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龙被劈后他成了我相公》作者:巫山有段云   文案:   苏家小公子自幼体弱,缠绵病榻   却在二月初二那天,无意间引来一条龙   准确的来说,是一条跃龙门失败,被天雷劈的糊巴巴的龙鲤   之后,每天夜里,小公子都会梦见一个人   那人不着衣衫,   健阔的肩臂隐在雾气朦胧的水池中   看不清脸   但只看背影就已经帅的惨绝人寰了!   自此,小公子就开始了白天见鬼,晚上撞妖的日子   后来,就不仅撞妖怪,还要被最厉害的那只妖怪“撞”……   直到一天 苏府炸了锅!   什么!小公子有孕了!   哪来的赤脚大夫!滚滚滚!   可令人心惊的是 小公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就在府中双手无策、请人驱邪时   一位极俊美的红衣男子带着一车磨盘大的珍珠前来提亲   “小婿叨扰,前来接娘子回水府临盆(*^▽^*)”   公子受×龙君攻   一篇妖怪文~   养各种可爱小妖怪,并抽空和龙君大人搞对象的故事捏。   前期轻松,后期着重刻画因果循环之类的,小虐,he!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灵异神怪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孟津,苏含章┃ 配角: ┃ 其它:精怪,   一句话简介:龙困浅滩被人捡   立意:不畏艰难,上下求索 第1章   晨光熹微,鸡鸣三声,琼林镇的街市渐渐热闹起来。   横穿过卖杂货的街市,便是坐落在府镇东南角的苏府,厨房早已备好了早饭,小厮“啪啪啪”的敲着一处庭院中主屋的大门。   “小少爷,快起吧,老爷和大少爷等您吃饭呢。”   而屋内帐幔重重的锦床之上,气息氤氲,一只洁白的手臂伸出床幔,紧抓着床沿,而后呜咽了一声,才渐渐松开了手指。   随着小厮的叫门声,独自睡在床上,尚且在梦中的小少爷终于醒了过来,他喘着气,一睁开眼角微红的眼睛,便赶紧掀开被窝,伸手往亵裤上一摸,而后,小公子便咬着牙又躺倒在轩软的被子里。   身上还残留着被抚摸的触感,小公子有些羞恼的愤怒,他又,又……   这该死的梦!   少年人尚且羞涩,便只能一边应着门外的小厮,一边脱下亵裤扔进夜里洗手的水盆里,红着脸骂骂咧咧的搓裤子。   心突突的跳,腿有些软,蹲不住。况且娇养的小公子本来就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胡乱搓洗一通,只盼能把味道给搓掉罢了。   兵荒马乱了好一会儿,他才穿好衣裳出门去,苏府的小公子苏含章,今日,也没能穿上底裤。   苏含章被这样的梦境困扰已久,谁做春梦里边对象能总是同一个人?还是个男人!还根本看不清脸。   而这一切的开始,还要从半月前说起。   —   庚辰年,二月初二。   时逢大雨,津水河畔一片滂沱,浩浩滔天,雨幕之下奔雷不绝。   河附近的琼林镇,也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了个透,笼罩在烟雨雷闪之中。   镇中西北角,有条小溪,汇着琼林镇这百年难遇的大雨,顺着人工挖凿的小河道,汩汩的流进一户人家的院墙内。   这一道清流穿庭而过,曲折的泻于假山的石缝之下,在一处小院前,融进花池中。   花池四周景色别致,但却稀奇的没有什么花木,唯有一池瘦瘦的荷花,独自在风雨中被摇晃吹打。   初春,透着寒的雨,淅淅沥沥,噼里啪啦。   风雨大作之间,池子正对的屋子里,传来阵阵咳嗽声。   在斜雨浸湿的廊下急匆匆的走几个仆从,他们端着热药与烧好的红炭。   带头的小厮看着比其他人还年轻些,但意外的能唠叨。   “快点,快点!今天下大雨,小公子又受凉了,赶紧把火炉红炭填好。”   “知道了小管家。”   “参茶也端稳了,这参是大公子从北边进货时候高价买回来的,整个琼林镇也找不出第二棵来。”   “好好好,请小福管家放心。”   小福是苏府小公子的贴身小厮,自幼和小公子一同长大,还没及冠,就已经办事很老练了。   不过他也并不是天生就这样唠叨,谁叫他跟了这么个主子呢!   苏府,琼林镇大富之家,苏老爷带着大少爷常年在外跑生意。   只因小公子身体弱,不堪舟车,便被娇养在府中,家中留小公子苏含章与一众仆从。父兄在外也常年给小公子寻药问医,恨不能以身相替,无奈就连御医也托关系请过,却都看不出什么毛病。   此时,一众仆从进了屋,小福见屋中情状,当即“诶呦”一声,“我说小少爷,别在窗下坐着,当心池子吹进来的风!”   倚坐在窗下小榻上的年轻公子懒懒的回过身。   秋水凝眸,玉面云鬓。   他手中尚且还散散搭着一本翻旧了的《西厢记》,藕色的袖口嵌着精致的苏绣边,脸上有些病气,却带着温柔纯澈。   “你少爷我是纸糊的?风一吹就破了不成。”   小福吩咐众人换炭火,自己则端了参茶送到含章眼前,“今儿风雨大,池子里寒风吹过来,可寒着呢。”   含章面色如常的喝下苦涩的参茶,而后又呆呆望着窗外水池中,那几株被斜风骤雨摧折的瘦荷,半晌没再说话。   绿植在他院子里难活的很,近些年越发严重,就连他爹养在前厅的富贵竹都枯死了,阖府上下,唯余这池中一点绿。   他要赶紧看上两眼府中难得的新绿,兴许过了今天,他的小池中就没有荷花了。   人生聊赖,意兴阑珊。   就连春意都不入这方寸的园中来。   含章常常想要想要跟着爹和哥哥,一同去五湖四海走一番,但自己也知道,是万万不能。   他就像那株池中瘦荷,被框在一处,经不住风雨。   小福无奈,只得给含章搭了一条毯子,“少爷,我就说,早把这池子拆了才是正经,春冬之间多寒凉啊。”   含章裹紧了毯子,只露出一张文气彬彬的俊脸,“你那时候小,不知道,府里也从不说这些。这池子,是我爹和大哥顶着正午的大太阳一点点挖出来的。”   “啊?”   小福挺吃惊,他倒是真没听说过,但这个家里不允许有他小福管家不知道的事!   于是小福赶紧把一众小丫鬟遣走了,自己则没大没小,笑嘻嘻的和含章挤到一起,从兜里掏出香瓜子,等着听故事。   “……”   含章叹口气,他这小厮哪都挺好,是自己从小在路边捡回来养大的,机灵又亲厚,只不过,既唠叨又爱打听。   含章刚要开口,只听耳边尽是“咔嚓咔嚓”的声音,于是“啧”了一声。   “瓜子皮掉我毯子上了!”   两人对视,小福眨眨眼,默默的抬手,把瓜子递给了含章一捧。   于是,主仆两人,裹着毯子窝在小榻上,“咔嚓咔嚓”的说故事,瓜子皮嗑了一被窝。   含章年幼病重,自己倒是迷迷糊糊的记不清,只记得流水一样的大夫来给自己把脉,最后来了个道士,然后,他爹就开始和大哥一起,每天吭哧吭哧的在他门口挖坑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老管家给他讲的,不过大抵可以概括成一句话。   问医不成问鬼神。   道士在病危的小公子床边起卦一算,只说合该屋前建个池子,这孩子命盘缺水,遇水则生。   最后也不知是御医的药起作用了,还是这池子顺了命,含章倒是渐渐好起来,只是身子弱一些。   两人说话之间,外头的大雨更急了。   “少爷,是哪来的道士,咱们得空了去还个愿,拜个门啊。”   含章摇头,“不知道,记不清了,多少年前的事了,那道士没再来过。”   小福也不再问,反而忽的想起什么事来,五香瓜子都不嗑了。   “啊对了!少爷,今天二月二龙抬头呢,要不要我给你修修眉鬓。”这也是时节里的旧俗了。   含章兴许是喝了参茶的缘故,精神气好了一些,“也可,今儿是一个祈福纳祥转运的日子,咱们只当去去药气。”   小福听言赶忙拿了剪子过来,只是他手拿着家伙事在含章左右比划了半天,就,没下去手。   “怎么不修剪?”含章自己稍稍掖了掖衣领子,还很配合的探头过去。   小管家看着烟视鸦眉的苏含章,心中感叹,他家少爷真是好看,这用羊脂玉簪松松挽起的鬓发实在叫人舍不得下手剪呢。   犹豫了半晌,小福还是吭哧的说,“要不,不剪了吧。”   含章好笑,索性自己挑起一缕头发,拿过剪刀果断的剪了,而后还兴致盎然的从榻上起身。   “往年二月二,里正都要带着人热闹的去祭津水,我没去过,但也想凑个热闹。”   小福连连摆手,今日大雨惊雷的,连里正他们都暂停了祭典,他家少爷这体格哪还能出门。   不过好在含章也知道自己的斤两。   “我体弱,不便出行,不过,前儿我在书上看,咱们县古时候二月二有旧习俗,叫撒灰引龙。”   “什么?”   含章捻着一小缕断发催促小厮,“去,给我取些香灰来!”   小福愣是没听说过这回事,不知道是哪本混书上写的瞎方,但也只得顺着含章。   撒灰引龙,便是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家家户户用簸箕盛着草木灰,沿着自家房子外围墙根密密的撒一圈,因为这条灰线又细又长,就像是传说中的龙。只是这习俗早就无人延续了。   含章看着外头的大雨,实在出不去,于是穿了挡风的袍子,在廊下自己的门口浅浅撒上些香灰,只是风大,吹坏了灰,瞧着不像龙。   索性,他将自己那缕碎发拿来,做了个龙尾,这才有了样子,之后满意的一笑,聊作节日欢庆。   小福却端着香灰炉看着渐渐被雨水打湿的“灰龙”,一时间有些难过。   他家少爷,是喜爱人间烟火的人,心地良善,无奈被病躯所累。   含章摆了龙,仔细修了修形状,便满意的蹲在地上端详起来。   最后,他仰起头,呆呆的望向院墙之外朦胧的雨幕,大雨模糊了天地的界限,让人觉得孤寂又流离。   就在含章走神的功夫,一阵冷风吹来,携带着豆大的雨点和一股水腥气,扑啦啦的砸进遮雨的回廊下。   天边一道闪电如银剑半劈过,闪得人眼睛疼,随即,雷声大作,震得人心都要跳出来。   含章被惊得手一抖,最后一点香灰也洒在地上。小福也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吓得一哆嗦,而后赶紧把含章拽回了屋里,又喊下人来关窗。   苏含章被雷声微微惊住,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外头如长蛇翻滚的落地大雨。风雨一激,因身体的底子弱,便开始喉咙发痒的小声咳嗽起来。   窗外收灯笼关窗的下人也惊异,压着嗓子的说话声隐约可闻。   “嚯!好大的雷啊。”   “诶呦,这可不是寻常天。”   “怎么说?”小丫头好奇。   “传闻有大蛇需要走蛟成龙,才会扇风动雨,奔雷不绝。”而后下人隐秘的小声嘀咕,“眼下,怕不是有什么东西再过劫难罢!”   “什,什么,你可莫要吓唬人。”   话音刚落,外头的雷声愈加霹雳,仿佛与人近在咫尺,轰轰作响,像是要劈开天地般剧烈。   众人一时间不敢多言,深怕惊扰了哪路神仙。   含章一望,雷鸣处,正是津水的方向,在混合着窗下的窃窃私语,就莫名觉出些不安稳。   小福也出门,叫下人都回避起来,津水浩浩荡荡的,只与琼林镇有半山之隔,这么近的雷,劈到人可活不了!   是夜,含章在雷雨声中好不容易睡了,后半夜却有些发热。   津水方向的天边,紫雷翻滚,仿佛炸翻了苍穹,琼林镇家家闭门锁户。   而就在瓢泼大雨的掩映中,浅眠的含章只觉得耳边一阵骤响,院中仿佛“嘭咚”“哗啦”“嘶啦啦”几声,只是他却仿佛魇住一般,浑身是汗的没醒过来。   苏府中也安静极了,屋前涨水的小池一阵烟雾弥漫,最后渐渐散尽,仿佛来去无痕。   而门口香灰结成的“龙”,已然被狂风吹变了形状,像是胡乱勾划成了个大鲤鱼,又叫雨水浸的乌漆嘛黑。   原本龙尾处公子的一缕青丝,也早被阵风卷走,不知何处。 第2章   那样瓢泼的大雨,只在一夜里,便悄悄地停了。   次日一早,整个津水与琼林镇天光大亮。   含章因为昨夜里睡的不安稳,鬓边都有些湿了,此刻尚且在半梦半醒间,却隐约听到廊下有动静,挣扎醒来,按了按酸硬的肩膀,哑着嗓子问话。   “唔,小福,外边吵什么呢!”   小福赶紧从门外进来给含章卷起床帐,看着一脸睡意深沉的公子,“少爷!奇了,咱们花池子里的绿荷,原先只有几根,如今铺铺张张的开了一大片,涨水的池子不住的往外溢。”   含章喝茶的手一顿,心中大奇,“什么?”   于是他放下了茶盏,不顾小福的阻拦,披着衣服就往外走。   昨夜院中有异动,他还以为那是自己久病的错觉,但如此看来,好像又有些不对。   于是,骤然打开房门,只见天光朦胧乍现在眼前,庭院正中的春池之上,一片轻雾盘绕,隐约映着池中一夜之间骤然亭亭蔓蔓的荷花。   水汽氤氲,将含章扑了个醒。   小公子登时失语。   他衣衫尚且不整,却只定定的看着庭院,还有,那隐在小池雾气中,淡淡的半道彩虹。   一上午过去,苏府的老管家还纳闷,小公子自己的院门怎么还没开?不吃饭呐。   刚要上前去叫门,就见院里的小管家福子贼溜溜的探出个脑袋来。   老管家吹胡子瞪眼,伸手揪住小福的大耳朵。   “嘿,小兔崽子,怎么照顾小少爷的,懒出油了你们,晌午了还不来干活!”   老管家是和苏老爷一同白手起家的心腹,这回留在府中,也是老爷把心肝小儿子托付给老伙计,叫他代为照看才放心。   小福可不敢惹老头生气,“诶呦,蒋爷蒋爷,快留手,耳朵疼,诶呦,少爷有话说!”   老头听到这,才松开了手,就听这小子揉着耳朵传话。   “少爷说了,近几日天降大雨,好不容易晴了,他要仿古,闭户七日以敬雨神,除了院里几个丫头小厮,旁人不许进。”   蒋爷听完直皱眉,再三确认小公子没事,这才作罢,叫小福把饭食拿进去。   “好生照看少爷,不然等过几日老爷回来,就不止是拧你耳朵了。”小福点头哈腰,陪着笑叫人来一起端了饭回去。   还没走到中庭回廊之下,耳朵还疼着的小管家,就见他们家少爷,正蹲在池边,低头往下看,后又动身,整只右臂都没进了池水中。   小福登时吓得毛都炸起来了,当即扔下食盒大喝一声。   “少爷,不要想不开啊,您还没金榜题名娶妻生子啊!”   “……”   最后,池水边,小福无语的看着含章,少爷他提着湿袖子扒莲蓬吃。吃得起劲,还让了让他。   “吃么,我刚捞的,肥脆肥脆的。”   小福直嘬牙,“吓,吓死我了。”   至于池中为什么一夜之间生机繁盛成这样,众人查看了一上午,除了几个甜莲蓬,一无所获。   小福灵机一动,只说是当日那老道士显灵了。含章也并不想把事情弄得人尽皆知,于是只等七日之后打开院门,那满池的荷花只说是这几日雨后长势好罢了。   几个看够了荷花的小丫头各自散去,收拾雨后零落的院子,小福鼓着腮帮子嚼着莲蓬,也抬脚去屋里布置饭食。   只剩含章自己站在池边,对着一池摇摇曳曳的碧绿荷花看了良久。他还没在府里见过这样生机勃勃的绿意,池边的雾气早就被日光照散了,幽深的池水也被层层的荷叶掩映着。   “少爷,吃饭了。”   含章应了声而后移步回屋,只是在转头的瞬间,他浑身一顿,只觉余光之中,池水里好像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可等他仔细寻的时候,就又不见了。   夜晚,初春凉夜,月挂天边。   月轮映在人间院落的浅池中,水中波光粼粼,四周又再次雾气昭昭。   浓雾顺着窗棂,渐渐弥散进公子的屋内,仿佛将整座小院都包裹住了,守夜的小厮睡得深沉,四周连蝉鸣都没有。   含章只觉得睡意昏沉,自己仿佛起身了,但又没起,介于梦与醒之间,只得抬脚不停往前走,周边雾气重重。   可虽然朦胧,他也知道,这不是苏府,苏府从没有过这样葱茏茂盛的草木鲜花。   自己眼下是不知道误入哪里了,怎么说呢,空气泛着甜,又有点腥。越往前走,周围草木越盛,可不知怎么,还隐约带着一股糊味儿……   含章找不到出口,但心中也不怕,索性顺着花木让开的小路往前走,直到渐渐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他扒开花丛,探身往前一瞧,前边隐约是一处温泉池子,其中热气升腾,看着就很舒服。   含章都没怎么出过琼林镇,哪见过这样的地方,幽寂又迷蒙,雾气似霰。本就不太清醒,他于是迷迷糊糊的往前走,边脱衣裳边下池子,下意识的想泡一泡这样未曾见过的温泉水。   温热的池水渐渐没过半腰,舒适的叫人吁了口气。   只是,含章在水下缓缓挪了挪脚,这池底怎么这样滑?他低头,往水下瞧。   却见他脚下踩着的池底,是慢慢在动的,如一截极粗的枯木头般粗黑。   还有些细细密密的触感划在小公子细嫩的脚心上,像是,像是,鳞片!   含章大惊,抬脚就往岸上跑,同时他的叫声也惊动了池底的东西,那节带细鳞的“枯木”瞬间缩回了深水里。   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只跑了几步,含章脚下猛然踩空。   一阵失重之下,苏府中躺在床榻上沉眠的公子倒吸一口气,忽地坐了起来,流了一身的冷汗。   含章睁眼一看,见眼前是自己熟悉的床榻,又伸手往身上摸了摸,胳膊腿俱在,心中这才渐渐安定下来。   看来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他喘了几口气,觉得有些口渴,只是叫了几声小厮,却没人应,无奈自己走下床,端起茶盅灌了几口冷茶。   这几口茶从嗓子眼一顺而下,简直凉到了后脚跟,刚要回去继续睡,含章却忽然耸了耸鼻子,仔细一嗅,怎么屋子里还真有一股甜甜的糊味儿?   “小福,小福?”含章叫了几声,往日很浅眠的小厮没醒,甚至还在侧屋里打起了呼噜。   于是含章便披了件衣裳,独自开门去了庭院。今夜雾蒙蒙的,他顺着味道往前走,就到了廊下院前的池边。   一池的荷花招摇不定,含章想起梦中茂盛的草木,便没由来的,心中一紧,想往池中查看一番。   借着忽隐忽现的月光,他下意识的紧了紧衣衫,有些紧张的略微弯腰往池中瞧去,定睛一看,池底果真隐约沉着一处黑影!   含章倒吸了一口凉气,刚要喊人,月光却终于脱出了乌云,照亮了池底。   原来,看样子是隐隐约约的一条大黑鱼,荷叶遮挡之下,鱼的轮廓并不分明,但也差不了太多。   含章刚要放松,却奇怪的想,他们家的池子里什么时候养鱼了?还是条黑鱼。   夜深人静,但是在自己家里,他胆子也大,便随便捡起一条枯木棍,划开水面的荷叶去拨弄那条大黑鱼。   果然,池底的鱼游了起来,在池中盘旋一圈,就浮在池中不动了。   一人一鱼不动的面面相对,含章索性扣下旁边一颗莲子去喂鱼。   年轻的公子披着雪白绒毛的外衣,双眸含笑的在月华之下小声说话,“哪来的大黑鱼,啧啧啧,来吃。”   而后,含章尚且拿着莲子的手顿时便僵住。   只因为,池中的黑鱼,朝着含章眨了眨眼,而后隐没进了水底。   “啊!鱼,鱼眨眼睛了!”   这一声喊,睡在下房的丫鬟们登时都醒了,为首的盏儿裹着棉衣提着灯,扶着退倒在地上的含章大声喊小福,“人呐!这时候死哪去了。”竟然叫公子爷冷夜里自己跑出来,还受了惊吓,是怎么值的夜。   直到有人去喊小福,小福才被拽出被窝,他今晚反常的像吃了迷魂药似的,迷迷糊糊的不醒,直到到了庭院中被冷风一激,才清醒。   “诶呦,少爷,这是怎么了?”   含章指着池中,“有,有鱼,还,眨朝我眼睛!”   小福“啊?”了一声,“爷,咱池子里□□都没有一个,哪来的鱼啊。”   大丫鬟盏儿也紧着给含章系散开的衣领子,“少爷,鱼不会眨眼睛。”   含章却坚持说自己看到了,而后被冷风一吹,就又开始咳嗽了,小福赶紧把人带回暖屋里。   最后,众人点着烛灯与火把,在池边查看了半天,也没见什么鱼,这才罢休。   含章咳嗽起来,胸中一阵绞痛,也管不得什么黑鱼白鱼了,连忙被大丫鬟盏儿喂了些参汤,躺在榻上昏昏欲睡。   小福则坐在含章床帐外,不敢回去睡了,深怕少爷半夜使唤自己却醒不过来。   可也奇,才没过多久,他便坚持不住,莫名的倒在帐子外,四仰八叉的睡熟了。   等众人安歇之后的,寂静的小院荷花池,一个暗暗的人影缓缓从池中脱身而出,在弥漫着的浓浓雾气掩映下,径直走向含章的房间,湿漉漉的脚印蔓延了一路,只是在雾里无人能看清。   那人影高大又伟岸,张开了手掌,其中还有一缕头发,人影看着掌中的“引子”,又看了看床榻上睡得翻蹄亮掌的公子,最后,仰头吐出一颗仿佛被雷劈过一般,碎糟糟的珠子。   珠子一出,周围的雾气都跟着旋转起来,一阵煊赫的亮光盈室。   人影口中衔着珠子,低头要与床榻上的公子唇齿相就。   只是刚要贴上,小公子就哼了一声,不老实的伸手挠脸。   人影略略歪头,换了个角度。   含章却又在睡梦中猛地往前踢了一下。   于是人影再次换了个角度。   眼看就要贴上,含章随即侧身,在睡梦中嘟囔着大骂,“鱼!瞪我!”   “……”   人影僵着身子,顿了半天,最后,终于失去了耐心,伸手按住伸腿乱动的含章,捏住他的下巴,朝着被按到嘟起来的嘴,猛地低下头去……   屋外池水泛起波纹,屋内的一室亮光渐渐隐没。   作者有话说:   人影左歪头,右歪头,来回调整角度。   最后,暴躁,去踏马哒!按住! 第3章   苏小公子得了一夜好眠。   他因体弱,总是夜中惊悸,今天却睡得格外香,通体舒泰。   只是在将醒未醒之际,含章却觉得胸口与枕边都有东西,颇有些重量,又像是猫儿狗儿一样轻手轻脚的,还嘁嘁喳喳的在他耳边打嘴仗。   “大人呢,大人呢?”   “大人被劈啦!大人被劈啦!”   “好像都糊了,糊了。”   “从云上掉下来了,找一找,找一找。”   这些话音像是初学人语的鹦鹉一般,大舌啷当,都说的不甚熟练。   “外头没有啊没有。”   有一个还口吃的跟着学舌,“没,没有啊没有。”   “闭嘴闭嘴,别吵醒了这只人!咱们悄悄翻一翻。”   于是,含章隐约间只觉得温暖的被窝,被轻轻翻起来了,上边脖子处进风,下边脚丫子那也进风,清晨的穿堂风,那个凉啊。   几个东西还在他被窝里蛄蛄蛹蛹,就连头上盘起的发髻都叫它们仔仔细细捏了一遍。   “嘶,不能啊,应该就在这的。”   搜索未果,几个东西又唉声叹气起来。   “唉,糟了糟了。”   大舌头也在跟着学,“糟,糟,糟了,糟了。”   原来,二月初二龙抬头那日,正是津水之君修满三千年,跃龙门化龙之际。   水君天生地养,是世间江河之源津水里的灵,本体为一条赤红龙鲤,鱼龙九变已然到了最后一变,龙角龙尾龙目龙鳞俱全,只等一跃龙门后,封于天地。   奈何这水君运气有些不好,跃上龙门之际,正巧迎面赶上了一阵九天玄雷,那紫雷蔓延天际,雷霆万钧,直将已经力竭的津水大鲤鱼劈了个外焦里嫩,打回了原形坠云而下。   津水众妖本来在雷霆与龙门威慑之下,都不敢冒头出水面,但一见他们水君大人掉下来了,才拼死拼活跑出来找人,有被余雷劈到受伤的,也有被龙门震慑出原形,变傻了的。   眼见着应该是掉到津水右侧的群山与河岸边,于是水中的大妖小妖纷纷出动,借着大雨,辛苦寻找。   只是水君不知情况如何,兴许是为了自保,敛了气机,谁也找不到。   直到昨夜,几个水中大妖才微微感受到了龙气,颇像是他们大人的龙珠子!   就近的小妖便顺着沟渠池水,一路辛苦的,翻翻找找。   于是,今晨,便到了苏府苏小公子的被窝里……   只是,妖是不轻易显形的。人间灵气日益衰微,末法时代,修行本就艰难,天道又在上虎视眈眈,自古以来,出世在人世中修行的大妖,也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人是万物之灵,最是得上天眷顾,修行也最为轻易,但人的五蕴炽烈,七情六欲复杂,妖大多都由动物修行而来,兽性难掩,又没有经历过礼仪教化,入世以妖身化人后,经不住人欲,但凡入魔霍乱一方,要被大妖或人间道士诛杀。   至此,人不知鬼神,两相很少勾连,就连人间智者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所以,小妖们都很谨慎。   生来就不知鬼神的含章,被这耳边的窃窃人语吓得身体僵硬,不敢动弹。小妖怪们也着急忙慌的躲躲藏藏,深怕这只人醒了之后,自己暴露在“人”的眼前。   正在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晨曦中的琼林镇传来一声高亢的鸡鸣,雄鸡破晓了。   “快快快,天亮了!”   含章顿觉身上一轻,而后只听“噗通噗通”几声,这些东西好像是跳到水里走了。   于是他这才浑身是汗的睁眼要喊人。   不料,含章刚睁开眼睛,便与眼前一只白白净净的六角大娃娃鱼四目相对。   “啊啊啊!”   “啊啊啊!”   含章受到惊吓后大喊,娃娃鱼也抖着粉嫩嫩的胖爪子大喊。   “妖,妖,妖!”   “人,人,人!”   阖府上下,却出奇的没有一个人醒过来,倒是一只大王八踢开床帐外昏睡的小福,迅捷的上了床,拽起娃娃鱼就跑,边跑边骂,“傻呀,人都醒了,不跑,你回来干什么!”   娃娃鱼一对小眼睛吓得直冒眼泪,话也说不明白,“我,我,我。”   含章从床上径自凌乱的坐了起来,脑袋嗡嗡直响,但他刚刚倒是看到那娃娃鱼在干什么了。   那小白胖子,是回来给自己掖被来的。   按说妖怪,岂不都应该是张牙舞爪,青面獠牙么?但看着眼前是一只滑稽的大王八扯着一头哭唧唧的娃娃鱼,含章倒不那么害怕了。   好像,妖怪,也没什么的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于是,小公子那股子骄矜气一上来,胆子也大了起来,当即抬手,“嘭”的一拍床案。   “给我站住!你们到底是什么,为何闯我帷帐!”   大王八一看不好,回身就朝含章吐了一口烟,念了个昏睡咒。   含章不为所动,依旧怒目而视。   “?”   王八眨眨眼,又吐了一口烟,使劲儿跺脚念了两遍昏睡咒。   含章丝毫没有变化。   王八一急,口吐人言,“你,你是人么?怎么不中咒!”   含章哪知道什么咒不咒的,他只知道,这妖怪还骂自己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   只是话刚出口,小公子就一嘬牙,自己真是大脑充血气糊涂了,这两个可不就不是人么。于是索性要发作喊小厮与丫鬟来抓妖怪。   王八一看眼下这情景,确实是无法了事。天一亮,昏睡咒就解了,这人一喊,惊动了一府人,那可不妙,乱了人间府镇,何况这里还是他们津水河边琼林镇的邻居,来日他们大人知道了,要凿了自己的王八壳子!   于是他赶紧上前给含章赔罪,“公子莫怪,公子莫怪,听小可细细说来。”   含章看着一只王八站在地上,背着大龟壳,还弯腰朝自己拱手见礼,当即有些惶恐,这俩虽然长的不吓人,但是王八极度像人的举止,也叫人怪心惊的。   “你,你站到门口去说。”可离自己远些吧。   含章抓起床榻下的痒痒挠,挥舞了一番,假模假式的自保。   王八很是拘礼,深怕吓到这“只”人,于是扯着娃娃鱼老老实实的站到了墙根处,离含章颇远,叫这粉嫩嫩的人间小公子有了喘息放松的时机。   妖们总以能成人形为豪,故而也很会欣赏人间的皮囊。   在他们的眼中,这家的小公子,好看!   “小可与这只小鲵鱼本是津水中修炼的水族,到此并无恶意,实在是为找我们主君而来。若论起来,咱们还是邻居呐,还望公子行个方便,莫要惊动人间凡人。”   含章活了二十来年,只在话本上读过妖异诡事,亲眼所见还是头一回,何况这还唠上了!   于是他也心情复杂,但眼前的小东西倒是叫他好奇大过了恐惧。   “人间真的有妖?我,我不是做梦没醒吧!”   说着,含章还下意识掐了一下大腿,而后“诶呦”一声。   疼的,没做梦。   娃娃鱼也缓过气了,只是他说人话不是很顺,“我们,可,可以走了么。”   含章看着一抽一噎的白胖娃娃鱼,又有点心软了,还,还怪可爱的。   “那,你们找到了吗?”   两个小妖对视一眼,都愣愣的摇摇头,唉声叹气的,让人看着就挺惨的样子。   这时候天光已亮,床榻下昏着的小福动了动腿,像是快要醒过来的样子。   含章看着墙根下手牵手的两只小妖怪,叹了口气,放下了举着自卫的痒痒挠。   “你们要是不害人,或许我还可以帮你在我府中或镇中找一找。”   两只小妖一听,眼睛都亮了,他们虽然怕把“人”牵扯进来,但白天时间水族也不敢在人间露面,他们大人的情况又紧急,且一定是落在附近了。于是也顾不得许多,王八脑袋直点头,娃娃鱼头上的粉角都高兴的乱抖。   “但约法三章,不许吓人,不许害人,第三嘛……”   看着小妖期盼的眼神,含章下定决心,“第三,你们给我讲讲妖怪吧!”   两妖有些为难,本不想透露。含章觉得小妖怪不吓人,还挺单纯的样子,于是继续哄,“我身体不好,没几个朋友,也不爱出门,嘴严的很,对天发誓,必不泄露出去。”   王八一听是对天发誓,当即觉得稳妥,毕竟,对他们妖怪来说,没有什么比对天发誓更严重的,一旦违约,要么心魔纠缠,要么五雷轰顶。   所以,在小福蒙蒙的醒来之后,就见他家公子穿着单衣,扒着窗户往外看院中的池塘,一脸的兴奋与好奇。   而含章看着“噗通”一声扎进小池的两个小妖怪,也有些隐秘的快乐。   他孤独太久了。   这样的病弱的身体,说不准哪天就死期将近,他期盼去了解世间,去多看一看,多听一听,即使是从两个小妖怪的口中得来,他也挺珍惜的,妖,想必,那也是个极其瑰丽的世界吧。   只是,转身回榻之际,含章脚步一顿。   他似乎听到耳边有人笑了一声,声音沉沉的,但转头到处找,什么也没有。   只有风吹帘动,还有他那小厮刚醒过来,尚且带着压痕的懵懵的脸。   苏府用过朝食后,含章便先在自己的院子里到处找起来,他是很守信的,既然答应了人家帮忙找,就一定尽心。   只是边找还边叨咕,“光芒万丈的赤金巨龙?搞笑呢吧,那要真掉我府中,房子都得压塌了,还能找不到?”小妖怪也傻,上他被窝里翻什么翻。   小福从早上迷迷糊糊的从地上醒过来,就见他们公子不对劲儿,不说精神头很好吧,还神叨叨的到处找东西。   “少爷,找什么啊,我叫人一起啊。”   含章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活动活动,闷得慌。”   小福点头,他也挺高兴的,今天他们公子不但不咳嗽了,瞧着还不怎么怕冷,能到处走了,就像一晚上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   “道士说的没错啊!”   含章听着纳闷,回头看着自己小厮。   “果然遇水则生,下场雨少爷就好了。”   含章也觉得今天挺舒坦,还有劲了,本想说道士都是无稽之谈,但想到这世上连妖怪都有,想必道士,也真有本事罢。   没等主仆两人说完话,大门口就有人敲门。   “小福子开门,有请帖给少爷。”   含章一听是蒋爷,便直接自己去开门。   蒋礼见含章亲自开门,“诶呦”一声,“少爷别受了风。”   “没事,我今日很好,出来走动走动。”   老头一看,确实,他们老爷的心肝小病秧子,今日脸色红扑扑的。想必是大少爷重金从大内买来的老参起了作用了!   寒暄了一会儿,蒋爷才将手中的红色请帖递给含章,“这是咱们同宗的苏明少爷,他三日后便成亲了,老爷大少爷都不在,少爷你要是身子舒泰,倒是可以去瞧个热闹,也算咱们府里全了同宗的礼数。明日登高阁里还有酒席,少爷去看看么?”   含章赶紧点头,“去去去!”   蒋礼点头,回去着手安排车马与一应随行,必要事无巨细的叫小公子稳稳当当的才行。   含章不怎么出门,登高阁是远近闻名的酒家,他早就想去了,于是乐颠颠的回屋准备。   只是路过院中小池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忽的想起什么一般,叫盏儿准备好些个吃食小点心等,放在了层层的荷叶下,只说祭神。   待到夜色深沉,府中寂静的时候。   一只娃娃鱼的胖爪子,悉悉索索的扒在一块小春糕上,悄悄攥紧了,“卟噜”一声,抓回了水里,而后快乐的游走了。   没过多久,水池花叶的掩映下,便伸出了各种各样的小爪子,漂亮的小点心被小心翼翼的洗劫一空。   出来寻主的小妖中渐渐有传言,琼林镇有个小公子,长得好看,人也很好! 第4章   艳阳高照,琼林镇主街大路上一片喧嚣。   苏含章裹着一身带毛领的锦袍,侧身倚在自家的马车上打瞌睡,车轮行在路上发出一阵“吱吱悠悠”声,实在是个很好的催眠曲。   小福有些担心的看着浑浑噩噩的含章,给睡着的小公子脚下又包了块毯子。   “少爷,不行咱们就不去登高阁了吧,瞧着你不是很精神的样子。”   含章听言,打了个哈欠,抬手擦了擦眼角挤出来的眼泪。   “没事没事,我好着呢,就是困,到地方就好了。”   含章说这话也颇为心虚,他心想,能不困么!昨夜大王八从院中的花池子里爬出来,非常履行诺言的蹲在他床下的鞋踏上,给自己讲了一夜的妖怪小故事。   倒是没有多说他们津水里怎样怎样,大多是什么山林水木的小妖怪,到人间的奇遇。   令他记忆尤深的,是王八讲的一只黄鼠狼,他修成之后出门讨“人”的封正,结果鬼头鬼脑的在人间县城转了好久,也没找到一个有大德能够给他封正的人。   “什么,封正是什么,还得找个大德之人?”   王八的“人话”说得正经不错,一口地道的官话,要比其他小妖好很多。   “封正就是山精妖怪修炼到一定境界,需要的一场认可与造化,成则化人形,上另一境界,不成,那就白修啦,千儿百年的苦修,一朝散尽呢。”   “啊?你们也不容易哦。”含章趴在被窝里感慨。   王八翻过龟壳,晒着由小窗透进来的皎皎月光,煞有其事的点头,“很艰难的。”   “那寻常人能封吗?我给你封一个呀!”   王八赶紧摆摆手,“不能乱封的,大德之人,修道之人,他们命格硬啊,能受精灵朝拜,又能判断和印证,”   “这样啊,那只黄鼠狼可怎么办呢。”   “诶呦,那鬼迷日眼的东西,眼见百年苦修就要功亏一篑,心里苦闷,就在夜里把县城里的鸡都偷吃了。”   “嚯!挺能吃啊。”   王八却摇头,“天一亮,百姓们都气愤不已,告到了县衙。但黄鼠狼封正期限将至,实在慌不择人,因为偷鸡又人人喊打,无奈,直接找上正在升堂的县令。县令一见罪魁祸首自投罗网,便将苦主们都叫来了。”   “呃,结果,封成了么。”听着就有些悬的样子。   “唉,那县令命格不行啊,只成了一半,小黄他变得人身鼠头的,还得给被偷鸡的人家干活还账,可苦呢。由此可见,人间诱惑太多了,妖生艰难。”   含章看着这大王八妖怪一脸戚戚的样子,倒是觉得人不一定要怕妖怪,说不定妖怪们更怕人一些呢。   “那你们怎么办啊。”含章想着昨日往池子里放了那么多点心,早晨就都不见了,可见小妖怪也不少,都怎么封正呢?   人世里哪有那么多有大德的人,难道,不会是,逮着一个,就可劲儿的薅羊毛吧,这样想起来,岂不是每天都有妖怪在他眼前排着队等封,大德之人,也很惨呢……   含章正乱想,王八却颇为自豪的说,“我们有大人啊!”。   只是说到他们那个从天而降,还被雷劈糊了的“光芒万丈赤金巨龙”,小妖嘴就严起来了,说什么也不再多讲,反倒指指点点的问起含章来。   “公子你找得怎么样了?我们大人有下落吗!”   含章也愧疚,他那日包票打得挺好,但找来找去,苏府都翻遍了,也没见着什么“大人”的一点影子。   所以,今日借着同宗表兄的邀请,他出了门来到登高阁,还能在苏府外的琼林镇到处找一找,万万不要辜负了人家小妖怪们的一番嘱托呐。   无奈昨夜睡得太晚,一路上昏昏欲睡的,到了登高阁,马车一停,苏含章才精神过来。   甫一下车,常年不出门的小公子就被眼前的高楼镇住了,高楼耸立在琼林镇最中央的位置,雕栏画柱,好不精致,楼中热闹喧嚣,鼓乐齐奏,真是盛景。   苏含章看着眼前金粉而成的牌匾,上写“登高楼”三字,他顿时诗意大发,一甩宽袖,念念有词。   “诶呀,真是六曲雕栏百尺楼,帘波不定瓦如流。浮云已映楼西北,更向云西待月钩啊!”   小福收起了马车下的板凳,听他们少爷“叽里哇啦”说了一堆,眼神中透露着缺少知识的澄澈,于是他只掏了掏耳朵,愣头愣脑的问了一句。   “啥?”   苏含章叹了口气,拍了拍小厮的肩膀。   “我说,楼真高……”   “哦哦。”小福恍悟,然后大大的赞同点头。   “少爷你这几年身体不好没来过,登高楼也是前年才改成这样的,原来也不怎么高,现在不仅改了楼,里边一共五层,每层的营生都不一样,新老板是个歌姬,长得很美。”   说完,小福还凑近了小公子低声说了一句,“听说五层还能寻花问柳呢!”   含章诧异,而后又瞥向自己的小厮,“你小子,怕不是去过吧。”   小福赶紧摇头,“都是有头有脸的才能上五层的,一般人上不去。”   两人说话间,便被门口的掌柜迎进了门,掌柜一看苏府的豪华马车,还有含章一身的锦绣,就知道这是个有身份的。   “诶呦,小公子是吃酒还是喝茶,是听曲还是赏花啊。”   苏含章没应付过这样热情的盘问,于是赶紧从袖口拿出苏明的请帖,“找人找人!”   “原来是明公子的客人啊,快快,三楼请!”   说着,苏含章便顺着楼梯一路被带到四楼,期间他好奇的迅速往旁边路过的几层瞟了瞟,可见一层是吃饭喝酒的,二层是摇色子行令的,三楼便是设酒宴的地方,其间还搭了台子给歌姬舞姬。   苏明正被人拉着敬酒,含章踌躇了一会儿,看着人太多了,便悻悻的放下了手,没上前打招呼,寻了一处空席便坐下了。   只是他自打一进门,好多人就已经注意到,实在是苏小公子长得漂亮俊秀,想要来搭话,但大多都不认识这个久不出门的苏家小公子。   于是便有人去意会酒宴的东道主,苏明刚灌下一壶酒,闻言往角落的桌边一看,心里也“嚯”一声,这小公子真嫩啊,是谁家的,怎么没见过?   苏含章就像个玉人似的,端着茶杯拘谨的坐在窗下。   直到苏明来见礼,两相一介绍,苏明才想起来,这可不是他堂伯家的小儿子苏含章么!   前几年他去拜见大伯父,还见过一眼呢,只是那时候眼前的这位俊公子还没长开,又一身病气,如今可真是宝珠脱尘了,叫人不敢认。   苏明酒气一上来,拉着含章就往人群里走,和宴席上的众人介绍,“这是我本家弟弟,怎样,叫你们都来见识见识!”   含章倒也觉得新鲜,好热闹啊!   于是别人朝他敬酒,他就朝人家拱手作揖,还好没人非要给他喝酒,他正庆幸,殊不知,苏小公子病弱娇贵,是整个琼林镇都有名的,苏家爷俩这些年流水的银子砸进名医名药里,愣是养活了一个从鬼门关抢回来的小儿子。   谁也不敢给他灌酒啊,这要是有个万一,苏老大得生撕了他们。   含章看什么都新鲜,一路被让到了主桌,桌上好些是苏家族里的长兄长舅,和蔼的问了些寻常话。   “小弟,你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啊,他还欠我一顿酒呢。”   含章被夹了一满碗的鱼肉,此刻吃得一嘴油,还要分神说话,“唔,窝大哥和爹爹写信说快了,不过赶不上表兄的喜事,叫我过来跃进薄力。”   主位上年长的舅舅则摆手,“叫人家消停吃饭,一会儿该噎着了。”   众人便笑,几个喝酒的爷们心中还想,苏老爹长得不怎样,大儿子也魁梧的很,这小儿子倒是娇娇贵贵斯文的紧,该是像他那早逝的夫人了,嘿!可真会生。   只是含章边吃,心中还记着小妖怪们的托付,一双桃花眼四处瞄,在坐的他都看遍了,只有高台上舞姬身后的屏风挡的严严实实,隐隐约约的看不清。   而等众人酒过三巡之后,歌姬舞姬们便带着香风飘然下台来,穿梭在宾客间巧言欢笑,更有甚者被揽入怀中,含章这才反应过来,在座好像都是男客。   苏明更是抱着领舞的女姬肆意饮酒,很风流的样子。   含章看着直皱眉,这个表兄不是要成亲了么,怎么这样不自重,岂不是有负人家深闺女儿的春心。   主桌的大部分男客也被吸引过去,含章身边空出一大片,还好小福护得紧,没人贴坐在他家少爷怀里,小福看着一个个珠圆玉润的娇娘,深怕姑娘们一个不小心,坐坏了他家小公子的大腿……   这时候,曲班的调子一转,琵琶弹得更是嘈嘈切切,屏风后走出一位身段绝佳的女子来,酒宴之上一时间一阵吸气与喧哗。   “这,不是朝云姑娘吗!”   “好啊你个苏明,竟然面子这么大,登高阁的掌柜朝云姑娘都叫你请来了!”   苏明也迷糊,他哪有那个能耐,不过酒劲上头,又被吹捧了一番,哪里还管这个。   含章也抬头看,那女子粉鬓香腮,头上飞云髻上满是珠翠,整个人看起来风情万种的。   只是他倒是没注意这些,小公子只是慨叹。   “哇,这个姑娘头上的珍珠可真大啊!”   朝云头上插着一对粉贝珠翠,鬓间一颗大珍珠流光溢彩,耀眼极了。   只是小福哪还能听见他们公子说什么,早已经被朝云迷得五迷三道了。   场面更加热闹起来,这时候,却有一位红衣女子,一碗茶汤淋在含章的后背上,烫得含章“诶呦”一声,女子身段娇软,连连致歉,含章怕主人家责怪女子,直说不打紧。   小福赶紧给含章脱下浸着热茶的外衫,但里衣也湿了,正恼怒间,却见本不怎么理人的朝云轻移莲步,走到了含章面前。   “这位小公子怎么称呼,是我家的女婢们粗手笨脚,不如公子随我去楼上更换衣衫,聊表歉意。”   朝云声音柔软,没等含章反驳说不用,他回府就行,身边的苏明等人就起哄,直推着含章往楼上走,还说什么,“这是我家族弟,姓苏,唤作含章,承蒙朝云姑娘不弃,咱们哥儿几个这就送他上楼!”   等含章被七手八脚的推上楼,这些个表兄什么的,就被侍女带走了,独留自己在一处堂皇的锦室中,当真处处都以珍珠装饰,就连灯座,都是金边嵌了贝母。   奢华之中,唯独软塌边的白墙上,挂了一副清淡的美人图,工笔细腻,情思浓稠,被呵护的很好。   珠帘后的粉色香烛,升起袅袅青烟,气味香得腻人。   屋里也没人,含章抬步就要出门,却被侍女拦下,说什么等衣裳来了给郎君换上。   若是男子阻拦,含章说不得还要冲一冲,可门前都是女子,人人力气还大,他又少见女客,面皮子薄,就怕唐突了人家,还真就困在这了,连小福都不知道去哪找。   这厢的小公子手足无措,那厢的登高阁老板朝云眯着双目问身边的侍女,“晕了么。”   侍女面色难看,“没,奇怪,那可是您珠粉制成的蜡。”   朝云低头思索,“也罢,他浑身缭绕妖息,该是料想不错,我亲自去试探,为了张郎,死活我都认了。”   含章正纳闷的不行,就见门口那位朝云大掌柜施施然的走了进来,她手拿一件文人衫袍,礼数周全极了,叫含章也不好推辞。   说话间就要给小公子换衣裳,含章赶忙摆手,“我自来我自来,不劳烦姐姐了。”   只是朝云也没听他的,递衣衫的当口,她缩着瞳孔,伸手就去探含章的胸口处。   却不料,“嗡”的一声,一阵怒龙低吟,含章浑身金光一闪,朝云瞬间便被弹了出去,“嘭”的撞在墙壁上,滚落在地,吐了一大口血,头上的珍珠都暗了一个颜色。   那些所谓的侍女们,离得近的,被金光的余威波及,“啊呀”一声,化作各色的蚌壳,“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离得远的,则疯狂逃窜。   但这楼也有玄机,楼下竟丝毫也听不到楼上这样大的动静。   室内金光大绽,室外突然也晴空霹雳,护在含章周身的金光这才暗暗消散。   这时再看,屋内成人形的,只剩一个昏迷的朝云。   还有被一股力托着,闭目昏睡,浮在半空的苏含章。   琼林镇上空,原本还艳阳高照,却迅速的阴了天,乌云遮蔽之下,这一处登高楼的香室中,竟雾气氤氲起来。   一道高大漆黑的人影,显现在水雾朦胧中,伸出手臂,抱起昏睡的苏小公子,继而消失在屋内,独留一室缭绕的水汽。   作者有话说:   “六曲雕栏百尺楼,帘波不定瓦如流。浮云已映楼西北,更向云西待月钩。”欧阳修写哒!   其实就是四个字,楼真高啊!(*^▽^*) 第5章   在一片浓星密缀的夜空下,一艘木筏小船缓缓的飘在水面上。船尾呆呆傻傻的坐着一个人,船头则轮廓不清的站着一个人。   津水中那个不久前遭劫的龙君,此刻正站在船头,学着“人”的做派,朝坐在船尾的含章拱了拱手,礼仪十分周正的说着话。   “吾遭大劫,坠云而下,奔雷霹雳中,幸得被你以鬓发为引,落入你家,本该应你些什么,已报恩情,奈何吾旧伤未愈,不好作为。”   龙君说到这,看眼前这个人魂却丝毫没有反应,话音一顿,才接着说。   “因吾龙珠残损,不得已,前夜时将龙珠渡入你魂中,以做修养。这里,正是龙珠子的内庭,白玉京中,颇为安全。”   而含章,只觉得自己飘飘摇摇的,就像醉酒了一般,头重脚轻。   眼前仿佛有个人影在晃,只是云雾缭绕,微风盘旋的,他也看不清。   还时而有断断续续的嗡鸣声,震得他心脏疼。   他迷迷糊糊的,自己这是在哪?刚刚不是还在登高楼呢么。   那龙君从说着说着,就停了。他原本是怕吓到这个凡人,想以他们“人”的礼节相待,只是这个人魂却怎么丝毫没有反应?   他是很久没在人世间走动,也没见过人了,对待这种脆弱的天地灵长颇有些生疏。   龙君于是索性直起身,抬起手臂隔空一抓,将含章的人魂引到眼前,观察起来。   这一研究,龙君就有些皱眉,这人的生魂怎么这样轻,还不稳,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幸而龙珠子在他的魂中,还滋养了些许,不然,仅仅是刚刚自己说话时的龙音,就要震碎了他。   这回,龙君轻拿轻放的,把含章放在了小船当中,安顿好了含章的人魂后,甚至一抬手,将白玉京中的风都停了,深怕把这生魂给吹破。   龙君也不再说话了,他的肉身被雷劫劈毁,已然没了人形,便不能说人言,只能用龙魂讲龙语。   虽然龙语是这世间万物都能听懂且遵从的语言,但眼瞧着坐在船上双眼放空的“人”,想必能听懂也费劲。   龙君长叹了一口气,他这龙珠修复可能要遥遥无期了,毕竟,在借助人魂补龙珠之前,他得先把这个四下漏风的人魂,先给补好……   他顺劫雷而下,投到人间这一场,真不知是劫是缘。   两人就这样坐在船上,静静的飘了一会儿。   龙君以一团黑影的形态倚在船头,好整以暇的打量那个老老实实窝坐在自己脚边,还没清醒的人魂。自己的龙珠正在这道魂的胸口处,泛着柔和的金光。   只是没过多久,平静的水面便暗流汹涌的泛起波涛来,龙君死死压制,却没成功,他的身上开始蔓延鳞片,最终黑影化作一条焦黑的巨龙,咆哮着从船上升空而起,后投入水中。   这一场景,只因龙君的龙魂不稳。   他到底是没跃过龙门,化龙只到了一半,自己的龙角龙目与龙鳞又被雷劫劈掉。   所以,这个津水之灵,龙魂总是失控,眼下,已然化作焦龙,神志不清的潜入了水底。   这样人与龙的转变,白玉京仿佛已经习以为常,如枯树皮一般的龙身没入水中之后,水面便平静了下来,那艘直打转的小船,也终稳在了湖中心,只留上头扒着一个被浇得湿透的人魂,此刻湿漉漉的,眨了眨眼睛。   等被龙语震傻的含章清醒过来后,白玉京里已经是拂晓了,只不过这里没有鸡鸣报晓,只有天边翻卷的朝阳云海。   含章只觉得浑身都潮乎乎的,但却不冷,抬眼四处一看,却吓了一大跳,这是哪?自己怎么在水中央啊!   小公子还是很爱惜自己的性命的,毕竟是父兄花了那样多银子才养活的,很不便宜。   于是也不多想,赶紧自救,只是他船头船尾找了半天,心都凉了半截。   船桨呢?!   哪个杀千刀的把自己搁在湖中央啊,他不会水的!   且还不给船桨,这不是死路一条么。   当然,虽说有船桨他也不一定会划就是了。   无奈,为求活路,含章只有咬着牙自救了,他看着船下幽深的湖水,想着他府里水池子中,那大王八妖怪的划水动作,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噗通”一声就跳了下去。   只是自己好像是属秤砣的,别管怎么蹬腿,进了水就沉底。   含章正挣扎,只是过了一会儿沉底后,就不再动了。   他愣头愣脑的来回瞧了瞧水底,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心中惊奇,“能,能喘气啊!”   这水底不但能喘气,水还是温热的。   小公子泡在水里,发丝飞扬的,还挺舒服。   含章仰起头,潋滟横波的双眸透过粼粼的水流,望向这一方不知何处的晴朗天空。   从水底往天空看,世界完全不同,虚幻又真实。   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条鱼,潜于池沼,被无形的水环绕。   水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令人生畏,水是柔和的,轻缓的,温暖的,还有些硌脚的……   “?”   硌脚?   含章赶紧收了新鲜感,低头往水下看,水有些深,光线并不分明,于是含章抬腿踏了踏脚下,又弯下腰仔细去瞧,只见脚下是令人似曾相识的枯木头。   “水下还有木头?那岂不应该早就被泡烂掉了,这怎么这么硬。”   于是含章也缓了要找出路的事情,蹲下身子,伸手就去抠脚下的木头。   “好坚硬啊!莫非是什么珍贵的不得了的木材不成。”   含章更用力的抠,而在他自己看不见的胸口处,渐渐泛起了金光,他越用力,金光却强。   最终,“咔擦”一声,他掰下了一块“树皮”,这枯木里头竟透出赤金赤金的颜色来,流光溢彩的晃眼睛。   “哇!金子!”   含章正感慨,不料这“枯木”却忽然抖了抖,而后动了起来,从他脚下“嗖”的抽走。   他吓了一跳,幸而是在水中,水的浮力托住了含章,没叫他跌跟头。   眼见情况有异,含章即刻转身就跑,只是他刚转身,在幽暗深邃的水中,迎面就正对上了一团巨大的黑影,黑影一睁眼,水中金光大盛。   含章吓得大叫一声,眼前顿时一黑。   ——   苏府,苏小公子的床榻前,丫鬟热着醒酒汤等着,还有熏香的,拢暖炉的,都候在旁边。郎中来了又走,说苏少爷没有什么毛病,应该是吃醉了酒罢了。   而在嘈杂人群没注意的水池中,也冒出了几个水哒哒的小脑袋,它们好奇的往人堆里瞧,但没一会儿,就被水中伸出来的一只王八爪子挨个揍了脑袋,给拽走了。   苏府的老管家蒋礼也焦急的来回踱步,还时不时的骂一骂蹲在屋门口的小福。   “我说什么来着,你要看好了小少爷,可你呢!愣是叫主子喝醉了,你倒是好模好样的呢!”   这边还在数落小福,就听屋里还在昏迷的含章“哇!”的大叫一声。   蒋爷转身就往屋里去,小福也顾不上蹲麻了的脚,起身跟头把式的往屋里跑。   众人进屋,只见他们小公子正喘着大气,惊魂未定的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醒了!”   “醒了!少爷醒了!”   迷蒙的看着身边众人,含章终于喘匀了气,就见盏儿把清甜的醒酒汤端到眼前。   含章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所有的际遇,怕又是在做梦,他如今在家中的床榻上,不是在温热的水底,脚下也没有身上长金子的“枯树怪”。   缓了缓,他才朝趴在床边抽抽噎噎的小福说话,“怎么啦,咱们不是去了登高阁么,我怎么回来的。”   小福也说不上来,“少爷,我被人拉开了,他们还不让我上楼去找你。”说着小福又委屈上了。   “好在没等多久,车夫就说少爷已经在马车上睡着了,回了府你又睡了好久,郎中都说少爷只是醉酒,可少爷分明滴酒未沾啊!”   含章也纳闷,他只记得朝云掌柜来给他递衣服,其余就不知道了。   蒋礼则说,“少爷,兴许是人家楼中有些熏香什么的,令人迷糊也可能,您少去烟花之地,不知道。”蒋礼是觉得含章像是着了脂粉堆里的道了,但左不过叫那些丫头揩揩油,应也没什么。   “蒋爷!你也过来啦,我没事,身上挺舒坦的。”   说着,含章一口闷了醒酒汤,掀开被下床走了走。   老管家捋着胡子点头,“嗯,看着有精神头呢,说不得这人呐,还是得多出去走动走动,活一活筋骨。”   含章笑着点头。   不过蒋礼又嘱咐,“过几日就是苏明迎亲的日子,去了可不能再多喝了。”   含章回身揉了揉小福皱着的包子脸,“是是是,瞧,小福都生气了。”   小福被少爷团的破涕为笑,不回嘴了。   外头天还挺亮,含章到门口送了送蒋爷,蒋礼一大把年纪了,说是仆人大管家,实际上,却算得上苏府的大长辈,看护着家里少爷们长起来的,很受含章的尊重。   送走了人,含章往屋里走时,路过花池,看着一池茂盛招摇的荷花,登时“诶呦”的一声,紧张的问小福,“蒋爷没问花池子的事吧!”   小福看含章没事,心情已经很好了,这会儿又耍起宝来,“哼,我什么口条啊,几句话的事儿。”   含章看着小厮刚刚有些哭肿的眼睛,又去掐他的脸,“得意的你,明天继续教你认字,还写得驴头不对马嘴,就把你的嘴给缝上!”   两人说笑间,含章看着花池中的水波纹纹,便又想起,梦中温热的水底。   他从白玉京的朝阳熹微中惊醒,回到人间,却正值晌午的大好时光。   含章想了想自己这一趟出门,来来回回之间,竟都是稀里糊涂的!   他不仅没好好看看初春镇中热闹的景象,主要是小妖们的嘱托是一点没办,含章自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岂不是要说到做到么,且想起娃娃鱼和王八老兄期盼的眼神,含章在满是药香的屋里拍桌而起。   “小福!走,和少爷我出门!”   “等我去套车啊爷。”   “套什么车,步行!”   登高楼中,原本颜色娇媚的朝云却面如金纸,她险些被打回原形,回想起那股让人战栗的龙力,朝云手还在抖。   “姐妹们如何了。”   身旁的红衣侍女叹气,“都散了功,不成人形,被我送回水中养伤了。”   说罢,红衣侍女又问,“姐姐,那,那真是龙君吗?”   朝云看着楼外晴天一眼,叫侍女息声,“不要提真名,大人会知晓。”   “姐姐,既然大人刚刚遭劫,咱们不如……”   “住口!”朝云暴怒。   为了能去救人,她已经伤了不少同族,虽说妖之间弱肉强食,但修炼起来也有伤天和,自己不知道最后会得一个什么结局,怎么能去妄想龙君。   朝云踉跄着下床去关了窗,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津水,是天地间所有水族的祖地,大人,他是天生地养的津水之灵,自然是我等主人。”   而后,她喘了口气,看着眼前只具人形,却不具人心的同族。   “如今世间灵气稀薄,连成人形的妖怪都少了,修不成大道,跃不上那道坎,何人能独存?你这幅皮囊也转眼即逝罢了。”   侍女也神色落寞。   朝云闭目养神,而后说了一句话,“大人他,是我等精灵最后的指望了。”   但侍女明显担心朝云,“那姐姐你怎么办。”   朝云无声。   许久之后,她睁开双目,看着袅袅青烟之下,墙壁上那幅被珍珍惜惜护着的美人图,默默流泪。 第6章   琼林镇的主街之上,正当晌午饭口的时辰,一路上的各种小食,伴着摊主的吆喝声香气四溢。   含章见什么都新鲜,茶油的鸭子、榆树钱和面摊出来的饼子,还有挂着刀旗的饭馆。   小福不错眼的看着含章,一路上买的小吃都拿满了手,直到他们家少爷停在一个炸虫子的破落摊子前,试图往嘴里塞蚱蜢的时候,小福破防了。   “少爷!那是虫子,别瞎吃啊!”   摊主是一个稍微有点雷公嘴的大汉,他这摊子很少有人光顾,一般都是炸了虫子自己吃,没想到眼前这个漂漂亮亮的小书生,胆子还挺大,于是大汉大笑,笑声挺震人,只是张嘴说起话来不甚清楚,有点大舌头。   “那个放凉了,味涩,来尝尝我新出锅的丰年虫!”   含章闻着香味,二话没说,张嘴就接着,小福拦都没拦住。   嘎嘣嘎嘣一嚼,小公子眼睛都亮了,“呜,这好吃啊大叔,我买些。”   大汉却摆手,“人吃多了不好,你尝尝味儿得了。”   小福一听,这才放下心,当即从手中的小吃袋子里掏出一块红豆点心,塞进尚且不死心的含章嘴里,好说歹说才把人从这处破落摊子边上带走。   一路说说笑笑的走下来,含章自觉颇为惬意,最后慢下脚步与小福并排,伸手和小福一起拿东西。   “我拿就行,少爷,咱们走出这么远了,你累不累啊。”   含章许久不出来走动,最近不知怎么身子骨好了起来,别说往日的咳血之症,今日逛了大半个市集,却愣是一点不累,还能和小福一起拎点心。   “我好着呢,咱们再往前走一走。”   他是吃饱了,也逛的高兴了,可是一路下来,自己眼神到处乱瞟,实在看不出那哪里能藏个小妖们口中的龙君大人。   “再往前走,就没有小吃了,是卖生肉的集市,少爷,咱们别去了吧,血丝呼啦的。”   含章摇摇头,执意要去,小福也只好跟着,他实在是怕他们家少爷再往嘴里塞什么乱七八糟的……   肉市里,来往的人明显少了一些,买肉的大宗生意都是直接给送上门去的,剩下到集市,一般是零买。且已经晌午,好肉大多卖光了,每个肉摊子都剩些骨头与碎肉。   摊主们有说有笑的,主仆两人一路往里走,就听他们在笑说什么一只会给“银子”买肉的花狗,含章心道这是怪事啊,不会是他要找的龙君吧!于是赶紧竖起耳朵仔细听。   前几日雷雨过后,生肉的生意正兴隆。   而集市旁偏僻的岔口巷子里,却一瘸一拐的走出一只颜色斑驳的大花狗,看不出什么品种,它身上瘦,但尾巴却很长。   它已经很饿了,非常垂涎远处摊子上的大骨,但它依旧没有像寻常小狗一般去偷肉讨嫌。   大花狗眼看着往来于肉摊之前的“人”,他们拿出几块“石头”,便换来了肉,半晌,花狗背过耳朵,一瘸一拐的,又回到巷子里去了。   张屠户那日刚给苏府送完肉,中午才出来摆摊,城东南的苏府不怎么吃肉,但采买的管家说小公子最近身子好,爱吃肉了,这才定了些五花三层的好肉去。   他回到摊子,甩起剁骨刀,劈了剩下的猪腿骨,正好回家做汤吃。   “诶呦,张屠,自己怎么不留些肉吃,骨头可没油水。”   张屠卸了骨肉一摆手,“无所谓什么滋味,反正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几个摊主也笑。   只是刚要收摊,张屠就见,有一只瘦高的长尾巴花狗,站在旧巷口,犹犹豫豫的看了看集市,最后瘸着腿,往肉摊子这走了。   肉市处总有小狗来寻食,或偷或讨,摊主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会喂些下脚料。   可这只狗太大了,人们都不敢靠近,花狗一看,也夹着尾巴自觉不上前。   它路过其他几个肉摊,也没有法子。   终于,狗瘸着腿到了张屠摊前,站住了。   若是小狗,拳头大的肉便喂饱了,可这么大的狗,怕是能吃下去一角肉!   张屠正犹豫,就见大花狗低着身子,背着耳朵,将嘴搭在摊子的钱盒子处,学着卖肉的客人放银子一样,它张开嘴,轻轻放下了一块小石头。   石头应该是精挑细选过的,有些泛白色,像银子,挺好看。   一人一狗对视半晌,在狗要放弃的时候,张屠一笑,索性将大骨与生肉都给了花狗,还道。   “得嘞客官,钱货两讫!”   于是这一人一狗,便每日都要这样买卖一番,大黄狗眼见着伤愈,腿都不瘸了。   众人也打趣张屠,但也会热心的喂一喂脚下晃着尾巴讨吃的小狗们。   含章听完,便摇摇头,他要找的是水里的,必不会是一只花狗,说不得,还是要去卖鱼的那处瞧一瞧,兴许还有可能。   只是含章却没立即走,反而顺着街往里去了。   小公子心想,这大狗不易养,屠户也到底是要赚银子的,不如他把狗带回去得了,总能给它吃饱,如今他院里正缺个看门的,岂不两相得宜!   里街拐角处,果然,一只半人高的花狗正趴在一处肉摊子边吃生猪肝。   摊主人不在,狗好像在帮忙看摊子,有人路过他都会看一眼,且人买肉都需放了银子,才能叫人拿肉。   含章往摊子去,小福就谨慎的护在他身边,怕狗咬了含章。   两人刚到摊前,张屠就回来,吆喝着卖肉。   只是那花狗却忽然不吃肉了,它耸了耸鼻子,而后猛然抬头,一直盯着含章看。   含章也和张屠说明来意,张屠却一摆手,“公子得问这狗愿不愿意,它从不和任何人走,我每日喂它,人家也只是饭点才来呢。”   还没等含章开口,张屠就见一直病恹恹的花狗正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那俊秀公子,它肉也不吃了,绕着人家公子转了好几圈。   最后,这只奇异的大狗,就乖顺的跟着公子走了。   那公子临行前,还买了他摊子上所有的肉,给了银子,叫他把肉送到府上。   “贵府何处啊。”   公子回道,“城东南,苏府。”   原来是老主顾,那眼前这位想必便是苏小公子,真是明眸皓齿。   张屠看着远去的人与花狗,感叹,“这世道,连狗都看脸……”   莫不是嫌他丑,给肉吃都不跟着走。   这狗很温顺,就是路过炸虫子摊位时候,谨慎的看了那大汉几眼。   接着,含章就带着小厮,领着狗,把集市上所有的卖鱼摊都瞧了一遍,都天黑了,也毫无所获。   最后只得回家,去和花池子里的小妖交差。   回到家中,趁着月黑风高众人沉眠之际,含章小声朝趴在池台子上的王八和娃娃鱼交代。   只是一人两妖话还没说完,那只今日刚到的大花狗便从窝里踱步出来,紧跟在含章身后护持着。   狗一来不要紧,含章想着它不怕小妖怪就好,奈何,狗没反应,花池子里先炸了!   “啊啊啊啊,这这,这是驺吾吗?”   “这是大人的,大人的驺吾嘛?”   “大人的驺吾卫!”   “驺吾卫!驺吾卫!”   含章吓了一跳,他只见月光之下,并不很宽阔的池水中,翻滚着冒出一堆泡泡,一大群各式各样的“水产”小妖怪,都头顶着荷叶,嘁嘁喳喳冒出来说话。   “驺吾,大人呢?”   “大人呢大人呢!”   花狗无动于衷,甚至坐在地上,抬起后腿,弹了弹脖颈子的痒痒。   “完了,驺吾也傻了。”   “傻了,傻了!”   含章都没注意到小妖们嘴里说的什么,他骤然见到这样多的妖怪,便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倒抽一口气,指着池子的手指微颤。   “怎么,怎么这么多妖怪在我家!”   娃娃鱼磕磕巴巴的说不出话,王八赶紧安抚含章,“这都是我津水水族,公子莫怕,你家花池里的活水,原本就引自津水支流,我等这才能往来两处,倒是驺吾将军。”   王八朝含章旁边的花狗客气的问话,“驺吾将军,您怎么这幅样子,大人呢?您找到大人了吗!”   花狗看着一池子鱼,没反应,还是一只狗的样子。   王八叹了一口气,把一池子小妖都遣进池水,自己同含章解释。   “小公子,你在哪碰见驺吾将军的。”   含章看着脚边的斑驳大花狗一时无言。   “肉摊上……”   将军?水里的将军是条狗?魔幻。   不过含章安慰自己,这都一花池子妖怪了,也不在乎再多一只狗罢了。得,他院子里都快成妖窝了。   王八看出含章疑惑,“驺吾是我们大人的坐骑,是一只有人形的大妖,原形也很威武,如今这样……”   “怕是护主时被龙门罡气所伤。”   妖怪们一筹莫展,含章也觉得有些棘手。   他只是一时兴起想给小妖帮个忙而已,如今,却仿佛与这些非人之物牵扯愈深。   但看着院子里的鱼类还有旁边瘦弱的大狗,真是与书本上危险骇人的妖怪相去甚远。   出于小妖们新学的礼仪,且毕竟是借住在人家的院子里,王八将池中的同族都叫出来给小公子见礼,并一一介绍。   “这个是靑头愣,这个是愣头青。”   “这个是僧三点,这个是点三僧。”   “崩葫芦霸,霸葫芦崩,随风倒,倒随风……”   含章看着水汪汪趴在池边,又弯腰施礼的一堆小东西,无言以对。   他实在是分辨不出来,两只大虾有什么区别,什么鲤鱼草鱼鲫鱼,不都是一样的鱼么……   “仿佛,仿佛都长得比较像哈。”   娃娃鱼却震惊的摇头,六只小粉角晃的噼里啪啦直响。   “差,差别那么大的!”   于是,夜晚的床榻上,小公子迷迷糊糊的躺在被窝里,一闭眼,眼前都是鱼头,还各有各的相似……   花狗就守在含章屋外,夜极深时,睡沉的小公子胸口一阵明亮,氤氲着霍然的金芒。   而后金芒也分出了一小缕,飘了出来,补贴进了驺吾的体内。   片刻后,狼狈的花狗抻着筋骨,原地化作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老虎,老虎跪在地上,朝屋里拜了拜。   “多谢大人。”   作者有话说:   凶猛大老虎×乐观壮屠户   驺吾:吃肉的问题是完美的解决了! 第7章   农历二月初八,宜嫁娶。   迎亲的队伍一路敲锣打鼓,前头的新郎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挂着大红绣球,很是春风得意。后头的花轿精巧体面,风吹轿帘,得见里头是位身段窈窕的娇娘。   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句佳偶天成。   队伍正行走,前头的喜乐班子却突然停了声,马上的新郎皱眉不满,挥着马鞭,叫鼓乐接着奏,小厮得令,前去催促。   这行人,正是苏明的迎亲队伍,他流连花丛多年,却片叶不沾身,如今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心里正美,哪成想这花重金雇来的喜乐班子却来找自己的晦气。   小厮跑回来,喘着大气禀告,“回主子,是乐班头子叫停的,说不远处的山梁是处乱坟岗,不能惊扰。”   苏明哪管那个,他一点不把一个吹喇叭的放在眼里,不耐烦的直挥手,“少爷我娶媳妇就是要一路热闹,叫他们奏乐,不然可没银子赏他们,真是,哪来那么多事儿。”   于是,一行队伍,只稍微静了一会儿,就继续吹奏着喜乐,走过山岗。   鼓乐喧天,大红披身的迎亲队伍从凄风苦雨的荒野坟茔路过,惊起枯树上一群寒鸦。   忽而,山路平地起狂风,卷起的飞沙走石叫人睁开不开眼,花轿帘布全被大风掀开,盖头之下的新娘花容失色,但一双眼睛却很明亮。   渐渐的,大风绕着花轿盘旋许久才散。   众人赶紧睁眼查看,全无异样,于是又在苏明的催促下,敲锣打鼓的迎亲而归。   喜宴上,高朋满座,苏明父母与亲家公敬酒寒暄,兄弟们也忙碌不停,没过一会儿,众人远远就听到有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   “少爷接亲回来啦!”随即大家都起身去门口迎接新人。   挂着大红灯笼贴着喜字的门前,老老少少挤了不少人,但却都很有自觉的给一个漂亮的小公子让了路,叫他站到前头来,免得挤坏了。   小公子正是代替父兄来吃喜酒的苏含章,他头一回亲眼瞧着接新娘的热闹,哪里肯错过,带着小厮就往门口挤去。   苏明父母刚给众人介绍过含章,实在是因为含章出现在喜宴上,俊秀的叫众人眼前一亮,便追问人家的来历,后大伙一听这就是苏兴德他家大名鼎鼎病秧子,慨叹之余也不敢有怠慢。   眼下在门口都不敢挤到含章,深怕挤坏了,他家大哥要打上门来的。   含章则激动的搓着手,看着苏明伸手掀开轿帘,并从里头牵出来一个头戴大红盖头的新娘子。   可含章却一愣,他看到又有一只脚伸出了轿门,穿着和新娘子一样的绣鞋,身披一样的红装。   众人也看到了,于是人群嘈杂了起来。   不知情的在恭喜,“怎么着,一回娶两个啊!好艳福啊。”   知情的在着急,苏明他爹娘赶紧过来查看,“怎么接来两个,明儿!又是你胡乱作为。”。   苏明也纳闷,“没有啊,我接的是赵家小姐啊。”   赵家人赶紧来查看,却不料从盖头之下看过去,两位新娘竟一模一样!实在分辨不出来。   且两个新娘又都不说话,任凭人的摆布。   可吉时已到,再不拜堂,该如何交代?岂不沦为人家笑柄。   苏明看着两位同样娇艳的小姐,贪婪一笑,索性一起娶了。   人家娶一个,他却娶一双,岂不快活。   于是,还在惊诧中的含章,就见苏明牵着两个新娘子一同进了中堂,跨过火盆,洒了枣子与花生等,去拜堂了。   亲友只以为人家是胞胎姐妹,还在羡慕苏明艳福不浅。   含章只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也说不上来哪不对,别人都在喝酒,含章却抬头瞧着拜堂敬茶的三位新人。   忽而,其中一个新娘,蓦然侧脸瞧向含章,含章一顿,有些不自在的移开目光。   半晌后,新人礼成,看着眼前的喜宴,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确是新娘那个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   只是新郎却不以为意,拜过堂之后,两位新娘被带到后院新房,他便兴高采烈的到处敬酒。   含章不喝酒,便百无聊赖的吃眼前一碟子花生,这时候小福则从门外回来了,给含章带了一盒小暖手炉。   含章惊讶,“这么快!”   小福则说,“我没回府去取暖手炉,太远了,索性和赵公子的小厮借了一个,我俩是同乡来着。”   含章点头,他家小厮人脉还挺广,是比自己这个久不出门的少爷强上不少。   这时候,小福却左右瞄了几眼,看都在喝酒,没人注意他们,他才凑到含章耳边,小声的说起他听来的八卦。   “少爷,我同乡说,这表公子他不老实啊,听说相好的多了去了,还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在青楼养着小老婆的,前阵子那女子还找到他们府里,最后却没消息了,如今还一娶就是两个!你可万万不要同他学。”   “啊?”含章也诧异,而后皱眉,他这表哥怎么如此呢,之前还觉得他人不错,可却是如此辜负人家女子的春心。   但随即又抬手敲了敲小厮的脑袋,“我学什么学!”   他常年病弱不出门,除了几个小丫鬟,身边连打死只蚊子都是公的。   小福讪讪,心道也是,像他们家少爷这样的,怕是进了什么青楼里,也是被被人占便宜的份。想罢,他伸手接过来含章递给他的一只大鸡腿,美滋滋的吃了。   天色将晚,外客们散的差不多了,但是含章作为本家人,还是要陪到最后。   只是他自打听完小福的小道消息,便觉得什么闹洞房之类,都索然无味起来,只希望他这表兄能好好对待这两位妻子,不要再出去沾花惹草了。   话本诗词上,什么情爱故事,都是缠绵又忠贞的,但眼前这确是一个花心多情的新郎。   含章在繁闹的酒宴上浅浅品着茶暗自出神,心想,果然,真情太难得了。   就在含章放下茶杯要回府的时候,却忽听后院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出了什么事!”   苏家本家这些人都赶紧往喜房处赶去,虽然说人家新婚夫妻在洞房花烛,但这惨叫,明显是出事了。   月黑风高,天上无星无光,府中各处放了好些大红灯笼,白天时候,倒是喜气洋洋的,但到了夜晚,尤其是暗夜,便显得尤其诡异渗人,映得府中仿佛血海一般通红。   众人顺着灯笼的亮光赶到喜房,就见,房间中门大开,其中阴风阵阵,新娘倒在地上,新郎被不知什么东西挖去了双目,倒在门口的血泊中,眼下不知死活。   新人双亲见状,大叫一声几近晕厥,本家的一些宾客也恐惧的不敢上前。   借着红灯笼映出的景象,含章被吓得心中一抖,大步后退,但他却发现,屋内今日拜堂的三位新人,少了一个新娘。   这时也有人恐惧的喊道,“快看,只有一个新娘!”   众人连忙再仔细往里看,护院也进去救人,屋内的红烛早就被熄灭了,里头一片昏暗,护院执着火把,小心往前。   但进去的人却被吓得慌忙外逃。   “啊!救命,有,有妖怪!”   而借着护院慌乱之下扔下的火把,含章只见,喜房的横梁处,蹲着一只如灰鹤一般的大鸟,它长着白色的勾嘴和爪子,此刻喙处尽是鲜血,异常骇人。   那大鸟还是异瞳,一目血红恐怖,一目却金光熠熠。   护卫中有勇夫,带着人拿着刀枪去驱赶大鸟,却听大鸟“桀桀”怪叫几声,扇起翅膀,引起的罡风将那样强壮的大汉都掀的坠地吐血。   人们一看,立即惊叫着四下逃窜。   含章早就被小福拽着跑了,可他心中却震惊的无法言语,那是妖怪吗?那样凶恶的噬人之物,与他家花池中的小妖怪们,是同一种东西?   人群慌乱中,却见那站在房梁之上的怪鸟双目如炬,歪着脑袋看向惊叫四散的人群,而后目光紧紧的锁在已经跑出这家府邸的含章身上。   怪鸟又展开双翼,呼啸一声飞出房门,挟着腥风,张开利爪直扑向含章!   天色晦暗,含章闻声转头,模糊中得见那“怪鸟”瞪着一双异瞳竟朝自己扑来,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小福惊叫,“少爷快跑!”说罢就要自己去引开怪鸟。   含章一眼就看出他的意图,当即一咬牙,自己这病躯还不知道能活几年,小福年纪还小……   于是他二话不说,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扯过小福,在怪鸟利爪马上扑来之时,把他这小管家甩到旁边的巷子里。   小福措手不及,没想过他家少爷竟有这样的力气,慌乱间被罡风带起的瓦砾拍晕了。   巷外的含章却再也躲闪不及,在因恐惧而颤抖的瞳孔中,倒映出怪鸟越来越近的利爪。   就在这生死之时,他身后却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这虎啸生风,直将怪鸟周身的罡风逼停了。   随即,跌坐在地上的含章只见,从自己身后跃出一只巨大的斑斓猛虎,它雄壮至极,托着极长的尾巴,扑向怪鸟,两只巨兽当即撕扯在一起。   巨虎很是凶猛,它先是咬断了怪鸟的翅膀令它无法扇风飞空逃逸,而后便周旋着扑向怪鸟的脖颈,看似是占了上风。   含章劫后余生的喘着大气,看着眼前这非人的景象,他手脚都在抖,嗓子干的说不出话。   很恐惧。   此刻“人”显得如此渺小,不但丝毫没有还手之力,甚至兴许还不够这些凶兽的一顿饱饭。   含章四肢酸麻,心脏剧烈的跳动,脑中嗡嗡作响,人就像钉在了原处,连逃跑都不能。   这时,在两兽搏命撕杀之际,街道两侧的排水沟渠里,却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一众水里的小妖怪露头。   一只王八对身边因为用法力而浑身泛红的娃娃鱼说,“加把劲啊!小鲵,龙君从前交代过我们,不能让人发现妖怪打架。”   娃娃鱼用力的直吭叽,憋得一张脸更红了,他拼命张开隔音罩笼罩着附近住户。随即还不忘晃着六角催促王八去找公子!   王八也不含糊,叫上了一堆什么靑头愣、愣头青、崩葫芦霸、霸葫芦崩的兄弟,去找含章。   含章正咬着舌尖叫自己清醒过来好躲避,这时就在暗月下,却瞧着街道两边的水渠中蓦然间有好多鬼火一般的亮光爬上来,他更害怕了,只觉得是天要亡他。   那一道道“鬼火”不断靠近自己,可等走近了一看,却是一个个的鱼头和虾头,为首的正是一只他熟悉的王八,“鬼火”则是小妖们反光的眼睛。   “公子,小公子!别傻瘫着了,快和我跑啊!这罗刹鸟太凶猛,要吃人眼珠子的,驺吾将军还有旧伤没好,不一定打得过!”   可此刻含章见到熟悉的小妖怪,却也不由自主的害怕起来,他在今日苏明新房的血泊中,才清醒的认知到。   妖,是要吃人的。   情势紧急,王八还不及细说,也不顾含章愿不愿意,他仰起脖子就吹出来个水泡泡,水泡“啵”的一声包住含章,小妖怪们便一齐涌上来,七手八脚奋力的推着水泡,撒腿就跑。   那边激战中,怪鸟被痛击,叫斑斓的长尾老虎咬得血肉淋漓,不过这更激起了它的凶性。   只见那怪鸟嘶鸣一声,抬起爪子生生将自己那颗金色的眼珠子抠了出来,而后将自己所有的妖力注入其中。   顿时,那颗金目灿然升至半空,爆发出惊人的妖力,登时将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驺吾掀了出去。   这金目威力巨大,就连水道中努力隔音的娃娃鱼,也被震晕过去。   驺吾震惊,大喊,“龙目!”   罗刹鸟趁机再掀起腥风,执意要吃含章的眼睛,这群小妖根本抵不住,王八的水泡被罗刹鸟一爪抓破。   含章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心脏处紧紧的一疼,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而就在这时,众妖只见从含章的胸口处,爆发出一道纯正的龙力,金光蔓延之间,仿佛就连周围的空气都静止了。   罗刹鸟那只血红的眼睛被金光灼伤,而后便立马要撤离,这是它的本能,这样的威压之下,它知道,不用试,自己不逃则死。   含章浮在半空中,一道漆黑的人影从他身后逐渐浮现。   夜空中仅有的暗月也被翻滚的浓云遮蔽,天地间一片黑暗,只有含章胸口处的金光,霸道而炽烈的蔓延。   人影伸出右手,那手臂陡然化作一只巨大的鳞爪,一把将逃窜的罗刹鸟抓住,死死按在地上。   而后,那颗被罗刹鸟妖力驱动的龙目也在龙力之下,早就收敛了的光华,自动的回到人影的左手中。   这一颗被雷劫劈落,暂由鬼魅之妖所得的龙目,就此归位,重新填补了人影漆黑的眼眶。   驺吾带着伤恭敬的跪在地上,王八也大张着龟嘴,看着人影磕磕巴巴,“啊龙,龙,龙,龙君大人!”   而这传说中的龙君大人,则浮在半空中的浓雾里,左手将昏过去的含章挟在怀中,随即开口,朝被焦黑龙爪按在地上的罗刹鸟“嗡嗡”出声。   龙语一出,妖们跪了一地。   “尔等阴气托生,妖邪之物,也妄图化龙得道,是对苍生不敬。”   而后,龙爪猛的一按,罗刹鸟嘶鸣一声,顿时化作一股来自坟茔中的阴怨之气,散了。   天边渐渐有雷声响起,龙君收了法相龙魂,朝这个毗邻津水河畔的边陲小镇望过去,只见城中妖气冲天。   随即,龙君抱着含章,不慌不忙的张开白玉京,在进去之前,启声道。   “来我津水者,万物走兽,前来拜见。”   说罢,一挥手,消失在人间的街道中,还带走了一众跪地的水族。   龙君话音刚落,城中有众多“人”定住了身子。   站在登高阁五楼窗前眺望远处的老板娘,恭敬的关了窗。   陋室中守着油锅炸虫子的大汉,谦卑低头。   镇中,不断有影影憧憧的“人”,自觉的跪地,朝着龙君的方向叩拜。   历劫后的龙君现世,众妖要去朝拜,好求得一封。   作者有话说:   巫山的妖怪小课堂~   罗刹鸟:出自不语卷二《罗刹鸟》一篇。形如大灰鹤,目光如磷火。灰黑毛色,有雪白色的尖利的钩嘴和巨大的两爪,振翅飞起时会有磔磔声。   据传罗刹鸟诞生在废墟、坟墓等阴气极盛之地,待到尸气聚集到足够的程度,罗刹鸟便会从中形成。罗刹鸟是凶猛的恶鬼,能够变换外形,专吃人类的眼睛,攻击性极强。   驺吾:出自《山海经·海内北经》,驺吾是古代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仁兽。林氏国一种十分珍贵的神兽,个体如老虎一般,身上有五彩斑斓的花纹,尾巴比身子要长,像白毛黑纹的虎,但不吃活的禽兽,很能奔跑,骑上能日行千里。 第8章   城东南,苏府。   沉寂的夜色中,一群水族小妖怪“噼里啪啦”的依次落进苏府的花池中。   但他们因为见了龙君,都还很兴奋,大王八维持着秩序,又派了些兄弟们回到津水去送信。   他们大人找到了!   娃娃鱼因为耗尽了妖力,没有了力气,就昏昏悠悠的浮在水面上,不见苏醒,小妖们有些担心,他们刚从大人的白玉京中出来,吸收了一些妖力,便都使劲的给娃娃鱼输送。   只是小白胖子累得狠了,没有见效。   “诶呀,小倪没死吧!”   众妖正讨论,就见一只挺大的电鳗,缓缓从苏府水池通往府外活水的假山底部游了进来。   小妖们赶紧让道并不断口称,“乌统领!”“乌统领乌统领!”   电鳗缓缓游到娃娃鱼身边,他身体微微一动,随即水池中一道白光闪过,随着白光闪烁的节奏,池子中的小妖们也哆哆嗦嗦的蹦起来。   电鳗“啪嚓,啪嚓”个不停。   一池子的小鱼小虾被电的“噗噜噗噜”直吐泡泡。   驺吾又化作了一条大花狗,他原本趴在池边舔伤口,但一看电鳗开始放电,便下意识身上一抖,默默起身,出了府,奔着大路直走,往一家门口挂着“卖肉”两字的简朴农家去了。   而花池中,众多小妖们被电得直翻白眼,终于,娃娃鱼悠悠的转醒了,看见身边的大电鳗,还吐了个泡泡拱了拱小爪子,“乌统领。”   等小倪终于清醒了之后,他却赶紧朝乌龟哭诉,“呜呜呜,旋龟爷爷,这这,这家的少爷还活着呢么?”他最后的记忆是冲天而起的金光和罗刹鸟尖利的喙与爪。   王八赶紧安慰,“没事了,咱们大人在,已经除了罗刹鸟,小公子被大人带到白玉京中去啦。”   娃娃鱼一听大人找到了,当即“噗蹬”的跃起来翻了个水花,且小公子在白玉京中,那简直是万无一失了。   乌统领基本听明白了始末,他刚从津水赶过来,却发现晚了一步,还是没见到大人。   “你们怎么从白玉京中出来了。”   王八,也就是老旋龟说道,“大人想必还是在龙门上受了伤,白玉京不像往日灵气充沛,我等怕扰了大人修行恢复,自请出来的。”   电鳗点头,是该这样。   而眼下在白玉京中,又是另一番场景。   水面上的一艘小船中,龙君默默看着含章惊悸的魂魄。   这个人魂被罗刹鸟一吓,更薄了,仿佛都有些托不住龙珠。   但想到,也是因为自己的灵气,才使得那孽畜直奔这小公子而来,那么,此番,便也是他津水龙君该有眼下的际遇。   寻回一只龙目的人影,已经开始缓缓有了实体。   倏忽间,黑影化作一条巨龙,他垂首,用湛然的龙目探寻眼前的人魂。   最后,巨龙轻柔的卷起含章,冲天而起,再跃入水中。   在白玉京温和的暖风吹拂下,水面泛起层层的微波。   幽深的水底,水温逐渐变得灼热,巨龙攀卷着小公子,摩擦之间,身上原本焦黑的厚茧渐渐崩碎褪去,露出内里赤金厚重的新鳞。   柔润的新躯与薄弱的人魂缓缓厮磨,龙息与人息交汇,含章体内的龙珠在这样隐秘幽晦的水底暗自转动,牵引着魂魄神交的脉络,在他的灵魂深处搏动起伏。   水面泛着金粉,山川露着艳色。   白玉京也因此,渐渐焕发生机,枯树冒出新芽,老藤开出新花……   含章觉得自己在做梦,极温暖又舒适,仿佛就要叹喂出来,他仿佛能感受到自己逐渐的丰盈与饱满,真叫人沉溺,再也没有比这还舒服的时候了。   应该就是梦吧,因为迟钝的五感,他感受的不太分明。在这梦里,是到处飞花的春城,是不断涌动的热泉。   一个男人朦胧的隐在雾气昭昭的池水中,他只给自己一个长发旖旎,宽肩阔背的身影,而后,在让人脸红心跳时,又从朦胧的池边伸出一只坚实的蜜色手臂。   含章从没见过这样线条流畅的臂膀,那手臂上还隐约泛着金色的脉纹,闪烁流动着,像天地间山河的走向。   男人见他愣在原地,便轻笑了一声,他翻过光洁的手臂,而后,朝自己招了招手。   修长的手指尚且缠绵的滴落着晶莹的池水……   含章只觉自己心跳的厉害,不由自主的往池中去了,待走近后,他又有些踌躇,因为那池中的男人仿佛没穿衣裳!   正在他迟疑的片刻,那人却直接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襟,而后笑着将他拽进了池水中。   男人的声音沉沉的,搔得人心里痒痒,他道,“千百年来,本君也是头一回,怕是有些粗鲁,公子莫怪。”   ……   清晨,苏府的幺子浑身汗,红着脸从梦中醒来。   日光透过床帐的缝隙,偷偷的溜进来,照在小公子还在微颤的纤长眼睫上,他仿佛浑身脱力一般,但又觉得莫名的舒适。   含章张口叫了一声人,声音有点哑。门外盏儿应和,随后前来打开帷帐。   “少爷,你醒啦,早饭已经备下了。”   含章顿了一会儿,问,“小福呢?”   盏儿叹气,“少爷你不记得了?小福管家前几日摔了一跤,正在隔壁养着呢。”   前几日?   含章对时间有些模糊,半倚在塌边捋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头绪。   慢慢的,他记起了苏明的婚事,大红的喜服,暴烈的怪鸟……   但奇怪的是,自己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一想起这些,胸口处就涌出一股暖流,叫他平静又安然。   只是,就盏儿的话说,距离那日,已然过去了好几天,他却觉得这几日都过的模模糊糊的。   看着去端水的盏儿,含章刚要掀被子起身,可是伸手进去的时候,却忽然僵住了。   还未经过人事的小公子愣愣的反应了一会儿,随后忽而面颊爆红。   他!他他他!   亵裤上一阵湿凉,想必已经有一阵子了。   盏儿端着茶水,回身过来给含章叠被,却没成想被含章大声拦住。   “等会儿!”   盏儿一顿脚,“怎么了少爷。”   小公子有些慌,他顾左右而言他,“那,那个,今儿什么早饭啊。”   “红米莲子粥,肉末酿豆腐,还有几碟新鲜的银丝龙须酥。”   含章一听什么“龙”啊的,心中下意识一激灵,没忍住在眼前浮现出那个热气蒸腾的水池,还有池中的人……   他赶紧摇了摇头,盏儿奇怪的看着含章,最终,被含章打发到隔壁去了。   “盏儿你,你先去小福那,把早饭给他端一份!”   盏儿应声,退出了屋子。   含章这才松了一口气,他面色羞红的掀开被子,见到眼前亵裤上的场景,有些别扭。   二十来年了,或许是因为身子弱的缘故,可从来没这么多过……   含章藏起了裤子,换上了新的,才出得门来。   真是天光大好,艳阳高照。   仿佛那日煞气重重的夜晚,只是另一个世界一般。   等去看了小福,含章才把这几天的事捋顺。   那日怪鸟的事情过后,除了被吃了一双眼珠的苏明之外,到没什么其他人受伤,就连小福也是磕到头才晕的,不过当夜就被府里去接小少爷的蒋爷寻回来了。   “大家都怎么说。”含章也怕有妖怪的事情被镇子里的人知道,再传得人心慌慌就不好了。   小福摸了摸快消肿的脑袋,“没怎么说,就是有只老鹰闯进新房,啄瞎了苏明少爷的眼睛而已啊,咱们也是出去追鹰来着,谁叫我点背,摔了个大跟头呢。”   “???”   含章张口结舌,这可和自己知道的不一样啊!不过看着眼前也一脸平常的小福,他倒是觉得,怕不是自己记错了?   但是等含章转身要去苏明府上一看时,就见小福的床下钻出来一只蹭了一身灰的白胖娃娃鱼。   那娃娃鱼还朝含章比了一个小福经常和自己比的手势。   意思是,“搞定!”   搞定?搞什么定!小妖怪果然又胡乱学人。   含章赶紧趁着小福躺下养神的功夫,把小娃娃鱼拖出来,拍了拍灰,一把藏进衣襟里,假装寻常的跑回了自己卧室。   卧室中,含章在床幔的遮挡下,双手托着娃娃鱼的胖肩膀,看着他那极对粉粉的六角来回“簌簌簌”的抖动,哼了一声,“凶神恶煞”的逼问。   “说罢,怎么回事!”   娃娃鱼被含章举着,看着这家小公子的好看的人脸,又闻着他身上弥散着的大人的味道,小妖怪颇为高兴自在,还张嘴吐了个泡泡,而后才磕磕绊绊的说话。   “嗯,嗯,乌统领来了,唰的一电,人,人就忘啦。”   “乌统领是谁?”   娃娃鱼说晚上再带他去看,乌统领白日不出门。   含章还纳闷,“都忘了,怎么只有我没忘。”   娃娃鱼“啵唧啵唧”的乱吐水泡泡,“小的们不敢冒犯!”   开玩笑嘛,谁敢去白玉京里和他们大人抢出公子来电一电呢。   最后,含章趁着外头没人,把鱼塞回了池子里,这才吁了一口气。   刚放松片刻,就听院门外有人敲门,蒋爷一大把年纪却中气十足。   “少爷快来,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都到镇口了!”   含章大喜。   时光在含章这里仿佛偷偷溜走了几日,而这几日的光景,就叫他缩短了思念的日子,高兴的迎回父兄。   还没和他爹和大哥说,他病都快好啦!   看着眼前荷叶繁茂的池水,含章笑道。   “果然遇水则生!”   作者有话说:   遇水则生,对对对,遇水则“生”! 第9章   苏家父子回琼林镇的阵仗不小,他们带着大批才买办妥当的货物,从水路船运回来。   津水的港口上一时间竟都停满了,就连镇中的里正都去迎接,苏家很有面子。   只是父子两人下船之后,也没心思应酬,他们都着急回家见小幺子,不知他病情如何了,上一封信还是三月前的,只说含章身子还是不太妙,这不禁叫两人忧心。   索性,苏大哥这回用六船的贵重货物,换回一颗据说是千年的野山参,打算回来留着给含章续命用。   还没等两人走近镇子,隔着老远,就见到了主路上来迎他们的苏府马车。   苏大哥虽身高八尺,颇为伟岸,但苏父年纪不小了,又因常年应酬,喝了个大腹便便,且这几日船上呆久了,落到地上也双脚发飘,大肚子颤巍巍的。   两人正要去坐马车,却见苏府的马车门帘一掀,从里头蹦跶出来一个人来,那人脚一落地,就乐颠颠的朝他们边招手边跑。   “爹!大哥!”   苏父脚下一顿,挺着胖肚子,抬手就揉眼睛。   “经武啊,爹没看错吧,那是咱们家章儿?”   往年连出府门都不能,眼下却连跑带颠的来接人!   苏大哥诶呦一声,也不搀着他爹了,撒手之后,迈着大步就去迎含章,朝小跑的公子中气十足的喊道。   “小崽子,你慢点跑,别摔着。”   一家人团聚,还没等说话,苏大哥便上前一步,扛起含章就往马车上走,生生把含章又稳稳当当的塞进了车厢中,这才教训起来。   “不要命啦小祖宗!”   苏父也喘着大气小跑过来,却拦着苏大哥,不叫他训人,“章儿好不容易能出来走走,莫要责怪,咱们赶紧回去就是了。”   含章看着风尘仆仆的父兄,高兴的不行,“大哥,我早就好啦,不信你等回家去问蒋爷。”   两人看含章一脸红扑扑的样子,也不像说假,苏父当即老泪纵横,实在感慨,他们家小幺儿重病这么多年,全靠药吊着命,何时像今天这般灵巧自由过!   父子三人都鼻酸,刚见了面又有说不完的话,回到府中,蒋爷置办了好一大桌子的酒席,一家人吃了半天的酒才罢休,苏父最后一摆袖子,当即决定要大摆宴席,庆贺庆贺,但却被苏大哥拦住了。   “爹,你可不要大肆铺张,莫要折了章儿的寿。”   “对对对!那,开库放粮,积福,咱家有钱!”   三口人一叙就是小半天,天都黑了才罢休,含章叫一脸疲色的父亲赶紧去休息。   因为一直兴奋,又跑了挺远,他自己也累了,就要回院子就寝。   临走时,但被苏大哥拦住了,苏父已然靠在暖榻上打起了呼噜,苏大哥却弯腰去打开一个一直放在他身边的小箱子,而后小心翼翼的从中拿出一只羊脂玉匣子。   那匣子是一块整玉雕成,玉色剔透玲珑,做工极其精良,眼见是价值不菲。   苏府是积富之家,苏含章又是一家中的宝贝疙瘩,因此他是见过世面的,自己书房中就摆了很多贵重的古玩字画,一般的宝贝他也不觉得稀奇。   但这个有他大哥手臂长的白玉匣子,却让他“嚯”的一声,惊道。   “大哥,你和爹,这趟不会是去抢国库了吧!”   苏大哥“啧”一声,伸过来粗大的手拧了一下含章瞎说八道的腮帮子,大哥边拧还便感慨,他弟这小脸儿也长肉了,越发水灵。   “莫要胡诌,这是我和爹花了大半个身家,又托了旧友的关系,才换来的,本想给你慢慢煮着吃。”   含章听完“啊?”了一声,吃?什么金贵东西值苏府半个身家!   只见苏大哥神情严肃的,缓缓打开玉匣。   屋内明亮的烛光映着温润的羊脂玉,随着玉盖上的机关“啪啪”的撤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颗与人手臂一般长的参。   含章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只觉瘆得慌。   盖因为,这只参,通体人形,甚至已经长出了不分明的五官,参的躯干用金铃铛和红线缠着,乍一看上去,就像一个睡在红线中的小娃娃。   作为这段时间接触到了各种奇异事情的含章,他“啪”的一把合上了玉盖。   “这,这能吃?哥你不怕我被天打雷劈啊!”   苏大哥颇为黝黑的面上也是一言难尽,他们爷俩哪里想得了那么多,含章今年刚满二十二岁,已经到了道士说的“上限之期”,他和父亲多年在外奔走,也是希望给含章寻个续命的方。更何况上回他离家之时,含章已然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临行前,爹哭着把章儿的寿材都备下了……   “眼下,你既好了,自然也不必吃它。”   含章纳闷,“这样不出世的东西,哪里买来的?”   苏大哥道,“托了人来的,具体人家不说,咱们也少问。”多年行商经营,苏家父子很懂生存之道。   最后,这玉匣子还是被含章带回院子去了,苏老大的原话是,“就算不吃,那也搁在枕头边闻闻味儿,要不咱们家的钱不是白花了。”   在苏府,他大哥说话比他爹说话好使。含章拗不过,只好听从的将东西拿回去,等着好把自己给“腌入味”。   但他心情颇好,刚刚他问他大哥还走不走了,大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着说,不走了。   一家人长长久久的在一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   含章回到自己院子,站在主屋的门口,看着一池在月光下默默摇摆的绿荷,他抱着白玉盒子,心想,这一池子的非人之物,还是不要叫父兄知道的好,免得他们担心.   小福端来水盆等洗具时,就见他家公子正在自己的床榻前,来回不停琢磨,将一个匣子摆到床下也不放心,摆到床脚也不放心的样子。   “少爷,驱邪呐!”   含章正犯愁把这长着人脸的“半个身家”放在哪里稳妥,小福这一出声,倒把他给吓到了。   “驱什么邪,我看你就挺邪。”   小福给含章拧了一条热脸巾,含章这才放下了玉匣子,接过巾帕子擦脸。   小福伸着脑袋瞧,有伸手去摸玉匣,“少爷,这个凉哇哇的,好滑呀。”他可不认得这东西的名贵之处,若是叫他选,用这怕磕怕碰的玉匣子,还不如去街西头老孟家买个榆木的结实呢。   含章顺手也把小福的脸给擦了,“这个贵着呢,我得找个好地方放着。”   小福看着圆润晶莹的玉匣,只觉什么东西都没有他家公子精贵,于是寻常的说,“正好当枕头呗,我看这高度正好。”   含章愣了一下,而后瞧了瞧自己用惯的那只旧瓷枕,两个东西确实形状差不多,只是一个灰突突,一个润晶晶。   “也,也不是不可以!”   含章又笑,那他这脑袋还挺贵,要枕着半个身家呢,不会落枕吧。   月色朦胧,深夜幽静,小公子的院子中只有荷叶的簌簌声,还有池中一些轻微的吐泡响动。   含章累了一天,睡得正沉,他鬓发睡得微乱,丝丝缕缕的从枕头上落下来,而颈下的羊脂玉“枕”透着月光,也将小公子的脸颊映得更加净透,像是泛着月光的玉人一般。   只是小公子却皱着眉,含章朦朦胧胧之间,渐渐听到一些响动,再仔细听,就觉不知是哪里,传来一阵委屈的哭泣声,像是个小孩子,小孩儿哭得伤心,叫人听着怪难受的。   “谁在哭呀。”含章轻声问。   “呜呜呜,我。”那小孩儿回答。   “那你怎么啦。”   “呜呜,我难受。”抽噎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被捆得难受,公子,公子在吃我之前,能给松松绑么?”   含章一听,只觉奇怪,心道我吃什么?   “呃,我不吃小孩儿的。”   那声音惊喜,“真的吗?”而后想了想又丧气了,“你骗人,大家都要吃我。”   含章一听这声音有要放声大哭的趋势,于是赶紧安慰。   “我不吃我不吃!你别哭啦。”   但小孩儿还是不停的哭,哭声叫含章头疼,只觉得仿佛自己的魂都跟着哭声一颤一颤的。   这时候,含章却觉得眼前金光一闪,突然亮了起来。   他渐渐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吐息之气,这气息一出,那小孩儿就仿佛被瞬间掐住了嗓子,一点声也没有了。   含章耳边唯余这种悠长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却忽然有个男人在自己耳边笑了一声,而后轻轻说道。   “过来。”   含章的脚仿佛不听自己的使唤,下意识的往前去了,直到眼前忽而明亮起来,他又来到了这处熟悉的地方。   是雾气缭绕的热泉之中。   有个人影背对着自己,精悍的手臂随意搭在石台上,半个身子浸在波光潋滟的水中,整个肩背露在水面之上。   肆意的姿态间流露一种轩昂的风流。   含章却赶紧红着耳朵背过身,磕磕巴巴的说,“你,你是谁?怎么总不穿衣裳!”   男人听到含章说话,有些诧异。   “难得能凝魂开口了,果然神交见效。”随即他一动身躯,水波流动,含章自己的衣服也跟着飘起来。   男人朝含章走过来,含章却赶紧又说,“你穿上衣裳说话!”   “失礼,我被雷劫所伤,皮囊受损,暂时,无衣可穿。”龙君的龙鳞还没长全。   含章一听这人连衣服都没有,顿觉他可怜。   “那,我先借你一件吧。”   说完,含章就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身后这人递过去。小公子绣着青竹的锦纱外袍顺着水流,嫋嫋娜娜的流到男人魁伟的胸膛处,最后横拦在他的劲腰上。   男人轻笑,“多谢公子。”   而后,他看着含章因被水浸湿白色中衣,而半透不透的身躯,又回答。   “在下姓李,名孟津,承蒙公子搭救之恩。”   含章纳闷,我救什么了?但他依旧很有礼貌的说,“原来是李兄,我,那个我叫苏含章,什么搭救之恩?”   津水之中这位李姓的龙君并没有多说,只是披上了含章给他的外袍,但因为他的体量要比含章大出太多,原本宽松的折襟衣裳,龙君竟合不上。   于是等含章转过身时,映入眼帘的就是男人被纱袍半遮半掩、欲说还休的胸膛……   含章一受这刺激,魂体又开始迷糊,鼻子都开始痒痒了,他模糊的想着,鼻血万万不要流到人家池子里!于是忙仰起头。   但仰头之间,却只见李孟津高出自己许多的宽阔身躯,还有脖颈处微微滚动的喉结。   还有金色的纹路在男人的肩背身躯上交替明暗又缓缓流动。   含章此刻只剩下一个想法。   “真夺目,真漂亮……” 第10章   男人最后还在耳边叫他的名字,声音馥郁浓稠,“含章,是么?麒麟朱鸟,龙兴含章,譬众星之环极,叛赫戏以辉煌。”   含章喘着气点头,心里又迷迷糊糊的想,自己还未曾说过,这人就知道我名字的出处。他,他不仅魁伟英武,还很有学问呢。   白玉京中嫣红的夕阳落下,在水雾迷蒙中,一道巨大的龙魂盘卧在金灿灿的水面之上,与怀中的人魂耳鬓厮磨。   含章再一次沉溺在梦里摇曳的微波中,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雄鸡鸣叫,叩醒了睡梦中的琼林镇,一日之计在于晨。   苏府,下人们手脚麻利,灶娘在角门口取了张屠户送来的鲜肉,早早的做好了朝食。   “少爷,少爷?”   “起床了少爷,老爷和大少等着你吃饭呢。”   “少爷,少爷!”   含章只觉得浑身爽快又疲乏,在昏沉的睡梦中,仿佛还残留着与别人肌肤相贴、气息相交的余韵,但耳边却有人在聒噪的吵扰。   “少!爷!”   小福见含章怎么也叫不醒,心里纳闷,但看着少爷脖颈下枕着的“新枕头”,他还兀自点头,果然,这玉匣子还有有点用,叫他们家少爷一夜好眠。   最后,含章还是迷迷糊糊的被小福催命一般的催醒了。   只是刚清醒,含章便觉得身上不对劲儿,他叹口气,认命的往身下一摸,果然……   还没经过人事的小少爷双目无神的望向飘飘摇摇的床幔,仿佛是梦里那荡漾的水波,含章心道,这么频繁,是春天到了么?我不会精尽人亡吧!   随即,小福便被含章支出了屋子,他自己则红着一张脸,吭哧吭哧的蹲在水盆边洗亵裤。   只是等洗完之后,他再去床头小柜子里找新的,却发现因为他换得太勤,屋内多余的亵裤已经没有了……   在他咬着牙下床时,含章伸腿恰巧碰到了昨夜拿回来的玉匣子,磕的他膝盖疼。   这一早上兵荒马乱的,小公子最终恶从胆边生,手指扣了扣羊脂玉匣。   “把你这半个苏府身家的东西卖了换钱,我要买一屋子的亵裤!”   含章也只是嘴上说一说,撒了气便罢,而后便要下床去找他爹和大哥吃饭。   只是他一转头的功夫,耳边忽然又听到了抽泣声。   “!!!”   含章大惊,一不小心脚下一滑,跌下了床铺,他只觉得头皮都发麻。   这可不是做梦,大白天的,闹鬼啦!   他是不怕那些规规矩矩的小妖怪的,毕竟那些看起来也就只是一池子“鱼”而已。   这个,这个可就不一样了。   想罢,含章下意识的抽出床沿上的痒痒挠,指着床里侧心惊胆战的问道。   “是,是,是哪个?莫要吓唬我,我,我可先告诉你,门外荷塘里可是有一池子大妖怪的,吃了你哦!”   小公子举着痒痒挠先发制人,却不料“鬼”不但不害怕,听到“吃了你”之后,更是放声大哭起来,嚎啕的震人耳朵。   含章这才听清楚,这哭声,好像是个小孩儿呢。   因为一早起来,他便被昨夜在水池中的那档子事占据了心神,如今且仔细一回想,他昨晚上也听过这小孩儿的哭声。   含章壮着胆子往前去,最终确定,声音就是那“半个身家”发出来的,他昨晚到底把什么玩意儿枕了一宿!   含章紧张的咽了一口吐沫,而后伸着痒痒挠推了推玉匣子,看哭声不停,又使劲儿推了推。   “呜呜呜,公子公子,不要吃我!”   含章终于答话,“你,你是人是鬼,啊不对,你是妖还是鬼?”   小孩儿说话声音不大,但是胜在口齿清楚,比外边池子里的小鱼小虾们强了不老少。   “我,我不是妖怪,也不是鬼。”他边说边打哭嗝儿。   “我原本是金刚轮山上,天生地长的一棵人参,因为一些事情,下得山来,谁知道人间的土地里到处都是红绳子啊,我刚下山就被抓住啦,呜呜呜,怎么也挣不脱。公子行行好,放了我吧!”   含章一听不是鬼,那他就不那么怕了,心想就是一颗人参,也不能咬人。   于是他爬到床上,试探着用痒痒挠把玉匣的盖子慢慢掀了,往里头一看,含章“诶呦”一声。   玉匣里哪还有什么人参,此刻匣角处正蜷坐的一个拳头大的小娃娃,头顶扎了根冲天辫,小脸蛋红扑扑的,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肚兜,但却被一堆红绳子绑着,瞧着是挺难受的。   “啊呀!这不是个小孩儿么。”含章心道他大哥可真行,买回来个小娃娃,别说吃了,养都不知道该怎么养,看来那银子是打了水漂了。   这事也不能和大哥说,否则大哥心疼银子事小,再一气之下把这小家伙给炖了。   没办法,也不能就把这娃娃捆在盒子里,不然三不五时哭上那么一哭,怪渗人的。   想罢,含章只得上前,坐在床上,放下了痒痒挠,伸手给人参娃娃解绳子。   “先说好,你不能到处作乱,也不可以乱跑吓到人。”   人参娃娃也不管含章说了什么,只一个劲儿兴奋的点头。   红绳子系的很特殊,一动上边还有铃铛响,于是索性,含章直接拿来剪子,“咔嚓”一声,剪断了束缚。   人参娃娃见含章这么轻易就解开了绳索,瞪大眼睛“嚯”了一声,想摸摸剪子,但又惧怕。   含章松了一口气,“好啦,你有没有家……”   只是话音未落,没领教过“妖心险恶”的小公子就愣住了。   只见那个原本闷闷不乐的可怜小娃娃,挣脱红绳后,在玉匣子里仰头朝自己龇牙一乐,而后,“嗖”的一声,就没影了。   “???”   “!!!”   含章倒吸一口气,“啪”的一声把剪子摔到床上,气急败坏。   “真是世风日下,妖心不古!”   但放了也就放了,那么一个小人,含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赶紧收拾心情,盖上玉匣子,假装东西没丢,还做出个笑脸来,去到主厅和父兄吃饭。   苏府内一家人正和和美美的吃早饭,可苏府外却没有那么平静。   登高阁中,朝云轻理云鬓,又叫手下的姐妹们备了众多好礼,都打点妥了,才一挥手,收了这些拜见龙君的物品,而后带着阁中所有的妖怪,启程出发。   红衣侍女还问,“姐姐,这大人仙居何处?我怎么感受不到啊。”   朝云道,“大人法术广大,我也不知道。”   “那怎么找?”侍女疑惑。   朝云却一笑,鬓上的珍珠也恢复了些光泽,“自然要问小苏公子了。”   镇中各行各业的“人”,都敏锐的注意到,登高阁中妖息一过。   那蚌妖阁主带着一众小蚌妖,驾着妖风就往琼林镇东南角的苏府去了。   还在摆摊的大汉看着登高阁的云头后,也收了炸油锅,而后珍珍惜惜的拿出了些泛着金光的小虫,同样往镇东南角去了。   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隐于人间的大妖小妖,纷纷跟着先行的朝云,往苏府赶去。   这时候,含章还毫不知情的趴在花池边上玩“鱼”。   小公子主要是被娃娃鱼小倪从午睡的被窝里拉出来的,小娃娃鱼趴在含章床头,伸手一下一下的轻轻戳含章的脸,还哼哼唧唧的,说乌统领今日来了,要介绍给含章认识,含章这才醒过来。   公子还是有点心虚的,毕竟说要给人家找什么“大人”,倒是现在也没有踪影,反倒因为罗刹鸟的事情叫人家小妖们给救了,还帮了忙隐瞒众人记忆,欠下了人情。   但也奇怪,自那天之后,这些小妖怪再也没提过找大人的事情,反而安安分分的待在了自己家的花池子里,大不了隔三差五,懒散的去厨房偷些点心吃吃……   含章趴在池边,看着水底娃娃鱼指着一只巨大的电鳗,电鳗也很恭敬,还竖起身子朝含章弯腰施礼。   含章赶紧还礼,还把身边一大篮子的点心放在池边,任小水妖们伸出湿爪子拿走。   “合该我谢谢你们,那日情急之下,众位于利爪之下救我性命。”   电鳗却一愣,然后转头看向娃娃鱼,在水中用电流给小倪沟通。   “公子他不知道是大人救的他?”   娃娃鱼摇摇头,“大人不说,我们也不敢说。”   又有小妖怪拿了点心下来,边吃着人家的东西,边鹦鹉学舌的附和。“不敢说,不敢说。”   于是电鳗沉吟一下,也不说话了,还张嘴被僧三点塞了一块粘米糕吃。   含章并不知道鱼们的心里纠结,反而看着驺吾叼着一块猪后腿,从自己院子的边墙上跃了进来。   “回来啦!”   大黄狗点点头,而后警卫一般的护在含章身边。   没等含章追究这只实际上很凶悍的大老虎是不是去偷肉吃了,就听门口小福来报。   “少爷,少爷你快收拾收拾,把那件最贵的绣着竹子的纱衣外袍也穿上!”   含章用池水洗了洗手上的糕点渣子。   “怎么?你少爷我中举了不成,瞧给你兴奋的。”   小福依旧兴奋的大声嚷嚷,“就是当朝状元,也没见登高阁的老板娘亲自拜见啊!”   “什么?”含章纳闷极了,他和登高楼可没什么交情,“来找大哥的吧。”   “不是啊少爷,人家朝云姑娘带了厚礼,点名说要拜见苏小公子,老爷和大少爷正陪着呢。”   含章摸不着头脑,但依旧被小福急忙带进屋里去换衣服,只是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找见那件绣着青竹的锦纱外袍。   “少爷,衣裳呐,我就搁在床头了啊。”   含章这才脑中“嗡”的一声,想起了梦中,他借给了那男人一件衣裳,就是那件绣竹的外袍!   于是他懵住了,既震惊又不敢置信,“我我我。他他他!”   小福着急,不再找,直接拿了另一件衣裳,给不知为何忽然僵住的含章换上。   于是等含章置备整齐的出来见客,就见厅中真是“姹紫嫣红”一片,登高阁中各式的美人都来了,见到含章后,朝云带头,众人朝小公子见大礼,口称“公子”。   苏父苏兄都被镇住了,他俩想破脑袋,也没想出眼前这是个什么情况。   含章则赶紧回礼,最后,朝云诚意拳拳的几句温软话语之下,苏父和苏兄,就一脸客气的将这一厅的“稀客”,送到了含章自己的院子里。   含章已经察觉出不对,于是赶紧带人进院,又遣走了丫鬟小厮。   直到没人之后,朝云才又拿出众多霞光氤氲的宝物来,而后直接跪在含章面前。   朝云一跪,她身后众人也呼啦的全跪了下来。   “大人恕罪,小妖踏足津水之畔,实在是有苦衷,打扰了大人清修,也是迫不得已,此番特来赔罪。”   含章还没反应过来,他只觉得这些个美女姐姐怕不是疯了!   可他却忽觉心口处一热,一阵金光从自己身体蔓延开来,就在自己的眼前,云雾缭绕的显出一道灿灿的霞光。   朝云等人见状,兴奋极了,赶紧再跪拜了拜含章,而后一个个的都飞了起来,从霞光处隐没进去。原地只剩一堆礼物,还有身边化成大黄狗驺吾。   “……”   含章僵硬的转头朝向大黄狗,愣愣的说。   “你看见了么。”   大黄狗点头。   含章望着那道消失的霞光,喃喃道,“疯的是我吧。”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还没等含章回过神,一众女子又都从霞光处出来了,不知道她们见了什么,一个个的都面有羞涩,但眼神放光。   朝云再拜含章,“多谢公子,往后登高阁但凭公子差遣。”   含章只僵硬的摆了摆手。   只是朝云离去之前,又回过身,从袖子里掏出一物。   “对了,这只参是我在来的路上抓的,看起来很补,给公子炖汤喝吧。”   “……”   含章与被拎在自己眼前的人参娃娃无语对视。   最后,小公子还是接下了人参娃娃,可等朝云她们一走,人参娃娃便又“嗖”的一下,快出残影的跑掉了。   含章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继续发呆。   只是没等他呆多久,他这处小院子里,便来了各种各样的妖怪。   有直接翻墙的,也有进门先敲门锁的,还有直接从地下冒出来的。   无一例外,他们都在拜了含章之后,才得进霞光。   且出来的时候,在其他的礼物之外,都会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半路抓到的人参,交给含章补身体。   人参娃娃也是在含章的手里跑了又跑,跑了再跑……   就在含章伸着接人参的手掌,麻木的接受众妖叩拜的时候,还是有更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本县的县令大人,穿着一身简朴的官府,这老头一把年纪了,此刻正诚惶诚恐的跪在自己眼前。   就在含章也要给县令大人跪下的时候,这老县令,就当着自己面,变成了一只尾羽灿烂的——大公鸡!   而后也进了霞光。   含章便恍悟,怪不得,琼林镇天天早上都有三声鸡鸣,嘹亮又高亢,合着是老县令练嗓子呢。   没过一会儿,老县令满目敬仰的从霞光中出来,依旧从袖子里掏出一颗人参,和蔼的说给含章补身子吃。   含章沉默半晌,最后朝人参娃娃说,“还跑么。”   人参娃娃双目无神,“嘭”的一声就跪下了。   不跑了,他服了。   这也许就是命吧。   作者有话说:   那,登高阁的小姐姐是看了什么东西眼睛放光呢~ 第11章   这一天折腾下来,院子里大小妖怪进进出出,含章间接被附近的妖怪拜了个全,好歹都混了个脸熟。   直到天色渐暗,卧在含章脚下的驺吾不知道听见了谁的声音,他的狗脑袋微侧,听完后立即点了点头,而后含章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大花狗登时伸张躯干,变作一头斑斓大虎,真是威风凛凛。   大虎直接跃到小院的房顶,赫赫的立住,之后无声的咆哮了一会儿。   于是,院中就再也没有妖怪进来了。   含章等了半天,看没有妖怪再来拜自己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随即,他拎着已经在地上躺平的人参娃娃,把他又送回了玉匣子里歇着,自己则再次抄起床边的痒痒挠,咬着牙杀到了院子里的荷花池边。   小公子深吸一口气,而后将痒痒挠伸到水中胡乱搅动,边搅浑水还边恼道,“都给我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池中小妖们一见公子生气,当即脚下抹油,以那只大王八为首,跑得溜干净。   但最后,他们还是顾念小公子那些糕点的情谊,心有不忍。   于是,含章只见池中的家伙们做一阵鸟兽散之后,水面的荷花叶子一动,忽然“扑啾”一下,从下边水底处扔上来一只一脸蒙圈的娃娃鱼。   娃娃鱼一朝被扔上来,手足无措,最后只得谄媚的朝含章摆了摆粉嫩的六角耳朵。   含章看着被众妖甩出来背锅的小倪,当即冷哼,心说,就你了!   于是这条小鲵鱼便被含章带进了屋中,放在了还有半盆水的洗脸盆里。   小公子则拿着痒痒挠,对小倪“严刑逼供”。   “说,怎么回事。”   娃娃鱼的小爪子捂着嘴直摇头,死活不说话。含章便拿起痒痒挠,伸到水盆里去搔小鱼的痒痒。   小倪六角上面的边边角角都被小公子挠的很舒服,娃娃鱼正抖着手享受,含章就骤然停下了痒痒挠威胁他。   “说,不说不给挠了。”   小倪这可真是犯了难,只得捂着嘴眼泪汪汪的。   含章也松了口,“你也不用说话,我先讲,对错你给个反应便是了,这也不算你背叛你的同党。”   只是含章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但他却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今天,今天这些妖怪,都是来拜见你们大人的吧。”   娃娃鱼捂着嘴,犹豫了一会儿,但看着含章手中的痒痒挠,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含章焦虑的在卧房中走了两圈,又说,“那你们大人到底在哪,叫他们换个地方拜见不行么。”   再这样下去,迟早露馅,别说他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就连他爹和他大哥,也早晚得知道,自己的院子里养了一堆的妖精!   含章问完,娃娃鱼反应了一会儿,但是只回答了公子问的第一个问题。只见小倪颤伸手,朝含章颤巍巍的指了指。   含章一愣,心道,我问你话你不答也就罢了,怎么还指起我来了。   于是含章没好气的又问了一遍,“你们那个大人在哪呢!”   娃娃鱼还是指了指含章,而后一副垂涎欲哭的样子,背过身趴在洗脸盆里,再也不肯动弹了。   一人一妖默默无语半晌,含章好像才忽然明白过来,他大吃一惊,连连后退。   “不会吧,我当了二十来年的人,怎么可能是妖怪!”   真没想到,大人竟是我自己!   屋顶上蹲着的大老虎耳聪目明,听见房中含章异想天开的话后,直翻白眼,而后抬起后抬腿,无聊的搔了搔耳朵。   最终也没问出个什么,含章只得将娃娃鱼倒回了水池里。看没事了,这才叫丫鬟小厮们回院中来,只是左想右想,还是独留了小福和盏儿两个在身边,剩下的叫他们去苏父和大哥院子里,只说是怕他们刚回家人手不够。   含章料理完了这些,终于得闲,于是一个人心力交瘁的坐在卧室的桌边静静喝茶,他要捋一捋近来发生的这一些事情。   只是从哪说起呢?那势必,就是二月初二的那一场大雨了吧……   含章正愣愣的专心想事情,手中的茶杯已然喝空了,他因为自幼体弱,早就被人伺候惯了,于是不自觉的伸手将茶杯往桌边一伸。   “倒茶”   茶具一响之后,手中的茶杯半满。   含章刚举手将杯子凑近唇边要饮,却忽然想起,小福和盏儿外头忙着,屋里,屋里没人啊。   谁给他倒的茶?   于是小公子猛的一转头,就见,桌面上那一整套的汝窑天青釉边上,正站着一个拳头大的小娃娃,他穿着红肚兜,扎着冲天辫,扛着比他大好几倍的茶壶,颇为谄媚的朝瞪着眼睛看自己的含章说。   “嘿嘿嘿,公子,喝茶喝茶。”   说罢,又踮着脚,扛着茶壶给含章续了一杯。   含章捂脸,心道,对了,这还有一个“麻烦”呢,怎么把他给忘了。   小公子放下茶杯,伸手将人参娃娃扛在肩上的热茶壶拿了下来。   “你不烫啊,瞧这细皮嫩肉的小肩膀,还扛着热茶壶。”含章心想,这算雇佣童工了吧,也太造孽了。   只是人参娃娃一听“细皮嫩肉”四个字,当即就应激了。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桌上,撅着嘴大哭。   “呜哇哇哇,我肉老皮也厚,公子不要吃我,呜呜,我给公子端茶倒水、当牛做马!”   含章哭笑不得,心说这小人参精词汇量还挺大,不像池子里的小家伙们,有的还口吃呢。   “我什么时候要吃你了,不是把你放了么,也再没去抓你。”   人参娃娃哭声一顿,又想起了今日白天那种来来去去的折磨,这人间一个小镇的大妖怪怎么比山上还多!他遁地跑了这么些回,就没有一回能出的了这苏府十里之外的。   往往被各种路过的妖怪“拔出萝卜带出泥”的给一锅端了。   于是人参娃娃也不说话了,满脸控诉的看着含章,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   含章最后一叹气,“这样吧,不管如何,你先在我这呆着吧,我一届凡人,吃你还怕折寿呢。”   而且就今天这家伙被抓的频率来看,他独自在外好像也不是很安全的样子。   人参娃娃左右一想,低头搓了搓肚兜的衣角,寻思了一会儿,说,“我其实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只是,看来我真没用,什么也干不成,只能给别人吃。”   含章一听,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于是伸手去戳了戳人参娃娃的小嫩脸。   “我终年卧病在床,还要父兄倾尽家财的照看才能活命,若论一事无成,岂不比你甚之,只不过,人世间大多都是平凡的人,嗯,和平凡的妖吧,轰轰烈烈的也没几个。”   小人参心有戚戚的点头,而后仰脸注视着含章,仔细的听这个柔弱的小公子讲些人间的道理。   “保持初心呗,我爹说过,饭要慢慢吃,事情要慢慢做,好好努力,然后尽人事,听天命。”   小人参望着含章,像是透过他又看着什么,但依旧乖乖的应了。   “果然,大家都想修成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含章听人参娃娃这样说,就问,“怎么,你们妖怪都想变成人吗?”   小人参点点头,后又摇摇头,“除开圣兽血脉,人就是万物之灵了,成为人,就具备了能够被天地认可修炼的资格,不会总被天道罚除劈死。”   含章恍悟点头,心道看来生而为人还是很需要珍惜的。   小人参又话音一转,“不过外表能变成人的大妖怪有很多。”他今天就被这样的妖怪抓住了多回。   “但能修出人心的却难上加难了。”   含章不明白,“为什么啊?”   小人参一本正经的摇头,“妖多兽性,没有人类的感情的,甚至连流泪都不会。”   含章大奇,“那你想必是修成了!”毕竟之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   小人参叹气,“并不是,那只是一种伪装啊,你们人不是最会因为这样心软么。”   含章眼一眯,抱着手臂倚到了靠背上,看着桌上的小娃娃一脸深思,“哦,这样啊。”   小人参一看不对,心想果然言多必失!于是赶紧找补。   “不过我可是真心的,要感激小公子收留,还有,嗯,不吃之恩……”   含章觉得这小东西也不容易,于是也不再为难他,只是忽然想起来,今天的事,自己可以问问这个小人参啊。   于是他躬身往前一探,说道,“那,你知不知道,今天那些妖怪拜见的大人到底在哪!”   小人参看了看含章的胸口处,也不敢多说,于是只答,“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而后他再也不愿多嘴,就蹦着回到了床头的白玉匣子里,自己板板正正的躺在里头,还顺手“啪”的一声合上了盖子。   “……”   含章咬牙。   夜已经深了,小福在门口催促含章上床入睡,自己则依旧回到偏室去值夜。   含章无法,只得起身,将装有人参娃娃的玉匣子放到古董架子上,和旁边一丛幽香的梅花作伴。   自己则脱了外袍,躺回床榻睡觉。   他透过窗纱看着外边隐隐约约的月华,渐渐迷蒙了双眼。   此情此夜,小公子陷入深眠,一如沉入水面。   现实与梦中的世界颠倒,互为表里,含章闭目在人间幽静的黑夜,而后睁眼在白玉京潋滟的水底。   依旧穿着自己绣竹罩纱外袍的男人,就倚在池潭边,身后是万丈光华的宝物。   雾气氤氲中,男人笑了一声,朝含章伸出了那闪烁着金色脉络的坚实手臂。   “含章,过来。”   “你不是,在找我么。” 第12章   含章看着半沉在水中,半露出水面的那些堆积如山的宝物,当即语迟。   其中还有几样他也见过,是登高阁还有其他的大妖怪来拜见时,手中提着的。   这些稀世珍宝,就这样随意的被扔做一堆,那男人倚在池边,并没有想去管的意思。   含章站在池中,看着眼前男人隐在雾中的熟悉身影,依旧有些拘谨。   “你,你是……”   他话说了一半,而后是含蓄的留白。   而那男人却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缕系着红线的青丝,衔在修长的指尖细细的拈弄。   “不是公子亲自迎来了我么,怎好忘记。”   含章看着男人手中那熟悉的线结与青丝,静静的一愣,他渐渐回想起二月初二的那场风雷怒雨,还有廊下自己摆出的灰龙,与留下的青丝发鬓。   一时间,两个人隔着烟雾缭绕的池水,脉脉无言。   白玉京天边微垂的红日倒映在水面上,更衬得男人身姿威赫,孑然出尘。   身后堆积再多的宝光华物,也不能及他分毫。   含章怔怔的想,他何德何能,以一介凡人病躯,当真迎来了真龙。   龙君光华万千,他想,许是自己身上的好风水,叫一条龙在我的梦境中客居。   人世间的缘分总是无常,缘聚缘散,他病躯一具,凡人一个,自当珍惜。   于是小公子没再后退,他迈开了双脚,顺着浩渺的春水暖池,迎波而上。   他默默的念着,自己尚且没有见过这位龙君的真面目,倘若哪日缘尽,岂不是徒留遗憾。   小公子涉水而上,龙君也没躲开,反而隔着云雾颇有些意外的看着这只单薄的人魂。   他修行三千年,统御津水,法术广大,身边只有远远跪着,来对自己有所求的臣民妖怪。即便是来来去去的见过很多“人”,也不过是战栗跪拜献礼,或是远远焚香祝祷。   这种一门心思朝自己走过来的,倒是头一遭。   有些有趣。   “你清醒着么。”   含章闻言,停了脚步,下意识回应,“啊,嗯。”   而龙君的这句话,也叫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含章,他已经和男人所隔不远,依稀能够看到穿在龙君身上那件,自己的绣竹袍角上,细微的针脚。   当然,还有龙君大人衣袍之下的矫健肌理。   含章这才醒悟,于是赶紧红着脸转身,说道,“大,大人?”含章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只龙,于是只能跟着小妖们一起叫。   “大人,你还是换件衣服吧,都是我当时,那个,考虑不周。”   他最起码应该给这人一件能蔽体的衣服,而不是眼下,这看起来,实在不成体统。   龙君看着刚才还一往直前,现在却背过身,就连耳根都红了的小公子,难得的,起了逗弄的心思。   “昔日我游历人间,从海波中得见好些花船,里头都这样穿,人不是最喜欢看么,公子怎么不看?”   含章心道,可见是人世间欲念横流的缘故,就连妖怪头子都不学好,怎么老想着勾引别人。   于是小公子清了清嗓子,“咳,你既然是人身,也得遵循人的礼教吧,我们人,嗯,我们正经人,都不这么穿的。”   他还是要说清楚的,不然这龙君大人要是就这么个穿着走在大街上,那得多有伤风化!   不过含章想起刚才眼前的画面,脸更红了,自己默默小声嘀咕,“那怕是一街的人都要回头看。”   龙君看着小公子故作镇定的背影,笑着口中称是,他合该跟随人俗。   含章因背过身,所以未能见到,话音刚落,身后的龙君便在水中正色直身,双目中的右瞳晦暗无光,只有左瞳金光大盛。而后他身后堆积的众多宝物中蕴含的灵气,如泉涌一般,朝他汇聚过来。   男人在纱袍之下的肩背上金脉游走,渐渐泛起赤金的龙鳞,尚有一些鳞片是焦黑的肌肤,但因为灵气的大量补充,也渐渐松动。   直到最后,这一身龙鳞,缓缓化作覆体衣衫。   含章正低头看着水面抠手指,就觉身后仿佛有灼热的大风刮过,其中还夹杂着低低切切的金戈碰擦之声。   含章大惊,急忙回头喊了一声,“大人!你怎么了。”   只是转身的第一眼,含章便定住了。   龙君站在映着落日的霞色水面上,半身氤氲在薄薄的轻雾中,长发如瀑,王袍曳地。   那是一件赤金赤金的大袍,映进含章眼中的,是满目带着霞光的红,他平生所见,除眼前这人以外,再也没有人这样衬得上这颜色。   红的炽烈喧嚣,红的磅礴浩荡,叫他一眼记住了一辈子。   龙君则低头看了看尚且带着天雷灼伤痕迹的焦黑袍角,皱了皱眉。   “失礼了,旧伤未愈,仪态残破,公子见谅。”   含章则站在水中愣愣的摇了摇头,“大,大人,不失礼不失礼。”   龙君又隐在雾后伸手摸了摸脸颊,依旧有雷痕,于是朝着宝山一招手,一件陨铁面具飞来,遮住了眉眼,只露出他轮廓分明的半张脸。   围绕在龙君身边的水雾也渐渐散去,显出他的本相来。   “公子与我有恩情,唤我名字即可,何必见外。”   含章则看着眼前男人那领子开叉到腰间的红袍,脑子一团浆糊的想,名字,什么名字?   过了一会儿才记起来,他,他说过,姓李,名孟津。   只是直呼名字,含章还是觉得有些唐突,便说,“那,李兄?”   站在水面上的龙君袍裾飞扬,而后点了点头。   含章仰着头,发自内心的感叹,“李兄,十分,嗯,十分俊美。”   真是肩是肩,腰是腰的,小公子暗叹,怪不得是妖怪头子呢,就是会长,只是依旧看不到脸。   “皮相而已。”   说罢龙君看着飘在水里的伶仃小魂,就伸手一拉,含章便浑身暖呵呵、干爽爽的站在他身边了。   “天色尚早,不如与我同游白玉京,也有一番景色。”   含章赶紧乐颠颠的答应,这种奇遇的好事怎么能错过呢。   “李兄所言甚至!”   以至于小公子已然早就忘了他要找龙君的初衷。   龙君温暖的大手挟着含章的细腰,闲庭信步间,缩地成寸,一忽儿是烟波浩渺的水面,一忽儿是层层叠叠的山峦,白云缭绕,红霞滚滚。   仙家居所,不外如是。   而后,龙君带着含章落在一座高塔之上,这塔层层叠叠,可俯瞰白玉京中众景。   两人落在玉瓦的房檐上,龙君一卷长袍,落拓的倚在飞起的屋檐边,他拿出一壶酒,看着萧瑟的毫无生气的白玉京,眼中神色莫名,仰头便灌了一口酒。   含章则瞪着大眼睛一脸兴奋,但身子却老老实实的蹲在龙君的身后,轻轻扒着他的肩膀往塔下看,不敢乱动,实在是塔很高,他深怕自己被一阵风吹跑了,不过景色也很好。   含章正不知该如何与龙君搭话,就见眼前递过一杯酒。   于是平日滴酒不沾的小公子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他竟就着龙君的手,将一杯仙酒一饮而下。   这倒引得男人一阵侧目,轻笑声传进含章的耳朵,“小公子好酒量,这是我埋了五百年的灵酒,虽能固魂,寻常人闻闻也就醉了,你……”   没等他说完,龙君便见含章打了个小酒嗝,而后瞬间酒力上头,满脸通红的傻笑道,“好,好酒!”   含章这时候也没有了那种小心翼翼的拘礼劲儿,直接扑到龙君宽阔的后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去抢酒壶。   “唔,再,再给我喝一口吧。”   从未被别人撒过酒疯的津水龙君先是一愣,而后仰头大笑,又给含章倒了一杯。   于是含章就着男人的手,美滋滋的又喝了一杯。   两杯仙酒下肚,小公子就像一只醉猫一样,在龙君的身后直打跌,而后胡乱伸手搂住了男人的脖子,看着他的侧脸套近乎。   “李孟津”   当然,酒劲儿上来,他也不叫李兄了。   “李孟津,你宝贝真的很多啊!成山的堆着。”   龙君伸手擎住了身后还在闹腾的含章,“你喜欢?可以挑些回去。”   “嗝,真的?那,那你这个妖怪头子还挺大方的,嗝。”   妖怪头子?男人轻笑。   而后龙君的手掌感受着含章心口处,因灵酒而灼热的龙珠子,又缓缓开口。   “我最重要的宝贝也不在那。”   含章迷糊,“啊?那在哪呀。”   只是这回龙君没有说话。   最终,含章垂下头,下巴也搭在龙君的肩膀上,两人脸贴着脸,不动了。   男人身上有一刻的僵硬,但渐渐的松懈下来。   他坐在高塔之上,千年苦修。今日,从未有过,又出乎意料的,感受着身后来自于一个“人”的体温。   而后背上趴着睡着的人魂,龙君又独自饮起酒。   人是万物之灵,人也是万恶之首。   人沉迷色相□□,人贪恋万丈红尘。   人七情难斩,凡心难断。   但妖都渴望成为人活着,千万年来如是。   龙君放下酒壶,眺望着远山,高塔飞檐下的铃铛被风吹得叮铃铃轻响。   他吐出一口酒气,深长的默默呢喃。   “人”   作者有话说:   见面前   含章:哼,你们龙君能不能换一个地方拜!   见面后   含章:妖,妖怪头子真俊美(迷迷糊糊)…… 第13章   三日后,苏府内再次炸开了锅。   镇中大小医馆都在传,苏小公子怕是又不好了,三天三夜没有醒过来,听说苏老爷又把寿材给搬出来了!   而在苏含章的卧房之中,苏老爹趴在床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他岁数也一大把了,却依旧为小儿子心碎的不行。   “章儿啊,你若是再不醒,爹可就跟你去了啊,我的儿,我的儿!”   苏大哥也急得来回转悠,不过还是得先安慰他爹,叫他爹再这么哭下去,怕是外边备好的寿材要先给他爹用了。   “爹,你当心自己身体,不要过于忧虑,那些大夫不是说了么,小弟他脉象平稳有力,连积年的体弱之症都好了大半,如今,如今只是醉酒,迟早会醒来的。”   苏老爹也叹气,抬头看了一眼他昏迷不醒的小儿子,心中五味杂陈。   若说起来,确实也不像是从前那样面色苍白、心脉衰弱的情况,瞧着小脸,红扑扑的,面色更是光彩照人,但就是不醒啊!   “谁家孩子醉酒能睡上三天还不醒,小福子都说了,章儿根本没喝酒,哪能醉成这样!”   苏大哥也纳闷,他弟从来滴酒不沾,如今却躺在床上,浑身散发着馥郁的酒香,就像是,就像是……   苏大哥灵机一动,“诶呦,爹,小弟他不会是冲撞了酒仙了吧!咱们找个道士送一送,你看如何!”   苏老爹一听,可太有理了,就是这样!自己还是老了,一有事情就慌起来,还是大儿子是顶梁柱啊。   “是啊,经武,咱们快去请仙师作法。”   说罢,两父子迅速行动起来,你去请道士,我去请和尚,不管什么教统,但凡是众人说灵的,就连跳大神的赵二姑都请来上座。   但依旧收效甚微,但凡有些真本事的,眼见苏府内妖灵之气冲天,早就惜命的跑了。而进得府中来的,多半是江湖骗子。   但苏家父子依旧不死心,到处奔波找寻灵师。   而含章此刻身在何处呢。   小公子的人魂正躺在白玉京金波潋滟的池水中,靠着龙君大人的肩膀,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的撒酒疯……   他趴在人家身上捣乱还不够,又伸手摸摸这,抬脸瞅瞅那,扯开男人赤红的衣袍就要往里摸,口口声声说什么,要找他自己的头发。   “呃嗝,我,我头发呢?嗝,我是看见了的,你放哪去了?”   人家推他,他也不起来,还撒泼,“让我看看!”   龙君大人这三天被折腾的不轻,若是放手不管,深怕含章这薄薄的魂体有个差池,他的龙珠就在人魂之中。   可真管起来,他是没有这样经验的,属实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有“人”胆敢来扒着他津水之君撒酒疯,那真是乾坤奇闻。   但如今这个“乾坤奇闻”便被自己给碰上了。   罢了,谁叫是自己给的酒呢。   看含章有愈演愈烈的架势,龙君大人便只得扯了扯自己已经大敞四开的衣袍,而后带着张牙舞爪的小公子去了池边的宝堆,在里头捡东西哄他。   可是小公子太不好打发,他一不看灵气,二不看贵重,且拿来什么东西都想先咬一口。   但这堆宝物都是妖怪所献,有些着实不是什么延年益寿的好东西,倒是有不少邪里邪气的物件。   于是龙君再次败北,只得单手托住挂在自己腰上咬他耳朵的含章,伸手一召,从高塔中衔出一枚青色的羽毛,那羽毛只有玉牌大小,且流光溢彩,对着日光看,斑斓瑰丽。   龙君将这东西塞给含章,“这是迦楼罗一片甲羽,世上唯此一片了,是我昔年偶然所得,这东西驱邪避凶,珍贵异常,你带着正合适。”   含章抬头看着青色的甲羽,眼眸中倒映着羽毛上的流光闪耀,而后,他就真就不闹了。   龙君满意,又随手往含章的兜里塞了些宝堆里无害的小玩意,而后把人带回水面上的小舟之中。   他看着老老实实眨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小公子,终于松了一口气。   半冷半暖的春风,半醉半醒的公子。   龙君修长的手指染着净透的湖水,轻轻点在含章的眉心。   “去,魂归。”   尚且是琼林镇的夜晚,尚且是小公子的卧房。   含章因两杯灵酒醉了三天,如今才刚刚转醒。   头并不疼,反而感觉眉心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但,就是耳边有些吵闹,嘁嘁喳喳的,那些略带口吃的声音自己颇为熟悉。   “诶呀,公子怎么还不醒?”   “还不醒,还不醒。”   “人躺太久,是不是就死了。”   “你,你才死了呢,公子才不会死!”   “那为什么没有魂啊。”   这样吵了一会儿,忽然含章又听到一个口齿伶俐的小孩儿说话。   “你们都起开,关键时候,就会捣乱,我只叫你迷倒屋里的人,怎么整个府里都被你迷晕啦!太扎眼了。”   而后小孩儿又道,“让路让路,看我的!”   话音刚落,含章就觉得口中被茶壶嘴喂进来一口水,但明显并不是茶水。   这时候又有个小妖怪气愤到磕磕巴巴,开始责怪喂水的小孩儿。   “你,你坏妖怪!怎么,怎么给公子,喝,喝你的洗脚水!”   含章只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乱七八糟的。   随后没多久,那口齿伶俐的小孩儿就骂了回去,“你个破娃娃鱼懂什么,洗脚水怎么了,给他喝,那是他的造化,你想喝我还不给呢!”   娃娃鱼明显骂不过,“你,你,你!”“咱们,揍,揍他!”   骂不过,就只能动手了。   于是还没等含章能动,就觉得头上这块枕边地,已经有小妖怪七手八脚的打起来了,踩得自己头发生疼。   最后不知是那“洗脚水”起了作用,还是被头发疼醒的,含章□□一声,蓦的张开双眼,大口喘了喘气。   有其他小妖看到,于是赶紧劝架,“欸!别,别打了,公子他,他,他。”   奈何发现的小妖说话太费劲儿,半天嘣不出来一句话。   所以含章一睁眼,侧脸一瞧,就见妖怪们在他的床头,踩着自己的头发打群架。   小妖们一起围殴给公子喝了洗脚水的人参娃娃,里头最卖力的就是六角胖娃娃鱼了,奈何他武力不行,被灵活的人参娃娃扯着粉角“啪啪”打脸。其他妖怪也下手拽着人参娃娃头顶的冲天辫,一时间打得是难分难解。   本来就刚醒酒的含章恨不得眼前一黑,再昏睡过去才好呢。   等他能动之后,含章伸手扯着自己的头发,忽的坐起身来,抄起床边的痒痒挠就要打妖怪。   众妖这才看到公子已经醒了,于是都很高兴。   娃娃鱼动了动角,但被扯到,疼的一咧嘴。   于是含章也顾不得问情况,只能先拉架。   “都给我放开!”   掐成一团的小妖们没动,人参娃娃开始小嘴叭叭的叫嚣。   “你这臭鱼先撒开我的辫子!”   “你,你先放,放开小倪的角。”   “不可能!你先,不然我可使劲拽了。”   “你,你先!”   含章直捂脸,大喝一声,“听我说,我数一二三,你们一起松开,谁不松手,我就揍谁!”   小妖们面面相觑,最后在含章数到三后,悻悻的同时松开了手。   含章手持痒痒挠,无语的问其中说话清楚一些的人参娃娃。   “怎么回事?”   于是人参娃娃就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起来。   什么你爹把你的棺材都打好啦。一群假道士要给你灌药,结果被我们吓跑啦。还有门外聚集了好多不能拜见龙君的大妖怪,那个花斑大老虎驺吾忙坏啦。   但含章却只震惊于一件事,“什么?我昏睡了三天三夜!”   众小妖闻言,一起点头。   “糟了糟了!”于是含章赶紧出门去找爹爹和大哥,想先报个平安。   可是一出门,就见自己家的丫鬟小厮,都倒了一地,而他爹和他大哥,就倒在了正厅的椅子上,当然,正厅的地上还有一个假道士……   这一看,就知道是小妖们是手笔,但含章一想,他们也是出于好心,于是只得回头问,“能叫醒么。”   跟上来的娃娃鱼摇摇头,“最好,最好能睡到天亮,对,身体好。”   含章松了一口气的点头,走到近前看着眼眶发青的父兄,心想能好好睡一觉也挺好。于是他便伙同小妖们一起,把府中昏睡过去的每个人都送回了各自的卧房。   唯独多出来一个躺在厅里,且带了一兜子假药的道士。   人参娃娃自告奋勇,将人直接嘿咻嘿咻的扔到了大街上……   期间驺吾也进来看了一眼,知道含章醒后,就通知急着拜见的大妖,以免生出乱子来。   