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冰雪   作者:仙山有朵云   简介:   卿晏本是个身娇体软的Omega,一朝穿成了修真界仙门世家的假少爷。   身为剑修,他连剑都拿不稳,整日缠绵病榻,连风稍微大一点都可能会把他吹倒,刁蛮任性,除了脸一无是处。   仙门上下没人喜欢他,整个修真界都唾弃他,在假少爷身份被揭露后,就连道侣都抛弃了他,和真少爷在一起了。   众人都以为这废物恐怕要死缠烂打,卿晏却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选择前往极北冰原。   众人:怕不是心灰意冷去寻死的吧?   卿晏拖着原主的病弱身躯,刚到北原就碰上了Omega的情热期。他行至山间,忽遇雪崩,本以为必死无疑,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落进一个美男的怀抱之中。   卿晏神情恍惚,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下意识道:“你的信息素是白檀味?”   美男:?   修真世界没有抑制剂,在这次情热期过去之后,卿晏告辞继续向北走。   不仅成功采到了灵草治愈了痼疾,还意外得到了上古神剑,修为大涨。   正当修真界都以为他早已死在北原之中的时候,那位小少爷却重现江湖,一出现便斩杀了让修真界头疼已久的东海蛟妖,一剑惊鸿。   真少爷惊呆了,修真界傻眼了。   前道侣也后悔了,找过来求复合:“阿晏……”   却看见卿晏身后跟着那位避世已久神隐多年、早已被记入洪荒史册的大佬。   “睡了就想跑?”大佬倾身将卿晏禁锢在怀中,低笑一声,“你是小流氓?”   【神隐多年闷骚大佬攻X柔弱但尚能自理废物美人受】   ——下一本古耽写《仙尊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提前求个收藏么么哒——   涂山玉是十三天的沉华仙尊。   世人皆谓他孤高自许,不共流俗,修真界对他赞不绝口,几乎是完美的化身。   可他却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是一只狐狸精。   他守着这个秘密,度过了千百年的岁月,却在一次出猎之行中翻了车。   凶兽已死,他却掉入了凶兽死前编织的幻境,被打回原形,被迫与一个陌生男子共度了七七四十九天。   他灵力尽失,只好向对方寻求庇护。   “小狐狸。”陌生男子轻勾薄唇,跟他讲条件,“尾巴给我摸一下,我就护着你。”   涂山玉:“……”   情势所迫,他忍辱负重,接受了。   从幻境出来之后,涂山玉决定将这个知道他秘密的男子灭口。   可是却发现,对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再次相逢。   他发现,这人居然是魔尊的少君。   涂山玉:“……”   这个口,有点难灭。   正在涂山玉想去找对方的时候,对方先他一步,主动找上门来。   “谁能想到,十三天的仙尊居然是只狐狸精?”他语调闲闲,“那群老头要是知道了,表情肯定很精彩。”   涂山玉有把柄在对方手里,只能忍着,心里恨得牙痒痒。   “小狐狸。”他又道,“尾巴再让我摸一下,我就不告诉别人。”   涂山玉忍无可忍,霎时拔剑横在对方颈间。   “再摸一下杀了你。”   【邪魅明骚魔尊攻X狐狸精清冷仙尊受】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卿晏,薄野津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前道侣真不错   立意:身处逆境也不放弃希望 第1章   宿雨潺潺,从天色刚刚擦黑之时便开始落雨,雨声直响了一整夜,到拂晓时方才渐止。   夜雨已歇,天光一寸一寸缓缓亮了起来。   可是屋里的人的咳嗽声却还没有停。   殷红肮脏的床帐虽然被放了下来,可是那床帐破了几个大洞,里头的纤细人影便遮掩不住,若隐若现地露了出来。   那个模糊的人影靠在床头,微微弯着腰,身量薄得如同江岸弱柳,还在微微颤抖,垂散的漆黑发丝覆盖之下,皮肤苍白如寒夜寂雪,即便看不清,也给人一种极为孱弱的病态感。   卿晏一只手撑在床沿的那朵木刻牡丹花上,另一只手捂住了唇,片刻后,他垂下手,看见掌心里的血色。   这抹鲜红被苍白的掌心衬托得更加触目惊心。   “这副身体真是太弱了。”卿晏心道,忍不住皱眉,表情略带嫌弃。   正在这时,旁边伸出一只手,撩起了垂下的床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端着热腾腾的汤药,看见这一幕差点将碗砸了,惊呼道:“少爷,你怎么又吐血了?!”   卿晏还没说话,屋子的另一边走来一个小童,脸上的表情傲慢,语气也不善,吼道:“他吐血还不是家常便饭的事么?也值得大惊小怪?这草药可用光了,你若是砸了碗,可没有第二碗了!”   “而且,他已不是什么少爷了。”那小童抬起手向卿晏一指,轻蔑道,“不过是个冒牌货罢了。你怎么还叫他少爷?”   老婆婆听着刺耳,颤抖着嗓子气道:“不管他是什么,也是你的主子!”   卿晏还没说话,他们便吵了起来。   卿晏:“……”   他垂着眼,从旁边拿出一块粗糙但尚且还算干净的巾布,将刚才呕出来的血擦了,静静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他穿书了。   卿晏穿进了自己看过的一本仙侠小说里,成了一个仙门假少爷。   在这个世界里,仙门世家林立,即便是架空的修真世界,等级也森严。虽然打架靠的是实力,但这个世界的人也极为看重出身,迂腐得像是大清还没亡的封建王朝。   千鹤门是这个世界里南方一个小有名气的宗族,虽然立宗到如今不过百年,不过发展得很快,是如今仙门各族之中一个有名有姓的后起之秀,谁也不敢轻易小瞧。   原身便是千鹤门门主的独子——假的。   在原文的设定中,千鹤门如今门主卿怀风年轻时去北原闯荡,被风雪困在了荒原半年,正巧在这半年之中,他的仇人找上门来,找不到他人,便将他的夫人杀了,幼子被忠仆连夜送走,躲过一劫。   卿怀风九死一生,从北原归来,痛彻心扉,为爱妻立了衣冠冢,又在整个修真界广发告令,不惜数万灵石之数,也要找到幼子。   这钱一花下去,效果果然是立竿见影。很快就有人声称找到了人,到千鹤门应告领赏。   卿怀风自不可能听这人一面之词,在滴血验亲之后,确认无误,才将人认回。因为怀着对妻儿的愧疚之情,卿怀风对卿晏千宠万宠,要什么给什么。这孩子从小便身患寒疾,更是让他怜惜。   寒疾需以寒金果入药,这东西价值万金,极难获得,这么多年,卿怀风将灵石像流水一样花出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原主身体娇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加上父亲溺爱,被宠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没人真心喜欢他,但是由于他的地位尊崇,也没人敢置喙他的行为。   可谁曾想到,当年滴血验亲的结果竟是那领赏人动了手脚的。   在半年之前,原主和自己的道侣去密林打猎。以原主这种体格,这种打猎活动,只是跟在别人后面拣猎物罢了,他连剑都拿不稳,放在平日根本不会拿起剑动一动手指。可是看着自己的道侣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也被感染,破天荒地真的猎了一次灵兽。   可惜那飞剑没刺入凶兽的身躯,倒伤了一个误入密林的少年。   原主自认理亏,将人带回千鹤门养伤,谁曾想亲自将自己的祸领了回来。少年养好伤之后也没立刻离开,一次仙门大比,他也在列,还竟敢挑战千鹤门门主卿怀风,甚至真的伤到了他。   只是自己也“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受了重伤。   更重要的是,两人在比武台上流出的血,竟主动缓缓相融,犹如找到久别至亲。   卿怀风震惊之下,又再与卿晏验了一次,果然发现无法相融,大怒。   一夜之间,身份颠倒。卿晏从雕金刻玉的精致房间被扔到了这间布满灰尘的破屋里来,卿怀风只给他随便指了两个下人,一老一少,这能照顾到什么。   千鹤门上下的人本就大多看不惯他,如今他不是少爷了,冷眼和嘲讽自然如期而至,再无顾忌。   雪上加霜的是,原主的道侣也抛弃了他,转而和真少爷在一起了。   卿晏的目光扫过这间破败不堪的屋子,叹了口气。   没办法,谁让真少爷是男主角,他只是个不起眼的镶边炮灰呢?   在卿晏原本所处的世界里,他是个甜甜的小O,他拥有最顶级的信息素,是帝国所有Alpha的白月光朱砂痣,因为性格开朗亲切,Beta之中也不乏他的狂热追求者,从没受过这样的冷待。   他虽然从前也身娇体软,还也没有到如今这种程度。穿到这副身体之中,他就成了汤药不离嘴、不能自理的人了。   怪不得是废物呢,这废物身体不好,武功不好,性格不好,也只剩一张脸能看了。   卿晏原本以为穿到了修真世界,不是自己原本的身体了,从前的自然也一概不作数了。没想到,他垂头嗅了嗅,发现身上却还带着从前的信息素,稍微没控制好的时候,就传来一股浓郁的巧克力味。   ……   “你们别吵了。”面前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卿晏终于从思绪之中脱身而出,开了口劝架。   可是一开口,他便又闷声咳嗽起来。   卿晏:“……”   一阵冷风刚好在他说话时吹了过来,他不小心呛了一口,咳得死去活来。   那老婆婆立刻便扭过头来,很关切地看着他:“少爷,你还好么?”   她大概是千鹤门如今唯一一个还叫他少爷的人了。   “……”卿晏不知道要如何跟她解释,只能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说不出话,那小童倒是接话接得利索,他凉凉道:“少爷的寒疾好像更严重了。怕不是被江小公子和安少爷的婚事气的吧?”   虽然他叫了少爷,但叫得阴阳怪气,让人很不舒服。   他口中的江小公子叫江明潮,正是原身那个听说他是假少爷便翻脸走人的渣男前道侣。至于那位安少爷,大名苏九安,自然是千鹤门如今的正牌真少爷。   “你说什么呢——”婆婆生怕提起这事触及卿晏的伤心事,听这小童直接提起来,恼怒生气,“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你忘了少爷以前是怎么对你的吗?”   “他的婚事,我气什么?”卿晏终于止了咳,目光沉静地看着小童,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又不是和我成亲。”   卿晏的样貌极好,乌发雪肤,丹唇皓齿,秋水眸,花瓣唇,是一副极标准的美人貌,可是他从前动不动便发怒砸东西打人,脸上是扭曲的表情,那美自然让人无法欣赏。   如今那孱弱美人神情安然,认真注视着人的时候,漆黑的瞳孔如黑葡萄盛在了白瓷碗里,无端给人震慑之感。   小童本来还想出言嗤讽,说“正是因为不和你成亲,你才这样生气伤心”、“你道侣都不要你了”之语,却被这一眼无端看得忘了词。   老婆婆又狠狠瞪了小童一眼,将药碗往卿晏手中一递,嘱咐道:“少爷,先喝药吧。”   “谢谢婆婆。”卿晏接过碗,眉眼弯弯,温声道。   老婆婆一愣,没想到他会作如此反应——小少爷从前可不是这么礼貌温顺、会跟下人道谢的性子。   莫不是真是因为这次的事,冲击太大,性情大变了?   卿晏接过碗,一摸,药还是温热的,热气袅袅,苦涩味道蒸腾弥漫开来,让他皱起眉。卿晏最怕苦了,可是如今在这个世界,拖着这么一副病体,他不得不喝。   在挨上唇的前一秒,卿晏突然问:“这药里有寒金果么?”   老婆婆又是一愣,但她也不知,看向了小童,目光露出询问之色。   小童道:“自然没有!寒金果那般珍贵,给安少爷敷脸都不够用,怎么可能分给你?现在不比从前了,我劝你将就些吧!”   他的语气就像在说“等死吧你”。   寒金果是好东西,不光能温补暖身,治疗寒疾,还有一种功效,那便是美容。   据说以寒金果的汁液涂抹皮肤,能使其光洁白皙,如同好女。   卿晏一听这话就放下了碗。   “少爷,你不喝了么?”老婆婆吃惊道。   “不喝了。”   别的草药不过只是添头而已,那寒金果才是真正对寒疾有用的。既然如此,这药无效,还喝它做什么?白给自己找罪受。   说来可笑,苏九安并无性命之危,只是想用这玩意儿变美罢了,而卿晏没了它,是会真的丢了性命的,可那美容的寒金果堆成了山,也没有一枚分给卿晏治病。   卿晏没喝药,他撑着床沿站了起来。   “少爷,你要做什么?”老婆婆连忙上来搀扶,“你要什么东西?我给你取来就是。”   这假少爷身体太弱,半月里有十天都整日躺在床上,缠绵病榻,这么一起身,着实是像铁树开花一般的奇观。   卿晏摇摇头:“我出去走走。”   他自己颤抖着手指系上衣带,老婆婆拗不过他,只好担忧地给他加了件披风,这些衣服倒都是他从前的衣服——因为苏九安和他的身材不一样,他的腰围尤其与卿晏不合,穿不进去他的衣服,所以全部留给了他。   卿晏身着锦衣,颈边被那披风的毛毛领围了一圈,显得脸更小了,有几分可爱,他的耳上还挂着两只精致的镂金耳环,长长的流苏直垂到肩下,还似身份被揭露之前的打扮,一身骄矜气质,看着倒真像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他身体不好,走得极慢,可是走到院门口,却被拦了下来。   “今天天刹盟的人来了。”门口守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不能出去乱走,没得给门主丢人。”   “天刹盟的人?”卿晏有些吃惊,这不是这个修真世界里的第一仙门大族么?   “他们来做什么?”   守卫看着他,露出一个半是不屑半是残忍的微笑,他笑着,一字一句地告诉卿晏:“自然是来参加江小公子和安少爷的婚宴。” 第2章   “天刹盟的人专程来参加江明潮的婚宴?”卿晏歪了歪头,神色天真又带有一点困惑,“他配么?”   卿晏这话不是想故意羞辱人,和刚才那小童所说的风凉话完全不同。他的口吻认真,是真的在疑惑不解。   据他所知,天刹盟是修仙界第一门派,放在他原来的世界,那就是世界第一的顶级豪门了,尊贵无比。而江明潮和这天刹盟确实也有些渊源,他出身般若阁,而这第一代阁主,也就是江明潮的曾曾祖母,是天刹盟当时盟主的第十九个女儿的外孙女。   虽然只过了短短几代人,但是这关系在当年就不算密切,如今更是疏远了。   天刹盟的人肯定不会成日里惦记一个庶出女儿的外孙女创办的小门派,这关系最常用到的场合,还是般若阁的人自己标榜,他们和天刹盟的人沾亲带故,以此提高名气。   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对于天刹盟来说,这般若阁就是他们的一门穷亲戚了。   穷亲戚的婚宴,豪门会专程派人来参加吗?卿晏觉得不可能。他在穿越以前,也算是上流社会的人,只是肯定没有到如今这个世界里的天刹盟这样处于金字塔顶端的等级。   但以他这种普通豪门,都不会专程参加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亲的婚宴,天刹盟这种顶级豪门就更不会了吧。   难不成,这个世界的豪门是天真无邪那一挂的?   “……你!”守卫本是想奚落卿晏一番,没想到却被他一语戳破,气急败坏,哑口无言。   天刹盟的人前来的本意的确不是参加婚宴,他们是为了最近东海闹得很凶的蛟妖之患而来的。千鹤门就在东洲,东海也算是他们所辖之地,天刹盟的人是来敦促卿怀风尽快解决此事的。   只是事情谈完了,卿怀风出言挽留,邀天刹盟的来使多住些日子,留下来参加江明潮和苏九安的婚宴。   叙起来,说到底江明潮确实和天刹盟沾亲带故,再加上对方热心相邀,天刹盟的来使也不便拒绝,答应了下来。   这倒让千鹤门脸上格外有光,给别的门派发喜帖时都发着天刹盟的旗号,大肆渲染一番。   “少废话!”守卫知根知底,自然心虚,强行岔开话,“回去回去!反正你今日不准出去乱逛!”   “我不乱逛。”卿晏并不生气,心平气和道,“我是想去找门主,有事相商。”   守卫狐疑地盯着卿晏,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事到如今,你还能有什么事”。   “是很重要的事。”卿晏加重了语气,“若是耽误了,门主怪罪下来,你承担得起么?”   到底他以前也是少爷身份,跟卿怀风父子相称了这么多年,还是有感情在的。守卫见他言之凿凿,一脸笃定,便心生迟疑。   万一真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其实卿怀风也并未下令,让卿晏禁足,只是让守卫严密地看着他,不允许他出去,只是因为守卫以前就看不惯他,添油加醋,拿着鸡毛当令箭,刻意为难卿晏罢了。   “……好吧。”守卫这才松了口,只不过还是凶巴巴道,“我带你去,你不准自己乱跑。”   “好的。”卿晏拢了拢身上的厚披风,礼貌颔首。   他巴不得有人带路呢。他是穿越过来的,人生地不熟,连前情提要都是在那老婆婆和小童的只言片语之中拼凑起来的,这千鹤门这么大,没人带路,他不知道要瞎转悠多久才能找到卿怀风的住处。   有人带路就方便多了。   守卫带着卿晏穿过前廊、花厅,一路到了后院,越往里走,建筑的风格越是气派豪华,等他们到了最里面那座最金碧辉煌的建筑门口,守卫便停了下来,对卿晏道:“我去通传,你在这儿等着。”   “嗯。”   守卫又瞪他一眼,凶恶地警告:“不准乱走。”   “知道啦。”卿晏无奈道。   他一点儿也没因为守卫的态度而生气,反倒觉得他絮絮叨叨半天,像是嘱咐幼儿园小朋友的操心家长,很是好笑。   守卫听着那个“啦”,整个人都瞳孔放大,瞳仁晃动着,剧烈地颤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卿晏的表情像活见了鬼。   这还是卿晏吗?这还是那个刻薄待下、娇气无比的少爷吗?守卫心里打鼓,怎么和传闻中的完全不一样?   “快去吧。”卿晏见他愣着不动,还主动催促了下。   ……   守卫进去之后,卿晏站在原地,开始打量起四周的风景。漂亮也的确漂亮,只是没想到这个修仙世界的门派作风不是闲云野鹤那一类的,这金玉琉璃堆山填海,奢靡得能把人的眼闪瞎。   这些修仙的人,看上去也不怎么淡泊名利嘛。   千鹤门在这个世界里也不过算是个东南方的大族,就豪华成这样了,那仙门第一大族天刹盟得是什么样?   卿晏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想着。   正在此时,门忽然来了,一位身着千鹤门弟子服的童子引着三四个人缓步而出,道:“使者们这边请。”   卿晏不由得偏头看了过去。   只见几个道人打扮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只有黑白两色,长发半束,年长的苍颜垂髯,年轻的亦是鹤形清俊,腰间坠玉佩剑,身上一点不沾人间烟火气。   唔……怎么说呢,这些人的形象倒更符合卿晏对于修仙之人的想象。   “这位是?”见旁边站了个打扮和气质都非凡的小公子,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那些人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礼貌地出言询问。   卿晏还没回答,里头那位最年轻的已经一嗓子叫了出来:“卿晏!是你吗?”   那人眉眼俊朗,虽和旁边人作一样的道人打扮,但满身少年意气,神情动作都更为活泼跳脱,不似年长者沉静,极感染人。   卿晏不知道这是哪位,他是个穿越过来的冒牌货,一时不敢吭声接话,怕不小心暴露了身份。   见他不说话,那人三两步上前,凑过来道:“是我啊!薄野云致,我们儿时是同窗,你莫不是把我忘了?”   薄野?卿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姓氏。薄野氏乃是天刹盟的族姓,那么这些人,就是那守卫所说的、天刹盟的来使了。   看看人家的衣着打扮,是多么有品味。卿晏心中啧啧感叹,这么一对比,千鹤门就像是个戴大金链子大钻表的暴发户,而真正的有钱人,譬如天刹盟,并不需要靠这些来炫富。   人家走的都是低调的奢华路线。   “原来是云致哥哥。”卿晏冲他轻轻一笑,用自己刚刚学到的这个修仙世界的礼仪,行了个不怎么顺当的礼,“各位仙使好。”   即使被薄野云致叫破名字,知道了这位就是那冒牌货假少爷,天刹盟的人也没掉头就走,而是维持着表面的客气,疏离地冲卿晏颔首致意。   倒是薄野云致一愣。他虽然比卿晏大上几岁,但以前从来没听过他叫自己哥哥,卿晏从来是盛气凌人、趾高气昂的。   这是男大十八变?   卿晏声音轻轻软软的,如微风吹过耳畔,薄野云致居然忍不住脸侧微红,耳根子隐隐发烫。   正待再叙,那守卫从里面出来了,见卿晏跟外面的人说着话,一下子便急了。   但是当着天刹盟的人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走到卿晏面前,语气不善道:“门主让你进去。”   卿晏点了点头,又冲着天刹盟的使者们行了个礼,跟着守卫进去了。   “你跟人家说什么了?”刚从天刹盟的使者跟前走开,守卫就立刻着急盘问,怒吼道,“我让你站在原地不准乱动,你没听到吗!”   其实这守卫也只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看守他也不过是完成卿怀风的任务,打工人罢了,至于讨厌他,多半是因为原主以前的名声不好,形成的刻板印象。   总之,卿晏一点儿都不生气。   “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你放心。”卿晏道。   守卫不信,正还待说什么,可两人已经走到殿门前,两旁的女侍抬起素手,为他推开门,卿晏毫无犹豫迈步而入,自顾自进去了。   他刚一进入,身后的殿门又传来沉重的吱呀声,缓缓合上了。   大殿空寂,像是一个人都没有,金炉中焚着香,卿晏往里走,终于在那桌案前看见了一道人影。   卿怀风坐在椅子上,悠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架势十足的拿乔。   “听守卫说,你找我有事。”卿怀风沉声问道,“什么事。”   “若你是想问明潮和安儿的婚宴,”卿怀风凉凉地笑了一声,“婚宴就在五日后,我已经告知整个修仙界,广发了喜帖,连天刹盟的使者们都会参加,无论你说什么,怎么闹,我都不会取消婚礼的。”   “我劝你趁早死心,若你搅乱了安儿的婚礼,便不仅仅是住下人的屋子这么简单了,我必叫你为安儿这些年的委屈付出代价。”   卿晏:?   他简直莫名其妙,卿怀风为什么会觉得,他是要来挽回这桩婚事?   都木已成舟了,有什么好挽回的。或者说……这是原主的性格?   原主居然是这种死缠烂打的人设吗?   卿晏有点无语,清了清嗓子道:“门主,我并非此意。”   现在身份的真相大白,原主自然不能也不用再叫这人父亲了。卿晏便跟千鹤门中的其他门人一样,尊称卿怀风为门主。   卿晏行了个礼,平声道:“我是来请辞的。”   “请辞?”卿怀风反问。   “明日门内不是有一队人马要前往北原么?门主,我愿加入,跟着他们一起去北原。” 第3章   在这个世界里,极北之地荒无人烟,没有任何仙门世族,天寒地冻、冰封三尺的琉璃世界,却物产丰富,蕴藏着无数宝藏。   每年入冬之前,千鹤门都会在门内挑选一批得力之人前往北原,主要目的是为猎取、采摘各种珍贵的灵兽和灵药。   其中,就包括寒金果。   这是千鹤门万年不变的传统活动。   从前原主身份未被揭穿的时候,每年卿怀风都要派大量能人力士去北原采寒金果,以供这假少爷每天的药用,可以说原主的这副身躯的性命就是靠寒金果这副药在吊着。   但是现在,卿晏已成了一个人人嫌弃的弃子,没有寒金果可以用了,卿怀风自然是宁愿给亲儿子美容,也不会施舍一枚给卿晏治病的。   所以,卿晏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别人不给他,那么他就自己亲自去取便是。   再则,就算卿怀风现在念及旧情,愿意大发慈悲赏他一两枚,这也终究不是长久之策。用寒金果治疗寒疾,需日日都喝此药,只是暂缓症状,并非根除。   卿晏之前查阅典籍,发现有一种药材可以彻底治愈原主的寒疾,那灵药名叫神前花。但是这种药材极其稀少罕见,典籍上除了绘了一张此花的图样,连它生长在哪里、什么习性一概没有记录。   神前花大概和远古的神族一样,算是史前遗迹,灭绝良久了。   但卿晏觉得,既然北原有许多珍贵的草木兽类,说不定也有这神前花呢。就算没有,他至少也能拿到寒金果,不亏。   作为一个假少爷,留在千鹤门,只会受尽冷眼和嘲讽,并无益处。卿晏虽然是穿越者,但既来之则安之,他并不想一直被困在这里,而是想治愈了原主的寒疾,自己好好活下去。   “北原?”卿怀风看着卿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想去北原?”   他笑得胡子都颤抖了起来。   卿晏患有寒疾,本来就极为畏寒,连风吹一下都受不了,活脱脱就是一盏娇嫩柔弱的美人灯,从来是有寒金果,才能勉强看上去像个正常人,而现在没了,这身体本就摇摇欲坠。   他居然还主动要求要去那极北之地?   这话听到卿怀风耳朵里,无异于“我想找死”。   卿晏大概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神色如常,不卑不亢地与卿怀风对视。   卿怀风本来满心嘲笑,但转念一想,他主动提出离开,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虽然身份之事真相大白,但卿晏好歹当了千鹤门这么多年的少爷主子,卿怀风素有仁义之名,也不能立刻将人丢出去,甩手不管,留下个刻薄名声,只能是让他住到下人的地方去。   卿晏现在着实是个烫手山芋一般的存在。   而现在好了,这烫手山芋主动请辞,要去北原,这不能怪他了吧?卿怀风摸着下巴心中暗喜,以他这副病体,若是不巧死在了北原,也不能怪他吧?   没让他动手就解决了一桩心事,再好不过。   卿怀风:“你是因为明潮和安儿的婚宴,才想离开么?”   原主恋爱脑的人设实在深入人心,卿晏无语道:“……并不是。”   “也好。”不知道信没信,总之,卿怀风敛了笑意,捋着长须叹道,“我们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父子,你这点要求,我岂有不允的?我会跟领队的弟子说一声,你随他们同去吧。”   卿晏微微颔首:“多谢门主。”   -   第二日就要离开,卿晏跟随守卫回到那破屋,便开始收拾,准备启程。   说是收拾,其实卿晏现在身无长物,囊中羞涩,也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   千鹤门内部的消息灵通,他刚一回去,什么都还没有说,那小童便先冷嗤出口:“你自请跟着马队去北原?啧啧,你这副破身体能撑得住?你莫不是被江小公子和安少爷的婚事气得失心疯了,心灰意冷去寻死的吧?”   卿怀风方才没有直说,但这小童显然不是顾什么体面的人,更加口无遮拦。不过,他们心中所想皆是一样的。   恐怕千鹤门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想的。   就连老婆婆也面露担忧:“少爷,你身体弱,怎能去北原那样寒冷的地方?怎能受得了那里的风雪和严寒?这万万不可啊!”   方才一路走回来,亦是吹了些凉风,卿晏忍不住又咳嗽几声,老婆婆见状赶忙上前为他拍背顺气。   “我没事,婆婆。”卿晏缓了过来,握住婆婆苍老皲裂的手,轻声道。   他并没有回答二人方才的问题,只是让二人把衣箱拿了过来,掀开来,转向老婆婆道:“我走了,也不能为你们安排什么,这些衣服你拿去当了吧,换些灵石自己用。”   卿晏虽然不懂,但是这假少爷以前用的东西肯定是上好的,这衣料看起来也名贵奢华,肯定能值不少钱。   “……少爷!”老婆婆两眼含泪,既是感动于卿晏这番思虑周全的行为,又更是担忧了几分。   少爷以前从不会这样,最是娇纵傲气,更别说把这些宝贝至极的贴身之物赏给下人了。此番动作,看来是心如死灰,准备抛却前尘了。   卿晏不知道,他的行为在对方眼里已经成了“遗产分配”。   “北原那样的地方,您真的去不得啊!”老婆婆哀劝道。   卿晏握了婆婆的手,在那布满皱纹的手上轻拍了拍:“婆婆,您放心,我心里有数的。”他又看向箱笼,“你们若是还愿意留在千鹤门,便留下,若我走后你们想离开,这些衣物换的金银,足够你们去做个小生意度日了。”   显然,卿晏所说的“你们”,也包括这小童。   他之前对卿晏冷言冷语,不想他还想着为自己计划出路,不由得神色尴尬,撇了撇嘴别开眼,不与卿晏对视。   “对了,还有这个。”卿晏忽然想起来,伸手把双耳上的镂金耳坠摘了下来,放到婆婆的掌心中,“这副耳坠,你也拿去换灵石吧。”   “少爷!”婆婆泪眼婆娑,见拦不住卿晏,只好作罢,转而道,“北原路远,您把这些东西留给我们了,自己什么也不带,如何是好?”   “谁说我什么也不带了?”卿晏笑了笑,拿起桌上那本书,揣进怀里。   这本书是修仙界的植物百科全书,其中详细记载各种草药的知识,当然也包括寒金果和神前花。   “我带上这个就好了。”   -   次日。   前往北原的马队停在东洲的昭水河畔,即将启程离开。弟子们这一走便是数月,时日太久,离开之前自然要与好友或是相好好好告别一番,河畔到处是依依惜别,难舍难分的景致。   婆婆来相送,卿晏并不惊讶,只是他没想到,那小童也来送他了。   卿晏还没说话,他自己先开口了:“反正你要死了,这是最后一面了,你要去找死便去,我才不拦着你呢。”   他的语气像在说“我不是想来送你的,只是因为你要死了才勉强来送送你的”,充满一种对将死之人的尊敬。   “……”卿晏看着他勉强为自己找理由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哭笑不得道,“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婆婆则对卿晏嘘寒问暖,又是嫌他此时穿的衣服不够厚了,又是担忧他路上遇到凶兽如何是好,还一个劲儿地挽留他,请求他不要去。   “我必须去。”卿晏无奈道,“您别再劝我啦。”   婆婆犹是不肯,还想再说些什么,还未张口,就听旁边小童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薄野少爷。”   卿晏转过身,果然看见昨日在门口遇见的那天刹盟的年轻人,薄野云致。   他正笑着冲卿晏走过来,尚未靠近,旁边又闪出一道人影,身着明黄色的华丽锦袍,模样高挑俊逸,快步上前,比薄野云致先一步靠近了卿晏。   “江、江小公子。”小童又叫道。   老婆婆也跟着福身行礼。   江明潮?卿晏挑起眉,这不是原主那个渣男前任么?怎么会到这儿来找他?总不会是来送他的吧?   就卿晏知道的剧情,这家伙抛弃原主的时候可是没有一点儿犹豫。虽是也有势利的原因,可他本来对原主这个娇纵刁蛮的性格就诸多不满,只是因为他是卿怀风的儿子,也百般忍耐,吃下这口馊饭,现在卿晏没了尊贵身份,他避之还不及呢。   江明潮一抬手,让小童和婆婆起身,但视线一直紧紧地落在卿晏脸上。   “阿晏……”他一开口,便是一腔柔情,低沉的声音柔柔的,好像在对情人诉说爱恋。   卿晏被他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家伙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不是都分手了么,干嘛还这么叫他?   他没搭腔。   这时候,薄野云致也到了近前,对卿晏说:“卿晏,好久不见!昨日实在匆忙,没能好好叙旧,今日却听说你要去北原了。”   卿晏的目光径直越过江明潮,落在薄野云致身上,冲他淡淡一笑:“是。”   这一笑,如同春风漾开冻湖,秋水点落花心,卿晏披着毛茸茸的披风,身材娇弱,却迎风立在河畔,脆弱之中,有一种特别的坚韧之感,漆黑发丝被风拂开,美得惊心动魄,不可方物。   薄野云致被看得怔了一下。   片刻,才找回声音:“为什么这么突然……”   江明潮被晾在那里,无人在意,见卿晏当着他的面对别的男人露出那样的笑脸,终于忍不住了:“薄野少爷,我有话与阿晏说,还请你暂避一二。”   “为什么?”薄野云致也是个少爷命,算起来还比江明潮更尊贵些,根本不会乖乖听话,他不服气道,“分明是我先过来的!”   见他不肯退让,江明潮也无法,面色难看地站在那里。   两人谁也不愿先走开,卿晏只能开了口:“云致哥哥,你先去那边的水亭里等我吧,我处理完就过来。”   他冲薄野云致眨了两下眼,乌黑的眼睫扑闪如蝶翼般轻巧灵动:“我动作快点,不会太久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更像是要处理昨夜的剩饭,而不像是跟旧情人叙话。   薄野云致听见那声“哥哥”,一下子就哑了火,心不在焉“哦”了一声,点点头:“那我去那边等你。”   便转身走了。   卿晏这才转向江明潮,平声淡淡道:“江小公子,请问找我有何事?”   江明潮诧异地看着他,整个人被天雷劈了一般,一脸不可置信:“你叫他云致哥哥?”   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成了疏离冷淡的“江小公子”?   这不公平。 第4章   “那又怎么了?”卿晏神色淡淡道,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他的年纪确实比我大些,不叫哥哥叫什么?”   江明潮:“……我的年纪也比你大,你怎么以前从不叫我哥哥?”   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直呼其名。   卿晏并不明白江明潮跟他争辩这些问题的意义何在,微微不耐道:“江小公子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么?”   江明潮愣了一下。   不过短短数日未见,他却发现,卿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从前,卿晏趾高气昂,从不正眼看人,与人说话时,语气也不会如此冷静平淡,又温和疏离。他不高兴时,会直接打骂,并不会收敛一丝一毫的脾气。   现在,好像历经此事之后,脱胎换骨了一般,他整个人沉定了下来,坚定而富有韧性。   说起来,两人的婚约并不是从小定下的娃娃亲,而是因为千鹤门与般若阁等好几个门派交好,将这一辈的弟子们放在一起教养,联合办了个学堂,江明潮和卿晏一同长大,逐渐看对了眼,才求得长辈定下这门亲事的。   只不过,这是仙门各户知道的说辞。   事实的真相只有江明潮一个人知道。般若阁不如千鹤门声名显赫,江明潮自从进入学堂之后,就一直留意着卿晏。   能结为道侣是最好不过的,有个千鹤门的道侣帮衬,对般若阁的以后也多有助益。   因此,不管卿晏如何刁蛮任性,江明潮都默默忍了下来,从不生气。时日长久,才讨得卿晏欢心,促成了这桩梦寐以求的亲事。   而知道了卿晏这身份居然是假的时,江明潮格外烦躁,这样一来,他的苦心经营,不就付诸东流,全成了无用功么?   谁知峰回路转,卿怀风真正的儿子苏九安居然真的喜欢他,这倒让江明潮如获至宝,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跟苏九安去了卿怀风面前陈情,定下婚礼之事。   到底这也算是将卿晏抛弃了,前几日听闻卿晏哭闹着不依,甚至寻死觅活,绝食明志,江明潮格外心虚,将自己关在房内,婚事的筹备事宜尽数交给了苏九安,对其他人一概避而不见,生怕听到有人说他无情无义。   但昨日,他竟从身边随侍的仆从口中听闻,卿晏自请去北原。   江明潮十分吃惊。他跟卿晏从小便在一处,对他最为了解。那人娇气得要命,出行必是香车软垫,连马都不肯骑的,而且又最是刁蛮,平生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但凡有,他便是胡搅蛮缠,也要卿怀风和江明潮给他弄来。   江明潮本以为婚宴那日他会闹得不得安宁,没想到他会主动请求离开。   还是去北原那样寒冷肃杀的地方。   他的寒疾怎么受得了那样的天气?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若是死了,江明潮觉得自己多少要负些责任。心里不太能过得去,才在这临行的最后关头,来找他。   ……   “自然不是。”江明潮干巴巴道。   卿晏微微抬了抬眉,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是想来问你,为何突然要去北原?”江明潮顿了顿,“是因为我和安儿的婚事么?”   “……”卿晏觉得,这个男人也许把自己的分量看得太重了些。   且不说他现在并非原来那个卿晏,对他并无一丝一毫的情意,就算是原来的那个娇气假少爷,再喜欢这个人,难道还会在他转身抛弃自己的时候继续痴心不改么?   那未免太贱了些。   而且,这爱情再重要,还能大过他的性命么?   卿晏虽然本来是个很能包容他人的Omega,在穿越之前交往的所有Alpha前任,后来都能和他成为朋友,并且对他赞不绝口。   但是他觉得没有必要包容这么势利眼的凤凰男。   卿晏道:“不是的。”   一抬眼,却看见那渣男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你别解释了,我懂的”。   卿晏:“……”   你懂个屁。   江明潮知道他不肯承认,默了片刻又关切道:“能不能不去了?留下来。我们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虽然……虽然你不是卿怀风亲生的,可我到底也不会负了你,我虽然与安儿结为了道侣,但也会给你一个名分的。”   卿晏:“?”   他皱了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人是准备把他收为二房?让他做小?   还“到底也不会负了你”,真是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脸。合着他还应该感谢他?   卿晏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和远处的河水一样苍冷冻人:“多谢江小公子的美意,不必了。”   他在“美意”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说得十足的嘲讽,可对方却没有领会到这是反话,道:“这是我该给你的名分。”   “……”卿晏彻底服了这个普信男,嘲讽听不懂,婉拒被忽视,他只好直白道,“真的不必了。”   “我并不想要你给我名分。”卿晏道,“我想去北原。”   江明潮心道,这是铁了心要寻死啊。   “你的寒疾那么厉害,寻常冬日都难挨,更何况北原那样的极寒之地?”江明潮忧心忡忡。   卿晏耐心告罄,不欲与他再纠缠废话,抬起双手叠于身前,敷衍地行了个礼,道:“在下自会照顾好自己,不劳江小公子挂心。”   说罢转身便要走。   江明潮赶忙道:“等等!”   “还有何事?”卿晏停下了脚步,但是并未回头。   “如果你执意要去,至少带上这个。”江明潮道。   什么?卿晏转过身,见江明潮一抬手,不远处的随侍立即小跑过来,躬身双手奉上一把剑。   “这是你的佩剑,归尘剑。”江明潮把那把剑递给卿晏,道,“自从那日……便一直搁在门主的书房中,我替你取来了,刀剑皆认主,这剑是你的,就算你不是卿怀风之子,也是你的。”   卿晏接过那把剑。   归尘剑是银白的,冷冷淡淡地散发着的光芒,通体熠熠生辉,剑柄上镶嵌着上品灵玉和宝石,极为华丽,贵不可当。   即使是卿晏这个穿越过来的外行人,也能看出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你虽然剑术不佳,但此去北原,路远难测,马队那些人又不知道靠不靠得住,还是带上剑防身吧。”   “多谢。”卿晏不怎么走心地说了一声,自觉这人刚才说的全是废话,早早直接把这东西拿出来给他多好。   他又准备离去,江明潮又说了一声:“还有这个。”   还有好东西给他?卿晏缓缓停步,心道,多给他些才好,他不嫌拿着受累。   只见江明潮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小的灯盏,递与卿晏。   卿晏“嗯?”了一声,见这灯也不过是寻常的灯罢了,并不像归尘剑一般令人惊艳。   “给我灯做什么?”卿晏心道,这一路上,荒烟露宿,哪里需要点灯?若是遇到城镇,找客栈投宿,那店里也应该有灯盏,何必自己带。   江明潮奇道:“你不记得了么?”   卿晏是穿越的,当然不知道以前的事,只装作懵懂:“什么?”   “这灯名为渡灵灯,是前年我们猎杀北岭凶兽时,从它的巢穴中获得的,当时我先收着了。”江明潮解释道。   其实说是一起猎杀,卿晏这连剑也拿不稳的弱鸡修士,也不过是占了个一起去的名头而已,不仅没帮上什么忙,反而需要江明潮时时看顾保护,免得他被凶兽一口咬掉半个脑袋。   所以自然,这所得的成果也是由江明潮拿着了。   “这灯能养护人的魂魄,”江明潮道,“若是你遇到什么不测,说不定能用得上。”   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卿晏照单全收,面不改色地接了下来。   “你拿了这个之后……”   “我拿了这个之后,我们之间再无瓜葛。”卿晏打断他,接话道。   分手费嘛,他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么厚的一笔分手费,他当然会把嘴巴闭紧,再也不纠缠——这本来也是卿晏所希望的。   江明潮愣了一愣,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他原本想说的是:“你拿了这个之后,好生照顾自己,若是能安然无恙从北原回来,他仍然愿意接纳他,等他回心转意。”   只不过这话没说出口,卿晏已经把归尘剑背在了背上,把渡灵灯塞进袖袋里,头也不回,三两步走远了。   他依之前的约定,去了水亭。薄野云致果然一脸不耐烦地坐在那里,已经等候多时了。   看见他立刻站起身来,叫道:“卿晏!”   “云致哥哥。”这位不是渣男,卿晏的态度自然不一样,他冲他笑了一下,“找我什么事?也是来为我送行的么?”   “是。”薄野云致承认,默了默,又道,“也不是。”   卿晏:“?”   那到底是什么?   薄野云致抿了抿唇,像是反复在心里思虑了许久,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道:“事情我都听说了。江明潮负了你,马上要与别人成婚,你伤心欲绝,这里……这里又无你的容身之所,你才要去北原的。”   “嗯?”卿晏觉得他听说的版本不太对,解释道,“不是这样的……”   薄野云致完全没听到他微弱的反驳,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若我愿意和你结为道侣,让你以我的道侣的身份进天刹盟,卿晏,你可愿意留下来?” 第5章   卿晏没有想到薄野云致会这么说,一时间只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上话。   薄野云致见卿晏不说话,也知道自己此举莽撞冒失,迎着那双秋水般的清澈眼眸,他挠了挠头道:“天刹盟,你还看不上么?”   闻言,卿晏笑了:“并非如此。”   天刹盟,这已经是这个修真世界最顶尖的仙族门楣,其他各家无一能与之抗衡。   卿晏虽然初来乍到,诸事皆不懂,但前几日在破屋之中留心听老婆婆和小童说话争执,也大概了解了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   这个修真世界虽然仙门林立,人人皆以修仙为上品之途,但是千百年以来,都无人真正飞升成神——神族早已寂灭,仙道人人趋之若鹜,却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无人能成神,无人得长生。   只不过能够延长寿数罢了。比如卿晏穿到的这具假少爷的身体,已五百岁,但在修真界,却只不过是刚成年的小毛孩子。   而沿着岁月的长河追溯而去,有史可查的最后一位神明,即出在天刹盟薄野氏中。   这便是天刹盟是如今修真界公认的第一仙门的原因。   名人效应,果然厉害。卿晏想。   薄野云致虽然只是天刹盟之中的小辈,但他到底姓薄野,即为嫡系,虽然现在年纪轻轻,尚且初出茅庐,但以后历练一番,必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他向卿晏递出的这条橄榄枝,条件实在很诱人。卿晏怎么可能是看不上。   只是——   背靠大树固然好乘凉,但他却不想靠这棵大树。   他不想一辈子靠着道侣活着,现在薄野云致提出结为道侣,或许是因为好感,或许是因为同情,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卿晏只要接受,都是依仗了别人的势头。   两人之间的关系若不对等,则必定不能长久。这是卿晏从无数Alpha前任身上悟出的道理。   若有一天,薄野云致转了心思,也跟旁人一样唾弃他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收了施舍,那他到时候会比现在更惨。   被从天刹盟轰出去,比被从千鹤门轰出去,更无立足之地。   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卿晏微笑道:“多谢云致哥哥的好意,我并非看不上天刹盟,实是我配不上你。”   怎么会?薄野云致听他如此谦虚卑微,越发觉得之前从修真界众人口中听来的关于卿晏的传闻,全都是泼脏水,无稽之谈。   眼前这个人,分明温文有礼,一举一动皆优雅有度,哪里泼辣蛮横不讲道理了?   薄野云致小时候只和卿晏同窗过极短的一段时间,对这个小少爷的印象只停留在漂亮,略带娇气上。   昨日殿外再见,才发现他出落得如此标致秀美,让人移不开眼睛,一见倾心。   薄野云致道:“你除了出身比不上我之外,还有什么不好?你生得如此好看,是我配不上你才是。”   卿晏笑道:“云致哥哥就只是喜欢我的脸么?”   “自然不是!”薄野云致抢道,“你的性情,一样令我倾慕。”   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携了几片花瓣,落到二人面前的桌上,卿晏垂眸看着那些花瓣,停留片刻,很快又被冷风卷去。   他正色道:“我知道你是想帮我,但我非去不可。”   “为什么?”薄野云致不解又着急,“他们都说你身患寒疾,一次去,必死无疑啊!”   “是么。”卿晏勾起淡红的唇角,轻轻一笑,“云致哥哥,可要在这昭河之畔、水亭之中,与我打个赌?”   “赌什么?”   “赌我能从北原安然无恙地回来。”卿晏神色安然又笃定,“若是我赢了……”   他思索起这赌注,片刻,抬眸笑道:“若是我赢了,你叫我一声哥,如何?”   怎么劝都无果,薄野云致看着卿晏在北风里摇摆的发尾和漂亮精致的面容,无奈地应下:“好。”   -   两个人又叙了几句闲言,马队便终于要启程上路了。   卿晏默默跟过去,排在上路的队伍之中,见别人都背着厚重行囊,他却两袖空空,身上只有一本书、一把剑、一盏灯。   此行路远,人人都骑着千鹤门专门为此行养殖的灵马,那领头人长着络腮胡,一脸不善,分配马匹时,见下一个是卿晏,便换了态度,直接把缰绳甩过来。   那弧度甚高,下一瞬就差点如一记鞭子,扇到卿晏脸上。   卿晏抬手抓住,冷静道:“多谢。”   络腮胡冷哼一声,袖手旁观地看着他上马。   这灵马很高,卿晏这副原主的身体又弱,踩着马镫,极艰难地欲翻身而上。那马却仰头抬起前腿,一声长嘶,不安地踱步来回。   看上去并不情愿让卿晏骑它。   卿晏差点从上面摔下来,并被那马蹄踩个正着。   周围稀稀落落地响起一阵嘲笑声。   卿晏发现,前行的马队中人竟然全都停下了动作,如同逗趣儿一般,看着他出丑的样子。   身后伸出一只手,赶忙扶住他,薄野云致道:“没事吧?还是听我的,别去了。”   “没事。”卿晏摇摇头,借着他手的力站稳,“多谢云致哥哥。”   不知道人群里谁出声道:“哟,这不是我们千娇万贵的小少爷么,怎么在这儿呢?这儿风大,可别把我们美人灯吹坏了。”   他的同伴跟他一唱一和:“瞧你这记性,这位已经不是少爷了,不过是个冒牌货罢了,真正的少爷在筹备婚礼呢。”   “对,我忘了。”那人道,“怪不得现在我们这冒牌货没人要了,只能跟着我们去北原?”   他兴冲冲地问:“你说你去北原做什么?找死吗?别是没被北原的风吹死,却被灵马踩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   人群之中又是一阵爆笑。   “你们……!”薄野云致怒了,就想冲上去为卿晏讨个公道。   却被卿晏握住胳膊,拉住了,薄野云致偏过头,见卿晏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介怀。   “可否扶我上马?”卿晏低声问。   “你还要去么?”薄野云致见这帮仗势欺人、拜高踩低的人就生气,简直气坏了。   “要的。”卿晏点点头,问他,“可以么?”   他的眼神太过坚定,薄野云致只好扶他上了马,问:“坐稳了么?”   “坐稳了。多谢。”卿晏握着缰绳,冲他微微点头致意。   “哟,江小公子不要你了,现在又勾搭上了个新的。这是哪家的少爷?”那人见卿晏一直不理他的挑衅,出言更是酸气横秋。   显然,这人眼界太低,连薄野氏的人都不认识。   卿晏仍然不理睬他,冲薄野云致一拱手:“云致哥哥,再会。”   说罢,便一扯缰绳,扭身驱马前行,跟上了大部队。   -   昭河之畔,北山之上。   苏九安稳稳安坐在那山腰的精致楼阁的二楼,从这个窗往下望,刚好能看到河畔的景象。   两个小童分别替他锤着腿,捏着肩,他捧着个精巧的汤婆子,差点把手里的玩意儿砸到面前的炭盆里。   “江明潮他真是这么说的?”他咬牙切齿地问,手指陷进面前的小桌里。   “少爷仔细手疼。”小厮殷勤劝道,“是这么说的。”   “他竟想娶他做二房,这让我颜面何存?”苏九安面容扭曲,双目赤红,气得想杀人,“他还把归尘剑和渡灵灯都给他了?”   “……是。”小厮大气也不敢出。   “贱、人!”苏九安一字一顿地说,“本以为这祸害自请去北原,自己找死也就罢了,此后便清净了,没想到人走了,还能兴风作浪,让我不安生!”   小厮察言观色,小心道:“少爷莫气坏了身子。”   “就算给了他又如何?这两样东西也不能治愈他的寒疾,那冒牌货还不是死路一条?”小厮又道,“他不就是想要寒金果么?可是就算他跟着马队出去,摘下的寒金果也是属于千鹤门的,并非他一个人的。少爷宽心,他必死无疑。”   寒金果。这话倒提醒了苏九安,确实,卿晏自请去北原,恐怕原因就在这里。   此去北原,猎得的所有宝物均属于千鹤门,这他当然知道。   可是万一呢?万一卿晏偷偷发现了寒金果,藏起来,并未上报呢?   不是没有可能。   苏九安越往深里想,越是觉得不安。本以为卿晏必死无疑,现在看来却还有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让苏九安不安极了。   他悠悠地靠回座椅上,抬手屏退了服侍的小童,冲小厮道:“传暗卫来见我。”   自从卿怀风认回了亲儿子,分拨了千鹤门最为得力、武功最为高强的一批人手,做苏九安的暗卫,这些人均身怀绝世神功,且被训练得乖顺至极,对主子俯首帖耳。   苏九安眯细了那双吊梢眼,望向窗外,在马队之中找到那道柔弱刺眼的身影。   他冷冷地心想:卿晏,我要你死。   不管如何,他不允许卿晏活着再从北原回来,若是还有一线生机,他就亲手帮他掐灭了这一线生机。 第6章   北原距千鹤门所在的东洲有万里之远,步行前去,少说也需要大几个月。而千鹤门的马队出行,虽有灵马代步,但也走得并不快。   这一趟虽是去北原出猎和采药,但是其实马队在真正进入北原之前就开始了行动。领队的人选的路线,一路上全是荒原和密林,完完全全绕开了城镇,在这野外猎物极为便宜。   为了轻装上路,马队的队员身上都没有带干粮,一路上的吃食,也全靠打猎。   但对于卿晏来说,这法子就不怎么行得通了。   他虽然带着一把剑,但很显然,他拿着都觉得有些重,更别提用这把剑去猎什么猎物了。   其实,马队之中这么多人,每天也不是人人都能猎得猎物,领队的那络腮胡有令,出行在外,大家须团结合作,齐心协力,因此每天猎得的猎物,是所有人一起分食的。   没有人能保证自己日日都能猎得猎物。这样,我今日打到了猎物,有的吃,若明日不幸空手而归,也有的吃。这规定其实很合理。   但很显然,这样团结互助的范围并不包括卿晏。   没有人愿意把猎物分给他,哪怕一丁点儿。   但这并不是令卿晏最为头疼的,因为领队人络腮胡虽然也看不上他,但好歹会顾虑一二,怕他真的饿死在他的队伍里,自己担责任,也会分给他一点儿东西吃。   暂时还饿不死。   让他更操心的是他的那匹灵马。   卿晏原来并不会骑马,但他学起东西来很快,那日被薄野云致扶上马,又在队伍里暗中观察别人是如何骑马的,差不多掌握了一些基本的要点。且他并不需要策马去打猎,只需要做到上马下马之时自如,握着缰绳控制着马往前走即可。   本来这是挺简单的一件事,只是这马忒不配合了。   不知道是这匹灵马本来就性情暴烈难驯,还是他与那些人一样,格外瞧不起卿晏,卿晏坐在马上的时候,它一直极不耐烦地踢腿踱步,想把卿晏甩下来。   卿晏勉强扯住缰绳,稳稳当当地踩在马镫里,不让自己摔下去。   他拍了拍灵马的脑袋:“这么不想载我吗?”   灵马从鼻子里喷了口气。   卿晏笑了,不仅没生气,又摸了灵马的鬃毛,被它晃着脑袋甩开。   “那也没办法了。”卿晏道,“谁让领队将你给了我,你就算不愿意,也只能勉为其难一下了。”   灵马哽咽了一下,好大不乐意地垂下头。   卿晏本来就和这匹马不是很能合得来,勉强维持着不掉下来,已经走在了马队的末尾,谁曾想,这灵马还中途开小差,突然不走了,凑到旁边的一棵树下,开始啃树边的小草。   “……”   卿晏扯了扯缰绳,问:“你没吃饱饭吗?”   灵马并不理他,兀自埋头大快朵颐着。   但显然,卿晏是个好说话的,但马队中的其他人却不是。领队在最前头,还有一个专门负责看顾众人的殿后,他的任务主要是防止有人掉队,或是催促走得慢的人,免得队伍拉得过长。   这会儿,卿晏还没说什么,殿后的却先火了,驱马过来,一鞭子便抽在灵马臀上:“你这死马,做什么呢?!还不赶上大家?”   灵马整个身体都痛得颤抖痉挛了一下,极为惨烈地痛嘶了几声。   它虽然还想吃,但是又怕被打骂,只好悻悻地松了口,准备抬腿往前走。   “这位大哥,”卿晏勒住缰绳,阻止灵马的步伐,冲殿后的笑道,“让它吃吧,我记着你们的方向,待会儿会赶上的。”   “哟,”殿后的这才看到是谁骑着这马,“我说这马怎么不服管教,没有规矩地中途溜号,跑到这里来吃草?原来是你。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畜生啊,马和人一样,散漫又娇气。”   知道了是卿晏,殿后的态度便松动了一点,不那么紧张了。   反正这人掉不掉队,丢不丢,也没什么打紧的。   “随你,你爱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殿后的拎着鞭子,凉凉笑道,“就算不跟上,也没什么,无人在意。”   说罢,调转马头,跟上大部队去了。   卿晏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收回目光,座下的灵马又重重喷了一口气,但很显然,这次不是冲他。   得了首肯,灵马便低下头想继续吃。卿晏下了马,见它吃的竟然不是草,而是一种紫色的小花。   这花长得很小,在树边丛生一圈,极不起眼。   灵马刚想下嘴,斜刺里伸出了一只白皙柔嫩的手,直接将这一大把花连花带叶全部薅了起来。   它咬了个空,气哼哼地抬起头来瞪始作俑者。   “你喜欢吃这个?”卿晏将那花捏在手中,打量着。   灵马探头要咬,卿晏便移开,几次三番,都没让它得逞。   “别生气。”卿晏重新上了马,安抚道,“让你吃。”   他伸长了手,将那花吊在马头的前上方,灵马便仰头凑上前去吃,不知不觉之中就随着卿晏举着的方向往前走了。   它忙着吃,自然也没有什么工夫来跟卿晏作乱了。   只是两人行走的速度不快,直到黄昏时分,卿晏才赶上马队的大部队。   马队的打猎已然结束,今日猎到了两只鹿,足够队内所有人饱餐一顿了。卿晏到的时候,队内的人正在排队领鹿肉。   鹿肉已经被烤好了,香味四溢弥漫,卿晏也下马,排进长队。   可等轮到他的时候,那分配鹿肉之人却突然眉间一蹙,挥手道:“走开走开,没有你的份!”   “为何?”卿晏问。   “你还有脸问?”那分配鹿肉之人挑起眉,嘲讽道,“大家打猎,猎到的猎物虽是共有,可那是因为每个人都出了力,有些人运气不佳,没有猎到东西,我们兄弟分他一口东西吃,也没有什么。”   “可你呢?”那人转着削鹿肉的刀,刀尖冲向卿晏,“你从未参与过打猎,凭什么分这猎物?”   卿晏记得,这马队中的人是分为两种的,一是剑修,负责打猎,二是药修,负责采药。   而采药的药修们,也是不打猎的,却可以分得猎物。   这人明摆着就只是找借口,不想给他罢了。   卿晏看着这人的面容,见他一身短打,中规中矩地盘着道人发髻,觉得有点眼熟。   他想起来了。   出发那日,出言奚落他的,也是此人。   这人这么讨厌原主吗?   他这副身体,跟别人拼蛮力,是拼不过的,而若是此事闹大了,按照原主的风评和人缘,也是绝对不会有人站在他这一边的。   实在没好处。   卿晏只好走开了。   他回到拴着灵马的那棵树边,撩起衣摆,席地而坐。看着那边的人纷纷在聊天进食,气氛十分火热,他这边却冰冷凄清。   一阵寒风吹过,冷意砭骨,卿晏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忍不住拢紧了披风,往里瑟缩一下,本来就巴掌大的小脸埋进了披风领口的一圈毛毛里,更显得娇小脆弱。   太冷了,手脚都要被冻得麻木,卿晏去捡了些树枝,去其他修士那里借了火,勉强弄出了个火堆。他就坐在火堆面前烤火,仍觉得那样冷。   他觉得寒气在四肢百骸里蔓延开来,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泛着疼,细细密密的,如针扎一般,即使火堆带来了热量,却好像只停留在皮肤的表面,暖意并没有透进骨子里。   这就是寒疾吗?果然厉害。   慢慢地,卿晏又在身体里感受到一阵淡淡的热意升起,但这热意并没有缓解寒疾带来的疼痛,并未中和,反倒是让他受到了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一边被冰封,一边被炙烤。   卿晏痛得皱起了眉。   与此同时,他低下头,闻到了一股极淡的甜味。牛奶味,可可脂味,融合在一起,是巧克力味,他的信息素的味道。   “……”   这反应他自成年经历过很多次,再熟悉不过,就是因为知道,才格外头疼。   偏偏是这个节骨眼。   他的情热期,快要来了。   -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这寒疾和情热期前夕的反应逐渐消退了下去,卿晏松开眉头,吐出一口气。   这更坚定了他要找到神前花的想法。   若只是寒金果,恐怕他以后要长住北原,才能保证自己一直有药可用。这太磨人了,就像烟瘾一样随时会犯,还是根治稳妥长久。   这时候,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没有办法。他也没有带什么干粮上路,手边只有刚才从路边薅来的、灵马爱吃的那种紫色小花。   这个他可以吃吗?   卿晏怕乱吃,吃错东西,更加糟糕。他翻出自己携带的那本修真界植物大全,试图寻找有没有这种花的相关记载。   还真让他找到了。   “雨时花。”卿晏借着火堆的光亮,轻声念诵书上的文字,“作用,驱寒祛湿,温中暖胃?”   这听上去,倒是也对缓解寒疾有好处。   卿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灵马:“你这小家伙倒是挺会养生。”   专挑好的吃。   灵马哼了一声。经过之前的事,好似对卿晏改观不少,已不那么抗拒了。听见卿晏夸它,它还骄傲地昂了昂头。   接下来,它就看见卿晏把雨时花喂进了自己嘴里。   灵马不开心了,在原地乱转,一副要挣开缰绳,冲过来,为保卫自己的食物和卿晏决一死战的样子。   “我不能吃吗?真小气。”卿晏笑着嘟囔一句,吃得更开心了,“大不了,明天路上,我再帮你采新的呗。”   灵马勉强算是被哄好了,但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卿晏正还想说什么,忽然被一阵脚步声打乱。   他抬眸,看见一人从对面而来,手里拿着一条鹿肉,径直摔到卿晏面前。   差点扔到卿晏生起来的那个火堆里去二次加热。   来者梳着道人发髻,正是刚才那分配鹿肉之人。   怎么又突然回心转意,愿意给他了?   卿晏正疑惑,那人先开了口:“真不知道领队是怎么想的,你这样一个全无用处之人,除了拖后腿,就只会吃白食,领队为何非要我将打来的猎物分些给你?!”   说罢,他犹不解气,踹了一脚地上的枯枝,俯身凑近,狠狠揪住了卿晏的领子。   卿晏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请放手。”   那人刚想冷嘲,突然之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道,有些像牛乳,却又有些不同,总之闻起来像某种甜味的点心。   “果然,我说你刚刚走得那么利索呢。”那人凉凉道,“原来是在身上偷藏了吃食!”   卿晏:“?”   还不待他解释和询问,那人就先无理地扯开他的披风:“队内的所有食物都是属于大家的,你怎可一个人藏私!”   这势头,竟要扒他的衣服,好好搜查一番。   这不是搜查。卿晏心想,是羞辱。   挣扎之间,他袖口一轻,什么东西从袖袋里咕噜噜滚了出去。   但是卿晏此刻已经顾不上,饶是他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住生气了,正要说一句“放肆”。   还未开口,就听到另一道声音响起:“放肆!”   像他的嘴替,替他说了未出口的话。   卿晏一愣。一道金光在他面前炸开,如同漾开巨大波浪,冲击震荡开来,那人一下就被掀飞到好几米外的地上。   脸着地,摔了个狗吃屎。   那道金光渐渐收敛,落在地上,化成了一个金色的小女孩,只有手掌大小。皮肤是金色的,长发也是淡金色的,虽然背后没有长着翅膀,但还是像小仙女。   “多谢。你是……?”卿晏正了正衣襟,道。   “你不认识我吗?”小仙女偏头疑惑,足尖点地,径直飞到卿晏面前,卿晏下意识伸出手掌托住她。   巴掌大的小仙女站在他掌心:“我是渡灵灯啊。”   渡灵灯?卿晏摸了摸袖袋,渡灵灯果然不见了,他问道:“你是灯灵?”   “是呀。”渡灵灯坐在他手上,在半空中晃着腿。   “你、你们……!”这时,那人捂着脸从远处跑了过来,“你们给我等着。”   说罢,转身就跑,步伐踉跄。   渡灵灯冲他翻了个白眼:“略略略,本姑娘等着。”   卿晏:“……”   神奇的灯,神奇的灯灵。这让他联想到了一些听过的童话故事,他问:“灯灵,你能实现我三个愿望吗?”   “哈啊?”渡灵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扭回了脑袋,“不能。” 第7章   在这树林之中度过一夜后,次日晨起,马队照常上路。   卿晏本来身边的活物就胯下一匹灵马,因为昨天吃花这一插曲,这一人一马的关系已经缓和不少,渐趋正常,灵马不再跟卿晏闹别扭,试图把他甩下来了。   但是,现在又多了一个渡灵灯。余y an数   渡灵灯虽然不像灵马那么难搞,但是她刚刚从灯盏之中修出灵体,从死物变为活物,对世界新奇得不得了,一路聒噪不停。   比如。   她见卿晏采了雨时花给灵马吃,便也要兴冲冲地来尝一口。结果吃了之后,瞬间变了脸,“呸呸呸”地把雨时花吐了出去。   一口吐到灵马的脸上。   灵马怒了,它受不了这委屈,打了个响鼻,当即便要冲上去跟渡灵灯决一死战。   渡灵灯根本不怕,不仅不怕,还要不服气地胡乱挑衅:“来呀来呀,我不怕你,略略略。”   卿晏:“……”   他只好一边把渡灵灯拍开,一边拉住灵马。这和事佬当得他好累。   再比如。   渡灵灯坐在他肩上,问:“卿晏卿晏,你背后背的是什么?”   卿晏道:“是我的佩剑。”   “剑叫什么名字?”渡灵灯有好多问题。   “归尘剑。”   “为何叫归尘剑?”渡灵灯打破砂锅问到底。   “……”卿晏想了想,道,“大概是取自‘尘归尘,土归土’之意吧。”   他也不知道,只是胡乱猜测。   “哦。”渡灵灯晃着脑袋,“那为何不叫归土剑?”   卿晏:“……”   他头疼地摁了摁眉心。   渡灵灯虽然长相像个超凡脱俗的小仙女,但是这性格,实在像是一条脱缰的小野狗,精力旺盛极了,用也用不完,是和灵马先前不同的、另一种意义上的难搞。   卿晏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问道:“你成日维持人形不累吗?要不要变回灯,到我袖袋里休息一下?我带着你走。”   渡灵灯才不愿意:“离开千鹤门,我好不容易才能出来放个风,这么点时间而已,才不累呢!当灯才不好,一直憋屈在一个地方,闷都闷死了。”   卿晏注意到“离开千鹤门”几个字,疑惑道:“你不是刚修出灵体么?”   这和离不离开千鹤门有什么关系?   渡灵灯“啊”了一声,飞快地抬起手掩了下唇,懊恼自己失语暴露,慢吞吞道:“其实我早就修出灵体了。”   “那为什么之前不出来……”卿晏斟酌用词道,“……玩?”   渡灵灯支吾了片刻,还是说了:“因为之前的主人是江明潮。我讨厌他。”   卿晏“嗯?”了一声。   “本姑娘在世上也待了几百年了,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男人呢!我才不想让他知道我修出灵体了呢,不知道他会利用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污糟事。”渡灵灯怨声载道,“江明潮!吃软饭!小白脸!大渣男!负心汉!呸呸呸!”   卿晏被她一连串口号一般的控诉逗笑了,闷头笑了一会儿,问:“他怎么惹你了,你这么生气?”   千鹤门中的其他人都对江明潮并无意见,但这天天待在他身边的渡灵灯倒是眼明心亮,将这人的虚伪看了个明明白白。   她口口声声指控江明潮花心不专,卿晏忍不住瞎猜,难道江明潮这个渣男居然渣得毫无底线,连天真纯洁的灯灵小姑娘都渣?   “嗯?”这下疑惑的成了渡灵灯,“这还用问吗?他全身上下都冒坏水儿,没有一块皮是良善的!而且你才是苦主,应该比我更讨厌他吧!他不是甩了你吗,你不恨他吗?”   卿晏怔了一下。   他其实倒没有渡灵灯那么强烈的情绪,因为他并非原主,只是套了这副壳子的穿越者,原主和江明潮经历过的一切甜蜜,他都只是知道个皮毛,像阅读完了一段说明文,并不会在心里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自然,对这背叛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恨意。   对于卿晏来说,他只是知道渡灵灯说的是对的,但并不会那么真情实感。   “我不恨他啊。”卿晏轻松地握着缰绳,淡淡道,“这样的人,连被记住都不配,更别提恨了。”   “那是给他脸了。”   -   又走了一会儿,卿晏想起来一个问题:“那你对我呢?不讨厌我么?”   以原主的名声,那些恶名怕是声名远扬了吧。卿晏看渡灵灯的性子如此活泼跳脱爱热闹,不信她没有听到过这些八卦。   “不讨厌啊。”渡灵灯悠闲地晃着腿。   除了薄野云致,这还是第一个没有一上来就对卿晏表露恶意的人——灯灵化作的人,勉强也算人。   薄野云致如此态度,原因卿晏已经知道了。一则是因为他的脸,二则……薄野云致并非千鹤门中的人,对卿晏的那些负面传闻并未听说太多,且他一来见到的就已经不是原主了,而是现在这个卿晏,自然更会觉得那些传闻是胡诌瞎说。   但是渡灵灯……她一直跟在江明潮身边,哪怕江明潮不说,江明潮身边的那些人,应该也不会少说卿晏的坏话吧。   卿晏侧头看渡灵灯:“真的么?”   “……好吧。”渡灵灯被卿晏这淡淡的一眼看得缩了缩脑袋,她实在是不适合撒谎,只能说了实话,“以前确实是挺讨厌的。”   那是因为听到那些传闻,形成的刻板印象。   “所以我这些天一直没有化成人形出来,在偷偷观察……结果发现你完全不是传言中那个样子啊!昨晚被那么欺负都不还手,你的脾气实在太好了。”   卿晏心说,不是他脾气好,也不是他不想还手,是这副身体太弱了,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啊。   “我打不过他。”卿晏实话实说。   渡灵灯“哈!”了一声,拍拍胸膛:“以后本姑娘保护你!”   “多谢。”卿晏礼貌颔首,突然又道,“我能再问你个问题么?”   “问!”渡灵灯很豪爽。   “既然你已经修出灵体了,不就可以随时化成人形、来去自如了么?”卿晏极有逻辑地分析道,“那你之前那样讨厌江明潮,为什么不自己从他身边溜掉?”   于此同理,被江明潮送给卿晏之后,渡灵灯也有大量的机会可以溜掉。   为什么不走?   渡灵灯觉得,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卿晏真是个外行,怪不得之前那些人都说他不学无术呢,看来关于性情的那部分传闻是假的,不好好学习的那部分传闻却是真得不得了了,没有一点儿水分。   渡灵灯只好肩负起补课的职责,给卿晏科普修真界常识:“刀剑神器皆认主的,主子是谁,就得服从跟随,岂能随我们的心意随意离开?”   卿晏点点头。   怪不得。这条规则让渡灵灯那么讨厌江明潮,也走不了,倒只能在他身边藏拙。   “你刚说什么,服从?”卿晏回过神,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必须听我的话?”   “……是啊。”   卿晏微笑道:“那么我现在命令你,变回灯形,去休息一会儿吧。”   是让渡灵灯休息,也是让卿晏休息——这小姑娘实在太话痨了。   渡灵灯:“……”   她简直想回到几句话前,把自己的喉咙掐住,让自己不要说出口。   最终,她扁了扁嘴,幽怨地看了卿晏一眼,从他肩膀上飘了下来。卿晏翻手,掌心向上,渡灵灯落下来时就变回了普通的灯盏。   卿晏将她塞进了袖袋里。   强制关机。   耳边终于没有喋喋不休、叽叽喳喳声了。卿晏吐出一口气,灵马扬起前蹄,昂扬短促地嘶鸣了一声,好像在说“干得漂亮”。   -   正午,马队行至一片山谷,领队下令让队伍暂停片刻,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再走。   卿晏下了马,牵着灵马在这片谷地近处到处走,寻找灵马爱吃的雨时花。   雨时花生长的条件并不苛刻,并不难找,短短时间之内,卿晏手上就摘了一大捧。   灵马屁颠屁颠地跟在卿晏身后,一脸有奶就是娘的简单快乐。   昨夜卿晏吃了一点儿雨时花,本没指望这玩意儿能有多大作用,但是出乎意料地,体内的寒意还真的消退了一点点。哪怕效果不如寒金果,更不如神前花,现在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了。   卿晏慢慢吞吞地散步,喂给灵马一口雨时花,再喂给自己一口。   一人一马,共进午餐,格外和谐。   但很快,这份宁静和谐就被打破了。不远处,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着卿晏的方向而来,卿晏眯了下眼,在原地站定,见最前头带路的,正是昨夜那个梳着道人发髻、来找茬的人。   发髻男微微侧着身,抬手指引着方向,身边跟着的是马队的领队。   “队长,就是他!”到了近前,发髻男不客气地指着卿晏道,“他私藏了食物,不跟大家分享,而且还来分我们辛苦打来的猎物!您评评理,这是什么道理!”   还跟领队告状。昨夜放狠话说等着,竟不是一句空话。   不过,这人也没什么本事,就只会吆五喝六地嚷起来,熊孩子找妈妈似的告状。   就这?   孬种。卿晏心里冷冷地骂了一句,面无表情地把那一大团雨时花全塞给了灵马。   灵马一下子天降幸福,立刻叼起来,开始快乐地吃。但是,面对这么一大群人,它又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   “吃你的。”卿晏随口道,坦然迎面而上,不躲不避,走向那一帮来兴师问罪之人。   领队皱着眉看着他:“你真的偷藏了食物?”   “我没有。”卿晏平淡道。   领队微微沉吟,还没再次开口,发髻男先着急叫了出来:“队长,你这么问他,他怎么会说实话呀!”   领队:“那依你之见,便当如何?”   发髻男:“唯有将他的衣衫脱去,当众检验一番,这才算公平清白。”   他看了卿晏一眼,眼神信誓旦旦地写着“我看你还如何逃过去”。   领队“嗯”了一声,转向卿晏:“你可愿意?”   卿晏当着这么多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突然笑了出来。   “我愿意。”卿晏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听上去格外无害,“这样能证明我清白的方法,我当然愿意的呀。”   “只不过——”他话音一转,“若是我没有偷藏食物呢?”   “若是我没有偷藏食物,平白无故被诬陷,还在众人面前解衣,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领队皱眉:“那你想如何?”   “若我没有偷藏食物,”卿晏笑着提出自己的建议,他抬起玉白手指,指向那发髻男,“我要你将昨天无理扯我衣衫的那双手——”   “——砍下来。” 第8章   在穿越之前,卿晏原来身处的那个世界里,他几乎是公认的脾气好,性格柔软,相貌的优越惊艳自然不必说,因为每次被记者拍到的时候都是一脸灿烂甜蜜的招牌式笑容,还曾多次被星际联盟评选为“Alpha心目中最受欢迎的Omega”。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世界理想型。   即使卿晏谈过多次恋爱,但因为长着一张初恋脸,欺骗性极强,还是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所有Alpha的星际初恋,所有过往恋爱经历都被Alpha们坚定地认为是诽谤。   但其实,卿晏并不是他们心目中所想的那种清纯无害类型的。   他性格是被家庭教养得很好,可不是毫无底线的善良软弱。从前看不出来,是因为他身边跟着保镖等一大群人,都不必他开口吩咐,自有人会处理。   但是现在……   在这个修真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   卿晏不欺凌别人,可也绝不会任人欺凌。   ……   听了卿晏的话,在场众人均是脸色一变,面面相觑。   发髻男也愣了愣,没想到卿晏竟能说出这么强硬的话来,没想到卿晏竟敢说出这么强硬的话来。   他还没说什么,先有人替他打抱不平了:“你欺人太甚!”   “现在有嫌疑的是你,你搞清楚!我们只是要调查清楚,再说,不过检查一下,即便没有,何至于砍人手足!你的心肠忒毒辣了些!”   “是吗?”卿晏淡淡道,“有嫌疑的是我。但他空口无凭,上下嘴唇一碰,便能凭空污蔑我了么?”   见他牙尖嘴利,发髻男定了定神,反驳道:“你如此巧言令色,抗拒搜查,岂非更像做贼心虚?”   说罢又转头寻求领队认可:“队长,你说呢?”   领队倒也没站队,只是看着卿晏说:“砍人手足实是太过分了,若你是清白的,便让他给你道个歉便是了。”   卿晏懒懒拖着长音“哦”了一声。   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领队沉声道:“那便开始吧。”为了显示公平和尊重,他道,“你自己来,我们不动手。”   卿晏抬手,冷白如玉的手指关节曲起,握住披风的束绳,轻轻一扯,那厚厚的毛皮披风便哗啦一声,如水般从他的肩膀上滑落,掉在地上,堆在他的脚边,成了一座毛茸茸的雪白小山。   众人目光灼灼,紧盯着他。   那条披风一被脱下,旁边立刻有人将它捞了起来,扯过去,粗暴地将里里外外皆翻了一遍。   领队无声地看向那人,那人道:“队长,什么也没有!”   发髻男道:“这披风能藏什么东西!肯、肯定还在他身上呢!”   领队和众人便再次看向卿晏。   卿晏再脱。   外衫乃是上品绸缎做的,银线滚边,做工精细,绘着吉祥团云纹。也落在了地上。   同方才如出一辙。外衫也立刻被人拎走,搜查了一番。那搜查者在袖袋里触到一个硬物,本来还大喜过望,以为发现了什么:“找到了!”   结果拿出来才傻了眼:“一、一盏灯?”   卿晏含笑点头。   就是一盏灯。被他强制关机的一盏灯。   发髻男狐疑道:“你去北原,随身带着一盏破灯做什么?”   听到他的用词,卿晏的笑意加深了些。   发髻男反复端详那盏灯,怎么看也就是一盏普普通通的破灯,平平无奇,无任何特别之处。   昨夜他讨了个没趣,不知道卿晏身边哪来的厉害女孩,神仙下凡一样,神力无边,根本打不过。今日他瞅准了卿晏身边没有那女孩的影子,观察许久确认安全,才敢打小报告带着人过来。   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厉害女孩就是眼前这盏普普通通的破灯。   “这是我的东西,我想带便带了。”卿晏反问道,“怎么,难道这灯盏是马队的违禁物?”   自然不是。发髻男一噎,见卿晏除了披风和外衫,身上只剩一件水色长袍,修身窄袖,从头到脚一览无余,并没有什么可藏东西的地方。   眼看着没搜出什么东西来,他眼珠子骨碌一转,指着渡灵灯道:“说不定这是他弄的什么术法障眼,想蒙混过去!”   这话的意思,就是卿晏施了什么法术,把私藏的食物变成了一盏灯。   这下不要说卿晏觉得这是无稽之谈,连旁边的众人都不信了。   “我怎么没看出来什么术法?”众人纷纷道,“以我们的修为,竟然看不出这冒牌货施的术法?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   能够进入前往北原的马队的修士是经过严格筛选的,修为至少在金丹期以上。   而卿晏呢?   他的修为如何,千鹤门人尽皆知。卿怀风当年为他延请名师,可架不住这少爷自己不学无术不争气,学了那么久,才刚刚筑基。   金丹期的修士看不出才筑基的修士施的低等术法,说不过去吧。   发髻男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胡乱攀扯,自己也知道这说法破绽百出,根本站不住脚,目光游离之际撞上领队沉沉的视线,一下子慌了。   他抓住领队的衣袖:“队长,可昨日我是真的在他身上发现了食物啊!你得相信我!”   虽然他言之凿凿,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更显荒谬。领队挣开了他,自己也觉得轻信了这人的话,被他牵累得有点丢脸。   “闭嘴。”他呵斥道。   卿晏平静地看着他们。他本来穿得也不算多厚,现在脱了披风和外衫,只穿里衣站在风中,原主这副寒疾深重的身体每一块骨头都如刀刮般生疼,但他依然站得笔挺,如松如鹤,沉静优雅。   领队冲卿晏道:“对不住,确实是误会你了。”又转向发髻男,“愣什么呢?不给人道歉?”   “……队长!”   这领队倒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但发髻男不是,他咬了咬唇,目眦欲裂。   “道歉。”领队又重复了一遍。   发髻男不情不愿:“对不起,大概是我弄错了。”   心里却想,他昨天晚上闻到的味道真真儿的,这冒牌货肯定是不知道藏到哪里了,竟然做得如此干净。   可恶!   卿晏冲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算是表示自己听见了,连一个字的回答也欠奉。   心里却想,蠢货,他当然找不到什么食物了,因为昨天晚上那味道,是他的信息素巧克力味。   修真世界的人当然不会知道信息素这回事。这个蠢货像是把一个打自己脸的好机会亲手送到了卿晏手中。   想到这,卿晏就止不住地想笑。   领队自觉脸上无光,想赶紧结束,转身就想走,抬手示意身后的人赶快跟上。   “等等。”卿晏叫道。   众人停步转身。   卿晏的语气疏离而清冷:“劳烦,请将我的衣物还给我。”   他脱下的披风和外衫,还在刚才那几人的手里。   领队目光一转,见那几人还在摸着衣服的料子,他们是没见过更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正讨论着这拿到铺子里去能换多少钱。领队更丢脸了几分,冲那几人摔下一句:“快还给他!”   便抬步离开了。   卿晏接过衣服,将外衫和披风一一穿上,冷白的手指将衣带系起,身上的疼痛聊胜于无地稍微减轻了那么一点,他缓缓勾起了淡红的唇角,琉璃般的眼眸之中却并无笑意。   -   一个月之后,马队堪堪抵达了北原的疆界。   经历了上次搜查失败、当众打脸的事情,卿晏这一个月倒过得轻松了一些,除了寒疾和情/热期的前期反应使他有些煎熬折磨,但这只是身体上的病痛,而在人际关系一项上,他不必再费心了。   所有人都拿他当空气,不与他说话,但也没有了刻意为难,卿晏对此十分满意。   进入北原的前一日,马队例外地进入了北原边际的一个小村镇歇脚,而不是在野外凑合过夜,因为进入北原之后,便再也没有城镇了,更找不到一个人,领队让队员们有什么要采买的东西,趁这个机会赶快备齐。   有人买了刀剑,希望能多猎几只灵兽,有人买了肉干,因为北原的凶兽更加猛,怕打不过,没得吃。   而卿晏,去成衣铺买了两件衣服。   他身上没有钱,只能在归尘剑上抠了一块宝石下来,先去当铺换了灵石。   渡灵灯担忧道:“若是以后你又没钱了,不会把我也当了吧?”   “不会。”卿晏跟她保证。   他现在已经把渡灵灯彻彻底底当自己的女儿养了,哪个父亲会这么黑心,把自己的女儿当掉?   那宝石换了不少灵石,卿晏去成衣铺买衣服的时候,出手便十分阔绰。   老板见他衣着华贵,本来将店内最奢侈的衣服都拿了出来,结果全被卿晏拒绝了。   “要保暖的。”卿晏道。   于是,老板翻出了一堆厚厚丑丑的大毛衣服。   卿晏试穿了一下。   那衣服真的够厚,卿晏站在镜子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大了一圈,一个顶俩。   再戴上搭配的毛毛帽子……   渡灵灯在旁边幽幽评价道:“你现在好像大狗熊哦。”   卿晏:“……谢谢。”   穿得臃肿又算什么?命最重要,能活下来就好了。   他原先穿的衣服是原主的,精致是精致,可是一点儿也不保暖,不如这粗糙的。   就像高定品牌的冬日套装都是要风度不要温度,哪里比得上朴实的军大衣。   “就这件吧。”卿晏冲老板道,将灵石大方地扔了过去。   他给的实在太多了。老板欢天喜地,感动之余,又送了卿晏毛毛围巾和手套,以及,一套缩小版的毛毛长裙。   ——是渡灵灯的尺寸。   渡灵灯瞪大眼睛:“你要把我也变成狗熊吗?”   卿晏点头:“穿上吧。”   “我不要!”   “真的会冷。”卿晏强行给她套上,“女孩子更得保暖,不能受凉。”   “……”   次日,他们正式踏入了北原之境。卿晏才发现,这么厚的衣服,也抵不住这极北严酷的寒风,天上像在刮刀子,极目望去,皆是一片连绵的银白。   千山负雪,天地茫茫,没有方向,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   从前原主的寒疾每次一犯,那疼痛症状都是靠寒金果缓解,而现在,寒疾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犯,卿晏却只能靠强撑忍过去。   就连渡灵灯也受不了这寒冷,本来嚷嚷着不穿这狗熊衣服的她躲到了卿晏的围巾里。   “真的好冷啊。”渡灵灯感叹。   她贴住了卿晏的一小片皮肤,感觉那皮肤冷如霜雪,像是冰封一般:“卿晏,你还好吗?你好冷啊。”   卿晏恍若未闻,又被扔进了那冰火两重天的境地。   巧克力味的信息素开始控制不住地外泄。   没有得到回答,渡灵灯有点着急,裹紧了自己的毛毛衣服,从他围巾领口处飞出来,查看情况。   “卿晏,能听见我说话吗?你怎么了啊?”渡灵灯有点慌,她抬头看到卿晏的额头湿漉漉的,“天,你这么冷,怎么还在流汗啊?” 第9章   以往的每次情/热期,卿晏要么是处于恋爱中,理所当然地和Alpha男友一起度过,要么是单身,靠打抑制剂扛过去。   但是现在……   修真界没有抑制剂。   他也不可能在这里随便找个人,一睡解千愁。卿晏是个正经的O。   对于这件事,他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办。情/热和寒疾两个难题缠在一起撞上来,他只能先选择有解的那一个。   得赶快找到寒金果,不管是永久治疗还是暂时缓解,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卿晏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脑子里条分缕析,清楚得很,身体却像烧沸腾的浆糊,看着渡灵灯在他身边飞来飞去,面色焦急,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只凭借本能,紧紧抓住了缰绳,稳住身形,以免自己掉下马背。   北原的积雪很深,将灵马的小腿都淹没了,若是从马背上摔下去,整个人都会被埋进雪里的。普通人都受不了,更别说卿晏这个身患寒疾的。   前行变得艰难,但是修士们本就为此而来,自然迎难而上。   马队中的剑修负责打猎,药修负责采药,但二者不可分头行动,药修只被允许在剑修打猎的地方附近采药,不许跑得太远,因为药修们不善打斗,若是突然出现凶兽,还得仰仗剑修保护。   卿晏虽然不是药修,但也被分到了药修一组,因为显而易见,他更不适合打猎。   寒疾让卿晏全身疼痛冰冷,情/热期的反应又让他腿软腰软,他勉为其难,背上药修的背篓,跟随药修们寻找灵药。   药修们前往北原采药时,并无规定一定要采何种药材,所以,药修们是碰到什么药材就采什么药材,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但是卿晏却并不是这样,除了寒金果和神前花,别的药材他根本不在意。   那本修真界的草药百科全书卿晏虽然没有全部读完,但是关于寒金果和神前花的那两页他却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寒金果生于寒金树上,越寒冷的环境,它越是喜欢,且果子晶莹剔透,呈淡金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卿晏看那书上的画,不像果子,倒更像黄水晶,漂亮得不像话。   除了药用价值,观赏价值也是极佳。   反正没有人在意卿晏采了多少药,他本来在大家的眼睛里,就是一个废物花瓶,没人给他分配KPI。   进入北原三日了,卿晏的药篓里仍空空如也。   寒金果果然难寻,所以才会那般价贵。   即使知道这一点,卿晏略显焦躁,因为他实在被折磨得一天都等不了了。   这一天,马队照常行猎,药修各自四散开来,在这片雪原密林附近寻找灵药。卿晏也跟药修们一样,逡巡四处,寻找着寒金果。   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卿晏走得累了。   回头看了一眼,竟然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天压得很低,浓云聚卷,风雨欲来,半空中漂浮着灰白色的雪雾。   卿晏身上难受得很,心知今日也找不到,便拍了拍灵马道:“我们回去吧。”   灵马低鸣一声,开始往回走。   走到一半,它却突然在一棵树边停了下来。   “别摸鱼,快走。”卿晏因为缺乏力气,连呵斥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温柔。   灵马没听他的,发出一声抗议的鸣声。   它一仰头,咬住了树梢上的某个东西,甩了甩脑袋,从嘴里喷出一些雪,便开始咀嚼,吃得津津有味。   “吃什么呢?”卿晏问。   灵马得意地冲他龇了下牙。   卿晏看到,在它的牙齿缝间,卡着一枚小小的金色的果子。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卿晏的眼睛亮了一下,寒金果?   “看来你是真的很会找好东西啊。”卿晏点评道。   他再抬头看这棵树,只见树上每一寸都被厚雪覆盖着,根本看不出原来的形貌,卿晏忍着身上的疼痛,缓缓伸出手,将高度在他眉上的一根树枝勾下来,摸索着,依稀碰到个果子形状的东西,一点点磨去上面的雪,卿晏看清楚了,果然是寒金果。   在这样阴沉的天色之中,仍然周身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几乎将卿晏握住它的苍白手指打得透明。   卿晏惊喜而讶异,将这枚果子扔进身后的药篓里,随即,他又苦恼起来,这棵树太高了,他根本够不到其他的果子。   这该如何是好?   卿晏不会爬树,更何况,他现在的身体条件,也不允许他做爬树这样的运动。   卿晏便想到了渡灵灯。   渡灵灯本来待在他的袖袋里睡觉,现在又被叫醒,强制开机。   渡灵灯:“干嘛啊?好冷哦。”   “这树太高了,你能帮我摘一摘这上面的果子么?”卿晏记得渡灵灯会飞。   渡灵灯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这棵树,的确很高。一颗颗摘太麻烦了,渡灵灯直接飞了过去,伸出那截小细腿,在树干上踹了一脚。   砰!   这一脚威力巨大,地动山摇,寒金树震了一震,厚厚的积雪纷纷而下,扑簌簌,大如鹅毛,以及寒金果,如雨一样砸了下来。   这动静不小。   卿晏条件反射地抬起袖子掩住头脸,还是有一些雪片落到了他身上。睁眼时看见一地金灿灿,卿晏衷心道:“真厉害。”   他下马来捡果子,俯身蹲在雪林之中,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只。   灵马在旁边放开了胃口吃,反正这地上有这么多,药篓肯定装不下,卿晏也没管它。渡灵灯办完了事,拍拍手,又被冷得缩头缩脑,准备回去继续睡觉了。   可是抬眼之间,她却看到远处的一棵树后,依稀有一道人影。   那人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目光阴恻恻地看向卿晏的方向,有些可怕。   “什么人?!”渡灵灯一嗓子吼了出来。   卿晏回过头:“什么?”   渡灵灯指着那边的方向:“我刚看到那边有个人,在偷窥你。”   “嗯?”卿晏不以为意,“是不是你看错了?”   是吗?渡灵灯再看一眼,那树后空空荡荡,没有人了。但她觉得自己没有看错。   卿晏道:“可能是马队里同行的药修吧,不打紧。”   渡灵灯半信半疑,现在人也跑了,没办法,暂时先回去睡觉了。   卿晏还没捡完那些寒金果,其他药修先围了过来,像是闻到血味的食肉动物,一人叫道:“大家,这边!这里有寒金果!”   刚才渡灵灯的那一脚动静太大了,他们都被惊动吸引了。   脚步声响起,大批人马随之而来。   正准备捡,卿晏撑着膝盖站起身,拦在他们身前:“这是我先发现的。”   准确地说,是他的灵马发现的,约等于他发现的。   “这果子又没有主人,你凭什么不让我们摘?”一个药修道,“队内之人皆要互帮互助,这是领队定下的规矩,就连打猎得来的猎物都是大家平分,这寒金果你凭什么独占?”   “就是!”其他药修纷纷附和。   一阵寒风吹过,卿晏忍不住偏头咳嗽了几声,口腔里尝到了甜腥的味道,上涌的一口血没吐出来,又被他咽下去,喉咙像塞了片坚硬的砂纸,刀刮般疼。   若是他没有寒疾,他当然也很愿意跟别人分享这些寒金果。   可是现在,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神前花,在这之前,这些寒金果都是能救命的。卿晏的心情就像囤物资一样,少一枚都很可惜。   但他更知道,这无济于事,别说他们不会听他的,他这副病弱身体,马上自己都要支撑不住倒下了,更是拦不住谁。   卿晏能做的,只有抢在那些药修之前,多捡几枚。   可他没想到的是,就连他药篓里的那些,他都保不住。   大多数药修们采完掉在地上的寒金果后就转身离开,再去寻找别的灵药了,但是有两三个药修冲卿晏走了过来。   刚才为了方便行动,卿晏把药篓从肩上摘下,放在了地上。   那两三个药修走过来,二话不说,一脚将他的药篓踹翻,晶亮饱满的果子骨碌碌滚了一地都是。   “你做什么?”卿晏本想说得有气势一些,凶一些,但他实在没力气,且刚说完,就又偏头猛咳起来。   “采药啊。”那上脚就踹的药修大言不惭道。   地上是没有果子了,不过现在这不就有了吗?   他们开始纷纷各自拾捡起来。   卿晏一口气堵在胸中,上去便想争论,但是却被那药修一把推倒在地,重重地跌坐在雪堆里。   “劝你省些工夫,老实些吧。”药修抛下一句,与同伴们一起走了。   老实?老实地任人欺凌吗?卿晏的手攥紧了。   握住手里的那枚寒金果。   这一枚是他方才最后捡到的,还未来得及放进药篓里,所以并未被那些药修搜刮走,硕果仅存。   卿晏坐在雪堆里,一时没有动静,即使严寒刺骨,也并未马上起身。   灵马凑过来舔他的脸。   那些药修虽然抢了卿晏的果子,可这些灵药属于全队,并不属于个人。但是队伍内纪律严明,也是论功行赏的,等到回了千鹤门,统计这些收获的时候,剑修们的奖赏按猎到猎物的数量计,而药修们的奖赏则按采到灵药的数量计。   并不是那么团结友爱,大公无私的,这其中也有竞争。   但卿晏不想跟他们竞争。他只是想活命。   其他人为了奖赏,而他为了活命,那些人没有性命之忧,却也不愿意分给他一点救命的药,甚至要抢走他本来自己采到的。   一片雪花落在卿晏眉睫之上,眉目皆冰冷。   他看着自己手中仅剩的一枚果子,慢慢抬手,将它放到嘴里。   这里什么没有碾碎榨汁熬药的条件,他只能凑合干咽了。   若是还放在身上,不知道会不会又被抢去,还是吃到肚子里最安全。 第10章   “今儿的收获不小嘛。”晚上,领队查看今日队员们一天的成果,如此说道。   那些战利品全部都堆在营地一侧,领队背手踱步过去,含笑一一看过。死去的灵兽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各式各样的草药也被分门别类,放在一起,其中,那些金灿灿如宝石一般的果子最为引人注目,像是金山一般。   “还找到了寒金果?”领队有些惊喜,他不是第一次带队出来了,但这还是第一回,刚刚进入北原没有多久,就找到寒金果了的。   “是谁发现的?”领队问,“等回去,我会禀报门主和安少爷,重重有赏。”   在出行之前,领队曾被门主专门叫过去,吩咐过,千鹤门库房内的寒金果已所剩无几,这次出猎多带些寒金果回来。   从前千鹤门的寒金果全是给卿晏入药用,如今全给了苏九安。卿晏的寒疾一月发作一次,每月都要用寒金果熬药煎服,而那位认回来的真主子安少爷几乎每天都要拿寒金果捣碎碾作泥状,敷脸美容。   这使用频率的差别实在不小,寒金果又不是什么馒头大米一样好得来的东西,库存告罄也是常理中事。   领队看检一天的成果,马队中所有人都在场,卿晏自然也在,只是他离得稍微远了些,坐在一棵树下,双手抱着自己的肩。他听到了领队的话,但并不在意什么赏赐,因此一言不发。   人群之中,一位药修抬头看了卿晏的方向一眼,见他没有应声的意思,便主动出列,大言不惭道:“是我,队长。”   正是将卿晏的药篓揣倒的那一位。   其实说白了,他确实是第一个发现的,只不过不是第一个发现了寒金果,而是第一个发现了卿晏发现了寒金果,其他药修当时是被他领着才聚拢过去的。因此,众人谁也没有出声反驳。   领队拍拍他的肩,让在功劳簿上记下一笔。   那位药修抬眸时,脸上尚有得色地冲卿晏的方向瞥了一眼,像是炫耀一般。   卿晏不理会。   他没想过要什么赏赐,实际上,他这趟出来,就根本没准备再回千鹤门。这药修自以为顶了他的功劳,来冲他得瑟,实在是毫无道理。   吃了寒金果之后,卿晏身上因为寒疾带来的疼痛减缓许多,听之前照顾原主的那位婆婆说,寒金果对寒疾的效果能维持一个月。   所以,眼下,寒疾之事暂缓,情/热期便显得尤为紧迫。   他的身上不冷也不痛了,只剩下情/热期的各种反应。信息素控制不住地胡乱外泄,人也像一滩水一样没力气,现如今,好好地坐在马上都困难。   卿晏是第一次这样过情/热期。   没有抑制剂,没有Alpha。没有温暖昏暗的房间,没有充足的水和食物,甚至没有悠闲的假期。   灾难,这简直是他度过的体验感最差的一个情/热期。   卿晏原来并不是禁欲的人,他与几任Alpha都算是好聚好散,情/热期的时候也算是如鱼得水,卿晏原来看待情/热期,就只是不用工作劳心、回家放松几天的假期而已。   现在,是他第一次发现,情/热期这么难熬。   怎么办?   硬抗能扛过去么?卿晏在心里苦笑,总不能让他随便找个人睡一睡,来缓解情/热吧?   虽然很随便,但是其实也不是不行。但是,这法子不可行就不可行在,他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就算是419,也不能随便找个人吧。   现在他面前的,只有千鹤门马队中的人,这些人且不论相貌品性如何,重要的是皆看不上他这个假少爷,不欺凌他就不错了,绝没有能成为露水姻缘对象的人。   如果卿晏把自己的情况说了,反而会被奚落嘲笑,或是更糟糕地,成为对方随意拿捏他的把柄。   