无论平民还是国王,祭司还是异教徒,无论男人女人,老者孩童,在末日面前都一样。生命或许各有不同,但死亡总是众生平等。”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些期待着神谕会有转机的祭司们该有多失望。比琉卡一瞬间竟然有种不可言喻的快感,然而快感稍纵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即将面对毁灭的人们绝望的面容。不只他自己和九骨,还有塞洛斯、珠岛、洛泽和纳珐,以及沿途数不清的令他关怀的人。   “为什么会有灾厄?”比琉卡又问,他不明白笼罩在这片大地上那种威不可测的力量从何而来,所有人都在说神的故事,每一个港口、酒馆、旅店中都有吟游歌手在歌颂女神。可当她真的站在他面前时,却告诉他什么也不用做,灾难必将毁灭一切。   “因为灾厄也是人创造的。”生命女神说,“他们创造了我,创造了死,也创造了灾厄,他们领悟了永生,领悟了肉体是一切痛苦之源,所以他们毁灭了自己。”   “你是说灾厄来自魔法时代的人们吗?他们毁灭了自己创造的王国、都市、一切,为的是获得永生。”   “当然,无论何时,意见总有分歧,所以有一部分人活了下来。但活下来的人中不断有人领悟了痛苦的根源,因此灾厄也在重复,最终,所有拥有那时记忆的人都不在了。而你……”她的话语中竟然有几分欣慰与亲昵,“你是我的孩子,那些能听到我声音的人也都是我的孩子。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就能给我什么吗?”   “是的。”   “即使末日来临,我也要九骨活下来,你能办到吗?”   “并非不能。”   “那我要更多人活着呢?塞洛斯、珠岛、洛泽、纳珐,有狼一族的族人,希露莉莉、罗德艾、狼头船长、梭伦、布兰。还有乌有者、神殿骑士、祭司,我要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无论善恶好坏,无论敌友亲疏都能免于灾厄,你也能办到?”   比琉卡的心怦怦直跳,帕涅丝在他面前笑起来,那是他平生所见最慈爱动人的笑容,仿佛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忽然获得了雨水的滋润。他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心因为这清泉般的笑容而被填补了残缺。   “你没有恨的人吗?恨不得他去死,或是想亲手杀死的人?”   “有的。”比琉卡回答,不知不觉间他垂下眼帘,有一段时间他恨那些闯进弥尔村杀害安戈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每个夜晚他都会想如何复仇的事。还有一段时间,他希望神殿骑士、乌有者和祭司都去死。最具体的还是提恩塞,那时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复仇的快感,四支箭,第二支就已致命,后面两箭完全是泄愤。   “你愿意让他们也都活下去吗?”   “不愿意,但是我不想用言语决定别人的生死,只有自己射出去的箭才能带走仇恨。”   “我不能让人们避免灾难,它是创造我的人留下的最后一次毁灭,是所有人都必须经历的末日。但是我可以把生命分给他们,让他们获得重生。”   就像第基斯人复活塔塞拉一样,无数次将他从死亡之地召回。第基斯人只能复活一个人,而万物女神可以复活所有人。   比琉卡情不自禁地问:“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呢!他们也可以活过来吗?”   他完全忘记了最初面对她时的愤怒,忘了质问他赫路弥斯的死算什么,夏路尔的死又算什么。他还忘了她的无情,忘了生命只是为了承受痛苦奔向死亡的本质。   “你想要的,都可以实现。”   “那你呢?”比琉卡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经受了那么多痛苦折磨才来到这里,付出的早已足够。”女神说,“现在你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够了。”   “什么事?”   “杀了我。” 第153章 瞬息之间   不,这不合理。   他听到的明明是呼救,不是求死的声音。   比琉卡看见自己和帕涅丝女神之间的草地上竖着一把幽黑的剑,剑身不像普通长剑那样光滑锐利,带着一排密密麻麻的细纹,像一片细长的飞羽,剑柄上镶嵌着许多宝石,有四颗血红,剩下都是银色。在这静谧美丽的树林中,在圣洁无暇的女神面前,这把通体黑色的剑显得如此不祥而诡异。   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把剑非但没有远离,反而像追随着他的脚步一起移动了似的。   “拿起那把剑,我的孩子,用它杀了我。”女神张开双手露出毫无防备的心胸。   “为什么?”比琉卡问。   “只要万物的生命充盈在我身上,我永远不会死,也必将永恒不灭地存在。远古创造者中有人留下了灾厄,也有人留下蕴含生命的我。分歧总是存在,所以机会渺茫也并非完全绝望。”帕涅丝说,“告诉我,你听到的关于末日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有很多,每一种都不太一样,但大部分都说黑影遮盖了天空,降下滚烫的火焰烧毁大地,闪电劈碎山石,人们被火海淹没,被裂开的大地吞噬。最后只有躲在幽地的人才得以存活。”   