小妖们见他们的公子安然无恙,便也安心的回到水池中。   只有人参娃娃,他在回玉匣子的时候,偶然瞥见含章的床榻,只见上边多了好些的宝物!   “哇!”人参娃娃感叹,这些东西都很珍贵,寻常人吃了能延年益寿啦,保命啦,虽不及自己的功效好,但也难得。   直到人参娃娃看到一只青色的甲羽,却忽然一顿,登时跑到了床上,仔细看起来,而后喊还在门外打水洗脸的含章。   “公子,这个羽毛哪里来的。”   含章闻言一进门,也诧异的看着床上的一应宝物。   然而这些东西,就像是打开记忆的钥匙,这几天自己在白玉京中的片段渐渐被记起。   于是,一向体面的苏小公子站在床前彻底失语,浑身如遭雷劈。   他完了,这个世界已经容不下他了,毁灭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社死的小公子~ 第14章   床榻上的一应光华宝物,佐证着小公子所有的经历,皆实非虚。   而那个只在自己梦中出现的红袍男人,也正是一池子小妖们要找的津水龙君。   他应该是个能通天彻地、征风召雨的大妖怪,或许已经成为了一方神灵之类的。   含章缓缓的坐在榻上,心绪不能平静。   他而今清醒了,心里才更加清晰的认识到,或许对于那个人来说,自己何其渺小。   犹如朝生蜉蝣,暮则入土。   ……   含章正愣愣的思量,就觉得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衣角,侧头一看,是抱着那根青色羽毛的人参娃娃,小娃娃的冲天辫因为刚刚打群架,被扯的七零八落的,但他还是仰着脸问含章。   “公子,羽毛哪里得来的呢?”   含章看着拳头大的小娃娃,心里其实很领他的情,虽说,嗯,只是一壶“洗脚水”吧,但足见这些小妖是尽了心的。   只是小公子一回想这根羽毛的来路,就更懊恼自己酒后孟浪,怎么能扒开人家的衣裳往里摸!此刻真是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个人,会怎么想自己啊,他,他平日可是个再正派不过的人!   含章尴尬的直抿嘴,但还是回答了人参娃娃,“嗯,应该是李孟津,啊不是,那个,是龙君大人相赠。”   人参娃娃一脸了然,“哦,原来是龙君大人啊,我说呢。”   而后含章便去倒洗脸水了,并且他还在府中各处转了一圈,就连灶房都去看了一眼,深怕府中的人来不及准备,便被小妖们突然迷晕,万一再走个水什么的,他可就罪过大了。   于是等含章终于回屋歇着的时候,还隔着床榻边的纱帘,就看见,那人参娃娃正鬼鬼祟祟的,将那根泛着灵光的青色羽毛往自己的玉匣子里拖。   “……”,小公子眼角直跳。   只是人参娃娃好像拿不动那根羽毛一样,拖拽的很费力,含章有些费解,但没有细想,他现在只想捉贼捉赃!   人参娃娃满头大汗的正努力,就听身后有人问他,“这么沉,拖不动吧,要不要帮忙啊。”   小人参还点头,“用用用,可太沉了。”   没等说完,他反应过来,于是立即顿住,僵硬的回过头,就见含章手中拿着那把熟悉的痒痒挠子,此刻正“啪啪”的缓缓敲着自己的手心,而后一脸的狞笑。   “那我帮你松松皮吧。”   最后,因为人参娃娃跪得很迅速,开口就是一顿“噼里啪啦”的痛快求饶,含章也没有真的给他“松皮”,反而把他搁在书案上,手中拿着一个牛角小木梳,给他梳头。   只是因为手艺生疏,冲天辫被来回拆解了不少次,不过刚刚被抓包的人参娃娃也不敢言语就是了。   屋内烛火如豆,人参娃娃安静了许久,感受着含章在他头上轻轻弄着的暖手,他忽然说。   “你是第二个给我梳头的。”   含章则笑,“第一个也是本要吃你的吗。”   小娃娃却出乎含章意料的点了点头。   含章庆幸,“那幸亏只有两个。”不然这小人参也太好抓了些,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呢。   只是在人参娃娃回到玉匣子的时候,含章浅浅敲了敲玉盖子。   “这书架子上名贵的古董任你挑,只是这羽毛是他人所赠,不能给你。”   人参乖乖点头,也没闹。   深夜,万籁俱寂,阖府上下都沉浸在睡梦中。   只有含章公子,独自倚坐在小轩窗下的书案上,支起窗棂,看着外头夜空之上明亮的月色。   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睡不着,身上也暖暖的。   已经早就过了十五,但月亮不知为何,还是依旧的圆,皎皎的月华照得人间一片雾影含纱。   小公子单手拄着脸,看着手中的湛青甲羽,过了会儿又看向窗外。   浅浅的春风拂面,他一个人对着月亮发傻呆,七情上脸。   坐了很久,最终他拿出纸笔,提着袖子缓缓的研墨。   烛芯剪了又剪,光影明暗摇曳间,映着含章专注的眉眼,还有停停顿顿的笔端。   直到夜尽时分,公子才入眠。   但书案上的镇纸之下,却是白纸一张。   而等拂晓的清风微微一吹,纸页“唰啦啦”的轻响掀起页角后,才露出白纸之下,一张墨痕将将干透的宣纸。   那是一张画,没有浓墨重彩,只是浅浅几笔,勾勒出一个男人,他半露出水面的朦胧背影。   ——   清早,苏府全家老少都身体舒泰的从自己的床上醒来,已然忘却了自己忽然昏迷的事情。但苏老爹和苏大哥也是第一时间来看含章。   他们赶到时,就见含章已然醒了,还坐在桌边,笑眯眯的斟茶给他们喝。   而在苏府之外盘旋了整整三天的妖怪们,也终于被驺吾放进来拜见龙君。   小公子俨然已经习惯了这场面,他甚至觉得,因为自己鲜少出门,那么到今为止,他见过的妖怪,仿佛比他见过的人还多……   不过左右这些妖怪也不会在津水龙君的眼皮子底下作恶,含章也只当是长长见识,并不害怕,有时候看着又长的奇怪的妖怪,好奇之下,还会和他们说会儿话。   驺吾却提醒含章,“公子还是要小心妖类,莫要把我们当做人来看待。”   含章纳闷,“怎么?”   驺吾:“妖没有人心,至今为止,敢前来拜见的,大多是善类,还有些作恶多端,或者修上邪路的,因为怕龙君诛伐,一直没露面,所以公子在外要小心些。”   含章应承,他想起那只在人家婚礼上化作新娘子,吸食人目的罗刹鸟,心里戚戚然。   不过几天过去,即便含章他自己已经习惯了白天院子里来来去去的妖怪,却只是苦了小福和盏儿,他们时不时就要莫名的睡上一觉,虽然这有益于身体,但着实不利于干活。   小福已经很自责了,他近日来怎么如此贪睡懒惰,公子都开始自己端茶倒水了!   含章听言也只是笑,他还觉得这样挺好的,甚至还给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小福殷勤的盖被子,口中笑称,“你伺候了我这些年,如今我大好了,也伺候伺候你呗”。   正在含章出了小福房门的时候,一个挺邋遢的大汉就站在院中的高墙上,看着含章出来后,即刻下来低头拜见。   “公子安好。”   含章惊异于这人这样大的体格,从墙上到自己眼前,却像是顺着风浮过来的,真是轻飘飘!   “你也是要来拜见龙君的吧。”   大汉颔首,而后仰起头笑着看含章,“小公子别来无恙啊。”   含章看着大汉那张雷公嘴,恍然的“哦”了一声,而后一拍脑袋。   “我,我见过你!”   大汉手中光芒一闪,掌心朝上的托上来一只被炸得外酥里嫩的虫子,含章从没见过,但闻着香极了!   “你是在街市上炸虫子的那人!”   “与公子有幸结缘,此虫为冬虫,生于雪山之巅,最是滋补,我炸了给小公子尝尝。”   含章高兴的点头,接过虫子“咔嚓”就咬掉了半截,香的直眯眼。而后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把白嫩嫩的莲子。   “这是小参的洗脚水,啊不是,这是人参水泡的莲子,也挺好吃,咱们交换!”   大汉一愣,他还从没收到过“人”的回礼,虽然他混迹在人群中,但依然格格不入,或因样貌有异,或以行为怪诞,总是被人轻视排异。   含章看着大汉很珍惜的接过莲子后,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进去吧。”   于是大汉再次叩首,起来之后,便脚下踏着风,进了一阵霞光之中。   含章注视着大汉进去,而后将剩下的半截酥脆炸虫子扔进嘴里,开心的嚼啊嚼。   白玉京中。   刚进来的大汉此刻正战战兢兢的伏跪在地上,口称“小妖鹰鱼,拜见津水之君。”   妖怪们眼中的白玉京,与含章眼中的温柔云水之间极为不同。   他们一进来,便已经在一座恢弘的殿中,殿中金碧辉煌,雕刻各种由远古到现今的水族,下至螺豚鲸蟾,上至蛟龙巨鲲,但众水族都拱卫着一条灿金的龙鲤。   龙鲤身有巨龙之相,巨大的龙角之下,双目湛然,内置因果乾坤。   这里,正是含章曾坐在屋顶远眺的那座高塔——玲珑塔的第一层。   龙君一身大红王袍,高坐在宝椅之上,面色波澜不惊。   他看了大汉一会儿,还没等大汉求出口,龙君便先启声。   “你已修到了自身所能及的尽头。”   大汉再拜,“小妖修行五百年,入世三十年,已到瓶颈。奈何无人封正,七日后,再无人封正,则散尽妖力。如今前来拜见龙君,只求一封,小妖毕生所愿,便是化作一只真正的鹰。”   座上的男人看向鹰鱼,左眼中浓雾氤氲而生,但只一刻便停了。   “你跟脚为鱼,不求成人,却想化作飞鸟么?”   鹰鱼在龙君的注视下,瑟瑟发抖,但依旧坚持的点头,“小妖在人世间三十年浮沉,也未得人心,人族以我为异,其中心酸,我不如做一只飞鸟快活。”   龙君听完,暗自运气,但最后还是没成,放下了抬起的手。   “你着实时运不济,我刚遭化龙大劫,因果双目只余其一,只有因,没有果,我不能为你贸然封正。”   鹰鱼听完,跪在地上肩背颤动,他最后的希望断绝了。   龙君叹气,“散功后,若化作小游鱼,可来我津水修行。”   鹰鱼拜谢,而后仰天长啸,最后化出半鱼半鹰的妖相,从白玉京的霞光中飞出。   五百年修行,功亏一篑。   苏府内,含章正自己学了和面,要给小鱼妖们做点心吃。   只是还没学会,放在花池前的面案子上,被他弄得到处是白面,自己脸上也粘了好些面粉,跟个花猫似的。   但池中的小妖们也不嫌弃生面粉,都趴在池边舔吃含章掉下来的面团。   正在这时,小公子只见霞光一闪,从中飞出来一个带着翅膀的东西。   期初含章也没认出来,但那妖怪身上却“噼里啪啦”掉下来好多莲子,正落在他的面盆里。   含章拿起莲子一闻,一股子人参味儿,这才认出是谁。   于是小公子笑着抬头,对最后一次显出妖身的鹰鱼大声说。   “呦,原来你是一只鸟啊!”   声音一落,时间仿佛定住,在刹那间因果成型。   狂风骤起,天上的妖怪长鸣一声,如鹰啼。而后抽筋剥骨的开始化形。   最后,一只巨大的飞鹰展开双翅,身影倒映在小公子的眼眸里,泛出淡淡的青色。 第15章   封正得成,鱼化飞鸟,翱翔天际。   五百年天荆地棘,风霜雨雪的艰难修行,得了善果。   巨鹰化形的狂风刮得桌上的面粉乱飞,含章被险些被迷了眼睛,而他眼中隐隐的青色也渐渐褪去,恢复了以往的眸色。   含章被风刮得连连后退,他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大的阵仗,但是眼看着天上雄阔的苍鹰,只觉得很壮观,人世真奇妙。   可除了这个迷糊的小公子以外,此方的妖怪有一个算一个,眼下都僵住了,且有些缓不过神来。   池边的鱼妖们惊得张大嘴巴,叼着的面团掉了一水池,就连正在啃猪的驺吾也在不慎之下,囫囵吞了整个肘子下去,噎的直吐。   “封,封正啦!”   “成了!成了!”   一众小妖简直不可置信,径自在池子里蹦来跃去的,扬起了阵阵水花,还仰头看着盘旋在苏府上边的苍鹰,都是一脸羡慕。   最后,旋风之下,苍鹰收起翅膀下落,降在含章眼前的地面上,俯首诚恳的拜见。   “小妖原本是一尾水中鱼,在最后关头,能得公子为我封正,进而化身成飞鹰,实乃大幸。此大恩难报,今后但凭刀山火海,鹰鱼义不容辞。”   含章还在抱着廊柱子躲风呢,眼下这妖怪来拜,他心中莫名的,仿佛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小公子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幸好如此,池水中的王八曾与他说过黄鼠狼精的故事,妖怪封正不成,是要被打回原形重新修炼的,很不容易,含章感慨自己这一回可真是及时。   巨鹰降落,风便停了,含章终于不必抱着廊柱子,也能站直了。   鹰鱼只见这为他封正的小公子并没有提什么要求,反而又从兜里拿出一把莲子来,递到他眼前。   “喏,刚才给你的都掉没了吧,我这会儿再给你补上,你可拿好了,我花池中的莲子已尾季,再掉可没有了。”   大妖怪默默抬起鹰头,利嘴就着小公子的细嫩手掌,小心翼翼的将莲子都衔进了喙中。   鱼鹰双目看着含章鬓丝轻扬之下的融融面孔,此刻这妖怪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渐渐体味到了,“人”这一种柔弱东西,却为何是万物之灵首的缘由。   他还记得在集市上小公子来自己摊前讨食的样子,可见津水之君所言不错,缘与因果,玄妙难言。   含章本以为这事也就到此了结,毕竟,这巨鹰也没如那只黄鼠狼精一样,因为偷吃了他全家的鸡,所以要留下还账。只不过是吹散了一盆子面粉而已,他琼林镇首富之家还是出得起的。   但大妖却忽然说道,“我从来无名,只有取自本相名称,如今得以化鸟,想请公子赐我一新名,只做新生。”   含章“啊?”了一声,不过看着妖怪这么郑重的样子,他便略作沉吟,而后眼睛一亮。   “你原本是鱼,叫做鹰鱼,眼下化作了鹰,就叫鱼鹰吧!这是望你不失本心,多做善事。今后可自在的翱翔于天宇。”   大妖颔首,心有所得。   因与果,果与因,仿若是鹰与鱼,鱼与鹰。   相互依存,互为根本。   最终,巨鹰盘旋而去,渐渐隐没在天际。   含章默默的眺望着,很欣慰,希望鱼鹰他能自在的好好活着。   只是刚消停了一会儿,刚刚封正的大妖怪走了之后,小公子的院子里就炸锅了,一群花池中的小妖怪眼冒绿光的朝含章扑过去。若不是他平日熟识这些妖怪,此刻非要吓出个好歹来。   “诶,诶诶!别扯我衣裳啊,我的香囊!”   而被小妖怪们包围的含章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身上寒毛一立。   他自己,难道就是传说中那个倒霉的、要被妖怪们排着队请封的、被“饥渴”妖怪们薅羊毛的,“大德之人”呐……   小妖们一改往日温温吞吞,连说话都磕磕巴巴的样子。一个个简直如狼似虎的围着含章,但也算他们有良心,在这时候还不忘说道,“保护好公子!莫要让他被妖怪抓走啦!”   含章一脸无语,而后被妖怪们簇拥着进了屋,安置在床上,小妖们还细心的给他盖上被子,拉上了帘子,可是公子他还糊了一脸的面粉没洗呢……   即便这样,也仍旧有小妖怪不死心。含章床榻下被围的严严实实的帐子,突然被一只小爪子扒开了。   一只大草鱼,也就是那个叫做崩葫芦霸的,他将脑袋从帐子的缝隙中挤进来,睁着一双死鱼眼,含羞带怯的小声问含章。   “公,公子,你,你看我像人嘛!”   “……”   含章看着人话都说不好的小鱼妖,一阵叹气。   只不过还没等含章想好该怎么措辞来维护这只草鱼的尊严,草鱼就被从书架子上跳下来的人参娃娃,一脚踹在脸上,痛快的踢了出去,且还遭了小人参一顿臭骂。   “就你?你才修了几年,鱼腥味都没褪,还想成人?做梦吃屎去吧!”   含章看着狂怒的小人参,只觉这一脚,还是有些旧日的恩怨在的,毕竟小妖们打群架围攻人参娃娃那日,这崩葫芦霸伸爪子拽人参的冲天辫拽得最起劲儿。   “诶,行啦,打人,不是,打鱼不打脸,人家就是问一问而已嘛。”   含章一劝,人参便抱着肩膀气哼哼的回来了,他蹦上含章的床,坐在小公子眼前,一本正经的“教训”起来。   “人,不可以随便给妖怪封正的啦!而且我看你命里也没什么福气,反而颇为波折,你小心折寿哦!”   含章听完第一反应不是害怕折寿,而是一脸好奇的问,“你,你还能给人看命啊!”   人参骄傲,稚嫩的小脸故作老气横秋的说,“你小小人族,莫要轻看我,好歹我也是个千年的大妖怪呢。”   含章闻言没忍住,“噗嗤”一笑。   “哦,被人家抓了二十多个来回,送回来给我当礼物的大妖怪。”   人参脸一红,当即噎住,“那,那是我懒得学打架的本事。”   含章想起王八的话,反问道,“那我不是大德之人吗。”   人参也纳闷,“大德之人都是有大成就的,百年难出一个,昔日尧王禹帝都不能说随意给封,你可不要不知天高地厚哦,这东西沾大因果的,你命格压不住。”   “可我怎么可以给鱼鹰封正呢?”   人参皱眉头,走到枕边,小手抱着含章的脸来回瞅了半天,依旧只能摇摇头。   “不知道,我看不明白。”   于是含章也不再去想,左右算是办了一件好事,且自己身上也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当然,除了脸上没洗的面粉有点糊得慌以外。   他向来洒脱惯了,久病之人,如今安安乐乐的多活一刻,含章都开心满足。   驺吾蹲在含章的门口,听着里边一人一小妖嘁嘁喳喳的说话,没一会儿,便平静了,只余小公子睡着后缓缓沉沉的呼吸声。   于是驺吾这才化作大虎,想要进白玉京去面见龙君,禀告今日这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还没等他请见龙君,这春夜里便起了风,而后漫天乌云密布,严严实实的遮挡住了刚刚还明亮澄澈的夜空。   随着风云聚汇,驺吾与池水中的一众小妖都跪伏在地上。   “拜见大人。”   “拜,拜见,大人。”   那郁郁葱葱的花池之上,有灿光闪过,云雾氤氲之下,一只穿着金铠宝靴的脚踏出霞光之中,赤红王袍翻飞,他在人世间的这处小院落里半隐半显。   驺吾见状,有些激动,他们大人眼下看来恢复了不少,好歹能出白玉京了。   “大人,今日小公子为鹰鱼封正……”   还没等驺吾说完,龙君白一摆手,从缥缈的云雾中踏向地面。   “我已经知道了。”   说罢,龙君越过一众小妖,径直往含章的卧房走去。   脚步停在门前,龙君便一挥手,缭绕的雾气就渗进了含章的卧房,而后丝丝缕缕的缭绕在睡着的小公子鼻间,使他睡得更沉了。   玉匣中的人参察觉有异,掀开玉盖就想保护含章,奈何感受到门外的是津水之君后,他登时身上一僵,继而没有丝毫犹豫的瞬间躺了回去,还“啪”的一声把盖子合的严严实实。   人参缩在匣子里,一声也不敢出,心道,小公子你自求多福吧,咱俩有缘再见。   “吱嘎”一声,两扇房门自动打开,一团云雾先行,吹开含章层层叠叠的床帐,透出床榻上骑着被子面朝榻里沉睡的小公子。   他睡得凌乱,中衣被蹭的上上下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身,被浓雾包围后,凉的激起了寒颤。   龙君左右打量这间小室,只觉得人的居所过于拥挤狭小了,待他的目光瞥向书架上的白玉匣子,就觉得更拥挤了,不仅住着人,还得再挤住着一颗法力微弱的人参。   哪里有他白玉京里的玲珑塔宽敞呢。   走到榻前,除了睡在榻上的人,还有规规整整摆放在枕边的,那枚迦楼罗甲羽,与其他公子在梦中所得的宝物。   龙君轻笑,看来这小公子爱宝具,喜奇物。   他本想伸手去查看小公子魂魄中自己的龙珠子,因为不知道这回封正是不是与龙珠子有关。   只是刚将含章侧朝床榻里身子扶过来,龙君就一愣。   床榻上,往日所见都干干净净的小公子,今日脸上竟沾了一层白面粉。   花里胡哨的,像只刚偷完粮食,吃饱就大意的睡在粮桶里的猫。   于是龙君就在研究,这又是人的什么新癖好不成?   犹豫再三,最后,他还是没忍住,抬起袖子在含章的脸上使劲擦了擦,擦得含章在睡梦中直皱眉,而后龙君就着云雾一甩袖子,小公子就干净了,露出他本来的粉嫩面庞来。   龙君满意点头。   再伸手探向含章的心口处,龙君第一次触碰到人躯,与魂魄不同,他感受到了这幅柔弱身躯之下,缓缓搏动的心跳。   “嘭咚,嘭咚。”脆弱又有力,生生不息。   他指尖微动,收回了手。   又端详了半晌,才再次按向床榻上柔软的身躯,只是这回没碰到含章的肌肤,而是隔空运力,引得含章心口处一阵光亮,龙珠子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但依旧还是碎的,没有圆满。   龙君放手,怕惊到人魂,没敢取出来细看。   但也可知龙珠子破损,不能在人躯中给妖怪封正。   于是修了三千年,见过了高山化河海,星移又斗转的津水之君,也没看出来这小公子有哪里不一样,竟能给妖怪封正。   不过,对于这神魂脆弱的“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好事。   龙君暗自思索,不管是为了自己的龙珠,还是为了这个小公子,他都得想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所以在这之前……   “驺吾。”   “在。”斑斓大虎蹲在门外俯首待命。   “非津水之妖,不得踏足此镇,尤其是他。”龙君指了指露着半截腰,睡得正香的含章。   “凡是来与他求封者,先带来我过目。”   “驺吾领命。”   龙君说罢转身欲走,但余光见床上的含章又翻了个身,挣动间露出了一整个柔软白皙的腰腹。   让他想起了刚刚手掌之下,温热身躯的搏动。   津水之君轻叹。   人间的麻烦。 第16章   次日清晨,含章听着县令大人每日嘹亮的“鸡鸣”声,挣扎着起床。   迷迷糊糊的小公子烦恼的想着,老县令的嗓子可真好,天天叫得人脑袋都嗡嗡直响。   含章坐起身,手伸进中衣里挠了挠后背,觉得今天不知为何屋子里有点冷,略微湿漉漉的,仿佛有雾气过境一般。   但往常都被压在身底的被子,今日竟好好地盖在自己身上。   含章打着哈欠问书架子上的人参,“你给我盖被子了吗。”   结果玉匣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含章心中一跳,赶紧起身去看,深怕那最遭人惦记着吃掉的人参娃娃出什么意外。   只是一打开匣子,含章就一阵无语,小人参大头朝下的撅在匣子角落里,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不占地方,我最不占地方了,大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含章也不知道这小东西又怎么了,神叨叨的。于是伸手去戳他的小屁股。   “起床啦,出去晒太阳,长长个子,你太矮了!”   人参娃娃一听是含章,本来还放心又高兴,但一听这“人”说自己是小矮子,那他可忍不了!   于是,一大清早,守在门口的驺吾就在屋里一阵拌嘴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大黄狗心中还想,怪不得大人说这屋子挤,岂止啊,真是又挤又吵。   含章收拾收拾,就去和苏老爹苏大哥吃早饭,只是菜上到一半,苏老爷就一脸严肃的拿出一张名帖来,沉吟着递给了含章。   含章边吃腌笋尖边看,“拜帖,小道云游至此,专治各种妖邪霍乱,夜中惊悸,小儿啼哭……”   小公子越读越看不下去,最后索性把名帖放桌上一拍。   “爹,你又找些江湖骗子来家里跳大神。”   苏父赶紧制止小儿子的胡言乱语,“诶,你怎可如此说人家道长啊,明明是咱们家广招法师,道长云游至此,前来解灾渡厄的。”   含章实在无语,他没什么灾和厄,只有一院子的妖怪,那道长要不要来解一解,渡一渡啊。   但最后含章也犟不过他爹,毕竟,自己确实总一睡不醒好几天,他爹都有心结了。   道士找就找,回来喷个火,吞个剑什么的,然后打发打发完事,也算给他爹一个心里安慰。   于是含章一大清早就带着小福出门,苏老爹还在嘱咐,“道长名帖上说已经快到琼林镇了,你表一表诚意,去镇边迎一迎,大概是身着华服道装,脚踏锦绣云履的厉害人物。”   “知道啦知道啦,得道高人呗。”   初春的早上还是有点寒气的,主仆二人一路聊赖的去接人,不过接着接着,两人就接到早餐的馄饨摊子里头了……   “少爷,这家的薄皮小混沌可出名呢,喏,我给你加一勺辣椒!”   “可以可以!好吃,再加点香菜呢,小福,你也吃啊。”   摊子老板看含章头一回来,又长的细嫩嫩的好看,还格外赠送了两个猪油脆皮馅饼。   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最暖凡人心。   吃完结账,小福一边“咔嚓咔嚓”的啃馅饼,一边给含章指路。   “到镇口得从大集上穿过去,咱们还能顺便逛一逛街市呢。”   含章满意的点头,这样走下来的话,那这一趟也不算白出门。   街上的吃食用品琳琅满目,因为是早晨的缘故,蔬菜瓜果都很新鲜,含章与小福又买了大苹果,汁水丰厚,一人啃一个。   走到大集的头里的巷子口,含章想起驺吾,便说,“小福,咱们去照顾照顾张屠户的生意呗,买几斤肉回去。”   小福也没说张屠每日都要给他们府上送肉,只是顺着含章往里走了。   早晨的肉摊子真是一阵热气腾腾,有的刚烧完猪毛的整猪还没来得及卸开,肉铺上一阵忙。   含章从没见过这景象,看着这些“嘁嗤咔嚓”劈肉砍骨的屠户们,心里也觉得,小妖们怕是更怕人一些呢,万一有个什么猪妖之类的误闯进这巷子里来,岂不眼前就是地狱景象了,还不四腿直颤。   只等两人走到里头,也没见到张屠户,反而在他的肉摊子上,站了一个近有九尺的健壮男人,他一身悍气,让人看着害怕。但旁边的摊主和买肉的顾客却都习以为常,还有个老头拿好了肉朝大汉说了一句,   “诶呦,小张又没来呀。”   大汉很寡言,只点了点头,然后低头在腰间的钱袋子里数了半天,才找出钱来,但依旧多找了五文。   老头笑着退回来了,“诶,你又找多了。”可见他常犯错,算数不怎么样。   含章没敢太走近,就与小福站在一边上看这人。   但大汉已经注意到含章了,于是他一瞧过来,两人不慎之间对视。   含章感慨,这人也太健壮高大了吧,身上的麻布衣裳都被撑的鼓鼓的,看着就很会打架的样子,小公子自觉惹不起,于是就伙同着小福灰溜溜的就要走。   只是刚迈步,含章就听那大汉瓮声瓮气的说,“公子,大清早的上哪去,近日镇外头妖怪不少,小心为上。”   “!!!”   含章听着熟悉的声音瞪圆了一双桃花眼,“啊”的一声,伸手颤颤巍巍指着那大汉。   “你你你,驺吾!”   大汉点头,擦了擦手,开始笨拙的收摊。   含章深怕他这妖怪的身份被别人发现,于是赶紧打发了小福去镇口望一望“得道高人”的身影,自己则紧忙走近了大汉,小声和他说话。   “你,你怎么变成人了!”   驺吾莫名,“我一直能变人,大人教的。”   含章哦的一声,反应过来,人家是个大妖怪来着,自己真是看着那条可怜的大黄狗,就忘驺吾的真身了。   驺吾见含章疑惑,就又回答,“在贵府上不方便化身成人。”   当然,他也没说为什么不方便。   不过含章松了一口气,心道也是,他院子里藏一堆妖怪也罢了,若是再藏一个九尺高的大男人,怕是他爹知道要炸。   两人说开之后,含章就见驺吾还在收摊,“诶?你这没卖完啊,收起来干什么,张屠呢。”这个时候正是生意好的当口。   大汉则一沉吟,“他不舒服,我今日替他,眼下这些卖不完的给张屠拿回去,我得跟着你护卫。”虽然给起不来床的张屠卖肉也很重要,但大人的托付不能忘。   含章听完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不出镇子,就到镇口接个人,一会儿就回家了。”   他又看了看眼前这个驺吾化成的大汉,他笨拙的适应着人间卖肉小贩的身份,甚至还总数错钱。   叫人觉得他认真的很不易,妖怪想要入世,看来也很难。   “你接着卖,鲜肉放久了就不好了,回头张屠户再赔钱。”   驺吾一听赔钱,就不知道触动了他哪条神经,收摊的双手便顿住了,而后朝含章心有戚戚的点头。   “是,万万不能赔了钱的,那公子你不要出镇,有事高喊,我便到了。”   含章笑着点头,还说回头教这只大老虎算数,驺吾听完有点开心,颠了颠腰上的钱袋子,又回去接着卖猪肉了。   含章安抚了驺吾,转身溜溜达达的去镇口了,镇口没什么人,只有小福倚在两座大石狮子边上啃苹果。“还没来吗?”   小福摇头,“我可没看见什么贵气的得道高人啊。”   于是两人就又在这等了好一会儿。   转眼就快到正午了,含章索性不再等,心道这年头,就连骗子都不能准时准晌的来,一点也不敬业,还不如驺吾呢,人家肉摊子看的可上心了。   想罢,他带着小福就要往回走,这时候还能赶上家里吃午饭。   正在两人转身的功夫,就听镇外有人大喊救命。   含章疑惑的转头,小福则大惊的赶紧张开双臂护在他家公子身前。   只见镇门外的不远处,从一个小坡上连滚带爬的跑下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样子颇为凄惨。   眼看着那人奔着含章来了,小福大喝,“哪里来的叫花子,莫要伤了我家公子!”   含章却轻轻拨开小福挡在身前的胳膊,定睛的往小坡上看了好几眼。   他是眼花么?怎么觉得小坡上刚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不过没等小公子弄明白是不是自己眼花,那人就逃命一般,脚下生烟的进了镇子,而后趴在门口石狮子上大口喘气,形容狼狈。   “差,差点被抓住,幸好这镇子有护罩。”   小福见状,二话不说拉着含章就走。这是小福多年探索出来的求生之道,那就是在外少惹麻烦,多保命是也,这个人一看就很麻烦的样子。   含章刚想回头问这人是不是糟了强盗了,他好去报官。   却没想到,回头的一瞬间,含章双目中泛起青色,只见镇门处仿佛有一层金色的薄罩,此刻被一个忽然出现在门口的男人一掌按进来很深。   那男人虽然长得一表人才,看起来就很刚正冷酷的样子,但头上却有一副峥嵘的长角。   含章咂舌,这定然不是人了。   护罩被那人按得将破未破,先进来喊救命的那人却咬着牙回身,不知从破袖子里掏出了什么,念了个咒,利落的一把扔向长角的人,却没有丝毫作用。   “跨海跟了三千多里,我都说不是我干的,堂堂蛟宫大太子,你有完没完!”   男人冷哼,“我众多水族失踪,定是被你收在乾坤袋中,拿来一看!”   “没有!被偷了!爱信不信!”   那男人眼见是不信,但含章信了,那人一身褴褛,破落的确实像遭了劫道的……   但这是含章第一回见到琼林镇外的妖怪,想起驺吾的话,心中正谨慎。   如此紧急的时候,小福却还要拉着含章赶紧走,“少爷,这乞丐自言自语什么,怕不是疯子,咱们快跑。”   含章听完猛的看向小福,又看看镇里街市的其他人,他们明显都看不到那站在镇外的男人。   也可以说,是看不到妖怪。   两人话音刚落,那男人就大喝一声,手中泛起荧光,眼见要破罩而入。   衣衫破烂的青年严阵以待。   就在含章犹豫要不要喊驺吾的时候,他心口处却一热,散出一阵金芒。   正是龙珠子感受到那冷面男人的妖气,被激起了凶性。   金光直奔男人而去,“嘭”的一声将那人打出了老远,叫他半跪在地上嘴角带血。   而后,门里门外的两人,一个一身破落,一个头角峥嵘,他们都震惊的看着含章。   直到镇外那个朝含章拱了拱手,“不曾想是津水之君再此,多有打扰。”   说完一转身,消失不见了。   含章刚松了一口气,就见身边的小福炸了毛,原来是那“乞丐”回过神后,竟直直扑向含章。   “诶呀,大人救我!”   小福伸手就拦,“你谁呀你!”   “乞丐”叹气,“惹了点小误会,这不,前几日接了这镇子中除秽去邪的名帖,来躲一躲。”   含章闻言一愣,“你,你是道士?”   “乞丐”点头,“昂。”   含章轻吸了一口气,“那你,你接的谁家的帖子。”   乞丐望天想了一会儿,才哦的一声想了起来,“是镇中的首富吧,姓苏?好像是姓苏。”   话音一落,含章与小福都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上下打量着这个奇奇怪怪的青年,而后,含章掏出了兜里他爹给他的名帖。   “胥,胥见心胥道长?”   乞丐笑眯眯的赶紧还礼,“正是在下!”   主仆二人无语。   含章心道,身着华服道装,脚踏锦绣云履?怕是他爹想多了。   眼前这个,止小儿啼哭还差不多…… 第17章   苏府正门口,石狮子威严的卧于门两侧,门楣上大红的匾额写着漆金的四个大字。   积善人家。   含章站在自家门口,叹了口气,看着死活都不不进门的“乞丐兼江湖骗子”。   “胥道长,你不是来我家驱邪的吗,怎么不进去。”   胥见心被这一府五颜六色的妖气,冲的龇牙咧嘴,脑门子都疼。再一摸身上,法器家伙事又都叫人偷了,这一趟怕不是要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咳,本道忽然想起来,有点事还没办完,先行告辞。”   说话间胥见心一甩破衣裳,拔腿就要跑。   含章必不能同意,一是他爹交代了要把人带回来,筵席都准备好了。   二是,这人明显知道些什么,看着像是有两把刷子的样子,只怕他这一走,镇子中其他的妖怪们遭殃,驺吾还在摊子上卖肉呢,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   含章自己倒是不怕,毕竟“大人”就在他家。   小公子想起那个在浓雾中,赤红王袍翻飞的男人,即便他是一只比谁都厉害危险的大妖怪,自己也莫名心中安稳,   于是含章也不废话,高声一喊,众家丁登时从门内一涌而出,齐刷刷使劲儿,将破破烂烂的胥见心硬生生架进了苏府。   含章跟在众位常年跟随父兄出门跑生意的壮实伙计身后,心中颇有些大户人家公子的豪气了。   我家人多,我怕谁!   但他依旧站在门外谨慎的左右瞧了瞧,而后急匆匆的说,“小福,快,关门!”   为了保持他爹心中仙人道士的形象,含章直接叫人把胥见心拉到客房,准备了大浴桶给洗了洗。   而胥见心看着热气腾腾的洗澡水,第一个反应就是,是要把他洗干净蒸着吃嘛!   可洗完了还给换了新衣衫,院子里还有饭香。   胥道长肚子咕噜噜的叫,他被追的两天都没吃饭了。于是道长一咬牙,也罢!做个饱死鬼先。   谁料,这一家人却极为和善,苏老爹在饭桌上恨不得和这个年轻的道士八拜结义,还是叫含章给拦住了。   直到要驱邪时,胥见心才不知如何办了。   只能假模假样的叫众人都退下,说他这法门得单独驱邪才行,旁人看见要折寿。   含章就站在自己的院子门口,默默看着胥见心表演,只为求他爹一个心安。   而等众人都散尽时,他爹口口称赞的“得道高人”,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含章眼前。   言说起来简直是声泪俱下,什么年幼父母双亡,被师傅从乱死岗里捡回来,平日生活艰苦,到处讨饭求生等等,就连池子里的小妖精都要掬一把同情泪的程度。   但含章看着眼前这个洗干净之后,很是细皮嫩肉的年轻道士,真是一个字都不信。   于是含章便说,“叫你走也不是不行,那你先说说,今日镇门口那个长角的妖怪是怎么回事儿。”   胥见心一听含章并不知道那个妖怪的来历,瞬间愣了一下,而后伸手一抹脸,换了副样子,反而盯着含章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含章被看得发毛,“别耍花招,不然我一府的家丁可不是好说话的!”   但看了一会儿,含章却见胥见心忽然重重的松了口气,又随意的坐在地上缓神,没有刚开始的战战兢兢了。   “原来公子你是个人啊。”   “???”含章一脸问号。   “我当然是个人。”这道士不会是脑子被打坏了吧。   胥见心一甩衣角,颇为风度翩翩的坐在了院中的花池边,还回身伸手弹了荷叶下冒头看热闹的娃娃鱼。   “在下于贵镇门口见你身上龙气大发,竟将敖稷给挡了出去,还以为公子你就是那一位呢。”   “哪一位?”   胥见心没说话,却接着问含章,“你难道不怕妖怪么,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养了一池子?”   含章有些紧张,深怕这人收拾小妖怪们。   “他们都是好妖怪。”   胥见心低头一看,确实,池子里都是些未成人形的,还尚且懵懂呢。   “我一路追着妖息而来,这津水边的小小琼林镇,却大妖云集。殊不知,哪日和你擦肩而过的,是个什么骇人之物,危险就在身边。你能分清这镇中,谁是人,谁是妖么,”   “呃,能啊。”   胥见心闻言一哽。   含章想起来拜见龙君的众妖,他们还给自己也送了礼的,说不认识,也未免拿人家的手短。   含章见这人滑不留手的,也不再问了,当即想叫人打发了他,把他送出琼林镇。   却不料这胥见心却忽然上前一步,伸手画了个印,抵在含章眉心。   含章隐约听见这道士说,“得罪了小公子,我一路追查,眼下你挺可疑啊,待我探查一番,人魂怎么会有妖气!”   瞬间,两人光芒大盛,消失在原地,引得池中小妖们一阵侧目,以为这是什么新的玩法。   而后,就在含章心惊的要挣扎时,只觉自己仿佛跃入水中。   这水是熟悉的,温热的,缱绻的。   眼前渐渐明亮,在含章的双目中,映出水面之上的艳阳春色,还有远处高耸的塔尖。   对于灵魂来说,一切都那样熟悉,但对于□□来讲,一切又那么陌生。   含章在水中自如的喘息,被水流温柔以待。   只是旁边的胥见心,眼见就要淹死了……   含章最后不忍心,叹了一口气,伸手把这假道士给抓住了,带着他浮上了水面。   “噗,咳咳,咳咳咳。呛死我了,你,你魂里怎么连着水池子啊!”   不过话还没说完,两人便都僵在了水面上。   只见水面之上,清玉石铺就的岸边,正站着两个男人。   一个一身煊赫的红袍,缭绕在云雾中,另一个头角峥嵘,正撩起袍子要跪地行礼。   而此刻,他们不约而同的,看向突然从水池中冒出来的两个“人”。   空气一时间很凝固。   直到那头上长着角的反应过来,看到胥见心后,瞬间双掌合十又猛力伸开,掌间雷电纵横,凭空从手心中拉出一把长枪。他大喝一声,提枪直奔落汤鸡一般送上门的胥见心。   “看你还哪里跑!”   胥见心倒吸一口凉气,气还没喘匀便开始抱头鼠窜。   “我说多少遍,不是我,不是我,你们蛟龙脑子都一根筋是吧,我不是也在查吗!”   那边两人鸡飞狗跳,这边含章却立在水池中,默默无声的,看着眼前那道身影。   红袍的男人蹲下身,他周身缭绕的温润雾气触碰到含章暖暖的身体,化作水珠凝在小公子的面颊与鬓边。   含章只觉得连呼吸都有一种特殊的香味,馥郁悠扬,叫人心里说不出的缠绵又淅沥。   小公子看男人朝自己伸出手,他的手也带着水雾朦胧。   “起来吧,被人按着魂进来了?我给你讨一讨公道。”   含章“哦”了一声,心里怦怦跳的伸手搭在了眼前手中,被龙君从水中牵了上来,而后好好的站在水面上了。   此刻含章也不关心那长角妖的来历,也不关系胥见心是怎么和自己进来的。   他只关心的牵着身边男人的手,并抬脚走了两步。   “我,我能站在水面上!”   龙君看着站在自己身边愣愣的踏水玩的小公子,一颔首,“很容易,我有龙气相托。”   男人见他站稳了,便松开了手。   “人”的手掌对他来说太过灼热,他仿佛能透着这小而软的掌心,感受到这颗心脏的跃动。   含章被松开了手,才忽觉有些尴尬来,于是悄悄把那只手背到了身后。   身边的男人太过高大,含章暗自比量,总觉得比街市上卖猪肉的驺吾都要高,但体态和气息却截然不同,自己即便此刻鼓起勇气仰头看,也只能见他隐隐约约的下颌与喉结。   “我,我还是第一回感受这样清晰。”他往日进白玉京,都只有魂体而已。   龙君只是瞥了一眼那边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而后回答,“非修道之人,不懂运行窍脉,容易被白玉京中的灵气冲撞,因此每次皆只带你神魂进来。”   含章似懂非懂的点头,但并未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   “我把那个道士也带进来了,不打扰你吧。”   “无妨。”   说罢,龙君伸手一抓,含章只觉见到一只巨大的虚影破空而去,直接按住了还在迈着天罡步伐逃跑的胥见心。   敖稷见状拜谢龙君,言说此人与他水族大量失踪有关,请龙君交给他带到蛟宫复命。   胥见心被龙君按住之后,当真是丝毫也不敢动。他在躲避的时候已经朝那边瞄了好几眼了,如今被擒,也认出,那个红袍男人,就是津水之君没错了!   那是众河川之源中长出的灵鲤,不同于追赶自己的这头大蛟,津水君如今与化龙只有一步之差,且是条没有逆鳞的龙,别说自己打不过,他道门里的祖宗十八代摞起来,也估计擦不破人家一片鳞。   眼下这情况要求生,那,就只能从小公子身上下手了。毕竟,两人刚才黏黏糊糊的样子他可是看在眼里。   “龙君饶命!我真的与他蛟宫一事无干,听闻您统管万方水域,但求龙君做主,辨我清白,小道愿与这蛟宫大太子一同追查……”   还没等说完,龙君已经把胥见心的嘴塞进去一堆水草淤泥,封住了。   含章看着胥见心乞求的看着自己,也深怕那什么大太子把人给杀了,于是他酝酿犹豫的半天,还是伸手扯了扯龙君的袖子。   “别杀人吧。”   “我不杀他,与我何干。”   说罢一挥手,把人直接甩给了大太子。   “你既然拜完了我,就走吧。”   蛟宫的大太子拜谢,收起枪,提着胥见心就要走。   含章还以为身为妖怪头子,要什么都管呢。   龙君看着这人疑惑的表情,便道,“我不给他们断官司,烦。”   他长了一双因果目,又不是专给他们找人或打官司用的。   含章看着胥见心也挺可怜,于是在两人出霞光之前,他假着身旁龙君大人的威严,朝那头角峥嵘的妖怪喊了一句。   “你查清再论罪!”   男人颔首说知道,便头也不回的出了白玉京。   于是此刻,偌大的白玉京中,就静悄悄的,只剩下一同站在水面上的两人。   含章有些局促,大脑飞快的运转,想找个话题。   还没等他那浆糊脑袋想出来,就见男人稍稍退后了一步,开口一句话直抵小公子要害。   “还喝酒么。” 第18章   含章一听喝酒,就想起那日自己的孟浪来,窘迫的无以复加。   “龙君大人恕罪,小生体弱,从来没喝过酒,是以,是以酒后失德。”含章还有些委屈。   红袍男人歪头注视着手足无措的小公子。   “龙君大人?公子不是口口声声,叫我李孟津的么。”   含章脸色爆红,只得一个劲的作揖。   龙君大笑,继而转身往水池中卧去,周身带起的云雨细雾弥漫在昭昭的水面上。   他忽然觉得“人”那套原本乏味的礼义廉耻,眼下看起来还怪有意思的。   听着眼前男人的大笑声,含章就知道,这人也未曾生气,于是抬手抓了抓脑袋,也傻傻的跟着笑起来。   龙君悠闲的进了水,含章便独自立在水面上,他低头静静看着自己一点未湿的鞋履衣摆,还有脚边荡漾着的澄澈水波。   他是第一次这么清醒的意识到,他正身处非人之地。   如梦似幻,似假似真的叫人不可思议。   “下来吧,水可养魂。”   含章一听那人这样说,便也不推辞,很听话的探出脚去,没一会儿,自己就真的浸泡在温暖的池水中了,水中舒服的叫人想叹喂出来。   并没有醉酒的小公子话有些少,还有些羞涩。只是想起刚才打得喧天的两人,含章还是开口询问。   “不管真的可以么,好像那道士是追着什么妖息才来的琼林镇。”   隐在水雾中的红袍男人听罢,缓缓开口。   “万事,有因有果,无需借助他力,自可完结,善有善缘,恶有恶果。”   含章还是担心镇里的妖怪,尤其是自己家池子里的那些糊涂东西,深怕它们被道士抓去炖鱼头汤……   于是龙君就听这小公子缓缓的说,“殊不知你我二人也在因果之内呢?”   含章本意是好歹这是身边的事,咱们该去帮帮忙的,但不知这句话动了龙君的什么心肠,使他忽然沉默的不说话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并肩休憩在温池中。   白玉京中的春风徐徐的吹,吹动水面的薄雾,叫男人高大颀健的身躯时隐时现。   含章也不说话了,他感受着轻抚在面颊上的水汽,趴在池边的玉阶上,仰头安静瞧着身边的男人。   水雾在他身边变幻莫测,时而露出带金纹的肩臂,时而露出衣袍下的胸膛。   含章在心中逐渐的拼凑起这位龙君的模样。   他看得很专注,且自认为很隐蔽,反正有水雾隔着,也不怕被人抓包。   只是含章没看见,龙君隐在云雾后的双目正看着他那痴痴的样子。   “你,又喝酒了?”   含章猛地被男人一句话叫醒,回了回神,下意识的回答。   “没,没啊。”   “那你。”那你双眼冒火的盯着人看什么……   小公子没听明白人家的话茬,反而挪着身子往龙君那边凑了凑,想要打听个明白。   “李孟,那个,李兄。”含章险些一是不查,就将人家的名字脱口而出。   “李兄,我自认普普通通二十余年,怎么那日就有幸请来的你呢?”   含章问完,就听身边的人叹了口气。   “不是你有幸,是我倒霉,几千年的修行,谁知在龙门上生了九霄雷劫。”   两人就这么,边泡着池子,边平平常常的说话,含章觉得这一刻很难得,甚至聊起自己小时候诸多糗事来,龙君听完大笑。   只是含章觉得不能只自己丢脸,也要龙君讲一讲的时候,那人却想了好一会儿,而后才说。   “修行漫漫,想起来却没什么趣事。”   “啊?”含章不信,“那还修什么修啊,辛辛苦苦这些年,最后还要遭雷劈。”   龙君仰面看着白玉京中的蓝天,左眼中的因目缓缓散着光。   “天命吧。”   下到虫豸,上至神兽,即便是人自己,但凡有挣脱天命的机会,谁不是头破血流的往前走呢。   含章沉默,觉得这三个字从那人口中说出来,仿佛有着非同寻常的厚重感,像是感叹,又带着不服。   但含章却觉得,这人离自己更近了,原来他也有自己的烦恼,也有自己的求不得。至此,仿佛是打开了话匣子,含章又开始给龙君一碗一碗的灌鸡汤,什么有志者事竟成、上古先贤的成功史之类的。   “传言千年前有位行苦和尚,积善行德百余年,最后得成正果,有金龙现身迎接……”   “哦,这人我知道,他最后没有佛祖显像渡引,病死在千峰顶,肉身是我帮着烧的。”   “……”   含章一哽,看来那金龙就是眼前这位去帮着办后事的了。   “还有记载,逍遥道人以剑证道,白日飞升……”   “他呀,他从我这里借了半片龙鳞镶在剑上,执剑开天门。但不成,被阳火烧灼而死,”   “…………”   含章咬牙,他这鸡汤仿佛碗碗有毒,还不如不说!   正在他绞尽脑汁,抓耳挠腮之际,却觉得在雾气之中,伸出来一只手臂,而后那大手按在自己头上揉了揉,男人的轻笑意味,顺着那只大手传了过来。   “小子有趣。”   含章不知这是夸还是损,也不知道该喜该忧,最后只得老老实实垂下头,泡池子去了。   可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隐秘的欢乐。   这时候,两人都不说话,含章竟也不觉得尴尬了,他低头看着池水之中,津水君随水而飘的火红衣角,颇为自得。   只是忽然间,含章猛的揉了揉眼睛,而后再往水下瞧去。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得没错!   在水底的暗沉深处,有一条长着鳞甲的尾身,正悠悠扬扬摆动。   含章仔细回想,那夜夜梦遗中,除了一个隐隐约约没见过脸的男人,就是,就是,那条死死卷着自己律动的大尾巴!   此刻它近在眼前!   含章“哇”的一声大叫起来,扑腾的到处是水花。   龙君一看这人不知为何惊了魂,便伸手泛着金芒往小公子的眉心处一点,含章便立即晕了过去,在龙君的臂膀中软下了身子。   而就在他昏迷不知世事的时候,龙君抱着他脱池而出,那坚实的腰腹下,正连着一条灿金甲鳞附体的龙尾。   池水淅淅沥沥的从鳞片上流下来,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含章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也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有时候惊悸的狠了,就觉得有一只凉丝丝的大手按住头顶,按一会儿,自己就又睡着了。   于是等在饭桌上,苏老爹看着小儿子红润的面色,则满意的捋了捋胡子,心道那道士果然有本事,早知道就与他结拜了,这样以后做个法式或还能绕些银钱。   只是小公子虽然面色红润,但却有些心事重重的,他总是想起那池水中的尾影,还有水面上的龙君。   而后他渐渐将梦中人与龙君的身影重合,顿时心下一惊,可这样就解释的通了。   但含章又猛的摇了摇头,也不通啊,人家堂堂龙君,怎么会在梦里轻薄自己,算了,他自己做的春梦,怎么能硬要往人家头上算呢,魔怔了吧。   苏大哥看着含章拿着筷子直戳大米饭,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而后又叹气的样子,他便也停下了筷子,笑着朝苏老爹说。   “爹,章儿也到了思春的年纪了。”   苏父便笑,含章却炸毛了,连连否认,但想起梦中的种种,这么说,也不是不对……   正在他食不下咽的时候,门房却来报。   “老爷,少爷,门外有个肿头肿脸的道士来拜访,说是找小公子的。”   含章正好借口出去,于是便赶紧扒拉了几口饭,“爹,我去看看!”   只是一到大门,就连见惯了场面的含章也“嚯”了一声,心说这人谁啊,怎么被打得这样惨,完全认不出脸来。   “呃,请问这位是?”   还没等含章问完话,那人便飞扑到含章面前,抱着含章的大腿一个劲儿的恳求。   “公子,收留小道几天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含章听着这漏风的话,这才分辨出脚下这人是谁。   “你,胥见心?你怎么被打成这样,那人放你回来了?”   胥见心紧忙站起来,“公子,此处不宜叙话,咱们进屋说!”   而后便“嗖”的一闪身,直接往含章的小院子里跑,门房见公子认识这人,便也没拦着。   含章关门叹气,得了,这人甩不掉了。   一进院,胥见心捂着青眼眶巴拉巴拉说了一通,含章才知道,是那人听进去含章的话,说先查明再判决。又正好他家里有其他的急事,便在走之前,往胥见心身上下了记号,叫人跑也跑不脱,而后让他自己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你这样是他打的?”   胥见心尴尬,“那倒不是,敖稷他堂堂蛟宫大太子,还不至于乘人之危。”   “那你这。”   “唉,别提了,敖稷一走,我就赶紧顺着之前的妖息往琼林镇查,谁知道,那道妖息盘绕了镇子一圈,竟是哪只大妖的地盘他都去了,这样谨慎的掩人耳目,等我顺了一圈下来,就这样了……”   含章上下打量胥见心,“大妖怪们打得呗。”   胥见心丧眉搭眼的点头。   不过道士随便到大妖的地盘上惹是生非的找什么妖息,没被吃,只是被打,也算是琼林镇上的妖怪们有礼貌了。   含章喊来小福去给胥见心拿跌打药,而后问他,“我家住是能给你住一个客房,但这事既然真的不是你干的,你又查不到,接下来怎么办啊。”   胥见心闻言嘿嘿一笑,“那还得烦请小公子援手了。”   含章心道我给你援什么手,我又不会查案子,他自己现在还梦里梦外的一脑门官司呢。   直到次日一大清早,刚起床的含章被胥见心一路拽到了镇门口的一家包子铺。   “干什么,吃包子啊,这么急干什么。”   胥见心则摇摇头,含章只见他清了清嗓子,而后站在门口喊道。   “公子来访,尔等还不快出来拜见!”   含章以为胥见心定然是被打傻了,大早晨的,到人家店铺门口发什么羊角风!   只是他刚要把一脸有人撑腰模样的假道士带走,就见店门口真的出来了一对夫妻,他们见到含章,竟也都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且说话声音极大,有些聒噪。   “竟然是公子来了,公子请进屋,容我夫妻二人好好招待一番。”   含章一听这有特点的声音,登时“哦”的一声想起来了,这夫妻二人是一对玉带海雕来着,那日他们去拜见龙君,给自己行了大礼之后,变作大海雕飞进了白玉京。   看着被打的满脸姹紫嫣红的胥见心,含章哼了一声,心道这家伙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合着把自己当免死金牌来着。   “快起来,我无功不受礼,你们夫妻生意怎么样,今日只当我来捧个场,以后有人间银钱上的难处,可以来苏府找我。”   他是听小妖们说过的,妖在人世修炼行走,大多银钱紧张,生活潦倒,毕竟妖也有行规,不能变□□来糊弄人。   两夫妻瞧了一眼自己揍过的人间道士,见到含章本有些心虚,但一听公子这样说,便赶紧谢过含章,而且他俩也没拒绝,因为这包子铺的生意确实有点,这个,小问题。   含章带着胥见心一进包子铺,便脚步一滞。   只因这铺子内的布置实在是,一言难尽。   地方倒是不小,桌椅板凳也齐全,就是到处铺满了干枯的软草树枝,挺厚一层,含章一脚踩实,便陷进去了大半只织锦的靴子。   活脱脱一个大鸟窝。   “你们,这样经营多久了……”   “唉,我俩冬日来的,眼下开春了,也没有多少进项。”   但含章还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找了个门口的桌子坐下了,看着空无一“人”的店铺,小公子张开的口又合上,而后鼓起勇气又张开。   “老板,给我,呃,来一屉包子。”   而后强调,“普通的包子。”   店老板一听赶忙去准备,老板娘则陪在含章附近,以示恭敬。   胥见心见状,则开口询问,“公子有话问,你二人是否时常往返于东海水域,又大量捕杀海中精怪。”   老板娘忙说,“没有啊,因为龙君大人在津水,我倆算是投奔而来,怎么会吃水妖呢,我们好久不吃水产了。”   胥见心又道,“公子在此,你要实话实讲。”   “那是自然”   老板娘连连点头,并以天罚做誓。含章是知道妖怪修行不易的,于是赶紧摆手。   “不必发誓,不必发誓,他只是问问你们知不知道便罢了。”   这时候老板也端着一屉包子来了,还殷勤的掀开了笼盖,别说,蒸的包子形状还行,最起码是包子的样子。   老板听问,却放下包子回答。   “我们夫妻二人甚少出去,但近来总有妖怪来我这里歇脚,不吃饭,坐一会儿就走了,我这里生意不好,也就没赶他。”   胥见心一听,“哦?那是什么妖,你们知不知道他在哪?”   老板摇头,“我们法力低微,看不穿高阶妖怪的皮,并不知道。”   含章点头,看着苦恼的胥见心,朝俩人说了一句,“那,哪日那妖再来,你们到我家找他就是。”   夫妻两人点头。   就在含章要夹包子吃的时候,老板又笑眯眯的端上一盘子红彤彤的肉来,刀法不错,切的甚好。   “公子,这个好吃,我们特意孝敬给您!”   含章看着挺漂亮的摆盘,就想这也是人家的心意,于是夹起就要尝一尝。   但却被胥见心拦下了。   他像是良心发现一般,对含章说,“这个,你最好别吃。”   “怎么,他们应当没有恶意。”   “不,这好意,你怕是消受不起。”   只见胥见心回头对两只玉带海雕说,“告诉你们公子,这是什么肉。”   老板娘笑道,“老鼠肉啊,县令粮仓的,养的肥呢,我俩平时都舍不得吃。”   含章一听,登时头发丝都麻了,于是他又小心翼翼的问。   “那,敢问,这包子是……”   “嗨!草蛇陷的啊,大补!”   含章僵硬的放下筷子,心想,这家店,能开到现在,真是奇迹。   作者有话说:   老板娘:耗子刺身,人间美味~ 公子你吃啊,你怎么不吃啊! 第19章   含章谢绝了老板娘的美意,客客气气的说,“我们人不吃这个,你不如改成妖怪食肆,兴许还能赚点钱。”   老板娘则哈哈大笑,“好妖怪哪有钱下馆子啊,您以为谁都像大人似的,金山银山呢。”   含章想起白玉京中随便搁置的宝山,心有戚戚的点了点头,那家伙真的很有钱!   “那他怎么不周济周济你们。”   含章问完,那夫妻笑而不语,胥见心则回答,“你以为妖在人世中的修行是什么样的?挥金如土,仗着法术无限享乐么?”   胥见心闻了闻蛇肉馅的包子,觉得还行,“他们那是来吃苦的,人世间生老病死,爱离别,求不得,五取蕴,通通尝了一遍,才能生出人心呐。”   含章此刻简直对身边的假道士刮目相看了,心想,他竟也能说出些人话来!   于是,在含章看勇士的目光下,胥见心竟几筷子把包子都吃了,最后只留下一盘老鼠肉,而后被夫妻俩客客气气的送出了他们的“大鸟窝”。   胥见心好像有些没吃饱,出了门就干劲满满的带着含章继续探访,“走,下一家!”   于是,含章就被假道士狐假虎威的走了一圈琼林镇中各个大妖怪的地盘,直到最后,两人站在一座镇中有名的销金窟下——登高阁。   这让含章想起了一些个回忆,那样身娇肉软,燕瘦环肥的女子们,他实在是不太会应付。   小公子这边有些打退堂鼓,但是胥见心则一脸凝重的要往里走。   含章赶紧拦住他,“你可想好了怎么问,咱们冲进去,扎一头就出来,而且,千万别喝酒!”   这家的酒特别醉人。   胥见心点头。   只是没等两人进去,朝云身边那个侍女便带着一群莺莺燕燕的扑了出来,人声细碎,各个都念念有词。   “公子竟大驾光临,我们这真是蓬荜生辉。”   “小公子来啦,有没有想念奴家。”   “来嘛,妾身陪公子喝酒!”   两人被众小妖围在中间,含章看着眼前这些晃来晃去的白胸脯子,都直眼晕,就连推却都找不到地地方下手。   胥见心也被包围着,但待遇明显没有含章好,而是被这群人性不全的小妖斜斜的瞥视。   他的手不自觉悄悄的画出符咒,只待发作。   但最后还是那侍女前来解围,将众位香气浮动的小妖们叫离了含章身边,她们还是不敢得罪含章的。   “公子此来,我登高阁定要好好招待,公子请进。”   含章看着众位“姐姐妹妹”放光的眼睛,哪里还敢进去,于是只作了个揖。   “多谢各位,我这回来是想招朝云问些事情,说完就走。”   侍女回礼后轻声回答,“公子今日来的不巧,我家主人此刻恰巧不在阁中,她去通州进酒去了。”   含章看这样巧合,明显是要打发两人,于是他瞄了一眼胥见心。   胥见心见状,转身走了,含章便也在众人的目送中行礼告辞。   行过登高阁,含章才问,“怎么了,这家不对么,你上回自己来时怎么说。”   胥见心蹙着眉,“我上回没进去,在五丈之远,就被一道气打得昏迷过去。”   含章“嚯”了一声,“是朝云么,她这么厉害?”   胥见心焦虑“她是个统领一族的大妖怪,和玉带鹰与其他在镇中生活的妖不同。”   “那,咱们就这么算了?你不是得自证清白么。”   胥见心想想后,就一摆手,又显出平日的落拓来,“反正我也打不过,等大太子回来的,叫他自己去问呗。”   “那个大太子厉害么?”   “当然厉害,蛟族可是能化龙的,虽然也没有真正蛟化龙的记载。”   “哦,他和那个谁比呢。”   胥见心白眼,“哪个谁。”   “呃,龙君大人。”   含章每次提及那个人的名字,就别扭,仿佛他说出口,那男人就能听见似的。   胥见心伸手敲了敲这个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的小公子,“就这么和你说,几千年来,当今世上,无论人族修道的,还妖族修妖的,你的那个谁,是第一个叩开天门的。”   含章被说的一愣一愣的,“哦?不是龙门么?”   “只是人族妖族的一种称呼而已,都一样。”   “那……”   就在含章不停的疑问与胥见心稍显不耐烦的回答中,两人的话音渐远,消失在了主路尽头。   登高阁,在五层的一间精致闺阁中,借口不在的朝云,此刻正呆呆的坐在轩窗之下。   原本挂着丹青画像的墙壁,却早已空白,墙面唯余一片烧焦的痕迹,唯独在朝云的手中残留些许飞灰,正明它曾经存在过,并叫一个女妖极度珍惜呵护。   侍女进门,看着已经烧没的画像,目光复杂,不敢言语。   两人静了好久,朝云才哑着嗓子说,“这是我给他设的本命图,画像焚毁,张郎他……”   侍女叹气,心想一个男人而已,死就死了,换一个不就行了,但她不敢开口。   颓败的朝云却攥着手中的灰,决然的站起了身,她面目阴沉,咬着牙显出了妖相。   “我定要报仇。”   而后转身一挥手,将阁中的一众蚌妖都叫了过来,朝云沉声问,“进度如何了。”   “回禀主人,众姐妹们已经叫了族中的老少,如今已然都到了坝下。”   但还有小妖迟疑道,“主人,东海大坝一旦决堤,必将淹没半数人间,或引来天罚……”   朝云看着小妖,“我手中灰烬指引,张郎就在坝下,不论如何,此行必去。”   看出族人的犹豫,她又说,“你们只管在水底啃食镇坝的太岁,最后,自然是我出手,若有天罚,也与你们不相干。”   众妖见劝不了朝云,便只得口中称是,而后化作一缕缕的青烟,奔向东海。   侍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那龙君……”   朝云一挥手,“大人龙珠受损,果目丢失,尚且自顾不暇。”   只是为防意外,朝云还是交代了下去。   “真有那么一天,你只要拦住苏公子,便是了。”   被人念叨的苏含章忽然打了个喷嚏,他此刻还在拿着一个点心篮子,给小妖怪们喂食。   池中的妖怪们还沉浸在小公子能够“封正”的喜悦中,所以极为迷信,就连含章的喷嚏,他们都用荷叶接住了,而后开开心心的拖回水中。   含章叹气,只觉得这群妖怪都魔障了。   不过话虽如此,小妖们除了他给鱼鹰封正那日前来激动的讨封,便没有再来找过他的。   含章也纳闷,于是就开口问蹲在莲叶上吃花瓣的娃娃鱼,“你们不是想求封么,怎么一个个都这样老老实实的。”   娃娃鱼“吧唧吧唧”的嚼嫩嫩的荷花叶,眯着眼睛回答。   “我们在排号呢。”   “排号?”含章纳闷,心道排什么号,他怎么不知道。   “我,我们按着修行的年月,在大人那,那处递名牌,而后大人便逐一分辨,我们自,自然只需等着就行了,谁也不敢,胡乱在公子面前,现眼。”   含章大奇,可他自己一个妖怪都没见着啊?   于是他就问娃娃鱼,“那你是多少号啊。”   娃娃鱼一脸荣耀,“我,我是第三,”含章一听还挺靠前,不错啊这小娃娃鱼。   而后,小公子就听说话磕巴的娃娃鱼将下一句说全。   “三,三千二百一十九号!”   “!!!”   含章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们到底有多少妖啊。”   “公子,算津水之外的么。”   “算。”   “那,那不知道,海了去了。”   含章站在池边,捂着脸倒了几口气,心想,怕是我一天一个,封到死也封不完啊!   不过他又看着花池浅浅的水波暗自发呆。   那人,看起来很不爱麻烦事的样子,可如今,怕是因为自己的这事,每日要见不少妖。   不知道他,会不会也焦头烂额的烦躁,会不会嫌自己麻烦呢?   小公子这样想着,但也不敢问。而后他将点心都扔进了池中,独自进屋去了。   他打开书案上的抽屉,拿出那几张层叠的宣纸来,最后手一顿,却还是翻开了前边空白的纸页,现出墨笔勾勒下,那一道半倚半靠在朦胧水边的写意背影。   看着画,含章趴在桌上睡着了尚且不自知,直到窗外的凉风一吹,他才打了个冷颤,清醒过来。   外头竟然阴天了,乌云压得很低,让他无端想起引龙那夜的大雨。   说出去喝酒的胥见心还没有回来,含章暗自猜测,他怕不是又被哪个妖怪给打了。   含章正要下书案的小榻,却见驺吾不知从哪里回来,他看着天空,鼻子嗅着气味,而后谨慎的守在含章身边。   含章看着渐渐刮起的狂风吹进窗来,弄得帘帐直飞,便爬到台上伸手去关窗。   狂风一过,还没合上的窗页被吹得大敞四开,他就透过窗口,眼见东面天空一道巨雷落下,闪电的雷影映在含章微缩的瞳孔中。   花池中的小妖怪沸反盈天,慌乱的蹦跳,“涨水啦,涨水啦!”   含章似有所感,看着闷雷滚滚的东面,心脏“突突”的跳。   胥见心这时候也回来了,他满脸的血,直接越墙进了含章的院子,二话不说,拉起含章就往外跑。   “快点!要来不及了!”   驺吾晃了晃脑袋,俯身驮起含章,直奔东方。   含章心慌意乱,他也没问驺吾去哪,但他知道,有大事发生了。 第20章   驺吾跑得极快,含章甚至能感受到周身的猎猎罡风,直吹得他睁不开眼。   身后追着的胥见心手里掐着道决,双腿泛出金光,才勉强跟得上这一人一虎。   天色更暗了,雷声更紧,驺吾跑得直喘白气,含章虽然没有多少斤两,但驮着“人”施展神通,就像扛着一座大山,连他这样的大妖怪都觉得吃力。   行至半途,两人一兽便已经看出附近的水渠都在涨水,渐渐淹没了周围的农田。   而就在驺吾咬牙赶路时,身后却追上彤云一片,还散着诡异的香气。   胥见心暗道糟糕!这怕是那些追来的蚌妖。   果然,彤云之中,朝云的侍女细声说道,“公子何往啊,不如,来登高阁中,与我姐妹们一叙。”   含章只听见声音,但他却没法回头,对他这肉体凡胎来说,实在是周身的风太急了,有些迷眼睛。   胥见心停下脚步就往身后扔了几枚铜钱,而后借法于宗祖,二话不说就开打。   那侍女也颇为厉害,她显出原形,是一只粉红的蚌精,那蚌壳极为坚硬,硬接了胥见心的法术,而后她手持软剑,大叱一声,就朝胥见心刺去。   含章既担心又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只能紧紧的趴在驺吾身上,稍稍避风,而后大声开口问话。   “怎么回事!她追我干什么,胥见心不要紧吧。”   驺吾则再次加快了脚步,劲风吹得含章一噎,而后巨兽回答,“东海有大祸,但龙君不能现世过久,他开了龙门却没过,现于天地间,被发现了要遭天罚。”   驺吾往身后望了一眼追兵,而后道,“那就只能带你去了!”   身后的粉色蚌精一剑砍在胥见心的后背上,却被胥见心一张黄符纸印在胸口,把她打了个仰倒。   侍女擦了擦嘴边的血,心道大意了。   这道士在琼林镇找妖息的时候,大妖小妖都能把他收拾一顿,他看着平平无奇,本事稀松,没想到还挺厉害。   侍女自知,决不能让小公子到东海,于是她一咬牙,祭出妖丹,散出浓浓的云雾困住胥见心,而后趁机直追含章。   驺吾看着那蚌精手持软剑直逼含章,便露出虎齿威吓,就在软剑即将斩到含章时,驺吾那条比自己身子还要长几倍的粗壮尾巴,带着破空的声音猛得一抽,当即挡住了进攻,并把朝云的软剑抽落。   只是费了这个力气,驮“人”就更吃力了。   驺吾心想,果然是因果法则使然,不叫肉体凡胎体会法术与妖力。   但那侍女俨然是抱着拼死的决心的,于是她直接捏碎了妖丹自爆,巨大的妖力波动以她为中心,疯狂的席卷四周。   就在一人一兽要被这骇人的妖力吞噬时,含章的胸口忽然一热,一道金光横扫出去,将蚌精暴烈的妖力击了个粉碎。   驺吾长出一口气,而后脚下不停,直奔东海。   那蚌妖碎了妖丹之后,便化作一只粉色的小蚌,落在地上,蚌壳还在不停的扇动。   如此,困住胥见心的浓烟也散了,他赶奔前来,看到地上兀自张合的小蚌,叹了一口气。   “百年修为尽为泡影。”   说罢,他捡起蚌壳,将它扔在了溢溢的水池中。   “重新修去吧。”   而后,胥见心看着东面天空的浓云,伸手拎起衣角擦了擦后背上的血,便再次念咒疾行。   含章觉得胸口处越来越热,甚至仿佛连魂都要被点着了,天边又雷声滚滚,震着自己的耳膜。   而一切的身躯折磨,都在驺吾立在东海岸边礁石上的时候,暂且被压制。   因为眼前的一切,大大超乎了含章作为“人”的认知,他瞪圆了眼眸,浑身僵硬的看着远处海面上的一切。   朝云浮在海面的上空,张口吐出了众多明亮的妖丹,而后以众多妖丹的力量,直接改变附近海水的流向。她又祭出一对红艳艳的蚌壳,大喝一声,蚌壳便扇动飓风,海面上暗流汹汹,直直的扑向拦在海边的一处高耸的巨坝。   此时胥见心也赶来了,他看着朝云吐出的众多妖丹,才恍悟,“看来就是她吃了东海妖众,我还当为什么就他东海受害,莫不是蛟族太缺德的缘故,原来,她是想用东海妖怪的力量,来驱动东海之水冲坝。”   胥见心还心里有底,看着朝云的行为尚且有闲心损贬蛟族。   而东海的蛟们,也探出水面,与朝云作战,但朝云却直接将漫天的东海妖丹挡在自己身边,意思很明显,若是想伤她,就先叫这些东海水族烟消云散吧!   对于蛟妖而言,此番动乱,最要紧的不是守大坝,而是救回族群,把失去肉身的妖丹蕴养一番,或可继续修行。   若破坝而淹人,他们倒是不在意,左右因果不在他们这。   大太子皱着眉,手拿神木枪就要战朝云,但却被身边年老的叔伯们拦住了。   胥见心看着这帮蛟冷笑。   含章此刻终于回过神,他喃喃的问胥见心。   “朝云,要干什么。”   胥见心又回手擦了擦后背的血,“这还看不出来,要毁坝呗。”   含章听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震惊的无以复加,但此刻他却来不及为妖怪这种掀云弄海的本事惊讶,而是大声喝到,“大坝一毁,岂不是遍野洪水!”   胥见心摆摆手,“我听师傅说过,东海的大坝是由一个极大的太岁镇守,她这点风浪应该掀不翻千年的太岁。”   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然而就在两人话音刚落时,那高耸的巨坝却蠕动起来,它动作之间,掀去了身上覆盖的泥土与树木,露出他如烂肉一般的本体。   大太子一脸震惊,胥见心与含章却因为不认识太岁的样子,并没有觉得太岁哪里不对。   直到那太岁用力的抽缩一下,最后便不动了,他缓缓的翻过身来,露出水面之下,被一种密密麻麻的蚌壳吃的斑驳的身体。   而东海的海水也大量的从它身体边的缝隙中流到平原上。   含章大急,“怎么办,怎么阻拦!”   就在一瞬间的事,朝云一脸喜意,她用尽全力施法,“给我涨!”   海水带着风浪,“呼通通”的直往太岁冲去。   至此,东海大坝失守。   含章眼中只有一幕。   那就是浊浪滔天,泥沙俱下。   更令人吃惊的是,在太岁死去的身躯下,竟有数不清的累累人骨。   人骨一现世,冤死的亡魂便燃起熊熊的毒火,弥漫在东海之上。   蛟族诧异,东海可死不了这些人。但毒火也得治,不然要烧伤众多水族,于是他们便化出原形,吐冰的吐冰,吐水的吐水,但依旧熄不灭怨气滔天的业火。   那朝云却和疯了一样,扑向那被大水冲的到处流离的白骨堆,投身在泛青的火毒之中。   就在这一刹那,含章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随后,他心口便灼热难耐,痛得他跪倒在地上。   胥见心紧忙来查看,深怕含章是被什么妖息伤了,但还没等他的法咒碰到发热的含章,就见这小公子心口处发出一阵耀眼夺目的金光。   只倏忽间,一颗尚且没有修复完整的龙珠,从含章心口处脱身而出。   一道身穿赤红王袍的男人,伴着风雷,显像在半空中。   而随着龙珠离体,含章也被此方荡涤的妖息激的晕了过去。龙君抱着软倒的公子,将他轻轻的放在驺吾背上,驺吾赶紧用长尾巴护好含章。胥见心不敢上前,只能看着。   随着男人一出白玉京,天边便轰隆隆的响起炸雷,那雷声恐怖极了,仿佛挟着千钧之力,是天罚也比不上的威能。   在海面上奋力救火的蛟族被雷声所慑,一个个都钻进了海中躲避,海面上就只剩下面色苍白的大太子,还在苦苦支撑。   龙君左手指天,周身环绕的雾气便立即离体而去,飞入苍穹,化作密不透风乌黑云层,遮蔽了天时。   而后,他便挟着破碎的龙珠子,飞至怪石嶙峋的坝口之上。   大坝已经决堤,汹涌的海水倒灌而下,淹没众多山川平原。   龙君大喝一声,双手结印,按住龙珠子,释放出无上法力。   此刻所有开了灵智的东海众生,都感受到了,龙君暗沉又缥缈,却铺天盖地,能量极强的法咒之音。   “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炎而不灭,水泱泱而不息。吾结大因果印渡之,周全众生,以完此劫。”   咒印刚落,海面上的业火便渐渐的消散了,都化作一缕烟,或沉入地面,或飘向苍穹。   而面对肆意损毁人间的洪水,男人法随音出。   “给我归位!”   被业火灼伤了手臂的大太子,喘着粗气,只见龙君一声归位,东海的泛滥的海水便畏缩不前,而后,竟倒流而归!   他全族尚且不能做到。   而此时,天边遮蔽天机的乌云眼见顶受不住,就快要消散,雷劫便撕裂了云层,呼啸如注的劈在还在施法的龙君背上,他当即吐了口血,手印之中的龙珠又崩碎了一块。   龙君长发飞扬,愤怒望天,而后低头看了一眼死去的太岁,伸手取下了太岁一块尚且完好的皮肉。只是此物已经无法再成为东海的大坝。   大太子见状,白着脸就要上前,龙君却没理他,而是隔空从水底抓出一条巨大的蛟,看他的头角,想必修行千年了,但此时却躲在海底只求自保。   龙君冷哼一声,心道,谁也跑不掉。   于是,大太子就见那津水之君,抓住了蛟族的大长老,而后,化出他闪着金芒的巨大龙爪,生生将蛟剥鳞断角,重新填了东海的大坝。   巨蛟的麟角一落地,便化作东海新的堤坝,严丝合缝,丝毫不差。坝上甚至还支出两只蛟角的壮观形状。   而那头失了鳞与角的蛟,则化作一条长蛇,潜入了水中,他势必要再修行千年才行了。   蛟族敢怒不敢言。   只顷刻间,东海便火息洪止,只剩一层浮在水面上的空洞白骨。   混乱的妖息一止,含章便在驺吾的保护下渐渐苏醒。   他抬眼朝大坝望去,就见崩坏的堤坝已然恢复如初。   唯独坝边高耸的怪石之上,正立着一个红衣男人,他威势无比,气定乾坤,叫含章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终日缭绕于津水之君身侧的水雾尽去,此刻他露出原本的样子来。   斜眉入鬓,双目一金一灰,眼角入鬓处,仿佛流动盘绕着灿灿的金粉一般,很夺目。   只是面目有些冷,含章以为龙君还是很爱笑的,或许应该是个笑唇,不该这样冷淡。   但极英俊。   本就很俊美的蛟族大太子和龙君一比,仅仅是皮相,就能叫人知道,蛟与龙,天差地别。   依旧有雷声不绝,但天色依然放晴,龙君收了龙珠子,周身的龙气在浅浅日光的残照下,泛出一道氤氲的彩虹,男人就立在璀璨的虹桥之下,鬓发飞扬,眉眼冷淡。   东海万里之内,云蒸霞蔚。   “真漂亮。”   胥见心看着趴在虎背上,愣愣的朝那津水君出神的含章,还不忘告诫他。“妖怪最能幻化成美人了,越厉害的妖怪越漂亮,何况是个半截化了龙的,你莫要被迷了眼。”   只是他叨叨半天,也没见这小公子听进去。   而驺吾则晃了晃脑袋,载着含章朝龙君去了,将絮絮叨叨的胥见心扔在身后。   事情确实还没完,灾祸是止了,但还有个妖没处置,龙君踱步而下,居高临下的看着抱着一截枯骨,瘫坐在水面之上的朝云。   她身上的好皮肉被业火烧的焦红,原本那双红粉丹蔻、细嫩青葱的手,已经变得干瘪,再看她的人,含章才懂得了什么叫“人老珠黄”。   朝云面色苍如老妪,就连鬓上那颗艳艳的珍珠,也委顿暗黄。   东海众妖的妖丹早就被她弃如蔽履,散在海里,如今她手中只捧着一截人的苍白腿骨,因为她一直护着,上边的业火还没有消散。   大太子也朝这边走来,就在众人的围合之下,她也没跑,只是大颗大颗的留着眼泪,而后徐徐的说话。   “千万根骨头,只有这一根是他的,他,被,被吃的,只剩这一根骨头回来找我了。”   “我真不该贪心,不该得陇望蜀,妖能与人相伴已经是大幸,我不该想要个孩子的,否则,张郎也不会暗中上京求药,最后落得如此下场,都是我的错。”   她每说完一句话,面色便苍老一分。   “他,那日偶然见我原形,得知我是个妖怪,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进了厨房,给我煮了碗汤。”   朝云还在傻傻的呓语,大太子直接怒道,“你一介大妖,不想着好好修炼,却为了寻一个凡人掀动这样大的波澜,若东海真的决堤,你罪过大了,不怕天罚吗!”   沉默半天的龙君此时却开了口,“她已生人心,怕什么天罚。”   在场众人都惊讶,只有含章被驺吾载着,迷迷糊糊的躲在龙君身后,不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朝云闻言却只是惨笑,最后她仰起头,双目含泪的注视英俊无匹、俯瞰众生的龙君大人。   “大人,人欲纵横,贪嗔俱全,叫人痛苦,修成人就真的好吗,我受七情所困,心肝俱碎,倒不如做回无心无肝的妖。”   而后她看着扒着龙君的衣服,小心翼翼看向她的含章,对他说,“公子,你可要早做打算,莫要泥足深陷,到时候抽身晚矣。”   说完,朝云还反问皱着眉的龙君,“是吧,大人。”   龙君金色的左目冷冷的看着朝云,而后伸手扶住又躲回他身后的含章,随即抬手就要处置朝云。   朝云却摇头,“不劳大人费心,我自请了!”   说罢,她生生的吞下了手中那根带着业火的人骨,业火烧遍她全身,她也不运行妖力去抵抗,只是闭目,细细的感受。   含章要探头去看,却被龙君一把按回身后,驺吾的尾巴也及时的捆住了小公子。   朝云心灰意冷,只觉得一切都是空,报不报仇都是空,不如归去。   在她烟消云散之际,才又缓缓开口,“我蚌族虽毁坏太岁,但那太岁早已被业火烧的半死,且此番倒转之间,又叫着累累白骨现世,功过相抵,龙君手下留情。”   至于是谁做下了这样大的冤孽,就留给旁人去查吧,她累了。   随即,朝云的声音渐息,烧融的躯体中有两股魂魄,化作青烟,朝苍穹而去。   含章此刻躲在龙君身后,倒是不怕了,心里安定下来,只是看着海面上这样凄惨的残局,觉出些悲凉来。   无力抵抗的人悲凉,搅弄风雨的妖也悲凉,天地不仁,谁都是刍狗。   看着远方天空,紫色的雷又酝酿足了劲力,仿佛顷刻间又要落下,含章想回头提醒龙君,告诉他,你好像又要挨劈了。   但没等他开口,含章就忽而间只觉得心口一痛,而后眼前的那立着蛟角的大坝都变得模糊了,最后晕倒之前,眼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红袍,还有耳边那人的熟悉声音。   “含章,含章!”   龙君回手捞起身后昏迷的含章,又看向天边的雷影,索性,就丢下东海的烂摊子,带着怀里的人回了白玉京。   胥见心也着急含章,于是也往霞光里迈,只是刚搭了个边,就“嘭”的一声被弹出来了,恰巧,撞进了大太子十分坚硬的胸怀里,疼的胥见心直咧嘴。   而后这道士抬眼看大太子,他倒是没有以前躲敖稷如同躲瘟神一样的神色了,他心想,反正事情已经查清,搞他们东海的是一只被情所困的蚌妖,和他胥见心可没关系,且自己平白无故帮着查了案还不说,主要还挨了不知多少打。   这东海不得偿还些许吗!   只是,刚刚的情形历历在目,胥见心觉得其他的蛟恐怕也没有多少良心,于是他就哼笑一声,专挑这个大太子下手。   “诶呦,多日不见,大太子安好啊。”   看着伤痕累累的敖稷,也亏得胥见心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敖稷自知理亏,也就认了,他后退一步,朝胥见心拱了拱手。   “之前多有得罪,请道长见谅,如有差遣,必当从命,只是眼下东海混乱,请容我先收拾残局。”   “唉,我一向听说蛟族不怎么样,没想到见了真章,更不怎么样了,大太子你也不容易啊。”   敖稷忍。   “只是我刚下山历练,就一路被你追赶,法器都被偷了,还怎么走啊。”   敖稷腹诽,什么不能走,这一路逃跑可是快呢,这人当真极其奸诈。   “自当给道长重新置备一应器具。”   胥见心点头,又说,“我这一路担惊受怕,道行都变浅了……”   听着胥见心狮子大张口,敖稷立即止住他说下去的要求,只讨价还价道了一句承诺。   “我东海敖稷,可任凭胥见心道长驱使三次,只违背天道不可,作孽不可,损我蛟族不可。”   胥见心看敖稷一本正经的发了誓,也就作罢了,反而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一件,我想进白玉京看看那小子是死是活,你能带我偷偷溜进去么?”   和与妖为善的含章不同,胥见心一个道士,学的就是降妖除魔的本领,他一向信不过妖怪,只怕那龙君要搞什么猫腻。   敖稷则看着眼前的道士颇为无语,他当白玉京那么好进的?龙君一看就又损了神,赶在一条半龙正受伤的时候去撬人家的锁,是嫌命长么!   “我看道长不必担心。”   “怎么说。”   “不知什么因缘际会,龙君应是一直在那公子的神魂里养着龙珠,此番公子晕倒,怕也是龙珠陡然离体的缘故,其中自有龙君大人去保护,那人族的公子不会有失。”   胥见心抬头看一脸正气的敖稷,“当真?”   “自然。”   驺吾在旁,看着这两个你来我往的一番,也听出是作不出什么妖了,便打了个喷嚏,转身回琼林镇。   只是驺吾刚抬脚,就被瞥见他的胥见心一把揽住了老虎脖子。   “大老虎,咱们也算并肩作战一回,看在我为你们家公子受伤的份上,你也驮驮我呗。”   驺吾不但没理他,走之前还翘着尾巴甩了他一下。   胥见心跳脚,“妖怪果然忘恩负义!”   刚要离去的敖稷,看着胥见心背后被坎的口子叹了口气,而后伸手,将一枚丹药扔给了他。   “红参土,治伤的。”   胥见心接过手,闻了闻,一股子腥味。   “参土是什么。”   敖稷一顿,没直接回答,“别细问。”   说罢,他就一头扎进东海之中了。   独留胥见心站在岸边想了半天,最终他才想起来自己看过的典籍,说是东海有一种红参,食虹而生,所遗之土,可治伤,珍贵异常。   “所遗之土……”   “那不就是人参屎吗!”   反应过来的胥见心下意识就要扔,但一想背后抽痛的伤口,只得闭起眼睛,捏着鼻子咽了下去。   而后他看着在水中化作原形巨蛟,来回翻腾施法的敖稷,心道,“好一个大太子!”   ——   白玉京中,再次被雷劫所伤又消耗了法力的龙君,已经隐隐的有些维持不住人形。他最后化作一只无角巨龙,携卷着昏迷的含章,一头扎进了碧波潭中。   巨龙口含龙珠,低首相就,把这颗能够移山填海的珍宝,再次渡进了含章的口中。   龙微亮的左目注视着含章,看了许久,最终无果。   命数纠缠,他自己也看不穿了。   含章有些冷,他打着寒颤,嘴里默默的喊人。   “李,李孟津,我,我冷……”   龙的身躯也是冷的,龙鳞坚硬而锋利,缓缓的游走在人的那副温热身躯上。   但总有办法暖起来,听到含章喊他,巨龙便不再犹豫,纠缠了上去。   ……   苏府的小公子又招灾了。   但这回就连人影也看不见,简直凭空没了个大活人。   幸好胥见心及时赶回去,把含章的门用他自己胡乱画的破符纸一封,对这家人宣称,他们家小儿子有桃花劫啊,得避着,甚至连屋都不能出,且除了他这个道士,男女都不能入内,怕冲了烂桃花……   苏家是很迷信的,从含章小时候,因为过路道士的一句话,爷俩就顶着大太阳,灰头土脸的挖池子这件事,便可见一斑。   于是苏老爷也不出去吃酒席了,天天在家中斋戒。因为最近不知道为何发了大水,还有不少人得病,苏家还在镇口处设了粥棚子药汤,说要给含章积福。   而胥见心,则每天端着苏府给含章准备的饭食进屋,而后独自坐在桌上,将这些山珍海味吃个干净。   小公子“避桃花”的这几日,池中的众妖眼见着,这个道士越来越胖,面带红光,简直精神焕发。   屋里的人参娃娃见含章没回来,反而是个道士住了进来,便早就脚底抹油,从玉匣子逃出去了,只是他也不敢出府,便只能也投身进院中的花池中,与一众原本与他有过节的鱼妖们同仇敌忾。   “我看,那,那臭道士骗人不浅。”   “驺,驺吾大人都说了,公子,被大人带走的。”   “好几天,好几天了,我好想公子啊。”   “我,我也想公子,还想,他的点心……”   人参娃娃也义愤填膺,“我看那妖道整日在这骗吃骗喝,真讨厌!”   搞得他有舒舒服服的羊脂玉匣不能睡,还得跑出来泡池子,皮都要泡囊了。   “咱们不如去吓吓他!”   “嘻嘻嘻,我,我把小虫子搁在他鞋子里。”   “那,我把痒痒草扔他床上。”   “不行不行,他睡的公子的床,痒到公子可不行,我要打你!”   这群小妖商量了一会儿,便决定晚上要行动。   躺在室内床榻上的胥见心还浑然不知,他尚且在掐着手指头算日子。   “啧,都快五天了,他要是再不出来,我可瞒不住了!”瞒不住,他自然还是要先跑为敬。   “顺什么气,能顺五天。”   屋里的人焦躁的等,屋外的妖则拿好了一应“玩意”,准备去给这个假道士一点颜色看看。   娃娃鱼拿着一串烂荷花梗,第一个冒头爬出池子,结果自己先不甚被花梗绊了个跟头,跌得“诶呦”一声。   人参娃娃赶紧一个箭步捂住小倪的嘴,而后轻声道,“不要打草惊蛇!”   小倪急忙点头,六只粉嫩的鱼角直动。   于是,在暗夜的掩映下,前前后后的一串小东西就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往房间里走。   刚要进屋,有个小鱼妖却一拦手,“且慢,待我,作法!”   众妖只见他一脸舍我其谁的样子,而后趴在门缝上,鼓着腮帮子,往屋里吹了一口迷烟。   胥见心本就没睡,他侧脸一瞥,见到从门缝中渗进来的一口烟,就没忍住,当即一笑。   一口淡烟还没等到床前,便散了。   胥见心无声的笑,就这?还不如一个屁呢。   于是,在两方都认为敌明我暗的时刻,一场较量就要开始了。   只是,还没等坏笑的胥见心施展他多年以来的缺德本领,他的笑便瞬间的僵在嘴角,而后正色的,从含章的榻上急忙滚落下来。   可还没等他落地,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浑厚的妖力直接打在胥见心身上。   只听“嘭”的一声,胥见心便被打出了房间,劲力未消之下,两扇房门被他用身体猛然撞开。   门外的小妖们还拿着物件等着捉弄人,却不料这人一时间竟飞了出来,猛然掀开的大门把小妖们撞了个仰倒,什么烂花根子、小虫子之类的,全都“吧唧”的糊了自己一脸。   但他们却来不及清理,而是一脸惶恐的关上了门,在瞪了一眼撞在花池边上的胥见心后,便都灰溜溜的钻进了水池。   无他,正是他们津水之君李孟津凭空出现在屋内,他一身的水汽,红袍前襟的领子敞得更开了,露出的坚实胸膛一片潮红。   他扯下了被胥见心搞得一塌糊涂的床布,自己从白玉京中拿出一块柔软透气的鲛纱,手一挥,铺在了榻上,而后放下了臂膀中正在沉睡的含章。   重伤之后,他此刻正是龙性未泯,人性初生的时候。   津水君就站在含章的榻边,盯着他一寸一寸的看,看这个魂魄轻如薄纸的“人”,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为什么自己要对他青眼以待,难以把控。   看了许久,也没有结果。   夜凉,又起了风,胥见心没关的小窗透进来一缕清风,它环绕于室,最后的余风环绕到含章的书案之上,吹起了那几页薄薄的宣纸。   李孟津侧目一瞧,一时间没有言语。   纸页覆盖之下的那张墨画,勾勒的是自己的背影。   浓云遮蔽之下,静夜沉沉,胥见心早就跑了,池中的小妖也不敢现身。于是在含章偌大的院子中,只有李孟津自己,他看着人间院中明暗的烛火,忽然想起朝云被业火燃烧的痛苦脸庞。   池面夜风,廊前侧影。   一切因缘际会,自有定数。   忽而他喉咙下的紧要处有些痒,抬手去摸,但心思纷乱,便没当一回事。 第21章   天都亮了,含章依旧睡得美滋滋的,他正做着美梦,梦里的男人终于有了脸,英俊的叫人不敢逼视。   胥见心在外头躲了一宿,好不容易等天上乌云散尽,小公子院子里骇人的气息也不见之后,他才敢拖着再次受伤的躯体跳墙回了苏府。   可一进屋,扒在床边一看,就见苏含章在梦里笑得一脸春意盎然的模样,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心道,好啊你,老子忙前忙后的给你收拾烂摊子不算,还得叫你那大妖怪揍上一揍,你倒好,做春梦呐!这个美。   于是胥见心二话不说,伸手从桌边抄起凉茶壶,先是“咕隆隆”灌了几口解渴,而后鼓着腮帮子,叉着腰,朝含章就是一喷。   含章被这么一激,当即就胡乱坐起身来,大喊,“发大水啦?”   可见几日前东海决堤的场景深入小公子的内心。   等含章看清自己是在家中的床榻上,才放下心,转脸看着床前假道士手中正拎着的茶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   “你就不能换一种方式叫我起床么。”   胥见心嘿呦一声,“老子倒是想呢,只是胳膊都快被打断了,哪腾得出手啊。”   但含章心情好,不跟他计较,起身径自去洗脸。   只是手一粘床,就感觉身下躺着的床单格外柔软,低头一看,是一块流光溢彩铺满了床铺的烟蓝纱料。   含章一愣,但来回思量,这样贵重的不似人间所有的东西,定然,就是那人给自己的了。   “看什么,是鲛纱,整个东海都不一定有这么大一块,不愧是龙君,真有钱。”   含章默默起身,把这么个宝贝好好的叠了起来,而后珍惜的放在了枕边。   洗着脸,含章才想起来问,“我睡了多久。”   “算今天六天了。”   “什么!”   胥见心被他喊得直震耳朵,真是看出这小公子中气足了,可见他这一身的龙涎龙息没白来,冲得很,别说妖怪,就连他个道士都不敢碰含章,不然心里瘆得慌,也只有含章自己不知道。   “糟了,我爹我哥!”   “我说你要在屋里避烂桃花,索性还没拆穿。”   含章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回他看狡猾的胥见心都觉得他面善了。   “那,还是多谢你。”   胥见心也不白帮忙,他一脸奸笑的狮子大开口,“我也不多要你的,喏,那鲛纱,你给我剪一块呗,巴掌大就行!”   含章咬牙,手里端着洗脸水,索性一盆子都泼向胥见心,“我给你个大巴掌还差不多。”   插科打诨之间,两人都没有提及那日东海的一切,直到含章去了正院,他哥不在,他爹说是因为洪水之后,很多人得病,苏大哥去操办粥棚药汤了。   含章当即变了脸色,回来便急问胥见心,“大水不是被龙君止住了么,怎还会如此。”   “这才哪到哪,要不是那位大人现身的及时,人间早就成为一片泽国了。”   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津水之君,还是很配得上天下众水之源的称号,这种程度的大妖,和神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只差一道虚无缥缈的龙门而已。   含章叹气,换了一身利落的衣衫后,也往城门口走去。   “干什么去啊。”   “去帮忙,你不去?”   胥见心摇摇头,“我还有旁的事情。”东海之中那万万的尸身残骸,他身为一个有道统的道士,还是要查的。   含章与胥见心暂时告别,又给他准备好了众多盘缠后,小公子才安心去镇门口帮忙。   琼林镇口,含章与早就在这里帮忙的小福一起拿着药碾子轧药,又看着不停忙碌着添水添药的大哥,还有排着长队等一碗药汤的百姓。   多年不出府门,锦衣玉食的小公子,第一回亲身体会到了“人间疾苦”四个字。   不论是镇中的人,还是外镇闻讯而来的,苏家的药摊子与粥棚皆来者不拒。   含章看着老少皆有的怏怏人群,就抬头问他哥。   “大哥,大家这是什么病症。”   “不知道,保寿堂的郎中说是大水之后的疫症,但是不传人,只是沾了水的才有,咱们家也只能弄这些药性温和的祛疫散,作用也有限。”   含章于是便把这件事情记在了心里。   布施的棚子到了晚上才得以歇息,一天之中人流不断,大多是吃不起药的穷苦人家,亦或是周边城镇的浪人或乞丐,甚至还有拖家带口来的,可见病的人很多。   含章这一天都干得很起劲,到了晚上收拾的时候,苏大哥才叫他先回来洗洗睡,说怕他身体吃不消。   只是含章回家却睡不着,而是连夜在豆灯之下翻起了医书。   人参娃娃见那道士走了,这才又重新回到屋中,甚至还带来了几只池子里的小妖怪。这几日他们在池中的相处,倒是消除了旧冤,反而玩到一起去了。   几个妖怪本想和好不容易回来的公子说会儿话,但却见含章根本没空,他正对着一摞子破纸翻来翻去。   按小福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少爷这劲头要是用在读书上,那岂不早就甲榜登科了!   含章却反驳,说这可比他中状元都紧要的多。   几个小妖怪趴在窗户上也不敢吱声,又困得直打哈欠。   最后还是人参娃娃率先问出口,“公子,翻什么呐,看书可不兴熬夜。”   含章苦恼的直挠头,“最近大水之后,众多百姓得病,我想找一个治疗疫症有效的方子。”   小妖们一听,也不瞌睡了,纷纷跳进窗来,说要给公子分忧。   草鱼随风倒提议,“不如,干,干脆煮了这个人参精,人一吃就好啦。”   话还没说完,随风倒就被竖眉瞪眼的小人参一把按进了砚台里,粘了一鱼的黑墨汁。   含章放任他们玩闹,也依旧在翻书,只是随口答复,“那怎么行呢。”   在他眼中,吃能说话、有灵智的小妖怪,那就跟吃人差不多。   更何况,这人参也够艰难了,苦苦修行千来年了,还是时时刻刻叫别人惦记着吃他,怪造孽的。   小妖们打打闹闹,倒是趴在窗口的电鳗乌统领突然闷闷的开了口。   “我倒是知道一个治人疫病的法子。”   含章被窗口趴着那一团乌漆嘛黑,又突然开口的东西吓了一跳,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呀,你是乌统领吧,对,我记得小倪说过,你只爱晚上出来闲逛的。”   电鳗点头问好,“公子。”   含章听他说有治病的法子,当即放下书本来追问,于是乌统领缓缓开讲。“北湖中有一种箴魚,嘴如针尖,人食之,可除疫病。”   含章“啊”了一声,“还是要吃才行呐,他是鱼还是妖怪啊。”   乌统领回答,“是妖怪,公子若是需要,我或可将他唤来,已经成了妖的箴魚,咱们只需借用一下妖丹便可,也不打紧。”   含章这才有了希望,“那麻烦你啦乌统领。”   “愿为公子效劳。”   说完,乌统领便一摆尾,回身跃进花池,顺着苏府假山之下的水道出去了。   含章只高兴有了两全的法子,却忘记了问那妖丹该怎么用。   直到第二天早上,含章的房门自己“吱呀”一声开了。   站在门口的正是带着一条长嘴鱼的乌统领,他看着用嘴顶开房门的箴魚,不太满意。   “你怎么不打招呼就开公子的门。”   那条鱼声音尖细,“不好意思,嘴太长了,没来得及……”   含章也不在乎这些虚礼,况且是他有求于妖呢,一醒来就见两鱼,还很是高兴,心中暗暗赞叹,不愧是统领,办事就是利落!   箴魚也很爽快,当着含章的面就“噗嗤”一口,把内丹吐到一旁的托盘里,而后递给含章。   “公子请。”   含章有些凌乱,眼前这情景,好像是箴魚在请他吃内丹。   “呃,我不吃,我就是用一下给人治疫病,会对你有什么损伤吗?”   箴魚这才恍悟,他责备的看了一眼身边的电鳗,这乌统领事先也没交代清楚,累得自己来之前把后事都交代好了,连藏在珊瑚礁下的私房钱都告诉给了媳妇。   “这样啊,治疫病对我这样修炼好几百年的妖怪没什么影响,公子尽管用。”   说罢,箴魚就转身往回跑。   含章忙问,“欸?你怎么啦,这么急。”   箴魚已经跑出老远了,但含章依旧能听到声音,“我先回去看看,重新藏私房钱还来不来得及!”   话音一落,就连乌统领都跟着叹气,在公子面前如此行径,真丢鱼脸。   不过好在妖丹已经借到了,含章拿着托盘中这个灰色的亮珠子,忽然反应过来,这,该怎么用啊。   “不会是,也要放在锅里熬汤喝吧……”   乌统领也一愣,而后才沉吟说,“熬汤的话,不但腥,效果还慢。”   含章叹气,“那该如何是好。”   池子里的小妖们也来想办法。   但除了什么“砸碎了做糕点”,“研成粉和面炸”和“叫人挨个张口含一含”之外。   唯有一个法子听着很靠谱。   小倪抖着六角说,“找,找大人布雨呗,大,大人随云能布万千泽国,就,就是废水。”   废水倒是不怕,毕竟东海决堤之后,现在别的不多,就是水多。   含章一听还要麻烦人家龙君,就咬了咬嘴,“那,布雨的时候妖丹怎么用啊。”   小倪一问三不知,“不,不知道,大,大人会用。”   所以,在含章又去粥药摊子布施了一天,不见人少,只见人多的情况下。   于暗星沉沉的夜晚,他手拿着一颗灰突突的妖丹,独自坐在屋中。   含章心里有些紧张,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去找那人,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搭理自己。   踌躇许久,小公子备好了一桌酒菜,而后穿得很隆重的坐在桌边。   他记得龙君爱喝酒,于是也豁出去了,端起一杯酒就敬了起来。   “嗯,李,李兄,不知君有空闲否,可来一叙?”   冥冥之中,含章就是知道,那人能听见。   果然,这杯酒刚要粘唇,酒杯就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挡住了。   “你不是不会喝酒么。” 第22章   再次相见,津水之君周身的浓雾尽去,在含章身后现出他原本挺拔宽健的身躯来。   屋内的烛火一晃,地上多出一条庞杂繁复的巨兽影子,那影子游游走走,盈满了整间卧室。   甚至还延伸到含章的床榻之上,并在上边来来回回不肯下来。   李孟津余光瞥到,一皱眉,而后他猛的左目一闪,将不受控的龙魂收了回来。   含章还沉浸在“这人果然来了!”的心思里,倒是没注意别的,等他回过神要站起来施礼迎接的时候,男人却从他身后直接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开始挡住酒杯的那只手更是直接拿过了酒,一仰头喝光了,才将空杯送还给含章。   “找我?”   含章看着手中的空酒杯,原本喝酒的不是自己,但自己倒是先有些脸红的上头。   “是,李,李兄快请坐!我准备了些家常菜,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李孟津也不客气,直接一掀长袍,便坐在了桌对面,且将含章手边的整壶酒顺便拿到了自己手边。   没让含章有再喝酒的机会。   含章刚想寒暄几句,只是一抬头,看见男人清晰的面目,话音就又是一哽。   灯下看美人,摇曳的烛影之下,这位津水的龙君更俊美了,他眉眼间入鬓的金粉如同星河。   两人相对之间默默无言。   含章不敢再看对面的男人,他侧开了脸,但能感觉到,那人却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怎么不同我说话。”   他平日总是听这小公子和谁都叽叽喳喳的,不说那个本事稀松的道士,就连花池子里的小鱼精,他也能拿一篓子点心说上一下午。   怎么每每到了自己眼前,就成了锯嘴的葫芦。   含章赶紧摇头,“没有没有,一时之间被李兄的威严所慑。”   小公子兀自的瞎胡说,他拒不承认自己是色迷心窍。   而后他赶紧给李孟津递筷子,又给他夹菜,自己有求于人,怎么着都得殷勤伺候着。   “红烧狮子头,我最爱吃,所以今日也荐给李兄尝尝。”   “狮子头?”   津水君伸着筷子疑惑的扒开了碗中的肉丸,他再三确认,这不是狮子肉,更别说头了。   “你,若喜欢品尝狮子头颅,那日我或可给你捉来一头,这个是假的。”   含章却惊愕的抬头,看着认真的男人。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便连忙解释所谓“狮子头”只是个菜名之类的,谁也不要当真去吃什么狮子!   不过就此,仿佛打开了含章的话匣子,他开始笑眯眯的给眼前的大妖怪讲起人间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菜名与菜系。   虽然他自己也大多数没吃过,但好歹读了万卷书,只当是过嘴瘾。   李孟津却心中感叹,可见人间的菜叫什么名,与这做菜的材料是没什么大关系的。不像他们,若是在群妖筵席上,那说是红烧狮子头,就必然真是狮子头了。   而在含章滔滔不绝讲人间美食的时候,津水君也会与含章说些妖精们平日的吃食,什么乌孙山里长翅膀的桃子啦,每至午夜才凝聚于蕉叶的月光酒之类。   两人就这么不知不觉的边吃边聊,等对面的人把酒都喝光了,含章才忽然从兴奋又开心中醒过神来。   对了,他还有正事来着。   因为意外的相谈甚欢,刚才还难以开口的请求,含章现在甚至下意识的就直接对眼前的男人说了。   “对了李兄,最近大水过后,百姓多病,我听箴魚能治疫,特地借了他的妖丹来,结果不知怎么用,他们说,那个你会用?”   而后小公子又呲着小白牙笑着,非常之殷勤的又从桌下搬上来一坛子酒,凑到男人眼前,给他满上酒杯。   “帮个忙呗,帮个忙吧!”   李孟津端起含章刚给他斟满的酒,微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笑嘻嘻的这个小公子,而后薄唇抿着酒杯,一仰头就一口干了。   “可以。”   这疫病起因,大部分是因为太岁身下现世的人骨山而起,李孟津不必查都心里有数,这和妖也脱不了关系,是该一治。   更何况,眼下他还喝了人家的酒呢。   含章一听他应允,当即兴奋起来,也不顾人家的阻拦,就非要端起酒杯敬酒。   不过好在人间酒水的力道不能与那日的妖酒相媲美,是以含章并没有像上一回那样直接喝糊涂,而是眼神亮晶晶,有理有据的和李孟津要求。   他也要跟着一起去布雨……   “我施云布雨时,将化原身,恐不相宜。”   他主要是怕原身吓到含章,他心里不想含章怕他,也不想含章像千百年中的其他人一样,在远处瑟瑟发抖的跪着。   “没事,胥见心说你是条大鲤鱼来着,我不害怕鱼!”   龙君端着酒杯的手一顿。   这杯酒含章还是有些上头了,于是也不等李孟津反对,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怕鱼,便火急火燎的几步蹿出了房门,而后趴在院中的花池子边上,撸起袖子,伸出洁白的手臂,吭哧几下,把还在打盹的草鱼崩葫芦霸给捞了上来。   小公子拎着一条睡迷的大草鱼,浑身是水且颇为骄傲的抱进屋给李孟津看。   崩葫芦霸一见坐在眼前的是他们大人,打的盹立即醒了,还不忘鱼嘴一张一合的恭敬请安。   “大,大人夜安。”   李孟津看着眼前瞪着一双死鱼眼的崩葫芦霸,默默叹气。   且又不甘心的解释了一句。   “含章,我是一条龙鲤,这只是条普通的草鱼……”   喝了一杯酒的含章眼神有些水汪汪的,脸也有些酒意。   “我知道!”   说完,含章还伸手“啪啪”的拍了拍草鱼的肚皮。   “都是鱼嘛。”   最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龙君大人丝毫没有犹豫的应允了含章一同去布雨的要求。   当然,也可能是急于证明,他与眼前这条直翻白眼的大草鱼不一样……   不过谁说得清呢。 第23章   夜将尽了,一桌的酒菜也已经凉透。   李孟津把要与草鱼吟诗作对的含章拎回了床榻上的被窝中,而后转身便要走了。   只是含章依旧沉浸在内心融融的欢意中,他穿着中衣躺在被窝里也睡不着,索性问起身的男人。   “你要走啦。”   李孟津闻言,又停步倚在了含章的塌边的帷帐一侧,低头沉沉的看着窝在锦被里头,亮着一双眼睛的人。   这人将自己给他的每一件东西都小心的塞在枕头下,此刻一乱动,那些珍宝便从枕头下现出来,就连那块鲛纱,也被小公子从枕边抽到怀抱里,如今一股脑的抱着。   “谢谢你哦。”   李孟津挑眉。   含章看不清男人背着烛火的脸,就叫他没那么羞于表达心意。   桌上的烛火“啪”的一声发出轻响,映着屋中两人的影子。   含章则怀捧着珍宝继续缓缓的说。   “小妖怪们都很好,你,你也很好,能遇到你,我好开心。”   仿佛他多年晦暗的苦病年华,就是为了在那夜等来这一条坠入人间的龙。   李孟津看着满脸意足望着自己的含章,沉默了半晌,他才缓缓点头。   “我也如此。”   含章听完,就连声音都软了下来,“你也高兴遇见我?”   “嗯。”   虽然只是一个字的回答,但含章依旧兴奋的红了脸,他抱着鲛纱与小宝物翻过身去,而后又翻回来,只抬脸对着床前的人傻笑。   天快亮了,燃了一夜的烛终于烧尽,只是两人仍旧一个不睡,一个没走。   两人就这样平静的待在一起好一会儿,直到远处从县衙那边传来三声嘹亮的鸡鸣。   含章忽然“噗嗤”一声笑了,“我们镇的县令大人也起了呢。”   李孟津想起那只七色锦鸡,便也笑了,然后给含章讲县令的来历。   “他从前被猎人抓了,因缘际会之下,被路过集市的当地县丞救下,只是没等报恩,那县丞便老死了,于是锦鸡索性自己就做了个县令,多年下来,也算造福一方。”   含章拄着下巴听故事,只是明显龙君大人的故事讲得并没有池子里那只王八那样丰富多彩,他只说个因,再说个果,便算是看完了一个妖怪的一生。   可小公子依旧满足的不得了,男人的声音很好听,沉沉的,还带着古时雅言一般的韵尾,像是响在自己心底一般。   在这样缓缓的音调中,含章才终于抵不住困意,不知不觉垂下了眼皮,埋首在柔软的鲛纱中。   龙君也不再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桌上燃到只余一桌红泪的蜡烛,就一挥手,拿出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随手摆在了烛架上。   而等含章午后再醒来,屋内只余那人身上的些微的氤氲香气,还有烛架上映着日光莹莹彩彩的夜明珠了。   太阳还没落,含章往窗外望去,依旧还是白日的好光景,桌上的残宴也被小福收拾干净了,屋子里明朗又清静。   含章有些懊恼自己太贪睡了,不知道有没有错过去布雨的时辰呢?   于是他只穿着柔软的中衣便跑到院子里,扒着花池问小妖精们。   “下雨了么?你们大人下雨了么?”   几个小妖从荷叶下边探出脑袋,都摇头,“没,没下雨,天晴着呢。”   于是含章这才放下心,又被从旁屋出来的小福叫回去穿外衣。   “少爷,初春的细风最冷人了,吹骨不吹人,可仔细着自己的身子,着凉了怎么说。”   小福边给含章穿衣裳边唠叨,其实他心里也有些虚得慌,院子里总是有种种异象,但少爷没同他讲,他便也什么都不说。   就比如,昨夜那一大桌子酒菜,怎么清早只剩个盘子底了,那可是四五个人的菜量。   又比如,少爷屋里总是莫名其妙的多出好些珍贵到自己都没见过的物件。他今早晨给含章叠被,那瑶瑶曼曼铺了一榻的奇珍布料,小福都不敢伸手碰,深怕自己手粗给刮坏了。   还有烛台上多出一颗那么大的珠子,天光不亮的时候小福也上眼看了,那东西荧光透亮的,是个宝物。   开始小福还以为这些东西是大少爷给小少爷买回来的,而随着这些玩意越来越多,就连这个小厮,也隐约的知道,苏府应是买不起的。   但看着日渐精神的少爷,小福便叹了口气,只要他少爷越来越好,也就成了。即便再如何,也比少爷整日病得直咳血要强。   含章也看着在自己眼前忙活着给他穿衣裳的小福,小福心细得很,但他依旧什么也没问自己,看见了什么也只是背过身自己喘口气,气喘匀了,再回头,又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了。   含章心里领情,但这些精精怪怪的事情,也不好对他说,小妖精们也谨守着与凡人的边界。   于是小公子笑着伸出手,把手按在正低头给自己认真挂玉佩的小福发髻上,使劲儿揉了几下。   小福直诶呦,嘴里嚷着自己又要重新梳头了,含章却开口说,“快加冠了吧,之后就不用梳小髻了,少爷我给你找个好看的媳妇成家。”   小福嗤笑,“少爷你还是操心自己吧,您这可都加冠好几年了。”   含章也不慌,“我能和你一样么。”   还有半句话含章咽了下去。他自己能活到哪天都不知道呢,哪有那么多想头。   含章今日没去施粥,苏大哥也只当小弟是累了,要在家好好休息。   殊不知他小弟精神的很,人家搬了个板凳,而后衣着整齐鲜亮的,板板正正的坐在院子当中,抬头望天。   小福问了好几遍,含章也只摇头,说要等雨。   小福直咂嘴,心想大晴天的,谁家正经公子仰头望天,还要等什么雨?   只是小福刚刚在心中吐槽完,这院子上空晴得蓝汪汪的天,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了下来,简直是如同凭空冒出来的乌云,风也阵阵的刮,将原本还是午后的晴朗光景,变成了临近夜雨的时分一般。   邪门的紧。   小福正想去把少爷叫回屋里去,谁知道他自己就在小榻上先头发晕,眼发昏了。小福叹气,这熟悉的感觉……   含章眼见风云乍起,甚是开心,当即就从袖子里拿出箴魚的妖丹,仰头小声喊人。   “李兄!李兄!我在这呢,别把我落下!”   含章正仰头朝天上跳着脚喊完,就听自己身后有人说话。   “知道,抓紧了。”   “啊?抓紧了什么?”   只是话音刚落,含章就知道这人说的是抓紧什么了。   小公子没等回身的功夫,就觉得腰间一只手臂坚实的搂住了自己,而身后则贴着一个宽厚的胸膛,眨眼的瞬间,他就飞了。   是真的飞了。   他低头望着迅速在自己脚下变成一个小点的院子,惊了半天才想起来喊,不仅是喊,他瞬间吓得回手搂住身后男人的脖子,狠狠把自己转了个身,面朝着龙君大人,紧紧将双腿盘在别人的腰上。   “啊啊啊啊!我,我飞飞起来了,救命啊。”   “不是你要与我一同布雨么,怕什么。”   含章感受着从男人胸口处传来的话音震动声,这才渐渐不怕了,也觉得自己扒在人家身上的姿势实在是不雅,他抬头飞速看了一眼李孟津,只看到一个下巴,但他又不敢松手。   “那,倒是,只是,李,李兄,我不会掉下去吧。”   龙君轻笑,“那可没准儿,得抓紧了。”   含章一听,双臂和大腿又都使劲儿的箍了箍。   只是这男人的胸口没什么衣料,自己的脸贴在上边,皮肉贴着皮肉,热乎乎的,有些不好意思。   含章实在是勒得有些紧了,李孟津又是人形,还是有些不方便,他没想到,这小公子劲儿还挺大。   “内丹呢,咱们尽快,我没有多少时间。”   含章一听正事,于是这才松了一只手,而后颤颤巍巍的从袖口掏出箴魚妖丹。   “在这,在这,我没耽误你吧。”   他觉得自己好像不该任性的非要跟着来布雨,眼见着帮不上什么忙,还净添乱。   “你不是想要帮忙么。”   含章不敢往下看,于是脑袋埋在李孟津胸口点了点头。   “那你就举好了这枚妖丹,什么都别害怕。”   “好,我,我不害怕。”   含章心中升起了无限的勇气,他右手松开男人的脖颈,奋力的举着妖丹。   而后,就是他作为凡人来说,极度难忘的一幕。   小公子紧紧抱住的男人不见了,自己的怀中瞬间空了。   就在他大喊着跌落云头之际,一条赤金的巨龙飞来,它没有龙角,右目也暗淡,但却极具神威,铺天盖地的朝含章迎面飞来,用金色的身躯接住了他。   小公子一时间被震慑的哑口无言,但却紧紧的趴伏在龙躯上,紧抓龙颈边的鬃毛。   就在他惊魂未定之时,这巨龙却忽然开口。   “妖丹!”   听着像是李孟津的声音,但是好像又更低沉。   含章听完,下意识的举起妖丹。而后,只见巨龙开始喷云吐雾,只一会儿,一人一龙便被浓云包围,巨龙带着含章,在湿润的云层中来回穿梭,翻涌起伏。   “哇!”   含章忍不住感慨,兴奋的感觉甚至早已压过了恐惧,他不断感受着从身边拂过的湿润云雾,还有身下坚实的龙躯,他伸手,暗暗的摸了摸这一片片冰凉凉的龙鳞。   很硬,边缘也很锋利。   没忍住,他又伸手扣了扣、挠了挠。   “别动,痒。”   “哦哦。”   最终听着声音还真是李孟津的,含章这才消停,然后赶紧收回手,一本正经,全心全意的举着妖丹。   妖丹在云雾的包裹下散发出暗暗的光点,融进了细密的乌云中。   含章觉得心口一紧,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口也发的光,热乎乎的。   “李兄,我也发光了?我发光了!这正不正常!”   “正常。”   他施法布雨,龙珠子自然是要亮的。   眼见着含章适应了,巨龙才终于放开了手脚施为,含章只觉得胸口越来越热,越来越亮,他不禁伸手去抚摸,只是那样炽热的光亮,却丝毫不会灼伤自己。   不一会儿,在浓云稍薄的地方,巨龙带着他翻身出来,含章这才得以往下看去。   人间下雨了。   小雨淅淅沥沥,绵绵的沁入低矮的农户,流入细窄的田渠,最后顺着弯弯曲曲的江河湖泊,像是要汇入大海。   含章趴在巨龙身上,望着云层下的人间出神。   “村镇子真小啊。”   他一辈子没出过琼林镇,就连府门都不怎么出去,在他看来,琼林镇那个他半晌都走不到头的街市已经很大了,但是眼下从此处看下去,就连琼林镇他都找不到了。   下望一片茫茫,人的痕迹很少,入目结实大江大河,还有初春渐绿的原野。   巨龙听着背上小公子的感叹,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天边,雷声还没有响,于是他翻转身躯,从厚重绵密的云层中脱身而出,往低处去了。   含章随着龙君渐缓的速度,越发清晰的看见一片大好风光。   人迹渐绝,到处是山林丘壑,还有飞瀑流水。   景色很美,是含章读多少本游记都想像不出来的春色。   “这是哪?是仙境么?”   李孟津落下云头,化作人形,挟着含章落在一处高耸的崖角上。   “这是我家。”   含章仰头看着男人。   “孟山津水之畔。”   含章这才恍悟,所以他叫李孟津,山川江河,是他的名字。   没有多说话,天边雷声隐隐开始轰鸣,李孟津皱着眉抬头望,而后不再耽搁,依旧化作巨龙,将含章带回了琼林镇的上空,最后化作一股烟,将小公子安安稳稳的送回了卧房,自己则在雷声落下之前,回到了白玉京中。   于是等浓云散开之后,小福也醒了,他迷迷糊糊的从小榻上醒来,出来找含章,就见他们少爷独自愣愣的坐在院子当中,院子中湿湿的,像是刚下了一场大雨,但小公子自己身上却很干爽。   夕阳恢弘的霞光铺满了天边,赤艳艳的映在小公子如玉的面庞上。   “少爷,等来雨了?”   含章回头,眉眼温柔多情。   “嗯,还知道了一个人的名字。”   “什么名字。”   “山海天地。” 第24章   几日后,苏府在镇口的药摊子就收了,只剩个粥棚,免费供给过路行人喝口热乎的。   苏家正吃着早饭,若是往日,苏大哥只是慌忙的吃几口便走了,今日却慢条斯理的品尝瘦肉粥。   “哥,不用去施药粥啦?”   苏大哥又添了一碗粥,还给含章也续了半碗,“不去了,前几天疫病就没有了,如今大多都回家春耕去了,倒是没有多少人需要,咱家正好作罢。”   含章点头,安心,心里想着要谢谢龙君大人,还要谢谢贡献出内丹的箴魚。   只是回到自己院里,含章却犯了难,一是不知该怎么谢,二是,他也根本找不着人谢!   自从那日布雨之后,李孟津已经好几天不露面了,就连箴魚也不见踪影。   含章无奈,只好拿着点心篓子到池边贿赂小妖怪。   只是水中的妖怪也少得可怜,只有几个含章没见过的生鱼面孔。   一条黄鲶鱼颇有礼貌的吃了荷花叶上的点心,还开口谢了含章。   含章这才纳闷的问,“敢问这位鱼大哥,原本池子里的小倪和僧三点他们呢?”   鲶鱼捋了捋嘴边胡须上沾着的点心渣子,“哦哦,他们有的去种地,有的去大人那排队了。”   “种地?”   含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年头,鱼也要种地啊!”   鲶鱼点头,“体验做人么,好多鱼生活在村子里的,得挣钱种粮食交人头税。”   “……”好接人气儿,含章艰难点头。   “那,那你们大人呢,最近忙么。”   鲶鱼点头,“我这等小妖不便总去搅扰大人,不过最近都在排队,大人应该是忙的。”   “排队,等封啊。”   鲶鱼点头,只是鲶鱼一点头,含章就更纳闷了。   “可是这么久了,我也没遇到妖怪来找我封正啊。”   鲶鱼叹气,“大人还是很严格的,那就是都不行啊。”   “排到多少号了你知道吗?”   “哦,好像是才一百多号。”   含章点头,这量也不少了,他听说人家李孟津还有旧伤没好呢,不知道会不会累。最后,含章也只能拜托鲶鱼去找找箴魚精,那妖精怎么回事,妖丹都不要啦!   在含章与小妖们的接触中,他是知道,一个妖怪的妖丹是最紧要的东西,伤了妖丹,搞不好就白修炼了,所以他也不敢轻易对待箴魚妖丹,每日都勤勤恳恳的擦拭照料,恨不得给他放苏家祠堂里。   谁知道那箴魚精却是不紧不慢的,也不来取他这宝贝,每日放在含章手中,含章反倒担心受怕的。   就这么着,第二天晚上,终于有人来敲含章房门,只是听着声音像是个女的。   “公子?小公子歇了么,妾身叨扰。”   含章一听是女的,就不太敢开门,毕竟,那些志怪话本子上,女妖大多要勾引书生,吸□□气什么的,含章自认他病恹恹的,可没多少精气给人家吸,况且他之前还天天早晨都梦遗……   “哪位?天色已晚,这个,男女授受不亲的。”   含章刚说完,就听门外的女妖“噗嗤”一声笑了。   “公子莫怕,妾身孩子都生下百八十个了,老大都四百多岁了。”   可是含章一听能生百八十个孩子,就更怕了,看来是个厉害妖怪!   “公子,妾身是箴魚那夯货的夫人,此行特来取我们家那口子的妖丹。”   含章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是自己人啊,那倒是早说啊,害他瞎琢磨半天。   于是他赶紧起来自己整理了一番衣衫,而后给人家开门,“是夫人啊,多有得罪,快上座!”   门一开,果然外边站着一个还挺漂亮的夫人,这夫人哪都挺好看,就是嘴有点尖尖细细的。   含章给人家让进门,然后还端了茶,全了礼数,这才去书柜人参精的玉匣子里取妖丹。   没错,他把妖丹搁在玉匣子里了,主要是怕丢,又怕摔了,最后还是小人参看不过去含章那副没着没落的样子,这才叹气帮忙收着了。   含章本来还备了好多礼物叫箴魚夫人一同拿回去,但夫人却摇摇头,“已经得了大人的好处,怎好再收公子的东西,折煞我们了。”   “哦?这是怎么话说呢。”   于是箴魚夫人便笑着捂嘴,将事情慢慢说来。   “我夫妻二人也修行多年,虽没到正经关头,但听闻公子能为妖封正,便也到大人那处排了号,不过因着修为低微,倒是也不知在公子有生之年能否得见。”   含章想起娃娃鱼那三千多号,还说是近的,心中也戚戚然,是这样没错了,他自己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呢。   不过这时候他倒是想着好好保重自己,毕竟不管是真是假,这也是给妖精们的一个盼头。   “不过自从大人得知我家那货有幸能得公子垂爱之后,便给我们插了队,提前了不少,这已经是大大的恩德了。今日本想我夫妻二人一同来拜见,只是家中人这些年修为不济,怕过些日子在大人面前现眼,这才闭关修炼去了,未能来拜访公子,请恕罪。”   说罢便要给含章拜大礼,这含章怎么肯受,推辞之后,才问出疑惑。   “这妖怪修行,难道不需要和妖丹一起吗?还可以分开啊。”   夫人点头,“大人就是如此。”   含章听到有关李孟津的事,便竖起了耳朵,只是这人却不说了,含章犹犹豫豫,但还是问。   “你见过嘛,你们大人的妖丹。”   夫人笑,“大人那不可称之为妖丹,那是尊贵的龙珠子,天上地下,也就我们大人一条龙,也只有那么一颗龙珠子,公子你可要好好爱惜。”   “啊?”含章一蒙,叫他爱惜,他爱惜什么,他一天连那人半个影子都看不见。   箴魚夫人便捂嘴笑,“我们大人精气为正阳之力,多少女妖梦寐以求的想往上扑呢,那可是一回抵上几百年的修炼,强的呢。”   含章这才是听懂了,但脸也唰的一下红了,可心里又跟猫挠似的不消停。   “你们大人,你们大人他还有女妖精吗!”   箴魚夫人摇了摇头,“那些魑魅魍魉是万万配不上的。不过……”   小公子肉眼可见的有些坐立难安,“不过什么。”   “不过大人重伤,或许要双修之类,妾身也不太懂得,毕竟大人所修法门奥秘无穷,我等无可揣测。”   最后,含章还是把礼物都送给了箴魚夫人,叫他带回去给那“百八十个”孩子吃。   而且交换妖丹的时候,小人参还颇为谨慎的叫箴魚夫人显出原形,又左闻又闻,确定了气息还给了妖丹。   看着箴魚夫人施礼告退,在门口变作一股烟没有了,含章才关了门问人参娃娃。   “确认了没错吧,别叫人给骗了妖丹,那我罪过大了。”   人参娃娃点头,“信我,没错。”   而后小人参又瞧了一眼含章的胸口,又说,“她也不敢在那人眼皮子底下找死。”   含章点头,他还是很信得过人参娃娃的,于是又脱了衣裳回到被窝里等着睡觉。   只是越躺,越辗转反侧,心里头乱糟糟的睡不着。   小人参看着含章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烙大饼,便叹了口气,从玉匣子里钻出来,跳到含章床头,穿着红肚兜,蹲在含章枕边和他唠嗑。   “怎么啦。”   含章忽然翻身,他披着被,一双大眼睛瞪的明亮。   “女妖精都什么样的,都是朝云那样,还是箴魚夫人那样。”   人身娃娃翻白眼,“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大事呢,问这干嘛,小心人家吸你的精气!”   “我就问问。”   小人参转身就要回玉匣子,结果却被含章用手指勾住了小肚兜,倒在了柔软的被褥里。   “说不说,不说我就痒痒你!”   说完,含章就伸手指挠小人参的咯吱窝胖嘟嘟的痒痒肉,痒痒的小妖怪嘻嘻哈哈的到处滚,笑得直喘气。   “我说我说,公子饶命!”   “哼。”含章这才停了手,又分出自己的被角,把人参裹住,怕他冷。   妖怪当然不会冷,但小人参还是钻进了含章的被窝,然后趴在含章耳边,暖和和的给含章讲故事。   “在我们金刚轮山,妖怪其实原本不分男女,或是雌雄同体的也不少见呢,只是变作人形的时候,要做个选择,有的雌鸟会选择做个男人,雄的也可能化作美姬,单看机缘和法门。”   小人参讲着讲着,还将含章枕下迦楼罗的甲羽缓缓拽了出来,而后珍珍惜惜的抱着讲。   “水里的妖我不了解,我见过的鸟和植物要多一些,不过想起来,大抵也是相同的罢。”   含章点头,眼中映着迦楼罗羽毛那点点流光溢彩的青色。   “那双修呢,他受伤也需要双修么?”小人参瞥含章,“呃,也是一种法门,又有很多种类,有采的,也有补的,他……”   人参精看着含章的胸口,也不敢乱说。   “大妖不好找对象吧,不然一个不小心要吸干的,尤其是,呃,本性比较,那个的,呃,更难控制一些吧。”   含章惊讶的大张着嘴,“啊?吸,吸干!”   小人参点头,不过他及时的扯开话题,以防说了什么人家大人不爱听的话。   “哼,想当初我们尊者便是天上地下最漂亮的鸟,求爱的要从金刚轮山排到昆仑!”   只是含章没有心思想什么金刚轮山到昆仑有多远,他满脑子只有两个字。   “吸,吸,吸干。”   眼见含章双目无神,小人参便不再多说,反而想趁机将这枚青色的羽毛拉回自己的玉匣子里,但这羽毛上残余的法力还是对他来说太重了,最后小人参只得放弃,失落的自己回了匣子。   他躺在匣子里还是挺感激这个人间小公子的,最起码,他让自己在茫茫的人世里,还有一处舒服的玉匣子可以安身,于是他决定,在哪天趁那人不注意,再与小公子多说一些,叫他少想些有的没的,好好养命才要紧。   和一条没过劫的龙牵扯这么多,能有什么好下场。   人妖殊途呢,何况是最厉害的那个妖怪。   含章则在床榻上辗转了许久,最后才骑着被子,把脸埋在枕边柔软的鲛纱中,睡着了。   屋里灯座上再也没插蜡烛,那颗灿灿的夜明珠光芒柔和,洒了一室清辉。   “公子,公子!”   “公子,你怎么来啦。”   “大人还在玲珑塔里,你不要睡在水池里哦,人会不会着凉啊。”   “怎么会,你,你看公子胸口的龙珠子,亮亮的呢。”   含章耳边是熟悉的小鱼妖们的声音,他睁眼一看,自己倒是下了一跳!   “我,我怎么进来的!”   含章此刻正躺再他往日与李孟津一同泡着的温池中,周围好些个小妖怪,小倪和愣头青、僧三点他们都在,只是小妖们并不敢进龙君常泡的池水中,只敢远远的站着。   小倪手中还拿着一截小树枝,他扯着同伴的手,又伸着胳膊用小树枝轻轻戳含章的鬓发,希望能唤醒这个忽然出现在龙池中的小公子。   含章一醒,小倪他们便高兴的直拍手。   “公子,公子!”   小公子从水中央起身,愣头愣脑的四处瞧,只见还是那个他熟悉的白玉京,到处水雾迷离,好山好水,不远处还立着一座宝塔。   但好像眼前这里有些喧嚣,有不少不知是人是妖的在塔前影影绰绰。   “小倪?我,我怎么进来的!”   小妖怪扔下树枝后茫然摇头,“不知道,我们,正,正窝在草丛里排队,突然一亮,就有啦。”   含章见他们也说不明白,便也作罢,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像从前一样单单是魂魄进来,还是肉身也进来了。   若是肉身进来了,明早之前不出去,他们家又是鸡飞狗跳!   不过,既然进来了,正好,他也挺久没见那人了,不知道他身体好不好,吃饭香不香,有没有女妖精□□气……   见含章要往水池外走,小倪便伙同妖怪们伸手去拉,只是鱼妖的胳膊着实有些短,并没有产生什么帮助,反倒叫远处塔门口排队的好些人都往这边看。   “那人是谁啊,怎,怎么敢进龙池里!”   “闻着像是个人呢,”   “好俊的郎君!叫女家看着心痒痒。”   而也在其中排队的一只锦鸡则惊讶的开口,“呦!这不公子么!”   说完,锦鸡就化作老县令的模样,前去龙池便查看。   众妖一听说这是公子,顿时炸锅了,队也不排了,一窝蜂的都往龙池边上去,想要见见传说中的“公子”。   虽然大人不叫他们去讨封,但看看人总还行的吧。   含章正捋着龙池中的石头往岸边走,一抬头,便僵住了,不知道该不该迈下一步。   他只见郁郁葱葱的岸边草丛中,先是走出来一个朝他打招呼的老县令。   而后,便是乌泱泱的一群,呃,一群乱七八糟的东西,叫含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能一句话以概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众妖倒是很礼貌,别管修为多高,跟脚如何,都口称公子,并朝水中的含章行礼。   含章尴尬,还略微有点怕,毕竟往日他遇到的要么是小妖怪,要么是人形的大妖,从没像现在似的,叫一群奇奇怪怪的家伙,给堵在池子里了。   含章直嘬牙,并支支吾吾的叫他们不要行礼,而后问其中他还颇为熟悉的老县令。   “呃,县令老伯,我想找你们大人。”   “哦,公子莫急,大人就在塔中,想必一会儿就。”   老县令的话还没说完,挤挤攘攘的众妖便都不出声了,而后通通让开,留出了一条宽敞的通路。   “大人。”   众妖口称大人,颔首行礼。   含章抬头,看到是红袍的李孟津,这才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怎么就在池子里醒过来了。”   说话间有些委屈,但不多,因为含章抬头不仅看到了李孟津,还看到了围在池边的好些个女妖精,长得都很好看,与朝云相差不多,且一个个看着他们大人双眼都直放光。   “没事,跟我去换件舒服衣裳。”   李孟津踏着水,一把就将含章拉了出来,带着还穿着亵衣亵裤的小公子,索性驾云回了塔上。   只留下在池边窃窃私语的众妖。   “公子真水嫩,不知道大人享用了没有。”   “你懂什么,大人自然要留着慢慢享用。”   “呸,好不要脸的骚狐狸,叫大人听见,撕烂你的臭嘴。”   “哈哈哈哈,莫吵,莫吵,这是白玉京中。”   含章是没有听到这些妖怪的荒唐话,他直接被李孟津带到了一处看起来很普通的卧房中,到处的摆设布局倒是与自己房间颇像。   李孟津拿套藕色的衣衫,是文人样式,而后递给含章,叫他穿上。   含章身上的水汽早就被男人除了,只是在这人面前换衣裳,怪不好意的。   他用肢体语言表达了这个意思,但男人也没动,反而坐在了一边的小榻上。   “……”   含章抿嘴,不去管了,径自换衣裳。   只是换的时候怕尴尬,寻话与男人说。   “我不知怎么就醒在池水里了,没给你添麻烦罢。”   “气息相通,心意略动之间,自然就进来了。”男人放松的倚在小榻上,“无妨,只是眼下我开了白玉京,这里妖息颇乱,怕冲撞你。”   含章飞速的换完了衣裳,这衣裳不知是什么材质,自己上身刚刚好,还香喷喷的。   他可还微微记得,第一回见这人,这龙君大人自己都是没衣裳穿的,还是朝他借了一件绣竹外袍呢,如今倒是齐全了,不知道是哪个妖怪给置办的。   “那,你忙吧,可以先把我送回去。”   李孟津歪头看着穿戴齐整,老老实实坐在榻上眨眼睛的小公子。   他能进来,自然就是想进来,自己做什么要赶他走。   “我考评众妖封正资格,你若是不觉得枯燥,可以跟我一起。”   含章一听这话,他可来精神了。   小公子还是很好奇,妖怪封正还要考评些什么,叫他这样忙,终日连人影都不见。   反正来都来了。   “那,我就站你身后,悄悄看,不出声。”   李孟津盯着含章看了一会儿,眼神像是戏谑他。   含章不知所以,“干嘛。”   “顺便看看女妖怪?”   “……”   “什么!”含章连连后退,惊的跌坐在床榻上,通红着脸抬起手颤抖着指着男人,就差大喊一句,你怎么知道!   但小公子是体面人,他脖子一哽,索性装到底。   “爱,爱美之心世人皆有,本公子,自然,那个,心向往之。”   龙君眯着眼看已经红到脖子的小公子,并不去拆穿他,反而煞有介事的点头认同。   “是极,妖善皮相,世人多为所迷。”   含章又觉得这样说显得自己很肤浅,于是又咳了一声往回找补。   “当然,品性也很重要。”   两人这一问一答的,仿佛不是去校考妖怪封正,反倒像是去相亲的。   含章也觉得自己仿佛越抹越黑,索性最后咬牙一跺脚。   “走走走,这就去!”   于是李孟津看着跟八爪鱼一样满屋子找出口的小公子,默默一笑。   只是喉结之下更痒了,他伸手去按了按,有点硬。 第25章   白玉京,玲珑塔一层大殿中,肃穆庄严、堂皇瑰丽。   殿中央不是平地,而是个大水潭,潭中倒映着穹顶之上各种雕刻的水族,栩栩如生。潭面又微波粼粼的,叫整个殿中的空间显得重叠又神秘。   水潭直通门外,妖怪们从门外的水道潜进殿内的潭中,往来不绝,一个接一个的进殿叩拜。   众位妖物本来也是秩序井然的,但自从在外头的龙池中看到含章之后,就稍显乱套了,他们在门口都挤着要先进来,好歹看看“公子”的样貌。   毕竟,也只有少数琼林镇的妖才见过含章,其余万千来自五湖四海的妖怪们,也是只闻其名而已,如今听说“人”就在殿中,一时间有些兴奋。   好在驺吾及时立在了门前,他一来,众妖这才消停。而后,就见这花斑的大老虎一甩长尾巴,尾尖不知从哪里拎出来一只号牌子。   “第二百三十六号,来了么。”   话音刚落,从乌泱泱的妖怪中,便挤出来一个大眼睛的胖小孩儿,他举着自己手中的牌子,兴奋的脸都红了。   “我我我,是我!”   驺吾核对了小孩儿的牌子,又将他手中的号牌收回来之后,才让路。   “进来吧。”   小孩儿点头,随即“噗嗤”一声,一股烟过后,原地只剩下一堆破衣裳,衣裳中钻出一只毛发锃亮的水獭,他甩着脚蹼,一头扎进了水池中,而后顺着水道,往殿中的池潭游去了。   水獭真是特别高兴,本来以他自己的修为,再过一百年也不见得能排上队见到龙君一面,好在他大伯给龙君出过力,这才给他夹了个塞。   一想到今日不但能见到大人,还能见到传闻中的“公子”,水獭就在水底兴奋的转圈划了个水花。   只是好不容易游到殿中的水潭里,还没等出水,他就觉得四周威压极大,自己仿佛都要喘不过气来。   水獭这才开始害怕,于是他更不敢放肆了,只胆怯的从池边冒出半个黝黑的小脑瓜,他探头探脑的往殿上瞧,看见高坐在上的津水君后,吓得忍不住吐了好几个泡泡。   “小妖拜拜拜,拜。”   他正犹犹豫豫害怕的说不出话,就听龙君宝座之后传来一声温润的轻笑声。   “他叫拜拜拜拜吗?妖怪的名字果然都好奇特。”   这声音听着就叫妖心里舒坦,细细润润的,和这大殿龙君散出来的威压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像是金鼓争鸣的鏖战中吹来的一缕清风。   水獭只觉那声音落下之后,四周叫他刺疼的威压都减少了一些,于是自己也敢说话了。   “小妖拜见大人。”想了想,他又在水中弯腰,“也拜见公子。”   然后他就语塞了,之前想说的什么话都忘了个干净,只蹲在水潭中,和上边那位津水君大眼瞪小眼。   龙君倒是很有耐性,他默默的等小妖说话,只是他身后的人却等不及了,便从那样煊赫的王座之后站起身探出个脑袋,笑着朝水潭中问。   “你不叫拜拜拜拜,那你叫什么?”   “哦,回公子,小妖无什么名字,只想等封正之后再取个好名。”   李孟津看着身边好奇的往水潭中打量的小公子,便一挥手,把人按了回去。   “妖怪者,异相颇多,到此处多半是原身而来,你依旧坐到我身后去罢。”   含章“哦”了一声,殿中的光有些暗,他最后只见水潭中好像爬出来一个毛乎乎的东西,而后便听话的缓缓坐了回去。   含章自己心中也有数,眼前水潭中这个并不吓人,但不知道下一个会是什么样了,他心里也有点怵得慌,并无端想起那个凶恶的罗刹鸟和东海坝上腐烂的太岁,叫他头皮从里往外的发麻。   看着含章老实了,李孟津才开始定眸观察已经跳到潭边小石台上弯腰垂手的水獭。   妖气不浓,没什么冤孽业障,当然,也没什么功德成就,普普通通,一只还没成年的小妖罢了,挺好,挺简单。   “来此何求。”   水獭一听,赶忙回话,“大人,小妖也前来讨封,愿能做个人,将来好好修行,不再遭受天劫罚死。”   李孟津即便没有果目,他也看得出来,这小妖实在还没有能成人的资格。   “想成人必先入世,你呢。”   水獭结巴,“唔,这个,小妖只在村镇附近的水塘河流中修行过,有一回不慎在人前变回原形,叫没穿衣裳的女子们一顿好打,所以不敢再上岸,对人间,这个,也不甚了解。”   李孟津直摇头,但依旧平心静气的提了些与人间相关的问题,有些是伦理,有些是常识。   这小妖却一概不知,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含章在王座背后也实在听不下去了,这妖怪就连人间的东西要用银子买都不知道,要是今日真的得封成人,再到人间去,还是这样兽性的思维,怕是要惹出乱子。   更何况,妖们法力高强,一般人又奈何不得。   含章此刻才觉得,讨封真的不能随便的给,他见了各式各样的妖怪,而今才觉得,自己习以为常的“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李孟津叫水獭继续修行,便打发了他,含章又抬头一望,就见胖乎乎的水獭蔫头耷拉脑袋的钻回了水潭。   随后,各式各样的妖怪进来拜见,他们大部分是求成人,小部分是求变成其他动物,只是被龙君一番校问下来,竟没有一个合格的。   含章听了许久,心中却一动,有了个主意,这不就像是书生们十年寒窗,而后进京赶考么,只是妖怪们修炼的时间更久罢了,千年百年都没有定数,端看各自造化。   若是,若是能出些题目,叫他们求封时机到了,便自己来考,那岂不是就免得龙君整日的盘问了不是!这方法含章坐在王座背后,兀自琢磨了半晌,前前后后考虑了个周全,觉得可行。   于是赶在屋里没有妖拜见的空档,他从王座背后又探出个脑袋,这回他不往殿中央的水潭中看了,反而笑嘻嘻的看着倚坐着的龙君。   李孟津一看含章这幅表情,就知道他必定是又有什么心思了,便也没按他坐回去,反而眼神清凌凌的注视着他。   含章原本一肚子的话要说,但被这样俊美的龙君这么一看,心里便莫名的“砰砰”直跳。   小公子双手扒着王座的边缘,支支吾吾的。   李孟津真的很英俊,他眼角鬓边的金粉流光溢彩,叫那张英气的面目多了些妖神之气,他盯着一个人看,那中眼神,叫人觉得冰冷冷的,可含章却觉得这是冰冷冷的多情,寒津津的风流。   “怎么,有话尽可说来,毕竟这一番事情,最终还是要落在你的头上。”   说着,李孟津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绵软蓬松的垫子,伸手把它搁在又冷又硬的王座上,朝站了半天的含章示意,叫他坐过来。   含章回神,有些受宠若惊,也不知道这么大,这么庄严威赫的一个座位,自己兴不兴坐。   他是没去过人间天子的金銮殿,也没见过龙椅的,可是如今看着眼前的宝座,只觉得人间的什么椅子,怕是也比不上这个威风又庄严,霸气又凌厉。   “我还是站着说吧。”   他怕自己折寿……   李孟津哼了一声,只一招手,含章就觉得脚下生风,等他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坐在王座的软垫上了,身边还倚着龙君放到椅子上的小腿。   含章犹豫半晌,清了清嗓子,“你这,还,还挺舒服的。”   于是他再抬眼看男人,就见男人微微笑了一下。   更英俊了!   小公子赶紧别开眼,心中暗暗的咬牙,想着,这可真是人间祸水!   而等含章把心中的谋划这么说完之后,李孟津也想了想,从前他因果双目俱在,并不需要这样考证妖怪,若有前来求封的,施展法术便可知来龙去脉。   只是眼下,李孟津沉吟,左眼因目已经召回,自己的心腹手下们也四处去寻找他遗失的右眼果目与龙角,只是依旧没有消息。   他如今自身尚且不保,无法断定因果,可也不忍心见众多到了劫的妖怪们千百年的修行成空,这才有了此番考校。   李孟津看着还再为妖精们出谋划策,并找补计划缺漏的小公子,便下意识伸脚一勾,把人勾到眼前来了。   他仔细的盯着含章看,他没见过这样的人。   没有人愿意为无亲无故的妖怪们细细考虑与着想,至少他修行的这几千年来没有。   眼前这个“人”奇异不同,但眼神又清澈见底。   他没什么图谋,也没什么私心。   可能只是单纯的想他们好而已。   李孟津双目一灰一金,由高至低的俯视着含章。   大殿之下的水潭中无风起浪,含章自己的鬓发也被灵气吹拂的飘扬起来,且他已经感受到了从男人身上渐渐逸散出来的浅浅水雾。   捉摸不透的雾气缭绕在两人身边,盘旋在王座四周。含章早就已经闭嘴了,他只仰起脸,与看着自己的李孟津静静对视。   他不害怕,他在这迷蒙的水雾中,只觉得安全、适意,还有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心动。   水雾一起,龙君的威压便顺着潭水从殿中传了出来,众妖感知到,便都恭敬的往后退去,就连驺吾也不再念下一个号牌,一众形状各异的妖精异兽,都垂首,在外头默默的等着。   王座之上,水雾渐渐散去,含章偷偷的深吸一口气,便在整个胸腔与口鼻中,感受到了弥散在身边的气味,是水雾混合了眼前男人的气味,馥郁又清冷,幽香又神秘。   男人不再眼神探究的看着自己,而是倚回了王座。   “这法子极好,只是妖大多不通人言,也不能书写,必是要从头学起。”   含章一听,想着自己家花池子里那些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小妖怪们,又想着他们对人世的向往,还有琼林镇中,混在人堆里艰难求生的大妖怪们,于是他便不自觉开口。   “我可以教他们写字啊,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除了写字,我或许还能教他们些人间的常识,也免得他们入世艰难。”   含章想了想,又抬头朝男人笑着说,“也就几年或几十年的时间,对你们而言弹指一瞬,只是漫漫修行中的一隅,自是不耽误的。”   李孟津没说话,他看着眼前的小公子。   时间在他们身上,是两条不相交的河流。   一条是四季不变的沉沉死水。   一条是不舍昼夜的逝者如斯。 第26章   近几日,在妖怪之中,有一条消息叫大家都炸了锅,不论大妖小妖,皆兴奋异常。   是听从白玉京中排号出来的妖怪们说,大人要协同公子,开设一个叫“讲堂”的东西,以便妖怪们入世修行。   一群妖怪七嘴八舌的在一起讨论研究。   “讲堂,是什么东西,是道场么?大人要布道吗?传授鱼龙之术!”   “不是,好像是公子来给讲的。”   “公子!我等形貌丑陋,岂不惊扰公子。”   “莫慌,进了白玉京的玲珑塔,说是就能暂时有个周正的样子。”   不管在妖怪中是如何传的,含章已然开始事无巨细的准备讲课了。   几天的时间里,苏大哥就按照要求,给他小弟搬了好一大堆的书籍,真是什么内容的都有,游记画本子也就罢了,苏大哥还在那成堆的书籍中,看到好些什么农耕天时、桑布织麻、母猪护理之类。   他弟不看四书五经,反而可能要去种地养猪了……   含章听他哥这样说,便只称要了解天地农时,什么以民为本之类的,反倒说得苏大哥感动极了,深觉那些假仁假义的腐儒没法和自己小弟比,瞧瞧他小弟这胸襟!这抱负!当真是宰甫根苗。   于是苏大哥更积极的往含章的院子里搬书,甚至派了艘船上京去给含章买书,很是尽心。   弄得含章只能讪笑,他实在不能和他大哥说,自己这是给入世的妖怪讲课吧。难道要他说,大哥,你莫怕,往后遇到什么妖怪,先别跑,问问师承,说不准还是你弟弟我的门下之徒呢。   含章边收拾书籍,边准备东西,文房四宝是必不可少的,书本更是要搬到白玉京中,好在这些事情也不需要他操心,小妖怪们趁着月黑风高,早就把该搬的搬完了,只等含章开课。   白玉京里,龙君大人也开放了玲珑塔第二层,并用灵力做了通道,可以将二层的讲堂直通玲珑塔外,方便了众妖来往。   只是上课的第一天,含章还是无比紧张的,他自幼体弱,也只在镇中的书塾念过几天,最后无法,还是老先生带着几个学生,到苏府去讲课,这才给小公子开了蒙,当初那几个同窗,也是他不多的几个朋友,如今也大都进京赶考去了,是以含章这回给别人讲课,心中还是多少有些没底。   玲珑塔第二层原本什么样含章不知道,但自从那人前几日带他来看时,便已经是人间学堂的模样了,桌椅板凳俱全,只是座位分成了两边,一边是干干净净的地面,另一边则是浅浅的水池。   中间还给含章留了个过道的位置,甚至在门前还挂着一只大铃铛,是上下课的提醒。   因为是头一天,龙君便坐在一道屏风后,等着含章准备好之后,便用法力打开门,叫众妖都进来,门外已经排了好久了。   只是等了半天,屏风后的龙君也没见小公子静下来,这人看着仿佛有些慌,他手里拿着一本小儿启蒙书,焦虑的来回走。   “不必太过在意,他们能有此番,也算是造化了。”   含章听男人说话后,脚下一顿,看向屏风之后,那屏风是轻纱织就,上边用不知什么东西的羽毛绣着滔滔山海与滚滚波涛。   透过轻纱,含章隐约能见李孟津的身影轮廓,那人倚坐在一处小榻上,甚至还悠闲的斟茶喝。   含章想了想,便索性踱步到屏风后,收起了书,而后蹲在小榻下,撅着嘴伸出手。   “要杯茶喝一喝,我要压压惊。”   毕竟教授小妖们,这也算是龙君亏欠了含章,男人也领情,于是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殷勤的给含章倒了杯茶,还端到人家眼前。   “先生请喝茶,先生辛苦。”   含章装模作样的点头,伸手接过男人手中的热茶,吹了吹,眯着眼睛抿了一口。   茶一下肚,不知是为何,含章心里这才有底了,他起身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扯着门口挂着的铃铛线,摇了几下。   “铛铃铃,铛铃铃。”   黄铜铃铛的声音清脆,从玲珑塔的二层扩散出来,宛转悠扬的在白玉京中绕了一大圈,给这原本寂寂的景色增添了一种活泛清越的生机。   看着小公子摇铃的清隽背影,屏风后的龙君勾起唇角,而后单手结印,随着“嗡咙”一声响,大门通道缓缓打开。   含章正站在门口,门一开,他只觉一阵气扑面而来,嘁嘁喳喳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   “开门了开门了!我先进。”“让开吧你,把你的獠牙收好先。”   “别挤别挤,我给公子带的束脩要掉啦。”   “什么?束脩是什么?”   “不知道,我太爷爷叫我拿的,说第一回见先生,都要给,是人间的规矩。”   “啊,那糟了,我没有怎么办!”   “你这厮好生狡猾!”   这一群妖怪本来削尖了脑袋的往门里挤,谁知道却被“束脩”这两个字拦住了,大伙都是一顿,而后面面相觑。   含章看着终于安静下来的众妖,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而后无奈摇头。   “我不收束脩,快进来上课吧。”   他们没进,反而有个水鸭操着一副公鸭嗓问话,“公子,人间不用给这个束脩吗?”   含章一想,他本就是来教人间规矩的,也不好避免,但他又不想要妖怪们的东西,便灵机一动。   “原本是要给的,不过,你们大人都代缴了,我只管他要!”   含章兀自满意,这里最有钱的,必然就是那个在水池中堆了满满宝物的男人了,可比这些穿着破衣烂衫的小妖怪们富余,这么说可真是两相得宜。   众妖一听是大人给了的,心中感激,更是不敢造次,一个个恭敬的有序入座。   于是含章就眼见着妖怪们都各自在屋内寻找座位,这些妖怪倒是都不吓人,含章定睛一看,大部分都是人形,虽然有的长相“崎岖”一些,倒也还好,好歹是个人模样。而剩下的一些,则应该是保持了本体,要么是桌子大小的螃蟹,要么是颜色艳丽的鱼类。   还有那只没合格的水獭,今日也来了,只是看着周围的妖怪他有些畏手畏脚,而且手中还拎了几条鱼,不知道是给自己带的课间零食,还是给先生带的束脩。   鱼类本体的都趴在水池的那一面的桌子上,人形的妖怪则好生生的坐在平地的凳子上,一眼看过去,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真是分明。   含章瞄了一眼屏风之后,又看了看这满屋子好像没发现他们“大人”就在屋里的妖怪们,只得自己鼓起了勇气,他站在讲堂之前,先做了自己我介绍,而后便叫妖怪们也挨个介绍一番自己。   不问不知道,一问真是惊了含章许久,在座的一众妖怪,除了水池中趴着的水妖们,甚至还有好多来自山林之中的大妖怪,什么虎豹豺狼,竟都俱全,且貌似都是一方镇守,很厉害的样子,因为他们的人形化的很好。   有一位眯眯眼的青年,甚至拎出了几坛好酒隔空用灵力递给了含章。   “小生本是山中天狐,如今修行已有一千多年了,但也不曾入世,眼下悉听公子教诲,几坛百年灵酒,献于公子,以作那个,对,束脩。”   含章一听,真是满头大汗,一千多年,那可真是比一个朝代还长呢,自己也真算得上晚辈,于是连忙推却,不受这礼。   狐狸却摇摇头,送出手之后不做更改。   这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妖怪简直妖气冲天,含章虽然有些胆怯,但回头看了一眼屏风后的身影,便心里有底,同时也升起了责任感。这些大妖如此厉害,他若有幸能教得他们入世行善,那也是功德一件。   于是,小公子这才摒弃了杂念,拿出书本,好生生的开始讲课。   含章精心设计了好些课业,识字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人间的礼仪习俗、谋生手段、银钱货币等等,且还以种族分类,留了些课后的作业。   水族,便问他若是在岸边碰见“人”洗澡该如何,山林之妖,便问若是偶遇受伤的“樵夫”该如何,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甚至他还浅浅讲了些初入人世的谋生手段,当然,琼林镇中那对在包子铺絮鸟窝,卖老鼠肉的海雕夫妻,顺利的成了反面典型。   白玉京中灵气充裕,含章又身负龙珠子,他讲了许久,也不觉得累,妖怪们听得也认真。   含章看了一眼笨手笨脚用手蹼拿着毛笔,认认真真写大字的水獭,心中也叹,或许人们寒窗苦读是为了博取功名,出人头地,但这对于妖怪来说,却是性命相关的事情,只要能够有资格被封正成人,他们是什么苦都愿意受的。   看着静悄悄写字的一众妖怪,含章又下意识的往屏风后看去。   这个津水的龙君,众妖的“大人”,自己在二月初二雷雨众引来的鱼龙,他又是如何的呢?   他乍听自己名字,甚至能说出典故来源,想必也是学识不错,那,是哪里习来的呢。   他那么长久的生命中,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又在意什么。有什么难言的苦楚么?有什么生死的挣扎么?   抑或,他有什么难忘的人么?   含章看着那人模糊的身影,手中空拿着书本,却一时间有些痴了。   倏忽,门前的那道铜铃无风自动,“铛铃铃”的响了起来。   妖怪们像是提前做好了约定,一听铜铃声响,便都收拾收拾,起身行礼,拜别含章,而后一个一个的出门去,有的驾云,有的化成一股烟,不见了踪影。   只有那只拜见过含章的水獭,他等大妖怪们都走了,这才趴在水池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含章。手里扭捏的托出那几条鱼。   “那个,公子,这是小妖昨夜从水底捉的鱼,本想着,嗯,只是,只是。”   本想着要献给公子,只是他看着别的大妖怪送的礼物都好厉害又名贵,他一个身无长物的小妖,连这几条鱼都是摸黑抓了半宿的,所以羞愧的给不出手。   含章看着圆嘟嘟趴在池边,短手短脚抱着鱼的水獭,一时间心中温柔。   他喜欢这些纯直的小妖怪。   “诶呀,我好些天就想吃鱼了,可惜自己本事不济,抓不到,你这几条看起来很好吃,能送给我吗,作为谢礼,我明日给你带我家小厨房的点心。”   小水獭肉眼可见的支棱了起来,眼睛都亮了,他高兴的转了个圈,紧忙把鱼顶在圆脑袋上,献给公子。   而后在含章道谢之后,小家伙便迷迷糊糊的出了门,脚底发飘的离开了。   含章拎着鱼,笑着目送水獭回家。   李孟津静静的斜倚在屏风之后,一双眼眸透过织纱,看着含章耐心的给奇形怪状的妖怪讲课,看着含章皱眉思索妖怪们提出的奇怪问题,也看着含章温柔的安慰小水獭,而后软软的笑着送别小妖怪。   他一直默默没出声,手中的茶盏端久了,忘了喝,眼下早已凉透。   回过神,李孟津转脸看着窗外的黑夜,什么也没想,他一仰头,喝尽了一盏冷茶。   “送你回去么。”   听到屏风后的男人突然说话,含章一愣,将手中的鱼放在桌子上,有点沉,拎得他手疼。   同时他也看向窗外,白玉京中尚且是黑夜,那自己家也必然是暗夜沉沉。   因为怕白日自己不在,反倒叫父兄担心,索性他决定每日晚上来给妖怪们上课,这也正适合妖们夜间出行的习惯。   “呃,也不着急,反正,天也没亮呢么。”   “你……”   含章下意识开口想问男人好多问题,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他只觉得自己孟浪。   “我怎么了。”   “嗯,你看,外头的星星真好看。”   含章话音刚落,就见那男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夜里的星辉顺着窗洒进来,就像全都围绕在李孟津的身边,叫他整个人朦朦胧胧,像是罩在一片凉凉的光影中。   而后,含章只觉得脚下一轻,他就被一阵水雾围绕着,脱出玲珑塔,飞荡在无边的月色下。   飘了一会儿,含章就觉得自己的手被谁握住了,那双手触感有点凉,但手指修长,掌心宽厚。   他被人牵着手落在一叶扁舟上。   水雾消散,含章往四周看去,这是熟悉的小舟与水面,他曾以魂魄在这里泛舟。   身边的男人松了手,倚在舟头,含章自己也静下心来,坐在舟尾。   两人之间只有一只小舟的距离,仿佛伸伸腿,就能彼此触碰到脚尖。   “在这里看,清楚些。”   李孟津缓缓的说话,音色低沉又厚重,像是龙吟的尾韵。   两人就这样,彼此安安静静的,飘在水面上,仰头看着夜空中的繁星。   只是没等一会儿,舟尾的含章被水汽裹的有些冷,打了个寒战。舟头的李孟津朝他看了一会儿,而后一拂袖,卷起一道灵气,将含章拉到了自己身边躺着。   含章“唔”的一声,便贴住了男人的胸膛与身躯。小公子红着脸,但也没拒绝这个怀抱。   “还冷么。”   含章摇摇头,“不,不冷了。”   他细细的感受着,男人的怀抱不炽热,但是温温的,刚刚好,贴着很舒服。   小舟缓缓的飘着,含章在这样的怀抱中,渐渐迷蒙了眼睛,安安稳稳的睡了过去。   李孟津就这样伸着右臂抱着人,平静的躺在小舟里,俯仰间是繁星与小公子的睡颜。   他眺望着夜空,左手不知从何处拿来一坛酒,而后高高提起,直直的灌进口中。   星移斗转,银光漫天。   他活了几千多年,这片白玉京中的夜色也看了几千年,此刻却有些分不清是虚是实,是光是影。   龙君微醺。   醉后不知天在水,唯有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27章   次日,含章在自己家的床榻上醒来。   他睡得很好,做了一夜的美梦。   只是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见人参娃娃抱着小肩膀,一脸探究的来来回回在自己眼前在踱步。   活像个捉奸的。   “你,干嘛,大早晨的,吓我一跳。”   小人参则往前一步,伸手就扒开含章的眼皮,瞧了半天,又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随后,还仔细的闻了闻。   “小东西,你睡迷糊啦。”   小人参这才后退几步,然后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含章一看这家伙神神怪怪的,便起身问话,“什么还好。”   “你不知道自己一身的龙味嘛,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免得你到时候伤心。”   含章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龙味”他是没闻出来,自己身上倒是有一股浅浅的酒香,泛出丝丝缕缕的清甜。   奇怪,他也没喝酒啊。   “我能伤什么心。”   “唉,津水君只是半龙,你知道吗。”   含章一想,而后点头,“我知道啊,听别的妖怪说是什么龙门没过去,被劈下来的,不过那也很厉害了。”   小人参上前一步,伸手敲了敲含章的脑袋。   “这是大劫过半,他一劫没成,便随时会应劫,成则化龙飞升,败则一捧飞灰,你牵扯过深,纠纠缠缠的,最后岂不是徒伤悲!”   含章听完,愣了半天,不知为何心里一痛,他捂住胸口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小人参见公子这样,也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与之相关的事。   门外的小福端着热茶开门,可进门就见他家公子捂着胸口,脸色并不好看。   小福当即就吓了一跳,放下茶就来扶含章。   “少爷,你是不是又犯病了!咱们请来郎中看一看,我这就去找老爷。”   含章一听,赶紧拦下了小福,“没事,我就是这一会儿的事,怕是刚才起猛了的缘故,现在已经没事了,别去叫我爹。”   他爹好不容易最近心情好了,能多吃点饭,他哥也能把心思都用在家里生意上了,万万不要再因为自己的一点小事,就又搅得翻天覆地的。   小福看他家少爷确实是好了,脸色也恢复过来,这才罢休,但也急忙跑去厨房,要炖补药来给他吃。   只是一进含章院子中的小厨房,小福登时高声叫了起来,惹得含章赶紧出门去瞧,他只怕是小福不甚碰到了什么小妖怪,情急之下惊了就不好了。   等含章跑到厨房,就见小福站在门口,目瞪口呆的指着厨房。   “啊,这这这,哪来的!什么宝物!”   含章趴着门往里一看,便直叫厨房中的东西晃了眼睛!   在白玉京中,狐狸送的一堆酒,水獭给的乱蹦的大鱼,山魈赠的一包花籽,眼下不知是不是在厨房中落了地缘故,已然长成一小片花海了。   众多妖怪们给的“束脩”,甚至,还有不知哪里来的一些晶莹剔透,仙气飘飘的各类炊具茶盏……   含章挠头一想,这样熟悉的茶盏与酒杯等,不就是那人常用的吗!怎么都送到自己厨房里来了,他这人间小灶,可真是蓬荜生辉,怎么看怎么不搭。   想了半天,含章才恍悟,那人,不会真替妖精们交了束脩吧,他只是随口说一说而已啊!   小福还在震惊,含章则一把捂住了小福的眼睛,而后吹了一声口哨,花池中的小妖怪们应声而来,排成一排,整整齐齐的在含章面前报道,他们一脸正经,只等为公子上刀山,下油锅!   含章则叹气,眼神瞥向小厨房,示意小妖怪们,先把这些搬走!   只是又要悄无声息,又不能损坏了这一屋子的好东西,尤其是龙君给的物件,那都是相当名贵的东西。   于是大王八索性腹中一运气,而后“噗噜噜”的,吐出一堆泡泡,把非人间的东西都包裹在泡泡里,随着妖力运转,泡泡一个接一个的没入了花池中。   含章看着把厨房地上的花都拔走的僧三点和随风倒,这才舒了一口气,可正不知道如何朝小福解释的时候,花池子中又慢慢悠悠的爬出一只电鳗,那正是乌统领。   乌统领打量着现场,沉吟了一会儿,随即抬起手,一道细细的电流就打到小福身上,小福被电得浑身一抖,但蒙着他眼睛的含章却丝毫没有感受到这股电流。   小福抖完,乌统领便挟着众鱼回到水池,临走还朝含章施了个拜礼。   此刻,被电完的小福恢复了平静,他回过神,感受到含章蒙着自己眼睛,便不解的问。   “少爷,你捂我眼睛干什么?”   含章松开手,就见小福神色如常的进了厨房,丝毫没有异样的开始着手熬补汤。   “呃,小福,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啊。”   小福抬头,“没有啊少爷。”随即他还活动了一下筋骨。   “我觉得浑身是劲儿呢,比往常还舒坦。今日不知怎么了,可能是昨夜睡得好吧。”   含章闻言,连连点头,“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随即往自己的房间走,边走,他还低着头边感叹,“原来还有保健的功效呢,哪日得闲,叫乌统领也给我电一电!”   白天的事情好歹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到了晚上,含章关门躺在床上后,屋里便开始水汽弥漫,没一会儿,含章就醒在白玉京玲珑塔的那间厢房中。   他一睁眼,果然,那人就在眼前。   含章连忙解释,“那个,我不是朝你要东西,只是那么一说,况且你的物件都太好了,不像人间所有,我怕家里人发现,所以就……”   李孟津却一摆手,“是我思虑不周,东西已经放在别处了。”   含章有些过意不去,人家好心好意送自己东西,还被自己搞得这么麻烦。   “不然,放在此处不行么?”   他送给自己的东西,无论什么,含章还是想要的。且这个房间到处都是他给自己准备的东西,为的是好叫他课程之余在此歇息。   但龙君却摇了摇头,“此处白玉京,是我的御庭之内,放于此处,岂不是又回到我手上,所以我另有处所,你不必担心。”   含章听他这么说,倒是开始好奇了,“那,放哪了。”   看着紧追不舍的小公子,男人就莫名一笑,“怎么,怕我赖你的东西不成。”   含章闻言恼羞成怒,“那我还不要了呢!”   李孟津伸手去掐含章的脸,又看了一眼塔外天时,觉察还不到开课的时候,便朝兀自还在噘嘴的含章一招手。   含章下意识的就起身走到他眼前,而后就被男人熟练的揽住腰,飞身而去。   含章双脚一离地,便紧紧的搂住男人的腰,两人从一阵霞光中脱身而出。   也是黑夜,但人世的春夜中处处是鸟叫蝉鸣,不似白玉京,除了往来的妖怪,便寂静的很。   天空阴阴的,没有星光与月色,黑夜便有些浓稠。   风吹着男人猎猎的长袍,含章听着似远还近的水流声,轻声问。   “这里是哪?”   “津水之畔,人间茅舍。”   李孟津答完,抬手便扔出几颗夜明珠,夜明珠落在预先就留好的灯座之上,将周围照得亮堂堂的。   含章这才看清,他俩正在一处院落中,感受着流水与山风,这里应是依山傍水而建,所有的屋室与景致并不如人间的院落一般颇多讲究,倒是依据这处山势与各种奇特植被而成。   院外有一片花海,含章仔细一辨认,那正是鱼妖们从自己家厨房拔下来的鲜花,如今放在此处生根成长,倒是成了一片在暗夜中依旧摇曳生光的美景。   院子里头,屋顶瓦片形状半圆,闪着微光,或是什么贝壳或甲片,门窗多由生机勃勃的花木自然的细密交错织成,往屋里一看,桌面小榻,皆是大块的温润玉石,没有过多的雕刻,质朴又绝伦。   这处小院,不像是死沉的建筑,到更像是活着的,它茂盛又鲜活。   含章被眼前这从未见过的景象惊住了。   见过这样地方,才知道人间的房舍,再精美,再华贵,也只是房舍而已。   “这里真漂亮!”   随即,李孟津便领着含章,把他带到主屋内,含章看着屋内存放着的各式物件,认出是众妖们送给自己的东西。   甚至门前还有储水的小水塘,那几条水獭送的鱼,也在其中,游得正好。   含章笑道,“嘿,可真能活!”   龙君给含章倒了一杯茶,“那是津水中常见的鱼类,滋味鲜美,生机绵长。”   含章接过热茶,趁机问,“你也吃鱼么?这里,是你家么?”   “我辟谷很多年了,这里是我人间的一处院落,对面就是津水。”   含章听到这,有些遗憾,自己若是在白天来就好了,必能看到周围的景致,也能看到那条津水。听说那是李孟津的本体,他是从津水中托生凝聚而成的天生灵物。   不过,含章转念一想,这人把自己的东西放到他家来,和放到白玉京有什么区别么。   龙君似乎看出了含章的疑惑,所以也回答。   “这里并不依托于我而存在,他自然生长,依凭天地,你就算自己来,也能进来。”   “那离我家远不远,我想等有时间了白天来看看,可以么。”   李孟津点头,随即身手一点含章的额头,光芒过后,这间房子就易了主。   “对我们来说不远,人力行走的话,翻山也要半月。”   “啊!半月!”   李孟津摆手,“无妨,叫驺吾带你来。”   含章一听要叫驺吾驮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   “可能是我太沉了,驺吾,他,呃,好像嫌我沉。”   那日朝云之祸,驺吾驮自己到东海,回来后,好像缓了好几天呢。   李孟津低头看着小公子清隽的小身板,无言,两人面面相觑。   “所以,你,是想我带你来么。”   含章一听,心里一动,然后小声嘀咕,“也不是不行。”   两人正在屋里一言一句的细声说话,夜空的天边就隐隐传来雷鸣。   李孟津抬头往外一看,皱眉,但也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于是带着含章出了这处屋舍,转身直直的飞向津水河畔。   津水之岸,因为天边的雷声,水浪变得汹涌澎湃,“哗哗”的震耳欲聋。   龙君只是一挥手,水面便平静了下来。   随后,含章只见男人手中光芒一闪,出现了一块红彤彤的东西,像是个心脏一样,一跳一跳的。   这个质感,含章只觉莫名有些眼熟。   “这个,是什么,我好像见过。”   李孟津的眼中倒映着津水幽幽的光芒,他抬着掌心,将那东西往一处水眼扔了过去。   “这就是太岁。”   那东西沉入水中之后,红光一闪,借着李孟津的力,重新扎根在津水的淤泥之中,等待漫长岁月之后,再次修成。   “什么!太岁,不是东海的大坝么,不是死了么?”   “他也是天地灵物,只是灵智未开,又遭受了业火灼烧与毒气,我毁去他腐烂的身躯,将他最后的生机救回,以全太岁多年来镇守东海之功。”   含章仰头看着这个万事都爱掌握中的津水之君。   半晌,听着天边的雷鸣,小公子喃喃的问出声。   “你全了别人的因果,可你自己该怎么办呢?”   什么劫,该怎么过,能不劈你么,你能好好的活着么,活得比我久,活得比谁都久。   李孟津猛然低头,注视着含章。   最后,他用手背蹭了蹭含章的鬓发,似叹息,又似释然。   “走吧,你要开课了。”   说罢,两人脚下云雾一生,在灿然的霞光之中回到了白玉京。   天上的乌云也在倏忽间散尽了,露出人间郎朗的夜空,越来越近的雷声也渐渐停息。   津水河岸,唯余水浪滔天。 第28章   东海,蛟角矗立的大坝之下,有一个人,他下半身都是淤泥,又面黄肌瘦的。   他看着水面仿佛在等什么东西,越等越焦急,最后索性一个猛子又扎进了水里,游到实在憋不住,终于见到了海底下一处冒着黑烟的洞口,洞口四处还有海水的乱流,叫这人苦不堪言。   最后无法,在憋死之际,他还是冲出了水面,大口的喘着粗气。   他拿出一枚符纸,看着符纸渐渐退去的颜色,面色愈加苍白,最后一咬牙,他直接从咸腥的海水中脱身出来。   而后依托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极速朝琼林镇赶去。   这人正是胥见心,眼下的一番情景,还要从他离开琼林镇,四处调查东海枯骨案说起。   半月前。   胥见心吃饱喝足的从苏府出来,还带了含章给置备的大量盘缠,就这样一路潇洒的往东海附近走,沿途边走边查探有没有异常的妖魔。   他下山本是想给寿元将尽的师祖找些灵药,能来琼林镇,一是手那个蛟族太子的追杀,二也是师祖曾说过,他在琼林镇给一个短命的小孩儿解过厄,因命里有缘,多年过去,不知是否还活着,所以弥留之际有些惦记,此番顺便叫他来看看。   胥见心一到琼林镇,看到苏含章本来没敢认,直到他进了苏府,苏府的聚生聚水局,一看就是自己师祖的手笔,他这才确定苏含章就是那小孩儿。   只是他没料到,那短命的小孩儿竟和那条上天入地的津水之君牵扯上了,不但养了龙珠在身上,好像还有些别的意思在里边。   如此,就不是他该参合的了,索性,便扛起修道之人的责任,那满东海的浮骨与业火,自己既然看到了,也不能不管。   奈何线索不多,身上的法器还被那个什么牛鬼蛇神的大太子都毁了,如今只待他一到东海,就要把自己的法器给补全了,一定要多多的补,大大的补!讹死那只蠢蛟才好!   谁知道一到东海,还没等补法器,便叫那只蛟族大太子先给使唤了。   自从太岁死亡,蛟族长老被龙君扒鳞断角填坝之后,太平是太平了,但那些尸骨的来处也着实是个问题。   大太子心里也明白,他东海蛟族是有些长老与族人颇为不堪,但无论如何,他们也不敢犯下这样的大罪,龙君在上,这事也不得不查,他必须给大人一个交代,否则,不怕冤屈难洗,也怕这惨案再次发生。   如今的东海,可经不住冤魂枯骨的业火再烧一遍了。   他在东海严密的排查许久,最后甚至灭了一处珊瑚族群,才在东海大坝底部现出一个幽深的洞口,那洞口往日被珊瑚覆盖,丝毫看不出异样,直到珊瑚被除尽,洞口才缓缓的蔓延出真正黑气。   细查之下,黑气剧毒,岂不正是太岁浑身腐烂的原因!   大太子想要下去一探究竟,但族人全都阻拦,谁也不想冒这个险,甚至有蛟直接说,不如将事情都推给珊瑚族,反正已经被灭了,这件事就直接了账。   敖稷刚正不阿,他怎么能听之任之,只是族人也被业火烧得够呛,能勉强一战的,也只有他自己了。   正在他站在坝边观察海底黑洞,准备要去一探究竟的时候,身后却响起一道贱嗖嗖的声音。   “嘿,说你呢嘿!怎么着,法器还没还给小爷呢,就想跳海自杀赖账啊,到时候传出来蛟族大太子溺水身亡,多新鲜呐!”   敖稷猛然回头,就看胥见心满面红光的,而后又伸手从怀里掏出半只熏鸡,还在那龇牙啃呢。   大太子的眼神从上至下的扫了一遍胥见心,而后又看了一眼黑气逐渐蔓延的水底。   “我自然不会赖账,道长的法器定会奉上,只是眼下蛟族有灭族之祸,怕是无暇顾念道长的法器了。”   胥见心一听,当即撸起袖子就要打仗。   “怎么着,说话不算话是吧,哼,我早就该料到,蛟族没一个好东西,谁来灭你们的族啊,我去帮他个忙。”   敖稷听完胥见心夹枪带棒的说话,也颇为心堵,但眼下明显不是赌气的时候,所以大太子一拱手。   “道长法力高强,自然是心怀天下的,蛟族灭族倒是不要紧,届时海毒泛滥,岂不连累人族,到时候万里尸骸,天地共哭。”   胥见心听完心中一颤,嘴里啃的鸡腿都不香了,他觉得这个狗太子在吓唬自己,但是想到当时东海之上漂浮的尸骸,他此刻也心有余悸,于是不得不开口。   “少吓唬我,有事就说事,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于是,敖稷索性,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删去了他查探的过程,将结果通通对胥见心说了。   胥见心听着听着,直接目瞪口呆,啃得七七八八的熏鸡都掉进了水底。   随后胥见心亲眼所见,一股黑烟上来,那熏鸡就连鸡骨头都被化掉了。   “这,这,你们死了多少水族了!”   “目前只此一处毒眼,东海水众已经大部分转移,只留蛟族在此镇守查看。”   胥见心这才神色凝重下来,在抬头仔细打量敖稷,就见这皮糙肉厚的蛟族大太子如今也满脸疲色,身上还有不少被灼伤的痕迹。   瞧着也挺可怜的。   无法,“谁叫大爷我心怀天下,生得一副慈悲心肠,只得帮你们一帮。”   嘴上占完便宜,胥见心便同敖稷商量对策。   先前是两人接触不深,要么是你追我逃的打打杀杀,要么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阴阳怪气,深入的通力合作还是头一回。   只是这么一沟通,胥见心才觉得先前是自己张狂了,这个大太子心细如发,又杀伐决断,很是个人物来着。   胥见心忍不住上下打量起敖稷,这人很高,也壮,虽然比不起龙君,但这么一看,在大妖中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更何况仔细品下来,他妖品还不错。   有时候虽然直来直往的硬邦邦,但胥见心也能理解,毕竟,种族缺陷嘛。   “布阵封印我倒是行,但是下去探查你得防毒吧,你肉身能抗住么。”   敖稷皱眉,“扛不住也得硬扛。”   胥见心看着敖稷露在外边的伤口直挠头,“你们蛟族没人啦,就不能换一个没伤的上。”   敖稷这才正眼看着胥见心,他的眸色有些淡,盯着人看就叫人颇有些压力。   “我以为道长你清楚,蛟族,我是最强的。”   胥见心也语塞,这也确实是事实,他学道这些年,还是有一回有妖能追着自己单方面的虐打,连法器都没用,这蛟龙一身厚甲,真是硬扛。   最后,胥见心叹了一口气,“你先给我准备些掠阵布法的器具。”   接着,他又肉痛的从脚底的鞋子里抠出了两张符纸,其中一张他又闭目施法,朝大太子要了一滴血。   “给我一滴你的精血。”   “什么邪术。”竟从鞋底抠出来的符纸,敖稷第一回见。   “我呸!你就烧高香吧,这是我下山时候师祖给的保命物件,就这两张,金贵的很,便宜你了,还邪术,那你自己下去吧,我还不管了呢。”   敖稷无奈,只等听话的从指尖挤出殷红的精血来。   胥见心用其中一片符纸蘸了一下,而后看着那指尖的精血没流完,还在往出冒,索性,就掏出一只小瓶子,眼疾手快的去接那一滴精血。   精血对一个妖怪来说,不仅是法力源泉,且还有别的意思,敖稷皱眉,赶紧收回手。   “你干什么。”   胥见心很是无耻,也不藏了,伸手就扯过敖稷的手指,“干什么,利息!”   他以后要留着布阵画符用!   如此拉扯一番之后,胥见心又在另一张符纸上滴下自己的血,随后递给敖稷。   “这叫双生通幽,你带着我的符纸能防些毒,我拿着你的符也能看出你的生命迹象,距离近的话,还可以稍稍通一通讯息。”   敖稷点头,知道了这是好东西,这道士看来掏了家底了。   于是,等大太子将一应布阵物件准备齐全后,两人便一个进同探查,一个在外封印毒气。   敖稷在波涛滚滚的东海中显出原形,而后他口衔符纸,一头便扎进了洞口之中。   洞口的黑毒浓烈,胥见心用尽浑身解数,甚至也洒了一些血,才能控制这毒不往外蔓延。   起初,胥见心凭借着符纸,还能感应到敖稷的行动轨迹与洞中情况,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的再也感受不到大太子的去向了。   他越等越心焦,越等越不安,最后拿出那符纸一看,颜色都越来越淡了。   于是胥见心只好亲自下海去探查洞口,可水底不但有毒,还有暗流,他水性也没那么好,这一番折腾下来,在苏府养的那些肉,也全都掉下去了,叫人看起来更加落魄。   脱出水面,胥见心狠狠的吸了一口气,他不能下去,万一自己也折在里边,连个喊救兵的都没有。   兴许是怕毒,这片海里连只虾都没有,更别说蛟族了。   胥见心直磨牙,这蛟族绝了,自己的地盘,结果死活就一个大太子上心,可真行!   看着符纸颜色越来越淡,胥见心及时抽身,不行,他得去搬救兵。   眼下,能叫来龙君,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怎么找龙君,胥见心苍白的脸上一笑,那自然是找苏含章那小子。   于是,凭着最后一点法力,胥见心催动神行咒,奔命的朝琼林镇赶去。 第29章   苏府,含章这几天因为夜里要进白玉京,所以都是白天补觉,今日午睡一个没留神,更是直睡到了夕阳渐落的时辰。   “诶呀糟了糟了,算盘还没准备好呢。”   小福开门进来,怀里正抱着一堆算盘,看到含章醒了,便问。   “少爷,你要这么多算盘有什么用处,喏,就连铺子里账房的我都拿来了,咱们家眼下就只有这么多。”   含章穿好衣裳而后摆手,“反正我有用。”   而后他蹲在地上一件一件的数过来,发现算盘数量还是不够,差了一半呢。   小公子挠头,这可怎么给那些妖怪们分啊,不行就先两人分一个吧。   他今日要教妖怪们学算数,无奈家里的算盘还是不够,但含章拿着手中的算盘又一想,便也不那么着急了。   毕竟,以那些妖怪的水平,含章觉得,怕是近期都不怎么能用上算盘,他们个人的十个手指头应该都够数一阵子了。   哦,当然,若是以原形来上课的话,那手指头够不够含章就不知道了,不过就连水獭都有十个手指蹼呢。   忙忙碌碌的,很快就入了夜。含章梳洗好了,打发了小福后,便自己穿戴整齐的躺在榻上,等着那人来接自己。   只是躺的不怎么舒服,床上都被算盘子放满了,含章手里握着串起众多算盘的绳子,打算一会儿直接把这些都一股脑拎走。   含章刚闭眼,就听院子里“噗通”一声,还没等他起床查看,自己的房门便被“嘭”的一声踹开了。   小公子本以为是贼人,刚要喊小厮,就见踹门那人瞬间便到了自己眼前。   他定睛一看,这人怎么有点面熟,而后含章大惊。   “胥,胥道长,你怎么了,面色这样吓人!”   他们俩人分别还不到半月,这假道士走的时候红光满面,自己又送了他好些盘缠,可如今怎么混到眼前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   胥见心因为布阵后的法力消耗,并着两张符纸的精血联结,此刻也是耗着精气才能催动神行咒到苏府。   境况紧急,胥见心也不多说,他抬起手指就往含章的眉心处点去。   只是,与预想的想不同,上一回他二人直接进入了白玉京,可这一回,胥见心刚往含章身上用术,便被一阵青光掀出了房门。   这青光不知是什么来头,打得胥见心趴在地上吐血。   含章赶紧出来找胥见心,“道长,你没事吧。”   胥见心生生吐了一大口血,“别过来!你身上这什么东西!”   含章一低头,就见那枚李孟津给的青色迦楼罗甲羽,不知什么时候贴了自己的身,此时正收回它刚刚散出去的青色余威。   胥见心也不想听解释了,直接朝含章说,“快叫龙君前来,我有要事,再晚就要出人命了!”   含章一见如此,便咬了咬牙,上前架起胥见心就往屋里的榻上去,床榻上没地方,他丢了一堆算盘,才把胥见心扶上去。   “马上就要到时辰了,他来接我,咱们一起进去。”   胥见心虚虚的倚着床柱,抬手看了看掌心已然泛白的符咒。   “快点,要来不及了。”   含章皱着眉想办法,无奈,他只能吸了一口气,大喊那人的名字。   “李,李孟津,李孟津,你快来,出事了!”   自古以来,妖灵的名字都有些许神能,更何况是已经开了龙门的津水之君呢。   含章话音刚落,天便阴了。   龙君正在白玉京的龙池底将养魂魄,就忽然睁开一只灿金的龙目,巨龙出水,化作一红袍男人,踏着光霞从白玉京中飞驰出去。   小公子的卧房中金光大盛,随后,一个男人周身水雾的现于含章的身后。   含章感受到身后的凉凉水意,一回头,眼前就是红袍男人的高大身躯。   因为贴的太近,他的鼻尖甚至微微碰到津水君温热的胸膛。   没想到人来的这么快,但含章也来不及多想,赶紧拉着男人的手去给他看床上的胥见心。   胥见心脸色青白青白的,嘴角又都是血,因为精气的消耗,头都发晕,耳边阵阵嗡鸣。   龙君身上的威能太盛,一下便震醒了他,于是胥见心强打精神,把东海的事情朝李孟津迅速说了个大概。   含章在旁边也听不懂那么多专业的词,于是只能赶紧转头给胥见心找伤药,他看起来伤得不轻,好在因为自己多病,屋里的药还是很齐全。   含章把蜡封的保命丸化进水中,而后手下一顿,便朝趴在玉匣缝中往外偷看的小人参娃娃招了招手。   小人参哪里敢出来,于是便龇牙咧嘴的摇了摇头,含章回头看了一眼死人面色的胥见心,叹了一口气,便自己走到书架边,伸手掀开了玉匣盖,把药碗放到匣子里,叫谨慎的小人参在里边泡了个脚。   胥见心刚把事情说完,含章瞧着空档,就一个箭步上前,一碗“洗脚水”利落的灌进他口中。   “咕咚”几声,咽下药之后,胥见心这才缓过来一口气,这样显效的东西,必定价值不菲,于是胥见心又朝含章拱了拱手,很领情。   而后,他面朝龙君,又拿出那枚已经发白的符咒。   “还请龙君大人看在同为水族的份上,速速救他一救!”   李孟津接过符咒,但在人间,他还有大劫未过,不好施为,于是索性,他大袖一挥,水雾一卷之下,人便到了白玉京中含章休息的厢房。   含章只觉熟悉的脚下一轻,而后便坐在了榻里。   而胥见心则一个趔既,跪到了地板上。   李孟津低头嗅了嗅符咒上精血的气味,“这头蛟几近枯竭,等我赶去东海,已然不及。”   胥见心一听,心中猛然一紧,他咬了咬牙,以人间道统传人的身份,给李孟津磕了个头。   “望龙君搭救。”   李孟津捏着符咒,有些不解这道士给自己磕得什么头,人间的修士这些年越发的眼高于顶,恨不得拿了所有灵物大妖去炼丹,何时肯跪给妖怪了。   他不受胥见心的礼,况且这是东海水族之事,这道士倒是搅和的很高兴的样子。   男人思索一会儿,看了一眼坐在床榻里尚且安好的小公子,这才启言,“你可有这蛟未化的精血么。”   符咒上的那点精血已经快要干了,不够用。   胥见心见龙君肯管,赶紧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龙君大人请用。”   幸好,当时他贪心的多拿了些,这真是救了命了!等找到那敖稷,他必然要好好的再讹上一番!   李孟津也没朝胥见心多说,直接走向床榻,对一脸担心的含章说了话。   “我要施法,你暂且睡上一睡,以免伤神。”   含章“啊?”的一声,不明白自己要伤什么神。   只是没等他反问,男人的手掌便附上了他的双眼,含章当即便晕晕乎乎的,随后,他只觉得自己心中仿佛一空,便人事不知昏睡过去了。   胥见心跪在地上,就见那龙君好生生将睡在怀中的小公子轻轻放在榻上,而后,便伸手,从含章的胸口处,抽出了一颗金光灿灿,威能无穷的内丹。   胥见心也算是在人间真真假假的降妖除魔了不少年,各样的妖怪内丹他算是见过了不少,但今日头一回,他也真算得上开了眼,近距离的看到了那传说中的东西。   倒吸了一口气,这半吊子的道士心中兀自大大的惊讶,“龙珠子”!   这龙珠自从在含章身上脱出后,不仅这卧房内的气在乱搅,就连整个白玉京中,也震动了一番,大风狂舞,龙池倒挂。   李孟津看着龙珠上错杂的裂痕与缺角,没再多说,直接吞下了龙珠。   随后,他左眼因的目光芒大盛,他捏着蛟族大太子的那滴精血,循着精血与本体的联结,仗着天下江河之源、水灵之祖的神能,朝着血滴扩成的虚空之处用龙语大喝一声。   “敖稷,速速召来!”   龙吟声直震的胥见心双耳冒血,但龙吼落下之后,细听之下虚空里只传来些声音,像是东碰西撞还带着刮鳞声。   李孟津皱着眉,这样以精血为引传召水族,在他全盛时尚且不多用,虽然眼下的情况不太好,但也不该如此,可见,那头蛟是被困住了,无法脱身。   那枚符咒已经回到了胥见心手里,他看着全然泛白的符纸,急的要禀告给龙君,这眼看着,敖稷怕是凶多吉少了。   但还没等他开口,就见那龙君的右手破开人皮,化作一只巨龙悍爪,那只鳞甲锋利的龙爪,猛的伸进了精血扩开的虚空之中。   龙君蓄力一拽,在巨龙怒吼之下,胥见心只见一条鳞甲破损,浑身血色与黑气的蛟,就如同猛禽足下的软虫一般,被龙爪狠狠的从那处窄窄的虚空抓了出来。   随后,虚空弥合,那滴蛟血也早就蒸发殆尽,唯余地上一头奄奄一息、浑身黑气的蛟。   龙吼声不但震醒了差点迷在毒雾中的敖稷,也震醒了床上昏睡的含章。   小公子只觉得身上空荡荡的乏,睁眼的时候,也只看到眼前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背光而立,右臂的衣袍尽去,露出那只强健的手臂来,臂上青筋暴起,又缓缓复原。   手肘处有血,沿着小臂流畅的筋肉,缕缕的流到了手背上,最后汇到指尖,映着屋内昏黄的光,粘连的滴了下来。   “你,你受伤了?”   男人闻言,即刻转头看向床上本不应该苏醒的小公子。   含章前扑,去抓男人淌血的手臂,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挡了。   李孟津左手将含章提到身边,下巴一点,对含章朝地上的蛟示意。   “不是我的血。”   含章看着地上的蛟也颇为心惊,甚至往李孟津身后错了一步。   他虽然在东海远远的见过几眼,但人目有尽头,模模糊糊的也并没有看清,如今这么大一头蛟瘫在地上,又浑身带血的冒着黑气,着实吓人。   “他,这是怎么了?”   李孟津定睛瞧了瞧,“仿佛是化蛇的毒。”   “能解么?”   “听闻阳泽中的化蛇早已消逝,却哪里来的如此重毒,不好解,要化蛇胆。”   胥见心见敖稷被龙爪拽出来瘫在地上,早就上前去查看了,而后听着龙君和小公子的对话,他也心焦,化蛇胆哪里那么好找的。   本就是他俩一同办的事,如今这条蛟却受了大难,眼见性命不保。   况且,这头蛟,也算得上是个好妖怪了。   蛟在地上一抽搐,胥见心就侧眼看到,他遍体鳞伤却死死叼在口中的符纸。   胥见心顿了一会儿,而后只得咬牙大骂。   “靠,今天老子真特么是栽了!”   说罢,他伸手掏出敖稷口中咬着的符纸,又拿出了自己手里泛白的那张,而后吐出一口心头血,符咒遇血既燃,化作了红灰。   胥见心用袖子一擦嘴角,手里的血和着符咒燃烧剩下的红灰,一把掰开蛟的嘴,狠狠的怼到敖稷的嗓子眼。   含章就见胥道长把手里红漆漆的东西都给蛟吃了下去,甚至怕浪费,还用那头巨蛟的舌头擦了擦手。   而吃了这些东西的蛟,身上的黑气有所收敛,甚至睁开了眼睛。   “这,这!”   生而为人的小公子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李孟津见状,带着含章转眼就出了厢房,起身飞回了龙池之中。   “我以前见过这种符咒,好像是什么双生通幽,两人血脉相连,倒是能救急用,容出些时间找解药。”   含章惊魂未定,也不太明白这些术法,只是担心两人性命,“他们,没事吧,是去查什么搞成这幅样子的,是不是要紧的事情。”   李孟津没回答,反而带着含章一头扎进了龙池水底。   眼下还有比那更要紧的事。   他得把龙珠子,再放回小公子的身体里才行。 第30章   置身脉脉水波之下,仿佛与世隔绝。   含章只慌了一会儿,但因为蕴养龙珠子的缘故,他即刻就发现,自己能够在这龙池中顺畅的呼吸。   于是小公子默默的吐出了一串泡泡,而后便安安静静的被那男人挟着盘旋到水底。   水下昏昏沉沉,折射出的世界光怪陆离。   李孟津与安静的含章面对着面,四目相对时,却不知该如何施为了。   他总是在含章或睡或迷的时候渡龙珠,亦或是在含章作为神志混沌的魂体时,浅浅的神交过。   从没像如今这样,叫他无端觉得,只是一个沉静的眼神,就仿佛能看到彼此□□的灵魂。   他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烧,身体中的龙魂咆哮着。   两人在水底默默的注视着对方,谁也没有先动,随水流飘荡的青丝相互交错,相互纠缠。   含章任由男人健壮的双臂箍着,动也不动,丝毫不挣扎。   仿佛下一刻叫男人挟卷的窒息而死,他也听之任之。   看着小公子在水下洁白的肌肤与身上荡漾的光影,李孟津的瞳孔微缩,随后喉结之下竟是一痛,这幅人躯险些压不住龙魂,隐蔽在红袍之下的身躯泛起片片硬鳞。   他不愿再拖,若这样下去,他怕是要在这柔弱的“人”面前,现出凶悍的兽体来,他不想那样。   有些妖怪就算只剩一口气,到最后也会拼死保住自己作为人的皮囊。从前,他自己毫不在意,甚至更愿意以原身自在的翱翔。   而今不一样了,李孟津在意极了,他死死的压住本能。   最后,他用已经有些泛尖的牙齿咬着龙珠子,猛的低头朝向含章。   两人的身影相就,渐渐在水底重叠。   小公子佯作镇定,但死死抓着男人前襟的手指都有些泛白。   一个急促的要将口中泛着金光的龙珠渡进怀中人的体内,一个紧张的手足无措,连嘴都不会张开。   厮磨了一会儿,李孟津叼着龙珠稍稍抬起头,看着小公子潋滟的双眸与紧闭的嘴唇。   他粗粗的喘了一口气,有些无奈,而后只得从喉咙中发出低低沉沉的声音。   “闭眼,张嘴。”   话音刚落,他便又再次微微侧头,朝怀中人相就而去。   含章依旧紧紧的扯着男人的衣襟,但感受着男人细细磨蹭自己面颊的鼻尖,还有蹭在肌肤上柔软的唇瓣,他便浑身都软了下来,心里酥酥的发麻。   最后,在男人渐渐侧脸向他耳畔与颈侧处轻蹭时,未经过人事的小公子再也忍不住的仰起洁白的脖颈,曼声而吟。   男人趁机寻到那微张的嫩唇上,渡进了龙珠。   许久后,含章紧握在男人红袍上的的手指,也渐渐的松了,最后被一双大手捋着双臂找到,握住了。   今日的课迟了。   白玉京之外的妖怪们等待了许久,他们形状各异的聚集在苏府之外,有的青面獠牙,有的怪异恐怖,好在因为他们隐去了身形的缘故,人是看不见的,故而并没有什么骚乱。   大妖之间其实并不怎么友好,修行之路艰难,弱肉强食,所以在白玉京之外,倒是不怎么交流,便只静静的等。   而有些前来上课的水族,他们在等待的时候好歹有个去处,一小群家伙,都化成原身钻进小公子院子里的花池中了。   水族们互相之间倒还便宜些,他们嘁嘁喳喳的朝花池中的“家鱼”们探话。   “公子在么,不知是否安好。”   含章平日很是守时,今日晚了这么久,众妖以为他有什么不适,毕竟,“人”是很脆弱的,会经常得病。   常常盘踞在苏府水池中的娃娃鱼则回答,“好像是有点急事,你们且在池中稍候。”   娃娃鱼每日和含章相处,人话倒是学的蛮好的,已经不向从前一样,说一句话,半句都是磕巴了,可谓进步神速。   当然,每天插着腰站在池边和它吵架的小人参也功不可没。   众妖默默等着,已然月至中天,通往玲珑塔的通道才将将打开。   一众妖怪松了口气,法力高强的已然开始整理仪表,变作斯文人的模样,法力不那么厉害的,也在进入白玉京的刹那,蹭到些带着龙气的灵气,以求暂时化作规整的样子,不那么骇人了。   一群妖,人模人样的到了课堂里,不论修行年月与道行高低,他们都严谨又庄重的拿出公子发给他们的书籍与文房四宝,只等含章来上课。   “今天要学数数,公子说要用一种叫算盘的东西。”   “不知道,人的东西总是很深奥。”   小妖们正议论,就见公子终于来了,他满脸通红的推开门来上课,走到门口时还心神不稳的被门槛绊了脚,被屋里的妖怪吹了口妖气才扶住。   含章道了谢,而后赶紧去摇课铃。   铃声一响,他这才开始了一天的课程。   小妖们尚且不会分辨“人”的喜怒哀乐,但大妖怪们已然稍微觉出了公子今日的异常。   那只大狐狸更是微睁开湛蓝的兽眼,隐蔽的瞄了瞄含章。   公子的呼吸有些乱,往常淡淡的唇色也有些艳,修长细腻的颈侧还有几枚红痕。   只是狐狸也不敢多看,这个凡人一身的龙息,压制的他们不敢造次。   含章看着静悄悄的课堂,倒是觉得有些难办,因为当时胥见心闯进他屋里,情况紧急,他准备好的算盘都被扔在家中的卧房里了。   如今说叫他们数一数自己手指头先代替,可众妖们听话的把手举到眼前一看,含章登时无语。   除了水獭和几个“天赋异禀”的,其余的“学生”,至多只有三根手指!甚至有的就连手掌奇形怪状。   看来,妖怪们都把法力用在外貌上了,细枝末节处,也没法一一考究。   无奈,含章只好课上到一半时,稍稍收拾了笔墨,转身带着一屋子的妖怪从玲珑塔中出来,在龙池边上寻寻觅觅的折了好多小苇杆,以作算数。   只是众妖都不敢离龙池太近,就连白玉京中其他的草木树枝,他们也不敢妄动。   含章已经折了好些芦苇杆子,回头想和他们交代几句,就见妖怪们都拘谨的站成一堆,连脚下的草都不敢用力踩。   “呃,过来摘芦苇杆啊。”含章纳闷的说。   几个人形的大妖怪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狐狸开口,“公子,白玉京是大人御庭之内,一草一木,皆得龙息而生,我等,实在不敢稍有不敬。”   含章闻言一愣,他作为一个人,倒是真没想到这些事,毕竟,在他眼里,哪里的水都是水,哪里的芦苇子,也都仅仅是芦苇子而已……   “是我考虑不周。”他还是要尊重妖怪们中的法则才对。   最后只得作罢,可等含章再次打开玲珑塔书堂的大门时,抬眼间当即一愣。   屋里每个桌子上,都放了一把算盘。   含章进门后,赶紧往屏风后边去看,这东西只有那男人能从外边带进来。   只是人不在,屏风后只有凉凉的小榻与剩了半盏茶的夜光杯。   于是,在满屋里扒拉算盘的“噼啪”声中,含章总是心不在焉,他一边教课,一边又管不住眼神的总往那屏风后边瞄。   虽然那人不在,但含章还是忍不住去看,他总觉得那人还是悠闲的坐在那里,然后正徐徐的斟着茶喝。   只是龙君大人此刻是真的没有喝茶的悠闲时间,他正在给敖稷看病呢。   敖稷吃了胥见心和着心头血的双生通幽,暂且把两人的命连在一起了,胥见心分担几成他的苦楚,这才使得敖稷能睁开眼睛,朝龙君交代事情经过。   “那海中毒洞,先前倒是还好,只是越往下走,越觉得幽深,甚至连头脑都跟着不清醒起来,像是进入幻境,又像是真正的情景在眼前。”   李孟津微眯着眼睛,“你都看到了什么。”   “咳咳咳,咳咳。”只一回想,敖稷就激动的咳嗽起来。   “东海干枯,海众渴死,天下大旱,遍地饿殍,一时间,沧海桑田。”   胥见心脸色苍白的倚在床榻边上,因为双生通幽,此刻情况也不好,于他就挑紧要的问。   “不论是虚是实,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敖稷的气有点弱,“我见此景,心神大乱,有东西便趁机袭击,阴狠之下,仿佛想要吞吃了我一般。等我听大人召命回过神的时候,已然被锁的脱不了身了,且我眼前都是恶景幻像,没看到那东西,只觉出是个会飞的,有两对利爪。”   有用的线索并不多,但李孟津心中已经微微有了猜测,于是当即起身,点将,派了好些津水中的大妖前去探查,几个去往东海查看海底毒洞,几个前往阳泽,探寻化蛇一族遗址,最好能得个什么遗留的蛇胆之类。   李孟津话也不多,但做事很周全,敖稷和胥见心都被安排在白玉京中养伤了。   他自己,身上也不是很舒服,不知是因为用了召术,还是什么别的,他龙魂不太稳,险些压不住。   于是等含章终于下了课,摇了铃回到玲珑塔的小厢房时,却早就没有李孟津的身影了。   房间里的一应东西都换了新的,那头蛟滴散在地上的黑血也丝毫没有了,只有驺吾忠心耿耿的等在门口,见到含章行了个礼。   “公子,大人叫我送你回去。”   含章一愣,“胥道长他们呢。”   “大人叫他们在这养伤。”   含章哦了一声,只是踌躇了片刻才又问。   “那个,那你们大人呢。”   驺吾叹气,“比较忙。”   含章怔了一会儿,而后才想起来点头。   驺吾看着含章的表情,但又像透过含章去看什么别的人。   大老虎忽然问道,“公子,人在静静出神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含章闻言仔细的想了一会儿,“人和人差别很大的,不能同一而论。”   而后又说,“兴许,是在想什么人吧。”   驺吾不甚理解,烦躁的甩着身后长长的尾巴。   没一会儿,一人便骑着色彩斑斓的大老虎飞出玲珑塔,顷刻间离开白玉京。   而那个在驺吾口中“比较忙”的龙君大人,此刻正在化作一只无角的巨龙,盘亘在水底。   巨兽的双目微睁,死死盯着小公子在远处骑虎离去的背影。   随后躁动不已,在竭力压制下,他身躯翻腾的将龙池搅了个天翻地覆。   接下来的几天中,含章每夜都是由驺吾接送,他每堂课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往屏风后边看,但男人依旧不见踪影。   他想去把人找来,也想开口问一问,那日在水底,你为什么亲我,你到底什么想法。   可含章已然隐隐有了猜测,他被那人以口舌渡过来一颗发光的残破珠子,并且在津液纠缠之下,咽了下去。   一日见到养伤的胥见心,胥道长白着一张脸,告诉他,那是龙珠子,算是龙君的内丹,法力无边。   含章在床榻上辗转了几夜,脑海中却忽然想起初认识男人时的场景。   他们在光华万千的宝山之下,龙君低头笑称,说他最宝贝的东西不在这。   小公子谨慎的捂着胸口,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跃动。   而后他又起身,竖着耳朵瞪着眼睛观察四周,觉得没有危险,这才又躺下。   来回折腾了几趟,才消停。   只是刚要睡觉,含章又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的睁开了眼。   原来是盖被子,他伸出手扯过被子,好生生的盖住了胸口后,还身后拍了拍,觉得无恙后,这才安心的闭上了眼。 第31章   最近苏家小公子有些贪睡,只是请了大夫来瞧看,一概都说没什么要紧的,就肝火旺盛了些,吃点祛热的药也就好了。   于是便没人去吵含章睡觉,苏大哥也只当他小弟是春困,左右无事,睡觉也算是养神了。   只是今日,吃过早饭之后,苏大哥放下手中的事情,去敲了敲小弟的院门。   “小福子,给我开门。”   含章还在睡,但小福早就起床开始收拾院子扫地了,一听是大少爷叫门,他赶紧去开。   苏大哥一进来,就嘴里抱怨,“小弟也是,院子也不算小,偏偏不叫人来伺候,就你和盏儿两个,忙得过来么。”   小福只得附和,“小少爷本就是爱清静的人,以前因为病着所以需要人手,如今病好了,这才能如此呢,自己称心满意的很。”   苏大哥一听也有理,只是路过他和爹亲手挖的水池时,心中感叹,想当初动工的时候,含章那样缠绵病榻,如今池中绿荷繁盛,他弟弟兴许也真是借了水运了,这池子真没白修!   于是他便抬脚往池边拐去,感叹的看着满池随风荡漾的荷叶,只觉心旷神怡。   “嗯,这荷花长的好。”   小福点头,心想还好大少爷不知道这池中荷花是怎么来的,那真是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茂盛,若是叫这两父子知道了满池的妖异,怕是又要源源不断的往家里请道士神婆了。   苏大哥刚要往含章的屋里子走,可转身之间,余光瞥见水池中的荷叶上,好像有一只小爪子,于是他顿住了脚步,反而弯腰仔细的往池中瞅。   “小福,怎么池子里还养了东西呢。”   小福点头,“哦,是有几尾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鲤鱼来着。”   苏大哥摇头,“不是鱼,像是,像是,有双白爪子!”   小福一听,也赶紧过来往池子里找寻,“是嘛,我不知道啊。”   这么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大上午的,就趴在花池上扒拉着荷叶找那双白爪子。   他俩倒是悠闲,可是却吓坏了躲在池底的一众小妖怪。   随风倒一甩尾巴,狠狠的抽了一下娃娃鱼,小声埋怨,“就你手欠!没事去扒什么荷叶,完了吧,被人找来了吧。”   娃娃鱼哭唧唧,“那,荷叶上有昨天剩的点心渣子,人家饿了去拿么。”   一小群妖怪挤在池底一处假山石头下,乱成一团,七嘴八舌的想办法。   “嗐,不行就把乌统领叫来,再电上一电不就完事了么。”   “不行吧,那个大个子还行,可旁边的那个小厮已经被电了太多次,脑子不会出问题吗?”   “电吧,反正,他原本就看着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还没等小妖们商量完,水面上的两人却忽然离开了。   原来是小公子醒了,站在门口喊他们。   “大哥?怎么啦,大早上的,趴在我花池子上干什么,当心掉下去。”   苏大哥一见含章一身单薄的站在门口,就赶紧往前去,不再去找什么白爪子,只当是自己眼花。   “还大早上呢,这都快午时了,是你醒的太迟了!倒是多穿些,春风可是寒凉。”   含章揉揉眼睛,看着通亮的大白天,叹口气,自己这都快日夜颠倒了。   但他在家人面前,嘴上也不肯认输,揪着话茬撒娇,“大哥,眼见明天就是清明节,都快入夏了,哪里会寒凉。”   苏大哥叹气,说不过含章,只得把他迎进了屋子里,“明天清明咱家是要祭祖的,正好今日,你有空闲,便到上林村去一趟。”   含章一听他大哥要使唤自己,颇为兴奋,这可是这么些年头一回,“有事托付给我啊!”   苏大哥捧着弟弟越发圆润好看的小脸一阵揉圆搓扁,像是顺手挤捏一个白面团子。   “你不是托我找各样书籍么,我打听到上林村有一位老儒隐居,家中藏书丰富,可人却脾气古怪,非要看到买书的人,才肯割爱,说什么有缘人自取之。”   含章闻言高兴了,撅着被他大哥捏起来的嘴呜噜噜的说话。   “甚好甚好,我去瞧瞧!”   说罢,伸手掰开他大哥的手,迅速的回身穿衣裳,还吩咐小福,“小福,快!准备出门了,你家少爷我要去做个有缘人!”   苏大哥倚在门口,看着活泛的小弟,心下颇宽,不自主的笑了笑,而后转身去吩咐蒋爷给备车,上林村就在不远的山里,一去一回,半日也就够了。   只是苏大哥临走时,还特意去花池边弯腰瞧了瞧,见平静的水面没什么动静,这才作罢,“我眼花吧,看来最近要好好歇一歇了。”   他是没看见在池底挤作一团的小妖怪们,还有那盘着身子,蓄势待发的电鳗乌统领。   苏大哥,该说不说,也算逃过了一劫……   含章临行前,准备了好些个樟木箱子,很有去“洗劫”一番的架势。   刚要出门,小公子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跑回卧房床边翻了翻枕头,而后拿着压在枕头下的青色迦楼罗甲羽,揣进了怀里。   甲羽刚被含章放在胸口的襟怀中,便自动换了个地方,在含章不注意的时候,迅速移到了含章的后背上,与胸口之处离得远远的。   仿佛与他胸口有什么东西相互排斥一般。   含章什么也不知道,他只高高兴兴的坐上了马车,等着去挑书。   他对于新的学问还是很渴求的,主要还是课堂上的妖怪们学习的很快,只不过偏科严重,有的能够迅速精通医理,有的是吟诗作对的天才,还有的小妖喜爱打鼓吹笙的,但所有妖怪都仿佛只通一样,其余真是一窍不通。   含章无奈,也只能因材施教。   一路上山清水秀,小公子没怎么出过门,最后索性钻出了车厢,坐在车夫左右,边看着山间初春的浅绿,边与车夫闲聊。   都是些家长里短,还有些民间小故事,什么山魈抓人之类的。但伴着清清幽幽的林间小径,与甜兮兮的春芽气味,含章颇为自得安闲。   “少爷,再过这片林子,直上到半山腰,咱们就到张老先生家了。”   车夫给含章指路,而后轻轻的扯了扯缰绳,叫拉车的大马直往前走。   含章笑着点头,坐在车辕上悠闲地直晃脚,而后看着周围渐渐泛起的薄薄林雾,感叹着开口吟诗。   “春风今已到春山,花动春林缥缈间……”   下半句还没说完,拉车的大马却忽的惊了,马蹄一阵乱踏,一时间晃得车厢上颠簸的厉害,差点没翻了车,车夫急忙跳起来去控马,几个家丁也下马围到车边保护公子。   含章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正吟诗作对的时候马车一晃,他猛地往后一仰,不小心咬了舌头,口中一阵腥甜。   “少爷,少爷没事吧!”小福赶紧上前扶着含章,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甚至手握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大刀,而后便朝着有动静的林子去查看,神色凶狠之下不像是正经人家的护院家丁,倒活像是土匪。   含章舌头上的血腥味重,小福给拿了水囊,他漱了口,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水,血丝粘在脚下的草枯枝上。   含章抬头,他没被惊马吓到,倒是被这几个在危险中露出些真面目的家丁吓到了,心里直咂舌。   “嘶,这是我大哥从哪个山头请来的山大王啊。”   几个壮汉谨慎的进了林子,查看了一圈,但暗暗沉沉的山林中却没发现什么东西,可那几匹马依旧不安生,在原地来来回回的跺脚,不肯前行。   家丁回来,朝含章回话,“少爷放心,苏兄叫我等好生看护,必要护你周全。只是眼下惊马有几分蹊跷,不如早早下山。”   含章识趣的没问这几位“好汉”的来历,大哥既然都放心,那必然是无虞的,于是他转头问手忙脚乱却还赶不了车的车夫。   “咱们离那先生家还远么?”   车夫忙道,“都快到了,出林子就是。”   含章点头,左右都到了,也不能有点风吹草动就往山下跑,回去的路更远,只怕还不如去那先生家歇歇脚,休整一番,若是有缘,也好将书都拿着。   家丁们称是,这样也好,于是将不肯前行的马拴在原地,众人徒步往林外走去。   几个壮汉开路,连含章脚前颇高的野草都要预先砍一砍,倒是清出了一条路,可也搞得七零八落的。   含章忍着舌头疼,赶紧摆手,“不必不必,各位好汉不必砍这些草木,我能走的。”   人家好好的长着,本就是他们借道而行,怎好如此糟践,反倒把幽寂的景致给坏了。   家丁们听这个柔弱秀美的小公子叫他们“好汉”,一时间有些好笑,为首的那个便稍稍松懈下来。   “公子不必见外,只当过我们是你家仆从便是,大哥早已吩咐过,兄弟们没有不尽心的。”   含章为了免得被草木刮住,正提起衣摆行走,听他们这样说,便实在忍不住好奇。“敢问,众位口中的大哥是什么来历,他日我也好去拜谢。”   几人不言,只叫含章回家问苏大公子便可。   说话间,众人便出了林子,而林外又是另一片天地。   半山腰的空地上,长了好多春日里的小野花,黄灿灿的铺在地上,既馨香又漂亮,花坪尽头,是依山而建、掩映在轻雾中的小木房子,房舍周边满满围了碗口粗的木桩,大门口挂着“张”字的门户牌。   颇有采菊东篱的世外之感。   含章还没等敲门,院里就有老头说话,“进来吧。”   众人进门便见,一个白发的老头独自躺在摇椅上,用书本盖着脸,仿佛正在小睡。   含章礼数周全的说了来意,这老头正是张先生,他听完后意兴阑珊,只扔给含章一把钥匙,叫他去开一个小屋的门锁,若能打开,尽可将满屋藏书搬走。   含章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拿了钥匙,去开小屋的门。   这小屋是单独在另一处的,它掩映在老树下,门前都是荒草,门板窗棂上都积了好些的灰,可见是陈年之物,只有门上挂着的一把锁,很光亮,看起来总有人触碰。   几个家丁站在含章身后,都离他不远,武人,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伎俩颇有些看不上。   “公子,这锁能不能打开,不就是看那老头给你的钥匙是真是假,真是作怪,只说卖不卖就完了,装神弄鬼的,索性,咱一脚踹开,碎了这破木板子了账。”   小福也跟着附和,“就是,咱们大不了开个高价。”   “咱们是来买书的,又不是打劫!”   含章说完,苦着脸“嘶”了一声,舌头疼。   而后想了想,又说,“人家既是寻有缘人的,想必也不会无的放矢,我试试吧,不行就罢了,”   不知为何,含章觉得身上有点冷,他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又回身看那远远坐着的老头。   只见那张先生并不是毫不在意,他正悄悄的往这边看,显得有些隐隐的焦灼,但仿佛又觉得含章打不开锁,很纠结的样子,想必是有不少人来开锁,但都以失败告终。   回过头,他运了口气,细嫩的手指端着钥匙,对着大锁头插了进去。   只听“咔嚓”一声,锁头轻易便开了,含章意外的“唔”了一声,又转头瞧那老头,就见那张先生忽的瞪着眼睛起身。   含章正要说话的时候,身前的木门却自动“吱呀”的一声开了。   一股冷风,混着霉气与书墨气,还带着浅浅的灰尘,直扑含章门面。   小公子冷不防的被扑了个满脸,他身上一僵,脑袋一浑,登时觉得天旋地转。   昏倒时眼前的最后一幕,是那几个好汉爆喝着,又“蹭楞楞”拔出鞘的晃眼大刀。   想着那老头干瘦的身板,含章心凉了半截。   “完了,要出人命了!” 第32章   含章整个人混混沌沌的,只觉得身上又热又冷。   热的是仿佛如炭烤一般的胸口,冷的是不知什么东西在往皮肤里钻的后脊。   两股力,一金一青,在他的身体里纠缠绞杀,此消彼长。   而那股带着潮湿书味的霉气,则趁那两力互斗,无暇他顾之际,悄然发作。   霉气渐渐聚拢,它顺着小公子的呼吸,直要往他的魂魄里扑。   就在含章下意识的在霉气中挣扎之间,他胸口处猛然一热,龙珠子开始不再与那股自含章后脊而来的青气厮杀,反而兀自光亮起来,转动着吸扯那股霉气。   这都是因为还在白玉京龙池底下盘着的龙君,他感应到了龙珠子异常,这才控制着龙珠,无论如何先给含章的魂魄解围,不管是什么东西,但凡牵扯到人魂,都不是善茬。   “人”那样脆弱,什么妖邪都敢觊觎。   可是他自己尚且在龙魂的兽性中挣扎,龙珠子从含章处吸来的那股气,最终全都作用到他的身上来了。   龙,至刚至阳,诛邪不侵,但这股气,却并不似邪魔恶念,那更像是山精水灵之类残留的欲与求,所以李孟津并没有摆脱的了。   他是因果之兽,因此,便不出意料的遁入了这山灵的因果之中。   于是,盘踞着的巨龙再次沉入水底,他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被这股气携裹着,投进一副身躯之中。   他不再是津水的龙君,他是一个人面长臂、黑身有毛而反踵的——山魈。   他因好奇人世,便悄悄跟在上山砍柴的樵夫身后,到人间来看一看。   可是大家看到他,都怕得不得了,人群惊恐的喊他是独脚的怪物,并拿起武器与石头驱赶。   “人”是与自己不一样,他们都有两只脚,而且脚板朝前,并不像自己,只有一只脚,而且脚跟朝前,又浑身黑毛的不好看。   于是,他微缩逃跑,躲在一处桥下石洞中,偷偷瞧着人间的热闹与繁华。   自卑又落寞。   接下来的几年中,他总从山上跑下来,躲在桥下看热闹。   除了偶尔被人发现之后驱打一番,他还学会了许多人的言语,只是也没人和他说话。   直到有一天,他在桥下饿的有些难受,伸出长手臂去抢了一只野狗的剩骨头。   正啃着,就见桥下石洞口处有“人”过来,且越走越近。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跑,却发现那人并没有赶他,而是从石洞前放了一纸包的馒头。   “哪来的野狗吗?想是饿极了,吃吧。”   逆着光,他从阴暗潮湿的洞口往外瞧,那是个干净的公子,声音柔软好听,如清风拂面。   只是梦里,看不清这人的脸。   他犹豫片刻,最后狼吞虎咽的吃了馒头,那滋味好极了,他终生难忘。   于是,他便往人间跑的更勤了,最后索性,长长久久的待在了桥下的石洞中,就为了等那公子有空时过来,见上一见。   但人间的东西他吃不饱,没有灵气,他是山魈,要吃生血肉才行。   只能饥饿难耐的时候,跑回山上吃一吃新鲜的血肉。   渐渐的,他不仅学会了人话,还学会了一种叫做思念的东西,这东西很难熬。   妖怪一旦有了欲望,便会生出更多的欲望,他渐渐不满足于好久才能看那公子一眼,不满足于只能在阴暗的角落装成一只丧家犬。   更不满于自己只能等待,等待,长久没有尽头的等待。   欲望,催生发芽,让他于某一日,变作了一位风流倜傥的英俊男人。   瞧了这么久的人世,他知道“人”喜欢什么样子。   有两只脚的,脚掌朝前的,白净的人。   所以,某日那公子又来喂食的时候,他站在桥上,施法捡起了公子掉落的玉佩。   春日阳光正好,垂柳轻摇,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公子,可是落了玉佩。”   公子仰头看他,他的皮相太好看了,桥上的人都看他,公子也愣了好一会儿,才应道。   “正,正是,小生多谢兄台。”   最后,公子请他吃饭喝酒以作答谢。   不是在桥下的狗洞口,而是在明亮的人间酒馆。   百年修得共枕眠,两人渐渐情意相通,公子与他私自结成了夫妻。   只是人间颇为复杂,他总是担心自己露馅,便带着公子,在半山之处建了个木屋。   公子不嫌山中烦闷,说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在哪都是好的。   可他还是怕公子无聊,便偷偷下山到处搜集各式书籍,他知道公子喜欢读书。   渐渐的积攒起来,屋里装不下,他便又建了一个屋子,单独给公子放书。   公子很喜欢,于是总在书屋里读书,他便枕在公子的膝上,听着“沙沙”的细碎翻书声,公子摸着他散乱的头发,就从自己的头上拔下一枚红珠簪,笑着给他盘了头发。   长久的相处中,公子给他读书,还教他识字作诗。   岁月静好。   他期盼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但天不遂愿,他有了人心,他的天劫到了。   寒夜中,他仓惶出逃,远离小屋,逃进山中。   天上的雷“轰隆隆”的炸开,劈倒了半边山,他被劈得浑身是伤,拼死维护的人皮早就溃散,他现出原形。   人面长臂、黑身有毛而反踵。   只剩下一张残损的英俊的人脸,依稀能辨别出他的身份。   太饿了,灵气早就耗尽,他太饿了,于是饥不择食,无论什么,只要有血肉,便抓来吃。   直到他混沌的神志,听到一声恐惧的喊叫。   他满嘴獠牙,嚼着模糊的心肝,手拿着新鲜的血躯。   电光一闪,回头之际,他看见了极度惊恐的公子,公子提着灯,像是冒着雷雨出来寻他的。   可此刻,公子就像是那些山下驱赶他的人一样惊慌害怕。   不,比之更甚,公子青白着脸,转身吐了,而后疯狂往山下跑。   雷劫过后,他在半山的小屋中,等了又等,就像在桥下的石洞中一样。   可公子再也没回来。   最后,他只能带着公子给的红珠簪子,顺着气息到人间去,茫茫人海中,他找到了公子。   公子瘦了很多,总是沉默不语。   公子有了妻儿,住在明亮宽敞的大宅子里。   妻子很美丽,他自惭形秽,不敢再现身了,只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远远的看着。   于是他又回到了桥下石洞,有时候公子会走过小桥,他只要远远的听到脚步声,就能认得出来。   春夏秋冬,他重新开始了长长久久的等待,漫漫无边的等待。   李孟津历经到这里,就已经渐渐现出了凶性,白玉京中的天上早已乌云密布,风雷大作,俨然快要大雨倾盆。   胥见心一直在一处小屋中给敖稷养伤,敖稷还不能下床,身上的伤也需要稳定的灵气,可忽然间白玉京中风云大乱,骇人极了。   “怎么回事?这龙君大人又被雷劈了还是过龙门呢!”   胥见心死死扶着敖稷,施法定下几张符,希冀能定住白玉京中的□□的灵气,但未果,最后还是敖稷化成了蛟身,缠住他钻进了一处水塘中暂避。   “不可能是过龙门,只不过大人他不知为何神魂动摇!”   两人苦苦支撑,而他们口中的龙君大人依旧在梦中。   等待没有尽头,但人的寿命有尽头,天灾人祸,总是不断。   城中瘟疫,大乱。   他担心公子,便日日去瞧,还摘些山上的草药悄悄送进府中。   只是,公子的府上还是染了瘟疫,先得病的是公子的小儿子,公子带着他到处求医问药,无果,最后甚至连自己都病倒了。   阖府上下,生死挣扎。   他看着公子渐渐虚弱,渐渐枯槁,心如刀绞。   他死死的咬着牙,谁叫自己长了一颗人心呢,疼起来,要人命。   比雷劫都疼,比什么都疼。   于是他开始到处找药,到处问医,直到,他在山上的书屋中,看到了一本书。   书上言:山魈者,浑身血肉入药,可治百病。   他笑了,而后好生收拾了屋子,取来黄铜锁,扣紧了书屋门扉,下山去了。   府州大疫,但公子一家却奇迹的挺了过来,仿佛一夜之间便都好了,不论是夫人幼子,还是奴仆丫鬟。   公子心中不安,来回询问,小儿子却说,喝了汤,自己就舒服了。   公子起身,往灶房去看,却见灶房干干净净的,没什么异常。   只是,看着那一大锅浓汤,他心中不知为何一紧。   这时候小儿子好奇的跑进来,他正端着汤碗。   “爹,这汤里怎么有颗红珠子?硌牙。”公子浑身一僵,而后猛转身,瞪着赤红的眼睛,盯着那可小孩捏在手中的发簪红珠。   书屋中的书,他尽看过……   最后,朝廷派人来治疫病,太医也来了不少,他们造册统计人口,又挨家查探病情。   敲门到一处大户人家,却没人开门,县衙的差役说这是张公子的大院,也是一方有名的文人雅客,呀速速救治才行。   可等他们自行开门进去,却登时都吓得傻眼了。   偌大的精致宅院中,到处鲜血淋漓,竟没一个活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死状凄惨。   尽皆被人剖开了胸腹,像是谁在找什么东西。   衙役惊骇的走到正屋中,开门就见一个漆黑的人影呼啸着扑面而来。   那东西人身,却长着一队弯曲的黑角,且四肢化兽,双目赤红,唯独口中衔着一枚红珠。   人魔,以人身恶念化魔,执念不休,不得轮回。   之后,这一带,总有传言,山中有怪,引人归巢,而后剖腹翻肠,不得某物,怒而生食之。   李孟津附身的这人,最后化作飘魂,一直跟在那公子身边,目睹他疯魔之后剖杀全家,目睹他化魔吃人。   而这一直面目模糊的公子,在李孟津眼中,渐渐和心中那个身影重合了。   他只觉得喉结之下剧痛,有什么东西尖锐的刺破他坚硬的身躯,长了出来。   龙君再也经受不住这梦中的感触,狂怒而起,他这样庞大霸道的魂魄发作起来,这梦境当即便碎了。   巨龙在池底睁眼,而后浑身法力暴动,翻江倒海,他不知被什么激出了凶性,怒吼之间,险些要摧垮了龙池与白玉京。   敖稷还伤势未愈,抱着胥见心再也坚持不住,两人被旋起的飓风刮得到处乱砸,敖稷也都用自己的蛟身垫在下边,给胥见心挡了。   胥见心看大太子直吐血,便骂骂咧咧,“这龙,疯了吗!咱们快想办法从这里出去,要死人了!”   没等两人研究怎么出白玉京,他俩便冷不防的被抛出了这里。   确切的说,是所有的活物,都被抛出了白玉京。   两人晕头晕脑的落在一处山林中,抬眼间只见龙君也飞出来,咆哮着不知往何处去了。   天上阴云密布,一眨眼的功夫,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胥见心被大雨浇着,满脸的官司。   “妖怪是不是都有疯病,脑子不好,时不时要发作一番!”   敖稷心累,“快闭嘴吧你。”   喘了几口气,胥见心咬牙拽大太子,“走,去看看,别死人才好。”   胥见心吐了口血,半拽着在白玉京中磕的浑身掉鳞的敖稷往龙君的方向去了。   边走,胥见心边骂骂咧咧。   最后累得直叹气。   “诶我,我,可真特么是心怀天下的好道士!”   敖稷还喘着气附和。   “对对,就该天上下个雷,你原地飞升。”   胥见心怒,一转脸,甩了敖稷一脸的雨水。   “滚!” 第33章   龙君驾云从雨,在人世现身。   他在池底梦中被投进山魈的执念中,原本也不碍什么事,他活了许久,界定因果封正时,若是遇到难缠的妖怪,也曾如此投映过。   但这一回,他竟不能定心作壁上观,反而陷进了山魈的七情六欲之中。   千年来,这是第一次。   只因梦中模糊,他下意识的把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公子,当做是含章,明知是个假借的梦,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   方寸大乱,怒火中烧。   所以这才在龙魂彻底失控之前,破出梦中,而后他抓住的那一股顺着龙珠子而来的执念之气,腾身飞出白玉京,直奔罪魁祸首。   手中抓着那股气,已经消磨的差不多了,这不像是什么妖鬼怨气,倒是纯净的很,像是山灵之物死后剩余的魂气与执念。   不管是什么,这气也是从含章身上来的,李孟津打算干净的了结掉。   倏忽之间,龙君息云落地,下落之地是一处山坡的阴面,这里潮湿又腥臭,到处是老树古藤盘根错节,简直阴暗的不见天日。   大雨穿过树冠渗透进湿软的地里,只有些细碎的雨打枯叶声。   李孟津双足根本不落在这片地上,而是踏着水雾,径直往暗林的深处走。   霸道的龙息蔓延。   转眼间,树后,就突兀的出现一处宅子,像是书香门第,与这深山格格不入,看着倒是与他适才梦中那鲜血淋漓的张府一模一样。   李孟津冷哼一声,“装神弄鬼!”   而后,他抬起手便是一道罡风,这道罡风就如钢刀一般刮过去,只“嘶啦啦”的几下,眼前这座不知迷惑了多少山中行人的阴府,眨眼间便被融了大半。   此处躲藏的魔物像是也着了急,阴风刮起,仅剩的堂屋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暗处款款走出来一个人来。   李孟津的龙魂正怒,他不管是谁,伸手就要杀。   但当那人的面庞显现在暗光之下时,盛怒的龙君却猛然停住了手,愣在了原地。   只见那道半残的门扉边上,露出的,竟是苏府小公子,苏含章的脸!   李孟津心中一抖,喉下顿时刺痛的厉害。那道人影面上柔柔的笑着,站在门口朝李孟津招手。   他朱唇轻启,柔润的舌尖轻碰洁白的贝齿,“来啊。”   边说着,人影边往屋内走去,每走一步,便脱一件衣裳,直到最后,人影站在赤红的床榻前,浑身不剩半块衣料,丝缕不着。   暗光之下,那一身与小公子别无二致的莹白皮肉,被大红的床帐衬得艳色无边。   李孟津的脚步未动,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   人影微微一僵,最后又动了起来,他俯趴在榻上,青葱的手指扯过红艳艳的半床丝绸,而后缓缓的将丝绸纠缠在修长的□□,来回摩擦勾弄。   “怎么不来,你不想么?”   李孟津仿佛被这句话刺醒了,他闭上双目,静静感受着雨滴之下的山林树木。   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眼前那道人影,亦不过是妖邪浊物所化,空幻化出一身皮囊,内里,却贪婪邪行,满口獠牙。   可竟能化得分毫不差,那必然是依托了含章精血的气息,那里得来的?   李孟津想到此处,登时猛的睁开双目,左眸中的金光大盛。   “苏含章”惨嚎一声,“嘶啦啦”的裂开人皮,露出里头黑角红目,四肢兽族的人魔样子。   顿时所有幻像烟消云散,哪里有什么书香大宅,只有老枯树下,堆积如山的累累白骨。   龙君抑制不住的浑身往外长龙鳞,“你敢亵渎他,精气何来?”   话音一落,大手隔空就死死的掐住人魔的咽喉,仿佛他一用力,就能将人魔活生生掐断。   人魔浑身黑气,竟在龙威之下,大片大片的消散,渐渐的,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李孟津刚刚落地见到人魔的时候,就已然清楚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无意插手,无论是非对错,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只剩魂气执念的山魈也好,化作人魔永世不得超生,唯有吃人本能的公子也好,与他津水龙君并不相干。   但他们不应该动含章。   不应该为了解局,把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公子牵扯进来。   李孟津半边脸都浮现了龙鳞,他不受胁迫,当即就要杀个干净,然后好去寻含章。正在此时,树林里忽然“霹雳扑通”的传来碰撞声。   一人边吐着呛在嘴里的泥边抱怨,“靠,早说你驮我飞着费劲啊,摔死我了!还不如我自己跑呢。”   “收声,大人就在附近,我被龙威震落的。”   两人正是被翻江倒海的白玉京扔出来,而后追着龙君一路疾行的胥见心和敖稷,这一人一蛟,都剩半条命了,追过来也勉强。   所以在两人注意到他们一路追赶的龙君,此刻就在树下时,就紧忙行礼。   他俩知道龙君不对劲,但也不知道原因,胥见心只怕他到人间乱杀一通。可眼见那往日都高坐云端、气定神闲的英俊男人,此刻却一脸兽相,半身龙鳞,他还是吓得后退了一步。   太危险了。   敖稷抬头,眼看着雨幕之上,已经显现出浑厚的雷劫,仿佛马上就要劈下来。   “大人!请大人回白玉京!”   李孟津不理,敖稷又往前跪,“雷劫将至,请大人先回白玉京!”   敖稷倒是不管什么人间乱不乱,他要保证水族之君活着才行。   天道无情,末法时期,妖灵渐渐退化,大妖十不存一,甚至江河中的水族开灵智的都少了,化龙更是成了奢望。   这种时候,津水君却轰轰烈烈的开了龙门,虽然不知为何,没跃过去,但他也是眼下妖族唯一的希望,意义非凡。   胥见心则更关心那树下的一窝腐肉白骨,还有被掐住的人魔。   “嚯!这是人魔!”   胥见心没见过这玩意,他也是只在典籍上看到过,这东西邪的很,幸亏今日是被龙君抓住了,否则一般人治不了他,而且看那些积年的人骨,想必这是个棘手的玩意。   李孟津被这俩人一打岔,便闭目凝神,收回满身兽相。看着隆隆作响的天边,他一咬牙,并没有掐死人魔,而是开口一声龙吼,生生将人魔周身的黑气震散了。   人魔被龙吟一震,当即浑身一抖,没有瞳仁的双目登时恢复,稍稍得了清醒,人也变作在龙君梦中与山魈爱恨纠缠的公子模样。   只是执念未消,他清醒了,比没有神志时还要痛苦万倍。   李孟津没杀他,一松手,人魔跪在地上,他赤红的双目血泪涟涟,仰着头,张着嘴无声的哭嚎。   看着曾经的一个“人”,落到如此下场,李孟津怒气终于消了,他甚至有些心慌。   他怕如梦中一般,最后那公子的身影会与含章重合。   于是他不再逗留,转身要去找含章,他想看看那小公子,看他活蹦乱跳,生机勃勃的样子。   只是转身之际,衣袍却被跪着的人魔拽住了。   人魔已经不会说人话,于是他只留着血泪,维持着最后的理智,给李孟津磕头。   他求死。   胥见心与敖稷不清楚来龙去脉,且左右龙君看起来情绪也稳定了,他俩便都不吱声了,只默默的看着。   两人就见龙君在树下站了一会儿,俯视着脚下不断磕头的人魔,眼神莫名。   最后他伸出一只手,“嗡”的金光一闪,人魔就在光芒中渐渐溃散,金光散去,他也心满意足的闭目消逝了。   人魔一死,枯树下的一堆白骨也化作飞灰,随风而去。   胥见心回神的功夫,原地只剩下些枯枝烂叶,龙君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去了。   龙君一走,大雨便停了,乌云渐渐散去,露出澄澈的天空来。   一人一蛟想着刚才的场面仍在感叹,大太子更是垂眼沉思。   反倒是胥见心忽然反应过来,他一拍掌,“诶呦”了一声。   “人家也没带咱俩回去啊,得,白玉京进不去了,咱们找个近地方养伤吧,我可走不动了。”   敖稷看着眼前脸色发青的道士,也知道该休息,只是东海离这里太远了,他浑身是伤,也飞不回去。   胥见心摆手,“走走走,先就近找个屋。”   山上的阴面湿冷,于是两人翻过了山,到了另一头,也不近,还是走了挺久,等下到半山腰的时候,胥见心实在走不动了,扯着敖稷的尾巴直喘气。   就在两人打算要幕天席地算了的时候,敖稷忽然开口。   “山腰处有房子。”   “什么!走走走,好歹讨口饭吃。”   等他俩回头土脸的走到房子附近时,胥见心还叮嘱敖稷变成人样。   而后,整理了一番仪表,胥见心才好整以暇的走近了去敲门。可还没等敲门,就见屋子周围竟埋伏了人手,此刻冲了出来,一个个人高马大,一脸横肉,手里还拿着明晃晃的大刀。   “来者何人,速速离开!”   这些人一身护院的着装,可是胥见心看他们更像是土匪,于是一咂舌,深怕此处屋主已然受害,便要上前理论。   “我二人只来向屋主讨杯水喝,不知这屋主人何在。”   大汉一听是来找屋主的,就眸光一闪,其中一个头目更是怒道。   “兄弟们,给我上!我看他俩与那老头是一伙的!”   于是门口便“乒铃乓啷”的打了起来,胥见心手上功夫倒是不行,可敖稷虽然重伤,但几个凡人他还是不放在眼里的。   更何况胥见心还站在一边鼓劲儿,“打,给我狠狠的打,哼,光天化日之下,一群土匪真是霸道。”   敖稷并没有下重手,只想把他们赶走,谁料这群人还挺厉害,而且死守着大门,就是不离开。   两厢拉锯,就连小屋的院门都被打破了。   胥见心贼溜溜的抬头一看,就瞅见屋里门缝冒出一个脑袋,正鬼鬼祟祟的往这边看。   他还以为是屋主,可仔细一瞧,胥见心眼睛登时瞪了溜圆。   “诶,你,你不是苏府的吗!”   扒在门口打探的正是含章的小管家,小福是也。   他一见门外是胥见心,便赶紧“嘭”的推开门,跑出来大喊着拦架。   “别打了,别打了,都是自己人!”   大汉们谨慎的回撤防守,小福则仿佛看到救星,“胥道长,胥道长,你快来看看我家公子吧,是不是遇邪了,忽然就昏倒了!公子刚晕,外边山上就开始瓢泼大雨的,根本没法下山回府!”   胥见心一听含章也在这,连忙带着小福往屋里走,顺便也将含章来此处的经历迅速问了一番。   原来他们是来买书的,这里的老头说什么书只送能开锁的有缘人,可是含章一开那书屋的木门,一阵潮气就朝他袭来,含章便昏倒了。   家丁一看,拔刀就抓了老头,一帮大汉刀架脖子的逼问,老头这才交代。   原本这一室的藏书也不是他的,而是他爹主家的遗物,老头的爹原来在城中的张府做管家,把那家公子从小看到大。   只是回乡下探亲的功夫,城里就发了瘟疫,待到城能进人了,张家却满门都惨死。   老管家伤心不已,但当夜就有东西给他托梦,说是他家公子还有一处宅院,需要他守着,只等有缘人。   他原本是半信半疑,可是按着地址找过来,却真有这么一处院子,也真有这么一处藏书屋。   老管家里外寻索,又看到了不少公子的贴身东西,于是便只当是公子给他托梦,在这一守许多年。   但却没有什么有缘人。   直到老死后,又将这一件事交给了自己儿子,儿子原本并不上心,但也被缠着托了几回梦,正好他告老归隐,索性就回来守这个屋子了。   直到今日,这才等来了一个明眸善睐的俊美小公子。   此时含章也一直在做梦。   梦里是很明媚的,阳春三月,抑或皑皑冬雪,自己安闲的倚在书屋中,懒懒的翻书。   时不时,还要伸手去捋一捋膝上躺着那人的鬓发。   是谁他看不清,只是那人头上有一只红珠子的发簪,很漂亮。   但最后,情境转换起来,书屋都不见了,四周一片茫茫,但却有两个人影不知从何而来,此刻跪在自己的眼前。   一个书生公子模样,一个像是个野兽般浑身黑毛,怪吓人的,只是含章“咦”了一声的好奇,那野兽头上,正别着那只红珠簪子。   两人给自己磕了好几个头,野兽口吐人言。   “我死后化作精魄,无法叫醒入魔的公子,只能在书屋中等待多年,而后化作执念,今日有幸被您成全,请恕小妖唐突之罪。”   那公子也说,“在林中腐草上窃得公子一丝精血,得以求死解脱,大恩无以为报,只有满室藏书为赠,以全此缘。”   而后,一人一兽,便言笑晏晏的携着手,化作一阵清风吹走了。   含章追了半天,也没追上,反而隐隐约约看到了前方水雾中的另一个身影。   他都不用看脸,只一个背影,便能瞬间认出来。   那样高大英挺,宽肩阔背,除了那人,还会有谁呢!   自从上回白玉京池底那件事之后,含章就没再见过他了,自己嘴上不说,平日也只作寻常的去给妖怪们上课,但心里却丝丝落落的,像一幅被浸湿后,泛着毛边的水墨画。   又想他,又不敢去找。   此时得见,含章就跟了过去。   他想问,那日,你在水底亲我是什么意思。   可是自己的胸口怦怦直跳,紧张的不行,话却说不出口。   最后,含章只是站在男人面前,两人贴的很近,他仰头,看着眼前的那样英俊的人,一双眼眸如秋水横波,泛出他自己都尚不知深浅的爱慕。   “李孟津。”   男人没说话。   含章也不罢休,仰着脸继续开口。   “李孟津,我叫你呢。”   过了一会儿,男人才答非所问的轻声说,“那只山魈丑陋么?”   含章潜意识仿佛就知道刚刚那公子身边的就是山魈,此刻默默想起来,那样子确实有些可怖。   “嗯,是挺吓人的。”   两人四目相对,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轻声说。   “我原身,比他更骇人,更凶恶。”   含章却摇了摇头,“不是,你好看。”   男人错开目光,不再看含章,反而叫人分不出是喜是悲的说道。   “皮囊而已,假的。”   含章还想说其他的话,他不纠结好不好看的问题,他纠结的是,两人亲过的问题。   可没等他犹犹豫豫的说出口,眼前的男人却要走了。   含章手比脑子快,抬起胳膊就拉住了人,他只怕这人一转身,两人又要好久不见。   于是他脑袋一热,心一慌,当即就不着天地的问了一句话。   “那,那你还想再亲我么!”   话音一落,含章仿佛被烧坏的脑子就反应过来了,立刻满面爆红,他暗暗骂自己,都在胡说些什么!   可男人却登时目光凶狠的喘起气来,就连平静的呼吸都乱了,脖子上似乎有东西,可含章逆着光,没看清。   他也没心思去看。含章既紧张,又期待,既推拒,又渴望。   像一湾活了的春水。   就在这样情感交杂的等待之际,含章却忽然觉得后颈处一阵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里头钻,他登时就被疼醒了。   半山腰的院落中,苏府的家丁在外守着,胥见心则催着符咒给小公子招魂,这孩子明显就是被魇住了,魂都不知道飘那里去了。   他往刚画的拘魂马上刚喷了一口酒,还没等施为,小公子就出声了,疼的直喊。   胥见心赶忙上前查看,可是还没等他近身,含章身上瞬间亮起两道光芒,一青一金,在他的身体里相互排斥,相互厮杀,弄得含章满头大汗。   胥见心根本没法靠近含章,这两股气都太霸道了,威压太强。   正在束手无策之际,龙君却不知从哪来借路而来,他紧皱眉头,往含章身上大量输送龙力,龙力越多,金芒越盛,眼见要祛除青芒。   可含章却越来越痛苦,直疼的要昏过去一般,龙君赶紧停手,而后不顾青芒对自己的攻击,上前抱住了含章,等他翻过含章的身躯,扒开他后颈的衣裳,往青芒的源头看去时,龙君讶异的紧紧皱眉。   那枚他给含章的护身用的迦楼罗甲羽,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活了过来,此刻钻进了含章的后脊之中,像是要重新长回去一般。   这不知是什么机缘,可迦楼罗自古以来以食龙食蛟著称,自然与龙力相斥。   眼见这青色的甲羽是拔不出来了,含章肉体凡胎,受不住这样的拉扯,于是龙君丝毫没有犹豫,他将含章按在榻上,大手化作龙爪,怒吼一声,用力的将含章胸口处的龙珠子往外抽。   但那青芒似乎还凶悍的不肯放过,一路紧追而来,可毕竟只是一片甲羽,最后被李孟津挡了回去。   龙珠离体,含章安稳了下来,昏睡过去。而天边也雷声阵阵。   李孟津将人抱在怀中,而后再次扯开含章后背上的衣衫,垂目看去。   只见那枚甲羽没有了,而小公子的后颈处,到如蝶翼一般的肩胛骨间,那光洁细腻的肌肤上,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沁上了青色的羽纹。   李孟津没忍住,伸处修长有力的手指,沿着青色的痕迹细细的摩挲。   他甚至都没注意,那个被两股威压逼得蹲在墙角,已经惊到目瞪口呆的人间道士。   胥见心尽力的活动者僵硬的手脚,而后小心翼翼的往门外挪去。   他害怕了,自己仿佛知道的太多了。   希望不要被灭口…… 第34章   含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后背肩胛处如同火烧一般。   但在晕厥之中,仿佛有一只大手在自己背后抚慰,那手细细划过疼痛的肌肤,带来一阵清凉。   等他醒来时,后背不再疼了,只是整个人都觉得疲累,身上也沉沉的。   好似空了一块般,没着没落。   含章睁眼环视一圈,他不知何时,已经刚回到家中自己的房间里了,屋里清清静静的,只有一个趴在他书榻上百无聊赖看画的道士。   等会儿,看画,看什么画?他书案的抽屉里,就那一幅画!   含章浑身一激灵,登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软了,他腾一下坐起身来,迈步下床就去抢画。   胥见心手里正拿着一张水墨的画像,一看小公子醒了,就“哎哟”了一声,欠兮兮讨人嫌。   “画工不错啊,这背影颇有龙君大人的神韵。”   含章心虚的嚷嚷起来,“你怎么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快还我!”   胥见心手脚比刚睡醒的小公子利索多了,且他又比含章高一些,便单手高举着画,戏弄人。   “那你倒是来拿啊,又没说不给你,这画的多好哇,要不我拿给龙君大人品鉴品鉴吧。”   含章气甚,还羞恼,可踮起脚也够不到画,若是他画的是神相或是英姿也就罢了,可他偷画的是人家洗澡的时候,半裸着身躯呢,怎么能给那人看见!他该怎么想自己啊!多不堪。   他这么一急,周身气血倒是运行的顺畅了些,僵硬的手脚渐渐恢复。   胥见心看含章活动开了,就想把画给他,只是没等他物归原主,就觉手上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火辣辣的疼,继而画纸就被夺走了。   捂着手抬头一看,竟是房梁上蹲了个小胖孩儿。   那小孩穿个红肚兜,两个腮帮子红扑扑的,可喜庆了。   画就是被他抢走的,纸张此刻正被他的小胖手挟着。   小孩儿气呼呼的,“你这臭道士,真讨厌,竟敢戏弄公子,看来是活腻歪了,待我收拾你!”   说着,他跳到含章的肩膀上,把手中的画还给含章,然后大叱了一声,一双圆润的手臂就化作枝条,“噼里啪啦”的朝胥见心抽过去。   那枝条很厉害,胥见心只是没注意,肩膀处的衣衫仅仅被轻粘了一下,就被撕了大半的衣裳。   “嚯,哪来的小妖精,打哭了你可别怪我不给留情面。”   小孩儿闻言双臂不停,反而抽得更凶了,胥见心躲的也快,翻腾之下,不退反进,倒要去擒含章肩膀上的小孩儿。   含章见状,几把就将画折好塞进袖子里,而后连忙往后撤步,伸手直接把小孩儿从肩膀上拿下来,就连小胖手上的枝条一起拢吧拢吧,连人带藤的,都揣进怀里。   那样厉害的枝条,却丝毫没有伤到含章的嫩手,反而在触碰到含章时,枝条就软了,自动盘了起来,乖顺的很。   “别打了别打了,小人参你是乖孩子,不能打架的,可别叫这臭道士给撺掇坏了”   胥见心停手,鼻尖一嗅,空气中还残留着那枝条的清新味道,那气味清新绵长,叫人闻着就觉头脑清亮,周身舒适。   于是他眼睛一亮,贼溜溜的往含章的怀里瞅。   “嘿,好东西啊,千年人参呐这可是,都成人形了!有灵!难得一见,难得一见。”   衣襟里的小孩儿还蛄蛹着往外扒,勉强露出一个脑袋,含章看胥见心那副垂涎的样子,真是浑身一个恶寒,当即又把人参娃娃给裹严实了。   “可不要打他的主意,这还是小孩子呢,你怎么忍心。”   胥见心哈哈大笑,“小孩儿?论年岁,他都比你家祖宗还祖宗呢。”   含章不同意,“这要看心智的,灵物和人自然不一样,你少动心思就完了。”   胥见心摆手,“我好歹是有道统传承的人,还真以为我是强盗土匪啊。”   说完胥见心还欠手欠脚的要去逗人参娃娃,“嘿,出来我瞧瞧,开开眼啊。”   含章也知道胥见心没有什么坏心思,这人看起来不靠谱,但相处下来,人品还不错,大事上一点不含糊,是个难得有担当又心怀天下的人,其实是个好道士。   就是有时候,有点欠。   “不要闹了,说正经的,我,我不是在上林村山腰的木屋里么,怎么回家的。”   胥见心一听,也没心思逗小娃娃玩儿了。   想起那日的场景,他的脸就发绿,当时在屋中看着那龙君对着小公子动手动脚,还腻腻歪歪的,于是他就想着带着外头的敖稷赶紧撤,不要碍了人家的眼。   谁知道,那龙君一个眼神就锁住了他,吓人的很,那真是叫人浑身都打颤。   还好就在他危难的时候,在龙君怀中的含章哼唧了几声,夺过了那人的注意。   于是他这才得以脱身。   等他满头大汗的出了门,就见那头蛟却蹲在外头看热闹!   胥见心真是气得直笑,好歹自己也算是拼了老命救了这家伙一回,最后的家底都用光了,可这家伙呢,自己这样危机的时刻,他还在这看热闹!   “哼,你也就最后这么一回了,反正我若是被大人一爪子拍死了,你也活不了。”   敖稷重伤未愈,身上本来就不舒服,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和胥见心相处久了,嘴皮子倒是越来越厉害。   “我身躯庞大,进去了,咱俩岂不更碍眼。”   “欸你个臭长虫!”   胥见心刚骂完就后悔了,这句话范围太大,好像把屋里那位也连带上了。   就在两人都噤声不语的时候,屋里的那位才终于走了。   天色放晴,水汽消散,屋中只剩下好生生躺在榻上的小公子,他闭目而睡,但睫毛是湿的,像挂了夏夜的露珠。   “怎么回事。”   敖稷转头问胥见心,因为他感受到公子身上的龙珠子不在了。   胥见心叹气,“我怎么知道,先回苏府吧。”   两人这才叫院外的护卫和小厮进来,敖稷也为了方便化作了人形。   只是临走时,小福边照顾睡着的公子,边惦记公子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屋子书。   那老头自然是满口答应,还起身帮着一起搬。   可那书屋里的藏书实在是海量,苏府的马车还在林子里,护卫们再有力气,也搬不了多少,书其实是很沉的东西。   最后还是敖稷,他一言不发的进了木屋,然后众护卫就见那个大个子的英俊男人,左右手臂各举着六口摞起来的实木箱子,屋中的书他竟都搬起来了!   于是,回去这一路上,几个大汉紧锣密鼓的打听,胥见心看着被问得发毛的敖稷,就想笑,觉得真是报应不爽。   也没别的,好像是要拉这大太子入什么伙,死活要一同去山头认大哥。   敖稷不太明白他们的意思,甚至差点被这几人拉着直接拜把子。   胥见心则看了一路的笑话。   含章听完经过,想起梦中所见的两个人,自己也是一知半解的,要想清楚,恐怕还是要问问李孟津。   他走到书架上,把怀里的人参娃娃拿出来放进白玉匣子里,还防备的看了一眼胥见心,严严实实的盖上了玉匣的盖子,又嘱托人参娃娃。   “好好睡觉,被为了些不相干的,伤了自己的枝条,修行多不容易。”   看人参娃娃点头然后喏喏的收回了“武器”,含章才满意,然后拽着还在往匣子里瞄的胥见心一路出了房门,直奔正院。   今晚还要给妖怪们上课呢,他要看看心运回来的书有没有什么好学又有趣的。   只是含章一去正院,就见他爹和大哥正在叠纸钱。   苏家父子见两人来,先是和人模狗样的胥见心客气了一番,而后才去瞧看含章。   含章又睡着了,他们也不惊讶,只因为那几个护卫回来说一路平安的很,苏大哥极信任这些人,便很安心,以为他弟弟是春困而已。   而那几个大汉为何被篡改了记忆,实在是因为敖稷被他们一路上念叨的耳朵疼,本来就一直在忍痛,心情不好,这几个凡人摘这么热情,叽里哇啦的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索性,他直接使了个迷术,叫这一行的凡人通通不记得山上发生过的事,只知道是去买书罢了,这才得了清静。   所以苏家还以为这趟上林村的行程很稳妥呢。   “大哥,不是寒食当日才去祭祖么,这么早就准备东西啦。”   苏父叹气,他这傻儿子是睡迷瞪了吧,“早什么早,今儿就是寒食,快点,你也准备一番,咱们要去祭祖,去年我和你大哥不在家,你也不好出门,今年,咱们可要好好去祭拜一番。”   毕竟含章能有如今这样好的体格,苏父只当是祖先保佑了。   含章闻言登时就大叫了一声,“什么,今天寒食了!”   他竟睡了一天一夜!   胥见心看含章转脸看自己,他也心虚,他和敖稷半路赶上了愤怒出白玉京的龙君,也只看到龙君掐死个人魔而已,实在不知道更多的内情了。   尤其那龙君不知为何拿走了含章体内养到一半的龙珠子,又在他呆若木鸡的眼皮子底下轻薄人家小公子。   这些事情胥见心都没和含章说,此刻见含章一脸质问的瞧着自己,便讪讪一笑,而后直接脸皮子一拉,抬步走向苏家老爹和大哥,而后热情的招呼起来。   “苏员外,我与你们一同叠纸钱,这些阴食物件,我拿手的很,定叫贵府先祖饱享一番!”   这话一出,苏老爹和苏大哥立刻开心的拉过胥见心,这可是个有本事的道长,他叠出的物件,怕是还带着阴功呢,多难得!   含章看着仿佛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人的样子,直叹气,但也没去找书,反而走上前,挤进了苏老爹和苏大哥两人之间,伸出白嫩嫩的一双手来,理直气壮的说道。   “爹,教我叠纸钱。”   苏员外笑,伸手去捏小儿子的鼻子,结果手上原本粘了好些纸钱纸元宝上的金粉,就都印在了小公子精致的鼻梁上。   胥见心大笑,苏大哥则伸手去给擦。   “我小弟原是个花脸儿的猫不成。”   含章靠在他大哥身上,聊赖的叠着纸钱,只是手艺不佳,叠的七零八落。   他实在是心中有些乱,昨夜没去白玉京,那岂不是爽约?不知道妖怪们去没去。   还有那人,他那日在木屋中与男人相见,是真实,还是自己的一个梦?   他,他还朝人家求吻……   苏大哥看着身边的小弟,他不知怎么,叠着叠着,手指就扭到了一块,然后满脸通红的直摇头。   “胥道长,你给看看,含章是不是到日子驱邪了……。” 第35章   零零落落的白玉京中,显得空泛而寂静。   龙珠子高悬在玲珑塔顶,将整个塔身照耀的光芒万丈的。   李孟津并没有将这颗最紧要的东西归入体内,不是不想,是不能,他的龙魂本就不稳,总是失控,眼下正是躁动之际。   这时候与龙珠子合一,只会让他更加压制不住龙魂,更显兽性罢了。   驺吾化身成大老虎,他脚下的肉掌轻轻的颠着,深怕动静大了,吵扰沉在池底那个暴躁的龙君。   龙珠子回到塔顶,叫白玉京中的威压更强了,昨晚本来在外边排队来上课的妖怪也都被吓住,跑了个干净。   最主要的是,那晚,小公子也没来。   只是驺吾又不敢问出口,因为他一进白玉京,也被眼前这如飓风过境一般的情景镇住了,能把这里弄成这样的,也就是龙君他自己了。   他给大人当了小一千年的坐骑,头一回见到大人这样的情绪起伏。   津水之君是天生地养的水灵,寻常那些碌碌于人世的妖怪没法和他比。   他从来都只问因果,不问红尘。   驺吾小心的站在龙池边,他沐浴着玲珑塔顶散出的龙气,只觉得身体里的妖力运转的活跃又醇厚。   “大人,派出去的各路统帅已经回到了津水,特差我前来回话。”   这些大妖怪受龙君差遣,不仅散到各处去寻找另一颗龙目,且还有龙角的下落,而后又根据东海毒洞的缘故派出一批人去阳泽寻找化蛇胆。   如今大家都陆陆续续的回来复命,可赶的不巧,大伙一回来,龙君就不知道为何封了白玉京,谁也进不来,谁也找不着他们大人。   于是众妖只能另想他法,几个大妖一商量,就从琼林镇一处屠户的家里,揪出这个龙君的坐骑。   坐骑与主人之间还是多少有些气机相连,驺吾这才能进得来白玉京。   水面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当然,就也没有个回话。   驺吾踌躇一会儿,真是有些为难,津水那帮大妖他得罪不起,眼前的主人他更是不敢惊扰,于是大老虎叹了口气,便一阵白光,依旧变作了那条可怜兮兮的瘦弱大黄狗。   他也是没办法了,这也是他在人间学的本事,那屠户便是这样,若生气了,他人形是要挨打的,但化作大黄狗,屠户便不气了,还要起身去给自己剃肉吃。   他活学活用,寄希望于他们大人也能可怜他。   大黄狗叹口气卧在了池边,然后伸着细瘦的前爪,微微撩了撩池水。   “大人,大人?”   池水里依旧没有动静。   “哦对了,小公子问我,课还用不用上了,他也进不来这里了。”   话音刚落,正在龙池底下沉着的巨龙霍然跃出水面,在半空中化成红袍的男人。   李孟津的状态不怎么好,他浑身罕见的正滴着水,他好像是忘了避水这件事,亦或是想重新像本体一般,静静的被包裹在水里,那是他最原始的样子。   驺吾吓了一跳,赶紧躲开,但依旧溅了一身水,他正“扑啦啦”的摇着斑驳毛发里的水汽,就见大人远远的瞥了他一眼。   只一眼,但眼神却很鄙夷,仿佛在说,变作这幅鬼样子做什么,把他的池水都弄脏了。   驺吾瞬间领会,而后低头后撤,又化作了威猛大老虎的样子。   他总结了经验,看来,这种办法,只对待张屠户有用,他们大人没有心的……   白玉京中到处凌乱,并不想叫诸位大妖进来,于是李孟津索性直奔津水。   临行前,他顿住脚步,站了一会儿,才对驺吾交代,“你去告诉他,近些天,都不必来上课了,好生照看自己便是。”   李孟津还没弄没白,为何那枚迦楼罗的甲羽无缘无故钻进了一个凡人的身体,而且还化在含章身上了。不知道是福是祸。   他看不穿,他需要召回果目才行。   于是李孟津不再耽搁,化作一道水光,朝津水那处他的生身之地去了。   津水,八面来风,万里横波。   津水之君遥遥的立在水面之上,水中众多的游鱼前来朝拜,一时间水面翻腾如沸,搅起了滔天的雾气。   只有在津水这条祖水之畔,龙君才能稍得安稳,整条津水的水面之上浓雾滔滔,遮蔽了天上的那双眼睛。   他俯身入水,化作了原身,在津水中徜徉,身后跟随者数不清的水众。   不久之后,水中的龙气惊动的前来复命的大妖,于是,众多的大妖们也起身,入水跟在了津水之君的身后。   他们前后跟随,在水中汇成了一个脉轮一般,仿佛蕴含着天地大道的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深水处,传来一声呼唤,龙君便独身一人,前往那片石龟族的水域。   远远的,李孟津就见老石龟遣走了子子孙孙,独自在一片璀璨的礁石中等待着他。   老石龟比他这个津水之君来的还要长寿,在津水还没有孕育出灵的时候,石龟已经生活在这里了,他一直维护着津水的生灵,但却没有成妖,直到李孟津这个津水之灵降世,老龟得了灵气,这才开了灵智。   老石龟朝李孟津行礼,口称大人,李孟津摆手示意不必,他很尊重老龟。   老龟体格庞大,占据了这一大片珊瑚礁,他看到李孟津,先是说起自己去阳泽寻化蛇的事情。   “阳泽灵眼的灵气枯竭,化蛇一族也不知是为何,全族在阳泽阴面化作焦尸而死,死处毒气蔓延。整个阳泽方圆百里,没有活物。”   李孟津皱眉,天地灵气是日渐枯竭,这样的事情渐渐发生,以后也只会越来越多,谁也没有办法。   “可还有后裔留存。”   这一只种族,怕也就这样湮没了。   石龟缓缓摇头,“毒气盛,还似乎有什么其他的妨碍,水族不能进阳泽,以免沾染晦毒。”   但老龟说完,又从陈旧而厚重的背壳中拿出一颗乌黑的东西。   李孟津一嗅,就知道是蛇胆,只是时日久远,胆内都干成了硬琉璃的样子。   “这是老龟我托了一只骊山的天鹤,他们一族爱食蛇,反而有一些化蛇胆留存,只是不知这干蛇胆是否还有效。”   李孟津点头,伸手用水流接过蛇胆,“恐天下化蛇已绝,这一颗胆也是珍贵,我为他人所求,也自然有重谢。”   老龟倒是不需要什么谢礼,他寿命也即将到达尽头,生前惟愿,自己能够看到津水之君,有朝一日能够越过龙门,化龙,引领津水众生。   老龟仔细瞧着眼前这个津水之灵,想要说一说这些心里话。   可是还没他张嘴,他自己倒是先一愣。   他仔细看大人时,才发觉,大人他有了些不一样的变化,那双浑浊的眼珠由下至上的盯着龙君看,此刻也不管是否冒犯了。   没一会儿,老龟便浑身震动,就连身下的珊瑚都断了好几处。   他震惊极了,“大,大人,您……”   李孟津捏着蛇胆,对老龟放肆的盯着自己有些不悦。   老龟却依旧死死的盯着龙君的喉结之下,“大人,您,什么时候,竟生了逆鳞!”   心不在焉的龙君闻言后一愣,双目都下意识缩成了竖瞳。   他缓慢的,伸出双手,摸了摸咽喉之下,锁骨之上。   长久的痒痛他并没有在意,可如今一摸,那是一片坚硬又锋利的逆生之鳞,如今已经成了形。   他死死的按着那片鳞,因为太过用力,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出了一丝金灿灿的血珠。   他仿佛这才恍然大悟,但却不可置信极了,惊诧又错愕。   竟然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第36章   是日,众妖还是没能与他们大人说上话。   他们大人独自站在津水源头的水面上,也不说话,就静静的站着,又仰头看着天,就这样过了一夜,谁也不敢打扰。   李孟津久久的站在如镜的水面上,看着阴雨蒙蒙、无星无月的天空。   从前,当他每每站在此处,仰头都是一望无垠的浩瀚夜空,那繁星闪烁的星河又映在津水的水面上。星月与河汉永恒,叫他不觉时间与岁月的流逝,转眼三千多年,倏忽便过去了。   可如今,抬头尽是遮蔽天时的游云与浓雾,他像被裹在一处茧里,进退不能,生死不定。   他必定要再跃龙门,成便化龙而去,败则灰飞烟灭,没有回头路。   李孟津摸了摸喉下已经成型的逆鳞,自己已经在严苛的天道之下朝不保夕,却为何生出了这片逆鳞?他耳边想起适才老石龟与他说的话。   老石龟震惊于龙君竟长了逆鳞,但看着恍悟的大人,他也明白了。   既然已经催生出了逆鳞,也无外乎那几种情况,又听最近回津水的小妖们总要提起的那个公子,老龟心中有数。   看来再尊贵无情的大人,也逃不过红尘的情爱之劫,可这样的事情他活了一把年岁,看的太多了。   于是石龟缓缓的说道。   “大人,您是鳞虫之长,津水之尊,身负这天地间祖水的气运,本可以直接破天飞升,但天地末法,您甫一诞生,就不忍津水中水族灵智断绝,便散了自身的气运,分给了万万水众,我们这才得以成了妖身,您却只得变作一尾龙鲤,从头修起鱼龙九变,三千年的时间,这才化出了鳞爪须角,身尾眸色,又经历大劫,成就了龙珠。”   李孟津听完则摆手,示意过去种种不必再提,但老龟却叹了一口气,继续的讲。   “老龟说这些,一是感念大人的恩德,二是回溯您成龙的不易。您与追求化身成人去修行的普通妖族不同,以大人的出身,是不需要入世的,就算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族,也不见得有您这样统掌因果的能力。”   李孟津就这样听着,什么也没说。   而后老龟却话锋一转,“人以三魂七魄降生,又最终迷在七情六欲之中,老龟我这一辈子也见过了不少妖灵被人世所迷,最终没几个有好下场。”   老龟看着龙君在水中幽暗的光线之下,也依旧英俊的惊心动魄的脸。   “所谓人的情爱,大抵也不过是些色相□□,且人心易变,又不能长久,若妖灵因此放弃了千百年的苦修,这才是最不值当的事情。”   李孟津听到这里,脑海中却不由的想起那山魈以魂魄织就的梦境,他被投进山魈的体内,看着因为见了妖怪的丑陋原形而落荒而逃的那位公子,仿佛那一刻他真的成了山魈,锥心之痛不过如此。   他因此才暴怒,难堪,伤心,又涌出强烈而暴戾的占有欲,梦中就如同他揽镜自照。   老龟看着面色沉沉的龙君,他渐渐的身体放松,又重新卧在了珊瑚礁上。   “今日只当是老龟我多嘴多舌,大人听听也就罢了。”   可李孟津却转身而去,站在津水河面久久不语。   每每想起那个小公子,咽喉之下的逆鳞都又痛又痒,难以安歇。   可此时的小公子,却没有时间悲春伤秋,今日是寒食节,是他人生中头一次去扫墓祭祖,这过程堪称一塌糊涂,让人不忍回想……   苏家父子三人外带一个胥见心,整整叠了两个时辰,才叠好用来拜祭先祖的纸钱与元宝,并备好了添坟土的工具。出发前,又因要寒食,而吃了一肚子的冷餐,很是寒胃。   往年因为含章病重,便也都免了这样的习俗,所以这一回,就是他的头一遭了。   苏家的祖坟距离琼林镇并不近,因为是祭祖,一路上又不好乘车骑马,含章便只能跟着大哥和爹爹,咬着牙往山上走,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爹,爹,咱家的祖坟怎么这么远。”   苏员外顶着大肚子也不轻松,“原本是就埋在镇外咱们自家的田亩里,后来你爷爷那一辈的人发迹了,就找了风水先生,寻了一处宝地,重新埋骨。”   苏员外边说边喘,“其他都挺好,就,就是有点远。”   胥见心倒是挺轻松的,他一路看着来来往往去拜祭祖先的百姓,有拖家带口的,也有失意落寞的,人生百态,倒也精彩。   含章看他爹说话实在是累得慌,就不再多问,反而转头看着身边的胥见心,还有沉着一张脸,远远跟着他们一家人的蛟族大太子敖稷。   含章走到胥见心身边,小声的问,“我家祭祖,你俩跟来干什么?不会是想挖坟吧。”   看着身后那个一脸不愿意的大蛟妖,含章无语。   他也是在出门的时候才知道,家里不仅住了一个假道士胥见心,就连那个大太子也住在他院子的隔壁。   胥见心笑着连连摆手,“唉,这不是养伤吗,白玉京不知怎么的封上了,那条蛟眼下又虚的很,飞不回东海去,所以就只能借宿在公子家了呗,别说,你大哥可欢迎他了,还打听敖稷有没有处去,好像是要给他介绍一个兄弟呢。”   含章叹气,他有空可得问问,大哥到底和什么人来往,怎么看着也像是在帮山大王招人呢!   胥见心看着含章累的不行,就欠欠的倒着走在含章前面,还舔着脸到含章眼前。   “咱们也算患难与共嘛,朋友的祖宗就是我的祖宗,哪有不拜之理啊。”   含章哼了一声直翻白眼,“我祖宗可受不起道长的拜见。”   胥见心假模假样的推说,“哪里哪里,苏家能生出公子这样的玲珑人,那必是祖坟冒青烟的功德啊,受得起受得起。”   含章心中只能默念,“祖宗啊祖宗,不是我不孝顺,今日不仅我来祭拜,还带了一个道士,又多出一条蛟来,想来你们也没见过蛟妖,今日便给您们瞧个新鲜,万万不要怪罪于我啊。”   胥见心见含章嘴上嘟嘟囔囔的念念有词,就笑着,“公子累不累,我背你一段路吧。”   含章闻言,几步跳过去就要踩前边胥见心的脚,谁叫他总在自己眼前讨人嫌!   可是这么一闹,他更累了,更觉得走不动。   苏大哥回头,叫小弟不要对道长无理,只是到底心疼含章,看他累了,就一言不发的蹲在地上,等着含章上到自己背上,好背他走一段。   含章看着大哥的后背,又看着旁边笑得贱兮兮的胥见心,有些羞恼。   但是实在是太累了,于是吁了一口气,老老实实的扒住了大哥的后背。   苏大哥体格也很好,他一下就直起身,背着弟弟往前走,健步如飞的去赶苏老爹。   含章歇了一口气,而后悠闲的晃着小腿,不去理会嘻嘻哈哈的胥见心。   怎么着,我自己的大哥,背一背怎么啦!   谁知道,到了祖坟处也只是开始。   苏家后迁的坟埋在一处明秀的小山上,胥见心站在山顶四处打量,他也算精通风水,都觉得这个地方好,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也能保子孙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含章什么也不懂,就像个跟班似的跟在他大哥身后,笨手笨脚的。   众人先是致祭、添土、挂纸钱,然后将子推燕、蛇盘兔撒于坟顶滚下,用柳枝或疙针穿起,等回家之后,好置于房中高处,意在沾先祖德泽。   而后烧纸,苏大哥烧的纸钱都被风吹的四散,或还有烧不尽的地方,含章看了一眼,就自己也掰了一只小棍,去添纸钱然后嚯弄火盆。   含章一上手,火盆周围顿时卷起了一阵清风,“嚯啦啦”的将燃着的纸钱与纸灰卷了起来,形成了一阵吹向天空的卷风,这一下子,火盆里的纸钱便都烧尽了,连纸灰都没了踪影。   含章顿住了手,眨了眨眼睛,回头看向他爹。   苏员外摆手,“没事没事,这就是先祖收到了,咱们接着烧。”   只是含章烧纸的这个动静太大了,风“呼啦啦”的直吹,于是最后还是苏大哥接手才停。   这些也还好,可等到每个人独自叩拜祖先的时候,才出了问题。   苏老爹与苏大哥八拜九扣的跪完后,含章就有样学样的,“噗通”一下跪在修葺好的高高坟茔前。   可谁料他这一跪,还没等磕头,只听“啪嚓”的一声,插在坟前的柳枝全都齐齐折断了,众人一惊,苏父就叫含章赶紧拜完了事。   可等含章弯腰磕头的时候,众人就听“嘭隆”一声,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就连胥见心都惊诧。   苏家的祖坟炸了……   不知怎么回事,胥见心赶紧上前检查,就连敖稷都往这边走了走。   苏父脸都白了,他赶紧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祖先有什么事就尽管来找他,小辈们都无知之类的。   含章听这么大的动静,也跟着胥见心去查看,两人站在祖坟边,含章还是有点心虚,于是小声和胥见心说话。   “怎么回事?是有妖怪么?”   胥见心看了看,而后松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怎么这样,不会,不会是我给拜炸的罢。”含章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心里却并没有真的这么以为。   可是他说完,却没见胥见心反驳他,而是一言不发的低头静静看着自己。   含章一愣,心中一激灵,嘴也瓢了,“不,不,不会吧。”   胥见心看着炸了之后塌了一半苏家祖坟,默默无语。   得了,这回他们苏家祖坟真的冒“青烟”了。 第37章   苏府此行祭祖,最后被弄得七零八落,反而回家后,苏大哥又请了好些手艺师傅,前去重新修祖坟,照苏父的意思,还要重新开了墓瞧一瞧,若是安好的话,再行下葬。   毕竟谁家的祖坟能在清明寒食这一天恰巧炸开,多少是有点不吉利。   于是回到家里,不仅挂了些柳枝穿的子推燕和蛇盘兔,还挂了好些黄符,弄得府中飘飘摇摇的,看着不像过清明,倒像是中元节避凶呢。   “爹,要不我去给大哥帮忙?”   苏父一听含章主动请缨,干脆急急摆手,“不必不必,你呀,就在家里歇着吧,爬了那么久的山,别累着。”   含章只得作罢,苏父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上前摸了摸小儿子白嫩的脸,叹了一口气。   含章从正屋出来,就见胥见心在他院子里边拿着大笔,豪放的沾着朱砂,大笔一挥,弄出一桌子的“鬼画符”。   然后写完一张,他还在小公子的花池子里洗笔,池水都染红了。   含章大叫一声,赶紧去夺笔,他可不知道池子里的小妖怪们怕不怕朱砂,万一被伤了可不行。   “喂,你画一堆破符纸骗我爹银子也就罢了,怎么还往池子里洗笔!”   胥见心正好已画完了一沓子,“瞧你说的,怎么叫骗钱呢,你家祖坟炸了又不是我弄的,我这叫卖你爹一个安心。”   含章最后还是夺过了朱砂笔,胥见心慢悠悠的把一沓子符纸收在布袋子里,“你放心吧,妖怪又不是鬼,不怕朱砂,这一池子的小东西可精着呢。”   含章拨开荷叶往水中瞧了一眼,看着小妖们还在池底鼓着腮帮子玩水,这才放心。   只是刚才一瞥之下,他明显见这道士收起的符与挂在自己家院子里的不一样。   “你这是什么符,多少银子一张,我看怎么和你卖给我爹的不一样。”   胥见心一愣,往前探身,仔细瞧了瞧含章,“哦呦,你能分辨这些符纸不同?”   含章咋舌,“你骗傻子呐!就你揣起来那沓子符纸有光,这么明显的区别。”   胥见心听到这,神色倒是郑重了,他沉吟了一会儿,而后又伸手把那沓子符篆拿出来,并在桌上依次摆开。“你瞧瞧,这些又区别么。”   含章皱眉去看,就见这一排符纸有的发红光,有的发蓝光,上边的笔画也不一样,光亮强弱也不一样。   其中有一张微微带着金光的符篆,看着最耀眼,看久了,他就肚子“咕噜”一声,嗓子也发干,有点想要那张金符。   “干嘛,光的颜色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呗,这样吧,看你也不容易,这张金色的我就买了,你开个价。”   胥见心“嚯”了一声,心里惊讶,他倒是没看出来,这小公子竟然天生能通灵脉,普通修道人,往往要潜心修炼个百八十年,才能识得灵能流转变化,胥见心本以为自己二十年便能得法,就算是奇才了。可眼前这小公子,岂不是万中无一修道的好苗子!   如今道统日渐衰落,能找到这么个天生识灵的实属不易。   但看着垂涎的含章,他眼疾手快的收起了符篆,“你小子够识货的啊,这一些符篆里,就这张是我偷了敖稷的精血,又秘法拌进朱砂才能成的,你张嘴就要买?”   含章眯眼,“卖不卖。”   “不卖!”   于是小公子转身就走,一路到了与敖稷院落交界的墙边,他吸了口气高声喊。   “大太子,这道士偷你的精……”   没等说完,胥见心一个箭步窜上来,伸手从背后迅速捂住含章的嘴,而后紧张的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且慢且慢,朋友一场,价钱好商量!”   两人拉锯之下,胥见心倒真的拿出那张符纸,含章拿到了手里,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往嘴里塞。   “我靠,不能吃啊,这是镇水符,不是大煎饼!”   含章坚持要吃,“闻着香,我就尝尝。”   两人拉拉扯扯,一抬头,就见敖稷已经坐在墙头了,他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人抢夺的那张带着自己精气符纸。   胥见心趁机一把夺回镇水符收了起来,看着大太子,他尴尬的咳了一声。   “咳,公子快来,咱们去画符,你爹还想囤一些留着中元节用呢。”   于是含章被拉着一路进了自己的屋子,胥见心也不看墙头上的大太子,真是趁他病,胆子也肥了,被抓了个现行也能脸皮一拉的蒙混过去。   含章有些饿,就拿了桌上的点心吃。   胥见心“嘭”的一声利落关门,然后开门见山的说,“这镇水符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都行。”   含章没理会这些鬼话,铁公鸡是不会拔毛的。他咬了一口点心,只觉得没滋没味的。   胥见心嘿嘿一笑,“只要你跟我回云台山,拜我为师,继承道统,这符纸就算师傅我给你的拜师礼。”   含章一听,登时一咳嗽,一口点心渣子喷了出来。   “咳咳,你说什么?叫我拜你为师!你做梦吧。”   他心里腹诽,跟着这个不靠谱的假道士能学什么好,到处招摇撞骗,风餐露宿吗。   “你小子不知好歹,我云台山道统纯正,开山祖师是唯一能够执剑开天门的大能,寻常人,连云台山的山门往哪开都找不到,你有这个机缘,自当珍惜才是。”   含章连连摇头,“我不想做道士,红尘三千,我还没好好体味呢,你少来,我爹知道你拐我去坐做道士,立马把你赶出府去。”   两人来来回回的讲了半天,谁知道小公子真是左耳进右耳出,丝毫不往心里去。   气得胥见心直骂,“愚蠢!俗物!”   白白浪费了好资质。   含章没把胥见心的碎嘴子当回事,但玉匣子里的人生娃娃可听不得这话,当即从匣子里仰卧起坐,愤怒的和胥见心对骂。   一人一参隔着书架子激烈互喷,含章却被小人参丰富的词汇量惊住了。   别看他小小的一个,骂人的话却南腔北调的轮着来,绝不重样!   含章吃惊的张着嘴,叼着的点心掉了他都没发觉。   太精彩了,他甚至在裉节上还要拍手喝彩!   胥见心节节败退,在骂战里,往往谁先动手谁就输了,且还是不讲武德。所以,他只得咬着牙,退出了含章的房间。   出了门,还听里边的那小妖精“啪嚓”的甩了一下手臂上的枝条。   “呸,给老子把门关上,你长尾巴了怕夹吗!”   胥见心直道晦气,抬脚就往自己屋里走,只是一开房门,就见那大太子正坐在他屋里的桌上自斟自饮,看他进来,冷冷的“哼”了一声。   完了,胥见心叹气,他今天走霉运,早知道就掐指给自己算一卦了……   含章这边,则殷勤的给人参娃娃倒茶水,人参娃娃跳在茶杯上,进去泡了泡脚。   “公子别听那人瞎说,人间现在还有什么道统,都是一些下脚料而已,做道士,哪有做妖怪自在。”   胥见心奉承道,“是是是,哪有你们厉害,连骂人都噼里啪啦的像唱歌似的,我可真开了眼了。”   小人参白胖的脚丫随意的踢着茶水,“唉,我下山后到处漂泊,山南海北倒是都去过,最开始话都说不全,后来其他的没学会,骂人的话却记住了呢,这个好学。”   含章觉得小家伙不容易,就伸手拨了拨小孩儿的冲天髻。人参娃娃亲近含章,就伸手搂住含章的脖子,趴住不动了。   天色已晚,苏大哥带着修墓的人都回来了,他看着贴了一府的黄符直叹气,这清明节过的,这么些年来也是第一回了,不过往好处想,也算是给先祖们修缮阴宅了。   只是想着今天这些颇为奇怪的事,他还是思忖了好久,抬步去找还点着油灯没睡的苏父。   两父子不知在屋里说了些什么,等苏大哥出来的时候,他直奔含章的院子,想去看看小弟,深怕含章今日被吓到了。   小弟的这处院子,他以前是总来的,原先府中可谓是寸草不生,连他爹的常叶青都养不活,可如今,小弟的院子里,开门望去,竟也绿意滔滔。   夜风一吹,一池油绿的荷叶泛起微波,粉嫩的荷花也随风摇曳。一层薄雾笼罩着小院子,朦朦胧胧,似隐还现。   只是这景色在圆月的映衬下,倒有些不像人间了。   他喊了一声小福,却没人应答,在往小弟的正屋去,就觉得浑身一冷,好像又眼睛盯着自己一般,他皱眉环视院落,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阵阵的清风和薄雾。   等他绕过花池,就见含章的门口蹲了一只大黄狗,大黄狗看着月光,而后转头看向他。   只是那眼神不像一只狗,反倒像个人一样。   他也见过这狗几面,说是小弟捡来养着的。于是苏大哥也不憷,抬脚要进小弟的屋子。   刚要开门,就见小福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他站在廊下的阴影里,朝自己低头行了个礼。   “大公子?怎么这时候来,公子他睡了,明日来看吧。”   苏大哥“哦”了一声,心想也是,别把小弟吵醒了,于是转身往回走。   只是越走,他越觉得别扭,回头一瞧,小福又不知道去哪了,只剩院子中月影朦胧的,很寂静。   苏大哥走了许久之后,池中传出“噗通”一声,一只鱼跃进了水中,他身上才褪了化形术,此刻还冒着白烟,大鱼打了个水窝后口吐人言,“吓死了吓死了,差点憋不住那口气显原形了。”   池中众小妖赶紧安慰他,而后,大家都在池中冒出了脑袋尖,往正屋瞧。   屋内,一道高大的人影站在含章的床前。   小公子睡得正香,可窝在他脖颈处睡着的人参娃娃早就已经惊醒,此刻正抖着身上控住不住长出来的枝叶,蜷在地上瑟瑟发抖。   人影上前,伸手要去碰含章,但他却在半空悬住了手,僵持了好一会儿,床上的含章仿佛难受一般翻了个身,那手才动了起来。   他摸着含章露出的后颈,那处原本隐在皮肤之下的青纹,在嗅到龙气之后,倏忽便浮现了出来。   正睡着的含章,此刻却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眸中一片青色,转身张口就咬住了身后男人的手。   李孟津没躲,他连鳞甲都没现出来,于是手上轻易便被含章咬的渗了血。   血是金色的,顺着小公子殷红的唇瓣流了出来。   李孟津用还在流血的手,直接握住含章的下巴,将他的脸强行的抬了起来。   一双青色的眼睛,和他对视。 第38章   金色的血,是甜的。   青色眼睛的小公子,被大手钳着下巴,喉咙一动,咽下了口中龙君的血。   李孟津左眼的因目骤然间金光大放,体内的龙珠也散出光华,一时间屋中金光与青气纠缠而起,破开门户,冲天而去。   隔壁院子里,屋内床榻外侧躺着的敖稷猛然睁开眼睛,而后迅速飞身化作一只蛟,破开窗户飞出了屋子。   动静太大,床榻里侧睡着的胥见心也醒过来,他迷迷糊糊的起身抱怨,“大半夜的干什么,伤要是好了你就自己飞回东海去,省得我还的照看你。”   只是话没等说完,胥见心眯缝着眼睛,透过被蛟撞开的窗户,就见隔壁沸腾而出的两道耀眼灵气,他接下来的抱怨话当即就噎回去了,只剩震惊。   “我,我草!”   胥见心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直接出门,他跟在敖稷身后,这一人一蛟就往含章的院子里冲。只是他俩使了个大劲,就连人家小公子的院墙都没进去,这间小院仿佛被什么罩住了,根本突破不开。   敖稷的蛟角撞在一层看不见的护罩上,“砰砰”的直响,却依旧没什么用,有时候劲力用大了,还反弹回自身,叫他被弹飞了好几回。   胥见心更是无能为力,又得分神照看一直闷头往上撞的敖稷。   “别撞啦!再撞,你的角都得断了,哼,你今天断角,我明天就拿着蛟角跑路。”   敖稷好像有些着急,“这是大人的护体神光,我破不开,可里头一定出事了。”   那与金光纠缠而出的青色妖力,叫敖稷下意识的畏惧,蛟鳞都微微炸开了。   胥见心也担心,他实在是怕那小公子又出了什么事,那可是个好苗子,是他们云台山的道统传承啊!   于是,含章的院外,一只蛟“砰砰”的撞着护罩,一个人则衣衫不整的趴在墙上,伸着脑袋往里瞧,可那个小屋子被光芒覆盖了,胥见心急得直跺脚,也什么都看不见。   两道灵气并没有冲出护罩,但依旧引起了天象变化,胥见心听着天边“轰隆隆”而来的惊雷,一时间急得直挠头。   “别撞了,你傻么!这是人间,一会儿你把整个镇子都叫起来了!”敖稷并不理会,于是胥见心也反应过来,别说敖稷撞护罩的动静到现在都没有惊醒苏家人,就连天上这样暴戾的雷声,都没有惊醒镇中的一户人家,连小孩的哭声都没有。想必,是有什么法术。   屋内,在两道灵力的中央,李孟津伸掌按住含章的额头,那只手上还有被含章咬出的金色血液。男人用浑厚的龙语大喝道,“何方妖孽,出来!”   李孟津查看了含章背后的青纹,那是迦楼罗的咒印。   可是,世上最后一只迦楼罗,早就在几千年前,因食龙食蛟太多太庞杂,随着体内毒气聚集,迦楼罗最后无法进食,上下翻飞七次后,飞往金刚轮山,毒气发作,全身自焚。   世上没有迦楼罗,那寄在含章身上的,又是什么东西!   那枚甲羽早就离开本体不知多少岁月,仅有些驱邪护身的功效罢了。怎么能够突然钻进了含章身体里,且还化了。   龙君看着唇角淌着自己血迹,眸色艳青的小公子,喉咙下的逆鳞热得发烫。   