可是除了马队中的人,在这偌大广阔的北原,没有村庄城镇,无人在此居住,更鲜少有人踏足,到哪儿去找什么合适的419对象?   如果这里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他碰到遇上了什么出来狩猎的俊美青年,被青年捡回去,那该是个不错的艳遇故事,他倒是很乐意向对方求助,和这样的人经历一番露水风月事。   反正这个世界是修真界,神神魔魔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多得很,他就是扯个谎,说自己中了什么毒什么蛊,须得如此,想来也蒙混得过去。   万事俱备,只欠对象。   还是自己扛过去吧,卿晏迷迷糊糊地垂下眼,打消了自己之前的念头。   只是对抗自己身体的本能实在不是件易事,卿晏现在过的,是类似于苦行僧一般的修行日子。   难,且难受。   情/热的症状一阵阵袭来,信息素四溢,巧克力味浓郁芬芳,像是掉进了牛奶和可可的海洋里,潮水起伏,卿晏就是海上的一艘小船。   他意识都有些恍惚,忽然,有人走到了他面前。   卿晏艰难地掀起眼皮。   是那位药修,正居高临下、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我顶了你的功劳,你很委屈是不是?”药修凉凉道,“不会要去领队那里告发我吧?”   “你想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卿晏勉强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我想多了?你最好是。”药修冷笑一声,“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卿晏不知道,但也不想知道。   他没有说话,被药修当作了默认。药修道:“你从前的一切,都是冒名顶替得来的,现在,我也要让你尝尝被人冒名顶替,抢走东西。这滋味如何?”   不如何。卿晏觉得这人真无聊,当自己是正义使者么?人家正主到底也捞到了个少爷身份,这人帮着他折磨自己能得什么好?这么急着去给别人当狗腿子?   不过他此刻没有力气说话。   卿晏肉眼可见的一副虚弱样子,双鬓被冷汗打湿,皮肤本就冷白,现在更是惨如金纸,面无人色,唯有薄薄眼皮上,眼角边的一小块皮肤烧得通红,湿润润,汗津津,一副随时喘不上气来的样子。   药修欣赏着卿晏的模样,不急着等他的回答,也不急着走,很是愉悦。   但卿晏却耐不住了。   眼前有个活生生的人,又正值情/热期,他身体里那该死的、属于Omega的天性的本能在涌动,哪怕这个人并不是Alpha,他身体里的信息素也在大量分泌着,体温逐渐攀升。   哪怕他在精神上非常、极度讨厌这个人,他的身体也在渴望着什么。   “你……”药修还想说什么,说到一半鼻子忽然皱了皱,在半空中嗅来嗅去,闻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甜甜的味道,“什么味道?”   卿晏并不想他闻到自己信息素的味道,这是一种冒犯,像被讨厌的陌生人踏入自己的私人领域一样。   “滚开。”卿晏拢了拢身上臃肿的毛毛衣服,低声道。   药修露出了讶异又愤怒的表情,但还没说什么,那边的领队又发话了:“大家一炷香之内将这些东西整理好,用乾坤袋收了。”   领队抬头,指着面前的巍峨雪山道:“明日我们要过小须弥山了,这山极高,境内又不能用任何术法,大家须得小心,今日早点休息,戊时之前,全部歇下,养足精神明天翻山。”   “是,队长。”队员纷纷听命。   那药修便收回了目光,本来想跟卿晏说的话,也咽了回去,看卿晏这副虚弱还硬气的模样,抛下一句“我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便飘然而去。   晚上,大部队睡得很早,卿晏靠在树下,被情/热折磨得奄奄一息。渡灵灯睡在他的肩膀上,灵马也卧在旁边休息。   身上越是难受,脑子里越是清楚。卿晏心里有些担心,被情/热折磨得太厉害,他会不会意志力不坚定,在马队之中随便找个人凑合了事了?   没有抑制剂果然麻烦,这种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真糟糕。   所幸他现在尚且还能坚持。卿晏心道,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再说吧。   次日一大早,众人便早早起身,加固马鞍,检查佩剑,做出发前的最后准备。   小须弥山极高极大,是一个连绵成片的山脉群,翻越它需要的时间不少,他们必须在今天之内越过这座山,不能在山上过夜。   卿晏体力不济,从最开始,就走在队伍的最后,远远地缀着。   他的症状开始加重了,每一寸属于Omega的皮肤都在渴求着,那是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望。   山上无路,不过卿晏走在最后,沿着前面队员走过的路径走,都是已被开好路的,并不那么费劲。   日渐近午,阳光烈烈,映照在纯白雪山上更显刺眼,卿晏几乎是半闭着眼睛,凭借本能往前走。   隆——   隆隆——   忽然,他听到一些遥远而模糊的声音,连带着大地的震动,缓慢地,由远及近地,变得巨大,不容忽视。   像是脚下的山脉在苏醒,发出古老而悠长的嗡鸣。   卿晏费劲地睁开眼,看到漫天的雪片在飞舞,入目处只有一片茫茫的纯白,看久了几乎要患上雪盲症。   错觉么?   很快,脚下的地面带来的震荡感就让他无法再觉得是错觉。   卿晏迷茫着睁着眼,试图辨寻方向,却发现前方什么都看不清,一个队员的身影都看不到,像是尽数被淹没在了雪里。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他忽然看到视线中的无垠白雪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个黑点在下落,落到离卿晏更近一些距离的时候,进入了他的视力范围。卿晏看清了,那是个人。   一个剑修,他抓着自己的剑,在极速下坠,同时,还携着无数厚重如山的雪片。   这是……雪崩了?! 第11章   风雪大盛,遮天蔽日,很快卿晏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事实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也并没有什么能够反应的机会,自己就也被卷进了暴风雪之中。   北原是无人踏足的神秘之境,其中有很多修士不熟悉的地方,极为凶险。正如领队所说,这小须弥山内,他们的术法灵力全被封住,刀剑全成了凡铁,遇到这等灾害,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他们本来已经在山腰处,爬了一半有余,卿晏被寒风吹着,如同刚才那修士一样,急速地下坠着。   卿晏有些茫然。   他这就要死了么?   对死亡的恐惧倒没有几分,卿晏一时更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寒风刮在身上如刀割般尖锐有力,已被冻得麻木,不会再感觉到寒冷,且不论这具身体这般孱弱,他现在处在情/热期,也根本无力反抗。   人的力量何其渺小,无法与天抗衡。   在下坠之中,卿晏的意识被风声和落雪吹散了,他恍惚朦胧,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如此不真切。   他真的穿越了么?   真像是一场梦啊。   会不会,他一睁开眼,就已回到了自己家里,被闹钟吵醒,提醒他马上就要去上班?   卿晏的大脑缓慢运转着,只觉混沌一片,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算了。   听天由命吧。   这个念头甫一出来,卿晏身上最后一点力也卸了,彻底由着风雪吹拂着他下落。   他安然地合上了眼。   ……   在卿晏闭上眼之后,他没有看到的地方,漫天遍野的茫茫雪雾之中,却隐隐浮出了一道人影。   那人身形修长,宽肩窄腰,穿着宽松的袖袍,大袖被风灌满了,吹得左右倒伏,衣摆猎猎翻滚。   他并未穿靴,苍白的踝骨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之中,一点儿也不怕冷似的。   而同样□□的右手腕骨上,戴着一串檀木佛珠。   他的长发和衣袍都在凛冽呼啸的风雪之中纷飞乱舞,被拉扯成凌乱的形状,但是他本人却如一块磐石般屹立不动,连声势浩大的雪崩也无法撼动。   ……   不知何时,卿晏感觉下坠仿佛停止了。   他并未被埋入雪里死掉,也没有感受到任何窒息的滋味。   略带疑惑地,卿晏缓缓睁开双眼。   远处仍然是连绵成片的纯白之色,但近处,抬眼可见的,是一个人线条流畅、弧度优美的下颌。   以及颜色浅淡、薄如刀刃的唇。   在过分明亮的雪光之中,视物都已是勉强,卿晏看不到这人的正脸,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唇角。   不过,仅从这一点侧影便可以窥见,这是个美男子。   卿晏这才发现自己的膝弯和侧腰都被对方托住了。对方的襟怀大敞,而他如同周遭的泠泠落雪一般,散入他的怀抱。   冷风横扫而过,带走身上的最后一点温度,与此同时,对方的一缕漆黑长发从卿晏面上扫过。   被寒冷冰雪冻住的五感好像在缓慢恢复,卿晏闻到一丝疏淡的白檀香味。   清冷而安然。被冰雪裹挟着,更显得干净出尘,一丝人间烟火气也无。   他的情/热期正是最要紧的关头,几日未得到纾解的信息素沸反盈天,在体内躁动不休。一闻到这味道,如久旱逢甘霖,他深深呼吸一口,哪怕这味道只是对方身上天然带有的,并不是信息素,没有费洛蒙,他也被安抚到了。   他被对方抱在怀中,像是患了皮肤饥渴症,像是某种小动物,一个劲儿地想往对方怀里钻。   卿晏的小动作被对方捕捉到,那薄唇微微一掀,对方先开了口:“你还好么?”   那声音质地清冷,就像是漫天茫茫的飞雪,但又带着些温柔之意,低沉而动人。   那几个字依稀飘进卿晏的耳朵里,他嗅着对方身上的味道,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他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回到了原本的世界里,他没有回答对方的话,反倒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句:“你的信息素是白檀味么?”   “?”   对方静了一下,大概觉得这话无稽,一时没有作答。   卿晏也并没有等着对方的回答,他闻着那凛冽干净的味道,觉得自己又开始发热了。   未被满足的、被压抑的渴望在苏醒。   他艰难地抬起手,反手搂住了对方的腰,想要贴得更近一些。   真好闻啊。他以前的几任Alpha对象,信息素没有是这个味道的。卿晏是第一次闻这味道,觉得真好闻哪。   像是上瘾一般地嗅着,但越嗅,反倒更加上瘾了。   慢慢地,卿晏陷在这怀抱里,渐渐失去了意识。   -   如同做了一场长梦。卿晏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榻上。他愣愣地反应了半晌,像是断片了一般,身上倒不痛也不冷了,只是脑袋却像是被人敲晕过,隐隐作痛。   卿晏想了好一会儿,才和昏迷之前的画面接上。   穿越。北原。马队。雪崩。   突然出现的陌生美男……   原来他没有回到原来的世界。   卿晏突然从榻上坐了起来,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周遭的布置清雅古朴。   所以,他现在这是被那美男带回自己的家了么?   卿晏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雪白的长长外袍,领口精致地滚着银线,袍子上面暗纹浮动。   这似乎是当时那人穿着的那件衣袍?   卿晏当时没看清人的脸,但对人家穿的衣服倒是印象深刻,因为那领口的图样就在他眼前。   他轻轻地,蹑手蹑脚地将衣袍的衣角拎起,凑到鼻边,嗅到了那熟悉的白檀香味。   淡淡的,如同水边的一抹疏影。   ……果然是他的衣袍没错了。   卿晏讪讪地,想放下,可是又没忍住,很不争气地把脸埋进袍子里,先吸了个够。   很明显,只有信息素的安抚,还远远不够。   嗅着这白檀香味,卿晏身上的信息素也开始乱七八糟地四溢,霎时间,快把这小小的房间变成了一个制造巧克力的工厂。   卿晏放下衣袍,想起自己之前那被打消了的计划和幻想。   他之前想过,如果在北原遇上什么容貌俊美的少年,艳遇之下,他可以向对方求助。反正只要不是马队里的人,卿晏都觉得可以商量。   而现在……   他虽没看到对方的正脸,但显然,对方的相貌不差。   而且,味道他也很喜欢。   卿晏伸出手,素白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件雪白衣袍,心道,那人救了他,让他没被雪埋了,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再对救命恩人提这种要求,不好吧?   得寸进尺了吧?   可是,他的需求真的很紧要,没有别的办法了。   要不,说说看?   以对方救自己、还有那个怀抱的温柔态度看,这个人应该还是挺友善的,很好说话的吧。   反正就算被拒绝了他也没损失嘛,至少他为此努力过了。   卿晏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开始在心里措辞,可是,下榻之后,他在屋内绕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那人的身影。   去哪儿了?   卿晏探头在窗外看了一眼,也没看见人,他不敢到外面去乱走,一则怕冷,二则不知这在哪里,他人生地不熟,怕迷路,一出去就走不回来了。   只好坐在这里乖乖地等。   屋内生了炉火,一个茶壶吊在火上,上面没有挂任何东西,它就自己悬在半空中,应该是被施了什么术法。   卿晏蹲在炉火边烤火,看着这个茶壶,心道,那么他现在应该已不在小须弥山境内了。   这个美男子还懂些术法,也是修士么?怎么会住在北原?卿晏心中疑惑不少。   他一偏头,看见侧边的门大开着,阳光恰好从门外投射过来,打在木地板上,滤出浅浅的影子,门帘晃动,一屋子的光影轻摇,美不胜收。   那门上垂着一串串珠帘,成串的珠子皆是金色的,宝石一般灿烂美丽。这室内的其他布置皆古朴,唯有这串珠帘,颜色生动,耀眼夺目,是唯一的鲜亮颜色。   卿晏眯着眼瞧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起身走到门边,抬指勾起一条细看。   这压根儿不是什么宝石,这帘子串的……不是寒金果么?   卿晏觉得有些窒息。   千金难求、异常珍贵的寒金果,竟被他随手串成帘子,大剌剌地挂在这里?   看来这人不光有些修为,还十分有钱?   卿晏摸着那串寒金果,有些不忍心放下,心里甚至盘算起顺走一两个的可行性。   他之前的寒金果全被那药修拿走了,仅剩的一枚他已吃了,可到底只能管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内,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寒金果树。   可是现在,这里就有这么多寒金果,且被人奢侈地串成串,当门帘挂了起来。   这无异于,在一个饥饿已久的人面前,放了一大桌子美食,却又只当装饰品看着,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   实在是很引人犯罪。   正在他在这里“图谋不轨”,对着寒金果发呆之时,一道人影从外面进来了。他本是要打帘而入,看见卿晏站在门边,张开的手掌心还托着一串珠帘,便顿住了步伐。   “你醒了?” 第12章   这声音低沉而清冷,不急不徐地响起,卿晏本来正在愣愣地出神,陡然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   他心里本来还在打对方的寒金果的主意,手上握着寒金果串的门帘,虽然非分之想还在脑中,并未成行,但他自己做贼心虚,像是被当场抓包了似的,赶紧松开了手,下意识倒退几步。   咚地一声,背部抵住了一根木柱。   “我……”他慌乱地抬眼,这下,终于看到了对方的正脸。   男子长身鹤立,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雪色长衫,长发未束,丝缎一般尽数垂在身后,从大袖袖口中伸出的手腕腕骨瘦长,肤色冷白,骨节分明,系着一串古朴的檀木佛珠,掌中托着一只瓷碗,碗里装着黑乎乎的药汁,还犹在冒热乎气。   他身上的装束简之又简,反而更衬出那张脸的浓墨重彩。   青年面如冠玉,面容线条流畅而锋利,端正得过分,眉骨生得略高,越发衬得眉目深邃,眸若深潭,剑眉入鬓,给人凌厉冷淡的感觉,鼻梁高挺,唇极薄,但看这周身气质,便是一副淡漠如霜雪、冷酷无情的味道。   是那种看着年纪不大,但是清心寡欲得没有一丝红尘味的淡漠无情。   倒是与那股脱俗出尘的白檀气味很是合衬。   卿晏看得愣了一愣。   即使之前就知道这人的相貌不会太差,但此刻,卿晏还是愣了一愣——这何止是不算太坏,简直是俊美无俦。   “你……”   对方周身的白檀香味在半空中缓缓弥漫开来,那双深湖似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卿晏的舌头像是被人系了个结,突然不会说话了。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个,是你救了我吧。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多谢。”   卿晏依稀记着千鹤门中弟子行的礼,学着作了一揖。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男子淡声道,挑帘而入,“醒了就喝药吧。”   两人坐在炉火旁的小木几边,卿晏手里被塞了个药碗,看着这药汁就皱眉,不太想喝药。   “这是什么药啊?”卿晏心说,没有寒金果,别的药对我也没什么实质作用,喝了是白受罪。   白衣青年从炉火上取下茶壶,取了一只白瓷杯,给自己倒了杯温热茶水,动作间,广袖拂过,那幽幽香味便又从袖口传来。   若有若无地,有些恼人。   热茶上升起白雾袅袅,他闲闲地吹开漂浮的新绿茶叶,淡淡道:“只是姜汤。”   “我不知你的体质,不敢胡乱用药。只是将你带回来时,你有些发热,我料想是受了寒,便煮了姜汤。”   白衣青年垂眸抿了口稍凉的茶水,面上淡淡的,摩挲着腕上的佛珠,如此说道。   “哦。”卿晏心说,那不是因为受了寒,是因为他在情/热期。   本来不想喝的,但是迎着那白衣青年冷淡却温柔的眼神,卿晏心想,救命恩人的好意,他不好不识好歹地拒绝掉吧。   更何况……他还有求于对方呢。   于是,他心一横,一咬牙,憋着气将那药碗凑到唇边,拿出了茹毛饮血的架势,壮烈地一口闷了。   “不好喝?”白衣青年悠悠地看着他,“我第一次做这些,不好喝也只能请你将就些了。”   卿晏搁下药碗:“还好。”   一碗姜汤而已,也委实谈不上什么厨艺的高度,入口不过是姜的味道,辛辣刺鼻。   喝这碗姜汤,只是因为是这个救命恩人做的,不能不给对方一个面子。卿晏心中记挂的是别的事情。   是寒金果,以及情/热期。   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是好开口的,卿晏不可能一上来就厚着脸皮问对方讨要果子。   或是单刀直入地问对方约不约。   前者,怕是会被直接当成小偷轰出去,后者……就连去那种不正经的酒吧里,也没有这么一上来就直奔主题的。   因此,卿晏决定做些铺垫,先套些近乎为好。   “恩公哥哥。”卿晏放软了声音,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年纪如何,不过以原主五百岁的年纪,是个刚成年的小屁孩,遇到的人大多都比他大。再说了,求人自然得放低姿态,叫哥哥总没错。   而且对方看着年轻,但是气质沉稳淡定,应该确实比他大些。   “你的衣服。”卿晏将榻上的那件外衫捞了过来,完璧归赵地递了过去。   “嗯。”白衣青年展袖接过,“肯还给我了?”   “嗯?”卿晏脑袋上冒出了一个问号,不明所以,但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接着,那白衣青年淡淡道:“昨夜抱你回来的时候,你抓着我的外袍不肯松手,我只好将外袍脱给你,才得以离开。”   卿晏:“……”   “是……吗……”他有些无力地说,想为自己辩驳一二,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   感觉这真的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因为他却是很喜欢那衣袍上的白檀香。   只是被这样直白地点破,有些尴尬。   白衣青年又道:“这衣裳也无甚特别,你若是喜欢,送你便是了。”   “不用了。”卿晏用力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拒绝了。   他生怕被人当成变态。一上来就拽着别人衣服不松手,这可不是什么好的第一印象。   白衣青年也没有勉强,看上去只是随口一提,卿晏不要,他便将衣服收了起来。   “恩公哥哥。”卿晏赶紧转移这个对他不利的话题,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卿晏,你呢?”   为了表示诚意,他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名字?”白衣青年微愣。   “不能说么?”卿晏善解人意道,“我随口一问,不能说就算了。”   “并非如此。”白衣青年微微偏了下头,一双深湖似的眼睛含了些浅淡笑意,看着卿晏道,“只是,很久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了。”   “我名为‘津’。”他又道。   听这名字是一个单字,对方应是隐去了姓氏,不愿告知。卿晏并不在意,名字不过一个代号罢了,他只是想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至于真名假名皆不重要。   卿晏:“那么,我叫你津哥,可以么?”   白衣青年不甚在意这些小问题:“你随意。”   看上去确实挺好说话的。卿晏在心里评价道,好感度以及自己计划的可行性上又加了一分。   卿晏又问道:“津哥,你救了我,那和我一起到小须弥山的其他人呢?”   津哥面上还是淡淡:“死了。”   “死了?”卿晏睁大眼睛,“为什么?”   “风雪来得太急,我只来得及救下你一人。”   卿晏不由得一怔。   他转头冲卿晏道:“不必太过伤心,人各有命,生死在天,强求不得。既然我碰上了你,说明你命不该绝。”   他的神色冷淡而平静,长发垂在脸侧,将神情遮去一半,眉间淡漠,比昨日小须弥山的风雪更冷,无一丝温度。抚摸着腕上的檀木佛珠的模样,倒真有一些佛性。   所谓慈悲冷眼,不外如是。   可是……卿晏愣愣地道:“为何是我?”   如果只能救一人,为什么偏偏挑中了他?难道真的是缘分天注定?卿晏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产生了一些浪漫的联想。   但下一秒,泡泡就被戳破了——   津哥道:“因为你最显眼。”   卿晏:“?”   顺着对方的目光,卿晏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   是那件毛毛衣服。卿晏当初因为怕冷,要温度不要风度地选了这件大毛衣服,穿上它之后,整个人臃肿了一圈,一个顶俩。   确实很显眼。   所以,才在风雪之中第一眼就先看到了他么?并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   卿晏表情麻木。   先是比别人肿了一圈的大胖子,后来又是拉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衣裳的变态,卿晏发现自己的这个第一印象是彻底好不了了。   他有点社死。   但没办法,他还是硬着头皮道:“这个衣服是……为了保暖,其实我没有这么胖……”   解释听起来挺苍白无力的。   津哥侧眸,替他也倒了盏茶水,卿晏接过,将被热茶熏得温暖的杯壁贴向自己冰凉的掌心,在心里暗叹对方的温柔贴心。   津哥道:“你如此畏寒,为何会到北原来?”   卿晏心道你终于问这个问题了。   他主动提起,卿晏赶紧接过这个台阶,蹙着眉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正是因为畏寒,才更要到北原来。”   卿晏略去了长篇累牍的前因后果,道:“我身患寒疾,只有寒金果和神前花能够治疗此病。听说寒金果生长在极北之地,我是来寻找治病救命的药的。”   津哥“嗯?”了一声,漆黑的眉微微挑起,修长的手指微抬,指着那门帘的方向道:“寒金果,你说的不正是那个?”   跟这人聊天真是太省事了!卿晏心道,他起一个话头,对方就能完美地按照他心中所想来回答。好像钓鱼一钓一个准似的。   “正是。”卿晏叹道。   “你若要用,拿去便是。”津哥拂袖抬指,茶壶自己回到了炉火之上。   “多谢!”卿晏再次感慨这人的慷慨且上道。   第一桩心事解决了,那么另外一件事……对方会不会也这样好说话呢?   一阵寒风从敞开的窗户飘了进来,卿晏猝不及防被呛到,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一只手伸了过来,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待卿晏顺过气来,一抬眸,只见那道雪白的身影从他面前经过,径直走到窗边,将木窗合了起来。   “多谢。”卿晏道,“津哥,我的身体还未大好,可能……还需要在你这里多叨扰一段时间了。”   “无事。”津哥答应得很痛快,“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卿晏又道了声谢,装作无意,有些为难道:“就是怕打扰了你的道侣和族人。”   “道侣?”津哥看向卿晏,嘴角含了一丝极浅的笑意,“我没有道侣,也没有族人,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不必担心别的。”   他的目光下滑,落在卿晏的脸上,只见他方才咳嗽,将双颊都咳红了,从耳根到鼻尖都泛着粉。   “姜汤还有,要不要再来一碗?”   卿晏是不想喝的,但是一晃神就被对方认为是没有意见默认了,待他反应过来,津哥已经拿着碗挑帘出去了。   卿晏看着他高挑洁白的背影,心道,从外貌到性子,再到孤身一人的状态,真是一个完美的419对象。 第13章   很快,卿晏又被灌了好几碗姜汤。他之前是为了表示友好,不辜负对方的心意,才如此乖顺,但让他一个劲儿地喝,实在是有些勉强。   辛辣的感觉直冲天灵盖,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感觉冷了,本来此时寒疾也没有发作,他还处在情热期浮动的时候,喝了反而更热。   “不喝了。”卿晏摇头拒绝。   津哥不置可否,淡淡道:“我煮了一锅。”   颇有些嫌弃卿晏浪费东西的意思。   卿晏觉得应该有福同享:“我已经喝了很多了,手脚都已暖和起来了。你也喝一点吧,你怎么不穿鞋,不觉得冷么?”   他目光下垂,落在津哥的脚踝上,那脚踝是□□的,即便在极北之地的寒冷环境里,也未着鞋袜,踝骨瘦长洁白,即使就那么直接赤条条地踩在地上,也让人觉得不染一丝尘埃,像是色泽苍冷的白玉。   “我辟谷已久。”津哥没回答冷不冷的问题,只是平淡地道出一个事实。   “也罢。”他拂袖道,“你不喝,我便倒了。”   “……”卿晏赶忙出声,“等等,我喝。”   这么天寒地冻的荒蛮之地,本来食物就稀少紧缺,对方还说自己辟谷,那身边应该更没有什么食物储存了,那这姜片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妥协了,大概是不想让对方失望,硬着头皮咬着牙把最后一碗姜汤灌下去,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通气了。   津哥将碗收走,挑开那黄澄澄的寒金果门帘,起身便要走。卿晏一愣,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快了一步,跟了上去。   他踏出了原本的房间,到了外头,才看清自己如今所在之地的全貌。这是一小片山腰中的平坦空地,地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收拾得很干净,几间矮房间隔相连,竹篱茅舍,跟千鹤门那金碧辉煌的土豪风格建筑差了十万八千里,简单质朴,极有野趣。   倒是挺符合卿晏原来上学的时候看书读诗时,对那些古人隐士的生活的想象。   卿晏方才躺着的那间屋子,既有床榻,又有桌椅和书架,大概是主屋,在功能上集卧室、书房和客厅为一体,而旁边还有几间低矮的小屋子,不知作何用处。   卿晏环顾四周,极目远眺,能看见远处的群山连绵起伏,那些山脉终年覆雪,这么看去上下皆是一望无际的银白,澄澈如洗的天穹压得极低,和山脊连在一起,融为一色。   卿晏轻轻抽了口气,感觉凛冽却干净的空气缓缓将胸中充盈。北原虽然荒芜,但是景色却是不错的,只不过之前卿晏又是寒疾又是情热期,自身难保,无暇顾及其他,而现在他不冷了,也有心情欣赏美景了。   这美的不光是山景,还有山中的人。   卿晏看着津哥从另一间茅屋中走出来,手中已然空了,锅碗都被放了回去。他面色淡淡,负手拢袖、长身玉立的样子,如一尊玉雕的塑像。   他再一次想起自己之前那无厘头的幻想。被情热折磨得最为厉害之时,他心里的底线曾经退缩了一点儿,妥协地想,在这北原艳遇什么俊美少年,露水风月也不是不可以。   却没想到自己的遭遇真能跟想象如此吻合,卿晏几乎要怀疑自己这张嘴是不是在哪里开过光了。   而且……这真正遇上的人,比想象之中,还要更俊一些。   不光是俊,这周身的气质也是世无其二,清冷而又温柔,单单立在那儿,便让人觉得他不在尘寰之中,脱俗飘逸,很有些飘渺仙气。   津哥见卿晏出来了,淡声问道:“站在外头不冷么?”   “不冷了。”卿晏笑了,说话时口中呵出了一团白气,心说,刚才被你灌了那么多碗姜汤,现在怎么还会冷。   津哥便点了下头,便无话要说了。   见他仿佛是不管他了,转身要走的样子,卿晏赶忙问道:“那个……这里是哪里啊?”   北原到处是山,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方向难辨,卿晏看那些雪山觉得长得都大差不差,实在分辨不出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一出声,津哥就站住了,答道:“小须弥山。”   “小须弥山?”   卿晏讶然,原来他们竟还在小须弥山之中。   津哥又转身走了,卿晏跟了上去,想起什么,又问:“津哥,你带我回来的时候,又看到我身上的那些东西吗?”   “在那里。”津哥重新挑帘进了主屋之内,闻言向另一侧抬袖一指。   卿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那边的桌案之上摆着眼熟的几样东西。他走过去,见归尘剑、渡灵灯和那本修真界草药大全都在桌上——渡灵灯没有开机,仍然维持着灯型,再普通不起眼不过的一盏灯。   津哥道:“我将你带回来时,你身上只有这三样东西。若是少了什么,大约遗失在风雪之中了。”   卿晏嗯嗯点头,说:“什么也没少。”   津哥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随手翻开那本修真界草药大全,骨节分明的手指停在书页上,看上去对此挺有兴趣。   “你若是想看,便拿去看吧。”卿晏道。   津哥轻轻笑了一声,将书合上了:“不必了,这上面的草药我都已识得了。”   都已识得?卿晏听对方的语气,十分平淡,并无炫耀之意,心想,这人居然还是个学霸?   “你是药修?”卿晏好奇地问。   津哥含笑道:“并非,我是剑修。”   哦?卿晏道,看来是个不偏科的学霸。   卿晏便道:“那你看看我这把剑如何?”   他将归尘剑递过去,想听听对方的评价。   津哥抬手接过,垂下眼睫,目光从剑身上掠过,在那被扣掉了一块宝石的空位上停顿了下,卿晏有点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锵然一声,津哥径直拔了剑,玉白长指曲起,轻轻在剑柄上弹了一记。   这么轻的一个动作,周遭却突然震开一道极强的气流,凭空而生,突兀地席卷而来,卿晏眨了下眼,哐当一下,那剑竟然直接断了。   半截断剑掉在卿晏脚边。   “华而不实。”津哥把剑搁回桌上,淡淡给出了评价,“中看不中用。”   卿晏目瞪口呆:“我、我的剑……”   被他轻轻敲了一下,就这么断了?   津哥道:“抱歉。”口吻却漫不经心,没有多少抱歉的意思,“弄坏了你的剑,我赔你一把如何?”   “你若是剑修,我劝你别用这种华而不实的剑。这剑除了能带出去晃人的眼,对你的修为提升并无好处。”   卿晏呆滞地点了点头。   心里想的却是,这人的修为如此高深的吗?   他怕不是遇上了什么世外高人?卿晏突然在心里肃然起敬,他一个穿越者,根本不懂什么术法仙诀,就算原来这具身体有那么一点基础,他也不会用。   所以,他现在看着津哥弹指间便毁了一把利剑,惊奇的程度无异于观看近景魔术,却发现毫无破绽。   生气倒是不生气,反正原主虽然是个剑修,但卿晏也根本不会用剑。   原主是因为自己身体孱弱,加上不学无术,荒废练习,但卿晏是因为是穿越来的,根本没经历过修真界的义务教育,在这里完全是个文盲小白。   不管如何,这把剑对他来说,确实没多大用处,毁了也就毁了。   只是剑柄上镶的那些宝石,确实华而不实,但也确实十分值钱,这对卿晏来说,用处倒更大一些。   剑毁了就毁了,反正宝石没受损,还能继续拿去换钱。   卿晏这么想着,津哥突然又站起身,道:“你可饿了?”   卿晏仰头望着他,“啊”了一声。被他这么一说,卿晏确实觉得腹中有些饿。   只是他不太好意思主动承认。   津哥道:“我一向辟谷,这里自然没存着什么食物,你若是饿了,我去猎些野物来吧。可有什么忌口么?”   “啊。”卿晏摇摇头,“没什么忌口,都行。”   津哥说了声“好”,便又挑帘出去了。   卿晏呆坐在原地,有些茫然。直到津哥的身影走远了,从窗户望去都看不见了,他才收回目光。   他是真的遇到什么不入世的高人了吧。   他忽然想起什么。津哥不是说他们还在小须弥山内么?可是小须弥山内,不是不能使用灵力术法吗?   刚才那一下那么厉害,难道他竟然连灵力都没用?   卿晏不可置信。   “这人修为这么高的么?”卿晏喃喃自语,心道,那若是他提了情热期之事……   不答允还是其次,万一津哥觉得冒犯,生气了怎么办?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丢出去?   卿晏估摸了一下自己这副小身板,觉得他肯定不如归尘剑结实。   “确实很高。”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应了他刚才的自言自语,“这至少是化神期以上的修为了吧。”   卿晏侧头,只见渡灵灯不知道何时又化为了人形,飞上他的肩头,跟他一起看着津哥的身影消失的方向。   “你怎么出来了?不嫌冷了?”   渡灵灯飞到了炉火边暖手,说:“这里当然不冷啦。话说,我们怎么在这儿?那个修为很高的漂亮哥哥又是谁啊?”   “是我的救命恩人。”渡灵灯一直休眠关机,当然什么也不知道,卿晏长话短说,将雪崩又被津哥救起的事简略地说了下。   渡灵灯“哇”了一声:“我居然没发觉雪崩了!”   不过即使被埋在雪下,灯灵也是不会死的,这些自然灾害对渡灵灯来说根本不是事。   “你好幸运啊,”渡灵灯感叹,“不都说北原连个活人影子都没有吗,你居然能遇到修为这么高的人恰好来相救。”   “啧,不过,真是可惜了。”渡灵灯摇头晃脑地说,“这个人修为这么高,灵魄居然不全。”   卿晏一怔,追问道:“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咯。”渡灵灯轻快地说,“这人的灵魄碎片少了一片。要是一直找不回来,修为再高,又有什么用?” 第14章   “灵魄……不全?”卿晏对修真界的这些名词术语还不是特别熟悉,“为什么会灵魄不全?”   他又问渡灵灯:“你有办法么?”   他记得,当初江明潮将渡灵灯给他的时候,说这灯的功效是养护魂魄。灵魄碎片不全什么的,大概也属于相同的专业功能范围吧?   津哥既然救了他的命,卿晏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如果有可能的话,能还上这个人情当然是最好的。   渡灵灯无奈地摊了摊手:“灵魄缺失的原因有很多种啊,这我哪里知道,总之就是被打碎了,不知道掉在哪里了呗。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虽然能养魂,但是他那片灵魄碎片都不知道在哪里,我就算能给他修复,也得拿到那片掉下来的碎片,才能给他补上去啊。”   这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卿晏点点头,差不多懂了这其中的道理。   “意思是,如果找到那片灵魄碎片,你就有办法了是吗?”   渡灵灯点点头,却又惊讶:“你要去帮他找吗?这天下之大,谁知道那片碎片掉在哪儿了啊?”   她晃着脑袋表示自己的不赞同:“跟大海捞针似的。”   卿晏笑了一下。他只是随口一问,如果正好能帮上忙,能找到那片灵魄碎片,那么就帮一把。但要是找不到,也就罢了。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这北原的黄昏和白日不同,又自有一番独特的美丽。落日如火似的坠了下来,落在冰冷如银的雪原上,像是冰面在燃烧,山间的雪色披上了一抹霞光,灿烂而华丽,给人以温暖的盛大幻觉。   卿晏坐在房间里的炉火旁,安静地等待着,不时和渡灵灯聊着天。   这屋子是津哥的,房间里都弥漫着一股隐隐的白檀香味,让卿晏躁动不安的信息素被安抚着,安定下来。   忽然,卿晏发现渡灵灯不答话了,奇怪地回头一望,发现那个小女孩的身影消失了。渡灵灯变回了灯型,落回了桌案上,乖乖安静躺尸。   正在他不明所以的时候,又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卿晏扭头看向屋外。   只见远处的密林雪雾之中,一人缓步而出。仍然是那件洁白的长袍,广袖被风吹起,很是仙风道骨。津哥面色淡然,薄薄的眼皮微微垂着,有些目下无尘的味道。   他手里拎了两只北原野兔,那长长的耳朵被他攥在手心,走近了,卿晏便看到他手指上沾着一点殷红的血迹。   鲜红只有一两点,落在冷白的皮肤上,十分打眼。   津哥走到了近前,抬了抬手冲卿晏示意:“兔肉,吃么?”   卿晏盯着津哥手上的那一点血迹看,脑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以前在某个俗套电影里听到的台词——怎么可以吃兔兔。   津哥虽然称自己辟谷,身上还坠着佛珠,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但是拎着兔子的样子倒是十分顺手,看上去好像也并不避讳杀生。   卿晏对兔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他点点头:“吃。”   -   事实证明,兔兔真的很好吃。   因为津哥辟谷的缘故,这里没有任何厨具以及可以做饭的灶台,所以两人只好在屋外的空地上生了堆火,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兔子烤了吃。   津哥本来打猎完,便已经功成身退了,将兔子直接给了卿晏,让他自己处理。   结果卿晏看着那两只毛茸茸的兔子,半天都没下得去手。   “剥皮。”津哥道,“不会么?”   当然不会。不管是穿越过来的卿晏,还是娇贵的原主,当然都没剥过兔子皮。卿晏摸摸鼻子,诚实地承认自己有些废物:“不会。”   津哥倒没嫌弃他废物,而是直接过来,替他把皮剥了。   那双洁白瘦长的手上因此又多了几分血色痕迹。   剥完了皮便要烤,卿晏又犯了难。津哥再一次问道:“生火也不会么?”   “……不会。”   津哥仍然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帮他生了火,不再发问,径直把兔子肉在树枝上串好,烤得流油了,才递给卿晏。   “吃吧。”   卿晏有点羞愧,他作为一个现代人,这些野外生存技能的确为零,穿越之前活在什么都有的便利时代,但是现在还什么都不会,那就真的是废物了。   卿晏决定要学一学这些生存技能。   他接过兔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很香,肉很嫩,非常劲道,还流着油,虽然没有添加盐、胡椒粉这些调味料,显得有些寡淡,但是这倒更能直接突出肉本身的鲜美味道。   “好好吃。”卿晏眼睛亮了,他已经很久没吃上这么好的一餐了,“津哥,你手艺真好。”   自从穿越到这里,原主的假少爷身份已经被拆穿,没有锦衣玉食了,上路往北原走,更是一路看马队里的人脸色行事,那些打来的猎物很少有足量分给他的。   津哥“嗯”了一声,在他旁边专心地烤另一只兔子。   另一只兔子烤好了,津哥又递到卿晏面前,卿晏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吃么?”   他知道对方辟谷,但是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吃吧。在对方拒绝之前,卿晏又抢道:“真的很好吃诶,你自己烤出来的,不尝一口么?”   有种得到好东西,一定要和伙伴分享的意思。   天色黑黢黢的,只有眼前这堆火亮着,卿晏乌黑的瞳仁映着火光,也是亮晶晶的。他把那串兔肉递到津哥的薄唇边,轻声道:“就尝一口呗,就一口。”   津哥看了他片刻,很给他面子,当真张嘴咬了一口。   “好吃么?”卿晏兴冲冲问道。   津哥倒是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挑剔,吝啬给出好评:“尚可。”   一边吃着肉,卿晏开始跟津哥聊天,他问出了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津哥,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啊?为什么没有族人和道侣相伴?”   津哥拨弄火堆,火光映在他面上,如一块暖玉:“我来此是为了修行。”   “修行?”卿晏道,“可修行也不是非得一个人啊,为什么不找个道侣,双修不是事半功倍?”   “双修?”津哥侧眸看他。   卿晏一脸无辜。   “找道侣这事,不也得看缘分么,”半晌,津哥扭回头,淡淡道,“我这不是找不到么。”   “怎么会?”卿晏吃了一惊,完全不信,“你怎么会找不到道侣?你修为如此高,样貌生得好,性子也这么好,怎么可能找不到道侣啊?肯定是你眼光高,不想找吧。”   在修真世界找道侣,就跟他们现代找对象是一样的,拢共不就这些条件么,这人桩桩件件都很好,怎么会是单身狗?   卿晏很是奇怪。   “我性子好?”津哥又偏了头,反问道。   他眸中笑意明显,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   “为何会觉得我性子好?”他问。   卿晏心道这还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就拿眼前的事举例:“我们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你却在我危难之时出手相救,还给我熬姜汤、烤兔肉,难道还算不上善良体贴?”   津哥沉吟半晌:“这样便算是性子好了么?”   “这样还不算性子好么?”卿晏心道这人难道是个完美主义者?昨日未将马队中的所有人全都救下便心生自责?   但也不像啊。他看着挺淡然的啊。   “别说我了,”津哥忽然道,“说说你吧,你什么都不会,族人和道侣为何会放你来北原找寒金果?”   卿晏“啊”了一声,道:“这事说来话长,我现在……没有族人了。”   原主的少爷身份是假的,自然,千鹤门的那些人都已不是他的族人了。   津哥抬眉:“也没有道侣么?”   “呃……”卿晏想到原主身上原来的那笔糊涂桃花债,江明潮这时候,应该已经和苏九安成完亲了吧,“原来是有的,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原先的道侣跟别人成亲了,所以我现在跟你一样,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说着,他又咬了口兔肉,扬唇冲着津哥毫无防备地笑,那淡红的唇吃得晶晶亮亮,带着油光,唇边浅浅地凹下去一个弧度,竟有笑靥。   “我跟你不一样。”津哥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递了过去。   卿晏谢过,拿帕子胡乱擦了嘴:“嗯?”   “我来北原是因为从前杀孽过重,如今折罪修行。”津哥摩挲着腕上的檀木佛珠,声音清清冷冷地传来,如同夜色里的凉雾,“救你是我分内之事,不必谢我。”   “至于道侣么,不是不想找,而是找不到。我是罪孽深重之人,自然配不上别人清白之身。” 第15章   杀孽?卿晏捧着兔肉,微微蹙眉,有点困惑。   一般来说,杀过一个两个人,会用到杀孽这么严重的词吗?卿晏觉得要么是津哥夸大其词,要么是津哥语文没学好。   “不会吧?”卿晏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杀过很多人么?”   这人看着怎么也不像是手上沾满血腥的样子,恰恰相反,倒是一副世外仙人,身不染尘的模样。   津哥垂着薄薄的眼皮,拨动了下火堆,并未再接这个话题,只是道:“兔肉要凉了,快吃吧。”   “……哦。”   卿晏低头咬着兔肉,有点讪讪地,留心观察对方的神色,感觉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禁忌话题。   可是这个话题分明是津哥先提起来的啊……他说错话了么?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么?   夜逐渐深了,在这荒凉无垠的雪原里,夜间更加寒凉彻骨,一阵冷风横扫而过,瞬间将人洞穿,冻进骨头里,连卿晏的厚毛衣服也一点儿不顶用了。   “阿嚏!——”   卿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抬手揉了揉鼻子,觉得身上的温度正在被风迅速带走,冻得瑟瑟发抖,又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冷吗?”津哥侧过头,垂下的长发将侧颜半掩,摇晃的火光在他冠玉般的面容上明灭闪烁,添了几分温柔,“是了,你有寒疾,格外怕冷畏寒些。”   他看向卿晏手中的兔兔骨头:“吃饱了么?”   “饱了。”卿晏乖乖点头。   “那便早些进屋里睡吧。”津哥道,“你身体还未完全痊愈,要好生休养才是。”   卿晏非常听话,在别人的地盘上当然要接受安排,进了屋内,到炉火前烤了烤自己,方觉僵硬的手脚渐渐有知觉、暖和了起来。   吃饱穿暖,卿晏渐觉舒服,轻轻眯起眼,确实生出了几分困意。   他侧眸看向床铺的方向,突然发觉,这整个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榻。   若他睡了这张床,那津哥睡哪里?   虽然从昏迷中醒来时,他便是躺在这张床上的,但那时候他毫无知觉,现在他醒了。   他是客,不能反倒占了主人的位置吧?就算主人慷慨,主动让给了他,他也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接受吧。   这么想着,卿晏重新走回门边,挑开那金灿灿的寒金果门帘,推门往外看,见津哥将那堆火熄灭,地上只剩一堆橘红色的灰烬,他赤足绕过,脚步的方向像是要离开山间小屋往外走。   “津哥。”卿晏赶忙出声叫住他。   津哥顿了一顿,微微侧过头:“怎么了?”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啊?”卿晏问道,“你不睡觉休息么?”   津哥道:“只有一张床,你好生休息。”   卿晏听这话,心想果然没错,就是他占了对方的位置,津哥才不得不离开,没地方睡的。   他越发愧疚,道:“只有一张床,该你睡才是。你愿意收留我,我已是很感激了,我打地铺就好。”   津哥转过身,往回走了几步,也进了屋。他反手合上了门,卿晏跟着他也进来了,刚被炉火熏得红润的面色,被夜风一吹,又没了血色,鼻尖都被冻得微微发红,像是哭过一般。   “地上冷,你本就比一般人更为畏寒,身体能受得住?”津哥的眸光落在他微红的鼻尖上,淡淡道,“若是因此又犯了寒疾,身死道消,那我不是白救你了么?”   他的声音质地清冷,说话的时候音调平平,没什么情绪,但又很通情达理。至少卿晏承认他说的无不道理。   以原主这副破烂身体,在地上睡一夜,说不定真的会犯病。   “那你睡哪里?”卿晏问道。   津哥不回答,只是淡声道:“不必管我。”   这人辟谷不吃饭也就算了,现在连觉也不打算睡了吗?卿晏心里嘀咕,这是要当神仙吗?   他来到这个世界也有些时日了,并没有听说灵力高强的修仙者就可以不用睡觉休息的道理。   至少就他可见的,千鹤门的那些修士全都是要睡觉的,连渡灵灯这样的器灵都需要睡眠。   卿晏不依不饶地说:“若你不睡,我也不可能一个人在这里睡下的。”   他才没有那么厚脸皮,不可能自己心安理得,高枕无忧。   津哥抬眉,极浅地笑了一下:“你为何如此在意我睡不睡觉这件事?也罢,你在床上睡着,我在外间的那张美人靠上休息便是。”   这个方案卿晏勉强可以接受,只不过他还是觉得,津哥这个主人该去睡床。   分配完毕,隔了一盏屏风,两人各自歇下。   炉火在外间静静燃烧,炉上吊着酽茶,柴火不时噼啪作响,越发衬得室内一片温暖静谧。   渡灵灯都舒服得化为了人形,安安静静地睡在他旁边。   彻骨寒夜悬在头顶上,风雪声一阵紧似一阵,扑在这山间的小小木屋上,只觉得马上这屋子如海中一叶小舟,摇摇欲坠,便会被风雪吞没。   外面的山雪过于皎洁明亮,照在窗户纸上,将昏暗的屋内都打得微微亮起。与橘红色的炉火一起,将那人的身影投在屏风上,拉得格外修长。   如雾里观花,模糊不清。   卿晏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被子里,毛毛衣服搭在一旁的木架上,他只穿了件单衣,但是一点儿也不感觉冷。   也许是因为昏迷了很久,他现在毫无睡意,睁着乌黑的眼睛侧身看着屏风上那抹影子发呆。   疏淡的白檀香在室内悠悠浮荡开来,被潮湿的水气和凛冽的风雪蒸得更加洁净祥和,使人心神安定。只是这味道若有若无地扫在卿晏的鼻间,想抓住却又抓不住,有点恼人。   被那味道包围着,卿晏皱了皱鼻子,垂下眼,裹紧了被子,无比真实地感受到身体的每一寸细微的变化和反应。   他伸手贴了贴自己的额头,发现额头上生出了一层薄汗。   他又开始发热了。   -   卿晏醒来的时候,外头的风雪声已经止息了。窗棂处只有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清脆悦耳。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外面天光黯淡,屏风那头的美人靠上也空了。   渡灵灯还在枕边呼呼大睡,卿晏给她盖了被子,自己披衣下了床,走到窗边,推窗往外一看。   昨夜的疾风骤雪已歇,天上开始落雨。   远处的雪林雾凇银白高洁,山影重重,隐在连绵下坠的雨线之后,遥远而朦胧。轻轻呼吸一口,肺腑皆清,如灌冰雪。   而近处,小屋门前的一方空地上,凄迷的雨幕之中,一人正在练剑。   那柄银白色的长剑剑身并无一丝纹饰,看起来平平无奇,而握在那只苍白如玉的手中,便有了移山吞海的气势。那人身着一袭最为简素不过的雪白长袍,几乎要与远处的银白山林融为一体,可是又脱颖而出,极为醒目显眼。   剑气在他的指尖汇聚成型,如凝出了霜雪,又如冬日人张口时呵出的一抹白雾,横扫而过,如浩荡山风凭空四起,霎时汹涌而出,瞬间灌满了那洁白宽大的袖袍。   衣摆随着风随着动作猎猎翻滚,落在雪地里,又被雨沾湿,仍然洁净如初。   整片山林都被那磅礴的灵力和剑气震了一震,地动山摇。枝上叶间的雪簌簌而下,如雾似霰,在融进冷雨之前,他飞身而上,足尖轻点,踏雪而过,如一只修长孤孑的鹤,飞掠而过。   身影如同一抹惊鸿,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快得让卿晏根本看不清那人的神情和面容,只余冰冷无情的印象。在雨中,在风中,在雪中,那人练剑的模样灵动飘逸,招式卿晏不懂,也看不清,只觉得如同起舞,极为赏心悦目。   那一串剑花挽得十分漂亮流畅,他却蓦地停住了。冰冷硕大的雨珠不断下坠,掉在剑上,凝成一线,那一刹那,时间仿佛忽然静止了,被拉得极为缓慢。   他横剑在前,突然一跃而起,在水珠落地之前劈碎了它。   这像是某种阵法,哪怕卿晏这个外行也能看得出来。顷刻间,所有水珠都升到了半空中,围在他身边,针脚一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原本柔软无害的水珠,现在却如刀枪剑戟一般凌厉逼人。   他侧身避过,一颗水珠便擦着他的袖子飞了出去,撞在了他身后的某棵树上,“砰”地一声,如钉子一般,深深锲入树干中。   雨珠蓄势待发,天地皆静。等了片刻,尽数从四面八方冲向中心的人,突然发起了攻击。他抬剑格挡,雨珠与剑柄剧烈碰撞,不断发出金石相击的锵然之声。   每一滴水珠都险险地挨着他的皮肤擦过去,招招致命,看得卿晏都暗自为他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猝然间,长剑发出轻微的鸣声,剑气震荡,旋身震碎了那些水珠。   水珠哗啦啦落在地上,又变成了普通的冷雨。   好像还是能闻到白檀香的味道,清冽冰冷,在他身边四散开来。   卿晏扶着窗棂,目光静静地追随着窗外的那抹雪白的身影,在窗内看得怔住了。   一时之间,他脑海里只剩下了两个字——   神仙。 第16章   津哥背对着卿晏的方向,收了剑,负手而立。   霎时间,云开雾散,冷雨停歇,方才还是天色还是沉沉黯淡的模样,现在突然多云转晴了,太阳从厚重云层里浮现出来,金光灿灿,洒遍山间。   津哥就站在那抹光芒里,长身玉立,全身还湿漉漉的,漆黑的发尾和洁白的袖口都在往下啪嗒啪嗒滴着水。   像是奇迹一般,地上已然干了,那些凄迷雨丝消失得飞快且无影无踪,但津哥身上的水珠还在,滴落在地上,在他的脚边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水坑。   卿晏已然看得入神,将他的身影望定不动。   虽然阳光充足,但是这里仍然是极北冰原,周遭的温度并没有因此而上升多少,还是很冷。卿晏原本正全神贯注,突然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朝他扑来,他一没留神被呛到了,又开始咳嗽起来。   “咳咳咳……”   被这动静惊动,津哥转过身来,终于注意到了窗边立着的人:“你醒了?怎么站在那里?”   也许是因为刚练完剑的原因,津哥眉目冰冷,整个人都带着一些攻击性,有些凶。   卿晏想回答他的,可是一咳嗽就停不下来。   “……我……咳咳咳……”   他抬手掩住了口。   三两步间,津哥便已走到门口,他挑帘而入,行至卿晏身边。   白檀香的气味更重了,卿晏垂着眼,看见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从侧旁伸出,径直关上了窗。   “身体还未痊愈,怎么开着窗在这吹冷风?”津哥的声音徐徐响起,已然恢复恬淡温柔,只是语气里颇有些不赞同的意思。   卿晏还未顾得上接话,忽然觉得掌心一阵湿意,喉咙间也生出些腥甜之意,垂手一看,果然见掌心落了一小片鲜红。   他对原主这副病弱身体已经十分了解了,吐血这事,是一回生、二回熟,对此已经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只是神情平淡地将咳出的血擦了。   但津哥是第一次见,立刻便蹙起了眉。   他的目光下落,落在了卿晏的身上。卿晏方才起来的时候匆忙,只是随手将外袍虚虚披在了身上,模样除了衣冠不整之外,穿得也不厚。   津哥抬起手,替他将衣带系上了,冰冷的手指触到卿晏的皮肤,一触即分,但卿晏还是忍不住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像是小女孩玩娃娃一样,津哥将一件衣服一件衣服极有耐心地给卿晏穿上,卿晏很快就被裹成了个胖乎乎的小粽子。   还加了几件津哥的袍子,拢共算起来,比他之前自己穿的还要厚。   哪怕是卿晏原本身如弱柳,极为纤细,也挨不住这一层又一层,身形不可避免地变得臃肿起来。   卿晏觉得他现在大概像个圆滚滚的球一样。   “我要喘不过气来了……”他挣扎了一下,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这次不是被冷的,是被衣服勒的。   “我是真的不冷了。”   他吐血并不是因为方才吹风被冻的啊,只是原主这身体太弱了,一咳嗽便时常咳出血来。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了。   津哥没有搭理他的申诉,只是替他松了松领口,道:“穿着。”   说罢他便转了身,走到了炉火跟前,叫卿晏:“过来喝药。”   “噢。”卿晏慢吞吞地,行动都被这层层叠叠的衣服弄得缓慢。他走到炉火边,津哥正从火上取了药碗下来,递到他面前。   这碗药不知道是何时熬好的,一直悬在炉火上温着。   还是黑乎乎的药汁,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卿晏接过,有点不太乐意喝药,谨慎地问:“这又是什么药?”   津哥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道:“你的病不是需要以寒金果入药么?这是寒金果熬成的药汁。”   寒金果?卿晏下意识抬眸看向木门的垂帘处,见那细细的链子仿佛是少了一条。他是很有心眼地、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对津哥提过,寒疾需要用寒金果来治病,但他没想到津哥居然主动拿了来给他熬药,都不用他开口相求。   实在是很慷慨大方。   但卿晏之前自己找到那棵寒金果树时,曾经吃下了一枚果子,到如今,时日不足一月。   原主在千鹤门时,这寒金果的消耗频率便是一月一枚,即便这样,卿怀风已经算是大手笔了。而现在,他吃得这么频繁,实在是十分奢侈了。   卿晏道:“我几天之前已经用过寒金果了,一个月吃一次就好,这太浪费了。”   “浪费?”津哥不以为意,垂眸喝茶,“既是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你便多吃些。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不是什么稀罕物……吗?   卿晏:“……”   什么叫无形装逼,这就是。   什么叫炫富,这就是。   大户啊,有钱人啊。那卿晏就却之不恭了,不吃白不吃,便宜不占白不占,奢侈一点又何妨,反正花的不是他的钱。   卿晏一仰头屏住呼吸,直接干了这一碗。   津哥看着他喝完,像在一旁监督他的私人医生一样,满意地拎走了那只空碗。   卿晏注意到他的衣袖还是湿的,漆黑的长发垂下来,散落在腕间,也还是湿的。   “你不冷吗?”卿晏问道,他伸手拿了桌上的一方巾帕,就往津哥脸上摁,“擦擦。”   他这才发现,津哥比他高得不止一点半点,他居然要微微踮脚,才能擦到他脸上的水珠。   津哥的眉眼被水洗过,更加乌黑,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坠得沉甸甸的,轻轻眨动的时候,水珠就猝然滚落下来。那眉宇间的神色总是冰冷淡然的,瞧不出喜怒和情绪。   看到卿晏的动作,他有些意外地抬了下眉,抬手接过那方巾帕:“不必。”   巾帕落回了桌上,津哥随手捏了个诀,长袖一振,那些水珠便自动脱离了他的身体,飘在半空中,自己消失了。津哥浑身干爽,衣袍也崭新干净得像是刚洗过一般。   卿晏看得目瞪口呆,眼睛一亮,完全被吸引了。   这是什么法术?好酷啊!   要是学会了,岂不是相当于拥有了全自动洗衣机?还带甩干功能,一秒钟也不用等,立刻就干净了。太方便省事了。   他又看到了架子上搁着的那柄长剑,想到方才津哥练剑的样子,不经有些神往。   卿晏刚穿越到这个世界里来的时候,对修仙什么的完全没有兴趣。既来之则安之,回不去就回不去了,接受现实之后,他只是想把这副破烂身体治好,然后找个地方安居乐业。   但刚看过了津哥的剑术以及这小小的仙诀,他突然对修仙有了兴趣。   要是有了灵力法术,岂不是生活中的很多事都会变得轻松容易?比如这个洗衣服。   不就可以解放双手,再也不用手洗衣服了么?   “刚才那一招,你能教教我么?”卿晏很期待地抬头看向津哥,请求道。   “刚才那一招?”津哥反应过来卿晏说的是什么,“自然可以,不过,在小须弥山内,修士不能使用灵力。”   “?”卿晏问,“那你为什么可以?你不是修士么?”   津哥淡淡道:“我是例外。”   他并未解释自己为何例外,卿晏一头雾水,又抚着那柄寒气逼人的长剑,问:“那你能教我剑术么?”   看津哥舞剑的身姿翩若惊鸿,那么酷那么帅,卿晏也想学,也想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   津哥抬眸打量着他:“以你现在的身体,学习剑术,能吃得消么?”   “我……”卿晏底气不足地说,“练剑不也能强身健体么?应该也能帮助我早点恢复……吧?”   “你这是想要拜我为师的意思?”   卿晏愣了一下。他不知道修真世界的正式拜师是个什么流程,但猜想一下,沐浴焚香、三跪九叩什么的是少不了的吧,至于学费,那更是少不了的吧……   津哥说过,救他是他分内之事,因为从前的杀孽太多,现在修行持身,见人便救。   救人是分内之事,可教人剑术可不是分内之事。   津哥拢了拢袖子,将这个话题揭过,道:“等你身体大好了,再说此事吧。”   卿晏讪讪:“哦。”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上次毁了你的佩剑,还未给你个说法。”津哥道,“我赔你一柄新剑吧。”   卿晏说:“不用了……”   津哥却已然自顾自起了身往外走:“跟我来。”   卿晏只得跟上。   津哥带着他到了主屋旁边的另一间小屋门口,伸手推开了门。卿晏亦步亦趋地跟他一起进去了,只见那屋内什么家具也没有,满满当当的全是各种兵器,有刀有剑,有斧有钺,有弓箭有长鞭,还有许多卿晏叫不上名字的、模样的奇怪的兵器。   ……不一而足。   这竟然是个武器库!   卿晏理解了津哥看不上归尘剑的原因。怪不得呢,有这么大一个武器库,各种兵器都看遍了,怎么可能看得上归尘剑?那柄剑的确除了上头的宝石值钱以外,没什么特殊的优点,就像他说的一样,华而不实。   而今天他练剑时拿的那柄长剑,看似平平无奇,却极为趁手好用。果然,做人不能只看外表,选武器也是一样的道理。   现在这屋子里的各种兵器也丝毫不华贵,风格质朴,但是卿晏知道,以津哥的实用主义风格来看,肯定个个都是好东西。   “你随便挑吧。”津哥语气闲适道。 第17章   卿晏对刀剑武器实在是一窍不通。面对一屋子各式各样的神兵利器,他简直看得眼花缭乱,纠结得选择困难症都要犯了。   津哥说是让他自己选,便真的袖手站在一边,没给他任何意见,也没出言干扰他的选择,一派淡然,即便卿晏真的挑走了最贵的兵器,他眼也不眨一下的样子。   卿晏一一从那些武器面前走过,抱着对津哥的品味的信任,他看什么都是好的。   绕来绕去,反复纠结,他最后选择了角落里的一柄灰蒙蒙的长剑。   很多兵器他连使用方法都不知道,还有一些兵器他一看就连拿也拿不动,还是寻常的刀剑保险一些。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看见津哥舞剑的样子,实在有些羡慕,便也选了剑。   这柄剑待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剑身上落满了灰尘,一看就是很久没有动过的样子。   卿晏抹去剑身上的灰尘,它的光华才重现人间,发出冷银色的剑光。因为并无任何装饰,只是一把普通的长剑,倒跟刚才津哥拿的那把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选这把剑。”卿晏双手托着这柄剑,对津哥道。   津哥倚在门边,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问他:“选这个?你确定么?”   卿晏被问得有些茫然:“有什么问题么?”   不是你刚才那么大方地说随便挑的吗?   难道他挑到了什么绝世神兵,他现在就变得小气了起来,想反悔吗?   “没什么问题。”津哥道,“只是觉得很凑巧而已。”   “巧什么?”   “这柄剑与我现在常用的那柄剑本是一对,都是以极北寒石打造而成的,是当世名匠北云大师的封山之作。一柄名叫‘翻天’,一柄名为‘覆地’。”津哥说,“只是因我使不惯双剑,才让另一柄尘封在此多年,如今你恰好挑中他,有眼光,也是缘分。冥冥之中,你该是他的主人,这柄名剑也不该搁在角落里生灰。”   津哥点了点头。   卿晏用拇指抹开剑刃上经年厚厚的灰尘,果然看见剑身上用古体刻着两个字——覆地。   “这……”卿晏没想到自己真的这么走运,挑中了最贵的那一个,他这运气可以去买彩票了吧,他把剑放下了:“那这个还是还给你吧,我另外再挑个别的什么。”   “为何要换?”津哥看着他,神情有些好笑。   卿晏低头惭愧道:“我修为低微,也不怎么会用剑,这么好的剑给了我,浪费了。”   “不是说养好身体之后,让我教你剑术么?”津哥抬了抬下巴,“拿着吧,没什么浪费的。”   “哦。”卿晏突然抬起头,乌黑的瞳仁亮了起来,“你同意教我剑术了?”   他还以为铁定没戏了呢。   “嗯。”津哥随意地点了下头,“不过要等你身体大好之后。”   “嗯嗯!”   卿晏捧着剑,用力点了下头,从眉眼到唇角,全都弯了起来,很愉快的样子,眉眼俱笑。   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   原本卿晏以为,自己这个异世之人落到修真世界,永远都是个旁观在侧的局外人,就算在这个世界里,也跟这个世界没什么关系,始终融入不进去,所做的不过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稳度日罢了。   直到他今天被津哥练剑时的模样惊艳。   在这个世界,他第一次有了渴望,有了目标,对生活有了期待,找到了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动力和秩序。   卿晏实在开心极了。   津哥自然是不懂他为什么那么高兴,两人挑完了武器,又回到主屋内,津哥问:“饿了么?我去猎些野物来。”   卿晏还好,不是特别饿。但看津哥拎了那柄翻天剑往外走的样子,便又心痒痒,问:“津哥,我能跟你一起去么?”   “你去做什么?”   当然是想看他使剑的样子,卿晏找了个借口,没说实话:“在屋里待着太闷了,我想出去走走。”   “你忘了早晨的教训了?”津哥抬手轻轻按了下卿晏的肩膀,道,“老实在屋里待着吧,等你好了,什么地方不能去?不急在一时。”   卿晏还想挣扎一下:“……可是我……”   他想跟上去,可是津哥出了屋子,回手捏了个仙诀,卿晏便感觉一阵力道把他推了回去。   “别白费工夫啦。”渡灵灯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飞了过来,解说员一般在卿晏耳边提醒,“他下了一道禁制,你出不去的。”   卿晏:“……”   他看着津哥离开的身影,觉得自己像是某种笼养的宠物,目送主人上班去。   “那你早点回来哦。”卿晏声音弱下去。   说完这句,卿晏感觉自己更像笼养的宠物了。   “……”   津哥居然听到了这句话,头也不回道:“知道了。”   津哥的身影消失在雪林之中以后,卿晏才转向渡灵灯:“你什么时候醒的?刚刚怎么不出来?”   他觉得渡灵灯有一点怕津哥,不知道为什么,津哥在的时候她总是偷偷躲起来,津哥走了才能看到她的身影。   “刚睡醒。”渡灵灯打了个哈欠,飞到卿晏的肩膀上坐着。   卿晏问出心中所想:“你是不是害怕津哥?他其实人很好的,只是看着冷漠而已。”   “……”渡灵灯卡了卡壳,“谁怕他了!我只是……”   她心中不怕,但是一看到这个人,身体本能地就想躲避,许是器灵自我保护的本能在作用,那人在跟前的时候,她便感受到无端的震慑感,连人形都化不出来。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只是感觉又冷又困,想睡觉而已。”她翘着脚,嘴硬道。   卿晏看出她言不由衷,也没追问,只是配合道:“好吧,好吧。”   在这屋子内活动,一点儿也不冷。卿晏被津哥裹了那么多层衣服,里面还有两三件不属于自己,是津哥的,那衣上的白檀香味从领口钻出来,丝丝缕缕地往他鼻子里钻。   情热是一波一波来袭的。   这种本能是天然的,人为不能抵挡,自从进入北原,卿晏就一直在情热期的边缘摇摇欲坠,只是他勉力克制着自己,独自忍受这份折磨。   甜味顷刻间便漫了上来,巧克力的味道被炉火蒸得更加柔滑温软,好像炉上热的不是津哥的清茶,而是一杯浓郁香醇的热可可。   这两天他的情热较前几天而言,已不是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了,但是并未得到纾解,俗话说堵不如疏,这总归不是办法。   每次闻到那一缕白檀香味,他还是忍不住心惴惴、汗津津。他从前只知道,Alpha的信息素可以令Omega强制进入情热期,却不知道他竟然会对这没有费洛蒙的味道反应这么大。   可能是他实在太喜欢这味道了。   卿晏心想,没有抑制剂,也没有对象,单靠自己扛过去,是可行的么?   卿晏以前从来没想过要委屈自己,如今也要试图过苦行僧一般的禁欲生活了。之前刚被津哥救下来的时候,他的确打过他的主意,但如今他不想了。   津哥慷慨解囊,将寒金果给他入药,给他打猎,把床让给他睡,赠他名剑,还答允要教他剑术……这桩桩件件,都让卿晏觉得他实在太好了。   因为太好了,卿晏不希望自己和对方只是419这样俗的关系,更不想去利用对方。   哪怕他的确需要。   在卿晏心中,人与人的关系是分得很清楚的,他绝不会与朋友搞暧昧,友情和爱情的界限鲜明。   所谓的一夜情,时间就是只限一夜而已,不能长久。卿晏并不想和津哥是这样露水般短暂、不牢靠的关系。   还有一层原因是他看着津哥练剑的样子,犹如世外仙人一样,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神秘让卿晏感到好奇,却也更感觉他高不可攀。这样神仙似的人物,怎可染指亵渎?   他希望这份友谊能长久一些,单纯一些,不沾染其他。   所以,他还是自己咬牙挨过去吧。   ……   “你这么热,怎么还穿这么多衣服?”渡灵灯看见卿晏鬓边的薄汗,忍不住奇怪道。   卿晏喘了一口气,又将衣领扯散一些,黑发垂了下来,掩住脸颊耳根的那点红意,他摇了摇头,垂眸不语。   不消多时,津哥顺利地拎着猎物回来了。猎物原本被挑在剑尖,血淋淋地陈尸着,进屋之前,他将血迹擦了,才踏入屋内。   渡灵灯早有感应,又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卿晏坐在椅子上,捧着杯热茶发呆。他已不发热了,脸上的红意也淡了下去,刚才偷偷脱掉了两件衣服,还是有点用处的。   不知道津哥有没有发现,屋内弥漫着的巧克力甜味。   门吱呀一声开了,卿晏抬眼看见津哥的身影。   “狼肉,吃么?”津哥手上拿的是一只刚刚被一剑穿喉的成年雪狼。   卿晏还没有吃过狼肉,跟那双没有神采的绿眼睛对视了片刻,他咽了咽口水,说:“可以的。”   不过还好,津哥将那狼肉处理完毕,烤好之后再拿给卿晏,单看这块肉,已经看不出是狼了。卿晏的接受变得良好了一点儿,安静地吃完了那块肉。   ……   在津哥这里一连住了七八日,卿晏发现自己当真像是被津哥当宠物养着。被限制着行动,得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每天被喂一碗寒金果药汁,以及烤熟的肉。   日日如此,周而复始。   津哥每天出去打猎,带回来的都是不同的猎物,一连这么多日,都没有重样的。卿晏这几天已经尝遍了各种雪原动物的肉,错觉津哥像是给家里的猫又开罐头又喂冻干,变着法吃各种东西的主人。   寒疾当然是没有再犯过,毕竟他现在喝药的频率远远超出最低频率了,卿晏还觉得自己被养胖了不少,原主这具身体原本瘦得不堪一握,甚至都要能直接摸到肋骨了,现在腰上有了那么一点肉,倒是刚刚好,健康偏瘦的体格。   “我想出门。”关了好几天,卿晏哀怨地冲津哥道,“我今天能出去逛逛吗?”   卿晏惊悚地发现,自己现在的样子真的很像家里的狗狗求着主人带他出去遛一遛。   “……”   津哥正拿着一方巾布擦着翻天剑,闻言搁了剑,道:“你想去哪里?跟着我去打猎吗?”   嗯?有戏?这问题卿晏无一例外,每天都问,寻常得到的全是毫不犹豫的拒绝,今天这答案好像不一样了。   卿晏最近咳嗽的次数确实减少了,也没再咳过血,面色也红润许多,有了血色,不像之前,活脱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风一吹就倒的病美人。   津哥便允了他出门。   卿晏之前确实很想看看津哥打猎的模样,但那仅仅只是想看津哥使剑的模样而已。津哥每天清晨都要早起练剑,极为自律,卿晏这几日天天都看,早已大饱眼福,暂时看够了。   他有别的想去的地方。   “不是。”卿晏道,“我想回那日雪崩的地方看看,行么?” 第18章   东洲,千鹤门。   婚宴结束还不足一个月,千鹤门内的各处楼阁水榭仍披着艳丽的红绸,挂着大大的喜字,一派喜气洋洋。   在新找回来的少爷苏九安与新姑爷江明潮的住处春台殿,风格便更是如此,有过之而无不及。   四面的窗户纸皆是大红的,殿内点的龙凤花烛亦是大红的,锦被上绣着交颈而卧的缠绵鸳鸯,桌椅的木刻皆是并蒂花、连理枝。   所有的意头,对新人道侣来说,都是极好的。   天光大亮,苏九安才辗转从梦中醒来,他缓缓翻了个身,就想往枕边人身上一靠,结果转过来却扑了个空。   苏九安一惊,睁开了双眼,看见枕边空空荡荡,往身侧一摸,床榻华丽柔软却冰冰凉凉,连点余温都没有。   人呢?他皱了下眉,表情含怒带怨,紧紧抓了下床单,指尖几乎要将这华美精致的布料刺绣撕裂。   但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他推开被子,缓缓坐了起来,立刻便有下人上来服侍,为他披衣,又捧上青盐和清水,供他洗漱。   一群人围着苏九安一个人转——自从认回了亲儿子,卿怀风把千鹤门的大部分下人都拨到了苏九安的春台殿,连在门主那里服侍的下人都不如春台殿数量多——苏九安事事都不必亲力亲为,当真是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逍遥日子了。   他伸着手,下人便将衣服给他穿上,系上衣带,又有人帮他穿靴,捧着柔软的巾帕替他擦脸。苏九安只管漱了漱口,将水吐在钵盂内。   一众下人簇拥着他到镜子前梳发束冠,苏九安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这才问:“江明潮人呢?”   “江小公子一大早就往城外林子里打猎去了。”一人恭顺道。   “怎么不叫我?”苏九安凉凉地哼了一声,又问,“他一个人去的?”   下人大气也不敢出:“属、属下不知道,江小公子走的时候只说,让少爷好好睡,不要吵醒您。”   苏九安脸色稍霁,又很浅地哼了一声,但是看起来心情已经好转了一点。   “少爷。”正在这时,一个侍卫快步进了殿内,手里拿着一封信,“暗卫来信。”   头发梳了一半,苏九安便抬手屏退那一大帮人:“你们先退下吧。”   待闲杂人等都清空了,他才纡尊降贵地伸出手:“拿来我看。”   侍卫赶紧将信递上。   苏九安慢条斯理地拆了信,一边笑着道:“希望会是好消息。”   那笑容和笑声皆凉凉的,侍卫压低了脑袋,只说了句“是”。   苏九安捏着信纸,垂眸看了一会儿,脸色忽然慢慢地变了:“死了?”   “遇上了雪崩,马队的所有人都死了?”苏九安倍感荒谬,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信上的内容,笑出了声,“这就是他给我的复命?”   侍卫大惊失色,赶紧跪倒在地——他的同侪办事不力,他也难免被牵连,难辞其咎。   “少爷息怒。”侍卫颤抖着嗓子道。   “息怒?”苏九安拖着长音,幽幽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是卿晏已经死了,也要把他的尸首从北原给我带回来,我要把他的尸身剁碎了喂狗。”   苏九安想起卿晏从前是如何趾高气昂,拿了他的东西,鸠占鹊巢的山鸡也敢在他面前猖狂叫嚣,又想起在他离开之际,江明潮居然提出让他做小,还把渡灵灯和归尘剑这两样如此贵重的东西拱手送给他,一副旧情难忘的样子,便恨得牙痒。   这个人只要活着,便让他如鲠在喉。   “告诉他,若是不能将卿晏的尸身带回来喂狗,那我就把他剁碎了喂狗,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   苏九安松了手,那张薄薄的信纸便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侍卫俯身捡起信纸,如同劫后余生,逃也似的飞快退出了大殿。   -   北原,小须弥山。   灰色的信鸽从天际飞来,越过茫茫雪原,扑闪着翅膀下落。暗卫极目远眺,在空中发现那只小小的灰鸟,抬臂吹了声口哨,灰鸽便稳稳地降落在他手心。   暗卫站在彻骨的寒风之中,被冻得手脚麻木,动作缓慢地解开了鸽子腿上的绑绳。   信送到了,信鸽的任务完成,便立刻返身往南飞去。   北原实在太冷了,不适合任何生灵生存,连鸟雀都片刻不停地想要逃离。   暗卫也想逃离,只不过在得到少爷苏九安的准允首肯之前,他不能擅自离开。   暗卫本以为雪崩人死了,这任务便已经算是结束了,只消跟少爷报告一声,便能回去了。老天帮了他一把,让他不用费心去杀人——他本来正头疼呢,那冒牌货身边不知从哪里拐来了一个精灵,灵力高强,暗卫不是对手。   没想到,得到的回复却并非如此,而是告诉他,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竟然非要他将卿晏的尸首带回去。   暗卫觉得棘手,那日山石崩裂,山雪秉泼天之势尽数而下,马队里的人又多,都被埋进了北原的冰雪之中,要在这没有方向的茫茫雪原里翻找一具尸体,谈何容易?   还很冷。暗卫往掌心呵了口热气,搓了搓手,有点不想干,但是不得不干。   他把信纸随手扔了,往那日雪崩的地方行去。   过了七八日,那雪崩之处早已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尸身全都被积雪和石块压住了。暗卫拎着剑乱挖乱砍,挖到了几个人的尸身,都是马队的成员,他认得,但不是卿晏。   他娘的,那冒牌货到底跑哪儿去了?   暗卫有些烦躁,这大海捞针似的精细的活干得他格外没耐心,嘴里持续碎碎念,骂天骂地骂娘。   怎么也找不到,暗卫刚想一屁股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忽然,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   雪的声音,踩雪的声音,人的脚步声。   听上去还不止一个人。   暗卫一惊,不知道来者何人,但他自己执行的是秘密任务,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立刻找了个地方躲藏了起来。   他抱住脑袋飞快地往崖下一滚,滚出老远的安全距离,闪身往旁边的大石头后面一躲,完美地遮掩住自己的身形,只露出一只眼睛,观察着远处的情况。   远远地,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了几分,暗卫看清了,是两个人。   两个男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暗卫眯了眯眼,试图再看清一点。   说是一高一矮,其实那个矮的也并不矮,放在寻常人里,已算是偏高的个子了,只是高的那个站在旁边,衬托之下,将那人显得矮了。   而说是一胖一瘦,暗卫发现,其实胖的那个大概也并不胖,只是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大概把家里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穿得像个球体,所以才显得胖了。   暗卫不知这两人是干嘛的,更不知是敌是友,便暂且先无声无息地静伏在山石后,按兵不动。   那两人径直走到了雪崩之处,也是暗卫刚才站的位置,不动了,好像就是冲这来的。   暗卫皱了皱眉,他们靠得近了些,从暗卫的角度,更方便观察辨认了些。   高瘦的那个,面容陌生,他从未见过,而矮胖的那个,那张脸,却眼熟得不能再熟了,暗卫一惊,差点直接叫出声来。   这人……不是卿晏么?!   他娘的,这冒牌货居然没死! 第19章   “我真的要喘不过气了……”在皑皑雪地里,卿晏艰难地往前走着,忍不住抱怨道,“津哥,你给我穿得也太多了……”   虽然被允许出门了,但代价是被裹成了个球——比之前穿得还多。   卿晏提出想来看当日雪崩的地方,津哥当然是要跟着的。一则卿晏自己在山里根本辨不清方向,更不知道那日雪崩的位置在哪里,二则以卿晏这副柔弱的小身板,现在一个人去哪儿,都不能令人放心。   “多么?”津哥并不觉得,道,“才十件衣服而已。”   “才……?”卿晏无力吐槽,只能接受了自己圆滚滚的命运,看津哥的做派,像是原来在网上看到的那种“你妈觉得你冷”。   可是你不是我妈。卿晏在心里严肃地纠正。   从山间小屋到雪崩的地方,距离并不远,二人便选择了步行。   津哥不时提醒卿晏注意路上的山石,不要磕到绊到,卿晏嗯嗯答应着,但还是会不小心踩到,津哥索性牵了他走。   卿晏抬头看了眼自己和对方的身高差,又看了下自己和对方现在的动作。   真的很像家长带小孩……   卿晏甩了甩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问:“还有多久到啊?”   他走得有些累了。   津哥垂眸看了他一眼:“就在前面。”   “累了?”   卿晏点了点头。   “要我抱你么?”   卿晏被吓了一跳,赶快摇头。   这是什么危险发言。   “不用!”他大声说。   倒是津哥略微抬了抬眉,有些诧异他反应这么大:“之前又不是没抱过你。”   “救你回来的那日,我不是也抱过你么?”那时可没见他反应如此强烈,津哥淡淡道,“你还抓着我的外袍不放……”   “停!”卿晏赶紧叫停打住,免得他又提起自己抓着他外袍不放这件事,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但他真的再也不想听见这么羞耻的事了。   津哥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静静被牵着走了一会儿,卿晏发现津哥的手并不是冰凉的,只是没有什么温度,并不暖,也并不凉,就像是一块温玉,握着很舒服。   他垂眸看他赤着的足和踝骨,看起来好冷,可是他手上的温度摸起来确实不冷。   自从有了这副身带寒疾的病弱身体,卿晏便很羡慕津哥这种不怕冷的体质。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那日雪崩的地方,津哥在雪地上站定,松开卿晏的手,道:“就是这里。”   这里吗?卿晏分明是来过的,走过这条山路的,但现在已完全不认得了。那日的山路被前方的马队成员开辟过,是一条窄道,而如今道路已被雪淹没。   北原最不缺的就是雪,白雪已经将这片山全数覆盖,哪里都是洁白,看不出东南西北,辨不出四周有何不同。   “就是这里吗?”卿晏蹲下身,打量眼前的雪地。   “你想来看什么?”津哥也在他身边蹲下,极有耐心地询问。   “我想来看一看,那日和我一起上山的其他人。”卿晏低声道,突然伸手开始在雪地挖坑。   他突然发现旁边已经有好几个坑了,是别人挖的吗?不对,这北原根本没什么人,那么是山石砸出来的坑吗?   津哥了然道:“你是想找到他们的尸首?”   冷风横扫而过,将津哥的大袖拂开,露出修长的腕骨,那一颗颗檀木佛珠圆润光滑,也露了出来。   “嗯。”卿晏点点头。   “找到了,然后呢?”津哥看着他挖坑,指缝里俱是冰雪,“人死不能复生。”   卿晏很努力地在挖:“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是要入土为安啊。”   虽然那些队员对他并不能算友善,甚至有些十分针对他,但是人都死了,便随风散了,卿晏没必要再记仇,把那些事揪着不放。   还有他的那匹灵马,载了他好几日,虽然不是人,但是极通人性,卿晏也想安葬了它。   “入土为安?”津哥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薄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声音低冷,带着些嘲弄的意味,“真是奇怪的风俗。”   “人死都死了,入土又有何用?死者也不知道,也不能因此得到任何便宜。”   卿晏还是第一次听到津哥这样跟他表述自己的看法,有些意外,思索片刻,抬眸认真跟他分享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虽然逝者已矣,入土为安不能让他们死而复生,但也不是没有必要的。”   “你看啊,这些仪式不光是为了死人而做的,也是为了活人而做的,为了让想念死者的人有地方凭吊怀念,有东西可以寄托。”卿晏神情郑重地说,“虽然人死了,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不是么?”   两对眼睛静静地对上了,卿晏没有移开目光,很安静认真地看着津哥。   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津哥的神色有些怔然,片刻之后,变得若有所思,侧着头的模样像是在认真地思索这些话的含义。   “你说得对。”半晌,津哥开口道,“只不过,你这么挖,要挖到什么时候?”   卿晏也不想,他蹲在地上仰着脸问:“那怎么办?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津哥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轻轻一展袖,这片山上所有的霜雪都被风吹开了,露出了山体原来的形貌。   那些散落在各处的马队成员的尸身也因此清晰可见。   对了,卿晏想起,他是那个“例外”。   津哥又是一展袖,那些尸身便次第归拢,自动排列组合一般,落到平地上,整齐地排成了一排。   卿晏看了看,不乏他熟悉的面孔。   他看见了那个老是来为难他的修士,他的脸被冻得青紫,毫无人色,一只手臂断了,许是下落的时候被山石砸到,断口处的血已干涸了。   当初他招呼了一帮人来审问卿晏的时候,卿晏说要将他的手砍下来,但那并非认真之语。如今他的手真的断了,真是天意弄人。   他也看到了他那匹灵马的尸身,雪白的鬃毛在寒风中轻轻飘散飞舞着,雪花落在它浓密的睫毛上,已凝成了厚厚的冰霜,它看上去仿佛只是安然地睡去了。   卿晏轻轻叹了口气。   津哥又是一展袖,轰然一声巨响,山体便崩塌了一块,压了下来,完全盖住了这一排尸体,黄泥冻土,埋葬一切。   津哥问:“你还要给他们立个碑么?”   卿晏想了想,就以平地旁边的那块大石块为碑,用树枝划拉着写了几个字——“千鹤门北行修士之墓”。   便算是了了此事。   津哥看着他写,半晌出声问道:“你写的是什么字?”   “?”卿晏问,“认不出来吗?”   津哥轻轻摇了摇头。   卿晏:“……”   好像,他们这里用的都是古体字,他不会写。   不是他字丑的原因。   他在心里给自己找补了原因,又站在那块石碑前默默良久,没有香,也没有酒,他只能在这里默哀片刻,聊表哀思了。   津哥没询问他在干什么,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等着他。   天地寂静,一时之间只闻风声。   忽然,津哥扭头朝不远处喝问了一句:“什么人在那里?”   “怎么了?”卿晏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方才在不远处的石块后隐约可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此时再定睛一看,那块石头背后已无人了。   “没事。”津哥皱了皱眉,收回目光,轻轻揽了一下卿晏的肩膀,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二人回了小屋,卿晏见津哥又在小屋上添了一道禁制,忍不住说:“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还要整天待在屋里不能出去吗?”   这也太过了吧。   他知道津哥是关心他,但是,也不用这么如临大敌、严防死守地关着他吧。   这么怕他死掉吗?卿晏很是无奈。   津哥专心捏诀,灵光道道落在这山间小屋上,层层加固,他淡淡偏了下头道:“不是冲你。”   这道禁制并不是禁止屋内之人出去的,而是禁止屋外之人进来的。   方才瞥见的那抹人影总让他很在意。北原本来就荒无人烟,极少有人踏足,来者必有所图,且多年打架斗殴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他,来者不善。 第20章   “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好了。”卿晏抱着一个汤婆,盘腿席地坐在炉火前,语气苦恼又期待,“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剑啊?”   他又乖乖待在屋子里休养了几日,每天一颗寒金果,卿晏觉得那珠帘快被他吃秃了。屋内天天燃着炉火,津哥犹嫌不够,又弄了个什么阵法罩在屋子上,竟然能取暖,触地生温,就好像这屋子突然安了地暖一般。   看得卿晏大开眼界,对仙术的兴趣更浓郁了。   被这么精心呵护着,寒疾自然是没有再犯过,卿晏这几日几乎感觉不到寒疾的存在了,他百无聊赖,可津哥又根本不提学剑这回事儿,像根本没想起来似的。   卿晏心里有点着急,抬眼看向坐在对面椅子上的人,忍不住出言提醒,有点催促的意思。   他又问了一遍:“津哥,我可以开始学剑了吗?”   津哥送的那把名剑,他都已经擦了好几遍了。   “你已大好了?”闻言,津哥将手中捏的那册书卷搁在了案上,淡淡问道。   卿晏用力点头,眨了眨眼:“嗯嗯。”   再好不过了。自从他穿到这里来,还没有经历过这么长一段这副身体没跟他闹过任何别扭的时间,跟原来相比,现在真是非常健康了。   津哥似乎是很浅地笑了一下,他抬袖,冲卿晏的方向招了下手,佛珠磕在他修长的腕骨上。   “你过来。”   “啊?”卿晏一头雾水,但还是放下了汤婆,听话起身往津哥的方向慢吞吞走了两步,他问,“怎么了?”   他没凑近,在三两步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寒疾是暂时不发作了,可卿晏担心情热又发作,津哥身上的那股白檀香味太让他无法忽视太折磨人了,他不敢靠得太近,最近成天都小心翼翼地隔着安全距离。   津哥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眸犹如一池寒潭,冷冷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也没问他为什么站得那样远,只是倾身将他拉到了跟前来。   “我……”卿晏微惊,那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看上去没使什么力气,但以卿晏这具虚弱的身体绝对挣不开。   他不情不愿地被津哥扯近了,发现那双微凉的手没移开,仍然摸着他的腕。   手指往下移了几分,点在他的腕口不动。   卿晏看出了他在干什么,是在摸他的脉象。   过了片刻,津哥才松开手:“脉象沉细,血虚体寒,你的病明显还未好全。”   言下之意,就是卿晏现在还不能学剑。   卿晏抿了抿唇。寒疾当然是没有痊愈的,只是最近未曾发作而已,只要还没找到神前花,卿晏身上的寒疾便不可能完全消失。   还要等多久?况且他一直待在这里,神前花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你还会看病啊?”卿晏问道,“之前没听你说,你懂医术啊?”   寒疾以及需以寒金果入药这回事,也是从卿晏嘴里方才听说的。若是他会医术,怎么没有一早看出来?   “原先确实不懂。”津哥将手边的那本书翻到封页,举起来在卿晏面前晃了一晃。   那书封上的字有些模糊,且是古体字,卿晏眯着眼辨认了片刻,勉强认出上面写着《杂病通论》四个字。   津哥道:“最近翻了几本药书,略懂一二。”   卿晏:“……”   几天之内翻了几本药书,就能帮人看病了吗?临时抱佛脚,都没有这么快,这么速成的。这是什么学习速度?   而且……卿晏有些诧异,心道,他这是因为自己的病,才去专门找了药书来看么?   虽然津哥这么说了,可是卿晏不死心,软磨硬泡。见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津哥才终于松了口,淡声道:“那便从明日开始吧。”   卿晏大喜过望。次日清晨,他睁开眼睛,立刻翻身下榻,绕到屏风外,果然见津哥已不在房中,推开窗一看,那道修长的身影果然在不远处,一身素雪般的长衫,独立在寒风之中,掌中长剑闪着银光。   “津哥!”卿晏喊了一声。   津哥便转过身来,遥遥地冲他点了下头。   卿晏在这里待了那么多日,大概已熟悉了津哥每日的作息。他每日晨起都会在屋外雪林中练剑,不论晴雨,极为自律,而后便是出去打猎,将猎物带回来,午时和晚间大多待在房中,在炉火上煮一壶清茶,挑一本剑谱或是道书安静翻阅。   山中无别事,这样的日子,宁静悠闲,也实在是神仙。   那点头在卿晏看起来就是默许的意思,他立刻将那柄名为覆地的名剑背上,兴冲冲就往外跑。   “穿上外衫再出来。”津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嘱咐一句。   “知道了!”卿晏的心情雀跃,跟小学第一次春游时差不多。   外头地上还覆着经年不化的霜雪,卿晏蹬上靴子,手上还在系衣带,扎得乱七八糟,差点没给自己打个死结,就跑了出来。   冬意渐深,地上滑得能当溜冰场了,卿晏一个不稳,差点没直接出溜出去。   津哥没拿剑的那只手抬了一下,卿晏就仰面栽倒在他怀里,被他衣上的白檀香扑了个满怀。   “穿得太少。”津哥垂眸看着他,点评了一句,“要不要先教你如何走路?”   卿晏:“……”   他松开手,噔噔噔往回退了好几步,和那危险的白檀香保持距离,才说:“……不用。”   津哥道:“回去再多穿两件衣服再出来。”   “……别让我穿那么多了吧。”卿晏很无奈,之前天天都被津哥包成个粽子,最近屋内温暖如春,才被允许只穿一件单衣,谁知现在又一夜回到解放前。   卿晏认真跟他讲道理:“我穿那么多,根本施展不开,怎么练剑啊?而且,我真的不冷了。”   津哥很轻地挑了下眉头,像是不相信的样子,抬手触了下卿晏颈侧的皮肤,的确温温热热的,才点头答允。   “跟我来。”   津哥转身走了,卿晏忙跟了上去。   他带着卿晏在雪林中穿行许久,绕到了后山的一处平地上,只见那平地上立着几个白色的雪桩,比一个人略高,大约是两三人合抱的宽度。   卿晏好奇极了,打量着那些雪桩,只听津哥道:“今日,你将这些雪桩砍断便可。”   “……?”   卿晏本来还以为这些雪桩是什么了不得的道具,就像他初次看到津哥练剑时天上下的雨,那些雨珠看着平平无奇,却犹如钢钉飞镖一般,可到了他这里,这些雪桩难道就只是不能移动、平平无奇的桩子吗?   砍断这些雪桩……卿晏没做过,但觉得这不难。不是教他练剑么,怎么让他来干像劈柴一眼的活儿?   看出卿晏的犹豫不满,津哥侧了侧头:“怎么?”   好不容易得来的学剑机会,卿晏哪敢说不。但他觉得,津哥大概是那种天赋型学神,看两本医术便能帮人看诊号脉了,自己学什么都很快,但不太会教人。   “……没什么。”卿晏摇了摇头,心说,不就是砍柴么?我砍就是。   谁知这“砍柴”却真的不简单。   