事实上他听过的每一个人讲述的故事都仅限于自己有限的见解,罗德艾认为死神信徒的先祖雷雅特人就掌握着魔法,但费耶萨的说法更古老,比雷雅特人、幽地人、古罗利丹人和角尔人更远古的时代才能被称为魔法时代,只有第基斯人才是真正的魔法世界的主宰。而眼前这位女神则亲口告诉他,创造者制造灾厄是为了毁灭自我,永远摆脱肉体的痛苦,其中有分歧的人们又创造了“她”,将生命留作最后的希望。   比琉卡忍不住想,费耶萨提到的那个第基斯人在灾厄降临的那一刻回想起了自己曾经身处的时代,明白一切都来自同族的意志。他并非因为了解了万事万物的真相而高于他人,只是那一刻怅然若失罢了。   “过去,灾厄发生在这片大陆的每一个地方,唯独这里是避难所,灾难过后我将生命分给幸存的人们以及毁损的万物,让大地恢复生机,使人们重建家园。但这一次,最后的灾厄会先毁灭这里,毁灭生命之源。”女神说,“我无法离开,所以你要杀了我,带走我的生命。等一切过去,你要让死去的人复活,使大地复苏,这是你身为神之子的责任。”   把生命给我?   比琉卡疑惑地望着她。   远古巨兽也试图说服他接受它们的生命,巨兽是女神生命的延续,是否也继承了女神的意志,冥冥之中希望有人能留存最后的希望。   他看了一眼那把古怪的剑,毫无疑问,这把剑是灾厄的象征,歌手们将末日景象描绘成黑色巨鸟从天而降,能够杀死万物女神的也只有真正的末日。   比琉卡终于把手伸向漆黑的剑,他的心中仍有疑问,如果女神可以被杀死,那就意味着她现在活着,她究竟是神还是人呢?   不知道这个疑问只是在他心头翻滚还是真的问了出来,比琉卡听到女神温柔的声音在回答:“不必难过,你在这里和我对话,只是因为你拥有的远古血脉与我共鸣,而并非我是一个活着的人。”女神说,“我是生命的容器。”   可是她太像人了,比起神灵,她的身上展现出更多人性。比琉卡原本对她的抗拒和防备渐渐减弱,想到要杀死她,心中甚至升起一种不忍和悲伤。   “更多人等着你去拯救,难道你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到我面前的吗?”   “抱歉。”比琉卡说着,握住了漆黑的剑。   那一瞬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自己的身体,带来一阵不该属于这片宁静树林的寒意。他不解地望着手中的剑,仿佛看到那四颗红色宝石像眼睛一样眨动了一下。   比琉卡抬起手把剑尖对准女神的心脏,对方无畏而鼓励的姿态给了他勇气和信心。   可以吗?杀死万物女神,杀死生命之源。   这真的是拯救众生免于毁灭的方法吗?   他有片刻的犹豫,也有霎时的冲动。当剑再次逼近女神时,比琉卡身旁忽有一阵狂风卷起,一个黑影向他扑来,将他整个扑倒在地。   温暖明亮的草地竟然如此冷硬,比琉卡睁开眼睛,看到一头巨大的灰狼,金黄色的眼睛凶狠地瞪视着他,雪白獠牙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无名之主……”比琉卡此刻见到它不知是亲切还是惊讶,但巨狼不像他曾经梦见过的那样冷静睿智,更像九骨梦中的无名之主暴躁而凶残。   巨狼没有说话,如普通野兽般咆哮着,仿佛要将眼前的人撕碎。比琉卡奋力挣扎,挥剑赶开它,这时一条通体斑斓的蛇缠住了他握剑的手,半空中飞落的鸟儿对准他的双眼啄下。   它们在阻止我杀死女神。   比琉卡心想,是因为女神也是它们的母亲吗?在万物都被毁灭的时候,是万物女神将自己的生命分给它们,使它们获得了与众不同的力量,得以繁衍族群。   可它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混乱中,比琉卡手中的剑已向静静伫立于树下的女神挥去,那不是他在挥舞,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人抓着他的手臂在向女神挥剑。   他看到万物女神的双眼中流下两行眼泪。   等一等。   比琉卡想停止,可那股看不见的力量却依旧推动着。狼在撕咬他的身体,蛇像绳索一样勒得他窒息,鸟儿凄厉尖叫。一时间,他被一种愤怒和烦躁攫获,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忽然,他的手臂被拉扯住,来自身后的力量抵挡了那股不知名的神秘之力。漆黑的剑尖在女神眼前停住,他感到自己被人从背后抱紧了。   “比琉卡,住手。”   九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身旁的狼、蛇和鸟顿时都消失不见。比琉卡看到脚下的草地变成了漆黑冰冷的岩石,茂密的树林化作数不清的黑影,包围在万物女神周围的白光渐渐暗淡,圣洁的身躯被黑色藤蔓缠绕,很快就看不见了。   比琉卡的手掌一阵刺痛,那把漆黑长剑上的宝石化成了眼睛,剑身向两旁伸展,化作一对翅膀,黑暗中那血红的眼睛和他梦中深渊所见的双眼如出一辙。   原来他们还在渊谷里,刚才的一切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事,那些和女神的对话,还有拯救世人的方法难道只是恍惚一梦吗?比琉卡被巨大的黑鸟覆盖,在他的感觉中是自己被黑影吞噬。   “九骨,九骨……”   “我在这里,我不离开你。”   他得到了拥抱,耳中听到一阵奇异的吟诵声。一开始是个低沉老朽的声音在诵唱,渐渐的有更多声音汇聚而来。这些庄重、悲悯而沉着的吟诵驱赶了恐惧和黑暗,比琉卡心头一阵松弛,倒在九骨怀中失去了知觉。   