他不该随意把那枚青色的甲羽给一个凡人,他不该让他一只脚踏进了妖怪的世界,他不该与凡人牵着不清。   也或许,自己在那个从龙门坠下的雨夜里,就不该被一缕青丝所引,落入这家的池塘。   凡此种种,叫自己与这小公子气运相连,他一双因果龙目,是看不了自己的,所以,也看不清含章的过去与未来,那是一片迷雾。   含章被龙语的言咒震慑,可体内的青色印记却丝毫不肯让,反而像是更兴奋了,从他的后颈处蔓延开来,都已经到了含章细润的脸颊两侧。   含章只觉得自己又渴又饿,嘴角是馥郁的香气,他还需要更多,便只能混混沌沌的跟着本能去行动。   李孟津只见言咒之下,眼前青着眼睛的小公子他伸出殷红的舌尖,舔了一下嘴角,不退反进,握着抵在额头上的手腕,张着嘴就来要自己的脖颈。   龙君本来就压制着自己的灵气,只怕迎来天劫再开龙门,他身躯不全,龙珠碎裂,又有重伤,必然不能成事。   可看着眼前无法制服的小公子,龙君登时弓起了身子,歪着头活动筋骨,身上各处的骨头都在“啪啪”作响。   院中花池里的小妖怪们已经吓得钻进池底淤泥里瑟瑟发抖,外头在护身罩外观察的敖稷也不敢再撞,他与胥见心只见龙君这护身罩忽然金光大盛,而后将他俩逼出了老远。   敖稷都慌了,他做东海的大太子也有些年头了,遇到不知多少事情,早就练得一副处事不惊的样子,生死也未必失色,可今日,却叫他心脏砰砰直跳。   “糟了,大人动了真怒!雷劫要来了。”   屋内,李孟津早就没有了那个英俊男人的模样,反而变得煞气腾腾,半身焦鳞。那双健壮的臂膀,已经退下了人的皮囊,化作两只狰狞的龙爪,死死的按在含章身上。   半人半龙的人压着不断挣扎的含章,随后口中含着那枚龙珠子,朝着含章怒吼一声。   那吼声震的人心肺直疼,竟比天上轰响的闷雷还要骇人,院外的胥见心被震得面色苍白,后退一步瘫在地上,吐了口血。   这已经是护身罩隔绝之后的余威了。   敖稷见状,赶紧用蛟身卷起胥见心,将他盘护在了身体之中,胥见心这才缓过来一口气。   而屋内直接面对龙吼的含章,也终于因为那青色的妖力不及龙君深厚,最终被逼退回后颈,还被言咒上了一把锁,不能再轻易挣脱出来。   青气一散,含章的双眸迅速恢复了原本的瞳色,他仿佛溺水一般,狠狠的倒吸一口气,咳嗽着缓了过来。   可是,他神志一清,却被眼前的境况吓得不敢动弹。   屋外雷声霹雳而下,映着屋中忽明忽暗,而一只可怕的妖怪,正压在自己身上。   它兽爪尖利的按着自己的喉咙,身上到处是细密坚硬的鳞片与可怖的焦黑疤痕。   满嘴獠牙,骇人之极。   “妖怪”见含章清醒,然后一脸恐惧的看着自己,他身上一僵,而后慌忙后退。   含章脱了身,也惊骇的后退到床榻边,没有雷电的时候,夜太黑了,他看不清。   “咳咳咳,咳,你,你是什么妖怪,别过来!”   黑暗中“妖怪”却没有声息。   直到一道雷电从天际闪过,“轰隆隆”几声巨响,屋内明暗交际。   含章这才被晃着眼睛,看清了眼前不远处的东西。   而“妖怪”也被忽然亮起的雷光惊到,龙魂暴烈,没法迅速收回,他没法藏进暗中了,他还在含章的面前,显着恶相。   龙君的兽性与人□□织,有时候,爱,就是恐惧。   他受不住含章的目光,心中绞痛又恐惧,或许他最终,也变成了那只山魈。   于是,他下意识的,张开了嘴,怒吼。   忽明忽暗的光,映着他那张可怖的脸,伴随着雷声,叫人觉得血仿佛都凉了。   含章猛地瞪大了双眸,他忽的起身,朝“妖怪”细看。   那张脸,虽然已经覆上了层层鳞片,但,但他,认出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他总是注视这那双眼睛。   有时候是棕色的,有时候是金色的,有时候是淡漠的,有时候是泛着笑意的,若是湖面上波光粼粼的水色一照,眼底就流光溢彩,像是涌动着金色的水波……   含章起身,抖着手,腿有些软,但依旧往前狼狈的爬了几步,他喉咙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甜味,但依旧干涩的要命。   小公子的声音又哑又抖,“李,李孟津,是,是,是你么。”   可“妖怪”一听这个名字,登时咆哮一声,转身撞出了门去。   雷电已经追来了,瞬发之下,霹雳的打在了屋顶的护身罩上,一击之下,仿佛大地都在颤抖。   龙君飞身出来,咆哮着迎雷而上,可几个光暗交界之后,苏府的上空就静了,既不见惊雷,也不见人影。   含章早就跌跌撞撞的追了出来,但他甚至没能碰到那“妖怪”的一丝鳞羽,眼前就什么都不见了。   他跌坐在地上,仰着头,眼眶通红。   院外,敖稷把胥见心放在一处柔软的草堆上,而后追着龙君,也不知所踪。   初春的夜里,寒气依旧没有褪尽,不一会儿,竟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雨一下,仿佛整个琼林镇活了过来,不知谁家的小儿夜哭,也不知是哪对夫妻在窃窃私语。   含章独自淋着雨,薄薄的一身中衣,顷刻间便被浇透了,一片一片的贴在身上,冰凉。   他的手依旧在抖,但他却也依旧咬着牙站起了身。   含章攒足了一口气,而后大喊。   “李孟津,李孟津!”   只是,任他再喊,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那人没能再一身红袍的出现在眼前。   倒是叫醒了府中的护卫,他们点起火把进院一看,院内一片狼藉,但却安安静静的。   只有他们小公子,站在雨里,脸上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雨水。 第39章   寒食这一天一夜,苏府发生了太多事,尤其是晚上,大雨一下,众人只见小公子的院子里竟乱得不像样,且小公子也发起了高烧,喝了好些药才睡过去。   只是依旧呓语着说梦话。   胥见心看着又守在含章床前的两父子,他想,索性就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算了。   当时他被龙君冲出院时的咆哮给震晕了,等他醒来,别说龙君,就连那头蛟都不见了,而小公子则被一堆护院围着,湿漉漉的送进了屋里。   “这,也怪我作法时不当心,给小公子驱邪的当口,咳,那个法术用力过猛了。”   苏员外听到这,才悄悄的松了一口气,“道长,房室不要紧,坏了可以再建,可我儿含章他,没事了吧。”   胥见心摸脑袋回答,“没事,哈哈,那个,他没事了,两位回去休息吧,我看着就行。”   苏大哥本想也守着,但苏老爹拽了他一把,像是有话要说,于是两人便前后出了屋门。   胥见心看着两个凡人的背影,嘘了一口气,这回也太吓人了,不过千穿万穿,撒过得大谎决不能穿!于是胥见心倒是很彻底的给含章查看起身体来。   他翻来覆去的看,就连眼皮都掀开了,小公子倒是真的没事,只是惊吓之下又伤心劳力的淋了雨,有些风寒侵体,发发汗就好了。   胥见心听着小公子寤寐不明的梦话,叹了口气,给含章又盖了一床被子,打算捂一捂汗。   小人参不放心这个道士,在匣子里听着人都走了,他就掀开盖子,伸出个脑袋,一动不动的看着胥见心,两人对视,小人参还朝他龇着牙握了握拳头。   那意思很明显:你最好老实点,不然我可抽你!   胥见心想的事有点多,所以也放纵了那个小家伙的挑衅,并没有理会。他坐在书案上,理着思路。   若说这小公子和龙君的那点事,就连他都看得出来,两人有什么渊源他不知道,但能与津水之君有牵扯,想必还有其他的说法。   倒是昨晚上,龙君干什么来了,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不说,最后还引来了雷劫,又显出了恶相,不知道这娇弱的小公子有没有被吓到。   凡人就是这样的,总以眼见为实,从来分不清那皮相之下到底是美人还是妖怪,反而最后情爱纠缠之下,搞得大家下场都不太好,他除妖驱魔这么许久,这种事也算是见得多了。   前一刻还恩爱缠绵,等真正见了妖怪的本来面目,下一刻就找自己来恳请降妖除魔了。   但他看着小公子半掩在蚕丝被下烧红的脸,他又动摇了,这个苏含章,不知道是不是真心。   当然,在他看来,最好两相不要再有牵扯,就此断了最好,要是这公子因此看破了红尘,那自己就带他回云台山去见师傅,这不就正好了!   他正想美事,就见这位自己一厢情愿内定的道统传承,忽的喊了一声,而后喘着大气坐起身来。   “诶呦,你醒啦。”   含章一脸的汗,如云的鬓发丝丝缕缕的贴在脸侧,又蜿蜒进锁骨之间,就连洁白的中衣都湿透了。   他满目的惊慌与伤心,泪眼朦胧的,仿佛尚且且还梦中没脱身出来。   “我,昨晚。”他想问昨天晚上那些都是不是真的,可是看着屋中新换的一应桌椅帘帐,含章就明白了。   “睡一觉就好了,别多想。”   含章却不管,他跟着就问,“你也见到了吧。”   他没说是见了什么,但胥见心也没绕弯子,“见了,但没看全,我俩在院外进不来,敖稷的蛟角都差点撞折了。”   “那,是他对吧。”   胥见心看着含章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都觉得牙疼,“对,敖稷认出了龙君的护身罩。”   “我想知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李孟津变成了那副样子,最后还咆哮着消失了。   可是胥见心就一摊手,“我哪知道啊,就见青金两道光冲天而起,又进不来院子,然后我就晕了。”   含章缩在床头抱着被子,沉默了好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丝毫没有头绪,他只微微记得那些迷迷糊糊之际,在舌尖唇角缠绕的,甜滋滋又泛浓醇的味道。   雨后的清风顺着窗角与门缝,些微的钻进屋内,携裹着香炉袅袅的青烟打着转。   含章愣愣的看着屋内的厅室与床幔云脚,他想起昨夜的景象,那张在明暗交界中显得可怖的脸,还有那双泛着水波的眼睛,而后心绪缭乱又起伏不定……   等含章有力气了,换了衣服出了屋门,他想问问驺吾,可往常守在门口或房顶的大老虎也不在。于是含章索性快步走到花池边,想找个小妖怪问一问。   只是,他趴在花池边喊了好几声,也不见有应答,而后就算拿了一盘子小妖们爱吃的点心来,水中依旧没有声息。   静静的,就像回到了最早的从前,就像他从没有结交这一池子的妖怪,从没有与那位龙君相遇,没有携手同游,没有醉卧小舟,没有,在幽暗水底的亲吻。   小公子就在花池边,呆呆的从白天坐到黑夜。   胥见心以为含章放弃了。毕竟,昨夜都那样了,龙君震慑天地的恶相,他都看着害怕,更别说区区一个久病卧床的娇贵小公子了。   就在他想好了一番说辞,而后开了门,想与含章说一说修道之事的时候,却见原本坐在池边的小公子忽然回头看向自己。   他眼神坚定,在黑夜中泛着微微的清光,有点狠绝的样子。   胥见心差点被那样的一双眼睛闪了神,他心中忽然泛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那一身单薄的小公子清凌凌的望向自己,并不是询问,而是非常肯定的说了一句话。   “我不甘心,我得去找他。”   ……   胥见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到了嘴边的说辞登时无用了。   “呃,我可不知道人家在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说完,胥见心别开了头,不去看那双眼睛。   可是没等胥见心再说什么反驳,含章却一声不吭的,直接站起身,走到胥见心面前,撩起袍子就要跪。   胥见心登时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把抿着嘴一脸倔样的含章拽了起来。   “你,你你可不要这样!”   他可受不起这家伙的一拜,苏家那些在清明节炸得冒烟的祖坟,就是前车之鉴……   最后,胥见心还是答应了,无他,小公子眼中的执念太深了,日后若有万一,岂不是无法化解。   索性,赶在这一回,成就成,不成就趁早撇下这份心思,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他下山遇见苏含章一回,也算是缘法。   当夜,月至中天,灵气最浓的时候,胥见心叫含章屏退了院中的所有人,两人在院中摆了一桌子的符咒,最中间的,就是那张含章曾经垂涎不已,用敖稷精血伴着上好朱砂绘制的镇水符。   曾经含章觉得这张纸很香,非常想吃了这个东西,可现在再看起来,只觉得是普普通通的一张纸而已,还略微有点海腥味,一点也不香了。   胥见心咬了手指,将指尖的精血化尽酒盅,而后运气,手中结印,将酒水洒进符咒上画着的咒阵中,又驱动镇水符,提出了里头蛟龙的一点精气。   “去!”   胥见心一声爆喝,含章只见那些和着血的酒水,在阵中到处逃跑,又转来转去,最后胥见心恼怒的啧了一声,又滴进一滴血后,酒水才渐渐凝聚成了一条蛟的形状,悬浮在阵中。   胥见心甩了甩疼的嘶啦啦的手指,皱着眉朝阵中的水蛟翻白眼。   “说话!”   水蛟一听胥见心的声音,反而一顿,他抬头,四处瞧,肉眼可见的很是疑惑。   “奇怪,我怎么听到那个破落户的声音了。”   胥道长直咬牙,“没错,就是我这个破落户,找你有事,问你什么就说,不然,哼哼,我叫你知道知道破落户的厉害。”   两人一来一回,对面的蛟才明白怎么回事,而后晃着角,叹了口气。   那两张双生通幽的符咒,连着胥见心和敖稷,胥见心之前是手边没有上好的符咒,又没有敖稷的精血,所以在东海毒洞的时候,也用不出来,而今万事俱备,他便头一回使用了只有在书本上看过的召唤术。   “你不是跟着龙君飞走了么,追上了么,现在在哪呢?”   胥见心问,敖稷却没回答,他迟疑了一会儿,“你问这个干什么,一个道士,还要探听龙君踪迹。”   胥见心冷笑一声,他还记着刚才被说破落户的仇呢,于是转身拿来一只烛台,点着了火,融了火心下的蜡油,就狞笑的往水蛟的身上滴。   水蛟被烫的直甩尾巴,敖稷也没想到,水蛟感受到的烫意,自己本体实在是放大了好多倍来体会。   “你这妖道!”   敖稷的化蛇毒还没有清,龙君是将那枚风干的化蛇胆给了他,但怎么制药,还得他自己来。而且,在他出来之前,已经把那枚蛇胆给了胥见心,胥见心说要帮他做药来着。   虽然两人这时候来回吵骂又相互威胁,但胥见心也没拿化蛇胆制药的事情说嘴,他下意识绕过了敖稷这个最紧要的把柄与弱点。   可敖稷油盐不进,死活也不开口,气得胥见心直跺脚。   最后,在边上的含章实在看不下去了,在胥见心回身拿更厉害的东西折磨水蛟的时候,他站到了符阵前头,看着眼前精妙的法术,含章却很平静,他对着水蛟开口。   “是大太子么,我是苏含章,是我要找龙君的,胥道长只是帮忙而已。”   对面还在游动着甩开蜡油的水蛟听到含章的声音,却忽然不动了。   看得出他思考了很久。   最后,在胥见心拿着剪刀回到咒阵中的时候,阵中悬浮不动的水蛟忽然开口说话。   “青要山,万妖域,这里的妖有的食人,你们要小心些。”   说完,镇水符中的精血耗尽,水蛟也就散了,酒水落进阵中,咒阵被打湿后,就自动的解开。   含章听完,转身就进屋收拾东西,胥见心看着一言不发的小公子,叹了口气。   而那边刚刚泄露了龙君位置的敖稷,此刻正穿着一身蛟族太子的华袍,坐在一处奢华的酒宴上,他四周到处是纵欲的妖族。   一众水蛇化作托盘的舞女,正摆弄腰肢,妖艳勾人的在厅中舞蹈,各种不知名的小妖弹着乐,奏着曲。   在这样靡靡的妖宴中,只有一处是清冷的,敖稷看着高高在上的主位,那里只有一个龙袍龙君,在独自饮酒。   女妖们都垂涎龙君的精气,可谁也不敢靠近,只敢在暗中窃窃私语。 第40章   苏府,含章与胥见心在花池边零落的符纸阵法中,面面相觑。   “胥道长,青要山在哪里,还有万妖域。”   自从含章识破了胥见心的真面目以后,两人见面都是直呼大名,如今小公子谦虚又恭敬的来了一句胥道长,叫胥见心突然之间有些不适应。   胥见心兀自嘟嘟嚷嚷,“别,你还是叫我名字吧,不然我瘆得慌。”   “胥道长?”含章没听清,反而凑得更近了。   “咳咳,青要山我是知道,那山就在敖岸山往东十里左右,但是什么万妖域我只是看书本上曾简略提到,并没有亲自去过,那是妖怪之间的秘密领地。”   含章不管如何都是要去的,于是只问,“要多久能到呢?”   说到这,胥见心也一愣,他的眼神从下往上的看了看含章,小公子的体格单薄,好像也就屁股上有点肉。   “这个,看怎么赶路,妖怪作法飞翔或遁地,也就半日左右,龙君就更快了,也许是一瞬也说不准。”   含章觉得也挺快的,就松了一口气,“那,你觉得我要多久呢。”   “呃,肉体凡胎,车马舟船的走,最少也得半个月吧。”   “……”   含章呼吸一顿,当即就脑袋发蒙,等他慢慢悠悠的赶到青要山,怕是那人早就又不知道去哪了。   “道长,有没有办法,让我快点到。”   胥见心想了一会儿,灵机一动,眼睛登时亮起来了,“你入我道门呐!我教你神行术。”   “多久能学会。”   “得从基础学起,嗯,几年到几十年吧。”   “……”   含章索性不再和这个不靠谱的假道士耽误时间,自己转身就往外走。   “诶诶,你干嘛去啊,这大半夜的。”   含章看了一眼天上皎白的月亮,天空很晴,月光很亮,显得漫天的星辰都黯然失色。   而后它继续大步往外走,“我去套车。”   苏小公子月夜套了马车出府,说要出远门,也得半个月吧。这一下,苏家的两父子就炸锅了,苏老爹死活不叫含章走,苏大哥则要带着兄弟们亲自护送。   可含章知道此行不知结局如何,过程又涉及妖怪,人多反而不好。   最后胥见心好说歹说,才叫两个父子放心,他大包大揽,甚至搬出了云台山的道统来,只说这回小公子是跟自己回山,去拜见他师傅,顺便求个平安福之类的。   于是,苏府给两人备了好盘缠,恨不得能将马车填满,小福跟在马车后送行,眼睛都哭肿了,最后还是含章叮嘱他要看好院子,养好荷花,小福这才点点头。   月光很亮,照的人间一路平坦,胥见心挥着马鞭就往镇子的门口去,路过一家烤鱼铺,含章却叫停了胥见心,两人一同下了车,站在烤鱼铺子的大门外。   虽然是刚刚暗了天,但里头的生意还不错,老板两口子都挺忙。   胥见心刚要进门点菜,可等他看清那老板和老板娘后,登时诶呦一声。   “怎么是他们俩!”   说完,胥见心往后一迈步,出了烤鱼店的门,而后往他们牌匾上一看,果然,烤鱼铺的招牌后边,叠了一块包子铺的匾额。   开烤鱼铺子的夫妻俩,正是之前请含章吃生老鼠和草蛇的海雕妖怪。   “嚯,你们俩可以啊,屋子里的草窝都拿走啦!”   曾经包子铺的那一地稻草杆子,迈脚一陷能进去半只小腿,给含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正忙着的两妖往门口一看,登时放下手中的活计,连忙招呼含章往屋里走。   “公子!竟是公子来了,有失远迎,快快进来!”   说罢,老板娘竟回身把一屋子的顾客都请走了,“诸位,我家来了贵客,眼下打烊,今晚的酒菜尽算我夫妻二人请客,不必给银子了。”   含章听完连忙摆手阻拦,胥见心却哈哈大笑,“我说,你们怎么不用草窝垫地面啦,那多别具一格啊。”   老板也笑,而后热情的将两人拉进了铺子后边的屋里,进屋一看,果然,他俩住的屋子里,依旧是一地的草枝子,铺铺盖盖的絮了满屋,依旧一陷半只脚。   “公子尽管进来便是,我俩当初在人间都快饿死了,还好府上接济我们重开了一家烤鱼铺子,还请了贵府的管家来帮忙布置,我们还没上门去感谢,今日恰好!”   老板也高兴,“公子,我俩的烤鱼铺如今在琼林镇颇有些名气,赚了不少,不在乎眼下这几桌子菜钱。”   含章心中有事,便有些强颜欢笑,“是吗,那可不错,你们没有再给人吃老鼠肉吧。”   老板赶紧摇头,“我们改了买卖,都是晚上去抓了新鲜的河鱼,白天来烤,今日的鱼这就快卖完了。”   胥见心听完,便大大咧咧的和老板点菜,“那最后的几条鱼快拿来孝敬道爷!”   而一旁的老板娘,则看出含章似乎有心事,她往外瞅了一眼,看见了苏府远行的马车。   “公子这是往何而去啊,若有难处需我们两个帮手,但请公子不要与我们客气。”   老板娘看着含章忧愁的眉眼,本来是想上前来摸摸这个小公子的脸颊,可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便兀自按耐住了,没敢和含章造次。   含章见两夫妻确实过得不错,就支支吾吾的把眼下的事情说了。   “你们,可以带人飞么?”   老板一听,也不去理胥见心了,抻着脑袋回话,“能啊,公子想飞上天去耍一耍吗,俺驮你上去。”   老板娘则踹了他一脚,“别打岔,等公子说完。”   含章才又说,“我想去青要山,有些着急,不知道你们可否带我一程。”   两只雕妖这才一顿,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老板娘开口,“公子不知道,琼林镇的妖怪,自从前几日起,就出不去琼林镇三十里之外,外头,嗯,外头是龙君大人设的屏障。”   老板补充,“大人的意思,是隔绝了这处,不叫其他的妖怪再进来,以免有求封者坏了公子的……”   还没等说完,老板娘便横了他一眼,两妖看向胥见心这个道士,便不再多说了。   含章听完倒是一愣,“你们龙君几天前设的屏障?”   老板娘叹气,“是,只隔绝妖类,对人倒是不影响。”   于是含章心更乱了,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走也就走了,还要费心担忧自己随意封正会伤身伤神的……   最后含章与胥见心两人,还是赶着马车,以人的方式出了琼林镇,只是马车上又多出了许多香味很好的热乎烤鱼。   胥见心边吃边挥着马鞭,“按我说,咱们只管去,做人嘛,尽力了,问心无愧就得了呗,他要是不在青要山,你正好和我回云天山当道士呐!”   含章叹口气,伸手往胥见心嘴里塞了一大块烤鱼,“吃你的鱼吧。”   胥见心也不嫌噎得慌,他美美的嚼了几口,“别说,这俩妖怪的手艺还正经不错!”   马车不慢,不久就到了海雕夫妻俩口中的“三十里”处,车身穿过屏障时,含章略有所感。   他感受到一阵温柔而炽热的“力”,从自己的身体穿过,有些舒服,太过熟悉的感觉,叫含章更想起那人来。   就此,他仿佛得到了一些慰藉。   于是胥见心就见小公子跳下了马车,在一处石头边,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了好几趟,而后才仰着脸松了一口气般的又爬上车辕,而后开口说话。   “走吧,咱们快点赶路。”   越早到越好。   ——   万妖域,青要山的山神武罗竟也亲自来迎接龙君,她腰肢纤细,红唇白齿,耳带金色细环与铃铛,行动之间耳上的环与铃在碰撞之间,“铃铛铛”清脆的响着,声音就像被山风吹动的叮咚小泉。   武罗神亲自带着山上的美艳妖灵来迎接祖水之君,她既野性,又美艳,从殿门口跳着舞进来,舞姿曼妙,风采动人,一双眼睛更是瞄着独自高坐的龙君。   就连坐在下边席上的敖稷都吃惊,武罗神竟亲自来献舞,眼神更是没瞧别人,都在大人身上,这样殷勤,存了什么心思简直是路人皆知了。   敖稷举杯欣赏着难得一见的舞姿,但喝下几杯酒后,就觉得小腿上开始辣辣的疼得慌。   大太子有些生气,他挥开了几个来献媚的女妖男妖,暗地里咬牙,心里直骂人。   “胥见心,你这个臭道士,敢往我尾巴上滴蜡油,给我等着。”   只是疼了一会儿,敖稷又看向上边心不在焉的龙君和跳得正起劲的武罗神,他又琢磨,“不知道那俩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盛宴上奢靡又奔放,男妖女妖,人身妖身,都随着欲望而肆意行动,嬉笑着婉转行欢。   妖族的贪欲的本性可见一斑。   李孟津只瞥了几眼,就觉得没意思,武罗神也来了,众妖都倾慕的环绕在她周围,如众星拱月一般,李孟津也依旧沉着面色一言不发的喝酒。   只是,不知为何,高坐的龙君手中的酒杯却忽然一抖之间洒了,他难得的忽然僵了一下身子,而后,脸上便有了表情。   他感受到,那人间的小公子出了自己的结界,他刚想在结界周围探查一番,就感受到那人又进来了,然后又出去,又进来,出去,进来……   龙君有些难耐,他伸手扯开了衣襟,按着喉下的逆鳞,喘息有些重。   在旁悄悄的觑着龙君的妖怪们都开始窃窃私语,有几个更是对着扯开衣襟的龙君难以自禁。就连殿中的武罗神也跳得更起劲了。   敖稷端着酒杯,揉着被烫伤的小腿看热闹。然后想着,现在那道士带着公子到哪了?   连夜赶路的胥见心打了个喷嚏,含章听见,就钻进车厢里,拽出一条毯子给他披上。   幸好月光亮,两人也顺着官道走,这才能走夜路。   胥见心随意的伸着袖子擦了擦轻微的鼻水,叫含章好生嫌弃。但道士接下来问出的话,却叫含章一阵沉默。   “你如果见了他,又要怎么办呢,那可是条龙,虽然是一半吧,在妖中就那么一个,厉害的很。”   含章倚在车厢壁上,看着夜空,半晌,才说,“他对我很好的。”   胥见心叹气,“这是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然后不再理会发怔的小公子,继续赶马车。   两人行到一处小河边,胥见心赶着马车找桥,含章本想下车去探探路,却叫胥见心拦住了。   “大半夜的,你再走丢了。”   两人找了半天,才遇到一座年久失修的糟木窄桥。   含章回头看着一车厢的东西,和后头深深的车辙,就知道,过不去。   他很沮丧,又心急焦虑。   胥见心看着抿着嘴要下车去找路的小公子,就伸手拉着,他边扯着含章,边想,这人看着软,还挺倔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正在两人拉扯之间,四周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的迷人眼睛。   含章只觉顷刻间,周边就暗了,他下意识抬头一看,就惊到了。   天上,一只巨大的苍鹰遮天蔽日的越飞越近,拉车的马有些慌乱的跺脚,但被胥见心及时拉住了,道士不仅拉着马车,还伸手往怀里掏符纸和木剑。   顷刻间,苍鹰便落在了含章身边一处不远的石台上,而后开口说话,声音叫含章熟悉。   “在下鱼鹰,听闻公子想去青要山,特来相送。”   封正之恩,无以为报。 第41章   胥见心手上拿着法器一直在戒备,面前石台上的妖怪修为不低,且看样子是化形之后的,要更难对付一些。   含章却恍悟,而后高兴跑向巨鹰,胥见心都没拦住。   “竟是鱼鹰吗!天色有些暗,我没看清是你。”   小公子跑到大妖怪身边,大妖怪也低下头,顺从的将鹰喙轻轻蹭了蹭含章的手臂,鹰喙很光滑,在月光之下泛着光,含章又伸手摸了摸。   没说别的,含章只是先问了一句,“你过得好吗?”   鱼鹰没来得及说话,反而抬起了喙,往含章的手里放了点东西。   “甚好,天地广阔,自由自在。”   含章很欣慰,“那就好,那就好。”   天色不是很亮,含章觉得大妖怪放在自己手中的东西还在动,又毛茸茸的,于是他错开鱼鹰在月光之下的巨大阴影,借着月色抬起手掌低头仔细的瞧。   “这是什么东西呀。”   没等鱼鹰回答,含章看清了之后,竟“哇”的一声惊叫,甩手将掌心的东西扔出老远,吓的蹦起来老高。   原来,鱼鹰不远千里而来,还给小公子带了礼物,不是别的,而是一条毛茸茸,翠绿翠绿的大虫子,且虫子的头上还长着两只小角!   鱼鹰赶紧上前,迅速抓住即将逃跑的虫子,然后疑惑的站在原地,看着受惊的含章。公子不是很喜欢吃虫子么?   他作为妖怪还不清楚,炸的酥脆看不出原形的虫子,和能在手中扭动的活物,在“人”的感官中,那是相当不一样的。   胥见心这时候也跃下车辕,站在了含章前边,他还以为这妖怪把含章给怎么了呢,等到了眼前,胥见心看着鹰嘴中大虫子,很是吃惊。   “这,好东西啊,你扔什么!给你你就吃啊,不要就给我!”   胥见心恨铁不成钢,“寿山青虫,这个都长角了,益寿又延年的。”   这时候,胥见心才确定这个妖怪不是来找麻烦的,而且对含章还挺好,这虫子很难抓,他也只是听闻过,但没见过。   自从跟着苏家小公子牵扯上了之后,自己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含章也是突然之间被吓到了,这会也觉得有些尴尬,但想起那青虫在手掌里律动的感觉,还是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我也吃不下,还是你留着吧。”   鱼鹰听完,就早胥见心一脸可惜中收起了青虫,他觉得还是哪天把虫子炸好的再送吧,到时公子也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也就吃了。   这之后,鱼鹰便走下的石台,低身卧在小河旁,等着含章上到自己背上。   含章很高兴,这下可帮了大忙了!于是赶紧收拾简要的贴身之物,背了个小包袱,胥见心则找地方拴马,还往马车上扔了道符纸,以防被别人偷走。   含章看着那道士熟练的动作,也觉得会法力、会符咒道术也挺好的,修行什么的到不重要,主要是方便生活啊。   于是,等胥见心也上了鹰背,两人就在鱼鹰的指示下,坐进了鹰翅与脊背中间的凹陷小窝里,很稳当,含章还伸手摸了摸鱼鹰流光溢彩的羽毛,又温暖,又顺滑。   月夜下,巨鹰仰颈鸣唳一声,清脆悠长,而后扇动翅膀,原地卷起大风,鱼鹰随着飓风扶摇而上,呼啸而去,极为壮观,转眼间就不见踪影。   原地只剩些凌乱的车辙,还有被解开车绳后,原地吃草的识途老马。 第42章   万妖域的盛宴上,武罗神妩媚至极,她在众妖的簇拥之下,越舞,就离龙君越近,最后,直接拜倒在龙君脚下。   其他的妖怪不敢靠前,都挤在一旁窃窃私语,鼓乐依旧,但没人关心,他们都或直接,或隐藏的关注着高坐之上龙君的反应。   李孟津一想那人,喉结之下的逆鳞便开始又痒又疼,叫他心烦意乱,龙魂又在身躯中叫嚣不停,他恨不得此刻化作原身,咆哮一番。   于是武罗神浑身香气的跪在脚下,他只想踢开,丝毫不解风情。   武罗神看出龙君的心情不佳,所以他低低一拜,开言:“小神武罗,掌管青要山,听闻龙君驾临万妖域,特来拜见。”   李孟津还皱着眉没回话,她就又小声说,“听说龙君在询问迦楼罗的事情,小神倒是略知一一,愿为龙君解惑。”   李孟津握着酒杯的手一顿,要驱赶的话就咽了下去,反而挥手在周围设了个结界,隔绝了众多妖物的窥视。   他右侧的因目泛出金光,面色冰冷的俯视着武罗神,仿佛如审问一般,说了他来到宴会后的第一个字。   “说。”   众妖被结界的龙力吓的不敢造次,都远远的躲开了,敖稷坐在下边,结界之外,他就看不清里头两人发生了什么,于是叹气,他倒是希望这个什么武罗神能叫龙君展颜。   他们大人自从显着恶相从苏府小公子的房间冲出来后,便迎着雷劫而上,受了一击清醒之后,瞬间飞身远赴万妖域。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大人可不是来青要山寻欢快活的,而是和几位禽族的大妖打听了迦楼罗的事情,之后,就一言不发的出现在了盛宴的高坐之上,板着脸,浑身煞气。   而青要山外,在刚刚展露的朝霞中,一只苍鹰从远处迅速的飞来,盘旋一会儿后,落在山边的一处石峰上,口吐人言。   “公子,前边就是青要山了。”   含章站在鹰背上远望,这青要山内,峰峦叠翠、深谷清幽。群山笼罩在朝霞映射之下的晨雾中,美丽壮观的像是一处世外之所。   “万妖域就在这么?”   鱼鹰的翅膀根部轻柔的羽毛被晨风吹得轻轻飘摇,又沾着露水,凉凉的拂在含章脸上。“不,万妖域要过了峡谷,进入镜湖才行,若是山主人许可,就有水妖来引渡来客进入万妖域。”   鱼鹰是个专注修行的妖怪,平日是不怎么享乐的,所以没进过万妖域,又和这处山神没什么交情,事情就有些难办。   更何况,他还带了两个“人”来,还有一个,身上的气息,疑似是个道士……   含章趴在羽毛中躲了半夜的冷风,这时候有些渴了,但他心里有着急的事情,便没顾得上找水喝,反而想鱼鹰带他们去镜湖。   鱼鹰摇了摇头,“公子,这处山,有山神掌管,陌生妖类不能随意侵入,否则就是挑衅了。”   “那你放下我俩吧,妖怪不能随意进入,但我俩是人,总归没什么禁忌。”   几人正探讨着如何能到镜湖处,胥见心却忽然凝神远望,然后警戒,“看!前边山峰中有东西在动。”   含章息声抬头,就见山峰的浓翠掩映下,走出来一个特别高的石人,石人有些愣愣的,他来来去去的在巡视,此刻朝着鱼鹰,僵硬的询问。   “何方妖物,可有万妖域请帖。”   鹰鱼回答,“我等初来乍到,想进去看看。”   石人拦路,“万妖域今日有贵客,闲杂小怪不得入内。”   鱼鹰抬着翅膀就要强行飞过石人,却不料那守山的石人忽然飞涨,身躯依托青要山的山石地面,长到参天之高,伸手一挥,就来打鱼鹰。   鱼鹰怕伤了身上的小公子,也不敢迎战,反而远远的落了下来。   含章也怕鱼鹰去硬拼,那反而会为了自己受伤,于是赶紧和胥见心跳下的鹰背。   “你快走吧,没事,我俩就在这里逛逛,不行就算了,你不要强求。”   好说歹说半天,鱼鹰才无奈的落在山外,看着胥见心带着含章,两人沿着崎岖的山路,进了峡谷,身影也渐渐的融进了晨雾中。   那守山的石人也缩回了原样大小,他并不去管那两个“人”,只是盯着不远处的鱼鹰而已。   在石人的眼中,“人”是很渺小的,连攀上峡谷,能到镜湖都屈指可数,更别说扰乱万妖域了。或许早已成了山中各类妖物的腹中之餐也说不准。   含章与胥见心沿着山脊往前走,不久就看到了鱼鹰说的那处峡谷,峡谷两侧的山峰高耸入云,奇绝嶙峋。   层岩叠起千尺崖,幽谷冥路一线天。   人在天地之间,更显得渺小。   胥见心倒是无所谓,他自打下山后,大江南北是走惯了的,脚程也快,就怕这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小公子畏惧眼前艰难。   含章确实大开眼界,也为眼前的壮丽的山峦感叹。   但,路还是要走的,人还是要见的。   含章紧了紧身上的包裹,眼神坚毅的抬脚就往前走,却不料被胥见心拉住,然后拿着朱砂笔,在他额头上开始画。   “干嘛!”   “小声点,这叫敛气咒,是我走南闯北的必备佳品,不然没等咱们到镜湖,就先被山里的妖怪吃了。”   唰唰几下,胥见心便大笔一收,“好啦,走!他娘的,祖师在上,今日我也要进万妖域去开开眼了!”   含章很感动,“谢谢你,不远万里,陪我舍命前来。”   胥见心摆手,“我也是下山来给师傅寻药的,人间没有,来这里看看也好。”然后看着小公子感激的脸,这道士又坏笑,“那你就拜我为师,做道士呗。”   含章听完,转头就往前继续走,“那不行!”   胥见心跟在后边絮叨,“道士也不是不能成亲啊,你要是弄来龙君做道侣,也算是开天辟地了,我云台山那真是一飞冲天呐……”   两人只顾赶路,一路上也遇到些野兽与妖物,但因为敛气咒,都没注意他俩。   含章满头大汗,但身上却不知为何,一点也不累,反而很精神,后颈处微微有些热,他伸手挠了挠。   没走多久,遇到一条清澈的小山泉,含章还高兴的去喝了个够,缓解了身上抓心挠肝的焦渴。   就这样,在赤红的朝阳映上山峰时,两人终于走到一处湖边,只见湖面水波荡漾,泛着粼粼波光。   胥见心往湖面下望,“嚯”了一声,“好深啊!”   含章也要往前去看,胥见心却转脸问道,“你会水吗?”   小公子一愣,白玉京中,他总是在深深的龙池中醒来,早已经习惯了被水围绕的感觉,并且,他在龙池中的水里,是依旧能呼吸。所以,自己算是会水,还是不会水……   两人面面相觑,这时,水边就冒起泡泡来,不一会儿,上来一个不知是原身是什么的水族妖怪,他慢慢悠悠的拍着肚子,懒散的在池边趴着。   妖怪正休息,黝黑的鼻尖却忽然嗅了嗅,好像是有“人”的味道,叫人怪馋的。   但抬眼看看四周,却没发现有什么人的踪迹,只得作罢。   含章与胥见心对视一眼,而后,小公子就默默从背后的包袱里,掏出一条细细的绳子,胥见心默契的接过手,然后转身,狞笑着朝那妖怪走了过去。   这不,引渡的“船”,说来就来了。   ——   武罗神依旧跪着,她已经知道了龙君对欢爱并没有什么兴趣,今日自己也得不到龙阳精气,于是不再搔首弄姿,反而低头正经的说起迦楼罗的事情,期望卖给这祖水之君一个人情。   毕竟,天道之下,能开龙门的,只有眼前这一个。   “想必大人知道迦楼罗的来历,并且此神鸟已经在两千多年前,在金刚轮山,毒气发作,全身自焚而死。”   李孟津点头,他不仅知道,手里还曾经有一只没烧干净的甲羽呢。   “只是众妖们不知道的是,迦楼罗在金刚轮山上自焚之后,最后化成了一枚珠子,那就是纯青琉璃珠了。”   李孟津听到这,坐起了身,“你怎么知道的。”   “不瞒大人,我手下有一只画眉鸟,他原本是金刚轮山上的妖怪,但因迦楼罗自焚,金刚轮山灵气渐弱,众妖不得已迁出家园,四处投奔。”   “接着说。”   “那山中的妖物本来就以迦楼罗为尊,迦楼罗死后,几个头领就收起纯青琉璃珠,高高供奉起来。这本没什么,只是听说前一阵子,山中妖怪去拜祭,却发现琉璃珠不见了,但并没有妖物闯入的痕迹,像是……”   “像是什么。”李孟津眯着眼睛逼问。   “像是琉璃珠自己走了,且不知道走了多久了,兴许十几年,一十几年,没有定数。”   “琉璃珠能复生成迦楼罗么。”龙君一针见血的问到了事情的本质。   武罗神下意识的就摇头,迦楼罗那是神鸟,死了便是死了,一颗琉璃珠,怎么再复神鸟威能,天道好不容易清出了一个叱咤风云的,必不能叫他在复生。   “这,龙君比我更清楚其中缘由,自是不能复生成神鸟迦楼罗的。”   李孟津坐回座位,而后松开了手,武罗神就见那个再坚硬不过的千年犀角杯,已经被捏成了粉末,此刻簌簌的从龙君的手掌中落在了地上。   她心中一抖,看来龙君心情不好,于是这位女山神又补充了几句她认为无足轻重的话。   “不过,那金刚轮山上有传说,纯青琉璃珠倒是能自己化人。”   武罗神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料本来面无表情的龙君忽然暴起,一只手臂化作龙爪,狠狠的钳在自己的颈间,她根本无法反抗。   “化人如何!”   “咳咳,咳”娇美的容颜被暴戾的龙气一激,当即显出妖相,满脸是豹子一般的斑纹。   “咳咳咳,金刚轮山上的妖怪也在找,没找到,只说,化人后,不能开窍,否则,激起食龙食蛟的本性,人躯羸弱,要龙毒发作而死。”   李孟津的龙爪下意识的越收越紧,他脑中飞快的思索,就连初见时含章的魂魄不稳,也都有了由来,那本就不是自然轮回的人魂,那是后天灵物演化而来,自然是又轻,又弱的,一生多病。   他想着那夜含章嘴角流下自己金色的鲜血,又想着他颈后那道青纹的前因后果,到底是什么关头叫他开了窍。最后发现,竟都是自己。   归根究底,他本就不该出现在苏含章的生命中,远离妖怪鬼神,那人,似乎还能活个寿终正寝。   武罗神几近窒息,美人已经化作一只豹子,李孟津才松了手。   他默默无声半晌,最后仿佛下了决心,跌坐回了椅子里,同时也松开了龙爪。   武罗神卧在地上喘息,但却又迫不及待的化作人形,即便痛苦,也要作为“人”。   “此事,便到此为止,你无需再对旁人讲。”   武罗神赶紧点头,李孟津又说,“把那画眉鸟送到津水去。”   “是,谨遵上命。”   正在武罗神整理好仪表,再次光艳照人的走出龙君结界时,欢宴的大门口却有个护卫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他跪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并且对着武罗神大舌头一般的急急禀报。   “主人,主人,不好啦!有人闯进了万妖域,马上就到门口!”   武罗神开始没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就是,‘人’,两个,很是厉害,要打进来啦!”   “怎么可能!”   “区区两个人而已,待我去吃了他。”   “哈哈哈,岂不是来送餐的吧。”   众妖嘻嘻哈哈的没当回事,还请缨要去“吃一吃”。   却不料一直高高端坐的龙君却不知何时起了身,他隐在光影中,叫人看不清表情,而后沉着声音,发了话。   “叫他们进来。” 第43章   含章与胥见心,本来不想弄这么大动静的。   他俩原本想着,最好能悄悄潜进万妖域,然后找到敖稷,再叫含章偷偷见上龙君一面,也就完了。   谁知道事与愿违,说来也是胥见心这假道士不靠谱,他用朱砂画在含章额头上的敛气咒,一下水,就化掉了……   两人正骑着从岸边抓住的那妖怪,往镜湖水面之下的万妖域冲去,谁知道半道上敛气咒在水中化没了,于是镜湖中的妖怪登时闻到了“人味儿”,都一窝蜂张牙舞爪的冲向胥见心与含章。   胥见心直道糟糕!他这朱砂不防水,两人已经暴露的行踪,周围的水妖看起来大多都吃人,骇人极了,今日是不能善了,返回岸边也来不及。   要么冲进万妖域,见了龙君和敖稷,也许就安全了,要么,就交代在此,填了鱼腹了。   含章看着前方没有尽头的万丈深水,又回头瞧那黑压压缀在身后数不清的妖怪,他头皮发麻。   小公子平日见的,多是津水中,一心跟随龙君修行的好妖怪,他们身上都有龙君散下的气运与功德,一个个和善又可爱。   如今身后追的,是密密麻麻吃人不吐骨头、贪嗔俱全、放肆享乐作恶的野妖,那些妖怪的眼睛在黑暗的水中散发着莹莹的绿光,充满贪欲暴虐。他哪里体会过这样的场景,此刻含章有些后悔,只是并不是后悔来找人,而是后悔不该连累胥见心。   含章正用力拽着绑脚下妖怪的绳子,用以调转方向来躲避截杀,他刚想回头和胥见心说一声对不起,却见身后的道士此刻竟然一脸癫狂的意气风发。   两人骑的妖怪游的很快,迅速的水流将胥见心搞得须发皆扬的,他狂笑几声,嘴里冒出的水泡“噗噜噜”的留了一路,“人息”引得身后的妖怪们更疯狂。   “祖师保佑,今日竟叫我遇到这些恶妖,正好不必我费尽心思到处一个个揪出来辨别了。”   胥见心掐指一算,“今日天地人三元俱全,优势在我,宜大开杀戒,普度妖魔!”   说完低头看一脸惊讶的含章,“都是天意,小公子助我!”   含章还以为胥见心是吓疯了,却见这道士掏出一把陈旧的桃木剑,他没去杀妖怪,反而扯过含章的手,往他掌心割去。   旧木剑看着钝钝的,剑柄还有点糟烂,但割起人来那叫一个既快又疼!   含章“嘶”的一声,嘴里直冒气泡,“干什么!哪来的破剑?”   胥见心低头,看小公子的血不溶于水,反而在这幽暗的水底红里泛着青色游丝,于是立即挥剑将含章流出的血都粘到了剑刃上。   “哈哈哈,果然如此,小公子不必担心,这回稳了!”   含章只觉得自己的血里泛着青,怕不是这剑有问题,“什么剑!”   胥见心“唰”的一挥剑,额间隐隐有个篆符在转动,只是含章看不懂是什么字。   “我派祖师之剑,数日前龙君大人所赠!”   不过情况不太妙,也来不及多说了,脚下这个妖怪越来越慢,身后的妖魔鬼怪马上就要追上了。   含章血中的那些青色细线都附着在桃木剑上,顿时,“轰”的一声,一把桃木剑蹿出几十丈的青色火焰,瞬间就将水底照亮了。   青光之下,水中的妖物更叫人害怕,胥见心挥剑就往身后砍,含章只能咬紧牙,拽着绳子往深水处猛的扎进去。   他伸手一拉绳子,却不见手上有伤口,“咦”了一声,不过也没工夫管。   因为身后的胥道长已经杀疯了。   青色火焰厉害至极,但凡有妖怪被碰着,必定惨叫一声后,身躯迅速燃烧。   在水中能燃起的,那并不是明火,而是炼魂的火,直接烧穿妖物的魂魄,一众恶妖登时由内而外的七窍冒火,没一会儿,就烧没了。   镜湖中翻滚如沸,其余妖物见状登时望风而逃。   胥见心也没料到这青焰这样厉害,心中一抖,看向身前死抓着绳子往水底冲的含章,眼神有些复杂。   他这一愣神,桃木剑上的青焰差点烧到自己的手,剑柄上的糟烂处也越加明显,眼看着这把祖师爷的剑有些支持不住了。   可这青焰滔天,太厉害了,胥见心一时间不知道该灭。只是一低头,他就看到了含章后颈上按着金色龙印的青纹。   此刻青纹动了起来,在小公子洁白的后颈蔓延四散,却被那龙纹牢牢的困住了。   胥见心灵机一动,就这个了!   于是他竭尽全力的控着手中桃木剑,而后横着剑柄,直接将燃着的剑身蹭向含章被水流掀开衣裳而露出的后颈。   含章正聚精会神的辨别从妖怪口中得知的万妖域方向,却忽然感觉后颈处一热,而后“嘶啦”一声,冒了一阵的白烟和水泡。   身后的青光消失了,但闻着有一股糊味儿。   “什么味儿!”   身后刚刚大开杀戒、威风八面的胥道长此刻有些丧丧的,“剑糊了……”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身后追击的妖怪早就吓跑了,于是他们加速之下,就从水底渐渐看到了光亮。   游进一看,两人都咋咋称奇,只见在镜湖昏暗幽深的水底,竟有一处连绵不知多远的巨大宫殿,那宫殿富丽堂皇,极近奢华,人间的什么皇宫贵舍,也怕是不及这万分之一。   只是将近宫殿,守卫也多了起来,他们有的原本就被刚才的青焰灼伤了,也有在众妖被烧的乱窜之际,被撞的鼻青脸肿的,但这些护卫却都没有退步,反而都迎上来了。   脚下的妖怪见到万妖域护卫,更是瑟瑟发抖,他转头,可怜兮兮的看着含章。   “小妖是这里的引路使,未曾作恶,只是想上岸偷个懒而已,求大爷放过我吧,叫护卫看到是我带敌人来,回头就会把我吃了的。”   含章心软,反正也到了万妖域,于是就和胥见心下了妖背,解了绳子。   小妖感激涕零,而后“嗖”的一声就蹿的不见影子,他已经长了记性,下回再也不敢偷懒了!   胥见心正要开打,就见有几个大将从万妖域出来,他们看着自己与含章,好像吩咐了几句,就转身走了。反而是那些护卫,竟不再列阵阻拦,反而各自散开,到别处巡逻去了。   含章警觉,“不会是鸿门宴吧。”   胥见心大手一挥,“去,有你在,看我烧穿万妖域。”   含章看着他那把糊吧烂啃的桃木剑,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两人观察了一会儿,见真没妖怪理他们,还是往那座明亮璀璨的万妖域去了。   他们戒备的推开了门,就看到了满殿寻欢作乐、打斗喝血的妖怪,众妖或大庭广众的□□,或满嘴獠牙的打闹嬉戏。   含章看着一个巨大的母螳螂,一个不开心,转身就把身后尾巴处正在求欢的公螳螂一个手刀,利落的割掉了脑袋,而后满意的吃了。   小公子打了一个寒战。   只是众妖都各自取乐,仿佛没看见他俩一样。   胥见心握着桃木剑戒备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应该是龙君知道他们来了,于是也微微放松下来,开始观察万妖域。   这里穷奢极欲,却颠倒凌乱,所有的妖性都不必掩藏,就连胥见心都大开眼界。   含章越走,越握紧了拳头,他有些紧张,有些害怕,心里还有些空。   两人走了很远,殿与殿之间都是连通的,他们以为是平坦直走,实际确实一层一层往上的。   层数越高,妖怪的样貌越不一样,说白了,就是越往上,那里的妖怪等级越高,就越像人。   走到后边,渐渐已经看不到妖怪了,都是一个个的“人”,底层的妖怪或许还喝血,上层的妖怪便端着酒杯,拿着筷子,像模像样的在赴宴了。   只是妖怪的等级越高,胥见心越戒备,他已经见了不少传说的中的大妖怪,放到人间去,那都是一方领主。   这些大妖怪也不阻拦两人,反倒会用识与感来悄悄的探查自己与含章。   只是小公子后颈处的青纹被龙印包裹的严严实实,丝毫没有破绽,胥见心倒是叫人家看了个透。   不过一个道士而已,也没人理他,那是给龙君一个面子。   两人沿着赤红色的柔软地面,一直往前,路过了各种各样的厅堂与酒宴,但没有妖怪与他们说话,两人就像是误闯进了一张志怪的画卷里,像个局外人,是个看客。   层层的过去,层层都没见到龙君,就连敖稷都没看到。   含章正着急,那人不会走了吧,刚走到一处殿中,含章却眼前一亮,他看到一只已经喝醉,趴在桌子底下打盹的斑斓大老虎!   于是含章赶紧跑了过去,也不管周围有什么人,蹲下身,伸手就揪住了驺吾的老虎耳朵。   “驺吾!喂,喂喂!醒醒,你们大人呢,带我去见他!”   含章真是他乡遇故知,顿时觉得大老虎可真亲切,但是亲切的大老虎喝多了,耷拉着脑袋,伸出爪子直胡噜脑袋,醉的冒泡。含章叹气,然后直接拎起驺吾的耳朵,趴在他耳边喊,“带起去见李孟津!”   驺吾一听他们龙君的名字,当即就应激了,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给磕了个头……   然后又趴下了。   含章着急问话没注意,胥见心倒是一直在观察,就在小公子说出龙君名字的那一刻,这一层的整个宴厅,瞬间就寂静了。   龙君,就连名字,都有威能。   含章生气,狠狠揉了一把酒蒙子大老虎,转身要去继续走。只是两人刚走到门口,一个人就拦住了他俩去路,且正稳稳的站在了胥见心的身前。   正是东海蛟族大太子敖稷。   胥见心比敖稷矮上不少,离得又近,他只得仰头瞪人。   “才来?别愣着,带路!”   敖稷一看胥见心就觉得尾巴疼,但又一瞥旁边满脸焦急的小公子,这才对着胥见心冷哼了一声,而后朝含章轻声说。   “公子请随我来。”   含章的心落下了一半,跟着敖稷就往前走,敖稷仿佛带着他们越过了一处透明的门,含章浑身一激灵,就见眼前的景物与万妖域其他地方丝毫不同。   这也是一处宴厅,但更庄严,奢华中却透露着处处巧思与高雅,雕栏画栋,皆由羊脂玉建造,他们苏府花了大价钱买的人参白玉匣子,都不够这里造一个凳子腿。   胥见心跟着敖稷,胆子也大了,也放松了,此刻还不忘怼噎,“嚯!你们妖怪富得流油啊。”   敖稷则稍作解释,“此处位于青要山,由山神武罗代为建造,青要山产羊脂玉,有玉精与矿脉。”   “啧啧啧。”胥见心看着殿室,又看着自己手中破破烂烂的桃木剑,只觉应该劫富济贫一番。   越往前走,就能听到叮咚的鼓乐,看到绝妙的歌舞,那一个个舞姬美的不像样,燕瘦环肥,妩媚清雅,应有尽有,一厅的妖怪,也丝毫没有妖相,说起来,更像是仙人,浑身瑞气飘飘。   终于,在大殿高坐的主位上,含章看到了那人。   他正要去叫,却忽然又顿住了。   无他,主位那处不仅只有一个龙君,还有莺莺燕燕一群的美人,都是绝色,正给衣襟大敞的英俊男人喂酒的喂酒,捶腿的捶腿。   其中一个美女更是出尘,她耳戴细环铃铛,唇红齿白,既野性又美艳,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此刻她柔弱无骨的趴在男人的宝座后,从后边往前伸着一只白玉般的藕臂,正往男人的衣襟里探…… 第44章   含章那么一愣,龙君看在眼里,心里就一紧,身上的温度猛然升高,将一众女妖都烫跑了,他自己还不自觉。   武罗神眸光一闪,躲开突然龙力外显的津水君,而后袅娜的倚在身边的护卫身上,朝下打量着那个闯进了万妖域的“人”。   很灵秀,又清隽,像是个人间的公子书生,只是此刻眼神却仿佛有些委屈,站在原地讷讷的不说话。   胥见心推了含章一把,“想问赶紧啊,好不容易来的。”   含章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鼓起了勇气,往前走了几步,抿着唇抬头看着李孟津说话。   “我,有事想问问你。”   李孟津对内死死压着龙魂,“说。”   含有些生气,撇开了脸,“私下说!”   话音刚落,一阵水雾烟云便从高坐上的男人周身散出,众人都模糊了视线,等再往上看时,座位上的龙君不见了,殿中站着的那小公子也不见了,只留下氤氲的水汽。   含章只觉眼前一花,便被那男人伸手挟着腰身飞了起来,只是不知道这是要去哪。   他没敢动,贴着男人的肌肤却觉得有些烫,他脸旁边就是李孟津大敞的胸膛,热气熏得他也满脸通红。   只不过想起当时座位上的场景,含章一咬后牙,就迅速伸手,将两片衣襟死死的抿在了一起,引得李孟津低头克制的看了他一眼。   一会儿功夫,两人便到一处精致的卧房中,这是到处挂着那人参娃娃口中名贵的鲛纱,鲛纱微光粼粼的表面还折射着夜明珠幽幽的光亮,白玉桌上燃着不知是什么香,甜腻腻的。   含章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男人压在了床上,小公子只见那人从按着自己的手臂往上,骤然间长出了好些骇人的赤红鳞片,最后蔓延到脸上,竟大多是焦黑的。   男人的眼珠时而变成纯金的竖瞳,时而变回寻常作为人的样子,好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还来做什么?你不恐惧么。”   含章听着,这人就连声音都变了,说话的尾音震得他胸口酥麻麻的。   他那日也只是在雷光之下一瞥而已,如今,那样焦面獠牙的妖异模样,就在自己眼前,咫尺之间。   小公子还是没忍住呼吸一顿,太近了,冲击力有点大。但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含章还是慢慢平静,恐惧退去,而后气性却上来,口角凌厉了起来,说话和连珠炮似的。   “你那日跑什么!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呢,是你吓我,还是我吓你,万妖域很难进的!我好不容易来了,你还,你还搂着姑娘……”   说完小公子还歪过头去,哼了一声,不理人。   李孟津瞳孔一缩,身上登时变作了人的样子,他下意识就想开口解释。   想说他没搂人,是为了叫你知道知道我也是妖,妖性难驯,总有一日要伤害你,才如此,女妖们都在捕捉他周身散溢的龙力与霞光而已。   但话到嘴边,李孟津就看到了小公子转头后,颈边露出的青色迦楼罗纹路,还有快被冲破的龙力束缚。   于是他闭上了嘴。   含章见压在身上的男人缓缓起身,走开了,却没说话。然后等他再转过头看,站在地上的李孟津,又是天龙的恶相了。   含章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当时是有些被吓到了。”而后他连忙又补充,“不过知道是你,我就不怕了。”   “你不会伤害我的。”   他说的很肯定,眼神又明亮,叫人忍不住想抱紧,然后盘绕着龙身卷住,拖回深深的龙池,再也不叫他离开。   李孟津颈下的逆鳞滚烫,浑身筋骨“啪啪”的响,忍不住要化龙。   镜湖之上的天都阴了,乌云密布。   这位龙君,一步一步,缓缓的逼进床上鲛纱之上的小公子。   含章也坐起了身,他面向男人,话就在嘴边,只是紧张的心里砰砰直跳,满面通红。   “那个,跟我回去么?”“咳,你,你是喜欢我的吧。”   话音一落,房间中便寂静了,逼近的龙君瞪大了双眸,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含章的头都几欲埋进被子里去。   却忽然觉得屋内狂风大作,挂着的鲛纱帘幔都被刮的飞扬不止。   含章抬手想遮着被风吹的眼睛,却被忽然跃到床榻上的男人按住了双臂,狠狠压在了床上。   龙君终于开口说话,但声音像砂纸。   “小子,你会错意了!妖没有感情,只有无尽的□□贪嗔,我最后再让你长长记性。”   说着,男人双手一扯,“嘶啦”一声撕开小公子的衣襟,在含章惊诧又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埋首在那细腻馨香的颈窝处,粗暴的顺着脖颈,既咬又吮的,到了耳侧。   而后狠狠的低语,“以后离妖怪远一些!”   被弄的鬓发凌乱的含章却忽然缓过神,他屈辱的浑身直抖,然后下意识挣脱手臂,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狠狠打了李孟津一个耳光。   龙君被打的侧过脸,但依旧在喘粗气,身上也是激动的,压制已久的欲望像是开了闸,而后他又转脸,红着眼睛盯着含章看,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唇角的血迹。   含章像不认识一般的看着龙君,难以置信,一时失语。   最后,在男人邪气的注视下,顾不上系衣服,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屋门。   门外,是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中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含章不知道这里是哪,又通往哪,他只是慌不择路,一直往前跑。   而后,就觉得脚下忽然被绊了一下,含章手脚都软着,于是登时栽了下去,只是一栽之下并没有撞到地上,反而不知被什么托了一下。   含章脑袋都嗡嗡的再响,翻过身再往前跑,可是这条走廊太长了,好像永远也到不了尽头一样。   终于跑累了的含章渐渐停下脚步,他有些害怕了,刚才一时难堪之下的冲动,竟跑出这么远。   可这里是万妖域,到处是吃人的妖怪,自己莽撞了。   含章停下脚步,下意识的回头望去。   愣了半晌,没忍住,终于哭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掉,哭的很伤心,直哽咽。   他觉得自己没出息,直到现在,他依旧在害怕的时候,下意识的想回到那人的身边去……   “诶?这药真的有效么,我可告诉你,要是骗我,道爷追到你洞府去!”   “行了,差不多就走吧,大人吩咐我接人。”   说话这两人,正是在敖稷的带领下,在万妖域中买药的胥见心。   含章一听声音,就见长廊上,自己的身边竟有一扇门隐藏在水雾之中,那边好像正是与他一同来的胥见心!   于是小公子紧忙要去开门,但在开门之前,他还是擦了擦眼泪,低头拢了拢被撕开的衣裳,稍微像点样子。   等胥见心要问敖稷接什么人的时候,就见两人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显出了一道门,门扉吱呀一声就开了,里边站着衣衫不整,眼睛与鼻头都通红的苏家小公子。   胥见心瞪大了眼睛,可还没等问话,就被旁边的敖稷拉了一下。   含章开了门,吸了一下鼻子,抢先开口。   “走吧,回去。”   胥见心这下也明白了,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问,只是拿过身上一直背着的含章的包袱,从里边找了一套衣裳提给他换上。而后在敖稷的带领下往万妖域外头走。   含章低着头跟在胥见心身后不出声,胥见微微的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而后就慢了一步与小公子并肩,一路上一个妖怪也没有,胥见心就给含章讲自己在万妖域买药的趣事,想逗一逗他。   “真是有不少奇药,敖稷也买了不少,但他不会讲价,还多亏了我。”   说完,胥见心伸手戳前边的大太子,“是不是!”   可胥见心一戳,就发现,敖稷身上紧绷绷的,都快硬成了一块铁板了。   “怎么了你。”   说完,带着含章就去追赶快步走的敖稷,却不料敖稷赶紧朝他摆手,而后脸色铁青的说了一句。   “不要太近,我受不住。”   而后便在胥见心狐疑的表情中,依旧快快的走在前头,带两人出了万妖域连绵的长殿。   胥见心是道士,他体会不到,就现在,他身边的小公子身上,正散发着浓重的龙涎香与强大凶性的麝香。   那是龙君强烈的威压,身为蛟,且是一只雄性的蛟,他已经被这气息压制到想慌的想吐了。   就这样,两人一蛟,出了镜湖,渐渐走出青要山。   天色极其阴沉,此时应当是正午日头最亮的时候,却暗的像傍晚一般。   天边雷声阵阵,青要山中的妖怪被滚雷吓的,都不敢冒头,含章一行倒是一路太平。   远处,云雾缭绕之中,青要山一处嶙峋的山峰之上,驺吾努力的憋着酒嗝,蹲坐在一个红袍男人的身边。   李孟津早就没了人样,但他的眼睛依旧注视着渐渐远去的那个渺小的背影。   直到他消失不见。   驺吾因为喝多了,有些迷糊,他看走的是公子,就想抬头问大人,怎么不送送公子啊。   可是一抬头之际,驺吾的酒都吓醒了,浑身虎毛直竖。   “大大大,大,大人!您,您,眼泪!”   龙君回神,他抬手,手指蹭了一下龙鳞凹凸的脸颊,不可置信的拿到眼前一看,是湿的。   陡然间,李孟津仰头哈哈大笑,边笑,眼泪边顺着眼角往下流。   怎么会呢?这就像个笑话。   天地之灵,他的宿命,就是要跃过龙门,化身真龙。   可是,怎么,却生了颗人心。 第45章   含章一路寡言,他跟在胥见心身后,低着头赶路。   到了山门口,远远就看见立在一座巨石上四处张望的鱼鹰,鱼鹰见小公子囫囵个的从青要山出来,便放下了心,扇起翅膀飞到几人面前。   敖稷瞧了瞧正往眼前飞的巨大苍鹰,点了点头,对胥见心说,“这就是送你们前来的鱼鹰?”   胥见心拉着含章熟练的上了鹰背,居高临下的朝胥见心撇嘴,“比你可快多了。”   敖稷哼了一声。   鱼鹰驮稳了两人之后回话,“大太子乃水中王族,修为高深,统领一方,我小小一只苍鹰,天地间求生而已。”   胥见心说:“你这才叫真自由自在呢,又不用收拾一大家子的烂摊子。”   敖稷没多说,细品了品,也摇头笑,可不就是么!于是朝两人一摆手,叫他们赶紧走。   胥见心瞧他,说:“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敖稷摇头,“我还有事做,你若炼好了解药,再如今日这般用术法唤我便可。”   只是随后大太子微微动了动还有些余痛的脚踝,神色有些一言难尽,“只是别做多余的事。”   否则他新账旧账一起算!   胥见心翻白眼,但鉴于身边情绪低落的含章,也没多说,直接朝敖稷伸手要东西。   敖稷眼皮直跳,“干什么?”   胥见心比划比划,“精血啊,没有精血,我施什么法施法。”   敖稷谨慎的后退一步,妖怪的精血不能随便给的,那也是修为,更何况给一个道士。大太子心想,这道士手段多,最后怎么搞自己都不知道。   敖稷黑着脸躲开,胥见心也不客气,他腾的一下跳下鹰背,朝着大太子就扑了过去。   于是,含章就团在鹰背的细羽中,和鱼鹰清清静静的待在原地,看下边那俩人来回撕扯,忙活的不可开交。   在这时,含章似有所感,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陡峭嶙峋的巅,只是人目有穷,他只看到了浓云厚雾,还有青山绿树。   最后,敖稷的衣领子都被胥见心扯开了,脸也被挠出一道子来,胥见心则拿着一只玉瓶,昂首挺胸的又跳回鹰背,随即果断的拍着鱼鹰的翅膀。   “快走快走,等一会儿他后悔就糟了!”   鱼鹰无语,他深觉当初封正之时,自己不去做人,而是化成苍鹰,是再正确不过的了,“人”可不都像小公子一般斯斯文文的可爱。   这道士穷凶极恶的,连大妖的精血都要夺!   于是鱼鹰更加尊敬爱护小公子了,想着赶紧送公子回家。   他扇动翅膀起飞,周身卷起的风将含章的发丝吹的乱飞,含章此刻站在鹰背上,抬起头,朝还在黑脸整理衣裳的敖稷行了个拜礼。   “多谢大太子一路相引,含章谢过。”   敖稷看着含章,没说话,只叹了口气,而后朝鱼鹰摆了摆手,叫它赶紧走。   此时大太子就算站在青要山之外,依旧能感受到来自于山顶的那一道视线,威压叫他浑身紧绷,只求这小公子快走,他也好松口气。   一时间,巨大的苍鹰被周身的妖风托着,转眼就飞出老远,离开了青要山。   行至半路,含章突然问在欣喜的摆弄玉瓶的胥见心,“道长,你不是想回云台山么,还去不去了。”   胥见心抬眼,看着眼前这个被欺负惨了的小公子,这红眼睛红鼻子的,一看就还没缓过神呢。   “先回你家歇歇吧,养精蓄锐,这事以后再说。”   看着不说话的含章,胥见心也没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踏踏实实回家,等道爷我教你飞天遁地、奇门遁甲!世间如此广阔,你也该出去看看。”   含章看着一身破烂却豪情万丈的胥见心,心里轻了轻,笑着点点头,而后,两人便一同扒着鱼鹰的翅膀根,伸着脑袋往下看。   胥见心虽然能够靠着符咒神行,但却不能飞的这么高,这么久。   如今事了,胥道长放松的俯瞰之下,山川河流,林木石崖,人世间的风景很好。   “哪日我非要研究出个能像苍鹰飞这么高的法术来,瞧瞧,又快,风景又好。”   含章伸着袖子挡风,被吹的眯着眼睛。   他默然想起第一次被人挟着飞在天上时的感受来,那时候不知是不是身后有个温热胸膛的缘故,他一点也不冷,呼吸间都是一种那人身上馥郁的气息。   那时候,他小心的往下望,就见津水绵绵,像一面镜子。   那人带着他如燕子般在水面轻掠而过,好似俯拾天地云海的倒影……   含章思绪一顿,而后一翻身,索性仰面朝天,不去看也不去想了,他握着拳头,又下意识伸手紧了紧衣襟。   他里头的衣衫还是破的。   黄昏之时,含章与胥见心拜别了鱼鹰,驾着依旧满满当当的马车,慢悠悠的回了琼林镇。   只是来去之间,那道结界消失了,再往镇里走,那个海雕夫妻的包子铺,也关门了。   含章本来没心情,但依旧驾着马车,在镇中来来回回走了一趟,他这才发现,不只是海雕的包子铺。   琼林镇中,所有妖怪开的店铺,都空了,妖怪也都不见了。   含章一愣,于是赶紧跑回府中,冲回小院,往花池子里一看,也依旧什么都没有。   池水不再幽深难辨,如今竟清澈见底了,唯有一池的荷花亭亭蔓蔓的,“唰啦啦”的随风摇曳。   含章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一池荷花,没说话,只咬着牙笑了笑。   他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之后,一切又恢复到从前寂寂的样子,不留痕迹。   小厮丫鬟们站在门外,也不敢上前打扰发呆的含章,胥见心也摆摆手,“叫你们公子自己静一静吧。”   众人告退,蒋爷也来瞧了一眼,没上前,反而吩咐小厮去通知刚刚启程去临县赴宴的苏家父子,“去,叫老爷和大少爷知道,小少爷回来了,诸事平安。”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含章总是虚虚实实的悬着心。   他总模模糊糊的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又或者夜里睡觉的时候,隐约间听到花池子里的妖怪们又悉悉索索的打了起来。   但最后都没有,庭院中静悄悄的,夜空晴朗,星河漫天。   胥见心靠在院门口摸了摸下巴,他就怕有点什么事儿,于是晚上也悄悄看着含章,昨天夜里,他趴在房顶的瓦片上,就见小公子忽然从床上起身。   他没再去看书架上那只已经空了的白玉匣子,反而拿出个小木箱,把他自己床上那些名贵的物件都一一收了起来。   含章仔仔细细的叠了鲛纱垫在箱底,而后将烛台上的夜明珠,与其他珍宝,通通装进箱子里,然后掏出一把黄铜大锁,“啪嗒”的锁上了。   他看了箱子半天,最后,蹲下身子,将木箱推进了床下。   最后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宿。   含章渐渐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就连院子里伺候的人都多了起来,小福近些日子也精神的很,不像从前,每天都睡的迷迷糊糊的。   胥见心看是真的没事了,才拿着一些名贵药材,闭关炼丹去了,敖稷的化蛇毒还没解呢。   隔天,苏父和苏大哥也回来了,说是去参加一个表亲的婚宴。   一家人齐聚,含章面色上已经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苏老爹看着自己这两个儿子,也是很满意的样子,最后说着说着,苏老爹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一拍大腿。   “哦!对了章儿,爹差点忘了,我这有你一封信呐,船队从京上带回来的。”   含章一愣,他认识的朋友就那么几个,没记得谁在京上。   苏大哥说:“是你小时候私塾先生的儿子傅彩生,你们当时关系不是还挺亲近么,他最近不错,在京中求学,眼下要参加明年的科举。”   含章听是傅彩生,有些高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亲近的那个了,算得上是小时候的缘分。   “给我看看!”   拿过信,含章就见信封上几个风骨已成的小篆:弟苏含章亲启,兄傅彩生。   含章看信,苏老爹就在桌上唠叨苏大哥,“经武啊,就连你表弟小顺都成亲了,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如今咱们家又安稳,该说亲了吧,你做大哥的不说亲,什么时候能排上你弟弟啊。”   苏大哥面无表情的喝茶,连手都没抖,看来是回家的这一路上都没少听唠叨。   苏老爹看说不动大儿子,就转脸来念叨含章,“唉,你们娘去的早,我又常年在外跑生意,如今只盼……”   含章一看情况不妙,于是赶紧开溜,他拿着信,转身就跑。   “爹,我去给彩生回信!”   苏老爹伸着手直拦,也徒劳,最后气不过,看着默默喝茶的苏大哥,回手就揍了一下,只是他大儿子一身的硬肉,倒是自己的手疼。   “瞧你给带的好头!嘶,诶呦,我的手。”苏大哥叹口气,放下茶杯,往外走。   苏老爹瞪眼,“干什么去!我还没说完呢。”   苏大哥一笑,“想必是爹年老寂寞,我去给您相看个姨娘回来。”   苏老爹大气,拿起喝了一半的茶水就往前泼,“去你的小兔崽子,找打!”   含章则已经回了屋,坐在书案上好好看信。   傅彩生的信还挺厚,大多是写京上如何繁华,学塾中的大儒如何博学,又回忆两人小时候的总角之情。   信的最后,傅彩生写了几句话。   “听我父亲说,弟身躯日渐好转,以弟之才,何不来京求学,不为高中为官,也为饱览天下。自古有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一封信下来,洋洋洒洒,言辞恳切,叫含章想起小时候他自己病弱,傅彩生比他大一些,身体又好,就趁着夫子不在,然后背着自己去偷隔壁枇杷的事情。   含章笑了笑,抬笔要回信。   只是刚在书案的匣子里拿出纸来,他目光便一顿,手上的笔一停,墨汁缓缓的滴在桌上,晕开了痕迹。   纸张下边,就是那道水中男人的背影,他肩背伟岸,长发入水……   这一眼猝不及防,他这些日子硬堆出来的壳子瞬间就裂了,心里一绞,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已经渐渐入了夏,暖风吹着窗棂,小公子趴在被子里呜呜的哭,锦被都湿了。 第46章   津水之中,浊浪滔滔。   一条巨龙盘卧在水底,不知是睡是醒,众妖不敢打扰,都恭敬的在一旁侍奉。   在寂静的深水之中,巨龙的耳边,却总是听见一阵抽抽噎噎的哭声。   他知道是谁,所以他躁动不已,津水都因此而有些动荡,一时间巨浪排空。   水中的小妖们被晃的有些迷糊,一只白色的娃娃鱼两只爪子扒着水藻,身体却随着水流荡来荡去,像一片在晾衣杆上被大风狂吹的破抹布。   不知为何,他们原本在公子的池子里活的好好的,却被召了回来,驺吾卫又命令他们不准再去打扰公子。   可是他好想公子啊!水越急,娃娃鱼就越伤心,难过的头上的六只小角都黯淡了。   娃娃鱼正“摇曳”的时候,就觉得有东西缠住了自己,可是水流太急了,他根本没办法抵抗,于是蹬着小脚,被拖进了河岸边水中的一个洞里。   娃娃鱼也哭,“呜呜呜,别吃我别吃我,我会说人话,是个好妖怪!”   只是身上的东西依旧把他往洞里拖,丝毫没有因为他会说人话而网开一面。   娃娃鱼绝望,“大人,大人不让吃灵物的,呜呜呜,大人会给我报仇的,公子,公子,我好想你啊公子!呜呜呜,我就要死了公子。”   他正说遗言,却不料拖拽他的东西终于停了,仿佛已经到了小洞的最里边。   就听幽暗的洞穴中,传来一阵熟悉的怼噎声。   “哼,还能想着公子,算你有良心!”   正哭的娃娃鱼“嗝”一声就止了哭,六只耳朵灵动的直晃。   “你,你是小人参!你吓死我啦。”   话音刚落,洞里的泥土里就钻出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儿来,挟裹在娃娃鱼身上的东西,正是小人参双臂化出的枝条。   红肚兜小儿只有人手一般大,他跳到娃娃鱼的头上,伸手敲鱼角。   “少套近乎,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不然,哼,吃了你哦!”   娃娃鱼显然已经忘了这家伙是个植物,他不吃鱼来着,但此刻兴许是洞里太黑了,娃娃鱼刚刚还哭的厉害,此刻晕头转向。   “有话,有话好说,大哥你问,不要吃我。”   小人参一叉腰,眼珠子一转。   “我问你,琼林镇为什么妖怪进不去了!”他出门转悠了一圈,可转头就回不去了,家叫人给封了!   “还有,这条龙到底怎么了,还有,万妖域镜湖里焚炼浊妖的青色神火是谁点的!”   问题有些多,只不过娃娃鱼也稀里糊涂。   “镇子是大人封的,大人怕有妖怪去找公子封正,然后,然后还不叫我们再去找公子了,呜哇!”   想是说到了伤心处,娃娃鱼也不管吃不吃自己了,反而放声大哭起来。   小人参赶紧从洞里抓了一把泥,堵住娃娃鱼的大嘴,他是偷偷潜到津水来的,要是被发现了,怕是不好。   “闭嘴!我问你万妖域的事。”   娃娃鱼边哭边吐泥,“不知道!呜哇哇哇,呸呸呸,呜呜呜,呸。”   小人参暴躁,“那,你们大人带回来一只金刚轮山的画眉鸟,你总知道关在哪吧。”   娃娃鱼一问三不知,叫人参气得打他的大脑袋,“你,有什么用,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恐吓过娃娃鱼不许泄露自己的行踪与问过的问题后,小人参才一脚把娃娃鱼踹回了水中。   可是水流太急,娃娃鱼被冲的到处跑,又哭了。   小人参无奈,临走时手臂长出枝条,借给娃娃鱼挂在珊瑚里之后,才离开。   小人参正想再去找找画眉鸟,他们在金刚轮山上的时候,还算相熟,后来大伙都出山后,就各自到处寻觅丢失的纯青琉璃珠,只是听说大部分妖怪都放弃了,画眉鸟也是,而且还归附了青要山。   那这一回青要山出现的青焰,画眉鸟必定知道怎么回事!   只是小人参鼓起勇气刚要一头扎进湍急的津水中,却见一只巨龙从惊涛骇浪中脱身而出,呼啸着飞向了山巅。   虽然离得很远,但那龙气依旧像刀一样,刮在身上极疼,一把将小人参掀了出去。   他抬头,就见那条龙撞向一处岩石垒成的坚硬秃山,将那秃山硬是撞的像豆腐渣一样迸溅开了。   小人参吓得张大了嘴,往常流利的人话,眼下变得磕磕巴巴。   “啊,啊这,龙,龙疯啦!”龙君没疯,龙君只是头疼欲裂,耳边那道委屈难过的哭声,像是一条钉在魂上的链子,越收越紧,他不仅头疼,那颗长出来的人心,也疼。   疼的昏天暗地,抽筋拔骨的。   他妖生三千余年,头一回,体味到了“人”的滋味。   并不好,人的七情太过具体,太煎熬了。   已经是夜晚,天上遍布星河,龙君触山之后,就索性化作人形,独自一人立在圆月之下。   龙君一出水,津水中的大妖们也都探出头来瞧,驺吾出了水,但不太敢靠近现在的大人。   他怕大人余怒未消,撞碎的坚石山还不够,再把自己也撞碎了,那就不划算了。   众大妖知道龙君心情不好,也都唉声叹气的,可是当他们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却觉得有些不对。   为什么是晴天?   大人既然已经出水,又没有进白玉京,他是暴露在天地之间的。   一个妖怪惊讶,“雷,雷劫呢!”   他们大人竟然没有引来雷劫!妖怪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此刻也为大人高兴,他们高兴在于大人终于不用每日遮遮掩掩,且他龙躯没有复原,正是怕雷劫再临的时候,如今岂不是相宜。   但水底的老石龟看了一会儿,却心中一缩,仿佛大祸临头,艰难的叹了口气,而后闭目沉入水中。   这不是他能管得了事。   为何天劫不再劈龙君了,老石龟年岁比龙君还要大,他此刻已经明白了,也只有一个道理。   天劫只不劈“人”,他们本应化龙的津水君,怕是长了人心了,要遭。   而蹲在地上的驺吾,也是知晓的,此刻他也是愁容满面。   那日在万妖域中,他被往日的狐朋狗友逮住,而后就喝多了,等他醉醺醺的醒来,大人就已经带着自己站在山上,送小公子出青要山了。   而后,他就看到了让他浑身都炸毛又终生难忘的一幕,他们大人的龙目中,流出了“人”眼泪。   那里可不是装眼泪的地方,那可是万物因果,天地灵泉之眼!   驺吾吓的腿软,跪在了地上。   龙君泪还未干,青要山便也淅淅沥沥的下起雨。   这是灵泽之气,能滋养万物。   武罗神与一众青要山的妖怪欣喜若狂的接着雨水,他们跪在地上,臣服又感激。   不论是因为什么,有了这一场雨,青要山在这灵气枯竭,恶妖遍地的末法时期,得了场大造化。   驺吾注视着他们龙君,心里五味杂陈,他忽然想起了琼林镇的张屠户,那人前几天有人上门给他说亲,驺吾趁着夜色去看了那家姑娘,挺好的,有福之相。   不知道他答应了没有。   人间成亲,自己是不是要送礼呢?   于是想着想着,驺吾就和他的主人一样,萎靡了,倚着山,看着月亮,不说话。   即便如此,也没消停一会儿。   初夏的夜风一吹,驺吾鼻子灵敏的闻到一股血味儿,这味道?这味道!他猛然站了起来,奔向李孟津那处高山之上。   可是他被盘绕的龙气拦住了,没法接近。   所以他没看到,他们大人不知何时化出了一只龙爪,没有别人,也不是迎敌,龙君一手扯着衣襟,一手将锋利的爪尖扣向脖颈。   只听一声极其痛苦的嘶吼,驺吾鼻子里的血味儿就更重了。   高山上的龙君,趁着月光明亮,他一手拔掉了自己的逆鳞,颈下登时血肉模糊,金色的血流出来,滴在山岚之上,又化作浓浓的灵气,回归了津水。   李孟津疼的披头散发,满脸恶相,他拿着手中的这片逆鳞,要伸手捏碎,但没能成,逆鳞太过锋利,甚至还刮伤了自己的手掌。   他剧烈的喘息着,而后失力的倚在山壁上。   耳边的哭声渐渐小了,最后消失不见,李孟津捂着自己心脏的位置,看着天上明亮的月亮。   他忽而笑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晴朗的星空,与明亮的月光了。   驺吾只能在山下瞎转圈,又上不去,他也没办法,能怎么办呢?   想必他们大人是不想认的吧,苦修几千年,和天命抗争了几千年,好不容易能与龙门一较高下,为被天道死死困住的妖灵们寻一条出路,为自己寻一条出路,结果,阴差阳错,如今生了颗人心,还怎么化龙呢?   没听说过人能跃龙门的。   龙君出津水,又有一番大动作,小人参躲在草丛里小心翼翼的观察,直到看那龙君没有再回水中的意思了,红肚兜的小娃娃才松了一口气,他趁着没人注意他,便摘了一段水草披在身上,继而化作人参原形,“滋溜”一下钻进土里,往津水的水底去了。   他一定得找到画眉鸟,等事情解决了,寻回了主人烧尽身躯化作的纯青琉璃珠,送回金刚轮山之后。   他,他就回去找公子吧。   小人参想完结了自己的使命,就呆在含章身边。   他尚且为自己狡辩,可不是他贪图人间,毕竟,他可是那个苏府的半个身家呢。   此时周围的泥土和着水,有点凉,叫他无比怀念小公子房中书架上那个白玉匣子,小人参抹了抹脸,更加速往水下去了。   ——   苏府,小公子卧房里的书案上,研好的墨水已经干了。   傅彩生的信依旧摆在上边,但却没写回信。   含章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哭着哭着就趴在床上睡着了。   还是有梦。   梦中自己有点累,周围黑暗一片,挺吓人的,但是他又走不动。   含章心里还没有难过完,索性自暴自弃,也不起来了,暗就暗,黑就黑吧,还能怎么地。   只是迷迷糊糊的坐了一会儿,他就觉得,脖颈后边,好像东西喘气,开始还挺远,如今,越来越近,就好像已经贴着自己的后颈了。   含章真的不想动,他也下意识知道这是梦,于是歪着脑袋,爱咋咋地。   可是那气息真的有点强,呼吸之间,自己的头发都被吹得飞飞扬扬,弄的脸痒痒。   含章却没害怕,他胆子并不大,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没害怕,仿佛潜意识就知道自己不会受伤害,并且很安全。   于是他索性在黑暗中回身,伸手去往前摸,他边摸,还边清了清嗓子,只是因为哭过之后,嗓音有些哑。   “什么东西?怎么在我的梦里呢。”   正说着,他那双细嫩的手就摸到了那“东西”。   像一堵墙!梆硬,又麻麻赖赖的,有的地方还挺光滑,闻着点水汽的香味。   摸了好半天,那东西喘了口气,含章的头发又被吹了起来。含章这才明白,于是点了点头。   “哦?这是个大鼻孔!”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好巨大!呼吸温温热热的,还有香气。   含章自己揉了揉眼睛,但依旧看不见,于是就埋怨,“好黑啊,怎么这样黑,我都看不清。”   话音刚落,就见黑暗中亮了一盏灯笼,稍微有了些光亮,但也不强烈,看不太远。   含章抬头往上一看,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是一只眼睛!”   眼睛眨了眨,这处空间就明明暗暗的来回交替,含章退后一步打量,但只能隐约看到眼前应该是一个什么大兽,只是离得太近了,自己看不清原貌。   含章有了好奇心,就有了力气,于是想走远一些,来看看这个家伙的全貌。   可是,没等他走几步,那大家伙就立即跟上来,含章连走带跑的半天,也没在黑暗中看清这家伙的样子,倒是把自己累到了,于是缓了口气,就又坐在地上不动了。   这时候大家伙却更加进的蹭了上来,呼吸仿佛抵在含章的脖颈处一般,来来回回的闻嗅,最后受不了了,索性将含章紧紧的蜷了起来,拱进自己的身躯里。   还舔含章的脸,也不知为什么,主要舔眼睛。   可是他太大了,又怕伤了含章,最后只得又贴着含章的后颈,燥郁的顶着。   含章回手拍了拍他,想安慰安慰。   可这下就不好了,那家伙反倒变本加厉起来。   巨大的家伙在黑暗中,蹭着含章哀嚎。   好像很难受,那声音低低的,又很“重”,不像是受伤,时而哀哀婉婉,时而暴躁愤怒,时而又求不得一般的难耐吟鸣。   含章就这样被这大家伙抵着嚎了一宿,清早起来,耳朵都直痒痒。   他卟楞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愣头愣脑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初夏的风顺着窗缝吹进来,小福敲门要端水进来。   含章忽然想起自己哭过,眼睛可别肿的叫人看见,怪难为情的。   只是他急忙跑到铜镜边一看,就见镜中那双眸子明亮晴朗,丝毫没有痕迹,好得很。 第47章   津水山巅。   不知何时倚着陡崖睡着的李孟津猛然睁开双眼,神色异样的,喘着大气从地上迅速起身。   他双眸尚且是龙瞳的状态,还有些赤红,嗓子也有些疼。   龙魂失控,昨夜去找含章了,他知道,但是没办法。   他龙门只跃了一半,一体双魂,互为阴阳表里。只是龙魂更加兽性,更遵从欲望,随心而动,但又强大,难以约束。   李孟津面沉如水,索性,他直接回了白玉京,到时候法术一封,龙魂便出不去了。   于是,驺吾只见山巅上霞光一闪,大人好像有些愤怒,一脚踏进了白玉京。   他身为坐骑,二话不说,也跟了进去,只是一进白玉京,大人就直接将白玉京给锁住了,甚至锁了好几道,一层叠一层的法术打出来,就连白玉京的天空都被遮的朦朦胧胧,隐隐约约了。   而法术一落成,驺吾就见他们大人瞬间嘶吼这变作一条巨龙的样子,那本体硕大又威武,简直气吞山河,横行天下!   驺吾每一次见到,都下意识的跪下敬拜。   但这一回他们大人的龙躯并没有慵懒的沉入龙池之中,而是暴怒嘶吼着直奔白玉京的结界而去。   那身躯嘶吼着撞在屏障之上,好像整个白玉京都震颤起来。   驺吾害怕,下意识化作一只大老虎的样子,而后赶紧起身,迅速的找了个草窝躲了起来。   他蹲在草窝里仰着大脑袋往天上看,心里直哆嗦,就连身后那条长尾巴都瑟瑟的钻进草堆里。   他们大人,这是怎么了?   驺吾又怕又急,完了,他们大人疯了!   白玉京在龙珠之内,龙魂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的,那样鳞甲覆盖的坚硬龙头,都撞出血了,被雷劫劈的断角处,更是伤的厉害。   巨龙疯了好一会儿,最后力竭,又化作李孟津的样子。   一身红袍的李孟津擦了擦从头顶淌下来的血,一言不发,转身要进龙池。   刚要入水,清风一过,他就听到一阵“叮啷啷”的清脆铃声。   抬头一看,那正是玲珑塔二层,门口的铜铃响了。   他一时间有些模糊,好像那处学堂的门口,依旧有一个玉立的小公子,小公子抱着书本,又伸手摇着铃,笑着说,开课了,赶紧进来……   但小公子并没有龙君想像的那样悠闲自在。   他梦醒之后,便被小福稀里糊涂的给套上了衣服,小福边给他穿还边催。   “少爷,快点收拾!老爷说前院来人给大少爷说亲了,叫你也去露个面呢。”   苏老爷的原话是,“这家媒人是个出名的,叫我章儿出来,给李婆子看看,没准今天经武事成,明天章儿也成了!”   含章迷迷糊糊就被拽走了,“早饭还没吃呢!”   小福也有些兴奋,“去前院吃啊。”   于是,大清早起来,含章就端着一碗清粥,坐在正厅的椅子上,看着眼前好些花枝招展的媒婆给他大哥说亲,时不时媒婆们还一脸惊艳的问问含章,什么多大啦,都读什么书啊等等,瞧着对含章倒比对他大哥还上心。   含章一时间连手里的粥都没喝成,假笑的脸都僵了,又觉得很尴尬,这些婆子可不像登高楼里的小姐姐那样有分寸,问的那叫一个齐全。   含章浑身不自在,要不是有大哥在前头给他挡着,这几个婆婆恨不得把他几岁梦遗的都给问出来!   就在这当口,有个小厮进门来报,“禀老爷,小少爷有来客相访,已经请进亭子中了。”   苏老爷刚要问是谁,含章却腾一下站起来了,眼睛都直发光。   “快去,说我马上到!”   于是也不问是谁,含章端着碗,和这些客人匆忙拜别,抬脚就往亭子里去。   不管是谁,此刻都是他苏含章的大恩人啊!   含章几口就喝完了一碗温粥,然后将碗递给小福,探头就往不远处的亭子里瞧。   等他看清是谁后,“咦”了一声,于是又快走了几步。   “张屠?是你吗!”   含章问完,也进了亭子,来访的人正是张屠户,他赶紧拱手拜了拜,这人看着神色有些憔悴,但衣裳明显能看出是精心淘换了一番,整整齐齐来苏府拜访小公子的。   “拜见小公子。”   含章赶紧给他扶起来,又拉着他一同坐到亭子的桌前。   “拜什么拜,咱们也算是朋友了,我朋友不多,我只当你是来给跟我说话的。”   苏府是琼林镇首富,庭院景观,桌椅板凳,一应事物都讲究极了。   在外头遇上含章的时候,含章温和又爱说话,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但在苏府见到小公子,与这富贵又精致的院子一衬,却叫张屠不敢随意说话了。   他虽然与苏府的后厨房做买卖,但也没进过苏府来拜访的,他就是个卖肉的泥腿子而已,不敢高攀。   但小公子却依旧那样亲亲热热的,还说只当他是来跟他说话,是来访友。   含章给张屠倒茶,看出张屠不自在,又遣走了周围的丫鬟小厮,两人安安静静的在厅中喝茶说话,周围是随着清风摇摆的白纱亭幔,张屠这才安下了心。   两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含章喝了一口茶,看着张屠的脸色,才问。   “怎么啦,你肯定是有事吧,和我说说?”   张屠叹了一口气,抬脸问含章,“小公子,我想问,那个,你知不知道,周伍去哪了。”   含章一愣,心想,“周伍”是谁?   这时候张屠又说,“不仅周伍,大黄也不见了,我想着你认识周伍,大黄又总在贵府上,这才冒昧来打扰。”   张屠皱着眉有些忧愁的样子,他还是挺俊的,长的很周正,是个健壮的年轻汉子,和唇红齿白的含章一比,更能看出他的英武来,双臂紧实,胸膛宽阔,看得出是常年抡刀的体魄。   含章一听“大黄”,便瞬间明白了这个“周伍”是谁了。   可不就是驺吾的同音么!   “他,他也不见了?”   含章一问,张屠就低头,“前几日我婶娘给我说亲,回家之后,人就没了,然后再没回来,黄狗也再没来过,公子你知不知道……”   张屠还没说完,含章想起自己的遭遇,再听这话,就感同身受的生起气来。   含章一排桌子,破口大骂,“好你个臭老虎!这些家伙都一个德行!”   张屠看着气得脸通红的小公子,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愣了半天。   含章顺了一会儿气,但想着张屠不像自己,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驺吾是妖怪,而且,含章打量了一下张屠黑里泛着微红的脸,心里就一顿。“那个,呃,你们……”   这话意犹未尽,但张屠已经知道含章问的什么了,于是一张脸登时爆红,但咬了咬牙,局促的点了点头。   含章更觉得他们俩同病相怜起来,然后心里又难过了,但一听张屠说亲,不知道驺吾是不是因为这个走的,还是打起精神细细的打听。   “那,你,说亲了?”   张屠摇摇头,“我没同意,婶娘想把表妹托付给我,我拒绝了,我心有所属,怎么能耽误人家姑娘青春。”   含章又问,“你打定了主意了?”   张屠点头,又说的有些豁达潇洒,“我一个杀猪的,赤条条无牵挂,不管那么多,认准了就是认准了。”   含章这时候倒有些犹豫了,张屠知不知道,驺吾是妖怪来着?   “驺吾,啊,就是周伍,他,他和你说过些别的么,什么来处啊,家乡啊,跟脚啊的……”   含章越说声越小,“跟脚”两个字若不是离得近,都叫人听不清。   但张屠不仅听见了,身上还一顿,他猛然抬头看着含章,好像在确定眼前的小公子到底可不可信,看了半天,张屠突然缓缓笑了。   “怪不得,他说,要是出了什么事,叫我来找你,原来如此,公子你是知道的。”   含章点头,“你也知道?”   张屠点头,“他有一次,半夜和我喝酒,最后喝多了,醉酒之后,忽然变成了一只花斑的长尾大老虎。”   含章现在听着张屠的语气很平淡,稳稳的说事,就像是说今天猪肉多少钱一斤,绝不像是在说活人大变妖怪这种骇人异闻。   殊不知,当时张屠吓的酒都醒了,也害怕,回身就拿杀猪刀,但那醉酒的老虎也不伤人,老虎挪挪蹭蹭的挨着自己,伸着大脑袋蹭着他的颈窝打酒嗝。天冷,大老虎张开柔软的腹部,轻轻柔柔的暖了张屠一宿,长尾巴静静卷着张屠的腰。   直到天亮,大老虎才缓缓变回那个魁梧的男人,张屠在他怀里瞪着眼睛想了一宿,这时候,才确定,他男人怕是个妖怪,还是个老虎。   驺吾早晨醒了,看着怀里的人,迷迷糊糊低头就亲,“喝多了喝多了,下回不能这样,你早晨要出摊的。”   张屠嗓子有点哑,却说,“今天不出摊。”   说完伸手去搂人。   驺吾一听有这好事,当即就开始回抱着人脱衣服。   他没注意,那杀猪刀不知道怎么的,没在柜子上放着,反倒被扔出老远…… 第48章   张屠来了一趟,没寻到驺吾的踪迹,倒是把含章的心搅乱了。   张屠已经走了很久,他还愣愣的坐在纱幔摇曳的亭子里,拄着下巴发呆。   不过只一会儿,他爹身边的蒋爷就来找含章,还一路笑眯眯的。   “小少爷,别傻坐着了,老爷叫你到中院主厅去待客呢。”   含章回过神,还有些疑惑,“媒婆们不是来给大哥说亲的么,我去待什么客呀,难不成,要给我大哥把把关呐,就怪尴尬的。”   蒋爷笑而不答,只是催含章赶紧去,蒋爷是看着含章长大的,说一句是亲人都不过分,于是含章便只能点头,跟着去了正屋的中厅。   含章一露面,苏大哥放下茶杯,皱着的眉毛稍稍解开,好像松了一口气。   那几个媒婆更是精神起来,全都眼露精光的看着门口俊秀的含章。   含章脚步一顿,身上一寒,只觉大事不妙。   果然,为首的那媒婆轻拍桌子,“我说苏员外,大公子既然早在别处有心仪的姑娘,您怎么也不早说,倒叫我们姐妹儿们白跑一趟,这叫怎么话说的。”   苏老爹此刻还在气头上呢,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屋的好几个大汉护卫,指着苏大哥手都直抖,但也只得给媒婆们细细赔礼。   原来,媒婆们这么一进苏府,苏大哥手下的那帮大汉就警觉了,而后更是派了几个孔武的进了屋,也不说话,只站在门口看着一脸难色苏大公子。   眼见要被媒婆和他爹安排亲事,苏大哥索性咬牙开口。   “爹,我,我有心上人了,这次的事情就罢了吧。”   苏老爹登时愣了,什么心上人,他怎么不知道,也没听大儿子提过啊。   “怎么回事?”   还没得苏大公子说话,那接个护卫便开口了,“请老爷的安,我们大当家的说了,等他了结手上的事情,便来琼林镇接苏公子成亲,我们爷们故此在这里等候。”   苏大哥拄着脑袋直叹气,苏老爹却惊的瞪大眼睛,“什么大当家?经武,你要娶个土匪头子做媳妇?”   那几个护卫还要说话,但被苏大哥一句话截住了,“尚且未告知父亲,也是因为他,呃,她出身草莽,怕父亲一时间接受不了,不过也确有此事……”   几个孔武的护卫直吧嗒嘴,他们大当家是个再厉害不过的汉子了,怎么成了“媳妇”了?但看着苏大哥的脸色,他们也没敢再说话。   苏员外一看屋里还有媒婆在,便也不再多说,只等私下再问,不过这局面是僵住了,于是这才叫了含章进来。   苏老爹是这样想的,别管是不是个土匪小娘子,既然他儿子愿意,他也不挑,那么他大儿子的终生大事也算有着落,就剩了小儿子,索性今日也相看相看!   媒婆们一见这家大的是做不成生意的,但他家小公子俊啊,一表人才的,岂不是有大把人家削尖了脑袋来给她们媒礼,是门好买卖!   于是这几个婆婆婶子的,立即转了目光,围在含章身边好一通问,间或还拍一拍含章的肩膀,然后直点头,外头都说这是个病秧子,瞎传!这不身体挺好的么。   看着被媒婆包围的弟弟,苏大哥实在不忍心,但也没办法,于是偷偷在桌子地下给含章作揖。   含章侧眼看见,也是无法,于是只能生受了。   可是媒婆们在含章身边挤了一会儿,反倒开始内讧了。   “我手里的赵家小姐最好了,那身段,好生养的。”   “什么?算了吧,我手里的孙家大女儿才好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都不行都不行,我看呐,我自己的女儿和公子最配了,熬得一手好汤水!”   “哈哈哈,呸!赵婆子,你要不要脸,你女儿的样貌和你一个胚子,你也敢说出口!”   含章看着眼前一对大龅牙,面色黑黄,头发稀疏的赵婆子,浑身一个激灵。   几个婆子叽叽喳喳,嗓门又大,震得含章耳朵疼,且眼下说的急了,仿佛要打起来,场面一时间有些失控。   就在苏父要去把小儿子拉出来的时候,就听平日细声细语的小儿子吸了口气,一跺脚,大喊了一声。   “我想好了!”   几个媒婆还以为他是想好了定谁家的姑娘,于是都挨挨挤挤的仔细听。   谁知道小公子却平了平气,接着说道,“我想好了,过几天就上京求学,他日高中,再行商议亲事,此去不知几年,眼下,眼下不要耽误了各家姑娘的年华!”   苏大哥正喝茶,闻言一口水就喷了出来,差点呛到,他看了看一脸正气凌然的小弟,心里闷笑。   他小弟从小就不爱看什么四书五经,那一屋子都是神神鬼鬼的奇闻异志本子,他自己怕是连科考的门都不知道往哪边开,还高中呢。   苏老爹可不管这个,他一听,顿时觉得自己小儿子出息了!这不是要光耀他苏家门楣么,当即把说亲的事抛到脑后,面满红光的去送媒婆们。   于是,一场说亲的风波平息后,含章是真打算上京的了,求学什么的倒是随便,他自幼体弱多病,没怎么出过门,这回,他想去看看傅彩生信中的天地。   而且,路上,也说不准遇到什么妖怪呢,他正好打听打听驺吾在哪。   含章抿嘴,暗暗告诫自己,只许为了张屠打听打听驺吾,“旁的人”,他一概不问!   含章要上京求学的事情,苏家是敲锣打鼓的张罗了好几天,而含章则在屋中给傅彩生回信,说自己不日便到京中,到时候再去拜访云云。   然后,他又拿出一张信纸,给胥见心写信,这道士说是回云台山炼药去了,炼完没事还回来找他,他此时去信一封,以免胥见心不知自己踪迹。   几天过去,再多的东西也准备齐了,一家人要送别小公子。苏老爹开始还是满心的高兴,到了含章临行前,他倒是慌了,唉声叹气的,又怕幼子出门远行辛苦,又怕他银子不够花,还怕他遇上什么山贼土匪的强人,非要全家一起去护送。   “爹,现在天下太平,哪有那么多强盗,再说,谁家上京求学不是只带个书童的,我有小福就够了,人多了也不方便。”   苏老爹愁,“话是这么说,但……”   小福牵着马背着包袱,信誓旦旦的给苏老爹打包票,说一定照顾好公子。   而含章则看着他大哥笑的怼噎,他还记着那天的被大哥拖下水的事情呢。   “爹你放心,我未来大嫂可是厉害人物,到时候我只管报她的名字,岂不得宜!”   说罢,还朝他大哥一拜,“大哥,小弟在此先谢过我嫂嫂了。”   苏大哥一脸无语,倒是他身后的护卫,爽快直言,“小公子放心,我们大当家名声响当当,都和各个山头打好招呼了,到时候你只管报名,必定一路顺遂。”   苏老爹哼了一声,翻白眼瞪苏大哥,父子俩一脸的官司。   苏大哥咬牙,伸手揪了一把含章的腮帮子出气。   最终,在琼林镇门口,含章依依不舍的拜别家人,而后,他与小福两人,背着行囊,扬鞭策马,往更广阔的天地去了。   只是,在含章策马而过之后,琼林镇附近的水渠与草地中,悉悉索索了好一阵,各自有些小妖怪,跑回去给某些人报信。   一时间,津水中就传遍了,那位“公子”,出门了!   但是津水中妖怪口风紧,在自己家消息传的再快,也是不与旁的妖怪或人吐露半分的。   所以,已经到了云台山下的胥见心,丝毫不知晓那个身世奇特的小公子竟自己出了琼林镇,且他现在也顾不得含章那头了。   胥见心站在山下,一时间有些怔愣,他只离开了云天山五年的时间,再回到“家”里,变化却这样大。   不是别的,而是灵气,云台山从前也算是道士的修行宝地,不说多么钟灵毓秀,但在这样的末法时代里,也算灵气充裕。   可今天他涉过山下山林时,就发现,云台山已经没有多少灵气了,就连山中他熟悉的灵物,如今也渐渐散了灵智,成为了普通的走兽。   就连守山门的狮子犬,也退化成一只普通的大黑狗,伶仃的坐在山门口冲着自己摇尾巴,山门旁边还放了个狗窝,还有一个喂狗用的搪瓷大碗。   只以灵气为吃的狮子犬,已经开始只能吃狗食了。   胥见心站在石阶下,仰头,看着那座高耸在陡峭山腰上的那座大石门,石门庄严又古朴,上边一块大匾,上写三个大字——云台山。   石门两边又各写着:海定云垂到此间殊非仙境,崖高径曲至其上叩门飞天。   看着熟悉的字,胥见心忽然想起他被师傅捡回来的那天。   那天正是寒冬腊月,他薄衣破衫,骨瘦嶙峋,很冷。   师傅温热的大手牵着自己,一老一小,站在山门之下,仰望这大石门。   在当时的胥见心眼里,这空山中只有一个石门而已,门后依旧是茫茫的山林与陡峭的石壁,正在他瑟瑟发抖之际,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只巨大的黝黑的狮子。   大狮子懒懒的,给两人开了门。   开门之后,门后的世界骤然不同,道门浮现,宫殿嶙峋,里边灵气浓厚,瑞气飘飘。   一时间,把小胥见心看呆了。   小胥见心眼睛里都是光,他问,“门上说,叩门飞天是什么?我眼前的这就是天么?”   只见他师傅摇摇头,眼神中的神色小孩子没看懂。   “所谓叩门飞天,那是要开天门才行,修行之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成。云台山中,唯有祖师爷,他曾向天地之灵借了半片龙鳞,将龙鳞嵌在本命剑上,耗尽修为,才开得天门。”   “然后呢?”小孩儿仰头问。   只是那须发皆白的道士没说结果,反而拎着小孩儿进了山门,踏入了门后另一个世界。   从此,街头巷尾少了一个快要饿死的要饭小孩儿,云台山多了一个勤恳修炼的传人。   胥见心想起往事,看着已经有些斑驳的大石门,再看着眼前变成一只大黑狗的狮子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索性,他弯腰抱起在自己脚边来回蹭的狮子犬,伸手道法一施,石门后就变了景色,荒山被亭台楼阁代替。   胥见心抬脚迈步,整个人隐入如镜一般的石门前。 第49章   含章与小福两人一出了家门,便都像脱了缰。   正是初夏,山花烂漫的时候,沿着官道往前策马,含章头一回在青山绿树中飞驰。   马儿跑的累了,他便与小福牵着马绳,找一处青草浓翠的地方,叫马吃草,自己则悠悠闲闲的到处看。   含章很快意,他见什么都新鲜,或是地上忽然飞起来的绿尾巴鸟,或是草丛中一排忙忙碌碌搬家的蚂蚁,或是树根地下几朵五颜六色的鲜艳蘑菇……   小福正拴完马,转头就见他家公子早就不在原地了,而是蹲在一个枯树根底下,正撅着屁股好像在研究什么东西一样。   小福赶紧过去一瞅,就叹气,他家公子拿着个小棍,戳蚂蚁玩呢。   “少爷!袍摆子落地上了,小心粘了脏土。”   含章却笑眯眯的回头,“不要紧,小福你快来看,这个蚂蚁要吃蘑菇,可蘑菇好像有毒的样子啊,它不会吃死吧。”   说着,含章又举着小棍去挡大蚂蚁的道,以免它误食毒蘑菇。   小福不再管含章了,而是回身从包袱里拿出水和酱肉,要递给含章吃。   “少爷你还能认出毒蘑菇呐?真厉害。”   含章终于把那只大蚂蚁干服了,看着蚂蚁绕道他才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去接过酱肉,掰下一小块扔给蚂蚁。   “你当我一屋子书是白看的呢,什么地理杂谈,奇闻异事,我足不出户也知道些许。”   含章有些得意,不过还是感叹,“这里景色真好,咱们慢慢的走,赶在下一处驿站歇脚。”   小福点头,这才不到正午,离官道上的驿站也不远了,他打听过,前去上京赶考的学子,好些都夜宿在驿站歇脚,很方便。   夜晚,驿站有些破,房间不仅小,门也“吱呀吱呀”的要掉一般,小福特地挑了一间二楼的上房,但床铺还是有一股子霉味,只是出门在外,含章也不介意。   他首次远游的新鲜劲儿还没过,这时候,他看什么都是既包容又满怀期待的。   含章睡不着觉,坐在驿站客房的破窗边,托着腮,呆呆的看着月亮。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唠唠叨叨,杂七杂八的,可是和谁说呢?   驿站的夜静静的,甚至晚上连敲梆子的声都没有,只能听见小福时有时无的呼噜声。含章回头,见小福紧紧抱着钱袋子,已经美滋滋的窝在床边睡着了。   含章一笑,又转身继续看月亮。   白日的喧嚣和兴奋过后,就显得夜里格外的孤独寂寞,叫人难耐。   他往常是怎么过的来着?   回头一追溯,才发现,他的夜晚,一直是这样寂寥的。   甚至还带着病入膏肓的咳血与残喘。   一切的改变,是他在二月二龙抬头的那个雨夜,和“那一位”稀里糊涂的结缘,自此,夜晚才开始变得不可预料的色彩斑斓起来。   或惊吓,或欣喜,或者是藏在心底的羞□□意。   日子瞬间“活”了过来,人也“活”了过来。   想着那些日子,他下意识笑了起来,可快乐的记忆,总离不开“那一位”,含章想着李孟津,心里既酸涩又难受。   独自一人的静夜,难受的还是想哭。   但又自觉不该这样没出息,天地之大,难道没有他,自己就不活了么?不能够吧。   含章晃了晃脑袋,从窗边小凳上起身回到床上,大被过头,企图能迅速入眠。   月光皎洁,驿站中谁也没注意到,后院的马厩里,竟然有小声聊天的动静。   含章白天骑的那匹白马,它正扯着脖子往二楼的窗户处瞄,而后竟开口说了人话,要是叫人看到这景象,非得吓出好歹不可。   “欸,你说公子怎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那算不算咱俩看护不利啊!”   另一匹小福骑的红枣马则低头吃草。   “咱们只管送人,送到了直接回来和驺吾卫复命罢了,人的喜怒哀乐,怎是我等小小马妖可以揣测的。”   “话是这么说……”   含章的那匹白马还是不放心,梗的脖子瞧了好一会儿,直到二楼灭灯了,它才打了个喷嚏,甩了甩僵硬的脖子,叹着气低头吃草去了。   也许是因为思绪纷乱,也许是出门在外不适应,二楼床铺里的小公子躺了许久,才缓缓浅眠。   他睡得不安稳,而后身体一热,他耳边就又听到了那哀哀戚戚的嚎叫声。   由远及近,在晦暗的梦境中,那只看不清面目的巨兽又来了。   它依旧抵着含章,嚎的撕心裂肺的。   含章被巨兽抵着,身上却觉得暖和了很多,也安稳了很多,下意识的就想把今日没人说的话,说给它听。   于是他回手拍了拍巨兽,安慰道,“你不要再鸣叫了,嗓子不疼么?我陪你说说话吧。”   只是含章轻轻摸着这巨兽,却觉得好像它多了很多伤痕,坚硬的皮肤上斑斑痕痕的,不知道是新伤,还是旧痕,莫名有些心疼。   巨兽果然就安静了,它睁着一只巨大的竖瞳,呼吸抵着含章,静静听他说话。   “我小时候总是病弱,这是我头一回自己出远门,湖光山色,也真如书上所言,且比书上说的还美……”   含章靠着巨兽温热又嶙峋的身躯,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到山峦地势走向奇绝,小到休息时看到的树下一朵鲜艳黄花。   他倾诉着,巨兽就听着。   含章把不知道该与谁分享的快乐,一股脑都与这个梦中的怪家伙说了,心里有说不出的轻快,又莫名有些隐秘的幸福。   倚着身后这巨大的身躯,含章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熟悉的安全感。   他一笑,巨兽抵着自己后颈的呼吸就重了一些,吹得含章哼了一声,痒痒。   他这轻轻一哼,却不知这巨兽是怎么,却躁动了起来,它喘息着,喷出馥郁的带着麝香的气息,叫人闻着迷迷糊糊的,身上热,心里也热。   含章嗅着这样的气息,晕头晃脑,迷迷糊糊的,这味道好像有些熟悉。   而后不知怎地,就被这巨兽抵着自己的胸膛给放倒了。   他被紧紧压着仰躺,脸红的喘气,那家伙好像在激动的舔他,那舌头太灵活了,胸口的衣衫马上就被扯开,露出他光洁的胸膛。   含章尚且被热乎乎的舔着,可是巨兽渐渐粗鲁的暴躁起来,像是要“吃人”一般。   小公子早就被那馥郁的气味熏的不甚清醒了,他浑身通红,伸手软软又无力的推拒着。   “你,你要吃了我么?那我能和家人告个别么,啊呃,别再往下了!”   巨兽吼出了声,并没有放过含章。   含章只觉得身上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喃喃到,“我,我快死了么?”   他浑身酥麻,神志恍惚,含章此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潭春水,此时被搅动的仿佛要决堤,这样的感受,叫他下意识的喊出一个名字来。   “李,李孟津!”   这个名字一出口,巨兽顿时就僵住了,他的那只眸子在竖瞳的兽目和人瞳之间来回变化。   最后含章只觉眼前金光一闪,那大家伙痛嚎了一声,而后就不见了,他自己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清晨,驿站来人敲门送饭,“客官,客官?朝食要不要。”   含章激灵一下,猛的醒过来,翻身从床上坐起,梗了一下匆忙开口说话,“放楼下就行!”   门外的人应了一声,而后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含章胸口砰砰直跳,他看了一眼对面床上睡得死死的小福,缓缓松了一口气。   而后,小公子闭着眼,躺在床上大口的喘气,他浑身都被汗浸透了,轻薄的衣衫勾勒出他起伏的肩脊与腰身,柔韧俊秀,盈盈一握。   含章摸着汗湿的鬓角,自己是怎么了?这么不着调,梦里怎么又这许些乱七八糟的,想到么梦中那道滚热的呼吸,他身上忍不住一抖,心里也酥酥的麻。   与平静的边城驿站不同,龙君的白玉京中,却是一片狼藉。   趁着李孟津沉入龙池深眠之际,龙魂顺着含章颈后的封印,潜进了他的梦里。   龙的本性,是压制不住的,巨兽几欲发狂,直到被叫做李孟津,这名字顿时束缚住了兽性,叫它成了个人,想起了自己是谁。   它就是李孟津,它和他,都是李孟津。   津水之君半龙半人的从池水中脱身出来,嘴边的獠牙还没来得及收,浑身热血如沸,胀痛难忍,昭示着他无法克制的□□。   他怒吼一声,布满鳞片的手臂拍碎了半边池岸。   李孟津不再狡辩了,白玉京的封印,封不住他自己。   割舍不下的是自己,想去见他的是自己,滔天的欲念是自己。   龙,不就是他自己么。   龙魂,那只是他蛮野而放纵的□□,还有掣天撼地的威能。   无法控制龙魂,就是无法控制欲与力量。   李孟津仰躺在白玉京龙池的废墟里,失神的想着,他得想个办法。   他得让含章好好的活着,他不能让他变成迦楼罗,到时候毒火一烧就没了,魂都剩不下。   但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想陪着他的,哪管多久呢,是人,就陪到百年白头,是妖怪,就一起看沧海桑田。   喉下发痒,抬手一摸,那片逆鳞又长好了,原本血肉模糊的地方,被坚硬的鳞甲覆盖着,坚韧不已,刀枪不入。   他笑了一声,不再去拔了。   他认了。   ——   小公子此时却有些不认命。   自从出了家门后,他与小福骑着骏马一路疾驰,也已经好多天,游山玩水的新鲜劲儿过了,更多的是赶路的辛苦与艰难。   今日小福吃坏了肚子,赶路便慢了些,不过紧赶慢赶,也能到代县,到时候找间客栈给小福好好歇歇便罢。   但谁能料到,路遇小河,而过小河的桥早就断了,断木头都糟烂的长蘑菇了。两人只好再绕道,还没等到代县,天便黑了。   小福脸色苍白,捂着肚子过意不去,“公子,原本我是来照顾你的,谁知道,还要拖你的后腿。”   含章下马,扶着小福也下来,靠着一颗大树干歇息一会儿,“你做得很好啦,在哪睡觉不重要,身体才最重要!”   说着,含章就去生火拿干粮,他一点也不娇气,这些天跟着小福,也把这些事情学会了。   小福烤着火,裹着含章给他披的毯子,感动极了,哭着直喊。   “少爷!呜呜呜,小福要伺候你一辈子!”   含章被喊得吓一跳,然后诶呦一声乐了,手上点火的黑灰都蹭在脸上,像个漂亮富贵的小柴猫。   “小祖宗,你可小声些,别把狼招来,你家少爷我可打不过狼。”   小福一听,就害怕了,“啊?这里还有狼啊!”   含章也不知道,只是瞎说的,不过说出来后,他自己也害怕了。   于是他拿起一根火把,往前边高处的小坡上了走了走。   小福小声喊他,含章便摆手,“别害怕,你脚下是火堆,狼怕火的,我上坡看看,那里视野好,说不准找到个什么安身的地方。”   天黑,点着火把其实也看不清路,含章深一脚浅一脚的,最后,那匹拴在树上的白马看不下去,自己偷偷解了缰绳,跟在含章身后。   含章只觉有什么东西扯着自己的袖子,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见鬼了呢!于是赶紧挥动火把。   谁知道,刚转身,火把微弱的光亮下,鬼倒是没有,反而有一张老长的马脸。   含章喘了口气,心里纳闷,这马怎么走路没有声的,它扯自己袖子干什么?   白马力气也大,连拖带拽的,就把含章拽到另一处小山包上。   含章刚想回去把马拴好,可回头之间,就见山包下有一处暖光,挪开火把一看,可巧!那不是一处山野中的小院子么!还亮着烛灯呢。   含章高兴,赶紧回去架起小福,上了马,往山包下走,去借宿!   万幸,一通折腾之后,主仆两人住进了温暖的小屋中,主人家还给他俩格外做了饭,含章要给钱,这家人死活不要。   这家男人是个兽医,不过畜生的生意不好做,便在初夏时节好的时候,上山打猎补贴家用。   “公子不要客气,你们出门不易,我只当是结个善缘,以求山神保佑。”   含章推脱不过,看男人豪爽,也高兴的应了。   男人带着他小儿子住外屋,含章与小福住里屋,含章与男人聊了许久,相谈甚欢。   这男人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看着清贵的小公子,竟然还懂得如何给畜生治病呢!还说的头头是道。   “这都是些脏累的活计,没想到公子却这样精通!佩服佩服。”   “言重了,我也是因为家里的书杂,看得一些,只知道些方法,真正动手是不行的。”   其实,这些兽医的东西,含章本来是为了给妖怪们上课才学的,毕竟,妖怪也是动物来着,学了好教他们给自己治病。   谁知道没用上呢,略有些遗憾。   后半夜,屋里的几人都沉沉入睡,这时却响了一阵阵急促的拍门声。   “大夫,在不在,快点开门,救命了!救命了!”   敲门的动静很大,门框都直震,男人急忙去开门。   “谁呀,镇上哪家的畜生出事啦?”   夜晚看不清,屋外的人挺壮的,他架起男人就走,“快快!我家夫人难产,眼见不好了,快和我走!”   男人一听,登时觉得荒唐,“什么?夫人难产?你不去医馆,怎么来找我,我是个兽医啊!”   屋外的人着急的要带男人走,可男人哪敢去啊,便抱着门框死活不撒手。   里屋的小福还在难受,含章便让他好好歇着,自己披了衣裳来看。   就见门口那小孩儿也拉着他爹不叫他爹去,可屋外的人态度很强硬,又随手往屋子里扔了好大一块金子。   “我府上在山中,这黑天半夜的,哪去找郎中,就你了!赶紧随我来,那金子就是你的!”   男人犹豫片刻,正好含章出来了,他只觉含章博学,便问,“公子,你会不会给人接生啊!”   含章一愣,“我只在书上看过,还挺吓人的,没敢多瞧。”   门口那人一见这情况,索性,进门来,一手架着那男人,一手架着含章,拎着两人就往外走。   “别废话了!你们俩谁也跑不了,都跟我来吧!”   于是,男人手忙脚乱的拿了药箱子,匆匆吩咐几句儿子,便跟去了。   含章也只得叫小福看着点这家小孩儿,而后自己便也被拽去了。   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含章还真有点害怕,那兽医也有点慌,一直问这家人住在哪,他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也没听说山里有哪户人家的。   三人身后还跟着两匹马,只是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走的,两匹马跟着跟着,拐过一个弯,前边的三个人就不见了。   白马顿时倒吸一口气,“糟了!跟丢了。”   于是白马直跺蹄子,“你在这里看着,我去喊兄弟们来找人!他妈的,把这山翻过来也要找到公子!”   被拎着往前走的含章,丝毫不知道身后自己那匹马在悄悄跟着,更不知道它还跟丢了!   他只觉得这人带他和兽医越走越偏,脚下的草越来越深,路也陡起来。   当下,含章心里就过了不少书中杀人抛尸的故事,心里凉了半截。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那人松了口气一般的说,“到了到了!请二位快快给我家夫人接生啊!”   两人闻声抬头,就见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座大宅院,院落很是讲究,又古朴,想必有些年头,含章细细一研究,那檐角与大门的样式,颇有前朝遗风。   不过没来得及细想,大门一开,几人便慌忙的来接人,手忙脚乱的把含章和兽医都领进了正屋。   兽医满头大汗,“公子,若真有个紧急情况,那好歹是两条性命,咱还是得救啊,我伸手,你在旁边给我把关!”   含章点头,心里也没底。   正屋的床幔后,丫鬟们一盆血水接一盆血水的往外端,里头传来一阵阵女人的哀嚎。   兽医拎着药箱子就往里走。   含章还没等进去,就听兽医惊恐的大叫一声,而后扔开箱子,连滚带爬的就往外跑,吓的脸色青白,六神无主。   但屋里的门却关了,他没跑出去。   含章心里一紧,心想什么产况把人吓成这样!   但听着里头依旧凄厉的生产动静,也顾不得了,掀开帘子往里走。   等他看清眼前情况之后,当即也吞了一口冷气。   只见床幔之后的大床之上,哪有什么妇人!   那分明是一只巨大的母狼正在生产,可它的痛呼,却是人声。   含章僵在原地,岂料那母狼却喘息着口吐人言。   “小妇人胎生艰难,还望公子搭救于我!”   吓的瘫在门口的兽医大喊,“妖,妖怪!”   眼前景象吓人,那兽医如此也是常情,倒是含章,他反倒还舒了一口气。   他一路上还以为是碰到土匪杀人害命的了呢,刚想报他“大嫂子”的名号来保命。   可一见是妖怪,他就不那么怕了。   妖怪,他大大小小也见了不少,眼下已经练出来胆子了。   可是,如今棘手的是,难产的妖怪,他还是第一回见啊,这个,该怎么治啊这个!   “我,我怎么帮忙!”   要么这家人专门去找兽医呢!给妖怪接生,可不就是兽医正对口么!   母狼一听,喘息着说,“我,我孩儿不知为何,已经生了三天了,还未出来,眼见我妖力耗尽,岂不一尸两命!请公子救我孩儿!”   含章一着急,回头就把瘫在门口的兽医拽进床幔,而后打开那个医药箱子。   他自己先上前查看了一番,可又不太敢看,又看不太懂,纸上得来终觉浅,于是他接过身边小丫头的水盆,一把泼在了还在哆嗦的兽医头上。   大喝,“回魂了!没什么可怕的,这是一只狼,你是兽医,先接生,接生啊!”   兽医被这样一泼一喊,愣愣的看着含章,终于缓过神,他心想,这狼夫人今天要是生不出来,他估计也得交代在这,家里还有孩子要养的,他不能死在这啊。   含章见兽医清醒些了,就带着他,一同给狼妖接生。   半晌,两人才知道为何难产。   看着露头的胎毛,别说这兽医,就连含章,他身上都麻了。   这妖,生的,是个人胎! 第50章   那兽医一见是人胎,便又不行了,眼前这诡谲的场景,叫他当即青着脸晕了过去,这回任凭怎么叫,也是不醒的了。   可床榻上的“狼夫人”可等不及,眼见她这是最后关头,因为妖力耗尽的缘故,都没力气喊痛了,喉咙里喘不上气一般“嗝嘞嘞”直响。   一屋子的女仆侍从急得都快现原形了,周围登时妖气冲天。   含章来回看了一圈,急得满脸汗,但没时间犹豫了,他索性一咬牙,朝已经瘫软的狼夫人告罪一声。   “夫人!在下得罪了。”   含章脑子里七零八落的想着书本上那些知识,但没有一条难产是能适用在眼前这情况的。狼生人胎,千古未闻。   含章拿起兽医的羊肠手套,伸手就去顺胎。   忙了好久,依旧没用,孩子出不来。   眼见这大小都要不保,含章心急如焚,于是他不知不觉的从脖颈处渐渐蔓延出青色丝纹。原本含章脸上都是汗水,可顷刻间,身上的汗都蒸发的干干净净,反倒是一双眼睛越来越青。   含章渐渐觉得自己心中仿佛有火在烧一样,灼痛极了,正在这时候,他双手碰着婴儿处,却忽然绽出一阵耀眼的青光,刺的一屋子妖怪嘶吼着四散着逃离。   含章霎时间,只感觉自己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他按着婴儿的手仿佛有了别的意识,自动活动手指,掐了一个奇怪的手诀,而后伸手化爪,仿佛扣进头颅一般,利落的往后一拽。   一时间,屋内响起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青光瞬间又被后颈绽开的金色的龙纹吞了回去,含章骤然失力,双目失神,软到在地上。   他最后还松了一口气般的想着,太好了,他耳边隐约听见小孩哭声,想必是无虞了!   津水中,李孟津正听着大妖回禀关于京城最近似乎有微弱龙气的消息。   “上京附近妖物大量失踪,发现的尸身上又些微残存龙气,不知是大人身躯的哪一部分,怕是被什么东西得去了,正在腥风罪孽。”   李孟津皱眉,上京是“人”的地盘,大妖前去,有众多的顾忌,那不知是什么东西怕是也看中了这一点,才在得了龙息后,藏身在人都中。之后还有妖怪说什么紫朝山有神迹疑似龙角之类的,要派人去查一查,好给龙君把角取回来。   只是还没等说完,王座上的李孟津却忽的站起身来,迅速的变作了恶相,一脸煞气。   他咬牙切齿,不知道感应到了什么。   津水众部只听一声怒喝:“谁动了纯青琉璃珠的封印!”   说罢,王座上的身影顷刻间便化作巨龙,咆哮而去。   含章此刻还迷迷糊糊的,身上有点冷,又莫名的疲惫,他下意识的动了动身躯,这才醒了过来。   睁眼一看,含章登时就清醒了,他还记得自己与兽医被人带进一处大宅子里给妖怪接生,结果自己不知怎么昏过去了。   现在醒来,小公子惊讶的环顾四周,这哪有什么大宅子!   月光之下,周围尽皆是荒山野岭与林甸草地。   夜风一吹,树叶哗啦啦的响,还有几只落单的寒鸦扑棱棱的飞。   别说,这氛围正经还挺吓人。   含章回头,就见那兽医也仰躺在不远处,此刻也悠悠转醒。   只是兽医一醒,倒像是不记得什么一般,“我怎么在这,我不是在家睡觉呢么?咦,小公子,你也在啊,咱们这是……”   含章见兽医还认识自己,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想提刚才妖异的事情,这兽医忘了最好,省了很多麻烦。   含章正要编个什么借口混过去,前边那兽医起身就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他摔了个狗啃泥,可等看清脚下之物时,当即大喜。   “金,金子!好多金子!”   含章往前查看,果然,草丛里有一大箱的马蹄金,此刻散发着灿灿幽幽的光,而箱子后边,细看之下,好像是一个废弃的狼洞,很幽深,含章没敢太过往前去探。   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不远处一人高的草丛中渐渐传来马蹄声。   含章回头一看,正是自己那匹白马,它正瞪着大眼睛,大脑袋慌里慌张的拨开草丛到处找含章,看见含章后,眼神一阵惊喜。   而含章与兽医都没看见,那处可不仅只有一匹白马,隐在草丛后边,还有好些妖怪,有地上的,也有水里的,甚至还有几只翠绿绿的雨蛙,还扑腾扑腾的跳呢。   各路妖怪都是被白马一嗓子“公子丢了!”给炸出来的,他们结成队伍,还没开始一寸一寸的搜山,就找到了躺在野地里的含章。   妖怪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为了不露面,都悉悉索索的走了,临走前,还各自踹了白马一脚。   怪他办事不牢靠,靠不靠谱啊!公子这不就在这呢么,还说丢了,吓死妖了!   有了马,就连金子都能往回运了。   含章只当是那狼妖的谢礼,便也不多说,兽医想搬回来就搬回来。   兽医得了这“不白之才”,倒是不急着拿,反而跪在地上,哐哐的朝四方磕头,嘴里念叨着山神老爷恩赐等等。   等兽医一脸喜意的要与含章平分的时候,含章却摇头拒绝了。   “我上京求学,不缺银两,你留着吧,不要在山中打猎了,换处宅院,好好做个兽医积福,与女儿安稳度日吧。”   兽医想起跟着自己奔波的小女儿,心中怜惜又愧疚。   最终,白马驮着金子,带着两人,渐渐走出了山。   而两人离开的那处,一阵飓风刮过,周围浓云乱吹,顷刻间现出了一个红袍的人影,他站在原处一动未动的看着小公子安稳的下了山。   李孟津轻嗅,此处还残留着迦楼罗青色的妖力,并着些其他的味道,他沉吟,“狼?”   男人皱着眉,果然!把那人放在哪都不能安心,总有乱七八糟的妖物伺机接近他,试探他,恳求他,最后早晚那琉璃珠要醒。   不如,不如……   已经被李孟津承认的兽性在此时作祟,男人无可抑制的缩着一双竖瞳,他满脸占有的贪欲。   不如,将人拖回津水自己的巢穴里,叫他只看着自己,依靠自己,爱自己,旁的妖怪,旁的人,谁也不给看……   最终,男人喘息了一阵,平复心中欲望,他目光幽幽的看着小公子的背影,心思沉沉。   这上京人都之中,尚且危机四伏,不过,谁想碰他一根手指头,那就试试看。   含章与兽医下山回到家中时,再抬头往远处的山上望去,就见那里已经暗沉沉的,连星星都见不到,不知什么时候阴的天。   小福在茅草屋里陪着女孩子,担惊受怕了大半夜,他本来腹痛就没好,这回更没力气了,好在见公子安然无恙的回来,这才放了心,一头扎进被子里,白着脸睡熟了。   翌日,含章与小福骑着马辞别兽医,继续往前赶路。   天边的朝霞泛着微红,初夏的薄露还挂在发芽的绿草上,含章行至半路,回头往那片荒山中望了望,心中感慨。   不知那婴儿如何了,那哭声,嗓门可真大,想必也是个壮实的。   正想着,小福就见他家少爷愣在马背上揉了揉眼睛。   “少爷,怎么了,眼睛叫风沙迷了?”   含章没回答,他哪里是迷眼睛了,不经意回头的功夫,他只见飘飘摇摇半人高的山草之中,隐约间,有一个挺貌美的夫人。   那夫人一身灰色皮袄,两只眼睛尚且泛着莹莹的绿光,一脸的狼相。但她怀中还抱着个一样皮子的襁褓,此刻正朝自己弯腰拜礼呢。   因为小福在身边,含章也不好表现出来,他趁小福转身的功夫,笑着朝那夫人摆了摆手,告别。   之后一路也无甚风景可言,小福却见公子也总是笑眯眯的,他好奇到底是有什么高兴事儿么?   他们公子却也只是一笑,温温和和的。   “万物有灵,生生不息。”   小福挠挠头没明白,但和着今日明媚的晴朗的天光,他家公子很好看,面庞上仿佛铺了一层绒绒的光影。   “公子,你怎么越来越好看了。”   他每天都跟着含章,尚且又这感觉,可见确实是有些变化的,只是含章自己不知道。   小福细细的瞧着公子,却也品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只在细微处的差别,难以分辨,像是神韵变化,也像是眼波流转之间。   含章却跃马往前跑,“拍什么马屁,快赶路!”   山林之中,一群灰狼聚集在一处,气氛有些焦躁不安。   不过作为首领的母狼正蜷着身子喂养一个人类模样的婴儿,首领的安然无恙也感染着狼群,它们渐渐平复。   这时母狼身边一只狼妖却说,“首领,这想必就是传言中的公子了,法术广大,不但救了您与少主的性命,又不曾对人多言,看来是既可信又可靠的。”   旁边还有狼补充,“且看着善良又漂亮。”   众狼妖点头,确实是好看。   “不如,咱们就把事情与公子说一说吧,也只有如此,才能救出咱们族人。”   母狼慈爱的舔了舔孩子,还有些犹豫。   正在这时,一阵浓雾弥漫,将狼群都罩在了里边,母狼瞬间起身威慑,又护住孩子,狼群警觉护卫。   他们以为是敌人来了,却不料一个红袍的人影缓缓的从雾中踱步而来。   那一身的威压惊天动地的,叫妖怪们喘不上气来,孩子都大声哭了起来。   那人先是看了小孩儿一会儿,而后才对空前紧张的狼群开口。   “哼,不如,先告诉告诉我。” 第51章   正当芒种,这是夏日的第三个气节,含章与小福眼看着行路一半了。   过了清冷的几个州县之后,附近人烟渐渐多了起来,路上就时不时会碰到些卖货的行脚商,抑或在路边支摊子的简易茶棚。   小福远远看着道口那个白色的小棚子,便高兴的朝含章说,“公子,前边好像是个茶棚子,咱们去歇一歇吧。”   两人本就不急着赶路,尤其含章,什么上京求学,他就是想到处走一走而已,学塾的大门朝南还是朝北他都没研究过,索性,这一路不紧不慢,除了有时候风餐露宿之外,还挺悠闲自得。   “行,顺便饮马。”说罢,两人直奔远处路口的白色茶棚。   这处州县已然是平原居多,如今在播种的节气了,官道两边的田间地头,就有不少出来种田的农户,叫这广阔无垠的沃野,多了些生活的人气儿。   茶摊不小,一应桌椅都有些旧,可见是开了许久的,但绝不脏,桌面都擦得亮堂堂的。   有几个富余些的农户,劳作之余,累得口渴,也来喝喝茶,与熟悉的摊主聊聊天。   “摊主,来壶好茶,外加两桶饮马水!”小福利落的安排,并打开包袱,拿出些烧鸡与干粮给含章吃。   含章牵着马一到,茶摊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嚯”的一声,眼前一亮。   哪里来的小公子,温和又灵秀,真俊啊!他们就没见过这样的。   含章也随和,几个带着草帽,穿着短打的老农来和他说话,他也笑眯眯的能跟人家聊起来。   只不过农户们大多说的不是官话,有些当地的口音,含章听不太懂。   但他依旧乐此不疲的和人家搭话,简直鸡同鸭讲。   人家问他哪里人,他就答吃早饭了,人家问他上哪去,他就说他姓苏……   茶摊里的人都善意的哄笑,觉得这小公子俊是俊,但怎么脑子好像不太好使的样子。   摊主则端着大茶壶过来,边给含章倒茶,边笑骂着给他解围。   “人家公子听不懂你们嘀嘀咕咕的家乡话哩,你们怎还好意思笑,当真找打!”   含章这才知道他们笑什么,恍然大悟的拍脑袋,不过也不在意,众人都挺和善的,于是含章便依旧笑嘻嘻的和他们驴唇不对马嘴的闲聊。   茶摊好像很火,因为没一会儿,含章抬头望的时候,就见不远处又来了一群人,也是奔着茶摊。   那群人少说有十来个,为首的青年衣着很是讲究,看得出是志得意满的英才。   小福也坐下喝茶吃鸡,他正啃着含章塞给自己的鸡腿,就见眼前的少爷端着茶杯忽然不动的,瞧着那群人歪着头仔细看,又疑惑,又不确定的“咦”了一声。   小福顺着含章的目光往身后瞧,“怎么了少爷。”   那群人里,为首的那个青年,走近茶摊后,也下马看含章。   只是与含章不敢确认的样子不一样,那人一眼看到小福身后的含章,便抱着肩膀,歪着头倚着茶摊的木头柱子笑了。   含章挠挠头,看了好一会儿,就见那人叹气,朝含章走过来。   “我说苏含章,经年不见,你是真不认人呐!”   含章惊讶极了,他赶紧站起身,指着青年,“啊!你,你你。”   “你什么你,叫师兄!”   来人正是傅彩生,他们年幼时在一个先生教诲之下,他又比含章年纪大些,从小便以师兄弟相称。   “师兄!你怎么在这?这样巧。”   傅彩生走过来,撩起衣摆,颇为讲究的坐在含章的茶桌前,“不是巧,我收到了你水路寄来的回信,知道你要在这里中转上京,这不就特来接应么。”   含章还是不可思议,“那也巧!幸亏没错过去呢。”   傅彩生只笑不语。   含章是真的没认出来,“莫怪小弟难以辨认,实在是师兄你变化大。”   傅彩生小时候性格有些内向敏感,又总被外头的人说长的丑,没少挨别人的欺负。但含章自己就不太在乎美丑之类的,反倒因为常年卧床养病,很珍惜这几个为数不多的小师兄弟。   所以傅彩生总是来找含章玩,时而身上青青紫紫的,小含章就咳嗽着给他抹药。   如今多年后再相见,竟都不敢相认了。   傅彩生只是笑,并不多解释样貌的事情,反而颇为感慨的拍拍含章的肩膀。   “幼年你病弱,出府都不能,信上说你好了,我还不信,这才带了好些人来接你,如今一看,小弟你自是吉人天相,百病皆消了。”   这么多年未见,两人也不觉得生疏,总角之交,是要比旁的情谊亲近些。   只是含章与傅彩生说话,总是不由自主的注意他这张美的过分张扬的脸。   他不是没见过长的好看的,别说是各种人形的妖怪,就说那位龙君,就已经是最最英俊无俦的了。   茶摊中的那些人也是惊异傅彩生锐利的美貌,但丝毫不敢接近说话,反而躲得远了些,不敢细瞧。   叙旧一会儿,傅彩生就要带着含章一同上京。   “京中书院有不少,我是知道你的,所以特地挑了一家先生开明的,虽说也为科考,但松懈些,等你去了,也好有时间出去玩。”   含章一听也高兴,觉得正好,就拱手道谢。   “离我府上也近,你住到我那正好有个照应,还方便。”   含章不好意思,“这已经够麻烦师兄的啦,怎么还好意思上门去叨扰。”   傅彩生摆手,叫随从上马,而后起身,“不缺你这一口吃的。”   含章看着他师兄这一身绫罗绸缎,还有带着些睥睨的气势,看来是发迹了,于是就欣然的答应,他不和傅彩生见外。   毕竟自己也就这几个朋友。   说罢,傅彩生直接掏出一枚银锭子,放在桌上结了账,领着含章就走了。   含章上马前,还不忘和棚子里的那几个农户笑着摆手告别。   傅彩生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有了熟人带路,含章与小福就不用边走边问路了,省了不少时间。   一路上傅彩生的随从都规矩极了,除了禀告些事由外,就从不多说,搞得小福也不好上前再和含章叽叽喳喳的说笑。   小福眼珠子乱转,狠狠的挺直了腰板,他也得显出十分干练又威势的样子,不能给他家公子丢脸。   反倒含章时不时回头看看红枣马上,绷的直直溜溜,一脸严肃的自家小厮,一脸莫名。   赶路几天,傅彩生对含章很照顾,也挺用心。   只是越走,反倒周围的路越荒凉,就连路边的茶摊子都看不到了,更不用说耕种的农户,而且含章放眼望去,已经是入夏了,怎么这一片都还是没什么绿意,干干枯枯。   “师兄,这里是哪啊,咱们怎么越走越偏。”   按理说临近上京,应该更繁华才对。   傅彩生放慢了马速,和含章解释。   “原本上京要从定华府走,但我们一行人来的时候,就遇到那里翻地龙,官道损毁了些,不好走。索性,咱们就取道曹县,正好我在曹县有一处小院子,咱们歇在那,方便些。”   含章点头,“还好师兄来接我,不然我就要走定华府了。”   而后含章又凑上去,和傅彩生聊天,傅彩生冷峻的面色稍解,看着含章,也笑得实心实意。   傅彩生看着言笑晏晏的含章,想起从前,如今,这人还是小时候的那张脸,没怎么变,只是越长越俊秀,去了病容,更温温柔柔的容光焕发。   性子也和从前一样。   他并没有因多年的病痛折磨而歇斯底里,反而依旧通通透透的,赤子之心不变。   傅彩生不知想到什么,又伸手去摸摸含章的脑袋,顺带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含章“诶呦”一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骑着的白马倒是先发作了。   只见那白马扭着脖子斜了傅彩生一眼,而后呲着大门牙,“吭哧”一口,就咬住了驮着傅彩生的那匹马,正咬在脖子上,疼的那马一甩脖子,“咴”了一声撒腿就狂跑。   情况突然,含章也没料到,于是赶紧驾马去解救傅彩生,深怕他控不好马摔到。   可等含章骑马跟上的时候,就听傅彩生爆喝一声,那匹疼的躁动的马忽然停了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有点抖。   傅彩生依旧低着头,漂亮的脸上鼓起些青筋,有些不太协调,仿佛是御马用力了。含章只觉得他师兄的马技真不错!   他刚要道个歉,再夸一夸,却见他师兄脸侧好像有东西,黑黑的,于是就想上手去拿掉。   但还没等碰到傅彩生的脸,他的手就被傅彩生捉住了,手劲儿很大。   “师兄,你脸上有黑东西,我帮你擦一擦。”   他小时候帮傅彩生擦药擦惯了,并不觉得生分。   不过此时傅彩生转过头,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瞎说,师兄就弹了你一下,瞧,不仅咬我的马,还要来掐我的脸,真记仇。”   含章赶紧解释,“我才没有,不信我擦下来给你看!”   只是转脸的功夫,黑东西就不见了,眼前只有他师兄那张美丽的没有丝毫瑕疵的脸。   “咦?”含章这回百口莫辩。   于是被傅彩生笑着怼噎了一路,小公子也没有丝毫反驳之力。   暮色昏暗,众人终于赶到了曹县。   含章看着他师兄口中的“小院子”,啧啧的拍傅彩生的肩膀。   “师兄,小弟此番上京,吃定你家了,这叫吃大户,为民除害!”   这处院子很大,隐在暮色中,虽然暗沉沉的,但院中的门廊檐角,足见工艺精致,价格不菲。   只是建在曹县之外,与曹县那些小屋舍还挺远,单独成府。   院中也有仆人,但很少,也都不说话,等众人进了门之后,院中才点了灯笼,明亮了些。   招待一番,疲累的含章洗过了澡,和小福一人一间房,安安稳稳的睡了。   只是马厩里的白马可不安稳,他来回跺跺脚,也不吃草,悄声和旁边的红枣马打听。   “诶?这不是阳泽附近么,小公子到这干什么,怪祟气的。”   红枣马摇摇头,“路过?不知道咱们好好看着便是了。”   深夜,床上的含章眉头紧缩,浑身紧绷,像是魇住了。   他陷落在幽深的梦境里,梦里,像是有团黑影,叫自己连手指都动不了,梦里,到处是尸山血海,塌天陷地。   他看见所有自己认识的妖怪,都血淋淋的朝他求救,他想救,但根本动不了,牙都要咬碎了。   太过真实了,他鼻尖都是血腥味儿,叫人觉得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而后,废墟的最深处,他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人一身血肉模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含章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他大叫一声,终于从梦境中醒来,喘着气翻身从床上起来。   他满身大汗,根本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李孟津,李孟津他!   含章尚且还穿着单衣,他跌跌撞撞的从屋里跑出来,穿过重重叠叠陌生的长廊,直赤着脚跑到空旷的中庭。   明月当空,院中寂静无声,他心中害怕极了,忍不住大喊。   “李,李孟津!李孟津!”   龙君的姓名,无人知晓,也无人敢叫出口,那有施云随雨的威能。   于是,只一小会儿,浮云便如纱一般薄薄的笼着月亮,原本晴朗的夜里,丝丝缕缕的下起了小雨。   雨滴轻轻柔柔,像雾一样,清清凉凉的拂在含章脸上。   让小公子终于平静了些,稍稍缓过了神。   刚刚,那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也对,那人那样厉害,高高在上,万妖臣服,谁又能伤的了他呢?   自己一介凡人,不要妄自揣测。   含章腿有些软,他无力的倚在廊柱下,伸手,掌心默默的接着小雨。   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你的名字能呼风唤雨,你的名字能斗换星移。   而我的身上只有山穷水尽,生死疲劳,在尘世中无限渺小。 第52章   清冷的细雨,蜿蜒的门庭。   小公子穿着薄衫,赤着脚,独自坐在廊下怔愣的发呆。   这院子虽然雕梁画栋,但陌生又空旷,四处漆黑的一片。   含章也有些冷了,便叹了口气,起身要回屋去。他心里还有些纳闷,自己梦魇住了,跑出来这样的的动静,竟也没惊动任何人?   这府中也是安静的出奇。   含章此时不仅有些冷,梦中那场景还是让他心有余悸,没彻底缓过来,手依旧在微微的抖。   就在他起身走进回廊的刹那间,含章一双白皙但沾了些湿雨的脚立刻停在原地,他看着前方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只见这蜿蜒回廊的幽深之处,渐渐显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高大,英俊,一身红袍。他半身隐在黑暗中,叫人看不清表情。   只一会儿,那人就好像脱离出了黏连的黑暗,一步一步朝含章走过来。   “含章?来,到我这来,你不想念我么。”   含章开始心中有抑制不住的雀跃和欣喜,但等那人彻底从黑暗中脱出身影之后,小公子却死死的盯着那人的脸,收敛了笑容,不出声了。   那人往前一步,含章就往后退一步,直到自己的后背抵在长廊的尽头,退无可退。   红袍的人轻笑,“你怎么了,躲什么,过来。”   还是那张极其英俊的,不像凡人的脸,还是那身曳地的红色王袍,一模一样。但含章却握紧了拳头,他靠在身后的门板上,企图得到一些在黑夜中的安全感。   “别过来!你是谁?”   那人明显一愣,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得没有破绽,而后那双黝黑的仿佛没有底的眼睛盯着退无可退的小公子。   “我?你梦里难道不是我么,怎么了,快过来。”   含章此刻愤怒又害怕,“你不是他!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那人从黑暗中脱身出来,含章就知道那不是李孟津,没有缘由,他就是知道。   一样的面孔,一样的皮囊,但皮囊之下,只一刹,他就认出了真假。   那人不可置信,他伸手摸着自己那张完美的皮,瞬间就不笑了,那张脸面色阴冷,“你怎么认出来的。”   含章不回答,只转身,边往旁边的庭院中跑,边喊人。   只是他喊了许久,四周依旧寂静无声,含章这才反应过来,糟了,这个妖怪怕是使了什么手段了。   可他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身上就一件半湿的薄衫,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身后那人还在不紧不慢的追,“跑什么,不过倒是有些特殊,竟然能认出真假,叫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能耐!”   话音刚落,含章只觉身后一阵腥风袭来,转头一看,那张“皮囊”瞬间的裂开了,从里边飞出一条漆黑粘稠,人脸豺身,又长的一双翅膀的大蛇来!   那东西凶恶的嘶吼着,张口就朝含章咬来。   含章吓的“啊”的一声,伸手就挡。   就在含章以为自己要被这怪物吃掉的时候,只觉后颈一热,而后“轰”的一声,一条巨大的金色龙头虚影,骤然出现在自己的身前!   那虚影威赫极了,张开龙口凶狠的咬住了袭击含章而来的那只妖怪手臂,愤怒的撕碎了臂膀。   那妖怪眼睛一亮,却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断掉的手臂,“好!果然找对了,就是你!”   说罢,妖怪大吼一声,周身黑气弥漫,右眼中一颗黑色的珠子骤然发力,妖怪的手臂瞬间就长回来了,而后更是挟着翻腾的黑气,兴奋的朝含章席卷而来。   那龙首毕竟只是一个虚影封印,本身又要压制含章颈后的青纹,所以眼见着暗淡下来。   正在那妖怪伸出长长的蛇信,要一口咬向含章的时候,只听空中一声暴怒的怒龙咆哮。   而后,一只布满坚韧锋利金鳞的龙爪,瞬间破出浓云,狠狠的抓向那条漆黑巨蛇。   龙爪死死的抓在那妖怪的腹腔,猛的往后一拽,差点给那巨蛇当场开膛破肚。   只是巨蛇右眼中的黑色珠子转动之间,妖怪残破的身躯又渐渐恢复。   顷刻间,巨龙化作那个身穿红色王袍的男人,他一手往含章怀里扔了个什么东西,一手去接着斗那妖怪。   含章正仰着脸,愣愣的看着云下那人的脸,龙君一身的金光,融融的映着小公子有些冰凉的脸颊。   他正看的出神,却不料有个东西就掉在了自己怀里,低头一看,含章回过神,惊讶。   “小人参!你怎么在这?”   小人参哪里还来得及解释,他这一路以来可太曲折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还不及细说!”而后,红肚兜的小娃娃双臂伸出枝条,将含章护的严严实实,而后扯着小公子就躲在一处粗壮的廊木下。   李孟津与那妖怪斗在一起,那妖怪明显打不过,但却恢复的极快,哪里被打断了都能再长出来。   “化蛇?”   那被李孟津叫做化蛇的妖怪听到这个称呼,冷哼了一声,又瞧了一眼含章,眼中暧昧的笑。   这可就顿时惹怒了李孟津,他咆哮一声,就要先弄死这东西再说其他。   只是化蛇狡猾,借着被打断了半边身子的功夫,逃窜了出去,李孟津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含章,也不想在他面前弄着这样血肉模糊的,便没拦化蛇,反而追着他去了。   前后没有一会儿的功夫,这一处就恢复了平静,夜晚的天也晴了,渐渐能听到周围夏夜虫豸鸣叫与习习风声。   含章身上都湿透了,他挣脱开小人参,朝着李孟津消失的方向,下意识的追了几步,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停下。   小人参站在他身后,轻轻叫了他一声,“公子,回屋吧,人这样,要着凉的。”   含章吁了口气,腿还有些软,但安心多了,他拿起了廊下站在湿地上的小娃娃,将他放在肩膀上,趁着还没人发现,回了自己的屋里。   直到进了屋,这府中的家丁小厮好像都依旧没有动静,小福与含章只有一墙之隔,就睡在隔壁,含章担心,还特地去瞧了一眼,就见他那小厮睡得沉沉的,还打着呼噜。   含章松了一口气,而后进屋,打着喷嚏换了身干衣服。   没一会儿,他就收拾妥当,站在床边,掀开被子,把钻进里边的小人参提了出来。   小公子抿着嘴,将小人参放在了桌上的茶杯里,手上轻轻倒水给他冲洗沾了雨水的小脚,嘴里却不饶人。   “说罢,看你怎么解释。”   为什么突然不见了,为什么又和李孟津在一处,为什么今日在这里出现。   小人参拘谨的坐在杯沿上泡着脚,此刻与含章单独相处了,他的眼眶顿时就红了,而后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真是哭的很可怜,上气不接下气的。   含章还没等对着小娃娃生气,这家伙倒是先哭了个肝肠寸断。   倒是叫含章一时间有点心疼,小娃娃就一巴掌大,穿个红肚兜,小脸哭的通红。   叹了一口气,含章也无奈,“哭什么呀,不是你自己走的么,这会儿又哭。”   小人参打着嗝,愤愤不平,“那,那是我自己走的吗!那不是我出了趟门,家就回不去了吗!呜呜呜,屏障妖力太强了,我根本进不去,呜呜呜呜呜。”   含章回过神,就安慰他,“好了别哭了,不怪你呢,这不是担心你么。”   听到含章担心他,小人参哭的更伤心了,他伸手去抱着含章的手指头,“公子,我,我终于找到你啦!”   小人参说的不仅是含章,也是纯青琉璃珠,他倒是没哭错,这一路以来,真是颇为辛苦难熬。   当日小人参趁着龙君为情拔逆鳞的空档,偷偷的潜入了津水,想着去找画眉鸟,问清万妖域那迦楼罗青焰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除了那龙君,津水中,也有的是大妖怪!   他还没等找到画眉鸟,就先被抓了,一众大妖见是个人参来偷入津水,就打算直接好好严刑逼供一番,一通折腾下来,最后被乌统领看到了,乌统领出入过含章院子里的花池,认出了这颗人参,于是这才救了他下来。   “交给我吧,我去禀告大人,这是公子家的小妖怪。”   众大妖一听说是公子家的妖怪,连忙放了他,有的还道了歉,“你怎么不早说是公子家的啊。”也有的威胁他,“不许告诉公子,否则吃了你!”   小人参哪管这些,他画眉鸟还没找到呢,况且这事牵连大,又隐秘,他是不能将小公子牵连进来的,所以才打死也不说。   小公子,是除了主人以外,对他最好的人了。   谁知道这乌统领,是真的一丝不苟的把自己交给了还在发疯的那个龙君。   那龙君抓着他,左边的眼睛尚且还有血丝呢,但那眼睛朝着他盯了一会儿,便扔下了他。   原本龙君是没在意过含章身边这只柔弱的小妖怪的,如今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小人参被这左眼龙眸注视之下,已然骨子里都被威吓的发抖。   最后,那龙君什么也没说,但却让他见了画眉鸟。   好在画眉鸟不但没死,反而在津水的待遇还是很不错的,两只小妖一通有无,便登时清晰了前因后果。   小人参一时间呆住了,悲喜交加。   他竟不知道,他们金刚轮山找了这么多年的琉璃珠,却近在眼前!   只是,若要取回琉璃珠,就得叫醒,琉璃珠一醒,那公子,公子就要被毒火烧死了!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回山上的圣物珠子……   一想到这,小人参的叶子都要枯了。   此刻,他一双眼睛,泪汪汪的看着含章。   他不要公子死,即使不取回圣物,违背了山上的规矩,他也想让公子活着。   主人是第一个给自己梳头的人,公子是第二个。兜兜转转之间,竟算得上都是一个人。   小人参不当含章是个迦楼罗焚尽身躯后留下的圣物珠子,他只当公子是主人作为一个人,在人间又活了一次。   含章莫名的看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小娃娃,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只过了一会儿,小人参就整理好情绪,精神了起来,他从水杯中跳出来,一甩头,简直干劲满满!   “龙君大人交代,要我好好保护公子!”   含章一听是李孟津,登时有点愣住了,他有点担心李孟津,不知道那妖怪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人参最会察言观色了,于是和有些坐立不安的含章打包票。   “公子放心,龙君大人英明神武,小小化蛇,不是对手!”   含章呼出一口气,他也知道,那人,那人是最厉害不过的了。   只是,他一低头,看着桌上的小娃娃一脸为龙君与有荣焉的样子,就“啧”了一声。   “小家伙,说,你什么时候倒戈到他那一头去了!”   小娃娃心虚。   含章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苏府的“半个身家”,这回是真打了水漂了…… 第53章   李孟津追着化蛇而去,离了曹县之后,就见那蛇影飞速的往南飞去。   他右臂泛着金光,一把朝那蛇抓去,眼见着是抓住了,但李孟津用力一捏,手中顿时黑气弥散,就只剩一副皮囊了。   这皮囊就如蛇蜕一般干干瘪瘪,看来是那化蛇的法术。   这时候驺吾也从远处赶来,他是跟着龙君一同来的,只是没有龙君的速度快,所以,眼下都打完了,这大老虎才甩着尾巴赶到,但老虎的手中也抓着一张蛇皮。   驺吾一看龙君手中那张泛着黑气的蛇蜕,便有些疑惑,“大人,我刚才从小公子院子外边抓了一只鬼祟身影,却不料只是个皮,腥臭腥臭的。”   李孟津气也消的差不多了,他手中“轰”的冒出一把金火,将蛇蜕烧的噼啪作响。   最后,蛇蜕烧得都化成了飞灰,只有一股黑气,还顽强的在火中抵抗。   李孟津冷眼看着手中那团黑气渐渐被金火吞噬,最后,黑气烧尽,竟从中炼出了一缕金色的“龙力”。   驺吾惊讶不已,自己也吐了口火,烧手中的蛇皮。   只是他抓的蛇皮瞬间就化成灰了,什么都没留下。   李孟津眯着眼看着手中那缕微弱的龙气,冷哼了一声。   “拿了我的东西,还来动我的人。”   说罢,他又化作龙身,循着黑气残存的方向追去。   不一会儿,李孟津与驺吾,便落在了一片腥臭滔天的乌黑泥沼边。   驺吾赶紧抬着大毛爪子捂鼻子,“大人!这不是阳泽么,怎么这么臭!”   李孟津一挥袖子,在如泥沼一般的阳泽上弥漫的黑雾与瘴气,便被刮出了老远,进而,露出了阳泽现在的全貌。   这原本是处灵眼之地,终年灵气荡漾,水波清澈,是化蛇一族居住修心的一处大泽。   如今,映在两人眼底的,确是干涸的河床与各种水族鱼鳖的尸骨,原本阳泽中间的灵眼处,现在,是一片浓黑青绿,冒着毒气的黑色泥沼。   整片阳泽祟气缭绕,从一片生机,变作一处死地。   李孟津皱眉,他曾经闭关沉睡,醒来后是听闻由于天地灵气衰微,阳泽干枯,化蛇一族衰落。但灵气再衰竭,也绝不至此。   这里怨气滔天,毒烟弥漫,必有恶妖作祟。   “化蛇一族还有余部么。”   驺吾一听大人问话,便赶紧撒开了捂着鼻子的爪子,“五湖四海,未曾有前来寻求庇护的化蛇,一条也不曾见过。”   就连之前蛟族大太子敖稷需要化蛇胆炼药,都只是重金求来一颗百十年前的干货。   李孟津是个从水中孕育出的神灵,所以他有些愤怒,化蛇一族占据阳泽居住修行也就罢了,为何族群衰落,反倒将好好的灵眼弄成这样,他不愿见世间灵眼生生化作一处毒潭,于是只好前去查看。   看了一圈下来,只吹去弥散在上空的毒雾没有用,不仅是灵眼,连同阳泽周围,方圆几十里的灵气,全都被吸食殆尽,只有无尽的毒气。   但却连一只化蛇的尸体都没看见。   这事得查,也要除毒。   况且……   李孟津化了那缕从蛇蜕黑气中炼出的龙气。   他的果目,已然就在那条蛇身上!   龙君一声令下,众水妖前往阳泽,化毒的化毒,除祟的除祟。还有几个大妖想来治一治泽中灵眼,但灵眼处的毒气太盛,大家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大妖们商量,这也许只能让灵眼自行复原,但以现在世间贫瘠的灵气来看,是万万不能了。   李孟津站在云头,看了好一会儿,默默无言。   最后,他吞吐出龙珠子,在阳泽上空施云布雨。   云是津水的云,雨是津水的雨,灵气充沛,带着龙君的德泽,从天空漫洒而下,渐渐浸润了阳泽周围干枯的草木与土地。   荒野渐渐发出了新芽,恢复生机。   毒雾消退,只缩在那乌黑的池沼周围,等待哪日灵气复苏,灵眼恢复。   水妖们仰着头,看着天上霞光灿烂的津水之灵,还有纷纷而下的雨露。而后便都自发的跪下了,他们俯首叩拜在地上,双手伸出,掌心朝上,祈求,又感恩这世间最后一只龙。   驺吾蹲在不远的石头上,浑身的毛有点湿,他叹了一口气。   从前大人向来不管闲事的,心中只有修行,因果之外,再无其他说法。最近,却像是通了情理,不但饶恕了私自和凡人相恋的几个妖怪,今日又在此布雨。   驺吾抬起后腿,侧着脑袋,啪啪啪的挠了挠耳根,心里琢磨。   兴许,是生了人心的缘故吧,不知是好是坏……   天早就亮了,在曹县歇息了一宿的一行人,也准备赶路上京。   含章看着面无异色的傅彩生,又看着依旧不说话的家仆,便也没提昨夜的事,只老老实实的跟在众人后边赶路。   只是,含章骑在马上,就着初升的朝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湿湿润润,清清甜甜的,很新鲜,很好闻,让人心旷神怡。   不像他们刚到曹县的时候,吸一口气都觉得既浑浊,又辣辣的呛嗓子。   含章觉得很舒服,周围的味道,是这样熟悉,他家里的花池边,他曾路过的滔滔津水之上,还有那个男人周身的缭绕的雾气,都是这个味道。   傅彩生也静静的看着曹县的南边,“晴了?真好。”   含章转脸看他师兄,“这里不总是晴的么。”   傅彩生摇摇头,“我不总在曹县,不清楚。”   出了曹县,路就好了,众人也加快的速度,直奔上京。   平川跑马,快得很,没过几日,便到了京中,含章直接被傅彩生接到了自己府中居住。   上京繁华又热闹,白天的街市上,到处都是人,熙熙攘攘的。又有好多含章见都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只是忙着回去整理行装是,到也不曾多逛。   傅彩生在京中的宅院,位置要偏僻一些,走过一条空旷的小巷子之后,才得见府门,看着清清幽幽的,但进了门,含章又开了眼的感慨。   真是内有乾坤啊!   上京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他师兄的院子竟比在曹县的那座还要大!   只是刚到家中,傅彩生就忙了起来,有不少人来拜见他。   含章不好再麻烦师兄了,于是赶紧摆手,“师兄快去忙吧,我和小福收拾完了,就到处逛一逛。”   傅彩生只得点头,“别走远了,下午我带你去书塾拜见先生。”   没等多说,又有仆人来催,傅彩生只得快速的走了。   就这样,在京中安顿了之后,含章带着束脩与礼物,拜见了先生,而后顺利的入了学堂。   学堂选址很是风雅,并不是规整方正的庭院之中,而是一座在小湖上隔水而建的长亭,足见他们先生是个风流缊藉的老头。   长亭左右是繁华精致的亭台楼阁与高高拱起的小桥,下望则是碧光粼粼的水波,垂柳丝丝,落花缤纷,天气晴朗的时候,甚至能看到水底求食的鱼。   含章感慨,上京不愧是六朝古都,自成一股气势。   只是见了同窗之后,含章才觉得有些别扭,不知是不是上京风气就是如此。   众人大多好颜色,爱美貌,竟然连大男人都敷粉描眉的。   含章看着从亭外踱步来上课的先生,那先生都已经知命之年了,却还扑了厚厚一层粉,又点了些胭脂。   他记得昨日上门拜访的时候,这还是个正常老头来着……   如此一番,搞得顶着一张温润素脸的含章,倒像是格格不入。   只不过含章是很好看的,他自己不知道而已。从前病弱总不出门,琼林镇又小,这样的美貌并没有引起什么过多的关注。   但到了这里就不一样了。   自从昨天在街上起,含章就觉得总有人看他,又嘻嘻的笑。今日来书塾,随着学生们渐渐聚齐,那些人便三五聚在一起,远远瞧着含章议论。   直到有一个矮个子的忍不住来搭话,众人才渐渐都围到含章身边。   在知道他是新来的学生之后,更是抢着要和含章做一起,但其实含章有点想自己单独坐着,主要是“同窗”们的粉有些太香了,熏得他头疼。   而后又有不少人来问话,不过都是些含章回答不上的问题。   “苏小弟用的什么什么粉?脸竟这样光滑!”   “用什么香料?味道真好闻。”   “眉眼真是好看,有什么眉黛描过不成。”   “……”   含章招架不住,还好先生及时开课,解了众人对含章的“围困”。   不过除了这些之外,这次京中之行含章也颇为喜欢,就着亭中郎朗的读书声,他偏头,看向艳阳高照的亭外。   湖面上有座桥,连接了这一处水面上的风雅之地与对面的平实街市。微风一吹,周身的脂粉气散了之后,含章渐渐闻到些花香,他的座位就在水面上的栏杆边,小公子拄着下巴,伸手在桌下的食盒中揪了一块馒头,偷偷扔进水中,引来了几只来争食的胖鱼。   含章见状一笑,转过头,满意的翻开书本,摇头晃脑的和同窗们一起念了起来。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此时一股清风刮过,水桥边大片大片的蔷薇花瓣被摇落,随着风吹上了亭中,而后又纷纷扬扬的飘入波光粼粼的水面,花影缤纷,美丽极了。   含章侧脸,忍不住把手伸出栏杆去接花瓣。   只是风儿乱吹,赤粉的花瓣打着旋,落在含章的唇上,叫他张嘴叼住,甜滋滋的嚼了。   含章没看见,落花纷纷的小桥树影之后,正立着一个红袍的英俊男人,他轻吹一口气,又再次飞花漫天。   他就隐在树影中,静静的看着水亭栏杆边,那个偷偷垂出手接花,又眯着眼,抿着唇轻轻嚼着的小公子。   那景色烂漫,叫龙君也没忍住,也伸手撷的一片花瓣。   而后放在舌尖上,又在唇齿间,细细的嚼了。 第54章   上京的人气与妖气混杂。   李孟津派出各种水族,沿着城中的河道,四散出去检查,倒是真的抓到不少“画皮”。   全都是些青年男子,他们不知道从哪求来的面皮,覆盖在自己的脸上,术法不失效的时候,那是一张精致的脸,若是失效了,就是堆在脸上的一层烂肉。   李孟津看了看地上堆着的一些“皮子”,索性一把火烧了,这些东西散发着和阳泽一样的腥臭味。   “上京有化蛇的踪迹么。”   李孟津问完,各妖怪头领摇头,津水中都是好妖怪,他们不敢在上京这个地方过于深入的查看,以免出现在人前,若有个意外,要损掉好不容易修来的德行。   驺吾说话,“大人,我在街上寻了寻,只是这里的人太多了,又有太多画皮来混淆气味,很难找到。”   他们大妖怪在商量怎么解决问题,小妖怪们就蹲在不远处的湖水里听吩咐,无聊时,还嘁嘁喳喳的聊天。   “欸?你吃到公子在亭子里往水面扔的馒头了么?哈哈,我抢到了三块!”   “我没赶上啊,你这种鱼,嘴巴太大了,真讨厌!”   而后,小妖们还学着上京中“人”的动作,拿着水里漂浮的树叶,蘸着水往鱼脸上拍,像敷粉一般。   大妖们也在疑惑的研究,这里的人怎么就爱往脸上抹东西呢,搞得白刷刷的,一说话都掉渣。   驺吾插嘴,“或许是人的新玩法?”   一只久驻在上京湖底的,修行颇高的龟却说道。   “非也非也,是他们朝廷取士,学问不学问的都一般般,主要是得长的好看,所以便人人敷脸描眉了。”   李孟津嗤之以鼻,心道,怪不得这化蛇在“人都”里如此逍遥,他看着那一地烧成灰的脸皮,只觉得这是“人”自找的。   人欲如此,自然招来妖邪附身。   “想必也是果目在化蛇身上的缘故,我们找到哪,他就提前预料,跑得快着呢。”   另一个要怪点头,“是,所以还是要大人亲自出手,才叫他无法预测,束手就擒。”   最终,众妖散进水中。   亭下树荫后的那个红袍的身影也不见了,原地只留下几片摇落的花瓣。   亭上的含章还在开小差,他正走神,就见一个纸团不知从哪来的,“啪”的掉到自己的桌子上。   含章纳闷,抬头看了一眼沉浸在诗句中无法自拔的先生,便低头悄悄打开了纸团。   展开一看,就见其中有几行娟秀的小字。   “苏兄,今日恰逢花灯节,不如咱们相约去放河灯,这是京中盛景,你新来此处,务必一观。”   含章抬头四处一瞅,就见前座那个书院里最先和他说话的矮个子正挤眉弄眼的看他。   谁知道那家伙赶的不巧,先生刚品完一首词,正睁开眼睛和他座下的学生们找找共鸣,说说见解,却就见那小子歪着脑袋,眉眼齐飞的,老先生登时那叫一个气啊。   “赵景岩!你做的什么表情,不好好品词,瞎搅什么!”   那小子被骂的龇牙咧嘴,又不敢吱声。   先生一发火,后边的含章也连忙坐好,而后像模像样的端起书本,看着很用心的样子。   可见,小公子在书塾的第一天,便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打马虎眼。   先生正生气。视线却越过赵景岩,瞥见自己新收的这个学生,这小公子不但用功又乖巧,长的又实在赏心悦目,于是气也消了,心气也顺了,而后又去闭着眼睛品词去了。   “啧,好词,好词!”   “……”   傍晚,还没等下课,众学子们便都窃窃私语的有些躁动,该因为是到时候了,亭下水面之上的两侧街道都热闹起来,还有零星的几个花样的河灯飘得偏了方向,被风吹到亭下水面之上的。   老先生也知道今日是个年轻孩子们最不安分的节日,于是也很通情理,提早下了课堂。   含章收拾东西,小福就在门外接他,但还没等出门,他就被赵景岩给截住了,他也自来熟,扯着含章就去看热闹。   含章来不及多说,只得把文房笔墨给了小福,自己则被他拉出了亭子,挤进水面河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这是含章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人!   他垫起脚望去,之间前后左右,都是人头攒动的,男女老少,就连大姑娘都不避讳,都逛的高兴,又的看到旁边的含章,还脸红,含羞带怯的,但又忍不住再瞄几眼。   所以这一路走下来,挨挨挤挤中,含章怀里便莫名其妙的多出了好些个什么手帕啊,香巾的。   赵景岩感慨,“这人呐,还是得长得好看,瞧瞧!就连户部侍郎的女儿都给你塞手帕,你发达啦!”   含章苦恼,慌乱之下,他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的,这可怎么还回去。   赵景岩哈哈直笑,“我给你还啊!”说罢将一众小物件都揣进自己怀里,“当我带你游玩的答谢吧。等会儿我给你买一盏花灯,然后你往河里送个灯,许个愿,很灵的!求什么都能成。”   “诶诶!”   含章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被往来的人群挤着往前走了。   直到了两桥河边,才渐渐宽敞起来,不过河边到处是卖花灯的,什么样的灯都有,小动物形状的,抑或各类的花草灯。   还有好些人拿着自己手工做的河灯,蹲在河边点燃了里头的蜡烛后,沿着台阶放进河面中,不一会儿,就幽幽的飘远了。   赵景岩带着含章没多久,便忍不住同路上认识的人显摆起那些名门闺女的香螺锦帕,含章一个不注意,便和他走散了。   只是含章丝毫不慌,反而松了一口气,自己一个人,他也很自在。   上京的夜晚是明亮的。   抬头望,月色迷离,如绕薄纱。   低头看,灯花煌煌,水面熠熠。   含章往远处走了走,躲开了人群,到了渐渐僻静的桥边。这里有一棵歪头的垂柳,柳枝飘飘扬扬的,垂进水面,夜风也带着一股蔷薇的香气。   景色很美。   他旁边,零星有几个来这处放花灯的,几个女眷嬉笑着,有求身体康健的,有求美貌的,还有求姻缘的。   含章本是坐在垂柳中安安静静的看着,但看着一盏盏闪着莹莹烛火的花灯从眼前飘过,他还是稍微下了些决心,跑回人群里,挨挨挤挤的掏钱买了一盏灯。   人家问他,要写什么愿望在上边呢?   含章愣了。   未免耽误人家的生意,他便只拿着一盏空白的灯,独自坐在垂柳的岸边发呆。   写些什么呢?含章想了好久,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写,只点燃了灯中烛火,并放了些东西进去。而后轻轻的,将烛火明灭的花灯放进了水中,看着它,穿过柳枝,与旁人的灯汇在一处,飘飘悠悠的远了。   这时,水面忽然卷起一阵清风,将水中的花灯都吹乱了。   而众人没注意到,只有一盏花灯,却逆风而行,不知是受了水中什么东西的推力,最后被水携裹着,悄悄飞入一个男人的手中。   男人打开那盏花灯,灯中并没有写什么愿望,而是仅仅放了一缕柔柔细细的青丝……   夜渐渐的深了,行人也各自散去,只剩河面上的点点烛灯,还在幽幽静静的飘着。   含章起身上桥,渡过这小河面,便可以回到师兄家去。   他边走便赏景,依旧贪恋上京这喧嚣过后的夜色。只是含章漫无目的眼神,却在一处地方突然定住,而后心神俱动。   一片烂漫的蔷薇之中,正站着一个红袍男人的身影,那人正定定的望着自己。   一个桥上,一个桥下,两人默默对视。   含章下意识的想往前跑,但被桥拦住后,又清醒过来,他想起种种,只觉得难受极了。   可见他那日去追妖怪也并没有受伤,含章心里念叨着,那就好,那就好。   而后撇过了头,红着眼睛,在那人的注视下,落荒而逃。 第55章   上京的花灯节,随着夜色渐深,终于沉静下来。   夜凉如水,月光照在寻常人家的庭院里,喧嚣过后的清静,总是有些寥落。   含章静静窝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双氤氲的大眼睛,他呆呆的看着窗下角桌上即将燃尽的蜡烛,长着眼神,失眠。   脑海中都是那个人站在河桥下,看向自己的沉沉目光。   斜眉入鬓,飞扬着霸道又冷酷的妖性,可那双眼睛却幽幽的,像是倒映着湖面粼粼的春水。   那人甚至与周围人间的小桥与河灯格格不入,叫人觉得如梦似幻的。   含章叹了一口气,他甚至觉得,刚刚的一面,是不是自己一晃神间的臆想呢?抑或许,从二月初二那一日的霹雳奔雷中,就开始了这种臆想。   说不准,等梦醒了,他依旧还躺在家里的暖床上,体弱的白着脸咳血呢。没有什么妖怪,也没有这纷繁复杂又光怪陆离的一切……   想到这,含章忽然心中一紧,有些慌,他忽的掀起被窝,往床下去,想去证实些什么。   这动静惊醒了趴在房梁上泡在茶壶里睡觉的小人参。   小人参怕含章又是着了什么妖怪的道,于是赶紧迷迷糊糊的从茶壶嘴里挤出个脑袋,又伸手垂出绿枝条去护着跳下床的含章。   “公子?你怎么啦!”   含章被小人参的枝条一拦,又仰头看房梁上那只青花大茶壶里探出的小脑袋,他缓过神,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没事,就是起来换个姿势重新睡。”   小人参歪着脑袋看了含章一会儿,而后才缓缓收回了手臂上的枝条,他有些不解,只把这归结为“人的规矩”。   于是自以为“最懂规矩”的人参精,也学着含章,点着小胖脚,跳出青花大茶壶,扭了扭换了个姿势,又钻回去重新睡……   不一会儿,房梁上茶壶“叮叮当当”的声音停了下来,想必那小妖怪又睡着了。   含章躺在床上,忽然嗤笑了自己一声,然后在被窝里舒展开身体,躺平了。   臆想什么臆想,妖怪都是真的,你瞧,眼下自己屋里的房梁上还挂着一个呢!   于是,小公子又控制不住的想起那位龙君来,而后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可是那日在曹县,自己被妖怪追杀,还是突然现身的龙君救了,无论如何也要说一声谢。   但今日真的与他隔桥相见,仅仅是一个眼神的交汇,自己就已经溃不成军,落荒而逃了。   小公子咬着嘴唇,忽然在这个孤独的深夜里,既伤心,又羞愤,还有说不出来的深深遗憾。   他,应该和那人打个招呼的,哪管只是招招手呢。   那是一条亘古绝今的“龙”!自己只是一介凡人,没能从他那里得到情爱,可也受了不少帮助,没道理人家不爱自己,自己就避之不见吧。   李孟津他是个很好的妖怪,强大,沉稳,从不吃人,还那样英俊,也温柔,虽然有时候也很无理的叫人慌张,但人家是妖怪,也未必要遵从“人”的礼教不是。   这样看起来,他是很好的,对,他很好,只是,他不爱自己而已。   妖怪没有人的感情。   想到这,含章呼出一口气,心里更难受了。   在床上辗转了好久,含章才心思纷乱的浅浅入睡。   夜晚幽暗而寂静,不一会儿,夜空浮云一聚,屋外便绵绵的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轻轻打在小窗上。   窗下角桌上那豆大的烛火猛的跳动了几下,而后瞬间熄灭。   梁上睡觉的小妖怪,也被惊醒,此刻正双手紧紧按着茶壶盖,吓的一声不敢吭,泡在水里装死。   一阵凉风吹过,屋子里渐渐水汽氤氲起来,有一种馥郁的香气,最后,桌上原本熄灭的蜡烛,也再次燃起,摇曳着平稳下来。   烛影幽幽,透过弥散的轻雾,映在一个男人身上,就像是隔了一层昏黄的轻纱,那张英俊的浓烈又锋利的脸,似乎也在烛光中显得柔和了些。   凉风一过,含章心中一动,便醒了过来。   那是一种感觉,他下意识的知道,是那人来了……   含章窝在被子里,喘匀了气,才敢睁开眼睛,侧脸一瞧,果然,李孟津他就站在窗下的烛火边。   门口地上,是那男人浅浅的靴迹,不知什么时候,原本无因无果的津水之灵,在来去之间,也有了痕迹。   烛光映着他脚下的影子,那么长,仿佛在青灯之下,难逃劫运。   李孟津看着含章醒了,脚步一顿,而后依旧往含章的床边走。   含章一见李孟津,不知不觉眼睛就红了,他那时从万妖宴闯出来的太过狼狈,衣襟都是散乱的,露着大半个胸膛,而这是在那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不见人还好,这一见面,所有心里建设都没用了,什么再见面要平平常常的打招呼,什么要道一声谢之类的,之前想好的事儿,眼下在小公子的脑袋里,已经“噗”的化作一股烟儿,散的七零八落。   他只是缩进床榻里头,抿着嘴唇,赌气一般的说了一句。   “你,你还来做什么。”   李孟津走到小公子的床边,气息有些焦灼的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指尖拿着一缕赤金的发丝,发丝在昏暗的烛火下,光华夺目,宝气氤氲。   含章见过,这条龙翱翔于九天,翻覆于云海之际,龙首上须发灿然,耀眼夺目。   而其中又交杂的些乌黑的凡人发丝,含章一愣,想起了今夜自己在河边放的花灯,他拿着花灯提笔半晌,最后,依旧是什么也没写,只放了自己一小缕头发进去。   含章原本想着,一切的开始,便是自己以一缕青丝引龙而来,如今,也该以一缕青丝作为结束,叫它顺水而去,也算有始有终。   只是不知道,这怎么到了李孟津的手中了。   男人倾身,将手中盘绕的发丝郑重的放在含章枕边,而后想要开口说话。   只是含章可没给龙君大人容空,他猛的坐起身来,抓起枕边的头发就扔了回去。   “我不要!”   结发共髻,白首不离,妖怪兴许并不懂人的这一套,只当送个寻常的礼物吧,若是收了,含章只觉得自己就显得更可怜了。   只是这一小束相交的发青却没扔出来,反而一瞬间化作几道金线,摇曳着径自隐进含章一头茂密的鬓发里,不见了。   等含章回手去捞,也只抓了一手自己的头发,其中间或又泛着金色的发丝,再去挑,却分辨不出来了。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骤然都望进对方的眼睛里。   李孟津想说些什么,只是任他能呼风唤雨,断世间因果,但对于人世情爱,这却是几千年来的头一遭,万般压抑之下,也动了心,可是只守着珍宝,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   男人的声音很沉,仿佛一个字也有山海的重量。   含章则早就放下了抓着头发的手,那赤金的发丝已经混在自己的发里,挑也挑不出来,他见李孟津开口,但他不想听,只是仰着头,喘息着,艰难的问。   “你,你不是说,妖怪没有感情么!”   话音一落,含章的眼泪也终于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委屈又难过,羞耻又伤心。   李孟津顿时气息浮动,颈下那处逆鳞也刺痛,那逆鳞被他挖了又长,长了又挖,长此以往,已经有些血肉模糊。   他强自压下要变作兽目的双瞳,然后缓缓俯身,单膝点地,渐渐的靠近床榻中流泪的小公子。   他抬臂,握住了含章撑在锦被上冰凉的手,含章一抖就要抽手,但被李孟津这样滚热的大手一握,他细嫩的手指反而下意识收紧,留恋的搭了上去。   两人高下的位置变化,反倒是含章要低着头看眼前的龙君大人了。   他从没从这样的俯视的角度来看过李孟津,这个津水之主化作的人类身躯矫健又伟岸,含章总是抬头仰望着他,记忆中忘不掉的是男人坚实胸膛与弧度优美的下颌。   况且,无论是在哪里,这个津水之主,都是端坐高位之上的,谁又敢俯视他呢,人不敢,妖怪更不敢。   含章垂目,就见男人握着自己的手,一路往前,最终抵在了他赤红王袍微敞的胸口处。   他的大手压着含章的凉手,贴在男人炽热的胸前,两人的手掌之下,是“砰砰”跃动不已的心跳。   李孟津仰头看着怔愣的的小公子,在湿润又寂静的夜晚,他合掌握紧了含章的手,一起感受着自己胸膛之中的仿佛连接天地的脉动。   含章依旧愣着,他第一次感受到,眼前这个妖怪,竟然也如同寻常人一般,胸口炽热的跃动!   “妖原本没有心,所以,自然也没有人的感情。”   李孟津认真的看着含章,又声音沉沉的接着说话。   “如今,如今不同了。”   “你看,每当我想着你,看着你,它就愈跳愈快,有时候痛苦煎熬,有时候又愉悦渴望,凡此种种,我再无法自欺欺人了。”   含章正震惊,大脑一片空白,但他手上摸着龙君越来越快的心跳,却蓦的想起了那个在东海之上,抱着情人枯骨,被翻卷着的业火烧得灰飞烟灭的朝云。   仿佛她也是生了颗什么“人心”,也因此,付出了代价。   含章还没等因为男人内敛的情话而喜悦心折,便首先害怕的担心了起来。   “你生了颗人心?这,这该怎么办!”   是因为我么?我一向胡乱作为,是不是害了你了……   含章本想问更多,但李孟津却摇了摇头。   他原本想着让含章隔绝一切妖物神力,回到正常的生活里,想必拖着琉璃珠不叫它醒来,也能让含章寻寻常常的过完一生。   但如今可见,防是防不住的,他的小公子早就被扯进了滚滚不息的因果之中,摘不干净了,什么妖魔鬼怪也敢来觊觎。   索性,他自己来守,茫茫天数,本就无始无终,以后无论如何,他也扛到底了!   含章看着眼前男人的双眸化作赤金的龙目,窗外忽而骤雨倾盆,屋内缭绕的云雾更是狂乱的挟卷住两人的身形。   李孟津压抑着半龙的恶相,他握着含章的手,从心口处缓缓向上,最后贴在了自己的唇边。   含章纤细的手指甚至感受到了那唇齿之锋利尖锐的獠牙。   含章看着龙君那双异目欲壑难填的凶狠起来,但他张口发出的声音却沉稳又缠绵。   “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 第56章   窗外骤雨不歇,一道闪电划过天空,而后便是清脆的霹雳声。   含章被雷声震的一激灵,忽的从与李孟津的对视中清醒过来,男人的嘴唇几乎要吻到自己的掌心,他像是被这样凶狠的浓情烫到了,急忙收回了手,不知该怎么办。   未见面时总想着这个大妖怪的好,可如今这样咫尺距离,便又想起他的不好来了,他赶自己出万妖宴,又满口决绝的叫自己那样伤心,要是真心相待,为何这样反复无常?   含章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青要山中那样绝情的是他,如今眼前仿佛情深难抑的也是他。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这个人总是携风伴雨而来,自己却从来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可含章自问,自己并不是这样随波逐流、什么都好的人。   小公子抱着被子,半天才说了句话,“你,让我自己静一静。”   李孟津看着自己已经空了的手掌,他攥了拳,兀自紧紧的握了一下,而后慢慢喘气,将恶相都收了起来,又变回那个一身王袍,经天纬地的大妖怪了。   他并没有去逼迫含章如何,而是压制本性,站起了身,稍稍的离远了一些。   窗外的大雨将歇,雷电也渐渐平息,李孟津一双眼睛,在黑夜中依旧看得清清楚楚,他只见小公子脸色有些苍白,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说话,自己亲过的那只手还有些微抖。   是不是吓到他了?   只是李孟津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对于情爱,他意外显得有些笨拙。于是他散了烟雨,只得后退几步,渐渐的要隐回屋中弥散的水雾中。   含章看他要走,又一转头,瞄着李孟津,颇有些气愤的样子。   “驺吾呢?”   李孟津一时间却没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会儿。   “什么?”   眼下这情景,床榻上的小公子梨花带雨的,又和那只馋懒的大老虎又有什么相干?找他作甚!   于是含章又说,“驺吾呢!他不告而别,张屠户还在等他呢,好不好的,到底给个信成不成!别叫人家空等,都当我们好欺负呢!”   越说,自己倒是感同身受的越气愤起来,他抓起身边的柔软枕头,就朝李孟津扔了过去。   李孟津一愣,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枕头,枕头上还有小公子发丝的香气,轻轻悠悠的往他心里钻,这叫他更按捺不住了。   “我,叫他回去交代。”   含章看着龙君那个要走的样子,又恨恨的发脾气,“你们都一个样!快走,快走。”   龙君俨然受了无妄之灾,不过一想,也只怪自己之前叫含章伤心了。   可眼下他自己的欲望却难以克制,他想紧紧的将那人抱在怀里,亲吻他,咬噬他,恨不能将骨血都碾碎了融在一起才好。   看来,无论是天生灵物还是杂根的野物,但凡成了妖怪,不论修炼多少年,也是妖性难驯,欲壑难填。   于是,没一会儿,含章再转头,就见屋中的雾气渐渐散了,那男人也不见了踪影。   他没忍住,探着头望了望,就见连地上那人带水的靴迹也渐渐隐没,就像他从没来过……   外头的雨也停了,含章兀自抱着那只还有些微颤的手,静静的坐了一会儿。   雨后的傅府有些阴冷,含章慢慢挤进被窝里,脑中捋着这纷繁错杂的一切,只是他脑袋早就木了,一片浆糊,满脑袋都是大妖怪仰视自己时,那深深悠悠的一双龙目。   于是一个没注意,小公子抱着手往后躺了个空,他“诶呦”一声,这才想起来,于是捶床懊恼。   “我的枕头!”   那人把自己日日枕的寝枕拿走了!   这多少有些失礼的暧昧,含章脸上通红,来回在屋中瞅了瞅,最后落在房梁上那个没有丝毫动静,安静如鸡的大青花茶壶上。   此番看来都叫别人听见了!   “咳。”含章试探的咳了一声,见那壶里的小人参依旧没动静,于是自己就也心虚的躺下了。   可他一躺,却发觉,原本空了的床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大枕头。   不用想,含章就知道是谁放在这的,于是也稍稍消了气,心里紧一阵松一阵的,独自在深夜中烦恼情爱。   不过他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了,而后披着被子,一脸无语的看这个被大妖怪悄悄送来的枕头。   虽然枕着很舒服,但上边的宝石也太多了!处处都是装点着世间罕见的珍宝。   在深夜中,璀璨直晃眼睛……   含章腹诽,他又对那个人有了些新的发现。   看来,在审美这方面,想是那个老妖怪爱好是有些一言难尽的……   虽然这一晚过的波折又刺激,但后半夜雨停后,枕着的大宝石枕头散发着轻悠悠的气味,倒是叫含章睡了个好觉。   隔日醒来,虽然心中放着事情,但也神清气爽的去了书塾。   只是乍一进学堂的亭楼上,含章就敏感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坐在靠着栏杆的书案边,就觉得仿佛总有目光盯在自己身上,黏腻又叫人难受,可是抬头四处看,却见大家都在好好的念书。   就连往日还能闻到的桥下花香都没有了,含章动了动鼻子,只觉得隐隐有些腥臭,丝丝缕缕的,不知是哪里的味道。   直到下午,今日下学的早,但也不准学生们各自回家去,因为先生要带着他们去庙里拜先师大儒,以求文运。   含章是新来到书塾的学生,没法推脱,便和众人一同去了。   因为是阴天,文庙中的人也不多,不过一进漆红的大门,就见庙前放着的六只大香炉,里头香灰堆积,可见文庙香火很旺。   含章头一回来拜庙,有些新鲜,但也很谨慎尊敬。   若是放在以前,他是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的,可如今不同,天地间各式各样的妖怪他可没少见,还给他们讲了课来着呢。更何况,昨夜,他屋里还来了一个传说中的龙君大人……   小公子拿着香,本来虔诚的拜上座一身文袍的神像,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他拜一下,手中的香烛就折断一回,折腾了好几次,这个先师大儒,含章最后也没拜成。   而且这事儿有些招眼,神神怪怪的,叫书塾的同窗们知道也不好,于是含章侧脸来回瞄了几眼周围,趁着别人没注意他,就低着头,抬起脚,偷偷摸摸的把断了好几回的香给碾到供桌下边去了。   嘴里还直叨咕,“圣人莫怪莫怪。”   正待他松了口气的时候,就觉身后有人突然拍了自己肩膀一下。   含章一激灵,回头一看,却是昨夜带他去放花灯的赵景岩,只是眼前的赵景岩也只是与含章一夜未见,含章却觉得这人好像忽然好看了许多。   “苏兄,怎么不拜先贤呐。”   含章舒了口气,心道这人怎么走路没声的。   看了一眼身边被同窗们插的乱七八糟的香炉,含章含糊的应付,“拜完了,等会儿我就先回去了。”   赵景岩一笑,“先别,昨夜灯桥上不小心失散,倒是我没尽地主之谊,今日必要好好的赔罪才行。”   说着,不再等先生与同窗们,反倒拉着含章,往庙后的脚门去了。   “我知道这处有个更灵验的,拜先贤有什么用,保你高中又能怎么样,若是长的其貌不扬,再好的文运也不能入仕,我知道一处,灵验,灵验的很……”   越说,赵景岩就越急切,含章已经发现了有些不对,越往前走就越偏僻阴森,这个赵景岩的状态也有些魔怔,俨然是有点问题。   于是含章赶紧甩手要往回走,“不必不必,我还有旁的事,辜负赵兄一番美意了。”   只是这赵景岩却忽然大力起来,含章一时间竟没挣开他的手,反而被拽的更往前走了。   含章也算是见过些大场面,当即就警醒了,而后心中默念胥见心临走时教给他的驱邪法咒,作势往赵景岩身后一甩。   只是他毕竟没有胥见心那样的修为,那赵景岩只是被打了个踉跄。含章一看驱邪咒竟然奏效,就心中一凉,可见眼前这个赵景岩必然是什么邪物了!   于是含章再不顾其他,沿着原路撒腿就往回跑,边跑还便喊人。   赵景岩却回身迅速追上了含章,他僵着脸朝含章笑,“苏兄往哪去?”   含章抬头一看,这赵景岩竟然整张脸都渐渐熔成一片了,鼻子眼睛此刻也分不清了,仿佛是戴了一张皮,脸侧显出缝隙,那张混乱的面皮像是要掉下来一般。   小公子妖怪看了不少,只觉得什么妖物长的也都那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他却是第一次看“人”的异状,只觉得浑身恶寒。   见跑不了,含章弯腰就捡了脚边一块石头以作防身。   “你,到底是谁,什么妖怪?赵景岩呢!”   那人一摸脸,而后像是很不高兴,“真是不中用,这皮这么快就糟烂了,不过……”   他盯着含章俊秀丰润的脸颊,笑得有些癫狂,“不过,这不瞧见更好的了,你要怪,就怪自己脸生的太美了吧!”   说罢,“赵景岩”呼啸一声就朝含章扑过来。   含章又恶心,又害怕,但这也激起了他的少年凶性来,他只觉得后颈一热,而后就大喝一声,右手论起石头就朝“赵景岩”砸了过去。   他扔的也准,石头仿佛带着些莫名的劲力,正中“赵景岩”已经掉的斑驳的那张脸,竟将那脸砸了个稀巴烂,冒出来好些黑气。   “赵景岩”没想到一个单薄的小公子竟有这样的手段,直痛的嘶嚎了一声,而后赶紧伸手托着脸,“我的皮,我的皮!”   含章得手后丝毫不纠缠,拔腿就跑。   可越跑,越觉得路不对,他确实是按着来路往回跑的,怎么到处都是竹林,丝毫不见归路?   含章站了脚步,扶着一棵粗竹喘气,“糟糕,我这是着了道了!”   但周围却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妖怪,也没有什么披着皮的“人”。   那“赵景岩”看着自己的脸皮被砸穿了,当即更怒,一团黑气包裹着他,大吼着要去活撕了那小子!只留那张好看的脸就够了,其余的砸碎了喂狗!   他正一身黑气的往含章逃跑的方向追,但追到竹林拐角,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他一身文人长衫,风流倜傥的,眼下正摇着手中的折扇。   “赵景岩”似乎很忌惮他,也怕这人也是看上了那个苏含章的皮囊,来同自己抢的。   “您怎么有空来这?主上不需要侍奉么。”   那文人不多说,“啪”的一声收了折扇,但面色依旧波澜不惊,精致的没有丝毫缺点。   他只一伸手,手中便黑气缭绕,直将“赵景岩”吸到了手中,黑气相交之际,劈啪作响。   “饶命饶命!那人的皮我让给您就是!”   文人一听“赵景岩”像说死物一般的说含章的皮的时候,无暇的脸上终于皱了眉,眼中有杀气。   “你也配!”   而后手掌黑气大盛,他按着“赵景岩”头,生生将人吸干了,最后只剩一片腥臭的皮囊留在地上,就被他嫌弃的一把火烧了。   含章走了好久,依旧没能走出竹林,正想法子,就见竹林尽头有一个人施施然的走了过来。   他本来以为是那个糟烂的“赵景岩”追来了,随即抽了一段干竹棍要打架。   看等那人走到近前,含章就愣了。   “师兄!你怎么在这!”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慢慢摇着折扇的傅彩生。 第57章   含章在竹林小路中转了半天也没能出去,又急又怕,此刻抬头一见是他师兄,当即心下一喜,可在这个当口,他往前走的脚步却不由得一顿。   这阴诡困人的竹林,想必是妖邪所在,怎么他师兄就能若无其事的突然出现在这里?   含章想罢,面色一紧,而后便又握紧了手中的那节竹棍,心中砰砰的跳,手心里都是汗。   他仔细打量着前边的傅彩生,他师兄依旧是那个师兄,那张精致到毫无瑕疵的脸,此刻依旧没有分毫变化,只是轻轻皱着眉,微微有一些疑惑。   “小师弟?你今儿下学这么早吗,怎么自己跑到文庙后山来了?”   含章一愣,下意识开口解释,“哦,今日夫子带我们来拜文圣人,倒是,师兄你,一路过来,没看见些,旁的东西么。”   那个不人不鬼的赵景岩就在前边路上,他师兄又从那边来,不知道看没看到。   傅彩生一摆手,“旁的?这竹林幽静偏僻,少有闲人。怎么,你与同窗走散了么,师兄带你出去罢。”   可含章依旧没有放松,傅彩生往前一走,他就下意识往后退。   两人正莫名的僵持,一阵风过后,竹林小路的另一边便传来些嬉嬉闹闹的人声,竹林的空气也仿佛顺畅的流动起来,并不那么死寂了。   含章转头一看,是一群衣着不凡的文人举子,瞧着举手投足间很气派,他们正说说笑笑的结伴过来,看到傅彩生还连忙招手。   “傅兄,怎么独自离席来赏竹,这般美景,且带上我们一同可好啊。”   看来是与傅彩生一同前来拜文庙的人,含章细细的瞅了好几眼,见那几人脸上正常,没什么奇怪之处,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心,于是松了松手里的竹棍。   那一群人与傅彩生好一番寒暄,而后等众人看向竹林另一边,这才发现站在小路里头,手里还拿着一截竹棍的含章。   “诶呀,怪不得傅兄不叫我们,原来是在这里与这位竹仙公子相聚啊。”   含章虽然衣襟有些凌乱,但是他独自一人俏生生的站在碧绿的竹林中,着了一身青丝袍,在横斜的竹影之下,俊秀的飘飘摇摇的,确实不像是人,倒漂亮的像是个精怪了。“哈哈哈,这是我的小师弟,含章,快过来,来拜见各位公子。”傅彩生一顿,但也迅速反应过来,开始神色自如的说笑起来。   于是,含章就这样被叫到众人身边,跟着傅彩生与这些个达官显贵一一见礼,又在傅彩生的示意下收了些公子随身送的小玩意儿。   等到寒暄完了,众人又一同要回去饮茶,含章这才将手里的竹棍悄悄扔了,然后跟在傅彩生身后,往竹林外边走去。   含章落在人后,他不禁回头凝望竹林深处,却再也没有那个融了脸的赵景岩了,只有“簌簌”作响、随风摇晃的片片劲竹。   傅彩生回头瞅了一眼依旧再往后看的含章,他没说话,只是眯着眼睛往远处文庙的方向看了看,而后搓了搓自己尚且还有些黏腻的手指尖。   残次品并不好吃,他除了必要,也不爱这样“吃人”,当然,那赵景岩的皮囊之下,也应该算不得人了。   而出竹林的路上,在这一帮文人雅客的谈话中,含章心中稍稍吃惊,原来这些人在京中都是说得上话的人物,达官显贵不必说,甚至还有位赵姓公子,正是当朝宰甫的三公子,还有个更贵气的公子,众人都很小心侍奉,也并没有点明他的身份。   不过那位公子倒是很中意含章,他并不怎么接别人的话,但是却开口与含章说了好一会儿,还和颜悦色的解下腰间一枚玉佩送给含章。   那玉佩一到手,含章就知道,这东西太贵重了,并不是说材质有多么了不得,更珍贵的宝物含章都在白玉京中见过,那些都被李孟津丝毫不在乎的填湖了。   而是这玉佩上,精致内敛的雕着三条龙,显然是皇家之物。   含章诧异于他师兄在上京的人脉,此刻拿着玉佩,又不敢收,抬头眨着眼睛直瞧他师兄。   傅彩生则笑着一摆手,甚至替含章谢礼。   含章看着护在自己身前,礼数周全的师兄,莫名的想起小时候了。   那时候师兄因为长相而总受欺负,性格就内向些,也不爱同旁人玩,没事只来与自己读读书,写写字帖的,有时候还无缘无故的弄了一身伤,问他怎么伤的也不说,就急的自己直咳嗽。   如今竟丝毫也看不出往日少言寡语的样子了,说话间很是长袖善舞。   但是,含章侧头又看了傅彩生几眼,那张俊秀精致的脸像是精美的瓷器,表情都恰到好处,彬彬有礼,可是他只觉得,师兄的脸在笑,眼底却是淡淡的,从不像小时候与自己读书写字时的那样,法子内心的笑盈盈了。   出了竹林,含章推却了这些公子的邀请,傅彩生便叫了马车,把含章先送回傅府去。   只是含章这一路,都在想“赵景岩”的事情,心里害怕之余,又觉得有古怪。   索性,他掀起车帘,往外一探头,对着车夫说,“劳驾,老伯,你知道赵景岩赵公子的家怎么去吗?”   车把式连忙应答,“呦,公子,咱们上京城里姓赵的可不少,这位公子我倒不曾知道。”   于是含章只得作罢,心想算了,还是等明日上学塾时再打听吧,万一赵府是个妖怪窝呢?他今日这样找去,单枪匹马的,岂不是送菜?   要是,要是他在就好了……   叹了一口气,含章缩回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安安静静的开始想李孟津。   他心中此刻万般滋味,一时甜滋滋,一时就酸涩涩,最后含章伸手撷过一缕自己的头发,而后仔细的找着里头暗藏的金丝。   含章先是呆呆愣愣了一阵,便不自觉想起那晚摇曳的烛火下,自己手心中李孟津蓬勃的心跳与灼热的嘴唇。   小公子脑海中“赵景岩”的骇人模样瞬间被挤到了九霄云外,现在只剩那位龙君英俊迫人的脸庞,与□□幽深的双眸。   于是,等到了傅府,车夫就见下车的小公子满脸通红,羞涩的直冒泡。   老车夫还纳闷的掀开车帘往里头瞧了瞧,确实什么也没有。老头心里还纳闷,怪了,那小公子怎么独自坐个马车,还能闹个大红脸?   午夜,阖府上下都睡了,傅彩生才一身凉气的回房。   他一进屋,便紧紧的关了门,而后仿佛再也忍不住一般,踉跄的扑到桌上的铜镜边,抖着手急切的翻着什么东西。   只是他太急了,桌上一只血红的玉瓶被傅彩生失手碰倒,继而从桌边滚落。   傅彩生脸上已经嘶啦啦的泛起黑气,那张原本完美的面皮也渐渐斑驳起来,他侧脸低头去接落地的血红瓶子,但是手抖的厉害,根本就接不住。   只听“啪”的一声,红瓶便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瓶子里头那些腥臭的殷红液体也洒了一地,那东西霸道的很,将地上的木板都融穿了。   傅彩生没拿到红瓶子,正艰难的喘息着,而就在抬头的一瞬间,他看到了铜镜中自己那张扭曲又骇人的“脸”。   不知何时,早已面目全非。   傅彩生定定的看着镜中自己的脸,模糊的简直要融在一起。   终于,傅彩生忍受不住的,攥紧拳头,低头沉沉的嘶吼着。   他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傅彩生仰着头无声的咆哮,像一只困兽。   这时候,一双泛着黑气,指尖乌黑的手,在傅彩生的身后,缓缓的,顺着他的后颈缓缓的摸了过来,游走在傅彩生的胸前。   最后沿着他的下颌,紧紧的扣在了傅彩生仰起的喉咙上。   只一会儿,就死死的扼紧了。   一道声音冷冰冰的从傅彩生的身后传来。   “这套皮你才用了多久,就支撑不住了?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吃人,抑或离开我太久,皮是会坏的。”   傅彩生被掐着脖子,支撑不住的往后仰,而后就看到了头顶上,那个低头望着自己,又紧紧掐着自己脖颈不松手的人。   那人浑身被黑鳞包裹着,只露着一张苍白的脸,眼神幽幽的,就像深渊,空洞而叫人觉得恐怖。   傅彩生却像是习惯了被这样对待,早就从愤怒变得麻木了。   “咳,咳咳”傅彩生被那双手勒的咳嗽,但却丝毫没有反抗。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宰相和三王爷已经披上了新皮,今夜便可化作皮傀。”   听完这些话,那人依旧不为所动的低头看着傅彩生。   直到傅彩生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皮囊,眼神开始朝那人求助,那人才好整以暇的将傅彩生按在铜镜前,伸手去摸了摸傅彩生四分五裂的脸。   “做这幅被迫的样子干什么,这不都是当初你朝我求来的么,这是我最好看的一副皮囊了。”   说完,那人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角,“你若是不满意,我就将你那什么小师弟的皮囊取来,岂不更好。”   还没等那人说完,傅彩生就猛的伸手,死死的攥住了那双嵌在自己喉咙上,如鹰爪一般的掌。   “你说过,不伤他性命,只对付那条龙的,若是反悔,咱们走着瞧!”   那人只哂笑了一声,“都这幅光景了,还有空想着别人!”   说罢,他伸手将自己的食指划破,而后粗暴的塞进了傅彩生的口中。那指尖渗出乌浓浓的腥血,与那瓶睡在地上的液体如出一辙。   傅彩生就被他强硬的困在铜镜前,被迫看着自己贪婪的吞吃着那人的血液,而后面目一点点被修整,被完善。   只一会儿的功夫,那张脸,又变得与之前一般无二,精致无暇了。   傅彩生被压在桌上,透过暗黄的铜镜,看着身后那人的眼睛。   其中黑烟缭绕,迷雾重重。   自己因贪婪被妖物引诱,落入罗网,最后被这幅假皮囊所困,再不能脱身。   傅彩生饮饱了妖怪的血,最终瘫坐在地上。   他既看不穿对方。   也认不出自己了。 第58章   深夜,上京中,寻常百姓睡得安稳,但妖怪们却翻了天。   盖因为那位津水的龙君不知抽了什么风,竟然亲自出手,开始肃清上京中一切邪祟妖物。   驺吾落在一座寺庙的房顶上,甩了甩大尾巴。   “大人,这家住持是个浑身黑气的吃人豺妖,已经被我咬死了!”说完还挺了挺老虎健壮的胸脯,等着大人夸奖。   谁知道大人不但没夸他,反而斜了他一眼。   “不是叫你回琼林镇么,和那屠户说清楚,别在这里晃。”   驺吾一听这个,顿时就蔫了,兀自趴在房顶,伸着爪子挠房瓦。只是什么样的房瓦也扛不住他那大爪子,没一会就挠出个大洞,瓦灰扑啦啦的掉下去,全都砸在那具豺妖血肉模糊的死尸上。   “都说什么,他就要娶媳妇了,人人都说,我不去添乱,就是对他好了。”   李孟津看着驺吾这个样子,就直皱眉,“你是个妖怪,管人怎么说作甚,直接去问那屠户,不料理妥当,就别回津水。”   “啊?”   驺吾震惊又纳闷,他们大人从来都高坐云台,万事不动念,冷冰冰的像个世间因果尺似的,如今怎么管起这个来了?   龙君又想起那夜小公子哭着说“你们都一个样”时的表情,心里有事一紧。   于是,索性,龙君也不管驺吾委委屈屈,磨磨蹭蹭的这个劲儿,直接拎起花斑大老虎的后颈皮,抬手就携风带雨的把驺吾扔了回去。   驺吾只觉天地一晃,浑浑噩噩间就被他家龙君大人扔出了老远,再一抬头看,已经是回琼林镇的路了。   于是驺吾叹了口气,扇动翅膀停住脚步,找了个水潭,变作人身,又照着水面捋了捋头发与衣襟,仔仔细细的都打点了一番,这才下了决心回琼林镇去。   心中还想,“大人既暂且用不上我,那我就回去看一眼新娘子,要是相配便罢,若不相配,老子就抢了新郎,带回津水边的石头洞里去!”   只是相不相配的标准,也许就只有这只大老虎自己知道了。   李孟津送走了驺吾后,本想再去看看含章,但思虑再三,又作罢了。   那夜仿佛吓着他了,叫他哭得很伤心,暂且,暂且缓一缓吧。   他正愣神想着含章,但在收拾一地尸体的妖怪手下看来,他们大人衣襟飘扬,立于高塔,真真是真龙风采!   只是此时却忽然平地起了一阵阴风,卷起一地的残存的妖气与瓦灰。   李孟津忽然回神,而后猛地抬头一看月色,他虽然因果双目不全,但感知还在,今夜的月色有异,笼着一层不祥的血云,天边的紫微星也暗淡无光,隐隐有坠落之势。   忽然天象变化,这是人间帝王有劫的征兆。   对于他们这些活了几千年的妖怪来说,人间改朝换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与他们也没什么相干。   但只有一点,不能有妖物窃取人间国运,扰乱世间因果循环。   正在此时,上京西城的皇宫中已经,霎时间妖气冲天,空中黑云笼罩。   这不仅惊动了上京中的各路妖怪,甚至连这附近的和尚道士也匆匆往皇宫赶去,他们都挂了一身的法器,打算去除魔卫道,守卫人间天子。   李孟津抬头看了一眼,便挥手烧了眼前一地的人皮傀儡,随后朝几个大妖吩咐.   “你们去守卫公子,不容有失。”   几个津水来的妖怪正色领命,而后施法往傅府飞去。   李孟津而后也御空而行,化作一只巨龙,往人间的皇宫去了。   ——   含章睡得并不踏实,感觉浑身都累得慌,但仿佛被魇住了一般,就连手指都动不了。   耳边嘈嘈杂杂,到处都是鬼哭狼嚎的,不知怎么了,他只觉得热,像烈火焚身一般的热。   一时间,自己又仿佛在飞,胁下生双翼,扶摇到山顶。   他好似长着一双遮天蔽日的巨大青羽翅膀,盘旋在一座金光曜曜的高山上,但侧头一看,双翅上却都是烈焰,他正在被烈火灼烧,疼痛难忍,继而怒撞在金山之上,只是被活焚的痛苦却并没有消失。   昏昏沉沉间,直到他听到有人叫公子。   “公子醒来,公子醒来!”   自己叫什么?公子是谁?他心想,我不是公子,我是,我是……   我是谁?想不起来了。   我是谁!   几个津水的妖怪来到含章身边本是来保护他的,但他们早先被龙君下了禁令,最好不要在公子面前使用法术,公子体质特殊。   所以几个妖怪便想着缩小身躯,化作原形,进屋来找个什么茶壶水盆的先呆一呆,在陆地上呆久了,身上干巴巴的不舒服。   谁知道刚潜进含章的房中,就见公子的那颗人参娃娃蹲在床头,正伸着一双胖手在推含章,叫他醒来。   只是公子仿佛是正在做什么噩梦,别说醒过来了,甚至浑身还隐隐冒着些青光。   人身娃娃认识这几个津水中的管事,知道肯定是龙君大人派来保护公子的,于是他赶紧朝就几个妖怪喊。   “快,快去找大人,公子他,不是,主人他,好像要醒!”   妖怪们赶紧派出一个脚程快的去找已经往皇宫去的龙君,剩下几个则竭力施展法力,压制含章身上的青光。   但他们不知道,那个妖怪刚出了傅府,就被一团黑气偷袭,落下云头。   而此刻这几个妖怪也顾不得什么禁令了,眼见这青光炽烈,再不压制,公子他肉体凡胎的,怕是要遭!   可那青光虽然微弱,但也不是他们几个能抗衡的,几个妖怪不过施法一会儿,就被烤的干干巴巴,最后无奈,只得迅速的扎进门口的洗脸盆里,边吸水,边焦心的观察。   忽而含章身上的青光大盛,昏沉的痛呼出声。   就在这紧要关头,他后颈处忽然迸发出精纯的龙气,一个巨大的金色篆字从含章身上浮现出来,与青光纠缠在一起。   在含章枕边的小人参受不住这样的威压,被打出了老远,就连门口装着干巴巴大妖怪的洗脸盆都掀翻了,几个妖怪轻飘飘的,被撞出了老远。   好一阵,金印才勉强的压住青光,两股力量仿佛都疲惫了,兀自收回含章的身体内,暂时偃旗息鼓,变得悄无声息。   几个妖怪刚松了一口气,就忽然觉得眼前一暗,整个傅府忽然起了黑气,大妖们大惊,拼命想朝含章扑过去护住。   可他们谁也没料到,这个傅府却像是活了过来,其中一个津水妖怪迅速升空,往下一看,顿时觉得完了,这回他们几个是拼了命也护不住公子的。   这傅府竟从地下往上泛起黑气,根据每个房间与厅室走廊天干地支的位置,迅速连成了一道阵,将他们和小公子一同锁在阵中。   可见这是在建府的那日就做好的布置,不发动时丝毫没有异样,但只要醒阵,这小小府院中就是天罗地网,连灵气都不与外界流通。   “糟了!出不去!”没有灵气来源,这妖怪瞬间就要掏出内丹来自爆,以求突破阵法先救公子。   但没等这妖怪捏碎自己妖丹,一阵黑烟便铺天盖地而来,挟卷住他,黑气的魔气瞬间侵入这妖怪的眼睛中,他顿时双眼漆黑,而后便软了下去。   这些都是津水中颇为厉害的大妖怪,在妖界中都排得上号的。   奈何今日没有他们施展法力的余地,那黑烟隐隐透着些上位龙气的威压,又诡谲的无孔不入。   小人参连滚带爬的护在含章身边,他法力低微,也许没什么作用,但即便浑身吓的直抖,也依旧双臂甩出锋利的枝条,将含章牢牢的护住。   一个人影在黑气中渐渐凝聚起来,他一步一步走近含章,只是一摆手,就生生将小人参的手臂与枝条扯的粉碎,小娃娃失去了手臂,痛叫一声,跌在床下不省人事。   黑影的目光在含章身上寻索,然后伸手按住含章的后颈,那枚龙纹的金印在压制了青光之后,已经很微弱了。   黑影大笑一声,右眼中黑雾滚动,正是他力量的源泉。   “不愧是因果双目其中之一,果目破障,这小子果然不是凡人!我终于等到这一刻。”   这时傅彩生从门外走进来,有些愤怒,“你早就有计划!”   他就说,他从来没朝含章身边的人下手,怎么赵景岩忽然就变了画皮,还一门心思的要扒含章的脸,原来,都是这人的谋划!   黑影正是化蛇,他迅速裹挟含章,冲出已经变作阵法的傅府,往阳泽去了。   化蛇丝毫不敢耽误,皇城中的东西,不知道能困住那位龙君多久,他可要尽快动作才行。   傅彩生咬咬牙,也跟在化蛇身后,“到底怎么回事?”   他从小就认识的小师弟,怎么就不是凡人了?   化蛇边驾着黑云奔命一般往阳泽去,边斜了傅彩生一眼,“我正愁他后颈处的龙印该如何解决,此番不过是稍稍推波助澜而已。”他食人十万,终于炼化果目,睁眼就见这位公子一身青光,又不稳,与龙印两相制衡,他只费了一个皮傀,就打破了这种平衡,岂不妙哉。   化蛇似笑非笑的看了傅彩生一眼,“要怪,就怪他龙君平白生出一颗人心来,这可是他千百年来唯一的弱点,你这小师弟命不好!”   傅彩生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原本只以为小师弟与那龙君不过是有些交情,却不料,竟是如此!   他有些后悔,既然是这样,含章,此番怕是脱不得身了。   化蛇谨慎的很,顷刻间已经到了阳泽,他看着已经刚被龙君驱邪的阳泽,冷笑一声。   “这处是我千万族人的死地,妖魂怒恨滔天,怎会轻易瞑目!”   说罢,将手中的含章往后一甩,扔给傅彩生,而后他化为化蛇原形,仰头呼啸着吐出滔天的黑雾。   傅彩生早就是化蛇手掌心里的东西,他自己就是个行尸走肉,反抗不能,此刻他接过依旧昏迷的含章,一口牙都咬碎了,但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救不了小师弟。   他只能抱着含章,看着化蛇口中的黑雾铺天盖地的将阳泽都包裹住了,黑雾就像有生命一般,时而怒吼着变成千千万万的恐怖面孔,时而又化作众多断肢残臂的化蛇,愤恨的啃食着阳泽中间干枯的灵眼。   化蛇此刻也早就没了原本的样子,他浑身上下渗出黑液,顷刻间,蛇躯之上争先恐后的布满了眼睛,那一身的眼睛咕噜噜的转,目光中皆是怨愤。   阳泽瞬间再次化作尸沼,就连灵眼也突突的往外冒粘稠的鲜血。   昏迷的含章被这祟气一激,终于艰难的睁开眼睛,抬头见抱着自己的是傅彩生,只是傅彩生此时也不像个人了,一脸妖异的纹路,嘴唇乌黑。   含章大惊,只是他还没等挣扎,就被傅彩生按住了。   “别动!我只能护住周身三尺之地,你离开我三尺之外,必被漫天的怨魂啃食殆尽。”   含章顺着傅彩生凝重的目光往阳泽中心的化蛇看去,他当即就僵住了身躯,惊骇极了。   “师,师兄!那是什么!”   傅彩生沉着声说,“那是一只炼化了龙目,入了魔的化蛇。”   “入,入,入魔!”含章磕磕巴巴的不知该如何,什么是入魔?他没见过,就算入魔,也没必要长一身的眼睛吧,那些眼睛血红血红的,还各看各的方向,诡异的让人浑身寒毛直立。   傅彩生小声给含章解释,“我遇到他时,就在阳泽,他,他把阳泽中所有的同族化蛇都吃了,融为一体,天底下就剩了这么一只化蛇,最后成了这么个东西。”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浓淤腥臭的沼泽中,渐渐浮现出许多的人影,他们按照天上星斗的位置排列,一些人穿着武袍,一些人身覆文服,含章揉了揉眼睛,甚至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那位竹林中赠送自己三龙玉佩的人就在其中,而在那人的拱卫中央,赫然是一个穿着龙袍的男人!   含章倒吸一口气,这时候是真的麻了,自己的死活已经是小事了,这个入了魔的化蛇,他把满朝文武都困在这里,甚至连皇帝都没放过。   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糟了,要天下打乱了。   此刻含章恐惧的浑身直抖,他只想大喊龙君的名字,眼前的东西太吓人了,超过了他的认知。   含章甚至喘不过气,他没空去管傅彩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下意识的仰头,朝头顶黑气缭绕的天空张口。   “李,李……”   傅彩生眼神复杂,他没阻止含章,甚至为他疏散了些压住含章胸口的祟气。   化蛇后背中心的一只眼睛忽然翻过眼白,狠狠的盯住了两人,随后,一道长着獠牙的黑烟便冲了过来,卷走了含章。   “醒了?正好,到你了。”   化蛇说完,就要把含章往那口乌黑的阳泽灵眼处放,他一手放含章,一手还不忘拎过来几个泥沼中的位置无关紧要的大臣,张开血盆大口,咔嚓就咬了半截。   含章被洒了一脸的人血,顿时生理性的想吐。   而这一激,也让他冲开了祟气的禁制,大声的朝天空喊了出来。   “李孟津!”   “李孟津!” 第59章   龙君真名一出口,阴沉的空中立即奔雷滚滚。   含章后颈处的龙纹封印在真名的呼应之下,也金光大作,骤然间化作龙首虚影,咬在化蛇挟制含章的那只手臂上。   化蛇痛呼一声,被生生咬断了半截手臂,含章也顺势从化蛇身边逃开,只是两人本就在高高的半空中飘着,化蛇一松手,含章便大叫一声,直直的摔了下来。   下边的阳泽中,不但有挣扎的往外爬的邪魔妖物,还有愣愣的仿佛死尸一般的文武大臣,含章正落在阵眼处,下边就是那一身龙袍的皇帝。   他吓得闭上了眼睛,眼下有两个结果,要么砸死皇帝,诛九族,要么落在妖魔的嘴里,被吞吃的渣都不剩。   而就在含章即将摔入血沼中的刹那,龙吟震天而响,一条赤金的巨龙浑身血色,利爪直接暴怒的撕开阳泽上空的黑雾笼罩的结界,只眨眼之间,便携风带雨而来。   等含章再睁开眼睛,入目不是被砸扁的皇帝,也不是阳泽的鬼怪妖魔,而是赤金色一片灿灿龙鳞。   他已经安安稳稳的被李孟津托在脊背上了。   龙躯所过之处,祟气丝毫不敢靠近,金龙落地的瞬间,阳泽中清浊之气就以化蛇与龙君为界限,两相对峙。   化蛇脸色一变,看来皇宫之中那费尽心思布置了多年的东西,对这位津水龙君而言,竟然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拦住。   化蛇本应该气急败坏,但他却诡异的兴奋起来,看着李孟津无所匹敌的龙躯,化蛇浑身上下的眼睛都狂热的瞪大了。   龙门,只要他能跃龙门,必能化龙!   含章骑卧在龙躯之上,终于喘匀了一口气,心上放松了下来。   可是他正要和李孟津说话的时候,低头却见龙君鳞上带血,含章心中一紧,伸手就去擦拭鲜血,也不见对刚才化蛇浑身人血的惧怕与作呕了,他边擦还边问,声音都发颤。   “你受伤了么!”   巨龙摇摇头,“无妨,含章,别怕。”   含章登时鼻子一酸,骤然间就心安了,即便现在可谓是身处在阿鼻地狱,但含章也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我不怕!”   只要我呼喊你的名字,无论山海之隔,你都会来到我身边……   不过化蛇看着李孟津身上有血,心道自己也不算白忙。   其实在李孟津踏入皇宫的一瞬间,他就知道,错了,根源不在皇宫。   只是已经脱身不及,化蛇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不少稀奇古怪的道门阵法,又让他改的阴邪诡异,李孟津边破阵,心中边想,这人要是正统修妖,也能大成。   皇宫中早就没有活人了,一入阵,到处都是挖空了内脏的躯壳,就在他强力破阵的时候,皇宫外却又闯进来大量来守卫人间天子的道士与和尚。   能在京城中坐镇的,大多道行不浅,都是有天命的人修。   这些人修一看皇宫中黑气弥漫,当即带着法器入阵,可就是他们这一进来,阵法骤然间变了,生气死气交杂,皇宫贵胄们的命格与人修的道运径直冲天而起。   李孟津只觉不好,人间的道术法器,再厉害,对他来说也有限,但这阵巧就巧在,他以人的气机连通了天道。   天道之下,他李孟津还有一道化龙之劫没过呢。   果然,天际雷劫顺着阵法呼啸而来,像是要劈开整座上京一般。   李孟津冷哼一声,人身直接化作龙躯,硬扛起雷劫。   他算是明白了,这皇宫,就是着意为他准备的“伏龙阵”!   但是,幕后之人终究棋差一招,若是从前,他怕是要在这阵中脱一层皮才算完,但如今,却不同了。   龙君生了颗人心。   天边的雷劫只劈了一会儿,就渐渐的止息了。   可就在此时,龙君的耳朵一动,他瞬间睁大了眼睛,不再顾得上其他任何事。李孟津瞬间化作龙躯,硬抗了几道天雷,不再管什么阵中的人间修士与这些个尊贵的皮伥。   巨龙撕开天暮,直朝阳泽而去。   盖因为他听到了一声呼唤,天地间,能够呼唤他名字的,也只有那一位小公子了,他就算粉身碎骨,也是要去的。   化蛇盯着龙君,断臂之上黑雾凝聚,又再次长出一条胳膊来,他也不着急与李孟津对战,反而作出一副要谈谈的样子。   李孟津化作人身,将含章抱在怀里,也没有妄动,含章忍不住仰头着急的和他说。   “下边尽是王公大臣,皇帝也在!他这是要干什么?人间的皇帝不能死,不然天下大乱了!”   李孟津已经知道了,他只拍了拍含章的背,让他缓缓神,不必神思惊慌。   他如今看着化蛇的右眼,又环顾四周,便基本猜了个透。   这只化蛇,是要借着人间的国运,再凭借着自己的果目,开龙门。   李孟津双目毫无波澜的看着化蛇,“真以为此事能成?你太天真了,化蛇一族,都太天真了。”   化蛇原本好整以暇仿佛手中有什么李孟津的把柄一般,等着谈判呢,但一听李孟津提及化蛇一族,他周身魔气立刻暴涨,无法自抑。   “你知道什么!凭什么你能跃龙门,凭什么我们化蛇一族再没有成龙的机会!灵气枯竭,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要么化龙,要么全族永世不得超生。   他已经孤注一掷了。   想到这,化蛇诡异的一笑,“你也不必激我,龙君大人,眼下,你还得求我呢。”   李孟津转念一想,便低头猛的看向含章,就见小公子已经倚在他怀里不说话了,只浑浑噩噩的抱着自己腰,周身渐渐滚烫起来。   李孟津简直是被触及了逆鳞,他顿时化出恶相,周身罡风狂舞,雷鸣电闪,发鬓飞舞的样子,倒是比入了魔的化蛇还吓人。   “化蛇,你最好,慢点死。”   李孟津说话间,就忽然出现在化蛇身后,化蛇知道这个津水之君很强,但却没料到这样厉害。他只觉自己腰间剧痛,背后的眼睛骤然间就被还抱着含章的李孟津一脚踢爆了。   就这简单的一击,化蛇不仅背后大量的眼睛爆裂,就连腰都断了,他狼狈的落在泥沼中,狠狠的吐了一口黑血,而后迅速吸取皇帝与大臣周身的国运,来自愈。   化蛇的每一只眼睛,都是被他吞噬的同族的恶魂化身,这样的伤叫他疼痛难忍,索性不再等,也不再拿乔,他拖不得了。   李孟津还要攻击,化蛇却急忙开口,“龙君且慢!你难道不想你那心肝好生的活着,我死,他也得死。”   埋首在李孟津怀中的含章重重的喘着气,俊美的脸上渐渐有黑气缭绕。   李孟津见状简直暴怒,他根本没停,抬脚将化蛇踩着脖子按在泥沼中。   “他原本身上就有毒火,如今又身中我的魔毒,若我催动,琉璃珠醒,他立即要死!我所求不多,只要龙君剩余一目!”   图穷匕见,化蛇折腾了这么久,就是想要龙君把因果双目的剩下一因目心甘情愿的拿给自己。   李孟津没犹豫,他抱着含章,垂目看着脚下踩着的化蛇,惜字如金。   “拿你的胆来换。”   化蛇胆能解百毒,或可缓解纯青琉璃珠自带的火毒也未可知。   说罢,李孟津单臂抱着含章,左手直接化作布满鳞片的龙爪,还没等化蛇说话,便直接猛的掏穿了化蛇的腰部,生生扯出一枚漆黑的蛇胆来。   化蛇愣是一声不吭的受了。   李孟津也说一不二,他干脆的掏出自己的左眼,毫不吝啬的扔向化蛇。   化蛇得到因目,简直欣喜若狂,痛快的伸手吸扯出含章身上翻滚的魔气,含章也苍白着脸,安稳了下来。   龙君根本没空管化蛇,他运起法力,小心翼翼的检查含章的身体,又深怕惊动琉璃珠。   此刻,龙与迦楼罗这两种相生相克的力在含章的身体中,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   龙君因为含章心神大乱,没注意在含章的身体中残留的魔气竟顺着龙气游进自己的身体中,就那一缕魔气,它觑准了龙君心神的弱点,猛然进攻!   人心,最易生魔障,龙君空长了一颗人心,他还没有经受化身成人的劫难,谁知道却是在此时应劫!   李孟津抱着含章的手臂一僵,猛地回身看向化蛇。   化蛇早已经带着傅彩生远远撤开,整个阳泽大阵瞬间缩紧,罩向李孟津,顺着阴风阵阵的阳泽灵眼,直通不见天日的幽冥之处。   那里群魔乱舞,阴暗幽晦,是魔最爱栖居的地方。   黑气顺着李孟津的身躯爬上脸颊,失去因果双目的眼睛,也迅速被黑气侵蚀。   只一会儿,李孟津便化身一条裹着黑气的巨龙,化蛇早有准备,马上就能出结界了,他全族饱受炼化之苦,化作冤魂滋养自己,不就是为了能在他身上多汇聚些浅薄的血脉力量么。   如今,他因果双目俱全,国运加身!只等叩开龙门,化身而去!   但就在他狂喜之际,渐渐魔化的巨龙只一个甩尾,化蛇便被拦腰截断了,一身的眼睛爆了一大半,幸而依旧活着出了大阵,并且还带着两只龙目。   傅彩生早就被化蛇甩出来了,他眼见化蛇丝毫没有管自己只剩半身的伤势,而是带着皇帝,狂笑着直奔皇宫而去。   傅彩生没走,他回头看向渐渐缩进泉眼的阳泽大阵,很焦急,含章还没出来。   阵中,李孟津早已化作巨龙,他双目漆黑,龙口中紧紧的衔着含章。   他心中不断被群魔乱舞的幽冥世界引诱着,长久压抑的欲望又因心魔生成而彻底爆发。   他只想带着含章,飞身进入那个可以肆意妄为的幽冥,那欲望浓烈,甚至想把含章就这样嚼碎了,咽进去,这样,就永生永世的和他在一块了。   巨龙不断的挣扎,他的下颚逆鳞处剧痛,令他稍稍清明。   含章也早就挣扎的醒过来了,看到李孟津这样,他此刻依旧没放手,抱着李孟津的龙吻不放,嘶哑着嗓子一声声的喊他的名字。   最后,黑色的巨龙抵着小公子粗粗的喘气,狠狠的闻嗅着。   眼见阳泽大阵渐渐收入幽冥中,傅彩生在外头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此时,他只听一声巨龙嘶吼,随后他小师弟就被抛了出来,晕在了地上。   之后,眨眼间,阳泽泉眼处连通的幽冥关闭。   原地什么也不剩,更别说是那个经天纬地的津水龙君了。 第60章   等含章再次醒来,是三天之后,在京郊的一处道观里。   小公子的面色苍白,是在梦魇中喊着李孟津的名字惊醒的。   他猛的从床上坐起身,大口喘着气,满身满脸的冷汗,一醒来,含章就软着脚跑下床,跌跌撞撞的到处找李孟津。   可李孟津是无论如何也没找到的,屋子里陌生又安静,他头脑尚且一阵眩晕,门外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苏含章!你醒啦,可吓死我们了。”   含章只觉得被人扶住了手臂,他缓缓神睁眼一看,眼前的是许久不见的胥见心。在往后看,门口是一脸愁容,倚门而立的蛟族大太子敖稷。   “你,你们怎么来了,我这是在哪,李孟津呢!你们谁看见李孟津了!”   见含章情绪激动起来,胥见心就叹气,“我回云台山给敖稷炼解药,不久前才出关,刚把要送到东海,就见京城一股浊气冲天,几天后道门里头就传遍了,说是上京妖孽作祟,人皇入险,好些个德高望重的道爷和僧侣进皇宫救人间皇帝,结果一去不返啊,都折里了。”   因此,胥见心闭关许久的师傅比得以用玉简传信,教授了他好多古籍上的阵法与禁术,叮嘱他下山来见机行事。   身后的大太子接着胥见心的话往下说,“津水的妖族也炸锅了,幸而暂时被驺吾压了下来,龙君到底到哪里去了,我们还是要求问公子的。”   胥见心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在听到这么重大的消息之后,已经连夜下山,赶往上京了,结果依旧是什么也没赶上,就连皇宫中也只剩下些被掏空的臭皮囊。   最后他找来同样什么也不知道的敖稷,两人落脚在上京外郊的道庙里。最巧的是,没过几日,就在庙门口,捡到独自昏睡在马车软塌中的含章。   他不知道是被是送来的,但看情况小公子被照顾的很好,车厢里的暖炉还点着桂花的熏香。   龙君不见了,津水中的大妖怪稍微知道些内情,但也丝毫不告诉给外人,因此胥见心和敖稷简直是两眼一抹黑,只能苦苦等着含章醒过来。   此刻众多妖怪都在道观外等着,也殷切的盼着含章清醒。   含章一听两人这番话,就瘫坐在了门口,他已经明白了。   李孟津,没能出来。   含章呆住了,脑中仿佛嗡嗡的响,他想起在阳泽中,李孟津最后看自己的眼神,又想起那日龙君漏液而来,吻着自己的手说只争朝夕的话。   小公子后悔极了,自己那天怎么就把他赶走了呢?哪怕再多说一句话,也许现在也不会这么心如刀绞的。   但含章缓了一会儿,也知道,不能再沉湎伤怀了,自己还要去救他。   随即,含章便撑住了气,而后将该说的同胥见心和敖稷交代了出来。   两人一听,胥见心即刻呆在原地,心想这事儿也太大了,国运都被借走了,人间岂不是要战火四起,天下大乱么!妖怪不在乎,可人在乎啊。   敖稷当真如胥见心所言,对什么皇帝,国运的,毫不在乎,他只一脸的不可置信的惊问,“什么,大人入魔了?龙君怎么可能入魔。”   胥见心回过神,他看着含章面容憔悴的样子,可怜他刚刚醒来,于是便将手中端着的肉粥给含章递过去。含章本来是食不下咽的,但胥见心只说了一句话,“你这么虚弱,怎么救龙君大人呐,他入魔进了幽冥,也许只有你能救他了。”   含章听到这,登时精神起来,急切的询问胥见心有什么办法没有。   胥见心挠挠头,“有肯定有,你先把饭吃了,你边吃我边说。”   最后这顿饭结束,胥见心浅浅的说了说该怎么进入幽冥,要是从前,他肯定是束手无策的,但几天前,他师傅刚给了他一些隐秘的上古典籍。   “幽冥是妖魔能躲开天道,放任杀戮等等欲望的地方,里头弱肉强食,大魔吃小魔的,凶残的很。一般能连通幽冥的入口,大多是特定难寻的阴煞方位,我看阳泽灵眼就是一处,只是很难打开,化蛇想必也是经营多年,填进去无数的人命冤魂。”   只是胥见心对入魔的妖怪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就算千难万险的进去了,里头什么情景没人知道,两眼一抹黑,难道白白进去送命么。”   这时候敖稷也接受了现实,他显得更着急,不仅担心入魔龙君,更忌惮那个企图化龙的化蛇。不过他倒是补充道,“蛟族中也有少许典籍记载,很少有入了魔的妖能自己醒的,一般都是妖族联合绞杀。”   这就有些棘手了,退一万步说,龙君自己醒不过来,要妖族绞杀大人……   胥见心和敖稷面面相觑,觉得这就像个笑话。   那个化蛇兴许还能杀一杀,但龙君该怎么办?那可是有史以来最后一位能召来龙门,并肉身化龙的妖,整个妖界可以说都指望着他们大人了。   即便不看往日情分与大人尊崇的地位,就单单说实力。这些年龙君俨然很少出手了,但众位大妖心中也有数,把他们都困在一起,也不够他们的大人单手捏的。   还绞杀什么绞杀,谁绞?谁杀?   但含章却有别的想法,他想,即便是李孟津入魔了,也应当是强大无匹的,想必不会轻易被幽冥中的什么邪魔外道给吃掉。   那么进了幽冥,就能找到他!   正在这时,门外一只巨大的花斑老虎一跃进了道观,他站在门口询问。   “公子,公子醒了吗?我们几位头领有话说。”   含章一听是驺吾,忽的起身去开门,“驺吾!你们,都来了吗?”   门外的驺吾见含章开门,就由老虎的形态变作了人身,他高大的身躯此刻朝含章弯腰见礼。   “津水之众俱在,我主下落明白,津水妖众愿听公子差遣。”   驺吾说完话,就有几个大妖怪从云头上下来,恭敬的一起拜含章,“公子。”   这些妖怪含章都面熟,有几个自己教过他们算数念书,有几个经常在琼林镇的花池子里碰面,唯独一个老人,含章没见过。   面对这些妖怪,含章就更自责了,他在危机中下意识喊了人家龙君去救自己,结果眼下自己完好无损,龙君却入了幽冥。   想到李孟津浑身魔气的样子,含章就面无血色,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都怪我,我,李孟津他……”   那老人却摇摇头,又伸手去扶住了含章,“公子不必如此,大人他曾在津水畔的孤峰上独自坐了三日三夜,那日我就知道,人心已生,此番,自是他历人劫而去,与公子无由。”   含章并没有受到安慰,但也不再多说,他看着慈眉善目,又满脸岁月痕迹的白发老人,只觉得亲近。   驺吾赶紧介绍,“这是津水中老石龟,已经几千年不曾出水,这回特地来此相助。”   含章一听这老人竟以千年来计算寿命,那岂不是李孟津的长辈了,于是就弯腰朝老石龟行礼,只不过还没等他拜,老石龟就一把托起含章,并连连摆手。   “老朽受不起公子一拜。”   之后,大伙也不再多说,一众大妖直接拥着含章进了屋。   结果就是一屋子的大妖怪簇拥着一个小公子,和桌边站着的胥见心与敖稷面面相对,这样一比较,这两人就有点势单力孤了,含章做了保证,说这绝对是自己人,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胥见心靠边站了站,远离的众妖,这些妖怪对他这般,不仅是因为自己是道士的缘故,也是在含章昏迷的这几日,他拦着妖怪不许进道观的原因。   倒不是别的,主要胥见心好妖坏妖见得多了,谁知道这些津水的妖怪会不会因为那位龙君不见的事情,而迁怒苏含章呢,要是真打起来,他也不一定是对手。眼下一看这帮妖怪还是挺可靠的,也就没有二话了。   为首的几个妖怪说了说最近的情况,他们先是派人去追查化蛇,但因为化蛇因果双目俱在,轻易便躲过了众妖的追捕,最后众妖也只能徒然的将皇宫翻了个底掉,并没有什么收获。   直到从含章这里得知龙君入魔进了幽冥,众妖都沉默了下来,驺吾懊悔的嗷嗷直叫。   “那日我就不该离开大人身边的!”   一个细腰的女妖怪首领则烦躁的摆了摆手,“闭上你的吵闹的嘴!就你能有什么用。”   白发老人叹了口气,“幽冥难入,打开入口尚且不易,更何谈其中凶险异常,尽是嗜血的狂魔,想要带出入魔的大人,我看难。”   含章却定了定神,他脸颊上的眼泪已经干了,此刻还隐约能看到些泪痕,但他却不同以往的坚定决绝。   “我要去。”   众妖哗然,龙君不在,他们势必要护好公子才对,怎么能让公子一个凡人进幽冥!   胥见心看着镇定自若,又气势斐然的坐在众多大妖之中的小公子,想阻止,却欲言又止。   想当初这苏家小公子还是个风一吹就倒,见到血就怕的柔弱书生呢,如今就这样坐在一众千年的大妖中,竟也显出些说一不二的气势来。   也是,自从这小公子什么也不知道就敢和自己硬闯青要山的万妖域的时候,胥见心就知道,这位,也就是看着纤弱,实际上,内心坚韧,很是位角色!   于是就在众妖顾虑重重的嘈杂争论中,站在屋里角落的胥见心却高声喊了一个“好”字。   屋中一静,含章则回头,眼神明亮的看着一身破落道袍的胥见心。   “好,贫道不才,愿送公子一程。”   驺吾抬头瞪胥见心,最后索性拍桌子,“我也去!”   胥见心皱眉摇头,“我开幽冥的法阵是上古残篇,进不了那么多人,最多三个,且有时限,五炷香之内,尚且能把人捞回来,否则,幽冥一关,神仙也出不来了,你要去?”   妖怪们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冒险一试,不仅驺吾,其他妖怪也都争着要去。   最后还是那白发的老石龟敲了敲桌子,“大人他想必是以人心入魔,公子去或许有些微机会唤醒大人,若不成,也好在时限内回来,既如此,再派遣两位速度快,法力高的统领,作为公子坐骑,带公子在幽冥中寻找大人踪迹。”   老石龟说的很在理,只是津水中的妖怪除了驺吾,大多是在水中有极速,可驾云驮人,就不怎么行了。   胥见心在屋中环视一圈,最后,站在他身边的敖稷开口,“我去吧,龙君对东海有救命之恩,我身为蛟族大太子,理应相报。”   胥见心点头,敖稷去最合适了,他不仅法力高强,速度也快,而且自己与他又有精血相连,通过法阵入了幽冥之后,或许回来的可能性更大些。   但他还是问了一句,“毒清了?”   敖稷点头,“嗯,你炼的药好。”   于是,约定三日后,法阵筹备齐全,众人将在阳泽灵眼处,开阵,送含章入幽冥。   胥见心又说,“届时,法阵需要大量的灵气启动,如今世间再不像上古那般灵气充裕,就只能靠大家自身修炼的灵力醒阵了。”   众妖头一回对一个人修躬身施礼,“愿尽我等微末之力。”   夜晚,胥见心忙着洒血画符,含章就静静的坐在桌边。   他此时很平静,先是拿出笔墨纸砚,给父亲和兄长写了封信,然后封好,用镇纸压在桌上。   之后,就仰起头,透过敞开的竹窗看着天边的月色。   月光朦胧,漫天星辰纷乱。   含章看不懂什么危局的星象,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他心中默默的想着,此刻若是雨天就好了,自己喜欢雨天。   雨滴缠绵又细密的滴在脸颊边,脖颈上,手掌中,直到周身湿透。那样,自己就会觉得,李孟津就在自己身旁了。   或许无法获知你的轮廓与距离,但细雨之下,你的气息就那样围绕着我,无处不在。 第61章   三日后,阳泽。   胥见心坐镇大阵中央,一众妖怪凝神围坐在阵外,直到胥见心画好最后一笔符文,他大声喝道,“阵启!”   话音一落,大妖们听令而动,纷纷将自己的灵力大量输送到阵眼处,这阵法消耗灵气确实多,过了好一会儿,阵眼才蓄满了灵力,法阵瞬间将众妖的妖力抽空了大半,他们开始面露难色。   胥见心见时机已到,仰头一口精血喷在符咒上,召来雷火迅速将符纸燃着。   就此,一道符文“嗡”的一声冲天而起,胥见心面色顿时苍白,摇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形,大喝一声,“开!”   只见阳泽的灵眼像是渐渐虚化了起来,虚实撕扯之下,竟真的渐渐打开。   那入口也只是露了一条小缝,里头呼啸的魔息与煞气就剧烈的涌了出来,咆哮着要吞吃了天地似的。胥见心又是一挥手,将大量的灵气调动起来,化作屏障,笼罩在幽冥的入口之上,挡住了外泄的幽冥恶气。   驺吾与敖稷都被入口处的魔息逼退了几步,含章艰难的走了过来,他手持的一柄长剑,衣带被狂风卷得飞扬。   “走吧!”   阵眼中的胥见心高声道,“含章,看着符纸,等符纸燃了,就捏碎红玉回来,若不然,就出不来了!”   三人手中各有一枚红玉,因为驺吾要原形本体进去,所以将红玉紧紧的系在脖颈上,敖稷则以为鳞身光滑,也不好放置东西,索性含章就连同自己的一齐拿在手里。   听到胥见心叮嘱,含章点头,而后匆忙朝胥见心拱手,“谢了,你是个好道士,等我以后去云台山拜见。”   随后再不管阵眼中胥见心脸上淡淡的苦涩表情,抬腿就骑着化作大老虎的驺吾,一跃扑进了黑气滚滚的幽冥之中。   胥见心咬牙,这大阵就算耗干了自己的心血,也就能开这么一次。还回云台山?别说含章能不能活着从幽冥出来,就算他自己,经此一回,能全须全尾的,就是他云台山老祖宗保佑了。   可不管胥见心作何想法,幽冥的入口之处,如沸的黑气瞬间就将三人的身影吞了进去。   ……   在极远处,群山环抱的秦岭龙脉汇聚之地,傅彩生手中提着几个被掏出心肝后血淋淋的人,面不改色的扔进了深谷幽涧中。   化蛇逃走之后,找了处山河龙脉之地来炼化因果双目,每日都要吃大量的人心。   傅彩生麻木的望着不见底的深渊,并不自觉的往前迈了一小步,却不料他猛然间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掐住脖子,拖进了山体下的熔岩洞穴中。   化蛇已经初初有了些“龙”的样子,头顶略微长出一截血红狰狞的独角。   一双龙目在他的眼中不断的燃烧着,因果太大,即便是他吞吃了全族的血脉,依旧承受不住,只能稍稍借助地脉来镇压。   化蛇压着傅彩生,他一身的血腥气,蛇尾紧紧缠绕着傅彩生的身躯。   “想什么呢,你难道也吃人吃腻了?”   傅彩生仰头,艰难的看着化蛇眼眶中仿佛流不完的血泪,没说话。最后被化蛇一把扯开了衣裳,而后用蛇尾强行的掰开他的大腿,重复折磨。   傅彩生苍白的练嗓泛出异样的血红,他无法抗拒,只能如同以往一样,在暗无天日的纠缠与掠夺中逆来顺受。   他渐渐想起小时候,虽然大多记忆都令人憎恶,但是小师弟含章却是明亮而温暖的,自己羡慕过,也嫉妒过,本以为那小孩儿的状况,或许活不了几年的。   可想起在阳泽大阵中依旧能活下来的含章,傅彩生感慨,那孩子竟长到这般大了。   此时傅彩生的身上有些流血了,但他依旧浑浑噩噩的想着,自己已经把含章送到了稳妥的地方,想必,小师弟以后还能活很久吧……   可傅彩生没料到,他自认为那个能“活很久”的小师弟,眼下正在最危险的地方拼命呢。   幽冥之中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光亮,噬人的妖邪纵横,含章三人乍一出现,便如同香饵入海,瞬间就被黑压压一片鬼怪魔物包围了,它们像是来争食的鱼,不仅去扑咬含章三人,甚至不分敌我的将身边聚拢的同类妖魔也不放过。   本来时间就有限,再艰难这两妖一人也得硬着头皮往幽冥的深处去。   驺吾驮着含章拼命往前冲,敖稷则在旁边不断与各种东西缠斗开路,他大喝一声,从蛟尾处撕下一只死死咬住自己血肉的什么东西,而后狠狠扔开,又吐了一口蛟火逼退源源不断的怪物。   然而这一口蛟火,却照亮了周围方寸间的地方,含章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周身竟被怪物包围的没有一丝缝隙,到处是血红的眼睛与腥臭的獠牙,敖稷扔出去的那个东西身上有血,于是在没入黑雾的瞬间,便被周围的同伙们撕扯开肠肚,瞬间就被哗啦啦撕碎。   驺吾看敖稷有些挺不住了,便咆哮着长尾一甩,把含章扔在敖稷身上,自己与他换了个位置,去周围开路掩护两人。   含章落在敖稷的后脊上,只觉的手掌之下的鳞片上湿漉漉一片,抬手一闻,全是血味儿,看来敖稷受了重伤,连驮着含章飞行都有些吃力,更别说还要迎战。   幽冥深不见底,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在这样熬下去,早晚要灯尽油枯。   或许是这一处的鏖战惊动了什么厉害的家伙,围在含章他们周围的妖魔竟突然嘶嚎着逃窜,甚至有些慌不择路。   三人被这样挨挨撞撞的裹挟之下,一路坠落,驺吾也不知道挨了什么东西一击,当即昏死了,敖稷挣扎着去接住驺吾,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含章被周围妖魔逃窜而卷起的罡风刮得浑身生疼,他知道,这里必然是有大变故,或是无可预料的出现了更大的危机,不能再拖了!   于是,含章匍匐着,艰难凑近晕倒在敖稷背上的驺吾,而后抱着他脖颈,一咬牙,用力捏碎了驺吾颈间的红玉,红光一闪,驺吾便不见了。   敖稷回头,见状,深怕含章也将自己送出去,那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在这里,别说找大人,就连自己也必死无疑。   “公子,你别……”   话还没说完,就被含章同样捏碎了敖稷的那块红玉,两只浑身是血的大妖便瞬间消失在幽冥之中,唯余一个肉体凡胎的小公子,在失去所有依凭之后,猛的朝下落去。   含章没做他想,只觉得,能活一个是一个。   阵眼中,胥见心脸色苍白的扯着掌中线往回收,不一会儿,一只昏迷的大老虎与一头强弩之末的蛟龙,全都浑身是血的被扯了回来。   在阵外也已经脱力的妖怪们只觉难以置信,又心惊胆战,这两位在妖族里已经是实力超群,可进了幽冥,连最后的时限都没到,就重伤的被拉了出来,一时间只觉得大人归来无望了。   “糟了,公子呢!公子还没出来!”有妖怪慌乱的大喊。   胥见心赶紧叫人把驺吾和敖稷带出大阵来施救,而后掐指一算,还有两炷香的时间,于是咬着牙又坐定。   “再等等!”   含章紧紧抱着剑,失重之下,不知道掉到了哪里。他送走了驺吾和敖稷,也并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魔窟里坚持多久,但是让他就此离去,是绝对不甘心的。   怀中的符纸还没有燃着,时间还没到,他还要找到李孟津。   不知道是否因为含章身上没有那么多血腥味与灵气,还是因为刚刚的□□,群聚的魔物反而渐渐散开了。   含章跌跌撞撞的滚入一处柔软的地方,只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他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摸着的触感,莫名让含章想起在东海之滨作为大坝的太岁。   脚下崎岖不平,又像烂肉一般,一不小心,双脚就要陷在其中,含章被这种不能见的触感挟裹的头皮发麻,但依旧握紧乐手中的剑,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这是不知道是走到了哪里,脚下渐渐黏腻了起来,身下猛的亮起了荧光,含章低头一看,一颗巨大的眼球霍然睁开,他正站在这个眼球之上。   巨眼咕噜噜的直转,眼中幽幽的荧光在黑暗的幽冥中将含章的身影映的一清二楚!   含章连连后退,但已经晚了,脚下的东西剧烈颤动起来,翻滚之下,含章再次下落,而后大量的魔物朝含章袭来。只一眨眼的时间,含章就被一群黑压压的妖魔围堵了,朝外伸出的一只手臂也渐渐无声被淹没。   顷刻间,幽冥再次恢复安静,像是已经将这个柔弱的人族血肉吞吃干净。   但是,就在那双巨眼正要再次闭上之际,一道青光从魔物团成的黑球中骤然绽开!只听“轰”的一声,那些争先恐后去吞吃人类的妖魔竟被炸的四散,稍有不及的,被轰了个稀碎。   巨眼登时就被照的刺痛失明,那魔物惨嚎一声,瞬间逃窜。   而那一道青光的源头,正是此刻跪在地上不住喘息的苏含章。   小公子浑身衣衫被撕扯的褴褛,他手中握着的长剑已经脱出剑鞘,剑刃上血红一片,那是含章自己的掌中血。   虽然此时身处危机之中,但含章却嘴角带笑,他果然赌对了,那日在闯万妖域的镜湖水底,胥道长长剑无敌,果然是借了自己的血!   含章无暇想这是为什么,只是站起了身,右手提剑,狠狠的再次割像自己的掌心,而后果然,剑身顿时青光大盛,将含章周身暗无天日的幽冥照的丝毫毕现。   含章于这漫漫无际的幽冥之中,绽出的光芒,就如同神明降身一般,光耀无比,逼退一众魑魅魍魉。   而随着剑上青火不断燃烧,含章后颈处的龙纹封印也嘶啦啦作响,被融的差不多了,他的一双眼睛渐渐泛起粼粼的青光。   发冠也早已经散开,小公子那一头青丝中透着点点的金色,在青光之中纷纷扬扬的荡涤着。   含章抬手抹了抹嘴边的血迹,而后一甩手中长剑,青光漫天,执剑闯幽冥。   “李孟津!我来了!” 第62章   一只魔物,在幽冥深处游荡。   它凶悍异常,所过之处,血雨腥风。   但是魔物忘了自己的来处,也忘了自己到底是谁,只有满心的恶欲和杀戮。在吞吃了不知多少大小同类之后,才稍平嗔怒。   只是吃再多,杀再多,好像也填不满自己的身体中的某一处,于是它便渐渐蛰伏在一处领地中,众多的魔物下意识的臣服于它,即便冒着被吞吃的巨大危险,也聚拢在四周,渐成群落。   就在它渐渐闭上双目之时,却见茫茫无际的黑暗幽冥之中,有一抹青光从不知多远处冉冉亮起,就像是无边暗夜中亮起的第一颗星辰。   所有魔物都被惊动,在看不见的角落中露出贪婪嗜血的目光,而后汹涌的朝那道光飞驰而去。   它也不例外,它的颈下剧痛,浑身污秽的鳞片骤然张开,平白生出的执念促使它更加疯狂的扑向远处的那一点光火。   青光之下的含章,也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不说他有多少血可以抹在这刀刃上,就算能在幽冥中的时间也不多了,胸口处胥见心给的符纸已经开始隐隐发烫,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要燃着。   但是幽冥太大了,除了青光能照到的方寸之地,到处漆黑一片,暗藏着杀不完的凶恶野兽。   有时候人恐惧的不是显出形状的怪诞妖邪,而是黑暗与未知。   可含章想到李孟津,就升起了无限的勇气!他心想,“既然找不到李孟津,那就让他来找我吧。”   他双手紧紧握着青光湛湛的长剑,大喝一声,朝幽冥深处杀了过去。随着含章坚定的挥剑,他身上青光也越来越盛,像是高悬暗夜中的一轮明月。   是妖是魔,他苏含章也不怕,都来吧!   小公子的身形在青光之下分毫毕现,耀眼的叫所有魔物都看的清清楚楚。   而随着时间流逝,不但来袭击含章的妖魔越来越强大,就连含章胸口的符纸,也烫的像火炭一样,这时刻提醒着含章,他的时间所剩无几,要立刻捏碎红玉回到人间去,才能活着脱离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狱。   含章单手掏出符纸,正面色焦急的时候,只听远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咆哮声音过后,那些围着含章咬杀的大小魔物都是身影一顿,而后迅速撤离。   含章警惕发提剑护身,而后全神贯注的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黑暗之中,浩浩荡荡的涌来一大群“东西”,含章实在认不出那些都是个什么。   但是这群魔物排场很大,又乱中有序的像是簇拥跟随着谁似的。有的用黑漆漆的触须提着无数莹莹的灯,有的血盆大口中叼着闪烁的长裢。   仔细一看,那莹莹的灯正是被挖出来妖魔莹亮的眼球,此刻脱离的躯体,还兀自活着,正左左右右的看。那长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光的躯体,被拆的七零八落的钉在头上携带着。   仿佛是在这幽冥中,妖魔们都争抢着发亮的东西,也只有强者才配拥有。   含章误打误撞之下,或许真的找对的方法,他浑身耀眼的青光,是这幽冥之中最好不过的诱饵,短时间中,就吸引了大量的魔物前来,它们都想要独占吞吃这精纯的灵气与血肉,只是在这幽冥之中也有规则,那就是弱肉强食。   在那些星星点点亮光的辉映下,含章隐约看见,在众魔的拱卫中,有一只巨大的魔物,它凶悍异常的咆哮着朝自己冲了过来,那速度之快,只一眨眼的功夫,浓浓的血腥味就到了自己眼前。   在含章周围还未撤离的妖魔,被它的利爪一把拍得支离破碎,周围一时间就清空了大半。   可含章看着这进在咫尺,面目骇人的妖魔,却怔愣住了,手中的剑青光爆涨,但他却没有挥剑。   就在那只妖魔将周身碍事的家伙清除一空,抬头死死的盯住那团耀眼的青光时,就见光中走出一个人来,他手中掐着燃着的符纸,一双湛青的眼睛泛着泪光的看着自己。   “李,李孟津,是你么?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快醒来!”   符纸燃尽,化作飞灰,飘散在幽冥之中,而巨大的妖魔青面獠牙,正满眼欲壑难填煞气纵横的扑向含章。   它似龙非龙,似鱼非鱼,浑身厚重黑鳞,泛着滔天的魔气。   含章见它闻声只是一顿,而后就张开血盆大口,呼啸着冲向自己。情急之中,含章后撤一步,横剑格挡。   “李孟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清醒过来,李孟津!”   不论含章怎么喊叫,也没有得到回应,反而这一剑更激起了它的怒气,叫它更疯狂了。   含章被逼退了好几丈远,握着剑的虎口已经被震的出血,他咬牙沉眸,看来,如今轻易是叫不醒入魔的龙君了。   符纸已经烧尽,自己也没有捏碎红玉,既然已经出不去了,那最后便是以身饲魔的下场了。   含章抬头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李孟津”,心中反倒轻松了下来,而后再次举起剑,划破手腕,青光骤起。   “要么,我叫醒你,要么,你吃了我,那咱们也算是在一块了。”   说罢,他大喝一声,举剑朝浑身黑鳞的妖魔越步而去。   彭湃的青色迦楼罗之力从含章的身上席卷而出,与迎面而来的魔气轰然撞击在一起,巨大的妖魔被逼退少许,威波之下,周围片甲不留。   含章更是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阵白光,长剑顷刻脱手而出,随后只觉自己的后颈处一热。   在他飞扬的发丝覆盖下,后颈的龙纹封印被青光彻底冲了个粉粹。   封印一破,残余的龙气溃散,那头似鱼似龙,浑身黑甲的妖魔却是身上一僵,眼中的黑雾时而聚拢,而是又分散,诡谲隐秘,最后又獠牙呲呼,怒目横睁的朝无力下坠的含章冲去。   而就在此刻,几近昏厥的小公子周身瞬间燃起熊熊的青火,他忽然睁开了双目,那双眼睛瞳孔紧缩,细长如鸟兽。   纯青琉璃珠,在迦楼罗死去多年之后,醒于凡胎。   苏含章胁下生出一双青甲翅羽,那双翅流光溢彩,覆盖熊熊火焰,双翅一扇,顿时腾身而起,疾射向幽冥之上。   待到悬停于半空之后,他无可抑制的仰头长鸣一声,那声音响彻了整个幽冥,如昆山玉碎。   随着这声鸣叫,纯情琉璃珠光芒大盛,含章开始显出迦楼罗法相,身后灿然的光带之中,张开一轮灿烂辉煌的尾羽。   一时间,迦楼罗的法相如同幽冥中高悬的太阳,所有魔物无处遁形。   但含章的意识是清醒的,他只盯着那魔气滔天的黑鳞巨兽,双手下意识的结出他并没学过的印,好似天授,而后朝着还在咆哮的巨兽如坠星般疾射而去。   “镇魔!”   于是一人一魔,瞬间就战到了一起,两股力量摧枯拉朽一般,周围竟没有一个活物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占上风的含章,开始渐渐支持不住了,他浑身就像火烧一般的疼痛。   巨兽也浑身是伤,但幽冥最不缺的就是魔气,它一边溃败,一边吞吃魔气来补充自己,含章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这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得不到补充,免不了要功亏一篑。   气力难以为续的含章只觉得口中饥渴难耐,最后,他喘息着,冲向用魔气将残损身体补全的巨兽。   含章奋不顾身的,紧紧抱住巨兽的脖颈,而后张开长满迦楼罗利齿的嘴,一口咬着巨兽的下颚喉结处。   即便入了魔,化作这幅模样,可他的喉间,依旧有一处斑驳的疤痕。   巨兽被咬住逆鳞处,当即痛嚎一声,要疯狂反击,但迦楼罗的利齿专为食龙所生,这半鱼半龙的家伙一时间根本甩不脱。   含章狠狠的咬穿巨兽的鳞甲,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   他竟觉得这血是甜的。   巨兽的逆鳞有缺,那里痛极,恨不得伸手将那块皮肉直接挖出去,但真的抬起手,却如何愤怒也不能成事。   巨兽像是被这痛稍稍的激醒了,一双眼中,黑雾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含章感受着巨兽不再剧烈挣扎了,就强迫自己松开口,不要沉溺这种血液的甘甜。   一场打斗下来,迦楼罗法力仍在,但他身为人类的身躯已经开始痉挛起来。   在他松口之后,巨兽兀自挣扎半天,而后低头,锋利的獠牙再次朝含章袭来。   含章却嘘出了一口气,事到如今,镇压也不成,他只有抱着黑鳞的巨兽,仰着头,看着那双黑雾翻滚的眼睛,喃喃的说话。   “李孟津,你说过,世间一切,善恶相生,黑白纠缠,都因得果,不偿尽,不得解脱。”   “醒来吧,你还欠着我的因果未还呢。”   巨兽喘着粗气,粗暴的朝含章的脖颈处咬来。   含章浑身泛着青艳艳的尾羽光晕,长发纷扬飘散,仰着头,露出洁白温润的肌肤。   他不做挣扎,引颈就剖。   “抑或,其实根本没什么醒不醒的,善是你,恶是你,端坐云台的是你,恶欲横流的也是你,黑白皆是你。”巨兽猛然间一顿,浑身颤抖起来,一人一兽,四目相对,他们互相凝视。   含章轻轻的呼气,抬手一摸,手指碰到了近在咫尺的獠牙。   “是你么,李孟津。”   含章的话音一落,就感觉到那个浑身剧烈颤抖的巨兽眼中黑气骤然爆发,没一会儿,却渐渐平复下来。   此刻,时间像是静止住了。   所有的有一切,在氤氲的青光之下,合成一把利刃,一苇渡江,直抵灵魂。   含章只听手指尖那处轻轻“啪”了一声,一片黑鳞悄然落下。   还没等他伸手去接,就在刹那,由自己手指触碰巨兽的那一处开始,整个巨兽浑身锋利的黑鳞骤然间“呼啦啦”的全部剥离来。   顷刻间,黑鳞尽落,纷纷如刀甲飞扬而去的鳞片之下,巨兽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一身黑袍,高大俊美的凡人身躯。   他的眼瞳不再是金色,不再存放世间繁重的因果,而是如同人类一般,却又更加漆黑幽深,像是一潭平静的湖水下,暗藏波涛汹涌。   含章的手指依旧僵在触摸巨兽獠牙的时刻,他看着眼前这个与以往不相同的李孟津,一时间有些怔愣。   但黑袍的李孟津却迫不及待的猛然紧紧的抱住了含章,他低首,额头抵着含章的额头,轻轻的厮磨着。   他的声音有些抖。   “是我,含章,是我,我是李孟津。”   他终于脱出浑噩的魔魇,证得真身,他终于能再次拥抱这个不要命的小公子了。   李孟津紧紧的贴着含章的身躯,像是不舍得有一丝的缝隙,他无可抑制的亲吻含章的脸颊,嘴唇。   含章终于回过神,他历经了常人所不能想的艰难,舍生忘死,终于将这个李孟津给找了回来。   “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到我身边的。”   含章笑着笑着,就哭了,他终于没忍住,趴在李孟津的肩膀上,眼泪大颗大颗的掉,呜呜的哭出了声。   李孟津抱着含章,“入魔后,我忘了自己是谁,不断再寻找本我,又不断厌弃本我,最后,你帮我找回了我自己。”   那个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津水龙君,终于知道,终于接受,善与恶,一体两面,皆是己身。   人劫已过,浑身恶鳞尽去,得人躯。 第63章   阳泽之外,随着符咒的燃烧,时间已过,大阵中的光芒熄灭。   阵眼中的胥见心看着瞬间合拢的幽冥入口,他咬着后槽牙,双手狠狠的捶了一下地面。   这下没人陪他回云天山拜师了。   晦暗的幽冥中,那道尾羽辉煌灿烂的光带渐渐晦暗下去,转而化作一只展翅欲飞的迦楼罗,没入了含章后的后颈中。   因为再没有龙力封印的镇压,含章后颈处的迦楼罗印记青光流转,乍看之下,像是还在缓缓的扇着翅膀一般。   含章依旧紧紧的抱着李孟津,失而复得,让他再没有别的心思去管其他的事情,自己身上的变化也没留心。   但李孟津是时刻注视的含章的,在他清醒的睁开双眼,眼眸中就映着小公子化身的迦楼罗法相,灿烂的尾羽光芒辉辉。   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默默想着对策了。   纯青琉璃珠已经在含章的身体中醒来。   他早就发现,并且曾经尝试过,想要将琉璃珠从含章的身体中抽出来,但并不能成,琉璃珠就是含章,含章就是琉璃。   与其说是琉璃珠醒了,还不如说,是含章醒了。   李孟津左手抱着含章,右手则缓缓按向含章的后颈处,可是还没等他靠近,那迦楼罗印记便冲出来,张开嘴迅速的咬了他一口。   含章似有所觉,抬起头,愣愣的看向李孟津,迷惑的“嗯?”了一声。   那迦楼罗印记便也一顿,偷偷将李孟津手上咬出的血舔干净了,而后又“嗖”的一声钻回去了,十分的不动声色。   于是李孟津的右手就顺势按了下去,温热的手掌心轻轻揉了揉含章的后颈。   “没事,不哭了?眼睛都肿了。”说完李孟津低头亲了亲含章的眼睛。   含章抱着李孟津宽阔的肩背,被好好的护在这人的怀中,此刻终于有了些真实感。他抬起朦胧的泪眼,然后下意识往李孟津肩膀上蹭了蹭眼泪。   终于缓过神,含章伸手,仔仔细细的摸着李孟津,从他的胸口往上,沿着脖颈一寸一寸的摸到脸上。   每一处都好好的,含章放下了心,但忽然又觉得,每一处好像都有些不同,说不出来是怎么了,就是更具象,更充实,与从前浑身泛着金光的龙君大人不一样。   李孟津垂首抵着含章额头,“发现了?我得了血肉身躯。”   含章有些蒙,“什么?你之前不是也有么。”   李孟津轻声一笑,蹭着含章有些凉的鼻尖,“那是法力变的。”   含章一时间诧异不已,而后更是认认真真的摸着李孟津,最后轻轻捧着男人的下巴,不撒手了。   李孟津微微侧头,蹭着含章的掌心,“敢进幽冥来,害怕了么。”   含章本要点头,但想了想,还是摇头,“不害怕,找到你就不怕了。”   即使你面目全非的是个顶顶吓人的魔头,既不认得自己,也认不出我,但和你在一块,我就能生出莫大的勇气。   只是这话含章没好意思说,他只是仰头看着李孟津,捧着人家的脸,心满意足的傻笑。   李孟津看着眼前的小傻子,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低头就要亲。   但含章这时候已经清醒些了,也想起来害羞这回事,就红着脸一躲,李孟津没亲到嘴上,就咬了含章下巴一口。   “躲什么?不是说让我吃了你,咱们就算在一块了么。”   含章没想到李孟津竟然还记得入魔时候的事情,还记得自己说的话,他想起自己那样决绝的心情,那样视死如归的心境,眼睛一酸,又吭吭哧哧的哭起来。   李孟津一时间不知所措,赶紧抱紧了哄。   “别哭了,我一直都陪着你。”   含章却像忽然反应过来些什么,伸手稍稍推开了李孟津,他左右看了看,周围是幽深无边的幽冥,没有一丝光亮。   “完了,这回,出,出不去了。”   含章把怎么进幽冥的事情说了一遍,“符纸早就烧没了,只剩这个。”   李孟津接过含章手中拿着的红玉,看了一会儿,轻轻一笑,“走,我带你出去。”   说罢,手间将那枚红玉捏碎,牵引出其中与阳泽大阵相连的那一丝气,那丝红色的气像是一条时隐时现的红线,遥遥的连着不知哪里。   李孟津挟着正在惊奇的小公子,浑身登时散发出巨大的威压,席卷着幽冥中黑压压的魔气,呼啸着朝红线的另一头飞驰而去,一时间惊天动地。   阳泽处,众妖一时间沉默无言,驺吾和敖稷已经醒过来,驺吾不甘心,这一趟,不但没带回大人,自己就连公子都没保住,想罢,他怒嚎一声,浑身是伤的就要往阳泽的灵眼处冲去,他不如一头碰死了,随大人和公子一同去罢了。   正在众妖阻拦驺吾的时候,颓坐在地上的胥见心却忽然浑身一动,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推开众人,跌跌撞撞的跑向灵眼,手里也拿着一枚红玉,这枚红玉正在时时的闪着光。   “都闪开!”   说完,胥见心聚集起身上仅剩的一些法力,拿出自己的保命符咒,一口心头血喷在上头,符咒之力登时让他手中的红玉光芒大盛。   原本已经失望的众妖此刻全都紧张的朝胥见心看过来。   红玉光芒一闪,就见原本毫无声息的阳泽灵眼处,瞬间冲出一股巨大的魔气,将还在附近的驺吾与几个大妖怪掀出老远。   随后,只听天空中霹雳一声,灵眼处“嘭”的一声被浓黑的魔气炸开,一道黑色的人影顺着魔气飞身而出!   那漆黑一团,他们还以为像先前一样,是幽冥中的魔物冲出来了,正要远离,却见驺吾一愣,而后瞬间变回原形,“嗖”的一声冲向黑影。   胥见心一看出来的东西竟是魔气一片,还以为自己存着侥幸心里,迎出来的不是含章,却是个魔物,但等他看到那只花斑的长尾大老虎抱着黑影的袍角哭的稀里哗啦,这才松了一口气。   众妖就见那包裹着一团魔气的黑影伸出一只手臂,揪起大老虎的耳朵,将死死扒住自己袍角的驺吾给拎到了一边。   “走开点,你压到含章的脚了。”   话音刚落,由魔气聚集而成的漆黑袍子便被那只手扯下,他们津水的龙君大人,正好模好样的站在众人眼前,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在他胸口埋着脸的小公子。   “大人!”   “大人出来了!”   “果然没有什么能困住大人的地方!”   众妖反应过来,呼啦啦的全跪在地上,李孟津则一挥手,把漆黑的袍子顺着被暴力炸开的幽冥入口,再次扔回去,弥合上还大敞四开的灵眼破口处。   幽冥的入口顿时被盖住,而后消失不见了,也没有哪个妖魔敢试探着出来。   而后,李孟津朝胥见心一拱手,“多谢费心,欠你个人情。”   说罢,一挥手,一片龙鳞落在胥见心手上,胥见心因为耗尽心血而惨白的脸顿时激动的通红,手里捧着那片完整的龙鳞磕磕巴巴的不敢动。   “不不不,不敢当次大礼,我,我我我!”   听闻当年云台山老祖师,只借了龙君半片龙鳞,便敢举剑开天门,他一个山上的二流道士,竟敢拿一整片龙鳞。何德何能啊!   不过李孟津也不去管他了,反而开始对着众多大妖调兵遣将,好生安排了一番,有叫去皇宫的,有叫去各处水域要道的。   众妖痛痛快快的领命前去,只有那个一头白发的龟老头,他看了一眼龙君那如墨般漆黑的双眼,而后朝李孟津拱了拱手,他们的津水之主,自有他自己的缘法。   含章终于晃了晃脑袋,醒过神来,他虽然被李孟津护的很仔细,但打破幽冥入口的巨大冲力,还是让他耳鸣一阵,如今浑身一轻,眼前又是天光大亮,他立刻就兴奋起来。   “出来了,我们出来啦,你真厉害!”   李孟津活了三千多年,不知受到过多少叩拜,多少赞誉,但他从没觉得自己如何如何,心无波澜。但如今被含章一夸厉害,就有些说不出的受用。   只是还没等李孟津说话,那只大老虎听见含章说话,就又扑上来嚎。   “啊,公子啊公子,你也活着,太好了公子!”   含章一看这么多人都在,于是轻轻推了李孟津一下,不好意思的从他的怀中出来,回手摸了摸大老虎的脑袋。   “你还好吗,伤势如何,这一路辛苦你了。”   驺吾被含章揉的直眯眼,“尚好尚好!”   李孟津忽然觉得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坐骑有些碍眼,“你先自己回津水养伤吧。”   驺吾一愣,“啊?大人不一起回去吗?”   李孟津手臂一挥,带着含章缩地成寸的飞走了,“还有事情未了。”   原地只留下驺吾在用后爪子挠头,他想回头问问胥见心,就见那个向来稳稳当当的道士此刻一脸疯疯癫癫,敖稷也是一脸无语的看着还在捧着龙鳞念叨的道士。   “龙鳞啊!一整片呐!一整片……”   而含章被男人带着,也想起来些事情,“你要去杀化蛇吗?”   他知道,花着罪大恶极,皇帝都在手中不知死活,况且,李孟津的眼睛还在化蛇那里没要回来。   李孟津摇头,“用不着我杀。”   “那去哪找他?”   “他区区蛇身,拿着因果龙目,想要炼化,必在人间龙脉处。”   含章这倒是想起自己曾读过的一屋子书了,于是眼睛一亮,“人间龙脉?秦岭!”   李孟津点头,看着眼睛亮晶晶的小公子,没忍住伸手去掐了掐他水润的脸蛋。   自从得了人身,他总是管不住自己的手,自己的眼睛,又时而心思难测,心绪起伏。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和含章说的,小公子看出这位龙君大人的疑惑,心里却为此觉得十分熨帖。   “做人嘛,都是这样子的。”   而后又笑嘻嘻的说,“我以后也给你上课!” 第64章   秦岭,俯仰而望,绵延数千里,山川岩脊一降一升之间,便造就了千朝百代的龙兴之地。   李孟津一身黑袍,呼猎猎的飞扬,他抱着含章,在云头之上,朝下瞭望这北麓渭河的八百里秦川。   两人刚到,还没等从云头上落下来,就见整座山脉微微震动,天边乌云汇聚,顷刻间,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东西,周身裹着浓浓的黑气,从山体中间破石而出,呼啸着冲上天际。   那“东西”正从两人的眼前盘旋过去,含章仔细一看,当即惊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倒不是那东西非常的吓人,而是太诡异了,叫人浑身不舒服。   它一身皮囊上凸出数不清的残破的人脸与斑驳的鳞片,像是要长鳞但又未成,背上生翅,头上独角,浑身漆黑,只有蛇头里那一双眼睛是金色的,叫含章觉得似曾相识。   李孟津衡量眼前的情况,最终没有出手与那家伙抗衡,而是带着含章,远远的在别处的山峰处落脚。   含章被惊的不行,他目瞪口呆的伸手指着挟裹黑气在云中嘶吼翻腾的东西。   “啊这,这是化蛇吗?他,他不是去化龙了么,怎么这样?”   含章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又不是没见过“龙”是个什么样子,甚至还骑过摸过呢,不可谓不熟悉。   可眼前在空中翻滚着的,明显不是龙,但也不是化蛇了,不知道是变成了个什么东西。   李孟津观察了一会儿,则像是早知如此似的并不如何惊讶。   “不必靠近,他执念太深,已经不太正常了。”   化蛇借助人间的龙脉,终于能飞上天空,并引来了天边轰隆隆的雷鸣,天空中金光大盛,一道隐隐约约的擎天巨门出现,矗立在苍穹之上。   化蛇欣喜若狂,但李孟津却面色平淡,甚至将含章护在了身后,不让含章直面天边那巨门的金光。   而含章不仅不好奇的往天边看,而是本能的躲闪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手,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的情绪占据了内心。   好在那道门并不如何清晰,只模模糊糊,时隐时现的,兴许是因为化蛇并没能完全化龙的缘故,待他从秦岭中抽取的龙气一用尽,还不知是什么后果。   即便如此,等化蛇拼命靠近那道门时,却觉得仿佛永远都到不了,不论他什么飞,那道门依旧远在天边。   化蛇怒吼着催动身上仅剩的龙气,不甘心的一路向前。   就在龙气被进门感应到时,只见那门上电闪雷鸣,最终无数的雷电呼啸着,铺天盖地的朝化蛇劈来,天地为之变色。   李孟津将身后的含章严严实实的护好,而后眯着漆黑的眼睛,情绪莫名的盯着那道即将消失的门看着。   那雷电有超越这个世界的力量,化蛇只挨了几下,便折了那只独角,浑身血淋淋的,惨叫着轰然坠落在山谷中,不知死活。   而化蛇坠地之后,那道隐隐约约的天边大门并没有即刻消失,反倒是渐渐凝实的扩大了几倍。   天地间的灵气骤然纷乱起来,继而一股脑的往那道门里涌去。   含章只觉得浑身难受,呼吸都困难,他躲在李孟津身后,双臂紧紧的环抱着男人的腰。   李孟津并没有去管化蛇,反而是一双黑目逆着光的朝那雷电翻滚的“龙门”看去。   “果然!”   含章听李孟津兀自念叨了一句,就问,“那就是龙门么!”   “对,它在吸取天地间本就所剩不多的灵气,不能让它开着。”   含章也知道,灵气是妖怪们赖以生存的紧要东西,没有灵气,妖怪们无法修行,都要褪去灵智,变成普通的动物了。   “这个怎么关!”他从李孟津的肩膀处探出头,远远的瞧了一眼那遥遥不及又隐隐约约的门。   李孟津见此情景,就想到自己越龙门时的场景,自己三千年修得龙身,灵气惊动天地,而后龙门从天而降,自己龙躯早已风雷不侵,但想越过龙门尚且不易。   且龙门在津水之上一开,津水的灵气便无止无休的开始朝龙门涌去,水中各类水族开始挣扎,最终不得已,他自断龙角,散去因果双目,以鱼龙之躯潜入人间,那龙门才堪堪关上。   于是李孟津施法将含章护在一处山阴处,“含章,你且在次处歇一歇,我去去就来。”   他本想将含章送进白玉京,但白玉京的结界早先被自己震碎,尚未恢复,不能进入。所以无奈,只能建起一道水墙来护着含章。   说罢,李孟津转身就朝坠天的化蛇飞去。   含章挽留不及,“干什么去!”   山谷中幽幽传来男人一句话,“杀了化蛇,关天门!”   含章知道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叹气了一口气,叫男人小心些,而后,索性就老老实实的坐在李孟津布下的水墙里,下意识抬头往天上看。   水墙不但防止有人伤害含章,反而还隔绝了些天门的威慑力。   虽然隐隐约约的门,却叫含章一阵胆寒,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曾经见过这门似的,不知是哪辈子的事了,只是自己所见的那门,仿佛更加凝实清晰,也更骇人。   越想这些,含章后颈处就开始火辣辣的疼,于是他不敢再想了,躬身躲进了山岩的阴影。   周围的灵气越来越稀薄,他一个原本就不靠灵气生存的凡人,此刻却一反往常,只觉得喘不上来气,胸口闷的很。   没一会儿,秦岭的山涧里就传来阵阵嘶吼的龙吟与山体绷断的轰隆声。   或许是李孟津与化蛇打起来了,小公子提心吊胆的,既担心李孟津,他毕竟刚从幽冥中出来,又得了人躯,怕他受伤,又时时觑这龙门,深怕那门不分青红皂白,下雷把李孟津也劈到。   一时间,他倒是在水墙中忙的很,上蹿下跳的像个热锅上的蚂蚁。   却不料含章正往山谷中看时,就见那边树林中跌跌撞撞出来一道人影,透过水墙一看,含章吃惊。   “师,师兄?是你么!你怎么在这。”   来人一脸的憔悴,浑身衣衫不整的,但明显正是傅彩生。   含章知道他这师兄怕是与化蛇是一伙的,心下戒备起来,但是也想到那日在阳泽的大阵中,也是师兄拼命把自己拉了出去,或许将自己送到胥见心那里的,也是师兄了,于是也狠不下心。   含章一时间心情复杂,“师兄,你,你还好吗,这里打起来了,你还是赶紧离开吧。”   傅彩生见到水墙中的人影是含章,便停下了脚步。他看了一会儿隐在波光粼粼水墙之后,身影模糊的小公子,而后笑了一声。   “逃也没用,他死我也得死。”   说罢,他倚在石头上歇了口气,继续说,“只是,师兄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人间的皇帝与贵胄们还被那妖怪锁在地底,只怕再耽搁些时间,圣上便被妖怪吞噬了,届时岂不天下大乱。”   傅彩生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一紧渐渐稀薄的黑气,知道那化蛇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但师兄被那妖怪折磨,没力气走了,含章,未免生灵涂炭,快速速与我就救人间皇帝吧。”   含章犹豫了,他也不知道师兄说的是真是假,但哪怕有一丝可能,皇帝还是得救,不然到时候群雄逐鹿,天下割据,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了。   傅彩生不敢接近水墙,只得在旁边催促,“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含章索性一咬牙,伸手又抽出腰间的佩剑,心道,大不了,自己再割一割手掌,在往剑上抹点血就完了,幽冥他都闯了,不是也好生生的将李孟津从里头带出来了么!   于是说话间,含章便提着剑,从那堵对他而言柔软温和的水墙中脱身出来。   “走吧,师兄,我信你了。”   傅彩生看着如今这样果决的小师弟,一时间愣了一会儿。   这人小时候病重,总是柔柔弱弱的,对待人又有些小心翼翼,很是珍惜仅有的几个伙伴,深怕嫌弃自己,不再和他一块。因此显得既叫人怜惜,又有些软弱。   可现在,站在自己眼前的,是手提青钢剑,一脸果决的踏出护罩,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   傅彩生低头看了看自己不人不鬼的样子,苦笑着感慨,时间这样快,总叫人措手不及的觉得物是人非。   正在傅彩生愣神的时候,秦岭的山涧处飞沙走石,传来化蛇的惨嚎。天空上闷雷阵阵,那道门时隐时现。   傅彩生不再犹豫,跌跌撞撞的上前拉住含章,顺着山林中隐蔽的甬道,一直往下走去。   山涧中,化蛇“嘭”的一声撞在山壁之上,张口淅沥沥的吐出黑血,他已然被雷劫劈的浑身焦黑,此刻又被李孟津一言不发的按在山涧里打。   化蛇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李孟津,正吐血的功夫,他歪头稀奇的看着长身立在松柏树梢的龙君大人。   上下巡视之后,化蛇的瞳孔猛然紧缩,“你!你,你竟抛弃了天生地养的龙躯,苟活在人身里头!可恶,可恶!”   他求之不得的东西,却被旁人弃如敝履,怎么不叫他发狂。   李孟津面无表情的看着强弩之末的化蛇,声音冷淡,“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   说罢,李孟津抬头看了一眼随着化蛇衰弱,而将要消失的缥缈龙门。   而攀在岩壁上的化蛇闻言却如遭雷击,他不可置信的也抬头看向那道他们全族求索千万年的“龙门”。   “不可能,不可能!”   但他眸中的因果双目不断流转,透过纷繁复杂的迷雾与执念,清清楚楚的叫他看透世事本质。   所谓龙门,就是一个骗局。   那道门不但使世间灵气衰微,还诛杀强妖,严密的封锁了这一界。   化蛇浑身都抖起来,他状若疯魔,满眼血丝的忽然看向李孟津。   “你,你早就知道。”   李孟津垂目,“你因执念成魔,活吞了化蛇整族,使得这一条血脉自绝于世,所求为何?或龙或蛇,森罗万象,不过天地一虫豸,六道轮转而已。”   化蛇顿时间身躯变异,被烧得焦黑的皮肤上,不断有不同面孔从他的皮下挣扎着往外逃,那是他整族的怨气与血脉。   这个一向一往无前,吞吃无数生灵,以化龙为执念的妖魔,此刻双目无光,万念俱灰。   什么都是假的,可他还深刻的记得咀嚼同族身躯的黏腻感,记得蜕皮抽骨的锥心之痛,记得魔气逐渐侵蚀身躯的五内俱崩。   什么都是假的,化蛇全族自行剥皮抽筋的甘愿被他吞吃,妄图蛇种能化龙,经营了千百年,只有徒劳灭种而已。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痛苦是真实的。   化蛇突然朝天怒吼一声,浑身黑气大盛,他眼中的一对龙目与他身上魔气相斥,从秦岭龙脉处吸取的龙气也都用尽了。   黑物双目流血,一切过后,他连蛇都做不回去了。   李孟津只见化蛇猛然伸手,掏出眼中那一对他费尽心机才得来的龙目,而后血淋淋的抛向了秦岭脉脉的山谷中。   “我咬着东西何用,哈哈哈哈,可笑,连你也逃不出这束缚。”而后化蛇空洞着血目朝天望去,声如泣血。   “天道,什么天道!我不服!”   说罢,转身朝深深的山谷中冲去,他浑身透出皮肤的那些张面孔尽都是深深的绝望和癫狂。   李孟津一看,心中一惊,“不好,这家伙要断龙脉!”   看着俨然疯狂的想要和天地同归于尽的化蛇,李孟津再不留手,身后金色的光轮大作,回手间以龙气做弓,汇聚天地灵气为箭。   他伸张双臂,弓弦如满月。   