卿晏双手握了覆地剑,双脚微分,与肩齐平,气沉丹田,深吸了一口气,用了十分的力,往面前的雪桩上用力一劈。   ……毫无动静。   这雪桩那么粗,卿晏也没觉得自己能一剑便将它劈断,可是他也没想到的是,这一剑刺出去,没在雪桩上留下任何痕迹。   雪桩崭新如初,连道轻微的划痕都没留下。   卿晏:“……”   是他小看了这些雪桩。   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笑,虽然轻,但是卿晏听到了。还是那种忍俊不禁的笑法,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很好笑吗?”他扭过头,木着脸问,不太开心。   初学者不都是这样的吗?   津哥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饶有兴致,淡声问:“你拿剑的姿势怎么这样别扭?好歹你的修为也过了筑基,身为剑修,怎么对剑如此生疏?”   卿晏说不出话来,他这个穿越来的,套进了原主这副身躯里,那一点点修为有是有,可根本不会用。   “……我以前,有些不学无术。”他摸了摸鼻子,有一种被老师当面点名回答问题的感觉,这样解释道。   说完这句话,他就觉得身后一暗,传来轻轻的触感。一只手从后伸了出来,带着他握住了覆地剑。   “这样握剑,会省力许多。”津哥耐心告诉他。   说话时,有气息若有似无地落下来,缠在他耳边。卿晏脊背一僵,觉得这姿势不太妥当,津哥比他高上许多,又从他背后伸手,就像卿晏整个人都被他揽在怀中一样。哪怕实际上并没有碰到,卿晏的后背并没有贴上那片胸膛,保持了一点距离,但他仍然浑身上下都紧张极了。   “……哦哦。”卿晏重新握住剑,不自在地晃了晃头,赶紧说,“我知道了,我学会了。”   津哥于是便又松开手,让他自己来。   卿晏纠正了姿势,确实赶紧轻便了不少,他又一连砍了七八剑,才看到雪桩上出现了一条细纹。   极细的一条裂纹,细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卿晏大受鼓舞,刚才使的力气好像一下子又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他更加努力认真地劈着雪桩。   ……   津哥负剑袖手站在一边,除了最初指点了卿晏握剑的姿势之后,便一直没再开口,如同一位监督学生做作业、鼓励学生独立思考的老师。   又过了很久,雪桩上出现了一个很浅的口子,津哥看了眼时辰,道:“你继续吧,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去打猎。”   卿晏点了点头:“快点回来哦。”   记得快点回来检查作业。   津哥点了下头,眼下要离开片刻,卿晏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想起多日之前的那个偷窥的身影,他有些不放心,回手往卿晏身上丢了道护身符,才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雪林深处。   卿晏继续勤勤恳恳地“劈柴”,他每次都砍同一个地方,终于有了点成果。他一直吭哧吭哧,动作不停,今日的运动量严重超标,他有点累,不仅不觉得冷,脊背反而出了点薄汗。   卿晏撑着剑,低下头喘了几口气,扯了扯自己的领口。   中场休息。   卿晏看了看,伸出手指比了一下长度,他大概砍到了五分之一的深度,也就是说,再花上四次刚才的工夫,他就能将这个雪桩砍断了。   卿晏突然间觉得胜利在望,可他一转眼,就看到周围还立着好几个完好的雪桩。   “……”   这得砍到什么时候去?   他直接在地上坐下了,靠着雪桩休息了片刻,忽然听见林间一声长啸,地动山摇,林中的叶片全都簌簌飞舞,卿晏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吼!——”   是某种野兽的声音。单听这声音,就让人觉得那野兽一定体型巨大无比。   会不会津哥遇到了?卿晏的心登时悬了起来,他知道津哥修为极高,但是这森森雪原之上,到处都是未知,也许也藏着什么特别难对付的凶兽。   但是他答应了,乖乖待在原地不乱跑,卿晏不认识路,一离开,恐怕没找到津哥,反而回不来了。   他只好悬着心等在原地。   须臾,看见津哥拎着猎物从雪林深处踱步而出的时候,卿晏才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个动静是什么?”卿晏问,“津哥,你遇到什么凶兽了吗?”   他看见津哥掌心托着一块用枯叶包裹的生肉,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觉得有些诧异,以前津哥每次打猎回来,带的都是一整只动物的尸体。   “嗯。”津哥不甚在意的样子,问他,“斩断了?”   “……还没有。”卿晏惭愧道。   “不急。”津哥生了堆火,开始烤肉,“先吃东西吧。”   这位老师倒不是那种不写完作业不准吃饭的严格老师。   卿晏与他隔了点距离坐下,火堆让他更热了,生怕津哥又跟他来“你妈觉得你冷”那一套,悄悄又将衣领敞开几分。   津哥却没有注意到他,垂着眼睫,像是在专心烤肉。   就在这时,卿晏注意到他侧脸有一道极为细小的红痕,他眯了下眼,确定那是血。   之前津哥打猎时偶尔身上手上也会沾到血,但那都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动物们的。可是现下卿晏看着他的侧脸,直觉这不是动物血。   “津哥,”他小声地问道,“你受伤了吗?”   津哥抬起眼,卿晏指了下自己脸侧,给他示意那道红痕的位置。   “不碍事。”被他这么一提醒,津哥也抬手抹了一下脸侧,果然看见一点血迹,极淡,他皱了下眉,但是口吻还是很不在意。   倒是卿晏觉得非常抱歉——津哥辟谷,又不用吃东西,每天打猎只是为了他,所以受伤也是为了他。   “对不起。”他语气郑重道。   津哥偏了下头,一缕漆黑的发从肩上滑落到胸前,像是不太明白卿晏为何道歉,可也并未开口询问,只把烤好的肉递了过去,道:“吃东西吧。”   卿晏就低头咬住肉,吃的时候心里还是很抱歉。   填饱肚子,卿晏又开始砍那些雪桩。因为心里揣着那一两分歉疚,他这下更卖力了,毕竟报答一个老师最好的方式就是成绩。   但是越砍到深处,那些雪桩便越难砍,裂口每深一寸,卿晏都耗费了大量的力气。   以及时间。   一整个下午,卿晏都在这里专心对付雪桩。大约津哥也没料到他一个过了筑基期的剑修,实力居然这么菜,卿晏看到津哥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了本书卷,安然坐在一边,边看边等他。   后来,又变出了桌椅,茶杯和茶壶。   ……   黄昏时分,日落西沉,卿晏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那条裂缝拦腰而过,卿晏再补了一剑,便到了尽头。被砍断的雪桩摇摇晃晃,失去支撑,砰地一声作势便要迎头砸下。   卿晏没来得及跑,眼见这庞然大物砸下来,赶紧抬手护住头脸。   但是意想之中的重量并未来临。那雪桩落下来时,在半空里就散开了。   以卿晏为圆心,小范围地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密密麻麻。   卿晏被散雪扑了一身,整个人倒进了雪堆里,被雪生生埋了起来。   “唔!”他发出虚弱的声音。   一只手拨开他脸跟前的白雪,带着凛冽而清淡的白檀香味,又摸到他的手腕,将他拉了出来。   “谢谢。”卿晏很有礼貌地说,“津哥,我砍断一个雪桩了。”   他犹如在跟师长报喜。   卿晏从雪堆里出来了,可是头顶发间衣上袖口还是有很多细雪残留。他就像是刚洗完澡的猫猫狗狗,猛地甩了甩脑袋,试图把那些湿漉漉的雪花甩掉。   但是他没能成功,身上还是沾着一些雪。   “嗯。”津哥垂着眼伸手替他拍掉身上的雪,“看到了,做得很好。”   只是被淡淡夸了那么一句,卿晏却觉得无比开心。   那修长如玉的手指过处,雪就自己融化了。卿晏感觉那只手从自己的发顶、颈侧、腰间一一掠过,浑身紧绷,动也不敢动。   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连呼吸都自动屏住了。   还是太近了。卿晏苦恼地想。明明刚从冰凉的雪堆里爬出来,但他却觉得莫名地热。   热意从耳根开始,蔓延开来。   可是偏偏津哥此时注意到了他偷偷敞开的领口,不赞同地蹙了下眉,拍完那些雪花,抬手替他把衣领拉了拉,一丝不苟地拢紧了。 第21章   一连好几日,卿晏都跟着津哥去后山练剑,劈砍那些雪桩,完完全全就是个勤奋努力的好学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卿晏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身上这点筑基期的修为还是原主留给他的遗产,要想学剑,他除了勤能补拙,别无他法。   津哥每日自己练完了剑,再带着卿晏去后山练剑,像个盯小孩念书的陪读。作为一个老师,他真的身体力行地诠释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句话,天天袖手在一边,悠闲地旁边看卿晏吭哧吭哧劈雪桩。   他的教育模式还是十足十的鼓励教育,其实卿晏也知道,自己作为一个过了筑基期的剑修,连劈个雪桩都这么费工夫,姿势如此笨拙,实在是学渣到极点了。   放在现代,大概就是上了初中的人,还不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的程度。   但是津哥每次都夸他“做得很好”,给他极大的鼓励。   几日后,功夫不负有心人,卿晏终于将那些雪桩全部解决掉了,他心里一丝雀跃,心想明天终于可以换点别的东西了吧。   没想到,次日被津哥带去后山时,又看到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几只雪桩立在那里。   卿晏:“……”   以他的速度,每天能劈断一根雪桩,花费了好几日的时间,才把那些林立的白色桩子一个个消灭。前几日,他每劈断一个,那雪桩都是实实在在地消失了,肉眼可见地在减少,可是最后一个消失了,却恢复成了最初的数量。   进度条进行到100%了,又被全部拉了回去,回到原点。   他看向津哥,眼神有点幽怨。   “怎么?”后者掀起薄薄的眼皮,语气平淡地问他。   “……没什么。”卿晏败下阵来,摇了摇头。   他哪敢质疑老师的教学安排啊,只能全盘接受。   只是还是不免着急。午间,津哥给卿晏烤肉的时候,他抱着覆地剑,啃肉都不香了,他看着津哥眉目不惊的样子,忍不住问出口:“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用砍这些雪桩了啊?”   他每天看津哥练剑的样子,再对比一下自己,差距实在太大了。   “厌烦了?”津哥平声道,“你基础不牢,连剑都拿不稳,即便将那些剑诀背得滚瓜烂熟,也使不出来的。”   “等你能在一炷香之内将这些雪桩全部击碎,就可以开始练习剑诀了。”津哥又说,“你修为已过筑基,虽然剑使得生疏,但那些剑诀应该还记得吧。”   很显然,他将卿晏当成了那种只懂理论、从未实践过的死读书类型。   卿晏:“……”   “剑诀?”他讪讪摸了摸鼻子,心虚且实在地说,“我没背过……”   “没有背过?”津哥长眉微挑,侧过头看他,这下无波的墨色眼眸中终于浮出了一丝诧异。   “那你是如何突破筑基期的?”   卿晏抿了抿唇。津哥这问题问的,就像是他文凭作假了一般。   他只能找了个借口:“我撞坏过脑袋,以前很多事情不记得了。”   津哥凝眸看了他须臾,平静地移开眼,看上去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晚上,卿晏坐在炉火边抱着膝发呆的时候,突然砰地一声,一摞书卷被放在了他眼前的小几上。   卿晏抬起头,和津哥垂下的眼眸对上。   “这是?”他伸手翻了下最上面的一本。   “关于剑诀的入门书。”津哥道,“你须将这些全部背下来。”   卿晏:“……”   他看了看书卷的高度,足够半个小童那么高,他问:“全部吗?”   津哥语气平淡地布置任务:“全部。”   这么多,简直是让人眼前一黑的程度。卿晏吸了口气,微笑着点头:“好的。”   于是,他每天除了白天去后山练剑,晚上还要背这些长篇累牍、词句晦涩的剑诀,起早贪黑,格外辛苦。   渡灵灯没人陪伴,十分无聊,白天见不着卿晏的人影,晚上回来了,卿晏却埋头在书案里,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作为一个器灵,觉得要被主人抛弃了。   “别看了。”渡灵灯飞过去,直接将卿晏面前的书合上,“陪我玩一会儿嘛。”   卿晏正念念有词,想让自己形成肌肉记忆,书一下子被渡灵灯合上了,他皱起眉,倒也没生气,只是像对待一只调皮捣蛋的家猫,伸手将她拂开。   “别添乱。”卿晏眼也不抬,“你自己玩去。”   渡灵灯被一通敷衍,出离愤怒了。津哥此时不在屋内,她便出来了,可是卿晏又是这个态度,既然他让她自己玩去,渡灵灯就真的自己玩去了。   她径直飞出了小屋外,气到离家出走了。   卿晏并未在意,渡灵灯机灵得很,灵力也不是很低,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偶尔闹闹别扭,也很快就会好的。   卿晏几乎是拿出了当年高考的劲在努力,几日之后,他便将那些书册背得大差不差了。   -   砰!——   最后一个雪桩也应声倒下,雪地上恢复平坦一片,卿晏收了剑,跟这些雪桩打交道久了,有了些经验,赶紧闪身后退,以免又被雪埋进去。   他虽然躲闪了,但是还是有几片细雪不慎落到他身上。   卿晏拎着剑扭回头,兴致昂扬地问:“津哥,超过一炷香时间了么?”   虽然如此问了,可津哥化出的一方案上搁着香炉,他自己就能看见香是否燃尽,燃尽了便是超时了。卿晏踩着雪往津哥的方向跑,跑到跟前的时候,最后一段香刚好折了下来,化为炉灰。   “并未超过。”津哥道,“你做得很好。”   这句夸奖语气平淡,但是卿晏还是一下子脸红起来,他甩了甩脑袋,将身上的一点碎雪甩掉,神情里有点藏不住的骄傲。   对筑基期的修士来说,砍断这些坚硬的雪桩其实并非难事。但是以卿晏那个薄弱的基础,能在短短时间内做到这样的程度,已经算是进步神速了。   值得夸奖一下。   “那我明天就不用再砍这些雪桩了吧?”卿晏迫不及待要进入下一阶段的学习了,他想小升初,想得不得了。   津哥抬眉:“剑诀都背熟了么?”   “背熟了!”卿晏大声道,说话时鼻息间萦绕着一团浅浅的白雾,“我背给你听!”   说着,他就真的从第一卷 开始,一字不差地背诵起来。   津哥极浅地笑了一下:“不必背了。”   那么多本书,一字一句得背到何时去?况且,听他吐字如珠,这流畅的速度也能看出来他已烂熟于心了。   津哥淡声道:“你背书倒是背得很快很熟。”   卿晏翘了翘唇角,有点小得意——那是当然,他虽然穿过来什么都不懂,但是脑袋还是同样灵光。   “还好吧。”他嘴上谦虚了一下,乌黑的瞳孔亮亮的,期待地看着津哥。   津哥又笑了一下,抬手在他发顶压了一下。   “明日不必再用这些雪桩练习了。”津哥道,“明日另有安排。”   卿晏被摸了头,愣了一下。   这种摸头,完完全全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姿态。但是那洁白的广袖轻轻拂过他面颊的时候,卿晏闻到了熟悉的白檀香味,极浅,但他又不自觉地开始觉得热了。   这种热意不动声色地漫上来,让他又想松一松领口了。   “……哦。”卿晏点点头,默不作声把脸贴到覆地剑的剑柄上,试图用那冰冷的温度让他的脸降温,“好的!”   -   次日,津哥果然没有再带他往后山走,而是径直往山下去了。   卿晏满心期待。   可是到了山下,却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空空如也。   津哥简单跟卿晏说了下使用剑诀的方法,像是给他发了一份再凝练不过的新手教程,便道:“照我方才说的练吧。”   “我便对着一片空地练么?”卿晏问道,总觉得有点不靠谱。   “不。”津哥道,“你今日的对手,是它。”   卿晏顺着津哥抬袖处看去,只见面前空无一物的雪地上忽然凝出一物,雪花片片飞来,依次填充了它的脑袋、四肢和身体。   这是一个身高体型都与真人无异的雪人! 第22章   雪人的身体在片片雪花的填补中逐渐成型,身量个头与常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没有五官,脑袋就是雪攒成的一个球体,身上的四肢亦是如此,是大小各不相同的柱体。   看上去活像是那种经常在电视机里的少儿频道出现的卡通人物。   拼凑完成,雪人像是第一次运行的机器人,关节机械地动了几下,适应了之后抖了抖身上的浮雪,就径直朝卿晏的方向走过来。   虽然它没有眼睛,但还是精准地锁定了卿晏的方位。   卿晏怔了一下。   这雪人竟是活的。   他惊诧于眼前这神奇的一幕,还未反应过来,雪人就已经迈到了他跟前,抬臂朝卿晏的方向袭来,快速发动了攻击。   卿晏忙抬剑格挡。   锵!——   雪人看着胖乎乎软绵绵的,可爱极了,可动作却毫不可爱。它的手臂竟如同最坚硬的钢铁,相击的时候发出巨大的金玉之声,拖拽时擦出一串火花。   这新手引导期也太短了!卿晏咬牙勉力维持,雪人却力大无穷,步步紧逼,卿晏手上使力,但脚下却被它逼得连连退了好几步。   新雪被他踏成了一片脏污的泥水,卿晏有些狼狈。   一击未中,雪人反应敏捷,立刻发动了下一次攻击。卿晏左支右绌,连连闪避。   津哥在一边气定神闲地观战,见卿晏慌乱的动作,淡淡道:“别只顾着躲,这能又何进益?”   “你背的那些剑诀呢?不准备用么?”津哥化出了一方矮榻,悠然坐下,像是坐在观众席里似的,淡淡道,“你这么躲,得打到什么时候去?”   卿晏连连抬剑挡住雪人的攻击,可是长剑没有在雪人身上留下任何划痕,雪人像是无坚不摧的,连当世名剑也无法伤害。   可是名剑再如何厉害,在卿晏手里,也只不过是一块凡铁而已。   今日专门下山,就是因为在小须弥山内,常人不能使用灵力,才特地下山才练习剑诀的。之前津哥让他劈砍雪桩,只不过是最最基础的练习,很多修士刚拜入山门,都不用从这个开始了,但卿晏是个筑基不稳的病秧子,对着雪桩练了这么多天,好歹现在是把剑握稳了。   他知道津哥说的是对的。他学剑也当然不是为了学习防守的技巧。他不能一直躲,得主动出击。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到了实战之中却是另一回事。   卿晏捏着剑柄,冷汗涔涔,冲津哥喊道:“我做不到!”   说话间,雪人已经一跃而起,在空中变换姿势,从上而下乘俯冲之势,抬脚便要踹向卿晏的胸口。   卿晏一矮身,从下面出溜下去,躲过了这一脚,气喘吁吁。   他几乎是被雪人满地追着跑,毫无反击之力。   津哥又支着下颌,目光淡淡地落在卿晏身上,提点了一句:“你不要将它看作一个活人,试试看,将它看作几个雪桩的拼接,只不过这些雪桩会动而已。”   卿晏胸口剧烈地起伏,听见这话抬了一下眉,朝津哥的方向看了一眼。   “看我做什么?”津哥冲他抬了抬下巴,“看你的剑。”   这一愣神的工夫,雪人又已追了上来,卿晏赶紧提剑挡在头面前,但是却没能来得及,被雪人一掌打倒。   哐当一声,覆地剑脱了手,掉在雪地上,他本人不比剑好多少,衣衫的下摆都被雪地上的枯枝刮破了。   卿晏的后背生疼。   这一下不轻不重的,虽然不是刀剑划破皮肉立刻见血的那种剧痛,但原主这副身躯太弱,被这么摔一下,卿晏觉得全身有种要散架的感觉。   他的后背上一定起了一大片淤青。卿晏心想。   这只是练习切磋,雪人当然不会要卿晏的命,再说了,雪人手里也没有任何武器,不会杀人。   见卿晏倒地,它便骄矜地停了下来,虽然没有表情,但站在那里的姿态,十分优雅,像是等待被挂上金牌的冠军选手。   卿晏有些脱力,躺在雪地里没立刻起身,缓了缓,望着苍茫的天空喘了几口气。   空气寒冷,半空中似乎都夹着细小的冰晶,卿晏呵出一口白气,觉得皮肤上俱是凉意,但是肺腑内仍然温暖。   这么多天的寒金果不是白吃的。若是放在从前,怎么也想象不到,他能拿剑跟别人对战。   想到这,卿晏的那一点沮丧很快就像春阳下的晨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还好么?”见他一直躺在那里不动,津哥也起身过来了,他垂着眼睫,冲卿晏伸出了手。   卿晏拉住他,借力站起身,眉宇间的烦闷一扫而空,他点了下头:“我没事。”   津哥便放开了他的手,语气平淡:“再来。”   这下他又变成一位严厉的老师了。   卿晏甚至没稍作休息,就立刻投入了下一场对战练习。   雪人卷土重来,刚赢了一场,它更是斗志昂扬,招招凌厉。卿晏在闪避时,开始思考津哥刚才的话。   把它当成会动的雪桩吗?   雪桩不会动,站在那里任人宰割,卿晏想砍哪儿就砍哪儿,可雪人不一样。   “仔细瞧瞧。”津哥的声音又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点拨他,“它身上的破绽不少。”   雪人速度很快,动作时挟着一阵疾风而来,架势很足,它本就是由无数雪粒组成的,风擦过它身边,便掀起一阵白色的雾,风里也带上了细小的雪片。   卿晏抬剑劈向它,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   若不是拼凑在一起,雪人的身体部分单看也不过是雪堆成的圆柱体,除了高度粗细不一,和雪桩没有分别。正如津哥所说的,它只是雪桩的拼接物,特别之处仅仅在于会动而已。   那么……卿晏心想,若是将它的各个身体部分击散呢?   这么想着,卿晏的目光就落在了雪人身体上的各个关节处。   他之前面对粗壮的雪桩时,每次只找准一点砍劈,现在换了个场景,道理同样适用。卿晏迅速转换了策略,之前他的动作都是跟着雪人走的,它怎么冲自己来,自己就怎么挡下它的攻击,但是现在不同了。   不论雪人怎么发动攻击,他只是避开,覆地剑不接雪人的招,却永远直击关节联结处。   颈。肩。腕。腰。膝。踝。   他还是没有用剑诀,完全是靠重复性的机械动作在支撑,这不失为一种方法,但对体力是种巨大的消耗。   雪人的身体开始缓慢地分裂,各个部位都摇摇欲坠,动作也不稳了,有些失去平衡,它挂着一条将掉不掉的胳膊向卿晏冲来,可是还没能举起那条胳膊直冲卿晏面门,那条胳膊就忽悠一下,先被甩飞了,脱离了它的身体。   雪人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顿,像是不可置信。它的动作快而流畅,但是智力却并不高,是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类型。   它不明白卿晏是怎么做到的,不过它很快再次蓄势待发,用自己硕果仅存的另一只胳膊攻向卿晏。   卿晏以不变应万变,依葫芦画瓢,很快,雪人便又依次失去了它的另一种胳膊和双腿。   最后是脑袋。   那颗圆滚滚的脑袋跟身体分离,本来是极为惨烈的一幕,但放在不会流血的雪人身上,仅仅是掉了下来,重新变成了一个雪球。   头和四肢都没了,只剩下身子,雪人就像断了电的机器人一般,动作停了下来,重新变成了一个死物。   名剑不愧是名剑,只要找对了路子,便很好用,事半功倍。   卿晏累极了,膝盖都是软的,撑着剑才没能直接跪倒在地上。   他大口呼吸着周围冰冷的空气。   “这不是做到了么?”津哥缓步走到卿晏跟前,伸手将他托了起来,墨色眼眸里有一丝趣味,平和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人不用剑诀就解决了雪人的。”   卿晏“啊”了一声。   他忘了。   他像是找到了一种格外新奇的解题方法,老师教的不学,非要自己另辟蹊径。   “明天,明天我一定用。”卿晏拖着剑保证道。   -   晚上,他们回到小屋内,卿晏简直精疲力竭,刚才回来那么长的山路,他几乎都走不动,可又不敢说,怕津哥又提出抱他的建议。   他可不要抱。这个动作,实在安全距离超标了。   卿晏拖着疲惫的身躯,勉力跟在津哥身后,差不多是爬回来的。晚饭时,他咬着喷香冒油的肉,眼皮几乎都要合上了,只是凭借本能咀嚼着。   又被灌了一碗寒金果药汁,卿晏立刻就进屋滚上了床。   在雪地里摸爬滚打一天,还拿着那么重的剑,运动量完全超标,卿晏现在体力为负,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他躺在床上,浑身酸痛难当。白天摔的那一下开始起作用了,他后背开始一阵一阵地疼。这副身躯本就纤瘦,薄薄的一层皮肉勉强将骨头覆盖住,没有一层肉盾挡着,磕着碰着便立刻伤筋动骨。   好疼。   可卿晏现在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还是第一次受这样的伤,穿越前当然没有过,即便是穿越之后也没这么疼过——寒疾发作时,也不似这样浑身骨头要散了的痛。   睡意上涌,卿晏觉得,睡着了应该就不疼了。他把被子往自己身上胡乱一扯,吹了灯闭上眼睛。   大脑一直放空,突然之间,卿晏迷迷糊糊地想起,今天津哥没有夸他做得好。   大概是被夸习惯了,今天没有听到,就感觉哪里空落落的。   正在卿晏半梦半醒间,一只微凉的手贴了下他的颈侧,轻得犹如一片落雪,而后,掀开了他的衣领。   卿晏的睡意瞬间飞到九霄云外,散得一干二净了。 第23章   灯方才被卿晏吹灭了, 现在室内一片昏暗,只有外间煮茶的炉火发出微弱的光亮,让人勉强可以视物。   但是卿晏根本不敢睁开眼睛。   如果他是一只刺猬, 现在全身的刺大概都已经高高地竖起来了。   白檀香的味道弥漫开来,如有实质地在静室内悠悠飘荡, 卿晏不自觉出了点汗, 除了那清淡熟悉的白檀香味,又闻到了一丝甜味。   巧克力味。   他的信息素在外溢。   这些日子他一直控制得很好, 修真界没有抑制剂, 所以就全靠自己调节忍耐。卿晏发现,只要自己不靠津哥太近,就可以相安无事。   ——主要是和那缕白檀香保持距离。   可是现在那安全距离却被打破了。   卿晏觉得热, 连身体的疲惫和疼痛都暂时排到后面去了。他恨不得现在就跑出屋子, 把自己埋到北原的大雪里冷静一下。   他全身僵硬,虽然没睁开眼, 但装睡装得却极为拙劣, 寻常人一眼便能看破, 也不知道那人是没有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也毫不在意, 那只手不仅没收回去, 反倒还更往下走了几寸,将他的领口扯得更低了。   堪称嚣张。   卿晏:“……”   他想起津哥把他裹成一个球、以及看到他松垮的领口就立刻帮他扯紧的样子, 心想, 他被夺舍了吗?   他现在是要做什么?   那只手一路向下,扯开了他系着的衣带, 卿晏终于没法继续装死下去了, 他睁开眼, 低声叫了一声:“津哥。”   “嗯。”对方掀起薄薄的眼皮来,看了他一眼,目光没什么温度,淡淡应了他一声,又垂下了眼,继续解他的衣带。   卿晏:“……”   太肆无忌惮了吧,他都醒了,眼睁睁看着呢!   他伸手一把将那两根可怜的绳子扯了过来,握进自己的掌心,瑟缩着往后退去,后背一下子抵住了床头,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瞪圆了。   “你做什么?”手里一空,衣带被夺走了,津哥也没太大的反应,只是偏了偏头,淡声问他。   外间的炉火摇曳了一下,将他眸中的困惑照得鲜明。   “?”卿晏心道,这是他的台词吧?他清了清嗓子,反问道,“你在干什么?”   还趁着他睡觉的时候。   但是,津哥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没有礼数、不知分寸的臭流氓啊,卿晏虽然心下警觉,但是依照之前津哥给他留下的良好印象,没有立刻给他扣上这项罪名。   跟津哥相处了这么久,卿晏觉得他很不一样。他和千鹤门那群拜高踩低的修士不一样,和冷嘲热讽的马队成员不一样,跟拜金又花心的江明潮不一样,也跟单纯而友好的薄野云致不一样。   神秘,清冷,强大,温柔,他就像是北原群山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因此,即便是看到他这么做,他也愿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津哥坐在床沿,抬手将床头小几上的一个白玉瓷瓶拿了过来,道:“给你涂药。白天摔得那么重,不痛么?”   他抬眼见卿晏缩在床头,双颊微红,捂着自己衣襟的样子十足的警惕,反应了过来。   “你觉得我是想轻薄你?”   那墨色的眼眸眼尾细长凌厉,此刻微微弯了起来,津哥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卿晏就知道,他该相信津哥的人品的,怎么会产生这种误会?他沉默一会儿,为自己找补道,“那你怎么不趁我醒着的时候给我涂药,而且,而且,白天也没见你多关心我的伤……连休息的时间都没给我就来第二场了。”   他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如同蚊讷。   但是津哥听清楚了。他扬了扬眉,有些意外道:“你不是着急学会剑术么?既然如此,明天就待在屋内休息吧,别去山下练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卿晏忙道。   他一个男人,摔两下也没什么,只不过他大脑宕机,面对刚才那误会,想赶紧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才随便胡乱找了些理由。   “而且,”津哥修长的手指握着药瓶,慢条斯理道,“我倒是想在你清醒的时候给你涂药,谁知你今日睡得这么早,我只出去了一盏茶的工夫,你就躺下了。”   卿晏哑口无言。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明日不去山下练剑之语只是随口逗他的,掠过这一茬,津哥淡淡道:“既然醒了,便自己解开衣带吧。”   卿晏:“……”   “我……”卿晏有点为难,推拒道,“我不疼,不用涂药了。”   他的淤青大多都在后背上,涂药肯定得脱衣服,卿晏不想跟津哥“坦诚相见”,怕这过近的接触,更怕被他发现什么端倪。   要是被他发现自己馋他身子,那就完蛋了——准确地来说,他也不是馋他身子,只是馋那缕白檀香味。欲望本来就是身体的本能,他无法控制,但已经在极力控制了。   “不疼?”津哥抬手点了点自己脖颈处,卿晏垂眼去看,只见自己被扯开的衣领露出来的半截锁骨边一片乌青,不知道当时硌到哪了。   津哥道:“虽未正式行过拜师礼,但我好歹也算你半个老师,在我面前,你还逞强么?”   卿晏硬着头皮道:“那你把药给我吧,我自己涂。”   津哥挑了挑眉:“后背的位置你够得到么?”   卿晏:“……”   他当然够不到。卿晏绞尽脑汁,找不到什么别的推拒的理由了。   “你是介意要脱衣么?”津哥想起他刚才的样子,合理猜测道,“若你介意,我可以将眼睛蒙上。”   “……不用了。”卿晏咬了咬牙,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一直纠结这点事,在他看来让人觉得太矫情了,他说,“直接涂吧。”   他解开了衣襟,动作几乎是悲壮的。   一小片雪白的胸膛沉在昏暗里,腰肢纤瘦,不堪一握,但相比于卿晏刚穿越来的时候,这副身躯已经没那么骨瘦如柴了,这些日子天天被津哥养在屋子里,身上多了几两肉,但仍然还是很瘦。   之前的瘦,是贫瘠的干瘦,现在的瘦,却是柔韧的,恰到好处的。   津哥抬指沾了药膏,触在卿晏的缩骨处,他的动作不急不慢,将药膏涂上去还不算,还要将药膏慢慢地揉开。   伤处被这么按压着,当然会觉得痛,卿晏很轻地皱着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抽了口气,嘶声从他唇边溢出。   津哥的动作便停了。   “很痛?”他问。   “还好。”卿晏略微咬着牙,“没事,你涂吧。”   长痛不如短痛,卿晏气沉丹田,只想把这个过程赶快熬过去,涂完了就不痛了。   涂完了胸口和手臂上的伤处,便到了后背,津哥道:“转过去。”   卿晏听话地扭过身,伏在了枕上,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咸鱼,由着津哥动作。他的上衣被扔在床尾的被面上,放得很随意,衣带和床帘边垂下的穗子混在一处。   那双手将卿晏脑后的长发柔柔拂开,让脊背完全露出来。指尖轻落在卿晏的后背上,带着冰凉的药膏,不断游走。这下又与刚才不同,卿晏完全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很轻微的触觉,这让他全身紧绷。   津哥凑近了一些,低了低身子,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落到了卿晏的手腕上,一扫一扫,弄得他有些痒。   津哥全身都萦绕着那股挥散不去的白檀香味,流云般的广袖上有,漆黑的发丝上也有。清浅而悠远,又带着禅意。   这种味道,天然让人觉得该属于寺院古刹内,没有一点红尘烟火气,对别人来说,是清心醒神,让人安宁,可对卿晏来说,却像一团火似的扑来。   他还是热,更热了。   不知道后背有没有生出汗水,要是出汗太多,方才那药就白涂了。这么想着,卿晏看不到津哥的脸,只能看到眼前的墙壁。   以及炉火映照下,投在墙壁上的、他们二人的剪影。   火光轻微摇晃,影子也轻微摇晃。一人伏在枕上,另一人挨着他低眉垂首。这姿势让人浮想联翩,卿晏当然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可光看这影子,又像是有另一种解读。   于是,他便闻到,巧克力味更浓郁了。   津哥仍在有条不紊地帮他涂药,不知道有没有闻到这突如其来的甜腻味道,他对此毫无反应,但卿晏觉得他不可能没闻到,这味道浓到呛人了。   他正心虚着,突然听到外间传来“砰!”的一声,顿时吓了一跳,撑起身子往声音处看去:“怎么了?”   津哥伸手按住他的肩,不让他乱动,慢条斯理地将那最后一个伤处涂上了药,才收回手。   这个动作花了须臾,在这期间,外面还不时传来“砰砰砰”的声音。   就像是什么东西从外面撞击着这屋子的墙。   “不会是什么野兽吧?”卿晏想起了之前练剑时,山林中传来的兽类吼声。   “我去看看。”津哥把白玉药瓶收回袖中,“你且躺着。”   他拢袖起身,绕过屏风往外走,卿晏这下怎么可能听他的话在床上躺着,他极为好奇,又有点担心,抓起床尾的衣衫,一边往身上套,一边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那“砰砰砰”的声音来源于门口,从木门外传来,可又不似在叩门,更像是在撞门。   津哥伸手开了门,一阵雪片被夜风裹挟着,霎时劈门而入。   门外并无凶兽,也无人影,卿晏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一个小小的女孩浮在半空中,身上穿着熟悉的毛毛衣服,长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一张姣好漂亮的小脸皱成了包子,完全没了小仙女的模样。   是渡灵灯。   卿晏十分吃惊,只见渡灵灯见门开了,又试着往里面飞,可又是“砰”的一声,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挡了回去。   渡灵灯几乎要哭了,她一嗓子嗷了出来:“卿晏,你不要我了吗!我走了这么久,你居然也不着急,不来找我!臭主人!坏主人!你不要我了,我去找一个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的新主人!”   卿晏:“……”   他将衣带胡乱系上,走到了门前,伸出手,什么也没有触到,可以很自如地将手伸出门外,他纳闷:“你为什么不能进来?”   渡灵灯只顾着哭,没搭理他。   “你认识?”津哥问,“这是你的器灵么?”   他一眼便认出这不是人,是器物生出的精灵。   卿晏看着渡灵灯的样子,觉得自己好像熊孩子的家长,他点了下头:“……嗯。”   “她是灯灵。”卿晏介绍道,“是渡灵灯。”   津哥伸出手,将渡灵灯捞进了室内,渡灵灯还没反应过来,门已重新关上了,她已在屋内。   她懵了一瞬,察觉到自己被谁抓着,立刻挣开,蹭地一下钻进了卿晏的袖子里,只从袖口露出半张脸。   “这么长时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个灯灵。”津哥并不生气,倒觉得很有趣。   渡灵灯有些害怕他,每次都找个角落躲着,没有跟他碰过面,他当然是第一次见。卿晏给渡灵灯顺了两下毛,解释道:“她有些怕生。”   津哥随意点了下头。   “所以她刚刚为何进不来?”卿晏又问。   “我下了禁制。”津哥道,“除了我与你,外人不得擅入。”他轻飘飘地瞥了卿晏的袖口一眼,“包括器灵。”   渡灵灯气得咬卿晏的袖子。   卿晏这才想起,津哥之前确实是施过术,给这间屋子下过禁制,但那已过去好些时日了,因为这禁制并未给卿晏的出行造成任何阻碍,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忘了。   “为什么要设禁制呢?”卿晏当时就没有明白,他摸着渡灵灯的脑袋安抚她,跟津哥商量,“解开好不好?这附近也没有什么危险啊。我最近日日都要练剑,不能陪她,她嫌待在屋里闷,要出去玩。”   卿晏像是在帮贪玩孩子争取门禁卡的倒霉家长。   津哥侧眸看了他片刻,像在斟酌思索。   之前那个可疑的人影这么多日都没再出现过。他垂眸看了眼那日丢在卿晏身上的护身符,还甚为牢固,再则,卿晏日日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不了什么岔子。   片刻,他淡淡“嗯”了一声,抬袖间灵光一落,解了禁制。 第24章   不知津哥拿的是什么药膏, 次日晨起的时候,卿晏发现自己身上的淤青全都消失了,皮肤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犹如初生婴儿般细嫩。   见效速度飞快,简直神了。   但是转念一想, 卿晏就觉得, 津哥这人处处都透着神奇,名姓晦涩不详, 他不曾吐露姓氏, 只说了自己单名一个“津”字,可也不知真假。他的修为深不可测,用的剑也是当世绝品, 可却孤身藏于深山, 过往来历,一概成谜。   他说自己从前杀孽过重, 可是卿晏跟他相处了这么多日, 觉得他的性子沉定淡然, 简直像是出世高僧——除了剑谱道书,他平时看得最多的, 也确实是佛经。   卿晏实在想象不出他满手血腥的样子。   用了这神药, 卿晏满血复活,昨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又能活蹦乱跳了。他背上覆地剑, 再次跟着津哥下山去。   渡灵灯挽留道:“怎么今天也要去啊?休息一天不成吗?我真的好——无聊啊。”   卿晏无奈地弯起眼睛:“当然要去啊。”   他蹲下身跟哄孩子似的:“禁制不是已经解了吗?你自己出去玩好吗?”   渡灵灯一脸沮丧,卿晏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觉得像是带了个还没上幼儿园大班的小孩, 一离开父母就哭的那种。   “你连我那么久没回来都没发现!你都不找我!”渡灵灯哭丧着脸, 大声控诉道,“你是个不合格的主人!”   “……对不起。”卿晏没跟闹脾气的灯灵分辩,全盘接下罪名,“但是我最近真的没空。”   渡灵灯语气幽怨:“你没空陪我玩,却有空跟那个人腻腻歪歪的。”   “……”这句话哐当一下砸在卿晏脑袋上,他惊得差点咬到舌头,“什么腻歪!你、你别乱说啊,我只是跟津哥学剑而已。”   卿晏甚至结巴了一下。   这小姑娘怎么空口无凭地造谣啊?   灯灵不是人。卿晏心想,灯灵肯定没系统地上过语文课,对人类的语言掌握程度不够,才会把一些词的意思理解错了。   “昨天晚上,我都看见了!”渡灵灯目光炯炯,犹如侦探一般,“我虽然进不去,但是在窗边都看见了!你们偷偷摸摸干什么呢?灯也不点,还脱了衣服!”   卿晏:“……”   你听我解释。   渡灵灯严肃而沉痛:“不行不行!我绝不接受你找他当道侣!不行!”   她是认真的。   在修真界,道侣关系就和夫妻关系是一样的,甚至比寻常的夫妻关系更为紧密。成为道侣需要结契,就像是领结婚证一样,同心契犹如一道锁,将两个人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道侣双方的所有物,也是共有的,大到祖产,小到佩剑,俱是同享的。当然,刀剑神器之类的东西会认主,但主人的道侣就像老板娘一样,是半个主人,器灵当然得听命。   因此,渡灵灯这么紧张,不无道理。   卿晏失笑。她这说辞,这语气,好像他给她找了个黑心后妈似的。   “不是的。”卿晏解释,“他只是帮我涂药而已,你别瞎操心啦。去玩吧。”   他再三保证,渡灵灯才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卿晏松一口气,如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起身往外走。   一道雪色身影等在门口,长身玉立,津哥见他出来,淡淡问道:“哄好了?”   “嗯?”卿晏看见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渡灵灯方才说的“腻腻歪歪”几个字,他握紧了剑,猛地回过神,点点头,“嗯。”   “走吧!”他晃了晃脑袋,把那些不着边际的思绪甩出去,踏出一步,率先沿着山路往下跑去。   -   他们下了山,远远地,见山下的那块空地里,雪人已经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了,它分明没有五官,也做不出表情,但是卿晏看着它面朝自己的样子,就觉得自己被紧盯着。   不需要太多的准备,对战便开始了。卿晏持剑在手,津哥已在观战席,远远冲他抛来一句:“不准再用昨日那法子。”   卿晏:“……”   考试还没开始,监考老师就先定下规矩,禁止他耍手段。   卿晏也不想的,他自己也知道他那法子是误打误撞,下下之策。就好像明明有更好的解题思路,但他偏偏要死算。   “……哦。”他有点心虚,刚应了一声,雪人已经冲了过来。   雪人昨天当了手下败将,不服得很,急不可耐要一雪前耻,这一掌用了十二分的力。   卿晏虽然将那些剑诀背熟了,但是之前只是死记硬背、纸上谈兵,这还是第一次用到实战里,他刚刚选择了一个最基础的聚气诀,刚低声念着,还没念完,雪人的掌风已至。   卿晏手中的三尺青锋刚刚凝出一点银色的光华,剑气未完全成形,便被雪人一掌打散了。   卿晏:“……”   这剑诀怎么这么长!卿晏觉得完全怪不到自己,这敌人攻来了,他还没念完,就被杀掉了怎么办?   这编剑诀的人当初怎么想的?大敌当前,谁有工夫念这么一长串字啊?   卿晏不理解。   出师不利,剑诀没使出来,他又开始被雪人追着跑了。   “……”   卿晏没从容一会儿,又开始变狼狈了。在格挡躲闪之中,他又忍不住分了下神,操心地想:要是有修士口吃,那不是面对这么长的剑诀更灾难?   余光之中,他瞥见津哥坐在仙术所化的一方矮榻上,支颐淡淡看着他,闲闲地抿了一口茶。   “你是来练剑的,还是来练逃命的?”见卿晏看他,津哥搁了茶盏,声音冷冷淡淡的,切换到了严师的模式。   “我……”卿晏觉得有点委屈,不是他不努力啊,他大声辩白,“我根本来不及念完剑诀!它太快了!”   他说话的时候没留神,躲闪时慌不择路,回过神来时眼前已是一块伫立的巨石。   这么撞一下,和摔在雪地里,完全不一样。   卿晏惊了下,但已完全刹不住车,身后的雪人也疾追而来,他无路可退,闭了闭眼,心想:希望津哥那里还有别的神药……   “小心。”   意料之中的剧痛没有来临,他的腰被带了一下,带着白檀香的广袖被横扫的寒风吹到了卿晏面上,他像个小物件一样,极为容易便被人带进怀里。   上一瞬还坐在远处悠闲喝茶的人已出现在他身后,轻轻一拢,便将他带到一旁,卿晏惊魂未定,就听耳边响起一句:“怎么这样冒失。”   卿晏还未接上话,津哥又道:“看好了。”   他的手抬起,握住覆地剑的同时也握住了卿晏的手,带着微凉的温度,稳稳的,极为笃定,就这么带着卿晏的动作,亲身引导演示似的,旋身之际顺势将长剑扫出。   那句卿晏背得滚瓜烂熟的剑诀在他耳边响起,津哥的声音淡然,又带着几分低冷之意。   砰!   雪人被剑挡了一下,顺势踩着覆地剑的剑尖往上一跃,跳到了那块巨石上,高明地占据了高处的有利地形,又俯冲而下。   卿晏的手被津哥握着,生出了些细汗,背部完全贴向他的胸膛,严丝合缝,过度亲密让他瞬间涨红了脸,胸腔里的心脏不安分地跳动一下。   虽然他心不在焉,但是动作完全由津哥掌控着,伴随着那句剑诀,覆地剑光芒大盛,剑光雪亮如白波,霎时一涌而出,如同穿刺般勇往直前。   好快!   卿晏惊叹,他刚才就觉得雪人很快,但是津哥比他快多了。   津哥带着他动作,又快又轻盈,每一个剑招都那么流畅,行云流水,潇洒恣意,就像他晨间自己练剑时那般游刃有余,气定神闲,怀里多出卿晏这么大个人也完全没影响到他,反而让卿晏也体会了一把神仙的感觉。   奇怪。卿晏回想了下,觉得他念剑诀的速度也并不快,反倒慢条斯理的,每一个字都咬得缓慢而清晰,可是却仍旧这么快。   卿晏有了津哥助阵,雪人当然不敌。但津哥没着急一下就将他打败,毕竟他要是用全力,一百个雪人也不是他的对手,他的动作流畅却又缓慢,特意留了余地,放慢了演示给卿晏看。   覆地剑疾刺过去,招招凌厉,却又给了对方破绽和生路可寻,像是胸有成竹的猎人在逗可怜的猎物玩。雪人步履蹒跚,狼狈的逐渐变成了他,被剑光和灵力所逼,退了好几步。   演示得差不多了,剑气才一拥而上,把雪人震出了老远——雪人作自由落体状,摔在了不远处。   脸着地。   “……”   还好雪人没有五官。卿晏担心地想,不然他的脸肯定就被拍扁了。   跟昨天卿晏把雪人“五马分尸”的做法不同,这才是真正的击败。雪人像是个无限循环的游戏NPC,并不会死也不会痛。很快,它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回走。   “看明白了么?”津哥松开了手。   为了亲身演示给他看,方才卿晏是被他一直揽在怀里行动的,陡然分离,卿晏便感觉一阵空落落的。后背没了依靠,寒风横扫过来,他觉得有些冷,又有些热。   “哦……哦。”卿晏无法忽视耳边漫上来的热意,仍然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雪人走了回来,这次没了之前的冲劲,它的脑袋朝津哥的方向扭了扭,有点畏畏缩缩的。   卿晏觉得它有点可怜,跟雪人打了这么久,也算是切磋出一点感情了,刚才这一次它被摔成这样,虽然是还了卿晏昨日的伤,但完全不是卿晏的实力,他像作弊了一样。   津哥“嗯”了一声,让开了几步,把主场留给卿晏和雪人,意思很明确——都亲身演示过一次了,他该举一反三,自己上了。   正在这时,他们脚下的雪地开始剧烈地晃动。   吼!吼!吼!——   又是那熟悉的兽类啸声,山间的雪都因为这怒吼的余波而簌簌颤抖,纷纷扬扬地落下。   地动山摇,简直像是地震一般,卿晏重心不稳,一个不慎便滑了几步,撞回津哥怀里,而雪人则一头磕在了旁边的石头上,自己碎了,化成一堆雪。   “……”   第二次了。   但是这一次,这吼声更为剧烈,又隐隐夹杂着愤怒之意,那凶兽仿佛比之前焦躁了很多,犹如发狂一般。   卿晏往后退了几步,离开津哥的怀抱,生怕津哥再调侃一句“是不是要教他走路”,他垂下头,鼻间皱了皱,觉得今天接触太多,他的衣袍上都染上了那白檀香的味道。   每次闻到这味道,他就忍不住脸红耳热——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所以他对这缕白檀香,又是喜欢,又是避之不及,简直是爱恨交加。   “津哥,这是什么野兽发出的声音么?”卿晏岔开话题,问道。   津哥看着山林的方向,目光沉了几分,那眉眼本是温和淡然的,现在却露出了一点锋利的味道。他一直垂眉敛目,平心静气,让人觉得他平易近人,可现在卿晏才发现,他的五官原本就长得极为锋利,狭长眼尾眯起的时候如同出鞘的薄刃。   他没回答卿晏的问题,等到那吼声完全平息下去,只道:“回去吧。”   “啊?”卿晏茫然,现在就回去吗,这么早?今天才练到哪儿跟哪儿啊?   “明日再练。”津哥一锤定音,语气里有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回去吧。”   老师这么说了,对手也碎掉了,卿晏只得跟着津哥乖乖回去。   卿晏走在山路上,闻到自己衣上散发出的淡淡白檀香,心想:我要换一件衣服。   预盐示 回去就换!   他们今日从下山到回去花了不到半天时间,比之前实在短很多。回去的时候渡灵灯居然还在屋里,没跑出去玩,她远远看见了人,眼睛一亮,朝卿晏飞过来:“你终于回来了!”   “你刚刚听见那个声音了吗?像是天要塌了一样,好可怕啊……”她嘟哝着,凑近了看清了卿晏的脸,惊呼一声,“咦?”   “你的脸好红哦!”   渡灵灯心直口快,疑惑道:“今天很热吗?”   像是被提醒了一样,津哥走在前面,闻言也侧过头,目光淡淡落在他脸上,不动声色地从他的脸颊掠过,又移向他的耳垂和脖颈。   无声地端详着,有那么一点饶有兴致。   “……”   虽然津哥什么也没说,但那目光如有实质,不知为什么,比衣上的白檀香还要让他难以面对,在这样的目光里烧得更厉害了,他飞快地垂下眼,躲避对视。   始作俑者并未发觉他的微妙,还在说:“既然你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可以陪我玩——啊喂!”   卿晏一把将渡灵灯揣进怀里,忽视她的吱哇抗议,拎鸡崽似的把她拎进了内室。 第25章   卿晏将渡灵灯拖进屋内, 手动禁言之后,才发现一个事实——   他没有衣服可以换。   离开千鹤门的时候,卿晏两袖清风, 除了归尘剑、渡灵灯和那本修真界草药大全,什么也没带, 在进入北原之前, 额外买了一身加绒大毛的衣服,除此之外, 行囊里没有多余的衣物了。   虽然津哥一向大方, 之前跟卿晏说他衣箱里的衣服随便挑,但是卿晏不可能穿他的。   津哥衣箱里俱是一水儿的白衣,全是一模一样简之又简的款式, 衣上皆是那素淡的白檀香, 不知是衣上香染到了人身上,还是人身上的香味浸到了衣上。   卿晏现在对这味道避如蛇蝎。   而他的毛毛衣服也不能用, 卿晏现在本就很热了, 还把自己裹成个熊, 岂不是更雪上加霜?   他有些烦躁,自己跟自己生气较劲似的, 把渡灵灯随手放在桌上, 一阵风似的又冲到屋外去了,他逡巡四周, 看见不远处有个雪堆, 像是一座小小矮矮的银山,直奔目标而去。   “你在做什么?”津哥的声音远远淡淡地传来。   “我太热了。”卿晏说, “我要冷静一下。”   说着, 他蹲下身, 把自己埋进了雪里,物理降温。   “……”   卿晏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隐隐也能感觉到对方的无语。但他没法解释,难道说实话,说我是Omega有情/热期我不想打你的主意只能自己克制自己吗?   他还想继续跟津哥学剑呢。这话万万不能说。   “这些日子不疼了,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身上还有寒疾?”津哥冷静地提醒他。   卿晏不接话。   碎雪滚进他的衣领里,触到他温热的皮肤便轻轻融化了,但卿晏还是觉得胸口有团火,一路往下烧去,他的信息素仍在胡乱逸散,散进眼前的雪里,把这堆雪变成了巧克力味的冰激凌。   他还没完全冷静下来,就感觉一双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雪堆里拉了出来。   津哥注视他发顶的雪,皱了下眉,道:“回屋里去。”   他抬手想帮他拍掉,卿晏颤了一下,往后躲开了。眼前这个人就是他躲避的源头,卿晏立刻跟他拉开距离。   津哥便握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要把他往屋里带。   那一缕白檀香又不识时务地冲他靠近,卿晏挣开了他的手,大声说:“不要碰我。”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坏得厉害,没办法,他现在一团糟,被体内那股上蹿下跳的情/热弄得心烦气躁,一不小心这火就泄出来,朝无辜人士发了。   “我……”卿晏咬了咬唇,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   “对不起。”卿晏道了歉。   津哥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有些尴尬,那墨色的眼眸无波无澜,落下来的时候也看不出喜怒,他看了卿晏一眼,什么也没说,收回手拢袖转身往回走。   “……”卿晏自认理亏,再继续下去他就成了无理取闹了,更何况津哥的确是好心,他明白……所以,他只好闷头跟了上去,跟着津哥回到了屋里。   津哥兀自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随手翻开桌上的一本药书,仍旧并不与他讲话。   卿晏坐在炉火边,拎起一根枯木,没事找事干地拨弄着火堆,小心地掀起眼皮,朝津哥那里看了一眼。   对方面色沉静,不言不语,专心执卷,根本没注意他的小动作。   卿晏苦恼地撑着脑袋,心想,他好像搞砸了。   津哥生气了吗?   在他看来,他的确莫名其妙,卿晏是有苦说不出。   可是他道过歉了啊。卿晏垂头丧气,就不能原谅他无心之失吗?   他又想,这么生气,津哥会不会不教他剑术了啊?   ……   卿晏内心打鼓,坐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毕竟他现在还“寄人篱下”,津哥要是一个不高兴,直接将他扫地出门,也不是不可能。   一整个下午,他们便待在屋内,这样安静地遥遥相对。黄昏之际,霞光漫天时,津哥搁了卷起身,卿晏也立刻跟着站起身,结果他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径直出了屋子。   须臾,那抹雪色身影又重新进了屋子,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卿晏面前。   那是一块被叶子包裹的肉,已经处理过了,是熟的。   好不容易他肯看自己一眼,卿晏拿着这块肉,想说点什么,可是还没措好解释的说辞,迟疑地开口:“你……”   津哥垂眼安静地看着他,等了片刻,卿晏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便又转身走了。   卿晏:“……”   真的生气了。   他懊恼极了。   这次津哥离开,到入夜都没有回来,卿晏困得支撑不住,才去床上睡了。他下午没陪渡灵灯,她也跑出去玩了,现在偌大屋子就只剩他一个人。   入睡了不知多久,他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隆隆震动,声音巨响,雪林卷起波涛,像是某种从远古时代传来的神秘召唤。   吼——   凶兽的吼声响起,并且那声音越来越大,吼声的余波几乎是撞击着小屋,能感觉到,它离这山间小屋不远,而且还在不断地靠近。   卿晏被震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朝外一看,只见隔着那道屏风,依稀可见一个身形修长的人影,被昏暗炉火描得极淡。   显然,他也听到这熟悉的兽啸,拂袖起身便往门边走。   卿晏睡着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未碰面,他便又要离开了。   是要去找那个凶兽吗?   卿晏想叫住他,还没出声,那抹身影便已极快地消失在门口。   风雪在开门的一霎顷刻飞絮般大量涌入,刹那津哥踏入风雪中,木门又飞快地在他身后紧闭,室内恢复温暖如春。   卿晏强打精神,坐了起来,拥着被子,靠在床头,想等一等他。   过了片刻,他有些口渴,起身走到炉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热茶滚下肚,卿晏搁了杯盏刚想回去,就看见一旁的架子上,两把极为相似的银剑悬于其上。   卿晏的瞌睡一下醒了。   津哥没带剑?如果他没猜错,他该是出去找那凶兽的吧,这么凶险的事,他居然不带剑?   这太危险了。卿晏走过去将翻天剑取下,又犹豫了。   他是想给他送过去,但是根本不知道津哥在哪里,北原万山载雪,上下皆白,此时又夜色昏黑,他出去了,只怕不仅找不到津哥,自己也回不来。   他还是待在屋内保险,别没帮上忙,反倒让人操心。   津哥的修为那么高深,应该没事的。卿晏这么想着,心里仍然担心,越发不敢睡了。他握着翻天剑,感受到那剑身冰冷,剑端垂着一个剑穗,那素白剑穗不知用了多少年了,已严重磨损。   却仍旧散发着津哥特有的白檀香味,跟主人的气质如出一辙,清冷出尘。   卿晏面上微热,像抓了什么烫手山芋,赶紧把翻天剑归回原位。   他揉着鼻子回到床上,继续等津哥,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像在躲避什么。   造孽。处于情/热期的Omega太敏感了。卿晏赧着脸,感觉那股热意又涌上来了。   这种感觉像是发烧,可又与发烧很不相同,身体深处有一股左冲右突的渴望,海浪般席卷着他,一阵一阵。卿晏感到煎熬,合上了眼。   意识像是被煮沸的水,架在锅上小火慢烤,不知不觉间,卿晏又迷糊了过去,半梦半醒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吱呀一声轻响,可他陷在自己的混乱里,无暇睁开眼,又感到自己的脖颈边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碰了一下。   “津哥?”他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   这声音凉飕飕的,卿晏本能感到了危险,猝然睁开眼。   果然,他看见自己颈边并不是津哥的手,而是一柄长剑。顺着剑柄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执剑人是个陌生男人,面容沉在黑暗里,只有唇边笑意阴鸷不善。   “卿晏。”他阴恻恻道,“你让我好找啊。”   暗卫在周边埋伏多日,见卿晏身边多了个高人日日保护,不敢靠近,他们住的屋子又被下了禁制,他根本无计可施。   可是苏九安交代的任务不能失败,不然,喂狗的就是他了。暗卫耐心潜伏,暗中观察,发现前日那高人居然解了禁制,想必是已放松警惕,他才生出些心思来。可那人跟卿晏天天形影不离,暗卫想了半天,使了手段让极北凶兽将人引开,才有机会下手。   他没有多少时间,凶兽拖不了那人太久,暗卫没有多话,那剑已抵在卿晏喉间,狠狠一刺!   暗卫将这么多天的怨气都撒在卿晏身上,喊道:“冒牌货,见鬼去吧!”   卿晏闭了闭眼,无从挣脱。他这些日子习剑也学了不少东西,若是平时,还能垂死挣扎一下,将他这些日子学的东西用上。   但是现在,特别是今夜,他的情/热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他手软腰软,无法动弹,更别提抗衡。   但那柄剑砍向卿晏,卿晏却毫发无伤。他惊奇地抬眸,看到自己身上金光乍现,如同质地坚硬的果壳被敲开般,碎了。   是津哥之前在他身上放的那道护身符,替他挡了这一下。   护身符皆是一次性的,只能应急一下,不能长久,修为再高的人捏出的护身符也不外如是。   暗卫愣了愣,抬剑再砍。   嗡——剑鸣清越,翻天剑霎时出鞘,银光一闪,轻而易举地弹开了那柄粗制滥造的铁剑。木门在此时砰地一声被人推开,翻天剑疾冲而去,被来人擒在手中。   津哥回来了。卿晏心脏砰砰直跳,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还好,他及时回来了。   暗卫一看不妙,便想逃跑,他眼珠转了转,飞快地权衡了一下自己全身而退的可能性,突然破罐子破摔地扑向卿晏。   卿晏手脚无力,体型纤瘦,被他如同拖抱洋娃娃似的,困在双臂之间。   那柄剑再次抵上他的喉间,轻轻一压,卿晏闻到了血腥味,颈边出现一条血线。   “别动!”暗卫威胁道,“你过来我就杀了他!”   津哥注视着卿晏的颈侧。   “那你要如何?”他倒是没动,站在原地淡淡问。   这情急之下,暗卫也顾不得任务完没完成了,道:“让我下山!我安全下山后便将他交还给你!”   “好啊。”津哥居然真的点了头。   卿晏喉间剧痛,说不出话。   暗卫得到了肯定答复,刚要拖着卿晏起身,眼前突然白光一现。   津哥是剑修,但除了剑诀,使别的仙诀也是顺手熟练,暗卫霎时如同被冻结,周身皆不能动了,震惊地瞪着眼。   在小须弥山上,不是不能使用仙术吗?!   他不可置信,为什么这个人可以?!   津哥走过来,双指屈起,轻弹一下暗卫手里的剑,那剑便哐当掉在了地上。津哥俯身将卿晏抱起来,离开了暗卫的桎梏,目光淡淡扫过,扔下句评价:“想得倒是挺美。”   卿晏陷在津哥的怀抱里,被那抹白檀香味包围。津哥方才从外面归来,衣上袖上俱是风雪冷意,白檀香味也越发清冷幽微,可是抱着卿晏,又被他过高的体温蒸热了。   冷意淡下去,幽香弥漫,沁人心脾。   津哥沉默地将卿晏重新安置在榻上,又冷眼看着暗卫。   他握住了翻天剑。   “……别杀他。”卿晏终于艰难地从喉咙间挤出一句,“先别杀他。”   他还不知道这人为何要来杀他,得问个明白,这人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津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像是心照不宣地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搁了剑,抬手拎着那人的领子出去了,片刻又只身归来。   “……那人呢?”卿晏问。   “关在侧屋,明日再做打算。”津哥替他拉了下被子,又抹了下他的脖颈,替他包扎了下那道很浅的伤口,道,“今夜太晚了,快睡吧。”   那洁白的广袖一掠而过,冷香拂开。卿晏愣了一下,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神差鬼使地拉住了津哥的袖子。   津哥便停步,淡声道:“怎么。”   “我……”卿晏有些想说的,可现在又不知道说什么。   刚才一派混乱,可是卿晏的情/热并不会因一次突兀奇怪的刺杀而中止。   他想道歉,说自己白天不该乱发脾气凶他,又好像是想说点别的什么。   卿晏看着面前的人,那面容又近又远,外头的雪光透进来一些,照亮了那俊美冷淡的面容。   又或许,他刚才不是鬼使神差,他只是顺从了本能,顺从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而已。   卿晏克制了那么多天,一朝破功。   他现在不能再冲到屋外去,把自己扔进雪堆里清醒了。他已软成一滩水,根本做不到。   在这片刻的沉默里,津哥没等到卿晏的话,那广袖轻轻从他指间抽走了,卿晏以为他又要像白日一样转身离去。   可是没有。   津哥在他面前俯下身,蹙眉注视了他片刻,忽然道:“他是给你下药了?”   不必卿晏开口,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现在的状态不对劲。   他面色潮红,眼神微微迷离,原本那双如同漾着秋水的眸子里此刻是真的遍布水光,在缓慢的眨眼时轻轻闪烁着,鬓边细汗连连,长发都被打湿,黏在了颈侧。   他整个人像陷在一片泥泞里,潮湿得厉害。   看出他热,津哥拨开他的长发,又伸手掀开了他的被子。   卿晏的衣衫也很薄,任何身体反应都极为明显。津哥便注视着他,又沉默下来,像是束手无策。   那只手贴了下卿晏的额头,卿晏已顾不上羞耻,那清凉的感觉让他很舒服,难受且难耐间,他已经扭着脸,轻蹭了下那只手。   就像是小狗小猫在人腿边蹭来蹭去。津哥的眼眸微沉。   “……帮帮我。”他很小声地说,声音几乎是在请求了,尾音带着鼻音,像是要哭一样。   他看上去很柔软,也很脆弱。   静默。   这片刻的静默像是凌迟,对于卿晏来说比情/热还难忍受,津哥沉吟的模样像在斟酌思量,卿晏觉得他是想拒绝,但是片刻,他淡声应下:“我帮你。”   卿晏一怔。   “卿晏。”平淡低沉的声音响起,卿晏怔了一下,才突然发觉,他叫了自己的名字——自从两人初见相识到现在,津哥还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卿晏觉得太糟糕了。不仅是津哥身上的白檀香味,他的声音也让他更糟糕了。   可是,除了信息素,Omega还会对好听的声音发情吗?闻所未闻。   卿晏突然感到一股天大的委屈,但只能抬起手指勾住了津哥的手指。   津哥任他勾着,没有躲开,冲他微微倾身,道:“你别哭。” 第26章   室内寂静而昏暗, 外间的炉火透过屏风照进来,橘红色的火光黯淡,屋外兽吼已歇, 风雪却更盛,疾旋低回, 挟风扑在窗棂上, 震得木窗不时颤抖。   卿晏的眼眶湿润,但那一点生理性的泪水刚漫到眼角, 就被室内的温度蒸干了。   噼啪。炉中的干柴燃烧, 发出轻响。   津哥一诺千金,答允了帮他,就当真是要帮他。卿晏直起身去解他的衣带, 眉头不自觉地微蹙, 眼含水光,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一室昏昏, 但津哥的眼底更加漆深晦暗, 他冲卿晏俯就低身, 方便他动作。   卿晏的手指还发软打颤,关节泛着粉, 现在解个衣带对他来说都变成了不简单的事情, 解了半天,也没能成功。   一双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卿晏的眼睫扑闪了一下, 那双手修长而洁白, 像白天带着他的手握剑那样,引导着他解开了衣带。   檀木佛珠磕在卿晏的腕上。   津哥的动作缓慢到卿晏有些煎熬, 他咬了下唇, 觉得这缓慢之中显露着一分生疏。   当然。津哥说他没有道侣, 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以卿晏这么多他对他的了解,津哥这样的性子,也不是那种会和没定过同心契的人乱搞的人,所以大约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生疏理所应当。   “津哥,你知道该怎么做吗?”卿晏忍不住小声问。   闻言,对方的动作停了一下,掀起眼皮,在昏暗之中与卿晏对上了视线。   卿晏是认真的。   如果津哥什么都不懂的话,他还得给津哥科普一下。   可是卿晏还没来得及科普,津哥没回答他,卿晏的肩被轻轻抵了一下,他跌回柔软的枕榻间。他的意识本来就烧成了一锅糨糊,显得人有几分迟钝懵懂,他睁着一双潮湿的眼,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津哥没答言,只是用行动证明了自己不是什么都不懂。   下一刻,他来临,犹如疾风骤雪。   ……   他们的影子映在墙壁上,这次与上次涂药时不同,影子依得极近,纠缠在一起,这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暧昧。   满室旖旎。   卿晏喉头轻轻滚动,无法动弹,眼泪重重地蓄到眼眶边,终于含不住,摇摇晃晃地掉了下来。他不知为什么就很委屈,忍不住伸手想讨一个拥抱,可是他的手腕刚动了一下,就被扣住了。   津哥也许误会了他的意思,动作间,按住了他不让他乱动。   他垂下头,一缕漆黑的发扫在卿晏面上,冷香拂过,幽微温润。卿晏鬓边微湿的发被轻轻拨开,额头传来轻触之感,津哥垂着眼,与卿晏额头抵着额头。   距离一下拉近,咫尺之间,呼吸可闻。   卿晏突然慌了神,那红意一下子就从脖颈处蔓延到整张脸上。   “我……”   太近了,近到他能看清津哥眼底的每一寸细微的情绪变化。哪怕在床上,津哥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往常他眉眼间一直淡漠如霜雪,此刻长眸微眯,目光专注而幽深,带上了一点侵略性。   他没有见过津哥打猎时的样子,但现在却觉得自己犹如被他盯住的猎物。   两人的额头相抵,渐渐地,从相触之处发出淡淡光芒。   卿晏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化,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他像是离开了风雪弥漫的冰原小屋,跌进了一片春意盎然的花海,他被津哥抱着,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滚了一身草屑,呼吸间全是泥土和草叶的腥味。   “这是什么?”卿晏不禁问道。   “你不知道?”津哥的声音哑了几分,响在他耳边,把他的耳廓再次熏热,“你的灵台。”   “……哦。”听着这陌生的名词,卿晏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仙门修士皆有灵台,神魂安住于此,得以精魄养魂,助长修为。修仙,修的不光是灵力和修为,还修一个心境。   每个修士的灵台是什么样的,各不相同,灵台如何,也可反应出此人心境如何。   他进入了卿晏的灵台,这不仅是一场单纯的情/事,而是真正的双修。   “原来你的灵台是这样的。”津哥抬眼逡巡一圈,淡淡问他,“有什么感觉?”   “嗯?”卿晏不是原主,他也是第一次进入原主这副身躯的灵台,也在好奇地打量四周,听了这话不解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感觉。”   “不难受吗?”   “不难受。”   津哥眼神微沉,抬手捋了下他滚乱的头发。   对仙门修士来说,身体上的接触还是其次,能够进入对方的灵台,才是最高等级的亲密,因为这地方脆弱私密,绝对不能交付他人,若等闲对待,重则神毁魄消,轻则道心动荡。因此,哪怕是道侣,在刚刚结契确定关系的时候,也往往不会立刻允许对方进入自己的灵台,要消化很长时间,才能接受这个。   这类似于意识入侵,人从里至外都被暴露在对方眼前,无处遁形,这意味着在对方面前没有任何隐私了,心门的权限大开。   但卿晏是个穿越者,不知此事的禁忌意味,津哥侵入之时,他没有一点抵触,是因为他根本对此一无所知,不知道怎么抵抗。   对普通修士来说,是重大的事情,但是放在卿晏这儿,就只是像小学时的日记本被打开了,被揭了老底,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幼稚话都呈现在对方面前,这种感觉叫丢脸,不叫难受。   他们被热闹的花海包围,津哥单手抱着他,手指伸进他漆黑发丝之间,像是用手指帮他梳顺长发,又轻柔地抚着他的脊背。   这个姿势像哄小孩,又像在给小猫小狗顺毛。   卿晏安静而乖巧地呆着,感觉头皮被轻微拉扯,有点痒痒的,他不由自主地偏开脑袋躲了一下。   灵台花海里的天气阴晴不定,忽然之间,天空多云转阴,雨毫无预兆就落了下来,清凉雨丝劈头盖脸砸了卿晏一脸一身,浇熄了他身上的余温。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奇妙的感受,一个崭新的世界呈现在他的面前。   津哥伸手从旁边低矮的灌木丛里扯下一片叶子扣在卿晏脑袋上,起了身,卿晏手忙脚乱地掀开那宽大叶子,就看见那洁白的广袖轻振,灵光从津哥指尖飞出,顷刻间,雨收云散。   卿晏忽然感觉神思逐渐清明起来,通身也轻盈了许多。   “你的灵台不稳,我帮你补了一补。”津哥淡淡道,问他,“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卿晏的脸颊仍红扑扑的,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睫,低声道,“谢谢。”   津哥扬了下眉,似乎对他这话颇感意外,静了须臾问道:“你是第一次与人灵交?”   “啊?”卿晏心道原来这叫灵交,他迟疑地点了下头。   他不确定原主有没有和江明潮双修过,但他作为卿晏自己,代表本人的经历,是没有过的。   “怪不得。”津哥冒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卿晏想问怪不得什么,还没问出口,津哥便又道:“初次有旁人进到你的灵台里,不宜太久,容易反噬伤身。”   “我们走吧。”   说罢,他凑过来,又抵了下卿晏的额头。   一触即分。   卿晏再次睁开眼,便又回到了山间小屋之中。屋外的雪下得更加大了,暴烈如巨兽,而他躺在津哥的怀里,微微失神,从灵台出来之后浑身瘫软。   难怪津哥说第一次进灵台不能太久,明明没干什么,他却觉得灵魂每一个角落都疲惫至极,跟刚跑完一千米似的。   津哥伸手探了下他额头的温度,虽然仍有薄汗残留,但已大抵恢复正常。   他的忙大约已经帮到位了。   他刚要抽身而退,又被卿晏拉住了。他停住,垂下眼见卿晏咬了下唇。   他有些难以启齿,小声道:“你能……咬我一下吗?”   “嗯?”   这要求太过奇怪,不怪对方是这反应。卿晏对上津哥探寻的目光,不好意思起来。   他虽然已经不发热了,但是Omega的腺体没有得到完全的满足,它在渴望信息素。   他知道津哥没有信息素,只是想获得一点表面的安慰。   见津哥不说话,似乎在沉吟思考,卿晏转过身,给他指出位置,小声说:“这儿。”   身后没有动静。   卿晏垂头丧气,扭头想再争取一下:“可以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尾音未落,就被按进了枕间,他仰起头,条件反射地“唔”了一声。   ……   好像只过了一秒,又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身后的人垂着眼,极轻地抿了下唇。   是甜的。   卿晏对此感到满意,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今天这样已经是他能获得的最好的体验感了,不能再强求过多。身后的人没有退开,他微微扭过头,想说“好了吗”。   津哥还凑在他的颈间,吐息极近,卿晏这么一扭脸,津哥便侧了侧头,错落之间,差一点就双唇相触。   这个姿势,像是要亲吻。   明明实打实地亲密过了,但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他突然胸口打鼓,心脏砰砰快要跳出嗓子眼,卿晏慌不择路地偏过头,把涨红的脸埋在枕头里,没有接吻。   只是帮忙而已,不接吻。 第27章   寒疾不再发作, 情潮也完全退去,卿晏如释重负,前所未有地睡了一个好觉。   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 没睡得这么久这么沉过。   大梦初觉,已是日上三竿, 他醒来时仍迷迷糊糊, 一时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彻夜风雪已息,外面的雪光太过明亮, 窗扉紧闭, 那雪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如同点了百盏烛灯一般。   枕畔无人,榻上只有他一人。卿晏扭头看了看, 室内空空荡荡, 没有津哥的身影。   去哪儿了?卿晏清楚地记得昨夜他尚且清醒的最后一刻,津哥还在榻上, 将他拢在怀里侧身而睡。   想起昨夜的画面, 卿晏不免又有些脸红, 他晃了晃脑袋,垂下眼, 就看到那件雪白的外衫搭在自己身上。   带着淡淡白檀香气, 正是他昨夜亲手解的那件外衫。   屋内还弥漫着那股巧克力的甜香,卿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指尖触到的皮肤并不光滑平整, 而是有轻微的凹陷。   是咬痕。卿晏虽然看不到但知道,痕迹还未消退。   没有信息素的情况下, 他也太会咬了吧。   虽然难以启齿, 但卿晏不得不承认, 这是一次成功的419,体验感很好,他很舒服。腺体被很好地安抚了,安静下来,不再和卿晏闹别扭。   津哥之前真的没有过道侣吗?卿晏这么心想着,说不清是怀疑还是可惜。   卿晏勾起那件雪白外衫,低头嗅了嗅,发现昨夜之后,他对这味道不仅没有免疫,反而更上瘾了。他把衣服披在自己身上,从榻上跳了下来,没有情热的他神清气爽,赤着脚跑到了窗边,伸手推开窗。   冷风呼啸,夹着细小的雪花碎片,卿晏眯了一下眼,才看清外面。   屋外的漫山遍野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皑皑白雪将大地覆盖,到处都是干净的白色,素到极点,成了另一种壮丽的艳。   “哇。”卿晏从没见过这么大雪,不禁发出惊叹。   津哥不在,渡灵灯也不在,卿晏匆匆给自己套上靴子,穿戴整齐,就开了门跑出去。   屋外的雪足能没过人的小腿,有些难行,卿晏兴高采烈,没在屋里找到扫雪的工具,手边唯一勉强可用的工具就是覆地剑了。   堂堂名剑,如今沦为扫雪工具。   卿晏没准备呆头呆脑地直接用这剑当扫帚,他记得书里有一条可用的剑诀,但他从来没使过,如今倒是个机会。   卿晏凝神屏气,气沉丹田,咬字清晰地低声念动了剑诀。覆地剑随之嗡鸣,剑身发出银色光泽,周身如同结霜一般凝出了凌寒剑气,化为长风一荡,眼前的厚厚积雪便被纷纷吹开,露出原本的路面。   成功了!   卿晏也很震惊,这一次怎么这么容易就成功了?   这剑气威力巨大,一下子就把屋外的雪全部清空了,覆地剑果然是名剑,作为扫雪工具,也是最优秀的扫雪工具。但这么快就结束了,卿晏又觉得有点无聊,他再次凝出剑气,让覆地剑又将那堆雪吹了回来。   反复几次,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你在做什么?”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突然从身侧传来。   卿晏闻声抬头,看见那道熟悉的素白身影落在自己身边,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简直像是从天而降。   “津哥。”他叫了一声,如同解出了压轴题的学生,兴冲冲地跑到老师面前表现自己,“我能凝出剑气了!”   覆地剑悬在空中,周身如同笼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如冬日雾气,温柔有余,凌厉不足。   卿晏伸出手,感觉金色的灵光在指尖跳动,体内也有一股温温热热的气息在流窜,说:“我感觉我的修为好像长进了一点。”   “嗯。”津哥垂着薄薄的眼皮,神情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就“嗯”???不该夸夸他吗?鼓励教育哪里去了?卿晏瞪着眼,觉得津哥的反应也太平淡了。   四目相对,津哥大约是看出他表情中的不满,开口解释道:“你昨夜与我双修,今日修为大涨,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刚才还洋洋得意的卿晏立刻蔫了,露出讪讪的表情,像是做错了事情一样。   “这样的吗……”听这话的意思,卿晏觉得自己像是鬼故事里专吸书生阳气的女鬼。   这样提升修为,像是开挂作弊一样。   方才卿晏沉浸在成功化出剑气的喜悦之中,什么别的心思都没有,被津哥这么一提醒,“双修”这个词被对方口吻淡淡却又格外清晰地说出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夜之事,看着眼前的人,昨夜的画面忽然在眼前匆匆一闪,生出了几分羞臊感。   喘息和呜咽,全都被埋葬了昨夜的风雪里,如今雪散风晴,天地茫茫,一片干净。   他与津哥面对面站着,看着跟以前没什么不同,但卿晏心知肚明,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甚至不敢抬眼跟津哥对视。   “我……”卿晏搜肠刮肚,想要说点什么缓解这种令人尴尬的安静。   刚说了一个字,他就又卡了壳,因为津哥上前,抬手拢住了他的后颈,卿晏浑身一凛,却不敢动,任由那只微凉的手轻轻掀开自己的衣领。   他的鼻尖被冻得微微泛红,像是哭过,让人想起昨夜那双水光迷蒙的眼。   卿晏感觉那只手只在后颈停留了一瞬,领子便被重新系紧了,他不明所以,这是在干什么?   他脖颈处昨夜被刺客的剑划破的细小血痕已完全愈合,连条疤也看不见了。听了方才津哥的话,卿晏总觉得这伤好得这么快,也是因为双修的缘故。   他心想,总不会是在检查昨夜的那个咬痕吧……   津哥的目光极淡地落下来,问他:“一醒来便往外跑,可有感到不适?”   不适?卿晏不明白这问题从何而来,他的情热暂时消退,要不适也是之前,现在好得不得了了。   他摇摇头:“没有。”   津哥看着他,沉吟了片刻。   “怎么了?”卿晏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难道他应该感到不适么?   津哥注视着他的眼睛,如同看一个懵懂无知的垂髫幼子,启唇时呵出淡淡的白雾,又解释道:“灵台之地,甚为紧要禁忌,有外人入侵,自然难免不适。寻常人第一次双修灵交之后,重则伤筋动骨,轻则呕吐眩晕,需要很长时间恢复适应。”   换句话说,是个人都该有点不良反应,像卿晏这样立刻就能活蹦乱跳,像没事发丝一样的,简直世所罕见。   卿晏:“……”   难怪津哥看他的眼神里隐隐带着一种神奇的感觉,像在看什么珍稀动物。   他被看得垂下头来,有点心虚地抿了抿唇。   “我……之后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卿晏说,“这样有什么不妥么?”   “那倒不是。”津哥淡声道,“只是说明,你完全不抗拒我进入你的灵台。”   昨夜在灵台之中,他便不难受,今晨醒来,又毫无不适反应,好像灵修这件事,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平无奇。但实际上,远非如此。   哪怕这双修是修士双方皆心甘情愿进行的,并无强迫,哪怕从心理上知道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但从生理上来说也不可能一点排斥反应都没有,这是人无法控制的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   双修灵交是在对抗这种本能反应,且是初次,按理说反应该格外大些才对。卿晏这样的,当真闻所未闻。   卿晏:“……”   卿晏当然不能直说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灵台什么的完全无所谓,才这样的。但他现在被津哥这么看着,那漆黑的眉眼如同深潭,目光却疏淡懒散,却也觉得有点晕乎乎,有点腿软。   腿软也是灵交的后遗症之一么?卿晏疑心。   “那个,”他用力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昨天那个刺客呢?”   津哥没言语,用行动回答了他。他一抬袖,隔壁那间装满各种武器的屋子门刷地开了,一个人像是被谁推了一把,咕噜噜滚了过来,摔进雪地里。   暗卫吃了满嘴雪,“呸呸呸”地吐掉,他全身仍然动弹不得,想挣扎的时候,津哥动了动手指,又是一道禁身法落在他身上,暗卫内心叫苦不迭。   卿晏走到他面前,认真看了看他的脸,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男人的脸,他确认自己对这个人毫无印象。   所以他为什么要来杀自己?   “我没见过你。”卿晏说,“你是千鹤门的人?”   想一想,也只有这个可能了。原主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贵少爷,又身体虚弱,从小到大没怎么离开过千鹤门,而卿晏穿越过来之后,也没跟什么人结怨,哪里来的仇家?   必定是原来千鹤门的人看他不顺眼。   暗卫眼神怨毒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卿晏继续问:“为什么要来杀我?我以前怎么得罪你了?”   虽说原主从前一直风评不佳,人人讨厌,可也没讨厌到要一路追到北原来非把他杀掉不可的程度吧。   “或者说,你是受谁的命令来杀我的么?”   暗卫一字不答,只啐了一句:“冒牌货!”   “不想说吗?”卿晏直起身,还没说什么,身侧的人先并指捏诀,屋内的翻天剑登时出鞘,迅疾地闪过,直冲向暗卫面门,那速度和架势,都不像要威胁人,而是杀气森森,不是恐吓,而是来真的,一副不说就直接取人性命的样子。   “别杀我!”暗卫冷汗如雨下,投降地大叫,“我说!”   翻天剑在半空停下,暗卫如劫后余生,一股脑儿把事情全说了出来:“是苏九安少爷让我来杀你的!在你离开千鹤门那日,他便让我跟着你,说务必将你的尸首带回去!” 第28章   “苏九安?”乍听到这名字, 卿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原来是卿怀风的亲儿子,千鹤门的正经少爷。   卿晏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关于苏九安的事情,对他来说就像游戏开始时的背景导入一样, 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但是并不重要。   原主鸠占鹊巢那么多年,苏九安对他, 讨厌憎恨什么的, 都是理所应当,可是至于恨到这个地步,要杀之而后快吗?   若说只是因为看他不顺眼, 可千鹤门容不下他, 卿晏便自请离开,从此以后, 天高海阔, 他去哪儿都行, 就是不会再回去了,这还会防着碍着他什么吗?   “他……为什么要杀我?”卿晏不明白。   暗卫忙道:“我们这些下属只管听命办事, 我哪里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卿晏若有所思。   翻天剑还高悬在侧, 剑气锋利,稍有不慎被扫到一下便是见血封喉。暗卫抬眼窥着他的神色, 万分小心。   这病秧子他倒是不怕, 可他旁边面若寒霜、灵力深不可测的那位让人畏惧。   他继续为自己开脱辩白道:“所以,都是苏九安!是他想杀你!跟我无关啊!”   他开始卖惨:“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底层小修士, 那还不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大人有大量, 别跟我一般见识, 就饶我一命吧!”   卿晏看他这样子,没起什么杀心,反倒被这人逗笑了,他抬指轻轻将翻天剑别开。   那白霜般的剑气寒冷肃杀,比刀剑还凌厉逼人,卿晏的手指贴向剑刃,却只摸到了一层轻雾,剑气温柔地漾开,并未伤他。   暗卫长吁一口气。   卿晏说:“既然你不想杀我,我也不想杀你,就回去吧。北原风霜雨雪,你待在这儿白白受冻。”   暗卫战战兢兢道:“我要是没完成任务,回去,苏少爷会将我剁碎了喂狗的!”   卿晏心道,看起来这少爷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啊。   “那你何不离开千鹤门?”卿晏提出建议,“天下之大,千鹤门待不住,找个别的仙门投靠,或者干脆不当修士了,随便去哪干点营生不好。”   暗卫还未说话,卿晏身侧先响起一道低低冷冷的声音:“他不能。”   卿晏侧眸看向津哥,津哥对上他的视线,淡声开口:“仙门定例,修士拜山入门之时,便生是仙门的人,死是仙门的鬼,除非被公开逐出仙门,否则终此一生,不能解脱。”   “每一位修士都有一片灵魄悬在仙门灵阁里,魄灯灭,即人死。”津哥道,“他们的命都握在主子手里,低阶的修士,命是最不值钱的。”   暗卫忙不迭点头,一叠声道:“是是是,这位仙长是明白人。”   卿晏一愣,突然想起渡灵灯说的话,她说津哥的灵魄不全。所以,他的魄灯也悬在哪个仙门的灵阁里么?   可卿晏刚来时问过他为何孤身在此,没有仙门和道侣、族人,那时津哥就语焉不详,现在看来,他也不是个独行侠么?   “我以前也是千鹤门的人,”卿晏又问,“难道我的魄灯也在千鹤门的灵阁内?”   可他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你原是主子少爷,跟我们这种低阶修士怎么会一样。”暗卫咕哝道,言语中有隐隐不平之意。   卿晏心中“哦”了一声。暗卫未正面回答,不过答案很明显了。卿晏的魄灯不在那里,怪不得,他就说他除了寒疾,没感觉这具身体还有哪里有大问题。   原主虽然是假少爷,占了这金枝玉叶的身份那么多年,当少爷的时候,卿怀风自然不会用这法子对他,而身份被拆穿之后……   卿晏猜想,要么是还没来得及设原主这盏魄灯,要么是根本不屑于设原主的魄灯——听方才这话的意思,这魄灯能让修士的性命握在门主手中,那么平日受命行事,便不可能不忠心。   而原主是个病秧子,毫无利用价值,原来已被扔在角落里等死,他忠不忠心,根本无人在意,也没有实际作用。   这样才逃过一劫。   “魄灯乃仙门门主约束属下之物,就像主人给狗带的狗链子一样。”津哥不知道卿晏的心理活动,继续说,“所以,你即便现在放他回去,他也活不了。”   是这个道理,暗卫的表情苦兮兮的,伸头一刀也是死,缩头一刀也是死。   卿晏“啊”了一声,低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也没办法,总不能让他为了这个无辜的手下,把小命献上给他交差吧,这暗卫是无辜的,他也无辜啊。他修的是剑道,又不是佛老,舍己为人的善良还没到那个程度。   “津哥。”他转向身侧静立的人,问,“你有什么办法么?”   既然他对魄灯之事如此了解,卿晏觉得他说不定会有办法。   “他要杀你,”津哥眉目漆深,静静地看着他,缓缓道,“你却要救他?”   卿晏看了看还跪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暗卫,在他眼里,这就是个可怜的打工人,他说:“他也是个可怜人,听从主子命令,不得已而为之。”   “杀人是不得已而为之,”津哥目光冰冷,映着远处的茫茫冰雪,更显淡漠,“下药也是么?”   “下药?”暗卫莫名其妙,“我没有下……唔!”   卿晏大惊失色,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他忘了这一茬!   昨夜之事,他求津哥“帮忙”,津哥完全不知道情热期这回事,误以为他是被暗卫下了药,卿晏也不知如何解释,索性便闭了嘴,顺水推舟了,反正这原因是什么,也不要紧,结果达成才最重要。   没想到竟然还有对簿公堂穿帮的时候。   要是穿帮了,津哥该怎么想他?   卿晏无暇深思,赶快转移话题道:“津哥,你不是说你为洗脱从前的杀孽,如今见个人就救么?你当初救了我,如今也救救他吧。”   暗卫本就不知道什么下药的事,一听这话,戳到了他的心尖上,正是他最关心的,注意力也被转移,眼巴巴地看向津哥。   “魄灯在灵阁之中,由门主掌管,我在千里之外,无法干涉。”须臾,津哥才缓缓开口。   “但是,别的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他勾了勾手指,远处的雪林中一棵高树便随之轰然而倒,再一抬袖,那棵树便落到了几人之前,灵力从他指尖如银河瀑布般流泻而出,卿晏瞪大眼睛,见眨眼之间,面前的树干扭曲变形,辗转化为了人形。   树干化出的人面目五官与卿晏有八分相似,少的两分在于树干凝出的人五官僵硬,面无人色,唯有土色,双目紧闭,嘴唇青灰,装不了活人,但装起尸体来,却是惟妙惟肖。   “小小障眼法。”津哥收回手,暗卫身上的禁身法也随之而解,“但我确保你回去绝不会被拆穿,敢用吗?”   暗卫感觉手脚一松,揉着手腕,心道,这法子也太敷衍了。   难道他想不出随便找个什么东西施法化形糊弄过去的法子吗?问题是糊弄不过去啊!   障眼法不是长久之法,寻常的术法只能勉强将想化之物的大致形状描摹出来,拟态而无法求真,根本瞒不过人的眼睛。   “你怎么能保证绝不会被拆穿……”暗卫小声嘟哝道,“这破绽可多了去了……”   等等!   障眼法其实是个很初级的术法,但越是这种基础法术,越能体现出一个修士的灵力和根基。   暗卫揉了揉眼睛,发现眼前这障眼法施得竟没有一丝破绽。   津哥淡淡道:“爱用不用,请自便。”   一旁的卿晏却是看呆了,这是什么法术?   这个他也好想学啊!   暗卫咬了咬牙,纠结片刻,道:“……好,我用!”   反正空着手回去说没能完成任务也是个死,用这障眼法,还有万分之一成功的可能性。   但就他看来,这障眼法施得可是真的好啊,以他的修为,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棵树所化——所有的术法,自然是修为越高的施的术越精湛完美,他知道面前这位冷脸修士的灵力高强,但却不知道和苏九安比,他们哪个更高些。   如今,他更愿意信任对方,认为是面前这位的灵力更高。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暗卫扛了那具“尸体”,不住地道谢——既感谢对方饶了自己一条小命,又感谢对方帮了他一帮,给了他这顶替交差的“尸体”。   “回去记得把谎话编圆一些。”卿晏嘱咐道,即使津哥的障眼法挑不出什么错,那位苏九安少爷在别的方面恐怕也不好糊弄。   其实于卿晏而言,这暗卫不死,让他回去带了具假尸体交差,也比杀了他更有价值。   他虽然不知道苏九安为何要杀他,但他既然这么做了,不达到目的恐怕不会罢手,若是杀了这暗卫,或是让他空着手回去,苏九安都会知道他并未得手,难保不会再派别的杀手来杀他。   这次是有津哥在这,能帮他一把。可他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么?   还不如放了他,叫他回去配合自己撒个谎,用障眼法把苏九安骗过了,让他以为卿晏确实死了,放了心,不再派人搞什么刺杀,这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卿晏以后也就没有危险,能彻底安生了。   这是互利共赢的事。   暗卫无有不答应的:“是,是。”   “等等。”暗卫回过头,只见那位冷脸修士摩挲着腕上的佛珠,启唇淡淡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使身不由己,也该有个底线,不能什么脏事都揽下。”   “难得来人间一遭,该做个人,别做一只摇尾乞怜、为虎作伥的狗。”   暗卫莫名脊背一凉,还没反应过来,冷汗已经下来了。那股莫名的威压感拂面而来,不比森冷杀意更让人害怕。   “是,是,仙长说得是。”   暗卫往山下去,身影融入雪林深处,一溜烟跑没影了。卿晏没远送,看着他走远了,津哥便说了声“回去吧”。   积雪很厚,一脚踩下去,整个人便往下一陷,脚底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卿晏看着前方那人修长如雪的身影,又想起他刚才神色平淡如常的模样,叫了一声:“津哥。”   “嗯。”前面的人应了,可应得漫不经心,脚步也并未停下。   卿晏停住了脚步,又叫了一声,郑重其事。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前面的人这才停了下来,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我……我叨扰你多日了,津哥,”卿晏垂下眼,小声说,“我想我该告辞了。” 第29章   津哥站在原地没动, 眉眼映着远处万山雪色,显得平静淡漠,瞧不出喜怒, 偏着头静静瞧了卿晏半晌,忽然薄唇微掀, 很轻地笑了一下。   “你要走?”他淡淡问道, “准备去哪儿?”   卿晏支吾了一下,他现在没计划, 也不知道, 但为了应付,说:“我来北原是为了找药,自然是继续往北走。”   更重要的是, 他继续留下来的话, 根本不知道怎么跟津哥相处。津哥倒是一派淡定,神色如常, 但卿晏做不到。   所谓露水风月, 合该止于那一夜的红绡帐里, 日出则散,互不纠缠, 各奔东西。卿晏虽然没有419的经验——放在以前, 他也确实根本用不着找419对象,有的是Alpha排着队当他男朋友——但他觉得道理应该是这样的。   更何况, 修真界没有抑制剂, 堵不如疏,但Omega的情热期是周期性的, 解决一次也不能一劳永逸, 要是他一直待在这里, 下一次情热期的时候怎么办?卿晏想到刚才差点被那暗卫说破露馅的事,觉得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再者,做人得有自知之明,请别人帮一次忙也就算了,哪能次次都请人帮忙,毫无底线地利用别人的同情心?这也太无耻了。   卿晏咬着唇,像是有些纠结,但总体上神色还是很坚定,津哥又问:“你不学剑了?”   “我……”卿晏想起因为双修他的灵力修为大涨的事,更觉得像从对方身上偷来的,越发惭愧,“我已能凝出剑气了,我觉得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这话并非真心,只是卿晏想走,胡乱找的蹩脚理由。   闻言,津哥又笑了一下,他的声音平平淡淡,不高不低,道:“这算什么。”   说罢,那素白的广袖轻轻一卷,翻天剑震动嗡鸣,剑鸣清越如九天玄鸟之声,灵光大现,喷涌而出,刹那间,他们周围便凭空生风,一阵山风席卷,浩浩荡荡,如排山倒海之势刮了过来。   