昏迷前,他听到海水般的声浪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尖叫,像野兽、像怪物,声音中充满惊诧、愤怒、绝望、恐惧,还有刻骨的仇恨。 第154章 另一个梦   黑羽   有黑色之羽自空中飘落,触地化作黑影,没入深谷。   是为灾厄之源。   ——《回鸣之书·影》   这是另一个梦。   雪白的平原上有个衣衫褴褛、赤着双脚的人在行走。   他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步都将冻僵的脚埋进深雪。   他奄奄一息又坚定不移,向着看不见的目标走去。   远方是一片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树林,一个浑身漆黑的人站在树下挡住独行者的去路。   “风雪什么时候会停?”他问。   “永远不。”独行者回答。   “雪已经开始融化了。”   “雪会再落下,冰会再冻结,风霜永存,寒冬常在。”   “可总有一天你会倒在雪中死去。”浑身漆黑的人说,“那时我就烧毁树林,让雪原变成火海。”   独行者绕过他,沉默着继续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冷。   膝盖像有数不清的针尖在攒刺,疼得让人忍不住想蜷缩起来。   还没有睁开眼睛,他已经闻到了火炭的焦味,听到木头在火中噼啪作响的声音。寒冷像朝阳升起时的黑暗一样消退,他被温暖的热意包围,只想一直这样睡去。   不,不能。   我得醒过来。他想,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   九骨,你在哪里?   挣扎的手被轻轻握住放回毯子里,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房间、四壁、窗户和窗外巨大的女神像。   比琉卡一下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古都神殿的塔楼。   怎么回事,他还是被抓回来了?九骨呢?   他伸手触摸自己的脸,五官健全,眼睛渐渐适应了光亮,鼻子能闻、耳朵也听得见。他张开嘴,发出的声音虽然嘶哑却也不见异常。   “九骨……”   “他正在另外的房间休息。”回答他的是个年轻祭司,和比琉卡见过的所有祭司都不同,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温和腼腆,说话时总是微微低着头,嘴角流露着温存柔和的微笑,漂亮的蓝眼睛里没有半点敌意和警惕。   “我要见他。”比琉卡掀开毯子,他要去确认九骨的安危,还要知道在自己昏迷之际,地底迷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可以,聆王大人,但是你们都十分虚弱,西利奥大人建议这几天最好卧床静养。”   “谁是西利奥?”   “西利奥大人是神殿的医师长。”   “我没有病,我要见九骨。”   “请稍等。”   比琉卡以为他会继续阻止,甚至叫来神殿骑士把他按在床上套上枷锁。他做好了反抗的准备,然而那年轻祭司却只是拿来一件厚厚的深灰色羊毛外套,一双看起来就很暖和的皮靴。   “外面很冷,请不要着凉了。”   比琉卡将信将疑地望着他,对方也坦然真诚地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   “尤兰·埃利西斯。”   “我没有见过你。”比琉卡拒绝了要帮助他换衣服的仆从,自己穿上羊毛外套和靴子。真暖和,羊毛粗糙的手感令人安心,靴子大小刚好,看起来是簇新的。比琉卡穿戴整齐,虽然还有些疲惫和眩晕,但抵不住那颗想飞到九骨身旁的心。   尤兰穿着祭司的白色长袍,十分自然地跟随在他身边。   比琉卡问:“你不冷吗?”   尤兰只是微笑。   房门外没有守卫和神殿骑士,空荡荡毫无防备。比琉卡忍不住想,如果现在他一路跑出去,跑出神殿,跑出幽地,会不会有人拦住他?   “我来带路,聆王大人,请跟我来。”   尤兰领着他穿过走廊,来到另一个房间门外。这里也没有守卫,难道神殿骑士全都在罪民渊薮中死光了吗?比琉卡狐疑地想,过往的一切让他不敢轻易相信别人,生怕其中又有什么料想不到的陷阱。   尤兰先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才把门推开。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比琉卡先看到躺在床上的九骨,一个穿着黑衣长靴,腰间挂着长剑的人站在床边。   “你干什么?”比琉卡冲上前去,可才刚跨到黑衣人身后,就被对方一把推开。   塞洛斯·达坦一脸冷漠嫌恶地望着他,问道:“你究竟喜欢这冒失的小鬼哪一点?”   比琉卡听到九骨在笑:“你不觉得很可爱吗?像一只随时都会扑上来闻你的小狼。”   “他只是闻你,但却想咬我呢。”   比琉卡的脸涨红了,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九骨身边问:“你伤好了吗?”   “好多了。”九骨说,“伤口有点发痒,我涂了药膏还喝了止疼剂,绷带也刚换上干净的,而且已经没有再发烧了。”   比琉卡把手伸进毯子里,找到他的手握住。   “你的手好冷啊。”这么说的人是九骨,比琉卡却不肯放开,直到自己的手被对方捂热。   “现在一样热了。”   塞洛斯问:“要我先出去吗?”   “留下来,我想比琉卡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那倒是,他总是有很多问题。”   塞洛斯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却任由比琉卡跪在地上。   他的姿态如此放松,全然不像身在敌人的地盘,比琉卡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神殿骑士都不见了,守卫也不在。”   “你大概能在训练场上见到几个。”   “为什么?”   “你跟他解释吧。”塞洛斯无奈地说,他还是喜欢珠岛那样不开口只用血之音歌唱。   “我来解释。”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比琉卡看到尤兰在门外恭恭敬敬地对一位老者行礼。   费耶萨依旧是原来那身朴素的打扮和慈祥的面容,只是比琉卡打量他时,觉得他的脸上多了几分宽慰也添了几分哀伤。   “尤兰有没有照顾好你,孩子?”   比琉卡始终无法对这个温和慈爱的老人生气发火,更何况费耶萨并没有欺骗他,聆听仪式时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的确已经逃离了囚牢。   想到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比琉卡的心中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重和悲痛。他开口询问,费耶萨摇头作答。   “死者不能复活。”   “可是你的故事里,苦行者塔塞拉就复活了无数次。”   “那是远古时代的故事,塔塞拉死时第基斯人保留了他的躯体,即便不是完整的身体也是他的一部分,你的朋友和夏路尔一起坠入了先民之喉,已经尸骨无存,就算女神在世也无法将他们复活成原来的样子。”   “她说可以。”比琉卡想起树下女神对他说过的话,“她要我把她的生命带走,要我在灾厄之后让死去的人复活,她说……”   费耶萨的目光流露着无奈的感慨,比琉卡止住了后面尚未说出口的话。有什么不对劲吗?难道那一切真的只是个错乱的梦?   “不要怀疑,孩子,那不是梦,但也不是真实。”费耶萨说,“那是只有你才能见闻的世界,一部分和你一样拥有远古血脉的人,充其量也只能听到只字片语,你却能走到他面前,和他如此对话。”   “他?”   “说来话长。”费耶萨看了看翘着腿,安然坐在椅子上塞洛斯,后者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于是他就像上次一样盘腿坐在比琉卡身旁。   “你大概听过关于巨大的黑鸟的故事。”   “听过。吟游歌手说,黑色巨鸟带来了灾难,也留下生命和灵魂。”比琉卡依稀记得这个故事,“他说这是古老的回鸣之书上写的。”   “回鸣之书上有很多故事,你知道这些故事又是谁写的吗?”   “一个叫奥洛维斯的人。”   “艾洛恩·奥洛维斯。”   “我不知道他的全名。”   “没关系,因为他并不是一个人,或许最早关于黑鸟、灾厄、女神和死神的故事是他记载的,但之后的千年间数不清的人以他的名字填写着这本古老之书,所以可以说他们其实是一群人,写了不同的故事。”费耶萨说,“你会看到同样出自于回鸣之书中的故事总有自相矛盾的地方,那也不是艾洛恩·奥洛维斯的疯癫造成的,只是时间在流淌,记忆会消磨,故事也在不断地流传中丧失本来的面貌。”   “艾洛恩·奥洛维斯,就是那个第基斯巫师吗?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描绘魔法时代的故事,可要是他,那些故事就一定是假的。”比琉卡说,“他不会把事实写下来,不是吗?你说过他已经高于其他人,自己也犹如神一样存在。神永远不会告诉凡人真相是什么,即使对自己的信徒也一样。”   连罗德艾这样忠诚的克留斯信徒都会被虚假的故事蒙蔽,古都神殿的祭司对女神的起源又有多少了解?   “孩子,你能先告诉我,你在那片白光中看到了什么吗?”   “我看到女神。”   “所有人都看到了女神,或者说是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到女神,但只有你进入了那个世界。”费耶萨问,“你看到她,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问她如何才能避免末日降临,她要我杀了她,她说自己不过是生命的容器,要我……”比琉卡把树林里发生的事告诉了费耶萨,塞洛斯和九骨也不发一言,安静地听着。   这个经历对任何人而言都过于离奇,只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过非凡的经历,因此谁也没有质疑他的话。   “你是个好孩子。”费耶萨打破沉默说道,“尽管这些日子里你受到了很多苦难,有人逼迫你去为众生聆听,甚至献身,我看到了你的反抗,可事到临头你还是没有忘记挽救这个世界。”   “我不是为了古都神殿去聆听,我只是……”   “你只是善良。”   “这个女神比你们懂事得多。”塞洛斯对费耶萨看了一眼,“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阻止这小鬼杀掉她呢?”   比琉卡也疑惑地望着费耶萨,他记得当自己握住那把漆黑的剑要杀死女神的时候,远古巨兽拼尽全力阻止他,最后是九骨抱住他,把他从“那个世界”中拉回来。费耶萨是什么时候来到先民之喉,又为什么要阻止他杀死女神接受万物的生命?   “因为那不是女神的本意。”费耶萨说,“你没有听错,女神是在呼救。” 第155章 最后的故事   “我来告诉你这个最后的故事。”   比琉卡知道,故事并非故事,只是真相罢了。   费耶萨说:“首先,你已经知道歌手歌谣里的故事是错误的,黑色巨鸟并没有留下诞生生命的卵,这个不存在的卵中也没有女神帕涅丝和死神克留斯的灵魂。”   当然,比琉卡更相信他说的第基斯巫师带着苦行者塔塞拉的头骨来到神痕森林的故事,女神是人,死神也曾是人。   那么灾厄是什么?   “黑色的鸟即是灾厄。”费耶萨说,“至于究竟要追溯到多久以前已经没有任何活着的学者能够证实,只是从散落于各地的壁画上能拼凑出,灾难自天而降,并且从未远去,一直留存在这片大陆上。我们总是认为灾难是神的震怒,而世上不只有一个神,至少在兰斯洛,大家承认大陆之外是由异教的神庇佑和统治的,因此,或许灾难也来自于其他神灵的意志。无论如何,灾难已经降临,并且成为大陆的一部分,与在这里生存的人们纠缠不休。”   “女神说,灾难是创造她的人制造的。”   “这一点他撒谎了。”   “你一直在说他。”塞洛斯忍不住问,“难道万物的母亲,生命的女神是个男人吗?”   “不,但他肯定不是女人,你也可以认为是它,只不过我认为他更像我们,像人。”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玩意?”   “我说过,他是从天而降的灾难,却并非风暴、雷火、海啸和山崩地裂。他毁灭一切,满怀恶意,时时蛰伏,又突然出击。他不满足于一次毁灭,而是每次都留存一些生命,让人们继续繁衍生息,重建家园,在一切走向繁荣之时再次摧毁所有。”   “我还是不懂。”塞洛斯费解地问,“他是怪物吗?比如像传说中的恶龙一样,常年蛰伏在灼热的地底,每隔千年就从地下飞出来四处作恶,烧毁城市、破坏村落。”   虽然比琉卡觉得这种想象完全像是三流歌手表演的故事,但故事里的恶龙与那只巨大的黑鸟也有几分相似。   “他不是恶龙,也不是怪物。”费耶萨说,“大灾厄以来,好几代的学者不断钻研,数不清的旅行者从各地遗迹搜罗碑文、壁画和古籍,我们基本上得出了一个目前最受认可的结论。他没有肉体,只是影子,但他像人一样可以思考,像人一样诡计多端、深谙人性的弱点。他力量无穷,或许真是某位凶神降临,总之,至今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但他可以带来灾难,可以毁灭我们。”比琉卡说,“预言中的末日就要来临,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吗?”   费耶萨望着他笑了,这笑容如此慈祥,仿佛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他自己的孩子一样。   “你曾经一直抗拒不愿意为古都神殿寻求阻止灾厄的方法,更不愿聆听女神和远古先贤的声音,现在为什么这么急切想拯救这片大陆呢?”   “那时我觉得是神殿在撒谎,但我亲眼看到了女神,那么末日预言也未必是谎言。”比琉卡说,“我有很多不想失去的人,我要他们能好好活下去。”   “那你已经做到了,孩子。”费耶萨说,“灾厄已经结束了。”   “我不明白。”   “你在深渊中看到的女神并不是真正的女神,而真正的女神也并非神灵,她是由魔法时代的先民们为了阻止灾厄而共同完成的一道封印。”   “封印?可她和人们供奉的女神像一模一样。”   “是的,经历了数次灾厄后,或者说在数次与灾厄的搏斗之后,先民们终于找到了封印的方法。末日降临,毁灭一切之后,灾厄的力量也会减弱,趁他尚未没入地底蛰伏时是唯一的机会。然而那时大地一片荒废,仅剩的巫师也已无力结成封印,一切都是轮回,下一次灾厄降临也将是同样的结局。于是魔法先民将剩余的魔力集合起来,创造了一个女婴。他们将所有的智慧、力量和生命都给了这个孩子,就像他所有谎言中唯独说过的那句真话一样,女神是生命的容器。”费耶萨说,“同样的,女神也是封印灾厄的利器。”   “她成功了,在上一次末日将临后,她封印了灾厄,把生命分给幸存下来的人。”   费耶萨点了点头:“最后一次灾厄过后,拥有魔法时代记忆的人已经不存在了,人们只记得荒废的大陆上,万物女神在悬崖之巅圣洁美丽的身姿。圣光消失后,人们在她脚下建造神殿,重整家园。”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会有新的末日预言?”   费耶萨沉默了一会儿反问:“你认为是谁宣布的预言呢?”   “我不知道,某个祭司,或者聆听者。”比琉卡看到费耶萨似是而非的笑容,一瞬间,所有过往的疑团似乎都串联了起来。如果女神只是魔法时代的先民合力创造的封印,那就不会有神谕,没有神谕自然也没有预言。世世代代的祭司、聆听者和信徒在先民之喉听到的都只是灾厄的声音。   “你要是想说,所有神职者和信徒都被封印于地底的灾厄诱惑了,那也不尽然。总有些流淌着先民之血的人能明辨真假,或是回忆起以前的点滴。”费耶萨说,“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为了祭司,将远古的秘密代代相传。但是这样的传承始终是稀薄的,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因此我们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来恢复记忆,拼凑出灾厄的全貌。有很多智者不惜耗尽一生,留在神殿地下钻研神学,不只是研究女神的起源,她的存在与否,还有远古时代的魔法。