李孟津刚要射箭,就听地脉深处“轰隆”一声,就连身旁的山脊都生生的矮了一丈。   化蛇直直冲进地脉处,却被一股耀眼的青光一剑逼退。   灰尘尽去,在山谷的底处,碎石堆悉悉索索间,从里头爬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公子来。   他手里的剑芒在对着化蛇挥出一击后,也渐渐黯淡了。   李孟津一见石碓中的人,登时呼吸一滞,也不管化蛇了,匆忙往下飞去。   从石碓里头爬出来的正是含章,他一双眼睛青湛湛的,只是表情有些尴尬。   “咳,咳咳,嗐,没注意,一剑打偏了。”   洞口已经塌了,李孟津上前扯着含章好生的检查了一番,而后就盯着他神色莫名的看,也不说话。   含章自知理亏,于是挠挠头,“那个,先等会儿,我这还有事儿呢。”   说罢,李孟津就见这一脸灰的小公子弯腰回手,又在乱石堆里扒拉半天,然后“嘿呦”一使力,拽出来一个人,正是昏迷的傅彩生。   这还没完,傅彩生身后,竟提溜出一串人!   什么皇帝,王爷,文武大臣之类的。   而后含章弯腰掸了掸袖子,“这回齐了!”   李孟津不知该说眼前这人什么好,他琉璃珠不稳,也不知道小心,倒是背着自己涉险,把山都削塌了一丈。   化蛇被含章的青光剑逼退,已经癫狂的心中尚且还有些神志来诧异。   迦楼罗醒了?那这凡人怎么还活着,不应该被烈火焚烧而死么。   只是他也顾不得其他了,但鼻尖一动,闻嗅到了傅彩生的气味,他侧着脸细细的闻了一会儿,便不再去管了,李孟津看准时机,把含章护在身后,再次化出身后光轮,拉弓朝化蛇射去。   化蛇身上的黑气被含章一剑削的溃散,但仍旧失心疯一般咆哮着往龙脉冲去。   而后顷刻间,就被一道金灿灿的光箭贯穿了身躯。   化蛇中箭的一刹那,傅彩生猛然从昏迷中睁开双眼,含章扶着他一看,他师兄那张完美无暇的脸,瞬间就面目全非的从他的脸上斑驳的剥落下来。   傅彩生狠狠的喘着气,竟直接自己伸手,去将还未掉尽的面皮血淋淋的撕了下去。   无声的惨叫之后,终于露出了这完美面具之下,他自己原本的脸。   眉目平庸,面色暗沉,眼角还有填不平的疤痕。   可这,才是含章熟悉的,从前小师兄的脸。   “师兄,师兄!你还好吗。”   含章跪在地上半抱着虚弱的傅彩生,见此就慌张的伸手去擦傅彩生脸上的血迹与瘢痕。   李孟津收起弓弦,侧脸朝身后的两人瞥了一眼,看含章紧张的抱着别人,心里有些不自在。   他活了这些年,头一回有这样的莫名又扰心的感受,想克制,但没忍住,就一伸手,将含章提了起来。   “他和化蛇长久共生,如今算脱身了。”   含章一听高兴了,“那就好,那就好,我师兄他其实本性不坏的,你能给他治治脸么。”   李孟津被含章亮晶晶的眼睛一看,就要伸手帮忙,但却被傅彩生摆了摆手,拒绝了。   傅彩生竟提起力气站起身来,他像是脱出囚困的兽终于得见天日一般,粗喘着气,看着被钉死在山岩上的化蛇。   化蛇被射中,却并不认命,他仰起头,活生生将自己的心脏吐了出来,浑身的嗥叫着的脸也终于沸腾起来,竟都长出利齿来,咬破他的身躯,带着蛇身上焦黑的皮肉飞了出来,全部涌向化蛇吐出的心脏。   随后,那些戾气化成的同族面孔,与自己的心脏,都被化蛇再次一口吞进腹中,借助这一股气,他挣扎起来。   “糟了,他要跑!”含章一见,下意识就提剑要割手掌,结果被李孟津怒气冲冲的按住了。   这人在关龙门的时候,都没这样喜怒形于色,怒气很明显的挂在脸上。   “你再割,不要命了!”   含章于是讪讪的放下了剑,李孟津则在深思熟虑,怎么能既杀了化蛇,又不叫他那一身魔气与冲天怨念散到人世里。   杀好杀,可化蛇毒烈,流散到世间,那就不免瘟疫横行。   傅彩生却一声不吭的直接夺过含章手中的剑,迅速的朝还在挣扎的化蛇扑去,含章来不及阻拦,就见他师兄举着剑,大喝一声,直直跃入化蛇身前。   化蛇低头,看着傅彩生没动,傅彩生咬着牙,流着眼泪,一剑刺进了化蛇身躯,正正刺入了他刚吞下的心脏上。   化蛇咧着嘴,吐着血笑,“你也来杀我!”   傅彩生没说话,一张斑驳而丑陋的脸,对着化蛇,眼神执着,毫不退缩。   一人一蛇,仿佛对视了很久,也仿佛只一小会儿。   傅彩生也不跑,也不反抗,最后,化蛇呼啸一声,卷着傅彩生,跌入了秦岭深深的山涧里。   山涧之下全是他吞噬后丢弃的无数枯骨,此刻仿佛如同那日东海上一般,燃起了熊熊业火。   “师兄!”   含章大叫着跑去要救人,却被李孟津拦住了。   “他自己作出的选择,旁人不必阻拦,含章,当心业火,你身上本来就有火毒!”   含章被李孟津抱着,慢慢的在温润水墙的包裹下往山涧里去。   到了近处,他只见,师兄和那化蛇缠绕在一起,已经分不出彼此了,一人一蛇身上皆燃着滔天的业火。   化蛇卷着傅彩生,仰天哈哈大笑几声,便不再挣动,静静的被烧化了。   傅彩生身影渐渐被火吞没,含章流着眼泪喊师兄,并徒劳的要伸手去救,却见他师兄转过头,朝他忽然开口。   “不必为我流眼泪,我作茧自缚,贪婪作祟,早已面目全非,这里枯骨成山,有我的一半因果,该遭这样死。”   含章看着山涧中遍地的腐尸白骨,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被天命戏弄,我被皮囊所困,如今终得解脱。含章,好师弟,你长大了,珍惜眼前人,好好过日子吧。”   话音刚落,傅彩生便被业火吞噬,继而化成一股青烟,和着化蛇烧尽的烟灰一起,在熊熊的业火中,飘悠悠的消散了。   两人一死,山涧中怨愤之气渐渐消散,火也灭了。   含章愣在原地,徒劳的伸手触碰山涧中纷纷扬扬的烟尘。   只是没一会儿,自己冰凉的手便被身后伸来的一只大手熨帖的握住了。   含章回身,紧紧的抱住李孟津,侧耳听着他胸腔中平静有力的心跳,默默的流眼泪,汲取他身上的温暖与柔情。   男人的胸口微震,低沉又温柔的声音就贴在他耳边。   “生死经年,魂梦一夜,天地循环,周而复始焉。”   “含章,不要哭。” 第65章   一切尘埃落定,所有天命、恩怨,都随着化蛇与傅彩生一同,化成了青烟,飘散埋葬在这幽寂的山野中。   含章用手帕在地上收起一捧焦土,好生的包裹之后,收进了袖子里。   他心中五味杂陈,也许不论好人坏人,也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或是咎由自取,也或只是些被愚弄的痴人而已。   只是茫茫山涧,却摞起皑皑白骨,苍生何辜?   含章收好焦土,看着深沉的望向苍穹的李孟津,“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因果已了,我便收些余烬,等回去了,埋在琼林镇吧。”   让身不由己漂泊半生的师兄回家。   李孟津回神,点了点头,妖怪虽然不讲究这些,但想必作为“人”是很在意这些的。   若是来日死的是自己,他也希望能回到含章身边,哪怕也是被这样用锦帕包裹的一捧灰呢。   两人正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就见含章仿佛忽的想起什么一般,猛的一拍额头。   “诶呀!我差点忘了,皇帝还在山上的乱石堆里趴着呢!”   李孟津看含章惊慌的样子,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急,皇宫里有人间的道士和尚看管,咱们只管把那小皇帝送回去便可。”   含章点头,“赶紧走赶紧走,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帝呢!今天救的时候山底暗沉沉的也没看清,快,别叫他醒来发现自己被随便扔在石头堆里,大不敬的!”   李孟津心中并没有把人间的皇帝当一回事,人间的朝代更迭,他不知道被多少皇帝跪拜过,哪个敢治他的大不敬罪。   但他依旧依着含章,两人飞速从山涧中脱身,回到那处石碓边。   也许是因为化蛇身死,法术消散,人间的皇帝已经醒了,他看着周围的情况一时间只唯一自己再做梦。   “众爱卿?何故瘫坐昏迷啊。”而后他往身旁一看,三王爷脸色煞白,衣衫不整四肢大张的仰躺在到地上,“诶呀,三弟,三弟!你怎么啦。”   皇帝一慌,赶紧大喊,“御医!”   只是喊了一声,发现这场合也不适合,就改词了,“救驾!快来人救驾!”   含章正好跳上了山谷,听着皇帝喊,他下意识张嘴接话,“欸!来啦。”   皇帝一看这荒山野岭的,偶然飞上来两个人,回话的那小公子长得俊俏极了,另一个则一身气势非凡,瞧着仿佛比自己还有帝王相呢……   “你们,你们是何妖怪!朕天命所归,有真龙护体,尔等安敢造次。”   含章听这话也一时无语,心想真龙就在我身后呢,他可并不想护你。   “我们不是妖怪。”   含章这话说的诚恳极了,简直诚意满满。只是话音刚落,一只硕大的花斑老虎就甩着尾巴从远处“嘭”的落在他身边,开口就是人言,“大人,公子,化蛇死了吗,他那些伥皮假人刚刚都化成灰了。”   不仅是驺吾,开龙门那样大的动静,将周围说得上话的妖怪都引来了,他们乌泱泱一片,各个都奇形怪状的,此刻规规矩矩的拜倒在李孟津和含章不远处。   “给大人,公子请安。”   “……”   含章这回没法解释了,皇帝看着这群妖怪,顿时受了不小的惊吓。   “你们,你们!”说着就要喘不上来气,还要晕。   李孟津看这皇帝惊悸之下忘了前尘,有些不耐烦,便一挥手,一道灵气过去,这被化蛇当做吸取龙气阵眼的皇帝顿时想起来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了。   接着李孟津周身光轮大盛,很是庄严的能唬人。   “人间帝王,此番吾等救你一命,日后你且好自为之。”   说完,驺吾立即领会了他家大人的意思,上前一爪子就把皇帝给拍晕过去,而后纠集小妖众,驮起这班人就往皇宫去了。   含章简直目瞪口呆,这业务也太熟练了吧。   驺吾还解释,“嘿嘿,我们不知道受过多少人间皇帝的祈拜了,时而显显灵,做做样子,也是有的。”   含章没见过世面一般的直直点头。   妖怪们带着皇帝和一班文武大臣,渐渐的退出了秦川,只有驺吾还在原地,他来回踱步。   “大人,要不要先回津水看看,大家伙都等着你呢。”   李孟津看了一眼含章,又回头观察了一番龙脉气韵,而后摆了摆手。   “我与你们公子先探查一番龙脉。”   而后,他黑袍一卷,带着含章就隐没进了茫茫的山谷中。   驺吾此番近距离的接触了一下从幽冥上来之后的龙君,他们大人和往常有些不一样,黑袍黑眸,身上还有人味儿。   他们大人应该是得了人躯了,但威严依旧,好似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想罢,驺吾抬腿搔了搔脖颈处的痒痒,这里的事情终于结束了,他得回去找家里的郑屠户了,那日回去,好不容易将话说清楚,谁知道刚进了被窝,这头就出事了。   他那日是被津水的大妖怪们,提着耳朵从郑屠的热乎被窝里拽出来的,说起来颇为惨烈。   于是这大老虎,便又兀自美滋滋的往回飞了,还不忘提了几坛好酒。   含章则被李孟津带着,渐渐往秦岭的深处去了。   下潜之下,竟比他救皇帝的那处还要幽深。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含章抱着男人的脖子,嘟嘟嚷嚷。   “龙脉在这么深吗?”   李孟津边循着龙气抱着含章往下走,边回答,“龙脉,也即是后土大地的经脉所在,在秦岭的最深处,就连化蛇也只是在上层浅薄的吸食一些。”   含章连连点头,想着回去之后,把这里的见闻也写进书里,他那里有一屋子的奇闻志异,说起龙脉的,还是眼下这第一回。   没一会儿,眼前就渐渐的泛起微光,星星点点的散布在山脉的纹理中,好看极了,像是深埋于地下的郎朗星空,眼观之下,顿时觉得如同乾坤倒转一般。   含章伸手去抓,那星光却直接没进了自己的掌心中。   他“诶呦”一声,“这个进去了,没事吧!”   李孟津仿佛笑了一声,而后瞬间加速,含章还来不及反应,就觉得顷刻之间,眼前光芒大盛,自己一眨眼就被星光包围了。   等他好生的睁眼瞧的时候,就见从两人的脚下开始,蔓延出了数条金光涌动的河流,它不停的流动着,又静静的脉动。   就像是进了幻境一般,小公子目不交睫,怔愣的看着脚下来去悠悠的光带。   “这,这就是龙脉?”   李孟津轻轻的“嗯”了一声,并握着含章的手,缓缓的往下触摸。   手指一没入龙脉,便有些麻麻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渐渐开始凉凉的,一股股能够看到的金色脉流,从他的指尖穿过,像是偷偷溜走的细沙。   含章置身其中,一时间被震撼的久久不语。   天地就是如此神秘,如此广阔无边的宏大,每当他自己觉得也许已经参透的时候,就会知道,区区人类,渺小如斯。   李孟津怀抱着含章,在永不停歇的金色脉流中,摩挲着他清瘦修长的手指。   “含章,章儿?”   李孟津一叫章儿,还愣神的小公子顿时回魂,一张脸都红了。   他只被父亲哥哥这样叫过,平时只觉得小孩子气,可是这名字一从李孟津的口中叫出来,就缠缠绵绵的,叫他酥了半个身子。   李孟津抱紧了含章,两人站在天地山川流光溢彩的脉搏中,轻轻絮语。   “章儿,你,也许并不是凡人。”   含章后背紧紧靠着男人滚热的胸膛,仰起头,侧脸贴在李孟津裸露在外的脖颈处。   “我,我隐约有些知道,自从在幽冥中,长剑上燃起熊熊青焰的那一刻,我就莫名多了好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总是自己在天上飞。”   而后含章有些兴奋,转过身,笑意融融的朝男人说,“我上辈子是一只鸟吧!能飞跃山河。”   李孟津抵着含章的额头,“你希望自己是只鸟么。”   含章说,“嗯,我或许喜欢飞。”   李孟津听言后有些黯然,“但或许为了些旁的事情,你就不能飞了,愿意么。”   含章却丝毫不在意,“你可以载着我飞啊,你总是要和我在一块的,是不是!”   李孟津终于笑了,“对,我总是与你在一块的。”   两人说话间,脚下奔腾不息的金色脉流渐渐一丝一点的汇入李孟津的身体中。   含章正亲亲热热的抱着李孟津磨蹭,厮磨间,就觉得李孟津的脸上好像在发光。   “欸,那个,你脸上好像在发光!”   实在是含章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李孟津了,他叫自己章儿,自己也想亲亲近近的叫他,可是一时间,还有些羞涩的开不了口。   他话音刚落,李孟津便在灿烂的光脉映衬下,周身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别怕,章儿,我总是要与你在一起的。”   眼下琉璃珠半醒,含章身上的火毒,必须要清除,否则必然命不久矣。李孟津思虑良久,他终于也从化蛇身上稍微有了些头绪。   同族同脉之间,总是能相互引渡的精血灵脉的。   迦楼罗火毒皆是因为食龙所致,对迦楼罗来说是毒,可对龙来说,就是最好的养分。   他现在是人躯,借助龙脉之力,他变作真龙身躯,或许,他们之间,可以有个共同的血脉相连之人,那么,含章身体中的火毒,便可被龙躯的孩儿吸食,一切迎刃而解。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验证,想要求解。   也迫不及待的渴望。他压抑太久了。   含章被男人拥着,轻轻亲吻他的鬓发,但渐渐的,男人的力道越来越重,含章初尝情爱滋味,早就已经应接不暇,只能迷迷糊糊的抱着李孟津。   没多久,他便被男人压倒,躺进了柔柔的金色脉流中。   含章的嘴唇已经有些肿了,眼神涣散,但依旧不忘捧着男人的脸,撅起嘴,在他的唇边不得其法的“啾啾”亲了两下。   李孟津气息沉重,他即刻张口抓住了小公子的唇舌,而后急躁的伸手,握住了含章的手腕。   “章儿,你摸摸我。”   含章迷迷糊糊的,只觉得手掌被带入一处滚烫的地方,他下意识摸了摸,手指便触碰到了一些坚硬的鳞片。   含章“嗯?”了一声,稍稍醒神,又伸手去抠,心想,李孟津怎么又长鳞了。   可男人却一喘,热气在小公子的耳边呼出,声音暗哑。   “嗯,别抠,我受不了了,章儿。”   说罢,一双手沿着含章的袖口,沿着臂弯急不可耐的伸进里头,打着旋按住,狠狠的一揉。   含章受不住,张口就咬在李孟津的脖颈处,狠狠的磨牙。   李孟津却丝毫不在意,反而低头抵着含章的鼻尖,“我也摸摸你。”   含章却抽回手,他双手捧起李孟津的脸,迷恋而爱意汹涌的看着他。   看着他□□焚烧的眼睛,看着他凶恶攻城略地的嘴唇。   他轻抚他,轻抚一个血肉俱全,□□满溢的人。   含章想,自己所欠下的因果,就是从前把他举的太高,看的太远,虚构的太完美。   那么,从现在开始,从此刻开始,在低处,在近处。   他想,我要爱惜真实。   于是他朝男人敞开了自己,仰头狠狠的亲了上去。   含章只觉得,似乎春天是从李孟津的指尖里流出来的,如火的炎症,如荼的病,时间也止不住。   ……   不知过了多久,一对蒙尘的龙目,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它们在山谷中兜兜转转,最后,悄然的没入秦岭的龙脉之中。   它们在光华灿烂的金色脉流中洗净的自身,而后沿着那道气息,也化作灿灿的光点,悄悄渗入了昏睡在男人身上的小公子体内,盘旋到小腹,最后不动了,安稳的敛去光芒。 第66章   含章是在一阵摇摇晃晃中醒来的。   他好像以为还没完事,于是哼哼唧唧的求饶。   “不要了,不要了,你快走开,晤嗯。”   只是没等含章清醒,就听见耳边一个熟悉的童声叽叽喳喳的响起来。   “公子,什么不要了?啊,云蒸糕片不要了吗?”   含章被吓得一激灵,赶紧睁开眼,就见头上是一片脉脉残阳晚照,此刻自己正在一座巨大的船上,轻柔而色彩绚烂的船幔纷纷扬扬的被风轻轻吹起,拂在自己脸上,痒痒的。   眼前已经没有男人的身影了,入目是一只大大的银托盘,里头装着点心,托盘边上,是小人参一张欠欠的脸。   含章一股脑的坐起身来,伸手举着人参娃娃惊喜道,“小人参!你怎么来啦,这段时间你到哪去了!”   小人参也快乐的伸出绿油油的树枝来,像是波浪一般晃来荡去。   “我受了点小伤,被津水的大妖怪们捡回去啦,好了就来找公子了!”   含章一听小人参受伤了,就有点心疼,“伤哪了?我看看。”   小人参则把晃悠悠的枝条变作白嫩嫩,胖乎乎的手臂,“都好了呢,泡在津水里,长的可快了。”   含章嘘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问自己在哪,他上一回意识清醒时的所见,还是秦川之下摇摇晃晃的地脉光芒。   “这是大人的画船,咱们在往秦淮走呢,大人昨天抱着公子你回来,说要坐船,带公子看看这世间的山川大河。”   含章一听,心里软极了,那人知道自己从小就困在琼林镇,哪里都没去过。本来他一个法术之下,天南地北哪里到不得,但却铺铺张张弄了这么大一艘人间的画船,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船。   “那,你们大人呢,怎么不见人影。”   小人参一笑,“大人呐,他给你摘莲蓬去了。”   含章这一醒,不仅是小人参,还有好些熟悉的脸庞,一一从船下的水面上冒出来,什么崩葫芦霸,霸葫芦崩,随风倒,倒随风,僧三点,点三僧的……   他们都在船下叽叽喳喳,“秦淮源头溧水里,有个大妖,他们家的莲蓬好吃,大人给公子要莲蓬去了。”含章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还特地给自己要吃的去,又窝心又怪难为情的。   但依旧伸手,挨着去摸这些小妖怪水润润的脑袋。   含章反问,“那溧水远不远啊。”   水底下的乌统领回答,“不远,越过一十个水川就到了。”   含章“啊?”了一声,心道这还不远,都够他们这画船摇摇晃晃走三个月的了,可见对于妖怪而言,水与水之间的距离,是按川算的。   虽然李孟津不在,但他想的周到,船上船下都是含章熟悉的妖怪,有的掌舵,有的悬帆,只是含章出了船厢往帆面上一看,心道好家伙,这船帆还有眼睛呢!   旁边的妖怪人形化的很好,很是彬彬有礼,含章也认识他,这是自己当初在白玉京开课之后的第一批学生。   “公子,这妖怪叫眚,身轻,又薄又阔,最喜欢吹海风,听说大人要带着公子乘船而归,自告奋勇来当船帆。”   含章对于妖怪的热情很是感激,于是连忙朝那巨大的船帆拱了拱手,谁知道那船帆瞬间就变了个颜色,从白色变成粉扑扑的了,怪好看的。   “哈哈哈,公子不要见怪,他这是害羞了。”   含章也笑,他此刻觉得很轻松,又说不出的愉悦,所以看什么都是快乐的。   正说着话,含章就听着远处仿佛有歌声传来,但抬头一看,他们离岸还有好远。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耳朵灵敏的不得了。   那妖怪看含章往远处的岸边望,就说道,“公子,那边是秦淮岸边,或是有不少花船,很热闹的,要去看看么。”   含章一听,赶紧点头,“你们也经常去人间的港头去玩么?”   眼前这个人身化形很好的妖怪点头,但跳上船来的小娃娃鱼却只摇头,“哪能呢,我们只敢沉在水里遥遥的看上一看罢了。”   含章一看是久违的粉角娃娃鱼,便高兴的弯腰把他抱在怀里,“那这回索性我带你们去好好看看!”   娃娃鱼高兴,头上的六只小粉角抖来抖去。   桅杆上高挂的眚一听含章要靠岸,于是猛的吸了一口气,而后鼓着腮帮子,朝后“呼啦啦”的一吹,这艘大船便迅速的破开水面,朝岸边靠拢而去。   而从深处的秦淮河底,方可看到,这不但是一艘行船,水下还乌泱泱的跟着一群说不出名的妖怪。秦淮河的鱼群哪见过这样的场面,纷纷躲的远远的,只以为是传说中的龙王出行呢!   含章并不知道自己的排场有这么大,他只觉得没一会儿,自己这艘巨大的船便渐渐近了岸。   此刻天渐渐的暗了下来,含章扒着船舷往前一望,登时觉得书本上的诗句形容不虚!   十里秦淮,微雨含烟,黄昏的晚霞映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岸边华灯璀璨,管乐悠扬,有歌女绵软的歌声,叫人觉得沉醉。   船上船下的妖怪眼中,都映着人间的繁华,或许也正是这样,做人,才叫妖怪们向往。   岸上很是热闹,人影攒动的,含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叫大家靠岸,他船上都是妖怪,李孟津又不在,未免惹出些什么乱子,即使没有一只突然说人话的鱼,那他桅杆上“船帆”的两只大眼珠子也够耸人听闻的了。   于是大船只远远的徘徊,一船的人与妖都静静的欣赏美景。   兴许是夕阳未尽的缘故,港口不断有各种花船敲敲打打的出河来游,上边粉红的纱帐飘飘摇摇,好些美艳的歌姬舞女,在其中献艺,引得船上客人连连叫好。   因为含章他们这艘船既大又豪华,所以不少花船竟划到这边来,兴许他们以为这船上必然有出手阔绰的富甲。   不少妖怪赶紧躲进水底,还有妖朝“船帆”大喊,“眚!快把你的大眼珠子闭上,要被人看到啦!”   慌忙一阵之后,在外人看来,这艘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船既安静又文雅,实在是很吸引人。   但花船一般都很含蓄,他们并不出言挑逗,而是将乐鼓打得更急了,一众歌女竞相争艺,甚至有几艘船上,那些大胆的舞女腰肢柔软,蒙着面纱,露着一截白生生的小腹,随着异域的弦乐,极富韵律的婉转抽腰舞动。   含章哪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倒不是觉得舞女多么美艳,只是没见过这样热烈的舞蹈,很好看。   小公子傻头傻脑的,看着各种花船一个劲“啪啪”的鼓掌。   离得近的船上,或有看到含章的,无不惊叹这手大船上公子的容貌气度,甚至还红着脸窃窃私语。正在含章看得入神的时候,就见对面花船不知怎的,舞女都停下了,男人女人都忍不住盯着这边瞧。   含章正纳闷,就听耳边一道呼吸,男人“哼”的一声,“好看么。”   含章刚要点头,就见说话的人正是李孟津,他此刻正捧着不少鲜嫩欲滴的玉莲蓬,袖口都湿了,眉毛上还结着清霜。   一众妖怪都弯腰行礼,花船上掌舵的仿佛也看的呆住了,两艘船头不甚撞在一起,而后在惊呼中艰难分开。   含章见此,“噗嗤”的笑了出来。   “那必然是没有龙君大人好看的。”   李孟津尚且不罢休,拖着还在笑的小公子,几步就进了船舱。   因为龙君现身而在花船中引起的波动较大,妖怪们也很有眼色的把船开得远了,而花船也很知晓进退,没在跟上来。   到了船舱,李孟津把含章按在柔软的坐榻上,先是亲了一通,便随手拿来新鲜的莲蓬,挨个扒开。   “章儿,你尝尝,溧水的莲蓬要三百年才熟一次,既然路过,少不得给你吃一吃。”   含章刚才乍看李孟津眉间结的清霜,就知道他必定是匆忙赶路,也没歇一歇。   他张口,含住了男人手指间如玉子一般晶莹的莲蓬,而后笑着搂过李孟津,含糊不清的说,“你也尝尝!”   于是便含羞带怯,又欢快的扑了上去。   才吃完了一粒莲蓬,两人气喘吁吁,李孟津却不依不饶起来。   他拨开了自己胸口的衣袍,盯着含章的眼神有点邪气。   “刚才她们跳的舞好看么。”   含章嘻嘻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李孟津又解开了腰带,“我看你倒是喜欢的很。”   含章这时候才认怂,他这回知道了,在这方面,这男人绝对惹不得,毕竟憋了许久,算起来,几千年也是有的……   只是已经晚了,男人握着他手,贴上了自己光裸的健腰。   这让含章下意识的想起昨夜一些零星的画面,于是就连眼睛也变得水润润的。   可即便这样男人也还没完,他将小公子的手按在腰上。   李孟津学着花船上舞姬的动作,但又跳出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感觉,没有婉转的弱柳扶风,反而刚健而有力,充满着雄性气息。   看着含章的眼神很直白,仿佛在说,你既然想看,不如看我,我也会扭。   “好看么。”   含章心里痒的不行,他觉得自己都快流鼻血了。   “好,好看。”   于是李孟津笑着扯开衣衫。   纱幔轻飘的画船上,锦绣堆积的船舱内,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又是一夜鱼龙舞。   ……   画船载着含章与龙君,又载着大大小小的一众妖怪,从河川中顺流而下,一路游览了不少名山景观,等到了琼林镇附近的州府港头,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这一路含章开心极了,也收获颇丰,主要是因为含章在妖怪中的口碑很好,又有龙君作伴,所以每到一处,总是有妖怪来接待,又送了好多礼物给含章。   含章盛情难却,挑了些不扎眼的想给爹爹和哥哥带回来,剩下的一些分给了同船的妖怪们,还有一些叫李孟津给他收起来,也做个念想。   各地的妖怪也都以接待了龙君和公子为荣,倒是在妖众里留下不少轶事。   有说公子给自己家儿子起了名字的,有说吃到了公子做的人类吃食,更有的,幸运的得了封。   李孟津也不再阻止含章给妖怪们封正,只是封正不是说能封的就封的,机缘,运气,修行,一样都不能少。所以这一路,倒也没有几个得封。   妖怪们也不贪心,只希望做个人,在人世里走一遭,好好体验一番。   含章有时候回头一想,他的朋友中,倒大部分是妖怪。他夜里趴在李孟津身上,笑着说造化弄人,都是一月初一那一场奔雷引来的。   含章游玩之前,是托妖怪给家里寄了信,报了平安的,于是等他们的船停靠在小港口,苏府一家人已经在远远在镇门口迎接了。   含章想到能见爹爹和大哥,高兴了不少,但转脸一看李孟津,又有些支支吾吾的心虚。   他怎么敢把人往家里领啊!   含章是很有些自知之明的,他平日看李孟津的眼神都拉丝,到时候都不需要用心,以他爹和大哥对他的了解,一瞧,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想到时常背过气去的老父亲,含章还是觉得,这事得从长计议啊,真是任重道远,前路漫漫。   李孟津是丝毫不在乎这种事情的,他能不能白天进苏府,和晚上能不能和小公子一个被窝,这个两件事丝毫不冲突。   于是给含章整理好行囊,便挟着众水族,回津水了。   两人腻歪半天,含章才红着嘴唇画船的船舱中出来,身边还跟着驺吾刚给原来的随从小福。   胥见心等人早就告诉含章,说你那小厮安全的很,天天在妖怪窝里睡大觉。   所以含章也不担心,回来的时候,小福又被乌统领轻车熟路的电了一番,他脑中只记得,和少爷上京求学的事了。   且他自己也不多想,仿佛已经习惯了,有时候记忆在哪里打了个结,小福就很自然的绕过去。心宽体胖,长寿之相啊!   含章也叹气,心道真是为难我这小厮了,以后可以谨慎些,最好让他留在家里算了,这一回一回的,别把孩子电傻了。   含章拎着一路上置办的礼物,甚至还给小福拿了一份,小福也高高兴兴,一笑,有些微的富态。   含章欣慰的拍了拍小福的肩膀,“小福,你胖了啊。”   “是呢少爷,怎么一眨眼,我就这样胖了!”   含章安慰,“没事,你长身体嘛。”想必在妖怪窝了,受到了山珍海味的款待,只是可惜他此时都忘了滋味了。   说话的功夫,苏家老爷和大少爷便驾着车从镇门口直接迎到小港口。   一见面苏老爷免不了流泪,含章经历了如此多惊心动魄的事,终于再次回家,见到了爹爹和大哥,百感交集。   最后,他调整了表情,他笑着举起了繁多的礼物。   “爹!大哥!我回来啦。”   琼林镇苏府,连着放了三天的炮,热闹的不行,大伙一问,才知道,是那位顶顶灵秀的小公子回来了。   不少乡绅来登门拜访,当然,也是抱着相看相看小公子的心思。   这苏家的小儿子说是以前体弱多病,可如今都好起来了,又到上京求过学,现在眼见着年龄到了,岂不是该说亲了!   苏府正厅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小公子却只见了前来拜访的张屠户,两人聊了许久。张屠是来和含章告别的,他过几天就要搬离此地,去和驺吾一块住了。   “镇上人多眼杂,左右我孤家寡人,也不怕就随他去了。”   含章也为张屠高兴,心道那大老虎最好识相,不要辜负人家。   张屠临走前,含章又送了好些礼,都是平日能用上的物件,“等你乔迁之后,再请我去你家坐。”   郑屠颔首回礼,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泥腿子,怎么有朝一日,就和苏家金尊玉贵的小公子攀上交情了。   但听驺吾说,小公子也是他主人的内眷,所以他才敢对含章知不无言,只管尊敬便是了,何况小公子这样和善亲切又热心。   午后,含章仰躺在花池边,这里他吩咐小福新搭了小榻。   盖因为最近自己总是懒懒的,又觉得屋里干干的,还闷,便整日在花池子边的小榻上吃些零嘴,困了就打个盹。   苏老爹一直红光满面的忙于应付来说亲的人,别说,他还真就看好了几家的姑娘,只等时机一到,叫含章去相看相看!   苏大哥却坐在懒懒的含章身边,伸手掐了掐他小弟的脸。   “章儿,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含章正吃着剔透的水晶虾饺,闻言连连摇头,而后斩钉截铁的说。   “嗯?怎么可能,我身材一直很好的。”   当然,这样坚决的自信,离不开每天晚上那位龙君大人给灌的迷魂汤。   苏大哥细细的打量了小弟一番,只觉得他小弟眉眼间波光潋滟的,顾盼间很有一番春色,虽然是胖了,但面色如桃花,粉嫩的白里透红。   他这才察觉出,他小弟的美貌来,但看着含章那副嘴硬又懒懒的样子,就伸手去拎他。   “章儿,我在你这年岁的时候,恨不能把天都捅个窟窿!如今眼见着你身体好了,可不要忘了勤动一动。”   含章浑身都是软骨头,被他大哥拎都拎不起来。   苏大哥却抱着含章一愣,而后又伸手在他肚子上摸了摸,而后一脸黑线。   “还说你没胖,看这肚子!”   含章“哦?”了一声,低头仔细研究了一下,确实,好像,稍微,有那么一点胖了。   苏大哥不放心,“我看呐,还是请个郎中,来给你调理调理,别整日懒懒的。”   含章摸摸小肚子,点了点头,心里还默默的想着,自己不会像爹一样,还没年过半百,就又秃头,又大肚子吧,那可怎么办!   于是在苏大哥的雷厉风行之下,没到晚上,郎中就来了。   说是请了近来从大州县来到琼林镇的郎中,从前治了不少疑难杂症,最擅长调理,很有名。   含章也很谨慎,等会儿他就问问郎中,有没有什么生发又瘦腰的方子,留着以防万一。   但郎中却一脸难色的在含章的脉门处摸了又摸,诊了又诊,把自己搞出一脑门的汗。   苏大哥一看这情况有些着急,“我说你倒是说话啊!”   郎中抬眼瞧了好几眼含章,试探的问了一句,“这位是公,公子还是小姐。”   苏大哥直翻白眼,心道这郎中老糊涂了不成。   “少废话,赶紧说。”   于是郎中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我看,小姐已经有孕三个月啦,胎相极稳……”   含章正喝水,闻言一口水喷在郎中的脸上,呛了个昏天暗地。   苏大哥更是气走丹田,大喝一声,惊飞了院外一树的鸟。   “我去你姥姥的庸医!” 第67章   苏大哥这气沉丹田的一声怒吼,把对面看诊的郎中惊的一抖,随后还不服的辩解。   “大,大公子怎么如此无礼!想我行医几十年,难不成还能诊错不成。”   只是这郎中说完话,一看情况不对,心里就开始一些不着边际的猜想,什么后院之中,深闺小姐未婚先孕,将郎中封口……   郎中正害怕,就连前院的苏老爹一听大儿子吼声,也赶紧谢客前来。   “诶呦,这是怎么了,经武你做什么大喊大叫,有失体统。”   眼下含章已经缓过神来了,他连忙拽住他大哥,然后朝对面眼神发飘的郎中解释。   “先生,想是我先天体弱,脉象不稳的缘故,一时看错了也是有的。”   那郎中一听眼前这“俊俏小姐”一开口,竟是清清俊俊的男子声音,当即是既高兴又疑惑。   高兴他没碰上些大户人家的府内隐秘。   而疑惑的是,这确实是喜脉啊!   苏大哥只觉得碰见个庸医,心道,“果然,不知根知底的郎中,在外名声再大,也说不准是假呢。”随即就想打发了他了事。   只是郎中此刻却犯起了拧,开始质疑起自己三十几年引以为傲的医术了,于是边诊脉,嘴里边叨咕,“不对啊,不对啊……”   苏老爹一听说这事,也一脸无语,但还是颇为体面的直接掏银子,给了诊费要送客。   于是,那郎中只得灰头土脸的捧着银子走了,出府的一路上都还在低头念叨。   眼下含章院子里只剩下父子三人,含章被惊的呛住之后,也没往心里去,一笑置之了,这时候正懒哒哒的倚在软椅中,吃云片糕呢。   苏老爹和苏大哥相视一眼,就下意识的打量起含章来。   那郎中的话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又忍不住让人往心里去,再这么一瞧,别说,他们家这小公子面色红润,能吃能睡,去了一趟上京,回来竟长了一身的懒肉。   苏父咳了一声,“咳,章儿,不必往心里去,爹再给你请一位医术更好的来看看。”   含章粘了一嘴的点心渣子,不在意的摆手,“不妨事,爹,算了吧,我又没什么毛病,断不要向小时候那样,时不时就要惊动整个琼林镇的医馆了。”   就此,这件事暂且作罢,含章笑眯眯的送走了爹和大哥,而后转头朝小福吩咐。   “小福!给少爷我炖一条大鱼来,想吃鱼!”   含章最近总是想吃水产。   他院中的荷花池子里,本来在池边偷偷趴了一圈来看热闹的小妖怪,热闹是看的挺开心,一只大草鱼还吐着泡泡直笑呢。   可一听公子要炖大鱼吃,当即浑身一紧,笑容凝固。   周围的王八章鱼之类的,还在嘁嘁喳喳的怂恿。   “我说崩葫芦霸,难得公子想吃,你自请去吧!”   “哈哈,算你大功一件。”   “快去快去!”   一众妖精硬生生把崩葫芦霸给举到了池边。   “公子,公子,这有大鱼~”   “炖他炖他,陈年老鱼,劲道!”   对妖怪来说,世间灵气本就越加枯竭,为了修炼,少不了弱肉强食的事情,只是津水中的妖怪不这样做罢了。   周围没人,含章就叉腰站在水池边和一众小妖怪笑眯眯说话。   “别闹别闹,你们是我的朋友,哪有吃朋友的道理。”   何况,对含章而言,但凡开了灵智的,不吝是什么种族,那就和人是一样的。   崩葫芦霸一听公子说自己是朋友,当即感动的不行,随即甩着尾巴“啪”的一下从池子里跳出来,一脸的舍生取义。   “公子,你吃我吧,我不怕,为了朋友,我崩葫芦霸两肋插刀!”   含章顿时哭笑不得,弯腰抱起大草鱼放回池子里,“还贫嘴,快回池子里,鳞片都粘土了。”   于是,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小公子就趴在池边,和小妖怪们叽叽喳喳的聊天,他手里拿着糕点,自己吃一口,再捏碎了往池子里洒一块。   “你们和我做朋友,两肋插刀倒是不必,不过有福同享。”   顿时,又引来妖怪们一阵拥护之声。时不时还夹杂着几条小鱼精争相的细声喊。   “公子吃我,公子吃我!”   含章只得挠着头笑答,“不吃不吃,哈哈哈,不吃不吃。”   就在含章和一众妖怪朋友笑闹的时候,也不忘想着自己人类的朋友,他看着手里红红的糕点,心想,自己托妖怪去送给胥见心画符用的朱砂,不知道那道士收没收到。   云天山,胥见心听到窗外仿佛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有小孩子似的人声细细的喊自己。   “胥道长,胥道长。”   胥见心还以为是哪个小师弟来玩,结果一开窗,眼前那一对白晃晃的大门牙叫他一愣,仔细一看,竟是一只黑色圆滚滚的豚鼠。   因为是黑夜的缘故,所以,胥见心只见两颗锃光瓦亮的大板牙在窗前飘着……   幸亏这几年走南串北,见过不少妖怪,胥见心也算长了长见识,增了增胆色。   于是此时只是隐晦的微微顿了一下,便开口,“你是哪来的妖怪?怎么敢上道山来!”   “两颗大板牙”左右晃了晃,语气很是憨厚。   “啊?我不知道啊,山门口就一只瘦黑狗,让我踹了一脚,吓跑了。”   “……”   胥见心直扶额头,他差点忘了,守山兽狮子犬,因为山里灵气稀薄,已经变成一只瘦黑狗了。   “你踹他干什么!”沦为瘦犬,已经很惨了,这闯进来的妖怪还挺霸道。   豚鼠吭哧半天,“他,他抬脚往我身上尿尿!可骚呢。”   胥见心又叹了一口气。   狮子犬不但灵体保持不住,眼下看来,灵智也退化了。   于是胥见心不再追究,只问,“你是哪的妖怪,上山找我做什么。”   豚鼠回过身,在身上翻翻找找了半天,拿出一个小包袱,只是包袱湿了一角,还有股子狗尿骚味儿……   “我是津水部众,公子差遣我来云台山,给一个叫胥见心的道士送点东西。”   胥见心一听是含章,心里有数。说话间豚鼠就把包袱顺着窗户递了进来。   胥见心无语的闻着狗尿味,接了过来,“你们公子身体可好?替我朝你们公子带个话,我办完事,不日就下山去拜访他与龙君大人。”   豚鼠点头,“公子很好,整日吃个不停,话我记下了。”   随后,豚鼠精便“嗖”的一下,钻进了事先挖好的洞里,完美的融进了黑夜。   胥见心关上窗,从包袱里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枚非常上乘的朱砂块,雕成一个展翅欲飞的凤凰样子。   胥见心大吃一惊,很高兴,凤凰砂很少见,已经失传很久了,可见含章是用了心的。   只是他欣赏完了朱砂,就看着桌子上凌乱的阵图纸,一时间又眉头紧锁。   这阵图,是他凭借着记忆,从当时化蛇在阳泽与上京不同的阵法遗迹拓印出来的,他研究了很久,只觉得像是道家之物。   道家阵法很少外传,化蛇又是从哪得来的?   胥见心不放心,想了一会儿,他收好凤凰砂,然后带着拓写的阵图,连夜跪在了师傅闭关的石门前。   “师尊,弟子有事叨扰,还望师尊在关中一见。”   ——   苏府,几天过后,豚鼠回来给含章交差,一人一鼠,围着一个装满新鲜水果的大篮子,边吃边说。   含章边听豚鼠说云天山的样子,还边伸手去揉豚鼠软软的胖腮帮子。   “辛苦你啦。”   豚鼠边吃,还边左右瞧了瞧含章的卧室,而后龇着大牙问,“公子,这几日怎么不见大人啊。”   往常只要他们找不到大人,那来苏府就是了,大人一准在公子卧房里,不是搂着睡觉,就是做些旁的。   含章一听这话,就幽幽的叹了口气。   “他有要紧的事情要做,好几天没见人影了。”   化蛇虽然死了,秦岭山涧里的冤魂也安息了,可是,化蛇作孽后堆积人骸的地方可不只一处。   最近有好些地方流毒,还不停的烧业火,只有报给了龙君,不过这一番,倒是连当初东海海坝之下的枯骨也有了来处,这一并都是化蛇所为,不知从何时起,他竟悄悄吞噬了这些人命。   未免有些太多,李孟津原话说,若是按着这个数量来算,那日的化蛇不会那么轻易束手就擒。   只是李孟津不想让含章操心,出去之后总是沾染一身秽气,他现在是人身,不好化解,于是这几日便没来,怕染给含章,影响他的食欲。   豚鼠最后抱着水果大篮子高高兴兴的回去了,屋里只剩含章一个人。   含章躺在床榻上,嘘了一口气,心里想李孟津。   侧脸往枕头里一埋,还能闻到些男人身上特有的雨后清新的气味与麝香气。   他从没有像这样依恋过一个人。   即便是爹爹和大哥,他小时候总在生死挣扎,也不想叫他们再多加烦恼伤心,所以养成了疼也不开口,吐血也悄悄藏起来的性子。   可是现在,即便是有点吃撑了,自己也想告诉那人,然后就倚在他怀里,叫他给自己揉肚子。   含章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来覆去,李孟津再不回来,枕头都要没香味了!   滚了没一会儿,他就“诶呦”一声,好像是确实吃多了,肚子涨涨的。   于是小公子就随意的把手搭在肚子上,伸手有一茬没一茬的缓缓揉。   他正昏昏欲睡,却忽然感觉到手掌下一动。   含章迷迷糊糊的想,怕是自己吃的太多,食物在肚子里打架吧,哈哈。   但没一会儿,手掌之下又动了一下,好像有东西踢在自己手上。   含章顿时清醒了,他猛的坐起身来,盯着自己“吃胖”的肚子看了半晌。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那位给自己看诊的郎中来,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发虚。   含章僵住了,心里砰砰直跳,顿时间感觉浑身的血都在往脑子里冲!   但最后,他仿佛不死心,于是又试探着把手轻轻按在了肚子上。   然后,没一会儿,手掌下又凸起了一块,很有活力……   于是,含章现在耳边如炸雷一般,莫名循环着郎中那日美滋滋的道贺声。   “小姐已经有孕三个月啦!”   “有孕三个月啦!”   “有孕啦!”   “啦!”   “……”   晴天霹雳。   含章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此时已经说不出旁的话来了。   他只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破口而出。   “你孟津!给我滚回来!” 第68章   一处荒山野地中,衰草遍地,其中掩埋着无数的人骨与尸身,此刻都笼罩在大火里,在烈烈的烧灼中渐渐化归天地之间。   李孟津手中执着火种,他黝黑的眼中,大火烧过,风一吹,这一处山野中青烟漫散,悠悠扬扬的卷上了天空。   而后他一甩手,火焰便熄灭了,留下一地的焦土,但不用很久,只要到下一个春天,焦土之下,便会焕发出新的生机。   一众妖怪正满脸崇拜的看着长身立在前头的龙君大人,只觉得他们大人无所不能,就是天塌了,他们大人也能抬起一只手撑起来!   而就在这个当口,他们无所不能的龙君大人却忽然鼻子一痒,而后便惊天动地的打了个喷嚏……   众妖瞬间回头,齐刷刷的朝他们大人望去,静悄悄的。   驺吾站在一边,本来在侧身给自己顺毛,昨夜张屠喝醉了,趴在他身上胡乱弄了一宿,他身上的毛都打卷了。   正舔毛,他也被龙君大人的喷嚏声吓了一跳,一嘴的毛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咽了下去,噎的自己直抻老虎脖子。   “大,大人?”   驺吾试探的问了一声,惊奇的不得了。   他跟着大人这些年了,头一回见大人打喷嚏,龙还打喷嚏的吗!   但看了一眼眼前这个黑发黑眸的李孟津,驺吾就“哦”的一声了然了,他们大人眼下是人身肉躯,那,想必打个喷嚏,也不稀奇。   妖怪中一个总混迹在人间的妖怪则煞有介事的说:“诶呦,大人,怕是不是谁在骂您吧!人间都这么说,打喷嚏了,必是有人在背后骂大人呢。”   李孟津神色一动,不知不觉的抬手摸了摸鼻子。   他好像知道是谁在骂了……   本来想转身直接回琼林镇,但是又有妖怪来禀报,或许是因为这一处的怨气与瘴气堆积过多,已经渐渐开始蔓延到周边的县中了,有不少人得了疫病,妖怪也失了灵力,躲藏起来。   平民百姓得了重病,一些妖怪水府也被污染,闹得妖心慌慌的。   事态紧急,李孟津便叹了一口气,随即一挥袖,带着众妖,驾着云,飞到了空中,而后掩藏在云层之下。   一众妖怪看出来大人是要作法降雨,于是一个个都沉静了下来,习惯性的化作各异的妖怪原形,静默的跟在龙君身后。   大地上,或许有抬头望天的人,隐约间能在翻滚的云层中,远远看见各种瑞兽的一些片鳞只羽。隐秘而诡谲,神圣又妖异。   天空中,一行大妖原形翻腾,形象各异,但却都跟在一个人类的身躯之后。他们阵列联结之下,仿佛组成了一个盘旋的龙躯一般,以人为首,以妖为躯。   李孟津吐出一颗金灿灿的龙珠子,龙珠光芒大盛,就像是天空中另外一颗太阳。   龙珠现世,顷刻间,风云聚会,雷电翻滚,远处的津水也与龙珠遥相呼应。   不一会儿,津水的甘露,便借着龙珠的力量,洋洋洒洒的倾泻在这片被秽物盘绕已久的土地上。   雨滴清澈又洁净,这一小片大地与天空转眼就被洗涤干净。   大雨过后,云收雾散,太阳重新灿烂的露出来,天边是绚丽的彩霞,清新的空气轻抚着山林与村庄。   山林中躲藏起来的瘦小动物欣喜的探出巢穴,村庄中疫病已久的人们也感觉身上一轻,纷纷出来晒太阳。   这样瞬间换了天地般的情景,叫人们都啧啧称奇,于是一整村一整村的人跪在地上,拜谢神仙。   有供奉祖先或大仙的人家,隐隐约约得知是有神龙降下甘霖,便紧急筹备要祭拜龙神。   也有不少人家趁着这样好的时候,抓紧把拖了许久的婚事都办一办,算是蹭蹭喜气祥瑞。   所以,在李孟津与众妖落下云头,打算往回返的时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   众妖就见往日从不看这些琐事的大人忽然停住了脚步,侧着脸研究人家的红轿子,边瞧还边摸下巴。   众妖见状,互相看了一眼,而后就很有眼色的告辞了,纷纷回到津水中。   驺吾看了看,想跟着,但李孟津一挥手,“你先回去吧。”   说罢,李孟津便抬步跟上了迎亲的队伍。   办喜事的人家有些多,李孟津下意识的挑了一家最有排场的,跟在队伍后。   对于人来说,他虽然英俊的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但李孟津施了法,只不起眼的混在队伍里。   行过山林,没一会儿,就到了城镇中一家张灯结彩的高门大户门口,一众迎亲的的老少叽叽喳喳的迎面接来,李孟津就混在其中,看着新郎下马,一脸喜气的掀轿帘,背着新娘进门……   李孟津看着一会儿,每个细节都记住了,而后又虚心的朝一边张罗最欢的老大爷询问。   “劳驾,敢问,如此便是人间的成亲吧。”   老头是这里的里正,被请来张罗事情,此刻听到李孟津说话,他抬头一看,登时“嚯!”了一声。   心想,好家伙,他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年岁,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瞧瞧这眉眼,这伟岸身形,这通身气派!   “呦,公子,您,您是哪家的亲眷,小老儿招待不周了。”   里正还想,这么个出众的公子,自己怎么好像才看见他似的,但瞧他那样子,像是在这里看了一会儿了。   李孟津笑而不语,里正便一拍手,“公子此问,怕不是也要说亲。”   男人点点头,里正心想哪家的姑娘这么好福气,不如问一问下没下聘,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自己家的孙女还没嫁呐!   “那公子下聘不曾啊”   李孟津一愣,“下聘?所谓何。”   里正一听有门,当即兴奋拍手,“自然是成亲前要带着多多珍宝,作为聘礼去定人啊,媒六聘,皆不可少啊。”   李孟津认真的听着,里正接着便问,“公子可有心上人,若不曾,小老儿不才,家中还有孙女尚未出阁,这个,这个,嘿嘿,年方十八,貌美如花啊。”   但没等说完,就见男人一摆手,一双漆黑的眼睛也从凌厉渐渐化了一般,脸上渐渐露出了笑模样。   “我有妻子。”   说罢,一股烟之后,人就不见了。   里正脑袋一蒙,半天才反应过来,但却忘了刚在自己在干什么了。   旁边的主家看里正不出声,就赶紧叫他。   “里正,里正!新人拜天地了,等您吆喝呢。”   老头一拍脑袋,不去想了,赶紧笑眯眯阔步朝新人走去,喜事要紧啊!   ——   苏府,含章呆愣愣的坐在花池子边。   一池子的小妖怪也不敢吱声了,都沉在池子地下偷偷的吐泡泡。   小公子一脸不可置信的迷惑,一双手就没离开自己的肚子。   只是肚子自从他大喊着骂了一声李孟津之后,也没了动静。   小妖们隔着水面,看着公子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一会儿又怒了的脸色,交头接耳。   一只小海马不禁问出了声,“公子?怎么啦。”   含章回神,想了一会儿,脸色变化了好几次,才低头,隐秘的问。   “那,就是,假如,或者……”含章实在问不出口,但他摸着肚子,最后一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不要面皮了。   “我是想问,你们妖怪男的能生孩子吗!”   小海马一愣,而后一脸我还以为什么事呢的表情,很平常的对含章说道。   “自然,我们都是公的生孩子啊,一窝少的几十,多是上百呢。”   含章登时被镇住了,“几十?上百!”   新奇的世界朝他打开了大门,但里边太过晃眼,他一时语塞,张着嘴愣在原地。   正在这时,含章就听身后“嘭”的一声,一只大老虎落在地上,老虎一身顺滑的皮毛此刻也毛刺刺的打结。   驺吾是来给含章送腊肉的,张屠子在早上给了他一块自己熏制的很香的腊肉,让他顺路给公子送来尝尝鲜。   “公子,你闻闻,可香了,我家那口子手艺可真不错!”   只是含章此刻正被震撼的双目无神。   驺吾抬起大爪子,拎起腊肉,在含章的眼前晃了晃。   “公子?你闻闻啊公子,香不香!”   可还没等含章说话,一众趴上池边的妖怪与还拎着肉晃的驺吾,就见他们大人的心尖尖,此刻闻着肉味,忽然白着脸,头一歪,“哇”的一声就吐在了地上。   驺吾失落的一对直愣愣的耳朵都背过去了。   “这,公子,这么难闻吗?”他家张屠可是费尽心思弄了好久的,他一个吃生肉的妖怪闻着都流口水来着。   含章却像是忽然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开始止不住的吐了起来。   这时候驺吾才反应过味儿,于是赶紧收起腊肉,上前用大脑袋拱了拱含章。   “啊!公子,您无妨吧,快快去叫人间的郎中来!”   含章听言一摆手,制止了驺吾,他可不想再叫郎中了,万一,他肚子里真是个会动的小家伙,若是被人知道,那还不成了天下奇闻了!他还有安生日子过么。   正在这时候,还在弯腰吐的含章却忽然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新水气,而后自己就被扶住了,落进一个坚实又温暖的怀中。   头顶上传来男人有些焦急的问询。   “章儿,怎么了!”   含章一到李孟津怀里,口鼻间尽是男人身上的味道了,这时候才止住了吐。   他看到李孟津本来是很高兴的,毕竟好几天没见了,怪想的。   可想到眼下的情况,含章一咬牙,“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呐!”   一众原本看热闹的妖怪早就散的无影无踪了,就连驺吾见状,也溜着墙根,撒腿往家里跑。   李孟津原本被说的一愣,但随即,他就忽然肉眼可见的开心了起来,伸手去摸含章的肚子。   龙珠子的龙气游走在李孟津的掌心,没一会儿,含章就感觉到,他肚子里又悄悄的动了起来。   有一个小鼓包,随着李孟津金光闪闪的手掌来回移动,小鼓包亲密的贴着男人的掌心,手掌到哪吗,他到哪。   含章也愣住了,他忍不住也把手掌贴在肚子的小鼓包上,不可思议的揉了揉。   李孟津舒了一口气,大手覆盖在含章的手上。   “原本没与你说,是怕这事不成,平白叫你伤心。”   李孟津说完,便牵着含章手,把他带进了屋里,两人依偎在床头,李孟津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包括他身为迦楼罗纯青琉璃珠的事情。   眼下琉璃珠龙毒可解,与含章说出来是最好的时机。   含章先是被自己肚子里的动静震了一回,又被自己的身世震了一回。   他没问别的,只是先有些急切的问,“我,我不是人?”   含章虽然觉察自己有些不同,但只以为和胥见心他们相仿,奇闻异志的书看多了,他还想,兴许自己是个什么老祖转世也说不定,不然胥见心怎么非得叫自己和他回云台山来着。   可现在,李孟津直接告诉他,他从头到尾就不是个人?   “那,那我爹爹,我哥哥,他们,他们!”   李孟津想了想,“我不知道,不过你肉身是琉璃珠所化,非人胎能生。”   含章一时间愣住了,但随即眼泪就涌了出来,不是为别的,若真是如此,他并不是爹爹的亲生骨肉,但一十几年来,为着自己,爹爹和哥哥简直操碎了心。   李孟津并没有多说,而是默默的抱着含章,没过一会儿,这小公子就仰起头。   “爹爹从未和我说起过这些事情,我家母亲走得早,爹爹说是母亲因生我难产走了,我们每年都会去祭拜母亲的。”   李孟津点头,给含章擦了擦眼泪,“天地是众生的父母,万物魂魄轮转,皆为旧亲故。”   含章知道李孟津的意思,人轮回不知多少世,今生他为父,来世他为子,血缘上的亲族关系在他看来并不如何紧要,从魂魄来看,都是亲族,天地众生平等。   含章慢慢的平静下来,他也点头,然后说,“我只珍惜眼下就够了。”   含章擦干了眼泪,眼神明亮,“我和爹爹,和大哥,和你,今生有缘。”   而后,含章又伸手摸了摸肚子,笑着说,“和你也有缘!” 第69章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苏府的小公子仿佛心宽体胖了一般,肚子肉眼可见的长大了好几圈。   苏父觉得无甚可稀奇的,他低头一瞧自己的肚子,嘿!都看不着脚尖,比章儿可大多了,不也好好的么。   苏大哥却总是有些狐疑,他没事就往含章的院子里跑,要么就是和小弟一起坐一会儿,要么就是靠近了去研究研究小弟的大肚子。   他觉得章儿的肚子和他爹还不一样,他爹纯属是应酬太多,年轻的时候不爱惜身体,生生的喝胖的,且他爹不仅肚子胖,身上也胖啊,那一走起路来,脸上那些慈祥的肉都直颤。   可小弟是只胖肚子,脸上,胳膊腿上,还是很匀称的,只眼瞅着肚子和吹气一般,仿佛一天一个样。   两人坐在棋盘边下棋,苏大哥就看他小弟边下棋还边吃呢。   “哥,我给你和爹拿去的酒你们喝了没有啊,那可是好东西。”   小人参从前断了的两条胳膊,被他自己泡在一坛大酒缸里,含章看了一时间有些无语,小人参只自斟自饮,俗称自己喝自己,甚至还给众妖怪分发。   大家都很喜欢,毕竟是千年的“人参须”泡酒,效果很好。   含章便想起大哥和爹爹,他自己倒是不喝酒,但是给爹和哥哥喝一些,强身健体嘛。   小人参恨不得再揪下两条手臂来给含章,但却被含章捏着他的胖脸赶紧制止了。   “原本掉了的胳膊已经是为了保护我才如此,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还要扯新胳膊,要我心疼死吗。”   小人参伸着手臂上的枝叶哗啦啦的去摸含章的脸,笑嘻嘻的,“我愿意给公子吃。”   含章身上的迦楼罗气息渐渐强盛,小人参从前就是金刚轮山上迦楼罗的部族,此时仰仗着在含章身边,自己修炼都变快了。   但含章则一脸黑线的想起吃鱼的事情,自从那之后,这些个妖怪都口口声声的说非要给自己吃,叫含章恨不得连鱼都不吃了。   苏大哥一听小弟说起酒的事情,就连连夸赞,“我和爹都省着喝的,真是好酒,饮上一口,简直神清气爽!就连爹身体都好了很多,现在都不坐马车,自己出门也健步如飞了。”   含章满意,而后趁着他大哥回味美酒的功夫,小手偷偷扒到棋盘上,耍赖的挪了好几颗棋子。   等他大哥再低头看棋盘的时候,就见他小弟已经老神在在的迅速伸手落子,“啪”的一声,黑子连成片。   “吃你大龙!哈哈哈哈。”   苏大哥则一愣,看着桌上被吃的稀里哗啦的白子,一时无语,他小弟不仅肚子见涨,耍赖也见涨!   苏大哥走了不久,苏府刚刚入夜,含章便迫不及待的进了卧房。   掀开飘飘摇摇的鲛纱床幔一看,那位龙君大人早已经宽衣解带的躺在里头了。   男人侧身躺在榻上,单手支着头,蜜色的胸膛裸露在外,被子只盖到了腰腹微微往上。   穿堂风从床边吹来,轻纱薄幔之下,男人的身躯将露未露,隐隐约约的……   含章一跺脚,而后便快乐的扑向床榻。   “你怎么来这么早啊!”   李孟津谨慎的接住含章,怕他一个不留神闪了腰。   “事情办完了,有些头绪,叫他们各自去查了,我想你,就来了。”   这个男人总是不吝表达自己的爱意,他的爱更多的像野兽一般,直接又热烈。   含章有时候听着他真诚万分的:“甜言蜜语”,还是忍不住害羞的。   含章被李孟津搂着,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像又大了些,这小家伙什么时候能出来和我们见面啊。”   说罢,含章便伸出食指,逗弄肚子里头的小家伙。   小东西刚刚开始动的时候很不知轻重,有时候含章正睡觉,也能被“蹬醒”,李孟津便大手盖上边给揉肚子,最后李孟津有些生气,朝肚子里头用龙语吼了一句,这才消停。   李孟津摸着含章的肚子,往里头不断输送灵气,“我也不能确定,我并不是天生之龙,迦楼罗也早已绝种,但或许,等你身上的龙毒被吸完,他便出来了。”   含章想到这还是有些怕的,“这个,他该从哪出来啊。”   他想来想去,出口也只有一个……   李孟津则笑,“不必紧张,到时候你或可化作迦楼罗原身。”   含章心里稍安,而后忽然又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询问,“迦楼罗也是公的生产吗?”   李孟津抬着眼眸想了想,“还在我未曾有灵智之前,天地间原本有很多强盛的个体,他们由于太过强大,也总是形单影只,因此也是不分性别的,而在我常年累月的长出灵智,化作津水中一条龙鲤之后,那些强大的个体就不知为何渐渐消失不见了。”   李孟津仿佛回忆几千年的时光一般,“世上最后可以撼天动地的强妖,就是迦楼罗了,只是就连他,最后也在金刚轮山上自焚而亡。”   含章听完有些唏嘘,“这才有了我。”   李孟津点头,“纯情琉璃珠原本被迦楼罗的旧部众供奉在金刚轮山上,不知何时入了人间,我才得以能见到你。”   含章听着这些大妖怪长长久久的过往,心中便有些说不出的惆怅,就连那样强大的妖怪,都在不知不觉间灰飞烟灭,不知道李孟津又会不会有事,现在世间怕是也剩一个他了。   小公子抱着男人,心里暗暗的想着,自己要是也强大起来就好了,他也要保护李孟津。   隔天,含章还没醒,就听外头闹吵吵的,他伸手一摸床榻,果然,搂着自己睡了一晚的男人已经不在了,他们说好,白天怕苏父和苏大哥总来,李孟津便不在这里。   于是含章迷迷糊糊的起床,就见衣服已经在床头的架子上摆好了,那是一件说不出什么料子的薄衫,轻轻柔柔,又细细密密,穿上冬暖夏凉的,还遮肚子,是李孟津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稀罕东西。   含章下床,因为不方便小福照顾,便一应事情都是自己来,可是肚子有些不好弯腰,李孟津就遣来一些小妖怪,每天照顾含章。   此刻屋里没有小妖怪,听着外头吵吵嚷嚷的,含章就知道,必是都在外头吵架了。   于是,他穿了衣裳,挺着肚子开了门,迷迷糊糊的朝外头一喊。   “怎么啦,不要打架!”   那帮小妖怪一看是公子来了,就一同扑到含章眼前,抱大腿的抱大腿,扯袖子的扯袖子。   “公子!有个家伙非说是公子的仆从,来和我们抢饭碗啦!”   “呜呜呜,公子不要抛弃我们啊。”   含章一脸黑线,怎么搞的自己像个负心汉似的。   “在哪呢?我看看是谁,认识不认识。”话音刚落,就见在众多小妖的包围中,气势汹涌的冲出一只七彩的、浑身脏兮兮、毛如狗啃的——野鸡。   含章还没等说话,那只野鸡就“喔喔喔”的叫了起来,背着小包袱,扑棱着翅膀,满眼含泪的朝含章扑了过来。   “主人!主人!在下来晚了。”   野鸡的嗓音粗糙,又声泪俱下,简直是闻着伤心见者落泪。   但没等野鸡扑过来,他就被一堆小妖怪张牙舞爪的又按了下去,含章生怕惊到府中其他人,这要是谁一开院门,好家伙!入眼全是妖怪,于是赶紧去拉架。   “都别打,坐下好好说!”   公子一声令下,非常见效,一众小妖整齐的趴在水池边,那只野鸡也非常规整又庄重的跪在地上。   没错,一只鸡跪在地上,翅膀还很有风度的拄着地,低着鸡头。   就很怪,但,看起来莫名的感觉很坚毅……   “呃,请问,您哪位?”   野鸡一听,顿时叹气,“唉,看来主人已经不记得了,小的是金刚轮山上的雉鸡一族第五百六十一代族长,遵循族中先令,特来寻主人。”   含章一听金刚轮山,就恍悟,“哦,你主人是迦楼罗吗,不过我不是迦楼罗。”   野鸡摇摇头,鸡冠子跟着扑棱棱直甩,“您是圣物所化,自然是我等残部的主人。”   说罢,含章还没等问其他,就见这只鸡忽然伸着翅膀,搂过背后的破烂小包袱,很是坚定。   “请主人笑纳!”   含章就见,那个破包袱里,整齐的摆着一堆的葱姜蒜,还有桂皮八角,香叶陈皮……   含章舒了口气,他实在是在妖怪手里收到太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了,于是这只鸡送的香料,就看起来正常的叫人想流泪。   “主人,我肉味稍有腥,但不妨事,香料齐全,只要稍稍炒制一番,便可入味。”   “……”   含章上前收香料的手愣是一顿,而后渐渐颤抖,“什,什么腥。”   野鸡大义凛然,“听闻主人有孕,在下特不远万里而来,炖了自己给主人补身体!”、   含章倒吸一口气,嬉嬉闹闹着来开玩笑说要给自己吃的妖怪有很多。但自备调料的,还是头一个!   一旁的众妖看这个场景,顿时对野鸡敬佩不已,瞧,这才是食材的终极自我素养。   野鸡一抹汗水,回想起自己这一路的不易,如今能把自己完好无损的送到主人身边,就是靠一个坚持不放弃。   他躲过黄鼠狼的堵劫,越过村口大黄狗的封锁线,从街边大鹅的围剿中杀出一条血路,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野鸡激动的都快流眼泪了,含章看着一脸慷慨就义的野鸡,咽了一口吐沫。   “呃,不必不必,我不吃妖怪的。”   野鸡一听,却顿时像受到了晴天霹雳一般,鸡生都失去了光彩。   他们一族原本就因极其大补而沦为妖界众妖的头号捕食对象,奈何自己法力又微弱,一时间差点被捕食灭族,最后还是迦楼罗怜其同为翅羽一族,这才开了金刚轮山的山门,庇护了雉鸡一族,叫他们得以苟延残喘。   迦楼罗法力广大,地位超然,族中一直想报恩,却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只同金刚轮山上的妖怪一同,都称其为主人。   金刚轮山是迦楼罗出生之地,灵气与气运都与迦楼罗紧密相连,那时山上的妖怪们都在主人的庇护之下,自在快活。   直到迦楼罗触山自焚而死,那时仿佛有一场大战,山上厉害的羽妖都随迦楼罗而去了,于是金刚轮山百族凋零,最后竟然连琉璃珠都没护好。   而雉鸡一族因为太弱,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才留了下来。   那时族中先辈就有言,若有一日主人需要,赴汤蹈火,欣然赴死。   所以,自从小人参在金刚轮山留下消息,说主人现世了,因为龙毒有点虚,又有孕之后,这雉鸡一族第五百六十一代族长,那叫一个心潮澎湃,慷慨激昂。   他们虽说谁也打不过,但大补啊!   唯一报答主人的机会就在眼前,万不能错过。   要知道,族中有记载,主人强盛之时,一天可食百龙!   可谁知棋差一招,这主人变成凡人之后,他不吃妖怪了。   含章看着瞬间蔫吧的耷拉翅膀的野鸡,挠了挠头,“你好好回去生活吧,有什么难事,也来找我,能帮我就帮了,但是吃你可不行哦。”雉鸡连连叹气,“主人,都怪我们没本事,不然,也抓一条龙来给您吃!”   还没等他说完,不知道从哪里的来消息的小人参赶回来了,他在雉鸡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连忙把手臂化作密密的树枝,严严实实的裹住了雉鸡那张嘴。   但俨然没赶上,抓龙这话一出,小人参顿觉浑身一紧,就见一院子津水的妖怪,瞬间安静下来,眼睛发着光,死死的盯住他俩。   一时间就连迟钝的含章都察觉到了杀气,于是他赶紧解围。   他尴尬一笑,“哈哈,那个,笑话,他说笑话呢。”   小人参则一脸的惨不忍睹,这雉鸡是不是在山里呆的太久,把脑子消耗没了,他难道不知道,现在世间就只有一条龙了吗!   而且,还是咱们以后小主人的爹……   小人参紧急的趴在雉鸡耳边,叽叽呱呱一顿说,奈何脱离世间太久的雉鸡一族思维实在转不过来,他们的想法还停留在从前不知多少年的时候。   雉鸡不服,但是小人参看了一圈龇牙咧嘴的津水妖怪们,为了保命,他只得一甩头上的朝天辫,点着脚继续在雉鸡耳边悄悄咕叽。   “大人天天晚上都吃龙的,我住在这的时候,总看见呢。”   雉鸡一时间瞪大了眼睛,“果真如此?”   小人参一跺脚,“不信你晚上自己趴墙角嘛。”   雉鸡信了,一时间感叹,果然大人是无敌的存在啊。   含章直接上前收好了雉鸡“炖自己”的佐料,而后笑着和他说,“你的礼物我收到啦,回头我赠你些人间好吃的谷子麦子,你拿回去也给家人们尝尝。”   雉鸡一听谷子麦子,本来很动心,但转念便克制住了,他得念着大义啊。   “主人,在下请求在此带上一段时日,也好趴墙……”   他刚要说扒墙角,就被小人参抽了一下,于是赶紧改口,“也好,这个,照顾主人,也好叫族人安心。”   含章倒是没话说,他这里妖怪多的是,也不差收留一下这只鸡。   况且,含章又瞧了一眼一身羽毛凌乱全是灰尘的鸡,心里怪过意不去,他是有多努力的想被自己吃啊,一路风尘仆仆的。   “那这样,你和小人参一起住在西厢房中,我给你接个风如何。”   雉鸡觉得自己哪能有资格叫主人给接风,但是没等他反驳,含章就上前一步,将鸡一把抱住,带去洗澡。   “就这么决定了!”   于是,等苏大哥又来小弟院子里的时候,就见他小弟今天倒是没打瞌睡,反而撸起袖子蹲在门口,门口放了一大盆热水,水里泡着一只落汤鸡。   “小弟,你要吃鸡,叫厨房收拾多好。”说着,就要上前去端水盆。   水盆里的水正经挺脏,苏大哥就觉得这鸡也太脏了,“扒皮吃吧,皮太脏了。”   雉鸡对于吃自己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可是扒皮不可,皮上更有营养的。   于是他不服,张嘴就要辩论,含章哪能让他开口,所以眼疾手快的一把捏住鸡嘴。   “别,大哥,这鸡是我捡的,挺有缘分,想洗干净养着。”   苏大哥无奈,他小弟不知从何时起,就偏爱养些动物,之前那只花斑大黄狗就是,还有池子里一堆奇形怪状的鱼,眼下,还要养鸡。   苏大哥无奈,“那你小心些,别被鸡啄了。”   含章赶紧连连点头,但看他大哥好像还有话的样子,含章就一问,“怎么了哥,有旁的事嘛。”   苏大哥拍了拍弟弟肩膀,一脸的“老怀欣慰”。   “章儿,我和爹相中了前街赵大官人的小女儿,很不错,人品家室也相配,今天下午有一场游湖,你们相看相看?”   含章一听,手上顿时紧张的一按,雉鸡半个身子泡在了热水中,开始挺烫,但是很舒服。   雉鸡泡的正好,但一身的鸡腥味也被热水彻底激发出来,水蒸气腾腾的往上一蒸,顿时将含章熏得够呛。   于是苏大哥就见本来好好的弟弟,一听要相亲,顿时就脸色一青,歪着头就朝地上吐了起来。   苏大哥吓得不行,大喊一声,“小弟怎么了!”   情急之下,也不管三七一十一,苏大哥上前一步,熟练的拎起含章的胳膊,一把就将人背在自己身上,丝毫也不担心吐自己身上。   “小弟,章儿!坚持住,哥这就带你去看郎中。”   说罢,他就像小时候背含章去看病一般,撒开腿就往医馆跑。   含章止不住的吐,于是也说不出话来,等他反应终于能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哥已经带着他一路小跑的爹,还有好些拿衣服,拿水盆,拿炭炉的小厮丫鬟,整整齐齐的在医馆的雅间里了。   “郎中,快看看我弟弟,怎么吐个不停啊。”   苏老爹也担心,在地上来回的走。   郎中是含章的熟面孔,也是苏老爹的朋友,他自幼多病,这位琼林镇数得上的郎中没少去府中给他看诊,最后为了方便,索性就连医馆也改建在了苏府附近。   含章喝了一口茶,连忙朝众人摆手。   “没事,没事,我这就是暑热,现在就好了。”   郎中对待含章是很谨慎的,他与含章也是相识已久,知道他的脾气,就是嘴硬,不好受也不说。   于是他也不听,伸手就给含章去摸脉。   含章吐完,正是手软的时候,没防备,被郎中抓了个正着。   于是在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那郎中好像头一回认识含章似的,他诧异的上下看了一眼含章,又看了一眼苏老爷。   “苏兄!这个,你这位小儿,其实,其实,是个千金吧!”   含章无奈的扶额。   苏老爹憋了一会儿,脸涨了通红,深吸了一口气,喝人参酒的好处也体现出来了,中气十足。   只听这苏老爹张开嘴,指着郎中大骂。   “赵瘸子,我去你奶奶个腿!” 第70章   纸包不住火,在一系列乌龙与巧合之下,含章低着头,抱着肚子,窝在他爹的主屋软塌上,吭吭哧哧的坦白。   “呜,那个,好像,确实,就,是个孩子来着。”   苏老爹倚在太师椅上,闻言后,伸出右手,直掐自己的人中。   苏大哥却站着不说话,反而一脸果然如此的样子。   “到底怎么回事!”   苏老爹上火,他好好一个儿子,养了二十几年,突然间变成闺女了?   变成闺女也就罢了,反正是自己家的孩子,但为什么稀里糊涂,他就要成外公了。   说外公也不对,要说爷爷,苏老爹看了一眼小儿子的肚子,叫爷爷也不对啊!   这不应当,他给小时候的含章换过不知道多少次尿布,那明明是个男娃,有小唧唧的呢。   含章也挠头,“爹,我是男孩子,没变,就是……。”   他这该怎么说啊,难不成,现在就和他爹与大哥说,他是男的,可孩子他爹是妖怪,谁知道睡了一觉,妖怪太厉害,男的也能有孩子。   但就在含章想该怎么解释的时候,他爹和大哥却又沉默了一会儿,反而不再多问为什么身为男子却有孕的事情。   好像默许了他的特殊。   他爹也平静了下来,直叹了一口气,“别的我不问了,但,你总得交代,这孩子是谁的吧。”   是哪个混球王八蛋,祸害了自己钟灵毓秀的小儿子!   苏大哥一想,就说,“上京认识的?”   含章抿着嘴,摇了摇头。   “附,附近认识的。”   就在你和爹给我挖的花池子里认识的……   但是含章没敢说,怕他爹和大哥受不了这刺激。   其实,到了现在,苏父和苏大哥已经不想其他了,赵郎中是自己人,他们甚至还想郎中询问了好些事情,但这种事赵郎中也是第一回见,更是无从知晓了,他也只能是保证不往外说罢了。   苏老爹想了想,就想开口问,这孩子要是不要,能不能顺利生产,有没有危险。   正在父子三人心中都有顾虑,不知该怎么开口的时候,门外忽然有小厮上气不接下气的来报。“老老老爷,府外忽然来了一大群人,带着数不清的箱子和宝物,站在门口,说,说。”   苏老爹正满脑袋官司,于是皱眉,“说什么!”   小厮咽了一下口水,干着嗓子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说,“说是来提亲,下聘礼的!”   “什么!”   苏老爹一排桌子,当即“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他是头不疼了,腰不软了,浑身都有劲儿了。   他瞅了一眼含章,哼了一声,而后迈步往外走,看着情况,八九不离十就是那个混蛋王八球,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   “叫管家,抄家伙!”   含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赶紧站起来,“爹,干什么啊,别伤了咱们家小厮。”   他爹气的指他,“还嘴甜,你不会还心疼吧。”   含章叹气,他是真的担心自己家的小厮。   于是也不敢耽误,含章赶紧起身要跟在苏老爹后边往外走。   苏大哥赶紧去扶含章,是是注意他的肚子,别管怎么说,他家章儿身体重要。   只是苏大哥刚扶到肚子上,肚子里一动,他手掌就猝不及防的被踢了一下。   含章眼见他哥僵在了原地,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而后张着大嘴,“哦嚯”一声。   这时候含章哪还能管他大哥被新世界大门砸中的事情呢,他赶紧不停步的往外走。   但是到了门外正厅外头,想像中的“暴力事件”并没有发生,反而屋子里静静的。   等含章一进门,就见他爹,乃至于全家小厮,都已经被震住了,一个个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盖因为,只是一间边城小镇稍显富贵的普通厅堂中,竟站了一群浑身气质卓然,贵不可言的人,一个个全都披云带月一般。   他们抬着数不清的人间宝物,什么绫罗绸缎,金银古董都是最普通不起眼的,剩下珍贵的玩意,就连走南闯北多年的苏老爹都没见过。   尤其是最中间那一车堆积如山的,磨盘大的夜明珠,璀璨的仿佛要闪瞎苏府人的眼睛。   要知道,皇帝当时得了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就珍惜异常,公开设宴,给群臣与外邦使节观看欣赏了三天三夜。   只是这一堆的稀世珍宝,在前边那人的映出下,都显得并没有那么夺目了。   一个男人,身着磅礴汹涌的红袍,光华万千的站在众人之首,他斜眉入鬓,丰神俊秀,英俊的不像凡人。   男人朝着还在怔愣的苏父,恭敬的弯腰拱手,施了个人间周全的拜礼。   “小婿姓李,名孟津,祖居津水,此番,特来提亲,欲接我娘子回水府临盆。”   别说苏家一家人,这场面,就连在门口的含章都被镇住了,他指着李孟津,“你,你,你怎么来了!”   不仅来了,还把津水好多的大妖怪都带来了。   众多的大妖化作人形,甚是风华绝代,此刻都依次站在他们大人伸身后,欣喜的来参加一场人间的热闹,他们大人说了,这是提亲,带了礼物,求的首肯,才能把公子带回去。   众妖一听是来带公子走的,便都收拾的很是齐整,而后携带者大人准备许久的众多珍宝,前来“提亲”。   李孟津看着门口磕磕巴巴的含章,便一笑,面色很温和,再也没有含章初见他时那样的疏离与冷峻。   男人又朝苏父行了个礼,而后就转身去接门外吃惊的直扶门框的含章。   他小声的在含章耳边说,“我准备了许久了,这人间礼数还周全?与我成亲吧章儿。”   小公子一听这话,又是在父兄面前,当即面色爆红,嘴跟不上脑子。   “周,周全,成,成,爹,爹!”   含章话说到一半,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喊他那还在震惊的爹。   苏老爷终于回过神后,他看着一屋子即便装的再普通,也绝非人间景色的宝物与人物,缓缓的叹了一口气,坐在了背后的椅子上。   最后,苏大哥和苏老爹也没细问李孟津的身世或其他,苏父只是很认真的看着含章,问他。   “章儿,你愿不愿意。”   含章也笑着,满眼既伤感,又认真的回答,“爹,我愿意的。”   而后,就出乎含章的意料,他爹和他大哥,很轻易的就同意了。   苏老爹甚至都不敢要这一屋子的“聘礼”,他看着那一车磨盘大的夜明珠心里都突突的跳,害怕。但李孟津执意要给,说是人间礼节。   苏父不再多说,决定一会儿就把这些东西挖个地窖,全藏进去!   还是苏大哥最后忍不住,问了问李孟津之后要接他弟弟去哪里住。   李孟津也回答的很诚恳,“我在津水边的灵秀之地,有一处宅院,只是避世难寻,我或可在此留两匹马,马匹可带两人前去。”   苏家父子两人相视一眼,朝含章点了点头。   含章没想到,李孟津就这么来了,也没想到,他直接要带自己走。   而且,他爹和大哥也默认了。   李孟津看出含章犹豫,便轻轻揽了揽他的肩膀,“山中更好修养,我带着你,哪里都去得。”   含章知道,李孟津的意思,是他随时都可以带自己回家,不要难过。   小公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也知道这样在人前叫人看见了不好说,且他这身体复杂,李孟津不放心他。   含章点了点头,说回去拿行囊。   但旁边一个自己总见的津水妖怪却说,“公子不必整理,大人已经吩咐过,咱们院子里都齐全,一模一样的也有。”   于是,含章就这么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家门,或许对人间来说,这事情显得莫名其妙,哪有下了聘礼就直接把人给接走的,但在这帮妖怪身上发生,就显得又那么顺理成章。   毕竟,妖怪们,通常是看上了,就带回窝里去,什么“提亲”,还是头一回听说,于是大多跟来,凑个热闹。   就此,他爹和大哥远远看着他们,直到水雾一遮,含章和那个红衣男子一同,消失在路尽头。   苏老爹没忍住,还是哭了一回,苏大哥拍着父亲的肩膀,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心里也空落落的。   苏父抹了抹眼泪,默默叹气,“我在就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   他这小儿子,是在妻子难产亡故时,天降一只青鸟,最后化作婴儿落在他院中的。   自此以后,苏府便有了一个身体羸弱的小儿子。   但两父子也清楚,天降而来,早晚,也会循天而走。   瞧,这不就来人接了么。   不过能有这多年的陪伴,苏老爹也觉得,很足矣,他章儿是个顶好的孩子。 第71章   九月初九,龙君娶妻。   好雨连降三天三夜,虽然已经是秋末,但雨过之后,一应枯树败草反倒短暂的复荣一番,到处生机勃勃。   小公子就在这样万物向荣的时节里,一身红衣喜服的坐在光华流转的花轿中,被九条蛟五前四后的护送着,从人间琼林镇,飘飘摇摇的飞腾进浩渺云海中。   李孟津骑着驺吾,一身的大红喜服,昂扬的引领着正不断吐纳雨雾,拉着轿子的九条蛟。   一入了云海,远离了人间之后,便有大批大批的妖怪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没一会儿,花轿之后就成群结队的跟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妖怪。   他们一个个从自己的山穴洞府中出来,此刻都有说有笑,成帮结队的,但也不空手,爪子上提着各式各样的礼物,或是一截珍藏已久,舍不得吃的蚯蚓干,或是一捧今晨刚刚收集好的上等露水。   妖怪们和人不一样,金银是粪土,心意最难得。   刚行过短短一途,迎面便飞来无数津水中的妖怪,他们脚踏祥云,浑身瑞气。看到这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后,便先行礼,而后欣然归入这队伍中。   津水中的妖怪准备的更是齐全,没一会儿,还在轿子里紧张的含章,就听见外边忽然响起些吹吹打打的喜乐。   含章好奇,他“咦”了一声,心里觉得很新鲜,难道妖怪还会奏乐不成?   于是,他便掀起了车帘往外一瞧,好巧不巧,其中那个吹笙的妖怪就站在他轿子窗下,且他还认识,含章惊讶的指着那妖怪,“小娃娃鱼!”   只见那个原本平日里粉□□白的小娃娃鱼,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努力吹笙的缘故,此刻憋的浑身通红,两个腮帮子那叫一个鼓溜溜!   小公子这一叫名字,娃娃鱼顿时泄了气,一露气,笙的音调就拐了个弯,“呜噜”一声哑炮了。   娃娃鱼“诶呀”一声直跺脚,“公子,这东西难吹的紧,你莫要扰乱我么。”   他好不容易抢了这个差事,生生练了好几个月,万万不要办砸了。   含章看小娃娃鱼急的直跺脚,便笑着说,“你把中指和无名指插进声苗里再吹着试试。”   娃娃鱼平日最听含章的话,此刻下意识稀里糊涂的照办,而后再用力吹,果然,声音稳多了。   小家伙高兴的很,于是更加蹦蹦跳跳的朝着含章,手舞足蹈、摇头晃脑的吹笙,样子很可爱。   含章再往别处瞧,就见围在他周围的小妖怪们,真是样样齐全,真能凑出个鼓乐班来。   有敲鼓的,击缶的,拨弄箜篌的,最响亮的则是一只大青蛙,他竟能边呱唧呱唧的叫,还能边吹喇叭,真真是两不耽误,好一张大嘴!   一众妖怪就这样喜气洋洋的敲锣打鼓,脚下踩着各种颜色的小云朵,飞腾旋转、嬉嬉闹闹的围在含章的轿边。   含章很少见这样热闹的景象,更何况,这些费尽心思学人间乐器的小妖怪们,也是为了自己呢。   往下看,是层层叠叠的流云,亦或是流云间隙处隐约得见的山峦河川,往上看,晴空万里,九月的阳光金灿灿的笼着云海。   含章正趴在轿子的窗棂,出神的看着。   但没多久,就见那一身红袍的男人,骑着威猛的大老虎,从他看不见的队伍前,渐渐靠近了自己的轿窗边。   只是两人谁也不说话,就看着对方笑。   含章趴在床边,拄着下巴,看着在金色云层映衬下,浑身仿佛泛着绒光的男人。   他觉得这一切美好的仿佛一场梦。   谁又能料到,当初廊下一截灰,竟引来如今万妖相送的一场缘分呢。   男人伸出手,温暖的轻轻摸了摸含章红彤彤的脸颊。   “人间不是要拜堂的么,想了许久,我无父母,唯有天地,可堪一拜。”   李孟津话音刚落,成亲的队伍就渐渐降下了云头,稳稳的落在一处高高的山巅之上。   含章小声的问了一句,“到了?”   而后就听四周的鼓乐声一停,李孟津也不在窗边了,没一会儿,自己的轿帘被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掀开。   轿中瞬间明亮起来,含章逆着光,看着李孟津深沉沉的眉眼。   “娘子,下轿了。”   含章一听这称呼,刚要伸出去的手顿时缩了回来,他可太不好意思了!   磕磕巴巴半天,“要不,你还是叫我名字吧。”   李孟津没说话,反而躬身探入轿子里,一把将含章拦腰抱起,直接扛出了轿子。   含章惊呼一声,就听四周一阵喧闹的叫好声,抬眼一瞧,一群妖怪围在左右,兴高采烈的看他们的大人与公子成亲。   小公子搂着李孟津的脖子局促了一会儿,但不久就释然了。   四周都是妖怪,这里没有什么礼教束缚,大家高兴就好,有什么好害羞的,毕竟,这,孩子都有了……   再说,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美得不行,手都有点抖。   索性,含章腰身往后一挪,直接从李孟津的肩膀,蹭进了人家的怀里,双腿一张,登时稳稳的攀住了男人的腰。   李孟津转手托住含章,而后朗声一笑,带着人到了山的最高处。   含章眼见雾气散开,轻轻润润的水汽萦绕着鼻尖,从高高的山巅之处,往下看去,是一望无际的海面。   烟岚云岫之下,水波浩渺,浮光跃金。   一阵阵浪涛声气贯长虹,如同龙吟一般。   他被男人放了下来,两人并着肩,面朝滔滔的津水。   李孟津舒了一口气,轻轻的对含章说,“今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了。”   含章攥住了李孟津的大手,而后靠在他身上,缓缓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点头,“嗯。”   于是,在津水之际的高高山顶,一种妖怪们击缶跃鼓,在恢弘而悠长的乐声中,身穿喜服红袍的两人叩拜天与地。   青天在上,厚土为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津水之上热热闹闹了一整天,直到夜里,岸边还七七八八的趴着一群醉酒的妖怪。   因为都是妖怪们用奇奇怪怪的果实酿造了几百年的酒,酒力很大,含章只喝了几口,就晕晕乎乎的脚下发飘了。   此刻正软手软脚的倚在李孟津身上,他迷迷糊糊的想着,要是有一间屋子,一张床在眼前就好了!自己晕晕乎乎的,想躺一会儿。   只心念一动,等含章再抬头,就见津水旁的山上,从半山腰处,“溜溜达达”的下来一处院子。   “咦?”   含章以为自己喝醉眼花了,于是赶紧伸手揉了揉眼睛,可再往上看,就见那院子“走”的更快了,马上就到了山脚。   离得近了,含章就觉得这院子眼熟。   院外是花田一片,水池半塘,院内房瓦半圆,闪着微光,门窗皆是山花藤蔓自然的细密交错织成。   那院子也不是“长脚”会走了,而是应该本就建在一棵丈粗的老树根上,此刻树的根须沿着山地岩石,一路下来,已经又扎根在了津水边的山下了,离两人很近。   此刻风一吹,小院雕花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柱上的红灯笼也亮了起来,像是等着主人回家。   含章伸手指着自己跑到山下的院子,又仰头震惊的同李孟津求证。   “你。你看到了吗!那个,那个不是你的院子吗,他成精啦!”   这院子正是李孟津第一次带他来津水时,两人驻足的地方,他当时只觉得真是处宝地,却不知道这宝地成精了。   李孟津没忍住,低头亲了一口含章震惊的微张又红润的嘴唇。   喝醉的含章下意识的闭嘴仰着头去“啾”了一下,然后继续张开嘴指着“房子精”。   李孟津横抱起含章,大笑着往那院子里去。   “那不是我的院子,早就是你的院子了。”   早在小公子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将这院子赠给了含章,只是含章如今才有法力,于是心念一动,自然召来了院子。   “成,成精啦!”含章依旧不可置信,李孟津挥手关上院门。   “没成精,这是棵被天雷劈死的建木,我取其根,建造屋舍,着以法力,以其为起居。”   几句话的功夫,含章就觉得天旋地转,自己莫名的已经躺在屋子里的白玉床上了,头顶是飞飞扬扬的轻纱床幔,眼前是俊美而双目深沉的郎君。   含章身上的香甜的妖酒气息氤氲,他眯起眼睛,双手捧住了李孟津渐渐低下来的面颊。   两人呼吸相闻,小公子醉兮兮的,又有些慵懒的纵脱。   “我,我们成亲了,那,那我,我得换个称呼才对。”   李孟津呼吸有些重,显然此刻不想说,只想做。   “都好。”   正又要低头,男人就听身下这人笑嘻嘻的小声叫了一句。   “相,相公。”   而后就红着脸美滋滋的缩成一团了。   李孟津身上僵住了一会儿,许久没动,脑子里只觉得“嗡嗡”的响。   含章此刻还不知道危险,他快乐的扭了一会儿,就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硌了几下。   “嗯?你身上什么东西,硬邦邦的硌的我肉疼。”   李孟津不答话,只拽合了床幔,朝榻上的人猛的俯身下去。   然后,含章没过一会儿,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但也没空说话…… 第72章   含章就在津水的山脚下,定居了下来。   日子很平静,是他从前就一直渴望的生活。   李孟津也没再用什么法术,而是像个寻常的当家男人一般,会出门砍柴,烧火做饭,有时候背着弓箭上山,猎一些奇珍回来给含章炖补汤喝。   也有时候在不眠的夜晚,他抱着含章坐在屋顶,看着头顶上的脉脉星河,给小公子和肚子里的小家伙讲故事,人生以千年为纪,太长了,便总有说不完的故事。   他从里到外,越来越像个“人”了。   含章只每日浇浇花,养养鱼,后来又直接在津水的岸边再次开了学堂,一群妖怪席地而坐,认真的听大着肚子的公子讲课。   他们天晴来听,阴雨便歇,当然,津水之畔,阴晴全是他们大人说了算的。   而他们大人,此刻正在院子里,半裸着肩臂劈柴。   衣裳系在腰间,刀斧挥动之间,男人手臂与肩膀的肌肉流畅的律动,很健美,让人觉得生机勃勃的厚重。   旁边的灶上还放了一只正在熬肉汤的小砂锅,眼下火急,“嘶嘶啦啦”的噗锅了,他便放下手里劈柴的斧头,擦了擦手,去掀开了砂锅盖,拿着勺子尝了尝咸淡,而后往里添了点水。   这一只活了几千年的妖怪,正在用他这副躯体,认真的,作为人活着。   并且感觉到很幸福。   天色渐渐的暗了,他披上衣服,出门去水边接他的妻子回家。   晚上的风凉,那群妖怪们无所谓,但含章会觉得冷。   而且,已经连着上了七天的课,李孟津边走边想,或许,应该下一场雨了。   津水边一处平坦的石滩上,里一层外一层的坐满了妖怪,他们围合起来,中间是还在细声细语认真讲课的含章。   他身上披着不知是哪个妖怪给的厚狐裘,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团白绒绒的毛团。   “百姓们随着季节耕种或收获,不违农时,雨水得宜,少虫无旱,方能有所收获。”   “公子,有虫如何?”   “有虫,汇成虫灾,沃野千里,颗粒无收,那就糟了。”   几个□□精顿时有了些主意,“我们正能吃虫呢,不如叫他们雇佣我等,如此,他们丰收,我们吃虫岂不两相得宜。”   含章哈哈一笑,心道挺好,没上多久课,妖怪们就已经知道“雇佣”了。   “也好,不过这种时候就千万不要在他们面前现出妖形,要悄悄的进村,吃完了,拿了佣金便罢了。”   “公子,那旱灾又如何呢?”   含章略一思索,“寻常干旱倒也还好,撑过一年,早晚也能有雨露滋润。只别是旱灾便好,曾听闻,在上古年间,不知什么缘故,竟大旱百年,那真是千里赤地,湖海干涸,漫地荆棘,百姓十不活三。”   一众妖怪听说,顿时感慨,并嘁嘁喳喳的说起来,“我是听老祖说过,曾有这样的时期,不过确是谁也不曾经历过的。”   一只蝾螈则问,“那不知道大人是否经历过。”   一旁的妖怪赶紧摇头,“自然不曾,有大人在,又怎会百年干旱呢。”   大伙都点头的时候,就见他们口中的大人正信步走到石滩上了。   “章儿,回家了。”   含章一听,就赶紧稀里哗啦收拾好一地的乐器还有笔墨纸砚等,一股脑的放进木箱子里,叫已经到身边的男人拎着。   “胡统领,谢你的大裘了。”说罢,小公子就脱下身上白色的狐皮大裘,还给身后的一个青年人。   “公子不必客气。”而后,那青年人就把狐裘往身上一披,而后一股烟之后,整个人立即变作一只硕大的白狐狸,狐狸低头叼起今日的课业,优雅的转身拜了拜,回了山林。   原来那厚狐裘正是他的皮毛,他看着天冷,暂且脱下来借给含章穿一穿,此时皮毛归身,自然便化作原形,下课回家去了。   一众妖怪见大人来了,便都叩拜之后,化作一股烟,各自回家。   一时间,满满当当的石滩上,就剩下了李孟津与含章两个。   含章头一回的时候,还是没习惯“学生们”迅速的下课方式,只一转眼,原地就只剩自己,想想也是叫人听胆寒的,但眼下早已当作寻常。   脱了狐裘,他刚有些冷,就见眼前的男人脱下自己的外袍,抬手披在了他身上。身上的衣袍还带着李孟津的体温,很温暖。   男人左手提着木箱子,右手牵着他的手,“回家吧,灶上的汤熬好了。”   含章就这样被牵着,亦步亦趋的跟在李孟津身后,看着他伟岸的肩背与宽阔的身影,而前方不远处,就是两人的小院子,此刻还袅袅的散着炊烟。   含章惬意的眯起眼睛,将微凉的下巴埋进堆在颈间的温暖外袍里。   他只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   几日后,含章收到一封胥见心的来信。   小公子读完信后,便兴致勃勃的冲到了屋外,和正在扎栅栏的李孟津说话。   “孟津,人间的皇帝下令,各州各县都要举办祭龙节,咱们去看热闹好不好!”   李孟津手上的活一停,他心想,那个人间的皇帝又怎么了。   当日他们救了皇帝,把他完好无损的送回皇宫之后,就令小妖消除了他见龙的记忆,只让他知道化蛇之乱的前因后果,好叫他反省自身。   自那之后,皇帝确实细细的悔过,甚至连朝中以貌取人的风气也改了,毕竟,那一场动乱之后,当权者发现,自己手下亲近之人,越貌美的,越无暇的,却大部分都是那化蛇的画皮伥鬼罢了。   毕竟,金无足赤,璧有微瑕,求人不求备而已。   只是,怎料人间帝王还是因着紫薇护体,人族气运的加持,他自己愣是把忘了事都想起来了。   一日皇帝从龙床上醒来之后,沉默了好久,而后就在早朝上下令,要祭龙神。   大臣们都摸不着头脑,这不是春日祈喜雨,也不是旱季求甘霖,不年不节的,祭什么龙神呢。   皇帝也不多言,只说是梦中有神谕,说是龙神降世,保江山。   帝王之梦,那都是关乎天下国运的,谁也不敢怠慢。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祭龙神仪式,便在各地热热闹闹的办了起来,有在江边祭祀焚香的,有请巫祝通天祈祷的。   一时间,接连几个月,李孟津的耳根就没清净过,每天都闹闹吵吵的。还有好些百姓,跟风一般的去庙里拜龙君,不仅是祭拜祈福,且真是求什么的都有。   有求财的,求康健的,求中举的,求姻缘的。   甚至,还有求子的……   李孟津陪着含章下山去看热闹,两人慢慢悠悠的走在林间小路上,若是从前,是要骑着驺吾的,但是驺吾毕竟也成家了,李孟津便不再叫那大老虎跟在身边,就让他自己陪媳妇去了。   天光正好,两人只当是散心。   含章倚在他身边,边懒洋洋的走,边下意识的摸自己的肚子。   小公子的肚子已经从衣袍的遮掩下显出形状,他每日不仅习惯摸摸肚子,还习惯对着肚子自言自语的说话。   李孟津是没有所感的,但含章坚称,肚子里的小家伙会说话!   若是问他都说了什么,小公子就眼睛滴溜溜的转一会儿,然后开始气定神闲的报菜名。   “他说,要吃蒸芍药花蛇羹、蛇尾炒香葱、凉拌蝮蛇肉、火爆脆蛇皮……”   李孟津每每听到,都觉得浑身一紧,心道,还好,只是吃蛇而已,不是要吃龙就好。   两人这一行,悠悠闲闲的,已经快到山脚了,周围也渐渐开始有了人烟,不少村民背着篓子,提着布袋,抑或还有赶马车的,都顺着路急急的往前赶。   含章瞧了一眼,便出言拦住了身边路过的一位妇人。   “诶?大婶,借问一句,大伙这是赶着去哪啊。”   那妇人笑着摆手,“镇上有祭龙节啊,眼下各地的龙节都汇成大集了,好不热闹,我们乡里乡亲的都挑着东西去,也卖出几个钱花花。”   含章眼睛一亮,谢过妇人之后,就抬手戳了戳李孟津。   “咱们也去嘛,正好买些东西,回去看看我爹和大哥。”   李孟津虽然耳边被各地祭龙闹的嗡嗡响,但对含章,也没有不依的。   人间的节庆都很热闹,祭龙的地点就选在一处江边的小港口。   含章远远的就见,那江边处处挂着彩条,成群结队的壮小伙结排成列,双手支着竹竿,顶起一条用织布扎成的龙形,那布龙也只有大概雏形,看着是那个意思,讨个喜庆罢了。   随着人们挑杆灵活的动作与步伐,一条条的“布龙”在集市上飞舞。   含章叹为观止,实在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玩法!   于是他扯着身边看的一脸黑线的李孟津,一头扎进了集市。   甚至混乱中,含章还被一个内急的舞龙小伙抓住,伸手就把竹竿递给了他。   “公子我看你很热衷啊,那请帮我舞一会吧,在下实在内急!”说完还没等含章答应,就一个箭步冲出了集市,进了远处的树林子里。   含章看着手里的竹竿子愣了一会儿,而后就像突然反应过来了一般,他撸起袖子,一脸兴奋的就朝那条落在地上的布扎龙去了。   街上人挤人,李孟津怎么放心含章挺着大肚子呢,便叹了一口气,也跟了上去。   然而这么一跟,这位被举国上下崇敬祭祀的龙君大人,就在这处小小的江边集市里,用旧竹竿子撑着一只很“写意”的龙头,面无表情的,在人群里舞了一下午…… 第73章   夕阳将沉,夜色渐渐笼罩大地。   祭龙的庆典已经结束,但集市却还没散,反而有些越来越热闹的趋势。   不宽不窄的港口小路上,张灯结彩,灯火通明,祭龙的地点俨然已经变成了夜晚间小贩们吆喝不断的集市。   一条路,尽头是夜色下的粼粼海波,两侧则是市井的人间烟火。   李孟津与含章两人穿梭其中,慢慢的走着。   李孟津护在含章身后,含章则轻松惬意的四处探看,什么都好奇。   有卖糖人的,老伯伯伸手揪下一块糖,团了团,扯了扯,马上就捏出一条龙须飞扬的糖色神龙来,神龙麟角皆全,威风凛凛,引来一群嬉嬉闹闹的小孩子,他们对着糖龙又馋又喜欢。   大多的小孩儿都叫父母掏了钱买下,而后咬着糖人快乐的离开了,原地只留下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孩儿,他不会说话,也没有父母跟随,只是呆呆傻傻的看着高高插在架子上的糖龙。   小孩儿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吸着自己的手指,留着口水。   含章一转头的功夫,就看到了这个小孩儿,觉得可爱又可怜,于是掏出荷包就往糖人摊子走来了。   李孟津看了一眼小孩儿后,想要同含章说话,但抬起手之后,还是放下了,任由含章走了过去。   那小孩儿正愣愣的看着糖龙淌着涎抠嘴,就忽然见一只白生生的手拿着那条糖龙,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   “喏,我送给你吃吧。”   小孩儿看着眼前的漂亮公子,就想伸手去接,但想到家中老祖宗说的话,又犹豫了。   “这,老祖婆说,不能白拿人的东西。”   可是他实在是想要,这可是用甜滋滋的糖捏出来的龙君大人呐!叫人又心里尊敬,又怪馋的,要是拿回去给老祖婆看,她一定高兴的。   于是小孩儿犹豫片刻,还是接了含章的糖龙,但却没立刻走,反而伸手进袖子里,苦着脸摸摸索索半天。   含章就笑嘻嘻的看着小胖孩儿的动作,这孩儿有些胖,露出袖子的胳膊就像莲藕似的,一截一截的,怪可爱呢。   因为离得近,含章一耸鼻子,心道不仅长的像,闻着也有一股莲藕的香气。就在他晃神的功夫,就见那小孩隐秘的在袖子里掰断了自己的手腕,露出里头的瓤来,那竟不是小孩儿的胳膊,而是一截莲藕!那莲藕上还长出几颗稀稀疏疏的透明莲子。   含章一时间瞪大了眼睛,小孩儿也不含糊,伸手就从瓤上扣下来几颗透明的莲子,而且还举起来递给了眼前的漂亮公子。   “我,没有银子,人的东西不能白拿,用这个换。”   说罢,他把莲子塞进含章手里,深怕含章反悔,自己转身就跑了,看着背影是很高兴的,一步一蹦跶。   含章则托着一手的透明莲子,愣眉愣眼的小声朝身后气定神闲的李孟津比划。   “啊,这是个小妖怪啊。”   李孟津上前扶起含章,没说话,反而伸出一只泛着白光手指,在含章眼前结了个阵,画了个圈。   之后,含章再抬眼看,这集市在他眼中就彻底变了个样!   前边卖鱼摊子上蹲着的不是小妇人,而是一只舔着舌头的大黑猫,首饰摊子上卖胭脂的也不是个粉面公子,而是一只眯眯眼的尖嘴狐狸。   或有不会变化人形的,就带着些街边卖的民俗小面具,只是尾巴藏不好,随着走路的姿势一晃一晃的。   含章心中吃惊,不由的“哇!”了一声。   他再往那小孩儿跑的地方看去,却没见什么小孩儿了,而是一根蹦蹦跳跳,洁白如玉的大莲藕!   李孟津看含章瞧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想必人间热闹,他们也来小心的看一看罢。”   于是在含章的眼中,这个集市就更热闹了,或是人间的趣味与美食,或是妖怪奇奇怪怪的手艺。   这不,刚在路边转弯,就遇上一群卖艺的,在凡人眼中,是一群大汉在呼喝着耍大刀,而在含章眼中,则是一群猴子在翻跟头。   小猴翻了跟头之后,还知道拎着树枝子,手捧着草篮子,来挨个要赏钱。   含章看着这群“自力更生”的猴子精,很是满意,于是啪啪鼓掌,转手朝李孟津的腰间去摸钱袋子,慷慨的解了别人的“囊”。   小猴子见这公子实在大方,不仅给银子,里头还混着几颗灵气充盈的夜明珠呐!   于是立刻就即兴的在含章面前又利落的翻了个跟头,口里还叽里呱啦的念叨。   “客官好啊,客官今年大运!福寿安康啊。”   小猴正翻跟头,就瞥见这公子大肚子。肚子上还突然凸起一块,像是被婴儿踢了一般,于是他灵机一动,赶紧又说福话。   “大吉大利,早生贵子!”   含章摸着肚子一愣,却见身后的李孟津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前来了。   男人看着猴子面色赞赏,迅捷的从怀里掏出一堆夜明珠,“噼里啪啦”的都扔在了猴子讨赏的篮子里,惊的小猴原地一跳,而后赶紧回头呼朋引伴。   “孩儿们!咱遇到大财主啦。”   猴子们听到都凑了过来,可转眼已经不见那两人了,只剩那满满一篮子光华宝蕴的夜明珠。   那一边,含章边笑边把这位一掷千金的“大财主”拉出人群,“还不跑,等猴子们都来大喊一句早生贵子,那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我要生孩子啦!”   李孟津想起这一茬,跟着含章跑了几步后,也笑了。   “没忍住,手自己就去掏珠子了。”   街市上璀璨的灯火将男人的面庞映得英俊极了,这一笑,更是暖融融的。   周围的人和妖怪都看了过来,含章则一跺脚,心道这男人可真造孽啊,于是耳朵红红的拉着李孟津就跑,“快走快走!”   街市熙攘,索性,李孟津带着含章一跃至路边行人稀少的崎岖草地上,两人就着这喧闹而安稳的人间声音,一路行至河岸边的小码头上。   含章抬眼,就见在月色之下,一盏盏正在缓缓升空的天灯。   无数盏悠悠亮亮的天灯升空,人们就站在河岸边,朝着粼粼的水面与杳杳的夜空许愿。   期盼来年风调雨顺,期盼人生欢乐顺遂,期盼美好。   李孟津找了一处高石,抱着含章坐在上边,他仰头,看着一盏盏比繁星还亮的灯火朝天上飞去。   人间的愿景与期盼都映在了他一双深沉的眼眸中。   含章也被这样美丽又壮观的景象迷住,两人只安静的看着漫天的天灯。   “真美,他们在向谁祈愿,是你么?”   李孟津闻言,想了想,则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其实是在求自己。人这一种生灵,寿命短暂,□□孱弱,但千万年之后,再强大的妖灵也都灰飞烟灭,到如今,却只有他们,越加兴盛,生生不息,繁衍不绝。”   而后,他又说,“与其说是求鬼神,倒不如说,他们自身的愿力强大,心念执着,这谓之,气运。”   含章看着身边缓缓道来的李孟津,攥了攥他的手,而后问。   “那你喜欢人么。”   李孟津索性仰躺在石壁上,将含章放在自己温暖的身躯上。   “从前并不如何,只觉得吵闹。”   含章眼眸如星,灵动而温润。   “那现在呢,是喜欢了么。”   李孟津伸手托起含章,抱到眼前亲了亲,笑着说。   “现在是了。”   港口边热闹了一夜,前夜还是人居多,到了后半夜,人们回家后,就大多是妖怪在这里坚持经营了,他们学着人的模样,到也很像一回事。   或有几个因为喝酒而醉在集市中回不去家的人,妖怪们也不嫌弃,反而拉着他们一起玩,两只蛐蛐精互斗,醉汉就在旁边激动的押注,边看还边脸红脖子粗的喊道,“我赌这位大将军赢!”   只是他或许因为酒醉了没注意,眼前那位“蛐蛐大将军”的个头,比他自己还要大呢。   那大蛐蛐一听这话,更加奋力了,赢了仗,上前就揽住了醉汉的肩膀,直道,“好兄弟,有眼光!”说罢,把赢来的妖怪赌金一股脑的推进他醉汉怀里。   直到清晨鸡鸣,妖怪们才渐渐散去。   醉汉也醒过来,他迷迷茫茫的看着空荡荡的祭龙街市,还有怀中大堆不知什么用途,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顿时醒酒了,当即就跪在地上,念念叨叨的拜龙君,以为自己是遇见什么说不得的东西了。   只是临走前,醉汉瞧着一地的东西,挠了挠头,还是都仔细的捡起来了。   他好像隐约记着,是什么“大将军兄”赠的来着。   含章与李孟津也买了不少人间的东西,趁着天光将亮,返回琼林镇去探亲。   含章自觉,他离家时那样大的阵仗,怕不是吓到他爹了,以致他爹连重话都没说,就把自己小儿子给嫁出去了。   所以,这次回家,小公子打算低调低调再低调。   李孟津要送那些稀世珍宝含章立刻拒绝了,反而拉着男人去买了些人间常见的礼品之后,才回家。   两人也并不雇车,反而在街市散时遇到几个相熟的妖怪,他们一路相送,到了琼林镇的大门口才放下含章。   含章还是有些激动的,好久不见爹爹和大哥,甚是想念,但他仍是站在镇门口,自己整了整衣衫,又抬手去给李孟津正了正衣领,才带着人和礼品,往家里走去。   两人刚进了琼林镇的大门,还没过门口的石狮子呢,含章隐约就听见大石狮子的那边有人说话,声音有点耳熟。   “你,你怎么来了!那么大个黑风寨就放不下你了?”   含章一听,顿时脚下一顿,而后用眼神狠狠的示意李孟津。   他一双大眼睛瞪的老大,满眼都是一句话,“这不是我大哥吗!”   含章也不是故意要听他大哥的墙角,只是石狮子背后那两人撕扯间声音有些大了。   另外一个声音则是个浑厚的男人,“我不来,你也不去啊,哼,我再不来看看,你爹都给你娶媳妇了吧。”   于是又是一阵撕扯,苏大哥边推边说,“别摸我!叫被人看见。”   那男人则不松手,“看什么看,兄弟们把守着呢,苍蝇都飞不过来,快点!叫我摸摸,你瘦没瘦。”   两人正抱作一团的推推搡搡,那男人就按住苏大哥的头要去亲。   这么一错身的功夫,苏大哥就不小心侧身跌出了石狮子里侧,那男人“嗳!”了一声就来拽。   于是,两人就这么和在石狮子另一面的含章碰了个正着。   一时间,八目相对。   李孟津咳了一声,转过头去研究那尊做工很是粗糙简单的镇门石狮子,像是研究什么珍宝一样。   苏大哥则看着瞪大眼睛,失神愣在原地的小弟,一时吃惊,不知如何言语。   而那男人,则不紧不慢的扯起苏大哥搂了一把,然后客客气气的朝含章他俩见礼。   “诶呦,这就是小弟吧,在下黑风寨大当家石猛,嘿嘿,我是你哥夫啊。”   没等这粗犷的男人说完,苏大哥反应过来,当即一脚踹在石猛的身上,大喝一声。   “滚!”   周围给大当家把风的兄弟们一听动静,就赶紧聚过来,瞧见石狮子边除了大当家二当家,竟然还多出两个英俊男子来,就有些不解,他们明明很尽心的把守来着。   只是小弟们不知道,他们能守住人,但守不住送含章回来的妖怪啊。   李孟津叹气,看来,这次拜访,也颇为不是时候呢。   一个不小心,捉了大舅哥的奸了……   他也不想的。 第74章   那石猛草莽出身,很有一张厚脸皮,此刻被人家当场“捉奸”,也不觉得尴尬。   他反而笑嘻嘻的来同含章说话,“我时常听你哥哥提起你,进来身体可好啊,小弟。”   苏大哥一听,下意识抬腿就踹,“谁是你小弟,那是我小弟!”   石猛一把握住苏大哥踹过来的腿,动作很是熟练,看来平日已经做惯了。   “啧,欸,你小弟就是我小弟嘛。”   而后还转脸问李孟津,“是不是,弟媳妇。”   李孟津被提及,又是用了个“弟媳妇”的称号,于是挑了挑眉,但也是文雅的拱手见礼。   不过石猛对李孟津的称呼倒是叫苏大哥心里好受了些,这也稍稍挽回了些他苏家的脸面不是,于是就收回了踢出去的脚,顺了顺气,打算同含章好好说说。   毕竟事已至此,也不能再藏着掖着了,他小弟口风严,必不会轻易告诉爹,自己还是信得过他的。   “咳,章儿啊,呃,其实,这个事吧,大哥本想……”   可还没等苏大哥解释,李孟津低头,就瞧着含章的脸色不对。   他虽说受了些惊,但也不至于脸色如此的差。他章儿也算什么场面都见过了,幽冥万魔都没见他如何,更何况眼下就是尴尬了一些而已。   但却只见小公子浑身僵硬着,只目不转睛的盯着石猛看,眼睛幽幽的泛着青光。   李孟津警觉,“章儿?”   石猛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伸手在含章眼前晃来晃去,“小弟啊,回神了,你哥夫我是长的颇有男人味了点,那不至于一直看嘿,你媳妇一会儿该吃醋了。”   可石猛还没等说完,李孟津就已经上前,伸手点在含章的眉心上,但含章却丝毫没有反应,反而眼底尽变作了青色,而后,身上一软,晕了过去。   李孟津一把揽住了仰倒过去的含章,苏大哥见情况不对也上前去接,但没接到,他伸手的功夫,李孟津已经抱着含章,脚下一踏,瞬间飞去了不远处的苏府。   原地留下俩人不知所措,苏大哥是以为这事刺激了小弟,他弟弟本来就体弱多病的,不该叫他撞见才是,此刻恨起来,心道都怪这莽夫!但也没时间去打了,苏大哥撇下一众人,转身就往家里跑,还不忘回头骂骂咧咧的撂下一句狠话。   “石猛!我小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活吃了你!”   石猛这时候也有点慌了,心道这小弟果然如传言中的一般,身上是真脆啊,动不动就要躺,这可怎么办。   身后的小弟则一时间瞪大了眼睛,都在往李孟津离开的方向看去。   “诶呦,大当家,这兄弟武艺高超绝伦啊,轻功之高,世间无人能出其右!招到山头上来吧。”   他们只见那男人抱起晕倒的小公子,眨眼之间就不见了,都让人瞧不见是怎么离开的。   石猛哪还有心思招贤纳士,眼下万一有个差错,他到手的媳妇就飞了。   “招个屁,赶紧跟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唉,难办。”   说罢,一群黑风寨的兄弟们也跟在石猛身后,朝苏府去了。   苏老爹在家原本高高兴兴的,一见是李孟津抱着小儿子回来,还以为两口子是来回门子,就矜持的要起身迎接。   可那便宜女婿见了面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奔含章的卧房就去了。   苏老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拎起拐棍就追,谁知道进了屋往床上一看,就见他那多病的小儿子此刻一脸青色,正昏迷不醒。   苏老爹来不及骂人,只伸着光棍哆哆嗦嗦的指着李孟津,“你,你你你。”   他把章儿好模好样的交了出去,这才多久不见,怎的又如此了!   李孟津没空解释,他直接一指头稳住了苏父,将他定在窗下的小榻上了,实在是这老头看上去也要晕,以免添乱,还不如施个法算了。   李孟津焦躁的不行,这是含章第一次这样一言不发的晕倒,他想用龙力来梳理含章的灵脉,但却被青色的迦楼罗之力顶了出来,一时间竟毫无办法。   他再探,又再次被阻了回来,青光一次比一次强盛,李孟津不敢再妄动,只得先细细观察。   床上的人双目紧闭,浑身僵直,但好在呼吸平缓,脉搏也正常。   这个样子,像是主动封闭了五感,转而更精深的向自己的神魂去寻求与沟通。   李孟津反复在床边,好不容易迫使自己静下心来细细思索,看着含章浑身青气如沸的样子,李孟津确定,琉璃珠必是被什么激到了。   想罢,这一行下来,也就那一个人是新到含章眼前的,而后他转身就要去逮那个叫做石猛的什么“哥夫”。   还没等他出门,那人倒是送上门来了,只听门外苏大哥喊着“章儿,章儿你怎么了,大哥不该惊到你的,是大哥错了。”   石猛也跟在他身后,“小弟啊小弟,你可要好好的啊。”   李孟津二话不说,一瞬间就移了位置,骤然出现在石猛眼前,还没等石猛反应过来,就被李孟津拎着衣领子,一掌拍在头上。   石猛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后,他平生的记忆就如看画一般,径自浮现在自己眼前,有的都是从前他早就记不起的事情,此刻却清晰的如同昨天似的,就连十几年前看过的一幅画,都细致到纸张边角处的一块水渍。   苏大哥刚看了一眼小弟,就见那个李孟津一脸骇人煞气,浑身气势斐然的一掌拍在石猛头上,而后两人就都不动了。   那男人的气势实在吓人,叫他一时间头皮发麻,腿都是软的。   那是一种面对未知深渊巨兽的恐惧。   这男人,就不像个人。   以往见面的文质彬彬模样,都只是这人的表象,待他稍稍一释放威压,露出冰山一角来,都叫人承受不住的胆寒。   苏大哥这时候才知道,他们到底把小弟托付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但清醒的为时已晚。   此刻,苏大哥只能艰难的挪着脚步,又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不太完整的话来。   “他,他是好人,不,不会伤害我小弟的。”   李孟津根本不听,他运起法力,将眼前这个山大王,从小到大,从生到死,里里外外,清清楚楚的查了一遍。   龙力过于霸道,石猛已经有些禁不住的颤抖起来。   最后,李孟津在手下之人濒临边界时松开手。   探查完毕,他脸色铁青,这人,没有年幼的形态,他是从少年开始凭空出现,而后把自己当做凡人长起来的……   ——   含章一直沉浸在梦中一般,他眼前是那样多自己未曾见过的场景。   他盘旋于天地间,有时停驻在一座金灿灿的山顶休息,时间久了,山上众多妖怪,就都以他为首,还给山起了个名字,说,名叫金刚轮,以示主人汇通天地万法。   转眼间苍海沧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飞过的陆地变化,河海移位,渐渐的,周围的熟识的大妖怪也不剩什么了,都不知所踪。   只有他还守在金刚轮山上,护着一众零落的小妖怪。   含章迷迷糊糊的,总觉得眼前像是自己经历的事,又不像。   说像,是因为他如亲身体验一般,说不像,是因为自己心如止水,多少沧桑变化,生老病死都不能入心。   骤然间,他眼前有些模糊,天地间也时而明亮,时而昏暗,最后,只剩下热,无边无际的热,烤人欲焚的热。   山上的妖怪被烤死了好些,飞出去一看,天地间更是千疮百孔,河海全都干枯,入目赤野千里。   人间像是个巨大的火炉。   而飞到尽头,含章就隐约的看见一个女子,她一身青衣,长发曳地,容貌姣好。   含章只觉得自己浑身一紧,下意识的对这女子有些敌意,想开口问她是谁,却仿佛是因为在梦中的缘故,喉咙喑哑的发不出声音,嘶嘶啦啦的倒是更多的像鸟鸣。   最后,还是那女人转过身来,正面一看,她竟浑身鞭痕,新新旧旧的,不知道叠加了多少年。   女人看着含章,擒着嘴角一笑。   “你醒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含章终于能开口了,他勉强的问了一句,“你,你是谁?”   那女子却不可思议的哈哈大笑,最后眼神诡秘的看着他,用口型轻轻说了两个字,因为没有声音,含章只看到是女什么的。   随即,梦里的赤野千里渐渐远去,迎头而来的,是高悬的天门和空中紫黑的霹雳惊雷,雷鸣在轰轰作响,继而一道道的劈在自己身上。   痛极了。   含章此时却模模糊糊的想着,啊,当时天雷之下,李孟津是不是也这样疼呢?   最后,一切如泡影般过去,含章醒在嘈杂的清晨中。   耳边是小福小声的哭泣声,还有老爹的叹气声,廊下的风铃,窗边的清风,被上的苏绣,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自己仿佛只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醒来之后,一切都被晨风吹散,而他仍旧常年的躺在榻上。   嗯,嗯?不对,含章一时间眉头一皱。   李孟津呢,他那顶顶英俊的相公呢!   还有他那老是在肚子里翻蹄亮掌的小调皮呢!   这一切可不兴是个梦啊!   于是,等在含章身边的众人,就见这小公子在睡梦中忽然皱了皱眉,身上也不抖了,直接翻身坐起,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小福远远看着,还以为他家公子诈尸了呢,登时叫了一声。   而含章身边,正坐着李孟津,小公子一起身的功夫,就被他搂在怀里了。   “章儿,章儿!你感觉怎么样了。”   含章睁眼一看,他相公那张俊脸就在眼前,于是就愣头愣脑的伸手去摸,但是只一会儿功夫不见,怎么觉得李孟津有些憔悴了呢,瞧着下巴上的胡茬子,长出老长。   含章迷迷糊糊的伸手挠了挠李孟津的胡茬。   “呜,我做了个梦,现在醒了。”   李孟津大大的松了口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说罢,他手指一动,屋里子“嘭”的一声,好像有个人从房梁上掉了下来。   含章侧过头去一看,一个大汉正浑身被缚妖索绑着,嘴里也塞了东西,还在地上蛄蛹蛄蛹的蠕动,他使劲的方向,正是僵着身子坐在桌边的大哥。   含章浑身一激灵,登时想起来身前事了,他眼前都是那男人搂着自己大哥伸脸要往上亲的场景。   “啊,你,啊,哥,哥夫!”   话音一落,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就连那石猛都僵住不动了。   随即,含章就听见一阵抽气声,转头去看,发出声音的,正是他那拄着拐棍的老爹。   他爹此刻瞪着眼睛,猝不及防的盯向地上的大汉,和他文武双全,样样精通的大儿子苏经武。   他眼睛上下一瞧,因为有含章这个前科,于是此刻登时就明白了。   众人只见他脸往旁边一瞥,手一松,拐棍一落。   当即就抽了。   “爹,爹!”   “啊,爹,你没事吧!”   含章跳起来就冲向苏老爹,苏大哥也赶紧去扶人。   这时候李孟津也把捆着石猛的绳子解开了,毕竟,含章醒了,对待他大哥的人,也不好太过分,含章是很敬爱自己大哥的。   石猛这绳子一松,把嘴里的抹布吐出来,也起身去看苏老爹。   要说这土匪头子心也大,前脚刚叫人绑完,后脚还上赶着往前凑。   看着苏老爹背过气去,含章赶紧回头叫李孟津来。   只是李孟津没到,石猛先凑到苏老爹身边,他抬手就往苏老爹的人中按。   把老爷子人中都抠红了,但也真有效,含章就见他爹悠悠的转醒过来。   可老爷子一抬脸,就见那糙汉掐着自己人中,亲亲热热的挤在他大儿子身边。   见他醒了,此刻正呲着大牙,舔着脸也喊了一声。   “嘿,爹,您醒啦。”   苏老爹登时气得一翻白眼,又抽了过去…… 第75章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一家人才稍微心平气和的坐在桌边。   老爷子捂着自己的脑袋不出声,人中也肿的老高,浮现着一个粗黑的手指印子。   含章也不敢吱声,毕竟也是他,刚醒来的时候大脑掉线,直接把事给扬了……   苏大哥上火的不敢开口,但石猛张嘴就要说话,结果被苏大哥在桌子底下一脚给踹了回去。   他就怕他们大当家的一开口,自己爹又气抽过去。   苏老爹唉声叹气的,最终无奈,也只得抬眼,眼神在桌上几人身上来回瞧。   老头心里也门清,他小儿婿虽然眼下看着一表人才,英俊的不像凡人,又和气,但今日章儿晕倒的时候他们也见识过了,极度骇人。   一挥手指,整屋子的人都动不得,从袖子里蹿出的绳子更是自己飞着把一个大汉给绑的严严实实。   就是想破天了,想必也不是个凡人。   那大儿子身边这个,虽然看着是个山寨土匪,想必也好拿捏一些,来日也有回旋的余地,再不济,就只得招进家门来了。   老爷子真是心里一阵的沧桑,他这是什么命啊,养的儿子一个个都招男人的惦记。   而桌上的李孟津,他眼下虽然心中有想不完的事情,但好在含章醒了,那他在苏家就不想太过声张,只当好好陪含章回趟家罢了。   于是,在苏老爹的视角里,“并不是个人”的小儿婿,风度翩翩的举起手中的酒杯,看着很恭谨的给自己敬了一杯酒。   苏老爹赶紧举杯,一双手颤颤巍巍的,很是殷勤,他还是有些怕李孟津的。   “岳丈,我和章儿这是第一次一同回来,也算回门,这杯酒祝您老人家身体康健,福泽绵长。”   含章闻言,侧脸惊奇的看着李孟津,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个人间的花活了,还敬酒呢!   殊不知,就这几句话,李孟津在来之前,已经同津水的众妖怪不知练了多少遍,一声声岳丈叫下去,不知给含章平白认了多少个爹呢。   但人家龙君大人背后努力,可面上不显,一时间倒叫苏大哥好生欣赏。   心说这人虽然厉害了些,但好在对他小弟好,也连带对家里人也很和顺。   话音一落,一时间,桌上这几人倒是都举杯,干了。   含章看着他爹心疼,“爹,你少喝点酒吧,要喝就喝我给你带回来的,千万别舍不得,我还有好多呢。”   苏老爹点头,叹了口气。   要不是他章儿这点养生酒顶着,他今天怕是要一口气上不来,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苏大哥缓了一口气,喝了一杯酒,咬咬牙,也开始叙说。   无他,主要是两人是如何如何相识,又如何如何阴差阳错混在了一块。   含章这一阵话听完,总结下来,那就是石猛大当家仗义救下遭劫商队,而后给伤员,也就是苏大哥悉心养伤,救人于难,最后日久生情的故事。   但事实如何,含章看着对面石猛那张有些尴尬且惭愧的脸,就知道,里边多的是猫腻呢。   苏老爹也点了点头,“怪不得,这些年咱家商队走南闯北,却都没再遭一回祸事,看来,是你石猛大当家在背后护持了。”   石猛一听苏老爹松口了,就赶紧作揖,“不敢不敢,全赖苏家生意做得好,经武他讲义气,在道上是有口皆碑的。”   这么一番下来,苏老爹也没再提其他,一家人也算安安稳稳的吃了个团圆饭。   饭后,苏大哥一头官司的去处理黑风寨的事情,把石猛也扯了出去,苏父也回屋去缓缓,含章便同李孟津躺在自己屋子里的床上,小声的说体己话。   李孟津先是思索片刻,就同含章说,“那个石猛,来历不明,还是叫你大哥小心些。”   含章一愣,“怎么,他也是妖怪?”   李孟津想了想,“并没有妖气,但却没有人的前尘,且为何你一见他便不受控制的晕了,想必背后仍有联系。”   含章点了点头,而后缩手缩脚的挤进男人的怀抱中,舒舒服服的窝在李孟津的颈窝里。   “是不是妖怪不要紧的,只要他对我大哥真心相待,那就行。”   李孟津被含章蹭的颈下有些痒,他自从拔逆鳞开始,颈下的肌肤就一直再没愈合平滑,即便化成了人躯,那里也敏感的很,含章总是在激动的时候喜欢啃咬,于是平日就更碰不得了。   只是他越痒,含章就越要蹭,一时间两人难舍难离的腻歪在一起。   最后还是李孟津喘着粗气,伸手箍住了含章泥鳅一般扭动的腰身。   “别闹了章儿,一会儿你又受不住,耍赖不愿意给。”   含章略一想,他最近是疲懒的很,总是李孟津还没到一半就受不住了,哭着喊着求饶。   于是他立刻乖巧的紧,缩在男人怀里不动了。   此刻安安稳稳,他才缓缓对李孟津开口。   “我昏睡的时候,好像做了梦。”   李孟津心想,这就对了,事情的关键或许就在这。   但他依旧语气很平缓,就像两人平日里搂在一起聊天一样,“梦见什么了。”   “嗯,梦见,金刚轮山,还有上边的妖怪,而后时间如同白驹过隙,转眼之间,就沧海桑田了,很孤独。”   李孟津点头,“悠长的生命,孤独是代价。”   “你以前也孤独么?”   李孟津笑,“孤独,甚至不知道那就是孤独,我曾经并没有人类那样丰厚的情感。只是我现在有你了,就不孤独了。”   含章得意,嘻嘻的笑,而后更加放松了,“我还梦见,天地间热的要命,连海都干了,烤的我都要烧起来,最后走着走着,就遇见一个女子。”   李孟津听着,神色终于有些凝重了,“什么女子?”   “嗯,一身青衣,长头发,长得挺好看,就是身上被打的都是鞭痕。”   说到这,含章明显觉得李孟津的怀抱一紧。   “然后呢。”   “她好像认识我,但我不认识她,最后,她说,她叫女什么的,我也没听清。”   含章越说话,声音越小,最后已经困得迷迷糊糊了,“嗯,怎么了?”   李孟津摸摸他的头,“没事,睡觉吧,有我在呢。”   含章踏实了,在男人的怀中缓缓的睡过去,轻轻的打起了小呼噜。   上古曾有记载,天下涂涂,大旱百年,草木断绝,河干海枯,盖因有神女不能归天,遂作乱人间。   青衣黑发,是曰,女妭,如今,大多因厌恶,而称其为旱魃。   李孟津睡不着,抱着含章一时间思绪万千。   怎么就梦到女妭了呢,女妭作乱时期,距现在已经不可考。   他一介天生灵物,自津水汇聚成龙鱼,算起来已有三千多年,但女妭对他来说,也只是略有听闻而已,可见其故事久远。   渐渐的,夜深了,外头的梆子已经敲了三声。   李孟津轻轻抚摸着含章在轻薄中衣之下,那隆起颇高的肚子。   “咱们要好好护着章儿,你说好不好。”   肚子里悄悄踢了一会儿,小家伙转过身,在肚皮上鼓起个小包,贴在了李孟津的大手上。   次日,含章正和李孟津在院子里修缮花池子。   由于总有小妖怪在池子里打闹玩耍,搞得池底的砖都蹦了好些块。   含章对这花池子是很有感情的,毕竟,也算是个两人相遇之地嘛,于是趁着天光正好,他就坐在池边指挥,李孟津撸起了裤腿,下池子贴砖。   苏老爹有时候来院子里看一看,就见那男人像个寻常“人”似的,一手泥,一脚土的在修花池子。   他家章儿或有不满意的地方,那人也一脸温和,照听照说的返工,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   从前,是他和大儿子顶着烈日,挥汗如雨的给章儿修池挖沟,来祈求章儿补齐命里缺失的水位,以求身体康健。   如今,也有个人,不辞劳苦,甘之如饴的来给他小儿子修池子了。   兜兜转转,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看着看着,苏老爹的心事也就放下了,他渐渐放下了作为人的本能恐惧,开始接纳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儿婿。   没过多久,花池子便焕然一新。   只是水族们却都不太敢来住了,出乎含章意料的,这里倒成了妖怪们路过都要拜祭的地方,说是龙君大人亲自修的池子,路过不拜,那岂不是太失礼了。   含章正想着,在琼林镇陪几天父亲,就回津水去了,毕竟还有一院子的花花草草要照顾,另外还有津水边的一群妖怪要上课,刚离开几天,就已经有好几个妖怪前来拜见,也算侧面的催一催公子回去上课。   他正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就听外边一阵吵吵闹闹的,没一会儿,就听见他大哥和那山寨大当家的拌嘴声。   “你拿了什么东西就要给章儿吃,别吃坏了,以为我弟弟像你似的,吃秤砣都能嚼两口。”   石猛则大包大揽,“武啊,你只管放心,不好的东西,我哪敢给咱弟弟吃,我这东西,保证小弟他药到病除,明天就活蹦乱跳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含章的小院。   苏大哥见被李孟津修缮一新的花池子,还挺惊喜,心想这人还行,看样子不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里外头的活计竟也拿得起来。   苏大哥正和李孟津说起当初道士给含章算命,父子俩就什么也不顾的挖花池子的事情,那边石猛已经到含章眼前了。   李孟津虽然和苏大哥说话,但他也一直关注着石猛,他总觉得那个石猛来历有异。   就在这当口,石猛却爽快的仰天一笑。   “小弟,你哥哥说你从小就体虚,昨日说什么都是我孟浪了,为给小弟你赔个不是,哥夫我费了一番功夫,找来一个好东西给你吃,绝对让你立刻就生龙活虎!”   含章看着石猛笑眯眯的点头,其实他第一次见这人,就觉得很有亲切感,丝毫不觉得他能伤害自己。   那石猛也不卖关子,当下伸手就往袖子里头掏了进去。   几下寻摸,含章就见大当家的大手一攥,嘿呦一声,连泥带土的,扯出来一个东西。   “吃吧!小弟。”   含章定睛一看,则大惊。   这哪里是什么能吃的好东西,这不就是他家的小人参吗!   “啊,小人参,你,你怎么又被人抓来了!”   此刻的小人参却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从参柱上隐约看到那双生无可恋的眼睛。   最终,小人参左脚须子绝望的抽动了几下。   石猛大喜,“看,还会动呢,这参少说也得几百年,绝对大补。”   但看着含章惊讶的情况,石猛挠了挠头,“小弟,你认识它啊。”   含章哭笑不得,可不就认识嘛。   他赶紧接过僵直化为原形的小人参,伸手去擦了擦上边的泥。   “你到底是什么命啊。”   当然,含章自己在心里就为小人参回答了。   或许,是苦命吧。 第76章   小人参被含章救下之后,很是瑟瑟发抖了一番,在茶壶里泡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变作小胖娃娃的样子。   胖娃娃上来就抱着含章的胳膊哭,“呜呜呜,他们都欺负我。”   含章见他能说话了,这才疑惑的问起来。   “你往日被妖怪抓来送给我当礼物也就罢了,今日怎么被一个凡人抓住了!”   小人参不解,仰起头,胖嘟嘟的小脸上都是眼泪,他哭的都有些口齿不清了。   “什么凡人,那不是大护法吗?”   含章一愣,“什么大护法?”   小人参这才坐起身来,他仰着头仔细观察含章,看了一会儿,才确定,公子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李孟津坐在一边,他在这时开口,“迦楼罗是迦楼罗,琉璃珠是琉璃珠,真身早已不存,更何况记忆。”   小人参好像觉得有些可惜的样子,但整理好情绪之后,依旧好生生回话。   “那个人,长了和大护法一样的脸,难道不是大护法么?”   李孟津深思,含章却依旧一脸疑惑。   小人参继续解释,“当初主人在时,金刚轮山上各族繁盛,共有十二护法,其中大护法的修为最高,平日统管山上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呜呜呜,我看到他的脸还是腿肚子直转筋,连逃跑都不会了,好可怕,哇啊啊啊啊!”   小人参想起旧事,竟呜哇哇的哭起来了,可见从前那个大护法确实是很能镇山呢。   李孟津看着哭的投入的人参精,只觉头疼,这人参少说也上千岁了,怎么还这么能哭。   “你们大护法现在丝毫没有法力,肉体凡胎一个,只有一把外功力气而已,当年山上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小人参见龙君大人发话了,就赶紧抽抽噎噎的止住了哭声。   “呜呜,嗝,我也知道的不多,我只在最初的年纪隐约见过几眼主人,最后金刚轮山崩塌,护法和大妖怪们或死去,或失去灵智变回原形,我当时不知什么情况,正在地底深处冬眠,才幸免存活,之后,就再没有妖见过大护法了。”   谁知道今天叫他给碰上了!   他本来是想公子了,就想顺着河道,一路进到琼林镇苏府的花池,来看看公子,到时候说说话,吃吃点心,岂不美哉。   谁知道刚到城外,迎面就被堵了个正着,若是寻常人挖参,那什么红绳子金符纸的他都不怕,毕竟自己也在津水里泡过,咱修为还是见涨的。   但万万没想到,他从土里一抬头,眼前就是大护法那张叫金刚轮山上的妖怪都难以忘怀的脸呢,顿时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被大护法支配的恐惧。   他立即就吓的浑身僵直,别说逃跑,就是连化形都不能了,于是顺顺利利给人捉来。   好在,还是送给小公子吃。   想到这,小人参哭得都脱水了,他“啪”的一声又躺进茶壶里,嘴里絮絮叨叨的和含章说。   “公子,要不,你还是吃我一回吧。”   含章“啊?”了一声,不很理解。   小人参则叹了一口气,“唉,我怕下回又被哪个不长眼的,抓回来给公子炖汤,好麻烦,好打击人参啊。”   含章一时间有些无语,但想了想,按着这个趋势下去,就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几人说完话,含章就决定再去看看石猛,那个所谓的大护法,万一是人参年纪大了老花眼呢。   但看李孟津的样子,他是有些肯定的,可为什么含章见了大护法会晕倒入梦,也还是没有线索,只能再从石猛身上找原因了。   石猛对于弟弟和“弟媳”忽然的热情颇有些受宠若惊。   但他都得意的将这归结为自己天生人缘好,招人喜欢呗。   三个人坐在一起,鸡同鸭讲的说了半天,含章与李孟津终于确定,这个土匪头子,即便是金刚轮山的大护法,那想必也是前尘尽忘,唯余世间以人身求存的一缕蒙昧精魂罢了。   他已经完完整整的将自己当做一个“人”来生存,除了一张脸,其余没有丝毫妖族的影子。   可李孟津却已然有了些线索,他沉吟片刻,说,“这人的记忆,是从他八岁开始的,也就是说,大护法是在二十年前,才彻底化作了一个普通人生活,那么,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可追查。”   李孟津简直是立刻行动,但凡是有关与含章的事情,他都要最先解决不可。   含章想了想,索性,自己在琼林镇也已经有些日子了,于是,两人便告别的父亲和大哥,还有那个或许是曾经是大护法的“哥夫”,回了津水。   含章路上想,他其实是希望石猛只是个普通的凡人的,他希望大哥能安安稳稳的和心上人过一辈子。   回到津水后,李孟津到处去查访二十年前的事情,含章则待在小院子里,不太适合出门了。   他的肚子渐渐的开始沉起来,每日也更加嗜睡。   有一天他正在石滩上给妖怪们讲课,却说着说着,就歪着身子睡着了。   一众妖怪赶紧去接,当然,还是白熊的动作快,他迅速变回圆滚滚的原形,把睡倒的含章接在柔软而多脂肪的腹部。   公子埋在熊毛里暖暖的睡着,众妖怪也不吵嚷,就好生生的围蹲在白熊周围,给公子挡风。   