不光是小须弥山,整个北原的莽莽群山登时淹没在汪洋般灵海之中,急流汹涌,气势磅礴,剑气如浮白凝霜,瞬息万变,天边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仿佛津哥袖上的雪色漫到了天际,可吞乾坤。   天地如晦,风云聚卷,顷刻间,风声、落雪声、剑鸣声、远处的万壑松涛声……混合在一起,仿佛天地发出古老神秘的低语。   津哥站在剑气卷来的风暴中心,负手而立,衣袍猎猎翻滚,但人却挺立不动,神色淡淡,好像天地都冲他奔来,无端有种令人心折的气势。   那剑气一扫,卿晏整个人差点都被刮跑,他这副病骨用力推一把都容易散架,根本经不得吹打,他身形晃了一下,下一瞬,手腕便被拉住了。   津哥抬了下手,翻天剑便飞回他掌间,冷铁沉静下来,剑气聚敛。   顷刻间,天光乍破,沧海桑田。   卿晏因眼前的一幕所惊,晕晕乎乎,站稳了,方感觉手腕一松。   方才满山的浩荡剑气看着吓人,其实并不凌厉,不带任何杀意,只是耀武扬威地向卿晏展示了更高一级的世界。   这人间处处是风景,但就像阁楼一样,每一层看到的风景都不同,登高望远,或是坐井观天,完全取决于个人。   修行无止境,津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收了神通,松开了卿晏的手腕,但意思已经表达到位了,卿晏光凝出剑气就满足了,这也太浅薄了。   卿晏当然不是想偷懒,也根本没对自己目前的修为感到完全满意,很多他都感兴趣,都想学,包括刚才那个障眼法,还有现在这天倾地覆的一招,来了这世界,有了这机会,很多事情越体验一下没什么不好。   但他没法继续在这,跟这个人学。天下之大,大不了随便去找个仙门拜进去,转个学换个老师还是很容易的。   卿晏说:“我天资有限。”   津哥说:“你虽然根骨不佳,但悟性尚可,资质不算差。”   卿晏只好说:“我也没什么追求,不想南华问道,登顶飞升,能凝出剑气就已经很好了,现在的修为就够用了。”   他摆出一副“对,就是不思进取”的样子,还是执意要走。   津哥便不言语了,眉眼幽沉淡然,扭头望着满山皓白霜雪。   一只孤鹜从他们头顶掠过,振翅往南边飞去。   卿晏以为他这是默认了的意思,便说:“那我收拾一下,明日……”他顿了顿,觉得一夜也难挨,“待会儿就启程。”   他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一把剑、一本书、一盏灯,身无长物,走的时候亦然,也不需要花多大的工夫收拾。   “这些日子,承蒙照顾。”卿晏微微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卿晏记着在千鹤门中看到的修士间行的礼仪,学着冲津哥拢袖拱了拱手。   他转身往屋里走,准备去收拾东西,刚走了几步,听见身后又响起低低淡淡的声音:“你要继续北行,是要去找那个能治愈寒疾的……”似乎是很短暂地停了一下,“神前花?”   卿晏步子顿住,没想到当时提了一句,他还记得,他回过头,“嗯”了一声。   “不用去别处寻了,”津哥微扬了下眉,唇角没有翘起来,但眼睛里浮出了很轻的笑意,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明年开春,这里便会开满神前花。”   “这里?”卿晏怀疑自己听错了,皱了下眉,“津哥,你确定么?”   对方只悠悠冲他点了下头,气定神闲。   “可是……”卿晏迟疑着,半信半疑,“津哥,你见过神前花么?”   见津哥抬眼看他,卿晏又说:“我那本草药图鉴上对神前花的描述只有一句‘性温,百草之圣,可解百病’,习性和生长的地方一概没有文字记述,连个图画都没有,说真的,我也不知道那花长什么样,津哥,你真的没诓我?”   津哥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在骗你?”   “……自然不是。”卿晏摇了摇头,但心里仍旧疑惑。   “你不信。”津哥道,“可与我打个赌。若是开春之时,神前花未开——”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说法,最终说:“——你想怎样都可以。”   他轻轻耸了下肩,胸有成竹、有恃无恐的模样,极为自信笃定。   宁可信其有,更何况卿晏现在也没有丝毫跟神前花有关的线索,真离开了,暂时也不知道要从何下手。   津哥的确没诓过他,而且津哥也不像是会诓人的人。   再说,他也没有需要骗他的理由啊,难不成撒这样的谎,就是为了把他留下不让他走吗?   不可能。   卿晏犹豫了片刻,妥协地说:“……好吧,那我待到春日再走,得再多打扰你一段时日了,津哥。”   姑且信之。   两人回了屋里,卿晏见津哥在书案前坐下,随手翻了一本书,凝神执卷看书,自己到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坐着,恨不得把存在感降为负。   他暂时还没调整好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津哥——装作若无其事,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他还没那么厚的脸皮,至少还得需要一些时间消化。   屋外不时传来树枝上残雪落下的轻轻响声,格外清幽寂静,屋内安静弥漫,格外尴尬。   卿晏正盯着炉火发呆,忽然听见里间传来淡淡的声音:“从现在到开春之前,还学剑么?”   随即,又是一阵轻轻的翻书声,纸页响动。   卿晏回过神,想了一下,说:“……学。”   有个大佬在这里愿意免费补课,不学白不学。而且,看津哥的态度,好像还挺乐意教他的?这是不是代表着对他能力的一种认可?   他刚才也说,卿晏资质不算差。   说完这个字,室内又是一阵沉默。津哥继续不言不语地看书,在一句交谈之后,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卿晏觉得这比刚才还要尴尬。   正在他越发坐立不安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从门外飞快地飘了进来。小屋没了禁制,渡灵灯现在来如自如,她的速度太快,卿晏没看清,她就撞进了自己怀里。   “阿嚏!”卿晏还没说话,她先摇头晃脑地打了个喷嚏,“这破地实在太冷了冻死我了!卿晏,我们什么时候走啊?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啊?”   刚答应了津哥住到开春的卿晏:“……”   他咳了一声,没答这话,捧着渡灵灯去炉火边烤烤暖暖。   卿晏本来正不自在,现在看见渡灵灯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同时,他也发现渡灵灯现在才回来,他像是知道女儿彻夜未归的老父亲:“你在外面待了一夜?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不知道别人会担心吗?”   他这话说得很没道理。卿晏该感谢渡灵灯昨夜未归才对,要是她在,恐怕就要看到些少儿不宜的画面了。   但卿晏仗着渡灵灯不知道真相,板着脸,说得煞有介事。   说完,他就感觉书案方向有一道视线轻轻落在自己脸上,心照不宣,无声地洞穿了卿晏的假正经。   “……”卿晏用力清了下嗓子,努力忽视那股不自在的感觉,在渡灵灯脑袋上一敲,“下次晚上不回来,记得提前说一声啊。”   “啊痛!”渡灵灯捂着脑门抱怨了一声,叫道,“不是我不想回来!是我根本回不来!”   “昨天晚上我想回来来着,结果在山路上碰见了一头好大的熊,它像座山一样高壮!一直追着我跑,我躲进了一个山洞里,才逃过一劫,天亮的时候,那熊才走远了,我才能回来的。”渡灵灯委屈屈巴巴,“我差一点就没命了,死里逃生,你还骂我,我刚回来的时候还看到它在发疯,可吓人了……”   大熊?卿晏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听到的兽吼,难道就是这只熊发出的声音?   “在哪?”一道声音突然横插/进来,津哥合上了书,十分冷静地问,“那只熊。”   渡灵灯说:“在山南边的寒金果树林那里。” 第30章   津哥搁下了手上那卷书, 起了身。   见他似是要往外走的样子,联系刚才的话题,卿晏主动出声问道:“津哥, 你是要去找那只熊吗?”   仿佛没有想到卿晏会主动跟他说话,津哥已然行至门边, 回头时, 挑了一下漆黑的长眉,道:“是。”   卿晏问:“我能, 跟你一起去吗?”   对上那双幽沉深邃的眼眸, 就想起昨夜被这双眼盯着的样子,卿晏不自觉就想移开眼,但是又强忍心虚, 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跟他对视。   卿晏已经想好了。   他只要在津哥面前做个乖学生就好, 刻苦练剑,勤奋修行, 平常心对待和相处, 不管其他。   反正现在到开春, 也没有很长时间了,肯定在下一次情热期来之前, 他就走了。   昨夜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所以,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赶快恢复正常的态度和相处模式。   两个人不言不语地共处一室, 各做各的事, 太尴尬了,卿晏巴不得现在有件什么事, 来转移注意力——至于是熊还是人, 都无所谓。   卿晏一脸严肃, 神情既一本正经,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天真。   他现在就像个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好奇想看一看,图新鲜的小孩。   津哥看着他,没立刻回答,似乎在思考斟酌。   渡灵灯先一嗓子叫唤出来:“你去干嘛?熊有什么好看的?它超——凶的,你别去,好危险!”   卿晏听见了,但当作听不见,只是摸了一下渡灵灯的脑袋,黑亮的眼睛还望着门边那人的方向:“津哥,可以吗?”   “可以。”对视须臾,津哥偏头同意了,淡淡嘱咐一句,“只是别离它太近,待在我身边。”   “好的。”卿晏欣然同意,用力点了下头,起身便要跟上去。   身侧一重,卿晏扭头一看,渡灵灯拉住了他的衣角,可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卿晏就又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抚道:“我很快就回来的。”   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渡灵灯气得七窍生烟。   觉得自己的主人像是被狐狸精勾魂了一样,国将不国也。   雪林之中,昨夜的风雪浓重,老树枝干都被冰封雪冻,枝头挂着凝结的冰晶,在晨阳下微微反光,熠熠闪烁着,卿晏跟着津哥身后,错开了两三步的距离,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四周只闻他们安静的脚步声。   他们仿佛穿行在一片晶莹剔透的银白琉璃世界。   而前方那人颀长的背影步履缓缓,白衣广袖,如同霜雪,也不染一丝人间烟火俗气。   一独处不说话,卿晏觉得那种微妙的尴尬感又回来了,他清了清嗓子,找话题问道:“津哥,昨夜……还有之前听到的兽吼声,是不是就是这只熊的声音?”   津哥的声音从前方淡淡传来:“是。”   听渡灵灯的描述,感觉那只熊挺不好惹的,再一看津哥这态度,一听到这熊的消息,立刻出去找,慎重关心的程度,前所未有,卿晏便感觉更棘手了。   “津哥,昨夜你出去,也是去找这只熊了吗?”   “是。”   心里的感觉得到了验证,卿晏呵出一口白气,问:“这只熊……很厉害么?”   “北原冰熊。”津哥道,“上古神兽。性凶残,摧山震海,力大无穷。”   这么厉害?   卿晏:“……”   他觉得自己不该出来的,就像渡灵灯说的,这是真危险。卿晏估摸了一下自己现在的修为,就算是昨夜跟津哥双修之后灵力大涨,也可以肯定地说,现在完全不是这只上古神兽的对手。   再估摸一下自己这体格,估计也不够它塞牙缝的。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卿晏一边小声打了声招呼,一边脚尖一转,就想沿着来路打道回府。   没走两步,后领突然被拎了一下,津哥的声音从背后淡淡传来:“跑什么。”   “我觉得灯说得对,太危险了,熊有什么好看的?”微凉的手指跟后颈的皮肤轻触了一下,卿晏被拎着,忍不住微微瑟缩,乖乖摇头道,“我不看了。”   那只手本身力度也不大,松开了卿晏的衣领,还贴心地抚了一下衣料,展平褶皱。卿晏没挣扎也没跑,因为他觉得他都跟津哥说了,以津哥的性子,不会强人所难的。   津哥道:“你这是怕了?”   漆黑的眸光淡淡落在自己脸上,卿晏实话实说:“怕,我觉得我在熊的眼里估计就是盘小菜。”   嗤地一声轻笑,那双漆黑的眼眸里也浮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气,津哥握住他的肩站好了,挑眉,气定神闲道:“我在这里,你觉得我会让你被它所伤?”   “你自己说要去的,不许反悔。”   “不是我不相信你啊……”卿晏被握住了肩,发现津哥居然轻轻揽着他继续往前走了,大惊失色,“但是,你不是昨夜出去找了它,也没把它杀掉吗?”   这足以证明这头熊有多凶了,以津哥这样的修为,都杀不了它。津哥的那句话听上去挺胸有成竹,安全感十足,但卿晏想想就觉得,并不保险。   “杀掉?”耳侧津哥的声音响起,反问道,“为何要将它杀掉?”   “嗯?”卿晏疑惑地问,“那你昨夜出去找它,不是为了杀这只熊,又是为了什么?”   对了。他想起来,昨夜他在屋内看到了翻天剑,津哥出去找这只熊,连佩剑都没带。昨天是,今天也是。   这确实不像是要杀它的样子。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卿晏想不到了。   津哥道:“等见到它,你便知道了。”   他故意卖关子,但很奏效,这的确勾起了卿晏的好奇心。   他略一思索,虽然昨天晚上津哥没有杀掉熊,但是自己也没有受伤,这么说,全身而退,还是没问题的。带着他全身而退,应该也是行的。   最关键的是,他现在右边的肩头还被人拢着,步伐不由自主被带着往前,姿势简直像是胁迫,可是津哥的力度不像胁迫,只是很轻地勾着他,让卿晏觉得这像是半个拥抱。   这样太别扭了。   这样……还怎么回到正常的态度和相处模式啊!   卿晏内心复杂。鼻尖被清冷的白檀香气盈满,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觉得自己应该脸红了,他偏开脸,说:“我、我知道了。我去就是了,津哥你放开我,我自己走。”   手忙脚乱地逃离那个让他坐立难安的怀抱,卿晏才松了一口气。   他深深吸了一口北原的寒冷但洁净的空气,从地上抓了把雪,拍在自己脸上,才让那不合时宜的脸红快速消下去。   虽然不许卿晏反悔打退堂鼓,但卿晏答允了之后,津哥走在前面,卿晏不出声,他就没有再回过头来看他。哪怕卿晏走得慢慢吞吞,离他有好几丈远。   好像对卿晏十分放心,完全不担心他会偷偷食言跑掉。   卿晏也没想食言,他只是走得慢了一点,留出了一大段安全距离,这样要是到时候津哥顾不上他,他逃跑方便点。   当然,这安全距离不光是针对熊的,也是针对前面那个人的。   ……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南面山脚下。远远地,卿晏就被一大片金灿灿的光芒晃了眼。   那是寒金果散发出的金光,那一枚枚小小的果子,挂在树梢上,犹如精致的黄宝石。   同时,他也注意到了树边的那个庞然大物。   北原冰熊的毛色是纯白的,几乎和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不细看根本难以分辨。它站立起来,比一棵寒金果树还要略高一些。   虽然这熊看起来确实高大强壮,但也没渡灵灯形容得那么夸张。但卿晏转念一想,联系到渡灵灯的身量跟普通人不一样,渡灵灯很小,看到这么大的熊,的确会像小矮人见了巨人一样,那么怕也情有可原。   津哥的步伐停了下来,并没有立刻靠近它。卿晏蹭了过去,并肩站在他身侧,还没说什么,就见那冰熊忽然一嗓子嚎了出来。   “吼!——”那吼声震天动地,卿晏第一次这么近听到它的声音,立刻抬手堵起耳朵,觉得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而津哥只是很浅地皱了下眉,眼中波澜不惊。   冰熊一边叫,一边捶胸顿足,不知道它突然怎么了,忽然抬起肉乎乎的熊掌,猛地拍向旁边的一棵寒金果树。   一阵金色流光如雨倾泻,树上的寒金果哗啦啦砸了一地。熊掌踩上去,啪叽,就成了寒金果泥。   而后,它如法炮制,又糟蹋起另一棵树。   这片林子的寒金果很多,津哥挂在门上的那些果子多半就是从这里摘的。可是现在,这片林子里的树就被冰熊糟蹋了个遍,所剩无几。   渡灵灯的描述居然没错,它看上去真的像是在发疯一样。   卿晏看得一阵肉痛,哪怕他现在不急着要寒金果治病了,这果子也很值钱的啊,就这么毁了,简直暴殄天物。   “它……这是在干嘛?寒金果树惹它了吗?”卿晏目瞪口呆地问道。   “北原冰熊的发/情期不在春日。”津哥正望着那只熊,闻言偏头看了卿晏一眼,答非所问,淡淡解释道,“而在严冬。”   “哦——”卿晏恍然大悟,又不可置信,“所以它现在是……在发/情?”   卿晏是Omega,也是有发/情期的。可是谁发/情期是这个反应啊?别以为他没经历过就骗他。   “它在呼唤同类,寻找雌性冰熊,可惜小须弥山就它一只熊了。北原冰熊是上古神兽,法力无边,又极有灵性,千百年来,都是仙门世族之中最受追捧的灵宠坐骑,修士们来北原猎熊,久而久之,北原冰熊才日渐稀少,终至濒临绝迹。”津哥像个科普员,言简意赅地解说道,“如今它找不到配偶,才会这般行为异常。”   “它并无伤人之心,只是现在陷入狂躁,恐怕会误伤到人。”津哥顿了顿,忽然道,“其实挺可怜的。”   怪不得不杀它,原来熊其实才是无害无辜的那一个。   卿晏愣愣地听着,转头看津哥看向熊的眼神平静,淡漠中含着一点悲悯。   他听着那一句“挺可怜的”,突然想起昨夜,他求津哥帮忙的时候,津哥垂目停顿的神情。   大概也觉得他可怜吧。   “……”   有生之年,卿晏居然和一只熊共情了。 第31章   “所以……”卿晏看着那只熊, 问,“我们现在是要帮它找老婆……呃,配偶吗?”   津哥扭头看了他一眼, 眼中浮出很浅的笑意:“你要帮它找?去哪儿找?”   卿晏:“……”   他发现自己说了傻话。熊自己找了这么久都找不到,他一个人类能找得到吗?更何况, 刚才津哥说了, 整座小须弥山,只有这一只熊了。   了解过背景之后, 带着这样的印象再去看那只熊, 卿晏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和熊离得挺远,熊一直没发现他们,还在忙着暴捶那几棵无辜的树。   很明显, 他在无能狂怒, 但是卿晏看着看着,从那庞大的身影之中看到了一种孤独。   卿晏作为一个Omega, 刚穿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 也无所适从过, 身为局外人,自然会有一种孤独感, 不过这种感觉很短暂, 他很快就适应了。因为人和人的差距,还是没有那么大的, 他混在人群里, 看不出是个异类。   跟这只没有同伴的熊相比,卿晏的处境已经好很多了。   “那它要怎么办啊?”卿晏担心地问, 发情的感觉有多煎熬难受, 他深有体会。   津哥淡声道:“小须弥山只有这一只北原冰熊了, 但也许,别处还会有它的同类。”   对哦。北原大得很,小须弥山只有它这一只雄性冰熊,但也许它能去别的地方找到老婆呢?   津哥又道:“昨夜我已将它引下山了,谁知今日它又自己绕回来了。”   原来这是一只方向感不好的笨蛋熊。   不对,应该说是方向感太好,被引到山下去了,还记着回家的路。   可是你的老家找不到老婆诶,笨蛋。卿晏忧心忡忡:“他不愿意离开小须弥山,这可如何是好。”   “只能封山了。”津哥道。   “封山?”卿晏没听过,还有这种操作。   其实封山,也不过是禁制术的延申,只不过普通的禁制术只能禁门户,而现在禁的是一整座大山。   津哥微微点了下头,冲卿晏道:“我去将它引开,然后禁道封山,你是要与我同去,还是留在这里?”   同去……卿晏倒是想,虽然他很能体会到熊现在的难受,但还是不能令他忽视,熊是很凶残很危险的。   卿晏摇了摇头说:“我不去了。”   以他现在的修为,熊只可远观,不可近玩。   津哥点了下头,这会又变得好说话了,道:“不要乱跑。”   卿晏嗯嗯答应,他才缓步上前,走近了那头北原冰熊。   卿晏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在现场看马戏团表演似的,产生的紧张刺激感,不亚于看人类引着老虎狮子跳火圈,虽然对津哥的武力值有把握,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悬心。   津哥走近了,那头熊仍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整只熊沉浸在殴打果树之中,津哥立在它身后袖手旁观了一会儿,俯身从地上拾了一把雪,攒成了球,往冰熊身上砸去。   “喂。”津哥的声音不高不低,懒懒的,但瞬间吸引了熊的注意力。   熊发现自己身边居然有个活人,立刻掉转矛头,抛弃了寒金果树,它现在本就躁动易怒,把津哥当成了泄愤对象。   “哼!哼!”熊的鼻子里重重地喷了两下气,径直冲着津哥的方向而去。   卿晏的心紧了一下。   然而后者只是淡定地转了身,往山下走,那白衣飘飘忽忽,津哥的脚步不急不徐,并不快,但是熊却追不上,它追了一会儿,犹豫地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果树,似乎觉得还是死物更好欺负一点,更适合当成沙袋用。   这时,津哥停了下来,冲熊勾了勾手指,示意它来。   像是在耐心地等它,给它机会追上自己,却十足挑衅。   熊果然更生气了,这是在看不起熊?它仰天嗷呜一声,怒气值大增,蹭蹭蹭踩着雪往山下跑了。   熊的体格和重量都摆在那里,跑的时候简直像是地震,卿晏不得不扶住旁边的树干,这才没有一头栽倒。   待卿晏站定,抬头一看,津哥和熊的身影都已消失在视线里了,他目睹了津哥引那只熊下山的全过程,简直像逗小孩一样,他甚至连灵力都没用,那只熊就上钩了。   卿晏在原地等着,百无聊赖,走到了那片寒金果树林边。   一地金黄,寒金果色泽灿烂,碾碎了之后,里头的汁液也像是金色的流光,在雪地上纵横交错,缓缓流淌。这看在卿晏眼里,就不光是果子的汁液那么简单了——这都是钱啊!金灿灿的,都是实打实能换成钱的,跟金子也没有什么区别。   卿晏忍不住蹲下身,在地上挑挑拣拣,竟然也挑出了不少尚且完好的果子。他将衣袍下摆掀起,兜着那些果子,自己先回了小屋。   他原本不怎么认识周围的山路,但是跟着津哥练剑,出来走了几次,也大概记得了,按照记忆走回去,没有迷路。   渡灵灯独守空房,一脸怨念,看见卿晏回来了像看见救星一般飞扑过来:“你回来啦!”   卿晏捡了挺多果子,怀中很沉,走了这么久,这具虚弱的身体撑不住,到了屋内才松开袍摆,金色的果子散发着金光,咕噜噜滚了一地,几乎让这陋室蓬荜生辉。   “你捡这么多果子做什么?”渡灵灯飞过来,落在卿晏的肩头。   卿晏很没形象地直接坐在了地上,累得微微喘息,缓了口气才回答她:“这不是别的果子,这是寒金果啊。”   “我知道啊。”渡灵灯怀疑卿晏把她当傻子,寒金果她还能不认识么?她指了指门的方向,“这里不是有好多吗?还不够你吃的?”   她指的是那个以寒金果串成的金色门帘。   卿晏顺着她的话,也扭头看了一眼,原来齐刷刷一排金色的珠帘,现在残缺不全,只剩一半了,跟狗啃了似的。   亏她说得出口,还这么理直气壮,卿晏无奈地弯了弯眼睛,说:“你没发现这门帘都快被我吃秃了吗?我们现在住在津哥这里,吃别人的用别人的,总该心怀感恩之心吧。”   卿晏休息了一会儿,又在炉火前烤了烤双手,觉得被冻僵硬的四肢渐渐暖和起来,撑着膝盖起了身。   他找出当时门帘上的挂绳,在刚刚带回来的寒金果又挑选了一番,把那些格外圆润饱满的果子串到了挂绳上。   渡灵灯在卿晏旁边看着他做这手工活,不屑地“嘁”了一声,说:“谁稀罕住这里啊,谁稀罕欠他人情啊!”   说着说着,她想起来正事,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又是这个问题,卿晏手上动作忙着,含糊其辞道,“开春之后吧。”   “开春之后?!”渡灵灯炸了,“为什么要等那么久啊!你……”   她停顿了一下,雪□□嫩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我看是你就是不想走吧!你,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他了?”   “……?”卿晏抬起头,觉得这话简直是无稽之谈,“没有。”   想起之前渡灵灯就跟他反复强调过,对津哥很是抗拒的样子,她看津哥的眼神,活像单亲小孩看恶毒后妈。   “而且,哪里轮得上我挑,人家也不一定能看上我啊。”卿晏串着果子说,“你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没想到渡灵灯又炸了,她拧着眉:“他看不上你?他看不上你什么?他凭什么看不上你?!”   这架势,咄咄逼人,十足的护短。   卿晏:“……”   他认真跟灯掰扯这个话题,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正在这时,一道强烈的光芒落下,从屋外照进来,亮得刺眼,同时他们所在的这座小屋,以及整座山都微微震了一下。   “嗯?”渡灵灯身体摇晃了一下,警觉地看向外面,“这是……封山了?”   “嗯。”卿晏知根知底,津哥跟他说过这事了,因此他并不像渡灵灯那么惊讶。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那人干的?”渡灵灯又气又无奈,“这下我们真走不了了!”   封了山,即意味着山内的生灵出不去,山外的生灵也进不来。   “这不是冲我们的……”卿晏跟渡灵灯解释了一番,说明了这是针对那只找不到配偶气得发疯的熊的。   渡灵灯不是很相信,说:“可是他封了山,我们也没法出去。”这是客观事实。   卿晏觉得,他早上已跟津哥商量好了,说待到开春之后,这算是达成了共识。他说:“到开春之时,津哥肯定会解封的,你别担心。”   渡灵灯还是担心。   但她又确实别无办法,卿晏非要留下,她只能跟随主人,不能自己擅自离开,唯一能做的,就是经常在卿晏耳边提点,像个上谏的忠臣,反复强调希望主人不要被狐狸精迷了心窍。   卿晏干活干得有点热了,忍不住脱了件外袍,只穿了雪白里衫,盘腿坐在地上串果子,领口松垮,渡灵灯坐在他肩膀上,偏头时“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她在卿晏颈边瞧见半截痕迹,看得不分明,还伸手撩起卿晏碍事的长发,看了一眼。   卿晏“嗯?”了一声,随即,就发现她在看什么。   ——那枚牙印。   “……”卿晏飞快地抬手挡了一下,但还是没来得及,渡灵灯已经看到了。   “你受伤了吗?”好在渡灵灯什么也不懂,天真地问,“这是被什么野兽咬的吗?还是……”   她顿了顿,似乎也发现,这根本不像野兽的齿痕,而且也并未出血,并不致命。   更像是人的。   渡灵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这不会是那人咬的吧?他居然咬你?我早就觉得他不是好人了!”   卿晏:“……”   他不便解释,总不能说这是他让津哥咬的吧?灯会觉得他有病的。   卿晏扯好领口,将漆黑柔顺的长发拨到身后,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个咬痕。   “这是意外。”最终,他只能这么解释了一句。   渡灵灯大叫:“你就是鬼迷心窍了——”   木门忽然被寒风吹得晃动了一下,发出轻响,门边出现了一个素白颀长的身影,津哥不知道是何时回来的,无声无息的,缓步迈进了门内。   卿晏眼疾手快,赶紧一把捂住了渡灵灯的嘴。   “唔唔!”渡灵灯用力挣扎,未果,只好用一双眼睛表达不满,杏眼瞪得圆圆的。   卿晏扭头看向津哥:“你回来了,那只熊走了吗?”   津哥点了下头,他的鬓角和衣袖都有些凌乱,像是被凛冽的寒风吹乱了,又像是刚刚疾行奔走过的样子,那对漆深的瞳孔深处似乎微微颤着,很快平静了下来,看着卿晏道:“你自己回来了。”   渡灵灯从卿晏手里挣了出来,看主人又在和坏人讲话,气呼呼地钻进里间,不理人了。   “嗯。”卿晏说,“我认得路了。”   津哥很轻地扬了下眉,问:“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先跑回来?”   卿晏“唔”了一声,想起来,津哥走之前好像说了一句“不要乱跑”,他没有乱跑啊,是回小屋来了。难道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是让他在原地等着他么?   卿晏没接话,津哥走到他身边,跟他一样席地而坐。   身侧突然多了一个人,存在感格外明显,淡淡的白檀香又不动声色地弥漫开来,卿晏呼吸顿了一下,才说:“我看到那林子里还剩不少寒金果,所以将它们都摘了回来,以免又被山上的什么野兽糟蹋了。”   津哥“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指间,问:“这是在做什么?”   “哦!这个。”卿晏被他提醒,把手里那串绳子举了起来,邀功似的展示给对方看,“那珠帘上的寒金果不是给我用药吃掉了么?只剩下一半了,现在这样太难看了。”   “我给你又重新做了一串,补上。”   绳结轻轻晃了晃,寒金果发出亮晶晶的光芒,而后面的卿晏微微弯起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第32章   东洲, 千鹤门。   暗卫扛着那截断木,站在千鹤门的仙府前——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一靠近就会被内门弟子发现, 然后迎进去,带到苏九安面前。   但是一直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暗卫只是有些发怵, 下意识就想逃避,不想面对接下来的事。   毕竟这障眼法能不能骗过那位主子的眼睛, 这谁也不知道, 不能预料。   暗卫心里没底。   苏九安只给了他十天时间,暗卫紧赶慢赶回来,踩着点到的,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拖了。   在进门之前, 他又从头到尾将那些断木化成的卿晏尸身检查了好几遍,没发现什么不妥, 才颤颤巍巍地进了门。   他走的不是正门, 毕竟这任务是秘密进行的, 要让千鹤门上下都知道现在的少爷对卿晏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即使卿晏原来风评不佳, 没人喜欢,对苏九安的名声也不大好。   春台殿内, 江明潮正陪着苏九安检看那一批刚制成的刀剑, 苏九安伸手握住侍从垂头奉上的长剑,“嘶”了一声。   “啧, 太重了。”他松开手, 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剑光一闪,旁边的侍从吓得立刻跪倒在地。   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大片奴仆,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些苏九安看不上、随手掷在地上的刀剑。   奴仆们大气也不敢出,气氛肃穆。   江明潮俯身拾起那把剑,过来打圆场,摆出笑脸温声道:“这剑不是挺好的么?就算看不上,命他们再制就是了,何必发这么大脾气?”   苏九安看着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下,说:“你倒是人好,知道心疼这些贱奴。”   江明潮皱了下眉。   从前他和卿晏在一起时,卿晏脾气不好,从小被卿怀风宠大,任性骄纵,江明潮便时常需要哄着。而如今跟苏九安成了亲,还是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卿晏发脾气都是明着来的,生气不高兴全都挂在脸上,而苏九安不同,他看着好似很平静,只是语气总是不阴不阳,让人怪不舒服的,生气也不会承认,脾气反复无常,是喜是怒全得靠猜。   江明潮觉得,哄苏九安要比哄卿晏更费神劳心,更加困难。   但江明潮没有办法。   般若阁的少公子与千鹤门的少爷联姻,在外人看来,谁也不高攀谁,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般若阁看着气派,但不过是仗着和天刹盟沾亲带故的那点关系,跟千鹤门这种靠实力起家的仙门一比,那就是空架子。   背靠大树好乘凉——背后的那棵大树若是不够粗壮坚固,人也会跟着没底气,因此,不管是从前在卿晏面前,还是现在在苏九安面前,江明潮无形之中都矮了一头。   他跟苏九安相处,总是赔着小心。苏九安冲他笑,那是给他面子,万一他不高兴了,江明潮也不可能在千鹤门过得舒坦。   “哪里的话,我岂是心疼他们,我是心疼你,别为这么点小事,气坏了身子。”江明潮放柔了声音,走过去将人抱在怀里哄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神兵利器?我去替你寻来便是。”   听了这话,苏九安的脸色好看了一点,他抬起眼,看着江明潮,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要归尘剑。”   江明潮一僵。   在卿晏离开之前,他将卿晏的佩剑归尘剑还给了他,没跟苏九安商量过,不过江明潮也没刻意隐瞒,这事也根本瞒不住。   一听这话,他就知道苏九安知道了,而且对此很不满。   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他神色几变,最后还是调整好了情绪,继续哄道:“那把剑也不值什么,我能给你造一把比归尘剑更好的。”   苏九安盯着他,固执地说:“不,我就要那把剑。”   江明潮有些头大,只好直说了:“归尘剑我已还给卿晏了。刀剑皆认主,你留着那把剑也没什么用了,若真要使它,只恐它不听话,反而多有不便。还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给他算了。”   这千鹤门少爷的位子能重新拿回来,但刀剑配饰这些贴身之物,可不讲血缘身份的道理,虽然归尘剑尚未生出剑灵,但也是只认卿晏这个主人的。   “我为何要送他人情?”苏九安道,“那剑若是不听话,砸碎了重炼就是。我的东西,就是我的,就算毁了,也不给他。”   他的眼睛仍然在笑,唇角也是上扬的,可话让人听着无端产生一种阴冷的感觉。   江明潮一时哑然,没能接上话。   因为他看江明潮的眼神,就好像口中的“东西”,也包括眼前这个人。苏九安没直说,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暗暗敲打着人,试探江明潮是不是对卿晏还有情意。   正在这时,一个侍从从殿外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步履慌乱,差点被门槛绊倒:“少、少爷,公子,不好了……”   “什么事?”江明潮清了清嗓子,正好借此转移了刚才那话题,问道,“怎么这样慌慌张张的?起来回话。”   江明潮一向待下亲切,脾气温和,在修士和仆从之间的名声很好,没人不夸的。   侍从怕苏九安,但不怕江明潮,甚至觉得有这位江小公子在,面对那阴晴不定的主子更轻松了些,因为江小公子总能把少爷哄得很好。   “公子,大事不好了。门主让公子和少爷到灵阁去一趟。”侍从站起来了,但还是弯腰躬身,压着脑袋不敢看苏九安。   “发生什么事了?”江明潮蹙眉。   侍从说:“刚刚得到的消息……此次前往北原的马队在小须弥山遭遇雪崩,全队覆没,无、无一生还!”   “什么?!”江明潮惊道,“这消息确定无误么?”   无一生还,所有人都死了……江明潮有些恍惚,想起临行前和卿晏说话时那人的模样,鲜活姣好的一个美人,就这么没了?他没有实感,不可置信。   不光是他,殿内地上所有跪倒的仆从俱是一惊。   北原遥远而寒冷,这趟出行其实也挺凶险,每年去北原的修士们基本上都不能全数完好无缺地回来,总有几个葬身于雪山或巨兽之口。   这本不足为奇,但惊就惊在这次的伤亡量太大了,整个队伍的修士全死了,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是。”侍从又行了个礼,“门主已经在灵阁检看魄灯了,请少爷和公子过去。”   每位修士在拜入仙门时,需分灵魄、制魄灯,悬在灵阁之中的魄灯是修士的命根子,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也是白纸黑字登记在册的户口,方便门主管理御下。   死了多少人,到灵阁中一查验,便一目了然。   江明潮嘴唇动了动,默了片刻,才低声道:“知道了。”   他挥了挥手,一地的仆从便如蒙大赦,匆匆退出了大殿。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气氛肃穆,江明潮垂首默默了一会儿,消化着这个突然的消息。   “怎么着?”苏九安踢开那一地的兵器,冲他走过来,似笑非笑地说,“听到那冒牌货死了,心疼旧情人了?”   雪崩这事他早就通过派去的暗卫得知了,自然没流露出多少惊讶来。不过,即使他是刚刚得知,苏九安也不在乎——千鹤门的修士那么多,低阶的修士就像是最不值一提的小花小草,死几个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更在意的,是卿晏是不是真的死了,江明潮是不是还旧情难忘,他自己的地位能不能坐稳。   江明潮心头一惊,下意识反驳:“哪里的话。”   他正色道:“这次去北原的修士众多,死的岂止一个卿晏。损失了这么多人,这对千鹤门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我是为这个忧心。”   “是么?”苏九安歪着头观察他。   “……是,你别多心了。”江明潮道,“爹现在肯定也在为这事儿烦心,我们快去灵阁找他老人家吧。”   大婚之后,江明潮便改了口,管卿怀风叫爹。这是理所当然的,但问题就在于,苏九安是刚被认回来的,按理说他才是卿怀风的亲儿子,可这么多年没养在身边,即使有心疼爱,但面上还是疏远些,看起来这女婿倒跟卿怀风更亲些。   苏九安嘴唇动了动,刚想说话,这时殿外一个侍从小跑着进来了,在苏九安身侧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   当着江明潮的面说小话,这避讳的态度如此明显,江明潮皱了下眉,脸色不佳。   苏九安扬了下眉,那侍从推开半步,他才冲江明潮展颜一笑,一改刚才不阴不阳的态度:“你先去吧,我更衣之后就来。”   江明潮看了那侍从一眼,看出这是苏九安的心腹之一,明知道更衣是苏九安找的拙劣借口,但还是答应了一句“好”,没拆穿这主仆二人,也没质问,利落地转头走了。   江明潮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殿外,他才冲侍从淡淡吩咐道:“叫他进来。”   暗卫躬身从外面进来了,恭敬地俯首叩拜。   “少爷,属下回来复命了。”   “人找到了?”   暗卫心虚,声音也跟着虚:“……找到了。”   所幸苏九安没在意:“在哪?”   话音刚落,殿外两个侍从便抬着“卿晏的尸体”进来了,暗卫抿了抿唇,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将头压得更低。   苏九安朝那“尸体”的方向走了几步,从暗卫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双金线钩织的缎面靴子移到了跟前,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悬在嗓子眼。   地上的那具尸体,面色泛着青白之色,眉目僵直,死气沉沉,但仍然看得出,这原是个美人。   苏九安俯下身,随手从地上拎起一柄剑,挑起“卿晏”的下巴,端详了片刻。   是他熟悉的那张面孔,只是现在活人成了死物,面无血色。   最初听到那消息的时候,他还半信半疑,怀疑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他想下手,还没来得及动,那冒牌货自己先碰死了。   现在真的见到尸体了,苏九安才相信,卿晏是真的死了,他心腹大患就这样扫除,苏九安心情大好。   看来,是连老天爷都站在他这一边。   “哈哈哈……”他忽然笑出声来。   暗卫不明所以,吓得身体都开始瑟瑟发抖了,大气也不敢出。   苏九安手上的那柄剑沉了几分,划过了“卿晏”的脖颈和脸颊,那脸顷刻间就花了,苏九安犹不罢手,眼神阴鸷,将那张脸划得没一块好皮了,才停下。   苏九安看不惯这张脸很久了。   这冒牌货鸠占鹊巢,拿走属于苏九安的东西这么多年,他恨他是情理之中,不光恨这人,还恨他长了这么一张比自己漂亮的妖孽脸。   如今,这身份能抢回来了,可这脸,这身段气质,都是抢不来的。   一个冒牌货,凭什么在身份被揭穿之后,还能令江明潮对他念念不忘,不就是因为这张脸么?   苏九安冷笑着注视那张被自己划花的脸,心满意足地扔了剑:“行了,将这玩意儿处理了,我去见爹爹。”   他没瞧出破绽来!暗卫暗自长舒一口气,这事算是成功地蒙混过去了。   侍从恭顺地问:“如何处理?”   “这还要我教你?”苏九安语气骄矜而轻快,“扔出去喂野狗,一根骨头都别留下。”   “是。”侍从将“尸体”拖了下去。   “这事儿办得不错。”苏九安这才看向地上跪着的暗卫,“怎么还跪着?起来,回去等着领赏吧。”   “是……”暗卫低着头道,“多谢少爷。”   苏九安伸手站在那里让人服侍,侍女们一拥而上,给他换了件衣服,又重新束了冠,他才踏出春台殿去往灵阁。   在路上,他遇到了一群弟子,他们也正在讨论北原马队全军覆灭之事。   “听说了没?这次去北原的人全死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据说是在小须弥山遇难的,这也难怪,小须弥山界内,修士的灵力被封禁,他们在雪崩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太惨了,这可真是个坏消息,那些师兄师姐身死道消,就连尸体都找不回来,连个坟都没有,这样下去,明年谁还敢去北原?谁还愿意去北原啊?”   ……   弟子们看见苏九安,才停止闲聊,纷纷向他行礼。苏九安点了下头,面色淡淡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有那么多修士给卿晏陪葬,他黄泉路上也不孤单了。苏九安跟那些弟子的意见相左,想起方才那张布满伤痕的丑脸,他愉快地勾起唇角,心想:“这不是个坏消息,而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第33章   灵阁内昏暗幽沉, 千万盏魄灯悬在黑暗之中,浮浮沉沉,散发着橘红色的光芒, 依稀明灭。   卿怀风负手而立,听着属下低声报告道:“回门主, 数点完毕, 一共少了五百一十四盏魄灯。”   “知道了。”卿怀风神情肃然,沉声道, “你先下去吧。”   “是。”   属下退出去之后, 卿怀风才转过身,长眸微眯,注视着眼前如同海洋的魄灯群。他的表情不太好看。   五百一十四盏魂灯, 就是五百一十四个修士的性命。   千鹤门是卿怀风经营半生的心血, 就好像他的半个儿子,不可谓不重视。   每年北原之行都要死人,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卿怀风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去北原历练过, 当然知道其中凶险之处, 不光是天气和环境恶劣,北原如一个神秘冷酷的冰雪巨人, 难以撼动逾越, 其中诸多规矩都是外人不知道的,也有诸多限制, 小须弥山一个灵力封禁就能轻而易举地要了人的命。   但越是凶险之地, 越潜藏着机遇。当年千鹤门立派之初,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门小户, 何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声名鹊起, 成为东洲首屈一指的大族?就是因为卿怀风前往北原, 冒着风雪,猎灵兽,挖灵药,取灵剑,惊动了整个修真界,才为千鹤门积累了名声,逐渐打开了局面。   门主亲身入北原成就功名,这是一桩美谈,此后,去北原冬猎便成了千鹤门的一项传统,年年雷打不变地进行着。   平心而论,卿怀风心知肚明,他送那些低阶修士去北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送他们去死。   每年北原冬猎,千鹤门的所有内门弟子均可报名,这从名义上来说是自由选择的,所有修士可以自行选择去或不去,可是实际上,千鹤门从未向他们将北原之行有多危险宣传到位,只是以复刻门主当年的荣耀,诱导不知深浅的修士们前赴后继,为此奔命。   卿怀风再清楚不过了,但是,他的确需要有人去为他做这样的事。   每年去北原的修士们虽然会损失不少,但总不会死光,总有几个人能回来。跟他们带回来的猎物和灵药相比,这修士的伤亡数量就不值一提了,对千鹤门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问题是这次死的人太多了,一个人没能回来,更没能带回什么有价值的灵物。   这些人算是白死了。   成事不在于天,而在于人——仙门的立根之本就在于修士,高阶修士、出名大能越多,仙门的名气也会跟着水涨船高,有了名气,来投拜的人才会更多,仙门的新弟子源源不断,代代更迭,才能长盛不衰。   今年出师不利,真是倒霉。   本来前些日子卿怀风就因为卿晏的身份是假的而大动了一番肝火,他有心追查当时是谁将卿晏送来领赏,还成功从他眼皮底下把滴血验亲都蒙混了过去的,但因为时日过了太久,而难以追寻,只得作罢。   又遭逢这一噩耗,真是祸不单行,给他添了好大一个堵。   卿怀风压着火,心里正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忽听属下禀报道:“门主,江小公子来了。”   卿怀风的思绪中断,道:“让他进来。”   江明潮脚步轻轻的,似乎也是感觉到卿怀风心情不佳,不敢惊动,他唤了声:“爹。”   卿怀风神色稍霁:“明潮,你来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安儿呢?”   “他在更衣,稍后就过来。”   卿怀风点了下头,问:“听说了么?”   江明潮垂目,声音低了几分:“……听说了。真的……一个人都没救回来?”   他这话说得不对,千鹤门根本没派人去救,人早就僵在北原的冰天雪地了,身死道消,尸骨早凉了。   但被他这么一说,好像就带上了别样的意味,把千鹤门悄无声息地摘了出去——这意外谁也无法预料,千鹤门当然是无辜的,营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卿怀风摇了摇头。   江明潮道:“我来的路上,看见外门一阵喧闹,这次去冬猎的修士们的亲人正聚在仙府前哭闹,要我们把人还回去……”他小心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下卿怀风的神色,“爹,你看这怎么办?他们一直在那哭闹,引人侧目,于千鹤门的名声也不好……”   卿怀风还没发话,另一道声音先插了进来:“这有什么难的?一群刁民,把他们轰走就是了,天天在门口吵嚷,像什么话,再不管管,千鹤门的威信何在?脸都要丢光了。”   苏九安走过来,那万盏魄灯的火光映在他脸上,衬得他神色深沉难测,卿怀风道:“安儿,你来了。”   苏九安声音软软地叫了声“爹”。   江明潮一愣:“这不好吧?他们的亲人死了,肯定伤心,有些失去理智,行为过激,也是情理之中。”   苏九安“哟”了一声,说:“仙门弟子在拜入山门那一日,就是仙门的人了,跟以前和凡尘都没什么关系了,这最基本的仙门守则,你不记得了么?他们是我千鹤门的人,为我千鹤门而死,死得其所,那些人哭什么?他们根本没资格!”   每一个修仙者在走上这条道路的那一日,便须了断尘缘,他不再是父母的孩子,只是行走在大道之上的一个行者——这是所有修仙者都明白的道理。   但是理虽如此,但修仙者也是人,不可能没有人的感情,哪能做到真的跟红尘三千、亲人挚友断得干干净净呢?   江明潮看着苏九安,皱着眉,张了张口。   “好了。”卿怀风打断道,“我叫你们来这里,不是想看你们吵架的。”   江明潮便住了口,说:“是。”   卿怀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转向苏九安,道:“安儿,你的话虽然在理,可跟那些无知百姓,可是讲不通道理的。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千万别到外头说,让人听见了,会觉得你刻薄。”   苏九安眨了眨眼,乖乖道:“是,爹爹,我记住了。”   “那些愚民也不懂仙门规矩,闹也是有的。”卿怀风道,“散给他们足够的灵石,再给那些修士立衣冠冢,好生安慰一番,也就罢了。明潮,这事你去做。”   江明潮垂首:“是。”   卿怀风摆摆手:“这个无伤大雅,我今天叫你们来,是为了商量更重要的事。损失了这么多人,今年得多招些弟子补上,万一人数不够,可稍微放宽些要求,但凡有根骨尚可的,不需奇佳,一概纳入门中。”   江明潮眼中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最后什么也没说,跟苏九安一起答应了下来。   离开灵阁之前,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了:“爹,衣冠冢……要给卿晏也立一个么?”   苏九安立刻也停下步子,瞪着他,江明潮能感受到那锐利的目光,但还是说了。   “嗯?卿晏?”卿怀风侧首,被他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自己原来那个假儿子也在北行队伍里,“他也死了么?”   “北行修士,可是无一生还。”江明潮只低低地重复了这句话。   “哦。”卿怀风语气平淡,看着江明潮笑了,“这些日子门内事务纷杂,我都忘了,倒难为你还心心念念着。”   “爹,他……!”苏九安气急地抢道。   却被卿怀风一抬手打断,他道:“明潮真是心善啊,什么人都同情。”   轻飘飘地,他将这行为定性为了“心善”,而不是“旧情难忘。”苏九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你心地善良,而安儿刚硬有原则,你们一软一硬,真是天作之合。”卿怀风笑着将两个人的手拉起交叠在一起,“以后把千鹤门交给你们,我放心。”   “至于衣冠冢的事,你随意便是。”   卿晏真死了么?他的魄灯不在灵阁之内,在这一点上无从查证,不过按理来说,他一个病秧子,那些修为比他高的修士们都已葬身雪原了,他没有能活下来的条件。   死了?卿怀风笑着心想,他最好是。   -   “啊嚏!”   千里之外,被千鹤门单方面移除户口的卿晏此时正在北原的雪地练剑。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他的寒疾虽然不再发作了,但冷还是客观的——他的手脚都快被冻麻了。   这些日子,他天天都勤于练剑,一头钻进了剑术的汪洋大海里,刻苦得很。   自然而然,就没有时间去尴尬,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绮思了。   学习果然是避免早恋的最佳方法,卿晏深以为然,现在,只要不提醒他那一夜的事,再加上跟津哥保持安全距离,离那缕清淡却勾人的白檀香远一点,津哥在他眼里,就是一位良师,一位益友,再清白也没有了。   卿晏对此感到满意。   同时令他感到满意的,还有他日益精进的剑术。   这其中有他勤奋的原因,但也免不了那日双修的功劳——只是卿晏把那一天的记忆全甩进角落里了,不愿意去想。   他现在提剑跟雪人对战,雪人都快不是他的对手了。   雪人疾冲过来,当胸便踹,卿晏手中长剑剑光微闪,侧身时在他肩背处挑了一下,剑气刹那涌动,喷薄而出,把雪人甩了出去。   砰!——雪人撞在了树上,这一砸很扎实,卿晏看着都痛。   “你每次都这样横冲直撞的。”卿晏走过去伸手要把雪人拉起来,笑着问,“你只会这一招吗?”   雪人气死了,不要卿晏拉它,自己站稳了,抬腿冲卿晏的方向踹过来一大捧雪,被卿晏闪身躲开。   这已经是今天第五场比试了,均以雪人输为结局。   卿晏侧头往远处看了一眼,津哥站在那里,跟他的眼神轻轻一碰,就抬了抬袖,轻轻合掌。   是赞许的意思。   卿晏握着覆地剑笑了,跟拿着满分考卷往老师面前摆的学生差不多,被表扬了,很开心。   但雪人不开心。   它不明白卿晏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里修为长进这么快的,用它那雪白圆润的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   以卿晏现在的修为,跟雪人对战,简直是降维打击,跟初中生做小学生的题目似的。   这根本不公平!   雪人委屈巴巴,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抱住了胖胖的自己,说什么也不愿意跟卿晏再比一场了。 第34章   雪人的脾气可大得很, 对于这一点,卿晏早有领会,他拎着覆地剑凑过去, 准备哄一哄,让它继续跟自己打。   毕竟卿晏现在只有这个对手可以练习——他不可能跟渡灵灯打, 那体型都对不上, 更不可能跟津哥打,这才是真正的降维打击。   “再来一次嘛。”   卿晏过去贴着雪人坐着, 雪人不乐意, 往旁边挪,它挪一下,卿晏就跟着挪, 非要贴着它, 黏人又烦人。   还挺可爱,有种孩子气的幼稚——雪人和卿晏都是。   远处的津哥立在冰雪之中, 眼睛却看着他们这边的方向, 轻轻眯了下眼, 像一位看着孩子玩闹的沉稳家长。   卿晏感觉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没在意, 继续问雪人:“行不行啊?”   “这一回我让着你。”   这话可太气人了, 看不起谁呢?   雪人扭头看了卿晏一眼,应该是在瞪他, 可惜它没长一双眼睛, 那脑袋就是一个雪白的圆球,什么也看不出来。   要是雪人有嘴, 估计早就破口大骂了。   卿晏自己先被自己的想象弄得笑了起来, 又耐着性子软声问了一句:“行吗?再来一次, 别气馁,你还是有机会赢的。”   他哄了这么久,虽然说的话挺不中听,但好在态度很好。除了面对恶人,卿晏其他时候脾气一向很好,不容易生气,也很有耐心。   他觉得自己这么有诚意,雪人应该要松口答应了。   可惜雪人是雪做的,没有心,从里到外都是冷的,冷酷无情。   它被卿晏烦得没办法,又挪了好远,像是要到角落里躲清静,可卿晏不让它清静,不依不饶地又凑了过来,雪人实在忍无可忍了,卿晏伸手去拉它那胖乎乎白花花的胳膊,抓到一把冰凉,握住——   握了个空。   “嗯?”卿晏看看掌心,见那雪做的胳膊就这么融化成了一滩水,透明冰冷的水珠从他指间颗颗滴落。   不光是那只胳膊,再一抬头,身边哪还有那白胖子的身影?只剩下一摊新鲜的雪水。   他那么大一个雪人呢?就这么融化了?   “怎么融化了?”卿晏惊讶道,他保持着蹲在地上伸着手的姿势不动,抬头看了看天,嘀咕道,“现在阳光也不强啊,今天不热啊。”   不是今天不热,而是北原根本就没有热过。即便是夏天,北原的冰雪也不会全部融化。   卿晏想了一会儿,得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结论,他盯着那摊雪水,喃喃道:“……不会吧?是被我气的?生气还能直接气融化的吗?”   “这气性也太大了吧。”卿晏好气又好笑。   “嗯,它脾气比较差。”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前,卿晏一个不留神,就被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拉完还不算,那只手没立刻松开他的腕,而是从袖中套出块素白的帕子,缓缓擦着卿晏指间冰凉的雪水。   “我……”皮肤轻触,卿晏一惊,扯着帕子后退了好几步,“我自己来就好!”   这退避三舍的模样太过明显,好像他是什么传播性极强的瘟疫病毒。卿晏心虚地抬了下眼,跟津哥的视线轻轻一撞,看到对方神情淡然,但是眉头浅浅地蹙了一下。   卿晏飞快地咳了一声,将这点不自在带过,转移话题道:“雪人还会再出现吗?”   不打不相识,他跟雪人打了这么多天,也算打出感情了,雪人对他印象怎么样,他不知道,反正卿晏是挺喜欢雪人的。   “不会被我气死了吧……”卿晏忧心忡忡。   雪人不是人,不会死。这点卿晏是知道的。只是对于它这种生灵来说,融化成水,不再出现,跟寻常人的死亡也没什么区别。   津哥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雪人只是我灵力衍生之物,只要我尚在人间,它就不会死。”   “噢。”卿晏恍然大悟。   原来雪人不是天生地长的生灵,是津哥化出来的。卿晏想着,又觉得奇怪,灵力衍生之物,他最近在津哥的书架上找了几本修真界的基础入门道书来看,上头说,灵力衍生之物身上都会带有物主的特性,但是,雪人这从里到外,哪里跟津哥像了?   除了长得白,外貌没有一点像,身量也差多了。论性情脾气,那更是天差地别,一个脾气大,动不动就被惹急,一个清冷温和,根本没脾气。   不知道那本道书是那个野鸡仙门出的教科书,卿晏心想,简直胡说八道,一点儿也不靠谱。   “那明天还是它跟我打?”卿晏问,“它明天能消气了吧?”   他还站在原地,跟津哥讲话时隔了两三个人的距离,得略微提高嗓音说话,模样有点好笑。   “明天你不用再与它对战了。”津哥转开脸,淡声道。   “嗯?”卿晏问,“为什么?”   他挺喜欢跟雪人对战的呢——绝不是因为他现在剑术精进,能打得过雪人的原因。   津哥道:“你现在修为已过金丹期,跟雪人对战对你的剑术不会再有提高了。”   原来是要升级题库了。卿晏点点头,又吃了一惊,他的修为已经到金丹期了吗?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睡一觉,作用这么大的吗?   这么简单又高效的修行方式,要是被修真界知道了,岂不是人人趋之若鹜?恐怕那时候就是“千金求一睡”了。   这么一想,卿晏就觉得自己占了好大的便宜。   本来也是求人帮忙,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贵重得让他承受不起。   卿晏打听道:“那我明天跟谁打?”   “明天你就知道了。”津哥给他留了个悬念,“不早了,今日先回去吧。”   卿晏站在原地没动,看津哥转了身,走出老远的距离,这安全距离拉得够远了,才提步跟上去。   覆地剑收剑入鞘,他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握着那方绣着一枝白梅的素色帕子。   距离是泾渭分明地在保持着,但是人家的东西倒占为己有了,还没来得及还给人家。   -   次日天气不好,卿晏刚睁眼,就听到急雨敲窗的声音,叮叮咚咚,那雨珠硕大,挺有分量,听那声势,像是要把这小屋砸坏砸塌了。   他是被雨声吵醒的,要不是这雨,他还能继续接着睡。   雨水缠绵,不见阳光,天色也因此晦暗阴沉,屋内多燃了两盏烛火,那修长的身影被火光投在屏风上,安静又恬淡。   雨天最适合睡懒觉了,渡灵灯还在呼呼大睡,卿晏把她往床里头一塞,自己下了床,走到外间,闻到煮茶的残香。   喝茶的那位,坐在椅子上,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仍旧是一身清爽的白衣,脸上一贯的没什么表情,正垂目凝神看着手中的书卷。   什么是学神与学渣之间的差距,卿晏算是感觉到了,他睡觉的时候,人家早就起来看书了。   难怪人家修为高,这么勤奋用功,他修为不高都说不过去。   听见响动,那人才抬起眼来,淡淡从卿晏身上扫过,书卷被搁在了一边。   “起来了?”   卿晏有点尴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但看着应该不早了。他叫了声“津哥”,接过那人递来的一盏热茶,小声道:“怎么不叫我……”   他起来得太急,头顶有一小缕头发翘着,是昨夜睡的,乱糟糟的,显得人呆呆的。   津哥抬指将那缕头发压下去,卿晏只能感觉到他摸了摸自己的发顶,一口茶刹那呛在嗓子眼里,咳了个面红耳赤死去活来。   “咳咳咳!”   那只手落了下来,从他的发顶落到后背,轻轻抚了抚,贴心地拍了两下,温柔得让人心慌。   卿晏手一抖,哐当一声把茶盏搁在了旁边的木几上。   他仓仓皇退了几步,掩着唇角说:“没事没事,不用不用。”   他咳得眼角微微湿润,好容易平复了,津哥才看着他说:“今日雨大,习剑之事且暂停一日吧。”   卿晏“哦”了一声,不太情愿,说:“我没关系的,下雨也可以坚持。”   他一脸好学生样,好像刚才睡懒觉的不是他似的。   津哥看了他一眼,目光轻飘飘地移开,只吐出一个字:“冷。”   卿晏也知道冷,北原的冬天本来就冷,出去练剑又不可能打着伞练,淋雨肯定更冷,但比起冷,卿晏觉得跟津哥一起待在屋内的尴尬更叫人不能忍受。   但津哥坐在那看书,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很坚持,卿晏没办法,老师不在,他一个学生自己怎么上课?   “那我回去再睡一会儿。”卿晏扔下一句,飞快地跑回床上躺下。   其实根本就没睡意了,但他总不能坐那吧,尴尬死了。   卿晏蒙上被子,开始装睡。   雨声嘈杂,天地万物皆浸润其中,卿晏闷在温暖的被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听觉就变得格外清晰敏感。   他不光听到急急的雨声,也听到外间的炉火噼啪燃烧的声音,茶盏撞触的清脆声音,热腾腾的茶水汩汩倒出的声音,书卷不时翻页的声音……   听着听着,只觉得一颗心慢慢安静下来。山间岁月无聊,能挨得过这漫长时光的,必定性子沉定。   卿晏渐渐有些感悟,若是没有他,津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生活该更无聊了。也难怪他是那个性子,做什么都沉稳安静,悠闲自在,不急不忙。   大概就是这么养出来的。   但卿晏没经过经年累月的修炼,他性子没那么安静,装睡装了一会儿,就熬不住了,又是蹬腿又是翻身的,把渡灵灯都吵醒了。   所幸没让他煎熬太久,这场山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午时便停了下来,雨收云开,卿晏拎上了剑,跟着津哥出门了。   躺了一上午,骨头都躺软了,卿晏现在跟小学生春游似的,兴冲冲。   还是那片熟悉的雪地,一模一样的位置,不过没有雪人了,空空荡荡的,卿晏走过去,期待且疑惑地张望。   忽然间,他脚下银光大盛,亮了起来,卿晏立刻被晃得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看见脚下忽闪忽闪,以他为中心,银光游丝一般从他的脚底下绵延开来,向外伸展,扭曲着汇聚在一起,波光粼粼,如同道道河流。   卿晏一惊,但看了眼脚下,发现这些银光并不是胡乱游走的,它们最终交织,凝成了一个奇怪的图腾。   有点眼熟,卿晏好像在哪本道书上看过。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阵法。   卿晏不防,忽悠一下就被拽进了阵里,他没准备也不熟悉,抬眼慌乱地看向津哥,后者只冲他挑了挑眉,声音很淡,说了句:“小心。” 第35章   有人踏入, 那阵法很快就自行启动了,嗡然一声,卿晏霎时被冲天的银光包围, 赶紧手忙脚乱地拔出覆地剑,严阵以待。   那冷银色的光芒呈丝缕状, 如同春日江堤垂下的道道柳枝, 分布在他的周围,还在不断向上生长, 层层叠叠, 严丝合缝,将卿晏和外界隔离开来,如一道坚固的屏障。   卿晏握住剑, 实在没见过这阵势, 还没怎么样呢,掌心先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天已转晴, 可阵内却是阴云密布, 不一会儿, 大雪就簌簌而下了。   那些雪片密集地下坠,犹如锋利的短刃或飞镖, 冲卿晏飞来, 跟覆地剑碰撞时叮呤哐啷地脆响,擦过卿晏的身侧时, 削断了一小撮长发, 衣角也被划开口子,立刻破了。   卿晏嘶声吃痛, 垂目看到手背上一道刺眼的鲜红, 热血汩汩流出, 他手上的皮肤也被划破了。   他知道要抬剑格挡,剑招和剑诀都在心中,但这雪片太多了,犹如鹅毛纷絮,他根本分身乏术,非得长出三头六臂才能应付得过来。   这雪阵让卿晏想起了他第一次看见津哥练剑时的样子,津哥没跟任何活物对战,只是跟在阵中那无边的冷雨较量,松形鹤骨,身姿飘逸如仙,惊艳了卿晏良久。   卿晏很羡慕,也很期待自己有一天能像津哥那样,在阵中来去应对自如。   可是不该是现在吧。卿晏有点质疑津哥的教学计划是否科学合理——这题库升级得也太过分了吧,他真的不是跳级了吗?以他现在的水平,真能应付得了这雪阵吗?   很快,卿晏的手背、肩臂、小腿上都出现了好几条血痕,他握着剑,颤颤巍巍,剧烈喘息,可又不敢松懈,实在是形容狼狈。   这雪阵相比于雪人来说,难对付的程度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雪人笨笨的,招式也趋于单一,跟它多打几次就摸清楚了,这是个只会单线思考、不会弯弯绕绕的愣头青。   但是雪阵不同,阵中千变万化,卿晏置身其中,无处不是敌人,他是腹背受敌,无处遁形,一把剑根本挡不住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雪片。而且这些雪片还定位非常精准,卿晏退到哪里,就能准确地急追而上。   咻——   一片雪贴着他的耳根子擦了过去,在侧脸上留下一道刺痛,卿晏根本没有工夫抬手去摸,就看到素白的袖子上坠了点点朱砂般的红。   “慢些,别慌。”津哥的声音远远传来,淡定且冷静地提点他。   他使剑的时候犹嫌来不及,津哥却叫他慢些。   “你心里慌,手上不稳,纵使勉强将剑招使了出去,也是无用功。”津哥继续道,“你越慌,顾头不顾尾,破绽就越多,越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不若先求稳,再求快。”   卿晏听到了,蹙着眉很轻微地点了下头。   但道理是道理,实践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这点拨实在太抽象了,就像数学老师上课时只讲基础原理,根本不说具体的解题思路。   这么想着,又觉得不太准确,考试考不好又不要命。他这教学方式更像是教游泳的教练把初学者旱鸭子一脚踢到水里,让他自己扑腾,就在岸上轻飘飘地指导一句。   被划破的伤口挺疼,卿晏忍着疼,还是慢吞吞地照津哥所说执行,放慢了动作,即便是冒着受伤的危险,心中惴惴,但每一次出剑的速度都放慢了很多,剑诀一字一顿被咬得格外清晰,招式也到位。   覆地剑闪着一层微茫的银光,剑气如波,将那些凌厉如刀的雪片震开,忠心护主。   卿晏得到片刻喘息之机。   他奇异般地发现,他的速度慢了些,那些雪片攻击他的速度也相对应地变慢了一些。   还是智能的?   卿晏试着动了一下,那些雪片也立刻簇拥到一起,好像高高举起的铡刀,见了血让它们更兴奋嗜杀了。   卿晏的鬓角乱了,漆黑浓密的长发散下来,垂在脸颊两侧。他的皮肤极白,发丝极黑,黑白分明的素淡,脸侧那一丝血痕就更醒目了,艳且冷。   他撑着剑,轻轻喘息,唇齿间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   阵中不容他休息太久,须臾之间,卿晏掀起眼皮,眼眸冷冷的,认了真较了劲的样子,直起身之前他的手指飞快地抹了下侧脸,将那血迹擦了,而后抬起了剑。   ……   时隔多日,卿晏再次感受到了浑身疼痛的感觉。   跟雪人对战时赢的那几场积攒起来的自信被全部打破,他重新变成了一个初学者,发现自己之前学到的那些实在不算什么。   学海无涯,大道三千。修行这条路实在太长了,没有尽头,因为一点进步就满足实在太肤浅了。   出去的时候是完好无损、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挂了一身彩,渡灵灯惊呆了,她飞过来:“天哪……你从山坡上滚下去了?”   虽然她这个关切的态度让卿晏很欣慰,觉得这女儿没白养,但是,他觉得自己在灯心目中的形象可能出了点问题,他又不是小脑发育不完全。   很快,渡灵灯也发现他那些伤是刀剑利器所致,她蹭的一下火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太过分了,我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不该留在这儿——”   她气得双颊都鼓了起来,说着,气势汹汹地就要找人算账去。   “不是。”卿晏浑身疼,还得拉着这咋咋呼呼的小祖宗,哭笑不得之余又感觉到一丝感动。   原来渡灵灯那么怕津哥,现在以为他被揍了,却敢去找人算账了。   不能不说是很两肋插刀、一片忠心了。   “真的不是。”动作间,卿晏又嘶了一声,解释道,“练剑弄的。津哥要真想对我不利,以他那修为,我还有命回来吗?”   渡灵灯狐疑地盯着他,好半晌,接受了这个说法,掀开他那被砍得破破烂烂的衣角,看到那些伤,卿晏还没怎么样,小姑娘先嘴一扁,要哭了。   “你别学剑了。”渡灵灯心疼地说,“以后我保护你。”   听了这话,卿晏又是一阵心情复杂,既感动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无奈。   之前在北行马队中时,渡灵灯就已经多次护着他了,不然卿晏在修士为难之下,不会那么好过,但是这不是长久之计。   在雪崩之时,也是如此,要不是津哥救了他,他现在就跟那些修士一样,应是躺在深雪之中的一具冷硬尸体了。   一直是别人在帮他救他,卿晏从未有过保护自己的能力。但是人怎么能一辈子靠别人?最后还是得靠自己。   之前是因为寒疾情热缠身,他自顾不暇,也没有学习的条件,现在有机会了,岂能不抓住?   卿晏现在的心态,大概跟贫困地区苦读的穷学生一样,一点儿教育资源都得抓住,哪还有心情叫苦不迭,一点儿困难就退缩。   津哥不会一直在他身边,更不是他的保镖,没有保护他的义务。换句话说,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卿晏已经受益良多,该心存感激了。   至于渡灵灯——   卿晏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我是你的主人,该我保护你才对。”   渡灵灯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似乎也没料到这话。她从前也是跟过几任主人的,可没一个像卿晏这样的,说会保护她的。   那些人对待器物的态度从来都是为我所用,没有其他。器物虽然能生灵,但器灵不娇嫩,活得糙,主人也不会多加留心呵护。反倒是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之。   渡灵灯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门帘一阵哗啦响动,津哥端着碗进来了,渡灵灯浑身一抖,条件反射地躲到角落里去了。   卿晏:“……”   刚言之凿凿说要给他出气算账的是谁?   还是怂啊。   他绷着嘴角笑了,一笑身上的伤就被牵动着疼,又嘶了好几声。   津哥走到他面前,垂手把药碗递给了他。那碗里是寒金果的药汁,卿晏每天一碗,刚开始还觉得奢侈,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   卿晏坐在床沿边双手捧着碗,觉得好烫,掌心被捂得热乎乎,他吹了吹,想等凉了再喝。   这么乖的样子,再加上那一身伤,就显得可怜兮兮,挺惹人疼。   一套崭新的白衣被搁在卿晏身侧,袖口有银线滚边,绣着两道水波般的道纹。   卿晏身上那套衣服已经烂得不堪入目了,是该换了。他还没动作,眼前一暗,津哥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仍是那个白玉小瓷瓶,卿晏记着这神药的威力有多大,那只手拨开了他脸侧的长发,沾着药膏的微凉指尖触在他面上,卿晏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差点把药泼出来。   像初生乍临人间懵懂又惊惶的雏鸟。   “我、我自己来!”他顿了一下,把药碗往旁边一放,拽走了津哥掌心那只小药瓶,往后一仰,后背抵到了墙面,不甚熟练地撩起袖子和袍摆,给自己涂药。   他都伤成这样了,仍旧没忘了保持安全距离。   津哥没言语,表情淡淡,眉宇间微动,仿佛对他这过度的反应不太理解——一回生二回熟,这不是第一次涂药了,而且上次连外袍都脱了,这次还没来得及干什么,他就反应这么大。   但他也没阻止,任由那只药瓶被夺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卿晏自己笨拙地给自己涂药,涂一下他就轻轻嘶一声,一副疼但是极力忍着的样子。   身上的伤处理完了,卿晏才想起脸上还有道伤口,他看不见,这儿也没镜子,只能摸索着位置,摸到细嫩的皮肤上突然出现了一道突兀粗糙的口子。   上药之前那伤疤已经干涸了,收了口,不再流血了。卿晏把药膏抹上去,能感觉到这伤口并不深。   其实他身上的伤口都不深,只是很浅的皮肉伤,只是跟上次那一身淤青相比,这次是实打实地见了血,显得严重很多。   津哥还站在那里,卿晏听到他的声音从头顶淡淡落下,说:“怎么还伤到脸上去了?”   没关系。卿晏心想,他又不靠脸吃饭。   再说了,这药的效果他见识过,不仅药效奇快,一夜就恢复如初,而且也不会留任何疤痕,所以更无伤大雅了。   然而,他一抬眼,跟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眸不慎对上,对方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他侧脸上,被这么直白地瞧着,卿晏一怔,不知怎么,嘴里的话拐了个弯,他睫毛扑闪两下,说:“……很难看吗。”   卿晏此刻并未束发,长发垂腰,身量纤细,他身上原只有黑白两色,像一幅水墨画里头的美人,而那脸侧的一道红痕,像是画纸上不慎扫到一笔朱砂,如同雪地红梅,点到即止的一抹艳,反倒画龙点睛地给他增了几分颜色。   “不难看。”津哥回答。   卿晏不太相信,本来他觉得无所谓的,但对方一直这么盯着,把他盯得不好意思,不得不在意起来。   转念一想,这事完全是因为对方而起。卿晏说:“还不是因为今天那个阵法。”   津哥看着他,卿晏一字一句说:“太野蛮了。”   打人不打脸,这道理都不懂吗?虽然阵法是不通人情的,但阵是津哥设的,四舍五入,就是他不懂这道理。   一吐槽起来就刹不住车,卿晏很感激津哥能愿意教他,可这方法是不是不太对?这教学方案太激进了吧,赶进度呢?   “我感觉以我现在的修为,还没法应付这个阵法。”卿晏说,“是不是缓一缓啊?”   津哥不置可否,只说:“我小时候学剑时,也是这样过来的。”   是吗?那这么听起来,还挺公平的。卿晏指了指自己的脸,说:“那你小时候也被这个阵毁容了吗?”   “没有。”津哥顿了顿,注意到卿晏的用词,又说,“你不会被毁容的。”   远没那么严重。   卿晏抿了抿唇,垂着眼不说话了。   他知道,可就是莫名其妙地委屈起来。奇怪,他分明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刚才还不觉得受伤有什么,现在却委屈起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他也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想成为能在这个世界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的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学霸不是一天练成的。想要达到津哥这样的高度,不吃苦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才哪儿到哪儿啊?他现在吃的这么一点苦算什么?   可他还是委屈。情绪是不跟他讲道理的。   “你今天第一次入阵,表现已经比我预料的要好很多了,你做得很好。受了伤也没退缩,没能破阵是很正常的,你能撑完全场就已经很不错了。”津哥淡淡道,顿了下才又问,“伤那么疼吗?”   他的声音比刚才温柔了几分,不急不徐,带着年长者的温和沉稳,让人安定。   卿晏的耳朵尖动了一下,像捕捉到关键信息的小猫小狗,非常灵敏。   “嗯。”卿晏立刻态度软化,低声承认道,“……疼。”   疼固然是疼的,但关键是津哥说他做得很好。   卿晏发现,原来他只是缺这一句夸奖。   他可能确实是需要鼓励教育的那一类小孩。   沉默片刻,津哥问:“那明天不练了?”   “那怎么行!”卿晏很不服输,“练!”   他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都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满足半山腰的风景?   既然津哥说他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那卿晏觉得他也没什么不可以。 第36章   自那一日起, 卿晏每天都去山脚下雪阵中练剑。他身上有一股韧劲,不会甘愿轻言放弃,轻易认输, 一旦认定了某个目标,就非要达到。   熟能生巧, 这条道里无论做什么事都适用。卿晏日日苦练, 每天受的伤肉眼可见地在减少。   擦药成了每天例行的活动,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那只白玉小药瓶没还回去, 直接被卿晏据为己有了, 日日都放在他这里,他生怕津哥再给他抹药,像避洪水猛兽, 现在连后背的伤够不到位置的伤也让渡灵灯帮他抹药, 对某个人的靠近敬谢不敏。   那神药不愧是神药,卿晏当然不至于毁容, 第二天, 脸上擦破的那道伤就已经愈合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皮肤上没留下任何疤, 倒还比之前更细嫩了。   雪阵虽然难, 卿晏每天从那里面出来的模样都不太好看,但久而久之, 卿晏苦中作乐, 也摸到不少趣味。   阵法跟人完全不同,人不管做什么, 都带有鲜明的个人特征, 打架也是, 习惯怎么出招,怎么使剑。多打几次就能弄清楚,并对阵下药。   而阵法则千变万化,不讲套路。阵虽然不是人,但却比人更加灵活,思路诡谲多变。在雪阵中练剑,不是在跟一个人打,而像是在跟一千个不同的人打。难就难在这,但妙也妙在这。   卿晏觉得有趣,每天疼归疼,累归累,反正雪阵手下留情,伤都不是致命的,擦药一晚上就好了,他像发现新玩具的小孩,每天钻研得不亦乐乎。   衣裳不知道被雪阵划花了多少件,浪费败家得很。津哥那里的道书也被他翻了几翻,孜孜不倦地寻求破阵的方法。越是困难,卿晏越是迎难而上了。   冬日严寒,小须弥山冰封千里,卿晏本来想趁着这段时间多用功一些,他到了开春就要走人了,希望能在走之前把这阵法破了。结果天不随人愿,最近开始频繁地下起雨来。   天像漏了个大洞似的,雨下个没完,冰冷潮湿的水汽绵延开来,将远山笼罩在雨丝织就的帘幕之中,留下朦胧悠长的淡影,天地渺然。   卿晏练剑的计划不由得受到影响,好像连老天都在给他找理由偷懒似的。   这一日,卿晏早上醒来时发现今日外头仍然雨水缠绵,推开窗只见天色阴沉,只好去津哥那里找了两本书来看,打发时间。   卿晏不是喜欢死读书的那类学生,相比于纸上谈兵,他肯定更喜欢实战。密密麻麻的字堆积在眼前,而且又全是古体字,长篇大论地看着,实在是很催眠,卿晏不知道平时津哥是怎么能坐在那里,一看就是一整天的,反正到他这里,就不行了。   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书页翻开,盖在脸上,正好遮光。   一觉沉沉不知睡到了什么时辰,醒来的时候雨势小了一些,卿晏观察了一下,虽然并未完全放晴,还有点小雨,但那雨丝极细,断断续续的,对阵法的影响应该不大。   躺了半天,浑身不得劲,卿晏把书揭掉,端端正正地合上放在一边,拎起剑绕过屏风却没看到津哥的身影。   分明之前还在的。   卿晏问渡灵灯,渡灵灯摇摇头说:“不知道,没注意。”   老师消极怠工,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卿晏思索片刻,嘱咐渡灵灯乖乖待着,还是挂上了剑自己出门了。   这附近的山路他已经大致认得了,那阵法所在之地他每天都去,怎么去怎么回都已经很熟悉了,老师不在,卿晏这刻苦勤奋的学生决定自己去上自习。   他没有伞,山间细雨蒙蒙,其实确实雨势不大,沾衣不湿,只是吹来的风寒凉了几分,好似要冻进人的骨头里。   树梢上挂着凝结的冰凌,色泽剔透如琉璃,冷雨不时滴落,像置身于荒无人烟的清冷仙境。   到了那阵法前,卿晏的手指被吹得冰凉麻木,他轻轻合掌搓了搓,才恢复了一点知觉。   反正待会儿打起来,活动活动,就不冷了。卿晏这么想着,覆地剑剑光冰冷闪过,出了鞘,卿晏执剑入阵。   外人踏入,阵法立即反应灵敏地启动了,刺眼的光芒如银色流泉,悠悠浮起,层层叠叠将人包围。   一回生二回熟,卿晏现在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扔进来,手足无措,只能慌乱地挨打的那个他了,在那些看似柔软无害的雪片酝酿攻势,尽数飞来之前,卿晏便已催动了覆地剑,先下手为强。   他将津哥的话谨记在心,虽然高度概括,是太抽象性的原则,但确实是金玉良言。每次出剑,都稳扎稳打,哪怕雪片已经离他不到一寸,也稳住心神。   慌是下意识的反应,人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但是一味躲是不行的,慌没有用,他必须克制这种无用的本能。   天道酬勤,练了这么多天,就算再笨的人也该进步了,更何况卿晏并不是笨蛋。   一个时辰之后,他轻巧地翻身打了个滚,从雪阵里跌跌撞撞地出来了——当然不是破阵,只是中场休息,暂停一下——他只有小腿和小臂上留下了两道轻微的伤痕。   进步非常明显,每一天都能看见实在的变化,卿晏对此感到基本满意。   今天没有津哥这个老师在,他自己练得也很好嘛。卿晏心想,确实不能依赖老师,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还是得靠自己。   练了一个时辰剑,卿晏体力不支,滚出来之后在旁边休息了好久,才准备再来第二回合。   正在这时,天上的雨陡然大了起来,硕大的雨点从衣领滚进脖颈,发丝瞬间被沾湿。   哗啦啦,哗啦啦,雨水冲刷着山林,几乎像是倾倒一样洒下来。   卿晏看了眼那阵眼,今日确实不宜再继续了,他在雨里打了个喷嚏,抓着湿淋淋的剑柄,颇为遗憾地准备打道回府。   衣裳被淋湿,黏在了皮肤上,让人挺不舒服。再加上卿晏身上还有几道伤口,被雨水一泡,更是容易发炎,卿晏扯了扯领子,被冷雨浇得唇色苍白,蹙着眉加快了脚步。   雨越下越大了。   卿晏走在路上,从那片雪林之间穿过,见那树根底下闪过什么毛茸茸的身影,是幼小的雪兔和松鼠,噤若寒蝉,瑟瑟发抖地钻进洞里或者地下,躲藏起来。   突然之间,他脚步微顿,抬头望了望天空,卿晏眉头锁得更深,倏然觉得这场雨确实不同寻常。   不光是这场雨,最近一段时间,小须弥山的雨水都多得不太正常。   因为平日里站在山间小屋往远处眺望,是能看到小须弥山之外其他山峰的风景的,别处皆晴,只有小须弥山浸淫在凄迷寒冷的冬雨之中,很是不同。   好像是专门冲着这儿来的,这雨水是特供的,独一份的,目的性明确。   而今日,格外不同些。   卿晏抬起头,看见头顶上方的天空灰黑色的浓云聚卷,连绵成片,压得极低,好像伸手可触,如一片可怖诡秘的阴影,牢牢地覆盖在小须弥山上空,不怀好意地盘旋着。   那些云层由厚至薄,中心一小块缝隙泄露出一线青紫的光芒,看着不详,像是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风雨如晦,老天爷像沉着一张臭脸,一看就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样子。卿晏面无表情地抓紧了覆地剑。   他没见过这架势,一个异世之人,也没人给他科普过眼前这一出,津哥和渡灵灯都不在他身边,他更是没地方问去。   雨像是要把小须弥山整座山都淹了,那些粗壮的雨丝连成厚厚的帘幕,卿晏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不清。   没见过的事物第一次接触都会让人心里没底,让人慌,可是卿晏不慌——他这么多天在雪阵里的练习,已经让他沉稳许多,即使心里有个角落难免惴惴不安,脸上也十分冷静。   浓云之中闪过一道紫色,隐隐约约,浮出又隐没。卿晏往前走着,忽然那惊雷直转而下,如一颗炸弹般落在地面上。   轰!——   一声巨响,大地震颤不休,草木皆惊。   卿晏也吓了一跳,猝然抬起头,看见那道雷落在不远处,地面都被烧成了炭色,留下一道灼烧般的伤痕,树木被拦截折断,寸草不生。   这就是传说中的遭雷劈吗?卿晏抿了抿唇,心想,是他干了什么遭雷劈的事情吗?   不会吧。平心而论,卿晏觉得自己还是比较积德的一个人。   而且,那雷也没有直接劈到他身上。   这种雷暴天气是要避开从树底下走的,这个卿晏知道,所以他换了条路线,不再从雪林中走,而是走了另一条绕远的山路。   他观察着阴森森的天空,那云层之间时而闪过青紫闪电,带着嗡然震动,酝酿着降下下一道雷。   卿晏已经很小心了,但他没法预料这雷到底什么时候落下来,毕竟天有不测风云,他做不了老天的主。   他只是听见一阵巨响,本能觉得有什么危险正冲自己袭来。他是跑不过老天的,所以也没想跑,另一种本能是拔剑格挡——卿晏记得自己早上在道书里看到了一道保护的仙诀,虽然没用过,也不知道对这雷雨有没有效,但死马当活马医,他想试一试。   他还没将仙诀念完,忽然感觉腰间一股大力,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忽悠一下便被那股力气往旁边一带。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速度极快。   卿晏只是眨了下眼,眼前便骤暗,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清,他试图动了一下,腰间的那只手倒是触感清晰,存在感格外鲜明。   于是他伸手推了一下。   “……津哥?”   不是他光靠气息认出了人,而是现在小须弥山封了山,根本无人能出入,只有他们两个大活人,除了这个可能性,就没有别的了。   耳畔一声模模糊糊的熟悉声音响起来,毫不出乎卿晏的意料,淡淡答他:“嗯。”   但那只手倒是没松开,缠在他的腰上,颇有种肆无忌惮的架势,卿晏往外推的时候还紧了两分。   卿晏的背部抵在一片冷硬的石壁上,刚才在雪阵里弄出来的伤口让他轻轻嘶了一声,有很多想问的,但是他先捡了最紧要的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一处山洞之中。”津哥慢条斯理地答他,他们的距离应该挨得挺近,津哥说话时,卿晏能感觉得到那唇齿之间的气息轻轻扫在他耳侧颈侧的皮肤上,弄得他紧绷起来。   “山洞……”卿晏下意识重复,那一小片皮肤在吹拂之下格外可怜巴巴,他抿了下唇,小声说,“津哥,我没事了,你先放开我。”   没回答。卿晏只好又推了一下。   这一次,那只手倒是一推,就轻飘飘地松开了,但卿晏感觉对方混没力气似的,一推便要倒了,赶紧反手拉住他。   他握住了那截小臂,说:“津哥,你怎么了?你——”   卿晏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在那段小臂上摸到了湿淋淋黏糊糊的触感,外头下着雨,虽然卿晏身上也湿漉漉的,但不会有这样黏黏的触感。   还是温热的。   他一愣,后知后觉地闻到了血腥味。   “你受伤了吗?”卿晏立刻着急起来,津哥的气息在他耳侧,没听到对方的回答,卿晏先觉得那呼吸好像越来越微弱了。   他想起之前在书上看到的一道能照亮的仙诀,试着默默念动,幸运地奏效了,指尖挑起一抹烛焰,照亮了这黑暗的山洞。   也因此,他看清了面前的人。黑发披散,白衣染血,看着就很严重,津哥的眉目被橘红色火光照亮,幽沉静谧。   “天哪……”卿晏看到那一摊斑斑血迹,喉头一哽,惊叹出声,握住对方小臂的手不经意一松,津哥身形微晃,倒了下来,他赶紧张手将人接住,不慎抱了个满怀。   “是因为刚才那道雷吗?”卿晏搂着个比自己高的人,感觉津哥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这时候顾不上什么“安全距离”了,略微费劲地抱住他,愧疚而自责,“你没有必要来救我的。”   “我不可能一直都靠你,我现在的剑术长进很多了,我能保护自己的。”卿晏低声说。   其实,照津哥受伤的这个严重程度看,那道雷卿晏肯定扛不住,他就算再怎么长进了,还能比津哥现在的修为更高吗?津哥都伤成这样,说不定,他的小命都会直接没有。   但卿晏只是不想对方因自己而受伤,已经有过一次救命之恩了,现在又一份这么大的恩情,他不想欠也还不起。   “不一样。”   卿晏抬眸。   “你不用自责。”津哥这时候终于淡淡开口,他半身都被鲜血染红,却只是风轻云淡地抬指,不甚在意地抹了下唇边溢出的鲜血,“这天雷本就是冲我而来的,你若受了,才是我拖累了你。”   “嗯?”卿晏惊讶地睁大了眼,“你说这天雷是冲着你来的?为什么?”   难道他做了什么遭雷劈的坏事吗?   津哥又倒了下来,脑袋埋在卿晏脖颈,卿晏没法把受重伤的人往外推,只好抬手拢着他的肩,力道还轻轻的,生怕碰到了哪里的伤口。   见津哥又沉默了,卿晏觉得他是不愿意说,便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道:“我身上带了你之前给我的那个神药,你要不要擦一下,对你这个伤有没有用啊……”   “渡劫。”津哥忽然道。   卿晏的注意力都在搂抱这个比他高大的人身上,动作笨拙,左支右绌,闻言“嗯?”了一声。   “修为超过大乘的修士,每一千年须渡一次劫,这是天地的考验。” 第37章   山洞外暴雨如注, 用力冲刷着山林,雨声甚急,响声哗然而嘈杂。   “天劫具体什么时候降下, 谁也不知道,”津哥继续说, “我也未曾预料, 早知如此,就让你先离开这儿了。”   “这样的吗?”卿晏作为一个修真界的新人小白, 听了这番科普, 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他先是想,原来津哥的修为已过大乘,怪不得那么厉害。   随即, 一转念, 他又发现,所有过了大乘期的修士都得历这种劫, 居然还不是一次性的, 是每一千年来一回。也就是说, 他也不例外,如果他的修为到了大乘, 就也得吃这种苦了。   卿晏对升级的热情一下子就大打折扣了。   “这老天爷也太不讲道理了。”卿晏嘀咕着说, 心想,上学的时候考试也就算了, 怎么毕业了还要定期考试, 还比上学的时候更难,更要命。   象征性地劈一下就得了, 怎么把人弄成这样?达到大乘期以上的修士不是很珍贵的吗?劈死一个少一个啊。   “看来, 还是当个普通人更安全一点。”卿晏小声说。   像是看透他在担心什么, 津哥淡淡道:“放心。等你修到大乘期,天道不会降下这么重的雷劫的。”   卿晏不明所以:“嗯?为什么?”   他们有什么不一样?这老天爷还搞双标,不一视同仁吗?   而且,卿晏心想,怎么听津哥的语气,好像很笃定他一定能修到大乘期似的,这世界上多少修士,终其一生,都难以启及这个高度。卿晏觉得津哥也太信任他了一点。   “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从前杀孽深重吗?”津哥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低低的,无端沉了几分。   卿晏轻轻“啊”了一声,有点茫然。   “寻常的雷劫不会这么重,天道如此待我,只是因为我满身杀孽,多一重惩罚罢了。”   “于我而言,这不仅是渡劫,还是天谴。”津哥的声音仍然慢悠悠的,好像在讲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说完,居然还轻轻笑了一下。   “天谴”两个字这么严重,却被他说得轻飘飘的,倒比郑重其事地说出来更吓人,卿晏被他笑得抖了一下。   他们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津哥身量高挑,却柔弱无骨似的倒下来,头埋在卿晏的颈窝里,说话的时候气息蹭在卿晏的皮肤上,轻轻的,有些痒,有种因为受了重伤而气若游丝的感觉。   卿晏指尖升起的那一抹橘红色的微弱烛焰,在他那一下颤抖的时候,倏地灭了。   “……”   他本来就是第一次使这个术法,十分生疏,能成功就不错了,被津哥这么莫名的一笑,直接笑没了,这也是正常的。   山洞里重新变为一片漆黑。   眼前看不见,别的感官便变得更为敏感清晰。外头的雨水用力下坠,砸在树林和石壁上的声音,闷雷闪过的轰隆震动声,以及耳边温热清浅的呼吸声。   津哥忽然问:“怕吗?”   卿晏下意识摇了摇头,摇完才反应过来,一片黑,对方应该看不到。   他扶下了那只血淋淋的手臂,轻快地说:“打雷有什么好怕的。”   津哥指出:“以你现在金丹期的修为,若是刚才那道雷落在你身上,你恐怕就身死道消了。”   卿晏:“……”   “那我也不会扔下你的。”卿晏很讲义气,听着津哥的声音感觉气息越来越低了,他往上摸索,扶着对方的肩,让那颗脑袋从自己肩膀上移开,“你还在流血,别说话了,我先给你上药吧?”   他摸到袖袋里的小药瓶,要将它拿出来。   “那药没用。”津哥道。   卿晏小声:“那我们也不能一直这样……你抱着我也没用啊……”   津哥淡淡道:“头晕。”   受了这么重的伤,失血过多,头能不晕吗?   “那我扶你到里面坐下休息?”卿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对方没吭声,他觉得大概是默认了的意思,就自顾自动了手。   卿晏伸手抵住那宽阔的肩膀,费劲地把自己从对方怀里扒拉出来,让这面对面抱着的姿势转换成侧靠在他肩上,山洞黢黑幽深,他带着人不太方便,往里面走了几步,以照顾病人的小心方式把人贴着石壁放在地面上。   津哥全程没说话,任他摆弄。   这里这么湿这么冷,身后的石壁又这么硬,实在不是什么宜居的地方,这一点,刚才后背贴在石壁上靠了那么久的卿晏深有体会。   把津哥放下之后,卿晏非常自觉地贴了过去,主动成为人形抱枕,让对方枕着他的肩,让对方坐得能略微更舒服一点。   本来卿晏严格跟津哥保持距离,可此刻也没法不打破原则。而且,此刻津哥身上血腥味浓重,那股浅淡的白檀香被很好地遮去了风头,让卿晏没那么紧张了,心理上和身体上都允许了此次过分的靠近。   两人肩抵着肩坐着,呼吸声有外头的杂乱浩大的雨声作遮盖,还是清晰可闻。   卿晏重新再念了一次仙诀,重新托起一抹掌心焰,橘红色的火光摇曳,眼前重新可以视物了,他侧头看见津哥双眸微闭,鸦羽似的浓睫垂着,黑发尽湿,垂在腰间身后,白玉似的面容上沾了血,反倒更加俊美昳丽。   似是感觉到卿晏的视线,他突然睁开了眼,跟卿晏的目光对上,卿晏发现他连睫毛上都沾了几滴鲜红的血珠,随着缓慢眨眼的动作,血珠晃晃悠悠地砸了下来,掉在雪白的衣襟上,弄脏了一片。   情况好像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卿晏看得皱眉,问。   津哥淡淡道:“待在此处,等雨停。”   卿晏不是问这个,外面现在这么大雨,还有滚滚天雷,他们当然出不去,只能暂时待在这山洞里。   他垂眼,喃喃道:“那你的伤……”   “无事,死不了。”津哥慢条斯理道。   他一条长腿屈起,胳膊搁在膝盖上,侧头枕在卿晏肩上,看起来坐得还挺放松,一身血肉模糊,他却好像钢筋铁骨,一点儿也不疼似的。可卿晏这个旁观者看得都替他疼。   卿晏撩起自己的衣袍下摆,“刷拉”撕下一道布条,掀开津哥的袖管,胡乱给他包扎起来。第一次做这种事,笨手笨脚的,也不熟练,但最后还是勉强包扎好了。   “还有哪里有伤吗?”   “没了。”   卿晏对此表示怀疑,那么多血,不可能就这一道伤口。但他也没办法检查,只能悻悻作罢。   “不用药的话,伤口不会自己好的吧。就放任它一直流血?”他不耻下问,“你是有什么别的疗伤的办法吗?”   津哥抬眸看了他一眼,还是说“无事”。   “你也受伤了?”津哥忽然道。   卿晏的衣袍少了一脚,小腿裸露了一截,上面有两道淡淡的血痕,他垂头一看,说:“这个不是被雷劈的,是我刚刚去雪阵里练剑弄的。”   怕对方不高兴,他解释道:“之前看你不在,我就自己先去阵中练剑了,不知道会遇上雷劫。”   “我现在都不怎么会受伤了,再多练几次,我肯定能成功破阵的。”他像是跟老师保证期末考试第一名的学生似的。   “嗯。”津哥只淡淡应了他一声。   卿晏莫名觉得有点尴尬,感觉津哥不是很想跟他聊天的样子,于是讪讪闭了嘴,安静地当他的人形靠枕。   静默片刻,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啊”了一声。   津哥垂目看他。   “灯还在小屋里,什么都不知道,”卿晏担心地说,“万一她被雷劈到……”   “不会。”津哥又合上了眼,“这天雷本就是冲着我来的,不至于针对她。再则,她只是个器灵,不是活人,从没有器灵受劫的说法。”   “她不会有事,你大可放心。”   卿晏“哦”了一声,顿了顿,才说:“你也不会有事吗?”   “嗯。”   卿晏不是很相信。“死不了”和“没有事”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不是没死就等于没事啊。   “这雨要什么时候才会停啊?没完没了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卿晏低声自言自语。   “这是对我的惩罚。”津哥道,“如果我不实打实受些伤,流点血,天道不会善罢甘休的。”   卿晏皱起眉:“你都流这么多血了,天道还不满意,还想怎么样?”   “还不够。”津哥轻声道。   “与死在我剑下的亡魂相比,实在太轻了。”   他的语气仍然没什么波澜,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歉疚,只是声音放轻了许多,好像怕惊动了什么。   卿晏默默托着那一抹掌心焰抱膝发呆。他之前听过这事,和到现在也无法把“杀孽”和津哥联系在一起,卿晏不是喜欢刺探别人隐私的人,但此刻顺着这话音说了一句:“可我觉得你不像是滥杀无辜的人。”   津哥没吭声。   卿晏也知道自己这话没什么说服力,人不可貌相,看着长相纯良无害的,并不代表真的表里如一,内心也是如此。   津哥不可能在这事上蒙他,没必要,要真要撒谎的话,也得往好的方面说谎,没有自己抹黑自己的。他抿了抿唇,又说:“就算,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天道怎么还一直抓着以前的事不放?”   说着,卿晏顿了一顿,问:“津哥,这次不是你第一次渡劫吧,这样的雷劫,你以前经过几次?”   津哥道:“记不清了。”   那就说明从前有过很多次了,这都多到数不清了。卿晏说:“这么多次,早就该还清了。就算这些惩罚跟人命不能对等,可就算天雷把你劈死了,那些人也活不过来了啊。”   卿晏并不知道他的过去,只是捡好听的废话来说罢了。那可是天道降下的惩罚,津哥一个大乘期修士都无可奈何,他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能有什么办法。   果然,听了他这些废话,津哥没接话。   浓睫长垂,他满身是伤,却露出了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长久,那薄薄的眼皮才轻轻掀起,目光清冷而柔和,凝聚在卿晏脸上。   “你不介意么?”   “嗯?”卿晏连忙摇头,“当然——”   “你现在又不那样了,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是,我相信,就算你以前做过那些事,肯定也有不得已的原因……”卿晏低声说。   “你还救过我的命,教我剑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你真的杀人了,我也不可能讨厌你的。”卿晏声音轻轻的,一副安慰朋友的真诚口吻,“我跟你相处了这么多天,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   滴答,滴答。山洞顶壁上的水珠断断续续地滴落,一层石壁将外间的雨声隔开,隔出了一方独立的小小天地,雨声遥远而模糊,倒显得这里更静谧了。   水珠啪嗒掉在卿晏额头上,激得他眉目清凉。   良久,津哥才淡淡“嗯”了一声,作为回复。   他忽然倾身靠过来,卿晏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感觉腰间被轻碰了一下,津哥的手横在他腰间,他就从人形靠枕变成了人形抱枕。   卿晏顿时浑身一僵,被这么抱着有点不自在,但又不可能直接把人推开,手抬到一半,停在半空,推也不是,收也不是。   看到了他的动作,腰间的那只手不仅没收敛,反倒更紧了几分,肆无忌惮的。   “别动。”津哥偏头,重新把头埋在卿晏的颈侧,漆黑发丝垂到了卿晏的衣襟上,他还是那个理由,“我头晕。” 第38章   暴雨持续下了一整夜, 到黎明时方才渐止,所以他们也就在山洞里待了一夜。   在这样又湿又冷又硬的地方待一夜,实在是一种折磨。卿晏被津哥那么抱着, 虽然别扭,根本不能动弹, 但渐渐地也觉得这样依偎着, 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动物,身上暖和了许多。   他的灵力并不稳定, 而且卿晏还是个生手, 第一次用,掌心焰摇晃闪烁,很快就又灭了。   雪阵在小臂和小腿上留下的几道伤还在, 卿晏只撑着胡乱擦了药, 便任由掌心焰熄灭,没再燃了。   全程津哥都圈着他, 手没松开, 卿晏不能时时检查对方的状态, 而且津哥也一贯淡然处之,就算受伤了, 也神色不惊, 看不出什么来。   可能的确是流了太多血,晕得厉害。   待在山洞里无事可做, 雨声持续, 单调且规律,卿晏渐生睡意, 不知什么时候就迷糊了过去。   早上醒来时, 整个人几乎都是窝在津哥怀里的。虽然寒疾未再发作, 但他本身体质就十分畏寒,睡着的时候不自觉地朝对方靠近。   他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清浅微弱的天光从洞口漏进来,依稀照亮了狭窄逼仄的山洞。雨声渐小,淅淅沥沥,不再如末日来临一般狂暴肆虐,而变得柔和可亲。   卿晏动了一下,却发现横在腰间的手箍得很紧,铁钳一般,根本挣不开。   “……”卿晏试了一下,垂下眼,无奈地弯了弯眼角。   他看到自己衣襟上大片的血迹,不是他流的血,但是这样相拥一夜,他衣上都沾上了津哥的血,干涸之后,颜色暗了些,变得皱巴巴脏兮兮。   沿着自己腰间那支胳膊,卿晏半扭过身,伸手往上摸索,想借着幽微的光线看看津哥的伤势如何了。   但伤倒是没摸到,卿晏指尖刚触到对方腕上的檀木佛珠,还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就突然被反握住了。   津哥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瞧着卿晏,里面一丝惺忪睡意也无,眉目清明,幽沉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他现在的模样也不怎么好看体面,脸上身上的血迹干涸,狼狈痕迹还在,他们现在一样脏兮兮的,但是津哥的神情仍然淡定如常。   “……你醒了。”卿晏动作一顿,本来坦荡得很,但被这直勾勾的目光一看,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耍流氓被当场抓住人赃并获了似的,他撇开视线,说,“雨好像停了。”   “嗯。”   津哥淡声应了下,仍然揽着卿晏这个人形抱枕靠在石壁上,姿态散漫,没什么动作,只是握着卿晏的那只手有意无意地轻轻摩挲着,将卿晏腕边的一小片冰冷皮肤搓得微热。   卿晏指尖蜷缩了下,问:“你还头晕吗?”   “嗯?”津哥抬眼,似乎反应了片刻,才懒懒道,“嗯,还晕。”   卿晏有点犯难。就算头晕,也不能一直待在这山洞里,是要待到天荒地老吗?他身上的血污让他难以忍受,亟待回去清洗一下换件干净衣服,而对于津哥这个伤重的人来说,这地方也不适合将养休息,昨天不得已凑合一下也就罢了,现在雷雨既歇,也该早点回去才是。   另外,卿晏心里还记挂着渡灵灯,虽然津哥说这雷劫不会对器灵有什么影响,但那是客观上的,昨夜的动静那么大,那雷霆乘怒而来,几乎有毁天灭地之势,他又一夜未归,他不知道渡灵灯是不是害怕,会不会担心他。   综合考虑,卿晏轻声征询对方意见:“那我们现在回去?你能走吗,我扶着你走?”   他活像热心扶老奶奶过马路的善良小学生,看津哥的眼神,那担忧程度好像对方半身不遂了一般。   津哥一贯从容淡定,就算受伤了也面不改色,一点儿也不像是需要搀扶的老奶奶,但此刻他倒没有逞强,坦然接受了卿晏的帮助。   “好。”   得到了对方的首肯,卿晏便一手拾起掉在地上的覆地剑,另一只手扶着津哥的胳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扶着对方,津哥也毫不客气,揽着他的腰借力站了起来。   走出狭窄幽暗的山洞,眼前天光大亮,豁然开朗。一整夜都在山洞之中度过,眼睛适应了长久的黑暗,陡然见到刺目阳光,卿晏轻闭了下眼睛,缓了片刻才重新睁开。   虽然有所预料,但映入眼帘的景象还是让卿晏吃了一惊。   四处断木横斜堆积,山间雪林中挺拔高大的古木几乎全都被拦腰折断,地面上布满焦黑痕迹,天道之怒不是开玩笑的,那千钧雷霆密集地落下,甚至在地面上留下了不少凹陷的坑洞。   昨天还是如同仙境一般的冰雪琉璃世界,今天就天翻地覆,简直是满目疮痍。   本来扶着个比自己身量还高的人走路,就不是很方便,卿晏还得小心地绕过那些坑坑洼洼,生怕扶着的人摔到扭到了。   卿晏很快就感觉这姿势太过别扭,不太方便,虽然对方没把全部的力量都放在他身上,只是搂了他一下当作支撑,但卿晏还是觉得不自在。   考虑到对方现在失血过多,都虚弱到了需要他搀扶的程度,他思索了片刻,提出建议:“津哥,这样走得太慢了,要不然,我背你吧?”   “……”   四目相对,倏然安静。   津哥看着他,漆黑狭长的眼眸深处浮出了一点浅浅的笑意,长眉微抬,反问:“你要背我?”   “我觉得,这样走得更慢。”   “……”确实。卿晏承认,以他的体力,背一个比自己高这么多的人,应该不会轻松。   但是,他更不想保持现在这种姿势,太奇怪了,哪里都不对劲。   “那——”   他还没“那”出个最终解决方案,腰间的力道忽然一松,津哥放开了他,自己负手沿着千疮百孔的山道往前走去。   “走吧。”   那背影颀长,走得非常稳当,要不是他满身都是血迹,真看不出来这是个受了重伤的人。   卿晏:“……”   他拎着剑快走几步追了上去,关心道:“津哥,你头不晕了吗?可千万别强撑啊。”   卿晏是个很知恩图报、很讲义气的人,津哥对他有恩,帮了他那么多,他现在让对方扶一下搂一下,也不会掉块肉,他没那么小气的。   他只是提个建议而已,怕对方以为是他嫌弃麻烦的意思,才自己逞强走掉。   结果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对方只是侧目淡淡瞥了他一眼,说:“没事,可以强撑一会儿。”   “……”   弄得卿晏揪心自责起来。   远远地,在山路尽头看见那间小屋。卿晏发现漫山遍野都是被雷劈过的颓败景象,但那小屋倒是完好无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一推开门,卿晏刚想回头把津哥扶到榻上,屋内先闪过一道影子,飞快地冲着他而来,他的胸口被大力撞了一下。   这一下堪比暗器偷袭,卿晏没稳住,差点被怼到门框上。   渡灵灯的声音几乎要把小屋的屋顶都掀了:“你跑哪儿去了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把我忘了你这臭主人我再也不要理你了昨天晚上那么大的天雷好吓人我还以为你死外面了——”   好像留守儿童突然见到亲人,渡灵灯哭得好大声,还愤愤地抬手锤卿晏的胸口。   看着挺可怜,但是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她脸上根本没有眼泪,完全就是在光打雷不下雨地干嚎。   卿晏:“……”   你要不要喘下气再继续说?   “对不起,是我的错。”卿晏认错态度良好,抬手给渡灵灯顺了两下毛,就轻轻把她推开了。   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待会儿再跟你好好陪罪。”   他转身去迎落后半步的人,伸手将津哥扶进门,又一路扶到了榻上,殷切地问:“津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事。”津哥垂眼扫了眼卿晏,伸手从旁边衣箱里取出一套崭新的衣服换上,丝毫不避人,卿晏见他脱了外袍,裸露的脊背上伤口狰狞,纵横交错,已然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不至于一直流血致死,但还是挺吓人的。   卿晏看着就痛,情不自禁地皱了眉。   看了片刻,他才猛地回过神,觉得自己看着人换衣服不太好,起身往外间走,脸颊火烧似的。   渡灵灯在外间等着找他算账,卿晏一走出来,她就蹦到卿晏面前,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   可讨伐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渡灵灯看着卿晏的模样,嘴里拐了个弯:“你怎么浑身是血?你受伤了?!”   “没有。”卿晏把血污斑斑的外袍脱了扔在地上,只着一件清简里衫,摆了摆头,“不是我的血。”   那还能是谁的血?渡灵灯“哦”了一声,视线瞥向屏风后头:“他的啊。”   语气明显变了,从担心焦急变成事不关己。   “津哥是为了保护我,才受这么重的伤的。”卿晏低声喃喃道。   虽然这雷劫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可昨日要不是因为卿晏这个不知底里的在林间大剌剌乱走,他受伤也不至于这么重。   渡灵灯“哦”了一声,重点还在追问:“那你为什么一夜都没回来?”   卿晏实话实说,省去不必要的细节,简略地概括了一下昨天的情形,渡灵灯撇了撇嘴,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在山洞里待了一夜,卿晏的肚子早就空空荡荡了,津哥辟谷,渡灵灯这个器灵也不需要吃饭,但他需要。之前都是津哥打猎投喂他,但今日津哥都这副样子了,显然没法打猎,卿晏也不可能厚着脸皮让个伤员去打猎,他决定自力更生,自己试一试打猎。   跟津哥学了这么久剑术,修为升到了金丹期,还没实操一下,正好今日试试。山间野物总不会比雪人和雪阵更难对付。   “我出去一下。”卿晏说。   渡灵灯不干:“才刚回来,你又要去干嘛?”   “打猎。”卿晏拎上覆地剑,在渡灵灯脑袋上揉了一下,“放心,肯定不会彻夜不归的,还得回来照顾病人呢。” 第39章   只离开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 卿晏就提剑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打猎物,几乎是满载而归。   这倒不是因为他修为精进、剑术高超的缘故, 而是因为昨日的天雷。卿晏出门,在周围略微走动瞧瞧, 就看到到处横陈着各种雪原动物的尸体。   都是被天雷无辜殃及, 还没来得及躲藏的,无辜枉死, 尸横遍野。   卿晏连剑都没出鞘, 完全是捡了个大漏。   回到小屋中,他先是探头看了眼津哥的情况,见那人已换下脏衣, 着一件素洁道袍, 背对着他立在水盆前,苍白双手浸在水中, 正慢条斯理地洗去指间的血污。   看起来还挺正常的, 只是津哥这人, 卿晏从来听他喊痛示弱过,昨日伤成那样了, 也只有一句“头晕”, 让人不知道他的真实情况,反而更担心了。   卿晏刚才亲眼看过那可怖的伤口, 虽然津哥看起来没事人似的, 但怎么也不像没事。   病患需要安静休息,卿晏没惊动人, 只悄悄看了一眼, 又退出来。   他在捡回来的猎物中挑挑选选, 最终选中了一只肥美的山鸡——雪原的生物跟别处不同,卿晏只带了修真界草药大全,只认得植物,不认得动物们,只看那模样觉得长得像山鸡,姑且武断地认为这是只山鸡。   洗净,剥皮,生火,下锅。卿晏原先没做过这些事,穿越前没做过,穿越后也没做过,但现在也没办法,勉为其难慢慢学着做。   他是第一次自己生火,渡灵灯这个半吊子在旁边瞎指导,卿晏试了一会儿,钻木取火这法子实在不适合他。他突然想起,自己看的道书里分明有专门生火的仙诀。   他昨天都试过升起掌心焰,并且成功了,今天还拿着根木头在这里吭哧吭哧地钻木取火。   ……真笨啊。卿晏忍不住感叹,跟最开始跟雪人打架的时候差不多,他放着现成的方法不用,非要死算硬解。   卿晏无语地把干木扔回地上,指尖微动,捏出了那个仙诀。   成功了。火星从枯木缝隙之中窜出,起先是微弱的,后来火焰渐高,噼啪热烈地燃烧起来。   太方便了,卿晏想起自己学仙术的初衷,就是拿这当懒人家用智能小助手。   渡灵灯在旁边捧读般赞叹道:“哇哦,好棒哦。”   她不阴不阳的,从昨天到现在积攒的怒气值满了,又不敢直接怼主人,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卿晏不理她,翻找半天,找出一只药罐——津哥辟谷,没有吃饭的需求,这里做饭的炊具都简之又简,没有砂锅,只有一只之前津哥熬药给他喝的药罐。   凑合吧。卿晏将分尸之后的鸡块放进药罐里,打算熬个鸡汤。   按理来说,流了这么多血,应该再多放点红枣黄芪之类补血补气的东西,但在北原实在没这条件,只能一切从简了。   他守着炖着汤的炉火,注意着用仙诀调节火的大小。   “有必要吗?”渡灵灯不忿地撇撇嘴,“你跟伺候月子似的。”   卿晏:“……”   这是什么话。   他拨弄火堆,没接话,渡灵灯见主人没理自己,气呼呼地晃着腿,又说:“而且,你做这个也没用啊。”   “没用?”卿晏终于吭声。   他揭开盖子尝了下咸淡,味道还是挺鲜美的,只是他被烫得微微眯眼。   “嗯啊。”见终于引起了主人注意,渡灵灯拖腔拖调,得意洋洋地说,“那人伤在元神,皮肉上这点伤看着厉害,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什么药什么食疗都没用的。”   卿晏放下汤勺,蹙眉低声道:“那怎么办。”   “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补养元神么?”他问渡灵灯。   “知道啊。就是——”渡灵灯的话音突然戛然而止。   卿晏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我不告诉你。”渡灵灯改换说辞。   卿晏怀疑地看着她:“你真知道吗?”   渡灵灯当然知道。元神受损,没有任何外用的药材对这个管用,除了自己调息,慢慢恢复,另一种能快速奏效的方法就是双修。   择一个可信可靠的人,进入伤者的灵台之中,替他养息元神。   这知识的基础程度,几乎修真界人人都知道,只有卿晏这个外来的不知道。   渡灵灯没有细究他为什么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只当他是从前太不学无术了,此刻倒是很感激他从前上课不认真。要是告诉了卿晏,以他的性子,肯定义不容辞。   渡灵灯一点儿也不想让卿晏跟这人扯上任何关系。这人修为高到深不可测,渡灵灯面对他的时候,能感受到那种最原始的灵力压制,就像见了老虎的兔子,畏惧和不适是本能的。   更不用提那一身血煞气了。津哥跟卿晏提过他杀孽深重,可没跟渡灵灯提过,但她不是傻子,能看出来,只有卿晏这个傻子看不出来。   之前说好了只在这待一段时间的,到了时间不肯走,这次又跟这人在外面待了一夜,渡灵灯现在的心情就像是发现娘亲想跟野男人跑路二婚的可怜小孩。   她绝不同意卿晏找这个人当道侣!   越想越气,渡灵灯不吃卿晏的激将法,恨恨道:“我绝对不会告诉你的!”   她一扭头,飞走了。   卿晏失笑,没管她,垂眼摇了摇头再次揭开药罐盖子。他没用什么激将法,只是觉得渡灵灯在闹脾气,像个为了吸引长辈注意胡说八道的小孩。   反正气一会儿就好了,气总会消的。   鸡汤炖得差不多了,卿晏盛了一碗,小心翼翼地捧进去。   屏风之后十分寂静,他一看,津哥端正地在榻上打坐调息,浓睫静垂,闭目不语,面容苍白清冷,即使只穿着一身素淡白衣,并无任何华饰,坐在这简陋的山间小屋之中,但却仿佛一尊高坐莲台、淡漠悲悯的神祇。   卿晏手一抖,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不该打扰,想原路返回,差点撞到屏风上。   动静不大,但津哥立刻睁开了眼,点漆般的眼眸看向了略显窘迫的卿晏,启唇温声问道:“手里拿着什么?”   他一开口,那股难以接近的漠然气质便散了个干干净净,如同春风吹开山雪,变成了个风度翩翩的温柔公子。   卿晏老实地答:“鸡汤。”   “你要不要尝尝?”   “好。”卿晏本来以为对方有可能会拒绝,毕竟辟谷惯了,没想到津哥一口气答应下来,拂衣起身。   “哎哎哎,”卿晏连忙叫道,“你别起来。”   他像陪床的家属,给病人把饭端到床前,就差喂到嘴边了。   “你做的?”津哥垂目看了眼瓷白汤碗,唇边有笑意。   “嗯。”卿晏低声承认,见对方认真打量的样子,忽然觉得拿不出手,“我第一次做,味道不好的话你多担待点……我知道你辟谷,可你昨天流了那么多血,该多补一补。”   虽然津哥本来就生得很白,但现在更苍白了,连一线薄唇都没有颜色。   津哥“嗯”了一声,喝了一口,说:“味道很好。”   卿晏怀疑这是客气话,因为他刚才自己也尝过,不算难喝,但也很难说好喝。   这不能完全怪他,这里什么调味料都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说他是第一次自己生火做饭,能把东西弄熟了就很不错了。   “你自己去打猎了?”津哥喝着汤,又问。   卿晏“啊”了一声。这话有点像老师抽查作业,卿晏没有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的意思,实话实说了,这些都是他捡的现成便宜。   津哥托着碗,漆黑眼眸深处浮出明显笑意,如同冰层破碎,从海面上悠悠浮起。   被这眼神看着,卿晏突然觉得不自在,他倏地撇开眼,感觉自己得赶紧说点什么缓解尴尬,他干巴巴道:“津哥,今晚你睡床上吧。”   “那你呢?”   “你受了伤,该好好休息。”卿晏说,“我们换换,我去外间。”   津哥道:“外头冷。”   “我没关系的。”卿晏摇摇头,“我现在没那么怕冷了。而且,我刚才会捏生火诀了,刚才炖汤就是这么生的火。”   要是冷,他可以自己再给自己弄个炭盆烤烤。   津哥忽然道:“这张床可以睡得下两个人。”   诚然是如此。卿晏愣了一下,为对方提议的方案而感到略微惊悚,道:“……不了。”   津哥挑了挑眉,问道:“你不是要照顾我?”   诚然也是如此。卿晏说:“我晚上不会睡太死,你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声就行。”   在医院彻夜陪床,也没有陪到一张床上去的。   “……”   沉默须臾,津哥没再提出什么异议,算是默认了这个方案。卿晏转开脸,换了个话题,说:“最近北原没有之前那么冷了,春天应该快到了吧。”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卿晏只知道跟着北行的马队离开千鹤门的时候大约是冬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没计算过究竟过去了多少天,不知春日什么时候到来,在这深山之中,也无历书可以查看,只能凭借温度和体感变化猜测。   “十日。”津哥忽然说。   卿晏抬头,看到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嗯?”   “还有十日,便到立春。”   卿晏感叹:“你连这个都知道啊。”   津哥道:“在北原住得久了,自然就知道了。”   卿晏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句话,好半晌,才“嗯”了一声,他扭头看向窗外,树梢上的冰凌不知何时悄然融化了,水珠凝聚成形,啪嗒啪嗒地向下滴落。 第40章   因为津哥受伤的缘故, 卿晏彻底没了指导练剑的老师,好像学校放了寒暑假似的。但他不是那种一没了老师监督就放纵疯狂的学生,卿晏挺自律, 每天都去雪阵内自己练习。   他这么自觉,还有一个原因, 就是在这山里没有电子产品, 没有别的娱乐,他不去练剑, 就只能整天待在小屋里, 闷都要闷死了。   除了练剑,卿晏还每天都出去打猎。除了第一日是捡漏的,其他时间他都是靠自己实力吃上的肉。   之前卿晏从没杀伤过任何一个活物, 雪桩、雪阵, 哪怕是会动会耍小脾气的雪人,都不是真正的活物, 而这一次是来真的。覆地剑第一次见血开刃, 杀了一只正在吃草的雪兔。   兔兔很可爱, 兔兔很好吃。那红眼睛在雪地里分外鲜明,小嘴一动一动的, 咀嚼的速度很快,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仿佛能听到咔哧咔哧的声音。卿晏催动剑诀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 再回神定睛一看时, 兔兔已经被覆地剑钉在石头上了。   卿晏把雪兔拎回小屋,心情颇有些复杂。   雪兔的红眼睛已经没了光彩, 他抓着兔耳朵, 能感觉兔子的体温在一点一点流失, 变得冰冷僵硬。   亲手夺去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这滋味不好受。哪怕是平日天天吃肉,并无什么泛滥过度的慈悲之心,但和亲手杀生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卿晏不禁想起了津哥所说的杀孽。   一个人,要杀多少人,才会被称为“孽”?才会让天道都震怒,降下神罚天谴?   他杀一只兔子,心里都不好过,津哥杀那些人的时候,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不得而知,但卿晏觉得肯定不会是快意。虽然津哥一贯面无表情,但他每次提起“杀孽”的时候,语气总是低沉的,虽然未见明显的沉痛,但有种漫不经心的哀伤。   为什么要杀人?卿晏又不禁在心里胡乱猜测,他杀的是什么人?是无辜之人,还是该死之辈?   谜团太多,津哥这个人本身就充满了神秘,卿晏也不是很了解,也没法问。   他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把兔子的皮剥了,烤到滋滋流油的程度,很有分享意识地拿进去邀请津哥一起吃。   这几天打猎的人换成了卿晏,他不光负责填饱自己的肚子,还把津哥也算上,像他之前投喂自己那样投喂他,给这个流了好多血的人各种补。   津哥的救命之恩,加上传道授业、帮他度过情热期的恩情,是还不清了,在这种小事上,卿晏就能还一点儿是一点。   作为被照顾的病人,津哥一点儿也没矫情客气,安之若素,对卿晏的殷勤照单全收,也没再说自己辟谷,给什么吃什么。   渡灵灯说他伤在元神,卿晏觉得大约确实如此,因为他在津哥换衣时看了两眼,那疤痕早已结痂,快要愈合了,恢复的速度飞快,但卿晏瞧着津哥苍白的脸色,总觉得病容犹在,那一贯散漫的情态之中总有几分恹恹。   卿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帮不上什么别的,只能多猎点进补的野味回来。   那一日,他在林中看见了一头鹿,赶着追着猎那头鹿,一不留神就不知道跟着鹿跑到哪里去了,卿晏一抬头,就发现四处都是陌生景色。   小须弥山很大,卿晏就算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他到目前为止,认识的也只有小屋附近以及去往雪阵的那几条路。   此刻,眼看着太阳也快下山了,真的是两眼一抹黑。   卿晏捻诀捏了个掌心焰——现在他做这个已经是信手拈来,非常熟练了——然后借着火光打量四周。   环顾一圈,他确定了,自己真的不认识这是哪。   就这样,卿晏迷路了。   虽然乱走可能会走到更远的地方,但是待在原地更不是办法,卿晏只能尝试着选一条路走一走,看能不能走得通,走到自己熟悉的道路上去。   结果,走了半晌,他不知怎么地回到了原地,根本没进展,在原地绕圈。   “……”   这可怎么办?卿晏有些发愁。   他在原地蹲下,拿覆地剑在泥土地上戳戳画画,凭借自己的记忆,画了个粗略版的地图,分析自己刚才走过的路线。   他看着覆地剑,心想要是覆地剑跟渡灵灯一样,修出了灵体的话,就能让剑灵带他回去了。   不对。很快,卿晏又在心里自我否定,想道,覆地剑修出灵体,说不定那剑灵跟他一样,也是个路痴。   别无办法,卿晏提剑起身,正准备换个方向再走走试试。正在这时,他指尖的掌心焰灭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以卿晏现在的灵力,无法让掌心焰维持太久,这都快要一个时辰了,火苗渐小,终于支撑不住地灭了。   卿晏很心累,此时也没有再捏一次诀的打算,只迎着林间稀疏的月光,试探着往前走。   忽然一阵风起,卿晏眯了下眼,见一道雪白身影穿林而来,叫了声:“卿晏。”   听到熟悉的声音,卿晏抬头一看,见那人缓缓抬步踩着枯叶走到他面前,卿晏眼睛一亮,叫道:“津哥,你怎么来了?”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我来找你。”津哥道。   卿晏把自己迷路的事说了,有些丢脸地垂下头。   “嗯。”津哥没嘲笑他,只是点了下头,淡淡道,“回去吧。”   当下,津哥什么也没说,领着卿晏回到小屋,一夜无话。只是次日卿晏出门时,被他叫住了:“等等。”   “嗯?”卿晏听话地停下脚步,“怎么了,津哥?”   津哥走到他面前,问:“今天再迷路怎么办?”   卿晏“啊”了一声,提起这个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今天不跑远,就在这附近打猎。”   津哥看了他一会儿,说:“我教你一道传音符,若是迷路了,可传讯给我,我来带你回去。”   嗯?卿晏意外地扬了下眉,关于符契的书,他也曾在津哥的书架上看到过,只是从来没翻开过,一则卿晏没接触过,不知从何下手,二则他现在剑术还没学成呢,再学符术,那不是像狗熊掰棒子,掰一个,丢一个么?到头来,哪一个都没学好。   津哥道:“不难。以你的悟性,很容易学会。”   卿晏于是点了下头,专注地看着津哥演示了一遍。   修长手指在半空中结印,灿烂灵光顷刻便从指尖飞出,凝结成一道发光的符咒,悬于空中,卿晏看到中间用古体字篆了一个“津”字。   津哥道:“谁传的信,一目了然。”   学神亲自做了道例题,对卿晏说:“你试一试。”   卿晏刚才看得认真,把学神演示的每一个步骤都记在心里,此刻依葫芦画瓢,试了一下。   勉强是捏出了一道符咒。   但是,他的符咒歪歪扭扭的,丑得像被卷巴揉搓过的废纸,光芒也很淡,灰蒙蒙的。   津哥淡声夸赞:“做得很好。”   卿晏不这么觉得。跟大佬的满分作业相比,他这顶多刚擦过及格线。   津哥道:“捏得那么好看做什么,能用就行。”   他倒是个实用主义派,但大佬可能是因为已经能捏出完美的符咒,才这么风轻云淡,不当回事。   可卿晏有轻微的完美主义倾向。学会了使用传音符之后,他倒是没有再迷路,没给自己使用这道符咒的机会,但由此开始对符契感兴趣了。   他从津哥的书架上找了好几本符书,把以前匆匆一瞥没仔细翻看的那些书全都拿下来看,看得津津有味。   符术比剑术还有趣。   剑锋芒在外,出鞘必要见血,是夺人性命的利刃。可符术不一样,符咒的种类繁多,衣食住行之中产生的很多小问题,都有相应的符咒可以应对,这才是日常真正使用频率高的术法,真正的家用智能小帮手。   卿晏虽然被津哥使剑的样子吸引,但他不爱杀人,杀一只无辜的兔子都让他有点过意不去。他看符书看得上瘾,甚至连剑修都不想当了。   雪阵荒废冷落了好几天,卿晏倒是把符书中的每一道符咒都试验了一遍,全都很有意思。   烧火、温茶、煮饭,都用符咒解决,虽然捏的符咒不太完美,但就像津哥说的,能用。   他在小屋前苦练符术,身后窗边有一道背影懒懒倚在那儿欣赏他勤奋的身姿。   手上的这本书翻完了,卿晏去书架前还书并换下一本的时候,身后淡淡响起一道声音:“都学会了?”   卿晏转过身,挺高兴地答:“嗯。”   符术不光比剑术有意思,还确实像津哥说的一样简单,不用老师也行,津哥这儿的辅导书质量都很高,他照着步骤学就会了。   “同心契,”津哥偏头问道,“也学会了么?”   卿晏愣了一下,下意识老实答道:“没。”   他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是哪道符契,答完才想起,这不是两个修士结为道侣时必须要结的那道契么?   在修真界,两人若要结为道侣,成亲、婚宴不是必须的,这道符契才是实打实具有这个世界的法律效力的。   津哥道:“我教你。”   卿晏微微茫然地“啊”了一声。   看这位老师的样子,好像在责备他漏掉重要课程似的。可是,不是他偷懒,是他用不到这个呀。   他没有和别人结为道侣的打算,所以用不到这个。   用不到的东西,没有什么学的必要吧。   他默然间,津哥已经走到他面前,卿晏呼吸微顿,闻到熟悉的白檀香气落下来,清冷悠长地散开。   津哥抬起手,指尖勾住了卿晏胸前的一小缕黑发,将尾端与他的一缕发系在了一起,而后并指为刀,将那一缕系住的发丝划断了。   同心契须二人一起才能完成,也许是因为这里没有别的人了,只能在卿晏身上演示。   卿晏慢半拍地抬眼,见那双漆深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对视时万籁俱寂,然后,津哥念动了契文。   伴随着契文,那缕发丝悠然上升,朱砂色的符契缓缓成形,卿晏一惊,猛然回过神,连忙说了句“等等”,他一抬手,半空中结了一半的符契被打散了一缕袅袅红烟。   津哥停止念契文,安静地注视着他。   那缕缠绕在一起的发丝“啪”一声掉在地上。   “我、我学会了。”他胸口的心脏急吼吼地跳了下,鼓动如雷,卿晏眨了眨眼,他伸手拎过那本符术,局促地转过身,把它塞回了书架原本的位置上。 第41章   最近这几天, 渡灵灯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   春日将近,卿晏之前答应过她,开春之后就离开这里, 因此,渡灵灯每天都数着日子过。   她看看眼睁睁看着卿晏学着生火做饭, 外出打猎, 主外又主内,活生生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位贤妻良母式的人物, 对着那个人嘘寒问暖的, 就气不打一处来。   卿晏每次出去打猎,渡灵灯就只能跟那人共处一室,虽然她找了个角落把自己塞进去, 默不作声地苟着, 但这还是让她很不舒服。   但这还不算最煎熬的,比起现在日子的难挨, 渡灵灯看着主人殷切关心那人的神情, 更担心的是, 他会不会食言。   等到开春,真能如他所说, 如期离开吗?渡灵灯非常怀疑, 反正,日子将近, 卿晏也没主动在她面前提过一句, 好像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似的。   这让渡灵灯轻微焦虑。   灯不喜欢寒冷的环境,刚进北原的时候就被冻得受不了了, 现如今适应了一点, 但还是不喜欢。就算没有那个讨厌的人在, 她也不想留在北原。   卿晏自己本身也畏寒至极,北原终年覆雪,荒无人烟,根本没人长留此地,就算不畏寒的北方百姓都不会跑到这里来住,因为此处根本就不宜居。   走当然还是要走的。只不过卿晏现在心里记挂着两件事,一是津哥的伤势,二是神前花。   津哥每日都待在屋内,不怎么出门,默默不语,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但卿晏知道,他的伤肯定没好,不然早就继续教他学剑了。   老师请病假,卿晏这个学生当然表示充分理解,鞍前马后,端茶送水。   因为之前的天雷把山里的很多生物都劈死了,卿晏捡漏来的野物一时吃不完,这么放着容易腐烂坏掉,那多浪费啊,卿晏用仙诀在小屋外的空地上悬了根线,把那些野物处理了,先用符咒生火熏制,然后挂上去风干,做成了腊肉。   之前在山下捡回来的那些寒金果,串成珠帘加上供卿晏一日一果,也还剩下好多,卿晏也把它们拾掇起来,晒成了果干。   在这深山老林里,没有菜谱,也没人指导他,卿晏第一次干这些厨房里的活,意外地效果还不错。他十分满意,觉得自己可能有料理上的天赋,甚至在心中闪过了离开北原之后,到哪个小村庄里住下,可以开个茶铺饭馆的念头。   小须弥山被天雷毁得乱七八糟,可那些地表的伤创很快又新雪覆盖,只留下一片白茫茫。小屋外坠着满满当当的肉干和果干,格格不入得很,像是冰雪琉璃天地里的一小片人间烟火。   短短十日转瞬而过。   卿晏每日都忍不住看窗外的草地和雪林,松柏高挺长青,草地枯黄荒芜,还是原来的样子,并没有什么花开的迹象,连个花苞的影子都不见。   他觉得疑惑,可又觉得津哥不会骗他。   立春前夜,又是一夜的雪,卿晏听着风雪呼啸急催的声音入睡,天光刚亮起,就起来了。   这些日子他和衣睡在外间的美人靠上,怕里间人有什么需要,总有一根神经醒着,没睡死。他扑到窗边,推窗一瞧,就愣住了。   从近处的小屋门前,到视线可及的远处尽头,漫山遍野都是粉白色的小花,花朵小小的,簇拥在一起连绵成片,缀在草丛间悄悄冒头,根茎枝叶上都还有星点雪粒。   一阵风吹来,挟着飞扬的雪片,寒意逼人,扑面而来,卿晏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嘶了一声,但同时,闻到了花香味,沁人心脾。   大雪初霁,东风款摆,春到第一枝。   素白颀长的身影立在不远处,如一捧山巅净雪,皎然明澈,卿晏叫了声“津哥”,那人便淡淡回过头来。   卿晏蹬上靴子便往外跑。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前花吗?”卿晏一路跑到津哥旁边,刹住步伐,望着满山的花朵惊叹道,“好漂亮啊。”   书上对神前花没有任何记载,他只能信津哥的。卿晏觉得神奇,怎么能一夜之间开花的?毫无预兆。   津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卿晏注视着花海,远处看不真切,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这些花并未完全盛开,叶片还蜷缩着,地上是一颗颗小小的花苞。   津哥弯腰俯身采拾一朵,脆弱伶仃的花枝在他修长指节之间轻轻随风摇曳。   他垂目微笑,唇边微微扬起一个很浅的弧度,掌心的花朵便如春风拂来,暖气一熏,花瓣柔柔地绽开了。   这又是什么术法?卿晏看着津哥的笑,又看着掌心的花,呆了呆。   教练,他还想学!   津哥冲他伸出手,将那朵小花递过来,卿晏接住。   书上也没有记载这药要怎么吃,怎么用才能达到最大的药效。但卿晏想着“可解百病”的神药,怎么吃应该都行吧,直接把花瓣放进了嘴里。   唇齿一抿,花瓣碾为汁液,味道甜丝丝的,这种甜不加任何人工香精味道,天然而甘美。   卿晏觉得,就算没那个药效,这个花当零食吃也很不错,只是太奢侈了。   慢慢地,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升起一股融融的暖意,他抬起手,看见指尖灵光乱泄,一时汹涌,控制不住。卿晏眨了下眼,金色的光点停在他的睫毛上,如同闪烁的萤火,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光芒。   神前花,百草之圣,可解百病。不光如此,也是提升修为的灵药,只是千万年难得一见,所以修真界的人大多不知道,连书上都没有相关记载。   卿晏能感觉体内的灵力瞬间暴涨,灵台都被这股澎湃的力量冲撞,剧烈震荡着,他本人如同经历了一场地震海啸,被弄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   眩晕之间,他感觉自己的指尖被轻轻握住,一缕灵力探了进来,引导着他暴涨的灵力,渐渐地,气海灵台才安稳了下来,恢复如初。   “……谢谢。”卿晏还蹙着眉。   津哥道:“这花虽然是好东西,但一次别吃太多。”   “哦。”卿晏心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而且他也没吃太多啊,不就一朵小小的花么?威力居然这么大。   卿晏注意到自己指尖还被对方握在手里,不太自在地挣了一下,低声道:“我好了。津哥,你可以放手了。”   但是津哥没放手,道:“我有话与你说。”   “嗯?”卿晏道,“你说。”   “我要闭关一段时日。”津哥淡声道。   “哦……”卿晏先是点头,随后想到什么,关心道,“为什么要闭关?是你的伤还没好么?”   “无事。”津哥道,“只是要为下一次雷劫做些准备。”   “下一次……雷劫?”卿晏愣住,天雷不是都已经降过了么?   “你不是说,这雷劫一千年一次么?”   “是。”津哥目光沉定,专注地将他盯住了,目光又下落,滑到他握住的那指尖,细白纤长,有着苍雪的颜色,但是又有着软玉的温度。   他说:“雷劫千年一次,天雷怎么会只降一道?”   卿晏怔怔的,听津哥慢悠悠道:“还远远没有结束。”   “那要怎么办?”卿晏忧虑地问。   津哥抬眼看他,居然露出了很浅的笑意,这会儿还笑得出来,道:“不必担心,我能应付。”   卿晏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指尖仍然被握着,抽出手来,说了句“万事小心”,把指尖藏进宽大的袖子里。   “等我。”   那只手在他发顶轻轻摁了一下,卿晏抬起头,那声音太轻,他没有听清:“什么?”   他们站在满山花海之中,津哥注视着他,黑眸幽深,少年刚才吃过花,浅淡花汁沾染唇瓣,那薄唇被浸成淡红色,颜色虽浅犹艳,还蒙着一层水光。   良久,他浅浅地勾了下唇角:“没什么。”   虽然被告知了此事,但卿晏不知津哥何时开始闭关,他采了几朵盛开的神前花,拿回去收着,准备如法炮制,晾成容易储存的干花,等做完这一切,已经寻不到津哥的身影了。   已经闭关去了吗?卿晏后知后觉。   少了一个人,他坐在炉火前烤了烤手,突然觉得这小屋空了起来。   渡灵灯睡到艳阳高照才起来,打着哈欠,见只有卿晏一个人,问:“那人呢?”   卿晏道:“闭关了。”   “哦。”渡灵灯就顺口一问,其实不怎么关心,不在跟前倒更好,“今天立春,我们什么时候走?”   她很急,忍不住催促漫不经心的主人。   其实卿晏是记挂着这件事的,他沉吟片刻,道:“过几天吧。”   渡灵灯不满:“你还在等什么?”   卿晏垂眸不语。   晚上,卿晏睡回了那张床上,津哥现在不在这里了,他自然没有理由非要去睡狭窄的美人靠,枕上似乎还残留着白檀香气的余韵,悠然荡开,让卿晏在梦里也晃晃悠悠的,感觉被人托着。   卿晏跟渡灵灯说还得几天,是有原因的。因为他还有些事没有做完。   那本符术他没有看完,又不能偷偷把津哥的书拿走,卿晏加快了速度,熬夜挑灯看完了。   除此之外,他还抽空去将山下的雪阵破了,不然放在这里就走,总觉得什么事没做完似的。   其实以他现在的修为,还做不到完美破阵。卿晏是硬破的,从前那些雪片如刀剑般砍劈过来,卿晏就会吃痛避开,但这一次他下了决心必须要破阵,任由自己受伤,也要冲到阵眼那儿去,雪片被他的气势所迫,速度慢了下来,没敢给他留下什么致命伤。   卿晏把覆地剑插入阵眼,雪阵发出冲天银光,林中群鸟惊飞,阵破了。   到底是津哥布的阵,只是为了给卿晏练习用,这不是杀阵,他没下死手,到底留了余地。也是因为这个,卿晏才能破得了。   破阵之后,卿晏拎着剑站在原地,独自默默了一会儿,忽地笑了。   把该处理的处理了,卿晏才发现,小须弥山仍然封着——津哥走之前,并未解封,而卿晏当时也忘了这一茬,根本没提。   这怎么办?   总不能在这里待到津哥出关吧?且不说他不知道津哥这一闭关要多久,他能不能待那么久,就是渡灵灯,也不会答应这个。   卿晏不想在北原过第二个冬天了,更为重要的是,他要在下一次情热期到来之前离开北原。   北原的环境不适宜居住,也不适宜度过情热期。   逼不得已,他只能自己自学禁术的解法了。所幸津哥这里什么书都有,卿晏怀疑他不仅是个剑修,看他平日里涉猎的书籍,他应该什么都修,什么都懂。   拖延了十几日,卿晏尝试自己破这山的禁制。覆地剑高悬,卿晏捻诀控制着它,但它好像不太情愿,颤颤巍巍地往上飞,终于抵到了什么,骤然停住。   一层透明的壳子罩在小须弥山上,卿晏操纵着覆地剑左砍右劈,砍了一个上午,终于流光四溢,破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仅容一人通过,不过也够用了,卿晏气喘吁吁。   他回屋收拾东西,把借来看的道书全部归回原位,整整齐齐放在津哥的书架上,又把被子叠了,床铺整好。   来的时候,卿晏只有一本书、一把剑、一盏灯,而离开的时候,身边的剑换了一把,他把那本修真界草药大全放进包袱里。江明潮给他的那把归尘剑毁了,但剑身上镶嵌的宝石挺值钱,剑不要了,但卿晏把宝石全敲下来了。   他又取了一串肉干,一串果干,还有一些神前花带走,余下还有好多,他全部留给了津哥,让他可以以后当个零食吃吃。又想了一会儿,卿晏从桌案上抽出一张纸笺,用他刚学会不久的古体字,歪歪扭扭地写道——   “多日叨扰,承蒙照顾。萍水相逢,有缘再会。”   他没留落款,因为津哥应该知道是他写的,卿晏又拿了一枚归尘剑上的宝石,压在了纸上。   这么多日的照顾和教诲,这个宝石就当学费了。   卿晏把包袱系上背起的时候,在里面发现了一条素帕,回想片刻,才想起这是那日练剑,津哥给他擦掌心雪水的,他忘了,到现在都没还回去。   这个还吗?卿晏觉得,津哥大概早就忘了,这帕子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他留了宝石给津哥,也从他这里留块帕子作纪念,不算过分吧?   卿晏把帕子往里头一塞,背起了他的包袱,出了小屋,把门窗关好,然后才喊渡灵灯过来,把她揣进怀里。   “我们走吧。”   万事俱备,他踏出了这一步。 第42章   卿晏带着渡灵灯离开了小须弥山。   从他好不容易敲出的裂缝小口钻出来之后, 他们沿着山路慢慢往下走。站在山脚下,卿晏抬眼四望,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不认识路。   原本他在千鹤门的马队之中, 路线完全是跟着马队成员走的,不用他认路, 后来在小屋里住了这么长日子, 要出门去哪儿,也是津哥带着他走, 只熟悉了小屋周围的地方。而对于广袤辽阔的整片北原, 他则完全不了解。   北原本来就鲜有人踏足,坊间连份官方地图都没有,千鹤门的马队也全靠那个有经验的队长带着走, 他就是活地图, 但是他现在不在了,卿晏靠不了别人, 只能靠自己。   朝哪个方向走才能离开北原呢?卿晏看了看周围, 四面皆是莽莽群山, 通体披雪,到处都是银白之色, 不说辨不出方向, 就是稍微标志性的景色都没有,就算转了一圈回到原地, 可能本人都根本发现不了。   无解, 只能乱走了。卿晏问渡灵灯:“你觉得我们该往哪儿走?”   “哈?”渡灵灯冻得瑟瑟发抖,整个灯都缩到了卿晏的衣领里取暖, “你问我?我也不认识路啊。”   卿晏知道, 但乱走尝试也得有个方向, 他说:“你随便指个方向好了。”   渡灵灯没办法,只好指了个方向,还在之前讲明白,给自己撇清责任道:“走错了别怪我啊。”   “嗯,不怪你。”卿晏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他们先按照渡灵灯随便指的那个方向尝试走了走。北原到处都是山,雪山一座接着一座,连绵不绝,十日之后,他们已经翻过了三座雪山,也不知道走的方向对不对,就这样近乎盲目地行走在荒芜雪原之上。   反正他还有一些时间可以试错,春日刚至,即使是冰封之地,温度也在缓慢地上升,到了夏天,温度还会更高,这么长的时间,卿晏觉得误打误撞,也该走出去了。   他带的那些肉干和果干,卿晏宝贝得很,没舍得马上吃,尽量每天打猎,吃新鲜的东西。因为他现在没有时间把肉熏制晒干,肉干吃完了就没有了,格外珍贵。   寒金果的果干也是,不光是这时候不舍得吃,卿晏根本就没打算自己吃。反正他现在寒疾已解,一身轻松,寒金果对他来说也不是必须品了,以寒金果的药用价值和珍贵程度,拿出去到铺子里,应该能换不少钱。   卿晏现在还没想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该如何谋生赚钱,所以从归尘剑上敲下来的宝石和这些寒金果算是他的第一桶金,重要积蓄,可不能浪费乱花。   这个时候,卿晏是真的很感谢自己在津哥那里学会了怎么生火和打猎,这些都是野外必备生存技能。想当初,他刚来北原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在马队中火也是蹭的别人的,吃饭也要靠别人施舍,看别人眼色,谁能想到这么快,他就能自己打猎,而且从处理野物的尸体到烤熟都是一个人完成的呢?   偶尔,他也会想起津哥。津哥是他来到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他虽然是从千鹤门出来的,但跟那里的人并不熟,也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想来想去,除了渡灵灯,津哥就是他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有所羁绊的人了。   这一日,行至天色已晚,他们停在某一座不知名的雪山山腰上,暂时歇上一夜,卿晏猎了两只山雀,烤熟吃饱后,他叼了根草,抬起双手枕在脑后,躺在火堆旁望着头顶的天空。   北原的夜空压得很低,一片漆黑,如同黑色的丝绒布将光芒遮盖,今夜无月,只有星子点缀其间,不时闪烁如璀璨碎钻,熠熠生辉,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   没有寒疾就是好,虽然还是很冷,但再也不用被冻得缩手缩脚的了。身侧的火堆噼啪作响,卿晏数着天上的星星,脑海中的思绪漫不经心地跑马乱转。   他想,津哥的伤如何了?出关了吗?看到他留下的字条了么?   雷劫结束了吗?   渡灵灯坐在他手臂上,打了个哈欠,准备钻进他袖子里:“你在干嘛呢?还不睡吗?”   卿晏道:“看星星啊。”   “星星?”渡灵灯看了一眼,不解风情道,“星星有什么好看的?走了一天山路,你不累吗?居然还有闲情逸致看星星。”   卿晏笑着拍拍她的脑袋,渡灵灯拿他的袖子当被子盖,就这样度过一夜。   次日醒来,卿晏带着渡灵灯下了山,继续往前走。   白天的时候,渡灵灯不总是紧紧跟在卿晏身边,她闲不住,只要天气没有那么冷,她就不会贴着卿晏,而是到处乱飞乱转,每次都走在卿晏前面,像个探路的小先锋。   今日也不例外。   山下有一片密林,远远地卿晏就瞧见了。渡灵灯也瞧见了,早就冲锋在前,飞了进去。   然后,卿晏就听到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叫声:“啊!——”   渡灵灯明明是飞在半空中的,可是飞出了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架势,她扑到卿晏怀里,瑟瑟发抖。   “前、前面的林子有、有熊……”她抽抽嗒嗒,这会儿一点儿气势也没有了,像朵娇花。   卿晏给她顺了顺毛:“熊?”   在这原野行走,他们总会遇到不少雪原生物。除了卿晏需要打猎,其他时候他还是能够和这些小动物们和平相处的。   大家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有熊怕什么,熊不是北原里很常见的一种生物吗?   “没事没事,不怕不怕。”卿晏哄孩子似的,“熊有什么好怕的。”   要是不从这林子里走,绕路得绕好远,虽然渡灵灯这么说,卿晏还是带着她往前走了。   他看到了渡灵灯说的那只熊。   “……”   怪不得渡灵灯怕成这样,原来不是一般的熊,是北原冰熊。   那巨大的白熊在一棵树边,上身直立,熊爪似乎在向上够着什么,很是专心,暂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   可也足够吓人的。   卿晏的脚步都顿了顿,这熊不好对付,他怕惊动惹怒了对方,这可不是好玩的。   渡灵灯小声嘤嘤:“这熊怎么好死不死,偏偏出现在这里……”   卿晏笑了一声,说:“你选的方向。”   渡灵灯立刻不服气地瞪起眼:“明明你说走错了也不怪我的……”   走错了确实不怪她,可她自己挑的方向,在路上遇到熊了也无可奈何。   这是小须弥山原来的那只熊吗?卿晏不确定,但觉得可能性很大,毕竟据津哥说,这熊已经濒临绝迹,十分珍贵。   卿晏把渡灵灯摁在怀里,往后退了两步,趁着这熊没有注意到他们,想尽量能不跟这熊起正面冲突就别起。   正在这时,他脚下“咔嚓”一声脆响,不偏不倚刚好踩断了一节枯枝。   “……”   熊听力不坏,毛茸茸的耳朵动了一下,扭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卿晏感觉渡灵灯全身立刻绷紧了,如果她是只刺猬,这时候应该全身的刺都高高立起来了。   卿晏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地跟熊对视。   结果熊只扫了他们一眼,就高贵冷艳地扭回了头,继续在树上枝叶间翻找,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卿晏松了口气。   渡灵灯喃喃:“吓死我了……”   卿晏把她托起来,说:“要不然,你变回灯吧?等我们离开北原,你再出来。”   她这两天太兴奋了,冒冒失失的,而且灯又很怕冷,之前刚进北原时就冻得受不了,被卿晏强制关机过。   “……好吧。”渡灵灯不情不愿,还是照做了。   小小的灯盏被卿晏塞进袖袋里,卿晏一抬眼,看见前方的熊从树上摘下了好几个蜜果。   远处的林子慢吞吞挪出来另一个庞大的身影,跟它一模一样,是只白色的北原冰熊。熊看见了它,立刻把果子捧过去,递给了它。   咦?这是找到配偶了吗?   卿晏看着那两只熊的互动,它们一边吃果子一边往另一个方向走了,觉得,还……挺甜的。   看来,津哥当初封山的决定是对的。卿晏想,让熊成功找到老婆,不用孤独终老了。   这么一想,津哥不光帮他度过了情热期,还间接帮熊解决了发情的事。   乐于助人,乐于助熊。真是个好人。   渡灵灯变成了灯,没有个小东西在旁边叽叽喳喳,卿晏耳边清净许多,赶路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他直觉渡灵灯选的方向是对的,因为越往前走,他能看到的白雪越少,绿意虽然零星稀少,但总比之前多了些。   往这个方向一直走,应该确实能离开北原。   他不厌其烦地翻过一座座山,足迹几乎踏遍了北原的每一座山头。不知多少天之后,卿晏不曾细数,他站在山峰间,望见远处低矮平原上有村庄人家,袅袅炊烟。   终于到边界了!   卿晏大喜过望,人还站在这座山上,心却已经飞到了远处的村落里。谁知乐极生悲,他没注意脚下,往前一踩,顿时踩了个空!   刷——   失重感突如其来,卿晏还没反应过来,就坠了下去。原来他前面那块地居然是中空的,下面是很大一片空间。   无底洞似的,许久,卿晏才砸在了地上,幸好他机灵,在半空的时候灵机一动,捏了个诀让覆地剑升起,替他在下面接着,挡了一下,不然这么高的高度,他摔下来跟跳楼似的,这把骨头恐怕都要摔散架了。   “嘶……”卿晏揉着关节起身,身上有点痛,但是总体上还好,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他背上的包袱不知道滚到哪儿去了。   那里面的寒金果干和宝石可值钱了,卿晏拎起剑,环视四周,在地上找找。   这地方四处皆是石壁,像是个人工凿出来的洞窟,干草堆在地上,不远处有几个草垛,上面居然还有碗盘和花烛。   在这里搞祭祀么?卿晏觉得奇怪。   正在这时,他听见草垛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卿晏顿时警铃大作,立刻横剑在前,覆地剑寒光逼人,银色剑身静静地散发出白霜般的冰冷剑气。   “有人在那里吗?”他蹙眉轻声问道。   无人应答,但是那声响更大了,确实有活物在那草垛后面,有动作的声音,卿晏还听到咕咚吞咽咀嚼的声音。   “什么人?”这环境全然陌生,卿晏又是初来乍到,他不敢大意,走近两步,握紧了剑又问了一声。   “肉?这是肉?”这时,那草垛后面才终于发出声音,是个男子声音,听起来年纪不轻了,可是语气却如孩童般活泼。   “哈哈,老头子我八百年没尝过肉味啦!好吃,好吃!” 第43章   那草垛之后飞快地窜出一抹人影时, 卿晏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差点连覆地剑都没拿住。   那是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凌乱长发和胡须皆是银丝, 穿着一袭破破烂烂的麻布道袍,一身褴褛, 身形佝偻矮小, 但精神头却很好,行动时迅速敏捷, 双目如电, 炯炯有神。   老者的银白胡须边还沾着粒粒肉屑,嘴上叼着一块肉干,还在咀嚼, 卿晏愣了一下, 他就已神出鬼没地站到了卿晏面前。   “肉干是你带来的?”老者一口吞咽,含含糊糊地开口, 一上来就不由分手地伸手捏卿晏的脸, “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娃娃, 是从哪里来的?”   老者待在这洞穴里,不知有多久了, 甫一凑近, 卿晏就闻到他身上那股怪异难闻的味道。   一个陌生人一上来就捏脸,身上还脏兮兮的, 卿晏下意识往后一仰, 抬起覆地剑在面前挡了一下。   “别碰我。”他低声说。   老者“嘿”了一声,不仅没恼, 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道:“老头子在这里待了几百年, 也不见个人,你这小娃娃想动手?正好,今日就松松筋骨!”   卿晏:“……?”   天地良心,他没想要动手。他怎么可能跟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动手?欺负老弱病残是要遭天谴的。   可那老人根本不管他,已经自顾自动了手出了招。   卿晏措手不及,只好被迫营业,抬剑接招。他不咄咄逼人地出剑,只是防守,一一挡下对方的攻势。   覆地剑散发出凛冽剑气,任何人一靠近,便会被扫伤,那老人却不怕,“咦”   了一声,惊讶道:“这不是覆地剑么?”   “巧了。”老人笑道,“你居然想用我炼出来的剑跟我打架?是自不量力还是天真可爱?”   卿晏一愣,那老人双手向前一抓,卿晏手中剑立刻脱手,顺从乖巧地飞到了那老人的手中。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卸了兵刃,霎时感觉手臂被抓住朝后一拧,然后他整个人都被摁在了旁边的石壁上。   “哈哈哈,你这小娃娃还是太嫩了些!”那老人捞着覆地剑,语气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心满意足,十分幼稚。   卿晏挣扎了一下,发现挣不开。   他发现自己刚才真是想错了,怎么会觉得自己有欺负这个老人的能力?太高看自己了,分明是对方以大欺小。   过了片刻,大约那老人也觉得无趣,啧啧道:“你这小娃娃才几百岁,打赢了你也不算什么本事,倒显得我胜之不武。”   他松开了卿晏。   卿晏揉着手腕,回头看见那老人的注意力已不在他身上,正掂量着手中的剑,兴致勃勃。   这老人的性子实在难以揣摩,刚才扑上来就捏人的脸、打架过招,好像都是一时兴起,随意为之,任性不讲道理得很。   但看起来不是个坏人。   卿晏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叫道:“前辈?”   方才他说,这剑是他炼出来的?虽然这老人看起来挺不靠谱,但覆地剑的反应让这话看起来像是真的。   刀剑器物皆认主,自从津哥把覆地剑送给卿晏之后,覆地剑就不搭理津哥这个前主人了,怎么会愿意听这老人的话?   大约也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卿晏侧首回想了下,他记得津哥跟他提过这剑是谁铸造的,只不过卿晏当时并未过心,这一时半会儿难以立刻想起来,所幸他记忆力不错,在脑海里搜寻一会儿,问:“您是北云大师吗?”   “嗯?”老者抬起头,哈哈笑道,“算是吧。”   卿晏:“……”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卿晏不明所以:“什么叫算是?”   老者看着他呆滞探究的神情,哈哈一笑,将覆地剑往上抛了一下,又接住,当个玩具玩似的,说:“因为北云早就已经死啦!我只是他的一缕残魂而已。”   “……”卿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怪不得刚刚掉下来的时候,他看见这山洞里有碗盘香烛,合着原来都是……贡品吗?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表示哀悼,可是哀悼是对死者家属亲人表达的吧,有冲着死者本人的魂魄表达的吗?   好在他没在意这个,他玩了两下覆地剑,玩腻了,就抬手把剑扔了回来,卿晏接住,北云踱步凑过来,随便挑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拍拍他身边:“好久没跟活人说话了,小娃娃,咱们聊聊?”   卿晏怀着一种对死者的敬畏,点了下头,席地坐下了。   “我记得,这剑我不是给了薄野津么?怎么会在你这?说说吧,你跟薄野津什么关系?”北云笑眯眯地问,但有种笑得不怀好意的感觉。   卿晏对“薄野”这个姓氏有条件反射,这个姓氏和天刹盟牢牢绑定在一起,印象尤为深刻。   若是眼前这位老者真是那位铸剑名匠北云大师,那他跟津哥认识,也就不奇怪了。   他没告诉过我姓氏。卿晏心想,原来他是天刹盟的人么?   可为什么要隐瞒这个?是天刹盟的人,很丢人么?   卿晏说实话:“嗯。我与他认识,他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剑是他送给我的。”   北云看着他,等待下文。等了会儿,发现卿晏说完了,“嗯?”了一声,说:“就这?”   卿晏跟他大眼瞪小眼,不然呢?   “小娃娃,你别看老头子年纪大了,就以为能瞎说蒙过我啊!”北云道,“说,你跟薄野津那小子到底什么关系?”   卿晏不明白:“……前辈,你为什么一定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呢……”   “因为,翻天覆地,”北云指了指覆地剑,“这是一对鸳鸯剑啊。”   “我问你,覆地剑在你手上,那翻天剑在哪儿?”北云语气狡黠,有点谆谆善诱,“还在他手里吧?”   卿晏犹豫着,点了下头。   北云眯着眼,用一种看透红尘的眼神盯着卿晏:“这还不明显吗?”   卿晏:“……”   可他不知道啊。津哥也没有跟他说。他挑选的时候,如果知道这个,就不会选这把剑了。   “您想多了。”卿晏抿了抿唇,无奈道,“真不是大师您想的那样。”   北云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端详卿晏,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好像还是没相信,还是觉得卿晏在跟他扯淡。   好半晌,他突然松了口,道:“也是。你要真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会自己跑到这儿来?”   “小娃娃,你说他之前救了你,什么时候?”他又问。   卿晏也不记得具体多久,粗略算了下:“大概,一两个月前?”   “哦。”北云摸了摸胡须,道,“他还没死啊。”   卿晏:“……”   这是什么话?他觉得这里头大概有点什么内情。跟雷劫有关吗?卿晏揣测,是因为津哥身上背着天谴神罚,所以他听到他还没死才这么感叹?   不顾卿晏的震惊,北云又道:“这小子生命力还挺顽强的。”他笑起来,“我还以为,这小子应该比我死得早呢,造了那么多孽,没想到啊,还是老头子我先去。啊我居然输了!”   卿晏不语。   北云大师也许久没有开口,洞内寂静,连风声也不闻,良久,他才咂摸着嘴,问:“小娃娃,肉干还有吗?”   “没了。”卿晏答道,“本来就没带多少,全被你给吃了。”   他犹如在控诉对方的罪行。   “哈哈哈,怪我,怪我。”北云拍拍屁股,站起身,“不白吃你的东西,我拿个东西跟你交换怎么样?”   卿晏问:“什么东西?”   北云走回草垛旁,在那地上的干草堆里摸来摸去,摸出一本皱皱巴巴的小册子,扔过来。   “这是什么……”那本册子上满是灰尘草屑,挺脏的,卿晏有点不想碰,“我不要。”   肉干吃了就吃了,他也不能如何,就当是他做慈善了吧。   “嘿,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北云走过来,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多少人巴巴求着我要,我还不给呢,你倒好,这么清高傲物。”   这么宝贝?卿晏拍拍封皮上的灰尘,好奇地翻开第一页,只见里面的古体小字密密麻麻,每一页还配了图画,这是一本……剑谱?   “这可是老头子的毕生心血。”北云得意洋洋道,“我生前的徒弟想要,我都没给他呢。你小子可别不知好歹。”   卿晏现在的心情,犹如买到了不公开在市面上发售的名师出品典藏版教科书。   他本来准备敬谢不敏的,但是这个,他确实比较感兴趣。   他不再矫情,却之不恭了。   “多谢大师。”卿晏道,“您还有徒弟啊,那为什么不把毕生心血留给他?”   “我不想呗。”北云很无所谓地道,“我那徒弟不是个好东西,他拜我为师就是为了我的剑谱,我一开始没看出来,后来发现不对劲了,他被看破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把我杀了,就为夺这本剑谱。”   卿晏:“……”   北云继续道:“但我怎么可能让他得逞?他杀了人,但是到处也找不到剑谱,我偷偷藏在这儿了,嘿嘿。”   原来大师就这么死的。卿晏听了有些哀伤,但大师的语气又让他很想笑。   “这么贵重的东西,真的托付给我吗?”卿晏握着剑谱,低声问道,“您跟我也初次见面,怎么就知道我是个好人呢?”   北云“啊”了一声,大剌剌地说:“我不知道啊。”   “我虽然对你这小娃娃不怎么了解,但你和薄野津那小子认识,朋友的朋友也算朋友……”说到这,北云顿了顿,可能是觉得编不下去了,道,“主要我这儿不是没别的选择了么?”   卿晏:“……”   北云叹了一口气:“我死了很久了,留一缕残魂在这儿,就是因为老头子一生的心血没找到个值得托付的人,死了都不能瞑目。没想到在这待了千百年,愣是没人经过,今天好不容易遇见你,哪儿还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吃了你那么多肉干,还你一本剑谱。不亏吧?”北云道,“不用你磕头拜师,你回去好好体悟就行,别糟蹋了老头子的心血!”   卿晏珍而重之地将剑谱收好了,问:“那您呢?”   “我?”北云一笑,笑得花白胡须都颤巍巍的,“老头子累了一辈子,也该解脱喽!”   他伸手从地上拎起卿晏的包袱,又如法炮制拎起卿晏本人,风风火火地往上一窜:“先送你上去。”   天旋地转,卿晏再一定睛,已经出了那山洞,站在雪山上。   北云松开了他的衣领,卿晏觉得他立刻就要走了,连忙叫住他:“大师!”   “嗯?”   “杀害你的那位徒弟,是谁?”卿晏冷静地问。   “怎么?”北云笑起来,“你要给我报仇啊?别了吧,我看你现在还不到元婴期,你打不过他的。”   卿晏对自己的实力有自知之明,也没立下什么豪言壮语。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卿晏也不是非要伸张正义不可,只是如果遇到了此人,有机会,他还是会为大师讨个公道。   “我虽然现在修为不高,但我不可能止步于此,我会慢慢提升的。”卿晏说得很诚恳,“告诉我,他是谁。”   “啊……我想想,”北云侧着头,果然露出思考的神情,“叫什么来着,老头子年纪大了,记忆力不行啊,好像叫什么怀风……”   卿晏心头有块地方忽然一动,道:“卿怀风?”   “啊对。”北云猛地点头,“就是他,你认识?”   卿晏:“……”   他没说话,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冷冷道,是他。好像并不意外。   据说卿怀风年轻时来过北原一趟,因此才扬名立万。原来他来北原干的是这些事。   “是千鹤门的门主。”卿晏只是这样说,他没告诉北云他和卿怀风还有一层假父子的关系,不想说,也没必要说。   北云道:“好像是听说他自己办了个什么小破门派……现在都这么有名了?”   他笑了起来:“看来我确实死了太久,该圆寂了。”   卿晏听着这话,不知怎么,忽然眼眶微热。作为一个死者,他太乐观开朗了,也许是早就接受了死亡的事实,看淡了人生。   “大师……”   大概是感觉到他可能要说什么伤感矫情的话,北云打断了他,用力拍了下他的肩,道:“臭小子,好好揣摩剑谱中的真意,让它流传百世!”   “山高水长,有缘再会!”他笑着喊道。   在化作一缕轻烟随风远去之前,他伸腿踹了卿晏一脚,卿晏平衡骤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告别语,就咕噜噜从雪山上滚了下去。 第44章   卿晏再次睁开眼,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质地坚硬粗糙的木床上。   北云大师圆寂化烟之前的那一脚分明没用多少力,但莫名威力巨大,卿晏像颗球一样滚了下去。雪山很高, 他在往下滚的时候可能磕碰到了哪儿,就晕过去了。   卿晏坐起来, 发现自己身上搭了一条厚厚的毯子, 一看就是动物毛皮,直接从兽类身上扒下来的, 处理得还特别糙, 毛上还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迹。   抬眼看看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所有陈设都是木制的,一股质朴的风格, 那些木头长年累月被潮湿侵染, 大多边缘已经开始微微腐烂了。   他还没下床,屋子的毡帘被挑了起来, 一个姑娘走了进来, 手里端着个水盆, 看着他说:“你醒了啊。”   卿晏感觉自己运气挺好,总是能被好心人捡到。他笑着“嗯”了一声, 先说:“多谢姑娘相救。”   “谢什么谢, 举手之劳,没必要那么客气。”姑娘留着长长的头发, 发丝浓密, 被编成两个粗壮的辫子垂在胸口,额前坠着斑斓珠饰, 身上穿着动物皮毛制成的厚衣裳, 领口袖口滚着毛茸茸的边, 她皮肤黝黑,双颊上有两坨酡红,但眼神很亮,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做派也爽朗大方。   姑娘把水盆放到一边,拧了帕子递给卿晏,卿晏接过来擦了擦脸,又说:“谢谢。”   姑娘摆了摆手,再次表示没事。   “睡了一整天了,你饿吗?”姑娘没问卿晏的来历姓名,直接说,她把盆端走,起身,“饿的话跟我走,吃饭在另一个帐篷。”   “好的。”被她这么一说,卿晏确实感觉到了饿,立刻站起来蹬上靴子跟着她走了,“谢谢。”   他第三次说谢,姑娘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掀开毡帘,卿晏发现自己原来是在一个帐篷里,旁边的空地上还有好几个一模一样的帐篷。抬目望向远处,能看到巍峨雪山,苍冷雪原。卿晏看到了他之前爬上的那座雪山,这村子应该就是他在山上看到的那个。   姑娘把残水泼了,拎着空盆带着卿晏轻车熟路地进了旁边另一个帐篷。   卿晏一踏进去,就闻到了热腾腾的食物香气,虽然只是很简单的饭香味,糯糯甜甜,但一下子就把他所有的馋虫都勾起来了。   他几个月都没吃过饭了!   从跟着千鹤门的马队踏上北行道路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吃的是肉,北原又不种大米,就地取材也没办法取,他可太渴望一碗米饭了!   这个帐篷里只有一张低矮木桌,他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个小男孩坐在桌边,看起来不过三四岁,一脸的婴儿肥,个子矮得坐在椅子上脚都够不到地面,两只肉乎乎的腿在半空中甩甩晃晃。   姑娘对小男孩说:“小弟,盛饭去。”   闻言,小男孩就从椅子上蹦了下来,啪嗒啪嗒跑到帐篷另一侧,从柜子里找出几个木碗,又把柜子上装饭的小桶盖子掀开,拿饭勺盛饭。   姑娘叮嘱道:“别小气,给客人多盛点。”   小男孩不说话,片刻之后端着三个碗走过来了,他只有两只手,因此拿三个碗格外吃力,一只手拿一个碗,而第三个碗是夹在两个碗中间的,摇摇欲坠,看上去很容易摔。   卿晏赶紧上去接了一把,小男孩看了他一眼,把另外两只碗放在桌上,他自己费劲地坐回了椅子上,小腿用力蹬着。   姑娘道:“不谢谢哥哥?懂不懂礼貌?”   小男孩就朝卿晏的方向点了个头,卿晏笑了,说:“没关系。”   姑娘又道:“怎么就盛了三碗饭?还有娘亲的呢?”   小男孩跳下椅子,又去盛了一碗饭,端了回来。   姑娘戳了下他的脑门:“笨。”   她接过那碗饭,在桌上的菜盘里每样选了点,挑了几筷子肉菜,直接搁在米饭上,然后拿着碗直接出去了。   卿晏看着她离开,坐在桌前,跟那小男孩面对面,不知道该怎么办。   主人家不在,他这个做客的也不好擅自动筷子。那小男孩也没有动筷子,没看卿晏,一直不说话,看着面前桌上的菜,眼巴巴的。   过了片刻,那姑娘空着手回来了,看卿晏垂手坐在那儿,说:“你没吃?等我呢?”   她重新落了座,说:“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你不是饿了吗?快吃吧。”   卿晏温声道了谢。   对面的小男孩也立刻抓起筷子,直接冲着桌子上那只大鸡腿去了,姑娘咳嗽一声,冷声道:“看到什么好东西就想着占为己有,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给客人吃。”   小男孩的筷子转了个方向,不情不愿地把鸡腿夹到了卿晏碗里。   卿晏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刚才才说没有规矩的吗?原来不是没有规矩,只是对他这个客人没有规矩而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没关系。”卿晏把鸡腿夹回小男孩碗里,“小孩子正在长身体,是应该多吃点。”   小男孩看了看鸡腿,又看了看卿晏,再看看姑娘,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   姑娘叹了口气:“看把你馋的,吃吧。快谢谢哥哥。”   小男孩这才夹起鸡腿,咬了一口,再次冲卿晏点了个头。   姑娘道:“这是我弟弟,他不会说话,人也傻,你见谅。”   怪不得一直没听他开过口。卿晏点了点头,关心道:“找大夫看过了吗?能治吗?”   “看过了。”姑娘吃着饭,说,“村里的大夫说人没什么毛病,但就是一直不会讲话。”   卿晏前些日子在小须弥山一直靠打猎填肚子,吃的全是肉,现在就不爱吃肉了,在桌上的菜里只选素的吃,姑娘热情招呼他吃肉,卿晏只是婉拒这份好意。   他看着对面大口吃饭的小男孩,忍不住又说:“怎么不去别处的城镇里找更好的大夫看一看呢?说不定能治好。”   姑娘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直接回答这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是从南边来的吧?”   卿晏点了下头。   姑娘瞅着他衣上的绣纹,道:“从前家境应该不错吧?”   卿晏想了下,如果说这个从前,是原主冒牌货的身份被揭穿之前,那确实不错。他再次点了头。   姑娘便凉凉地笑了一下,说:“我看也是,你模样就像个世家公子的样子。来北原,肯定是来行猎的吧。”   “你这种世家公子,哪里知道我们这些穷人家的日子?”姑娘道,“我娘亲生弟弟的时候受了寒,三四年了,身体还没好,每天只能躺在床上,靠人送饭伺候,我怎么离得开?”   大概是触及到了她的伤心事,姑娘的语气变得不太好。   她冷笑道:“即便是娘亲的身体好了,我能带着他去城镇看大夫,路费和药费从哪儿来?这病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治不好,那我们还得在城中住下,住宿费又从哪儿来?”   “住在这儿的人,哪个不是不得已?最近几年,北原越来越冷了,我们这些靠近北原的村落也被影响,能走的人全都南迁了。走不了的人才会留在这儿等死。”   卿晏才发觉,刚才自己那一问,实在有些“何不食肉糜”了。   卿晏放下碗:“抱歉。”   姑娘也意识到自己的怒气有些无端,叹了一声:“不懂就别说话了,少爷。”   卿晏现在也不是什么少爷了。他突然问:“我身上的包袱在哪儿?你有看到吗?”   “就在方才那张床床头。”姑娘道,“我们虽然穷,但也不贪图不义之财,不会抢你的。”   卿晏并不是这个意思。   包袱和覆地剑都搁在床头,卿晏将它们一并取了来。回到帐篷里,那姐弟俩已经吃完饭了,姑娘收拾桌子,小男孩拿着碗盘出去洗。   “我能去看看你母亲么?”卿晏问。   姑娘问:“你是大夫?”   卿晏说:“不是。”   姑娘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没再多问什么,转身往外走:“跟我走吧,动作轻点,别吵到我娘。”   卿晏点头说好。   姑娘领着他到了另外一顶帐篷前,站住脚步,说:“我进去问问我娘愿不愿意见你。”   卿晏在外面等着,须臾,姑娘挑帘而出,叫他:“进来吧。”   卿晏脚步放轻,一踏入这帐篷就听到了几声闷闷的咳嗽。   帐篷里光线昏暗,病气浓重。一个女人倚在床边,身上披着兽皮,面如金纸,形容枯槁。   看见卿晏,她也只是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话。刚才的小男孩是不会说话,而她是没力气说话了。   床头的小几上放着刚才那姑娘送过来的饭,看上去并没怎么动。   姑娘低声劝道:“娘,你多少吃点。”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   “我吃不下……将死之人……就,不要浪费粮食了……”   卿晏听到旁边的姑娘抽了口气,低低哑哑的,哽咽着,好像立刻就要哭了。   他低了低头,冲女人轻轻致意,见对方连话也不怎么能说得出来,也不好再待,便退出了帐子。   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那姑娘也出来了,拿着那只还装着满满当当饭菜的碗,另一只手抹着眼睛,眼圈微红。   “看完了吧,”姑娘看见了他,飞快地调整了自己的神色,道,“你到底想看什么?”   卿晏道:“你方才说,你娘亲是因为生产时受了寒才得了病的?我这里有些寒金果,对治疗寒疾很有益,给你。”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包袱,把那些寒金果干给了姑娘。   姑娘明显一愣:“这……”   卿晏补充道:“只是晒成了果干,药效还是一样的。”   姑娘不是不知道寒金果温补,对所有寒症都有用,但他们这片村庄附近的雪域没有寒金果树,要是拿钱去买,他们也买不起。她抓着那些果干,小声说:“这很贵重的。”   虽然如此说,但看得出来,她是很想拿的,只是过不去心里那关,觉得白白占了便宜。   卿晏说:“拿着吧。”   他又从包袱里拿出了一颗宝石,不由分说地塞到姑娘手里,说:“这个也给你。等你娘亲身体好一点,带着你娘和弟弟离开这里,去南方的城镇里住吧,这个钱应该够你去做个小本生意的。”   那枚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华贵的色泽,一看就价值不菲,是他们这样的家庭一辈子也看不到的。   姑娘怔怔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突然很不好意思,辩白道:“我刚才跟你说那些,不是为了博同情,也不是为了敲你竹杠。”   “我知道。”卿晏说,“你不是救了我吗?为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这个是你应得的。”   姑娘道:“我没做什么啊。只是把你从雪地里带回来了,你本来就没受什么伤,何谈救命?”   卿晏道:“虽然没受伤,但我昏迷了,要不是你把我带回来,我会在雪地里冻死的。”   “拿着吧。”卿晏一锤定音,正好那小男孩洗完了碗,双手水淋淋的,走了过来,卿晏揉了下他的脑袋,把包袱和覆地剑重新背到背上,“我不多打扰,要走了,请问哪边是南方?”   姑娘给他指了个方向。   卿晏便挥一挥手,说:“多谢款待,后会有期!”   他已经转身走出一段距离,姑娘才回过神,叫道:“等等!你、你叫什么名字?”   卿晏随口说:“我叫雷锋。”   “雷……什么?”   “没什么。”卿晏回过头,看那姐弟俩站在一起,他笑了笑,“做好事不留名,不用记着我的名字。” 第45章   按照那姑娘指的方向, 卿晏一路南下,越往前走,气候就越温暖湿润。   他的肉干被北云大师吃了, 果干全都送给了那位姑娘,包袱轻了不少, 虽然临时饿了想吃个零食, 没办法吃了,但他心情不错, 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宝石也少了一块, 卿晏之前还给津哥留了一块,给出的时候慷慨万分,一点也不肉痛, 他现在只剩三块宝石了。   不过卿晏心态很好, 千金散去还复来,一味抠门是不行的, 多去赚钱才是健康可行的生财之道。   他当掉了其中一块宝石, 折算成灵石, 当作路费,每到一个地方就在客栈里住一段时间, 在周围逛逛看看, 他现在完全是环游世界的心态,四方云游, 走到哪儿算哪儿, 悠闲得很,到了一个地方不光要去看当地名胜, 还走在大街小巷, 了解风土民情。   不过玩归玩, 卿晏劳逸结合,也没有忘记练剑。北云大师给他留下的那本剑谱,卿晏日日都在看,但读得异常艰难,进程缓慢,一个月过去,第一卷 还没翻完练完。   一则是因为这剑谱上面的字像是鬼画符一样,不是印刷字体,卿晏怀疑是北云大师自己写的,写得太飘逸了,卿晏本来就对古体字不熟,如今更是辨认困难,他翻开剑谱,犹读天书。   除此之外,内容上也有些问题,北云大师的修为造诣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只是自己修为高,未必懂得教人,更未必会编书,这本剑谱里的招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不成体系,看得卿晏哭笑不得。   可毕竟将这本剑谱传世下去,是北云大师死前的遗愿,卿晏不能辜负。   不过,就这么艰难地读着练着,卿晏也从中体会出一些难以言喻的妙处,如果说津哥的教学方式是实战派,一步一升级的打法,那么北云大师的剑招则更奇,出其不意,毫不套路化,有时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或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取胜。   凌厉果决,带着一种不顾后果的味道。卿晏练着那些剑招,又想起北云大师的结局,轻叹一声,性格决定命运,北云大师落得如此下场,不得不说也有那刚烈性格的缘故。   一离开北原,渡灵灯就重新冒出头来,小半个月闷在袖袋里,她简直跟坐牢一样,出来了之后天天变本加厉地疯玩。   她以前也没来过城镇,被热闹繁华迷了眼,每天一起来就拉着卿晏往外头集市上跑。卿晏每天晨起要练一个时辰的剑,渡灵灯在旁边等得不耐烦,每次都三催四催。   这一日,他们行到了京洲城,在城东最大的那家燕来客栈住下。   京洲是如今这个世界九州的中心,这个中心既说的是在版图上的地理位置,京洲被剩余八州簇拥在最中心,也说的是这座城池的崇高地位。   各大仙门各有势力范围,互不打扰,天刹盟乃是当今修真界所有仙门之首,它坐落于京洲,这里便成了世界中心,繁华首都。   与别的地方可能几个月到一年才有一次盛大集会不同,京洲城的街市每日每夜都人头攒动,从外地来的摊贩、本地人、还有慕名而来闯荡的年轻人簇拥在一起,日日如此,经年不休,热闹已经成了常态。   高楼宴席大摆,戏台水袖频抛,长明的灯火几乎要把沉沉夜色染红,照成另一个白昼。   渡灵灯简直像第一次进游乐场的熊孩子,玩疯了。   早晨,卿晏在客栈后院里刚练完剑,覆地剑还没来得及收回剑鞘里,她就过来扯着卿晏的衣袖往外跑。   “等等,等等!”卿晏一边把覆地剑收好,一边说,“要不要这么急?还没吃早饭呢。”   渡灵灯说:“外面集市上什么卖的没有?有好多好吃的!”   卿晏面不改色地说:“哦,那你自己去吧。”   他一撩衣袍,把覆地剑放在客栈大厅的一张桌上,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我就要在客栈里吃早饭。”   这个客栈的早饭里有一道凉豆糕,清甜不腻,是这个店的特色,外面哪儿都买不到,卿晏特别喜欢。   渡灵灯没办法,只能等他:“那你快点吃啊。”   卿晏说:“细嚼慢咽,才是养生之道。”   渡灵灯:“……”   她气死了。   店小二很快把清粥小菜和凉豆糕端了上来,卿晏坐在窗边,一边看来往游人如织,繁华盛景,一边慢慢吃早饭。   他们起得很早,卿晏最近日日练剑,天不亮就起来,刻苦程度比在小须弥山有过之而无不及,已经养成了早起的生物钟。   卿晏吃了好一会儿,大堂里的人才逐渐多了起来,楼上的客人们纷纷睡醒下来吃早饭了。   大堂很快变得拥挤,这么几张桌子就不够坐的了,很多客人都拿着那份客栈标配的早饭套餐站在大堂里,有些不在意形象的,就直接坐在门槛上吃了。   卿晏自己占着一张四人桌,剩下三个位子空空荡荡的,不多时,两个姑娘走了过来,问:“道友,介意我们坐在这里吗?”   卿晏抬头一看,那两位姑娘一个戴着玉簪,一个穿着红衣,一个清雅,一个娇俏,都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佳人。   看起来也都是修道之人,虽身边没带刀刃兵器,但袖上绣着剑纹,称呼他也是喊道友,一看便是同道中人。   “不介意。”卿晏好脾气地一抬手,完全不介意漂亮小姐姐跟他拼桌,“请。”   两位姑娘便道了谢,把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坐下来一起吃饭。   萍水相逢,只是拼个桌吃个饭而已,大家各吃各的,没有多余的客套寒暄话。   卿晏吃着那份凉豆糕,觉得真好吃啊,一时有些不忍心立刻把它吃完。这燕来客栈不是京洲城内最大的客栈,但却是最有名的,一有名就规矩多得很,这凉豆糕不对外售卖,只供应客人,每天每人一份,不然卿晏早就拿钱多买几份解馋了。   拖了半天,他的糕也还是要吃完了,卿晏颇为遗憾。   正在此时,门外进来了几个身着黑白道袍的弟子,个个衣冠严整,佩剑挂刀。   卿晏在千鹤门见过,这是天刹盟的装束。显然,这些当地人和慕名而来的游子对此更是心知肚明,看这架势,大家一时都有些紧张,不敢动了似的。   掌柜从柜台后面走出来,陪着笑脸,喊了一声:“仙使大人,这是怎么说?”   天刹盟的弟子面容严肃,吓人得很,忽然,弟子朝两边分开,一个人越众而出,温声笑道:“掌柜别怕,无事,我只是奉盟主之命来传信的。”   “哎呀,薄野小公子。”掌柜惊喜,“怎么劳动您大驾光临了?”   一听到这个声名赫赫的姓氏,大堂内所有的人都顿住了,引颈望去。   薄野云致轻轻笑了下,没接这句奉承话,从旁边的弟子手里接过一柄卷轴:“今年的仙门大比在即,我奉盟主之命将这个消息广布天下,你这儿每天人来人往,劳烦将这张榜文挂在店内醒目处,让来往的各路修士都知晓此事。”   只要不影响他做生意,不是要砸他的场子就行,掌柜长长松了一口气,接过榜文,眉开眼笑道:“好说好说,理所应当的事。”   那一边,薄野云致跟掌柜说着话,周围人太多,卿晏坐在角落里,他没注意到卿晏。   卿晏也没凑上去跟他相认,感觉大庭广众之下,像是炫耀显摆,哗众取宠一样。   他小口吃着糕,听见旁边那穿红衣的姑娘说:“那人真是薄野家的?”   戴玉簪的姑娘道:“我也不知。但这儿是京洲城,天刹盟脚下,应该没人有胆子在这儿冒充薄野家的人。”   “也是。”穿红衣的姑娘说,“这个人看起来蛮年轻的,应该还没道侣吧?你说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姐姐你看我行吗?”   戴玉簪的姑娘看她一眼:“你想干什么?”   “姐姐你说呢?”穿红衣的姑娘狡黠地笑道,“修真界人人皆知,薄野家的人都是一等一的炉鼎。”   “要是被他看上了,那我就不用修炼了,把他榨干,我一夜化神,嘿嘿。”穿红衣的姑娘越想越美,笑了起来。   戴玉簪的姑娘平声道:“现在是白天了,不要做梦。”   卿晏却是一口凉糕呛在嗓子眼里,咳了个死去活来。   那两位姑娘被他这惊天动地的动静转移了注意,对视一眼,觉得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看对方这样,什么都不说有点过意不去。   戴玉簪的姑娘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清茶,推到卿晏面前:“道友,还好吗?”   穿红衣的姑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卿晏,有点不知所措:“姐姐,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戴玉簪的姑娘一记眼刀飞过去,对卿晏道:“小妹口无遮拦,脾气一贯直爽,方才只是玩笑之语,道友不要在意。”   卿晏连连摆手,喝了一口那茶水,顺了顺气,才说道:“……没事。”   他没做什么铺垫,直接转向了那红衣姑娘,道:“你刚才说什么?”   红衣姑娘眨了眨眼:“我瞎说的,我做梦呢,你别当真。”   看着自家姐姐的脸色,她不敢再像刚才那样乱说话了,明显是觉得刚才自己说话的尺度吓到了卿晏,现在收敛了,正色道:“我们修道之人,还是得脚踏实地,靠自己的能力提高修为,不能老想着走捷径,不劳而获,一步登天。”   卿晏:“……”   “不是这个。”卿晏摇了摇头,神色迟疑,道,“你刚才说……薄野家的人皆是一等一的炉鼎?”   红衣姑娘愣了愣,“啊”了一声,问:“怎么了?”   “这是传闻,还是真的?”卿晏略显艰难地问。   “真的啊。”红衣姑娘有些吃惊,像是觉得他是个连常识都不知道的笨蛋,“道友,你不知道?这不是修真界所有修道之人的共识么?”   卿晏:“……”   “薄野家的人可是香饽饽,不知道多少人想成为薄野家的人的道侣呢!所以,我想要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我就是一俗人,嘿嘿。”她的语气,就好像一个渴望嫁入豪门的怀春少女,非常憧憬。   卿晏心里咯噔一下。   他突然想起,那夜之后,他忽然能直接凝出剑气了,他的修为暴涨。原来是因为这个。   怪不得,津哥那个时候说:“你昨夜与我双修,今日修为大涨,是情理之中的事。”   要不是从北云大师那里知道津哥原来姓薄野,卿晏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津哥是薄野家的人,他的身体是当世最好的炉鼎。   ……他不知道啊。卿晏默默在心里误了捂脸,他不仅占了便宜,他——   占了好大的便宜。 第46章   卿晏心情复杂, 一时之间,碗里的凉豆糕都不香了。   那厢,薄野云致跟掌柜商量了一番, 带着天刹盟的弟子们告辞,全程他都没有注意到卿晏, 来去匆匆地离开了。   掌柜做事不拖拉, 立刻把那张榜文贴在了客栈内中心的那根柱子上,大堂内刚吃过早饭的人都围了上去, 有凑热闹的, 也有认真看的。   同桌的两位姑娘很快也吃好了,端着托盘起身走了。   “姐姐,我们也去看看吧。”红衣姑娘道。   说罢, 跟那戴玉簪的姑娘一起加入了围观大军。   卿晏把碗里的最后一勺凉糕吃完, 把碗盘送去给跑堂的店小二,也不能免俗, 好奇地带着渡灵灯去那柱子前面看榜文内容。   他踮起脚尖, 探头看去。   这张榜文篇幅不短, 开头先介绍了一番今年要举办仙门大比的活动,照例歌颂了一下。   这比赛的举办单位就是天刹盟, 下面洋洋洒洒具体描述的就是活动内容, 也就是这比赛的赛制和奖励。   仙门大比是整个修真界的盛事,但也因为范围是整个九洲, 所以比赛不止一次, 是层层选拔的。先在各个村县选拔可用之才,一起到当地的洲郡, 由各洲组织初赛, 择出前十名。   各洲的前十名可获得一千灵石, 然后到京洲城参加由天刹盟主持的总决赛,最终的前十名可获得一万灵石,还可进入天刹盟,成为内门弟子。   要知道,天刹盟可是几百年都未公开对外界招生了,进入这个顶级仙门,是多少修道之人的梦想。这个条件,比灵石奖金更有吸引力。   榜文的最后,是天刹盟诚邀各路有为之士参加仙门大比的呼吁,说希望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卿晏垂眼看见那个落款,上面字体苍劲,写着薄野楠三个大字。   如今天刹盟的盟主。   卿晏笑了笑,觉得这比赛挺聪明的。这是个选拔性的考试,对参加比赛的修士来说,条件自然严苛,但表面看上去是底层修士进入顶级仙门的青云梯,但是,照这个选拔条件来看,普通的底层修士根本没机会。   除非是不世出的天才。否则,不出意外的话,这赢家应该都是其他小仙门的子弟。   所以,这更像是个人才引进计划。   仙门的实力是靠修士的实力撑起来的,即便是天刹盟,要是一直没有新鲜血液,没有能拿得出手、独当一面的后起之秀,也会逐渐被修真界淘汰,成为二流三流的仙门。   这仙门大比由来已久,天下皆知,虽然是自愿报名,不想去没人能勉强,说是双向选择,但其实到底还是对天刹盟更有利一些。   天刹盟当然意味着这个世界的顶级教育资源,但能在这层层选拔之中脱颖而出的修士,大概已经用不到这资源了。   大道三千,能达到这程度的,什么师父、旁人都已教不了了,他的道,要自己走,自己悟。   真鸡贼啊。卿晏心想,别的仙门都是挑选根骨好的可造之才,收来教育成才。而天刹盟倒好,仗着名气,直接招完成形态的,太省事了。   他驻足看了一会儿,那两位姑娘被人群挤到他身边,看见卿晏也过来看了,这会儿搭话熟稔了很多。   红衣姑娘道:“道友,你也对仙门大比感兴趣?你要参加吗?”   卿晏摇摇头,笑了一笑:“以我的修为,不成吧?”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成呢?”红衣姑娘嫌他自己唱衰自己,“你也背着把剑,总不至于只是个摆设吧?”   卿晏没回答,只是笑着反问道:“听姑娘的意思,你准备参加吗?”   “当然了!”红衣姑娘道,“试试也不亏嘛!万一我成功了呢?”   戴玉簪的姑娘无情指出:“你还是做梦来得比较快。”   卿晏倒觉得她这股不服输的冲劲很值得鼓励,笑了笑:“那祝你成功。”   红衣姑娘看了看他背上的剑,说:“相遇即是缘,你要不要和我比试一场,看看我是不是在说大话?”   卿晏刚想答话,渡灵灯就猛扯他袖口。   面对两个陌生人,渡灵灯不想搭话,方才到现在一直沉默着装人偶娃娃,忍到现在了,终于忍不住了,要是他答应了什么比试,这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卿晏会意,渡灵灯等了这么久,早就不耐烦了,再不带她出去,这丫头片子还不闹腾死了。   他微微拱了拱手,礼貌道:“抱歉,我还有事在身。”   渡灵灯这才暂且放过他的袖子。   红衣姑娘面露遗憾,说了声“好吧”,卿晏告辞,跟那二位姑娘摆了摆手,带着渡灵灯往客栈外走。   他们走在能容十几架马车并行的宽阔大街上,渡灵灯想起刚才的事情,还是气不忿,她恨恨道:“你是不是看上那两个姑娘了?”   “……”卿晏无奈地否认,“没有。”   渡灵灯疑心病很重,时刻关注主人的情感生活,严防死守,生怕卿晏给她找后妈。从前对津哥是这样,如今离开北原,看别的人也是这样。   “而且同时看上两个,这像话吗?”卿晏戳了下她脑门,“在你眼里,我那么渣的吗?”   渡灵灯“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那我知道了。”   卿晏:“你又知道什么了?”   “你是刚才从那两个姑娘那里听到炉鼎的事,后悔了吧。”渡灵灯一字一顿地说,“你后悔没留在北原那个人身边,他也是薄野家的人,要是跟他双修,你就不用每天这么辛苦练剑了。”   她虽然之前沉睡,变回了灯进入关机状态了,但感官并没有封闭。也就是说,她是能看得见,也能听得见的,之前卿晏在北云大师处得知了津哥是薄野家的人,她自然也知晓了。   