有的人至死也没有放下书籍,有的人则留下了宝贵的学识。所以我的孩子,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承受救世的责任,还有数不清的人们献出了一生和生命。”   “你们要是像现在这么讲道理,这小鬼早就该自己跑来这里了。”塞洛斯说,“为什么发布通缉令,非要搞得满城风雨。”   “当然是为了骗过他。”   “骗过谁?”   “他。”费耶萨望着比琉卡说,“在地底,他向你展现女神的姿态,要你杀了她。过去的千年,他也曾这样引诱过很多像你一样能够聆听到他的声音的人,而只有你走到了他的面前。如果你真的用那把灾厄之剑杀了女神,他会重回世间,再一次把末日和毁灭带给兰斯洛的人们。”   比琉卡问:“是你阻止了我?”   “不是我,是你自己,还有你们。”费耶萨说。   那一刻比琉卡犹豫怀疑,是九骨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而我只是将那些埋骨于地底的智者们毕生所学付诸一试罢了。”   “你做了什么?”   “像魔法时代的先民一样,制造一个新的封印。”   “你也可以使用魔法?”比琉卡惊讶地问,“那为什么不早一点这么做?”   “时机,孩子。我和其余祭司的力量不足为道,远不能和远古的魔法师们相提并论,更没有可能在他重获自由时施加封印。因此,我们一直都在等待,等着有一个人既能抵挡他的欺骗和诱惑,又敢于举剑弑神。无论你把剑对准女神的动机是复仇还是泄愤,都已经让他相信自己赢了。”   那一瞬间,那短短一瞬的放松和轻敌,足以让封印的魔力重新注入女神体内。她是容器,虽然千年来所盛之物已有流失,但现在又被重新注满了。   “我想那应该既不是复仇也不是泄愤。”九骨忽然说。他把手伸向比琉卡,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和耳垂。只有九骨明白,比琉卡是为了救他所爱的人们,才举起那把不祥之剑。   ——不要恨别人,不要因为眼前的几个恶人而恨所有人,憎恨越强烈越要去爱。   比琉卡把脸颊贴在他的手心,只有他们彼此才了解对方的心。   “这个故事有没有解开你的疑惑?”费耶萨问。   “我还想知道,那个在雪地里捡到我的人,叫伊洛恩。他写在羊皮纸上的故事是真的吗?”   “伊洛恩。他是我见过的最不像神选祭司的人,他容易同情别人,忍受着煎熬。他没有撒谎,但是关于你的身世也并非他所认为的那样。”费耶萨说,“如果有人已经把孩子带到古都神殿,是不会留在雪地里的。放在任何一座神殿的门外,都会被抱走送去参加神选仪式。”   “所以你们是故意的吗?为了骗过……那个怪物,筹划了十几年,演了这样一出强迫聆王回到圣地,安排他去弑神的好戏。”比琉卡刚温暖起来的血又变得冰冷了,想到那些失去眼睛、鼻子和舌头的乌有者,他们的一生,难道不过是一场戏吗?   那赫路弥斯的一生算什么,从小被夺走人生的夏路尔又算什么?   “这是个难题。”费耶萨沉重地说,“我也无法解答,或许在你以后漫长的人生中可以找到答案,而我,已经尽力了。”   他站起来,似乎因为久坐而有些麻木。比琉卡望着他蹒跚而去的背影,忍不住问:“布雷查诺知道这个计划吗?”   “也许。”费耶萨说,“在神前待久了,祭司难免会听到几句神谕。”   比琉卡的脑中有一瞬间掠过布雷查诺摔下悬崖的模样,可是他不记得那个神选祭司临死的表情了。   “还有,我没有见过古都神殿的最高祭司凡尔杰卡,他在哪?”   费耶萨没有回头,只是说:“凡尔杰卡大人是神圣的最高祭司,费耶萨是个腿脚不好的学者,你更想见哪一个?” 第156章 膝上的神权   庭院中百花芬芳,花园中央的水池边几只羽毛翠绿的小鸟正在啄食碎面包。   小公主穿着件浅紫色的丝绸裙服,坐在大理石台阶上掰面包喂鸟。小鸟是宫廷中的贵客,每一只都有自己的名字。露朵叫其中一只头顶有白色斑点的鸟儿尼索,另一只脖子带黑纹的是莫波耶,另外还有帕尼和罗兰。   小鸟来去自由,没有黄金打造的笼子关着它们,但每到中午公主殿下结束功课时就会纷纷落到花园的水池边等候。   “小鸟也知道谁在饲养它们,瞧它们多乖巧,从来不会啄疼殿下的手指,也不会扑棱翅膀吓到她。”侍卫长守护着眼前这位尊贵的女孩,对身旁的学士说道,“真希望末日是假的。”   御前学士满眼慈爱地望着小公主,最近露朵美丽可爱的脸上多了几许愁容,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见父亲让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产生了不该有的担心。然而公主表现得十分得体,甚至比以前更专心地投入学习,这一点让她的老师派拉深感欣慰。   “时间过得真快,小王子也学会了走路,比一般孩子学得快,更勇敢,摔倒也不哭。”提达说,“这一点很像国王陛下。”   “幸好像陛下。”侍卫长迟疑片刻,“人们说侄子像叔父,真的如此……”   他话音未落,听到身后的宫殿中传来一阵笑声。   侍卫长和学士彼此看了对方一眼。   “大人,我还以为置身在玫瑰园。”   “这里也有玫瑰。”   “看来您很清楚王城有多少玫瑰。”   “我只是个老人,闻不到什么花香。”   “我是不是该把公主殿下送回寝殿去呢?”   提达学士认可了这个提议,无论如何,让一位高贵的小姐听到那些笑声是极其不合适的。   自从王都神殿的祭司荷忒斯大人宣告末日即将来临后,卡尔克罗亲王就开始十分积极地安排各项应对灾厄的措施——囤积粮食、饮水,将王城的地下长廊改造成避难所,以及把金玫瑰园中他深爱的“玫瑰”都带回王都宫殿。   “我会保护你们的。”他对每一个姑娘都这么宣称,“灾难降临的时候,我和你们在一起。”   虽然众臣中反对把王宫当成妓院的大有人在,但亲王殿下以一己之力排除众议把妓女们全留了下来。   “等祭司大人宣布灾厄过去我就把她们送走,可要是灾难真来了,任谁也不能幸免,为什么不享尽人生最后一点快乐?”卡尔克罗振振有词地说,“我是代理国王,她们每个人都爱我,我也爱她们每个人。”   大臣忍不住想,她们爱的是你的赏赐和馈赠,和你本人并没有太大关系。更何况要让每个人爱你还不算太难,去爱每一个人才是天大的难事,世上不知道有多少讨人厌的家伙呢。   当然,知情者们明白真正的国王陛下此刻远在北方,绝无可能赶回来阻止弟弟的荒唐之举,因此反对的声音也并不坚决。   提达返回宫殿时,一个穿着蓝色丝衣的少女跑了出来,卡尔克罗的声音在背后嬉笑着轻唤:“雪拉快回来,外面有可怕的侍卫,会用长枪捅穿你柔软的胸脯再挑起来。”   “大人吓唬我。”   “应该叫陛下。”另一个女孩提醒她。   提达得强忍着才不露出责备之色,虽然这样纨绔荒谬的亲王很适合对抗荷忒斯及一众神殿祭司宣称的神圣使命,可让妓女住在王宫里仍然过于荒诞离奇、前所未见。   看到御前学士的身影,卡尔克罗亲王少许收敛了些,让女孩子们先去后面的塔楼里玩。   “找我有事吗?”   “听说荷忒斯大人来过。”   “对哦,那个老……祭司大人曾经说要与王城共存亡,我很认可他勇敢的行为和虔诚之心,因此决定在末日降临的那一天开放王宫,让民众可以进入地下长廊避难。”   “如果古籍圣典记载得没错,王城的地底应该无法避免末日灾厄的破坏,唯有幽地的先民之喉才是真正的避难所。”   “这样啊,那就只能一起死了。”王弟殿下完全没把末日当真,认为那不过是神殿里的老家伙在胡言乱语。   “您不怕死吗?陛下。”   “当然怕了,小时候父王下令处死重犯,把砍下的脑袋浸在焦油里挂上城墙。那景象真可怕,我永远忘不了那对死人的眼睛。”卡尔克罗难得露出了恐惧之色,但很快又开朗地笑着说,“如果大家一起死,那也就不怕,我喜欢的女孩子都在这里,没准死后能去同一个地方。”   学士无言地望着他。   “末日到底什么时候来?”   “永远不会了,陛下。”提达说,“信令官刚收到从幽地古都神殿来的信,信中说,聆王已完成聆听仪式,得到了女神的神谕和远古先贤的遗言,将末日灾厄消弭于无形,兰斯洛大陆繁盛长久,和平永存。这是凡尔杰卡大人的亲笔封印。”   “刚才来的吗?”   “是的,陛下,就在您带姑娘们参观谒见厅的时候,信鸟落在塔楼的窗台上。”   “那就不需要囤积食物和水了?”   “可以不用囤那么多,冬天到来仍然需要一些储备。”   “也不要扩建避难所?”   “原来那些已经足够应对普通的灾难,工匠们可以先去修缮地下水道,以便应付冬季的冰霜和堵塞。”   “哦。”   “您好像有点失落,陛下。”   卡尔克罗听后放声大笑起来:“怎么会呢?可以不死当然是好事了,我想王兄应该也会很快恢复健康,我不用坐这张难坐的椅子,也不用听平民们唠叨了。”   不等提达开口,亲王就把刚离开的女孩们都叫回来,给她们看鸟儿从北方带来的信。   御前学士为不识字的女孩重新读了一遍信的内容。   “去吧,去把末日已经不会降临的消息传给城里的人。”   好消息像无形的鸟儿一样掠过王城上空,虽然仍有不少人怀着质疑和不信,但卡尔克罗下令将古都神殿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大人的亲笔信张贴在人来人往的市场布告栏上。很快欢庆的庆典就不分昼夜地开始了,女神神殿四周聚集着虔诚的信徒,祭司们敞开大门任由人们出入膜拜。   “这不是我要的结果。”梭伦站在古都神殿高塔房间的窗边说,“人们会更加无条件地信仰女神,奉她为唯一的神祇。”   “您要的结果是什么?”   “看到下面的军队了吗?”   “很早就看到了。”   “我想要的是女神化成权杖,放在国王的膝盖上。”   “一位合格的君主不会把话说得这么露骨。”   “一位高尚的祭司也不会和人谈论女神是否存在。”   “所以您不是合格的君主,我也算不上高尚的祭司。可现实刚好相反,人们认可您是个好国王,而我无论何时都是女神面前的最高祭司。”   费耶萨凌乱的胡须和头发都梳理得井井有条,身上朴素陈旧的长袍也换成了洁白无瑕、绣着银线的丝袍,头上则戴着女神最高祭司的法冠,谁也不会把他和那个邋遢的学者联系在一起。   “您没有趁这个机会把古都神殿一举歼灭,彻底占领幽地,我还是感到有些意外。”   “我原本是打算这么做的。”梭伦说,“可是现在我又有些迟疑。”   “您有数倍于神殿的人马——士兵、骑士和箭手,神殿骑士面对军队根本不堪一击。”   “正因为如此,你却任由我的军队留在这里,又过度消耗自己的人手,甚至把唯一能够拥立女神守护信仰的信徒和朝圣者也都赶出圣地,完全将自己孤立起来。让我不由觉得这是个难以琢磨的陷阱。”   凡尔杰卡沉默片刻,微笑着说:“确实是个陷阱,只是并不是为兰斯洛的国王设置的。”   “刚才你已经否认了自己是个高尚的祭司,可千万别说出为了拯救众生这样的话来。”   “您应该知道,真有这样信念的人,应当是高于凡人的境界,更无私、更无畏,也更无情。无论对待别人还是自己,都该一视同仁。”   梭伦已经不是混入星罗箭士团时那一身箭手打扮,他身穿甲胄,配着长剑,面对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随手一剑似乎就能要了对方的性命。占据古都神殿,肃清反抗者,重新安排自己信任的人掌管神权是他设想中的结局。然而在差点就要动手的那一刻,山巅神像下巨大的黑影颠覆了兰斯洛国王的信念。