等李孟津去接人的时候,就见石滩上哪还有讲课声,一群毛茸茸妖怪早就睡成一团了。   被围住在最中间,最暖和位置的,就是他家章儿,此刻正睡的满脸红扑扑。   自那之后,妖怪们也有了默契,不再去石滩听课,反而时不时的带着礼物来到院子里拜访,陪着含章说说话。   知道含章整日消遣度日之后,胥见心也颇为讲朋友义气,他三不五时的给含章送些信件,其中要么是新奇见闻,要么是道家养生的心法,最近更是寄来一整张古旧的鲸鱼皮纸,上边刻着些分繁复杂的阵法。   自从阳泽那次李孟津被困阵中后,含章就对阵法开始研究,胥见心不知为何也在钻研这些阵法,两人索性一拍即合,总是共同研讨些奇怪法阵。   今日这块鲸皮纸,上边的纹路格外的错综复杂,胥见心把他自己拓印好的一份也一同寄来给含章,就是怕他看不清上边的纹路。   但含章拿着原图,又拿着胥见心的拓本,渐渐皱起了眉头。   他仔仔细细的看了好几遍,但依旧得出一个结论,胥道长拓印的,和原图,根本就不一样呢,就连阵脉走势都不一样。   含章也不多说,他也是个实干的人,于是下了小榻,翻出笔与纸,就开始自己按着鲸皮上的阵法重新拓印。   到时候一同寄回去给胥见心校准一下,看是否每个人在这张旧皮上看到的阵法都不一样。   含章好整以暇,端起笔就临摹,这也不是他第一回临摹阵法了,下笔还是很熟练的。   只是落笔下去之后,每道阵纹都更加复杂,着墨也越来越艰难。   手原来越重,含章忽然心有不安。   胥见心嘱咐过他,阵法临摹时不要用法力,不然极少数情况下,会直接成阵,耗费真元。   含章原本就不会用什么法力,以前临摹也丝毫没有出现过差错。   但今日,他越画这阵,越觉得熟悉,手上就像停不下来一般,笔尖更是一阵阵青光闪过。   含章满头大汗,甚至腹中绞痛,仿佛孩儿提醒着他,叫他赶紧停手。   可他却停不下来。   就在这时,李孟津及时赶回来,他冲开大门,直接咬开舌尖,喷出一口心头血,用掺着精纯龙力的血,伸指一挥,就在含章正书写的笔下划出血红的一道横线,一阵激烈四溅的光芒之后,阵法才得以中止。   含章这才停下手,他浑身都湿透了,手一松,当即就晕了过去。 第77章   李孟津的嘴角还渗着血,但他顾不得自己,伸手就接住了仰倒的含章。   桌上的阵图血迹未干,鲸鱼皮上青色的纹路丝丝缕缕的蜷缩又变幻,幽幽的一片,暗色难辨。   含章刚被安置在床榻上,他身边上好鲛纱制成的床布便“轰”的一下燃起了青烈烈的火焰。   李孟津心惊,这鲛纱都是在津水中凝练了千年之久的,水火不侵,可如今只是稍微挨蹭到含章,便即刻被燃着了。   含章身上那件凝着李孟津法力的织锦衣裳,随即也如同鲛纱一般燃了起来。   火焰青艳艳的又透着一丝金色,仿佛是从含章的身体内喷涌而出一般,不论李孟津如何施法,都无济于事。   他整个人包裹在一团火焰中,像一块正在被熔炼的玉髓,像一只不断涅槃的青鸟。   含章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感觉自己如同置身炼狱。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无以安葬的躯壳,或是妖怪的,或是人身,漫山遍野。   低头一看,脚下是一道道游动的符文,看着眼熟。   然而不仅是看着眼熟,此刻他手里正蘸着不知哪里来的鲜血,且不受控制的继续在空中不算绘制,几笔便成一道弯弯绕绕的符咒,而后刚成的符文便“嗖”的一下自己蹿走,继而钻进地面,在含章脚下汇聚成一个繁复浩瀚的阵法。   最后含章甚至觉得这火烧的自己骨头都在疼,就在他快要挺不住的时候,不受控制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阵法落成,而后轰然升空而起,照得大地上一片青光。   含章仰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天空上那样强大的阵法,他实在不信,这竟是出自自己的手。   可低头一看,他的手已经不再是人手了,而是一只巨大的禽爪,利爪上青鳞覆盖,闪着寒光。   含章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不是自己的记忆,或许,这是迦楼罗一段难以遗忘的重要时刻。   天上大阵落成,含章被强光刺的睁不开眼,失明的一瞬间,他听到一阵凄厉的嗥叫,像是个女人,又像是一只野兽一般。   不过没多久,就息了声,但随即天边却开始天雷翻滚。   这时候含章还以为要下雨了,他被烧灼的太热了,实在渴望一场甘霖。   可他并没有如愿,天空奔涌过来的不是浸润这一片干涸大地的雨露,而是仿佛要撕裂这一处空间的巨雷!   天雷朝着空中的阵法呼啸而来,就连“迦楼罗”也不能躲闪,含章硬生生被劈中,顿时觉得五脏移位、肌骨撕裂。   他痛得仰头长鸣,身上的火借助天雷的威势,烧的更猛烈了。   但他依旧不能分心,阵中的东西仍旧在挣扎,把天空中盘旋的大阵撕扯的变形,于是“迦楼罗”只好不再管身上的痛楚,在烈火焚烧中再次施法,朝阵中镇压。   含章被这样大的痛楚挟裹,一时间神志都要被烧化了。   就在危急关头,他却忽然觉得腹中一凉,开始只是微微有些凉意,过了一会儿,不知怎的,那沁人心脾的温凉感受竟爆发了起来,一时间将身上还燃着的火焰倒吸了回去!   含章炎热减退,登时神志清醒过来。   再一睁眼,刚刚的大阵和天雷都消失不见了,他好生生的躺在床榻上,只是床布之类的都没有了,或只余下一小片被烧焦的痕迹,自己则还光着身子。   他登时翻身坐起,就见李孟津满头大汗的倚坐桌边的地上,唇色青白。   含章大惊,抬腿就下地扑向李孟津。   “你怎么了!”   李孟津却连连止住了他,“别慌,慢慢走,当心肚子。”   含章这才觉得肚子疼,低头一看,腹中还微微泛着金光。   李孟津定了定神,而后起身,又扶着含章躺在床上,再次伸手朝他的腹中的小家伙源源不断的输送灵力。   “这副阵法图提前引燃了你体内残存的龙毒火,我无法熄灭,只能让咱们孩儿将火都吞吃干净才行。”   李孟津一运灵气,含章就动不了了,他仰躺着,半合半张的眼前一时间见到了万丈光芒,隐约见到身边的李孟津吐出来一颗金光闪耀又圆溜溜的东西。   那东西绕着他转了好几圈,之后,一头扎进自己的腹中。   含章就此眼前金光一闪,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   云台山,山顶处的金云峰毫无预兆“嘭”的一声,爆裂开来,露出里边骇人的一堆尸骨与断壁残垣。   这里正是道家一众师尊平日闭关之处,徒子徒孙们只有资格在外头拜见而已,说是一处圣地也不为过,如今出了这样大的动静,一众云台山弟子立刻惊诧又惶恐的往金云峰赶去。   胥见心此时正在丹房炼制保胎丹。   他前几日收到山上小道士给递来的信,信是含章写的,是来报喜,说自己有孕,或许不久就要生小孩子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生,想让他前来给看看,诊诊脉之类的。   小公子这回的信,不同于以往的暴力送件,那真是不管信从何处而来,都能跨过一切障碍给你直达窗下。   这回终于改了,是由小妖在山门口恭恭敬敬的递过来的。   自从上此含章派来送东西的豚鼠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肆意”踹了云台山山门的守山兽一脚,又大摇大摆的挖洞离开后,不仅狠狠的打了云台山这处道宗的脸,就连房舍,都因为豚鼠在地下挖洞太多,而塌了好几座。   山上的师兄师弟们边补房子边纳闷,心道这房子地基打得挺深的,怎么说塌就塌。   但只有胥见心知道怎么回事,可又不好把这事说明,于是只能出钱出力的稍稍弥补愧疚罢了。   不过胥道长也真是深觉无语,而后再给含章写信时,他就强烈的表示了抗议,含章看着信上数不完的感叹号,只觉得眼睛都疼。   可一抬头,看见站在他面前老老实实拿着信封的憨厚豚鼠,又实在想不出这小家伙“为祸一方”的场面。   细问之下,胖豚鼠才瞪着小黄豆眼睛,恍然大悟一般的一拍手。   “哦哦,对,只是我就踢了门口乱吠的一条细狗而已啊,那山上灵气又匮乏,还有人远远盯着,不好驾云飞进去的,那,就只能打洞了呗。”   胖豚鼠交代的一脸坦然和理所应当,含章听完扶额,他错了,实在应该先教这豚鼠礼仪来着。   所以,在几天的紧急补课之下,豚鼠摇身一变,装作一个送信的小差。   他人模人样的到了云台山门口,先是拜山门,小心的躲开了脚边那条小哈巴狗,而后送薄礼,再说明来意。   他恭敬有礼的递上信件与东西,言说,“劳烦,递交给贵宝山的胥见心胥道长。”   待到远远走开后,“小差”才松了一口气,而后噗的一声,原地变作一只胖豚鼠,老练的打着洞跑掉了。   豚鼠心觉,做人有时候也挺麻烦的,真是简单复杂化。   明明他只要一个洞,就能挖到这家金顶之上,还绰绰有余呢。   胥见心收到信后,一听是有人来拜见送信的,便满意的点点头,等拆开信一看,又面色有些诡异的,但还很高兴,实在是脸色复杂,叫送信的小师弟还以为他大师兄走火入魔了呢。   无他,这封信正是含章报喜的信,上写他怀胎许久,来请他诊看。   胥见心先是奇异男子竟然也能有孕?但一想,小公子的相公是条龙,也就释然,随后就在心里狠狠的敬佩了龙君大人一番。   行!真是行,不愧是男人中的男人啊,活该人家能化龙,瞧瞧,这一把子能耐!   而后,胥见心想了想,便去高高的阁楼顶拿出一盒子丹方来,想先炼几炉子上好的保胎丹,再去瞧那个“人间奇迹”苏含章啊。   谁知道这丹炼到一半,丹炉没炸,自家老祖宗的山头先炸了!   胥见心一慌,手一抖,一炉子药炸成黑渣,但也管不了这些了,他披上衣服直奔声音来处,正是金云峰。   等他赶到的时候,众位师叔们已经着手收拾残局了。   胥见心就见他师傅被迫从金云峰闭关中脱身,此刻正面容枯槁的倚在一处石碑边。   师傅在二十几年前云游之时,把快要饿死的小胥见心,从乱坟岗旁边的叫花子群里捡回来,从小悉心养大,授他法术,教他他做人,亦师亦父。   此刻胥见心看着眼前一头白发,仿佛灯尽油枯之态的师傅,好一阵心酸。   不知什么时候起,云台山灵气渐渐衰弱,他师傅也一日不如一日,从意气风发的中年,迅速老去。   直到现在被迫出关,已经完全看不出昔日的丝毫神采。   “师傅!这是怎么了,您没事吧。”   他师傅摆了摆手,声音有些喑哑,“我与你师祖师叔们研究了多年的冲关之法,竟行至岔路,他们都……”   “唉。”   随着胥见心师傅道存真人的一声长叹,胥见心转头,就见,那爆开的金云峰之下,不仅是乱石一片,还有不少的干枯尸骸。   胥见心一时间失语,愣愣的站在原地,那些师叔师伯,也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如今看来,竟没落得个全尸。   一时间云台山里愁云惨淡,一众道士心中悲戚,只怕道统断绝。   胥见心实在不忍师傅如此,于是连日侍奉在侧。   等他终于空出时间来,独自走到山门处,想叫那个小差来给含章把保胎丹送去的时候,竟见守山的灵兽狮子犬,已经变作一个小石像,连化形成小狗都不能了。   那小差一到云天山门,还没等胥见心开口,小差就吓的没憋住那口气,吐气的瞬间,“呼”的一声又变成了那只胖豚鼠。   小妖怪看着云天山,惊诧的指着山头,磕磕巴巴的说道。   “诶呀,才几天不见,这山怎么全都旱秃啦!造孽啊造孽。”   胥见心一见心道果然,哪来的什么小差,依旧是这个狡猾的胖豚鼠罢了,但也没心情和他瞎贫嘴,于是只默默的伸出手,要交东西。   豚鼠往前走了几步,还没等拿到东西,就不再上前了,反而炸着毛往后退了几步,连连摇头。   “呜,不祥之气,不祥之气,我不敢上前,你扔过来吧。”   胥见心闻言后凝神,他想了一会儿,再抬头往山上看,就觉得山上寂静异常,别说是寻常走兽,就连鸟雀都不见一只。   确实不祥……   胥见心很焦虑,想要开口问问龙君在不在津水,或可来查看一番,但是一想含章的大肚子,就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说,“回去吧,别忘了替我给小公子问好。”   于是,胥道长在云台山上,心力交瘁的照看冲关失败的师傅。   看着他师傅周身灵力衰败的状态,想必,寿元将尽,或许,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只是虽然胥见心没有去打扰含章,可没几天,蛟族的大太子敖稷便在漏夜更深的时候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   胥见心吓了一跳,怕叫山上的其他师伯看见不好解释,于是赶紧关门关窗。   回头时还着恼的训人。   “干什么,你就不能每次都小心点吗?我这周围都是人。”   敖稷却一改往日好说话的轻松样子,反而沉着一张脸。   大太子不但久居高位,此时身上又微微带着怒气,语气就未免有些冲。   “走,跟我去见龙君大人。”   胥见心一看敖稷摆脸色,他也生气,心想我又不该你不欠你的,忙倒是没少帮,你做什么给我脸色看!   于是也一甩手,“不去!”   敖稷也不和他啰嗦,上前一步就拽住了胥见心的胳膊。   “快和我去!你那什么鲸皮上的阵法,叫公子身上的龙毒提前发作,九死一生,这必要给龙君一个交代。”   敖稷也是怕不主动去说清楚,按照龙君的大人的个性和对公子紧张的程度,真怕不到明天,就把这什么破山头给淹了。   胥见心正生气,一听这话却大惊,“什么?不可能,那阵我临摹了一遍,没什么问题啊。”   此刻他也顾不上生气不生气,迅速在房中留了口信,转身就跟着敖稷去了。   于是,枯槁死寂的云台山上,远远可见一只巨大的蛟龙在夜空中飞踏而去。   夜里静悄悄的,躺在床上的道存真人睁开暮气沉沉的浑浊双目,仿佛有所感的抬头,微微一瞥。   桌上的烛火烧到了蜡柱尽头,火光一跳,变得更暗了。   就像他即将逝去的生命。 第78章   敖稷驮着胥见心,一路飞至津水边。   刚要下落,便被一处结界“嘭”的一声震出了好远。   敖稷从空中滚落在地,而后眼疾手快的一把搂住兀自跌撞出去的胥见心,叫这道士不至于还没到龙君面前,就在这里先跌死了。   这结界的威力很大,两人在地上缓了好久,才喘匀气的起身。   敖稷正要上前高声求见,就见附近的水渠里“噗噜噜”冒出几只鱼脑袋。   鱼精简直是装备精良,左手环头大刀,右手股尖刺,肚皮上还挂着一只小鼓,应该是本命法器。   “呔!何人擅闯津水,速速报上名来。”   敖稷好歹是一条蛟,要说在水族中的身份,也只在龙君之下了,但放在别处畅通无阻,在津水却不行。   津水中的妖怪,除了李孟津,谁也不认,当然,现在又多了一个含章公子,且现在公子在妖怪中的呼声,隐隐有超越龙君的架势。   凡事只要含章点头了,就算龙君皱眉头,他们也敢悄悄的干!   反正,最后就连龙君,也是要一起来干的……   他们不太与外界交流,总是努力修炼或悠游自在,俨然自成一体。   所以,此刻敖稷一报身份,鱼妖不但没让路,反而竖起股尖刺来赶人。   “龙君有令,津水全域封锁,闲人不得进入,违者,格杀勿论。”   后边又冒出些妖怪来助阵,嘴里一同念叨着,“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一时间鱼声鼎沸。   敖稷也不敢托大,实在是津水是各个江河湖海之源,千百年来又有龙君坐镇,里头的妖怪,看着平平常常,娇娇小小的,战力却藏得深,只是不轻易出手罢了。   敖稷无奈,“请代劳传话,就说东海敖稷拜见龙君。”   小妖也不动,每日来拜见他们大人的妖怪多到数不过来,若是平日,自然是要尽心通报的。   可是如今不同,他们大人远出给公子找药去了,临走前特地开启了津水大阵,叫他们好好守着公子的。   胥见心着急,看着小妖们不为所动,索性就直接问,“你们公子身体怎么样了,我们是至交好友,此番来给他治病的。”   小妖一听是给公子治病的,就不复刚才那样的硬气了,当即就嘁嘁喳喳的交头接耳,最后鱼妖还是以含章的身体为重,为首的那个一摆尾就隐没在了水渠里。   没一会儿,得到鱼妖禀告的驺吾就从结界里飞了出来,看到来人是敖稷和胥见心,就热情的上前打招呼。   “诶呀,是你们啊。”   不过驺吾就站在津水大阵里侧,叙旧是叙旧,依旧没让他们进来。   索性,胥见心就在这里把话说开,“我不知道那鲸皮上的阵法有蹊跷,自己也是临摹过的,没有丝毫问题才给你家公子送来观看,此时紧急,快叫我去看看含章吧,或许能诊看诊看。”   只是驺吾就像个滚刀肉,油盐不进,严守着大人临走的交代。   “有劳道长记挂,公子已经安然无恙,此刻睡着了,不如道长改日来拜访。”   个人正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胥见心一时间进退两难。   这时,津水边的山林中清风一阵,随后,幽幽的远山深林中,就走过来一座院子。   那院子雅致极了,此刻像是长了脚,自己伸展着根须,平稳的朝这边来。   驺吾一见,诶呦一声,赶紧去迎。   而后,胥见心就见那大老虎在院子里迎出来一个一头青色头发的男子,仔细一看,那脸不就是含章么!   最后,含章发了话,这些个妖怪不敢不听,敖稷和胥见心这才进了大阵,又被含章请到自己的建木院子里做客。   两人对含章的变化都很惊讶,小公子不但头发变了颜色,那肚子也很显形了。   含章依旧是很信任胥见心的,这道士要是有害他和李孟津的心,那早在阳泽大阵的时候,也不必费尽心血的把自己送进幽冥去找回李孟津了。   说到底,也是有恩。   于是含章索性拿出鲸皮,将事情通通说了一遍。   胥见心的脑子都要炸了,他赶紧拿过鲸皮,和敖稷仔仔细细的研究了一遍,可两人拓印出来的,依旧是个丝毫无害的阵法。   所以,这阵法,竟只有含章能看见……   琼林镇中,苏府。   自从石猛和苏大哥的事过了明路,这土匪头子就堂而皇之的住进了苏府。   不过为了不把苏老爹生生给气死,两人还是分屋住的,在老爷子铁着脸的监视下,离得还挺远。   夜里,骤然刮起狂风一阵,石猛屋子里忽然青光一闪,而后便中门大开。   一只灰色的老鹰从屋中飞了出来,它双目如炬,展开的羽翼足有十多米。   老鹰啼叫一声,在苏府上盘旋一圈之后,直奔津水的方向去了。   鹰击长空,飞的很急,像是他并没有多少时间一般。   泰山之巅。   这里曾是逍遥道人借半片龙鳞,举剑叩天门的地方。   只是之后以失败告终,被阳火焚烧而死。   李孟津落下云头,时隔千百年后,才此踏足这处。   他手里尚且还拿着从别处得来的千年寒冰,打算回去给含章做个坠子,清凉一番。   到这里来,是因为当初那道士朝自己借鳞叩天门之前,在这里修炼许久,里头有许多他研究出来的什么阵法手卷之类的。   逍遥道人被阳火烧灼殒命之前,为了还半片龙鳞的人情,曾将此地赠于龙君。   只是,李孟津那时也没把人族研究出来取巧的东西当回事。   他的宝物太多了,都是金灿灿或者宝光华蕴的,白玉京尚且都放不下,自身势力又通天彻地,要这些破纸烂稿的做什么用。   所以他也没来过,如今含章被阵法所伤,他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可他刚落在山头,就觉察出,这里的禁制早就被人给破了,而且,不远处的峰顶,还立了个碑,上写着什么师尊在上,特此敬拜之类。   碑上的字密密麻麻,李孟津走近一看才知道,原来是这逍遥道人是有师承门派的,他一死,门中的后背便循着玉简上的气机找过来。   不仅拿走了道人研究出来的大多阵法与命术,还自行过继到他名下来,成了人家的便宜徒弟。   李孟津一笑,心道还真有捡便宜的。   只是最后刻碑人的署名,却叫李孟津心中一动。   上写,云台山,第九代徒,立。   ……   津水的小院中,胥见心还在紧张的给含章诊脉。   小公子不但有孕,头发又变成这样青艳艳的颜色,说实话,当时胥见心他在津水大阵之外远远看着时,含章这样子,可一点也不像个人了。   津水畔的阳光不错,水面又潋滟的反着光,缤纷多彩的光色,映到小公子的头发上,就显出这发色的稀奇来。   并不是什么单纯的青色,而是如同灿烂的禽羽一般,阳光一照,流光溢彩的,胥见心想了很久来怎么形容,最后觉得两个字最合适——辉煌。   他一边给含章诊脉,一边上下打量着,苏小公子不仅发色变了,样貌也像是长开了似的。   从前苏含章也俊美,但再好看,也是在“人”这一范畴之内的好看。   可现在看来,他眉宇之间,举手投足之际,已经远远超出了“人”所能达到的顶峰。   愣是把旁边这个在妖族中样貌都享有盛誉的蛟族大太子给比了下去。   含章看胥见心有点走神,就伸手递给他一杯茶,“道长,尝尝?李孟津亲自炒的茶。”   胥见心本来都端过来喝了,但一听是龙君亲自做的茶,当即一呛,“噗”的一声把茶给喷了出来。   他还是恭恭敬敬的把茶杯放回桌子上了,胥见心自认,还没有这个福分,容易折寿……   几个人折腾了一溜十招,最后,诊完脉,又探查了一番,胥见心只得出一个结论。   母子平安,啊不是,父子平安,啊,想想,也不是。   胥见心纠结完称呼,索性摆手,“你俩都挺好,好像快生了。”   含章一听,有些兴奋,还有些担心,“真,真哒!”   李孟津之前和他说过,自己身上的龙毒被完全吸去之时,兴许孩儿就出生了。   这一遭,竟让肚子里这小家伙提前得见人世。   不仅含章高兴,在一旁的津水妖怪都高兴,驺吾这时候也不说胥见心有问题了,反而交代小妖们做饭款待。   胥见心则摇摇头,“你没事就好,我师父病重,还要照顾。”   只是没等他起身,众人就听津水的结界之外,一阵阵的鹰啼,嘶哑悲愤,如同泣血一般。   含章一听,登时人就不对了,他再没管院中的几人,呆了一下后,双眸就泛着青光,伸手一挥,顷刻间起了一阵风。只见,小公子踏着风,轻易就飞了出去。   众人大惊,心道公子什么时候会法术了!   驺吾更是紧张的瞳孔都缩紧了,抬脚就去拦,可以他的速度,愣是没追上。   一众人随着含章兵荒马乱的来到津水结界,就见含章停在了大阵之内。   天上哀鸣盘旋的老鹰见到含章之后,一个俯冲落地。   于是,一人,一鹰,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障,两两相视。   老鹰顷刻间就变作了人身,正是石猛的相貌,但神情与气质,天差地别。   含章的眼神似梦非梦,他歪着头,看着石猛,疑问,“大统领?”   “石猛”当即跪在含章脚下,先叩首,再说话。   “主人,属下无能,被人算计,碎丹而亡。”   而后“石猛”又更加艰难的说,“我,我没完成主人遗命,不能再守卫大阵了。”   说罢,“石猛”身上开始散发出点点细碎的星光,像是一个即将故去的灵魂。   含章看着迦楼罗的大统领,他即便是魂消命散了,也要压着最后一口气,事成或不成,都来和他交个差。   小公子一点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去吧。”   “石猛”闻言,终于浑身一松,他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最后朝含章俯身叩拜,而后仰□□上。   一只苍鹰从石猛的身体中飞出去,它托着星星点点的尾羽,盘旋到半空,最后消散不见了。   含章仰头看着,沉默良久后,眼角留下一行眼泪。   他想不全记忆,但下意识就这么说,这么做了。   他觉得,自己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办。   眼下,他该去办了。 第79章   苍鹰魂魄消散之后,含章伫立良久,身后的津水众人也沉默不言,默默哀悼。   众妖很感同身受大统领的这种行为。   因为他们也随时准备为大人舍生赴死。   而在这一片肃穆之中,只有倒在地上的石猛例外,没过一会儿,他忽然醒了过来,揉着脑袋,不知身在何处。   他明明在苏家西侧房里睡觉来着,并且还想着,半夜起来,要去扒苏老大的房门,憋了许多天,实在是忍不住,天天早上都硬邦邦的,这谁受得了啊。   石猛揉着脑袋起身,谁料,仰头一看,眼前正站着苏小公子,当即眼睛一亮。   “含章小弟!这是哪啊,你大哥呢,诶呀,难道我夜间梦游,不远千里,跑到你家来啦。”   含章叹气,然后回头喊,“谁帮我送个人回琼林镇!”   话音刚落,几个小妖怪自告奋勇,上前拎起石猛就跑。   石猛这才注意到含章身后,那乌压压站了一大群妖怪,他虽然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但见到妖怪还是头一回,还是有些胆寒,又觉得是不是自己梦游没醒啊,世间哪来的妖怪。   结果被小妖这么一扯,才回过神,赶紧大喊。   “我靠!妖怪啊!”   小妖边架着石猛边稀奇,“喊什么,你不也是嘛。”   石猛刚想问拽着自己的这条鱼,我也是什么?   但另一只妖怪并不给他机会,挥手一棒子就把石猛给敲晕了,然后还举起触须朝人“噼里啪啦”一阵发电。   这位正是做惯了这种收尾工作的电鳗乌统领,他这一电,力道拿捏适中,保准让这人明天什么也想不起来。   含章见状,甩着一头青发,赞许的竖起了大拇指,心想,这个家,真的不能没有乌统领!   石猛刚被软塌塌的拎走,天边便滚滚而来一片从龙之云。   众妖都兴奋,“大人回来啦。”“快去迎接大人!”   只是这云头行的很急,还没等众妖出去迎接,李孟津便已经携裹着水雾凉气站在了含章面前。   含章还没等说话,李孟津先搂过含章,双手捧着他的脸,低头仔细的看着他的眼睛。   只见,小公子的双眸中的瞳孔不断扩散又收紧,里头像是燃着一枚青光莹莹的火种,正在渐渐的苏醒燃烧。   “章儿?你,你还好么。”   含章起先是有些疑惑,他歪头看着紧张的李孟津有些不解。   “我,挺好的啊。”   只是,含章说话间,李孟津就见他瞳孔之间的青色火焰终于破开缚茧,“轰”的一下被点燃,霎时间,含章原本的眸色瞬间消失,转而变作青色的细瞳,那是一双禽鸟的眼睛。   “章儿!”   含章说话渐渐吞吞吐吐,神志迷糊,“我,我,挺,挺好的。”   他仰头看着李孟津,时而眼神爱慕又依恋,时而又冰冰凉凉的,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审视。   就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含章模糊的话音刚落,还在两人身后站着的胥见心和敖稷,就见苏小公子忽然耸了一下肩膀,而后就是一阵筋骨抽长的“噼啪”声。   两人在震惊中,亲眼见证着含章胁下骤然伸张出一对巨大的翅羽!   没多久,刚刚原本还在与他们一同说笑的人,就变作一只浑身流光溢彩,半人半鸟的妖怪。   他挣脱了龙君的双手,展开翅膀,拖着长长的尾羽,呼啸着冲向天际,划出一道青色的光晕。   那长出双翅与尾羽的“含章”,长鸣一声,众人就见山林中有无数禽鸟应和着盘旋而至,黑压压的挤满了天空。   他飞到半空,一时间被津水大阵阻挡,李孟津趁着这时转身就去追。   但津水大阵并没有困住青鸟,他稍微后退,而后展开那轮青色尾羽,浑身光芒大盛,一旋身,猛的撞向结界。   敖稷就见那原本将自己震出几丈远的结界,瞬间就被一身青羽的含章撞碎。   之后,他便脱身而出,振翅远飞了。   众妖一时间被惊的不知所措,他们公子,活生生的长出一对打翅膀,飞走了!   李孟津看着升空而走的含章面色一变,说了一声糟,随即追去。   胥见心预感不详,连忙高声询问,“龙君大人,含章这是……他去哪?”   胥道长也不问这异象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一时间想必龙君也不想解释,索性问个去处,他们也好赶上去帮帮忙,别一会儿两人飞的不见影踪,就像上回被困阳泽一样,等大伙知道消息的时候,人家都打完了。   龙君大人听是胥见心说话,滞空一顿,继而回首,神色有些怒意。   “云台山。”   胥见心和敖稷都惊诧,含章好端端的往云台山飞什么?   没等两人问,李孟津只冷冷的看着胥见心,“去问你的云台山罢。”   随即,便调动浑身法力,朝含章追去。   原来,李孟津在泰山逍遥道人洞府深处,还是找到了几卷被别人严密封印的残旧书片。   等他拿到手,浅浅一翻开,就见是那道人多年中查访各处古迹,寻找突破,继而飞升的记录,前边一些琐碎的不提,后篇中甚至记载了津水的位置,并有小字标写。   “祖水有先天灵物,名曰龙鲤,具化龙之姿,持其龙鳞一片,或者以龙气引来天门降临。”   李孟津了然,那逍遥道人正是用这法子,朝自己借了一片鳞,持剑叩天门去了,不过最后失败,天门没来,反而受不住龙气,被阳火烧死。   他再往后翻,就见书卷的最后一页,画了一张极其绚丽的大鸟,大鸟的利爪下擒着一个长发的怪物,图边亦有小字。   “据言,古时,旱魃为虐,天下大旱,众生几绝。有神鸟迦楼罗救世,镇魃于天柱山。彼时,天门开,五色雷焚灭神鸟,只留其珠。”   后边还紧接这一行被划掉的小字,“若召神鸟现世,或可开天门,然则旱魃出世,有天下覆灭之灾……”   李孟津心中一跳,只是这句话到这里还没写完,就已经是页脚了,于是他赶紧往后翻。   可书卷后面却是空的!已经被人撕掉了,只有半张残存的迦楼罗镇魃阵图。   这镇魃阵图,竟与将含章身上火毒唤醒的鲸皮图相差无几。   “尔敢!”   李孟津登时怒火中烧,浑身龙气乱窜,他一吼之下,泰山一震,这处被“后人”占据并立碑祭拜的洞府瞬间四分五裂,被夷为平地。   而后,愤怒的龙君即刻飞回津水,深怕含章有什么万一。   他边焦急赶路,脑中边迅速的回忆,天柱山是个什么地方。   最后,猛然想起些人间拜祭自己时的低语。   天柱山,高四百丈,上方百里,故名云台,有道人立宗于此,望龙君庇佑风调雨顺……   李孟津冷笑,云台,好一个云台山!   ——   云台山,金云峰顶的残破废墟中,此刻透着微微的光亮。   一个脸色灰败的耄耋老者,提着一盏烛灯,踟躇的向峰顶的云台走去。   这一路上,竟有数不清的残骸尸骨,细看之下,既有现今还新鲜着的,也有经年之久,已经化成粉末的。   老者一路前行,踏过无数尸骨,没有丝毫停留。   直到甬道尽头的云台禁地处,才堪堪展露出笑意。   只见原本绿意茂盛的云台,早已焊如炼狱,地面上的阵符陈旧,但仍旧闪着青光,只是已经到处都有人为的残损,不断从下边泄露出汹涌而暴戾的灵气。   阵符之下,仿佛有个什么怪物,再不断冲顶着大阵,发出阵阵低沉不可闻的吼叫。   大阵中心,有一处高高耸起的守阵台,这守阵台原本是由一个法力广大的鹰妖镇守。   奈何世间灵气渐渐衰微,他长久的守阵却得不到修炼补充,就在这时,再被算计之下,也只能含恨自爆妖丹,最后再加固一番封印罢了。   老者见裂缝中泄露出的灵力却满目精光,他盘坐在大阵边的守阵台,先是吸取这暴烈的灵气修炼,待丹田气海充实,面目上却沟壑纵横,老的更快了。   这或许是一种极其消耗人寿命的修炼方式,但是现在天下都灵气枯竭,不铤而走险,怎么能成就大道呢。   云台山这么多代掌门或长老,长久的研究下来,也只有这老者活的最久了。   他喃喃自语,“事已至此,我道山气数将近,先人们飞升无门,只有身死道消一途,如今,筹谋百代,就只差一步,先祖在上,此番看我吧!”   说罢,他气海逆转,猛的释放出与地下镇压之物同源的法力,顷刻间冲向大阵最薄弱的一处。   长年累月的破坏,这阵法终于到达极限,只听一阵清脆的碎裂声,这一处空间都仿佛静止了。   远处,正在飞往云台山的青羽含章浑身一顿,含章的神志此刻微微清醒。   他看到自己被一群鸟儿围绕的飞在空中,身后好像还有李孟津在追赶,且不断的喊自己的名字,但是他听不真切。   此刻,他的耳朵里,脑海中,只有一声不知从何而来,沉沉的叹气声。   抬头,只见,天边之处,山川崩塌,土地撕裂,暴戾的热浪席卷而来,所过之处,一片焦土。   一尊巨大的怪物,它猱形披发,伸出焦黑的手,扒开大地,脱身而出。   远处看,就像一只末世神魔,从地平线上呼啸着冉冉升起。   天不兼复,地不周载。   旱魃为虐,如惔如焚。 第80章   还是晚了一步,旱魃裂地而出,夕阳自焚的气息从深渊弥漫开来。   顷刻间,自云台山开始,所见之处皆是生灵涂炭。   含章不再犹豫,他扇动翅膀就要朝那只擎天般巨大的妖魔冲去。   岂料刚一腾空,身后追赶的李孟津已经到了眼前,一把拽住了他。   “章儿!危险,上古旱魃,迦楼罗法相俱全时尚且避其锋芒,更何况你这半醒的琉璃珠!”   可是,说话间,刚出世的旱魃如同疯魔,它已经不知道是非黑白,只有冲天的怨愤,满眼杀戮,不论是脚下的人类小村,还是隐居的妖怪洞府,只要入目,都被捣毁。   它不仅要捣毁,抓住了,还要张开泛着火焰的獠牙巨口,撕扯的吞吃入腹。   一时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与灵物。   天空游荡的血腥与旱热,压碎了从前寻常人家宁静的炊烟……   含章浑身发抖,满目疮痍,哀鸿遍野,他眼角留下一滴泪,看着李孟津。   “你看,没法子的。”   李孟津也语迟,他有说不完的理由叫含章不要过去,怕他万一化身迦楼罗引来天劫,怕他根本不是那上古妖魔的对手,怕他受伤,何况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可此刻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握了握含章已经伸出禽羽利指的手。   “咱们一起。”   两人对视片刻,眼神交汇之间,不再多言,随后都祭出浑身法力,骤然间金青两道光芒盘旋纠缠,而后一同冲向尚且在吞吃人肉的旱魃。   津水众妖则助阵,他们成群结队,时刻躲避着旱魃的威能,不断救出废墟下被掩盖的人,或者被重伤之后的灵物。   敖稷一见如今的场景,登时双掌合十,掌心化出一杆红缨钢枪,他提着身边早已经浑身僵硬的胥见心躲进一处坚实的岩洞中,而后转头叮嘱,“现在糟了,你一介凡人,细皮嫩肉的,藏好了别出来!”   说罢,提枪迎战而去。   敖稷一走,没人在身边支撑他,胥见心登时“咚”的一声,直直跪坐在地上。   抬眼望去,烟尘漫天,血染大地,哪里还能见原来那座高耸的云台山呢?早已经夷为平地了。山石尚且化成齑粉,更何况他那些早已因灵气匮乏而不能驾云腾空的师门众亲友。   那龙君大人对自己说,眼下这般,怕是祸根始于云台山。   胥见心不信,他自幼在云天山长大,师兄弟友善,师傅教自己向道为善,山上怎样,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可回想起前几日金云峰禁地无缘无故的炸毁,还有那一地肉身干瘪“走火入魔”的师叔师伯,胥见心手都在抖,心中一阵一阵的抽痛。   他牙关用力,牙龈都在渗血,但是胥见心不甘心,也不能就这么躲着。   事情是真是假,始末来由,他就算死,也要追根溯源,查个明白。若真和云台山有什么瓜葛,他自当拨乱反正,死不足惜!   于是,胥见心撑着一口气,就在山摇地动与飞沙走石中,掐着神行诀,死命往云台山的原处奔去。   而旱魃已经看到了含章与李孟津,随后嚎叫着冲向两人,激战在一起。战事胶着,谁也没空去注意一个不知往何处去的道士。   旱魃被封印了千万年,终于费尽心思,才得以重回这人间,它受苦受难,却得见人间依旧好好的,安闲又宁静,怎不叫它愤怒嫉恨!   它原是上古时被人的先祖焚香祝祷着,从天上请下来,杀应龙,以治人间水患的神女。   可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天门关闭,落在地上的神仙一个也回不去了,人世间灵气渐渐稀薄,无数的神祇渐渐陨落死去。   因它所经之处,赤地千里,大旱不止。它也从人人敬仰的神祇,变成了被祛除放逐的灾星旱魃。   它早已经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与名字,残躯之下,只有满腔的愤恨与怨气,世人负它,不灭世,不甘心!   李孟津与含章还未飞至旱魃身侧,便被它发现,无他,实在是那个镇压了自己千万年的气息叫旱魃太熟悉了。   于是旱魃猛的睁开自己长在脸中央的那只独睛,挟着全身的炎热悍力,朝着含章怒吼着一爪甩了过来。   含章侧身要闪避,可是身下的土地上,正好是一座小镇,眼下房屋倒塌,人声乱做一团,好多津水的妖怪在那里救人,他这一闪,旱魃这一爪子,就会径直落在这处城镇上了。   那么别说村镇上的人,就连在其中的津水妖怪,也免不了一死。   于是含章没躲,浑身光华大盛,张开尾羽就迎了上去。   李孟津见状,迅速侧身,同含章一起,与旱魃那只巨爪相撞。随后,只听铺天盖地的一声,巨大的旱魃不由得退后了一步,落脚之处生生踩断了一条横亘的山脉。   李孟津与含章两人也被震出老远,那旱魃是上古凶兽,浑身皮肉筋骨又经过这么多年在火中的冶炼,坚硬异常,金石不可破。   而李孟津与含章,此刻却都是人身肉躯。   含章的臂膀脱臼,疼的脸色发白,李孟津的右手也有些抖,他揽过含章,伸手一拽把含章的手臂复位,含章疼的脸上见汗。   两人看着不远处那个抬脚踢断半截山脉后稳住身形的旱魃,心中也知道,硬对上去,很难。   不但不能把旱魃制服,反而打斗之中,这脚下大地都要被毁的殆尽了。   匆忙之间,李孟津思虑片刻,迅速从怀里掏出一片半存的纸页,塞进含章手里。   “章儿,这是上古迦楼罗镇魃图的残片,眼下这旱魃既然杀不灭,那就试试再次封印吧。”   含章接过那张残片,一把抹了抹流到自己睫毛上的汗水,低头仔细瞧,惊觉这残片竟与那鲸鱼皮上的阵法相差无几。   只是想到他前几日只是临摹了一半,就晕死过去的事情,不免有些焦虑,他拽着李孟津飞扬的袖角。   “我,我不知道能不能成,我怕坚持不下来。”   这关头要是自己晕过去,那就糟了。   但李孟津却仿佛很有信心,他只匆忙间握了握含章冰凉的手,眉眼温柔。   “去吧,你一定能行。”   含章看着男人的目光,心中仿佛就涌起了无限的勇气。   两人这样的交谈也只是很短暂,没一会儿,旱魃就被激怒了一般,仰天长啸,吞吐出铺天盖地的灼热旱气,朝两人再次攻击过来。   李孟津当即握着含章的手,“阵法旧址在云台山顶峰,若还能用,就补阵!”   说罢,施法一甩,含章就被金灿灿的龙气护着,一路飞向坍塌的云台山。而李孟津自己,则大喝一声,浑身法力鼓胀着衣袍猎猎作响,迎头与那上古的旱魃战在一起。   含章回头望见,一团金气包裹之下的李孟津与那巨大的妖魔缠斗,可是旱魃与属水的龙君天生相克,没一会儿,李孟津身边的金光就被“嘶啦啦”的渐渐融去。   含章咬牙转头,张开青色的翅膀极力飞去,他知道,只有重新镇压旱魃,一切才有希望。   而这个战场的另一边,胥见心不顾危险,死命的奔回记忆中那个巍峨的云天山,可真的到了,抬头四顾,哪里还有山门,只有一处被撕裂的高陂。   撕裂的口子里,不断从地下涌涌的冒着赤红的岩浆,如同火山喷发一样,就像是大地上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胥见心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不敢置信,他只是离开了一夜,怎么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师傅!师弟!”   可无论他怎么喊,也是于事无补,试问,满山的道士都是肉体凡胎,哪个能经受住旱魃裂地而出时,破阵爆发的滚热岩浆呢。   从前还算热闹的师门,一时间被夷为平地,满地热岩横流,就连尸骨,都没处找,胥见心满心绝望痛苦。   这时候,天边骤然坠来一只裹着金光的禽鸟,飞近一看,正是他们从津水一路追来的含章小公子!   还没等胥见心说话,含章眼见云台山到处是岩浆,呼吸一屏,他还没到地上,就已经被烤炙的浑身火烫,那胥见心的师门,岂不是……   可是岩浆这么一破坏,往日的云台山峰顶镇压旱魃的大阵,就更难找了。   含章焦急的为难,就见不远处有人的动静,定睛一看,正是灰头土脸,满面泪痕的胥见心!   “含章,是你吗!”   含章则眼睛一亮,迅速飞过岩浆流成的“河”,抓起胥见心就跑。   时间紧急,来不及多说其他,“云台山峰顶是镇压旱魃的大阵,我得修补阵法,重新镇压旱魃,你快带我去!”   这话在胥见心的心里一过,骤然就让他思虑了许多事,为什么云台山的金云峰从不许弟子进入,为什么峰顶炸开,却是遍地尸骨,只有他师傅一个活人,他师傅到底和如今的大祸有什么关联!   可胥见心嗫嚅了片刻,也只说出五个字,“走,我带你去。”   虽然地势移改,但是凭借着他自幼在这里生活的直觉与奇门方位,胥见心被含章带着,飞跃过炽热的岩浆与附近熊熊燃烧的烈火,直到了地缝开裂的中心。   这里被火焰和热流滚滚的围着,但却没有丝毫的热气,平白在赤地千里中安然无恙。   含章惊喜,“找到了!”   两人俯冲下去,可是原地已经没有阵法的痕迹了,含章那处阵图不断对照方位,胥见心也暂时放下其他,一门心思帮含章补阵。   可是上古大阵,叫现今连妖怪都不是的两人有些焦头烂额,好在胥见心还是对阵法有些研究。   “这是你布下的阵吗?你或者可以施法将它唤醒试试。”   含章听言后,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这是上古时候迦楼罗布的阵,我不太清楚,但应该能补。”   他不是迦楼罗,他只是神鸟燃尽之后,剩下的一棵珠子而已。不然也不会这么不济,没有什么战力,只能让李孟津挡在前头。   他担心李孟津,心里像是被一只大手死死的拧着一般。   说话时,含章已经调动身上青色的力量,青光或许与迦楼罗同出本源,这方寸之间的土地,真的开始与含章的青光共鸣。   没一会儿,两人的脚下就断断续续的,泛出了微弱残破的阵符。   含章拿出怀中半片图纸,胥见心把随身带着的阵笔递给他,“阵笔稍有灵力,我平日补阵用的。”   可是含章接过来比划了半天,在地上却连一个点都画不出来。   胥见心急的直跺脚,反观含章,他越着急,反而却清醒了,双目湛青湛青的,越来越不像人。   含章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而后就想忽然想起什么一般。   胥见心只见小公子直着眼睛,而后扔下那已经要烧焦的阵笔,伸手就朝自己的后颈摸去。   随后,胥道长就在极度震惊中,看着往日见血都躲的小公子,脸色雪白的,从自己的后颈脊柱里,生生抽出一根华丽斑斓、宝光璀璨的甲羽!   这根从后颈抽出来的甲羽,与含章翅膀与尾羽差别很大,对比之下,叫含章身上本来已经恢弘灿烂的青羽骤然之色。   这甲羽一脱出含章身体,远处的旱魃立即感知到这种他最为惧怕的气息,嚎叫着转身就要奔袭含章这处。   只是它回身之际,却叫那个强弩之末的男人给挡住了。   李孟津吐了口血,周身雾气流转的金光散的差不多了,躯体上四处都是人身被灼伤的焦黑,但他却擦了擦嘴角,依旧强硬又坚韧的挡在了远处的云台山大阵前面。   “想走?先来战!”   说罢,旱魃再次怒嚎着朝李孟津冲去。   大阵处,胥见心还在惊骇,他还以为含章是把自己的脊骨给抽出来了!   只是他不知道,眼前这根,并不是含章的脊骨,而是如今世上,最后一枚,真正迦楼罗的甲羽。   含章失去甲羽的支撑,脸色苍白,但看着甲羽在手中渐渐融做一根琉璃笔,心中忽有所感。   他还记得当初在白玉京中,沉默冷峻又高高在上的龙君大人,被醉酒的自己缠到不行,于是叹着气,随手塞给自己一根青色羽毛来玩的样子。   如今甲羽化笔,来补全大阵。   一切际遇,命中注定一般。   叫人不胜感慨。 第81章   在红岩赤地的包围之下,含章手中的迦楼罗甲羽青光大盛,光芒直冲云霄。   旱魃感知到这股巨大的能量,仰天长啸,发出嘶哑含混的声音,“迦楼罗,你都被烧成灰了,还想困我!”   随后,它已经不再想与李孟津纠缠,反而急于摆脱这个不知死活并不断朝自己冲来的人,咆哮着用尽全力去击杀。   李孟津看着远处冲天的青光,笑了一下,随后,他直接掰断了自己已经化为焦炭的右臂。   “你滞留人间,是天地不仁,可与下界千万众生何干!”   说罢,李孟津运起身上仅剩的法力,依旧目光坚定的迎向几近疯狂的旱魃。   两相战斗之时,含章则挥笔,与脚下的残阵相互呼应,不断补全这上古阵图。   胥见心警惕的在旁护法,他就见含章每一笔落下的都极为艰难,每补一处,那只从他后颈处抽出来的迦楼罗甲羽,都要消耗掉含章身上极多的法力。   这样的消耗之下,阵法还没补上一半,含章身上的青光已经很淡了,连尾羽都收了回去,消失不见。   胥见心知道情况不妙,在一旁焦急道,“这阵法应该是上古时期的东西,那时候人间灵气充裕,自然是什么大阵都能成,可放到现在怎么得了!”   他环顾四周,眼见着就连逃难的妖怪都没几个灵智齐全的,更别说这样消耗灵气的逆天大阵了。   人间灵气匮乏,甲羽为了落笔,也只能不断吸取含章身上的灵力。   “含章,你撑住啊!”   含章则青着脸,在甲羽阵笔的撕扯之下,连说句话的功夫都不能有。   可这样也总有尽头,上一回含章在家里临摹这阵图,只到一半就力竭晕倒了。   终于,几番之下,含章就连胁下的翅膀都不能有了,整个人苍白着脸落到地上,他已经眼前模糊,脑中“嗡嗡”的响,但依旧抓着甲羽阵笔,死死不放。   含章不甘心,难道,就到这里为止了么?   胥见心急得团团转,“小公子!诶呀。”   索性,他一跺脚,冲向含章,想要朝含章输送自己那一点微薄的法力,能帮一点是一点,能画一笔是一笔。   但是就在他要碰到已经完全变成人身的含章时,已经站立不稳的小公子身上瞬间爆发出一阵金光。   这金光将胥见心晃的直眯眼,可下一刻他就惊叹的睁大了眼睛。   就见那金光的源头,正是一颗琉璃一般晶莹的龙珠子,它原本被雷劫劈碎的地方,不知何时,早已经修复完好,此刻浑圆无暇,在含章的胸口,暖暖的笼罩着他。   胥见心脚步一顿,看着那颗在这样生死关键时刻出现的龙珠,心中顿时对那个津水的龙君大人佩服的五体投地,时机把握的这样准确!   胥见心又抬头遥望在远处与旱魃战的昏天暗地的龙君大人,有些惊叹。   “没有龙珠还能拦住旱魃,真不愧是活了三千年的妖怪头领!”   含章闻言,心里一抖,即刻去寻找在苦战的李孟津,心里担心极了。   可天边尽是烈火与烟灰,遮天蔽日的,连太阳都看不清,更何况是李孟津迅速攻击的身影,以他现在几近变回凡人的身躯,眼睛还不如胥见心看得远呢。   “李孟津!”   含章忍不住高喊一声,但久久得不到回应,只有龙珠子的温暖的龙力包裹着他。   他想起李孟津在冲向旱魃时看着自己的眼神,其中仿佛有无限的笃定,他只笑着让自己去吧,说,一定能成。   含章此刻决心一定,头脑更加清醒,不敢再耽搁,握着笔更加迅速的补阵。   他此刻仿佛觉得,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在艰难支撑,而是有李孟津在自己身后虚虚揽着他,就如同往日在庭前作画一般。   那时院中的泉水叮咚,清风正好,男人高大而温暖的身躯在背后拥着自己,握着他的手,共同执笔。   含章重燃信心,目光坚定的落笔,原本因为灵力匮乏而迟缓的笔尖,此刻被龙珠子散发出来的力量充盈。   落笔之下,龙珠升空而起,其中的法力汇成滚滚洪流,倾注在这烈火围绕的上古大阵中。   龙君大人苦心三千年的修行,尽在这一颗光华宝蕴的圆珠里了。   一时间,竟让地上残破的阵符重现光华,含章趁着此时迅速提笔挥洒。   他甚至不用再比照着手中的那副图纸,这大阵就仿佛是印在自己的脑子里的,眼下记忆就如同是拂去尘封已久的尘埃,纤毫毕现。   就在含章勾勒完最后一笔时,大地“轰”的一声响,他脚下千里之处,以大阵为中心,下陷不知几寸,地上旱魃脱身而出的裂缝也合拢。   胥见心早就被这巨大的力量逼出阵图之外,他还以为落脚之处是融岩与炽火呢,可低头一看,融岩已经冒着烟渐渐冷却成坚石。   他被残烟熏的直咳嗽,“咳,咳咳,成,成了吗!”   大地上的裂缝消失,止住了汹涌而出的岩浆,四周因旱魃而生的阳火也渐渐熄灭。   远处村镇上,敖稷还拎着两个被烧秃毛的黄鼠狼在不断奔跑,以躲喷涌的阳火与砸下来的山石。   其中一只黄鼠狼被烧的格外严重,尾巴都烧断了一截,但黝黑的爪子里却紧紧的护着一个几岁的小娃娃。   见火熄灭,大太子终于松了口气。   手上两只妖怪是村镇上供奉了多年的保家仙,危难关头,也没自己跑,反而现身来救人,只是法力低微,救了众村民之后,自己反而没能脱身,最后只得抱着还没跑出去的小娃娃,蜷缩在供桌之下。   要不是他路过发现来救,别说是一身黄毛,就连骨头都要被烧成灰的。   看这他们都没事,敖稷就找了一处石洞,把手里的家伙塞了进去。   小孩的哭声响亮,抱着黄鼠狼直喊黄三太爷。黄鼠狼则竖直站着秃毛的身体,抖抖瑟瑟的朝敖稷道谢,“小的黄三,多,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敖稷也没空再管,他的蛟眸缩成橙黄的一线,朝晦暗的天空中看去,而后扭头就提枪踏地,=朝擎天一般巨大的旱魃飞去。   只因为刚刚他眼见着龙君大人扔下一段手臂来,此刻怕是不好了!   大阵之上,含章此刻还毫不知情,阵法被激活,青金两色的灵力在镇魃大阵上融汇,最后竟化出一只长的青羽迦楼罗羽翼的巨大龙爪。   含章站在大阵中心,双手飞快的掐着咒诀,脚踏乾位,大喝一声。   “拘!”   那龙爪便依托大阵,挟着风雷,排山倒海的朝远处的旱魃罩去。   天空上的蔓延的浓烟与流火被大阵延伸处的龙爪撕碎,含章一抬头,在看见那只骇人的巨大旱魃的同时,也眼见一道身影,被狂化的旱魃击中,轰然坠地。   含章掐着真诀的手当即一抖,大喊一声,“李孟津!”   胥见心在阵外,含章看到的,他早就看到了,但此刻是绝对不能让小公子分心的,于是他赶紧抬手一指。   “别慌,你瞧,一条蛟接住龙君了,那是敖稷,你只管抓旱魃。”   含章刚才骤然见到李孟津被击落,实在是关心则乱,一时间慌了阵脚,此刻被胥见心喊醒,更加奋力的驱动大阵,只要他镇住了旱魃,李孟津就不再需要拼命阻拦了。   旱魃刚甩开李孟津,转头就见那个困了自己千万年的大阵居然再一次被唤醒,又化出一个四不像的爪子前来擒拿自己。   巨爪兜头就罩住了旱魃,在含章不断的变化真诀中,渐渐缩紧,死死的钳住旱魃冒着阳火的身躯,无奈天生相克,几番挣扎之下,旱魃被按住,它承受不住压力一般的轰然跪在地上,身形都被压小的许些。   众人原以为胜券在握,但胥见心却见含章面色一变。   就在此刻,那只被压在大阵巨爪之下的旱魃,浑身突然烧的赤红,而后张开烈火熊熊的大嘴,一吸一呼间,吞吐出漫天的血雾。   血雾中夹杂着数不清的残肢断臂,全都是人躯。   大阵化出的龙爪顿时被污秽的血雾包围,一时间光芒锐减,所有灵物,最怕人污秽的血气。   那股血雾中的秽气顺着巨爪,直接沁到含章的身上,让他浑身黑气缠绕,吐了黑血。   “不好,这血雾有问题!”   大阵光芒减弱,胥见心上前扶住了含章,此刻这道士有些惊心动魄。   “怎么可能,这怪物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尸精血,这得死多少人才够,它竟还炼化了!”   眼看着旱魃再次挣脱束缚,只不过吐出血雾的妖魔现在显得更加疯狂了,它完全狂化,不顾一切的朝大阵所在之处攻去,脸中央那一只眼睛血红血红的,獠牙的缝隙里尽是裹着黑气不断挣扎的残破人躯。   “吃,吃了你,嚼碎!”   旱魃一脱困,还在蛟背上的昏迷的李孟津骤然清醒,敖稷还在一声声呼唤,“大人。大人?您,您怎么样了。”   李孟津浑身焦黑,他一看从旱魃嘴里零落下来的怨躯,不少还泛着蛇毒的青黑,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化蛇当初作恶,杀死的人何止那一山涧,那样怨气冲天的恶魂,怎么最后心甘情愿的赴死了。   原来,他对世间真正的报复,在这呢!   想必,他探查到的那些不数不清的尸山血海,都是被化蛇填给旱魃了。   只是不知道云台山的道士,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所有想法都只是一瞬间,李孟津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已经想清楚了来龙去脉。   此刻眼见着旱魃朝大阵攻去,而章儿又因为控阵定在原处无法躲避,李孟津深深喘出了一口气,他对还在往地上落的敖稷简短的命令。   “朝旱魃飞。”   “什,什么?”   敖稷本有些迟疑,不是别的,主要是他看着大人的状态,实在是不好,人类的身躯本来就脆弱,任大人法力再强大,身躯也快被旱魃烧尽了,此刻再去,不是送死么。   “快!”那黑压压的血气必须清除,否则根本无法镇压旱魃。   李孟津嘶哑着嗓子厉声呵斥,敖稷浑身一僵,不敢反驳,掉头就施展全力追赶旱魃。   就在旱魃临近大阵之际,李孟津翻身从蛟背上站起来,他只剩一臂,衣衫早已烧的残破,一头原本乌黑的长发泛着焦黄,在狂风中乱舞。   但他迎风而立,却像是永远都屹立不倒一般。只见他咬破独臂的血脉,伸手聚拢八方。   “山川湖海,皆源祖水,引辉月星,甘露洁净,我今持咒,水来!”   龙君咒言一出,天地之间的湖海都震动起来,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像是暗无天日中的一道彩虹。   东海距离最近,旱魃脱出囚困到现在,海水已经蒸腾的只剩一半,鱼虾水将都不得不躲在水底,能离水的妖族也在抵挡源源不断的阳火与岩浆。   蛟族长老边抵御不断蔓延的旱气,还边吩咐手下,“大太子殿下呢,速速去寻,东海还等着他回来坐镇。”   青蟹将军原本要去找,回头就见自己海里的水又少了一半,这回不是平白被旱气蒸发,而是水自己汇聚成流,打着旋的飞向远处的天空。   顺着水的汇聚的方向一看,青蟹将军瞪大双眼,僵硬的推了推旁边焦头烂额的大长老,伸手一指。   “不用找了,就在那呢。”   仰头可见,他们大太子就在水流的汇聚处,驮着那位已经修成人身的龙君大人,死命的朝那个灭世的妖魔冲杀呢。   大长老见状,脸都灰了一半,喃喃道,“完了。”   “这是净水咒,都完了。”   天空之上众水汇聚,在浑身鲜血的男人操控下,轰然朝遍布黑气的旱魃冲刷而去。   龙君以自身鲜血为引,用净水咒召来的水,是大地中的水精,入地能滋养万物,使江河湖海生生不绝,出水能驱邪除秽,有荡涤邪物还原本真的能力。   但不能轻易使用,这是津水的祖水之本,也是天下河川之本。   于是,旱魃被这猝不及防的泼天水精一冲之下,浑身的黑气竟去了七八成。   它以旱魃为名,自从烛龙死后,再不曾见过水,所过之处唯有干旱,只有此刻,浑身被淋湿之际,它才知晓,水的可怕之处。   随着旱魃身上的黑雾一散,天上汇聚的水流也骤然失控的散落入地,那是因为施展净水咒的人已经流干了血,浑身焦黑的倒下了。   黑雾散尽,含章终于能抬头,眼前的天空上,是旱魃近在咫尺的利爪,还有浴血坠落的李孟津……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李孟津,那人从前是高高在上的龙君的大人,不可亵渎,后来说心悦自己,就成了他苏含章万事都拿手的好相公。   那人从没这样,在他面前,生机全无,浑身焦黑染血的倒下去。   生死难料。   胥见心就见含章瞬间双膝跪地,直着眼睛,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就知道要遭,于是,顷刻间,胥见心就觉得眼前含章的身上,“轰”的一下,爆发出青色的火焰。   小公子一双眼睛青湛湛的,就像变了个人。   他先是回手,生生从自己身体中,将龙珠子掏了出来,而后珍重的放在胥见心手里。   “帮我,交还给,给他。该,该来的,龙珠子也挡不住,徒,徒劳……”   含章的语调先是人话,后来就变成禽语的一般,叫人听不清了。胥见心看着含章,却像是不认识了一般,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莫名从心底生出一股恐惧来,像是对上位者无法抑制的天生惊惧。   随后眼前的人鸣叫一声,直接把胥见心一掌送去了阵外。   在大阵一旁的旱魃丝毫不容空,他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朝大阵中迎面扑来,阵符已经挡了它许久。   就在旱魃以为能够得逞之际,这个光芒已经衰弱的大阵忽然震动的嗡鸣起来。   它那只在脸中间唯一的眼睛,就见阵中那个原本是人身的家伙,忽然浑身抽搐,随后,人的身躯融化,从中脱身而出的,是一颗青光璀璨的明珠。   纯青琉璃珠自此,真正醒来,迦楼罗降世。   一只青色的大鸟从中脱身而出,它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顶琉璃珠,鸣声悲苦,冲天而起,巨大的尾羽拖出漫天的光华。   旱魃一见,转身就要跑。   “迦,迦楼罗!”   神鸟从阵中飞起,高声鸣叫,不到片刻,便将还要逃跑的旱魃按在爪下,旱魃在迦楼罗的法相之下,无处遁形,巨大的身躯也缩小,显出它在上古时候的本相来。   迦楼罗挟着旱魃,直接按在镇魃大阵中,大阵四面即刻伸出无数的兽爪,那都是上古时因为镇魃而死去的金刚轮山之妖,此刻在他们主人的召唤之下,现身来镇魃。   旱魃被缚其中,恐惧的哀嚎,愤恨却难以脱身。   千万年之后,神鸟复生,它再一次落败。   而就在迦楼罗现世的顷刻间,天边已经闷声作响,轰隆隆的起了惊雷。   神鸟抬头望去,苍穹之上,紫云骤然蔓延来开,雷声霹雳,像是天怒。   几道震地炸雷之后风云际会,天上像是缓缓的撕开了一道口子。   泄露的金光之下,一座巍峨天门,从云中高耸矗立。   像是一道锁,一座墙,让人窒息的挣扎不得。   见过这场景的津水大妖们都停下手中正救着的人,满心惊惧。   但一座山的石堆中,隐藏了许久的灰袍老头却欣喜若狂,他仰着苍老的脸大叫。   “天门,天门终于开了!”   “哈哈哈哈,天门开了!” 第82章   天门金光浩荡,金光之上,是交错蜿蜒的万倾玄雷,巨大的威力将空间都扭曲了,寻常妖物抬头望去,穹顶之上尽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洞。   在旱魃作乱中逃过一命的小妖们更慌乱了,四处寻找避难之处,口中还嚷嚷。   “天破洞了!快逃啊!”   不管地上的众生灵有多么恐惧,雷劫翻滚汹涌,最后凝成数道威力无比的长鞭,仿佛要劈开大地一般,呼啸着朝迦楼罗劈来。   迦楼罗也不服输,他早就见过这些了,上古时期诸位能移山填海的大妖,没能成圣的,皆死于这长鞭之下,就离拿他自己,当年也是受过雷劫之后,才引发身体中常年积累的龙毒,自焚而死。   天罚轰然落下,迦楼罗浑身甲羽绽开,朝着汹涌的雷劫迎面而上……   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劫之下,胥见心手中捧着那颗含章从身体中生剖出来的龙珠,躲着霹雳的雷雨,不断在崎岖的大地上小心奔走。   他的手被龙珠灼烫的全是血泡,这颗珠子在含章身边,那是暖意融融的护身符,但在旁人手中,却是比岩浆还要滚热的东西,叫人难以承受。   即便如此,胥见心也没撒手,咬着牙的直奔敖稷坠落的地方去了,大太子当时载着龙君,想必落也是落到一起的。   就在他双臂都失去知觉,以为手掌不保时,终于在一处乱石之中,找到了浑身虚软的盘在石碓里的敖稷。   还有那个被蛟盘护在中间,已经不知生死的龙君大人。   青鸟出,天门现,奔雷万顷,仿佛灭世。   胥见心捧着龙珠子还没等上前,就见那个浑身焦黑的男人从乱石中艰难的撑起独臂,爬起身来,已经站不起来了,便半跪在地上。   他仰头看着永远高高悬在天上的巍峨天门,看着在大阵中挣扎愤恨的旱魃,看着青色的神鸟在雷劫之下嘶鸣,看着五湖四海干涸裸露的河床,看着万万生灵奔逃于天火之下。   胥见心不敢擅动,于是跪在地上,将龙珠献上,“大人,我,我受公子所托……”   李孟津焦黑的手指微动。   眼神凝固在了阴沉暴戾天空之下的那一抹亮色,神鸟愤然迎着雷劫而去。那毕竟并不是真正的迦楼罗,只是有着一缕神鸟生前意念的纯青琉璃珠,那是他的章儿。   而后,胥见心只见,眼前的那个残破身躯,梗着脖颈,艰难的抬起残臂,生生剖下自己身上残存的血肉。   碎石中登时鲜红一片。   “啊,大人,您这是何必!”胥见心胆寒,他从没见过世间任何的生灵,能够平静的撕下自己的血肉。   只是男人并没有理睬他,没过多久,胥见心就眼睁睁的看着,眼前那个血肉身躯,无声无息的一片片碎裂,风一吹,就散成了灰。   灰烬很干净,它弥漫,散尽。   男人用最惨烈的方式,还是舍弃了人躯。   天下五湖四海一齐震动,龙珠子归位。   ——   迦楼罗在漫天的霹雳中盘旋着来回躲闪,不知越过了多少雷鞭结成的网,剧烈的翻滚回身之际,腹中却一阵绞痛,最终力竭,一道玄雷正劈在神鸟的身躯上。   这一击之下,迦楼罗登时浑身覆满雷力,一声哀鸣之后,巨大的神鸟被雷电束缚,渐渐变回了含章本身的样子,失去翅膀,含章脸色惨白的从天上直直坠下。   在危难之际,被一只长着巨大翅膀的花斑老虎接住,老虎一甩长尾巴,在天劫的余威之下艰难的躲避,径直飞往津水。   却不料半路上就灵气耗尽了,无奈只能找了一处河边,落了下来。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的津水大妖怪赶来,他们围在含章身边,支起了护罩。   乌统领大喝,“怎么回事?津水竟大震!大人如何,你看到没有。”   驺吾则疲惫的直喘粗气,“没找到大人。”因为他实在探寻不到他们大人的气息了,心里着急,但也没说出口。   “怎么不带公子飞回津水去,那里有大人设下的结界,或可挡一挡天劫。”   驺吾一听这话,更是气都喘不上来,毛都炸了,“没有灵气了!你们没感觉到吗,自己的灵气耗尽之后,没处补了!”   众妖也意识到了,他们抬头,就望见天边那一道他们大人未能越过的龙门,此刻正磅礴的将人间已经微末的灵气吸扯进去,像是一个无底洞。   老龟拔下仅剩的一根本命龟须,一挥手做了阵眼,“省着些法力,公子这雷劫兴许还没完呢。”   而后又伸手将驺吾甩出了结界,“快去找大人!四海水动,这可不是儿戏,大人必有大劫!”   驺吾也肃穆,于是头也不回的踏进了远处那“人间炼狱”里。   众妖严阵以待的守在已经变回人身的含章身边,他们甚至不知该如何安放公子才妥当,这里不是津水,只是一处河边,到处残垣断壁,实在没有安稳的处所。   就在一个水母要化成原形给含章暂且安歇的时候,众妖就见烟尘茫茫的土地里,悉悉索索的冒出好些枝条来。   没过一会儿,一座在建木之上建成的宅院,已经从烟尘中钻了出来,摇摇晃晃的往这边来。   “诶呀,公子的院子来了,这下好了!”   结界并不阻挡建木,这座院子便将根须直接扎进河流附近的泥土中,安安稳稳的落下,等着它的主人进去。   门口梁上的引路灯已经昏黄的跃动的,但是院内的花草与水池等却早已不在了,兴许是一路行来匆忙,并没有携带,只轻装简行的带着一间屋子。   小人参也在屋里头,他本就法力微弱,眼下已经变成了参形,行走都不便。   但他一看含章被大妖怪们抬进来,便跌跌撞撞的卷在含章手边,因为已经现了原形,他此刻就连哭,都不能够了。   而含章还没等坚持到进屋,便浑身抽搐的醒来,全身痉挛的捂着肚子,神志不清的极度痛苦。   妖怪们担心极了,只能先把含章安置在庭院中的小榻上。   老龟的手都在抖,“糟,糟了!公子被雷劫劈中,动了胎气,这是要,要,要……”   不必他说,众妖也知晓了。   人生娃娃更是浑身一顿,在这个紧要的关节,他的小主人却要出世了!不知公子能不能熬过去。   想罢,人参娃娃便一咬牙,拿出自己如玉的妖丹来,直接碾成粉,趁着含章神志不清的时刻,给他服了下去,随即,自己便肉眼可见的萎靡下去,再也支撑不住,寻到院中的一堆土里,僵硬了身躯,变成了一颗普通的干瘪人参。   津水的妖怪们见状,叹口气,也无可奈何。   含章这时候,才稍稍清醒过来,他只觉得浑身都痛,痛极了,如同剥骨抽筋似的。   腹中也一阵阵的紧缩,怕是要出世。   “公子,公子,您醒了!”   “公子,坚持住,我等誓死护佑公子安全。”   可是含章此刻却一脸大汗,虚弱的询问,“李,李孟津在哪?不要管我,快,快去找他。”   只是他话音刚落,腹中被雷劫所激的孩儿便剧烈的挣动着要出世。   天门骤然发力,朝着这处小院悍然劈下,竟比刚才的那些雷劫还要猛烈。   那样的强大,根本无法阻挡。   几个大妖见状,回身就冲向结界,老龟的目光在含章的肚子上一顿,心中忽然有些明白了。   “公子,你眼下已经失了神力,化成凡人,雷劫本应停息,但此刻却越加沉重,必是,必是要……”   含章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他心中也明白了。   这,必是要来劈他的孩儿了。   小公子一脸的苦笑,他伸手颤抖着抚摸腹部。   “孩儿,你出世便要应劫而来么。”   巨雷滚滚而落,照亮了半个天空,雷光映着所有人的脸,眨眼就到眼前。   就在众妖决心以命来护佑这处小院的时候,一道血淋淋的影子倏忽的挡在结界之前,硬生生挨了一道雷。   那是一条只有森森白骨的巨龙。   雷劫击在龙骨之上,泛起耀眼的白光,劈的龙骨“咔咔”作响。   “大,大人,是大人吗!”   骨龙并不做声,随即凭借着强悍的身躯,游动着骨骼,顺着一道道雷鞭盘旋而上,冲着天门飞去。   含章躺在地上,仰头看着那具升空而去的白骨,心里疼痛的无法呼吸一般,眼泪都要流干了。   他知道,那就是李孟津。   只有其骨,可血肉无踪。   随即,巨大的疼痛淹没了他的意识,他就在这烽火狼烟的炼狱里,拼死来迎接一个新的生命。   骨龙一往无前的冲向天门,却被怒吼的巨雷劈的直直摔进废墟之中。   老龟仰头看着,最后喃喃的说道,“大人他,舍弃了人的身躯,重新化龙,奈何,人间的灵气已然稀薄,不能重塑血肉,只有其骨啊。”说罢,几个津水中的大妖对视一眼,他们从彼此的眼神中默默达成了共识。   老龟回头,对着已然痛到快要昏厥的含章说,“公子,此番,若大人不能成,龙门之下,我等是护不住这处院子的。”   他带着众妖上前拜礼,“愿公子延续津水血脉,福寿永昌。”   说罢,他们便转身,携着彼此,衣袂飞扬的飞到上空,吞吐出彼此灿烂的妖丹,伸手化了。   几颗千年的妖丹汇聚成灵气,穿越道道雷劫,汇聚在李孟津身边。   津水之上,所有开了灵智的水族,他们前赴后继的化作一道道脉脉灵气,在天门不断的撕扯之下,丝毫不动摇,皆朝着坠地的巨龙翩翩而去。   含章虽然闭着眼,但却仿佛依旧能看见,他只见往日那些熟悉的小妖们,都冒着头的朝他鞠躬告别,用的还是他课上教的人类的礼节规矩。   娃娃鱼眯着眼吹着笙,崩葫芦霸仰头敲着鼓,霸葫芦崩低眉提着灯,随风倒跳着新学不久的胡旋舞,倒随风闭目听着磬……   他们姿态各异,通通朝着津水之上汇聚成的一道灵脉轻巧飞去。   千百年刻苦修行一朝散尽,最后都化成寻常的鱼虾,从天上坠落下来,入水不见。   冥冥中,在一阵乐声中,又有津水的妖怪嗡嗡的说话声。   “津水众,在此,归还龙君大人先天气运。”   “归还先天灵物气运。”   含章甚至从中分辨出了小娃娃鱼的声音,“归还大人散给我们庸医修行的先天气运,希望重得气运后,不要再这么倒霉了吧……”   含章忽然忆起往日种种,廊前花池中的焦黑的鲤鱼,打赌永远都输的男人,确实,回头想过,李孟津处处倒霉。   他感觉轻飘飘的,在迷蒙中,含着泪,即哭又笑。   驺吾找寻半天,也只在一处废墟里寻到一丝大人的气息,跑去一看,没见到李孟津,倒是看到重伤落地的敖稷,还有抱着一双手,守在敖稷身边给他不断往嘴里塞药的胥见心。   驺吾一想,这两人都半死不活的,索性把这两人带回去,和公子一处,还安全些。   于是等他驮着两人飞跃在大地上时,仰头就见来自津水的那一条条浩瀚灵气。   胥见心还清醒,只是手伤了而已,所以此时最为惊异。   “这,这是什么!”   驺吾来不及脚下跑着,也不耽误嘴说话,“我们大人是一条托生与祖水的先天灵物,天地末法,在他出世之际,见津水水众凋零,便散了自己的先天的气运,就此,津水众妖才得以修行。”   说着,驺吾叹气,心里也难受极了,“眼下,他们废除修行,化成灵气,归还大人气运,想必,大人也正在渡劫。”   胥见心则惊讶开口,“咦!不只津水这一处灵气啊。”   说罢,几人抬头看,就见有一道旺盛又充满生命力的灵气冲远处汇聚,有的像星光一样,有的则威严周正,也同津水的洪流朝着同一方向,汹涌而去……   秦岭,龙脉深处。   皇帝带着众多宫廷中的德高望重的道师,他们竟再一次跋涉进了当初化蛇之乱中,困住皇帝与一众王公大臣的龙脉之处。   皇帝面色沉重,“诸卿,我要填补阵眼了。”   几位须发解白的道士点头,“陛下请,天龙坠地,末法杀生,人间大乱,我们必须助龙君渡劫。”   听罢,皇帝想起当时醒在秦岭山时,睁眼见到了那两个人,真是风华无边。   皇帝朝天上一拱手,“龙君大人请了,人间天子在此,斩开龙脉,以江山气运相助,愿得太平人世!”   而后,甩开袍角,迈动龙靴,入阵,开秦岭龙脉。   人间,座座小屋中。   得以残存的百姓在黑暗中与家人缩聚在一起,他们垂首闭眼,默默诚心祈求。   “天破,地火蔓延,愿龙君大人保佑。”   或是孩童,或是老妪,或是小夫妻,他们都不断的念着。   “愿龙君大人保佑。”   “愿龙君大人保佑。”   ……   一道道人间的信仰与龙脉冲天的龙气汇聚,席卷在坠天的残破骨龙周身。   天门高高在上,却吸取不得,一时间雷声更急,不要命的往龙的身上劈。   驺吾带着胥见心与敖稷,奔跑不久,就赶到含章的院子边。   只是还没进院子,就见守在阵里的津水妖怪早就献祭而去。   但是,周围却多出许多他没见过的野妖怪,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自发的在附近守着大阵。   因为他们进不去结界中,就在外头站着,其中一只巨大的鹰看着最为厉害,它此刻羽毛都烧焦了,还不断的往阵中望,焦急的念叨着公子生没生之类的。   胥见心看着巨鹰诶呀一声,拍拍脑袋才想起来。   “这个叫什么鱼鹰的,含章认识,当初就是他驮我和含章去的青要山!”   驺吾本来有些紧张,但一见他们仿佛并没有恶意,也就罢了,他几跃之下,将胥见心与敖稷甩进含章的院子里。   “快,看看公子怎么样了。”   外头霹雳雷奔,驺吾知道,这个关头,他这个失去大部分灵气的坐骑,即便留在大人眼前,也没有什么用,眼下最重要的,是帮大人守好公子和孩子。   胥见心见含章挺着肚子,早已昏迷在院子里的小榻上,便赶紧扑上前去把脉。   “这是要生了,敖稷,你快去取些热水来。”   敖稷已经醒过来多时了,只是没力气说话,眼下见公子要生产,当时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一瘸一拐的匆忙去找水盆。   好在,小屋内的小隔间里,一应俱全,就连孩子的襁褓尿布都有。   胥见心拧着热毛巾,给含章不断的擦着汗。   含章被胥见心针灸着穴位,又服下些丹药,此刻醒了过来。   他鬓发皆湿,浑身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胥见心见含章张了张口,虚弱的喊一个人的名字,眼神直愣愣的看着天空灵气汹涌处。他便想起在他眼前血淋淋的那一幕。身上不由得一抖。   而后,叹了口气。   “他剃肉削骨,一寸一寸的重新化龙,如此艰难,自然是希望你好的,希望你活着。”   含章闻言,伸手青筋暴起的攥着小榻上的薄毯,咬着牙,用尽全力。   但他的眼睛,却依旧望着天上,颤抖的睫毛挂着泪水,在模糊中看着天光。   天光的最亮处,汇聚着澎湃的灵气,像是这晦暗世间的一道奇景。   天门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竟然“铮铮”的扩大的一倍,混合的翻涌的雷劫,迅速而急迫的朝那只有一身森森白骨的龙劈去。   只听“轰隆”声连绵不绝,一道道深紫色蜿蜒的巨大雷劫击中骨龙,让他一度差点崩碎。   但那条龙,则双目漆黑如同深渊,又蕴含着无边的愤怒与不屈,他一次又一次被击倒,一次又一次的直起身躯。   在如同灭世的巨雷咆哮中,龙撑着骨头站了起来,仰头,朝着那道亘古不变的天门咆哮。   随后,众多灵气齐聚在他身边,巨龙周身顿时水雾弥漫,在不断与天雷对抗中,骨龙一层一层的长出血肉。   在他脱出水雾的一瞬间,自他颈下残缺的逆鳞处而起,“唰啦啦”如同波涛一般,迅速生出一身坚不可摧的鳞片。   有时候,伤疤也是铠甲。   一条金甲生灵腾空而起,在霹雳中朝龙门飞去。   不跃龙门,誓不罢休。 第83章   直到李孟津将失去的先天气运补全,他再次化身成为自己诞生之时原本的模样。   那不是残缺不完全的半龙,而是一条赤金色的龙鲤。   他以强悍无比的先天姿态,从龙门之下一跃而上,一时间天地变色。   这样的惊天的阵势,可不是一个旱魃能比得了的,守在含章院外的妖怪们都害怕的躲了起来。   不怪他们,天劫,永远是刻在每一个修行妖怪骨骼里最深的恐惧。   但凡是妖,但凡要修行,又有谁不怕呢。   从前的从前,天劫或是赏功罚过,炼体飞升,而如今,却只代表一个意思,那就是灰飞烟灭。   就连一旁的驺吾,也都缩起了尾巴,在天门的震怒之下,身体失去灵力,在瘦小的黄狗和威猛的老虎之间不断的变化。   胥见心则压根没心情观察其他,他实在是第一次给人接生,况且还是给男人接生。   一时间手忙脚乱,又不知所措,觉得那个穴位都该扎,又扎那个穴位都不对劲,想输送灵力给含章,自己又没有。   而含章几欲昏死,嘴唇都咬破了。   就在这个谁都顾不上谁的节骨眼,胥见心的腰包里,竟偷偷探出一个纸片剪成的小人来。   它在慌乱之中,悄悄的遛出胥见心的衣裳,环顾四周,确定当下的情况之后,就迈步到胥见心身后站稳。   只听“嗖”的一声,那纸人在一阵烟中,忽然放大,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他满脸皱纹,皮肤枯槁,但此刻眼神却精光湛湛的,他在现身的一瞬间,便即刻满眼贪婪,手冒黑气,猛然朝含章的肚子抓去。   胥见心身上没由来一冷,而后下意识抬手往后拦截。   被龙珠烫伤的手掌还没好,但此刻斑驳的掌心却大力的攥住了一个人的衣袍。   这衣袍是那样熟悉,袍角纹的祥云,袍上刺的暗纹,是他在年幼时永远抬头就能看见的,这袍角与袍子上香火的气味,陪伴他度过了艰苦的幼年。   胥见心回头,心惊的几欲心悸。   “师,师傅!你你还活着,怎么在这里!”   道存真人则丝毫不顾忌胥见心,一个术法就摆脱了这个徒弟的挟制,手掌如同干瘪的鹰爪一般,依旧执着的死死朝含章的肚子抓去。   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含章腹中的胎儿。   旁边已经变成大黄狗的驺吾见状,不顾自己的状态,瞬间就跃了过来,直接一口咬在老道士的胳膊上。   但凡是个人躯,此刻都应该因为疼痛而撂下胳膊了,但是已经变成大黄狗的驺吾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咬在一团干瘪瘪的蜡上一般。   不但没能使这老道停下手,反而叫老道扔出一张乌黑的符咒,正当好的砸在脑袋上,而后“嘭”的一声,跌远了,撞在屋子下的石阶上。   胥见心当即便怔愣,但在含章这样的紧要关头也反应迅速,他趁师傅甩符纸驱赶驺吾的时候,一道用敖稷精血画制的明水符下去,将老道逼退。   道存见偷袭不成,反而好整以暇的立在了结界边,对着满目惊骇慌张但手下却丝毫不留情的胥见心笑了一声。   “徒儿,你镇符的功力见长啊,不愧是为师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胥见心则是整个人都愣在原地了,他看着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师傅,心中渐渐将云台山上事情的始末,串联了起来。   敖稷刚从屋中端出一盆热水,见眼前情况,此刻也顾不得了,扔下水盆,就勉强拿出自己那根已经有些裂纹的神木枪,挥枪之下,指着道存真人。   “何人,竟敢擅闯。”   老道看了一眼电闪雷鸣的天空,还有那座大开的天门,心情顿时大好,反而开始劝胥见心。   “徒儿,在我把你捡回来那天,就同你说过,修道修仙,所谓何?”   敖稷一听这人管胥见心叫徒儿,当时紧忙看向胥见心,就见胥见心张了张嘴,仿佛失语一般,最后吐出句话。   “有朝一日,勘破大道,白日,飞,飞升……”   老道点头,踱步,“如今师傅我,只差这一步便可越过天门,与天地同寿,日月齐辉,徒儿,我养育你多年,待你不薄,为何,在此时,你要因为哥没认识几天的人,来阻拦师傅。”   老道状似不解的低目垂问。   而胥见心则已经颤抖着手,低声愤怒询问,“师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镇了千万年的旱魃为何突然脱困,云台山上的师兄师弟们又都下落何处!难道,这些,都是你!”   还没等胥见心质问完,道存就说,“徒儿,为师的如今再教你最后一个道理,为成就飞升大业,有些牺牲,自然在所难免。你如今,只要让开,待我取了这颗先天灵胎,吞吃后越天门而去,你自然也可吃了那条龙与为师共同飞升,只要你打得过。”   胥见心握紧拳头,满眼血丝,“你疯了,你不是我师父。”   他师傅是个顶顶和善的老道人,救治过不知多少濒死的孩童,施粥,行善,人人敬仰。   而不是现在眼前这个,身体干枯如尸,浑身恶煞之气,张口闭口就要吃人婴孩儿的家伙。   道存真人则哈哈哈的大笑摇头,“你道当初你为何下山就因东海妖物失踪,被那蛟蛇追赶,又为何好巧不巧能进去琼林镇。”   胥见心忽然想起,他当初住进苏府,表面上是为了躲避敖稷追查,实际上,是因为师傅曾经说过的话,“我云游之时,曾经给一个孩子起卦,以水解命,此番你下山,若路过,为我看看故人吧,权当全了这一番善缘。”   胥见心心神一震,“你从苏含章小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道存用那只已经化成胶质的手捋了捋胡须,“没有你,我怎么在多年后,依旧能掌握这小公子的事情呢,更别说今天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徒儿,你对为师有功啊。”   其实事情并没有道存说的那么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   他从自己濒死的师傅手中得到逍遥道人的飞升典籍之后,便日以继夜的研究飞升之法,钻研之下,让他找到了一个借用旱魃从大阵中泄露出来的灵气修炼的方法。   可是寿命并不能等人,他就想着若能炼化旱魃,吃了他,岂不是有飞升之姿了呢,只要他能打开天门,便可脱去凡胎,羽化飞升!   问如今世间,能开天门的,经过云台上祖辈舍命占卜,也只有两个。   一个是津水修炼三千年的龙鲤,另一个,则占不清楚,像是个凡人,又不像是,还没占卜完整,擅长占算的师伯就因为泄露天机,暴毙而亡。   于是他经过几十年的寻觅,终于,在一个镇子里,偶然遇到了那个凡人。可是,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病秧子,他甚至在镇中假装算命老道,逗留了许久,但那人依旧很寻常。于是他没放在心上,只胡乱说了一通,叫他父子去院子里挖个沟罢了。   后来,这件事情就算了结,他就回了山,但却在炼化旱魃的期间发现,人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过多的洪荒大妖之气,他的身体逐渐出现败相。   后又知那条津水中的龙鲤,竟在天门开了一半的时候,见天门吸取世间灵气,便自毁身躯之后,关了天门!   可恶,可恶至极!   当时他既震怒又无望,直到,那年,事情出现了转机。他的徒弟,找到了当年那个凡人小孩儿,并深深的牵下羁绊。   这才让他得知,那龙君竟动了情,化出了人躯,还与那凡人有了孩子,而那凡人,则是迦楼罗的琉璃珠。   当年师伯没算尽的,怕也就是这个消息了。   他欣喜若狂。   先天灵胎,不同于被关押了千万年的旱魃,灵胎的灵力精纯又平和干净。   只要,只要他吃了这灵胎,再唤醒琉璃珠。   日和唤醒琉璃珠呢,旱魃出世,迦楼罗必醒来镇魃,神鸟天劫一到,那龙鲤已经是人躯又不足为惧,届时天门大开,他趁迦楼罗雷劫之后,必然能夺取先天灵胎。   一切计划想的好,虽然最后有些微的出入,但此刻天门大开,灵胎又在眼前。   他费尽心血筹谋百年,眼下,就要成功了。   而此刻,他对胥见心的这些诛心之言,也只是想扰乱他而已。   胥见心一听竟是自己被师傅利用,才有如今后果,他当即心神大震。   道存真人则趁着这个时机,一身灵气驱动着咒术,一边朝胥见心打去,一边朝含章袭去。   胥见心用寻常法术,也并不能制衡他师傅,毕竟,他一身的本事,也都是传自他手。   就在这时,鱼鹰冲破已经被天雷震的快要破碎的结界,勉强飞到含章面前,用身躯将道存的攻击挡了下来,一时间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他用性命来还公子的封正之恩。   随即之后,又陆陆续续的有不少妖怪潜进来,他们虽然被天门已经震到胆寒,且因为灵气稀少而没什么法力,但却已然都坚定不移的挡在含章身前。曾受过公子恩情,怎么能不报呢。   道存一边困着胥见心,一边处理这些不知死活的妖怪,顿时有些暴躁。   他不断的仰头看天门。若是自己想在天门雷声渐弱时吞噬灵胎,就得先得到胎儿,然后细细准备才行。   于是他放下顾虑,终于不再估计自己人类的身躯能够承受多少旱魃的煞气,而是拼命的使用旱魃的力量。   一时间倒也所向披靡。   可等他感觉不对回头时,本应该站在那里的胥见心早就不在了,原地只有一个傀儡物。   道存一把拽过那傀儡,呲着獠牙捏碎了它。   这时候他已经有些癫狂了,不管其他,直奔含章的肚子,不少妖怪都已经没有还手之力,驺吾变成的大黄狗也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   就在他垂涎的将要触碰到含章时,却从含章的腹部出现了一头青色小兽的虚影。   那小兽既像龙,又长的一对翅膀,一双眼睛在这魂影中却格外明亮,像是一对金灿灿的琉璃,里边有流云涌动,因果纠缠。   “因果双目!竟在这里,果然是好东西。”   说罢,还没等道存伸手剖含章的腹,反而含章腹上的那一道虚影先张开了嘴。   青色小兽龙吻雀舌,甫一张口,金眸明亮,一口就咬住了道存的手。   这一条被驺吾咬了之后未损伤丝毫的胳膊,却在这小兽的一口之下,直接垂软了下去。   道存惨叫一声,赶紧后退,心中惊异极了。   不愧是先天灵兽,竟能在没出生的时候,现出虚魂来护母。这一口,也直接是要咬在魂上的,道存的魂直接缺了一条胳膊,于是无论他的身躯再强悍无畏,胳膊也永远用不了了。   即便他有幸转世投胎,也要生生世世却少一只手臂。   青色小兽则转头,“呸呸”的吐出嘴里那节魂体的胳膊,只是他还是太年幼弱小了,没出生,魂现撑不了多久。   没一会儿,青色小兽便蹭了蹭含章的手,重新回到含章腹中,而后腹中剧烈挣动,含章痛的睁眼。   眼前是要生取自己孩儿的家伙,含章恨极,但身体却无力,危急关头,心念转动之间,建木的枝杈从地底抽出,盘根错节的绕住了自己。建木极其坚硬,道存全力催动力量,也没赶得上建木根系的速度,于是老道眼睁睁的看着含章被建木包裹进去,护在了里边。   唾手可得的东西竟变得这样难取,道存一时间看着更不像个人了,他甚至长出了妖魔才有的犄角,浑身黑气缠绕。   只是他最后却面色骇人的笑了笑。   “徒劳挣扎,既如此,我重放旱魃,再借力活吞了你!”   道存一脸狰狞的要去破坏镇魃大阵,毕竟,那阵图他不能再熟悉了,能破一次,那么破第二次岂不也手到擒来。   况且,现在就连迦楼罗最后的一丝神力也被消耗殆尽,镇魃大阵危如累卵。   而就在他一出院子,一个不查,周身便被定住了,脚下就如同进了泥潭沼泽一般。   老道侧头一看,正是胥见心,此刻他那个好徒弟正拿着不知哪里得来的一片龙鳞,口中叼着朱砂笔,盘坐在一道刚刚完成的大阵中央,五心朝上。   “你要干什么!”   那片龙鳞完好无缺,又光华内敛,在当下而言,实在是个威胁,道存不禁使劲的挣动起身体,并大声呵斥。   不料胥见心却已经平静下来了,此刻敖稷就站在他背后帮他掠阵。   大太子已经瘸了一条腿,他拍了拍胥见心的肩膀,“善恶有报,因果相尝,你用大人赠与你的龙鳞来救他的妻儿,俨然,再合适不过。”   胥见心闻言,凄凄一笑,对道存说,“师傅,这么多年来,您就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么,全门师兄弟们的性命,甚至天下苍生,难道都不如一个永远都越不过去的天门么。”   道存冷笑,“你懂什么,大道无情。”   胥见心只觉多说无益,“抬头看看那道天门吧,化蛇临死前已经看清了真相,那只是压在众生灵头上的一座只会吸取人间灵气的大山而已,天道不仁,哪还有什么飞升,师傅你醒醒吧!”   道存抬头,望着那条与天门缠斗的赤金龙鲤。   “即便是先天灵物,潜心修行千万年,尚且难以逾越,你又何德何能!”   道存听胥见心这话,仿佛是被戳中的肺管子。   他这方法,尚且是从逍遥道人飞升前的心得汇总中探索得出的,可是逍遥道人是否真的飞升了,又有谁说的清楚呢。   做书的人,或许早已被化成飞灰,后人却执迷不悟的跟随着。   天上龙鲤跃龙门越加激烈,天门眼见着到了最后关头。   道存终于眼神变了,他身躯一抽缩,随即,那一身干蜡般的皮囊融化而去,露出里边青面獠牙的恶物。   “只要我吞噬先天灵胎,必能飞升!”   还说什么执迷不执迷的,在他用云台山一众师兄师弟的性命炼丹,用来准备破开镇魃大阵的时候,他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胥见心咬紧牙关,借助这片龙鳞中的力量,骤然间发动诛仙阵。   这还是含章给他的阵图,说是,在龙君的私库里都堆长毛了,如今也好拿出来给人瞧瞧,到底是个什么。   而今,也终于得用了,却不料,是用在自己师傅身上。   鳞中龙力被抽取,化出七七四十九位仙,分站天干地支,待胥见心一口心血喷出后,诛仙阵启动,四十九位仙手拿诛仙剑,当空劈下,阵中的道存躲都躲不开。   一剑斩须发,二剑斩衣袍,三剑斩躯壳,四剑斩顶上三花……   道存依旧不住的嘶嚎抵抗,直到最后,他开始不断的央求胥见心。   一会儿是,“徒儿,我从小养大你,咱们师徒一场,你放过师傅,师傅改了。”   一会儿又是,“天地玄黄,都为何物,待我吃了那家伙,便可修成大道。”   混乱含混的话,就如同他自己的心,狰狞丑陋,张牙舞爪。   片刻后,最后一把斩仙剑终于落下。   胥见心守着阵眼,望着前方,他的瞳孔中,倒映着那道如月轮一般斩过去的剑轮,淡淡的光华映着他一双眸子纷纷碎碎的。   他眼中有泪,那是一种无声的悲悯。   看着眼前的人,从前的一幕幕渐渐浮现在眼前。   他想起在破庙中被捡时,那道清瘦的背影,在教授自己道法时,炉上袅袅的香烟,在给自己盛饭时,眉目间的慈爱。   还有从前每次出山门,站在阶下,朝上看去,那立在渺渺云雾中,青松斜倚的古朴云天山山门。   那里是他的家。   但最后,胥见心还是什么都没说,剑落,道存神魂俱诛,魂飞魄散。   但他残破的身躯依旧是朝着天门的,他跪在地上,死前由不瞑目的叹息着。   “啊,天门!”   是啊,天门。   天门到底是个什么,飞升又到底是个什么?   那就像是一个悬在众生头上,叫人终其一生去追求的诱惑。   无论是妖,如化蛇之流,抑或是人,如道存之辈。   他们毕生心愿,不过一个飞升。大道修至尽头,却发现再也没有前路,那么,也就只有疯魔了。   又有几个人或妖,能如同龙君一般,在那极具诱惑的行路上及时回头,以求众生太平的呢。   胥见心浑身脱力,脑中纷繁的晕倒在敖稷的怀里。   最后,他想,他杀了他师傅。   又想,不对,他解脱了他师傅。   可道存即便伏诛,也更改不了眼下的现实。   苍穹之上,鱼龙洒着血,崩着鳞,硬闯天门。大地之中,公子被建木环绕,诞育灵兽。   终于,在含章的一声大喊中,建木的围绕之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声。   这一声啼哭,仿佛叫醒了沉在劫中的万物生灵。   翻涌的先天灵气从建木中疯狂扩散出来,带着温柔的光波,如水荡漾。   天门更加震颤,极速要诛灭这个从人间生出来的上古灵兽血脉。   只是一切都被李孟津挡住了,他与雷电中苦苦挣扎,有时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初衷。   但这个时候,一声孩儿的啼哭,让他清醒过来,侧耳倾听,还有一个声音,饱含深情的再呼唤自己。   “李孟津,李孟津。”   “李孟津,相公!”   他记起了,他不是一头只要战斗,只求飞升的野兽,他有妻子,有孩子,章儿还在地上等着他。   于是,浑身鳞片已经暗淡的龙鱼爆发了强大的能量,他甩尾怒嚎一声,迎面撞碎了那道最粗的天雷,在雷电的呼啸中,但苍天的愤怒下,终于艰难的越了过去。   他越过了那道门。   “咚”的一声,如同敲响了遗世的时钟,叩开了千古的壁障。   鱼龙在龙门之后,一道道光芒加身,最后抽身,真正的化成一条绵延万里的巨龙。   天门仍旧在吸取人间最后一点灵气,同时酝酿着朝下的雷暴,但天门之后却裂出缝隙,祥云即将接引这只化身的龙回归上界。   但是,巨变总是在忽然间发生。   龙根本没有再前行,而是回首低头,望向人间。   而后,他吐出了自己的龙珠,挟在爪中央,痛快的嘭然捏碎。   真龙的龙珠释放出万丈光华,照亮了整片大地。他挟着龙珠爆发出的巨力,转身回旋,而后怒嚎着,猛的撞向天门。   此刻,山河失色,万籁俱寂。   于无声处听惊雷。   他一撞之下仍旧不罢休,直到自己断骨折角,手中破碎的龙珠散尽光华。   那道永远都高高在云端的,所有祸根的大门,就这样,轰然碎裂。   龙门一碎,门后裂缝中有人说了一句“不好!”   但依旧无用,一股浩荡的灵气,从龙门之上的深渊中,朝人间荡涤开来。   浓郁的灵气让整个大地都焕发出新的生机。   秦岭的龙脉得到修养,江河湖海的水也溢溢满盈,黄鼠狼抱着孩子从地缝里钻出来寻找家人。   天门一碎,就连困在大阵中的旱魃,也僵住了身躯,但是片刻后,它就浑身一震,身上黑气渐渐消融。怪物的表象退去,露出其中一个身穿绿裙的年轻姑娘。   姑娘一头长发乌黑柔顺,皮肤洁白,双目波光潋滟。   她如同从牢笼中脱身一般,深长的叹出一口气,大阵也不再拘束她,妖魔恢复成了神女,他轻悠悠的晃动着手中鲜绿的枝条,驾着风,飘飘摇摇的走远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为祸人间的旱魃,只有一个回不去天宫,被拘留人间的神女妭而已。   天上乌云散去,温暖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大地上,也映在含章的脸上。   而他,则在一片欣欣向荣中,无声的哭喊,奋力的朝前奔跑。   可是他没有翅膀,无法飞到天上去。   这样急切又澎湃的感情,让建木的小屋下的根须渐渐游动,随即,院中隐藏在水池下的枯死树桩,吸收这天地间浓厚的灵气,快速发芽抽长。   等含章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带着襁褓中的孩子,踏着通天脚下不断往天空中长的建木,疯狂的奔向那条已经赶快化成虚影的巨龙。   胥见心在灵气的作用之下醒了过来,他叹息着,倚在敖稷肩膀上,看着眼前这一幕。   公子鬓发飞扬,不顾一切的往苍穹上奔去,巨龙缓缓垂下,身躯慢慢消散。   两人沉默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祈求那棵传说中能够沟通天地的圣树,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   深色的树干已经长的极致,含章终于临近了龙。   他的眼泪都流干了,喉咙嘶哑,此刻只能无声的仰着头。   龙也终于能够触碰到眼前的人,他垂首,眼神温柔,吻部轻轻的抵在含章的脸上,缱绻的蹭了蹭。   婴儿依旧懵懂的伸手去抓,只是什么也没抓到,眼前那样大的巨龙,瞬间,就变成星光,散了。   含章和孩子一起,伸出手,张开手掌,愣愣的接着阳光下飘洒的星光。   ——   距离天地间灵气复苏,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这段时间,对于不断繁荣的人间来说,只是短暂的一瞬,他们重建家园还来不及呢。   毁坏的房屋在官府的组织下早已修缮,地上凹凸不平的熔岩也长满了鲜花与绿草。   但对于含章来说,这一个月,尤其的长久。   他甚至都觉得,比他过去的一辈子都长。   那天,一切尘埃落定,他呆坐在高高的建木之上,连眼珠都不转了,只抱着孩子,在原处等,仿佛只要他不走,那么,李孟津就会回来一样。   最后,还是胥见心与敖稷,他们实在不忍心,于是爬到建木上去叫醒含章。   但是没有用,小公子就跟一块石雕似的,傻傻的坐着。胥见心难受极了,于是就不停絮絮叨叨和他讲他师傅,讲事情的来龙去脉,既说自己的悔恨,又说建木之下,这人间大地上新的气象。   最后,还是含章怀里孩子饿了,哭出了声,含章才猛的回魂,算是活了过来。   他也终于崩溃一般,抱着襁褓,大声痛哭。   但是,有孩子,人就还得活下去。   如今津水已经空了,除了一只驺吾变成的大黄狗与陪着一起的张屠,就连一只妖怪也没有,胥见心放心不下含章,就把他直接带回琼林镇了。   琼林镇倒是还好,因为地处偏僻又临着津水,在这场浩劫中并没有伤筋动骨,苏家父子俩也都好。   主要是天地一变后,石猛便警觉的不像从前,他迅速将苏大哥与苏父带到山上,所以这一回都得以保全,除了苏父有点受惊,苏大哥就连油皮都没破。   他们原本还想着含章必定被那男人好好的护着的,比他们肯定还要强些,却不料,开了大门一瞧,门口竟是抱着孩子,一脸惨白的小儿子。   一家人登时心疼极了,但看着含章的样子,也不敢问他相公的去向,只有好好养着含章,又给孩子请来了不少的奶妈。   但是几天过去,苏父也是奇怪,他这小孙孙哪里都好,既漂亮精致,又健康有力,只有一点,那就是哪个奶妈的奶都不吃。   含章也只是在琼林镇稍稍逗留了几日,他看着自己家里熟悉的一草一木,还有花池庭院,却觉得不对。   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回到津水去。   于是,隔日,含章就辞别了父亲与兄长,独自回了津水边。   苏家父子也不放心,但没没办法,心病还得心药医。   胥见心与敖稷也一路跟着,他们怕含章路上寂寞,又怕他回到津水寂寞。   含章只是抱着孩子哄了哄,然后说,“总得我自己的,没事。”   两人的好意他心领了,但只要是那人不在自己身边,无论在哪里,有多少人,都寂寞。   没什么区别。   建木的由于为了含章,化成了登天梯,便不再能移动了,敖稷叫了几个妖怪,把院子直接从建木上拆下来,搬回了津水边从前的住址。   这里的花池与草木依旧,只是不能再随心移动而已,含章却觉得正好。   他不想动了,就安安静静的,长长久久的在这里。   等着。 第84章   开始生活有些艰难,后来也渐渐习惯。   入冬前的津水之畔,天气渐凉。   含章的耳朵冻得通红,双手抱着一捆劈成大块木柴,伸着脚,轻轻踢开小屋的木门。   “吱呀”一声,玉床上的婴儿耳朵一动,一双大眼睛警惕的朝门口看,最后听见是含章的脚步声后,才又垂着头,睡过去了。   含章轻手轻脚的点燃屋里的壁炉后,在火边将手烤热了,才去看孩子。   因为孩儿降生时,遍地赤火,映得天地间一片红色,含章就叫他,丹儿。   不过最近,他有些担心,自从那日孩儿在霹雳中降生之后,便总是昏睡,含章只怕是留下什么病根,倒是看了不少郎中,但是那些名医圣手,也都说不出个什么一二来。   唯有敖稷这位东海的大太子,跑到津水这里,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后为求稳妥,又回去请了蛟族中年龄最长、见多识广的大长老来。   别说是蛟族的大长老,兹要是稍稍开了灵智的妖怪,听闻是龙君大人与公子的孩儿身体不适,全都巴心巴肝的跑来,想着能不能帮上忙。   毕竟,这两位不但镇压了旱魃,还人世安稳。那位津水的大人,更是在化龙之后没有舍弃下界飞天而去,而是以一己之躯撞碎天门,还世间灵气。   灵气复苏,那位大人可谓是绝了自己的道,去给天下所有修炼者劈开一条坦途。   那大长老得信后,来的很快,当天早上就来敲门了。含章一开门,只见是个连鳞片都已经泛白的老妖怪,一身威严,面相古板。   “公子,多有打扰,不知令郎……”   话还没说完,还站在门口没等进屋,屋内原本在床上熟睡的丹儿就骤然间睁开眼睛。   只是气息,蛟族的大长老就被吓的浑身僵直,那一身日久天长在东海累积的威压瞬时“噗”的一声碎了,老头站在门口,都不敢动了。   无法,最后还是含章安抚了丹儿,然后裹着襁褓,将孩子抱到大长老面前。   大长老满头大汗,妖怪的本能告诉他,这个婴儿的血脉强悍无比,自己只有臣服与远离。   心中也感慨,怪不得,那日天门打开,整片苍穹的五彩神雷都如同瀑布飞流一般,疯狂的劈向正在生产的公子。   原是他生的可不是个简单的孩子,而是个堪比上古先天血脉的灵兽。   大长老捋了把胡子,安了安神,看过之后又赶紧出了屋。   和含章到了院门口,然后才说,“无妨,令郎身为先天灵兽,未出世的时候以魂体现身,如今只是嗜睡补魂,没什么大碍。”   含章听了这才放心,但也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孩子,没有好好的护住他,反而要孩子来魂现来保护自己。   于是,此刻,含章坐在床边,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儿子,就无比爱怜的伸出刚刚用壁炉烤热的手,去摸了摸他的小脸蛋。   “丹儿,你要好好长大。”   这回,小孩儿却意外的没睡,像是听懂了,睁开了一双浅金色的大眼睛,正水润润的看着含章,最后抬起小手,摸了摸含章被江风吹的冰凉的耳朵。   含章舒了口气,心里软绵绵的,心中又充满了力量与勇气。   没一会儿,有人来敲门,“公子,在不在。”   含章一听是郑屠,就赶紧去开门。自从驺吾变成花斑大狗后,张屠就带着狗,住在了离含章院子不远处的山脚下,一人一狗以打猎为生,过得也算不错,还时不时送些猎物来给含章。   “在,这就来。”   “我俩给公子来送猪肉。”   山上的灵气充裕,别说是修炼的妖怪,就连寻常走兽,都变得更好吃了。   门还没等开,一只毛乎乎的狗嘴就从门缝里伸了进来,用嘴筒子利落的拱开了木门。   在含章招呼郑屠又去伸手接肉的功夫,大狗已经迫不及待的跑进了屋里,高兴的伸着脑袋在襁褓周围拱拱推推的闻嗅。   小丹儿见是花斑狗,就不再管他,看来是认识驺吾变成的大狗,于是任凭这大狗在身边闻来闻去。   只是大狗越闻越上头,一条长尾巴激动不以,甩得“啪啪”直响,湿润的黑鼻头都杵到小孩儿的脸蛋上了。   婴儿的小眉头,肉眼可见的皱了起来……   屋外的含章接过郑屠送来的半角山猪肉,本想先拿去收拾一番腌起来,郑屠见状也去帮忙。   他是十分怜惜含章的,既怜惜又敬佩,想当初,眼前这个熟练洗肉的人,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公子,如今,不仅自己在这荒无人烟之地生活,更是把孩子也照顾的很好。   两人正着手干活,郑屠想了想,他是想劝含章干脆带着孩子回琼林镇的,毕竟,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多少有些不方便。   但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没开口。   还说人家呢,自己不也是心甘情愿的钻进山里,陪着一只变成大狗的妖怪么。   那还说什么说呢,推己及人,于是也就作罢。   “公子,驺吾打猎也快,我俩闲着的时候多,你要是有事,千万叫上我们,力气还是有一把子的。”   含章笑着点头,“我省得。”   含章切肉,郑屠也眼里有活,就拿起斧头去墙根处劈柴。   他闷头干,含章手上顿了一会儿,则说,“你也不要灰心,现在灵气充裕,驺吾只是被旁的事情伤到了,过一阵便也就修回来了。”   郑屠闻言,起身点点头,不过看着不着急,倒是很洒脱的样子。   “修不修的回来,是虎或是狗的,我也只当他依旧是那个人,左右都是这么过罢了,我也习惯了。”   他虽然一介凡人,驺吾平日也和他说过不少,眼下,郑屠也知道,自己虽然不圆满,但,好歹,驺吾有命在,即便是条狗,他和驺吾也还算在一块。   可公子,他的那个人,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叫人难过。   正在两人絮语说话的功夫,就听屋里“嘭咚”一声。   含章赶紧放下切了一半的肉,转身就往屋里跑,深怕是孩子出了什么事情。   郑屠也扔了劈柴的重斧头,紧跟在含章身后,两人正悬着心,只是急赶到正屋,开了门,却见屋里并没有什么异常,丹儿还好生生的躺在襁褓里。   但是狗就没那么正常了,两人就见那条驺吾变成的大花斑狗,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把自己不小的身躯强行挤进床边的架子缝里。   他蔫头耷拉脑,不敢再对小孩儿造次,嘴筒子上的胡子都被烧没了,毛都燎秃了一块。   再看襁褓里皱着眉的小孩儿,那劈头盖脸黏黏糊糊的狗口水,还有小肉拳头上,刚刚熄灭的火烟……   最后,含章给丹儿洗了澡,也抱着他贴了贴驺吾,来道歉。   驺吾变成的大狗也缩着脖子,表示再也不把口水涂小主人一脸了。   薄暮时分,因为怕入夜的山路难行,郑屠带着狗,趁着夜色之前,和含章告别,慢慢沿着山路回家去。   含章站在门口,挥手送别,直到山路蜿蜒,遮蔽了两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   他仍旧站在门口,没有回去。   两人一走,四周就显得更寂静了,含章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在微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顷刻就散了。   他倚门朝远望去,津水边的草木也渐渐的挂上了冷霜,显得很清寒。   往日热热闹闹的津水,如今静悄悄的,含章看着从前他给小妖怪们讲学的水边石坪,怅然,心里发空。   恍惚间,似乎还觉得那里挨挨挤挤的坐满了津水中的妖怪,正跟着自己摇头晃脑的念子曰。   恍惚间,似乎那男人还会着意下一场雨,而后便拿着伞来接自己回家,以求能得到两人更多安稳的独处时光……   望着这一处熟悉又陌生的津水之畔,含章一时间痴了,呆呆的愣在原地。   等他回神,脸上冰凉,伸手一摸,竟不知不觉间都是眼泪。 第85章   转眼三年,丹儿已满三岁了,但依旧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   含章找了不少有名的大妖来看过,众位也只是恭恭敬敬的在丹儿的门口拜一拜便罢。   最后只说,或是天生灵胎,又承袭了因果目,言既法,有影响天地万物运行周章的威能,所以不能轻易开口。   含章听此言,平静的点了点头,送走了大伙,就再没提过这事。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他到今日,经历了这么些许,才稍稍悟得,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况且他带着孩子久居山林,丹儿开不开口说话,也没那么打紧,只要活的自在,便好了。   他丹儿就像一只在山水间快乐的小兽,没有世俗与礼法的束缚,茂盛的生长着。   时光一去不回头,只是有的人度日如年,岁月煎熬,有的人如同白驹过隙,光阴似箭。   苏老爹最近已经到了六十大寿,含章数着日子,带着丹儿回琼林镇住了几日。   苏老爹看着眼前有些憔悴的小儿子,再看看这个乖巧可爱,却不能开口的小外孙,只是伸手摸了摸丹儿的小脑袋,叹了口气,然后默默的掫了一口酒。   苏员外寿辰,苏府接连庆祝了三日,宾客络绎不绝,苏大哥应接不暇,含章眼瞧着,那石猛不仅登堂入室的早上和大哥从一个房间里出来,就是这苏老爹的生辰宴,也是他一手给张罗的,宴席上还到处和大哥一起给宾客敬酒,周到的很。   苏老爹像是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只是富贵闲人一般的等着听安排。   含章这一番看下来,也舒了一口气,安心了,看来家中并没有自己要操心的事了,大哥与石猛都安排的很妥帖。   趁着天色还没暗,含章牵着安静跟随的丹儿,兀自在街边散步,想着,也带着孩儿看一看自己长大的人间市井。   只是丹儿并不如一般的小孩儿一般,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要,他只是寻常的看着,甚至还能分心照看着含章。   身后有人骑马经过,丹儿还严肃的用小手扯了扯含章的衣摆,把他那个看着一个卖鱼摊子失神的爹爹给拽到一边,深怕他那个单薄的爹爹被碰到。   等含章回神,那骑马的人也跑得早就不见踪影了,他一低头,就见儿子正瞪着眼睛瞅他,小孩儿看着他爹,最后皱着一张精致可爱的小脸叹了口气。   丹儿是生而知之的灵胎,但小时候行动不方便,所以只能眼看着独自照料自己的小爹爹每日状况百出,且还时不时落寞的靠着门口,看着津水发愣。   于是小孩儿私下操了不少的心。   引过山鹰帮忙捞他爹忘在溪水里正洗着的衣裳,叫过大猿来给劈柴,甚至还托过水中的乌龟来给挑水。   只是或许那乌龟太老了,挑着挑着,就在他家水缸里睡着了。   含章采了野果回家,刚要取水洗瓜果,就惊奇的发现大水缸底下趴了一只大乌龟,仔细一瞅,那背上的花纹还挺眼熟。   或是津水中哪位失了灵智,化为原体的旧友也说不准。   想起昔日种种,小公子没动,看着睡在水底的老龟,就静静的坐在一旁,陪了一会儿……   而眼下,在琼林镇的街市上,含章他抱起丹儿,伸手指戳了戳小孩儿还皱着的眉头,“走吧,前头有歇脚的茶楼。”   话音刚落,旁边的糖人摊子也热闹起来,摊主开始现场吹糖人引客,渐渐四周就聚集了不少小孩子,有零花钱的,就花钱买上一个,没有钱的,便嗦着手指,仰着头,眼巴巴的望着。   丹儿刚要跟着含章离开,便停下了脚步,歪着头,朝那糖人摊子望了过去。   他出生到现在,还没接触过人间的小孩子,看着摊子前那一群叽叽喳喳的幼童,瞧着像自己,但又不像,所以他便没忍住,站住脚观察了起来。   含章便一笑,他只当是自己的孩儿好奇那糖人的味道,便笑着弯腰抱起了丹儿,“那是叫糖人的东西,甜的,咱们也买一个尝尝。”   老摊主在琼林镇的主街上摆了不知多少年的糖人摊子,自然也认知眼前这个抱着娃娃的是苏府的矜贵的小公子苏含章,只是近些年不得见,不知这小公子到何处高就去了。   此刻看着他踱步过来,怀里又抱着个孩子,真是眼前一亮,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瞧瞧!原本他以为苏小公子就是他见过一顶一俊俏的人了,却不料,他家儿子更好看,才几岁,模样眉眼,瞧着竟漂亮精致的不像个凡人似的。   老头心想,真不知苏家小公子的媳妇得好看成什么样呢。   但老摊主也不碎嘴询问,只弯着眉眼,恭敬地问话,“苏公子,要个糖人么,先等一等,等我给这几个馋嘴猴捏完的。”   含章并不着急,于是点了点头,老头就着手忙了起来,他边捏,还便给周围聚在摊子边的小孩儿们讲故事。   “话说几年前那是人间大劫啊,天漏地也裂,好家伙,那是忒吓人,跑都没处跑。”   岁数尚小的都一脸懵懂,只盯着老摊主捏着糖块出神入化的手。大些的孩子在那场大劫中已然记事了,就连忙跟着点头,还有接话的。   “是呢,阿娘抱着我躲在米缸里,外头轰轰隆隆的,仿佛天塌地陷,阿娘说,那是龙君大人在显示威能,叫我不要怕,要闭目祝祷。”   老摊主点头,“诚然,我等都承龙君大人的恩泽,才有今日之景象啊,不少人有幸,曾在昏天暗地中稍稍瞥见过云中龙君大人的身形,所以现在才家家户户都绘制龙图挂在家中,用来祈福了。”   那日事情,知道的凡人本占少数,但事情一完,皇帝封了相助龙君的秦岭龙脉之后,便下旨,昭告天下,上天有好生之德,龙君现身救世,要天下人大祭三天。   众人仿佛说讲神话一般,其乐融融中带着难以言说的尊崇,但含章听这些话却一愣神,心里不由得一痛。   但这些年下来,他已经熟练的忍受这种深入骨髓的痛,至少面上能够不动声色了。   摊主说着,他手上也没停,精细熟练之下,一只正是一条似鱼非鱼,周身糖丝缕缕如烟云一般环绕的腾龙!   “看好喽,老头我塑一条龙来,给你们这些小娃娃沾沾福气。”   丹儿被含章抱着,只觉得爹爹搂着自己的胳膊越来越紧,但他也感受到爹爹似乎心中难受,便没出声,只是顺着含章的目光,朝那半成的糖人看了过去。   最后,糖人成型,摊主笑眯眯的伸手递给摊前的小孩儿,但一晃神的功夫,那串糖人便莫名其妙的被苏小公子抱着的小儿拿在了手中。   一时间,仿佛空气和时间都凝固住了,老摊主和一众小娃娃都像是被定在原地,只有丹儿他手中拿着那条在如云的糖丝包裹中,活灵活现的——龙。   对,小丹儿心中想着,他们这些人都是这么叫的。   含章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在怀中歪着头打量那串糖人的丹儿。   丹儿这才呼出一口气,随着这口呼出的气,他们面前站着的一众人才重新解了封一般,活动起来。   含章没多说什么,只是给摊主和那还在等着的小孩儿告了一声罪,而后取出钱,请摊子前所有的孩子,一人一串糖人吃。   在众孩童的欢喜声中,含章则抱着丹儿默默退出了人群,往回走了。   他看着丹儿依旧拿着的那串糖人,心潮起伏许久,才问出声。   “你喜欢这个?”   丹儿点了点头,其实他是看爹爹很喜欢,才使了法术拿在手中的。   小孩儿拿过糖人,谨慎的在上面舔了一口,仿佛太甜了,他不甚爱吃,私心里又下意识的不想让这飞舞的鱼龙有缺,便不再吃了,一直爱惜的拿在手中。   含章不多说,他慢慢平复着心绪,带着丹儿继续看看人间。   直到逛尽了一条街,他才领着孩子回苏府,门房处小福已经等了许久,一看是公子回来了,连忙相迎。   几年不见,小福已经长成了大福,老管家蒋爷也全放开了手,府中一应事务,都交给了他。   但今日好不容易公子回来,小福则说什么,也要跟在含章身边伺候,于是便眼巴巴的在门房等了许久了。   只是小福觉得有些奇怪,公子出去一趟,没买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倒是一小一大两人,一人手举着枚精致的糖人,一人手里拎着一条还活着的红鲤鱼。   “呃,公子,怎么自己买鱼获?恐脏了衣衫,不如小的拿去膳房给炖了吧。”   含章笑,小福还是同从前一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鱼不是拿来吃的,我,我看他还活着,索性,放回咱们花池中养着吧。”   小福挠了挠头,心道一条鳞片残半的小红鲤鱼,放花池子里,也不好看啊。   而含章怕这一小尾的红鲤鱼离水太久救不回来,便不再耽搁,快步往自己的院子里走。   他起初看见这条勾着鱼唇挂在摊子上的红鲤鱼,便想起了那人的原身,那人曾言,千年之前,自己也只是一尾津水中的红鲤而已。   于是,含章便下意识的上前,买下了这条还活着的鲤鱼,等他站在摊前,看着手中这条连鱼唇都被勾出血的小尾鲤鱼后,一时间又在心中暗暗的嗤笑自己。   真是念头存久了,就疯魔起来,整天的痴人说梦。   不多说,他站在院子中间的花池边,小心翼翼的解开已经钩缠在一起的鱼钩鱼线,修长柔软的双手,捧着红鲤鱼,将它放进了水中。   那鱼在水中缓了一会儿,沉在池底不动,含章则低着头,细细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怔怔的对着花池说话。   “这小花池连通津水,你若能动,得了自由,便往更宽广的水里游去吧,好好活着,别叫人再钓上来了。”   不一会儿,那鱼在水中缓过神,便一甩尾巴,顺着花池底的沟渠游走了。 第86章   苏老爹的寿宴还没过,含章就不得不急匆匆的带丹儿回津水去了。   不是别的,身边这个往常很活泛的小家伙,近日却突然不舒服起来。   小孩儿总是挨在含章身边,一时或抵在他身上蹭蹭脑袋,一时或把含章冰冰凉的手搭在自己的后背上,好像总是痒痒,如同要换皮似的折腾。   期初还以为只是出了津水,水土不服的缘故,看了些郎中,也吃了些药,但也没见好。   谁知这种情况越演越烈,含章这才着急了,只得告别家人,急匆匆的带着孩子回去了。   含章到了津水边的家,再看丹儿,就见他又好了些。   含章给他泡了泡药浴,浴桶里他小儿子的筋骨结实,皮肤光滑细嫩,好生生的,并没什么异常,于是这才放心。   等含章终于有空整理行礼的时候,就见丹儿自己收的小包袱里,那糖人还在呢,或许是被施了法,不脏也不化,好生生的被一长大黄纸包着,挺珍爱的样子。   含章心底一笑,依旧将糖人收好,放在丹儿枕头下的他自己的小宝库里头。这里还一同放着几颗形怪状的明亮石子、两枚天青色的贝壳、端午节含章给他编的彩绳等等,都是小孩儿平日收藏的小物件。   就在这时候,只听在院中兀自玩耍的丹儿手拿着小石块,敲了敲花池子边的垒壁。   含章边收拾屋子,嘴里边应答,“怎么了丹儿?爹这就来。”   于是,正是上午艳阳高照的时候,父子俩都抻着脖子,一个姿势的往花池子边一趴,朝水底望去。   就见那往日清清静静的小花池中,竟艳艳的聚集了好些红鲤鱼!   他们形状不一,颜色深浅不定,只不过都不怎么游动,聚成一团,胖嘟嘟,又老老实实的。   阳光透过水面参差的花叶,映在水底的鱼身上,光影氤氲间,颜色纷呈,瞧着倒是也很好看。   含章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水中轻轻拨了拨水,那些鱼儿便轻快的动几下,围在他的手下转几圈。   于是含章转过头,丹儿也转过头,俩父子面对着面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瞧了瞧。   “丹儿,不是你调皮抓来的吧。”   丹儿咬着手指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最近干过的恶行,仿佛并没有这一件,于是很坚定的摇了摇头。   但小孩儿最后脑袋一歪,伸手指了指水底红鲤鱼最中间那条,然后扯了扯他爹的袖子。   含章低头仔细看,但光影太过明暗不定,也看不太清,但隐约看见那条鱼的鳞片有些斑驳。   他心中便一动念,或许是那条伤鱼顺着琼林镇的池子地下的水道,真真到了津水中来么?   只是没等细想,丹儿便身上又开始难受,且比在琼林镇苏府的时候还剧烈,连喘气都急促了很多,于是含章赶紧抱起已经顺着池壁软软滑到地上的丹儿,心慌意乱的就往屋里去。   所以,他也没发现,池中的某一条红鲤鱼,在他转身后,蓦然艰难的眨了眨眼睛……   被抱进屋里的丹儿时好时坏的,有时候仿佛没什么事,但过了一会儿,又浑身上下的难受。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丹儿又没什么异常了,完全好起来,眼见着他开心,都有心情张着嘴,无声的和树上的鸟雀闲聊了。   含章坐在院中,抱着儿子好好查看了一番,实在觉得小孩很健康的样子,这时好时坏的到底是个什么病因,也摸查不出来,叫人白白着急。   看了好半晌,含章绞尽脑汁,而后叹了口气,索性低下头,在小孩儿的肉肩膀上贴紧了噗噜噜的吹气,丹儿痒了,就弯起眼睛,扭七扭八,呲咪呲咪的乐。   含章看着丹儿那双赤金的眸子,注视了半晌,而后就弯着嘴角,温柔的轻轻笑了。   “丹儿的眼睛,像你父亲。”   显然,他说的父亲指的并不是自己。   小孩儿没说话,眨了眨眼睛,最后安静的伸手抱住了含章。   日子依旧这样平静的过,父子俩也总会去看花池中的那些自行来“借宿”的红鲤鱼们。   每每在睡不着的凉夜中,他独自披着中衣踱步到院子里,走到映着皎皎明月的水边,低头望去,池中便清澈一片,也早就不见当日清晨赶来的那群灿灿的红鲤鱼。   含章发现,每天的鲤鱼,都不是同一批了,他们大小不同,身上红鳞的深浅也不一样,含章看着池底新来的一群红鲤鱼,心中暗暗想着,不知道先前那些,又去了哪里?   只是,于这些倚风独立的夜晚,在朦胧的月光下,他依旧能隐约见到一尾红鲤,兀自静静的沉在水底,像是始终守着这遗世小院中的方寸水池。   丹儿有时候还会朝着含章默默的伸手比划,他一双小手指了指池子,然后将两只手掌“嗖”的一合拢,聚成一个小拳头,随即又示意,这拳头越长越大了。   含章点头,“嗯,是看着这些红鲤鱼越来越大了。”   他这样说着,心中却猛的一动,往日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感情控制不住的泛了上来。   终于,有一日早晨,他没忍住,趁着丹儿还没醒,他小心翼翼的接近水池,然后趴在池边,存着一丝最最侥幸的希望,伸着手去抚了抚池水,朝着一池子游鱼,细细的问了一句。   “是,是你么。”   但是,没有回应,一切依旧如常。   含章提着一口气等了好一会儿,微风轻轻拂过,院中空旷极了,沉静,唯有虫鸣。   含章心中的那口气泄了,身上一软,靠着凉浸浸的池壁滑坐到地上,自嘲的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或许是疯了。   低头抱着膝盖沉默的缓了很久,最后无力的倚在池壁上,仰起头,平静的看着茫茫苍天。   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   丹儿自从身上难受开始,就一直懒懒的不爱动,直到那日夏夜,他近些个月的异常,才算有了交代。   天气闷热,含章正在煮粥,可等盛好了热粥,进屋却发现,原本该躺在小床上的孩子,却不见了踪影,原地只剩下一席被磋磨的皱巴巴的被子。   以往也有丹儿独自出去玩的时候,附近但凡开了灵智的动物也都认识他,没有一个不恭敬的。   丹儿又不是凡胎,等玩够了,他也就自己回来了,有时候甚至还会带几个毛茸茸的小友一起来回家来吃晚饭。   含章原本不怎么担心,可今日不知为何,早上还好好的,此刻夕阳西垂的时刻,竟乌云密布,刮起大风来,看似是夜雨将至。   风急雨骤,不是好天时,含章心里莫名有些慌。   他顶着雨,出门找了好久,把他常去的水沟树林都找遍了,但却没有踪迹。   路过一处遮雨的小石岩,含章隔着雨幕躬身一看,里边正蹲着三只胖胖的豚鼠,此刻都揣着手,胖脸上眯缝着一双小眼睛,隔着头上顶着的芭蕉叶子瞅着雨帘中的含章。   自从天门破碎之后,津水灵气大盛,不少动物相继开了灵智,这几只豚鼠也是承了津水的恩泽,所以也认识含章。   几个豚鼠一见石岩外是公子站在雨里,就咋咋呼呼的全站起来,胖身子蛄蛄蛹蛹的挪来挪去,硬是把窄小的石岩下空出一个位置来,且还伸出小短胳膊,朝含章直招手,叫公子进来一起躲雨。   含章看着眼前两大一小的豚鼠,就觉得他们应是一家,只是着急寻找丹儿,便谢绝了豚鼠的好意,但转念一想,就又探身上前询问。   “借问,诸位可看见我家丹儿了?”   两个大豚鼠想了想,摇摇头,但是那只躲在母豚怀里的小豚鼠听言,却怯生生的钻了出来,朝着含章“吱吱”了两声,而后小爪子朝津水的西河岸指去。   含章一瞧,大喜过望,抬手就作揖,“多谢多谢!”   几个豚鼠哪敢叫公子给他们拜礼,于是也慌张就笨拙的端起短手来作揖回拜。   只是含章已经顾不得太多了,转身就投进风雨里,朝远处的津水的西河岸跑去。   这一路上,狂风渐渐越刮越猛,将一望无垠的津水搅的巨浪滔天。大雨中看不清路,含章跌了好几个跟头,但也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最后,他终于在丹儿不怎么涉足的津水西河岸的巨浪中,远远的,看到了小孩儿从水中微微露出来的小脑袋。   含章找到了孩子,心里一松,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才朝小孩儿招手。   “回家了丹儿,今日风浪大,当心淹到。”   小孩儿闻言,顿了一下,最后便朝含章游了过来,他在水中游的飞快,像是天生的本领,就仿佛一条游鱼一般迅速破开水面,眨眼间就从滚着大浪的水中央到了岸边。   水岸边湿滑,于是含章还没等伸手去接,只见水中的丹儿旋身而起,一跃出了水面。   天色已暗,津水一片波涛,含章就在夜空的雷电明灭之间,仰头看见小孩儿腰腹之下,一条灿金色的鳞尾代替了双腿,在电光辉映之下,光彩夺目!   含章仰着头,一时间呆住了。 第87章   但没等含章从眼前的震惊中回神,在津水风雷交错的半空中跃起的丹儿,便忽然面色痛苦,而后小小的筋骨上“噼啪”作响,随即扭身,脱力的坠下。   就在含章眨眼间,刚要回到自己怀抱的孩儿,已然一头栽进了浪潮汹涌的津水中。   含章倒抽一口冷气,想都来不及想,身体就先行一步,当即便纵身一跃,随着丹儿一同扎进了滚滚津水。   一入水,含章只觉得,自己瞬间就被翻涌的巨浪吞噬了。冰冷的水贯入自己的口鼻,挤进胸腔,连大声呼唤丹儿都不能了。   可一想,他如今孑然一身,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只有一个丹儿了。   于是含章猛的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因为风浪与刺骨的冷水而退却,反而不管不顾的朝丹儿坠下的地方拼命游过去。   在奋力的拨开水浪之间,含章依稀看到了在水中不断痛苦抽动身躯的孩儿,隐约中,丹儿新长出的那条长长的鱼尾,渐渐变作金色,而后鳞片向身躯上蔓延,转眼就覆盖了全身。   丹儿就在这雷电交加的风雨之夜中,于这处冰冷的天下祖水里,缓缓的褪去人身,化作先天兽形。   看着丹儿已经无力的沉向水底,含章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力量,他一时间竟拨开惊涛骇浪,伸手拽住了丹儿那只已经变作利爪的小手。   小手湿湿凉凉的,叫含章心中直颤。   而后,他便一咬牙,屏息着拉着丹儿往水面游去。   津水的水流随着丹儿的变化,灵气暴动,逐渐搅弄的浊浪滔天,挟卷着一切水中之物。   就连津水中的水族都瑟瑟发抖的缩在洞中,略有躲避不及的,便被裹着大量灵气的水流拍晕了,只能随波逐流。   但与惊涛骇浪的水面不同,偌大的津水之下,寂静无声,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挣扎求生。   含章紧紧拉着浑身鳞甲的小儿子,奋力溯流而上,在浩浩无垠的水中世界,显得孤独又渺小。   终于临近水面之上,可是在这一路的挣扎之间,含章再也无力为继。   他无奈的回头望向身后双目紧闭孩儿,最后,用尽全身的力量,只能勉强将丹儿朝岸边甩了过去。   而含章自己,则在水面狂乱的洪流中,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紧握的手掌渐渐松开,口中的一缕浅浅气泡,顺着水流摇曳又朦胧的升腾而上,映衬着他渐渐闭上的双眼。   他缓缓沉入幽寂的水下世界。   五感丧失,一切都失真,朦胧又虚幻,水下的世界光怪陆离。   他失去思考的力量。   在生与死的界限徘徊。   然而就在这窒息的沉陷中,却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面,慢慢的抓紧了自己,不断向上去。   那只手坚定又温柔,缱绻的,握着他的手,将他带离混乱的水流旋涡中,渐渐脱离这冰凉的水底世界。   这只手的温度这样的叫人熟悉,温暖炽热的,让沉陷在黑暗中的含章轻轻动了动手指,仿佛竭尽此生最后的力量,也要来抓住。   他想,这是自己曾经十指交握过无数次的手,这只手曾翻云覆雨,曾擎天撼地,也曾无数次抚摸自己灼热的身躯。   他怎么能不认识呢。   如果生与死在此成为界限,不论是真是假,是现实还是虚幻,哪怕只是一个梦,他也要紧紧握住这只手,再也不放开了。   天空雷鸣闪电,水面灵气汹涌,怒浪拍岸。   在所有人不能见的津水深不见底之处,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红鱼,汇聚在一只残鳞半披的鲤鱼周围,随着水流的搏动,弥散又消聚。   最后,它们闪着淡淡的光芒,渐渐汇成一体,凝成一条身形松散虚幻的赤红龙鱼!   那个缥缈透明的伟岸躯体,就从中脱身而出,这道身影将积攒的所有力量,都汇聚在一只苍白的手上。   他伸出手,紧紧的将含章握住。   在幽深黑暗的水底,他们再一次紧紧相拥。   ——   水面之上,浑身无力的丹儿被含章竭力一甩,得以脱出灵气暴动的中心,而后被冲上浅滩。   天水之间奔雷滚滚,别说是水族,就连附近山中的动物,都不敢冒头出来,深怕连带着被劈中。   盖因为今日这可不是寻常的雷,而是昔日龙君与迦楼罗之子的化形之劫。   小孩儿已满三元之岁,气机一到,苍穹奔下玄雷万倾,降在这以人形降世的先天灵兽身上。   他若化身成龙,那必是要在水中挨这个雷劫的,可是,化形一半,迦楼罗的禽鸟血脉又在雷劫中渐渐觉醒,如此在水中就不成了。   而含章正是在小孩儿承接雷劫虚弱的要溺毙的时候,拼着命将他送出上了水面。   此刻,小孩儿孤零零的趴伏在浅水中,浑身遍布赤金的龙鳞,可背上却渐渐长出青色的羽毛来,此刻被水泡的湿哒哒的贴在身上,看着有些可怜。   原本浅滩四周静悄悄的,毫无声息,但是没过一会儿,竟从旁边的树林中,探出几个脑袋。   有大猿猴的,红顶丹鸟的,还有几个成了精如人一样站起来行走的黑瞎子。   他们都是小孩儿平时的玩伴,也去过含章家里吃晚饭。   这些小妖怪抓耳挠腮的观察了一会儿,最后看着一动不动趴在水里的丹儿,实在没忍住。   他们对视一眼,决定,人家的饭是不能白吃的,公子在深水里,他们是死也去不了的,但好歹也把水边的小孩儿给捞回来不是!   也不管天边的响雷了,他,他们就一齐悉悉索索的从树丛里跳出来,心惊胆战的往浅滩边去。   只是几个妖怪一碰到水,因为其中含着雷力,被电的直翻白眼,差点全军覆没。   大猿猴原本想使一招猴子捞月,来把水里的小孩儿给掏回来。却在手指尖一碰水的时候,就毛发炸开,浑身僵直的掉进水里,不知死活了。   红顶丹鸟一看,大叫的“嘎”了一声,想要伸出喙去拖大猿,即刻就焦急的岔着两条大长腿就往水里迈。   然后一入水浑身一麻,也直了……   于是几个妖怪这个去救那个,那个去救这个,一时间连着串的被电僵在水中。   津水附近的山中走兽,是要比寻常地方的大妖还厉害的,在妖界能够上数。只是在此处一直有龙君大人的照应,心思单纯,只知道修炼与玩耍罢了。   但他们眼下还只是受到了雷力在浅水边的余波,就已然叫这些在山中称王的妖怪们一个照面,都交代在这了。   可想在雷劫中心生生遭受了一番劈打的小孩儿,此刻还好好的没缺皮少肉,已经算得上铜皮铁骨了。   最后的最后,一伙妖怪只剩下最后一只黑熊精了,好在这黑熊精小眼珠子一转,心想公子曾说过,“靠山吃山呐”。   他眼神扫向背后的山林,于是即刻就有了主意。黑熊精使上浑身的一把子力气,薅起身旁的一棵大树,横过树根抬腿一踹,树根脱身飞去,去势不减,便将这伙在水中一个连着一个被电的哆哆嗦嗦的妖怪,都给横着拦了回来。   不过这回大猿猴实在够意思,俨然已经被雷劫余波电的僵直了,但拉着丹儿的手也没松。   此刻这一群小妖怪都离水上了岸,也缓过神来,就全慌里慌张的来抢救丹儿。   有毛手毛脚掐人中的,还有将耳朵贴在丹儿的小胸口听心跳的,一时间忙的不可开交。   这些小妖怪也没注意,那原本应该随着小孩儿而来的雷劫,此刻却停在水面上没动,而且依旧轰隆隆的往津水里劈,像是认出了里头的什么东西一样。   可是雷声霹雳,一声声,全炸在丹儿的耳朵里,眼前一幕幕,都是爹爹在水中与自己渐行渐远的面孔,他怎么用力也追不上,够不着了。   一时间,丹儿的血脉如沸,浑身冒着青金两色的光。   还围在丹儿周围的妖怪们都纷纷避开。   小孩儿的后背筋骨作响,隆起后又凹陷,仿佛将浑身的骨头折断重长一般,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骤然睁开了那一双金灿灿的因果目。   与此同时,停在原地的雷劫,依旧呼啸着朝津水里倾泻而去。   深水中,一个身影顶着一道道的惊雷,托着原本沉入水底的含章,迅速浮游上来。   含章觉得身上四面八而来的压迫感渐渐轻了,眼前原本的漆黑一片,此刻也逐渐映出了交错的雷影。   可这一切都不重要,此刻,最重要,是那只紧握自己的手。   他早已觉察出,这一切都不是自己在濒临死亡时的幻像。   可是,这只手,却已经不那么凝实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抓住了的。   但有时候又觉得,手中依旧空无一物。   而那道原本就不够凝实的身躯,已经被雷劫越劈越散,渐渐的分崩离析。   可他依旧用身体做屏障,握着含章的手,将含章好好的护在胸口。   临近水面,含章终于被巨雷渐渐惊醒,不甚清醒的睁开眼,眼前,则是那人含笑看着自己的脸。   眼泪毫无拘束的流出眼眶,而后又毫无痕迹的融进水里。   已经那么久了,他一天一夜地想,一月一年一生一世地想。   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身在何处…… 第88章   津水这样大的动静,将各色的的妖怪都惊动了,他们纷纷赶奔而来。   敖稷化作蛟形迅速朝津水飞去,离得较近的驺吾也大步往水边跑,可是他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不比寻常的走兽快多少,即便来到,也是连雷劫都不能靠近。   可又有谁,能够稍稍抵挡这世上最后一只先天灵兽的化形雷劫呢。   来了也是枉然。   没过多久,众妖赶到,津水边汇聚了众多妖怪。   只是这片祖水的天地间雷劫汹涌,哪个也不能靠近。   敖稷急得直冒汗,龙君已为了天地造化而去,便是将公子和丹儿托付给自己照看了,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得报偿大人的恩德。   于是这位已经成为东海蛟族族长的敖稷一甩长枪,踏步就往津水里冲。   奈何刚行至一半,就被雷劫的少许余波击中,口吐鲜血的从云头上栽了下来,落地后被另一位大妖小心的给救了回来。   众妖正研究该如何合力,才能够进到雷劫波及的津水中去。   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雷声大作,最后汇聚成一股,朝着水面万钧而下,一时间天地变色。   也是正在这时,一只老狐妖橙黄的紧紧盯着水面,而后大喝一声,“快看!”   众妖只见,在汹涌的水波与雷电之中,一条巨大龙鱼的幻影冲开一切阻碍,破水而出,腾于空中!   “啊!那,那难道,是大人么!”   有水族认出,那虚影正是昔日津水之主,李孟津的先天原身。   而那龙鱼似乎还珍重的托着一个人。   “是公子!敖稷你瞧,那是不是公子!”   含章在脱离水面的一瞬,瞳孔震动,胸腔剧烈扩展,如同濒死一般,大口的抽吸着空气。   但是他的手里已经空了。   男人在出水的一瞬,身躯溃败,最后散落成一群红鲤鱼,他们又拼死聚合,才成了这个托自己出水的巨大鱼龙。   他原以为永远不会离开的自己的人,曾经骤然间失去了,如今在短暂的失而复得后,又要再次失去。   就在龙鱼出水的一瞬,就被雷击的溃散下去,难以为继。   含章眼眸中映着散落开来的龙鱼虚影,自己也即将再次要落入水中。   但他却静悄悄的,没挣扎。   这样的紧要关头,津水的西河岸骤然光芒大盛。   一条灿金的幼龙,背生迦楼罗青色甲羽的双翅,羽翅上带着光晕,辉光晕染了整个岸边的水面,此刻正迎着雷劫冲霄而上。   那是化身之后的丹儿。   先天灵兽终于破劫而出,丹儿不再惧怕雷劫。   他飞身而至,接住了即将落在水面的含章,带着爹爹飞到岸边,轻轻放在一处石台上,随后转身而上,厉喝鸣叫着,冲向云霄,去吞吃雷劫。   转眼间,雷劫并不能敌,被丹儿仗着迦楼罗的先天威能,吞吃了不少之后,轰隆隆的退却下去。   含章浑身没有丝毫力气,外界再大的波折也不能吸引他的注意了,他只一动不动的躺在石台上,侧着脸,呆呆的看着水面。   随后,丹儿收了先天灵兽的法相,依旧变作从前孩童的模样,静静的坐到含章身边,守着爹爹。   大劫尽去,天空迅速晴朗了起来,乌云一去,众人才发觉,这一遭过去,眼下已然是要天亮了。   风雨一过,清晨里朝雾就浓稠些,蔓蔓延延的铺满了整个津水的湖面。   就在众人哀叹着龙君散了形,以为一切徒然,早已尘埃落定之际,水面上的浓雾却忽的打成了旋,迅速聚散。   双目失神的含章瞳孔一震。   就见雾气流转中,一只巨大的龙鱼在津水众多水族的齐心拱卫下,挟着祥云从水面一跃而出,昂首迎接了洒进人间的第一缕朝阳。   蔚然的晨曦映着龙鱼周身,就仿佛给他渡上了一层浅焦色的糖边,看着就让人感觉甜滋滋的。   不管别人是怎样认为的,但至少,在丹儿眼中,让他恍然间想起枕头下那枚包裹好的糖人。   于是,丹儿一愣神的功夫,就指着水面那个渡了光边的“糖人”,朝着含章,开口说了他人生中第一句话。   “爹,你看,龙!”   话音一落,那条龙鱼的身形一顿。   津水中的水众也一顿。   不仅是津水中的水族,就连附近赶奔而来的其他水中大妖,甚至是全天下水中生灵,通通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就在此刻,就在现在,变得不一样了。   在一刹那所有江河湖海之水都为之停顿,龙鱼腾空而起,当即脱鳞换甲。   鱼,九变成龙。   而后发出的龙吼震动环宇。   霎时间天门大开,升龙台在津水之上拔地而起!   一时间鹤鸣接引,云布级梯,天光绽彩,地气生华。   更有天兵威风赫赫的伫立在升龙台之上,齐声道。   “恭迎龙王归位。”   随即手拿黄卷法旨,声告四野万方,诏曰:“水主点将!”   