卿晏:“……”   他心情复杂地扶了扶额,不知从何解释好。   一则,他其实已与津哥双修过一次,所以才能进步如此飞速,不然,以他原来那点拿不出手的修为,不知道要练多久才能练成现在这样。   二则……   卿晏觉得自己在渡灵灯心目中的形象出了很大的问题,他是那么利字当头的人么?他知道这件事之后,第一反应是自己占了便宜的羞愧,而不是觉得有利可图、有机可趁的喜悦。   他哪儿有那么不要脸?   “没有。”卿晏哭笑不得地说,“你别乱想了。不是要逛么?走吧。”   渡灵灯本来还在纠结那件事,听卿晏这么一说,注意力就被转移了,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她气哼哼地大声说:“哼!刚才让我等那么久,作为补偿,给我买十串糖葫芦!”   卿晏:“……”   灯灵虽然还小,但是一张嘴口气倒不小,已经初现了败家子的端倪。   “你吃得了吗?”卿晏一边拦下一个扛着插满了糖葫芦的草靶子的小贩,一边默默掏钱,“可别酸倒了牙。”   渡灵灯说不要他管。   给熊孩子买完零食,渡灵灯坐在他肩膀上舔着糖葫芦,卿晏也沿街慢慢逛,他看见前方一个摊位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穗子,玲珑可爱,不禁被吸引,上前看了看。   小贩立刻起身迎客:“郎君,想买点什么啊?我这里各种穗子都有,您是想挂在刀剑古琴上,还是随身带着,都特别合适。”   卿晏笑了笑,说:“随便看看。”   他随手拎起一串以白玉制成的小小穗子,那是一枚瘦长的玉坠,上面雕刻的图案精致,卿晏辨认了一会儿,看出这似乎是一只鸟。   “郎君好眼光!”小贩立刻道,“这是越洲天山产的白玉,纯度特别高!这上头刻的是凤凰的图腾。”   说着,他拎起一枚跟卿晏手中那个一模一样的玉穗,说:“这是一对,您手里拿着的那个刻的是凰,这个刻的是凤。这是咱们京洲最好的刻工的手艺,您瞧,多精致哪!”   卿晏正过来翻过去地瞧了瞧:“确实精致。”   小贩看他带着剑,极力推销道:“这挂在剑上最合适不过了!”   卿晏想了想,点了头:“多少钱?我买了。”   覆地剑没有剑穗,他现在既然成了主人,给剑装饰一下也是应该的。   小贩喜笑颜开道:“三块灵石!”   卿晏正要掏钱,小贩又道:“郎君,您只买这一只穗子么?”他拿起另一枚,“这两枚穗子是一对,咱们做生意这么久,从来没有单卖的。留下另外一枚,也没人买呀。”   “一枚玉穗三块灵石,但两块一起买打折,只要五块灵石,这多划算呀。”他卖力推销道,“这玉穗送朋友送道侣送心上人,都是上好的礼物,你要是喜欢,一把剑上挂两枚剑穗也行的,多好看哪!”   卿晏:“……”   他最终败在了小贩的絮絮叨叨之中,情不自禁地掏了钱买下那一对玉穗。   “你才败家呢。”渡灵灯吃着糖葫芦评价道。   卿晏可不想被一次买十串糖葫芦的人这么说。   渡灵灯说:“我买十串,我能吃完!你买两枚剑穗,你有两把剑吗?”   卿晏不跟她辩论,随便挑了一枚,挂在覆地剑上,把另外一枚装进了衣袋里。   渡灵灯正待再说什么,忽然前方一阵喧嚣嘈杂,锣鼓和丝竹应声而起,靡丽婉转。   “咦?前面好像有个戏台在演出!”渡灵灯高兴地叫道,赶着催促卿晏,“走走走,咱们看戏去!”   卿晏只好带她去了。   正巧今天是逢五逢十的大集市,有梨园戏班在街上搭了台子,不收门票钱,免费唱给大家听,但入座之后喝茶吃点心是要收费的,客人一高兴还会打赏,所以其实赚得也不少。   有这种好事,群众当然一拥而上。戏台周围早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站脚的地方都难寻。   戏台前面置了一些桌椅,早就被付得起茶点钱打赏钱的坐满了,剩下的这些穷人,站在后头听个响就不错了。   卿晏站在人群里,微微踮足,看见高高的戏台之上,有两个人物,一个是盛装的旦角,亭亭地立在中央,另一个则跪在地上,额头鼻梁的位置一抹白/粉,明显是丑角。   只见那旦角水袖一甩,伸出盈盈玉指,冲那丑角一点,开始凄凄婉婉地唱道:“改名姓,欺爹娘,美人妆,恶心肠!金玉绫罗穿身上,鸠占鹊巢良心丧,到如今,一朝败露在高堂,怎还有颜面声声切切唤夫郎?”   “好!”一段唱完,台下的人捧场地喝彩,颗颗灵石被掷上台去,滚在那旦角的裙角上。   这是什么故事?卿晏从半截开始看,不太能看得懂。这丑角欺骗了这旦角,占了她的位子?   这里挤得慌,但位置和视野挺好,是正中央。渡灵灯不愿意走,卿晏便将她放在了一个灯柱上,正好没人挡得了她的视线了,完全是VIP坐席。   卿晏要走,渡灵灯叫住他:“你去哪儿?”   “我去旁边人少的地方看。”卿晏道,“你坐这儿吧,待会儿一起走。”   渡灵灯这才放了心。   卿晏到了侧面,人稍微少了一点,终于感觉能呼吸得过来了,他喘了口气。看台上的那丑角开始唱了,但仍旧跪在地上,双手夸张地捂着脸,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引得台下人一阵哄笑。   卿晏正要仔细看,旁边响起吆喝声:“话本话本,最新出炉的话本,走一走看一看啊!”   “这位郎君,您看话本吗?台上这出戏的原版话本,我这儿就有!看看吧!”   听了这一句话,卿晏才起了点兴趣。他朝后面一看,看见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坐在后头,面前摊位上摆了不少书卷。   “台上这出戏的原版话本是什么?”卿晏走过去打听道。   “这儿呢!”摊主往前一指,那摊位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摞书,封皮上写着《明安记》三个字。   在戏台边卖原版话本,这摊主挺有经商头脑的。卿晏拿起最上头的一本,翻开一页,问:“这《明安记》是讲什么的?”   “这位郎君肯定是边地来的吧?这《明安记》都不知道!这可是修真界炙手可热的新本子!”摊主道,“这是讲千鹤门少爷苏九安和般若阁小公子江明潮爱情故事的本子啊!”   卿晏:“……”   他手一顿:“……讲什么的?”   摊主看了眼他的表情,心道这人也太孤陋寡闻了,不会连千鹤门和般若阁都不知道吧?   他正要解释,卿晏一抬手:“……我知道这两个仙门。”   “但是,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有什么好写的?”   不是包办婚姻么?   摊主道:“哎呀,那可太有得写了!你知道这本子是怎么火起来的吗?”   卿晏摇摇头,请他赐教。   “这不是因为千鹤门原来那个少爷死在北原了么?这可是最近修真界最大的谈资!”摊主道,“苏少爷不是本来被那假少爷卿晏占了身份,最近才认回来么?江小公子跟卿晏退婚,跟苏少爷成亲,卿晏死在北原,这太精彩了!”   “般若阁小公子情牵真假兄弟二人,情天孽海,爱恨纠缠……笔者们再加工加工,润色润色,嘿嘿,这就是一出好戏,现在街头巷尾,但凡搭台子上戏,这出戏是群众呼声最高的!”   卿晏:“……”   “所以,”他的目光看向了戏台上,“那个旦角是苏九安……”   摊主接了下去:“那个丑角是卿晏。”   卿晏:“…………”   怪不得……怪不得刚刚那唱词里有什么“恶心肠”,什么“鸠占鹊巢”。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   台上那旦角又开始唱了,动人地控诉着丑角的罪行,掩面嘤嘤哭泣,然后,台上又上来了一个人,作小生打扮,将旦角搂在怀里,软声安慰,看样子是江明潮的扮演者。   他哄完人,又换了一副面孔,对丑角疾言厉色,声声逼问,最后伸脚踢了丑角一下,丑角抱头鼠窜,生生从台上滚了下来。   卿晏心情复杂,一脸木然。   陪聊了这么久,摊主看卿晏不给个准话,忍不住说:“郎君,你到底买不买啊?”   “你要是不想要这本《明安记》,”摊主又从旁边拿了几本书,捧在手里殷勤地展示道,“我这里还有只讲苏九安和江明潮的婚后故事的本子《春台殿》,文笔极佳,辞藻华丽,香艳动人。”   “还有这本,这是难得一见的佳作!《江郎别姬》,讲的是卿晏复活,以江明潮母亲为人质相逼,江明潮不得不离开苏九安,委身卿晏的故事,虐心大作,催人泪下,不哭不要钱!”   看着卿晏沉吟着,没表态,似乎不怎么满意的表情,摊主又灵机一动:“哦!这位郎君,或许你不想看情情爱爱的故事,那我推荐这几本!《三气卿晏》、《卿氏孤儿》、《打卿晏》,这些都是单单讲苏九安怎么夺回少爷之位,将卿晏踩在脚下,成为修真界大能,升级复仇逆袭的故事,没有一点儿情爱元素,都是传统的正剧本子。”   卿晏本人:“……”   我谢谢你,我谢谢你全家。   他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这些,我都要了。”   摊主立刻道:“哎呀,您真有眼光!看来也是个懂欣赏话本的人,品味真好!”   他的态度更热情了,那道灼灼的视线几乎穿透了墨镜,看卿晏就像在看一块行走的巨型灵石。   “……”   他没有,他不是。   卿晏木着脸心想,我只是想看看卿晏这个人,在修真界的普罗大众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第47章   戏散场时, 渡灵灯已经将十串糖葫芦都吃完了,如她所说,真的没浪费。   她坐在灯柱上环顾四周, 寻找卿晏的踪迹,不多时, 看见他抱了七八本书朝她走过来。   “干嘛?”渡灵灯奇道, “你是想开书铺吗?”   卿晏嘴角抽了抽,没解释, 随便扔过去一本让渡灵灯自己看。   渡灵灯满腹疑问地翻开, 表情就是一变:“什么啊?话本啊?”   话本里不光有字,还有图画,对渡灵灯来说, 跟好读易懂的儿童绘本故事书似的, 她对剑谱道书不感兴趣,但对这个挺感兴趣, 立刻殷勤地过来帮卿晏一起拿。   她撮着还沾着糖渣的冰糖葫芦签子问:“待会儿去哪儿逛?”   卿晏把她嘴里的竹签子扔了, 直接给她买了一整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 说:“不逛了,回去吧。”   他们回了客栈, 渡灵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懒散地趴在床上,一边吃糖葫芦一边看话本。   这么正经一行一行读过去, 她才发现哪里不对劲:“这话本的主角是苏九安和江明潮啊?”   她不想看江明潮那个渣男的故事, 扔掉这本,换了一本, 发现还是他们。   “……”渡灵灯瞠目结舌地看着卿晏。   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卿晏走过去把那本话本捡起来, 说:“我是配角。”   不仅是配角, 还是反派。   渡灵灯:“……”   “原来我误会你了。你对北原那个人没意思,对早晨那两个姑娘也没意思。”渡灵灯自以为发现了华点,若有所思地说,“你是还忘不了江明潮那个渣男啊。”   卿晏:“……”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他要真这么贱,当初江明潮提出让他做小,他岂不是屁颠屁颠就去了?   渡灵灯痛心疾首地看着卿晏。   卿晏面无表情地看着渡灵灯。   半晌,他在渡灵灯后脑勺上轻轻推了一下,无奈道:“别胡思乱想。我没有什么旧情难忘的。”   他没法给渡灵灯解释,他不是从前那个卿晏。原主和江明潮从前到底是父母之命还是两厢情愿,他全然没经历过,只略微了解前情,对江明潮这个人全无好感,根本没什么旧情,但也谈不上什么大恨。   他们一连待在客栈里看了好几天话本,把卿晏买来的那些本子全看完了。   平心而论,这些话本有的文辞优美,有的直白通俗,各有所长,故事也写得婉转动人。如果那个作配的反派小丑不是卿晏,渡灵灯应该会挺喜欢看这些话本的。   “气死我了!”渡灵灯把手里的本子一摔。   卿晏问:“怎么了?”   “你看这一段!”渡灵灯指给卿晏看,“他怎么能这么说你?”   卿晏探头看了一眼,面色不变,还夸了一句:“文笔不错。”   渡灵灯三观炸裂地“哈?”了一声,合着你看了半天,就看出个文笔不错?   文笔确实不错,卿晏还是第一次看到能这么引经用典,拐了十八个弯来骂人的,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骂进去了。   “这有什么好气的?别生气,生气伤的是你自己。”卿晏给她递了串糖葫芦,随口宽慰道,“你就当那人不是我呗。”   渡灵灯无语地看着他,觉得他可真心大。   卿晏也不是心大,这么多天看了这么多本子,里头对他的描述不是明着骂,就是暗着贬,他看多了,也就免疫了。   把他买来的所有话本都看过一遍之后,卿晏大致总结出了修真界对原主的刻板印象——娇气包,顶级废物,没什么本事,从前仗着千鹤门少爷的身份,大好的前途,不知道珍惜,不上进好学,提升修为,倒只知道凭着出身作威作福。   这不管放在哪儿都是个标准炮灰的配置。话本虽然有艺术加工,但也不是捕风捉影来的。   幸好卿晏在修真界的群众心目中已经死在北原了,这倒给他行了点方便。他这号人物相当于不存在了,修真界的许多人也只是听过卿晏这个人,并没见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卿晏大可以找个僻远的小村镇住下,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不用背这些骂名。   他掩卷笑了笑,站起身,说:“不看了。”   渡灵灯问:“那干嘛去?”   “看字伤眼睛。”卿晏说,“看戏去。”   话本上的字画到底不如眼前活色生香的一折戏来得吸引人,卿晏带着渡灵灯去京洲城的各大梨园里听了几天的戏,基本上已经能把修真界心目中的那个卿晏和他剥离开了。   但这几天对渡灵灯倒是异常煎熬。刚开始的时候,她是没见过唱戏,觉得热闹,就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凑,但听多了,她就觉得那婉转的唱腔吊得那么高,实在刺耳。   过了几日,燕来客栈门庭渐稀,楼上的客房空了好几间,卿晏的左右都无人住了。   戏听得差不多了,话本也看得差不多了,那么多书带在身边也不方便,卿晏找到了当时的那个话本摊主,以二手旧书一半的价格又卖回给了摊主。   这一日,卿晏坐在大堂里吃早饭,发现这大堂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客人少了,需要的人手也就少了,掌柜给几个小二放了假,让他们回家休息去了,卿晏的早饭是他亲自端过来的。   卿晏随口夸道:“老板,你这里的凉豆糕做得真不错,就是太少了,每天每人就一碗,拿钱来还不卖。”   掌柜一拧身:“你爱吃啊?后厨还有好多,我都给你拿来!”   卿晏奇道:“不是限量吗?不是买都买不到吗?”   “那是旺季。”掌柜摆摆手,反正闲来无事,就跟卿晏聊了起来,“最近生意少,昨儿我忘记通知厨子少做点糕,结果他今天还按之前的分量做了那么多,搁在那儿吃不完也是坏了。”   说着,他去取了好几份过来给卿晏。   “多谢掌柜。虞 烟山”卿晏道,“最近为什么来往的人少了这么多?”   掌柜道:“这不是前儿天刹盟的人出了告示,马上要仙门大比啦!来往的修士都回各洲郡去参加大比了,这个月的集也差不多摆完了,普通商客也走了,赶去东海边的渔祭卖货了。”   卿晏还没说话,渡灵灯先问了:“渔祭?什么好玩的?”   来燕来客栈住的修士不少,掌柜也是见过世面的,面对灯灵也不惊讶,答道:“每年夏天,东海边都会举行渔祭,给龙王爷上贡,祈求风调雨顺。”   渡灵灯心向神往:“卿晏,我们也去看看吧?”   还是这爱热闹的性子。卿晏叹了口气,渡灵灯撺掇道:“去嘛,不去你想去哪儿?难道还留在这儿听他们唱糟蹋人的破戏?”   卿晏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有溺爱孩子的潜质了,挨不过渡灵灯的要求,答应下来:“好好好,去去去。”   他吃着凉豆糕,心想,东海,不正是在东洲?   不过他只是去临海的小村落,悄悄的,又不进城,更何况,修真界早把卿晏这号人物当成死人了,千鹤门的人应该根本发现不了他。   想必没什么大碍。   -   东洲,千鹤门。   阿桢从井边打了一桶水,刚哐当一声把桶搁在脚边,还没来得及擦汗,身后就响起一道声音:“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一回头,看见春台殿的掌事走了过来,看了眼水桶:“还没送进去给少爷洗漱?让少爷等急了,有你好果子吃!”   阿桢缩了下脑袋,说:“我、我马上去。”   掌事看他到处不顺眼,没好气道:“打个水都要这么久,干活这么不利索,当初怎么把你调到这院子里来的。”   阿桢低了低头。   他原本是卿晏身边的人,打从小就服侍着卿晏,可那是个蛮不讲理的主,待下刻薄,阿桢不喜欢他,得知这家伙居然是个冒牌货,更是气不忿。   后来卿晏离开千鹤门走了,他才如同重获新生,卿晏临走时给他和那位贴身伺候的婆婆留下了一点东西,那婆婆年纪大了,拿着东西当了几个钱,离开了这里,但他却不然,拿着钱求了内门的人,给他安排个好去处。   也是巧合,刚好春台殿缺人手,他就被派到了苏九安,那位真少爷身边伺候。   其实说来,春台殿的人手也不少,只是门主想补偿亲儿子,给他的仆从数量众多,这才有缺出。   “你从前跟着谁,你自己心里清楚。”掌事说,“现在能来少爷这儿,是你的福气,做事该更加勤谨一些,你懂吗?”   跟过卿晏是他的污点,人人都拿这个来说嘴。阿桢咬了咬牙,说:“……是。”   阿桢还只是个小童,掌事也觉得自己这样像是在以大欺小,不太好看,摆摆手催促道:“快将水送进去吧。”   阿桢把桶里的水倒入玉盆中,捧着盆踏入侧殿剑阁内。   苏九安刚练完剑,身上出了一层细汗,随手把剑扔给旁边跟着的修士,将手浸入玉盆之中洗了洗,拿起锦缎丝帕擦汗。   春台殿中的那口井被施了术法,引的是天山上的灵泉,水中都泛着淡淡的光华星辉,对修士来说,是上好的灵补。   苏九安擦了汗,离开剑阁,到了殿内没见着人,才问:“江明潮呢?”   阿桢不知,更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对着他问的,毕竟苏九安身边围了一大群随从修士,一时间没敢说话。   “少爷,江小公子半个时辰前去百家坟那边了。”   这话一出,苏九安的脸色就冷了下来。   百家坟是千鹤门为之前去北原冬猎葬身雪中的修士们立的坟林。   苏九安不觉得江明潮会那么好心,为那些他连面也没见过几次的修士们悲伤,他是去看什么呢?   他当初提出为卿晏立个衣冠冢,卿怀风随他去了,那衣冠冢也在百家坟林之中。   他是去看那个贱人的。苏九安唇角扯起一个冷笑,说:“去将他叫回来。”   一个修士应了声,刚要走,又被苏九安叫住:“你去了,待会儿谁陪我练剑?”   “那边那个,那小童。”   阿桢刚泼了残水,听了这话,回过头来:“……少爷,叫我吗?”   “你去把江明潮给我叫回来。”苏九安抬了抬下巴。   “是,少爷。”   阿桢小心翼翼地把玉盆放下,往殿外走。百家坟设在仙门外,城东郊,离千鹤门很远,阿桢又不会任何术法,只能步行前去,走到天快黑才到。   已经累人得要命,还得找人,幸运的是,没让他费太多工夫,就找到人了。   江明潮立在一块碑前,身姿俊逸,衣袖飘飘,默默不语。   “江小公子,”阿桢喘了两口气,叫道,“少爷有请,让我叫您回去。”   江明潮转过头。他在卿晏的衣冠冢前站立许久,现在骤然听到那句“少爷”的时候,回头见这下人来叫,霎时间竟觉得是卿晏派了下人来喊自己。   从前卿晏也缠他缠得紧,非常黏人,一会儿看不见人了就要来找。江明潮彼时只觉得磨人难缠,此刻想起来,又觉得还是挺可爱的。   大约斯人已去,什么都会变得值得怀念。   只不过片刻失神,江明潮定了定神,道:“那走吧。”   他招出佩剑,准备御剑回千鹤门,结果阿桢不会,傻眼地看着他。江明潮面露疑色,阿桢道:“我只是个下人,没有学过仙术。”   平日里苏九安身边跟着的,都是千鹤门最能干的那一批修士,这小童如此说,江明潮有些意外。   最后,他只好拎起他的衣领,把他放到自己的剑上,带着他穿云破雾,不消一炷香工夫就回了千鹤门。   阿桢第一次经历这个,整个人七荤八素地从剑上滚下来,还要说:“多、多谢江小公子。”   江明潮只是随手为之,收了剑便往殿内走,忽然之间,他脚步一顿,转过脸来看着阿桢,想起来了:“我方才就瞧你有些面熟,你是不是从前在卿晏身边服侍?”   阿桢没有想到江明潮会对自己有印象,说了声“是”。   江明潮心道果然,所以他方才才会错觉好像是卿晏遣人来叫他。   “你现在在这里当差?还习惯么?”知道是从前卿晏身边的人,江明潮态度温和了不少。   阿桢抿了抿唇。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寻了个好差事。卿晏那样苛待下人的主子,他都见过了,这位正牌少爷,应该不会像他那么蛮不讲理吧?   直到那一日,他看见两个修士将一个侍从的尸体拖出了后门,喂了饥肠辘辘的野狗。   这已经不是刻薄待下了,是根本不把下人当人!   相比之下,从前的卿晏那些刁蛮、任性,动辄打骂下人,已经算得上仁慈了。阿桢战战兢兢,可已经是春台殿的人了,又无法走脱,只能每天谨慎当差,生怕得罪那位主子。   这其中的苦楚怎么说。阿桢只是低声道:“挺习惯的。”   江明潮自然也知道苏九安是什么德行,刚想开口宽慰两句,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苏九安款款走了出来,道:“回来了。”   “叫个人而已,怎么去了这么久?”   阿桢顿时冷汗直下,咚地一声跪下了:“少爷,我……”   江明潮为他说了话:“这孩子不会术法,步行去找我的,自然时间久了些。”他将这事迅速地带过,转移话题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唤我回来?”   苏九安本来还想发作,听他这么说,便轻飘飘按下了,冲阿桢道:“自己找掌事领罚吧。”   然后一把挽过江明潮的胳膊:“我找你一定就是有事?我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两人进入殿内,江明潮自觉说错了话,放柔了声音,哄了半天,苏九安才作罢。   他拽了下江明潮的领口,道:“之前爹说,今年要多招些弟子进来,这事你开始办了么?”   江明潮道:“我已派人去办了,但只怕一时之间找不到那么多。”   修道讲究机缘,更讲究根骨,总而言之,就一个字,玄。这事儿很看天赋,没那个根骨,就算努力到死,也难进这个门。   仙道这条路,其实本来就窄得很,很多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无缘。他要一下子搜罗那么多人,就算标准放低点,至少也得是个能入门的根骨才行,哪儿那么容易找?   江明潮顿了顿,又道:“而且,这事儿也不是说办就能办的。今年,千鹤门要多招弟子这事,爹呈报给了天刹盟,那边还没回信呢。”   天刹盟为仙门魁首,管理九洲所有大小仙门。每个仙门招多少弟子,都是有定例的,他们要扩招,得请示,得到同意才行。   “我知道这事儿难办。”苏九安靠近他怀里,“但也不是完全没法子。若是我们只在东洲招收弟子,这人数当然不够。”   江明潮一愣:“你的意思是?”   “仙门大比要开始了,爹今日跟我说,让我们也去参加。东洲没有根骨佳的好苗子,那儿还没有么?而且,你代表千鹤门,在大比之中胜出了,也能让千鹤门的名声更响亮些,还愁没人来么?”   江明潮听着他把胜出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仿佛胜券在握一般,心情有些复杂。   话是如此,要是胜出,千鹤门自然名气大振,不愁没有有为之士千里来拜。但若是输了呢?那岂不是成了整个修真界的笑话?   这是整个九洲的修士都参加的大比,他能轻易取胜吗?江明潮自己都不敢这么笃定。   但他看着苏九安的表情,就知道这事儿卿怀风和苏九安已经商议定了,他无法说不。   苏九安说:“事不宜迟,明日咱们就出发吧。” 第48章   京洲, 天刹盟。   黑白两色的水缎道服袍摆在行动间不时掀动,那宽袍广袖,白玉束腰衬得人既仙风道骨, 像个化外仙客,又风流洒脱, 十足的少年英气。薄野云致提剑穿过长廊, 在玄武殿外停下,唤了一声:“叔父。”   殿内的人“嗯”了一声, 薄野云致才恭敬地踏入。   薄野楠立在殿内, 窗子漏进来的阳光刚好从他肩膀上跃过,他的脸一半沉在阴影里,一半被阳光照亮, 只见两鬓的须发微白, 能看出是个长者,但面容却不是很老。   这是天刹盟的盟主, 当今毫无异议的仙门魁首, 也是薄野云致的叔父。   他自小父母双亡, 被托付在他这个叔父这里,薄野楠待他很好, 让他留在天刹盟修习剑道之术, 时常让师兄师叔们带着他出去历练,虽没有父子之名, 但薄野云致对他却有父子之情, 还有一个普通修士对仙门魁首的敬仰之意。   薄野楠问道:“仙门大比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薄野云致恭敬答道:“榜文已经放出去了, 仙门大比的消息已传遍九洲。各洲郡已在筹备初试之事了。”   薄野楠点了点头。   薄野云致从袖袋里拿出一封飞笺, 又禀报道:“叔父, 千鹤门来信。”   薄野楠没接那飞笺,只沉声问:“何事?”   薄野云致已看过信的内容,转述道:“千鹤门今年想多招些新弟子,报过来的数量是往年的三倍。”   “三倍?”薄野楠瞬间将脸转了过来,眉头紧紧地皱起,“胡闹!”   “他们为何今年要多招弟子?别以为我不知道。”薄野楠冷笑了一声,“今年他们派去北原冬猎的修士全死了,没有一个回来的。他们折损人手不少,所以才急着填补。”   闻言,薄野云致垂下了头,眸中黯然。   千鹤门冬猎修士命丧大雪,此事修真界皆知,至今,东洲郊外的百家坟还在风中萧瑟。   薄野云致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少年修士的脸,乌发雪肤,面如冷玉,唇红齿白,昭水河畔的长亭之中,单薄的身子围着厚披风,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被领口露出的茸茸白毛簇拥着,更显得雪玉可爱,弯唇一笑的模样好像东风轻拂,春暖花开。   他与卿晏虽然并不相熟,只是儿时同窗过几年,很快就各奔东西了,没有深交。而且薄野云致儿时对卿晏的印象也不佳,在记忆里,那是个格外娇气的麻烦鬼。都是在同一个学堂里上课,在这的谁不是出身世家仙门?但就数他事儿多,几次学堂里起了龃龉,都是他挑起的。   可是多年之后再见,他没想到,卿晏出落成了这个模样,性子也变了许多。从头到脚,都仿佛是按照他心目中道侣的模样长的。   刚刚听到北原传来的噩耗时,薄野云致如坠冰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再不想相信,也没法不相信。   薄野云致后悔地想,当时不管他说什么,自己都应该拦住他的。   不是卿怀风的亲生儿子又如何?若他是江明潮,根本不会在乎这些虚名。   薄野楠不知他心中所想,道:“跟卿怀风那老东西说,这事儿想都别想!仙门招收弟子,是为择可造之才教育之,而不是让弟子成为他争名夺利的趁手工具!”   “明知北原凶险,还鼓励门中弟子前去冬猎,其心可见一斑。”薄野楠冷声道,“东海蛟妖之事,到现在都没解决,我们派人去过多少回?他们只是敷衍了事。分明是在他东洲境内,他却眼睁睁见蛟妖残害百姓,仍袖手旁观。不让门中弟子去降妖,却让人去北原送死!如今,还有脸来请求增加今年招收弟子的人数?”   “我九洲子弟虽不怕死,可也不该为他的一己私心而死!”   “是。”薄野云致扯回思绪,垂首行礼道,“侄儿这就去写信回绝了他。”   他说着便要躬身退下,回去写拒绝的回笺,薄野楠一抬手道:“等等。”   薄野云致便站住了,等着他继续吩咐。   薄野楠负手道:“卿怀风那东西那儿倒不急。只是仙门大比之事,仍需盟中弟子上心。”   “现在虽弟子们虽还在洲郡初试,但月余就要到京洲来决战了,一切需提前准备好。”   薄野云致说:“是。”   他总结了下自己现在的工作进度,报告了上去。来参加决赛的修士吃住都在天刹盟内,他已经安排人洒扫整理,腾出了一片道院,专门供他们居住。   除此之外,还有防止夹带作弊的准备。为了防止修士们耍小聪明,入住的道院四围都设了灵光的雾瘴,防止他们私相授受,这次只比刀剑,进去之前,也会将身上所有符纸尽数收去。   薄野楠听了,连连点头。   “还有决战时,观战评点的仙师呢?”薄野楠问,“定好是哪几位了吗?”   为了保证公平,决战的评委不全是天刹盟的,各大仙门的长者均有席位。薄野云致一一报告情况,南海菩提宗的宗师已写信回复,说会如期过来,西岳华云洞的洞主最近身体抱恙,但是推荐了南华山的天师雪淞子……   他的事办得利落妥帖,薄野楠看起来还算满意,忽然又想起什么,问:“给小叔写信了吗?”   小叔?薄野云致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哪一位。   他尚年轻,这是第一次负责仙门大比的事,有许多不了解的也正常,薄野楠耐心解释道:“我的小叔,薄野津,你没听过他吗?”   薄野云致惊了一惊。这个名字,他在道史上见过,小时候,盟中的道师讲洪荒史时也曾提过。   那是修真界最后一位尊神,天刹盟和薄野氏最辉煌的荣耀。   “可是……”薄野云致迟疑道,“神君他,不是已经羽化了吗?”   他叔父的小叔,他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好。而且,在他心目,冥冥觉得,自己不太配跟这种被写入洪荒史的神仙攀扯亲戚关系,哪怕他们确实都姓薄野,有血缘关系。   所以,他只敢称这位祖宗“神君”。   薄野楠屈指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呵斥道:“说什么呢?!你的道史课怎么上的,哪个道师跟你说他羽化了?”   没人跟他说。只是,洪荒史上的神仙全都羽化了,所以薄野云致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也羽化了。   “小叔只是避世已久,不在红尘中了而已。”薄野楠道,“每次仙门大比,我都邀请他出山,只是他总是不出来。”   薄野云致道:“既然神君不愿参与这些俗事,那我们今年还要写信吗?”   写了也是被拒绝啊。   薄野楠看了他一眼,这小孩懂什么?他答允与否是一回事,而他邀请与否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他作为晚辈的礼数。   再说了,这些年,虽未曾见面,但他心中始终记挂着他这位小叔。在薄野楠记忆中,小叔永远一袭白衣,那双手时而执卷,时而持剑,清冷出尘,眼神犹如古井,无波无澜,仿佛什么也不能撼动他的心绪,他自有一片天地。   那时候,即使他身在万丈红尘之中,也仿佛身在化外,像一堆万年不化的冻雪,冷得很。   薄野楠想着,道:“罢了,还是我亲自写信吧。”   更有诚意一些。   薄野云致离开之后,他独自步入内殿,择了一枚素笺,沉吟片刻斟酌措辞,而后亲自蘸墨提笔。   那一封飞笺被一缕金色灵力封了口,薄野楠推开窗,它便朝北原的方向飞去。   穿山越海,腾云破雾,那封飞笺不到一日就到了北原。   薄野津踏入山洞,霍然天光迎面刺下,他一抬袖,那封飞笺落在他掌中。   他拆开,极快地看完了。那飞笺便碎成了片片灵光,纷纷扬扬散在半空里,消失不见了。   他离开了闭关的山洞,拂衣往林间走。与此同时,天色骤变!   方才还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此刻忽然浓云汇聚,风雨晦暗。   九道天雷在云间酝酿,不时闪过青紫的电光。薄野津面色不改,连步伐都没有加快,他踏过的地方,立刻有嫩芽抽土生长,很快开放成小小的粉白的花朵。   头顶的雷雨,与脚下的花海,形成强烈的对比。   忽然,天上的惊雷乘怒而下,直冲那道雪白的身影而来,力胜千钧,天地皆震,轰然巨响。   薄野津眉目不惊,生受了这一下。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这对元神来说,是一种反复的凌迟。即使是他这样的修为也不例外,本来这天罚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当然会更重,罚当其罪。   九道雷尽数落完了,天色才转晴,云散雨收。薄野津长发衣袍皆湿,良久,他的唇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走到山间小屋前,他的衣袖已经干了,唇角的鲜血也被擦去,一点儿狼狈样都不剩。   薄野津抬指掀帘,踏入门内。   屋内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薄野津抬指蹭了下桌案薄薄的灰尘,能看得出来,这里已经有些日子无人居住了。   卿晏离开,应该有一段时间了。   薄野津看到他留下的字条,漆黑的眼眸微垂,只见字条上黑墨已干,那古体字歪歪扭扭的,像是蚯蚓爬,滑稽却可爱。   短短的十六个字,他足足看了一盏茶的工夫。   他没有等他。   薄野津垂目,眼眸幽沉,不知侧首在想些什么。   字条旁边放着一颗宝石,通体散发出幽蓝的色泽,薄野津记得,这是卿晏那把华而不实的剑上头镶的。他端详片刻,轻轻折起那字条,将它与宝石一起装进了自己袖中的乾坤袋里。   仙门大比是修仙界的传统,千年不改,自从薄野津退隐山中,每次仙门大比,薄野楠都写信邀他出山,薄野津从未答允过。他已远离红尘俗世日久,这些年心性越发冷淡孤绝,早已不关心什么打打杀杀的事。   可如今,他却走到案前,千年来第一次回复了薄野楠的飞笺。   他只回了一个字——“可”。   这么多年了,如今去山下看看,也无不可。   离开之前,他打开了书架上的一枚暗格。暗格里放着一些零碎杂物,剑穗丝帕之类,但最上方,是一缕交缠的断发。   当日,那道同心契未能结成,这缕断发掉在地方,没了用处。   薄野津将断发也收进了袖袋里。   他两袖清风,身无长物,没带什么包袱,只是将翻天剑拎上了,一身清简地离开了小须弥山。   那道雪白的身影悠悠,不急不徐,只影往山下去。 第49章   卿晏的脚程挺快, 带着渡灵灯到东海附近之时,渔祭还尚未开始。   东海附近的小渔村连绵成片,沿着东海岸线, 依海而建,景色优美, 村落古朴而宁静。村子里全是石块砌成的低矮平房, 伴着远处的辽阔大海,迎着无垠的翠绿田野, 夕阳西下之时, 村落屋舍炊烟袅袅,海上渔船尽数归港,天然是一副田园牧歌式的图景。   村落里没有仙门, 也没有修士, 只有普通的老百姓,生活原始, 渔民都以自己的双手为生, 卖力气挣钱, 不求仙,不问道, 安宁质朴得简直不像在修真界。   卿晏和渡灵灯来的时候, 渔祭还在筹备之中,他们看见村民正在造一艘巨大的木船, 为即将到来的渔祭作准备。   没能立刻就看到热闹, 渡灵灯有些失望,但卿晏却觉得挺好。   他挺喜欢这里悠闲安静的生活, 远离修真界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虽然卿晏现在还坚持每日按照北云大师留下的那本剑谱习剑, 只当强身健体, 他其实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事。   本来他想到处走走,环游修真界,现在却有点儿想在这里安顿下来了。   这里靠海,风景好看,生活节奏也慢,人跟人的关系很简单。虽然待在北原时,也是如此,但北原太冷了,不如这里气候温暖潮湿,适合人居住。   卿晏有点想在这里养老。   虽然他现在五百岁出头,在修真界是个刚成年的年纪,但他不想升级,也不想追逐什么浮名,反正寒疾已经解了,他一身轻松,至于能把北云大师留下的心血发扬到什么程度,这全看造化。   他想安安静静养老了。   村子里不像城镇中有客栈可以住,虽然村民很友好,但卿晏是不好意思在别人家投宿借住太久的。   正好有一户人家生意做不下去了,要将房产田地变卖了,去城镇投奔亲戚。   卿晏冲动消费了,用一颗宝石买下了那间房,住了进去。   渡灵灯觉得颇为不值:“就这个破房子,值那么多钱?”她在四面石墙的简陋屋子里转了一圈,满脸嫌弃,“到底谁是败家子啊?那么多灵石,可以买好多好多冰糖葫芦了!”   其实渡灵灯作为一个器灵,也并不需要吃饭,她只是嘴馋而已——她替卿晏肉痛,其实是在替自己以后的生活品质而担忧。   这些日子花销不少,钱袋只出不进,卿晏现在身边只剩一颗宝石和一些散碎灵石了。   卿晏道:“你懂什么。”   这是海景房啊海景房!   从这间矮房的窗户里往外望,就直接能看到白色的波涛,水天一色的海面,视野极佳。   不练剑的时候,卿晏将那家农户留下的一张藤椅搬到院子里,一边欣赏远处的海景,一边读那本剑谱。   这日子真是美滋滋。   唯一让他挂心的,就是经济问题。虽然他现在还不至于窘迫潦倒,因为那户农家给卿晏留下了一小片菜地,里面的菜蔬瓜果长得茁壮,可以直接吃,但是灵石总是越花越少的,卿晏觉得,他该去找个工作了。   渔祭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村子里也热闹了不少,南来北往的货郎多了起来,那艘大船打制完成,停靠在海边的港口,船身系着红色的绸带,像一个等待婚礼的新娘。   渔祭之前,村子里有其他的小型市集,算是预热的活动。   这种热闹渡灵灯肯定是要凑的,卿晏带着渡灵灯去逛,看见村中最为宽阔的那条官道上挤满了人,各种售卖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   春日晴朗,海风拂来,带着微咸的味道。   渡灵灯在人群中穿梭来去,活泼得要命,卿晏一会儿错眼不注意,她就不见了。   根本看不住这精力旺盛的熊孩子。   卿晏只好跟紧了,免得待会儿不知道上哪儿去失物招领。   这集市上不仅有售卖货物的摊贩,街头还有各种耍宝的卖艺人,虽然是在舞刀弄枪,但都不是真刀真剑,这些卖艺人不是修士,只是耍个好看的招式,逗大家一乐而已。   村民们也乐意为这些虚虚热闹买单,随手扔几个钱。   “卿晏卿晏,前面好像有好玩的!”村民们围了一圈,渡灵灯拉着卿晏往人堆里凑。   卿晏只好陪熊孩子去。   他们挤进人堆里,见一个赤膊的汉子正拎着一把极为巨大的剑耍得正酣,一个亮相,一个剑花,周围的村民一阵阵喝彩,看高兴了,小块灵石就纷纷砸了上去。   渡灵灯也跟着喊了声“好”,小手啪啪地鼓掌,非常捧场。   卿晏却看着那舞剑的人陷入沉思,他问渡灵灯:“你说,我也去怎么样?”   他感觉卖艺对他来说不是一份很难的工作。这些村民外行看热闹,不就喜欢看花里胡哨的招式么?这玩意儿北云大师留下的那本剑谱可太多了,卿晏也跟着学了不少。   主人准备挣钱,这就代表她的糖葫芦有着落了,渡灵灯立刻说:“可以。我负责在旁边帮你收赏钱。”   卿晏不是开玩笑的,他是真的在认真思考卖艺赚钱的可行性,正在沉吟之间,忽然听到后方的人群发出一阵惊慌呼喊。   他思绪中断,扭头向后看去。   只见刚才还忙不迭往上凑的人群倏地自动朝两边分开了,村民们的脸色又惊又怕,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都推推搡搡地往旁边躲,刚才还拥挤的街道突然变得空阔。   舞刀弄棒的卖艺人也跑了,仓皇之间,剑扔在地上,没来得及带走。   人群散了,视野也跟着开阔起来,卿晏眯了下眼,看见道路尽头窜出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横冲直撞,撞翻了旁边的许多摊位,首饰吃食哗啦倾倒在地上。   是……一头野猪,黢黑肥壮的身体,生着渗人的獠牙,一脸凶相,正冲着人群闯过来,奔跑起来一身肉膘都在颤抖。   卿晏:“……”   渡灵灯完全不怕,“咦”了一声,道:“哪来的猪啊?长得好难看。”   因为刚才乌泱泱一大片人都跑了,那头野猪就更肆无忌惮了,街上只有卿晏一个人立着,目标太过明显,他恶狠狠地冲着卿晏奔来。   覆地剑已有些灵性,护主心切,还不等卿晏动作,就已出鞘挡在卿晏面前。   卿晏眉头舒展,有些无奈地抚了下覆地剑的剑柄,以示安慰。   一头野猪而已,还用不着出剑。   他没用剑诀,而是单手结印,灵光从指尖飞出,化为了一道金色的绳索,飞快地落在那头暴躁的野猪身上,拴紧了它的四足。   剑术卿晏日日练习,符术却不是。卿晏这会儿正好拿它试了一下,发现自己在小须弥山学的东西一点儿也没忘,没生疏。   野猪登时绊倒在地,发出“嗷嗷”的叫声,狂怒地挣扎,但是无济于事。   方才的村民们本来就没来得及跑远,一看野猪已经被制伏,立刻调转方向,纷纷回来了。   “哇,后生,你将它抓住了!”   “什么后生?我刚才看见他施法术了,这分明是位道长!”   “哎哟,道长啊!这是位道长……”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表情都是惊喜的。   “我们村子居然来了位道长!”   人群将卿晏团团围住。卿晏本是个生面孔,在集市上无人跟他打招呼,但现在却成了香饽饽。   知道了他的身份,村民们的态度简直天翻地覆——在这个世界里,本来就是以修仙问道作为第一流,道门仙长是人们最为敬重的存在,一听你是个道士,便肃然起敬。   “道长,你来了,就可别走了。我们村子临海又靠山,经常有野猪出没伤人,你要是在这儿,我们可就不愁啦!”村民们纷纷道,“你解决了它,保我们村子一方平安,你要收多少灵石,我们都能给你凑来!”   卿晏:“……”   他被众人簇拥着,有些无奈,没想到他还没确定工作,活儿先找上了他。   他在小须弥山猎过那么多次野兽,都不成问题,对付这东海村子里的普通野猪,实在是太容易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卿晏被说得有些头大,问:“这只猪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杀了吃酒啊!”村民们热情邀请,“走,道长你也去。”   说着,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把那野猪抬了起来,往村长家里走。   人太多了,卿晏再三推辞,到底没去那宴席,但不多时,村长亲自送了一盘片好的猪颈肉来。   他只好收下。   到现在,卿晏还是不爱吃肉,渡灵灯倒是吃得满嘴流油。   从这一日起,便经常有村民来找卿晏,为的不是别的,就为了野猪的事。   “道长,野猪把王家的牛棚撞倒了,你快去看看吧!”   “道长,野猪把李家的稻田踩坏了,你快去看看吧!”   “道长,野猪又跑到官道上去了,你快去看看吧!”   “……”   诸如此类。   卿晏意外地忙碌了起来,拥有了练习符术的机会,以一种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方式。   他有些哭笑不得,但又想了想,这也没什么不行的。   众人皆追捧仙门,但他却觉得平平淡淡才是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抓野猪,也不失为一门手艺。都是靠自己的能力吃饭,职业之间,哪有高低贵贱之分。   他没成了抛头露面卖艺博人一笑的,而是成了抓野猪的。   这一日,李家又来人找他,说是野猪进了他家院子,请卿晏去。卿晏跟着去了,将野猪捆起来之后,说:“这回,别再把它杀了吃了。”   村子里的人见抓了猪就想着吃,这些日子吃的猪肉太多了,再给他送去,渡灵灯都不愿意帮他解决了。   村子里的人虽然不喜欢野猪,觉得这是祸害,但也不能赶尽杀绝,把这附近的野猪全打杀吃了吧。   “放生吧。”卿晏道。   “听你的,道长。”李家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卿晏便将野猪带到了村子附近的山中,等到离得够远之后,才施术解开绳索,野猪呆滞地张望四周片刻,往山林深处走了。   卿晏这才下山。   那位李家的年轻人一直跟着他,看他捉了野猪,又看他放生。   “道长,你真厉害!”他钦佩地说,“这么远,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把它放了。这一招叫什么啊?我也想学。”   卿晏充分理解这位年轻人想学的心理,他当初看见津哥练剑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也是“教练,我也想学”。   可惜这年轻人只是个普通人,没长灵根,一辈子都不可能跟灵力仙术沾上关系。   卿晏笑了笑,跟他解释了刚才那一招是什么,但对于“我也想学”这句话没有回应。   毕竟他也无法强行帮人开灵根,让他长出一个天生没有的东西。   年轻人见他语气温和又耐心,说话声音好听,模样更是好看。虽然穿着一袭普通的棉袍,但眉疏目秀,亭亭立在那儿,像是画上的人,仙姿玉质,就是一副仙人的模样。   又是赏心悦目又是温柔可亲。   他不禁凑近了一点儿,跟卿晏并肩而行,感觉村子里有这么个神仙人物,日子都变得有盼头许多。   “道长,你……”他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甜味,淡淡的,似乎是从身边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味道甜润醇美,他愣了一下:“道长,你身上什么味道啊?”   “有点香。像小时候吃的奶糕,但又……不大一样。”他嗅了嗅,试着描述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脸先红了。   卿晏也闻到了,只是这味道还很淡,他以为对方不会注意到。   他抬手极轻地捂了下自己的后颈,不动声色地将领口紧了紧,盖住后颈的腺体。   “没什么。”他面不改色道,“大约是家里小孩吃的糖糕味道。”   年轻人点了点头。道长家里有个小姑娘,这他是知道的。   卿晏拿渡灵灯当借口,暂且糊弄了过去,心中却沉了几分。   他自己心知肚明。   长着一个Omega的腺体就是麻烦,他的情热期恐怕又快要来了。 第50章   卿晏在渔村里住了这么些日子, 跟村里的人渐渐都熟了起来,村民们都很喜欢他,一提起来, 就说“那位很会抓野猪的美人道长”,都是交口称赞。   久而久之, 大家也觉得这么叫拗口又不便, 终于有人想起,去问卿晏:“道长, 到现在, 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姓呢。”   卿晏顿时就想起了在京洲城看到的那些话本。   虽然这渔村地处偏僻,远离各大仙门,但八卦轶闻这种东西, 向来是世界上所有人共有的瑰宝, 不分普通人还是仙门修士,传播速度一向是很快的。   卿晏生怕这里的人听过原主的大名, 以及那些传唱四海的故事。他当然不敢直接报原主的大名了。   “我姓晏。”他随口说, 把名字倒过来当姓氏用。   由此, 村里人才开始唤他“晏道长”,卿晏在路上走一走, 一步能有三个人来跟他热情地打招呼。   对于卿晏来说, 这项工作内容让人有些哭笑不得,来得也莫名其妙, 但确实能实实在在地帮上村子里的百姓, 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他也就顺手为之, 并无不可。   但当时那些村民说“多少灵石都能凑来”, 这是大话。   这个渔村也不算多么富裕, 村民的生活也简单质朴,打鱼种地一整年,家里也攒不下多少灵石,哪儿还有多余的钱能给他?   况且,卿晏也张不开嘴去要。他本来就是帮个忙,不值一提。   所以,其实他也并没有赚到多少钱。只是村民们过意不去,不好麻烦他白忙活一趟,经常会送他些肉菜,还有下海打的新鲜海鱼,卿晏的生活倒是不成问题。   渡灵灯嫌弃卿晏天天往外跑,她没那么古道热肠,作为一个器灵,只是不想主人辛苦。   渔祭的日子一天天更近了,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充斥着外地过来的商客和来凑热闹参加渔祭的行客,若是野猪真的再出没,那伤的人会更多,卿晏也因此更上了几分心。   这一日,闲来无事,野猪没出现,卿晏也懒得出门看热闹,就懒在家里,给自己放了个假。   剑谱摊开在后院的一块石头上,卿晏持着覆地剑比比划划。   他还是觉得,比起给人抓野猪什么的……上街卖艺,来得更靠谱一些。   拿着北云大师留下的独家秘籍,日日勤加练习,他如今的修为早已过了金丹期,有突破元婴期的势头,只是还差一点儿,缺了一点机缘,缺了那灵光一现的了悟。   不过为了卖艺练的剑招,不必实用,卿晏在剑谱里翻来覆去地找了些看起来好看的花拳绣腿,着意练习。   渡灵灯在旁边看着他,说:“你每天这么用功练剑有什么用?你又不去参加仙门大比。仙门大比的获胜者能拿到那么多灵石,不是比卖艺来得省事又快多了?”   她这个思维,完全就是应试思维嘛。卿晏收剑擦了擦汗,跟她讲道理:“我练剑不是为了和人比试。”   “那是为什么?”   卿晏顿了顿,才说:“为了自我提升。”   “……”   渡灵灯无语地瞪着他。   卿晏正准备收拾一下,下厨做饭,昨天李家那年轻人送给他一只母鸡,活的,今天早上下了好几个蛋,卿晏想做个鸡蛋羹尝尝。   他刚直起身,头顶的天色忽然变了。   方才还艳阳高照,现在一下子黑了。   变天也没有这么快的。卿晏有些疑惑,这个架势,倒让他想起津哥受雷劫时的样子。   也不知道津哥如今怎么样了,那些劫渡完了没有。他忍不住分了一下神。   远处传来慌乱的人声,模糊而遥远,但依稀能辨别出,人们杂乱的脚步声,慌不择路一般,那该是人仰马翻的一番景象。   这动静,听着比野猪出没大上许多。   “蛟神,蛟神爷来了!”卿晏听见隔壁还是远处,有村民喊了一声,“快躲起来!”   蛟神?卿晏从未听过,他抬头一看,只见在黑暗的浓云之中,遥远的海面上缓缓浮出一个巨大的身影,并且在不断地朝着海边靠近。   整个村子上方,都犹如被一片深深的阴影笼罩。   冷风席卷,灌满了卿晏的袖袍,他站在原地,轻轻眯了下眼。   渡灵灯本能反应,有危险靠近,她立刻躲进了屋里,却看见卿晏还站在原地,仰头看着那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她骂了一声:“卿晏,你傻愣在那儿干嘛呢?”   找死吗?!   卿晏置若罔闻。   他握着剑,站在院子里,看着远处。   那庞然大物不断靠近,卿晏看清了它的模样,它长须长尾,状似龙,又似蛇,鳞片散发着冰冷的光泽,挂着冰冷腥气的海水,脊背上长着一道道突兀的尖刺,面容狰狞而丑陋,让人不忍直视。   只有两只眼睛明亮剔透,色泽如同琉璃贝珠,又像两捧灿烂新雪似的,洁净而美丽,与难看身躯很不和谐。   羽 烟纱 这就是蛟吗?   卿晏在北原猎过不少灵兽,可从没见过这样的。   蛟太大了,在海里,犹如一座百丈高楼,这天然的体型差异能唤起人内心深处本能的恐惧,卿晏终于感同身受地明白过来,为什么渡灵灯当初看到北原冰熊会那么怕了。   他面对这巨蛟,心中也害怕。   可奇怪的是,他分明十分害怕,但被那双眼睛吸引了。   看着那双眼睛,他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那双眼睛美丽,冰冷,沉默,温柔。这让他不由地心生亲切。   蛟越来越近了,一看就是冲着渔村而来,一看便来者不善。明知危险在靠近,卿晏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的那双眼睛。   忽然,他手里的覆地剑嗡地震动了起来,剑光大盛,银色的光芒刹那雪亮,几乎能把人灼伤。   卿晏自己先闭了闭眼。   蛟一惊,被剑光刺了一下,啸叫一声,巨浪翻滚,整片海域仿佛都陷入狂怒,涛声激烈。   但卿晏再一睁眼,浓云已散去,海面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安宁。   一切如初,刚才的事仿佛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卿晏犹在原地微愣,过了片刻,才收了剑,往院子外面走。出去一打听,才知道不是自己的幻觉,刚才是真有巨蛟出现。   村民聚集在村长家里,商量此事。   “巨蛟已经半年没出现,此刻现身,是什么意思?”一个村民担忧地说,“渔祭还能办吗?”   “怎么不能?”另一个村民意见不同,“蛟这时候现身,不正是说明我们怠慢了它,渔祭之事,得加紧办啊!”   卿晏进去,有几个村民跟他打招呼,他无声地抬了抬手,认真地听村长和长老们讨论。   原来村中办渔祭,祭的就是海中巨蛟,是给它上贡。说好听了,是祈求巨蛟保佑渔村一年平安,说难听了,其实就是把保护费一次□□足了,让那位巨蛟别再来侵扰村民了。   因为这次巨蛟突然现身,大家为渔祭还能不能如期举办而争论不休,闹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结论。   村长捻着须,忽然问:“这次有谁家少了人么?”   “没有,听说只有周屠户家的野物被卷跑了。”   村长点头:“那就好。”   卿晏听着不对,他站在一群村民里,扭头随便找了个人问:“怎么,这巨蛟以前还吃人吗?”   村民道:“岂止是吃人!那巨蛟吃人不吐骨头,把人卷跑了,到了海里,连个尸骨都落不下!”   他说的时候虽然很是愤慨,但语气较为平静,周围的村民听了也只点头,看起来都对此事习以为常了。   卿晏吃了一惊:“这巨蛟这般肆虐,也没人来管管么?”   “我们这小破地方,谁管啊?根本没人在意。”   卿晏皱起眉。不是说,修真界的各大仙门都是为护佑苍生而立么?修士求仙问道,若不为黎民,强者不保护弱者,还修的哪门子仙?要这一身修为有何用?   他正还要说话,外头忽然跑进来一个人。是李家那年轻人,他气喘吁吁地说:“村、村长,有救了!渔祭能办!仙门来、来人了!”   屋里的众人俱是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都傻眼了。   “……你说什么?”   “仙门怎么会突然派人来?”   还是村长老成持重,他扶起了那年轻人,道:“不要急,慢慢说。你说仙门来人了?真的假的?是哪个仙门?”   “东洲的千鹤门。”李家年轻人摆摆手,“不是道听途说,我刚才看到的,真真儿的,那些仙长已经在村口了!村长!上头终于有人来管了!”   村长大喜道:“好,好好好……大家立刻跟我去迎接仙门使者。”   他正了正衣襟,立刻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去,长老们跟着走了。   卿晏看着李家那个年轻人,道:“你说,哪个仙门派人来了?”   “千鹤门的仙长来了!”李家的年轻人看着卿晏的神色,问,“宴道长,你认识么?”   “……不认识。”卿晏扯了下唇角,干巴巴道。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越不想要什么,就越是来什么,卿晏烦躁地想,怎么偏偏来的是千鹤门的人,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第51章   千鹤门的修士来了, 跑路,还是不跑,这是一个问题。   离开村长家之后, 卿晏回去跟渡灵灯说了这件事,渡灵灯一脸惊讶:“为什么要跑?”   卿晏道:“留在这里, 若是被他们发现了, 怎么办?”   虽然千鹤门的修士是为巨蛟之事而来的,根本不知道卿晏在这里, 不是冲他而来, 但他们要在村子里停留,难保不会撞见卿晏,道破他的真实身份。   渡灵灯莫名其妙道:“发现了又怎么样?你不是光明正大离开千鹤门的么?又不是叛逃师门, 你如今早就不是他们的人了。不会吧, 不会吧,难道他们发现了你, 还能把你强行押回千鹤门?”   卿晏担忧的不是这个。   千鹤门的人怎么会想把他带回门中?卿晏要走, 他们欢天喜地地相送还差不多, 当初卿晏跟卿怀风请辞之时,卿怀风那么痛快就答应了他, 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赶紧滚蛋”。   千鹤门的人发现了他, 道破了他的身份,也不会让他回千鹤门的。   莫说千鹤门, 整个修真界, 根本没人喜欢卿晏,那传唱九洲的话本里头的卿晏是个什么形象?看看便知。   他在这里好不容易拥有了平静有序的生活, 和村民们相处得也不错, 若是被发现真实身份, 大家会怎么看他?   他是害怕风评被害。   渡灵灯给他出主意:“听说有一种符术,可以易容,给自己捏出另外一张脸,你试试看?”   易容术吗?好像在津哥那里的某本符书上看到过,但是卿晏对符术的掌握实在是浅尝辄止。易容术他根本还没学到。   卿晏说:“我不会。”   说了半天,渡灵灯就是不想走。卿晏戳穿她:“你就是想过渔祭,现在才不肯走。”   渡灵灯理不直气也壮:“虽然是这样,但我们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跑?”她指了指这间屋子,“这是你花钱买的房子,你跑了怎么办?”   她学着卿晏的措辞:“你的海景房,你不要了?”   “……”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最终,卿晏还是舍不得他的海景房,决定不跑了。他不会易容术,决定这段时间少出门,苟起来做人,毕竟千鹤门的人在村子里行动,也不会到他家里来,如果非要出门不可,就戴上斗笠把脸遮上再出去。   -   村口。   千鹤门的内门弟子疏予穿着一袭崭新的弟子服,金色滚边,华贵不凡,一身仙门修士的灵气,站在村口的泥土地里,简直跟珍珠落进尘埃里似的。   他左看看,右看看,面前的渔村破破烂烂,一片低矮的土胚房笼在乳白色的烟雾之中,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满意。   他眉头直皱,忍不住问道:“师兄,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啊?”   那被唤作师兄的弟子千恒转过身来,眉目清秀,气度风流,耐心道:“我们来此是为了那作乱的蛟妖,将它斩杀,为民除了害,自然就可以回去了。”   不光是疏予,周围的一圈弟子都是唉声叹气的,明显是锦衣玉食惯了,不想在这个村子里多做停留。   疏予扭头去看平静的海面:“蛟妖在哪儿呢?赶紧让它出来,我们师兄弟合力将它杀了便是。”   他浑身还带着孩子气,说话也直言快语,直言不讳,有什么情绪都直接上脸。   旁边的其他师兄弟听了这话,也纷纷附和道:“就是。赶紧了事,也许还能赶得上同少爷与江小公子同去参加仙门大比。”   几日之前,天刹盟驳回了千鹤门今日要翻倍招收弟子的请求,还在回笺中不阴不阳地将卿怀风骂了一通,说他只知道发扬门楣,蛟妖之患到现在还没摆平。   蛟妖肆虐已久,千鹤门一直没怎么管,这回是被耳提面命,才不得不派几个弟子过来看看。   仙门大比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是九洲的盛事,也是可以一夜之间扬名立万天下知的青云梯,所有仙门修士无不心向往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苏九安和江明潮动身去州府参加仙门大比了,带了一批千鹤门中的佼佼弟子同去,这才是这几个师兄弟想要的机会,但现在却被派到了这破落村子里,干除妖的活,自然个个都心不甘情不愿。   其实,刚才他们的话也只是那么一说,就算他们今日除了妖,也不可能去州府参加仙门大比了。虽然时间完全来得及,但苏九安和江明潮早就在门中挑选过了人,要是他们被选上了,也不会被支派到这儿来了。   仙门大比向九洲各路修士敞开大门,但没有仙门的散修是可以自行报名参加的那些拜在其他仙门下的弟子却要以所在仙门的名义参赛,赢了的荣誉,不光归自己,也归原来的仙门。   但与此同时,也就是说,仙门弟子能不能参加大比,决定权在仙门掌门手中,他不给你报名,不给你参加,你连登台的机会都没有。   师兄弟们心照不宣,刚才那是气话,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千恒虽也想去参加仙门大比,但他到底是领头的,不能看着自己带的队伍个个垂头丧气,道:“门主让我们来降妖,也是给我们机会历练。仙门大比又不是只此一次,师弟们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大展身手。”   听了这话,师弟们才打起了一点精神。   他们正在这里说着话,村长带着一帮村中长老和村民过来了。   千恒连忙肃容整装,换了一副脸色,村长迎上来,满面笑容道:“仙长驾到敝村,真是蓬荜生辉,老朽来迟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千恒笑道:“村长不必如此多礼。”   一行人往村中去。疏予跟在师兄身后,不爱听那二人说些场面上的客套废话,左顾右盼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村里的景色,看得啧啧皱眉,一脸的嫌弃。   他们到了村长家里,疏予问:“师兄,我们这些日子住哪儿啊?”   村长道:“如若仙长不弃,就在老朽这里下榻吧。”   他去接人之前已经吩咐家里人腾出了一间空房,专门给这些千鹤门的仙使住。   疏予看了一眼那个屋子,脸成了包子:“这个啊……”被他师兄一巴掌扇在后脑门上,才迅速改了口,“好吧,就这儿吧。”   千恒转向村长:“还是说说正事吧。听说海边最近时常有蛟妖出没,侵扰百姓,敢问村长那妖什么时候来?我们师兄弟也好将它拿住,还村民一片太平。”   这蛟妖早就出现了,不知已造了多少孽,数都数不清,但这个修士却说“最近”,也不知是消息闭塞,还是别的什么。村长扯了扯嘴角,不敢直接怼,只能说:“是啊,这蛟妖……这蛟不知道吃了多少百姓去了。”   他不敢称蛟妖,虽然村里的人都知道这是只妖无疑,但害怕被它听见,尊称它为“蛟神爷”。   “它行踪不定,有时候天天来,有时候个把月来一趟,这都没准头的。”   千恒还未发话,疏予先嚷嚷起来:“那我们就在这等着它上门?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千恒瞪了他一眼,疏予缩了缩脑袋,掐住话头。   村长忙道:“今日早些时候,这蛟刚来过一次,但并未伤人,许是察觉仙长们降临,害怕了。咱们这儿马上就要办渔祭了,现在村子里不仅有本村的百姓,还有许多外地来的客商货郎,若是蛟妖那时出现伤人,死的可就不止个把人了。”   “求仙长们多留些日子,在此坐镇,至少等渔祭结束再离开,老朽在此拜谢了!”   说着,就要跪下相求。疏予吓得往后蹦了一步,千鹤门的弟子们均是不敢受这大礼,千恒赶紧扶住人:“不必如此。”   他道:“多留些日子当然没问题,我们来这就是为了降伏此妖,保护百姓。自当尽力而为。”   晚上,疏予躺下之后,还在不满,道:“这下我们不成了他们保镖了。”   村长家地方也不大,且只能腾出一间空房来给他们,五六个师兄弟只能挤在一处,睡成了大通铺。   千恒躺在他身边,并不接话,只道:“快睡吧,哪儿那么多话。”   疏予扁了扁嘴,这床板硬得他睡不着,被子也一股霉味,从小到大,他也是家里的独子少爷,何曾受过这种苦?无奈,只能忍着,贴紧了他师兄寻找一点安慰,他喃喃地说:“我也想去参加仙门大比,也不知道少爷跟江小公子他们到了郡城没有……”   千恒给他掖了掖被子,在心里给他泼了一瓢冷水,心道,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参加仙门大比。   几日转瞬而过,很快就迎来了渔祭的日子。   渡灵灯像是第一次参加春游的小学生,激动得一晚上睡不着。她不睡,卿晏自然也睡不好,仿佛刚迷糊了一会儿,天蒙蒙亮起来,外面就喜庆地响起了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开启了这一天的热闹。   渡灵灯在屋里上蹿下跳,待不住了,一个劲儿地催促卿晏这个家长带她出去玩。   这些日子,为了避免不小心跟那些千鹤门的来使碰到面,卿晏一直待在屋里,宅家不出门。今日必须要带渡灵灯出去放风,他带上了斗笠,将那一圈白纱放下,对着镜子检查,确认把面容完全挡住,才被渡灵灯拽出了门。   那艘大船停泊在海边,红绸环绕,香案贡品摆了一大片,人们焚香叩拜。   先祭了天地,集市和宴席才能开始。   一片喜乐声响起,敲锣打鼓,丝竹唢呐,年轻力壮的渔民抬着一个大红的轿子过来了,戴着大红花的老婆婆掀开轿帘,从里面扶出一个盖着红盖头的姑娘。   “新娘子?有人在今日成婚么?”卿晏问。   “那是献给海神的木新娘。”旁边一个村民告诉他,“要把这木新娘送上船,把船开到海面上,然后把船凿沉,让木新娘去海神那儿。”   卿晏仔细一看,果然看见那红色袖口伸出来的手是木头的颜色。   怪不得这船打扮得也这么喜庆。   他站在人堆里面围观,一侧目,就看到轿子后头还跟着几个锦衣华服的人,站在周围穿着粗布衣服的村民之中,看起来格外鹤立鸡群。他们都抱着剑,一脸严肃。   千鹤门的弟子服。卿晏当即认出,那些是千鹤门的修士。   即使戴着斗笠,他还是立刻下意识地低了低头。   新娘子被扶上了大船,几个得力的水手也跳上船,准备启航,主持者扯着尖细的嗓子喊了声:“礼成!”   一切都很顺利,按照仪式的正常流程,那船正要离岸,忽然之间,天色一变!   狂风怒卷,黑云压境。   如末日来临一般,遥远的海面之上,万里狂涌的惊涛之中,一道熟悉的巨大影子再次幽幽浮出海面,仿佛一道能吞噬世间万物的深渊。 第52章   凝望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 海边的所有村民都愣住了,吹吹打打的乐师忘了吹奏,船上的水手忘了使舵, 狂风巨浪之中,仿佛世界静止了。   不知谁忽然叫了一声:“蛟!蛟神又来了!”   大家方才如梦初醒, 人群立刻惊呼着四散而逃。仓皇之间, 无暇顾及那么多,锣鼓、乐器、手帕等物丢了满地都是, 犹如被土匪打劫过一般。   在混乱中, 村长扯着嗓子喊道:“大家不要惊慌!不要惊慌!千鹤门的仙长们在这里!会铲除此妖,为民除害!不会让大家受伤的!”   纵使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但这蛟就在眼前, 即使不干什么, 也大得吓人,逃生躲避是本能的反应。   千恒抬起头, 在狂风中眯着眼, 端详那逐渐靠近的巨妖。他是沉稳的人, 面对从未见过的敌人,不能做到知己知彼, 也得先不动声色地观察一番, 找对方的弱点下手为强。   可是他沉得住气,他那咋咋呼呼的小师弟却是个没耐心又缺心眼的, 他一个不留神, 旁边一阵风掀起,疏予先提剑冲了上去。   “你这妖怪终于出现了!我等你好久了!”他的语气激动万分。   他虽不能去参加仙门大比, 但这蛟妖让天刹盟十分关注, 他若是斩杀了它, 想必也能在修真界面前露一小脸。   他捻动剑诀,灵光自他掌中剑上爆出,刺向那深海巨蛟。   “回来——”师兄千恒的叫喊被他远远甩在身后,风声太强,他没有听到,眼睛只盯着眼前巨大的蛟妖。   蛟妖如一座海上巨山,而他则被衬托得如同一粒尘埃般渺小。   剑气砍向那巨蛟,触上了它坚硬无比的鳞片。那巨蛟毫发无伤,这一击犹如蚍蜉撼树,徒劳无功。蛟妖没动,这个修士在它眼里根本不足为惧,它冷冷地一抬眼,那双美丽冰冷的眼睛散发出熠熠光华,长尾轻轻一摆,就将疏予连人带剑拍回了海边。   千恒赶紧伸手接住了他,不敢这么一下,疏予恐怕会伤得不轻。   他把人安稳地放下,面色沉了几分,扭头冲众师弟道:“一起上!”   众师弟显然也没想到这蛟妖如此庞大,如此厉害,平时他们捉的灵兽可没有这样的,因此心里都有点发怵,但师兄发了话,他们也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弟子们拔剑而出,将那蛟妖围住。   “布阵!”千恒沉声道。   他们快速念动仙诀,结了阵,道道灵光如密密细细的网,交织在一起,将那蛟妖困在其中。蛟妖摆了摆头,发现被挟制住了,动弹不得。   “成功了!”疏予喜道,他方才被这蛟妖一尾巴就拍走,颇为没面子,此时找补回来,得意洋洋,“我虽然杀不了你,不过也能活捉了你!”   话音刚落,那蛟妖眼中迸发出一道银色的冷光,直接击碎了他们方才结的阵,一个弟子手中的剑甚至都被直接震碎了,霎时呕出一口血。   “师弟!”千恒急声唤道,看着蛟妖继续逼近,他当机立断,“这妖物的修为数倍于你我,我们不是敌手,先撤!”   疏予道:“师兄!”   他们来这儿就是为捉妖,临阵退缩,跑了算什么?   千恒拽着他的领子,拖抱着强行把他带走了:“先撤!”   他们走了,更没有谁能拦得了这蛟妖了,村长眼瞅着人走了,蛟妖继续往村子的方向游动,着急地唤道:“仙长!仙长!你们不能走哇!”   没人理他。   弟子们打不过,但逃跑的本事还有,御剑刹那间就不见了,更何况,蛟妖本来也没想着要去追他们。   在蛟妖眼中,这些小小的修士,跟一粒沙似的,方才冲他挥剑,砍在身上也没有任何痛感,就如同叮咬在牛身上的小虫子。   他并未被激怒,只是觉得这些人无聊透顶,不值一提。   村长喊不回千鹤门的修士,见状不对,也跑了。   卿晏本来也要跑,但一回头,看见那海边满地狼藉之中,有个小女孩坐在地上嗷嗷大哭,可能是刚才那一番慌乱之间,被人群冲散,与家人走失了,又或是家人没顾得上她。   她脸上磕破了一块,为此疼得哭了,却对即将到来的更大的危险一无所知。   “娘!”豆大的眼泪从她的脸上滑落,那无助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心生同情。   卿晏没有思索的时间,立刻转身回去。   渡灵灯看见他突然回去了,惊道:“你回去干什么?!”   卿晏头也不回,扔下一句:“你先走吧!”   渡灵灯想走,但是哪能自己先走,卿晏要是死了,她就没有主人了。更何况,她自己其实也知道,器灵并不会死,只是本能地感觉害怕,想寻找安全而已。她停了下来,瑟瑟发抖地喊道:“大家都跑了,你不跑,是嫌活得长了吗?!”   卿晏跑了回去,伸手刚要挨到那小女孩的衣角,一根长满尖刺的尾巴伸了过来,抢先一步,将小女孩卷走了。   卿晏抓了个空。   小女孩被一条陌生的尾巴裹住了,顿时哭得更厉害了,一叠声地喊娘。   那蛟尾不紧不慢的,有种目空一切的悠闲,它还没退回去,刹那之间,卿晏想也没想,直接翻手拔出背上的覆地剑,伴随着仙诀,对着那尾巴一剑劈了下去!   这一下,他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他刚才看到了千鹤门那些修士跟蛟妖的对决,知道他们这些人在蛟妖面前太微小了,因此格外卖力。他没指望能实实在在地伤到他,只是拦截它的动作,让他能把小女孩抢回来即可。   今日是出来看渔祭的,他本不会带着剑,不过他现在很庆幸自己带了剑。这些日子练剑练得勤快,他见北云大师在那本剑谱里写,剑修就是要随身带着剑,睡觉都得枕着剑,才是合格的剑修,因此今日才背了剑出来。   卿晏没想到的是,这一下他居然砍断了那蛟妖的尾巴。   恐怕不是他的功劳,而是覆地剑这把北云大师出品的利剑削铁如泥,能摧金断玉的缘故。   那截卷着小女孩的尾巴直接断了,犹是活的一般,在地上卷曲扭动,看了让人恶寒。但卿晏顾不上恶寒,赶紧上前,先把那小女孩抢回来,抱在怀中。   小女孩哭得没力气了,一抽一抽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襟。   “别怕。”卿晏摸摸她的脸蛋,低声安慰了一句。   小女孩眼泪还没止住,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哥……哥哥,那是什么……好可怕……”   卿晏来不及答话。   因为那蛟妖终于被激怒了,尾巴断了让它痛不可当,终于无法如刚才一般淡定轻蔑。它狂啸一声,断尾滚进海中,把海面染红了一片,海面剧烈翻涌,掀起滔天巨浪。   “嗬!——”   蛟妖气喘吁吁,那双冰冷华丽的蓝色眼睛里翻出血红色,看起来怒极。   那浪头有百丈之高,打了过来,村子里靠海近的几户人家立刻被淹没了。卿晏捻着仙诀,轻轻一跃,站在了悬空飞行的覆地剑上。   蛟妖已不可能轻易放过他,如果他跑了,说不定蛟妖会怒而淹了整个村子。   是他砍了他的尾巴,激怒了他,卿晏不能独自跑掉。   他咬了咬牙,飞身而上。人人皆会有畏惧,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是无知的莽夫之勇,而更难能可贵的是,迎难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才是大无畏的精神。   这是北云大师在剑谱里写过的道理。   不像市面上卖的那些剑谱里,只有冰冷的剑诀和剑招,北云大师这本剑谱里写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也有他自己的人生体悟,信手拈来,想到哪写哪,不过卿晏此时却记忆犹新。   拿着剑的人,不该后退。剑锋永远向前,人生也永远向前。   这话有些鸡汤,也有些道理。   此刻,既然避无可避,那么不如向前。卿晏飞身而上,冷风吹掉了他的斗笠,他抬手一把接住,然后按在了怀中的小女孩的头上,把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你要干什么——”渡灵灯在下面急得团团转。   卿晏无法扯着嗓子回答她,那蛟妖见他直奔自己而来,鼻子里喷气,那截断尾很快长了出来,抬起来狠狠拍向他。   卿晏左闪右避,逆风恶浪之中,衣角被沾湿了。巨蛟双眸如血,发出道道凌厉的光芒,比刀剑更厉,道道剑气格挡,但卿晏侧腰上还是不慎被划伤了一道,形容有些狼狈。   那双眼睛,实在是厉害。   卿晏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喘了口气。   怀中发出微弱的声音:“道长哥哥……”   “没事。”卿晏温声道。   方才能砍断蛟妖的尾巴大概是侥幸,如今面对那坚硬的鳞片,他根本伤不到它一分一毫。   蛟妖眼睛里的血色淡去不少,看卿晏已如看掌中物。   但是,越是逆境,越能激发人的潜力。卿晏握着剑的手在颤抖,被浇了半身冰凉海水,身体却在隐隐发烫。   怀里抱着这么一个温热柔软的小生命,身后是渔村上百口人家和性命,他要战胜蛟妖的欲望太强烈,几乎把能用的劲儿全都使上了,心中激荡,灵力也控制不住地在身体里涌动,乱窜。   这种感觉有点像他在北原刚服食了神前花时的感受,热,仿佛身体里揣了一枚太阳,要爆炸一般。   那时,津哥帮他顺了体内暴动的灵力,他才平静下来,但是现在,没有人帮他了。   卿晏如今看着北云大师留下的剑谱,也信奉他那一套,他相信,事在人为,我命由我。   在混乱之间,他体内的灵力也如汪洋大海,将他淹没,太多了,小小的身体无法装在,亟待找到一个突破口。   可他伤不了蛟妖。   卿晏忽然想起一句话,蛇有七寸,龙有逆鳞。   蛟介于龙蛇之间,也有七寸或是逆鳞吗?   卿晏心念电转,立刻飞得更近了些,四望寻找。   他的靠近让蛟妖更怒,没想到他竟敢再如此嚣张地靠近,急着要抓住他。他虽然看着大到吓人,但缺点是笨重,卿晏虽小如蜉蝣,但胜在灵巧。   攻击不了,躲还是可以的。卿晏寻找着,腾挪闪躲,那蛟妖想抓它,无异于大海捞针,还是一根会动的针,难度不小,却被逗得团团转,逐渐越发暴躁。   “嗬!嗬!嗬!”它气急败坏地怒吼,突然环顾四周,都找不到那个小不点人类了。   卿晏险险地攀在它的下颌上,闻到了蛟妖身上的腥臭气味,那味道是从它嘴里散发出来的,是长年累月吃人留下的味道,随着那巨口的一张一合,浓烈地扑面而来,熏得他简直两眼一黑。   环顾四周,他看见自己身体下方几寸的地方,在无数漆黑的鳞片之中,有一块小小的乳白色鳞片。   是这个吗?卿晏小心地挪动过去,伸手戳了下,质感如同蚌肉一般。   想必是了。   冷白如霜的剑气大盛,凌厉逼人地汇聚起来,捅进了那片白色的逆鳞里。   他体内的灵力终于找到了突破口,顺着剑锋泄了出去,恣意汹涌,如同汪洋大海,一时灵光雪亮,将天地都染白了一块,刺得人都睁不开双眼。   那块逆鳞十分柔软,卿晏一剑便穿过了它的七寸。   血洒进了海里,多得犹如倾盆而来,下了一场红雨。   没人敢主动靠近它,更没人敢靠它靠得如此近,因此,从没有人发现它的那块逆鳞,无人碰过它。   蛟妖自大惯了,人类从来是它的食物,它从不认为有人类修士与自己抗衡。   它倒下去的时候,整个大地都震颤了一下。蛟妖太大太重了,卿晏从半空中落下来的时候,它已没了气息,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还大睁着,如一块纯度极高的宝石。   卿晏看着那双眼睛,伸手替它合上了,心想,可惜这么漂亮的一双眼了。   黑云散去,好像有一只手擦去了黑暗,明明此时本就是白天,但却像是重新迎来了一个白昼似的。海的尽头,天的尽头,一轮新的太阳升了起来,好像这才是今天真正的日出。   村民们赶回来的时候,只见那抹白色的修长身影逆光而立,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卿晏抬手挡了下刺眼阳光,看覆地剑上还沾着蛟妖的鲜血,就地取材,把剑伸进海水里洗了洗,才放回剑鞘里。   他一转身,看见身后一群村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卿晏把小女孩头上的斗笠取下来扣自己脸上,问:“谁家的孩子?”   “囡囡你怎么在这儿,急死娘了!”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跑过来,从卿晏怀里接过女孩,道,“还不快谢谢道长!”   小女孩乖乖道:“谢谢道长哥哥。”   她方才被保护得很好,没看到卿晏打斗的过程,一睁眼蛟妖已经死了,没怎么受到惊吓,除了之前脸上被摔到的那块,一切安好。   村民们看着海边那巨大的尸体,愣了一瞬,才齐齐欢呼道:“晏道长把这蛟妖杀了!为民除害了!”   现在蛟妖死了,他们也敢喊它为妖了,不再喊“蛟神爷”了。   “知道晏道长有些本事,可没想到法术这么高!千鹤门那些修士见了蛟妖,都跑了,结果我们晏道长一出手,一剑就把它杀了!”   “早知道有晏道长,我们还去求什么仙门?我看现在那些仙门,也全都是沽名钓誉之辈,全是金玉其外,花拳绣腿,没个有真本事的!还是晏道长厉害!”   “……”   他们七嘴八舌地夸,越夸越夸张,卿晏哭笑不得地摆摆手,探头寻找渡灵灯的身影。   到处没看见,一回头,看见她在蛟妖的尸体旁边发愣。   “吓傻了?”卿晏走过去,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渡灵灯回过神,看见他立刻骂道:“被你吓死了!你是千鹤门的人吗?你是渔村的长老吗?这事儿归你管吗你就冲上去!你逞什么英雄啊?轮得到你吗?”   卿晏笑了笑,听她抱怨。   “结果不是挺好吗。”   “结果要是不好!我就得给你收尸了!”   卿晏笑着说:“那麻烦你了。”   渡灵灯气死了,扭过头去。   卿晏问,“行,我错了,下次不冲动了,别生气了,回家吧。”   他原本以为,渡灵灯只是不想把脸撇到反方向,不想看他而已。没想到她却是在盯着蛟妖的尸体看,眼神有些认真。   “你还在这看什么呢?”   这蛟长得很好看吗?   “他魂魄里有一股气息,我不知道是什么……”渡灵灯突然说,“但是,与北原那个人一模一样。” 第53章   卿晏片刻晃神, 然后才明白过来,渡灵灯在说谁。   “你是说……津哥吗?”他一脸惊讶,怀疑自己听错了, 顿了顿,“你确定吗?”   津哥远在北原, 跟这东海蛟妖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去, 况且怎么看,这两个都扯不上任何关系吧。   “怎么可能?”   卿晏怀疑渡灵灯坏了, 她虽然原来是个灵器, 但卿晏从来没让她上过班,这么久了,业务不熟练了, 也是很有可能的。   渡灵灯气坏了, 卿晏居然质疑她的专业能力。她脾气很大,直接道:“爱信不信。”   她很拽地心想, 关我屁事。   方才只是好奇且疑惑, 为什么这只蛟魂魄里会有跟北原那个人一样的气息, 现在她被卿晏一质疑,她就不一点儿也好奇了, 那人的灵魄怎么样, 管她屁事啊。   刚才的气还没消呢,她直接甩手不干了, 高冷地一扭头:“回家吧。”   她走得干脆利落, 卿晏赶紧跟了上去。   他往村子里走去,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蛟妖尸体一眼, 就这么遥遥的一眼, 让卿晏倏然一愣。   几日前初见之时, 他便觉得这只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却不知从何而来。现在看来,难道正是因为他们的魂魄里有相同的气息的缘故?   卿晏不像渡灵灯是专业的,他只是有种直觉。   他心里琢磨着这件事,跟渡灵灯往家的方向走,到了地方他就傻了眼。   他的海景房呢?   他那么大一个海景房呢?   土胚房本就糙,刚才那狂澜惊浪来势汹汹,太过猛烈,他的房子直接被冲垮了,变成了一片泥水,屋子里的陈设,桌椅箱柜全都泡在水里,漂浮着随水远去。   卿晏:“……”   方才跟巨蛟交手缠斗时,半身都被海水打湿,他也不觉什么,可现在看到这一幕,他的心好像也泡在冰冷的海水里一样,拔凉拔凉。   渡灵灯:“哦豁。”   卿晏扭过脸来瞪着她。   “你瞪我干什么?”渡灵灯无辜道,“又不是我招来的大水!”   “……”卿晏木着脸说,“要不然现在就去卖艺吧?”   房子冲垮了还不是最紧要的事,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钱,他的那颗压箱底的宝石,原本在家中,现在也不知道被海水冲到哪里去了,如今卿晏是囊中窘迫,没钱也没房。   就算立刻去卖艺挣钱,也不是此刻,村子里好多房屋都被水毁得不成样子了,集市也散了,现在谁还有心思看那些虚虚热闹去。   不过他虽然陷入窘境,却还没走投无路。他刚刚斩杀蛟妖,是整个村子的大英雄,听说他的房子被水冲垮了,每家每户都大开门扉,欢迎他借宿。   卿晏最终被村长拉到了他家里,实在盛情难却。   村长家也没多宽敞,空屋子就一间,原来是给千鹤门来的那些修士住的,现在人走了,就让卿晏和渡灵灯住了进去。   对于那五六个人来说,一间屋子是太挤了,但对于卿晏和渡灵灯两个人,就很宽敞了。   千鹤门的修士们在师兄千恒的命令之下,当时先撤退了,他们是想回门中禀报,搬一搬救兵,请修为更高的师兄师姐们前来捉妖。但无故离去太不礼貌,千恒让几位师弟照顾那个受伤的师弟,自己带着疏予在风平浪静之后回了渔村。   村子里被冲垮的房子不止卿晏一家,没冲垮的也到处都是狼藉,千恒与疏予直奔村长家,想跟村长打声招呼,让村民们等着他们回门中找人来救援。   结果村长没了原来的好脸色,直接不客气地把他们送了出来:“不必麻烦了!”   “你们自己去看看,那蛟妖已经死了!哼,仙长们倒是知道及时止损,见势不好就跑,我们村子上百口百姓可跑不了!还好我们这儿有法力高强的道长,悍不畏死,出手除了妖,如今,用不着你们了,回你们的仙门去吧!”   大门一甩,把两人关在了门外。   “这老头什么态度啊!”疏予一看就来气了,撸袖子要冲上去。   千恒赶紧拉住他:“在手无寸铁的百姓面前嚣张,算什么。他说话不好听,你别过心就是了。”   疏予被他师兄劝住了,但还是气哼哼的。   两人都没把村长的话当真,结果到了海边,亲眼见到了那蛟妖的巨大尸体,才信以为真。   “师兄……这……”疏予惊疑不定。   千恒俯下身,仔细地检查了,蛟妖身上只有一处伤口,一处足以致命,是剑伤,翻开的皮肉里还残留着些许冷冷灵光。   什么样的修为,什么样的剑术,才能将这蛟妖斩杀得如此漂亮,他和师弟们合力都做不到。   他和疏予回了村长家,打听道:“可否让我见那位斩蛟的修士一面?”   想必是位高人。   村长凉凉地看着他,好半晌,才爱答不理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去帮他问卿晏。   卿晏在侧屋里全听见了,在窗边直接拒绝道:“不见。”   “为什么?”千恒见刚才村长往侧屋的方向走,就知道人在那里,这会儿不等村长通传询问,自己走到那窗前道,“道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你在哪个仙门高就?”   卿晏道:“我没有仙门,只是一个山野村夫而已。”   散修吗?千恒眼睛一亮,道:“道友谦虚了。若是没有仙门,不嫌弃的话,何不考虑下我们千鹤门?”   他知道最近门主正广招有能的修士,北原一行损兵折将,门主正为此头疼不已。   窗内的卿晏:“……”   他嘴角抽了下,心想,你要是知道我是谁,估计得原封不动地把这句话吃下去。   他客气地说:“多谢道友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不必了。”   千恒还想再争取,喋喋不休地跟他说起加入千鹤门之后会有什么好处,活像个讲薪资待遇的hr。   卿晏哭笑不得,正想着该怎么拒绝他才会放弃,忽然觉得胸口又涌上熟悉的闷涨感,指尖酥麻,那股灵力仍然没能被很好地收拢,还在他的体内暴涨乱窜。   他抬手捂住胸口,喘了口气,只冲外面喋喋不休的人扔下一句:“不必再说。”   他态度坚决,千恒只得作罢,他走回去,冲疏予道:“走吧,回门中复命。”   疏予望了卿晏所在的屋子一眼,嗤道:“拽什么拽啊。”   两人走了。来的时候村长村民夹道欢迎,走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人,走得颇为寂寥,灰头土脸。   屋内,渡灵灯看着卿晏的模样,有些被吓到:“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难道是方才受了什么内伤?表面上看不出来的。   渡灵灯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就让你刚才别逞英雄嘛!”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还没碰到卿晏,突然被一阵极强的无形力量震开了。   她摔在地上,大声叫痛。   一室金光,涌动流泻,如同海中的万千游鱼倾巢而出,失去控制地胡乱四处游走,如同刀剑不长眼地乱砍乱劈。   渡灵灯吓得大叫:“赶紧调息你的灵力啊!”   卿晏之前在北原学的东西太速成了,他不像别的弟子规规矩矩拜入山门一步一脚印,学的东西到现在也不怎么成体系,剑术进益那么多,但最简单的调息都不会。   他坐在榻上,试着沉下气,强行让自己安静下来。   灵力突然千倍百倍地涌涨,这具肉身都仿佛难以装载负荷,血肉几乎要崩裂。   事实上,仙门修士修炼不当,一个走岔,确实容易走火入魔,灵气爆体而亡。   渡灵灯觉得卿晏现在这模样就很像那些即将走火入魔的修士,她一边担心一边又帮不上什么忙,还要保护自己不被那些凌厉的剑气所伤,躲进了书格里猫着。   冷汗顺着鬓角涔涔而下,卿晏不知道怎么调息,只能深呼吸,顺着气。体内的气息太浮躁,安静不下来,剑诀符咒全用不上,他在挣扎之际,忽然想起了小须弥山,津哥那里的经书。   山中长日无事,津哥手中经常握着一卷佛经,坐在檐下垂目阅读,犹如一尊清冷的佛像,长年累月养出的静谧端然气质。   他也曾瞅过一两眼,可没长这根筋,实在对佛经提不起什么兴趣,但此刻,他却忽然记起了那些枯燥的经文。   他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口中默默念诵起他记起的经文。   那些晦涩的经文意思难懂,但低声默念着,他仿佛重新见到北原上下一白,天地茫茫,感受到那结霜落雪的冷意。   心绪也奇迹般地平静下来,那些乱窜的灵力逐渐安稳,收了锋芒。   而卿晏气喘吁吁,浑身脱力。   渡灵灯还是很小心,脑袋上顶着一本书飘出来。   卿晏喃喃道:“我……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怎么了?”   看他恢复正常了,渡灵灯才敢靠近,她看了眼:“哦,没事。你的修为突破元婴期了。”   元婴期?卿晏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目光仿佛要穿过这层皮肉,看见体内涌动的金色灵力。   他的修为达到元婴期了?   卿晏有些口渴,他伸手拿过桌上一只茶杯,未曾用力,那茶杯已经碎成片片,散在桌上。   卿晏:“……”   修为升到了元婴期,卿晏像是个突然拥有巨大神力的普通人,不知如何掌握它,连坐卧行走都小心起来,生怕一不小心又糟蹋了什么东西。   渡灵灯也离他远远的,她只是一只小小的灯,不是很瓷实,怕卿晏碰她,她也跟茶杯一样碎了。   在村长家里住了几天,卿晏觉得自己该告辞了,也不能一直赖在别人这里。他跟渡灵灯说:“该去卖艺赚钱了。”   渡灵灯说:“元婴期的修士去街头卖艺?这有点暴殄天物吧?”   修为都这个地步了,干点什么来钱不比卖艺快啊?   可卿晏并不想投靠什么仙门,也不想赚什么黑心钱,还是卖艺靠谱一些。可他们还没商量出个结果,先迎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村长引着那白须长者进来,跟卿晏介绍:“这是负责主持东洲的仙门大比的司官大人。”   又跟长者介绍:“这就是那位一剑斩杀蛟妖的晏道长。”   斩蛟之事,很快周围的村落便都人尽皆知了,许多附近其他村的村民都跑过来,想看看蛟妖尸体长什么样,可巨蛟的尸体已被卷入海中,看不到了。   不想都惊动了主持仙门大比的司官。卿晏出于客气,起身行礼点了个头。   司官看着他,捻须而笑:“后生有为,后生有为啊。晏道长如此少年英才,可愿参加仙门大比,这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啊。”   卿晏“呃”了一声,婉拒道:“不了不了。”   “我能杀那妖其实只是侥幸,修真界肯定有很多比我更厉害的仙士,我就不去献丑了。”   再三告诱均告无果之后,司官叹了口气:“其实,今年东洲仙门大比的报名者人数寥寥,每个洲要选出比试的前十名,去京洲城决战胜负,可看如今这样,那十个人里头连五个元婴期都凑不齐,这不是太丢东洲的脸了吗?上头要是问起来,我也实在没脸去说呀。”   “求道长参加这次比试,帮帮我,也帮帮东洲吧。”   “……”   卿晏心道:……这是在拿他凑KPI吗?   对方都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了,卿晏不好再拒绝,松了口:“……好吧。”   他记得赢了仙门大比是有比丰厚的奖金拿的,总决赛他指望不上,争取一下,在州县级的初赛拿点钱,倒还有些可能。 第54章   东洲毗邻东海, 背靠云山,仙雾缭绕,向来灵气充沛, 最是个修仙问道的好地方,自古人杰地灵, 人才辈出。但这次仙门大比居然没了人, 连几个元婴期的修士都拿不出,即将要丢脸丢到整个九洲去, 实在是有原因的。   因为这个, 司官不惜拉下老脸来求卿晏,真是有苦说不出。   九洲修士,人人皆可参加仙门大比, 包括仙门修士与各地散修。散修的人数从来是比不上仙门修士的, 每年各地的仙门都公开招生,有灵根的, 早就从小被挑走了, 剩下的全是仙门不要的人。除非是天才, 各自为阵的散修向来是比不上有组织的仙门修士的。   这也就决定了历来仙门大比的胜者极少有散修,都是各大仙门出来的子弟。   对此, 卿晏一点儿也不意外, 这个世界最顶级的资源全部被仙门垄断了,仙门往往坐落在仙山福地, 等于是把充沛灵气垄断了, 除此之外,还有灵器、灵兽, 等等等等。散修能获得的教育跟仙门子弟根本无法相比, 差得太多了, 就是天才,也是很难自学成才,逆天改命的。   东洲如今最显赫的仙门自然当数千鹤门,前几次仙门大比,东洲的前十名全都是千鹤门的弟子。   可是今年,情况不一样了。   千鹤门的修士在北原冬猎之中死伤太多,损失惨重。北原是凶险之地,因此卿怀风派去的全是门中的高手,不想一个也没回来。   这才导致了东洲无人的结果。   司官为此事发愁,整日愁眉不展,一听到渔村蛟妖被一个散修斩杀,立刻大喜过望,忙不迭就赶来了。   卿晏应允了他,既是帮了司官的忙,对他自己来说,是挣一笔零花钱的机会,这是双赢的事。   离开渔村时,村长带着村民们一起来送他,还跟他说,他们会帮他把冲垮的房子重建修缮的,欢迎他参加完大比再回来。   村民们那表情,语气,就好像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子八百年以来终于出了个大学生了似的。   一脸的与有荣焉。   李家的那年轻人道:“道长,加油!我相信你一定能夺得魁首之位的!”   “……”   这饼画得有点大。   卿晏哭笑不得地道谢,跟着司官去了府城。   还好参加仙门大比的弟子们吃住都由天刹盟出钱,不然卿晏连路费都没有。   进入府城后,司官亲自给他安排了住处,卿晏谢过,问道:“什么时候比赛?比赛的内容是什么?只比剑还是什么?”   “从十日之前就开始了。”司官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过道长你不用参加。”   在路上的这一两天,卿晏已经开始临时抱佛脚了——他将北云大师留下的那本剑谱看完了,本来他读的速度很慢,为了接下来的比试,加快进度、紧赶慢赶读完了。   听到这话,卿晏“啊?”了一声,面露讶异。   “为什么?”   司官简要地解释了一番。   原来,这仙门大比还不是卿晏想象的那种考试模式。他原本以为,这比试就是所有报名的修士一起进考场考试,但司官却说,所有参加者在报名之后,先会被按照修为等级不同分为三六九等。   因为比试若是让所有报名者一一对战,那太费事了,而且没有必要,大乘期对上炼气期,还有打的必要吗?结果如何,想也知道。   所以,这仙门大比,不管是到了京洲城的决战,还是在洲县级的初试,都是处于同一阶段修为的修士互相比试,决出高下。   也就是说,在报名之时,已经大概排出了一个名次范围,至于具体是多少名,和同阶段修为的修士比过之后才能确定。   其实听完,卿晏觉得这方法还是挺高效科学的,能省不少工夫。   因为这次的元婴期太少了,卿晏甚至不用比试,就能进决赛了,享受了一回保送的待遇。   卿晏心道:……这就是全靠同行衬托吗?   白临时抱佛脚了。这司官怎么不早说啊,早知如此,他就不熬夜看剑谱补课了。   司官道:“这院子是给元婴期的修士住的,金丹期的全在那边儿呢。”   他指了指远处的另一处院落。   这院子里他方才看过,一个人都没有,卿晏道:“我是唯一一个元婴期吗?”   ……不会吧。   幸好司官道:“不是。”   卿晏环顾四周,那他怎么没见到人?难道他们出去闲逛了吗?   司官道:“他们已经先起身去京洲城了。”   司官想起那两位修士的模样,他们都出身名门,一个是千鹤门的少爷,一个是般若阁的公子,还是道侣,真是一对神仙眷侣似的人物。只是他们发现来参赛的其他修士的修为跟他们差了太多,便觉得索然无味,跟司官打了声招呼之后,先动身走了。   “我不需要和他们对战吗?”卿晏问,不是说同等修为的修士要对战确定具体名次吗?   司官道:“不必。道长你刚升入元婴期,而那两位修士一个升入元婴期许久了,另一个更是逼近大乘期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用比,也能看出来他是打不赢他们的。   “所以我是第三名?”   司官郑重其事地点头。   这也太高了,卿晏无语片刻,才点了点头:“……好的。”   然后,他就在府城里当起了他的保送生,拿着几乎是天上掉馅饼一般的一千灵石,等着去京洲决赛。   渡灵灯当然是陪着他一起来比赛的,但连拉拉队都没有机会当,卿晏就通过了。主人兵不血刃就赚了这么多钱,渡灵灯很满意,不用再为生计考虑,彻底放了心,她来了个新地方,又是新奇,整天野在外面,整日连个人影都抓不到。   卿晏还是日常度日,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练剑,风雨不改,很有毅力。   他免试了,镇日无事,偶尔也会去看那些金丹期的对战。   那些金丹期修士大多是出身其他小仙门的弟子,从小学习道术,是稳扎稳打的底子,卿晏去看了,觉得他们比自己更厉害些。   他能升到元婴期是误打误撞,其中应该还有当时与津哥双修的缘故在,卿晏不由得生出一点德不配位的心虚和羞愧。   就他这样,到时候去了京洲城决赛,不是要被吊打吗?   不过卿晏很快就摆平了心态,被吊打也没关系,本来他就是被拉来凑数的。   被吊打才是正常的,想通了这一点,卿晏就一点压力也没有了。   本来这一千灵石就已经是天上掉馅饼了,往前能走到哪儿,就看天意了。   十日之后,金丹期的修士们比试完了,决出了剩下七名。   比了这么久,终于有好结果了,胜出的弟子勾肩搭背,要去城里的酒楼里吃饭庆祝,也叫上了卿晏。   卿晏跟那些弟子不住一个院子,虽然是同学,但在学校里宿舍楼隔了好远,十分疏远,偶尔去观战才混了个脸熟。   他自然要去了。过几日还要一起去京洲城,他不是那种不合群的人。   到了地方,他看着这金碧辉煌的环境,觉得这顿饭应该不便宜。   他问旁边的同伴:“这顿饭谁付钱?”   同伴是第十名,险险擦线进了决赛,他高兴得要命,哈哈一笑道:“元婴期的修士还这么抠?放心,不用你付钱!”   卿晏不是抠,是现在确实穷。他坐在席间,看着大家言笑晏晏,觥筹交错之间彼此说着恭维话,想起自己的海景房。   也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晏兄,喝啊!”旁边的同伴招呼他,“你怎么不喝?这可是东洲名酿!”   卿晏不爱酒,被劝着才喝了几口。   “听说了吗?”坐在他身侧的那第十名道,“这一次的仙门大比,天刹盟的道师是盟主的叔叔,那位神君大人!”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真的假的?”   “你说的是洪荒史里最后一个成功飞升的……那位神君吗?”   “当然——除了他,还有谁?”   “你哪儿听来的消息,不可能吧?”有人提出反驳意见,“天刹盟每年都拿那位大人当噱头,但从未见他出过山啊!”   “说实在的,这么久了,神君还在不在世上,都未可知,该是早就坐化圆寂了吧?”   “非也非也。”第十名悠哉悠哉从袖中掏出一枚飞笺,“天刹盟昨日发出的公告,已经传遍九洲了。