灾厄竟然可以以那样真切的模样出现,又可以被圣光消弭,那些认为神殿不过是靠着瞒骗世人获得权力的念头也随着黑影散去。无论那是什么,远古灾厄也好,魔法奇迹也好,都不是仅靠军队和武力就能抵抗的力量。   “我应该留着你和这片圣地,也留着女神和她数不尽的神话故事,至少我的女儿会喜欢。”   他还会留下军队,留下瘸腿安德,让那家伙在这里钻研远古神话、魔法和神学。   想到瘸腿从布兰修法那里得知“索恩”是兰斯洛的国王时那副惶恐不安又异常兴奋的模样,梭伦相信他会是一个聪明且忠心的眼线。 第157章 尾声   今天仍有风雪。   比琉卡换上了厚厚的皮毛外衣,将弓箭和长剑绑在灰檀木的马鞍上。   灰马很久不见主人,似乎变得有些生疏,比琉卡抵着它的额头说了好久的话,才换来马儿温热的舌头在他脸颊上轻轻一舔。   九骨可以从神殿骑士的战马中选一匹喜欢的,但是祭司尤兰命人送来另一匹马。   这匹马的前腿有些瘸,踏起步来不太稳当,皮毛黝黑泛青,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温柔湿润的眼睛。   “萤火!”比琉卡认出了自己的爱马,它曾在神痕森林的混战中中箭摔倒,他以为它死了。   “这匹马儿一直带着箭伤跟在队伍后面走,布雷查诺大人下令把它带回神殿。”尤兰温和地说,“你有一匹了不起的好马,聆王大人。”   “不要叫我聆王,我叫比琉卡。”   尤兰微笑着把缰绳递给他。   灰檀木走过来像小狗一样闻了闻萤火,似乎在欢迎它回来。   九骨的伤还没有痊愈时,塞洛斯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他要赶回角尔,回到巨树遗迹与等待他的珠岛相见。   “再多待一天,我也会被梦里那只大鸟烦死。”   无名之主在督促他,早日履行自己的誓言,他会一直守在珠岛身边,守住那棵只剩巨大树根的波艾之木。   “我们也走吧。”比琉卡望着山顶的女神像,初鸣的钟声刚过,阳光正缓缓地为神像镀上一层金色。这是第一次,比琉卡觉得神像有一种神圣之美,即使她并非真正的神灵,而是远古先民制造的工具,那也无法抵消她为这片大陆付出的守护。   他看到神像下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神殿骑士,以及戴着面具的乌有者。他们究竟是否知情,是否知道自己追捕“聆王”的过程不过是从出生就开始谋划的一场戏。越投入越逼真,越忘我越成功。他们是否直至此刻仍然相信是聆王听到了神谕,获得了避免灾厄降临的方法。   无论如何,比琉卡觉得夏路尔一定是知道的,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在一条没有意外和转折的道路上行走。即使如此,他也努力着想改变命运。   这是个难题。   费耶萨说过,真正的神应当无私且无情,可人创造的神灵却难免会有偏颇。   也许在未来的路途中,会找到答案。   九骨提醒他该上马了,比琉卡摸摸萤火的脖颈。   “我们去哪里?”   “你想去哪?”   “我想……从来时的路再走回去。”   时光不能倒回,但旅途可以。   这样他们或许还会再遇到那些曾经遇见过的人,那些城市、小镇、村落,那些港口、码头、鱼市,那些会讲故事的人、不怀好意的人,以及那些不在了的人。   数月后,末日灾厄的阴影早已随着寒冬而去,罗南的荒漠依旧灼热难耐。   比琉卡换上罗南人爱穿的短袖夏衣,九骨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健康,连萤火的步伐也日渐轻快平稳。   他们搭乘帆船从幽地前往古罗利丹,再次穿越神痕森林回到死神湖。   比琉卡试图寻找那棵埋葬了塔塞拉头骨的枯树,却发现树林中有一棵树长出了嫩绿的叶子。   这一天,他们在罗南的商道上遇到一支商队。   车马装满了宝石,正要往科雷利特的圣加港出发去东洲。   比琉卡和九骨与他们同路,打算坐船去角尔。   商队保镖只有一个,看起来矮小又瘦弱,满脸胡茬不修边幅,头发也乱糟糟的,骑在马上总是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   他问九骨和比琉卡从哪里来?   “幽地啊,是去朝圣吗?”   “不算是。”   他竟然还是个挺健谈的人,和比琉卡聊起了女神,聊起神殿和曾经有过的末日预言。   “那果然是骗人的吧,结果什么也没发生。”保镖忽然问,“你们从幽地来,路上有没有遇到我认识的人?有一个家伙,长得很英俊,胆子却很小,还有一个男孩子戴着半幅面具,应该很好认,只要在路上见过就一定不会忘记。”   比琉卡一下抬起头望着他,忽然想起了这个陌生人的声音,他曾在浮石城的小院中对赫路弥斯说要保重,要告诉夏路尔开心一点。   比琉卡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我见过他们。”九骨说,“他们一直在一起,或许已经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今后也不会再分开了。”   “这样啊。我很担心他们,听你这么说就放心了,没准某一天还会在什么地方再见面。”   比琉卡不知道他是真的相信还是假装,商队在烈日下缓缓而行。   谁的眼泪滑下眼角,却没有擦拭,灼热的阳光很快就把它晒干了。   作者有话要说:   The End   by dnax   2022.12.28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