津水中忽的风起云涌,一道道金光从水中脱身出来,飞入升龙台。   当初失了灵智坠落水中的津水众,全都在金光中重新化形,应龙王诏令而去。   龙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致使所有妖怪都恭敬叩拜,他们此刻都明白了,大人历经无数艰难,如今功德修满,机缘已到,得封正,归龙王位。   于是都诚心道贺,“拜见龙王。”   还在一旁愣头愣眼瞅着的驺吾,也打了个冷战,浑身一抖之后,周身顿时神光大涨,而后变作原形斑斓大虎的模样,哈哈大笑着跃向升龙台。   所有人都在庆贺,只有含章死死的睁着双眼,呆呆的愣在原地。   他害怕,他怕这一切,或许都是自己的幻觉,只要一眨眼,一切幻想破灭,自己依旧还沉在那幽深的水底,窒息到无法呼喊,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   丹儿也受到龙气的影响,浑身金鳞乍现,只是他看了看那边升龙台,又看了看身边傻站着的爹爹,就没受那种血脉中的吸引,仍旧站在原地贴着含章没动。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众妖还在仍旧原地低着头,却顿觉一阵盎然的春意与生机席卷了这一方天地。   抬头一看,前方早已不见什么升龙台,只有一道璀璨的霞光拂过,霞光之后,是一座通幽的金门桥,桥尽头,有一扇白莹莹的大门,门楣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白玉京。   含章看着眼前这样熟悉的景象,顿时狠狠的喘了一口气,他太想往前去了,但又惶恐。   身边的丹儿看了一会儿,最后伸手,拽了拽含章的袖子。   而后丹儿便领着他爹爹,一步一步的往那座金门桥上走去,含章木木的亦步亦趋。   行至玉门边,丹儿本要推门,但想了想,还是没动,只抬头看着含章。   含章站在玉门边,他抬了几次手,却又缩着手指放下。   最后,他终于鼓起了勇气,轻轻的推开了眼前这道对他而言尘封了已久的门。   明媚的春光从渐渐张开的门缝中泄出来,打开玉门,抬头望去,满眼的苍松翠柏,花草香柳。   这里依旧是那个他熟悉的白玉京,依旧是那潭水雾缭绕升腾的热池,那堆水池中金灿灿的宝山,那条隐藏在草丛中全是妖怪脚印的凌乱小径,以及不远处那座高高耸立、飞檐翘角的玲珑宝塔。   他抬步上前,还未开门,就有一群小妖怪嘁嘁喳喳的一同把门打开了,其中以那头羞涩的六角娃娃鱼小倪为首,他抖着头上粉红的角,嘴里笑嘻嘻的喊着公子。   含章进门,僧三点、点三僧、随风倒、倒随风等则伸着鱼蹼,笨手笨脚的给含章掸灰。这是公子曾教给他们的,说是家人久未归家,是要用柳枝沾水除秽的,他们好好的记下了。   小人参伸着胖胳膊从肥沃的大花盆中钻出来,笑哈哈的荡着秋千跌进丹儿的怀里了。   含章目不暇接,欢喜中带着僵硬与不知所措的和他们见礼。   踏上台阶,拾级而上,所有妖怪都站在一起,迎接在两侧,目之所及尽是他熟悉的面孔。   有白胡子一把的老龟、手里还搓着电的乌统领、拎着鱼干眨着大眼睛的小水獭、在掐着相公耳朵的箴魚夫人,还有一条长尾巴悠闲的圈着郑屠的驺吾……   他们笑盈盈的朝含章行礼,欢迎含章回来。   含章的心跳越来越快,脚步也越来越急,最后竟不管不顾,跌跌撞撞的跑起来。   然而没等他跑近那个平日他给妖怪们讲课的屋子,就听见门口那个他亲手挂上的黄铜铜铃,无风自动,“叮啷啷”清脆的响了几声。   随后,木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门后的书塾中,轻纱薄透的屏风后,那个男人一身织锦的红袍一如当年。   他双目温情,朝着含章稽首弯腰,笑着问候了一声。   “夫人,回来啦。”   含章瞬间泪如雨下。   金门晓,玉京春,桦烟深处红衫新,认得化龙身。 第89章 番外一(上)   生离死别之后再次相聚,总是情难自禁的。   含章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这么些年的煎熬与痛苦也随着汹涌的眼泪,慢慢释怀了。   但却依旧抱着龙君死死不放,将额头抵在男人的肩膀上,浑身颤抖着抽噎,久久不能平静。   张屠站在这一间雅致小堂的外头,看着眼前相拥的两人,心中欣喜,很能体会到其中的酸楚。   他从没见过公子这样失态痛哭过,公子在他们眼前总是如沐春风的,即使这些年有些艰难,也从未改一身的风度雅量。   那可是琼林镇最最骄矜自持的公子了,也是自己平生仅见过最芝兰玉树的人物。   张屠轻轻叹息般的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一声若有似无的声音,也令边身旁的斑斓大老虎听到了。   大老虎头顶上黄底白尖的耳朵微微一动,屁股后那条粗长如鞭的尾巴一甩,“嗖”的一下就将张屠缠住了,只使了一个巧劲,张屠便被带着跌进花斑大老虎胸口暖烘烘的绒毛里。   驺吾似乎也想学龙君那样紧紧的抱住心上人,只是他好像忘了自己还是大老虎的形态,这一抱之下,张屠没能像人家公子一样感动哭,倒是平白的啃了满嘴毛。   还没等张屠抬头,驺吾就径自低下头,拱起张屠的脸,又在人家的肩膀上蹭,惬意的喉咙里“呼噜噜”直响。   然后蹭着蹭着,驺吾就渐渐激动起来,有些失控,巨大的虎躯推推挤挤间,两人就从妖怪群里挤了出去,他将张屠按在殿里的漆红柱子上又闻又嗅,嘴边的虎须一抖一抖的。   张屠本来是由着这只大老虎的,他从没料到,这人还有能够重获人躯的一天,所以现在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情意。   只是没等他表述,身前的这只大老虎就抑制不住的张嘴伸出舌头要来舔他。   张屠想起过去种种,心中就一抖,当即伸手就抓住驺吾来不及张大的嘴,使劲上下一合。   驺吾一愣,醒过神来。是了,他的舌头太过粗糙,都是倒刺,曾有一次动情之下,没忍住舔了这人的后背,结果他那蜜色的结实后背就足足肿了好几天。   那几天张屠根本没法背躺在榻上睡觉,就只能日日趴在驺吾身上,可肌肤相贴却又不让碰,叫驺吾煎熬了好久,所以很是长了番记性。   眼下,看着被自己蹭的衣衫凌乱的伴侣,大老虎便筋骨一动,瞬间抽身成了那个叫张屠日思夜想的伟岸男人。   两人四目相对,张屠最后还是红了眼圈。   “没事,都过去了。”   张屠说着是在宽慰驺吾,但其实是在宽慰自己。   驺吾点点头,亲了亲他,缓缓的说,“嗯,都过去了,以后再不能叫你这样难过了。”   张屠闻言,抬起手摸了摸他刺硬硬的头发,又双手捧着驺吾的脸,细细的看了半晌,而后忽然笑了。   驺吾见状一歪头,然后咧着嘴也笑嘻嘻,“怎么,高兴的傻啦?你男人我又回来了!”   张屠却说,“我想起第一天见你那时候的事了。”   驺吾闻言一愣,而后伸手挠了挠头,眼见张屠越来越促狭他的样子,便恼羞成怒,低头就亲,“哼,我叫你没空想!”   张屠的嘴被从里到外堵了个严严实实,但是心中却控制不住的回忆起来。   驺吾以为郑屠说的第一天见面,是自己被大人化龙的雷劫所伤,变作一只腿瘸的花斑大狗,前去他肉摊上用石头当银子换肉吃的事。   但并不是,张屠想的,是那天清晨,公鸡刚刚破晓,他刚打开大门,就见一个男人困倦的倚在自己家破旧的门板上,双手粗大而有力,但不知粘了什么,像血又像灰。   张屠刚要关门,就见那人以肉眼难见的速度伸出手臂,随后“嘭”的一声抵住了门,这一动作他做起来轻松写意,实际上力道之大,甚至还崩掉了破门仅存的几块好木头。   男人“啧”了一声,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那个,招长工么,我,我杀猪还不错。”   张屠一脸莫名,他一个小小的肉摊子,招什么长工。   况且眼前这人来历不明,还体格那样健壮,自己因为常年出力劳作的缘故,在男人中已经算是结实高大的,可这人一站在门口,活像一座大黑塔。   但是看着男人的眼睛,他总想起那条花斑大狗,那狗原本是跟着苏家的小公子去苏府了,张屠当时想着也好,在琼林镇首富家里,这狗好歹能过上好日子。   但是没几天,就在晚上,那狗不知怎么找到自己家里来,每日都来呆上一会儿,自己也每日都喂些肉给狗,最后张屠发现,它最爱吃猪肘腿的大骨。   渐渐的,大狗越来越勤,越呆越久,一人一狗就亲密了起来,有时候即便到了晚上,狗也不回苏府去,就趴在张屠的榻边,像是在给里侧睡觉的人守夜。   张屠也逐渐习惯了这只狗的陪伴,人的心思太难测了,相反动物倒是让他更自在,他不必伪装,不必小心翼翼。   于是他擅自给狗起了个名字,叫大宝。   大宝看着很凶又难以接近,但等到养熟了却很好,只是最近这狗不知去哪里了,总不见踪影,昨天早晨出去的,现在还没回来。   而眼下,因为那一双眼睛,最后张屠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真把这人给留下了。   既然都已经带着人进屋了,他就安慰自己,也罢,好歹会杀猪……   天一亮,张屠就嘱咐了男人几句,随后就去灶台上忙碌早饭。   并不是什么精细食物,不过是昨天猪肉摊子剩下的几条子血脖肉,因为这个部位总被血浸红,就卖不上价钱,张屠索性自己留着吃。   又想了想那男人的体格,一犹豫,便又多加了两条子肉进去。   灶火点起来,屋内带着肉香的水汽温热的蒸腾,屋外青悠悠的炊烟随着晨风袅袅的飘散。   张屠低头,就见那男人宽大的身板老老实实的靠在热乎乎的灶壁上,整个人好像都放松了下来。   就像是一只冬日蜷在火堆旁的大狗熊。   不再是刚刚站在门外那副浑身冷厉的样子了。   “你叫什么名。”   那男人听言后下意识就接上了,“大……”,只是话一开口顿时感到不对劲,他立即收声,然后悄悄觑了张屠一眼,见张屠挥着铲子炒肉,锅里“滋啦啦”的,并没有再过在意自己,这才咳了一声,重新说话。   “我叫驺吾。”   驺吾修为不低,又自小成为了龙君大人的坐骑,在妖界也是鼎鼎有名,自己即便要报名号,也一般是化成巨虎原形,好生威风的咆哮一番才肯罢休。   如今不仅不威风,灶台的烧火口因为太旺了扑出一团火,他靠的太近,还不小心把腿毛给燎了一块。   锅里嘶嘶啦啦的直响,张屠也没听清,便说,“你姓周啊,叫周伍?”张屠自小就是孤儿,街坊四邻给拉扯大的,没读过什么书,所以也不太知道驺吾和周伍这两个名字有天翻地覆的差别。   倒是驺吾听完只是略思考了一下,他不是人族,哪有什么姓,就说,“也行。”   “也行?”张屠终于一脸疑惑的转过头,哪有人姓什么都也行的,他越发觉得这人奇怪。   但是一想,自己汉子一个,又没什么钱,也不值得别人用心坑骗。   吃饭时,张屠刚想去给驺吾找碗,就见这人自己转身朝小屋走去,然后熟练的从一个崎岖的角落里拿出一只缺了角的瓷海碗,迅速回到桌上,添了饭就开始稀里哗啦的吃。   张屠愣住了,“……,这,这是我家大宝的狗食盆子。”   “平日他藏的紧,你怎么知道在那搁着。”   驺吾当即就心中一紧,心想,自己不会露馅了吧。   不过最后张屠不知怎的,也没追问,吃完饭收拾好就去出苏府送肉了,还嘱咐驺吾看着肉摊子,自己晚些回来。   张屠不仅去了苏府,还在镇中到处都找了找,依旧没找到那条自己捡回来的花斑大狗。   而等他回集市上的肉摊子,就见往日他摆在偏僻处的摊子,今日摆在了正当中,那个男人黑着脸站在摊前,别说自己的摊子没人,就连路过隔壁的客人都哆哆嗦嗦的溜边走。   他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脸,然后换了一张热情又憨厚的笑脸,朝着人群走去。   从小独自讨生活惯了,躲在这样的笑脸之后,能让人更轻松些。   这一天对于张屠来说,格外漫长,到了收摊的时候,他才教会这男人称肉,找碎银子,并且假装老实人。   但等到晚上,新的问题又来了,号称“很会杀猪”的男人,刚一走进猪圈,猪,就浑身抽搐的吓死了……   那男人还在虚心的狡辩,“怎么死不是死,你看,死的又快又直!”   张屠看着地上浑身已经硬了的肥猪,又默默抬手抹了把脸。   猪没放血,肉味就腥臭,简直又赔了一笔。   但他依旧没有赶人,反而挥着刀卸下一段猪肘腿给炖了,添进了晚饭里。   驺吾也没多想,依旧拿出自己的“狗食碗”,吃的香。   张屠举着碗,慢慢的吃,并仿佛不经意的时不时朝对面正在啃猪腿骨的男人看去。   烛灯之下,就见那人口中利齿森然,一口之下,手腕粗的猪骨登时被咬的稀碎。   直到两人入睡,张屠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异常。家里只有一张床,铺盖也不多,好在驺吾也不挑,他敞着衣服,背靠着郑屠睡在床的最外侧,渐渐呼吸均匀。   身旁有另一个人的呼吸,这对张屠来说,是一种绝新的体验。   但这人的呼吸频率太熟悉了,没过一会儿,自己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张屠也一天一天在等着,他一直在等着看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图谋。   他小时候要饭,若侥幸要来一张饼,便会有别的小乞丐来找他搭话,最后的目的是自己的饼。   为了能吃饱,少年时去码头出力扛活,总会有些船上的雏妓来“诉衷情”,目的是自己刚发下来的工钱。   他通通没时间理会,因为他要吃饱饭,无依无靠的在世上混迹,能吃饱饭是很难的。   但这次不知怎么的,他竟自己往套里钻,任由这男人突然闯进自己的生活,任由他不知是帮忙还是捣乱的胡乱行为。   可是等了很久,男人也只是和自己一起吃饭,一起干活,夜晚再一起回家,一起入睡。   两人渐渐在床上从背对着背互不相扰,到如今盖着一床被子,互相取暖。   今天早上醒来,张屠更是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这男人搂在怀里了,这人结实的双臂紧紧箍着他,时不时还抵着头蹭一蹭。   天气有点凉,被窝里的温度叫人舒服的不想动,搂着很暖和。   张屠罕见的放纵了自己,他所在温暖的怀抱间,眯缝着眼睛,又睡了过去。   最后两人都醒迟了,摊子中午才出,苏府的肉也送晚了。   不过刚好赶上苏家小公子出门,小公子见是相识的人,就很热情的跑过来和自己笑着说话,在这位苏小公子眼里没有贫富之分,没有贵贱之差,张屠觉得这个人真是很难得,真诚又可爱。   苏小公子最后仿佛被谁叫了一下,便着急要走,不过最后,却回头突然问了张屠一句。   “张大哥,你最近见过我领回来的那只花斑狗吗?”   张屠笑了笑,“没见过。” 第90章 番外一(下)   周伍时常会消失踪迹,如同那条花斑狗。   张屠总是会在静悄悄的半夜醒来,身旁没人,伸手一摸,另一侧的被窝也是凉的。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他不确定那人会不会再回来,兴许,今日白天里那样平常不过的见面,就是最后一次了。   于是张屠半宿没睡着,披着有些褶皱的外袍,默默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   天色阴沉,夜空漆黑一片,连颗星星都看不见。   更深露重,梆子都敲了好几声了。   等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蠢事的张屠,兀自倚着湿漉漉的墙壁,忍不住摇头一笑,然后瞬间收敛神色,面无表情的回屋去了。   点着油灯,张屠拿出平日束之高阁的酒坛子,毕竟,他每日都忙忙碌碌的做买卖,喝了酒耽误事。可现在他却就着夜里恍恍惚惚的烛灯,默不作声的喝了半坛子。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透,一只花斑大狗就贼头贼脑的在张屠的家门口往里张望,想是看到里头没有动静,以为张屠没醒,于是就松了一口气,径自踱步进了院子。   大狗边往屋里走,边拔起躯体,变化身形,待他走到门口,已经从大花斑狗变成了个相貌堂堂的健壮汉子。   他也不想天天这么偷偷摸摸,可深怕张屠发现自己不是个人,就只能起早贪黑的假装自己没出去多久。   原本他身为龙君坐骑,之前还是挺悠闲的,大人并不怎么出远门。   但是近来却颇忙,实在是因为苏小公子给一只鱼鹰封了正,登时传遍了妖界,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都盯了上来,甚至有想索性掳走公子的。   所以他便奉主人的命令去给公子看门,昨夜混战了一宿,天亮前又刚刚斩杀了三只修炼旁门左道的蝎子精,溅了一身有毒的污糟黑血。   驺吾在津水冰凉的河里都快泡抽筋了,才堪堪洗干净。   他低头在自己身上仔细嗅了嗅,发现血腥味渐渐散了,凡人应该是发觉不到,这才伸手开门往屋里走。   且还边小声的开门,心里边叹气,只是遇到个凡人而已,他堂堂一个修炼了千八百年的大妖怪,怎么搞的憋憋屈屈,束手束脚的,简直不像个样!   但转念一想,也罢,他家大人还不如自己呢,见天的给公子又送宝贝,又游览山川之类,最后还不是手都没摸着一下。   他呢,不仅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天天还要睡人家的……   这么细细一比,驺吾才稍稍有点反应过味儿来,自己是不是有点窝囊啊,按凡人的话说,活像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不过人家是小白脸,他却是个大黑脸而已。   于是他忽然下了决定,不能这样下去了!为了长久的在这家赖下去,驺吾决定等会儿就回去翻一翻自己挖坑埋在津水山下的私房钱,然后往这家搬一搬。   公子收到大人的礼物之后都是很开心的,驺吾一想张屠也会开心,于是脸上就傻兮兮的乐了。   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看着挺弯弯绕绕,但也只是驺吾只想了几瞬的事,他“吱呀”一声开了门,往屋里瞧。   人没瞧见,却闻见一屋子的酒味儿。   再往里屋一走,就见张屠抱着酒坛子,倚在木床边醉醺醺的发呆。   驺吾脚步一顿,看来自己偷跑出去的事儿要被抓住了,脸上有些尴尬。   “诶呀,你醒了啊,咳,我就出去散了个步。”   张屠隔着帘子对着驺吾略略一抬眼,也不说话,只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驺吾心里一突,脑子就犯抽,嘴都瓢了。   “就,赏月,那个,月亮可圆了!”   他以为这借口真是天衣无缝,但昨天晚上天阴的漆黑黑的,哪里来的月亮。   驺吾自己和一群妖怪打的昏天暗地,哪里有空关心这个,只是他不知道,张屠盯着漆黑的天空,坐在大门口,在暗夜里守了那么久。   张屠闻言只是轻轻的笑了一声,他虽然醉的模模糊糊的,心中却在反驳,昨天哪来的月亮?夜里又黑又冷,让他更加思念另一个人的体温。   驺吾还在那稀里糊涂的解释,就见倚在榻上那人慢慢摇摇摆摆的站起来了,怀里的酒坛子落在一旁,洒了一地。   醉了酒的人步伐不稳,驺吾闭上嘴,赶紧去扶。   拉拉扯扯的,就把人扶进了自己怀里。   张屠浑身散发着杏花味儿的酒气,双臂勒着驺吾硬邦邦的腰腹不松手。   虽然最近每天往上睡觉时,驺吾都偷偷的把人捞进自己怀里搂着睡,但在张屠清醒的时候这样紧密的相拥,还是头一回。   驺吾圈着这人热乎乎的身子没敢动,心脏却不受控制的砰砰直跳,竟比昨天和众妖厮杀的时候还剧烈。   他一时想着张屠身上的杏酒味儿真好闻,然后低头轻轻去嗅,一时又想着自己心跳越来越快,难道是要现原形吗!   心思杂乱的纠结又沉溺。   这时候就听怀里的人模模糊糊的嘀咕出声,“真暖和,你真暖和,别走了吧,抱着我吧。”   说完,张屠就眼神发飘的仰起头,一把搂上驺吾的脖子,亲了上去。   驺吾顿时头皮都发麻,措手不及的激动之下,“唰唰”几声,一条数丈长的粗虎尾从身后甩了出来,将空气抽出“啪啪”的破空声,而后躁动的卷在了张屠的腰臀上。   张屠正亲的迷迷糊糊,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把自己给捆住了,还毛乎乎的从腰间往自己的衣服里钻。   驺吾是个妖怪,并没有人的伦理纲常,他喜欢张屠,就随着自己的心,变成人形,日日陪在郑屠身旁,只是他看张屠并不如何理自己,也就老老实实跟在人家左右就罢了。   可眼下,这人滚热的身躯抱着自己,亲的激烈,那他还哪里管得了其他!   而后尾巴一卷,就把人抵在榻上,喘着粗气就压了上去……   等第二天的晚上张屠醒来的时候,屋里的场面真是一片狼藉。   桌椅板凳这些家具全都倒的倒,碎的碎,身上盖的被子不知道被什么爪子给撕开了五道长长的裂缝,里边的棉花都透出来了。   但最惨的还是自己,浑身上下竟没一处能动的,都不用掀开被子看,就知道肯定没一块好肉了。   低头一看,那男人健壮的胳膊还死死的搂着自己,上边还有不少牙印,只是浅浅的,可见他皮糙肉厚,张屠看的自己直牙疼。   再转过脸去,就看见那张英气到有些霸道的脸睡得正好,仿佛很餍足,唇边还微微露着两颗尖牙。   张屠一捂脸,只觉得自己太荒唐了,一时间想了太多事,世俗,生活,以及男人成迷的身份。   可心中又隐隐的有些痛快,从没这样舒展过。   最后张屠放弃思考,算了,这人爱是什么是什么吧,他养着就是了,自己一个杀猪的,无牵无挂,别的没有,肉却管够。   张屠舒了一口气,艰难的转身,埋在驺吾的怀里不动了,又睡了过去。   ——   琼林镇集市上热闹又繁盛,街角胡同里的肉摊处更是不少人在忙,可人群虽然拥挤,但最中间的肉摊子上,驺吾的身形依旧很突出,叫人一眼就能看见。   驺吾已经能熟练的应付各种客人了,镇子里的人熟悉了他,知道他虽然看着吓人,但实在是个好人之后,就格外爱来他这里买肉。   实在是因为他刀工太好了,旁的摊子或许切个大骨头之类的还要费力,到了他这,别管多大的猪,哪里的骨头,从来只一刀,“嗖”的切下去,刀口平齐,干净利落。   旁边摊子上的大嫂边擦自己家的肉案板,便笑着问驺吾,“大个儿,怎么还没见张屠啊,他都十几天没来出摊了,幸亏你一个人忙得过来。”   大伙熟悉之后,都叫驺吾“大个儿”,因为他的身形对于普通人族还说,算是很高了,立在原处活像个地标。   驺吾挠头笑,学着张屠教的方法,龇着一口大白牙,“他在家歇着呢,身上有点累。”   兴许是头一回自己太激动了,没控制住,张屠一下躺了还多天才缓过神来。   不久就到了中午饭口,买肉的人都回家吃饭了,大嫂得了闲,她开朗的和驺吾聊天。   “你这个哥哥可做的不错,也该叫小张歇歇,平日是真的忙。不过说起来呀,他也到岁数了,合该说一门亲事才对,再拖一拖,岁数大了还没媳妇,就要叫人家笑话了。”   驺吾一愣。   大嫂又说,“我小弟在这个年纪,早就成亲了,如今孩子都生了一串,人生在世,不就图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么,要是没相应的人,我们大伙帮着物色物色……”   大嫂话说到一半,一抬头,就见对面的张家哥哥黑着一张脸,浑身煞气,吓人的紧,叫自己胳膊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片刻后,驺吾忽然醒过了神,只是周围的人也早已都吓跑了,那大嫂更是骇的瘫坐在原地动弹不得。   驺吾见状,终于叹了口气,好不容易融入进来,眼下这些日子的努力却都算是白费了,他觉得有些对不住张屠。   但心里也开始想事儿了。   他千八百年都是这么大心大肺的活过来的,作为一个妖怪,不用太多的心思,只要实力足够强大,一切都不是问题。   可作为人不同,他随着大人入世而来,渐渐的了解了人这一种动物。   人并不是这样的,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   而他只是一个悍妖。   还他妈是个公妖怪!   驺吾暗自嘬牙,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妈的,自己既不能当老婆,也不会生啊。   于是今日驺吾的肉摊收的格外早,他内心被这些事搅烦躁,便一头扎进津水里,同兄弟们喝起酒来。   心里难受,就把这事给说了,一群妖怪登时兴奋的给出主意。   “你堂堂驺吾卫,一个凡人而已,杀了就不想了。”   驺吾一听,一脚就将这妖怪给踹出了水宫,飞出老远。   其余妖怪见了,知道这回驺吾卫是真栽在一个凡人身上了,就叹气。   “要不然,你就说你有喜了,回头到了临盆的日子,咱们叫自家的一个小妖,变成小婴儿,你就说是你生的,这不就完了么。”   这么不靠谱的主意,驺吾大脑发涨,竟还真的细细想了想。   草鱼精却沉吟着摆了摆手,“不行,驺吾大人是个男人,那位也是个男人,在人间,男人是不能生孩子的。”   所以最后也没个结果,驺吾心浮气躁的。   不过不仅自己烦,他家大人好像也烦。   天晚了,怕张屠担心,驺吾收拾好了就要回去,一出水面,他就感觉到了龙君大人的气息,想着去和大人告退。   可等他飞到大人不远处,就见他家大人,正站在高山上,怒吼着拔颈下的逆鳞。   龙气激荡之间,把驺吾的酒都吓醒了。   他兀自叹了一口气,只是大人这是为了公子才如此,于是很感同身受。   就这样,这处心病在驺吾心里渐渐扎根,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张屠说自己不是人,而是一只老虎变的大妖怪,然后也不知道身为妖怪的自己,到底能不能让张屠幸福。   毕竟,就连龙君大人,也不能将这件事处理的很好,长了逆鳞,也只独自在山巅自伤挖鳞。   爱欲让他变得小心又胆怯,头一回经历这些,他竟觉得要比修行难一万倍。   近来张屠也察觉出驺吾有心事,但他以为或许是那些旁的不能和自己说的,也没法开口问。   毕竟,就连他自己,也受到了不小的震动,只是没动声色而已。   驺吾喜欢他喝杏花酒之后,熏熏然的气味,然后又舔着脸皮说张屠喝醉了特别热情,不像平日放不开,咬紧了牙关不肯叫出声,叫他受不了。   于是那天两人便买了三坛子杏花酒,喝着喝着,驺吾又不尽兴,干脆几步出了门,不知道去哪了,但顷刻间又回来了,只是手中却拿着一只玲珑剔透的白玉坛子。   “这酒好,咱们喝这个!”   只是酒劲太大,张屠怕自己太放浪形骸,就没多喝,反而是驺吾,将一坛子酒喝的精光,边喝还边大着舌头说。   “这是我主人窖藏了九百年的绝品,哈哈,可没有几坛,都叫主人给小苏公子送去了,幸好我偷偷留了一坛,想着和你一起喝……”   没等说完,醉酒的男人红着脸就扑了过来。   可情到浓时,驺吾太过激动,妖酒后劲又大,张屠正迷迷糊糊的,就忽然觉得背后有个什么东西悉悉索索的贴了上来,还以为是驺吾的手,但睁眼一看,那人的两只手都在自己胸前的衣服里呢。   他登时一个激灵,可还没等他反应,眼前的男人,忽然筋骨一动,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老虎!   老虎压在他的身上,还打着酒嗝,亲昵的蹭着自己。   张屠也曾想过驺吾非人,原本以为只是一只法力微小的花狗精罢了,谁知道真露了馅,却是一只连偌大的床榻都放不下的巨虎。   想归想,他乍经此事,能清醒的将柜子上的杀猪刀远远扔出去,已经是他实在是心爱这人了。   到了白天,搂着自己的大老虎渐渐变成了人形,驺吾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张屠便也白着脸没说。   张屠也怕,或许捅破了窗户纸,这个老虎妖怪跑了可怎么办。   他可没处找去。   就这样,风平浪静,日子过的也不错。   直到有一日,不知道自己从哪里闹出来一个婶子,说是从前祖辈有亲,如今落魄了,带着一个表妹就要来投奔,好说歹说要把这表妹嫁给自己。   张屠心里不厌其烦,他日自己到处流浪艰难求生的时候,没见这婶子来帮忙,这时候倒是冒出来,但帮也就帮一把,什么成亲就当没听见,应付过去便罢。   当他却不料,驺吾已经在门外不知听了多少。   上次驺吾杀了的那三只蝎子精,有个结拜大哥,正是一只修行不差的蜈蚣,听闻义弟死于他手,睚眦必报的来寻仇,已经和他纠缠了三四天,那蜈蚣没讨到什么便宜,被他断了无数的手脚,逃窜了。   今日驺吾又发现那蜈蚣的气息,决定斩草除根,但却一路跟到了张屠家中,他顿时怕了。   自己刀尖舔血,胡杀海吃惯了,妖怪之间的恩怨,万万不要将张屠扯进来才好。   可等他着急忙慌的到家,就听见屋里头说张屠要和他那个表妹成亲。   驺吾顿时有些疯魔起来,双眼通红,一掌就拍断了大门。   屋里还在死死央求的婶子和表妹当即吓的失色,男人却不停手,几步跨过来就要扯走张屠。   张屠连忙解释,说不太熟这个人,她说的事也不必放在心上等等。   但还没出院子,一阵狂沙席卷而来,张屠下意识抬头,就见自家房顶,一只巨大的蜈蚣裹着飞扬的沙土,猛的朝自己扑来。   他吓的浑身僵硬。   就在此时,张屠就觉得自己身边飓风突起,伴随着一声惊天虎啸,那只他曾见过的巨大老虎悍然在自己眼前现出原形。   张屠所在墙角,眼睁睁的看着那只凶悍的虎妖将蜈蚣精扒光了脚,一虎爪拍断蜈蚣身躯,要妖精浑身血浆迸发,顿时死透了。   驺吾设了结界,但一番搏斗后,院中仍是狼藉一片。   张屠也晕了过去。   再等张屠醒来,发现自己就躺在家里的床上,张屠猛的坐起身,朝外头走去。   出门只见,院中一切都收拾的规规矩矩了,就连被蜈蚣拍断的石磨,也被暴力的合在一起,勉强堆成一团。   只那婶子和表妹还晕着,与好生生安置在卧房中的自己不同,两人被草草扔在了大门口,七扭八拐的瘫着……   那只大老虎,早已不见踪影。   张屠长长的叹了口气,心道,完了,人跑了。   ——   最后,无奈之下,张屠还是去找了含章公子,那小公子或许与妖怪之间牵扯更深。   公子也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听闻驺吾跑了,竟破口大骂,气呼呼的。   “什么!哼,我就知道,他们主仆都是一个德性!”   待到含章公子平静下来,他便眼神清凌凌的望着自己,良言说道。   “他不是人身,想必你也知道,妖与人区别之大,这份情意难得,但也难守。他听闻你要娶妻,又在你面前现了原形,怕你恐惧,定然不敢见你。”   含章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还是开口,“可是,就算见了面,你又待如何。凡人寿命不过百年,但妖寿无穷……”   小公子这话是说给张屠听,但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张屠想了想,却平静的一笑,“那能如何,左不过把话说开了,他若还愿意,就相守一生罢。”   小公子听完神色怔忡,答应了张屠的请求,并说自己绝对倾力办到。   而后没过多久,果然,那只大老虎回来了。   夜色中,他试试探探的,踌躇的站在巷子的阴影里,只露着半张脸,幽怨又躲避的远远看着张屠。   张屠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后便如平时一般,打开了大门,朝着远处巷子的阴影里说了一句。   “进来,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大老虎了,躲什么躲。”   驺吾听言一愣,有些不敢置信,依旧犹犹豫豫,远远的问,“你不怕我么。”   张屠却从院子里提了一坛杏花酒来,“喝不喝。”   驺吾蔫头耷拉脑袋,但身体依旧蠢蠢欲动,“喝……”   可是等驺吾一进屋,就见屋子里的高桌上,两只大红蜡烛燃着,门与床的木梁上都挂着红绸子,窗上还贴着喜字。   驺吾顿时一口气没上来,“你,你你。”看这场景,他还以为张屠已经和别人成亲了。   但没等他说完,张屠却早已打开了酒,他倒了两杯,强硬的递给驺吾一杯。   “从你第一日来,我就察觉你也许非人,那日你喝醉了,在我身上又现出了原形。我原本是怕的,但是你搂着我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夜,就不怕了。我想着,虽然外物形体不同,但里子没变,对吧。”   驺吾当即就红了眼眶,一时间心潮翻涌,径自留下眼泪来。   妖怪没有人心,是不会流眼泪的,但他曾见过大人流眼泪,此刻,自己也经历,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你,你是明白的,无论如何,我都是,都是想和你一块的,若叫你同别的女子成亲。”   说到这,男人面目不受控制的狰狞起来,“稍一想,我就已经五内俱焚了,想杀了她,杀了所有人!只这心思,就难和你在一处了,就连如此,你也不怕么。”   张屠摇了摇头,“不怕,我不与别人成亲,想都没想过。”   驺吾听了,当即怔愣的看着张屠。   只是张屠表情有些伤感,又说,“只是,我是个凡人,或许不能陪你太久。”   驺吾难以抑制的扯过张屠抱住,“别说这话!你别怕,大不了,大不了……”   想了一会儿,驺吾眼睛一亮,“大不了我把公子家的人参娃娃给捞来,咱们天天泡水喝!要么天材地宝龙君大人有的是,我去偷。再不济,也有过命的法门,总之,你死也要和我死在一起!”   张屠被抱着,听着驺吾的表白,虽然他的话狠兮兮的,但自己却只觉得幸福。   他从没感受过的幸福。   驺吾还在胡言乱语的说着,张屠却轻轻推开了他,回身扯过桌上的系着大红花的红绸子,一端牵在自己手里,一端递给驺吾。   然后,便扯着男人跪在了那对大红囍烛下。   驺吾明白张屠这是什么意思之后,激动的浑身都在抖。   两人四目相对,手里各持了一段红绸,张屠看着眼前眼泪汪汪的大男人,笑意盈盈的开口,既郑重又深情的缓缓说。   “家徒四壁,无以为聘,唯有此心,生死相随。” 第91章 番外二(上)   有时候人要是走背字,喝凉水都塞牙。   胥见心破衣烂衫的窝在一处礁岩狭小的空洞中,咬牙看着手中的罗盘,上头的指针“嗖嗖”直转,是有大妖接近的示警。   于是他只得钻出洞然后继续跑,边跑还边破口大骂。   “我去你的蛟宫大太子!是非不分,黑白不辩,东海的水族不是我抓的,你紧追着我不放干什么!”   他刚从云台山上下来,满打满算也是第一次入世,一路山上很是游赏了一番。   谁知道行至东海,只眯了一觉的功夫,身边的家伙事就都叫人偷走了,什么朱砂符纸,木剑香囊的,通通不见了。   慌乱间,一抬头,他就眼见一个蚌壳精,拽着他的乾坤袋就钻进泥土里,胥见心当即去追,可就算刨的双手是土也没撵上。   颓丧之下,胥见心谨慎的把靴脱了下来,看着上边缝着的那两张符咒还在,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回下山,旁的东西能丢,但这两张符咒住绝对要保住!双生通幽是上古道家法门,传到现在,实在是不多了,满云台山,也只师祖能拿的出来,其中法门奥妙,传言还是一对双修的道侣研究出来的,师祖临行前给了胥见心,叫他最后保命用。   也罢,此番经历,全当做是修道历练罢了。   可他刚苦笑着自我开解完,却在出东海时就被一只大妖追杀,那大妖不分青红皂白,拿着一根闪着雷光的长枪,大喝一声,“还我东海水族来!”   刚刚追在蚌精后边,挖坑挖的灰头土脸的胥见心则一脸懵逼,“啊?什么东海水族,啊!怕不是你们是一伙的,偷我乾坤袋吧,哼,给我还来!”   两人纷纷觉得对方不是好人。   话还没等他说完,一道挟着厉风的电鞭就猛然从他身后袭来,胥见心猛的一激灵,心道不妙,这家伙是个硬渣子,干不过。   于是他也不和这些妖怪讲道理了,转身念咒,施展神行术,撒腿就跑。   胥见心不眠不休的跑了三天三夜,最后实在没力气了,法力也耗尽,无奈,便找了个隐蔽的礁岩洞躲起来了。   本以为那妖怪追不上了,但是一看手掌心的小罗盘拼命的转,也不得不精疲力竭的再接着跑。   他嘴里骂骂咧咧的,低头一看,这几天走路太多,鞋都磨破了,大脚趾露在外头凄凄惨惨的吹着冷风。   这俨然成了压倒胥见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登时怒从心头起,也不跑了,反而站在那座礁石上,气运丹田,朝着妖气汹涌的方向大喊一声。   “我去你姥姥的,到底是东海里的哪个乌龟王八蛋,有种出来单挑!”   于是,远处翻滚的罡风一停,风雷之中,一只金缕云靴踏出,凭空站立。   胥见心看着人家这双贵气无比的,连灰都没粘的鞋,登时恨的牙痒痒,可一抬头往上看,便猛的愣神了一下。   风雷止息,那人渐渐全身清晰的现在胥见心眼前。   身高体健,一身轻装波纹黑鳞甲,手提一杆飒飒长枪,头顶发丝飞扬间,硬鳞护生一对峥嵘的蛟角。   刚正冷酷,一身威严。   此刻这人正冷着脸,一甩长枪。   “东海蛟宫大太子敖稷,尔还不速来受死!”   话音一落,便祭起那杆神木枪,踏步前来活捉胥见心。   胥见心一听这人的名字,心就已经凉了半截,人也冷静下来了。   这还打什么打啊。   下山之前,各位师兄师伯们不厌其烦的来告诫自己,入世后但凡要收妖,先打听一下妖怪的跟脚。若是津水的妖怪,不但不能碰,还要好生给送回去,毕竟有龙君大人庇佑,况且津水的妖怪大多生性平和,从没有作恶的。   还有一处的妖怪也要谨慎,那就是东海的了。   东海是蛟族的地盘,蛟族更是水中灵长,里头的妖怪虽然良莠不齐,但人间修士并不能擅自去杀,只因为东海法度严苛,对犯错的妖怪必要亲自依照刑罚伏诛。   尤其是蛟族大太子敖稷,是个最公正严明的冷面杀神,从来说一不二。   胥见心一听这人是敖稷,思量片刻当即往地上一跪。   “太子,您明察,真不是我收了你们东海水族,我只是路过。”   敖稷眉目一皱,“奸诈人修,水族失踪处尽是你的气息,还在狡辩。”   而后敖稷又略一思索,“不然,将你这人修的乾坤袋拿来一看,其中若无水族,算我误你。”   胥见心听这人和他要乾坤袋,真是觉得哭都没地方哭。   “没有,被偷了……”   敖稷一听,哪还和他废话,人修一向是狡诈奸猾,甚至还有的为了修为抓妖怪,生取妖丹用来炼药补充修为的,实在不可信!   胥见心一看那人脸色一脸,提枪就朝自己冲过来,于是眼珠子一转,嘴里念咒,伸手就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朝着已经近在咫尺的大太子猛力一扬。   普通的沙子在法咒的催动下,也闪着咒光,一股脑的糊了大太子一脸。   敖稷被迷了眼睛,紧忙后退,等他召水洗干净眼睛后,那个狡猾的人修早就不见了。   他这才动了真怒,岂有此理!不抓住那家伙,誓不罢休!   ——   两人就这样你追我赶的,期间每次敖稷追上胥见心后,都会被他慌忙间搞些损招逃跑。   有一回直接冲进人间的青楼里,大太子看着不远处跟头把式逃之夭夭的臭道士,再看看眼前迎面扑来的一众浑身香粉的青楼女子,当即青筋暴跳……   一直到琼林镇,敖稷被龙君设在镇外的护罩挡住。   这护罩法力巨大,却只挡妖怪,不拦凡人,胥见心终于逃过一劫。   敖稷被龙气震伤,最后想了想,还是跪在镇外,以自身气息做引,恭敬的求见龙君。   “在下东海蛟族敖稷,前来求见大人,但请大人不吝相见。”   镇外的护罩波动,而后彩霞一闪,敖稷便进了白玉京。   龙君为天下水主,四海之水也都源自津水,于是敖稷恭敬拜见后,又禀告起蛟族近况,东海堤坝尚且稳固,最后说起不断失踪的东海水族。   “还望大人准许我入此小镇,捉拿嫌犯。”   正说着,就见上座的龙君大人喝茶的手忽然一顿,而后起身,“随我来吧。”   敖稷垂手跟在龙君大人身后,渐渐的深入白玉京,目之所及,当真灵气馥郁充沛,不愧外界水族传言,能进白玉京,是无上荣幸。   而灵气最浓之处,便只一潭雾气氤氲的水池。   龙君踱步到水面之上,敖稷也默默无言的跟上,正在他不知道龙君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两人脚下的水面微微一动。   那个他追了整整半个月的臭道士,正在水底,眼见要被淹死,就被一个小公子带了上来。   于是,胥见心一出水面,睁开眼就是那个熟悉的云靴。   他只以为自己濒死的幻觉,嘴里兀自喃喃说着。   “……活见了鬼了。”   胥见心自认平时行善积德,没干过啥坏事,但也就像师傅曾说,他应该是命不好吧。   所以,最终,人还是落在了大太子的手里。   胥见心浑身被敖稷用风雷结成的细绳捆着,一路前倒后仰的出了白玉京。   但是那大太子好像看着平静了些,没有刚开始追他时候那样吓人了,这么瞧上去,这个动哈蛟宫的敖稷,还是很仪表堂堂的,一个妖怪,却一声正气,挺难得。   敖稷在前头一言不发的拉着胥见心往前走,胥见心深怕他把自己搞到东海去,到了他的老巢,自己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么!   于是死命往后打挺,嘴里叽叽歪歪的求饶,很是凄苦的样子,在他嘴里,自己绝对是个悲天悯人的好道士,从没收过妖,就连妖怪长什么样他都没见过,东海的妖怪失踪,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敖稷若不是这一路上没少被胥见心坑,眼下这人这么声情并茂的,他没准还信了呢。   胥见心却丝毫不放弃,说着说着还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大太子!你放过我吧,我还没结过道侣呢!救命啊。”   最后敖稷实在是被气笑了。   这道士死到临头了还这么碎嘴,活脱脱一块滚刀肉。   只是他自己细细想了想,此事疑点颇多,就连龙君大人也说,这人身上道气清正,必然没炼过妖丹好那些旁门左道。   查还是要查,但人他也不能就这么放了。   正在他思索之时,却脚步一顿,忽然收到族中传信。   “速回,东海堤坝危。”   于是敖稷顾不上胥见心,只得草草在他身上下了印记,并威胁他。   “这印记是我蛟族秘术,能千里追踪,你若想证明青白,自去查找罪魁祸首回来报我,否则,哼。”   胥见心一看有转机,当即连连点头。   大太子不再停留,早已朝东海飞身而去,胥见心看着那个裹着一身罡气,既健美又修长的身躯,不由的往前跑了几步。   “喂!我怎么找你啊。”   那人匆忙之间,连身都没转,一枚散发着珠光的小巧令牌破空而来,胥见心下意识一把抓住。   而后只听一道沉稳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东海,蛟宫。”   胥见心原地叹口气,这一番阴差阳错,搞得自己如今不上不下的,既然已经如此,也就必须要查一查,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只是,胥见心没预料到,在此与这位大太子相见,就已经是在危局之中了。   他看着东海那个深不见底的毒洞,还有浑身旧伤的蛟族太子,没法子,只得咬了咬牙,拿出了那两张保命的符咒。   那人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只是感受法力震动,倒是突然问了一句。   “这是什么法术。”   胥见心觑了他的俊脸一眼,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双生通幽。” 第92章 番外二(下)   毒洞凶险,幸亏这两道符咒,敖稷才在最后关头保住了命,等到了龙君的援手。   不过胥见心与敖稷两人都伤了根本,便只得在龙君的白玉京中暂住养伤。   大太子是被龙君硬生生凭借召唤术给拖出来的,筋骨断了一半,又中了毒,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胥见心嘴里念叨了让他自生自灭,但却没法撂下手,毕竟这人既用了他的宝贝符咒,又答应自己办三件事,若是就这么死了,那他可就亏大了!   于是敖稷白着脸躺在床上,胥见心就像伺候大爷似的端茶递水,还得每日给敖稷疏通断了的筋骨,以免阻塞之后不好行法力。   这期间敖稷时醒时不醒的,就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不看那一身钢筋铁骨,只看脸的话,倒是个美人了。   胥见心就拄着下巴坐在他床头,本想趁着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好好教训他一番,只是一看大太子苍白着脸,一副美人灯的样子,就挠了挠头,下不去手啊也。   敖稷在梦里也是皱着眉的,他在毒窟里中了化蛇的毒,又遭遇了幻境,总是在深眠时神魂震动。   胥见心没忍住,伸手去挠了挠大太子粘在脸上的被汗湿的头发,然后把手掌贴在他的额头上,凝神静心。   双生通幽,能联结两人的神魂感知。   慢慢的,一道白光将两人都笼罩在一起,敖稷渐渐的松开皱紧的眉头与痉挛的筋骨,安静的入睡了。   等第二天醒来,敖稷就莫名觉得鼻间又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味,闻着舒缓又清新,睁开眼一看,笼罩在自己眼前的却是一片道士袖角。   道士单手抚着他的额头,两条长腿盘坐在床榻上,整个人倚着床头就睡着了,而自己此刻正躺在他的膝盖上,两人贴的很近。   敖稷一见这情形,脑子一紧,猛的就坐起身。   只是这一下起得太猛,头上的蛟角“嘭”的撞在胥见心的下巴上。   胥见心一晚上都在运行法力催动双生通幽,来安抚敖稷惊悸的魂魄,好不容易在早晨的时候睡了一会儿,结果还没等天亮,就叫这手足无措的大太子给创的下巴剧痛,差点没脱臼!   蛟角多硬啊,可比胥见心的下巴硬多了,这么来了一下,胥见心登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即刻疼的满眼泪花,捂着下巴撅在床上,痛的不能自己。   敖稷一见这样,更慌了。   “你你你,你没事吧,我我,我不是有意的。”   “……”   胥见心舌头都咬破了,疼的要命,哪里还能说话,当即狠狠白了敖稷一眼,心道对这人实在不该心软,别说伤筋动骨,就算断成两截,他也能自己长全乎了。   这角,可真硬。   敖稷就见胥见心没说话,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玉瓶来,张开嘴,把舌尖上殷红的血滴进了瓶口。   但其实这道士的心里都在滴血,修道之人,舌尖血又名真阳溅,是人阳精所在,能辟邪克阴,一时失去了些,要修炼不短时间才能补回来。   胥见心是一滴都没浪费,收集的兢兢业业的。   敖稷则穿着一身薄寝衣,浑身有些凌乱的跨坐在床尾,身躯挺拔健阔,还有些略微僵硬。   他就看着胥见心从洁白的牙齿中,伸出一小段因沾了血而殷红的舌尖,又将咬破处的血抵在玉瓶中,那舌尖灵活的像是柔滑的蛇尾……   胥见心正疼的嘶嘶哈哈的,一回头,就见那位传言中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蛟族大太子,正神色异样的盯着自己看。   他刚要骂一骂解解气,就也莫名一愣,一时间张着嘴傻兮兮的杵在原地。   原来因为双生通幽还没有解,昨夜又醒了一晚上的法,两人此刻还能稍稍通感,于是敖稷的那些小心思就像一条游鱼一般,滋溜溜的也钻进了胥见心的感触里。   胥道长瞬间愣在原地,震惊的不能自己。   看对面的男人还没缓过神,依旧盯着自己的舌尖,胥见心登时闭上了嘴,然后紧紧的合上了自己略微敞开的衣襟,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   “你,你干什么你……”   然后胥见心跳到床下,从上到下警惕的看着敖稷,眼睛却瞬间被那一处薄衫遮不住的鼓起给吓了一跳!   但作为人,他心里却七拐八拐的想着,蛟族,都这样吗?都伤成这样了,还能那么大?   大太子这时候也回神了,他喘着气迅速转身躺在床上,回手就把已经散落到地上的被子捞起来盖在腰间遮挡。   “你……”   “你……”   两人在沉默的尴尬中忽然同时说话。   胥见心眨了眨眼睛,又闭嘴了。   敖稷缓了一会儿,才暗着嗓子慢慢的说,“咳,你不必在意,妖族精血过剩,是会如此。”   胥见心满脑袋官司,心道我信你才有鬼!   伤成这样还精血过剩?真要是过剩不如分我点,我画符咒用啊,反正连保命符都没有了!   想到这,他忽然打开了思路,这个,这个不会是因为双生通幽吧。   胥见心刚刚因为过于震惊,而忽略了自己的身体情况,眼下细细一感受,然后也一脸黑线的囧了。   只是因为自己是人,反应没有蛟族这位“精力旺盛”的大太子大而已。   此刻他细细想起来,耳边都是老祖宗交符咒给自己的时候,略略带过的那一句。   “是一对双修的道侣研究出来的法门……”   胥见心暗自叫苦,这法门早就失传了,谁能解啊,他其实即刻就想回云台山求师祖救命,但是,一是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和师祖说。   二是,床上的那位太子实在离不开人。   白玉京是龙君私地,总不好叫旁人进来打扰龙君,两人在此,已经很是叨扰了。   胥见心叹了口气,心想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敖稷这家伙仿佛命里克他,打也打不过,自己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眼下太尴尬了,胥见心只得说道。   “那个,我去洗个澡。”   说完便转身落荒而逃了,独留敖稷眸色深沉的躺在床上。   等胥见心打水回来,想要给敖稷擦擦脸的时候,刚开门,就觉得从床榻那迎面传来一股子热气,抬头一看,暗自道了一声“糟糕!”。   敖稷浑身热汗,精血充溢之下竟然化成了原身,一头浑身是伤的大蛟从床榻上滚落下来,身形之大,尾巴一甩将屋内的桌椅画屏全都倾倒,满地的狼藉。   胥见心一看这情况,就知道自己定然是处理不了,转身就要去找龙君。   但却在他扔下水盆转身的一瞬间,就被大蛟一尾巴缠住,猛力的拽了回来,而后被紧紧的缠住……   屋内原本“乒乒乓乓”的响了一会儿,然后渐渐没有了声音。   最后,就听里头胥见心大着舌头小声又急促的说话。   “等会儿等会儿!”   大太子竟也能说人语,只是嗓音沉沉的有些暴躁,或许是已经变回了人身。   “等什么,等不了。”   屋里传来一声“啵”的拔瓶塞声,胥见心慌乱中有点兴奋。   “你精血啊!俗话说,一滴精,三滴血啊!别浪费别浪费……”   敖稷隐忍,“……,别动了,瓶口太小了!”   胥见心:“我不管!你自己按着点!”   ——   相处的日久长久了,分开倒是有些不习惯。   大太子要时不时回东海去,胥见心也得回云台山一趟,首先要务是见见师祖,旁敲侧击一下这个什么双生通幽到底怎么搞,再者也得回去闭关,给敖稷炼制化蛇毒的解药。   不过即使分开了胥见心也不消停,仗着自己的白玉瓶里有很多敖稷的精血,他时不时就拿出来往阵符中间滴一些,这样的话,一条在东海称王为尊的蛟族大太子,就会化作一条小蛟龙,以魂现的方式被召唤在阵符上。   通体只有巴掌大小,胥见心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不过敖稷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逢召必来。   直到有一回,敖稷正在与族中各位长老商定事宜,东海蛟族众妖都俯首听令的时候,胥见心却突然蛟瘾犯了。   于是他便左手炼丹,右手下意识伸进符阵里捣捣鼓鼓,对着敖稷的魂现左捏捏,右捏捏。   东海众蛟就见他们大太子正一脸寒霜的说要严惩协助蚌精毁坝的水族,却忽然顿住了,而后更是面色诡异起来,最后直接在大殿上现出蛟身来。   那蛟身苍苍莽莽的,叫他们小妖都不敢直视。   众妖一时间都以为是大太子盛怒之下才如此,殊不知千里之隔的云台山上,有个道士正捏的开心呢,还在有师弟敲门的时候,瞬间一把将小蛟魂现揣进袖子里。   那动作之利落,绝不像是第一次干了。   直到胥见心等到师祖出关,这些私底下的小动作才收敛了些,他只每天琢磨着该如何措辞问一问这个双生通幽的事。   可等到真见到了师祖,胥见心只吞吞吐吐,避重就轻的说了几句,师祖却捋着花白的胡子哈哈一笑,口中直说“你这小徒孙好生糊涂。”   胥见心正不解,师祖又接着说,“既能双生相通,必是两厢情愿,否则,如何能通,这是过命的术法,你当谁都能用么,解不解的,有什么必要。”   胥见心惊讶,但又隐晦的觉得面皮发热,可寻思了一会儿,依旧朝师祖说道。   “还是解了吧,以免叫别人被施术者左右。”   他心里知道,自己仗着能施咒,不知道祸害了敖稷多少回了。   师祖摇头,“非也,你才有几年的修行,可为蛟为龙者,不下千年苦修,谁又能左右的了谁呢。”   胥见心终于沉默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说了。   但师祖仿佛知道一切,但他只闭了闭眼,面色日渐苍老,不知寿元还能到何时。胥见心这回下山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师祖和师傅的寿元,想找些先天灵物来弥补。   师祖倒是不太在意,最后去金云峰顶闭关之前,他忽然将云台山的心法典籍都给了胥见心,其中还有一本烫着金子封面的,并莫名的说了句话。   “去吧,徒孙,去外边看看,人间苦乐滋味,世界寰宇之大,总比这方寸云台山热闹,不必管我和你师傅。”   望着师祖低垂的面目,胥见心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最后,金云峰关闭之前,胥见心还是低头行礼,规规矩矩的说了一声“是”。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师祖。   再回云台山,旱魃出世,遍地焦土尸骸。   一切人与事都面目全非。   他借一片龙鳞之威,布下诛仙阵,用七七四十九道诛仙剑,亲自斩了从小把自己捡回来教导养育的师傅。   最后,一切尘埃落定,他重返云台山,竟连一具同门的尸骨都找不到,他们早已经随着喷薄的岩浆,都化了。   随着热岩流动,最后凝固在这片疮痍的大地上。   胥见心身穿着已经破烂的道袍,独自坐在云台山的焦土之上,发了三天三夜的呆。   敖稷也一身的伤,但他撂开了蛟族中的所有事,也没去疗伤,就一路无言的在胥见心的身后跟着。   他站在胥见心荒凉的故乡上,沉默的守着失魂落魄的人。   最后,敖稷见胥见心忽然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抬步闷头就往人类的城镇里去。   边走,嘴里还边念叨着,“人间苦乐滋味,世界寰宇之大,师祖叫我去,对,师祖叫我去看看……”   于是,已经渐渐恢复生机的人间街市上,就见一个落拓的道士到处游走。   他一言不发的扎进人间的酒坊,赌场,饭馆,甚至青楼都路过去扎了一头,然后被敖稷冷着脸给拖出来了。   可是胥见心就像没魂一样,走在路边,随手拿起小摊子上的包子就吃,抓起酒壶就喝。他也没钱结账,只不管不顾的往前走,麻木僵硬的“体会人间滋味”。   敖稷就跟在后边结账,人间的银子花完了,就从怀里往外掏珍珠,不管多珍贵的珍珠,也只扔下就走。   直到胥见心走的精疲力竭,敖稷便一把将他扛在肩上,依旧带回了云台山那处旧址。   胥见心一言不发,他在焦土之上当即入定,盘腿而坐,像一把锁。   修行,飞升,贪欲,妄念。   终于,他明白,什么是外无所求,内无所得。   他宁可千年不悟,也不愿一日着魔。   七日后,胥见心抖落一身的灰尘,重新站了起来。   他放下了。   从怀里掏出师祖给他的书册,上写着几个烫金大字——逍遥道人手记。   这一本东西,就是一切贪念的源头。   胥见心燃起一把掌心火,将书册全都烧了,而后随手一扬,灰烬被四散的清风卷挟着,散了。   乌云一散,烂漫的阳光便洒了下来,平等的铺满每一寸土地。   胥见心回头,看着身后那个被阳光映的即闪耀又温暖的大妖怪,仰着头颇为无赖的说了一句。   “从今后我就没处去了。”   大太子抖落身上的寒气,上前一步,朝他伸出一双温暖的大手。   “正好,东海的蛟宫还空缺个太子妃。”   胥见心终于一笑。   “盛情难却,当从之。” 第93章 番外三   正月初一,新年的瑞雪扬扬撒撒的,将琼林镇浅浅的铺上了一层,映得各家各户门口高挂的红灯笼更喜庆了。   炮竹声“噼里啪啦”的响,哪一家都是欢声笑语的新年气象。   正在这时候,镇子的入口门楼处,一阵风雪忽然平地而起,悄无声息的刮成了旋。   待到风停,缤纷灿烂的雪花都纷纷落下后,一只云锦靴从中踏了出来。   就见一个眉目非常秀美的青年从飞雪之后缓步踏出,怀里还抱着一个粉琢玉器的小孩儿。   “丹儿,炮仗声响,爹爹帮你捂着耳朵。”说话间青年就把小孩儿的脑袋瓜搂紧了自己怀里,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去捂孩子的小耳朵。   青年刚刚护住小孩儿,身后就伸过来一双更大的手,温柔贴在他脸颊的两侧,将他的耳朵也护住了,青年回头一看,融融的笑了。   “我不怕的,咱们快走,回家正能赶上吃团圆饭。”   飞雪止息,一个身高体健的英伟男人也从雪中踏了出来,那双大手仍旧稳稳的护着青年的耳朵。   “好。”   三人正是回琼林镇探亲的含章一家,化龙之后,他们在白玉京中得以团聚。   李孟津得封龙王位,本应该居住在上界升龙台,掌管天下水族,但是他并没有上去,而是将已经大圆满的龙珠子又放回了含章的体内,存在与龙珠子中的白玉京也经由含章与人间相连。   一家人和津水众多的妖怪们一起住在白玉京中,含章则来去自如,抬脚一迈出金门桥,就是人间的津水河畔了。   原本建木化成的小院子也渐渐被建木长出的新枝所覆盖,原本这棵通天的神木早已枯死,如今借住龙君的甘露,竟也复苏,只几个月,又再次枝蔓茂盛了。   建木一直抽枝生长,渐渐结成绿荫浓密的桥梁,联结着金门桥与人间,叫含章每次都能顺顺利利的下来。   一切都安顿妥当,含章也渐渐从这剧烈到让人恍惚的欣喜重聚中缓过神来,安逸却也会有点患得患失。   他正趴在李孟津的胸膛上睡觉,两人紧紧的贴着,正是春睡的好时刻,迷迷糊糊的躺在玲珑塔顶层的凉亭里。   却忽然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眼前的人,只以为又是自己在做梦,心中惊悸的不得了。   李孟津睁眼一看,怀里的人又是一脸泪痕惊惶的醒来,心里就难受的很,丝丝缕缕的酸涩。他只能抱着含章,亲着他的头发,一遍又一便的安慰。   含章眨着眼睛,抿着嘴唇,要用双手把人从头到尾都默默的摸一遍才安心。   这样的含章叫李孟津心疼的厉害,索性,就打算带着孩子一起,到人间去走走,给含章散散心,放松一下心情,也应该上门去拜见岳家一趟。   毕竟自己回来的事情,苏府应该还不知道,这一回正好带着含章回门,叫苏家放心。   于是,准备了好些节礼,两人就这么带着丹儿,从白玉京,直奔琼林镇。   正值新春,四处都是一片喜气,辞旧迎新,这个热闹的人间小镇总是这样生机勃勃的。   丹儿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炮仗,一时间这些“噼里啪啦”连续不断的响声,倒是叫他瞧的瞪圆了一双眼睛,身上兀的长出些细密又灿烂的龙鳞来,不知道是兴奋的,还是旁的什么。   含章只觉得孩儿真可爱,可不要叫炮声吓坏了才好,赶紧伸手去给捂耳朵。   李孟津一看,摇了摇头,这个长的和章儿一样可爱的小儿子平日不出声,乖乖巧巧的,他一开始觉得性格也是同障章儿一样的。   直到相处了些日子,被坑过不少遍之后,才醒悟,自己实在是有些走眼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他这是与章儿生了个不世出的小魔头出来。   小孩儿对他含章爹爹很是千依百顺,在他面前就是一副柔弱可怜的样子,但只要含章不在眼前,这小子顿时就是一抹脸,腰板一直,变了一副模样。   白玉京里的水族已经叫他祸害了个遍,宫殿都被他吐出的火焰烧了两遍,最后实在无趣,就来这个龙王父亲身上捋老虎须。   他趁李孟津抱着含章睡觉,怕吵醒含章不敢有大动作的时候,叫他这个父亲眼睁睁的看着他拿着五花八门的涂料,什么墨鱼妖怪的墨汁子,珊瑚虫的七彩粘液等等,将龙王的一张俊脸涂了个花花。   涂完还不罢休,他直接扔开笔,窝着小身子,钻钻拱拱的直接挤进被窝里,隔在李孟津和含章中间,伸出脚一蹬龙王老爹,再转头,美美的抱着含章爹爹睡觉。   含章是抱惯了丹儿睡觉的,于是也下意识的把孩子搂在怀里,安安稳稳的睡了。   只留龙王大人,被踹出了被窝,滴着一脸花花绿绿的墨汁子,无语的看着小崽子得逞之后,嬉笑时呲出的一排小白牙。   此刻见含章给丹儿捂耳朵,心里就有些感慨,他这儿子是天地间最后一只先天灵兽,如今又在劫中化身成功,莫说是人间这几个小小的炮竹,就是天劫再临,丹儿这一身铜皮铁骨,也自是不怕的。   可是在含章的眼中,再厉害的丹儿,也是他那个少言寡语的乖儿子,需要爹爹保护。   李孟津看着眼前的妻儿,不由的暖暖的笑了。   他除此之外,也别无所求。   于是含章就觉得手中一轻,丹儿便被李孟津抱过去了,含章笑着松开手,又伸展了一番有些酸累的胳膊。   丹儿近来想是因为在白玉京中灵气充足的缘故,身量长的很快,如今他自己抱着,都有些吃力了。倒是李孟津,他双臂健阔,一揽就叫丹儿稳稳的坐在他的右臂上。   丹儿坐在李孟津的胳膊上,其实要更舒服些,只是不甘心离开含章,就抱着手噘嘴。   李孟津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小脑瓜,而后亲昵的弹了一下,悄悄对他说。   “你爹爹手臂都酸了,再不老实,就想想你干的那些丰功伟绩吧。”   丹儿一愣,而后便气鼓鼓的回头趴在李孟津的肩上,伸着小尖牙去啃他爹这身挑选了好久的人间文士衣袍,肩膀上都被啃掉线了。   原来是这个龙王大人实在是法力广大,他自己捣蛋的那些事,竟全被记录在一个琉璃水球之中。   那日丹儿数不清第几次,在睡前把含章从龙王大人锦绣辉煌的卧房中诓走后,李孟津便一言不发的,拿出了那只琉璃水球。   丹儿一看,里边一幕幕的,全是他自己那副娇悍的嘴脸。   “……”   于是,含章刚要去小孩的房间和他一起睡,就见原本拉着自己的丹儿脚步一顿,惊讶又不可思议的看着身后的李孟津。   含章刚要问,就见丹儿一抬头,果决的瞧了自己一眼后,便迈着坚定的步伐,拉着自己走到了李孟津眼前。   就在含章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丹儿便一脸郑重的将自己的手还回到李孟津手里,随后就一身正气,利落的转身走了。   “丹儿?”   含章回头疑惑的问李孟津,“丹儿怎么了,他往常都要和我一起睡的。”   李孟津欣慰的点头,“丹儿长大了。”   含章想罢,也一脸老怀感慰,只是还没等说话,就被李孟津拽回自己被窝里了。   自从那日之后,因为被人拿住了把柄,丹儿很是老老实实了一阵子,但随后,他就自己研究出在闯祸时屏蔽李孟津探查的技法。   只是每回都不太成功,毕竟在白玉京中,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在他龙王爹爹的绝对掌控之下。   不过丹儿越挫越勇,倒是在这过程里不但没时间去闯祸,而且修为都涨上来了。   含章只见丹儿每日勤学苦练,很是辛苦,索性,这回带丹儿一同回琼林镇过年,叫他放松放松。   一家三口走在琼林镇的大街上,本应该要吸引不少目光的,但龙君只使了个术,便叫大伙都去自得其乐,不过分关注他们。   含章牵着李孟津的手走在前面,他看着琼林镇熟悉的街景,还有这几年新出现的眼生店面,不断朝身后的父子俩介绍琼林镇的从前,一时间倒也说的红光满面的。   爷俩就安静的听着,也仿佛是跟在含章身后,陪伴他一起又再次走过一遍他的童年。   时光匆匆走过,龙君看着眼前热闹的人间景象,他想像过这个曾经病弱的小公子若是没遇到自己,是如何在这城镇中缓缓而行,抑或会如同这镇中的人一样,长大加冠,娶妻生子,过完凡人平凡又幸福的一生。   但看着眼前眉目飞扬,巧笑倩兮的含章,他就永远不后悔,那年二月初二,自己应召而来,降落在小公子的花池中。   “章儿。”   含章正说的兴奋,却听李孟津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便来不及敛起笑眼的回身看他。   “怎么,你难道也想放个烟花不成?”   李孟津心中有说不出的温情,他低头去贴了贴含章的鬓发。   含章下意识的看了看周围的人,有些脸红,见没人注意,才心里一美,也仰着头贴了上去。   倒是丹儿被挤在中间,沉默的抱着手,看着他爹爹被人蹭来蹭去,他只恨自己不能随意说话!   但最终,在纷纷的小雪花中,他也没忍住,一头扎进两人中间,撅着嘴使劲的蹭了过去。 第94章 番外四(上)   苏府今年春节过的格外隆重,不是别的,是小公子带着孩子,和家里那位,一起回来了。   李孟津是个什么身份,苏老爹和苏大哥心中也是很有数,毕竟,那年提亲的时候,那一车磨盘大的珍珠还叫他们记忆犹新。   石猛更是殷勤,他不知自己怎么着,一见这位连襟,心里就莫名的发慌,在他面前一露脸,就有想跪的冲动……   这还闹了个笑话出来,小福管家把三口人迎进来,嘴里兴奋的喊着小公子回来了,家里人一听,也都接了出来。   可是一到门口,就见小公子身后还站了一位,伺候苏家的老人都见过,这位就是小公子家里的那位了。   一众人都和和乐乐的,苏老爹更是高兴的满面红光,仿佛脸上的褶子都抻开了,笑的见牙不见眼。   李孟津刚要和苏老爹见礼,就听“噗通”一声。   众人回头,就见,那位“哥夫”已经利落的跪在地上了。   就是说,倒也不用行这么大的礼……   苏大哥直翻白眼,石猛自己也是满脸的尴尬,他也没想到啊,自己的膝盖怎么不听使唤了,他不是没见过这位弟夫,虽然也被收拾过,但也不会一见面就想跪啊,可现在,他是真的膝盖一软,下意识滑跪。   不过好在他也脸皮厚,于是就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中,一甩袖子,双手抱拳,而后气壮山河的朝旁边的苏老爷子大声道。   “我先给爹拜了年了!祝爹新年新气象,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苏老爹一看,别管这大儿婿是抽什么风,好歹台阶得给啊,毕竟这么多人在,况且含章也带家里那位来了,不能跌面啊。   于是苏老爹咳咳的清了清嗓子,“也是一片孝心,礼我受了,红包给你。”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红包来,于是众人也眨眨眼,就应和着这个气氛,也给苏老爹拜年了。   李孟津瞪着眼睛瞅了瞅,心想这或许是人间的规矩吧,入乡随俗呗,也不好叫含章脸面上过不去。   于是李孟津就放下了丹儿,伸手一掀前袍,也要给苏老爹跪下拜年。   含章正被这门厅上奇奇怪怪的热闹气氛搞得一言难尽,就见身旁这个竟也要凑热闹,撩起袍子就要跪。   含章顿时心里一突突,瞬间就伸手把这位龙君大人给捞起来了。   含章拽着李孟津小声哔哔,“你跪什么跪!”   李孟津一脸莫名,“这不是你们人间的传统么。”   含章直咬牙,“什么传统,我那哥夫傻,你也傻啊,赶紧起来,没这么个说法。”   他倒是不怕李孟津跪,他就怕他爹折寿。   龙王要是一跪,含章只怕,这大过年的,他爹再嘎过去!   苏大哥也无语,趁着大家都在说吉祥话,就赶紧上前,把自己家这个显眼包给拽起来。   “干什么你,脑子抽啦。”   石猛也纳闷,站起来后悄悄和苏大哥说,“不知道啊,我,这个,看见你弟他男人就想跪,不对劲啊。”   苏大哥也心里有点数,他也知道这个李孟津不是普通人,于是也不多说,赶紧叫人摆酒宴,迎着含章一家进屋。   屋里的小厮随从都是备着的,今年是大雪之年,但凡从外面回来的人怎么着也得扫一扫身上的雪,再塞个汤婆子暖一暖。   尤其是他们家小公子,小福准备了一堆的厚皮裘暖笼子等等,可等这家人一进门,小厮们上前却发现,人家身上毛都没粘,别说外头的大雪了,就连灰都没有。   身上更是暖和,小公子那么薄的衣裳,却丝毫没有冷意,连说连暖手炉都不用。   小福挠挠头,也好奇,但忙着团团转,转头就不想了,倒是公子旁边的那位瞧了自己一眼,小福脚下一顿,只觉得这人熟悉极了,哪见过来着?   含章看着小福呆在原地挠头发,就问,“小福,你这些年还总嗜睡么?”   他心想,必是从前在自己院子的时候,那些个小妖怪怕小福这个凡人发现他们的踪迹,便总是着乌统领电他,这,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小福赶紧摇摇头,“我好着呢少爷,这些年愣是长高了好些个。”   含章安心,回头在问一问乌统领,他们那个电来电去的,难不成还长个吗?要是如此的话。   想到这,含章抬头瞅了瞅旁边高出自己不少的李孟津,心里想着,要不自己也去电一电?   几个人叙旧,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转眼酒席就置备停当,李孟津最终没有给苏老爹磕头,但依旧弯腰见礼,丹儿更是被苏老爹抱在怀里不撒手。   苏老爹简直是对丹儿喜爱的不得了,一口一个金孙的叫着。   丹儿也不认生,他是来过苏府的,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外公,于是平日里在白玉京中活龙一样的人物,也老老实实的被苏老爹一个凡人抱在怀里,给啥吃啥。   一桌子的好饭好菜,虽然不是什么灵芝仙草之类的,但是胜在很有凡人的烟火滋味。   丹儿眼前被苏老爹夹了上尖一盘子肉,他也不挑,真是抡起筷子,甩开腮帮子就吃,一盘子的肉一会儿就见底。   丹儿这样,苏老爹就更喜欢了,“乖孙,多吃点,来人啊,加菜!”   含章看丹儿爱吃,也不拦着,小孩儿是吃不坏的,他曾见李孟津不知从哪里拎回来一头金色的牛,然后丹儿就兴奋的化成原身,一口吞了,而后就心满意足的打饱嗝。   想来,也是不会被这几盘子人间的菜饭给撑到……   一顿饭吃的一家人都很高兴,含章上次回家也是心如槁木一般,这回倒是眼见着的珠圆玉润。   苏大哥一看他小弟,真是浑身都明艳照人的,脸上也有肉了,玉面粉腮的,被养的很好。   他瞧了瞧旁边那位还在给小弟剥虾的人,也终于是放心了。   李孟津抬头迎上了苏大哥的目光,浅浅一笑,抬手敬了杯酒过去。   石猛见状,也抬着杯子想陪一杯,李孟津便也敬了过来。   于是,众人正吃饭,只听“噗通”一声,就见他们家这位大儿婿,又扎实的跪在了桌下,手里还举着酒杯。   众人面面相觑,石猛叹了一口气,顺势举杯。   “爹!您老新年好!”   ……   之后的石猛,便老老实实低头的吃饭了,他实在是不想再出什么幺蛾子了,苏老大看他的目光就像看一个傻子。   不过这一安静吃饭,倒是叫他喜欢起小弟这个孩子来,瞧,他给夹什么,人家小孩儿都吃,也不挑食,长的又可爱漂亮,小脸像个玉包子似的,嘴里也塞的鼓鼓囊,真想叫人戳上一戳。   苏大哥正和小弟聊天,心里正高兴,一回头,就见他家男人正眼神幽幽的看着自己。   苏大哥只当是他抽风还没好,就见那人的眼睛看了看他小弟,又回头闪着精光的瞄了瞄自己,而且目光不断往下,直盯着他的肚子。   苏大哥刚想问怎么了,就听那人嘴里絮絮叨叨的念着。   “不应该啊,同样是睡觉,我也没少出力啊,怎么没有呢?”   苏大哥没怎么听清,就也没去管他。   直到大年一天过完,夜里都安顿好,洗漱完了进被窝睡觉的时候,苏大哥却被石猛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宿。   就在他累的抬不起手的时候,石猛却摸着他略微鼓起的肚子,贴在他耳边说。   “你弟能生,你也能生吧,是不是我不够努力啊,我再努力一下!”   说着就掀了被子要再压上来。   于是就在半夜的时候,各个院子的蜡烛都吹了,安安静静的睡觉的时候,大公子的屋子里突然“嘭”的一声,石猛也“诶呦”的一嗓子。   随后,就是苏家大公子大吼了一个字。   “滚!”   石猛被赶出了屋子,裹着被在门外坐了好一会儿。   “唉,不生就不生呗,怎么连睡都不许了。”   过了一阵儿,他熟练的把脑袋贴着苏大哥的房门,听着里边的动静,最后,等人家睡熟了,石猛才吸着冻出来的鼻涕,蹑手蹑脚的拉开门,偷偷钻了回去。   正月里的天气还很冷,石猛进屋也没直接上床,而是自己站在窗下,把一身的凉气全去了,才又摸上床去,把睡熟的苏老大团吧团吧搂住,低头“吧唧”亲了一口,才舒了口气,闭着眼安心睡着了。   石猛一睡着,苏大哥却睁开了眼,他摸了摸石猛身上,不凉,又伸手去把石猛身后翘起来的被子掖好,才在他怀里蹭了蹭,贴着他的胸口,听着男人的呼吸声,终于睡着了。   他心中还迷迷糊糊的想着,算了,傻是傻了点,也不能不要不是。   当初自己是怎么叫这人给搞到手里的来着。   被男人紧紧的搂着,在这样温暖的被窝里,苏大哥的意识渐渐的放松,且还隐隐约约的做起梦来。   梦里不是别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山寨,他被系了一身的红绸子,一身酸软的躺在地上动不了,目光模糊中,一个男人满脸通红的龇着大牙,一身的大红喜服,会说话间有些急不可耐的心意,带着酒气的呼吸在自己的鼻尖轻轻嗅了嗅,最后哈哈一笑。   “小的们,把他绑起来,送我屋里!” 第95章 番外四(下)   苏家父子在外跑生意,名声颇为响亮,尤其是苏家老大,为人仗义,更是讲诚信,结交的朋友遍布各地,将苏家的海运生意做的越来越大。   只不过最近,江湖上传言,说苏家大公子重金求一颗千年人参。   至于多重的金,竟然连大内都惊动了,足以说明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但不论是求人参的满车金银,还是那千年人参本身,都是叫人垂涎的东西。   苏经武为了给小弟治病,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长白山找到一颗不世出的人参。   听说那人参竟能自己逃脱,若不是有世代以寻参而生的世家出手,是抓不到这颗参王的,即便如此,那家人也损失了好些人手。   倒不是人参能杀人,而是深山艰险,多少人折在野兽口中。   等苏经武得到消息去求参,也已经晚了,那参已经被当朝的贵妃看中,并放进了生辰纲中,即刻就要运往京城,给皇帝祝寿。   苏经武听言,一夜没睡着觉,他想了一宿。   小弟命在旦夕,他与苏老爹一咬牙,想着即便倾家荡产,即便拼个死,这个参,他们家也要定了!   第二天起来,就联系各处势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江湖上的人,或许不敢正面与宫中的人抢夺,但却可以偷偷下手。   于是,这批皇帝的生辰纲,自从出了长白山出来,便被盯上了。   大内高手如云,押送生辰纲的卫队更是行家里手,一路上也没找到机会下手。   最后,还是一个神偷,承蒙苏大哥当年的救命之恩,便趁着押送黄冈的卫队休息换班巡岗的时候,使出了毕生绝学,将人参给偷了出来。   神偷连夜逃命,终于在白云峰下,与苏经武接上头。   一行人身穿夜行衣,裹得严严实实,深怕被人给识破身份,毕竟劫生辰纲,这可是抄家灭族的事情。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皇家卫队,他们凭借着蛛丝马迹,不过片刻就追了上来,就在苏家大哥觉得要完的时候,身后的山峰上却忽然杀出一队人马来。   这群人马一看便是山匪惯犯,虽然人数不多,但却剽悍异常,皇家的卫队也连连吃亏,最后不得不退下山去。   苏大哥一行人早已脱力的躺在乱山之中,他听着卫队边撤边威胁,说要整军荡平这伙山匪,但这伙山匪却丝毫也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嬉笑着就暗暗追了上去,不知道去干什么了。   苏经武已然没有心思再多想,他伤势还挺重,背后的腰上中了一箭,此刻已经昏昏沉沉的。   刚在在最后关头,他已经把千年人参藏进了山洞里,若是有幸能活着,便再来取吧。   苏经武心里默默的想,章儿,哥尽力了……   最后,他只觉得有个人站在了自己眼前,身材高大,那阴影遮住了自己视线,叫他没坚持住,昏了过去。   再醒来,苏大哥就觉得自己在一处规模不小的山寨里。   有一个给自己擦伤口,见他醒来,便跑到门口大喊,“大当家的,这人醒了!”   苏经武一听他喊人,便要起身,但是后腰的箭伤一拉,倒是叫他再次栽倒回去。   门“吱呀”一声,听脚步,是进来一个大汉。   苏经武醒的时候那大娘正在给他包扎箭伤,本来就没包好,他这一醒,又挣动了一会儿,用来止血的布条便从他腰上滑落下来。   于是那男人一进门,就见床上一副□□着的皎白身躯正背对着自己。   身体修长,皮肤光洁,那腰肢同自己这个五大三粗的比起来,那简直是盈盈一握间。   这是一副长久不经风雨的身子,没有血腥厮杀的痕迹,倒像是哪家的富贵闲人。   和他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腰间的箭伤已经凝血了,殷红的,像是一只栖在腰窝里的蝴蝶。   男人登时眼睛一直,脚步一顿,他原本是想进来拷问一番的,谁知道却叫人家一个后背给震住了。   他咽了口吐沫,还没等说话,就听床上这人文绉绉的开口。   “不知阁下何人,不知我其他兄弟现在何处,阁下既救了我等性命,在下他日必定相报。”   男人闻言,一摸下巴,眼睛还黏在那副洁白的后背上。   “老子,咳,在下,呃。”   男人说不惯文雅的话,不过嘴里一个老子出来,就又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改了称呼。   “在下白鹰寨大当家,石猛,这个,兄台怎么称呼。”   苏经武想了想,左右大伙都被抓了,也没什么隐瞒姓名的必要。   “在下苏经武,明人不说暗话,不知大当家想要些什么,又想怎么处理我们这些人。”   石猛嘿嘿一笑,“老子就喜欢爽快人,直说了吧,生辰纲我们白鹰寨早就盯上了,本来打算等他们过白云山时再动手,谁知道半路杀出你们这几个来,打草惊蛇不说,还偷了老子的东西是吧。”   “说罢,这生辰纲里的压箱子宝贝,那棵千年人参,叫你藏哪去了。”   苏经武不说话,没想到除了自己,竟然还有人敢劫生辰纲,这些人想必也是求财,自己该怎么周旋才能脱困。   石猛却几步走了过来,“别想了,你那批人现在就在我手里,我想问什么问不出来,说罢,苏大公子。”   苏经武一听这人叫自己大公子,就知道完了,有人走漏了消息。   “人参不在我手里,也不在生辰纲里,若是大当家的想要劫纲,小弟愿出一把力。”   “哦?”石猛一听,反而坐在了苏经武的床边。   “英雄们为救我等,已经暴露了位置,若是不赶在他们回朝搬救兵之前解决掉这个隐患,想必闭门你寨子上,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还没等石猛说话,苏经武又接着说,“即便将我们交出去,他们得不到人参,也只会认为是你们独吞了人参,所以,左右是死局,不如我们合作,事成之后,生辰纲归你们,我只要人参。”   苏经武一口气说完话,身后的箭伤又开始疼了,他自幼虽说是跟着父亲跑船跑生意,经过不少大场面,但由于身手不错,又有钱有脑子,倒是从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   等了半天,这个什么大当家的也没说话,自己倒是疼的直抽气。   随后,那人不知在怀里掏出了什么,他大手按着苏大哥细腻的后背,另一只手拿着东西直接按在苏大哥的伤口上。   他即刻疼的叫了一声。   这一叫,倒是把石猛叫的心里一哆嗦,再配合着手中细腻的触感,石猛当即“啧”了一声,心想,真他娘的色字头上一把刀。   “少说话吧,这是秘制金疮药,你这小白脸还是先养伤吧,只是一队官兵而已,我们还用不着和你合作。”   而后,石猛在离开前,伸手暗自在苏经武的后背上拂了一下。   “我说大少爷,要是想走,你还是多想想参在哪吧。”   说完,他赶紧收手,大踏步的离开,边走,那摸了背的手边暗自摩擦。   “妈的,真他娘的滑溜!”   等苏经武能下地,已经是两天之后了,他在小屋里就听外面闹吵吵的,一出门,便有些吃惊。   那一群剽悍的山匪,以那个石猛为首,正兴高采烈的,聚在篝火边喝酒吃肉,仔细一瞧,那些生辰纲剩余的所有宝贝,都在地上凌乱的摆着了。   “你们……”   苏经武实在不敢置信,只是两天的时间,这些人竟击败了官兵严密的防守,真把生辰纲都截了回来。   他一出门,其余的匪徒就发现了,于是全都起哄,“诶呀,大当家的,这小白脸醒了,我看,直接扔下山喂狼去吧。”   “就是就是,留着有什么用,又不能搂被窝里,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石猛一看兄弟们调侃,抬脚就去踹,“去你娘的,找收拾呢。”   苏经武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这伙人一不缺武力,有了生辰纲,二也不缺银子,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打动他们放了自己。   于是索性,就大大方方的走了过去,坐在他们篝火旁,一起吃肉去了。   众山匪一见,互相看了看,最后都朝石猛竖大拇指。   “大当家的,这个行啊,咱兄弟就喜欢这样的,瞧这份气度!是个压寨夫人的料啊,您要是实在喜欢,就收着呗,人家这样貌人品,配您这不还是绰绰有余吗。”   石猛考虑半天,摆摆手,“人家有钱人家的公子,能甘心跟我窝在山里当贼么。”   众兄弟瞧着他们大哥还真的上心想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没想到。   他们这位大当家,在白云山立了山头,招收的兄弟也都是讲义气的真男人,大多是心正但却走投无路的,那些大奸大恶的也来投过寨,不过都被大当家的查清后给宰了。   大当家曾说,“我这是聚义寨,不是大狱,是哦他娘的还给你们当牢头呢。”   寨子也只一个准则,不劫民作恶,只劫富济贫。   当然,这些年,大伙干得最多的,还是黑吃黑,搞得附近都没有多少土匪了,倒是比一般的地方都太平,百姓还更安居乐业一些。   如今碰上生辰纲,也是在是附近没什么土匪窝叫他们黑吃黑了。   如此才干了一票大的。   苏经武就这样待在寨子里,十几天下来,倒是和这些人都混熟了,把他们的底细也摸清了些,也知道自己那些朋友也早就下山去了,就剩他自己,对外只说在山里养身体。   苏经武想着家里生意上的事,想着父亲和体弱的弟弟,心里烦躁,也不能久留。   于是趁着一天石猛在山上,便拎着自己的包袱,“啪”的扔到了石猛正喝茶的桌子上。   “我伤好了,要走了。”   石猛喝茶的手一顿,看了苏经武一会儿,但又觉得实在拿他没办法。   最后他冷冷一笑,“交了人参就走。”   “没有。”   石猛一排桌子,信他才怪。   最后苏经武皱着眉问他,“你要千年人参干什么,缺钱我有,人参我不能给你,家里人救命用的。”   石猛气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千年人参,只是下意识的要收集灵物,还滋养自己的魂魄,像是带着使命似的,他自己都糊里糊涂的,又怎么和苏经武说呢。   于是就开始胡搅蛮缠起来,他一起身,上前就扛起了苏大哥,压在桌子上就掀他背后的衣服。   “我看看,伤好没好!”   苏经武一看这人不想好好说话,伸手就往自己身上摸,登时间没好脸色,回身就要踢。   两人扭打间,还是石猛怕伤了人,就放了手,最终眼睛被打了一拳,第二天青了一圈。   苏经武心里明镜一般,也有些过意不去,还有些旁的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于是就也没挣扎,叫这人抱着睡了一宿。   半夜,迷迷糊糊的时候,身后贴着自己那人忽然说话。   “你明天就走吧。”   苏经武没说话,默认了,闭着眼躺了一宿。   他是坐马车走的,车夫也是山上的好汉,好汉说是大当家的怕把公子伤口颠坏了,特意提前一天,去山下的地主家里,抢的马车……   苏经武一时无语,但最后还是受了好意,上了车,只不过路过一山又一山,那人没来送自己。   参他拿回来了,还花了大价钱打造装参的玉盒,夺参过程的艰险,也没和苏老爹说,日子渐渐平静下来。   平静的有些过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家的车与船,从没人敢劫,往年都需要打点的各处匪窝山大王,也再没要过自己家的东西。   有一回他走货,路过一处新结成的匪帮,他们或许人生地不熟,上来就把苏家的车马队给围住了,但还没等动手,就叫另一群土匪给黑吃黑了。   那群土匪打完就走,一声招呼都不打,苏经武踢马追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到一个熟脸,最后只能回来。   直到那年三月半,天气还微微的冷,那个送自己回来的车夫忽然在午夜出现在自己家的门口。   他一身的血气,整个人披着一声旧袄子,把脸挡的严严实实,开了门,竟然连进屋都艰难。   车夫见了苏经武,已经支撑不住的倒在桌边,苏经武赶忙去扶。   最后在车夫寥寥的几句话得知,官府以生辰纲做由头,发兵,围攻白云峰,寨子都被烧了,他是拼死跳进河里从水道跑出来了。   苏经武脑中顿时“嗡”的一声,他只来得及问。   “他,他人呢!”   车夫艰难的喘着气,“在孤山被围,困在乘槎河。”   苏经武二话不说,交代家里医治车夫后,便点了人马,将家里的货全卸了,蒙上船身所有能看出来历的印记,亲自带着舵手,逆流而上,朝乘槎河去了。   一船健壮的车夫,拼了命的划了半夜,才在破晓时分远远眺见河岸。   河岸上一片血红,那人身躯高大魁梧,拎着一把卷刃的长刀,独自抵挡在度桥上,身后是一群早就脱力的兄弟。   苏经武第一次见石猛真正的动手。   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非人之能。   他抵着背后的河水,无论刀枪剑戟,独自挡了一宿。   只是兄弟们力竭,实在冲不出去,大伙苦苦哀求石猛赶紧自己突围出去,他们活一个算一个。   但石猛没说话,眼中泛这青光,像个战神似的立在桥前。   对面的官兵也被消耗的不想再战,但鼓声一响,远处贵妃特意调来的弓箭手援驰而来。   他们的巨箭有破城之力,收拾一个肉体凡胎的人,很是大材小用了,也实在是因为生辰纲的事情,恨透了这些山匪。   就在众人以为末路的时候,滔滔的江水之后,一条大船逆风而来。   一众山匪大喜,“大当家的,有船!”   “有船啊,快。”   还有些清醒的,一脸忧虑,“不知是敌是友。”   石猛回头一看,就见那艘大船上,船头像旌旗一般,挂着一件衣裳。   衣裳腰间带血,那正是初见时,他给那位大公子抹药的地方……   最终,新调来的箭弩营还没来得及射箭,那一群山匪,便已经乘上大船,扬着帆划远了。   箭弩营的指挥使气的直跺脚。   “还不备船去追!”   手下只能面色铁青的摇摇头,“顺风,追不上。”   船上,石猛浑身的血,双眼如鹰般的看着从船舱中出来的大公子。   他“当啷”一声撇开刀,上前一把抱住那人,扛着就进了船舱。   没一个人敢拦。   最后,苏经武是从一处眼生的寨子中醒的,他被折腾了一路,本来就浑身疼,如今低头一看,自己更是浑身都绑着大红绸子。   不过身下垫着的被褥很柔软,舒服的厉害。   外头鞭炮噼里啪啦的响,苏经武实在是累,也不管了,闭眼就睡。   直到后半夜醒来,他一睁眼,男人正在自己眼前,他满面通红,一身带着酒气的喜服。   石猛低头在大公子鼻尖嗅了嗅,而后龇着一口大白牙,朝外边嬉嬉闹闹的兄弟们一喊。   “小的们,把他绑起来,送我屋里!”   一群熟人进来,把两人推推搡搡的,送到一间屋子里。   苏大公子抬头环视一圈,这屋子竟还贴了喜字,点了红烛。   最后,那男人“嘭”的将门一关,把所有人都挡在了外边,扯着自己就跪在地上。   拜天地。   夫妻对拜的时候,还紧张的撞了头。   最后大公子没忍住,跪在地上哈哈的笑。   石猛却这时候难得的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过他看着一身红衣的眼前人,还是很满足的呆呆一笑。   “你以后,就是我媳妇了。” 第96章 番外五   最近白玉京中发生一件大事。   自从龙王得封之后,白玉京得以重开,一众妖怪纷纷提着礼物登门拜访,不仅是为了拜见龙王,还要在公子面前好好磕一个头才算罢。   其实也不是为了别的,含章明白小妖怪们的愿望,也是想重新将玲珑塔的书塾开起来,大伙好来上学。   只是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他自己却出了些问题。   正是大清早上,厢房里鲛纱帷幔飘摇的床榻锦被间,李孟津怀里搂着含章,小两口才刚睡觉。   或许是最近龙君大人有些过火,含章实在承受不住,他从前只以为什么龙性之类的不过是传言,但是眼下,到了自己身上,他才知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含章实在是累了,就连睡梦中都感觉身体如一叶浮萍在水面似的,随着水波依旧在晃,只能嘴里嘟嘟嚷嚷的告饶。   李孟津也不睡觉,低头就是看着怀里含章,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看他在梦里撅着嘴生气,就觉得可爱极了,就忍不住想搂住人去亲。   只是刚一低头,就见眼前原本迷迷糊糊闭着眼的含章忽然猛的睁开双眸。   那一双眼中竟青光湛湛,眼波流转之间,缠缠绵绵的盯着李孟津看。   李孟津就一愣,他还没等细想,就被刚才还嘟囔着不行不行的小公子给翻身压住了,抬腿就骑了上去。   直到含章不依不饶的“吃”完了龙,李孟津才有空想些旁的事,他搂着趴在自己身上睡的沉沉的人,心中默默的想着。   看来,含章是要化身了。   纯青琉璃珠,是迦楼罗燃尽自身之后,在余焰中留下的精华,是怎么也烧不尽炼不干的圣物。   李孟津想着,上古的时候,也有旁的迦楼罗陨落后,只剩颗琉璃珠的,但大多琉璃珠不是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消散,就是最终灵气散尽,只化成一颗普通的石头罢了。   而含章这颗琉璃珠,不仅能自己长出人的肉躯化成个凡人生活,如今更是能够渐渐恢复神能,仿佛又再次化成迦楼罗的征兆。   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第二天夜里两人同榻,含章一改往日推拒的娇嫩模样,更是主动的舔着嘴唇,钻进被窝里头,闷声干大事。   好半晌,才一掀被窝,红着脸,笑嘻嘻的往下咽……   李孟津是很喜欢的,他天性本就如此,只是压抑了好几千年,至今才宣泄出来罢了。   李孟津喘着气想,他化龙的时候都没这么痛快高兴!   只是之后的几个月里,含章不仅眼中时常泛起青光,就连身上也开始时不时的泛出些青羽来,有时候甚至没控制好住,激动之下,手掌忽然化作迦楼罗的利爪,把李孟津的后背挠的血淋淋的。   含章第二天一看,顿时就急的头上直冒烟,这哪能行!在这么下去,他男人要被挠成血葫芦了!   李孟津原本没在意,但看含章焦虑的连饭都不想吃,便思虑了一番。   最后还是决定,带含章出了这满是龙威与水族气运的白玉京中,去迦楼罗的属地——金刚轮山,小住些日子,那样会更利于含章控制自己化身。   于是,龙王就召集了众多水族部将,并宣布,他要与夫人离开白玉京数日,归期不定。   龙王携着夫人出游倒是没什么,只是归期不定的话,这天下众多水域,若是有什么要事,或是重大施云布雨之类的,可该如何是好。   白须发的老龟站在众水将中,恭恭敬敬的把担心的事说了,大伙也都点头,这是有点麻烦,龙王大人刚刚化龙不久,天下众水是得镇一段时间才行。   李孟津一摸下巴,想了想,最后,眼光便斜斜的看向那个都已经化形成功,却依旧整日变成个小团子,黏在含章身边贴着不动的丹儿。   丹儿正倚在爹爹怀里,想着一会儿去哪松松筋骨,捣个乱之类的,就忽的浑身寒毛一竖,抬头一看,他那个狡猾的龙王父亲正一脸慈爱的看着自己。   李孟津伸手,将窝在含章腿上的小孩儿抱了过来,放到众水将眼前,又慈父模样的给小孩儿拍了拍衣襟,整了整头冠。   “丹儿也该历练历练了,我离开这段时间,由我儿暂代龙王之职,监理天下众水、行风布雨。你们就看他吧。”   丹儿大眼睛一怔,回头就看他父亲。   众水将却连连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毕竟,小主人不仅继承了大人的因果双目,又早已经历雷劫,化身成先天灵兽,且身有龙王血脉,天生就能行云布雨,有龙的威德。   含章却有些担心,“这,能行么,丹儿才几岁啊,他还是个小孩儿呢,不如,不如你还在白玉京吧,我自己去金刚轮山。”   李孟津想都不用想,必是不能叫含章离开自己眼前的,直接摇头。   “不行,你离开我身边,别说看顾天下四海,我觉都睡不好。”   几个小妖怪听言,都捂着嘴嘻嘻嘻的笑,含章也有些脸红。   李孟津摆摆手,“别担心,咱们丹儿能做的很好,况且,他的因果目,也该练着用一用了。磨练心性,打磨修行,自是需要独自去分辨世间一切善恶,旁人插手不得。”   含章看着丹儿那双圆溜溜又清清透透泛着金光的大眼睛,还是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于是,隔天的清晨,龙王大人长袖一挥,风云一卷,带着老婆就潇洒的走了。   只留丹儿在玲珑塔前傻傻的站着,至今来没反应过来,呆呆的吸了吸鼻涕。   小孩儿身后,还站着一只边抹眼泪边摆手送含章的人身娃娃,原本小人参也想和含章一起回金刚轮山的,但是想了想,还是留下来看顾丹儿了。   由于小人参从丹儿还在含章肚子里的时候,就在照顾他了,所以现在也一直陪在丹儿身边。况且含章也觉得小人参懂得人间更多的事情,又能和丹儿玩到一块去,所以这一去,也把儿子托付给小人参了。   丹儿原本看着爹妈离开自己的背影,开始是舍不得的,但是两人的人影一没,他依依不舍的情绪一过,就甩着袖子一抹眼泪,回身看着灵气郁郁的白玉京,龇出一行小白牙,双手一叉腰。   这回,还有谁能管他!   人参看着丹儿仰天长笑的背影,叹了口气,头顶的几片小叶子都愁的有些发黄了。   这一场,是个生死局啊,真不知道公子回来之后,他还在不在……   —   李孟津一走,各地的水将就都来拜了拜丹儿,就连敖稷也来了。东海最近还算太平,没什么大事,于是族中的长老们一合计,就想先趁着太平,把喜事给办了。   所以蛟宫最近都在筹备太子大婚的事儿,敖稷也忙的团团转,大婚有些繁琐,要准备的东西不少,胥见心原本也是一起来搞的,只是忙着忙着,他就不耐烦了,叨叨着怎么妖怪比人还麻烦。   而且每天都累的不行了,等晚上一睡觉,这个看起来刚正不阿的大太子,就像变了身似的,天天还想着那档子事,且还一本正经的说瞎话,什么咱们这是双修呢,功法怎么能有一日荒废!   胥见心咬牙,索性,连夜就扛着一鼎炼丹炉,找了个犄角旮旯,闭关炼丹去了。   大太子顿时就傻眼了,但也没招,谁让都是自己做的孽呢,于是只能苦哈哈的自己筹备大婚。   本想来白玉京给大人和公子捎个信,并讨要一些津水的珍珠,他可是听说,当时龙君大人去人间的苏府提亲,整整拉了一大车去。   东海是没有那种品级大小的灵珠了,于是敖稷就想着找大人匀一匀。   这一上来,却听说大人带着公子出游了,白玉京现在是丹儿做主,敖稷一想,也不好朝小孩儿要东西,便作罢,等什么时候大人公子回来了再说。   敖稷索性和各地上来的水将一同,先拜了拜如今掌事的龙王小儿子。   丹儿也无所谓这些人都来拜他,不过倒是挺热闹的,就也挺高兴,于是一摆手,那意思是——都吃饭了么?   丹儿从小是含章当做小孩子养大的,所以三餐都按时按点的吃。其实作为妖怪,修行之后,倒是没必要吃饭的,除非是馋了。   丹儿这一问,众妖都有些愣,然后都摇摇头。   心想,没吃啊,正经没吃呢,少说也得有百八十年没吃了吧。   丹儿呲牙一笑,那还等什么,走,咱们一块吃饭去,我父亲不知从哪里给爹爹淘来的人间厨子,手艺可好了。   小人参转头去吩咐厨房做饭,于是这一大群七形八状的大妖怪,就都被丹儿一锅烩,带去吃饭了。   众妖坐在长长的流水席白玉桌上,看着上座的小水主抱着个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饭碗,乖乖的埋头扒拉饭,吃的可香了。   于是他们也悉悉索索的端起碗,饭菜一吃到嘴,是人间烟火的味道,有一种久违的温暖。   大伙便都放下了大妖怪的架子和上白玉京的恭谨劲儿,和小水主一起热火朝天的吃饭。   敖稷端着碗,也笑,这孩儿性格有些随了含章,原来是这种风格的水主,怪可爱的。   敖稷这浅浅一笑,倒是叫丹儿瞧见了,他脸上还沾着饭粒,仰起脸,又歪着头,一双大眼睛瞅了敖稷一会儿,便恍悟的点了点头,而后又继续低头干饭去了。   饭后,众妖都撑着了,但回去还有事情要做,就依依不舍的挺个肚子和小水主拜别。   敖稷也拱手要拜,却被小孩儿一招手叫住了。   不论是天上还是地下的妖怪,都知道这位小水主从不开口说话,毕竟,人家一开口,就给自己亲爹封了正,这种威能,谁也不敢试。   所以丹儿寻常与人说什么,也都是一摆手的事儿,不过他一摆手,大伙也就下意识的都明白,就如同神念沟通差不多。   敖稷见小水主叫自己,便恭敬的一弯腰。   “小水主请吩咐。”   丹儿一挠头,吩咐啥啊,他爹还让自己叫这位蛟族的太子小叔叔呢,于是也不说话,直接上前几步,小手扯着敖稷的宽袖子,领着人,出了白玉京,往津水去了。   两人一到津水,里边小人参便带着好些个水族,拉上来小半车磨盘大的珍珠,正是当年李孟津朝含章求亲的时候,聘礼里那么大的。   小人参还摆着头上的参叶苦恼。   “小主人,就这么多了,龟大人说从前几千年积攒的,都被大人送去给公子做聘礼了,这些还是因为近年来灵气充裕,多生长了些,才有的。”   丹儿点头,给小人参指了指旁边有些呆愣的敖稷,那意思,有多少拿多少,给他就行,这人也要娶老婆。   小人参一点头,便拉着珍珠车过来,还朝敖稷拱手,“恭喜啊大太子,大婚之喜啊。”   敖稷有些不可思议,他从没在小水主面前提过这事,但一顿饭的功夫,人家连珍珠都捞好了。   于是大太子回头,就见小孩儿那一双因果目,精湛湛的宝光流转,又如一湖清水般清澈见底。   这双眼睛,长在龙君大人身上时,是炽烈又慵懒的,仅仅被瞄上一眼,便叫人浑身一紧,赏善罚过,大道无情。   但在丹儿身上,却是静水流深的,叫人觉得安稳又可爱。   敖稷没说什么,只是深深弯下腰道谢。   丹儿直笑,觉得没什么,毕竟,娶媳妇要紧么。   东海的大太子一走,小人参还是舒了一口气,就目前丹儿的表现来看,好像他的人参命还保得住,瞧着也挺懂事的呢。   小人参舒展的伸出枝条和叶子,快乐的“簌簌簌”直抖。   想他人参娃娃真是时来运转了,命好起来啦!   可是还没等他把打卷的叶子都伸开,就见他那小主人回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然后伸手进怀里掏,没一会儿,丹儿就掏出一个小包袱来,甩到后背,自己默默的背好。   小人参的叶子一顿,顿觉事情有些不对,他缓缓的轻声问。   “这,不知小主人拿个小包裹做什么呀,不会是忘记给敖稷大人了吧,快,交给我,我替您送过去。”   但是在小人参期盼的眼神中,丹儿毅然决然的扛着小包袱,顺着津水往人间去了,还朝身后石化的小人参摆了摆手。   我去人间走一遭,玩一圈,顺便下个雨之类的。   于是,看着丹儿和他爹一样潇洒的背影,小人参只觉得自己都要脱水枯萎了,大眼睛里都没有光了。   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丹儿自己去人间的,小人参想起公子的嘱托,于是憋了一口气,把干瘪的自己又吹起来了,他重整旗鼓,大步流星的伸出尔康手,朝着小孩儿的背影呐喊。   “等等我!我也去!”   白玉京中,小妖们没等到送人回来的丹儿,倒是等来了几个水族小妖怪,他们比比划划的张嘴结舌。   “小主人走了,背着包袱去人间啦,人参大人说,这不叫离家出走,这叫巡视天下水域去了。”   众水将直感叹,“哦哦,不愧是大人的血脉啊,真是心怀天下!”   但了解含章的妖怪们都直咂嘴,怕是那小家伙把白玉京都祸害了个遍,早就腻了,这回,没有龙君大人的管束,怕是不知道到人间祸害谁去了……   而那边被念叨的丹儿,则耳朵一热,打了个喷嚏。   小人参见状,赶紧插话,“诶呀,小主人,你是不是着凉了呀,不如我们回白玉京吧,那多暖和啊。”   丹儿摇头,他才没着凉,他就没生过病,想必,是谁在念叨他,不过绝对不是他爹爹就是了,他爹爹想他,自己肯定不会打喷嚏,反而心里热乎乎的呢。   想起爹爹,丹儿就想着,这一趟要不要先回琼林镇看看外公啊,但自己一个人回去,岂不是叫他们担心么,还不如等爹爹回来之后一起,于是便放下这想法,一门心思的往前逛。   丹儿也不用法术,也不驾云飞,反而就像个寻常凡人一般,溜溜达达的往前走。   毕竟,含章带丹儿去人间,不论什么时候,都从不用法术,丹儿也问过,怎么不直接飞呢,那多快啊,干嘛要在路上浪费时间。   含章则笑着答,“既到了人间,就要有人间的活法,人没有飞天遁地的本领,可路上的风景却不错,慢慢走,慢慢的看。”   丹儿记着他爹爹的话,也像个“人”一样的,便徒步行在大山之中。   小人参就在身后跟着,只不过小人参还是不习惯人类的走路方式,于是远远就看见,青山翠树环绕着的田野小径上,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在前头悠闲的走,身后跟着个仿佛三四岁大小的白胖娃娃。   只是那娃娃苦着个脸,头上还长着人参叶子,也不像人一样迈开腿走路,两双白净净的胖腿反而是扎根在土里,随着土地往前平移,要是碰见前边有石头,还皱皱眉头绕开。   丹儿就见身边的小人参一忽儿钻进土里走一阵,一忽儿又从身边的黑土里冒出来,他便有些无语。   只想着不要让凡人看见才好,不懂行的人,估计还以为他身边跟着个鬼呢,若是恰巧碰到懂行的道士,怕不是当即就绑红线,狂喜的把这个千年的人参娃娃抓去,炖汤喝了!   丹儿回头,看着跟在身后枝条摇摇摆摆的小人参,并用眼神示意。   你这么招摇,不怕被抓啊。   小人参便想起来从前自己的倒霉遭遇,当即吓的直打嗝。然后老老实实的收回了扎根在土地里的脚,灰溜溜的一跳,扒在丹儿的背后,缩小身躯,“滋溜”一下钻进包袱里了。   丹儿直摇头。   于是,丹儿就这样一路走下去,小人参索性在包袱里探出个小脑袋,嘴里叭叭的和丹儿说话。   什么这里是哪里,再走十余里就出了津水和孟山,前边有多少个镇子云云。   丹儿正被小人参念叨的直掏耳朵,就听见一阵铃铛声,晃晃荡荡的由远及近,抬头一看,前路的岔口处,有一个老头,赶着装满干草的牛车,牛耳朵上挂个铃铛,一走路就铃铃铛铛的清响。   再说车上的老头,他正困意朦胧的赶着车往家里走,就觉得自己养了快二十年的老牛不知怎么的停在路中间不走了,老头一睁眼,就见牛车前边站了个小孩儿。   他还以为是自己困迷了眼呢,心想哪来这么个俊孩子,那小孩儿孤身一人在大山里走,却是一身的绫罗织锦,怕不是神仙座下的童子显灵吧!   就见那小孩儿笑着朝自己一拱手,然后指了指牛车后边拉着的干草堆。   最后,丹儿如愿以偿的仰躺在牛车的草推上,小人参则扭了扭身子,也躺在了小孩儿的小包袱上。   丹儿一打响指,老牛都不必赶车人招呼,便晃着耳朵,铃铃铛铛的上路了。   不巧天上飘来一阵乌云,眼见要下雨,丹儿低头一看身下这些干草,觉得应该是怕雨吧,于是就朝天上一挥手。   云层上还要布雨的水将们一看,便赶紧行了个礼,带着虾兵蟹将们撤了。   乌云一退,赶车的老头心里高兴,觉得不愧是车上拉了个小神仙,瞧,运气多好,这回草料不会湿了。   牛车嘎嘎悠悠,一路上路过些乡间小镇,最后等老头到家,想叫车上的小仙童下来一道用饭的时候,却见那草垛上早就没有人了。   只有一颗用绢布托着小珍珠。   老头福灵心至,想到,这是小神仙给的路费钱呢,留下当传家宝! 第97章 番外六   丹儿老早就从牛车上了跳下来,背着小人参,跑到人类的繁华城镇中去玩耍了。   他们路过的这处城镇,竟比琼林镇还要大不少,丹儿对人间的印象也只有琼林镇的外公家而已,所以一看这样规模的城市,小孩儿背着手连连点头。   不错嘛。   正是快中午饭口的时候,丹儿站在城门口,耸着鼻子一闻,都是美食的味道,于是美滋滋的踏着大步就往城里走。   正巧门口的卫兵换班去吃饭,所以丹儿前脚进去,后脚这些卫兵才换防到位,士兵这才并没有看到这么大的小孩儿自己进城,否则照例都是要拦的,还要张贴公文,问是谁家走丢了孩子呢。   丹儿一进城,就有好多人看他,毕竟,这几年虽然比较太平,但是七八岁的孩子还是很少自己出门的,何况,还是个这么水灵好看的孩子。   丹儿是在津水被各路妖怪从小看到大的,他并不陌生被这么多人围观的场面,依旧我行我素。   一路上真是看什么都新鲜,吃的,玩的,哪样都想要。   于是街上就出现了这么个场景,一个背着包袱的小孩儿,看见什么都买,也不用钱,从兜里一掏就是一把大珍珠!   最后,丹儿都被这条街上的商贩围的紧紧的,都七嘴八舌的推销自己的货物,就在这左右为攻之间,丹儿忽然觉得有一只小手拽住了自己的手腕,领着他在人群中前挤后挤的,没一会儿就挤出了人群,跑到一条小巷子里。   丹儿低头一看,是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妖怪,小妖怪的个头才到自己的肩膀。   那小妖怪伸出头往外望了好几眼,才松口气,然后回头插着腰,声音软叽叽的批评丹儿。   “你这个小妖怪,怎么大摇大摆的自己上街啊,还满街的撒珍珠,不行的。”   然后小妖怪恍悟,脸上有些可怜丹儿,又有些骄傲,“你没上过公子的私塾吧,我就上过,公子说,妖怪在人间要低调,买东西要用钱的。”   丹儿一愣,公子?是说他爹么。   不料这时候背后的小人参“咻”一下从包袱里冒出头来,由于包袱里塞了太多刚才用珍珠换来的物件,钻出来还颇费劲。他指着那小妖怪就想说,你怎么这么没大没小,遇见小水主不拜也就算了,还数落起来了,要脸不要!   丹儿直接在小人参开口之前,一把就将他又按了回去,然后并未张嘴,只是用法术幻化出小人参的声音。   “我头一次来人间,不懂规矩,你给我说说吧。”   丹儿眼睛只上下一扫,就看出前面这个小妖怪是个没修炼多少年头的莲藕精,怎么说呢,只能算半个水族吧,而且也不算飞禽一类,这莲藕精法力浅,没察觉出自己的血脉,也正常。   小莲藕精也热心肠,于是就带着丹儿往少人的寻常巷陌里走,嘴上更是絮絮叨叨的给他讲起了规矩。   一路上,丹儿还挺高兴的,随手就从包袱里拿出刚买的东西,送给小莲藕。   小莲藕更是眉开眼笑,心想这小妖怪可真上道,自己得好好教才行。   说着说着,就路过一个大饭庄,客人不少,门口飘出的味道那叫一个香!   丹儿和莲藕精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嘴角哗哗流淌的口水。   于是当即也不管什么小孩不小孩,低调不低调的事了,两人携手一同迈进了饭庄。   要说大店就是这样好,废话也不啰嗦,别管什么客,点菜就上,来人就招待。   于是就两个小孩儿和一只参,却点了一大桌子的菜,盘子都摞满了。   丹儿觉得味道不错,小莲藕更是馋,于是甩开腮帮子就吃,愣是都吃完了,惹得店小二和几个食客惊讶不已。   但等到结账的时候,两人就傻眼了。   小二笑眯眯的来结账,那小莲藕从兜里翻遍了,只摸出来三文钱。   丹儿是无所谓,大不了用珍珠换呗,于是伸手就往包袱里掏。   结果店小二就见这个衣着华贵的小孩儿从包袱里掏了半天,脸色渐渐尴尬。   钱没有,倒是掏出一堆街上卖的小玩意,什么蛐蛐笼子啦,连环扣啦,挂铃铛的风车啦,面人之类的。   丹儿疑惑间,包袱里的小人参直摇头,“珍珠早就换光啦。”   小二拿着一长串的菜单账本,看着眼前两个吃霸王餐的小孩儿,无语。   心说看着一身富贵的,竟然连饭钱也没有!   没过一会儿功夫,两只涉世不深的妖怪,身上已经套上了围裙,齐齐蹲在后厨洗碗了……   原本掌柜的想叫他俩家人来买单,只是两小孩儿一个摇头说没有家,一个只站着挠头不说话。   掌柜一看,得,就当行善了,叫他们走得了。   但是小莲藕却一拍脑袋,想起公子曾说过的话,没钱抵账,就帮着干活呗。   于是死活不肯走,拉着丹儿就非要去后厨给餐馆洗碗。   掌柜的劝也劝不走,便把小孩儿放后厨了,并叫伙计打听是谁家的少爷出来玩走丢了。   可过了没一会儿,后厨就一脸惊奇的来报,说那俩小孩儿不得了啊,两个人把后厨的活全干了!   掌柜的不信,就跟去一瞧,也愣住了。   就见后厨干活的一行人都目瞪口呆的站在一旁,原本堆积如山的碗池边,那说话软叽叽的小孩蹲在那,伸手进水里,也看不见手,可碗一过水,便干干净净,锃亮的飞出来摞在一旁,亮的都能照出人影,鼻子一闻,还一股荷花的香味。   案板边更是逆天,主厨早就张着大嘴站在一边了,那个不说话的俊小孩儿依旧一声不吭,却拿着一个木凳垫脚,这才与案板的高度正好,他手里握着菜刀,众人连刀影都看不到,只能看见一堆切的整整齐齐的菜与肉“唰唰唰”的往盆里飞!   只一会儿,厨房就焕然一新,那一堆碟子碗干净的像刚出窑似的,菜更是丝丝片片的整整齐齐,备出了好几天的量。   原本油烟四处的厨房空气中,还飘着淡雅的荷花味,俩小孩儿眨着大眼睛站在掌柜眼前,仰着头,脸上内容相似。   就一句话,您吩咐,还需要干啥活!   最后,俩小孩儿被客客气气的送出了馆子,掌柜的还恭恭敬敬把工钱给结了,主厨甚至还给往包袱里塞了能吃好几天的酱肉干粮。   全馆子的人一脸感激的送俩小孩儿出门。   到了城门口,小莲藕依依不舍的送别丹儿,还送了他一截子莲藕。   丹儿看着手里这截灵气逼人的藕,一时间有些无语,心想这是妖怪里一种新的送礼方式么?   就,送自己?   小莲藕却一笑,连连摇头,“这是我家池子里产的,我们一家都住在这城镇的边郊,只是原本一直没法融入人族,闭门寡居而已,自从听了公子的课之后,我们一家就开始包池塘种藕卖了,产量不多,但人都抢着买,现在还往皇宫送货呢,皇帝都爱吃我家的藕。”   包袱里的小人参一时间有些无语,那刚才还费那事儿,干什么活啊!   小莲藕却有些害羞,“诶呀,我这也是偷跑出来玩的,这不是怕被家人抓回去么。”   最后临别时,小莲藕还报了地址,说等丹儿有空了,再来他家玩。   丹儿点点头,记住了这到人间的第一个朋友。   挺开心的,心说莲藕都往宫里送,也不知道人间的皇宫什么样。   只是出城的路有些坎坷,刚出城门,就被城门口的侍卫拦住了,盘问丹儿是城里谁家小孩儿,怕不是走丢了,可不能出城了,这出城了,叫人贩子拐卖了可怎办!   丹儿没法子,只能使了个法术,悄悄溜走了。   但是,没一会儿,便不幸被言重,他还真被一伙人贩子给拐了……   毕竟,荒山野岭,相貌俊美,衣着华贵,这样优质的肉票,不拐都对不起人贩子的职业操守。   是人贩子就算死了埋进棺材,都要诈尸起来扇自己一嘴巴,骂自己一句为什么那天没拐的程度。   小人参见水主竟然被人给拐了,当即一急,就要发作。   却被丹儿被按下了,丹儿也不出声,也不反抗,就这么跟着人贩子走了。   这伙人贩子真别说,还是个挺大的链条犯罪团伙,从拐子到销赃,有一条成熟的线路。   丹儿被带回去,就被蒙着眼睛关进一个大屋子里,只是把一条黑布并不能阻挡丹儿的视线,他回头一看,屋里大大小小都算上,至少有三十多个小孩儿,甚至还有几个被绑着的大姑娘。   他们的状态都不好,还有被折磨的。   丹儿一双因果目,金灿灿的直转。   最后,等官府剿匪的兵马到了的时候,就见这一条线上的贼匪全都已经伏诛,偌大的山寨里,只有那些被拐来的孩子与女人,他们都被松了绑,不知所措的站在已经被震的掀了房顶的屋子里。   带着剿匪人马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多岁的少年,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很沉稳老练了。   这是一伙在京城周边活动了许久的贩卖人口匪徒,他们从各地拐来人口,然后贩卖到京城各处,有去给达官显贵当奴婢的,也有被卖进烟花之地的,简直丧尽天良,官府追查了许久,又埋下了许多眼线,这才查到了匪窝,更是由第十八皇子领头,带队来剿匪。   十八皇子的母妃是个外族进贡来的歌姬,地位太低,所以他也没有争皇位的资格,被排挤在外,但或许是随了他的母妃,皇子功夫不错,就索性自请到军营中历练。   今日气势汹汹的来剿匪,却发现匪窝早就被人给端了,莫名其妙的赢了这一场。   一众人都有些傻眼。   十八皇子也不耽误,直接叫人把被拐卖的人造册登记,帮他们寻找家人。   众人口中称是,下马麻利的去干活,留十八一人在原地想事儿,毕竟皇家么,争权夺位的阴谋手段无数,心思也多,他也是被害的多了,就暗自思索这件事是不是套儿。   正皱眉想,就见□□的马自己走了起来,溜溜达达的到了不远的树下,然后谄媚的伸着马脖子去蹭一个小孩儿。   小孩儿也就七八岁吧,但是生的极好,即使在土匪窝里也干干净净的。   十八先是被惊艳了一下,然后就谨慎的思索,开口便问。   “小兄弟,你是被拐来的么,我们来救人,帮你找回家去,不过,你看到这里刚才有发生了什么么。”   实在是那帮被拐卖又得救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被救的,反正是轰隆隆一阵巨响之后,外边的匪徒就都被劈熟了,就连房盖都震飞了。   可皇子问完,这小孩儿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的面相看了看,然后抬手指了指他。   十八皇子也不明白小孩儿指着自己是什么意思。   最后那一群人都问出了来处,已经差人分别去送了,只有他眼前这个小孩儿,也不说话,但是就跟着十八。   十八想走也走不了,他□□的马根本就不动地方,且无论换哪一匹马,也都一样。   有点邪门。   最后,他索性把小孩儿往马背上一拽,马儿这才“咴咴溜”的一甩马鬃,肯走了。   小人参悄悄问丹儿,跟着这人干啥,咱们还有好多城镇没逛呢。   丹儿伸手捋过小人参的枝条在自己背后挠了挠痒痒,神念传了过去。   哦,没什么,这人最近有一大劫,我看他人怪好的,帮他渡一渡。   而马背上的十八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虽然理智上觉得这个小孩儿挺可疑的,但是又下意识觉得他不是坏的,反而觉得挺亲近。   就把人带着了。   他以为这孩子若不是匪,那就是个失忆的漂亮小哑巴……   小哑巴没地方搁,他就自己带着了,就说是新找来的小书童。   于是丹儿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进了人间帝王住的皇宫。   他本来还挺新奇的,对皇宫的期待颇大,只是一进门,抬眼望去,就略略有些失落。   什么玩意,还不如白玉京一个角漂亮呢。   小人参看着直噘嘴的丹儿,就吐槽,什么帮人接渡一渡劫难,我看你就是想进皇宫来玩吧!   十八皇子虽然不受待见,但也挺忙,把丹儿搁在屋里,叫小太监帮着管教之后,就又出去了。   丹儿挺满意,自己一个人也好溜达,于是他回头一摆手,身后那个管教的小太监就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正好是晚上,丹儿几下跳到皇宫里最高的房檐上,眺望着整座上京城,仰着脖子伸了个懒腰。   小人参也有样学样,在月光下“簌簌簌”的展开人参叶晒月亮。   这时两人忽听身后檐上“咯咯吱吱”一响,回头一看,就见皇宫檐角上原本盘着的那条石头做的鸱吻,竟然也活动着筋骨,扭了扭尾巴。   丹儿呵呵一笑,知道这是皇宫里的护卫石兽,于是转身,去和石头鸱吻坐在了一起,一个石头一个人,互相勾肩搭背的。   丹儿心里笑着和石头鸱吻称兄道弟。   虽然龙爹不同吧,但都是龙儿子嘛,好兄弟!然后拍了拍石头鸱吻的肩膀。   就这样,丹儿白天在皇宫或者御膳房里吃吃喝喝,晚上就到房檐上晒月亮,把皇宫摸了个偷透。   还真别说,这个皇帝是真的崇敬龙,他看到好多宫殿都挂着他爹的龙身挂像,桌前的贡品一大堆。   丹儿也没客气,帮他爹都吃了。   反正爷俩么,谁吃不是吃啊。   不过丹儿也不白吃贡品,没过几日,人间的皇宫里还真出了大乱子。   老生常谈,巫术,妖魔,权力,造反,皇位。   只这一个人间的皇宫里,人性便很鲜明的展现出来,可细看之下,人的善与恶,对与错,从来都不是绝对的,它们之间的边界模糊不定。   没有非黑即白,一切都是灰色的。   黑从白中来,白也因黑轮转,光从影中来,影也影光而生。   观天观地,再观因果,一切不过日月盈仄,星辰斗转。   最后,皇宫的血泊中,十八皇子冲破了人心的阻碍与欲求,心如磐石,坚毅果决,挥起一剑,带着丹儿吐出的一口烈焰,将作乱的诡魇,一剑劈开,这由人心滋养的魔物被轰轰烈烈的焚烧干净。   清晨的天光就着焰火将皇宫照亮,也映在房檐上丹儿灿金的双目中。   十八满脸泪痕,他抬头,就见飞檐勾角上,房檐苏醒的石头鸱吻边,倚着那个自己捡回来的小孩儿,小孩儿点了点头,双目微敛,远远指着一身妖物黑血的自己,说了遇见之后的第一句话。   “尔,堪为人主。”   话音伴随着低沉的龙吟,震动天地。话音一落,鸱吻身上飞出一条龙气,化作一条龙影,闪着金光钻入了十八的身体中。   十八浑身一阵炽热,只能低头忍耐,等再抬头,那檐上早已不见人影。   他脑中放空,什么也没想,只有莫名的一句话。   “原来,他不是个小哑巴。”   千百年后,后世野史中有记载,开创了盛世的文德皇帝,兄弟中位行十八,是受真龙御封,天地承认的第一位人主,只是勤政了一辈子,没什么妃子,终生都在求仙问道,找一个不会说话的七八岁小孩儿。   未果,遂不求其他珍宝,只与一石头鸱吻合葬皇陵。 第98章 番外七   金刚轮山上,原本已经有些荒败,除了几族依旧守在圣地生活的妖怪之外,便没有什么厉害的灵物了。   也正是因为山上没有太多修行的妖怪来吸取灵气,反倒滋养了金刚轮山,使它从枯竭状态渐渐缓了过来。   但今日山上却格外热闹,分散在五湖四海的金刚轮山族裔,今日全都回来了。   从远处便可见,这座火灵气十足的阳山上,盘绕了一大群各式各样的飞鸟。   有些不世出的珍奇禽族也在其中。   但是他们却都不敢出声打扰,只五彩斑斓的飞着,守在圣地周围。   实在是因为众禽族感受到了曾经主人迦楼罗的气息,都不远千万里飞来,一问守卫在圣地的禽族,就几乎确定了。   龙王大人带着公子回圣地了,并不许打扰。   也就是说,纯青琉璃珠回来了。   金刚轮山的圣地中,含章躺在一处红磷玉髓交错制成的大圆床上,这床不同于寻常床铺的模样,反而像个极具美感的鸟窝,像是上古时期的东西,搭建的很有禽羽一族的风格。   李孟津就静静的守在含章身边,温柔的看着他在荧光流转的红磷玉髓床上渐渐沉睡。   金刚轮山上泛着热焰的灵气透过玉髓床,缓缓渗透进含章人类的躯壳中,唤醒其中蕴藏着的青色神力。   含章做了个冗长又沉溺的梦——   上古时期,天地分为山、海、荒三处,各处妖族繁多,数不胜数,珍奇异兽随处可见。   所见生灵细分为五类,分别为蠃、鳞、毛、羽、昆。   其中水族以苍龙为首,兽族以麒麟为首,甲族以灵龟为首,禽族以凤凰为首,人族,则以圣人为首。   直到有一天,不周山倒,天塌地陷,不论是哪一族,都逃不开,到处是生灵涂炭。   于是圣人女娲便肩挑起补天重任。   断灵龟巨鳌双足以作擎天四柱,以苍龙身躯为燃料,取凤凰血淬炼麒麟,作为补天石。   四圣兽为了各自的族裔,甘愿赴死。   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各自的劫到了,河图洛书早已卜算出来了他们定数。   天地间气运是恒定的,当一个种族过于繁盛的时候,也是衰败的开始,就如同现在的妖族。   而茫茫天数,巫卜的龟甲上都烧红了,也只有一个字,简单的一撇一捺。   那是个人字。   人族当兴。   炼石的前一夜,四位圣兽都回到了自己的族群中,这代表了什么意味,便不用说了。   是要做最后的告别。   凤凰的羽毛灿烂而华美,他在沐浴,百鸟虔诚的为他梳理毛羽。   他看着站在梧桐树上一言不发的迦楼罗,叹了口气,而后对迦楼罗笑着说。   我去后,禽羽一族便要交托与你了。   迦楼罗低着头,虽然被青艳艳的羽毛遮住了脸上的表情,但凤凰依旧能看出他的表情。   那是一种不甘心,是一种想与天争,与地斗的灼灼眼神。   迦楼罗的声音发紧,嗓子发哑,“你们,就没有另一条路选么。”   凤凰很轻松,并不像明天就要被割断脖颈取走身上所有鲜血的样子。   “危危天道,这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顶端圣兽的逝去,平衡天道,来换取整个妖族的生存空间。   凤凰眼看着迦楼罗即将暴发的样子,便对他摆了摆手说道。   “不要在我这里摆着一张臭脸了,要闹,去那条臭长虫那里闹,我眼不见心为静。”   迦楼罗不走,凤凰“啧”了一声,挥着绚烂的翅膀扇了他一下。   “快滚,口是心非的小崽子。”   迦楼罗走后,凤凰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   可怎么办呢,如兄如父的自己要走了,和他纠缠了几千年也没结果的那条老龙也要走了。   明天之后,这家伙,就一无所有了。   但是没办法,他得自己去克服,小孩子,总是要长大的。   滔滔波浪之上,一只青色的大鸟盘旋着,而后猛的一缩翅,扎进了水中。   水中波涛翻滚,没过一会儿,那深不见底的水竟从中间直接分开,露出水底嶙峋的地面来。   潜到一半的迦楼罗脱离了讨厌的窒息感,甩甩翅膀上的水,默默飞到了水底。   如无尽深渊一般的水底处,是一座龙宫。   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大能小,能长能短,春分而登天,秋分而入渊。   此时早已过了二月二苍龙七宿抬头的时候,所以要寻找苍龙,天上是找不到的,便只能在水底龙宫之中寻了。   迦楼罗落到水底,变成了个披着一身青羽大氅的男人,他头发还滴着水,但是也没去伸手擦,就这么走进了龙宫。   龙宫的大门早已经敞开了。   一个伟岸又魁梧的男人正坐在桌边独自喝酒,看到迦楼罗进门,便平静的说了一句。   “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声音低沉的,让人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在跟着一起共鸣。   迦楼罗不说话,只走过去,伸手抢过苍龙喝了一半的酒杯,一仰头就倒进了嘴里。   于是,两人就这么默不作声的,一直喝酒。   直到苍龙伸手,到迦楼罗的脸上擦了擦已经成行的眼泪。   “有什么好哭的,是到最后仍旧没吃掉我这条老龙,所以心里遗憾么。”   迦楼罗抬头,磨着牙狠狠的瞪着苍龙。   “你怎么死不是死,不如我现在就吃了你。”   怎么着,也比被烈火焚烧而死要舒服些吧。   苍龙哈哈一笑,张开怀抱,仰着脖子往后一仰。   “来吧,悉听尊便。”   他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若是平日,这个家伙一定到他的脖子上狠狠的磨牙了,但今天却没扑上来。   最后,迦楼罗低头,贴在苍龙的怀抱里,静静的伏了一夜。   苍龙就缓缓的和他说话。   包括怎么能慢慢祛除他身体里因为吃龙与蛇而积累的火毒,也包括怎么收敛实力,避开天道,力求能后长久。   还包括从前许多惹迦楼罗生气的事情,他娓娓道来,一一道歉。   缓声说了一夜的对不起。   ……   第二日,女娲挟着阳火,在早已浑浊不堪的人间大地上,如太阳般升起。   四圣兽从山、海、荒的各处腾空而起,朝圣人聚拢。   整整历经了七七四十九天,鳌足撑起天地,凤凰的血流干,苍龙身躯燃烧殆尽,麒麟被练成四十九块补天彩石。   最终,天被补齐,大地聚拢而起,各处的洪水与烈火全都止息,万万生灵得以存活。   巨鳌死去,仅剩的躯干化作一处绵延的山川,护佑自己的族群。凤凰身躯自焚成灰烬,又从灰烬中生出一只寻常的彩鸟,懵懵懂懂的飞走了。麒麟融进了剩余的最后一块补天石中,不知要经历多少岁月,才能重新长出灵智。   而苍龙,最后他巨大无边的身躯终于燃尽,但却还留着一颗晦暗又深沉的龙珠。   龙珠像是一块寻常的石头,怦然落地,被迦楼罗飞身接住,珍惜的捧在了手心里。   于是,青色的神鸟挟着石头一般的龙珠,飞至祖水,最后长唳一声,将龙珠安放进了津水深处。   龙生于水,那么最后也应该归于水。   ……   就这样,中间又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万年,天地间的变化之快,简直日异月殊。   人族从原本刀耕火种未开化的原始模样,已经渐渐的壮大,发展之迅速,足迹遍布山、海、荒之中,枝繁叶茂,代代无穷。   但灵气日益衰竭,妖族却越来越式微。   直到有一天,旱魃现世,天下大旱。   迦楼罗的眼眸明亮,他终于也等到了这一天,于是,青色神鸟从金刚轮山巅振翅而飞。   他大笑着,迎着霹雳的天雷与火焰,应劫而去……   ——   沉浸在梦里的含章身上渐渐变化,他长出一双青色的羽翼,又张开一轮光影氤氲的尾羽。   最后玉髓巢床上的红光骤然一收,沉睡的含章猛然睁开青色的双眼。   就见,眼前的男人依旧紧紧的搂着自己呢。   他的眼神紧张又关心,眉目间几乎打成一条深深的死结,肩臂浑厚,身躯伟岸。   和那个深水龙宫中的男人别无二致。   迦楼罗的翅膀缓缓的聚拢,将李孟津严严实实的护在了里边。   羽翅所围聚的这一番高小天地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安全又静谧。   含章喘出一口气,迫不及待的伸出手臂,紧紧的抱住了眼前的人。   他流着青色的眼泪,死死的埋在李孟津的颈间。   龙王有些担心,“怎么了章儿!别哭。”   他从来都受不住含章的眼泪,只要章儿一流眼泪,自己的心就仿佛揪成一团,滋味难言。   含章却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后欣喜又酸涩的说。   “原来是前缘早定,咱们合该是在一块的,就算天塌地陷,如何也再不分开了!”   李孟津也紧紧的抱住含章,搂在怀里,蹭着他汗湿的鬓发点头。   含章化身成功,金刚轮山上的禽羽一族感受到完整迦楼罗的气息,纷纷高声鸣叫祝贺,在山巅围成一圈,跳着古老的禽舞。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丹儿也忽然身躯一顿,而后面色一喜,便金光一闪化成兽形原身,施展神通,缩地成寸的飞往爹爹气息最浓的地方。   就着样,没过一会儿,一家三口就在金刚轮山上聚齐。   巨龙早已冲天而起,含章也早已化成迦楼罗身躯,他俩亲密的在山巅环绕盘旋,只等山下刚刚赶来的那只小兽了。   于是,就在禽鸟相舞的祝贺中,小兽扇着翅膀,摆着龙尾巴,“嗖”的一下钻进巨龙与迦楼罗神鸟之间。   一家三口,在朗朗的碧蓝天空中,盘旋着飞远。   直到最后,方知,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   万物有生有死,皆为造化。   但天道亦有情,故留一线生机。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第99章 完结章   上界。   最近正是多事之秋,神仙也是有许多烦恼的。   原本作为星宿四灵之一的青龙星君,正在遭受量劫,已经投身到下界了。   可若是不能归位,那就是被量劫所困,再不能升天。   星宿四灵,若去其一,不仅上界要出事,想必下界也要天下大乱。   多少神官都糟心的直掉头发,最后没办法,凑在一起想出了个主意。   在下界设个龙门拦一拦吧。   实在是世间每多出一条龙,下界的原本已经星光微弱的青龙星君,就要被分走一些气运。   再这么下去,即便是让他转世多少次,他也难回来!   勾陈大帝作为四御尊神中的第三位,他不仅掌管天、地、人三才,手里还统管着万神图。   对于青龙星君这件事,他倒是有些别的看法,既然回不来,就说明这是命数,合该星宿遭劫。   只是他平日本就很忙,也不愿意多管闲事。   更何况,他和四君中的白虎星君,还有些矛盾。   不过勾陈大帝觉得,这绝对不是自己的问题,毕竟,他这个地位,实在没空去惹一只脾气暴躁的大老虎。   不过龙门只设了没多久,也就几千年吧,就被一条化龙的鲤鱼给生生撞碎了……   且最后还不是化身了一条龙,那条龙还有个小龙崽儿!据说是和他那个迦楼罗老婆生的。   众神官听说之后,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迦楼罗不是吃龙的么,怎的,现在都这么混乱了么,天敌之间都能生孩子啦!   直到最后事情已成定局,那条龙直接得封龙王位。   龙王,在上界来算,也是个不小的官职。   上界也准备出了龙宫,准备迎接龙王,有的神官还想着,要不然就叫那龙王再努努力,看能不能直接升位成星宿,代替了青龙,省得星宿混乱呐。   他们本来还想着和那龙王好好商量商量,结果好家伙,人家龙王根本就没想上来!   大伙往下界一瞅,人家一家三口,在人间用龙珠开辟出个什么白玉京来,直接和和美美的定居在下界了,也不上来蹚浑水。   神官们也没办法,都唉声叹气的。   毕竟这上界能上,但却不能下,若想下去,就只能如同青龙一样,入轮回了。   但是谁也不敢轻易尝试,因为人世诱惑太多,真不一定回得来,青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雷公还暗自生气,当日那一家化龙的雷劫,自己怎么就不再使劲劈一劈呢,瞧这惹出的乱子,也不好收拾啊。   最后,神官们一致商议,要想把青龙星君捞回来,就只能再派一个下去,帮着青龙渡劫!   只是人选难定,好在青龙的好兄弟白虎星君自告奋勇,说要下去救兄弟。   可这一下,就是整整三世……   ——   阎王殿,奈何桥边,疲惫的白虎星君从忘川水的渡船上回来,这已经是第三世了,第三世中,他被乱箭穿身而亡,迫不得已归位。   阎王一见是白虎星君回来了,赶紧和判官前去迎接。   两人一问,事成了么?白虎星君就蔫巴巴的直摇头。   没成,青龙没参透,还摆了白虎一道。   回到上界,众神官这一看,不行啊,还得去啊。   可是白虎却说什么都不愿意了。   白虎星君因前三世太过凄惨,不得善终,不愿下凡,第四世说什么也不去。   可是青龙元气将尽,第五世已经投胎了,白虎第四世的肉身也生下来了,但是由于他没下界,那孩子就没魂,三岁了还是傻子。   白虎星君没办法,想到兄弟间平日的情谊,就也没办法,还是步履沉重的去了阎王殿。   可是临到要进轮回,就实在迈不开腿。   人间太苦了,怎么那么难啊!   阎王爷为此愁的直掉头发,最后判官想了一计策,他眼睛滴溜溜一转,便同阎王说了。   阎王一听,连连点头,说这法子好啊,既能让白虎星君去投胎,又不伤和气。   至于是什么办法,说起来实在是简单又直接。   那就是两人合伙把白虎星君给灌醉了,到时候白虎星君人事不知,还不是说去投胎就去了!   两人觉得这计划通,于是上天入地的搜罗了好些好酒,连王母的琼浆都要来了三坛子。   白虎星君果然是爱喝酒,灌了三天三夜,终于是醉了。   星君醉后迷迷糊糊的趴在桌子上打酒嗝。   阎王爷心中一喜,一众人马抬着他就要扔进轮回里。   只是星君原身是星宿,有些重,实在不好抬。   就在拉锯之中,勾陈大帝恰巧路过地府来办事,一进忘川,就碰到这场闹剧。   大帝一时间有些无语。   你说这些是神仙,也得有人信啊,勾陈大帝恨不得拿出手里的万神图,把这群糟心的东西全部勾掉了事。   此时白虎星君本来就已经醉了,他眯着一双丹凤眼,一看不远处勾陈大帝那副嫌弃的嘴脸,当即一激灵。   随即想起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白虎星君借着酒劲,不由得恶从胆边生。   他哼哼一笑,登时变成星宿原身,正是一只吊睛白虎,老虎只一蹬腿,往远处猛劲儿就是一跳。   一扑过去,白老虎两只大爪子死死的搂住勾陈大帝。   勾陈大帝一时间有些怔愣,这老虎想必是发酒疯,怎么还往自己怀里扑,平日不是一见面就一张臭脸呢么。   大帝正想呢,就见老虎抬起大脑袋,咧嘴一笑,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   而后,就在勾陈大帝被那对虎牙一晃神的功夫,白虎后退一发力,就将勾陈大帝一起扑进了六道轮回……   众人一同目瞪口呆的看着已经化作星光投胎而去的勾陈大帝。   阎王爷当时就傻眼了。   完了,他把大帝直接给搞没了。   完了,什么上界下界,都一起毁灭吧!   ——   人间,甲午年丙午月,五月十五,正午午时。   赵将军家的已经傻了三年的小儿子忽然浑身一激灵,眼神清明了过来。   也会说话了,第一句就喊人。   “来人,头疼,来碗醒酒汤!”   府中顿时鸡飞狗跳。   与此同时,皇宫中,李贵妃难产了三天,只见天空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屋内顿时传来一阵欣喜声。   “生了,生了!是位皇子!”   “诶,皇子怎么不哭啊?”   不仅不哭,后来皇室起居注记录,三皇子出生时,伴有祥瑞之兆,大吉。   只是生来并不啼哭,反而皱着眉头,一脸怒气。   手里还死死攥着一缕不知从哪来的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