那位神君大人会出席今年的仙门大比,已确定无疑了。”   飞笺上盖了天刹盟的官方灵印,做不得假。大家这才满脸震惊地信真了此话。   “若这是真的,那我可真是开了眼见了!”一个修士激动道,“我爹、我爷爷年轻时参加仙门大比,就希望能亲眼窥见这位神君的风姿,却一直无缘,没想到我能有这机会!”   “……”   周围七嘴八舌,卿晏只是闷头吃东西。   他不像别的修士那样有求仙问道往上登顶的心,对神君仙师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   而且,他这趟肯定是去丢脸的。在哪个神君,哪个仙师面前丢脸,那不都是丢脸吗?没什么区别。   他作为蹭饭的,专门拣着贵的菜吃,吃着吃着,忽然又觉得有些热。   他的腺体在发热。   卿晏的动作顿了一顿,眼前什么山珍海味都不香了。   他一个人垂头默默许久,旁边人都注意到了,唤道:“晏兄?”   卿晏一抬头,双颊微红,乌黑的瞳仁蒙着一层很浅的水色,眼神也不如刚才清醒。   “是不是喝多了?”旁边的同伴说着要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卿晏全身紧绷,皱着眉往后仰了仰身子,躲开。   “没有。”卿晏扶着桌沿起身,勉强行了个礼,“诸位兄台见谅,我先回去了。”   他的身子晃了一晃,旁边人赶紧扶住,笑道:“你站都站不稳了,还说没喝醉?”   耳畔的声音杂乱,模糊成一片,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那位做东请客的修士对酒楼的小二吩咐道:“扶晏兄到楼上的房间里休息一下。”   小二应了一声,那位扶着他的修士才收回手,看着二人上了楼,重新转头跟同桌的修士举杯对饮。   推杯换盏之间,他似乎嗅到些不寻常的味道,抬起手,魔怔似的,闻了闻自己刚刚扶过人的手。   指尖还残留着一点余香。他怔了怔。   晏兄身上这是什么味道?好甜啊。   卿晏晕晕乎乎,上一层楼不过短短几步,他整个人都变得更加糟糕了。   细汗如雨,双颊如烧。   一上二楼,一股馥郁柔腻都脂粉味就扑面而来,浓得卿晏立刻皱起眉。   他现在对任何气味都十分敏感,这些味道他不喜欢,浓得已经对他而言成为了一种冒犯。   卿晏的手搭在脖子上,眉眼之间生出一股烦躁。   楼梯口的几个穿红戴绿姑娘立刻迎了上来,动作间掀起了一阵香风,往卿晏面门扑来。   小二道:“好好伺候着。”   那些姑娘柔柔地应了。   说着,就要上来挽卿晏的胳膊:“公子……”   卿晏心中警铃大作,心知有异,蹙眉道:“这是什么地方?”   姑娘们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笑道:“这是花楼啊。”   “公子不胜酒力,还是赶快跟我们去歇息吧。”   卿晏:“……”   这一楼看着挺正常的,就是正经吃饭的地方,原来楼上竟是妓馆吗?   卿晏一甩手,便准备下楼离开。忽然,他脚步一顿,回头轻声问:“有小倌吗?”   姑娘们对视一眼,仿佛都明白了卿晏方才为什么是那个态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当然有。”   “送公子去厢房,叫个样貌齐整的干净人过来伺候。”   卿晏坐在同样布满脂粉味道的精致厢房内垂着眼。   漆黑的长发被鬓角的汗水打湿了,贴在皮肤上,眼尾含着水光,泛着红,任谁一看,都会目露暧昧之色。   他这样不行。卿晏心想, omega的情热期不是靠自己忍耐就能轻松过去的。   马上还要去京洲城参加决赛,虽然卿晏根本没准备拿什么名次,已经做好了丢脸的准备,但他现在这样,上台都没法上台吧,他腰软腿软,恐怕连剑都握不住。   没有抑制剂,最好的法子,当然还是找个人纾解,或可暂缓情热。   热意让他思维迟缓,脑子里煮成了一锅粥,忽然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   卿晏抬眼,看见一个敷粉施朱的小倌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还年轻得很,不过做派已十分老练,对着卿晏盈盈行了个礼,声音软软地叫道:“爷。”   卿晏烦闷地“嗯”了一声,对这称呼不太适应。   见客人不太想客套多话的样子,小倌知情知趣,卿晏坐在椅子上,他便在他面前跪下,伏低做小,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花楼的姑娘和小倌最喜欢的客人就是仙门修士,露水姻缘也罢,若是能攀上仙门的人,带着他们鸡犬升天,那是最好不过的。   小倌听说这是位元婴期的修士,从踏进门的时候,便带了敬畏,再一看对方的模样,鬓如泼墨,面如冠玉,这模样生得比他还好,如此标致。   乍一看,还真不知道到底是谁嫖了谁。   小倌觉得自己今天挺幸运,能碰上这么一位客人,他才是占便宜的人呢。   卿晏皱着眉,看着对方含羞带怯的样子,被高烧般煎熬的情热逼得烦躁至极,他有些不耐,没心情跟他闲话,只想赶快了结此事。   “快些。”他压着情绪,低声催促道,声音微哑,染着情谷欠的味道。   小倌一愣,脸立刻红了,一边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一边嗔怪道:“公子真是性急……”   正说着,他将卿晏的前襟解开了,忽然,那襟口中掉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方雪白的素帕,折得整整齐齐,上面绣着一枝横斜疏瘦的梅花,清雅不俗。   卿晏微怔。   这东西贴身放着,想必是紧要之物,小倌赶紧捡了起来,递过去,道:“公子,你的帕子。”   雪白的帕子落在卿晏掌心,仿佛还带着浅浅的白檀香味。   清疏,幽冷。让卿晏想到了北原漫无边际的茫茫白雪,一瞬间,被情热蒸烤的眉目神思清明了许多。   他的喉咙滚了滚,忽然站起了身往厢房外走。   “公子!公子?……”   小倌不明所以,紧追着他走了几步,卿晏将衣襟重新拢紧,握着帕子,从袖子里摸了块灵石,回手抛给了那小倌。   “抱歉,打扰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匆匆下了楼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楼。 第55章   卿晏一路跑回了司官安排的府院中。   刚踏进房间里, 他立刻反手将门掩上落了锁。卿晏浑身无力,仰头靠在门上,胸口起伏不定, 剧烈喘息。   情热期是omega最脆弱的时候,非伴侣的任何性别靠近, 都会让他们敏感地觉得冒犯。虽然这个世界没有alpha, 但卿晏仍然有这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倒流,心脏在胸膛里砰砰跳得格外厉害。   这种渴望是原始的, 本能的, 完全不由他自己做主,无法控制。   那方素帕还在他的掌心,满室都是他的腺体溢散出的巧克力甜香, 只有这方手帕散发着白檀清幽的冷香, 似有若无,清浅疏淡。   帕子都被他掌心沁出的汗水微微打湿了。   卿晏仰面倒在榻上, 脑子被情热折磨得不是十分清醒,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 抓紧了手中的帕子。   这似乎是眼下唯一能给他慰藉之物。   他矛盾极了,脑中简直天人交战, 一半想将这帕子抓紧, 贪恋地留住上面残留的一点余香,另一半想将它甩得远远的, 避如蛇蝎, 免得被这一点淡淡的冷香得勾更糟糕,整个人是一团混乱。   情潮欲浪, 连缓慢流淌的时间都成了一种煎熬。卿晏犹如陷入泥沼, 整个人泥泞潮湿, 穿着衣服洗了个澡似的。   眼尾一抹软红湿痕,水色把瞳仁洗得更加黑白分明。   刚才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他突然改了念头,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花楼,现在理智回笼,他生出了一点悔意。   如果那样他不能接受,那现在他又要如何度过情热期?   为何要走?   ……   卿晏想不明白,事实上,他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思考这些问题,他的大脑根本转不动,完完全全卡死了。   情热把最后一丝理智也熬干了,卿晏茫茫然,未加思索,将手中的帕子举起,凑到鼻边,很羞耻又快意地嗅闻,渴求那缕清冷幽香。   犹嫌不足,他索性将帕子展开,轻轻覆在了脸上。   而后,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缓缓从散乱的衣襟边摸了进去。   ……   卿晏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做这种事。   除了被情热蒸出的红,他的脸上又漫上了一层因羞耻而生的红。   他原本生得白,皮肤如温玉,现在,冷白染了一缕淡红,就如同上好的白釉在烧制之前不慎染了一缕别的颜色,多了一点鲜活。   脸上蒙的那方帕子将他的视线朦胧了许多,他上瘾般闻着那缕白檀香气,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嗅觉格外灵敏,犹如自欺欺人般地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做什么。   卿晏心想,还好渡灵灯此刻恰好不在。   他作为主人,可不能带坏小孩子。   卿晏平复了许久,喘息声才渐止,他很轻地眨了下眼,眼角滚落的浑圆泪珠将帕子沾湿了一块。   在家里的小孩回来之前,他赶紧把一切都“毁尸灭迹”,恢复如初。   -   天刹盟。   内府后院之中,有一片茫茫苍苍的内湖,平湖如镜,云天在水。湖上长亭里,有二人坐而对弈。   棋盘上,黑白两子正缠斗得厉害,谁也不让谁。   薄野楠沉吟斟酌片刻,落下一枚黑子,道:“多年不见,小叔风采如旧。”   低矮木几对面,薄野津垂目注视着棋盘,背影笔直挺拔,宽大白袍的袍摆和黑发的发尾被江上凉风猎猎掀动,如一只清傲孤诣的鹤。   薄野楠看着他。   多少年过去了,他小叔仍旧是这副模样。他已面目全非,容貌老去,可世上最后一位神祇不会老,永远安然寂静,风骨疏朗,似蒙蒙远山,如寂寂凉雪。   薄野津伸出手,捻一颗玉石般剔透的白子,伸手时腕骨上的檀木佛珠露出端倪,淡淡落子,不动声色将黑子逼到角落。   “不过是蹉跎日月罢了。”他淡声道。   薄野楠笑了笑,笑声散在湖上的袅袅白雾之中,随风远去。   他的这位小叔,修真界最后一位神祇,从洪荒时代的尾巴上走来,他的存在,对这个世上大多数年轻的修士来说本身就是一种神迹。   神不死不灭,除非撼天动地的大劫难来临,他小叔在世上活了太久,气质越发孤冷,他是活在化外的神仙,即使下山到了滚滚红尘之中,身上也没有任何烟火气。   看着他的身影,只觉得千年寂寞的岁月,一晃而过。   棋盘旁悬着炉火,茶壶里烹着新鲜的雨前茶。薄野楠拎起茶壶,倾身亲自给对方倒了杯茶,掷了棋道:“不下了,眼见我是要输了。”   薄野津无可无不可,也放下了白玉棋子。洁白广袖在风中款款地摆动,他执杯浅呷了一口。   清甘微苦的茶香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让人心神安宁。   “这么多年了,小叔一直孤身一人,难免会觉得这年华虚度,不若找个道侣,也好作伴。”   薄野津搁下杯子,看向遥远湖面,不置可否。   薄野楠看他神情,便已明白他的答案,不再说了。   静默片刻,湖上忽然吹来一阵冷风,泠泠水汽扑面而来,毫无预兆地下起一场绵绵细雨。   冷雨斜扫,沾湿白衣,薄野津望着湖上渺远升腾的白雾,更远处的竹林隐在雾气后面,朦胧叆叇,意境萧索,他忽然道:“多年不见,天刹盟倒是与原来完全不同了。”   薄野楠道:“是。侄儿继承父兄基业,不敢不日夜勤谨。小叔从前的居室,我也日日派人看守打扫着,没让东西遗失落灰。”   薄野津不甚在意,淡淡道:“都是俗物,不值一提。”   又道:“你做得很好,近些年挺太平。”   薄野楠瞬间想起了被东海蛟妖残害的百姓们,有些心虚,又想到那蛟妖已被路过的一个散修出手铲除。   “去岁东海边其实不太平,”他说了实话,见薄野津将目光投向他,继续道,“走蛟一族肆意妄为,蛟妖祸害东海百姓,死伤不少。”   薄野津微微蹙眉,薄野楠看着他,神情里有几分察言观色的味道,好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想看他有何反应一般。   薄野津垂下眼睫,声音冷冷淡淡:“我与他们,素无瓜葛。”   “一只恶蛟而已,你作为道门魁首,不至于收拾不了它。若是因为我的缘故,大可不必,收了顾虑,该如何处置便是如何。”   他话说得无情,不了解内情的人会觉得理所当然,知道内情的人才会暗自惊心,比如薄野楠。   虽然那时他年纪尚小,但也曾记得族中秘辛。   薄野津的母亲,是一条银蛟。换句话说,东海蛟族,是薄野津的母族。   薄野楠道:“几日之前,一位散修在东海边已将蛟妖斩杀,为民除害了。”   薄野津点了下头,淡淡道:“那便好。”   听这语气,仿佛若非如此,他会亲手提三尺青锋斩杀蛟妖,大义灭亲。   收了残局,他们烹茶赏景,时不时聊一两句天,并不十分亲热,也并不十分疏离。   “我很意外,小叔这次会回笺,答应出山。”薄野楠道,“小叔长居北原苦寒之地,多年来杳无音讯,每次仙门大比,侄儿都送了飞笺,以前从未有答复,为何这次小叔应允了?”   “是因为我在寻一个人。”薄野津道。   这句话比薄野津出山这个事实更令人震惊,他小叔心性冷淡,这些年又长居山中,不问红尘,任何事都不会使他的心绪产生任何波澜,更不可能在乎什么人了。   薄野楠瞠目片刻,问道:“什么人?”   “小叔可以告诉我,我或能帮得上忙。”九洲之地的修士,尽归天刹盟管,找一个人虽如大海捞针,但薄野楠还是帮得上些许的。   薄野津道:“他叫卿晏,是个剑修。”   这已经是他知道的关于卿晏的所有信息了。如此看来,他对他知之甚少,卿晏不说,他便不曾相问。   在薄野津看来,那些并不重要。浮名浮利,加诸于身,共同构成了世人眼中的他,可眼前人是鲜活的,他愿意自己去认识、体会。   “卿晏?”薄野楠吃了一惊。   因为族中那些年轻小辈兴趣所在的缘故,薄野楠对京洲城最近流行的话本子也有所了解,卿晏这个名字现在可是如雷贯耳、鼎鼎大名。   这不是千鹤门那位认错了的少爷么?   而且……   薄野楠惊奇道:“他不是已经死在北原了么?!”   薄野津抬眸,蹙眉,声音沉了几分:“他死了?”   薄野楠恍然,千鹤门的马队去了北原,卿晏也在其中,小叔久居那里,难道会和他们见过面吗?   他言简意赅地说了下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千鹤门北行冬猎的马队成员全死在了大雪里,卿晏也在其中。   闻言,薄野津眉心松开了,淡声道:“他没有死。”   他救了他,从漫天风雪之中将他打捞起,还把那具病弱孱孱的身体养得胖了些,结实了许多。   薄野楠这才迟疑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小叔,你认识他?你找他做什么?”   “是仇家?还是朋友?”薄野楠暗自揣测,总不可能……是心上人吧?   那千鹤门认错了的小少爷仿佛也才不过几百岁,不管小叔跟他是什么关系,都很令人惊讶。   那阵淅沥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说话间,湖上已是雨后初霁,婆娑雾气腾腾地散开,长提一痕,长亭一点,平湖映远山。   薄野津垂目思索了片刻,当真被这问题给难住了。   他们是什么关系?   有过谆谆教诲的师徒之谊,也有实实在在的肌肤之亲,从前他本以为关系十分明了,可是,想到袖中那截交缠的断发,薄野津眸中神色不觉暗了几分。   他无法断言。   自从离开北原,他不知给卿晏发了多少道传音符,可是那些符咒回应全无。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传音符只能向一定范围之内的人传讯,传音的两人不能距离太远,天下之大,他不知道卿晏此时身在何方,只是走到一处便不抱希望地随手发几封,没有音讯也是正常的。   若他们是道侣,他大可以撕一片魂魄,便可探问到对方身在何处。道侣关系紧密,一旦同心契结成,除非解除,这一生都要牢牢捆绑在一起,想知道对方人在哪里是很容易的事。   可他们什么也不是。薄野津垂着浓黑的眼睫,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   那道同心契没能结成,他们便什么也不是。   棋盘上落了些残雨,晴光闪烁间潋滟荡漾,薄野津自己与自己对弈,修长手指轻轻地敲着白玉棋子,最终也没给出答案,只道:“找到人便是。” 第56章   几日之后, 卿晏跟着另外七名弟子一起踏上了前往京洲城的路途。车马都是司官备齐了的,准备得很周到。   渡灵灯不是很乐意走,京洲城是他们去过玩遍了的, 但东洲府城他们才待了没几日,她还没新鲜够呢, 但也没办法, 只能跟着卿晏走。   卿晏一出府,就看到外面停着一辆辆精致华丽的马车, 正犹豫着不知上哪一辆好, 就见其中一辆马车的侧帘掀了起来,里头的人喊了声“晏兄”,热情万分地冲他招手, 邀他跟自己坐同一辆车。   卿晏十分领情, 正好帮他解决了选择困难症的问题,他走过去, 上了马车。   车内的人是当日宴会坐在卿晏身边的人, 这次比赛的第十名。   他主动开口, 道:“晏兄,这边坐。”   卿晏谢过, 马车内空间挺宽阔的, 并不逼仄,他在对面坐了下来。   他跟这第十名也没有多熟, 也仅仅是有过几面之缘, 一起同席吃过饭而已,连名字都不知道, 卿晏只是冲对方轻点了点头。   对方倒是一贯的热情, 主动道:“晏兄, 说来,我还不知道兄长的名字呢。”   为表诚意,他先主动报上了自己的大名,道:“我叫苏符,屠苏的苏,符咒的符。”   卿晏当然不可能报上自己的真名,他斟酌了下,道:“我叫……晏十一。”   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名有姓的。仙门世家、书香门第,对儿女的姓名自然是千挑万选,择了意头好的字来命名,但是许多穷苦人家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多半给孩子取名,都是拿出生那天的日子来取,这世上有大把人叫什么“初一”、“廿二”。   果然,苏符听了这话,意外道:“晏兄你的父母不是修仙者吗?起的名字也太潦草了。”   他开朗地笑起来:“我本来以为我的名字已经够糙的了,没想到还有更……”许是发现这样说不大礼貌,他瞥了眼卿晏的神色,及时掐住话头,转移话题道,“晏兄,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起的吗?”   明明抛出了问题,但他根本没给卿晏回答的空隙,不管对方想不想听,自顾自说下去:“我娘是专门练符咒的,她希望我也能把符术练好,就给我取名叫‘符’了。”   苏符看上去挺小的,模样还是少年,两颊有点嘟嘟的肉,让他更稚嫩了,他语速很快,神态也飞扬,整个人热情洋溢又开朗至极,说话也逗得很,卿晏有些忍俊不禁,垂眸笑了笑。   见对方笑了,苏符挺高兴,那笑容淡淡,却如雨过天晴,好像眼前突然亮了,漂亮得简直让人移不开眼,苏符看到他肩头坐着的小女孩,道:“晏兄,这是什么神器?”   渡灵灯一贯懒得跟陌生人多话,就算在讲她,也高冷得要命,跟没听到似的。   还是卿晏接话道:“是盏神灯。”   还是个脾气很大、很贪玩的熊孩子、败家子神灯。   苏符唏嘘了好久,盯着渡灵灯看的模样像是第一次去动物园看到猴子的小孩,把渡灵灯看恼了,变成了灯的模样,钻进卿晏的袖袋里躲清静。   “厉害厉害。”苏符有一点不好意思,不过很快神色重新变回之前的模样,“晏兄,你如此年轻,就能有这样的神器,真厉害!我也好想拥有自己的器灵啊。”   他碎碎念地感叹。卿晏只能安慰道:“会有的。”   “你也很年轻,就能在仙门大比之中取胜,也很厉害了。”卿晏也微笑着,说着客气话。   谁知一听了这话,苏符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了一僵,而后他飞快地转眼瞥了瞥两侧,分明在马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却生怕被谁发现似的,一脸的做贼心虚。   他朝卿晏的方向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其实以我的修为,根本拿不到现在这个名次的。”   卿晏点了点头,这他知道,要不是今年东洲没人了,他不可能是第三名,他也是捡了个大便宜。   苏符摸了摸鼻子,道:“我是听说今年东洲人少,所以特地赶到东洲来参加比赛的。我原本是越洲人。没想到走了运,真踩着尾巴中了,不知撞了什么运了。”   卿晏哑然失笑。   原来如此。   不过这也不是作弊,只是算稍微钻了这比赛规则的空子。毕竟,天刹盟设定的规则也没规定修士必须要在他原本的洲郡参加比赛。小聪明加上一点运气,苏符就真进了决赛。   卿晏想了想,还是笑着宽慰道:“虽然如此,但到底也有你自己上进努力的原因,不必过于妄自菲薄。”   虽然人比往年少得多,但要在一个洲的修士中脱颖而出,还是不容易的。   苏符被夸了,腼腆地嘿嘿笑了声。   马车在此时颠簸了一下,卿晏始料不及,身子微倾,两人的肩膀抵了一下,卿晏坐稳了,道:“抱歉。”   苏符摇了摇头,顿了顿,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那日我就想问了,晏兄熏的是什么香啊?”他鼻子皱了皱,轻轻嗅了下,“味道好特别啊。”   他从来没闻过这种香,那一日便令他印象深刻,一直记到现在。   卿晏神色微变。   对于omega来说,一个人上来就闻他的信息素味道,这太冒犯太失礼了。但是这里是修真界,对方一无所知,卿晏只能将那股脾气压下,道:“我没有熏香。”   他抬起手,有些没安全感,捂住了自己的后颈。   那日他虽简单处理了一下,先对付了过去,但腺体远远没有得到抚慰和满足,信息素的巧克力甜香还在四散飘溢,像是一种邀请,一种勾引。   如此想着,卿晏心中有几分庆幸,幸好他们只是能闻到这味道。omega的信息素对alpha来说是致命的勾引,最佳的chun药,但对这些修真界的人来说,只是一道特殊的香味而已。   卿晏抚着自己的后颈,衷心希望它最近不要跟自己闹别扭,至少让他把决赛顺利进行完再出状况。   说话间,京洲城已在眼前。司官准备的马车并非普通马车,他们并不是规规矩矩地走官道去的,那马儿伸出翅膀,振翅一挥,半日的工夫,已是千山万水等闲过。   天刹盟作为仙门之首,排场气派,地方甚大,光是进去,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便有十二道门。东洲的马车停在天玄门前,早有天刹盟的弟子等在那里迎接,准备得极为周到。   那些弟子身着黑白道服,个个笔挺,执剑而立,手中剑看起来凌厉逼人,但人却温润如玉。这便是九洲顶级仙门培养出的后生,日后走出去,个个都是能独挡一方的高门仙士。   卿晏他们被引了进去。为首的弟子道:“你们洲已有两位修士先到了,住处他们已经先选了,你们只能在剩下的房间里选了。”   苏符第一回来天刹盟,像是乡下孩子进城,一路左看右看啧啧称奇。闻言,他挽住了卿晏的胳膊,亲热道:“晏兄,可以自己选房间,我们住一间吧!”   许是刚才在马车上处得不错,苏符邀请卿晏跟他一个房间。   引路的弟子道:“这位道友不必担心,天刹盟厢房多得很,来参加仙门大比的修士们一人一间。”   苏符脸红了红,这么多人来,他还想当然地认为肯定要好几个人一间房呢。他“哦”了一声,转而道:“那我们俩选挨着的房间吧。”   卿晏住哪儿都无所谓,到了分配的院子,苏符兴冲冲地看了各个房间的布置和条件,精挑细选择了两间房,卿晏点了点头,乐意在这种小事上迁就别人,就服从了他的安排。   苏符高兴得都想认他作亲哥哥了。   忽然,远方行过来乌泱泱一大群人,都穿着统一的天刹盟弟子服,虽然衣着一模一样,但为首的那个格外俊逸不凡,能让一群修士低眉顺眼地跟着他走,一看气势便不是普通弟子。果然,给卿晏他们引路的修士立刻转向了那边,恭顺地行了个礼,道:“公子。”   然后又转头吩咐冲卿晏他们道:“今日没有别的安排,仙门大比于三日之后正式开始,你们先进去,各自休息吧。”   “除了后山禁地,别的地方你们若是想逛,都可以。演武场也可以随意使用。”   弟子们应了一声,纷纷进房间了,卿晏被苏符拽了一把,自己的房间还没去,先到他那里做客去了。   薄野云致走到近前,抬手让弟子免礼,看了眼院子里:“接到东洲的其他修士了?”   “是。十人都已到了。”   “那就好。”薄野云致淡淡扫了一眼,忽然在一个身影上顿住。那身影纤若细柳,有几分熟悉,薄野云致忽然晃了下神。   “……公子?”他一直不说话,弟子有些紧张,“还有什么吩咐吗?”   那道身影被同伴扯进了房间,看不见了,薄野云致闻声收回目光,道:“没有了,你先下去吧,好生照顾这些修士的起居。”   “是。”弟子又行了个礼,躬身退下了。   薄野云致站在风中静默了片刻,忽然低下头,摇着头笑了笑。   他想什么呢?卿晏已经死了。 第57章   三日之后, 才是仙门大比决赛正式开始的日子。这一两日,所有的弟子都在临时抱佛脚,卿晏一踏出院子, 到处可见正在练剑比试的修士。   卿晏没有加入这“考前冲刺”的大军,他来之前就已经做好当分母的准备了, 咸鱼得心安理得。苏符跟他一样, 连东洲的第十名都是使了小聪明进的,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能在这次决赛里拿到什么名次, 两个人组成了摆烂二人组, 在一众修士勤学苦练时,这二人悠哉悠哉地吃喝玩乐,简直让人羡慕得眼睛红。   天刹盟的待遇当然是比东洲府城还要好的, 卿晏来了这两日, 深有体会。从住的地方,到日常的三餐吃食, 都是最好的。然而美则美矣, 卿晏还是想念燕来客栈的凉豆糕, 那日中午弟子送饭时他提了一句,晚上竟然就添了这道菜。   周到得让人咋舌。   卿晏甚至有点遗憾起自己的修为不够高, 本来当分母当得很愉快, 但现在想想,要是能不那么快被淘汰, 在这里多蹭一会儿饭也是很好的。   显然, 苏符也是这样想的。   只不过他们的想法都停留在美好的愿望阶段,因为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水平, 他们就算如此想, 也根本没准备练习。   天刹盟中的风景也很好,有山有水,大得如同一座城池,笼罩在一片浩渺茫茫的雾气之中,弟子们穿着黑白两色的织锦缎弟子服,无端自带一种仙气。天刹盟的宿舍是按照地区划分的,一个洲的弟子住在同一个院落里,一人一间房,并不拥挤。   他们住的院子在一片湖边,卿晏每餐饭后都和苏符一起去湖边遛弯,呼吸新鲜空气。   在这里悠闲地住了两天,第三日早上,有天刹盟的弟子专门过来跟他们讲此次比赛的制度规则。   卿晏这才发现,这仙门大比的总决赛也并不是一次比赛。听那位弟子说,各洲前来的修士会在这里住上三个月,前前后后一共有四次考核,采取淘汰制,不是一次定胜负,以便大家更好地交流道术。   后面三次考核每次都刷掉一批人,而第一次是不淘汰人的,大概是为了预热,只是让大家熟悉一下流程。而每次考核期间,都有天刹盟请来的道门仙师来给他们上剑术课、符术课、道史课,等等。基础不足的修士完全可以利用中间的机会提升自己,说不定能成为逆袭的黑马。   这听起来,有点像是他们来这参加夏令营了。   听完,苏符和卿晏想的都是一样的:可以多蹭几天饭了,真不错。   显然,这样没出息的话他们不会说出口。   那讲授规则的弟子说完了,问道:“大家可有什么疑问?可以问我。”   大家都摇摇头,人群之中,忽然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明日就是第一次考核了,若是不淘汰人,也不算在最后的评比里,那岂非不参加也可以?”   这人拖着长音,话说得轻狂,语气也傲慢得很。   “我的时间宝贵得很,可不想浪费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   众人皆是一怔,那天刹盟的弟子也没想到有人如此狂傲,没立刻接上话。卿晏却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扭头往声音来源处看去,整个人都顿住了。   苏九安站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的位置,一众弟子里,他的穿着尤为亮眼,一袭华贵的锦袍,眼睛微眯,下巴微抬,脸上的神色倨傲至极。   他的行为动作都太张扬,身边的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似乎是想提醒他收敛一些,也是张熟悉的面孔。是江明潮。   卿晏没想过会在这里与他们重逢,更没想到司官口中的前两名元婴期修士是苏九安和江明潮。不过,再一想,是他们,倒也不奇怪。   在江明潮抬头之前,卿晏匆忙地转了过头。   天刹盟的弟子道:“所有修士都必须参加,不可缺席,不参加的取消比赛资格。”   苏九安撇了撇嘴,方才作罢。   其他人没有什么问题,那位天刹盟的弟子又说了些注意事项,便起身离开了。卿晏也想找个借口离开,免得被苏九安和江明潮发现,但他还没说什么,苏符先拉着他急匆匆地离开了院子。   “真晦气。”他低声嘀咕着,“原来另外两个人里面有他。”   卿晏没听清:“你说什么?”   苏符忙摇摇头:“没什么。”   渡灵灯还在房间里呼呼大睡,没醒,卿晏想着,等她醒了,得告诉她这消息才行。灯那么讨厌江明潮,估计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想卿晏赶快被淘汰,离开此处。   他们绕着内湖转了转,卿晏问:“你认识刚才那两个人吗?”   “啊。”苏符手搭凉棚,挡着头顶的太阳,道,“算是……认识其中一个吧。”   他不知道卿晏也认识他们,还给他介绍:“方才那个说话的,叫苏九安。从前,是我……呃,是与我一个村的。”   卿晏颇为意外。   他突然发现,苏九安姓苏,苏符也姓苏,难道他们从前有什么渊源么?话说,苏九安是卿怀风的亲儿子,遗失在外多年,被认回来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可苏符却不肯再继续说了。   大湖边有一片竹林,森森清幽,他们沿着湖绕了一圈,见天色还早,没到饭点,知道那院子里有这两号人物,便不大愿意回去,又进了竹林,闲闲地散步。   卿晏道:“奇怪。他们也住在这院子里,怎么之前从未见过他们?”   苏符道:“听隔壁房间的道友说,他们天天都跑到别的洲的修士住处,到处结交。”   卿晏听了,觉得奇怪。这仙门大比又不是修士内部投票,对战谁胜谁败一目了然,再不济还有评委呢,结交同俦有什么用?   苏符耸耸肩,表示他也不理解。   说话间,他们穿过了那一片竹林,一座笼罩在袅袅白雾里的山显露在眼前,那升腾的白雾中泛着莹莹光华,是一层灵瘴,山门前,也有执剑的弟子守卫,严阵以待。   这就是那日天刹盟弟子说的不能踏足的后山了。   卿晏道:“我们回去吧。”   苏符看了后山一眼,点了点头,但回去的路上,他悄悄跟卿晏说:“听说天刹盟的后山,有水泽无忧花,对着这种花许下的愿望,都能成真。”   水泽无忧,卿晏记得他在那本修真界草药大全上见过,也是极为名贵的花,上古洪荒时留下的品种,到如今已经极为罕见了。这花没什么药用价值,只是长得漂亮,在传说里,上古的千秋节时,心爱的男男女女会携手赏花,对着花月许愿。   “真想看一看。”苏符道,“晏兄,今晚我带你去看花如何?”   卿晏没有很多浪漫细胞,赏花这种事对他来说无可无不可,若是平时,去看看也没什么,但现在……   “你没看见后山有守卫和灵瘴吗?”卿晏务实地说,“就算你能瞒过那些守山弟子,还能穿过灵瘴吗?”   以他们这个修为,还是不要自不量力了。   苏符嘿嘿一笑,自信道:“我自有办法。”   这倒是让卿晏有点感兴趣,他问:“什么办法?”   苏符道:“那层灵瘴只拦从外头入山的人,对于以其他方法入山的人来说,不是问题。”   卿晏更奇怪了:“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苏符神神秘秘地冲他勾了勾手指,卿晏凑过去,苏符在他耳边说:“挖地道啊。”   “……”   卿晏木然地抬起眼,发现他居然是认真的。   “你认真的?就为了看个花,不惜触犯天刹盟的门规?”卿晏有些不可置信,那日天刹盟的弟子可是强调了不能踏入后山,“你不怕这事败露,直接被取消仙门大比的资格?”   苏符“哦”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我其实想过。但是我能通过洲郡级的比试,已经是走了狗屎运了,决战我肯定拿不到什么名次啦,只有挨打的份,而且来过天刹盟一趟,也算见过世面了,被赶出去也没什么,不亏。”   卿晏:“……”   他心累地摁了摁眉心,发现这也是个熊孩子。   当夜,他还是跟着苏符踏上了这趟偷鸡摸狗之途。原因是他怕这孩子太虎了,被人逮住。他不太放心。   地道是用术法挖的,很快就打通了。卿晏跟着苏符穿过长而黢黑的通道,钻出来的时候已经一身狼狈,灰头土脸的。   好在现在会了术法,他抖了抖袖子,念动仙诀,很快便干净了,恢复如初。   “成功了!”苏符高兴道,“我就说这法子万无一失!”   “……”卿晏怎么记得他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行了,赶快看完赶快回去吧。”卿晏有种跟着坏学生逃课翻墙去黑网吧的心虚感,他读书的时候一向是乖乖好学生,还没干过这种事,现在倒是体验了一把。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山林之间一片黢黑,他本来方向感就不好,又是第一次来这里,不敢乱走,问:“你知道那花在哪吗?”   “不知道。”   “……”卿晏瞪着他。   苏符开朗地说:“我们找找呗。”   找找?说得容易,这山这么大,到处乱窜乱找得找到什么时候去?卿晏托起一抹掌心焰,有些担心道:“那我们走了,还能找得回来么?”   毕竟回去,还是要从这个地道走的。   苏符拍拍胸脯,保证道:“放心,我记着路。”   卿晏只好跟着他走了。   这山间种的全是青竹古松,雅致通幽,他们在夜色之中行了许久,只听得夜风吹过林梢的松涛声,竹影婆娑,卿晏有些后悔跟他出来了。   “找不到,我们回去吧。”   苏符不死心,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冒着被赶出去的风险,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放弃?   他道:“再找找嘛。”   又行了数十步,前方突然出现了些许光亮。苏符眼睛一亮,道:“找到了!”   他先像看见游乐园的孩子似的,率先往前跑去。   卿晏跟上,只见前方的山坡上,开着大片成簇的花朵,粉白的花朵在夜风之中轻轻摇摆,发出幽微的荧光。   “真漂亮。”苏符看了一会儿,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开始许愿,模样极为虔诚。   卿晏俯下身,看着那些花朵,微微一愣。   “晏兄,你不许愿么?”苏符许完愿,看着卿晏在摆弄那些花朵,问道。   卿晏抬首:“你确定这些花真是水泽无忧?”   “啊。怎么了?”苏符摸不着头脑。   水泽无忧也是上古花种,如今罕见,那本修真界草药大全上也没有这花的图画,卿晏不知道水泽无忧长什么样,但是眼前这花他确实见过的。   在北原,在小须弥山。   这不是神前花么?   他正待解释,身边的莹莹白光忽然凝结成形,落在他掌心。卿晏定睛一看,那散碎的白光原来是一道道传音符。   按道理说,传音符是传给谁的,才会落在谁手里,决不会认错人,目标唯一且明确。而且,这传音符还有距离限制,只能传给近处的人,距离太远,人们传信就得用飞笺了。   也就是说,在天刹盟,有人传信给他?   难道是江明潮?卿晏心中这个可能性一浮起,先自己寒了一下。   苏符也瞪着他手里突如其来的符咒,道:“原来晏兄你在天刹盟有故交啊。”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那种对有背景的关系户的憧憬。   “……”   卿晏缓缓将那枚符咒翻转过来,呼吸都不由自主屏住了。   符咒的背面刻着一个苍劲有力的“津”字。 第58章   卿晏盯着那个“津”字看, 愣住了。   放眼他认识的人,再缩小到会给他传讯的人,再结合这个“津”字, 这道传音符的主人只有一个人选,不作他想。   卿晏太意外了。   难道说津哥下了山, 离开了北原?为什么?   他的雷劫度完了么?   元神将养得如何了?   ……   太多的疑惑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堵在喉咙口,让他整个人都不知道作何反应好。   那些白光星星点点, 密密麻麻的, 多如万千碎雪,太多了。这里不止一道传音符,若是要数, 都数不清。   它们碎成了一个个光点, 是因为没能送到主人想传讯的那人手中,无用弃置了。   卿晏把那道传音符收进了怀里, 和那张手帕放在一起, 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传音符有距离限制, 现在能到自己手中,说明津哥也在此地。   他也在天刹盟?卿晏沉吟片刻, 想起津哥姓薄野, 本就是天刹盟的人,可他为什么突然下山了?   那厢, 苏符还在看着他, 他眨巴眨巴眼睛,花也不看了, 比较关心卿晏这里的八卦:“晏兄, 所以这是谁传的信啊?”   “没什么。”卿晏道, “一个朋友。”   话音刚落,他突然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神色忽变。   方才的注意力全被这传音符吸引了,他竟然忘了,他们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这座山不是座荒山,里头应该也是有天刹盟的人居住的,且应该都是身居高位的仙长。   听这脚步声的方向,是朝着他们这边来的。   卿晏猛地扯了苏符一把,两人躲到一块山石后。   那脚步声缓缓,走了过来。卿晏只看见一道修长的雪白影子从他们身侧走过,在黑暗里寂静而模糊,他连呼吸都顿住了,不敢抬头,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对方勾着绢丝银线的靴子,踩着地上的竹叶枯枝,远去后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被发现,真是太惊险了。   他松开了手,喘了口气,苏符在他身边道:“原来这山里有人住啊。”   卿晏瞪了他一眼,道:“你连情况都没搞清楚就敢乱跑啊。”   苏符露出了抱歉的神情,但是不太真诚,总让人觉得他下次还敢。   “可以回去了吧。”卿晏站起身,从山石边绕出来。   刚踏出一步,他忽然一脚踩空,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掉了下去。   “……”   人要是倒霉起来,真是连走路都掉坑。   卿晏掉下去的时候反应极快,使了个小小的术法,在摔在地面上之前,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将他往上托了一下,他足尖点地,安然无恙地降落。   卿晏无奈地叹了口气,站定了,抬头往头顶看去。   他的头顶并无什么孔洞,只有一片冰凉的石壁,封死了,卿晏轻轻皱了下眉,显然,这不是一个天然的石洞,这是人为的机关。   没办法,不能原路返回,他只能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以出去了。   眼前有两个石洞,一左一右,卿晏随便选了个右边,试探着往前走去。   这地道复杂错综如同迷宫,卿晏绕了半天,在无数个岔路口选择了左右,甚至根本看不出来自己是不是绕回了原地。   这石洞内部像是有人居住过一般,卿晏看见了寒冰制的床,还有质地粗糙的石桌石椅,有人住过的痕迹,但是并没有人。   卿晏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不知过去多久,他心想,要是再这么走下去,恐怕要天亮了,明天的比试恐怕都要赶不上了。   急也没用,卿晏继续往前走。复行数十步,他终于看到前方露出了一丝微光。前方的石壁并不是严丝合缝的,从细小缝隙处透出了一点点光芒。卿晏走上前去,拨开垂下的藤蔓,在石壁上摸索了半晌,终于找到了松动的石板,摁动,石门便刷地一下开了。   终于出来了。   卿晏将凌乱的额发拨到脑后,那口气还没松到底,紧接着又想到一个问题。   他该怎么回去?他完全不认识路啊。   这是哪里?他看了看四周,仍然是长夜和树林,完全辨不出方向,不知该往哪里走。卿晏拍拍身上土,心想得在天亮之前绕出去才行。   他在树林里漫无边际地走了许久,忽然看见前方的山坡上有一竹篱茅舍,清雅木屋,隐在林叶之间,小径通幽。   这他可得避着走,他们偷着进来的,可不能被人发现。   他鬼鬼祟祟的,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扰在这山里居住的什么天刹盟的长者,离开了那片山坡,又不知在莽莽黑暗之中走了多久,腿都酸了,忽然看见夜空中飞来点点光斑。   他有点累,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定睛一看,原来那光斑是萤火。   前方的草丛林叶之中,藏着一道道莹莹闪烁的萤火,铺陈织就灿烂光华,如流光幽幽旋转,落如漫天星雨,装点了无边黑夜,美得如梦似幻。   卿晏看得愣了愣。   一点萤火飞到他面前,卿晏伸手一点,它便碎了。   原来不是真的萤火,只是幻景。这么大这么逼真的幻景,不知道是哪个修为高超又情致风雅的高人布的。   卿晏是真的走不动了,他方向感是真的很差,运气也不行,走了好久都没找到最初的位置,有缘碰到这样的美景,他索性坐下来欣赏一会儿。   将手臂枕在脑后,卿晏拣了干净地方,躺在山坡上,悠哉悠哉地看着眼前比星辰更璀璨的萤火被夜风一吹,如流风回雪般飞舞摇摆。   如果注定要赶不上明天的比试了,那着急也没用了。卿晏本来就不是来出人头地的,咸鱼也无所谓了。   一颗莹白的萤火落在他眉睫上,卿晏有点痒,眨了眨眼睛,萤火便又悠悠飘走了。   卿晏觉得,苏符心心念念的水泽无忧应该也不会比眼前这个幻景更好看了。   他只待了一盏茶的工夫,天便已微微亮了起来。   又是钻地道又是掉进机关,一晚上没怎么合过眼,卿晏躺在那里,不一会儿就困得要睡着了。   一缕晨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他身上,迷迷糊糊之中,他忽然听到远方传来模糊的声音:“晏兄……晏兄?你在哪里……”   他顿时睁开了眼睛,如蒙大赦,苏符居然找到他了?   卿晏立刻应了声:“我在这里。”   他像等待救援的遇难者似的,在原地等着对方来找他。   “在那边!”   让卿晏意外的是,来的人却不止一个,而是乌泱泱一大群人。刷地一下,那些身着黑白道服的天刹盟弟子忽然出现,将他团团围住,像是要审他似的。   忽然那一圈开了个口子,一个人缀在后面,提剑缓缓走过来,一看派头便不一般,苏符跟在他身边,垂着脑袋被训。   “来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们吗?后山不可擅入,怎么能夜里偷偷跑进来,如此不守规矩……”   抬眼看见那人的面容,薄野云致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才不可置信地出声道:“……卿晏?”   卿晏也怔了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薄野云致。虽然遇见他是情理之中,但还是意料之外。   这句话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毕竟他现在用的名字可不是卿晏,一时之间,他飞快地思索了下他装不认识对方是否可行。   可是薄野云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了他面前,眼睛亮亮的,向来温润君子的仪态也顾不上了,一脸惊喜若狂:“真的是你!你没死!”   原来他那日看见的熟悉身影不是错觉,真的是他。   卿晏干巴巴地笑了下。   薄野云致的问题多极了:“你人好好的,千鹤门的人为什么说你死了,还给你立了衣冠冢?你为什么会来天刹盟参加仙门大比?”   “你……”他从头到脚地看了看卿晏,意外道,“你的修为升到元婴期了?”   卿晏望了望天,生硬地扭转话题道:“今天的考核是不是快要开始了?”   薄野云致这才回过神:“也是。”   说来话长,既然人没事,什么时候说都行。他引着他们下山去,边走便道:“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赶紧回去换件衣服吧。”   在山里折腾一晚上,两个人身上都脏兮兮的。正式比赛时,所有弟子都必须着天刹盟发的道服,卿晏已经很多年没穿过校服,如今又要重温统一服装的滋味了。   薄野云致又道:“进山就为了看花……”他笑着摇摇头,“天刹盟的后山早就不种水泽无忧了,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听到的八百年前的小道消息。”   苏符“啊”了一声,一脸的失望:“那我昨天的愿望不是白许了么?”   卿晏问他:“你许的什么愿?”   苏符道:“这次仙门大比拿第一名。”   卿晏:“……”   这愿望,估计对着什么花许,也没用。   薄野云致走在前面领路,他们在后面偷偷咬耳朵。   卿晏小声道:“你怎么敢去找天刹盟的弟子?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早知如此,你还费劲走什么地道啊,直接大摇大摆从山门进去得了。”   你怎么敢的啊?   苏符道:“我也没办法啊。晏兄你人突然就不见了,我自己根本找不到你。除了求助他们,没别的办法了。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总得全须全尾地把你带回去吧。”   卿晏有些无奈。   苏符又想起来,问道:“这就是你在天刹盟的故交吗?他方才为什么叫你卿晏?晏兄,这是你的表字吗?”   卿晏:“……”   他看了眼苏符,十分欣慰他没有看过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他打着哈哈把这个问题糊弄了过去,所幸苏符没纠结这个。   两人回了院子,换了身衣服,提剑便出来了。薄野云致没离开,仍然等在院门口,一路将他们送到了演武场,其他所有弟子都已经在场了,只有他们两个迟到的。卿晏转身要走,忽然被拉住,他回头眉梢微扬,面露疑问。   薄野云致望着他,仍然觉得有些恍惚,他本以为卿晏已经死在了北原,没想到现在居然又能见到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大悲大喜的,让人哭笑不得。   过去了这么久,他仍然想再问一次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道侣,但看着少年那双乌黑秀丽的眼,他忽然哑然了,最后只说了句:“比赛加油。”   卿晏跟着苏符一起混进了弟子堆里,第一次考核是不淘汰人的,所以形式也相应地简单许多,只是上场比一场,跟谁比,谁胜谁负,都没有所谓。   现场的弟子们有些坐在凉棚之下,有些则站在太阳底下,卿晏探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凉棚正中心坐着的人是苏九安,旁边围了一圈修士,形成了众星捧月之势,正热络地聊着天,看起来是苏九安和江明潮这两天到处结交的成果。   卿晏瞥开了目光。   苏符拉他组队道:“随便跟谁比试都行,那晏兄我们俩一起?”   卿晏随口说了句“可以”。   本来就是走个过场就完事。   他抬手虚虚地挡着头顶的阳光,背着剑百无聊赖地等开场。他们本来就到得迟了,没等多久,便传来一声清越的钟声,比赛开始了。   演武场的中心是一个青玉制成的圆台,每一对比试者拾阶而上,在此对战,而更远的高台之上,置了几张坐席,很明显是评委席。   比赛开始,当然要先介绍评委的大名和身份,主持者是个梳着双髻的小童,站在铜锣之前,用了扩音之术,并指抵在喉间,声音便响彻整个演武场。   卿晏一夜没怎么合眼,此时打着哈欠听那小童公事公办地念台词,他对这个修真界有哪些大佬根本不了解,也不怎么在乎,只想赶紧比完赶紧回去补觉。   小童每介绍一位,那高台的坐席上便多了一位仙师。   很快,小童介绍到了最后一位,他清了清嗓子,道:“天刹盟的仙师,乃是洪荒战神,薄野津神君。”   他语调格外昂扬,红扑扑的脸蛋上一脸骄傲,一脸与有荣焉。   不像前面几位有那么一长串的名号,这介绍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因为这世上道祖、天师、仙尊有许多,但神却不是。   修真界如今只有一位神君。   卿晏的哈欠打了一半,动作顿住,微张的嘴从打哈欠变成了震惊到合不拢嘴。   他说谁???卿晏怀疑自己听错了。   “果然!我就说!”一旁的苏符也是激动万分,抓着卿晏的手道,“我收到的消息果然是真的!今年的仙门大比,那位尊神出山了!”   但卿晏已顾不上答他,他抬起困得水光朦胧的眼,往那远远的高台上望去,只见一抹雪白的身影安然在最后一个坐席上落了座。   遥远模糊,疏瘦挺拔,如同雪地一枝寒梅。   这么远的距离,其实卿晏并不能让那人的眉目看得十分清楚,但他看着那抹身影,就是知道,那是津哥。   遥遥一眼。   他望着台上的尊神,而那位如道祖画像一般的尊神也垂目望向人间,眉间淡漠疏离,没有一丝波澜。   他也换了一身天刹盟的弟子,一眼望去,只有黑白,如水墨画卷中走出来的人。   台上只有寥寥数人,他望着对方,但却不知道对方是否看到了数百弟子中的他。   也许是他的错觉。   他觉得那道目光越过泱泱众人,如轻轻的落雪,清冷而安静,居高临下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卿晏忽然想起他在小须弥山第一次看见津哥练剑时,觉得如见天仙,惊为天人的心境。   原来,他真的是神仙。 第59章   卿晏瞳孔地震了半晌, 轮到他上台对战时,他握剑的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本是走个过场的事,不要说这一次根本不淘汰人, 就是后面几场比试,卿晏也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败了就败了, 无所谓。   可是现在,一想到高台之上谁在看他, 他就紧张起来。   他与津哥没有师徒之名, 但他的剑术都是他教的,有师徒之实。他不怕在众多修士面前失败丢脸,但津哥就在台上看他, 他就有种考试的时候老师站在你身边盯着你写的感觉。   特别虚。   叫到他的时候, 他往台上走,每一步都是软的。脑子里乱得很, 什么剑招都忘了, 也顾不上担心会不会被苏九安和江明潮认出身份。   不过他已被薄野云致认出来了, 本来也瞒不住了。   苏九安坐在软席中,本来正跟左右攀谈, 并没有注意台上谁又上去了, 这些天他与江明潮到处串门,但凡他们觉得值得招揽的, 如今都已混熟了, 既然台上的人不属于其中一员,他便连一个眼神也欠奉。   他没第一时间看见卿晏, 是先发现旁边江明潮的神色不对。   他与江明潮说了几句话, 对方都无应答, 怔怔地望着台上的方向,苏九安不太高兴,本来江明潮心不在焉就令他不满,又是当着周围一圈修士,这太让他没面子了。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苏九安顺着江明潮的视线看去,便如遭雷劈一般,整个人都顿住了。   那台上的人,不是卿晏又是哪个?   两人都很震惊,但心境又有不同。江明潮发现卿晏仍然活着,虽然不知他是怎么幸存下来的,不过终究是喜悦的,甚至是宽慰的,而苏九安面色则寒了几分,嘴角的笑容僵住,阴森森的。   这怎么可能?!   卿晏怎么会还活着?!那暗卫竟敢骗他!   苏九安眸色阴鸷地咬了咬牙。   他回千鹤门后,定要将那暗卫碎尸万段,扔出去喂狗。   苏九安甚至觉得这样犹不解气,他那压抑的怒气让他周身笼在一种低压之中,身边的修士们都不知突然怎么了,都不敢说话了。   许久,江明潮才发现自己方才怠慢了苏九安,反正他也看见了,他也不好为自己遮掩什么,索性扭头跟他说:“他竟没有死。”   苏九安凉凉地提了提嘴角,有心想说一句“看见他没有死,你是不是很高兴”,但又想到周围这么多人,在这扯出自己道侣旧情难忘的事更让他没脸,于是暂且按下不表。   “是么?原来他没有死。看来,你白给他立衣冠冢了。”苏九安说话时是带着笑的,只不过比不笑还让人觉得寒凉。   江明潮跟他相处了这么久,对他的性子早就了如指掌,苏九安一扬眉一抬袖,他就知道他是喜是怒。   苏九安一贯不喜欢自己提卿晏,这江明潮当然知道,觑着他的神色,江明潮也不敢说话了。   苏九安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没死倒也罢了,只是奇怪得很,以他原来的修为,怎么能进入仙门大比的行列中的?”   江明潮顿了顿,没立刻接上话,旁边的修士们倒是先开口了。   他们早已被苏九安许下重金厚禄,还没在仙门大比里取得什么成绩,就已经许诺成为千鹤门的弟子了。此时,对着这位“金主”,当然是笑脸相迎,殷勤得很。   他们虽然听过卿晏这号人物,可那是话本里口耳相传的,没亲眼见过,也不知道台上这位就是。   “这是东洲的散修!”苏九安身侧的修士就像是知道标准答案的学生,忙不迭禀告上去,“杀了东海蛟妖的那位元婴期修士!司官听说,亲自去请来的呢。”   苏九安眼睛一眯,意外道:“是他?”   怎么会是他?   他记得,他们离开后不久,门中派了几个弟子去处理东海蛟妖之患,结果无功而返,回去说那蛟妖甚为厉害,须得多派些弟子去才行。卿怀风没同意,结果倒听说一个过路的散修出手,将蛟妖杀了。   卿晏就是那个过路的散修?这怎么可能?   他不只是个刚刚炼气的剑修吗?   他刚想嘲讽出口,忽然,整个演武场都被一阵浩荡的灵力淹没,在场的所有修士都跟着震了一震。   原来方才他们闲话之时,台上的比试已经开始了。   苏符大大剌剌的,没把这次比试当回事,他的对手是卿晏,放心得很,这次肯定就是友好的切磋一下。   他没用太多灵力,留了点余地,结果没想到对方没这么客气,金色的灵力顺着剑锋霎时间倾泻而出,气势磅礴,汹涌如一条金灿灿的大河,整个演武场都被笼罩其中。   这股灵力来得太突然也太压倒性了,苏符直接从青玉台上摔了下去。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的修士都要努力稳住身形,才不至于被那股灵力震得飞出去。   这其实不怪卿晏。   他在斩蛟之后,修为忽然大涨,灵力一直都很不稳定,在他身体里窜动飘浮,如今心神稍微慌了一下,便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了。   卿晏自己都收不回来,他不是故意的。眼见着苏符摔下去,他还想去拉他,可是动作不及,他还是摔下去了。   而演武场中的其他修士则完全以为他是在炫耀自己的高超修为,又是倾羡又是震惊又是感叹。   这已经不是元婴期了,怕是都到大乘期了吧?   大家默默将这个人记下,认定他是日后的强劲对手。   江明潮内心震动,抓住身边漂浮的一缕金色灵力,察觉到卿晏的气息,神色怔怔。   而苏九安则面色铁青。   看来这趟北原之行,他不仅没能铲除这个贱人,反倒让他逃出生天,不仅如此,他不知道有了什么奇遇,修为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飞猛进,涨了这么多!   寻常修士,若是要从炼气期修到元婴期,有天资灵根的人,至少也要十余年。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薄野云致也在望着高台上的人,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一些,除了对卿晏的修为的震惊,更让他不可置信的是,卿晏方才使出的剑招……   那分明是天刹盟的前辈传下来的独门招式。   ……   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卿晏完全不知道,他努力收着自己的灵力,好半天也没能全收干净。这场比试的结果一目了然,主持者判了输赢,卿晏收剑入鞘,去台下把苏符扶起来。   他忍不住往遥远的高台之上看了一眼,那么远的距离,他看不清薄野津的神色,只能模糊地瞥见那人永远平静不惊的淡漠眉眼,也不知道他对自己刚才的反应是否满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给他丢脸。   卿晏周身还漫着一层浅浅的、没收干净的灵力,苏符不敢让他扶,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揉着屁股道:“晏兄,你、你下手也太黑了吧?这场又不淘汰人,有必要这么认真么?”   “抱歉,抱歉。”卿晏连连道歉。   比完的修士就可以先行离开了,卿晏跟着苏符离开了演武场。   苏符犹在抱怨:“早知道我就不找你了,嘶,屁股疼……”   高台之上。   薄野楠点评道:“这个散修,倒是个可造之才。只是,他方才使的好像是我天刹盟的招式?也不知是从哪里偷学的,练得还挺好。”   他吩咐旁边的弟子:“多留意些。”   弟子道:“是。”   耳畔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薄野楠立刻转头去搭话:“怎么,小叔你不如此认为?我也知道,这点程度在小叔你这里完全看不上,不过后辈嘛,也要一点点培养的,不可操之过急。”   薄野津又是“嗤”地轻笑了一声。修长手指握住案上的白瓷杯,喝了口茶水,他道:“我没有如此说。”   “他的确很有慧根。”   -   卿晏陪着苏符回到了住处,再三确认他没问题才离开了。   虽然方才卿晏没控制住灵力,但它们只是乱窜着,并未带上凌厉杀气,苏符身上只是皮肉伤,并不重。只是他年纪小,经历得少,受了点痛就护疼得不得了。   卿晏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刻把剑扔下了,方才强撑着走回来的从容淡定全没有了,他捂住了胸口,感觉浑身上下灵力涌动,五内如焚。   渡灵灯刚醒,打着哈欠飘过来,说:“你回来了,比赛怎么样,那一万灵石有希望吗?”   卿晏没回答他,渡灵灯睁开眼睛,看清了卿晏周身逸散的金色灵力,才吓了一跳:“我的天,你、你又受什么刺激了?”   上次她见过这阵势,吓得不轻,可不是都控制住了么?怎么如今这些灵力又都不听话了起来?   想来想去,还是卿晏受了什么刺激的缘故。   修士们修行,在表象上看,修的是灵力,可在本质上,修的是道心。道心不稳,灵力也会跟着不稳,人也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卿晏把覆地剑往桌上一搁,没空也没有力气跟渡灵灯说什么,在床沿上坐下,开始打坐闭目调息。   冷汗涔涔顺着他的鬓角蜿蜒而下,那些灵力涌动着,像是要爆体而亡似的,他的腺体也开始发热,整个人如同在锅上煎熬。   他已经没法分别这股热是Omega的情热期造成的,还是混乱的灵力造成的。   本来上次情热期时,他临时变卦,从花楼里跑了出来,本就处理得十分潦草敷衍,没能完全解决,现在得到报应了,来得比之前还要厉害。   卿晏默念佛经,许久,那些灵力才稍微安静了一些,不再剧烈翻涌,只是还是小幅度地在他的身体里流动。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卿晏抚了下后颈,闻到了浓醇的巧克力香,刚喘了口气,忽然听到门被轻叩了一下。   他擦着汗去开门,本以为是苏符,推开门时却忽然一顿。   那道素白修长的身影,立在他门外。卿晏微怔,薄野津掀起薄薄的眼皮,漆黑的眼眸安静地注视着他。 第60章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撞, 卿晏闻到他衣上漂浮过来的幽幽白檀香味,下意识叫了声:“津哥。”   而后才回过神来,改口唤了“神君”。   不知演武场的比试结束了没有, 总之,这本来该在高台上观战的评委席一员如今站在了他的门前, 还有空去换了一身衣服。他脱下了天刹盟的弟子服, 换上了他一贯的素白道袍,袖上的两道银白水纹正无风自动。   卿晏怔愣之间, 没听到他的回答, 薄野津看见他的模样,对此了然,微微皱了眉, 先倾身过来, 握住了他的手。   一缕灵力灌进来,温温热热的, 引导着他体内躁动翻腾的灵力平静下来。卿晏没有抽回手, 就那么被握着, 感觉很舒服。   许久,他才抽出了手, 垂着眼低声说:“谢谢。”   这两个字迎面砸来, 跟方才的“神君”一样,透着股生疏的味道, 薄野津的掌心空空荡荡, 收进了袖子里,道:“你的修为涨得太快, 灵力很不稳定。”   卿晏也知道。向来稳扎稳打才是对的, 玩小聪明走捷径是会出问题的。但他现在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都走到这一步了。   这句话听起来类似于长者的教导,于是卿晏老老实实应了声:“是。”   薄野津看卿晏站着不动,偏了一下头,漆黑发丝落在肩上:“不准备请我进去?”   卿晏这才侧身让开,道:“神君,请进。”   渡灵灯察觉到外头的人,早就躲出去了,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卿晏倒了盏茶,捧到薄野津面前,问:“神君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薄野津听着他一口一个神君,有些失笑,抿了口茶,淡淡问道:“没事我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卿晏被这话一堵,什么也回答不上来。   论起他们之前就认识的旧交情,自然是没事也能来串门闲聊的,苏符住在卿晏隔壁,就天天有事没事都来找他玩。卿晏与薄野津在北原朝夕相处那么些日子,应该比苏符更亲近些才是。   可他现在是神君了——不,他本来就是神君,只是从前卿晏不知道,如今知道了,自然态度不能像之前那样随意,敬畏小心了许多。   再者说,他现在是来参加仙门大比的修士,而薄野津是评委。他们私下见面,仿佛不太好,好像他要走什么后门似的,难免惹人怀疑。   可这些卿晏都没有说,他只是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等着薄野津吩咐。   确实是生疏了,不光是这么久没见,还有这身份带来的差距悬殊。薄野津垂眸,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问:“为何不辞而别?”   卿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我没有。”   他是真冤枉啊。他本来就是在津哥那里暂住,北原那地方,根本不适合正常人居住,他也没想久待,既然找到了寒金果和神前花,就该走了。   更何况,他还给津哥留了字条的,不是一言不发就跑掉啊。   “你……您没看到我给您留的字条吗?”卿晏犹犹豫豫地问。   “看到了。”薄野津从袖中乾坤袋里捞出那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的,墨痕已干,是卿晏写的狗爬古体字,写着“多日叨扰,承蒙照顾。萍水相逢,有缘再会。”   薄野津淡淡道:“看来我们很有缘分。”   卿晏:“……”   说不上来的,他觉得津哥跟从前有点不一样了,可具体是哪儿不一样,他也难以描述。   他顿了顿,才想起什么,问道:“神君,你的雷劫渡完了么?”   薄野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从前你不这么唤我。”   卿晏低了眉眼,道:“那是因为,从前不知道您是尊神。”   “以后不会了。”   也不敢了。   修真界唯一的尊神,身份之尊贵,不必多说,卿晏哪里还敢大大咧咧,一下子就谨慎了起来。   他当初觉得他如同仙人,可哪知道他真的是神仙,要是早知道,哪敢舔着脸在他那里蹭住那么久,还让他教自己剑术,还让他帮自己渡过情热期……   卿晏不敢想下去。   薄野津望着他有些紧张的神色,眉睫轻轻动了一下,笑了。   “可我不喜欢你那么叫我。”   人人都喊他神君,把他放在神坛上捧着,千年万年,他是殿上供人参拜的道像,是长空高悬的明月,只可仰望不可攀。人人敬他畏他,把他当作信仰,可就是没人靠近他。   大道孤独,他已孤独了太久。   他本是清冷自持的人,从出生开始,父母便叫他要成神,这已深入骨髓,成为了他毕生的使命,沿着那条孤独的大道径直走了过去。   在遇到卿晏之前,他也从未动过什么别的念头。就好像从未吃过糖的小孩,没尝过甜味,自然也不会多渴望。   可在山上之时,那一夜风雪过去,他看着卿晏,第一次觉得食髓知味,好像万丈红尘皆落在他掌中,世界变得有声有色,不再永远是一片寂雪的苍凉纯白。   “以前如何,现在也是如何。”薄野津道,“难道我的身份变了,我们的关系就也变了么?”   卿晏哑口无言。   心绪一不稳,他身上的灵力又开始乱飘了,根本瞒不住什么。薄野津眉间微动,不逼他了,只是重新握住了他的指尖,帮他梳理灵力。   “凝神,别胡思乱想。”   卿晏指尖被握得酥酥麻麻,温温热热的,淡红的嘴唇张了张,好半天那个熟悉的称呼才冒出来:“……津哥。”   他忽然问:“听说你千万年来都没有出席过仙门大比,为什么这一次出山了?”   薄野津长眸微抬,手上还在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灵力,望进他的眼睛,说:“因为,我在找你。”   -   演武场的比试已经结束了,主持的道童又打着官腔,讲了一大堆后面几场比试的注意事项,还公事公办地让各位修士好好加油。   江明潮拎着剑跟着一众修士往回走,心不在焉。   他眼前仿佛还是方才卿晏在台上出剑时的俊逸身姿,久久不能回神。卿晏刚才放出的汹涌灵力散了不少,但没散干净,空气中还飘浮着一两片金色的灵力,不慎沾到江明潮的袖子上,他垂目看着那片灵力,没伸手将它拂去。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的修为竟涨了这么多!早知如此,他还至于退婚和苏九安结为道侣么?   他与苏九安结为道侣,看中的是千鹤门的出身门第。但在修真界,任何高贵出身,都比不过实打实的修为灵力来得重要。   他所在的般若阁,一个大乘期修士都没有,而千鹤门的大乘期修士,也不过门主卿怀风一人而已。   江明潮难以避免地生出些悔意。   他忽然站住了,冲着前面的那道身影叫了声:“安儿。”   苏九安回过头,他身边簇拥的一圈修士也跟着回了头。   江明潮挤出一个干笑:“我的剑落在演武场了,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   苏九安轻飘飘的视线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的剑确实不在身边,嗤了一句:“身为剑修,连剑都能落下。”   江明潮知道他这是同意了的意思,陪着笑转身走了。   他当然没有去演武场,剑也根本没丢,只是方才施了个小小的道术藏起来了。苏九安他们没回住处的院子,而是去结交的修士那里了,他却回去了。   思虑再三,江明潮觉得卿晏不会不念旧情,他决定去试探一番。   说到底,就算卿晏没有如今的修为,江明潮也想找他聊聊。他一向念旧,卿晏去北原之前,都想挽留他的,更别提如今了。   江明潮想起卿晏离开之前两人那番交谈,他不是想抛弃卿晏,只是苏九安才是千鹤门的正牌少爷,那卿晏就只能做小了。   结果卿晏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他。   名声对于一个修士来说还是挺重要的。卿晏不愿做小,也能理解。   那好办啊!他不愿做小,那他与苏九安解了同心契,不让他委屈就是了!江明潮理所当然地想道。   他向院中的其他修士打听了卿晏住哪间房,径直来到他门口。江明潮没立刻推门,而是正了正发冠与衣襟,又换了脸色,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番。   刚要抬手叩门,却听到屋内有人说话的声音,看来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卿晏已有客人在了。   “为什么?”   是卿晏的声音,江明潮不自觉手一顿。   房中,卿晏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指,轻声问:“找我做什么?”   “你说呢。”薄野津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又抬目看见卿晏的神色里当真带着疑惑之色,他有些无奈,只好直白地说了:“你同我有过双修之事,肌肤之亲。”   “睡了就想跑?”   不知是不是他久居世外,如今修真界的风气变了,他跟不上了。在薄野津的印象中,这事是道侣之间才能做的。   就算还未结同心契,两人之间也基本默认了对方,只是没过那条明路而已,道侣与准道侣,只差一道符契而已。   卿晏将手抽了回去,他掌中空空的,忽地伸出手去,什么也不管了,唐突又失礼,没征询对方的意见,就揽住了那把细腰,强势地将人压进了自己怀里,好像害怕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不见似的。   他感觉到怀里的人颤了一下,低低地笑了一声,很轻,若有似无地绽在卿晏耳侧,问:“你是小流氓?”   “不是……”卿晏不知从何解释起,跟津哥说情热期这种东西,他能明白吗?他能相信吗?   估计还是觉得他就是在占自己便宜吧,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从情热期,再到修为,他也确实占了好大的便宜。   卿晏还在头脑风暴,想着怎么解释,忽然砰地一声巨响传来,门突然被猛地从外面推开了。不速之客站在门外,一点儿礼貌都不讲,不请自来,还瞪着房中的二人。   “你们……”这房间不大隔音,他又站得近,房中的两人说了什么,听得一清二楚。再看见二人的姿势,他更是气血上涌,整个人被雷劈了似的。   那白衣修士坐在椅子上,伸手搂着卿晏的腰,贴得极近,而卿晏纤白细嫩的双手颤巍巍扶在对方肩上,很难说是要推,还是要缠,看起来欲拒还迎的。   江明潮看得眼睛都红了。   从前他跟卿晏还是道侣之时,都没这么碰过他!卿晏脾气很大,动不动就生气,他整日都在哄人,再加上年纪也还小,这种事,他连提都不敢提,最多也只能在心里肖想一下罢了。   卿晏听见声音,扭头看见来人,惊讶道:“江明潮?”   薄野津没松手,只是顺着他的目光也偏了下头,看过去。   他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这还是薄野楠跟他说的。他只知道卿晏是个剑修,其他一概不知,后来到了这里,薄野楠跟他科普了不少,尤其是那段传遍九洲的风月往事。   卿晏在山上时跟他说过,自己从前有个道侣,只是没成,他的道侣跟别人成亲了。   那人似乎就叫这个名字。   薄野津指尖微动,大片的灵力顷刻间呼啸而过,江明潮还没说话,就直接被团一团扔了出去,毫无还手之力。江明潮没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只见那门随风而合,一道禁制流光似的轰然落在了这房间上。   木门紧闭着,再结合方才那白衣修士的冰冷眼神,似乎都在明明白白地对着他说“快滚”二字。 第61章   门内, 卿晏被掐着腰压在对方怀里,有些难以思考。   薄野津也没用多大力气,没到难以挣脱的程度, 但卿晏被他这么抱着,白檀香味立刻缠绕上来, 编织了一个轻雾似的网, 若有似无地环着他,上次情热期没好好处理的他不怎么能抵抗, 立刻软了手脚。   大脑也跟着乱成一团, 呼吸都顿住了,变得困难,才止住的汗水一下子又下来了。   “……津哥。”他无暇顾及江明潮被扔出去的事, 也顾不上问为什么给房间下了禁制, 声音微微发着抖小声说,“你先放开我。”   薄野津的唇几乎贴着他的鬓角, 气息浅浅地落在他皮肤上, 又是一阵战栗。   卿晏情不自禁地往后仰了仰, 避开。   他躲避的姿态十分明显,薄野津点漆般的眼眸暗了一下, 还是听他的话, 很君子地松了手。   卿晏立刻从他的怀抱里逃开。   可是逃开还犹不足,他揪着自己的领口扇了扇风, 像是要把那股恼人的白檀香味挥开一般。   卿晏面色浮着一层不正常的淡红, 微微皱着眉:“你……离我远些。”   他这样做,自然是有他的原因, 可是他自己知道, 落到对方眼中, 就成了另一种意思。   薄野津眸光垂落在他脸上,静静地问:“你讨厌我么?”   卿晏一怔,立刻反驳道:“没有。”   他该怎么说?说他一靠近自己,自己一闻到他的味道,就像被勾引了一样。   刚才才被指控为“流氓”的卿晏觉得要是说了实话,自己恐怕得坐实占便宜的罪名,还得再扣上一个“变态”的帽子。   “我只是……”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薄野津缓缓地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卿晏本人倒是不明所以,抬头怔然地望着他。   “既对我无意,为什么同意与我双修?”他面上一贯淡淡的,永远没什么表情,眉间覆着一层经年不化的霜雪似的,可现在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就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卿晏愣了一下,此情此景,再结合他刚才说的话,好像他真是个薄幸的无情人,负了他一走了之。   可……当初不是说好的吗?是他自己同意,帮他的忙。   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卿晏有点懵。   “我……同意与你双修?”卿晏迟疑地重复了一下这句话。   他好像没有吧?在那之前,他连双修是什么,怎么修都不知道。抛开其他,这从技术上说,也无法做到啊。   薄野津道:“我进入你的灵台之时,你并未躲避。”   卿晏:“……”   事实是,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躲避。在那之前,他根本不知道灵台是个什么玩意儿,也从来没进去过。   觑着他的神色,薄野津似是了然,自嘲般地提了下唇角,道:“是我会错意了。”   “那一夜,你若是不想负责,就罢了。”   卿晏:“……”   他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客观上来看,怎么都是自己占了便宜。下山之后,他得知津哥姓薄野,是天刹盟的人,身体是世界上最好的炉鼎,不仅如此,他居然是洪荒时代的最后一位神明……这种种条件加在一起,他真的占了太多便宜。   修为涨得如此快,也有当初与他双修的原因。   卿晏自然不可能那么理所当然地说是你当初答应了帮我,他没那么不要脸,对津哥,他一直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的。   他懵了懵,问道:“你想让我怎么负责?”   薄野津轻轻抬起眼,很安静地看着他,好像刚才已经被伤过了心,现在脸上是一片平静的“哀莫大于心死”,好像不管卿晏说什么,他都会把委屈自己吞下,虽然委屈但是懂事地说一句“罢了”。   卿晏:“……”   他拎着自己领口的手指顿了顿,忽然轻声问道:“津哥,你……喜欢我吗?”   -   门外,江明潮虽然被扔出来了,“快滚”二字已经无形胜似有形地丢到了他脸上,但是他拍拍衣服爬起来,却并没有立刻离开。   江明潮厚着脸皮,重新回到了那门前。   想到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就是一阵诧异加愤怒。   刚才屋里那个人是谁?   听那话的意思,他们睡过?!   怎么可能?卿晏根本不是那种随便的人!江明潮不愿意相信,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可是话说得明明白白,没有第二种解释,根本不由得他不信,江明潮牙关紧咬,他都没有做过的事,他同卿晏做了那么多年道侣都没有做过的事,别人又凭什么?   卿晏现在是大乘期修士了,整个修真界都找不出几个,如此修为,有人觊觎也是正常的。江明潮转念一想,就觉得他跟别人睡过,根本无所谓。   他需要一个大乘期的道侣,不在乎他是不是跟别人双修过。   大乘期的修士,谁不想跟他双修?这一定不是卿晏的错,一定不是卿晏的本意。   而且,方才卿晏根本没有赶他,还喊了他的名字,是那个白衣修士下的禁制,他就是怕自己抢走了卿晏的注意力!   这么思忖了半晌,江明潮又自信起来,正了衣冠,昂首挺胸走到卿晏的房门前。他认定卿晏是被方才那人囚困,自己是来英雄救美的。   他拔剑使出灵力催动,试着劈开这道禁制,结果气喘吁吁折腾了半天,发现,这层禁制,他便根本砸不破。   那白衣修士的修为竟在他之上!   江明潮不可置信。   他也是元婴期之中的佼佼者了,世上比他修为高的不过百人,偏偏这个人就是其中之一?!   薄野云致到的时候,江明潮还在砸门。   只要禁制未被破开,就算外面的动静震天响,里面的人也不会察觉到。因此江明潮砸得乒呤乓啷,里面也安静得很,只有薄野云致听到了这些噪音。   他捂了下耳朵,皱眉道:“你在干嘛呢?”   他也是来找卿晏的。只是他是负责仙门大比各项事宜的总管,别的修士比完就能走,他却得在现场管着统筹着秩序,因此到现在忙完了才过来。   一过来,就看到卿晏的门前,江明潮正疯狂地砸着门。   “这是在我天刹盟,你休得放肆!”薄野云致喝道。   看到江明潮站在卿晏门口,他便一阵不舒服。这人不都与卿晏解了道侣身份,还来找卿晏做什么?必定不怀好意。   再一看他这动作,就更了不得。这院子虽然是他们住着,但是天刹盟的地盘,屋舍也都是天刹盟的东西,岂容他说砸就砸?   江明潮喘着粗气停了下来,俊逸风姿全无,瞪着一双眼,看见薄野云致,收了剑,冷嘲热讽道:“你是来找卿晏的?”   薄野云致没好气:“关你什么事?你们都不是道侣了,你管我来不来找卿晏呢?”   江明潮:“我与卿晏如今不是道侣了,但到底有以前的情分在,你呢?你以前现在,都与他没什么关系吧。”   薄野云致:“……”   论抬杠,薄野云致是说不过他的。   他站在原地气了一会儿,看江明潮这气急败坏、急着拿话来刺他的样子,就明白了,说:“你站在这儿砸门,是因为卿晏不想见你吧?”   江明潮双眉一扬,被他戳到痛处,气得整个人都要冒烟了。过了一会儿,才按捺下那股怒气。   “他不想见我,就想见你了么?”江明潮凉飕飕地说,反而冷笑了起来,抬指往里面一指,“里面有人了,你排队吧。”   薄野云致明显不信,走到门前,抬指敲了敲,没什么反应。   “卿晏是不在么?”他掌心贴上门去,感觉一层流光乍现,将他隔了回来,“这是……”   “怎么样,相信了吧?”江明潮得意洋洋地说。   薄野云致惊讶的还不是房间上有一层禁制,而是这层禁制是用出于天刹盟一脉的灵力所设的,是谁?他惊疑着,先把江明潮怼回去:“你得意什么,你不是也在这儿砸门么?”   江明潮:“……”   两个人幼稚至极地站在门口吵架,谁也不愿意离去。   其实,若是江明潮不在,薄野云致便也先回去了,可是现在他在这儿,还不走,薄野云致一想到他当初是怎样抛弃了卿晏的,便不肯走了。   两个人都唯恐卿晏先见到了另一个,而不是自己,谁也不服输,谁也不让,就在这杠上了。   一盏茶之后,渡灵灯从外头逛了一圈回来,看见两个男人站在卿晏门前,一左一右,像门神一般。   渡灵灯要推门进去,两只胳膊把她一拦,严肃道:“排队。”   渡灵灯:“……”   她白眼一翻,不知道为什么出去一趟,主人的门前就多了两个神经病,简直是无妄之灾。   她认识江明潮,但是江明潮不认识她,因为她在江明潮那里时,从来没化过形,只是一盏灯,长得跟现在很不一样。渡灵灯一眼也不想看这渣男,两个人拦着她不让她敲门,她就扯着嗓子开始喊:“卿晏!卿晏你出来!”   “你怎么把我关外面啊!”渡灵灯喊道,“我只是个可怜的小女孩啊,我又做错了什么!”   禁制虽然能挡掉外人想砸打破除它发出的声音,但正常的声音是不挡的,卿晏听到渡灵灯的声音,立刻抬身往外看去。   “津哥。”他转头,目光飘了飘,有些不敢直接与薄野津对视,“你怎么又下了禁制。灯又被你关在外面了。”   在北原时就是这样。   薄野津起身,在他发顶轻轻按了一下,那洁白的广袖从他面前一晃而过,白檀冷香拂面,卿晏的脸立刻又红了。   灵光一现,如丝线般掉落在地上,禁制便解了。   “明日我再来看你。”薄野津道。   卿晏缓缓“嗯”了一声,发出了模糊朦胧的鼻音,没看他,忽然想起什么,问:“津哥,今天我在场上的比试你看到了吗?”   没给他丢脸吧?   “看到了。你做得很好。”那只手又摸了摸他的头,卿晏就像受到夸奖的小狗一样,心脏往上扑腾着跳动一下。   卿晏觉得他在闭眼乱夸,嘟哝道:“这还好啊……我根本控制不住体内的灵力,它们简直乱来……”   薄野津淡淡道:“你的修为升得太快,这是正常的反应。不用怕,慢慢来,能控制住的。”   卿晏便低声说了句“好”。   禁制解了,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渡灵灯嘟哝着“卿晏你自己在屋里下什么禁制”,结果看到屋里有什么人,立刻整个灯都僵住了。   “……”   她蹭地一声钻进了内帏。   怎么又是这个人啊?怎么还没走啊?!   卿晏笑了一下,说:“津哥,灯还是很怕你。”   “你怕我么?”   卿晏愣了愣,摇了摇头,说:“我不怕。”   哪怕刚发现他是神明时,他心中也是敬畏,并不是惧怕。   “那就好。”薄野津轻笑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卿晏几乎以为看错,“别当我是神君。”   “哦……哦。”卿晏低了低头。   薄野津又欣赏了一下他的窘态,才抬脚往外走。薄野云致站在门外,瞠目看着走出来的那个白衣修士,道:“叔、叔祖?”   他叔祖怎么会在卿晏这儿?卿晏居然认识他叔祖?   薄野云致一脸的“这是哪、我是谁”。   他认识薄野津,但江明潮方才在演武场上却未认真瞧高台评委席上的那些天师仙尊,只知道有薄野津这号人物,但没能跟眼前的白衣修士对上,听薄野云致叫叔祖都没反应过来。   就算是天刹盟的人,也不能抢他的人啊!   江明潮看着这白衣修士,眼睛里也写着“快滚”二字,与方才对方对他一模一样,禁制既然解了,他一扭头掀了衣摆就要往房间里走。   结果又是一道灵光落下,倏地把他撞了回来。他以为没了阻拦,力度如常,这一下猝不及防,撞得他鼻子都要砸歪了。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见薄野云致进去了。   白衣修士袖手只影走远了,重新落了一道禁制在房间上,不拦别人,只拦江明潮。   “……”   薄野云致进了屋子,问:“卿晏,在这儿住着还适应吗?”   卿晏笑道:“很适应。”   “你……与我叔祖认识?”薄野云致略带迟疑。   卿晏干巴巴地笑了一下:“算是吧……在北原之时,碰巧相逢。”   薄野云致“哦”了一声,忽然福至心灵:“千鹤门说你们一行人遇到雪崩,全数葬身北原了,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卿晏道:“是神君出手相救。”   果然。薄野云致心道,这便不奇怪了。   两个人没聊几句,有天刹盟的小道童来找薄野云致,说盟主找他有事,薄野云致只好先起身告辞。   “能再见到你,真好。”薄野云致衷心地说。   卿晏没死在北原,真好。   卿晏笑了:“我说过我不会死的,云致哥哥可还记得我们打的赌?”   薄野云致一顿,想起来了,卿晏当时说,如果他活着从北原回来了,他得叫他一声哥哥。   卿晏见他为难,嗤地笑了出来,替他解围道:“开玩笑的。你年纪大些,岂有叫我哥哥的道理,辈分不是乱了么。”   薄野云致走了,江明潮进不来,自觉无趣,也走了。   渡灵灯从内帷飘出来。   “那个人怎么会在这啊?”渡灵灯自己抓了个枣子,一边啃一边问。   卿晏注视着桌案上的残茶,一脸心不在焉,有些口渴,下意识端起桌上的一只杯子喝了一口茶,喝完才发现这是方才薄野津用过的杯子,突然脸又红了红。   “他好像喜欢我。”他没回答,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渡灵灯无语,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这人有在听她说什么吗?   卿晏没看她的神色,那低沉轻缓的声音仿佛还回响在他耳边,说:“若是对你无意,当初便不会收留你。”   或许,卿晏心想,可以再大胆一点,把“好像”这两个字去掉。 第62章   江明潮是在第二日才知道卿晏房中那个白衣修士是何人的。   第一次预热的比试之后, 次日,天刹盟在问道大殿大摆宴席,九洲所有来参试的修士们都共享盛宴。江明潮望着上首的那位尊神, 昨日演武场未瞧得真切,这一次清楚明白地看到了他的脸, 也听明白了他的尊号。   那可是神明啊!现如今整个修真界都只此一位的神明, 自从洪荒时代结束,九洲大陆上灵气凋敝, 远不如以前充足, 现在已经没有神了,也不可能有人再登天成神。   江明潮握着酒杯,面色一白, 变得十分难看。   坐在他身侧的苏九安立刻就发现他不对了。天刹盟置的席位是一席两人, 虽然他们周边也有很多其他修士,但大家都在交谈着, 推杯换盏, 不会有人盯着他们这里, 苏九安这会不用再怕在众人面前丢面子,压低了声音, 道:“怎么, 见着你的旧情人没死,你很开心吧?”   “要不要找他去叙叙旧?”   苏九安不知道的是, 江明潮其实已经去过了。昨日他说要回演武场取剑, 苏九安是真没怀疑他,因为他没料到江明潮居然有那么大胆子, 他还在这里, 就敢这么做。   江明潮薄唇动了动, 飞快地调整好了表情,拿出一贯的姿态柔声去哄:“怎么可能呢?”   “我与你已经结为了道侣,与他早没有什么情分可言了。我们同出同进相处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么?看见他没有死,我当然是高兴的,上天有好生之德,虽然他欺瞒爹多年,让你在外受了许多委屈,但总归罪不至死啊。”   苏九安冷哼一声,别开视线,瞥了一眼对面席上的卿晏,没有说话,表情是不忿的,但基本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江明潮又心不在焉地哄了两下,见苏九安重新端起酒杯,扭头去找旁边席上的修士讲话,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可胸膛中一颗心却远远没有放下。   昨日没能找卿晏说上话,本来他已是极为不爽,可如今发现跟他勾缠的那位是薄野津,是那位神君。他心中惶然,已顾不上能不能挽回卿晏,更担心是否会影响自己的前途。   他是来参加仙门大比的,而那位神君是受邀前来赏评的长者,这身份差距悬殊,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江明潮忍不住担心,昨儿自己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神君会不会在之后的比试中针对为难他?   他拧着眉,忧心忡忡。   其实江明潮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不要说针对为难了,薄野津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江明潮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卿晏与他的事,薄野津听薄野楠说过一次,于他而言,也只是和当日卿晏在小须弥山上的话对上了,拼凑出了完整的故事。   薄野津心想,原来他是受了这样的委屈,不得已才跑到这极寒之地来的。   其实当初一开始见到卿晏,他就知道他肯定有些苦衷。   因为一般人根本不会往北原跑。北原太冷了,不适宜任何人居住,他在那里,是修行也是为杀孽赎罪。卿晏同行的那些修士是来冬猎的,薄野津能看出来,但是他呢?当初卿晏只是个炼气期,哪个仙门会让炼气期来北原冬猎?这不明摆着送死么?   其实当初卿晏问为什么他偏偏救了他,薄野津说是他穿得太多,裹成了一个球,最为显眼。这话不完全是真的。   在如今的修真界,只有这一尊神,没有人比薄野津的修为更高了。他是个毋庸置疑的强者,像他这样的强者,最是怜弱。   他是见他的修为最低,才先去救了他。   从薄野楠口中听到这些,薄野津的心绪是有些复杂的。一方面有些心疼卿晏这么小的年纪就要遭受这些,寒疾有多难受,他不知道,被人抛下有多难受,他却很明白。另一方面,他觉得他那前道侣挺不开眼,这样好的人,即便没有门第出身,又如何?可最终,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是有些庆幸的,因为若非如此,也没有他们的相遇。   过去的事都已过去,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江明潮一发现卿晏的身份是假的,就立刻抛弃他,这行为虽不能说是好,但到底也没触到什么道门的底线。姻缘这种事,还是得两厢情愿的,谁也不能勉强。   薄野津不会揪着这点事不放,只是他既然做了选择,就不该反复摇摆不定,不该回头又想修好。   薄野津只在乎卿晏的态度,别的皆如云烟,并不重要。不让江明潮进卿晏的房间,纯粹是看不上这个人三心二意的做派罢了。   此刻,薄野津坐在问道大殿的最上首,垂着眼,目光轻轻地越过下面一众谈笑风生的年轻修士,落在角落里一张侧席前的人身上。   卿晏跟苏符坐在一起,因为昨天控制不住灵力伤了他,他一直小心陪着对方,脸上全是轻轻的歉意,苏符也不矫情,他要服侍自己,他就理所当然地使唤他。   “你去把上面桌上的那盘栗子糕拿来给我。”苏符道。   卿晏有些无语,又有些惊讶,见苏符已经吃得满嘴流油,一点形象都不讲,他问:“你还能吃得下?”   苏符不屑道:“这才哪跟哪啊?”   “……”卿晏觉得他不应该来参加仙门大比,他去参加大胃王比赛,肯定很有前途。   苏符抹了把嘴上的油,对卿晏道:“你懂什么?像我这样的,肯定几天之后第一轮比试就被刷下去了,我跟你不一样,我能来天刹盟都是走运,所以嘛,在这里的时候,还不得多吃一点?”   除却第一次,仙门大比还有三次。九洲来参加比试的修士一共九十人,是九十进五十,五十进三十,三十进十这样的递进,第一次淘汰四十人,将近一半都要走了,苏符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肯定是这四十分之一。   卿晏服了,认命地起身去把那盘栗子糕给他端过来,苏符又迅速地补充了一句:“还有旁边那盘荷叶鸡。”   “……知道了。”   大殿两侧俱是一排排的坐席,两人一席,席面上搁了酒菜,但到底位置有限,为了避免有人不够吃,天刹盟阔气得很,大殿上方中央搁了一张更大的席位,无人坐在席旁,席上搁了各种山珍海味,九洲美食,自助餐似的,谁想吃都可以来取用。   卿晏去帮苏符拿吃的,结果那盘荷叶鸡搁得太靠里了,他拢着袖子够了下,动作有点笨拙。   江明潮的坐席就在旁边,他有心想帮他端过来,反正对他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手伸了一半,突然想到苏九安还在身边,那只手伸在半空中,陡然转了个方向,蜷缩成拳凑到唇边咳嗽了下,遮掩了过去。   卿晏没注意他,伸手够不到,他便起身绕到另一边去拿。   薄野津坐在上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身为尊长仙神,却坐姿散漫,单手支着下颌,侧头垂目望着卿晏立在席边的侧影,眸中情绪浮浮沉沉,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薄野津虽然不介意卿晏原来跟谁有过一段,理智上说是如此,但看到这人出现在卿晏身边,还是挺讨厌的。   说来,他设下禁制单单拦江明潮一个人,这行为也挺幼稚的,透着点任性的脾气。不管理智上如何,他当时就是想这么做,并且就是这么做了。   他一向早熟,上一次这样放纵自己的脾气还是在十岁的时候。修真界的孩子寿数比普通百姓长许多,五百岁才算将将成年,可他没有那么长的童年,他自出生就背负着成神的期望,背负着整个仙门的兴衰责任,他很小的时候就懂事了。   正在这时,卿晏手上端着栗子糕和荷叶鸡往回走的时候,忽然不知为何,朝薄野津的方向瞥了一眼。   薄野津也正在看他,卿晏没有料到,两人的视线骤然相接,他怔了一下。   薄野津坐在上首,看着他的样子如高悬神像,居高临下地垂着眼,面无表情。他袖子乱了,往上折了一段,但完全不在乎,漫不经心之中,姿容俊美,自有一段款款风流,只有看着他的眼睛漆黑深沉。   卿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朝他的方向看了一下,倏地回过神,差点把那盘栗子糕打翻,赶紧收回视线,扭头往回走。   像什么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薄野津轻轻笑了一下。   千万年了,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真是新鲜。他许久未曾纵性,现在想纵着自己一回,真是新鲜啊。   这种感觉如小须弥山风雪中的那一夜,薄野津本以为自己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都见过了,什么事都见惯了,没想到,也会感觉到新鲜的滋味。   卿晏觉得自己脸上又是一阵热,几乎是同手同脚走回去的,把栗子糕和荷叶鸡放在苏符面前,苏符没注意到他的异状,抓起来就啃,抱怨道:“晏兄,你是去东洲拿的吗?这也忒慢了!”   卿晏神思不属,下意识回了一句:“嫌慢你自己去拿。”   他摸了下自己的脸,烫的,又摸了下自己的后颈,更烫。茫茫然之间,他端起案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本想压压惊,没想到却是一口辛辣突兀地呛进嗓子眼,他掩唇咳了一声,赶紧放下。   “这是什么?!”   苏符抓着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开始吃栗子糕,说:“春花酒啊。”见卿晏一脸嫌弃,他说,“这可是天刹盟独有的,外面多少灵石都买不到,喝了能增长灵力呢,你不要给我!”   卿晏听了能增长灵力,抓着自己的杯子,皱着眉又喝了一口。   这一次喝得没那么快,他品到了酒香和花果清香,辣味裹在甜味里,还算能接受。   卿晏把杯中酒喝完了。   他感觉还是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忍不住抬起眼去看津哥是不是还是在看他。结果又撞上那道目光,卿晏又赶快低下头去。   他在干什么啊。卿晏握着酒杯,有点晕,心道,不看了,再也不看了。   江明潮也在看着他,只不过卿晏没注意到这一道目光,只是看看那上头的尊神,又低下头,过了片刻,又抬起头,反复如此。   江明潮的手紧了紧,几乎要把酒杯捏碎。   这是在做什么?   勾勾缠缠的,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在眉目传情呢。   他突然明白过来卿晏的修为为何升得如此快,还不是勾搭上了尊神,爬上了人家的床?   薄野氏的修士皆是上好的炉鼎,而双修另一方的灵力修为越高,也就助益越大。放眼整个修真界,还有谁比上面那位的修为更高?   这算什么?   他还道多日不见刮目相看了,没想到他用的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江明潮无法挽回这段前缘,心中便又生出鄙薄瞧不起之意。   这样看来,倒也没什么好挽回的,苏九安还是那个更好的选择。至少他是千鹤门的正牌少爷,修为虽比不上卿晏,但好歹来路正,身世清白。   江明潮咽了口气,看着卿晏的身影,可是片刻,他又忍不住想,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上面那位给他做炉鼎?   ……   另一侧,卿晏坐在席间,晕晕乎乎。他方才喝酒喝得太快太急了,现在眼前阵阵发晕。   因为脑袋变得不太清醒,他心里松动,刚才跟自己的保证全抛之脑后了,混混沌沌地,又抬眼往那上首座上看了好几眼。   “你看什么呢?”连忙着吃荷叶鸡的苏符都发现了。   卿晏跟没听到似的,忽然撑起身子往上面走。   苏符大惊,赶紧拉住他:“晏兄,你是不是喝醉了?”   卿晏被他拉着,一双眼里漫着层层水光,还望着上面,听见苏符的话才转头看他。   “……好像是。”   说完他连站都站不太稳了,歪歪倒倒,苏符赶紧伸手扶住他。他“啧”了一声,很遗憾案上还没吃完的荷叶鸡,可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他到底是不能把人扔下,跟席上说了一声便扶着卿晏先带人回去。   薄野津坐在上面,薄野楠倾身为他倒了杯酒,道:“我知小叔辟谷已久,这春花酒可还能一尝吧?”   他刚这么说着,就看到他小叔从袖中乾坤袋里拿出了一枚果干,缓慢地咬在唇齿间,慢条斯理地品尝着。   “……”薄野楠奇道,“小叔,你如今不辟谷了么?”   薄野津淡淡“嗯”了一声。   他早已证道登顶,并无禁忌。各大仙门之中,其实也没有一定要弟子辟谷的规矩,看这宴席上九洲的修士都在大吃大嚼,就知道。薄野津从前辟谷,并不是禁欲修行,他只是觉得人间事大多无趣,包括进食。   薄野楠看了一眼他修长手指间夹着的那枚果干,不知是用什么果子制的,粗制滥造的,他道:“小叔既不辟谷了,侄儿这里准备了许多酒菜,何必吃这……这个?”   他本来是想说“这玩意儿”的,但忍了忍,没说。   薄野津笑了一声:“我喜欢。”   卿晏从小须弥山离开之时,分明知道他辟谷,还给他留了许多肉干和果干,薄野津下山前,将这些东西也一并带走了,否则浪费在那儿,不知会被哪个路过的野兽吃了。   “……”薄野楠被他这一声笑得莫名其妙,心道他这小叔的性子越发古怪了。   他想了想,忽想起了什么,转而道:“小叔吩咐要找的那位修士,侄儿尽力去找了,但现在还没有下落。”   “不必找了。”薄野津扭头看了他一眼,又笑了。   卿晏没有用真名参加这次仙门大比,薄野津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总是顺着他的意思,替他瞒一瞒。他既已见到人,也没必要向薄野楠这小辈解释清楚,便什么也没说。   薄野楠更摸不着头脑,之前那样着紧,怎么如今又不介意了?他应了声:“是。”   薄野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这是谁酿的?”   薄野楠看了一眼按剑立在旁边主持事务的薄野云致,道:“族中的小辈。”   薄野津道:“金钱草搁得太多了,香味淡了,辣味重了。”又问,“后山埋着的那些春花酒,你喝完了?”   “没有。”薄野楠忙道,“小叔的东西,我哪里敢动,一直埋在那儿呢。”   他小叔亲手酿的酒,埋在后山,谁敢喝啊?谁配喝啊?   薄野津笑了下:“埋在那儿也是浪费,几坛子酒而已,又有什么金贵的。”眸光看见某道身影出了大殿,他也起了身。   “小叔?”薄野楠抬身道,“宴会还没结束呢,你去哪里?”   那洁白的广袖抬了下,薄野津头也不回道:“回去喝酒。”   -   这宴席一直从白天开到了晚上,苏符扶着卿晏出来时,已经是长夜晦暗了。天刹盟的侍女们正在廊下挂灯,一盏盏橘红烛火次第浮起,幽幽地染在夜幕之中。   苏符问她们借了盏灯,一手提灯一手扶人,没走大路,带着卿晏抄近路,从问道大殿旁的假山石林中穿出去。   其实这条路苏符没走过,本来是因为拖抱着卿晏这个醉猫,想快点回去,他才走了这条近路,结果没多久苏符就后悔了。   因为这假山群实在是有些绕,迷宫似的,晚上又看不清,比大路还不好走。   “晏兄,晏兄?”苏符费劲极了,找不到路,有些着急,“你能自己站稳吗?”   他把对方的肩膀扶正了,嘟哝道:“不至于酒量这么差吧?一杯倒?”   结果刚松手,卿晏的身体根本像是柔若无骨一般,往旁边倒下去,整个人就往石壁上撞去,苏符惊了一下,飞快地低骂了一声,又赶紧去扶人。   卿晏往他怀里一倒,苏符一个不注意,“啪”地一声脆响,手里的灯在旁边的假山石上磕碎了。   “……”苏符心道这是什么人间疾苦,“晏兄,你没摔疼吧?”   他有些心虚地为自己找补:“你昨天在台上过招之时,也把我摔下去了,如今也算是扯平了吧?你可别找我算账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卿晏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低声“嗯”了一声。   苏符立刻惊喜道:“晏兄你醒着呢啊,你能自己走么?”   卿晏的喉咙在烧,有些干渴,眼中一片湿润,朦朦胧胧的,嗓子里只能发出模糊的鼻音,勉强应了,但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灯盏碎了,夜色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无月也无星,周围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黢黑,也是因为他们俩站得近,才能稍微在这昏暗里辨认出彼此的脸。   山石丛中,万籁俱寂。昏暗和静谧融合在一起,让本来正常的搀扶和拖抱突然产生点见不得人的味道,好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一阵风吹过,只闻林叶婆娑沙沙作响之声,不显喧闹,倒更清静了。   不光是春花酒入了的喉咙,全身上下,卿晏觉得哪里都在烧,哪里都热,又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带来的热。脸贴上苏符的肩膀,隔着衣料苏符都感觉到了:“晏兄,你怎么了?”   这不是醉酒,卿晏再清楚不过,这是情热期。   只是和春花酒的酒意混合在一起,产生了加倍的效果。他的灵力还不稳着,更是也翻涌着一起作起乱来。   他的喘息轻轻的,但是又沉沉的,灵力再次控制不住地乱泄,从指尖流水似的淌了出来。苏符被他吓了一跳,立刻被灵力震到,痛呼:“晏兄你清醒一点!”   卿晏听不太清,那声音像是隔了一层水膜似的,响在遥远的地方,他只知道热,热汗如雨,喘息难停,渴望丛生。   他低下头,攀着面前的人,像是溺水之人攀着一段浮木,折磨是缓慢的,蔓延到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像被抛到天空的一团烟花,即将炸开,他忍不住松了松衣领。   “晏兄……”苏符被他抱着,想让他松一松手,他只顾着躲避卿晏身上流泻的金色灵力,根本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扯开了衣领。   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被晏兄的灵力给烧死啊?苏符觉得自己好无辜,可是又不能把人往这儿一扔转身就走,晏兄跟他平时处得不错,现在伤他也不是他自己所愿,而且他好像比自己看着还难受呢,他一走了之,那也太没良心太不仗义了。   苏符正在犹豫纠结之间,忽然,一道声音穿过寒夜林石而来,低低冷冷的。   “你们在做什么?” 第63章   苏符循声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嶙峋的山石边,石道拐角处, 竹影松叶下,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雪色身影。   夜色昏昏, 那人的面目沉在影中, 苏符瞧不清,可是那人周身笼着的淡淡银色辉芒却在黑夜里极为鲜明。   那些辉芒是只有灵力极为强大的修士才会有的, 内里的灵力充沛, 过满则溢,显化于外,形成一身道门独有的仙风星辉, 一看便让人心生尊敬。   这种辉芒和卿晏现在往外漏的灵力不同, 是有序安静的,而卿晏是因为这具身体盛不下高涨的灵力, 他像个小小的篓子, 灵力太多, 吃不了也兜不走,只好往外泄。   周身能有这样纯正的仙门辉芒者, 当世不超过十人。苏符以为是天刹盟哪位仙长, 那道雪色身影踏着凹凸不平的小石子路,往这里缓缓走了几步, 苏符看清了那张脸, 倏地愣住了。   “神、神君!”他陡然慌乱起来,想行礼, 但手上还拖抱着一个卿晏, 根本做不到, 只好打着哈哈,“神君这么巧,你也走这条路啊?哎呀我们是不是挡路了。”   他把卿晏往怀里拖了拖,跟抱麻袋似的,赶紧退到一边,吞了吞口水,露出个生硬谄媚的笑容,还伸出了手,摆了个请的姿势:“神君您请走!”   若是今天之前,有人告诉苏符,他能跟那位洪荒时代的尊神说上话,他肯定会十分激动,可是现在猝不及防,这位神君站到了他面前,还主动跟他说话,他却慌了神,舌头和手脚都跟打了个结似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薄野津看着他们,极轻地皱了下眉。   他看向这弟子怀中的人,再次问:“你们在做什么?”   “啊?”苏符愣了一下,看见薄野津的神色似乎不虞,顿时更紧张了,他不知道卿晏与他认识,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理所当然地就以为他们二人不成规矩,冒犯到神君了。   “我这位道友,他喝醉了,对不起神君,我这就带他回去醒醒酒!”苏符急急忙忙地解释道。   “喝醉了?”薄野津仍是微皱着眉。   不像。   若只是喝醉,为何流了这么多汗?他垂眸看着卿晏,他的鬓角湿漉漉的,雪白的脸色浮着一层红意,人面若桃花,更艳胜桃花,说是酒意造成的,其实也勉强说得过去,但薄野津瞧着这副样子,总觉得熟悉。   他的模样与北原那一夜中一模一样。   薄野津抬起手,探了探卿晏的额头。   苏符本来还想拖着卿晏再次告辞走人,没想到这位神君居然上来直接摸了卿晏的额头。   原来神君他没有生气,苏符心想,神君人还挺好的,居然对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弟子喝醉个酒,都如此关心。   “没关系的,他只是喝醉了,没什么大事,我回去照顾他就行。”   苏符说着,忽然怀中一轻,他整个人都愣了一愣。   “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薄野津态度自然地将卿晏接了过去,他生得极高,抱着卿晏的样子十分轻松,好像不是托着一个身高腿长的活人,而是托着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我来照顾。”   苏符:“……”   夜色之中,身着雪白道袍的神君已经抱着人,悠悠然转身往回走了,苏符站在原地,终于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哪里都不太对劲啊!   神君为什么抱着晏兄走了?苏符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在街巷中听到的那些不堪入耳的仙门内幕,神君……神君不小心撞见他们,见晏兄生得貌美如花,便生出了些不好的心思吧?   他以前听过各大仙门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潜规则,但从没把这些跟这位神君联系在一起过,那可是神啊!可现在他亲眼见了,简直瞠目结舌,怎么能这样乱来?!   苏符想追上去,讨个公道,结果那神君仗着腿长,又用了些道术,走得飞快,在拐角一转身就不见了,来无影去无踪的,苏符站在暗夜里,身上还因为方才卿晏的外泄灵力而微痛,忽然伸手一拳砸到身侧石壁上。   ……原来神的世界也这么脏,苏符觉得以前自己简直太天真了。   他一颗敬仰神明的小心脏碎成了稀巴烂。   -   薄野津一将卿晏抱过去,便已经开始给他输送灵力了,帮他梳理着体内混乱的气息。   卿晏身上像是落了层流光似的,影影浮动,外泄的灵力暂时收不完,但这点程度的灵力能伤苏符,却伤不了薄野津分毫。   他抱着卿晏的那一双手非常稳当。   卿晏闻到了白檀香清冷的味道,那冷香在夜里幽幽化开,犹如清清凉凉的雪白烟尘,丝缕穿梭,霜雪飘浮。   他本能地渴求这味道,迷迷糊糊间,不受控制地、不知羞耻地,一个劲儿往对方的怀里钻,想要更多。   “……给我。”他小声道,声音细若蚊讷。   “什么?”   薄野津抱着他入了后山,守山的弟子冲他行礼,好像没看到他怀里抱着个人,也根本不敢问。   卿晏吸了一口他衣上的白檀香,忽然道:“苏符,你骗我。”   “……”薄野津问,于 宴书“怎么骗你了?”   “我喝了那个难喝的酒,灵力根本没有增长。”卿晏乱七八糟地说,“还少了。”   那是因为薄野津将他体内躁乱的灵力安抚下来了,他的灵力现在如一汪平静的湖,他反而感觉不到了。   薄野津行在山道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灵力稳定了下来,可是情热仍然高热不退,卿晏肺腑如焚,像是溺在了沸水之中。   如果说苏符的搀扶对他而言,像是一根浮木,那么薄野津的拥抱对他而言,就是一艘大船了。   只是他现在脑子不清楚,但凡他稍微清醒一点,就应该发现的。   毕竟他知道的、身上有这种味道的,只有一人而已。   卿晏只是本能地抱住他,把脸埋在他怀里,贪婪地嗅闻他的味道。   拐过一个山坡,竹屋便从葱茏翠意之中露了出来。薄野津进了屋,将人放在椅子上坐好,片刻后,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碗折回来。   他一站到卿晏面前,卿晏就迎面往他怀里倒,他看上去不是很清醒,紧闭的眼眸打湿了,越发漆黑,只有眼角是红的,飞着艳色。   薄野津托着他的脑袋,把解酒汤喂进他嘴里。卿晏这时候却很听话,只要能闻见这让他舒服的味道,他就很乖。   喝完了解酒汤,他仍是往薄野津怀里倒。这次情热期比上次更厉害,因为其实早该来了,他一直压着忍着,就憋成了这样。卿晏既然不清醒,就也不怎么客气,他紧紧拽着薄野津的袖子,把那雪白如水的广袖都抓皱了,咸菜干似的。   薄野津的手落在他发顶,却没有抱他,而是很缓慢地把他推开了。   “……给我。”卿晏执拗地追过去,抱着他的腰不撒手。   薄野津安静地问:“我是谁?”   这个问题让卿晏的大脑开始缓慢转动,他缓了好一会儿,还是热,可是那种发晕的感觉退了点,于是他费劲地睁开了眼。   竹屋之中布置简素,却不含酸,凉夜深沉,屋里只燃了一盏烛火,小火苗很脆弱,旁边人稍有动作,掀起一阵风就把它吹得摇摇晃晃的,可是却刚好能照亮面前的人。   “……津哥。”   卿晏有些断片,他方才的记忆还停留在被苏符拖抱着出了问道大殿,怎么会到了这儿?津哥是什么时候来的?这又是哪里?   这些问题对现在的他来说太高深了,他想不出答案。可他知道,现在他有比这些问题更急迫的问题要解决。   薄野津往后退了一步:“清醒了吗?”   “我……”他要走,卿晏本能地抓住他,可他现在没有什么力气,别说是薄野津了,任何一个普通的修士挥出一道灵力,他都拦不住。   但他一动,薄野津便停下了,似乎是想看看他下一步准备怎么动作。   卿晏蹙着眉头,手指的关节泛着粉,去拉他的衣带,斟酌着措辞:“津哥,我想……”   他是说不出“我想和你上床”这种话的,想了半天,他觉得一切都不必说得如此清楚,径直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意料之外地,那双修长的手按住了他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拒绝了他。   卿晏没想过会被拒绝,他的手在抖,掌心烫得吓人,整个人都湿得厉害,糟糕极了,薄野津一拒绝,他就更不知所措了。   是真的没办法。   津哥帮过他一次,而且之前还说对他有意,为什么拒绝?卿晏仰头看着他,神情有一些委屈,本来就含着水光的眼雾蒙蒙的,好像眨一下,泪珠就会簌簌而下。   薄野津伸出手,掐住了他的下颌,垂眸看着他的样子有一些冷淡:“你又被下药了吗?”   声音也很冷淡,卿晏分明被情热弄得浑身滚烫,听了这话却被冻得一哆嗦。   眸中的潮湿太重,他含不住,眼泪陡然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   薄野津的眼眸微动。   卿晏抖着嗓子回答:“……没有。”   上次的下药便是幌子,但这次总不可能再扯这个谎,薄野津不是傻子,不可能被骗两次。   “是因为酒吗?”薄野津又问,声音仍然淡漠,“你喝的是什么酒?”   他的目光往下走,分明没有动作,却让卿晏窘迫极了,薄野津淡淡道:“催/情酒吗?”   卿晏手中还握着他的玉带银钩,可若是他不愿意,他根本就无法解下来。情热如潮水卷了上来,可是他的船拒绝承载他。卿晏细细地打着颤。   “你不要我吗?”他问得可怜极了。   薄野津垂眸望着他,很是无情,很有原则地说:“你若是对我无意,我不会再与你双修。”   “我没有。”卿晏不想哭,但那些生理性的泪水就是停不下来,“我没有。”   “我喜欢你的味道,我喜欢你的。”他终于承认。   薄野津却没被迷惑:“那你到底吃了什么催/情之物?”   他十分坚定,非要个解释不可。但态度已经有所松动,卿晏看着他俊美冷淡的脸,软在了椅子上。   “我……我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情热让他现在没什么理智思考,更编不出什么像样的、令人信服的瞎话,他只能说了实话,“我是……”   他蹙着眉,一边闻着对方的味道,一边思考怎么说对方才能理解,说:“我这种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情热期,会散发出吸引人的气味,也会被别的……人的气味吸引,会……发/情。”   那两个字他说得又快又小声,但薄野津听到了。   卿晏本以为他会觉得自己在扯淡,但薄野津却说:“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方才说喜欢自己的味道。   “你对谁都随时随地地发情吗?”他有些冷酷地问道。   他说的是苏符,卿晏立刻争辩:“不是的。”   “他只是扶我回去而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卿晏低声道,“我只对你的味道……我只对你有反应的。”   薄野津忽地偏开脸,笑了。   他终于抬手揉了揉他的脸,擦掉那些眼泪,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迫近了他,像是鹰隼盯住猎物似的,牢牢的,烛火倒影在他专注漆黑的眼底,道:“所以,在北原的那一夜,你只是想利用我度过情热期,是吗?”   卿晏哑口无言,他想指出是你同意帮我的,但却发现没什么说服力。   说到底,他确实是骗了他。   “我……”卿晏垂死挣扎,想解释一下。   他说过对他有意,可是,现如今这样,知道了他骗自己,就不会再喜欢他了吧。   卿晏发现他是左右为难,说与不说,都是死路一条。   没想到薄野津却突然俯身,长臂一展,直接将卿晏抱了起来,他一惊,连忙伸手攀住他的肩背,只听薄野津凑在他耳边低声问道:“那一夜,我的表现不好么?”   卿晏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有。”他的脸更红了,简直像是黄昏时西沉的夕阳,他本来就面皮薄,红意便轻而易举地、热热烈烈地漫上了整张脸。   “那为什么走,为什么不想与我度过下一次情热期?”   薄野津的声音轻得像是温柔的落雪,抱着他的手也很温柔,他将他放到柔软的床榻间,借着微弱烛火欣赏着他此刻羞臊微窘的模样。   他捞起他胸前一缕湿漉漉的漆黑发丝,凑到唇边轻吻了下,淡淡问道:“为什么不继续利用我?” 第64章   卿晏并不想哭的, 但是在这种时候,眼泪根本控制不住,声音也越来越哑, 鼻音混合着哭腔,好在这后山是禁地, 不许人进来, 不然还真不好解释。   他方才跟他和盘托出,说了实话, 薄野津犹如发现了新大陆, 像个好学的学生,一直问他问题。   “你说会散发出吸引人的味道,”他俯下身在他身上轻嗅, “是这股甜味吗?”   逐渐移到了他颈侧, 薄野津道:“似乎是从这里散发出的味道。”   卿晏的嗓子哑得要命,精疲力竭, 还得回答他的话。后颈的腺体很敏感, 薄野津一拨开他脑后的长发, 抬指轻触了下,他就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冷?”薄野津转头看了眼床尾的一堆乱衣, 似乎想勾一件外袍过来给卿晏披上。   “不是。”卿晏把头埋在他颈窝里, 侧头躲了下他的手,“你别碰它。”   也许是看出他言不由衷, 薄野津仍旧含笑摸了一下, 感觉怀里的人颤得更厉害了。   像是一只抖露羽翅的雏鸟,很脆弱又很柔软。   “是么?”薄野津抚了抚他的发, 淡淡道, “我记得, 那一夜,你还要求我咬你。”   “就是这儿。”   指尖又在后颈上点了点。   ……好记仇。卿晏嘴里发出一点破碎的声音,嘟哝着。   他的声音又低哑,又是断断续续的,在颠晃之间更是散成了碎片,离这么近都听不清他唇齿间发出的咕哝。   “什么?”薄野津停下动作,凑近他,给他机会,让他好好说完。   卿晏皱着眉,说:“神怎么也这么记仇?”   薄野津笑了,那笑意直达眼底,眉间冰雪尽数消融,漆深瞳孔深处映着卿晏近在咫尺的微红的脸蛋,好像一枚暖融融的瞳日。   “世上的大多事,我都并不留心,因此更谈不上什么记得。”薄野津贴着他的侧颈,轻声道,“可我会记得你。”   卿晏没来得及回应或是深思这句话的意思,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烛火微晃,从头到尾谁也没有想要吹灭它,月亮后半夜才出来,从侧窗洒进一室清辉,银银亮亮,他们缠抱着,犹如浸泡在一团闪烁的幽光之中,一直面对面,能很清楚地看到彼此的脸。   薄野津一瞬不瞬地盯着卿晏看,认真观察他的反应,卿晏本来不觉得有什么,被盯久了也不免脸红。   “你别看我了。”   “为什么?”薄野津的声音很温和,甚至很讲理。   “我该看哪里?”他征询卿晏的意见,“你教教我?”   好像卿晏给出标准正确答案,他就会立即照办似的。   卿晏轻轻抿了下唇,这要他怎么回答?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脑袋把头用力埋在他颈窝里,然后就听到耳畔传来轻轻的笑声。   薄野津用抱小孩的姿势抱着他,还不断抚着他的发。卿晏的发冠散了,漆黑发丝如绢丝一般,漆黑笔直,泼墨似的,发尾被对方轻轻握在掌心,头皮传来轻微的拉扯感,微微酥麻,手指都忍不住收紧蜷缩。   他流了许多汗,但没之前那么烫了,薄野津抱着他,之前怀里像是揣了个小火炉,现在却像摸着一段柔腻的软玉,触手可温。   薄野津摸了摸他的后颈,淡淡地问:“还想被咬吗?”   没有这么问的,要是放在他原来的那个世界,哪有Alpha在做之前还要这么问?但在修真界,这似乎是不寻常的事。   卿晏微微蹙着眉,抓紧了薄野津的肩膀,低声承认:“……要。”   薄唇游移到他颈侧,薄野津再次尝到了那股甜味。   “为什么喜欢被咬?”   卿晏有些脱力,低下头喘了口气,听到薄野津在他耳畔这么问道。   “……”   卿晏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讲对方才能理解,很费劲地跟他解释。   “我们身上的味道,叫信息素,嗯……”卿晏小心措辞,断断续续地说,“是从腺体里散发出来的……咬这里,对方的信息素能从腺体这里进入,其实……是一种标记。”   “每个人的信息素都不同吗?”薄野津问。   “嗯。”   “标记。”薄野津缓缓重复这个词,又问,“标记了,有何不同?”   卿晏“唔”了一声,也忍不住抓了一把薄野津的长发,说:“标记了,就代表,我是你的。标记之后,不用刻意说明,因为身上的气味变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个人是……”   他本来想说名草有主,话转了个弯,换成了:“是有道侣的。”   卿晏察觉到薄野津动作很明显一顿,须臾,他低沉的声音复又响起:“我身上的味道也并非你所说的信息素,因而,我无法标记你,对么?”   “……对。”   薄野津不再说话,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只剩时不时响起的一两声颤巍巍的呼吸声,沉默弥漫,卿晏忽然说:“我本来以为你不会相信这些。”   没有想到他这么接受良好,他一说,对方没有任何质疑,直接相信了他说的。   一般人听到他说的这些,第一反应,不应该是觉得他在扯淡么?   薄野津其实早就有所察觉。身上的特殊味道,后颈的腺体,不光是这些,其实那一夜,他还碰到了一团柔软,是卿晏的生/殖/腔,他那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早就知道他与他人有所不同。   古时也有与常人体质不同的生灵,薄野津在古书上见过天灵体的记载,他当时只是以为卿晏是那种情况,没想过是这样。但听过之后,也并没有多惊讶。   重要的不是什么天灵体,或是什么信息素,他在乎的只是眼前这个人,仅此而已。   他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你说,我就信。”   “你若说对我无意,我也不会再纠缠你。”   卿晏觉得他是真的记仇,不然为什么一直提这个,这一页早就该揭过去了吧。   他低下头,在薄野津肩膀上咬了一口,泄愤似的。   薄野津扬了扬眉,以牙还牙,又在他后颈上咬了一口,那力度却是疼爱的。   ……   卿晏这才发现,和这一次相比,原来在北原的那一夜,已经算是矜持而克制的了。   没有信息素,他被那股含着泠泠霜雪味道的白檀香包裹着,也并不觉得有哪里不足。   他一直靠在薄野津的肩膀上,忽然感觉脑袋被托了一下,正正地与他对上,薄野津垂下头,与他抵着额头,卿晏眼前便晕开一圈柔和明亮的光芒。   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卿晏立刻偏开了脑袋:“不要。”   薄野津微微偏头,漆黑的眸注视着他,似乎有些不解地重复道:“不要?”   他将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勾了下来,握住那嫩白的手指,道:“你现在的灵力仍然不稳定,我可以替你补一补。”   在灵台之中修补,效果比这样输送灵力好得多。   卿晏乖乖被牵着,但是仍然拒绝他进入自己的灵台,态度挺坚定。   “我听说了,”卿晏有些赧然地别开脸,低声道,“薄野氏的修士的身体是上好的炉鼎。”   而津哥身为尊神,比那些普通修士又更甚。   “我的修为涨得这么快,都是因为这个,是不是?我不想这么投机取巧。”卿晏说得很认真,“我此次来参加仙门大比,不能再这样了,这对别的修士来说不公平。”   他眼尾还含着湿意,红得明显,像晕开一朵蘸着水的桃花,但表情却很严肃,薄野津抬起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你觉得,你现在的灵力和修为都是在北原和我睡了一夜得来的?”他扬了扬眉。   卿晏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有点惭愧地“嗯”了一声。   “你怎么会这么想?”薄野津眼中有笑意转瞬而过,“薄野氏的修士的确是很好的炉鼎,可效果也没那么神。”   “那一夜顶多让你凝出剑气,从炼气期到金丹期而已。你如今能有这样的修为,都是你自己修出来的,不必妄自菲薄。”   “……哦。”他又拿出了老师的架势,卿晏点了点头。   但最终,还是没有灵交,因为卿晏已经精疲力竭,这么说一会儿话,就已经忍不住要睡着了。他躺在枕上,静了一会儿,薄野津将方才胡乱扔在床尾的外袍勾过来,一回头,见卿晏已经闭上了双眼。   手上却还紧紧捉着他的衣摆,那一段洁白的衣料被他捏在掌心,脑袋无意识地垂下,把脸埋在衣上,皱着鼻子嗅闻味道。   小狗似的。   薄野津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他是真的很喜欢他的味道。   薄野津摸了摸他的侧脸,忽然轻声叫他:“卿晏。”   虽然很困,但听到声音,卿晏还是迷迷蒙蒙地睁开了双眼。   薄野津问:“你喜欢我什么?就因为这味道?”   “……嗯。”卿晏没怎么思考,含糊小声地应。   闭上眼似又要睡去,突然感觉他问得挺认真,他顿了顿,问:“那你喜欢我什么?”   卿晏其实也挺好奇。那一双眼睛亮亮的,强打起精神,等他的答案。   薄野津静静地望着他,轻声道:“全部。”   卿晏愣了一下,未及反应,薄野津已经拨开他额前湿漉漉的发,轻轻吻了下他的额头,安抚性地,道:“睡吧。”   卿晏眼皮已经在打架了,听着这句话,又闭上了眼。只是能感觉得到,那只手在自己后颈的位置轻轻按揉着,漫不经心的,但又像是有些在意。卿晏的嘴唇幅度很小地动了动。   薄野津俯下身:“什么?”   卿晏已经快睡着了,但还是抓着对方的手,哄道:“虽然没有标记,但我也是你的。”   烛火轻轻晃动,薄野津微微怔忪,很快笑了。卿晏已经睡着了,他将卿晏的外袍拿过来,怕他受凉,替他把衣服穿上。   那袍子甫一展开,倏地,有什么东西从衣袍的内袋里掉了出来,落在床沿上。   薄野津的目光微凝。   那是一方雪白的手帕,丝绢上绣着一枝疏瘦斜出的寒梅,意境清冷。帕子明显被洗过了,但薄野津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帕子。   他瞧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失笑。   片刻,他将衣服披在卿晏身上,将那沉睡的人捞进怀里,卿晏人已睡熟,还抓着他的手,这只是无意识的动作。烛火已熄,薄野津借着窗缝漏进来的清亮月光侧头望着卿晏,像是在思索什么,忽然,他抬起那只没与卿晏握在一起的手,单手结印。   一道雪色符咒在空中缓缓凝聚成形,如烟似雾,最终落在了那纤细玉白的手腕上。 第65章   卿晏醒来时, 天光还尚未完全大亮。四周昏昏暗暗,屋内的陈设全被笼在黯淡朦胧的影里。窗扉传来噼噼啪啪的细响,昨夜他睡过去前, 外面还是月光朗照,不知夜里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雨。   雨丝从窗缝里漏进来, 滴滴点点不时落在眉目间, 卿晏觉得清凉,微微动了一下, 就觉得全身都好酸。   耳畔有清浅呼吸声, 拂过他的鬓角,白檀的香味凉丝丝地缠绕上来,如在幽微天光里一枝傲雪霜花临寒绽放。卿晏微微侧过脸, 就看到一张俊美如画的面容近在咫尺。   薄野津松松地揽着他, 手还搭在他腰间,是个很安全很舒服的姿势。他们额头相抵, 鬓发缠绕, 吐息可闻, 外面细雨淅沥,他们互相依偎着, 靠在一张枕上。   卿晏忍不住呼吸一顿, 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耳鬓厮磨。   他们现在的模样都不太端正,黑发散乱, 领口也微敞着, 可薄野津是洪荒时代走来的神明,与他不同。谁看过尊神这种散漫随意的模样?神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仪容一丝不苟的严整, 在云端, 在天边,垂目望着人间,悲悯又淡漠。   昏暗天光里,卿晏看着他的脸,突然就觉得十分心动。   耳鬓厮磨是什么感觉,如今终于明白了。   好像高台神像倾倒,九天明月坠落,他不光心动,还觉得有一丝心惊,受宠若惊的那种。   卿晏其实是个对于情爱十分迟钝的人。   在穿越以前,卿晏从小到大都很受欢迎,他从来没有心思,也没有习惯去从一个人的点滴行为和细节表露中去猜测对方是不是喜欢他,对他有那方面的意思。   因为对他表示好感的人实在太多,直球他都应接不暇,那些暗戳戳的就更完全顾不上了,根本没时间和空闲分给他们。   但是现在……   卿晏看着薄野津,不禁伸出手去,为他整理鬓边的乱发。   他卷着那一小缕漆黑的发丝,一抬手,就发现自己手腕上多了个东西。   那是一只雪白的镯子,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莹莹温润,在昏暗之中发出雪色的茫茫暖光,他稍微动一动,就如流光,如银河,那雪光流转低回,粼粼闪烁,套在雪白的手腕上,显得那手腕更加皓白细瘦,给本来就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光华细腻的质感,倒是十分相得益彰。   这是什么?   送他的礼物吗?   卿晏摸了摸手上的镯子,很是新奇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蛮好看的,他没有叫醒枕畔还在睡梦中的人,也不急着询问,就先戴着了。   昨夜他不光是流了太多眼泪,他浑身上下,都丧失了太多水分,卿晏觉得口渴,轻手轻脚地掀起被子,又把薄野津搭在他腰间的手捧起来,挪开,自己下了床,摸到桌边去倒了杯茶喝。   那茶弥漫着淡香,甘甜,微苦,是津哥在北原时一贯喝的茶的味道,卿晏被苦得皱了皱眉。   但他现在没得选,猛灌了几杯茶,清凉润入喉,才微微缓解那肿痛干渴的感觉。   他披着衣服,腰腹和小腿都还酸,因此动作格外慢吞吞,他抓着杯子,没刚才那么渴了,喝茶的动作变得优雅了许多,小口小口地酌饮着,他走到门边,推开轻掩的户扉,想在晨光里安静地看会儿山景。   刚一看到外面的景色,他就愣住了。   细雨仍在下,不急不密,卿晏站在竹屋檐下,雨丝挟风斜飘过来,沾衣不湿。他抓着杯子,竟忘了喝茶,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山中一夜雨,如今天光微熹,只见漫山遍野,俱是苍翠葱茏的绿意,山风一啸,草木清新干净的味道就齐数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地涤荡了所有的疲倦,他的外袍猎猎翻滚,在风中流云似的摆动。   到处都是新芽,细嫩柔软,深深浅浅的浓翠浅绿,就连枯藤老树都抽出了枝条,原本平静的一座山,仿佛忽如一夜东风来,顿时变得生机勃勃,春意鲜活。   粉白的花朵从他脚边的草地上开到了视线可及的山坡尽头,汪洋如海,热热闹闹地接连成片,如同小小灯盏在细雨微风中浮动着,声势浩大,明艳盎然。   卿晏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如何描述现在的心情,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觉得震动,久久不能回神。   天光一寸一寸亮了起来,雨势渐小,但尚未完全停下,一轮灿烂的圆日从云层和山林之间升了起来,晴雨明亮,雨中春色动人。   卿晏忽然跑了回去,路过桌边时仓促地把茶杯甩下,有些急地跑回了床边。   他重新躺下,还往对方怀里靠了靠,翻身抬腿的,试图把自己摆成刚才醒来时那个姿势。   安安静静地躺在枕上又注视那近在咫尺的浓黑眉睫片刻,卿晏抬起手握住了薄野津胸前的一缕长发,与自己的一缕发系在了一起,又摸索着找到了薄野津的手,把那只手从锦被里捞出来,张开手,扣入指间的缝隙,十指交握。   然后,他顿了一顿,有些茫然。   然后要怎么做?   当时津哥是怎么做的来着?   卿晏当时翻过那几本符书,但是他完全不记得同心契是怎么结的,因为那一页他根本没细看,直接翻了过去,他当时求学问道只是为了学几个洗衣服、生火的有助于日常生活中偷懒的小术法,对于同心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自然也根本没留心。   他皱着眉歪着脑袋,拼命回想当时津哥是怎么做的,片刻,试探着催动灵力,低声念动契文。   毫无反应。   卿晏不服输,像是用穷举法试密码似的,反正这个术法不会只给他几次试错的机会,错的次数多了也不会锁机,卿晏有种准备无限试下去的架势。   终于,不知道他试了第多少次,终于一团淡红色的烟雾从二人交握的指尖缓缓升了起来。卿晏面上一喜,成功了?!   那团红色的烟雾颜色渐深,最终却凝成了一团小小的火焰,眼看着就要把他的袖子烧着了。   卿晏:“……”   他瞪大眼睛,飞快地捏了个诀,一捧凉水兜头泼下,立刻把刚刚升起的小火苗泼灭了。   “你在做什么?”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倏地在他头顶响起。   卿晏一抬头,对上薄野津的视线。他唇角含着一丝很浅的笑意,这笑容就好像屋外的小雨,雨中的春。   薄野津其实早就醒了。   神其实并不需要进食,也并不需要睡眠,当然,他们如常人一般吃睡,也可以,但是这对他们来说并不是赖以生存的。   昨夜卿晏累得睡去了,他也就陪着他睡一觉而已,从方才卿晏翻身摸他的脸那一刻,他就醒了,一直没动,只是想看看他要干什么。   卿晏说:“你醒了啊。”   被他那么一看,卿晏莫名有点心虚,一边心不在焉地应声,手却伸到底下,想把那系在一起的发丝解开。   一只手稳稳地按住了他的腕,薄野津迫近他,还是那个问题:“你在做什么?”   “……没干什么。”   薄野津笑了,带着他的手腕摸到了那缕系在一起的发丝:“那这是什么?”   “……”   “你想与我结为道侣么?”薄野津盯住了他的眼睛,问道,“怎么偷偷摸摸的?”   卿晏立刻反驳:“不是你让我负责的吗……”   薄野津扬了扬眉:“所以你就趁我没醒的时候,想要与我结同心契?”他故意说,“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么。”   卿晏瞠目:“你不愿意吗?”   这么好骗,薄野津看着他的表情,红扑扑的脸蛋,黑得发亮的瞳仁在轻轻颤,满是讶色,更想逗了。   “纵使我愿意,你这同心契也实在结得乱七八糟。知道的明白你要结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烧了这屋子。”   卿晏本来就因为刚才差点酿成火灾而感到窘迫,被他点出,脸一红,翻过身,明知道他故意这么说逗自己玩,但还是忍不住有点赌气道:“不结了!”   他动动手指,飞快地把那缕头发解开了。   若有似无的一声笑,在他的颈后绽开,吹开温热的气息。那一小块皮肤立刻绷紧了,卿晏立刻从那怀抱里挣开,天也亮了,他说:“我要回去了。”   挺不经逗。薄野津看着他的身影,却并不着急。   反正现在人就在他眼前,他有许多耐心。   卿晏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道袍一件件套回去,穿好,可是又觉得缺了点什么,他往怀里一摸,似乎空了一块。   他一回头,看见薄野津倚在床头,衣襟微乱,乱发如墨,手上托着的,正是原本揣在他怀里的那方素帕。   竹屋内的床榻正好挨着侧窗,窗扉被推开,春意立刻随阳光漫进屋子里,薄野津神色懒懒的淡淡的,瞧不出什么。窗沿上搁着一盆盆栽,尊神垂目微笑,那盆栽里就立刻开出了一朵粉白的小花,迎风摇曳。   和外面漫山遍野的花朵一样。   卿晏忽然明白为什么那本修真界植物大全上对于神前花的记载全是空白,长在哪里,什么习性,一字都没有。现在才恍然,这花的名字真是贴切。   神祇通灵天地,一念花开,一念花谢,开出的花朵,是为神前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怪不得如此珍贵,遍寻不得。   卿晏瞧着津哥心情很好的样子,也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去,把那帕子拎走,大言不惭道:“这是我的。”   不知道怎么被他发现的,真是大意了。有种被人捉赃在场的感觉。   “是吗?”薄野津看着他道,“我还以为是我的,与我的帕子一模一样。”   他方才胡说八道地逗他,卿晏也以牙还牙胡说八道起来:“世面上的货,绣样都差不多的,许是我刚好与神君你买到同一家铺子的货了。”   “哦。”薄野津含笑点头,倒是没有再拆穿他。   卿晏把帕子揣回怀中的内袋里,还轻轻拍了拍胸口的位置:“就是这样。”   薄野津看着他略显稚气的动作,忽然道:“过来。”   “干嘛?”卿晏警惕地抬头看他,“我不会还你的。”   他不自觉间已经不打自招:“我给你留了一块宝石你看到了吗?还有好多肉干和果干,我觉得总够买下这一张帕子了吧,我不是偷啊……”   薄野津笑了下,仍是道:“过来。”   他微微张开了手,重复这两个字:“过来。”犹如蛊惑。   卿晏一小步一小步蹭了过去:“干嘛。”   话音刚落,他的手腕忽然被拉住,卿晏微微睁大了眼,已经被对方复又拽进怀里,惊呼还未出口,就被温热唇齿悉数堵回了喉咙里。   卿晏“唔”了一声。   他本来就没怎么抵抗——没有来得及抵抗,反应过来之后也没准备抵抗。那副唇舌如同小蛇一样灵巧地钻进了他的口腔,勾勾缠缠,良久,才停在他唇角,还轻轻咬了一下他潮湿的嘴唇。   卿晏忍不住推了他一下。   “嗯?”薄野津挑了挑眉,还贴在他唇畔。   北原那一夜,他俯身想亲他,卿晏偏头躲开了,当时便令他十分在意。现在知道他当时只不过是想让他帮忙度过情热期,自然用不着亲吻。如同卿晏说的,他的确十分记仇,此刻全部连本带利地讨了回来。   卿晏说:“我要走了。”   他们这些修士来这儿,是来学习的,宴会第二日,天刹盟请来的各位天师仙尊便会轮流给他们上课,卿晏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有些担心自己要迟到。   薄野津圈着他的腰,没放,淡淡道:“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卿晏被他抱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如同他昨天夜里摸自己的头发的样子,也抚着他脑后垂落的长发,静了片刻,忍不住道:“津哥……”   “嗯?”   卿晏勾着他的发尾,说:“我发现,你还挺会缠人的。”   他心道,太腻歪了吧?   卿晏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吃不消。   不都说早恋影响学习吗?他觉得真是至理名言,说得太对了,看,这不就影响了?他这架势,好像根本不准备放他去上课。   卿晏忍不住又推了推他的肩膀。   手上那只雪白的镯子在腕骨上磕了下,卿晏想起什么,问:“津哥,这是你给我的么?这是什么?”   他当然看得出这是个镯子,但仿佛不是普通的镯子,上面流动着灵力,像是什么法器。   薄野津捉住那只手,“嗯”了一声,他轻轻摩挲那瘦白的腕,道:“这镯子上有护身符,还有一道定位的符咒。”   “以后你不论跑到哪里去,我都能知道。” 第66章   在天刹盟为东洲修士安排的院落中, 苏符枯坐房中,彻夜未眠。   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那就是悔。   悔不当初啊!   昨夜假山之中, 他一个没留神,一个不注意, 就把卿晏这么大个活人丢了, 苏符自己回到院子里,实在寝食难安。   晏兄被人不明不白带走了, 他自己回来安然无恙没事人似的倒头就睡, 这是人么?!   显然,苏符是人,所以他辗转反侧, 他坐如针毡, 在自己房间里待不住,起身到了隔壁卿晏的房间里等他。   结果他硬生生从黑夜等到了白天, 苏符瞪着窗外一点点浮白的天色, 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卿晏仍旧没回来。   悔啊!他当初就不该让人把晏兄带走!   苏符虽然儿时在市井中听过许多道门的八卦,心知不少见不得人的脏事, 今儿这个门主出轨了, 明儿那个天师跟自己的亲儿子好上了……不堪入目,不一而足, 但他从来没把这些往天刹盟, 尤其是天刹盟的那位神君身上想过。   各大仙门中,谁都有可能不干不净, 可就是薄野津没有。   那可是洪荒时代的最后一位神啊!   苏符从小在道史里读着薄野津的故事长大, 修行的初心就是对神君的仰慕, 可谁知道他敬仰的英雄也会干这种事啊?!   短短一夜,苏符的心路历程跌宕起伏,对道门的憧憬已经变成了鄙夷,他甚至不想参加仙门大比了,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不过得在找到卿晏之后,他得带着兄弟一起走。   苏符的三观跟着脆弱的小心脏碎了一地,碎成了稀巴烂,还能在心里冷静计划之后的事情。   若是明天早上晏兄还没有回来,他就去天刹盟要人,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是天刹盟,也不能想强抢人就抢了吧?   渡灵灯昨夜知道了这件事,先是与苏符一样的痛心,用“你把我主人弄丢了”的幽怨眼神盯着他,本来他们是一起在房中等着的,可渡灵灯等久了,撑不住先去睡了,因为听到带走人的是谁,她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麻木表情。   果然她的“后娘”还是北原的那个人。   许是在天刹盟又重新见到了江明潮的缘故,在衬托对比之下,还是江明潮更讨厌一些。渡灵灯对那个人就没有那么抗拒了。   退一万步说,天要下雨,主人要谈恋爱,这谁能管得住啊?   天亮了,晏兄还没有回来。苏符的手在袖子里攥紧了,他的心沉了沉,给自己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才起身往外走。   他离开了卿晏的房间,推门直接往天刹盟盟主的住所走去,心中充满破釜沉舟的勇气,面色沉着,那眼神简直是视死如归,已经做好了自己的修士生涯就此终结的准备。   苏符没走几步,忽然看见道路尽头浮出了淡淡人影,往这边而来,他抬眸时视线微凝,脚下不禁一顿。   -   雨丝迷蒙,山水清幽。薄野津取了一把竹伞,带着卿晏下了山,两人在雨中慢悠悠踱步,穿过竹林,路过天刹盟那片内湖时,卿晏望见湖上漂浮着白茫茫的雾气,将远处亭台殿宇笼罩在轻烟之中,如同写意画卷,化外仙境。   身侧人的步伐不急不徐,握伞的那只手骨节修长,腕骨上缀着檀木佛珠,洁白的广袖与衣袂在风中款款摆动,猎猎翻滚。   雨珠砸在他们头上的伞面,跃动迸溅,卿晏安安静静跟在他身旁,只觉得时光缓缓,天地悠悠。   他仍在摸着手上的雪白镯子,自己小声嘀咕了一句:“随便在别人身上装GPS,是违法的哦。”   “什么?”薄野津侧眸。   卿晏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飞快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想了想,又问:“津哥,你对我很不放心么?”   他抬了抬自己的手腕示意。   薄野津停下了步伐,转头看着他,两人立在凄蒙的雨中,薄野津握住了他戴着雪镯的手腕,静静道:“你不想要么?”   他仍是那句话,清清淡淡:“你若不想要,我不会逼迫于你。”   卿晏抿了抿唇,他不是这个意思。如果这情形放在穿越前,大约也就是个随时查岗的程度,卿晏不怕查岗,甚至手机密码都可以报给他知道,但只是这行为让他觉得,津哥很没安全感一样。   卿晏说:“我没有不想要。”顿了顿又问,“津哥,你很怕我跑掉吗?”   他不会了啊。   以前他们是那种关系,他当然想走就走了,可是他们现在是这种关系了,他怎么可能还自己走掉啊。   薄野津微微低头,抬起手摸了摸卿晏的额头,淡淡道:“你年纪尚小,爱玩闹,想见识外面的天地,这再正常不过。”   他说这话的语气,当真是一个长辈对晚辈说的。平静神色中含着沧海桑田等闲视之的意味,卿晏想到他在这世上许久,修为也已登顶,大概见什么都见怪不怪了。   “只是你要去哪儿,总得带上我。”   卿晏忽然想起什么:“津哥,你离开了北原,以后不在小须弥山修行了么?”   “在哪儿修行都是一样。”   只不过他从前避世,一贯喜静,才选择了荒无人烟的北原。   卿晏道:“那你说的赎罪……”   “你说我身上背着的杀孽么?”薄野津垂眸,浅浅地笑了下,这笑又像是带了些自嘲的意味,“在哪里赎罪,皆是一样,死者不能复生,这孽本就赎不清。”   “……哦。”卿晏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提到这个,气氛忽地有些冷了,他表情变得讪讪的。   一块小石子滚到卿晏脚边,他一脚把它踹了出去,溅起一串水花。   他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着津哥平静的神情,但他还是觉得他很伤心,自己该哄一哄,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怕自己又说错什么,让他更伤心。   又走了几步,他站住了,拽住薄野津的袖子:“就送到这儿吧。”   薄野津看了看,前方就是卿晏住的那院落了,还有数十步距离,卿晏不想太过兴师动众,这位尊神驾临,吓到谁怎么办,哗啦啦跪倒一大片这个问好那个谄媚的,也的确没有必要。   “就在前面,我自己回去吧。”情热过去了,他如今神清气爽,往前小跑了两步,忽然回头看见身后那位白衣神君还立在原地,漆黑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这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卿晏顿了顿,忽然又跑了回去。   薄野津扬了扬眉,还未及问什么,卿晏踮了下脚,飞快地在他唇上一亲,蜻蜓点水般落下又移开。   “我走啦。”   声音柔软,带着笑意。   薄野津蓦地笑了,少年人的心思当真是明朗,根本不用人猜,全部浮于面上,显露无疑。薄野津如今能看得出来,当初在北原,卿晏是真的只当他们之间是个“帮忙”的关系,而如今,也是真的喜欢他。   少年人的情意,如此明朗。   他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在卿晏要移开的时候,加深了这个吻。卿晏“唔”了一声,发出轻轻的鼻音。   ……   苏符站在院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处那两个人,整个人像刚被天雷劈过似的。   这是在干什么?   他怀疑自己一夜没睡,现在困出了幻觉。   他眼睁睁看着卿晏主动靠近那位白衣神君,凑过去亲人家,苏符觉得这个世界魔幻了,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抬头再看,那位白衣神君已经把人压在怀里,深深吻了下去。   两个人缠缠绵绵,难舍难分的。   苏符:“……”   这是在干什么!   冷雨劈头浇下来,苏符才发现他走得匆忙,没带伞出来,但也把他浇清醒了。真的是那两个人,不是幻觉。   所以,怎么会这样?苏符细想了下,发现一种自己从未设想过、但是挺说得通的可能性。   难道晏兄和那位神君,原来就认识?原来……就是这种关系?   苏符心道,这个世界真的魔幻了。   良久,卿晏才抵着薄野津的肩分开,他有点懊恼,说:“早上还有课啊,我要迟到了。”   谈恋爱耽误学习,真的耽误学习啊!   “我真的不会走了,要走肯定带上你。”他保证道,生怕对方又亲过来。   真的太黏人了。   薄野津看着他的模样,觉得他可真会倒打一耙,不是他先亲自己的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卿晏的一缕发丝落进了衣领里,他伸手替他勾了出来,抚了抚,道:“今日的剑术课换成了道史课,你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嗯?”卿晏意外道,“为什么?你吩咐换的?”   薄野津笑了下:“你说为什么。”   他轻轻按了一下怀里那把细腰:“你腰不酸么?今日还拿得动剑和人对战?”   “……哦。”卿晏没有想到,诚然是酸的,但他没想到津哥会因为这个去跟盟主说,直接把今天的课换掉了。   他还待说什么,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晏兄!”   苏符实在忍无可忍,出声叫住了他。   卿晏扭头循声望去:“……苏符?”   见对方面色铁青地注视着自己,卿晏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行为不太妥当,赶紧后退一步,离开薄野津的怀抱。   “去吧。”薄野津把竹伞放进卿晏掌心,自己转身走了。白衣在风雨中飘摇,袖手只影,洁白无尘。   苏符瞪着那二人,只见那位白衣神君转身之前,还冲自己点了下头,虽然神情冷冷淡淡的,但放在这样的高位者身上,就变成了亲切。   苏符眼皮一跳,卿晏冲他走过来,道:“怎么不打伞就出来了?去上课吗?”   卿晏猜也是,主动把他刚才得知的调课消息跟同学分享:“今天不上剑术课了,改上道史课,不用去演武场了,待会儿我们一起去道院,你吃早饭了没有?我好饿啊。”   卿晏揽着苏符的肩膀往院子里走回去,苏符气不打一处来,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   “你跟神君,是什么关系?”房中,苏符看着卿晏在他面前悠哉悠哉地吃那份凉豆糕,忍不住问道。   卿晏手中的勺子一停,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师徒?不是,没正式拜过师,津哥顶多算指点了他几招。   道侣?也不是,早上结同心契没成功呢……   旧友?不太对吧……谁家旧友这么腻歪啊?   片刻,卿晏叼着勺子,远目看着外面的晴雨,摸着自己腕上的镯子,轻声道:“神君是我的心上人。”   “那你不早说!我担心你,一夜都没睡!”苏符觉得那笑容简直太刺眼了,他指着自己眼下的乌青,控诉道,“你知不知道我昨天晚上有多自责?要是你真因为我的疏忽,出了什么事,我都打算以死谢罪了!”   他不是也没问吗?昨天情况紧急,没来得及说啊。卿晏手一抖:“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至于!”   卿晏跟苏符对视了片刻,他觉得自己确实有错,主动放下身段哄道:“别生气了。”他把桌上的凉豆糕往那边一推,“吃点豆糕吧。”   “呵呵。”苏符只觉得为他担心一整夜的自己很可笑,他嘴角抽搐了下,倔强地瞪视着卿晏。   一盏茶之后,两个人坐在一起吃豆糕。苏符缓过来了,神情平静许多,晏兄没事确实是太好了,其实这个结果还不错,他只是担心一夜,不用以死谢罪了。   “不对啊,等等……你方才说神君,是你的心上人?”苏符震惊道。   卿晏:“是啊。”   苏符一脸“你别扯了”,道:“修真界的人,哪个不把那位神君放在心上啊?”仰慕喜欢薄野津不是什么稀罕事,是个人都没法免俗,苏符小的时候也喜欢啊,到现在,薄野津也是他修行路上的目标。   “我可没听说过神君这么热心肠,还会主动照顾一个喝醉酒的小小仰慕者。”苏符狐疑道。   在传说里,神君是冷若冰霜,执法无情的。世人提起这位最后的神明,印象就是一个字,冷。   这不光是薄野津给世人的印象,这是洪荒时代以前所有神明给世人的感觉。   神明永远是凉薄的无情的,他们住在雪山之巅,隐在青云之端,淡然垂目,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人间。纵使神明以护佑苍生为任,对天下心怀悲悯,但那悲悯之中也带着一丝漠然。所谓冷眼慈悲,便是如此。   “哦。那可能是因为,”卿晏略微斟酌了下,还是直说了,顾不上这话是不是说得太拽太欠揍了,“我也是他的心上人吧?” 第67章   苏符瞳孔地震了半天, 才缓了过来。看昨天神君一脸坦然地把人抱过去那样,今天早上又亲在一起……好像是确实像他说的这样,没什么别的解释。   他们是两情相悦?所以, 神君其实还是那个完美的神君,没有干什么强取豪夺的脏事?   这说得通吗?苏符发现, 这他妈很说得通啊!   苏符昨夜对道门和仙君碎掉的滤镜又拾掇拾掇, 一点点粘了起来。   他看了眼卿晏,昨天晚上这人一身的灵力都在胡乱流泻, 乱得要命, 简直要自焚了,大有走火入魔的趋势,现在却面色如常, 带着淡淡笑意没事人似的坐在他旁边吃豆糕……   看来神君确实把人照顾得不错。   可他还是很震惊。   “你跟神君从前就认识?怎么认识的?”苏符的问题太多了, 但他最奇怪的还是,“你既然和神君是……这种关系, 为什么还需要来参加仙门大比啊?”   卿晏看着他, 隐晦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苏符看他的神情, 仿佛在看一个傍到大金主的花瓶,这话的意思是在说“抱上顶级豪门大腿了, 你还努力什么”。   年轻人有这种思想真是要不得啊, 卿晏手中的豆糕晃了一下,实话说:“因为穷。”   确实穷, 就算在洲郡刚得了一千灵石也还是穷。海景房打了水漂, 他不仅得养自己,还得养渡灵灯。渡灵灯是女孩子, 得娇养, 卿晏可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吃苦。   苏符不可置信:“你跟神君在一起, 还会穷吗?神君……很小气吗?”   卿晏跟苏符说得比较粗略,这两日才跟薄野津重逢、昨夜才在一起这种细节他完全没说,闻言只觉好笑:“我是我,他是他,我与他在一起,不代表他的东西都是我的啊,也不代表我的身份地位会因为他改变。”   苏符仍是一脸震撼,片刻给卿晏竖了个大拇指:“真有骨气。”   其实这个观点挺正直的,但别的人也就算了,可那是神君啊!这背后代表的仙门、修为、地位……全部都是巨大的诱惑。   更何况,虽说人是独立的个体,就算跟谁结为了道侣,也还是自己,但事实上哪会如此呢?在修真界,道侣本来就是要千挑万选的,门第、修为都是重要的条件,容貌、性情倒是其次了,你是你,我是我,但结为了道侣,便是一体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人们双修都要找修为强的修士做呢,这世上谁都不是傻子,都精明得很,修真界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例子可太多太多了。   苏符感觉卿晏才是天真的那一个。   卿晏自强不息,独立自主,但他却有点想当被卿晏带飞的那个“鸡犬”。原本只是看卿晏修为不错,长得好性格佳,身上又香香的,苏符便主动上去认识,同行一路作伴也不孤单了,但现在看来,他运气很好啊!   说不定,能通过卿晏,在神君面前留个印象,就算仙门大比不成,厚着脸皮要几副神君的墨笔,拿回去跟道书一起卖,这可是神君亲签的道书,肯定被修士们疯抢,他比能小赚一笔!   苏符心中算盘打得飞快,又忍不住跟卿晏搭话,八卦道:“你跟神君怎么在一起的啊?他追的你还是你追的他啊?”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卿晏想了想:“就自然而然……”   苏符啧啧称奇,又道:“你们还没结同心契吧?”   “没有。”   “也好也好。”苏符明明比卿晏还小,现在说话语气却像个要嫁女儿的爹似的操心,“你年纪还小,不着急结这个契,再等个百八十年再结也可以。”   卿晏倍感意外:“啊?为什么?”   他现在五百多岁,在修真界里也算成年了,两个人又互相喜欢的话,为什么不能结?   苏符“哎呀”一声,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严肃道:“正式结成道侣之后就可以双修了啊!”   “你年纪还小,不要这么早做这种事,万一练岔了,走火入魔怎么办?而且啊,我娘说,双修这事虽然能让修士的灵力在短时间内大增,简单便宜又不费时间,但还是不要老是做。要是大家都想着走捷径,搞这些旁门左道花花肠子,没人正经修炼了,那修真界就要完蛋啦!”   卿晏:“……”   他的表情凝住了。   他该怎么说?他和津哥已经双修过了,在北原,那时候没人跟他科普这个,他完全不知道啊,没怎么抵抗,就让对方进入了自己的灵台。   苏符思想很单纯,他昨夜本以为神君是强抢了人去,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想过了,可现在发现二人原来是两厢情愿,就松了一口气。神君正人君子的形象重新在他心里立了起来,他就觉得神君说的“照顾”只是字面意思,根本没往别的地方想。   “津哥修为那么高,应该不会练岔的吧?”卿晏喃喃道。   那夜之后,他的灵力确实增长了不少。最近灵力不稳,是因为东海斩蛟之后修为突然大涨,他本以为,也有那夜的原因,但昨天津哥告诉他,这都是他自己练成的。   “也是。”苏符道,神君能练岔吗?他刚才只是把他娘嘱咐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跟卿晏讲了而已。   他讲不出什么反驳意见了,但不知怎么的,神君分明是他从小仰慕的大英雄,分明谁跟神君在一起,都是攀了高枝的,但他看着才认识几天的卿晏,却莫名觉得他跟神君在一起,吃亏的是他,隐隐有种不满,又有种怜惜。   很快,苏符就找到了这种不满的原因何在。   他一言难尽地问道:“晏兄,你和神君在一起……不觉得年纪相差太大了吗?”   卿晏抬头看他。   苏符挠了挠头说:“诚然啊,神君他老人家长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一点儿也不老,但是他年纪很大啊!”   见卿晏看着自己,苏符磕巴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说……呃,你跟神君在一起,不会觉得不自在吗?反正我一看到神君,就想起了我爷爷,虽然神君看起来挺和蔼的啊,但我在他面前绝对不敢放肆。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啊,要是换成我,不要说什么跟神君结为道侣了,我往他面前一站,都忍不住腿软,紧张得要命。”   卿晏:“……”   “真的!”苏符道,“他刚才送你回来的时候冲我点了个头,我当时想直接在那给他磕个头!”   “……”卿晏放下了装凉豆糕的小瓷碗,低头笑出了声,“出息。”   -   另一边,苏九安也在吃早餐。   这天刹盟的早餐不是很合他的胃口,忒糙了,苏九安这才知道堂堂第一仙门也不过如此,还没他在千鹤门时的吃食好,相比之下简直太寒酸了。他挑三拣四,最终纡尊降贵地吃了两口,就搁下了筷子。   “这是人吃的东西吗?”苏九安皱着眉,一脸烦躁忍无可忍的样子,“天刹盟的人平时就吃这个?”   江明潮坐在苏九安对面,有些魂不守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跟没听见苏九安的话似的,没回答。苏九安本来就烦,自从被千鹤门认回去还没受过这种冷待,他啪地一声重重把筷子扔下,江明潮才回过神。   “怎么了?”江明潮定了定神,望向对面的人,柔声道,“这儿毕竟不是千鹤门,出行在外,我们只得将就些吧。”   苏九安看着他那样,冷笑道:“你嫌我事儿多?”   “……没有。怎么可能?”江明潮顿了顿,嗓音更柔了几分,“我的意思是,这里只有这些,就算味道不佳,你也多少吃一点儿,别弄坏了身子。”   他将一个小瓷碗推了过去,道:“这道昨日新添的凉糕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苏九安被哄得脸色稍缓,骄矜地捏起勺子,给对方面子,吃了一口。   “什么玩意儿啊?难吃死了!”苏九安只尝了一点,就脸色大变,把瓷碗哐当丢回桌上,“不吃了!”   真是没一道可以下咽的菜!   其实,苏九安小的时候也很是吃过一些苦,生活条件也不怎么样,但被千鹤门认回去之后,被心怀歉疚的卿怀风捧到了天上,向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现在是一点儿苦都吃不得了。   江明潮脸色僵了僵,也不好再劝了。   苏九安吃不下去,坐在旁边拿了块巾布擦拭自己的佩剑。他心想,之前第一次比试没对上卿晏,今日剑术课倒可以好好切磋一下。   纵使那日见识过卿晏的灵力,苏九安也心中也没多忌惮,满是轻视之意。他是大乘期,就算卿晏也升到了大乘期,那不过刚升上来,怎么能跟他比?   不是没死在北原么?那现在死在这儿,也不迟。   刀剑无眼,若是切磋的时候过了头,也不能怪他吧?   苏九安擦着剑,眸中冷意深深,心想,卿晏必须得死。   江明潮还在那里不急不慢地吃早饭,苏九安起身走到外面,抬手一招,一只灰色的鸽子落在他臂上。   苏九安想起,卿晏还活着这事他还没和卿怀风说,于是指尖掐了个诀,发了封飞笺回千鹤门。   不多时,江明潮用完了早饭,两个人一起提着剑往外走,正准备去演武场,一个身着黑白道服的天刹盟弟子迎上来道:“二位道友,今日的剑术课临时改成了道史课,请去道院吧。”   “为何?”苏九安问。   那天刹盟弟子却没有回答,他的话传到了,任务完成了,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江明潮答:“许是因为下雨了吧。”   苏九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剑修练剑,昼夜不休,下点雨就不练剑了?又不是下刀子。   这天刹盟的人都是这个作风?怎么比他还娇气事儿多啊?   江明潮搁了剑,拿起房中那两卷道史书,示意他一起走。   无妨。苏九安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心想,在这儿的时日长着呢,还有的是机会。   他们到的时候卿晏已经在位置上坐下了。本来按照卿晏的想法,他是要去坐第一排的,在天刹盟上课就跟大学一样,没有固定座位,随便坐哪儿都行,结果苏符不肯。   “我昨晚一夜没睡,晏兄,我待会儿肯定要打瞌睡,坐第一排还不一下就被发现了?”   “……”卿晏被苏符拉着,被迫坐到了最后一排。   苏九安的视线在道院中逡巡一圈,与卿晏对上了,卿晏率先低下头去,翻看手里那本道史书。   他只是不想看见这人而已,苏九安却会错意,觉得卿晏在他面前气势矮了一头,顿时得意起来。   道史枯燥,比不上剑术课真枪真刀的刺激,大多修士都拿这当水课,并不在意,多数人都挤在后排,苏九安和江明潮也选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了。   卿晏对道史不怎么了解,因为北原津哥的房间里没有道史书,他看了看手里的书,颇为新奇。   等了片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便搭着拂尘飘然而来。   他端坐高台之上,旁边轻铃一响,这课便开始了。卿晏挺直腰背,坐得更端正了些,结果那位老者把道书往面前的木案上一翻,便开始照本宣科。   是真的照本宣科,老者直接逐字逐句把道史上的话读了出来。   卿晏:“……”   要是这么上课的话,他也开始觉得犯困了。他一扭头,只见苏符把道书翻开,盖在脸上,已经睡得很沉了,还打着小呼噜。   其实这事怪不得这位天师。本来天刹盟与他说好的,道史课在三日之后,他过来本来还悠闲着,准备玩个两日再备课,结果今天早上还在睡觉,一把被天刹盟的弟子从被子里薅起来,通知他安排有变,今日就是道史课。   这简直就是赶鸭子上架,天师毫无准备,只能照着道史读本了。   卿晏听着那念经似的捧读,太催眠了,其实他昨夜也被折腾了一夜,现在也有点困,摁了摁额角强打精神,自己看书。   其实道史还是蛮有意思的。   从黄祖老君,到如今,道史里记载的是所有重要神明的生平和代表事例,看过去,就跟听说书,读故事似的,也亏得这位老师能把这课讲得这么无聊。   院中哗啦啦睡倒了一大片。   天师也没有苛责,可能是自己知道自己讲得不好,直到书卷翻到尾末,他才轻轻敲了一下旁边的铜铃,将底下的修士们唤醒。   “洪荒时代的最后一位神君,乃是如今天刹盟盟主薄野楠的小叔叔,薄野津。这也是唯一一位仍然还在世的神祇,自此洪荒末法,灵力稀薄,不是之前的修士比前辈更没用,而是因为条件所限,再也没人能飞升成神了。”   许是因为薄野津是唯一一位没作古的神明,天师对他更熟悉些,因此没再念那道史上的文字了,而是用自己的话来说,底下的修士们被那一声清铃一震,也全醒了。   “这最后一位神明出自天刹盟,自此,天刹盟成为了九洲第一仙门,无上荣光,举世闻名。”   卿晏听着天师的话,又看着面前书卷上的字。   道史上记载,薄野津的父亲是薄野氏当年的族长,而母亲是天山一位仙草化身的灵仙,出身高贵,天生神力,不到百岁便有当时大能断定他日后必能成神,后来,他斩赤水之妖,伏长河之兽,一桩桩,一件件,皆为天下赞扬,飞升得十分顺利,到处都是人们为他建造的庙宇,人间处处供奉香火。   看着看着,卿晏便觉得有些骄傲。别人听的是高高在上的神君的英雄事迹,而卿晏却不一样。   这位神君,是他的心上人,而且,也喜欢他。他们是两情相悦。卿晏抿了下唇,为他高兴,也觉得与有荣焉。   从前他便知道津哥十分厉害,但如今,才更为直观深刻地感受到这位当世神明到底有多厉害。   “但神君最为出名的一战还是伏弥镇一战。当年北地妖魔猖獗,荼毒百姓,伏弥镇情况最为严重,当时镇中的百姓已全被妖邪侵体,但神君灵力高强,度化黔首,伏弥镇中的百姓一人未伤,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而妖邪被尽数扫除。”   “自此,四海太平,盛世安宁。”那位天师在面前案上一敲,是个故事完结的意思。   讲完了,天师咳嗽了一声,进入了答疑阶段,问:“你们有什么问题么?”   卿晏把书合上,刚想举手,一道声音抢在他之前,硬生生插了进来。   “天师,我看野史上说,神君根本不是道书上记载的那位天山仙女所生的,其实,神君的母亲是一尾地位卑贱的蛟。”   那声音含着笑意,轻轻慢慢的,话里不屑的意思很明显,追问道:“老师,这是不是真的啊?” 第68章   这话一出, 满座哗然,而卿晏则是一愣。   他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知道这些轶事传闻是正常的, 如今,他只能从周围其他修士们的反应来判断, 这说法是不是确实流传甚广。   座中左右的修士们纷纷掩面窃窃私语起来, 不知在交流什么,但看得出, 这传闻不是他们第一次听到了。   卿晏忍不住皱了皱眉, 抬眼看向刚才说话那人。   那人卿晏不认识,他坐姿散漫,浑身一股混不吝的气息, 把眼前的道书翻得哗啦啦响, 从头到脚都像个纨绔,说话的语气也欠揍。   虽然神君的母亲是蛟这说法在修真界中流传已久, 跟卿晏之前遭遇的一样, 也编成了不少畅销的话本子, 但是大家只不过茶余饭后聊一聊,当一乐而已, 谁会到大庭广众之下, 尤其是天刹盟这里说?追到别人脸上去问这是不是真的?   不仅冒犯无礼,更无异于直勾勾的挑衅了。   这修士方才那么一说, 仿佛是随口无心的, 却成功地把节奏带跑了,把道院中弟子的注意力转移走了。很明显, 比起那些伟光正的英雄事迹, 普罗大众还是对花边新闻更感兴趣。   其他人虽不敢明说, 但目光灼灼地等着看好戏,显然也都很想知道。   那些目光不是冲着卿晏来的,但他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抓着道书的手指紧了紧。   那位苍髯天师看了那修士片刻,倒没有生气,只是面色沉了两分,静静道:“你也说是野史传闻了。”   “野史胡编乱造,岂可尽信之?”   这话婉转,但暗含的意思很明确,要是放在一般有眼力见的人身上,就该知道闭嘴了。   可偏偏那位修士很没有眼力见:“非也非也。野史也不是凭空编造,空穴来风啊,总得有个由头不是?既然老师说野史不可信,那不如说说为何会有这种传闻?”   末了,还欠嗖嗖地补充了一句:“学生虚心求教,老师,说说呗。”   话问到这个份上,可以说是非常蹬鼻子上脸了。   卿晏盯着那修士,觉得台上的苍髯天师马上就要甩着拂尘冲着那修士照脸扇过去了。   可是没有。这位天师的脾气好得出奇,他只是摇摇头,心平气和道:“探究这些有何意义?不管如何,神君终是飞升成神了。”   “怎么没意义?”那修士看起来是要抬杠到底了,“若他真是蛟生的,那他也是半个妖物!他就不配被载入道史,再灵力无边又如何?还不是卑贱之躯!”   道院中的修士们一下子如同炸了锅一般。   这话是卿晏第一次听见,但这番道理不是他第一次听见。在这个世界上,修士们都十分重视门第,讲究出身,这也是卿晏身为千鹤门的假少爷,身份被拆穿后受到诸多唾弃的原因。   方才在洪荒史里看到的诸位神明,也无一不是出身高贵,即便不成神,也天生高出普通人一截的,这个世界便是如此,等级森严,只有背靠大树才好乘凉。就像普通人没有灵根,天生就比有灵根、能修道的修士们低一等,而那些出身名门的修士,天生又比普通散修高一等。这些东西组成了一级级的台阶,隐形却深刻,难以跨越,根深蒂固。   所以人可以和人在一起,也可以和神在一起,但不能和妖在一起,因为这个世界冷漠功利得很,挑选道侣的时候要各种权衡利弊,人人都想往上爬,人人都想往上爬,但凡往下走,哪怕一点儿,就要被人看不起了。   卿晏垂下眼,乌黑的瞳仁里凝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情绪。   那位天师看那修士的模样像看一个胡搅蛮缠的年幼孩子,无论他怎么说,他都不会生气,对于那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他也只说了句:“道史也不是你撰的。”   “等到你有本事修著道史之时,再论这些。”天师拢着自己的袖子,问,“还有问题吗?”   那修士一看就不是好糊弄的主,正想不依不饶继续逮着这个追问,一道声音在他之前响了起来。   “老师,我有问题。”   天师望向最后一排,眯着昏花的老眼:“请说。”   卿晏单薄的脊背挺直,恭恭敬敬地端坐着,道:“方才老师讲了许多,可从未讲过这些尊神是如何死去的。神不是不死不灭的吗?为何现今世上只剩下一位神灵了?”   这个问题比较正常,且正经。老天师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好好地回答了他:“神确是不死不灭,但那是在正常情况下。神明为护佑天下苍生而存在,倘若天地之间遇到大劫难,神明会散尽灵力,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天下,上古神灵,多是如此羽化的。”   卿晏点了点头,道:“弟子明白了。”   但卿晏心里却仍有些困惑,若是有那样大的劫难,大到让所有尊神都需战死才换得天下太平,为何道史上没有记载呢?难道不是值得名垂史册的大事件么?   老天师拂袖起身,又敲了下铜铃,便散课了,不再给抬杠的和想听八卦的任何机会。旁边的修士们一个接一个走了,卿晏仍然坐在那里垂着眼睛,看不出是在想什么,江明潮走之前望了他一眼,却迫于苏九安在旁边,无法上来搭话,卿晏一点儿也没发觉。   他又将那本道史书的最后几页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道院中的人都走完了,才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   苏符猛地惊醒,蹭一下站起来,用道服袖子慌忙擦着嘴边流出的口水,大声道:“我不是故意睡着的!”   “……”卿晏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苏符定睛一看,道院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他和卿晏,一个人都没有了,只余案台上的铜铃在风中微微晃动。   苏符还以为点了他回答问题呢。一颗心揣回肚子里,道:“下课了?”   “嗯。”卿晏袖了那道史书起身,“回去接着睡吧。”   两人出了道院,雨早已停了,只是仍有一两滴水珠不时落下,穿林打叶,空气清新而潮湿,吹面不寒。   苏符仍然困得要命,一直用手揉着眼睛,哈欠连天,因此,也就没注意到卿晏那有些异样的沉默。   两人同桌吃了午饭,苏符就滚回自己房间补觉了。卿晏胃口不佳,连那道凉豆糕都没吃,渡灵灯在旁边问他上午道史课讲了些什么,他直接把书扔给她,让她自己看。   渡灵灯哪是想看这个,就是不能闲着想跟人聊天而已。她说:“你昨天一晚上没回来,干什么去了?”   “是跟北原那个人在一起吧?”渡灵灯的语气完全就是在盘问。   “是。”卿晏点了点头,坦然承认。   “所以,所以……”渡灵灯瞪着他,“你要跟他在一起?非得是他不可吗?”   渡灵灯心想,怎么离开北原了还能碰到,真是阴魂不散呐。   卿晏还是很尊重她的意见的:“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津哥?”   “也没有不喜欢。”渡灵灯支吾了一下,“好吧,好吧。”   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勉为其难,接受这个“后妈”了,不说别的,这“后妈”确实比江明潮那货好很多,只是渡灵灯待在他身边,那股威压感总是让她有些不舒服。渡灵灯撇了撇嘴,最后只有一句:“只要他对你好,你开心就好。”   卿晏笑了一下:“你这话说的,你才像是主人。”   渡灵灯心道,我要是主人,你得听我的话,那我才不会同意你跟他在一起呢。   卿晏在房中坐着,心绪有些不平静,和渡灵灯插科打诨,很快就又到了饭点,苏符还在睡着,卿晏随便吃了点,忽然动身离开了小院。   渡灵灯:“这么晚了你干嘛去?不会又去找那个人吧?”   她一脸“受不了你了”的表情。卿晏揉了下她的脑袋,无奈地笑了,觉得灯比他想得还多:“不是的,我想去书阁找几本书。”   暮色昏昏,寒鸦飞尽,赤霞像是一捧暗火似的浇在天际,卿晏向天刹盟的弟子借了盏灯,提灯兀自沿着小径往书阁去。   昨日苏符跌碎了灯盏,这次卿晏再借灯,天刹盟的弟子嘱咐了好几遍小心,还威胁说再跌碎就让他们原价赔偿。   修士们既然是来天刹盟参加夏令营的,天刹盟的图书馆当然是对他们无条件免费开放的。浩海藏书,谁都可以进来翻看。只不过,那些弟子还是更热衷于去演武场过招,毕竟最后仙门大比一决胜负是靠真刀真枪,又没有笔试,所以早上的道史课才根本没人认真上。   书阁内空无一人,守阁弟子放他进去了。寒夜深沉,光线昏暗,一排排的书架之间悬浮着夜明珠以照亮,因为这书阁中到处都是纸卷,所以没点灯,怕失了火烧起来,很多书卷都是只有一册的绝世孤本,烧了便没了。   书架上分门别类,标注好了每一架放的是什么类型的书册。卿晏踩在木质的地板上,脚步轻轻的,更显得寂静。   他走到了符书那一架前,将灯搁在旁边的地上,对着书名弯腰找了许久,才抽出一卷书,在夜明珠的光亮之下,凝眸读了起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卿晏一读起书来便不太注意时辰,许是一盏茶时间,又许是一个时辰,忽然书阁大开的窗边刮进来一阵夜风,那风从竹林间穿梭而过,似乎还带着竹叶的清香。   卿晏翻页的手一顿,除此之外,还闻到了一股疏淡的白檀香味,在昏暗空间里悠悠荡开。   一只修长的手从后方伸出,绕过他,按在了他手中那册书上,洁白的袖口落下去,露出腕上温润的檀木佛珠。   “怎么这么晚了,一个人跑到书阁来?”薄野津的声音淡淡响起,“这么刻苦?”   书阁的书架与书架之间本来并不逼仄,卿晏一个人站在这儿的时候觉得很宽敞,但两个人就不一样了,空间陡然变得狭窄。卿晏察觉到熟悉的气息,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直接往后靠,脊背贴向对方的胸口,倚在了对方怀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灯说的。”   卿晏有些惊讶,看来渡灵灯是真的接受津哥了?   他觉得蛮欣慰,唇忍不住弯了弯。还没说话,听到身后的人先道:“看来不是刻苦。”   嗯?   手里的书被抽走了,卿晏指尖一空,薄野津看着他翻开的那一页道:“原来是来学如何结同心契的。”   好巧不巧,卿晏眼下翻到的那一页正好是讲同心契的。   “这么想与我结为道侣么?”他的声音略带戏谑,说话时气息扫在卿晏耳下,把那一小片皮肤加热了。   卿晏一愣,伸手把那本书抢了回来,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道:“我现在不会与你结为道侣的。”   薄野津并不着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卿晏却把那本书放回书架上的原位,突然转过了身,两个人骤然面对面,卿晏抬眸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没接着刚才那话题,而是没头没脑地说:“今天上道史课,老师讲了许多你的英雄事迹。”   “哦?”薄野津垂下手去圈着那截窄腰,随口问,“怎么说的?”   夜幕沉沉,书阁窗外松风阵阵,越发清越幽静,书阁深处,两人挨在一处,不是偷偷摸摸的,但却因此此刻的寂静而生出几分隐秘的意味。   他这么问了,卿晏便将道史书上一桩桩一件件都讲给薄野津听。   薄野津极有耐心,安静地听他说,那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卿晏一张一合的淡红嘴唇,十分专注。   最终,卿晏由衷道:“你好厉害啊。”   他完全没提白天有人说他的母亲不是天山神女,而是蛟的事情,更没问他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卿晏没有那个八卦的兴趣,根本不想知道。   只是夸他,说他厉害。   卿晏是真的这么想的,白天在道史书上看到那些时,便觉得津哥很厉害。厉害到他不禁想起了苏符的话——   “你跟他在一起,不会觉得不自在么?”   卿晏没有因为年龄差距过大而不自在,却感到了别的方面的差距。津哥的修为太高,地位卓越,他们差距确实太大了。   薄野津眼睛弯了弯。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些,觉得十分新鲜。他从未看过道史书,虽然知道自己被记录在册,但并不关心春秋史笔如何评说。从卿晏嘴里说出来,带着毫不遮掩的赞赏和仰慕味道,更是新鲜。   卿晏抓着他的衣襟,又道:“所以……”   “所以?”薄野津扬眉。   “所以我决定了!我现在不会跟你结为道侣的,我要在这次仙门大比里拿到第一名,”卿晏的眼神亮晶晶的,比夜明珠还要亮,他飞快地抬身在薄野津面颊上亲了一下。   “——然后再来娶你。” 第69章   卿晏本就生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那瞳仁黑白分明,如剔透珠玉,又如芒寒坠星。尤其是当他专注地凝望着什么人的时候, 仿佛四周的光都被收进了他眼底,洒了一片薄雪般的清辉碎光, 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没人能扛得住这眼神。   昏暗的书阁之中, 二人紧密相贴,薄野津几乎是将人抵在了书架一角, 而卿晏微微踮脚, 仰头望着他,漆黑长发如绢丝泻在腰间,轻轻落在薄野津的手背上, 扫得人心微微痒。   薄野津垂眸, 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少年人弯着眼睛望着他,亮晶晶湿漉漉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与他方才的话对应, 眼神中的倾羡爱慕表露无疑, 眉目含情,淡红的唇微张, 像在索吻, 是一种纯洁又不自觉的诱惑。   少年人便是如此,爱恨都简单肆意, 情意坦荡热烈, 毫不遮掩。   这话其实说得实在嚣张极了,张狂极了, 但从少年人的嘴里说出来, 便是意气风发。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大放厥词”, 听到这话的一刹那,薄野津微微愣了一下。   只是一晃神而已,卿晏看着他,模样很笃定,好像根本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话,没有一点脸红害羞的意思。   没有人在神君面前说过这种话。神君是放在高台上仰望的,纵万人倾慕,仍是孤寂一身,没人敢染指神君,更没人敢放肆地说要娶神君了。   的确,这话实在放肆。   他的心上人实在年轻,放肆轻狂一些也正常。薄野津望着卿晏,回过神,缓缓地笑了,   “真的?”他的手攀着卿晏的脊背缓缓游走而上,将人环抱住,没有说该是我娶你,也没有嘲他这目标太难以达到,而是慢条斯理道,“那你可一定要快点来娶我,别让我等急了。”   卿晏白天上道史课的时候,的确感觉到他和津哥之间的差距太大了,鸿沟天堑一般。虽说他没有什么一定要门当户对的陈腐观念,但门当户对的婚恋观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两个人差距太大,确实容易掰。   再说了,卿晏也不想,日后大家说起那位神君的道侣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低微修士,给他丢脸。他不想借津哥的东风,也不想攀他的高枝,而是想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给他争气。   差距的确很大,但卿晏也没有觉得是完全不可逾越的。事在人为嘛,他还年轻,最不缺的就是勇气和干劲,没有什么是他觉得必定做不到的,没有什么是他觉得逾越不了的障碍。   赢得仙门大比的第一名只是第一步而已,修行之路大道迢迢,卿晏心中还有许多阶段性的小计划大计划。   卿晏很严肃地点点头,承诺道:“好的,我尽量哦。”   话音刚落,他就被掐着腰抵到了书架上。   薄野津眸色微暗,低下头,含住了那淡红的唇。   卿晏被亲得微微后仰,嗓子眼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声模糊的“唔”,这突然的吻让他有些意外,但却不抗拒,双手如柔软柳条般缠上了对方的脖颈,任对方予取予求。   唇齿相依,辗转流连。不知怎么地,今日的津哥有些凶,卿晏被亲得气喘吁吁,眼角都湿了,半晌,清冷夜风穿堂而过,带走了些许身上炽热温度,卿晏才微微别开了脸。   他听见了蓬勃有力的心跳,如擂鼓一般,两人贴得太近,他竟分不清这心跳是津哥的还是自己的。   “津哥……”卿晏擦了擦自己湿润的唇角,觉得自己有点胡乱画饼的黑心领导,有些心虚地说,“我还没拿到第一呢……”   “你大可不必现在就这么高兴。”   那只手流连在他的后颈处,轻轻揉按,让他从指尖到心尖全是一阵酥麻,卿晏发现自从津哥知道了他的身份,好像对这里特别感兴趣似的。   薄野津随口问:“那若是这次没能拿到第一呢?”   卿晏侧头微微闪避着对方的手,理所当然地答:“那不是还有下一次吗?”   他很有点锲而不舍的精神,说:“要是这一次不行,下一次我再努力嘛。总有一天,能成功的。”   仙门大比百年一次,又不是只有一次机会,卿晏也没有嚣张到觉得自己这一次就能一举夺魁的地步,这次不行,他就回去再好好修炼呗。   “……”   大概也瞧出对方的神色有些失笑的无语,卿晏抢在对方前面开口:“你不要急啊,有点耐心嘛。结契这事儿也不紧迫啊。”   对于他来说,的确不紧迫。卿晏才五百岁出头,在修真界算得上极年轻了,许多年轻的修士在他这个年纪远没开始考虑找道侣的事情,要不是原主原来有门家中安排的娃娃亲,他这个年纪,情爱风月大多并不会沾身。   薄野津望着他的眼睛,眸光清朗漆深,薄唇边仍染着淡淡的笑意。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着急,卿晏戴着他的镯子,不会再像之前说走就走跑得没影,他们有很多很长的时间。   本来是不着急的,只是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是早上临时起意随口不逗他那么一下,说不定现在已经与他结过契,成为道侣了。   年轻人的确想一出是一出。不知白天在道史课上受了什么刺激,非要拿到仙门大比的第一才行。   很多事情,当你对它没有过多期待的时候,当然是并不着急的,但若是这件事露出了一点苗头,给人燃起了希望和期待,便不免心急起来。   薄野津哑然,原来这只是个早早提前的预告。   卿晏感觉到他的沉默,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因为要等的时间太长而不悦了,又添了几分心虚感,抬手拍拍他的手臂,问:“津哥,你的剑呢?”   “嗯?”薄野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没问缘由,就抬手将翻天剑招来了,才道,“怎么?”   修为高超的修士不必天天将剑背在身边,刀剑器物皆认主,不管在哪儿,主人一道诏令,千里万里也会奔赴而来。   翻天剑是从半开的窗飞进来的,没走正门,但银光划破长夜,在昏暗中轻轻一闪,虽周身不含剑气,但仍旧凌厉逼人,差点没把看守书阁的弟子吓得腿软跪倒。   银剑停在身侧,散发寒冰冷霜般的雾气,清冷若雪,洁净如新,但上头的剑穗倒是旧了多年,朱红的穗子上已有鲜明的磨损痕迹。   卿晏在怀中摸摸,摸出了一个白玉剑穗,伸手把那旧穗子解了下来,换上自己手中那枚,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自作主张。   “津哥,你这剑穗用了多少年啦?我给你换个新的好不好?”   薄野津没阻拦。片刻,那莹白的玉坠悬在剑柄末端,兀自轻轻摇晃,看着看着就让人觉得有点孤单,让人觉得它仿佛本来该和另外一枚玉坠撞在一起,发出清凌凌的响声的。   这白玉剑穗还是之前他第一次来京洲城时,被渡灵灯拉出去逛集市时买的,一对儿,为了图打折直接都买下了,最后也没像那摊主说的,自己一个人系两枚剑穗,不过卿晏那时候也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自己会把这枚剑穗送给某个人。   “这是一对的,”卿晏主动说,“我的剑上也有一枚。”   他说完,突然想起,他们的剑也是一对的,北云大师告诉过他,这是一对鸳鸯剑,如今剑穗也是一对的,真是般配极了。   “这个东西也不值钱,我当时随便买的,你喜欢吗?”卿晏问,“你要是不喜欢的话,下次有空我再给你换一个。”   那枚旧剑穗用了万年了,磨损也是正常,薄野津也没在意,没想着要换。望着那枚崭新的白玉剑穗,他弯唇笑了。   “为什么给我这个?”   他音色语气仍然淡淡的,却透着点明知故问的狡黠意味。   卿晏道:“我不是还没赢得仙门大比的魁首吗?你先收下这个,就算是答应我了啊。”   修真界似乎只有结婚这个步骤,没有订婚的步骤,卿晏现在又没有父母主持什么娃娃亲了,就想出了这个办法。   “在我来娶你之前,如果有别人也对你有意,你不能跟别人走啊。”卿晏自己不觉得这次拿不到第一,再来一次又一次,这有什么,但对要求别人等着他来说,确实久了点,忍不住先跟对方约定好。   “除了你,”薄野津笑了笑,气定神闲道,“没有旁的人想要娶我。”   他这话的原意可能是说没有人敢跟神君提亲,但卿晏的脑回路莫名拐了个弯,想到了白天道史课上那修士言之凿凿的诋毁。   原来神君也不是白璧无瑕——纵使是一块白璧,也保不住有人往上泼脏水。   卿晏觉得,连自己都能听到这种话,那么津哥更该是早就不知听过多少次了,大约早习惯了,但他就是替他委屈。   “那是他们没有眼光。”卿晏张手抱住薄野津的腰,轻声哄道,“你现在有我啦。”   薄野津有一瞬间的怔然,顿了顿,他低下头,埋首于卿晏漆黑柔顺的发丝,闻到他领口处沾染的、后颈腺体散发出的一点甜味。   “嗯。”他淡淡道,“我有你了。”   事实证明,谈恋爱确实影响学习,津哥一来,他哪儿有心思继续看书?夜也愈深了,最终,卿晏只借了两本剑谱,两人便一同离开了书阁。   卿晏一回去,就看到了渡灵灯的臭脸。卿晏还没问,她就先大声说:“你还说不是去找他的!”   卿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莫名其妙道:“我确实不是去找津哥的,是他来找我的。不是你告诉他我在书阁的么?”   渡灵灯噎了一下。   她是不想说,可是尊神灵力威压在那摆着,她能不说么?   还没完全接受后妈的熊孩子发现自己说不过,只好气呼呼地飞进了内帷,生闷气去了。   -   第二日,仍是道史课。   天刹盟的人改了课程安排,将道史调到了前面,便索性让这课程一口气全讲完,因此,一连几天,全是道史课。这对于大部分把道史当水课的修士们来说,无异于是放假。   第一日讲过了洪荒时代的各位神灵的生平,第二日便开始讲修真界的各大仙门的发家史了。那位老天师很显然有了一夜时间准备,不再照本宣科了,底下的修士们也不似昨日睡倒一片了。   这其中也有教学方式的改变的原因。   洪荒时代的各位神灵大多都已作古,唯一剩下的那位,也早已隐居避世,现如今的年轻修士们并不熟悉,只是从纸上读过他们的故事。但各大仙门的历史就不一样了。   在座的修士们大多出身名门,那些仙门发家历史便是他们自家的故事,老天师便抛了累赘书册,直接让在座的修士们自己介绍自家仙门的历史,这大大提高了课堂参与度,道院里气氛活跃了不少,修士们说起自家仙门历史,那叫一个如数家珍。   今日卿晏倒没昨天那么专心了,他现在像个准备迎娶白富美的穷小子,反正他现在是个散修,不用发言,也对那些仙门不感兴趣,便用功地在底下开小差,认真读着昨日从书阁中借来的剑谱。   修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发言,以他们说为主,有缺漏的地方,老天师才悠悠甩着拂尘补充一句。   卿晏虽然心思不在这上头,还是留了一只耳朵,心不在焉地听着。   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看见前头一位修士道:“在下孙青阳,出身于北海玄音观,家父乃是观主孙玄。”   是昨日那修士。卿晏盯着他的背影,没听他滔滔不绝地介绍玄音观有多厉害,倒是把这个名字记下来了。   他捏着剑谱的手一顿,转而去翻了翻那本道史,专门找玄音观这仙门。   结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卿晏不信邪,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最终只在书缝中的一行小字里看到了玄音观这三个字。百年前的一场大战里,各大仙门都参加了,关于玄音观的描述过一句“北海玄音观亦派剑修弟子来助”,没了。   卿晏面无表情地把道史合上了,眼见着孙青阳说完了,重新坐下。   看来玄音观也不是什么显赫的仙门。卿晏心想,连个专门的词条都没有。就这,他还敢说神君的不是?配吗?   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又是一位修士站起身,环视道院一周,冲在座众人拱了拱手,道:“在下苏九安,东洲千鹤门门主卿怀风之子。”   “千鹤门乃是东洲第一仙门,我父乃是北云大师唯一的关门弟子,于八百年前建立千鹤门,于五百年前伏北原凶兽,镇东海蛟妖,名扬天下。”   他语气中有得色,不急不慢地说着,往卿晏这边看了一眼,炫耀似的。 第70章   卿晏丝毫不觉得被挑衅到, 他的视线还未收回,直接撞上了这洋洋得意的眼神,便不躲不闪, 坦然与苏九安对视。   与此同时,他还觉得得意的苏九安有些好笑。   不光是苏九安, 他觉得满座出身高贵的修士都有些可笑。   他不是不能明白此刻他在得意, 就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才更觉得可笑。原主在他眼里是个小偷, 偷走了他的人生, 这些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原主占了五百多年,现在终于物归原主了, 他如今是胜利者的姿态, 看着卿晏的眼神是居高临下的,在看一个可怜虫。   而卿晏只想冷笑。   血统算什么?门第算什么?出身高贵又算什么?这些不由得自己选择的东西, 得来完全看运气, 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拜高踩低, 这就是炎凉真实的世态。但其中,又是有不同的。   比如卿晏对薄野津的倾慕, 这里面也是有一点点慕强的意味在的, 之前北原见他雨中练剑的模样,觉得像看见了神仙, 昨日道史课上听闻他那些传奇故事, 觉得为他骄傲。   可这些都是他自己获得的成就,不是因为出身天刹盟而获得, 恰恰相反, 倒是天刹盟因为他而煊赫, 声名大振。   相比之下,这些只因为自己投了个好胎就得意得不得了的修士们就太浅薄愚蠢了。   卿晏的眼神平静,冷静,冷淡,倒把苏九安看得一愣神。那日在演武场他便知道这人跟以前不同,不知遭遇了什么,灵力进步如此之快,但是此时他看见卿晏的神情,发现这人与以前那个病秧子不一样了。   不是灵力,而是某种更为本质内在的东西,完完全全不同了,脱胎换骨似的,从里到外不一样了。   卿晏瞧着他。   不知道对方是否知晓,但他确实知道一些东西。比如他派人来刺杀自己未果,比如他方才说卿怀风是北云大师唯一关门弟子,实际人家根本不认他,他就算丧心病狂地犯上弑师,也没能得到那本不传的秘籍,倒让他捡了个漏。   这些高贵的修士,以为修得灵力,便可以对别人生杀予夺,轻贱人命,自私又冷血。卿晏心中冷笑,这父子俩是一路货色,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居然还有脸拿这个出来说嘴,耀武扬威,当作勋章?   在他眼中,苏九安如今只是个可悲的跳梁小丑而已。他牢牢抓在手里的那些东西,卿晏根本不在意,自然也不会被挑衅到。   苏九安本是在瞧着他,可目光微移,看到了他身侧的人,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   苏符没骨头地伸了个懒腰,虽然他今天不困了,但是道史课他根本没注意听,他也是个没仙门的散修,也轮不着他发言,摸鱼摸得心安理得。   苏九安整天不在自己院子里,忙着去别处结交修士,这么多日,他竟是才看到苏符。   ——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九安顿时忘了炫耀扬威,眼神飘忽了一下,整个人都有些慌。   卿晏不明白他神色为什么突然变了,但却听到座中有人开了口:“这不对吧?”   有修士对苏九安所说的提出质疑:“千鹤门的创始者不是长白剑修尹千鹤么?而且,东海蛟妖不是听说是一个路过的散修斩杀的吗?什么时候变成卿门主了?”   苏九安还没说话,先有人接了口,老天师今天让他们随便发言,便不控场,座中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谁都能发言,也没什么顺序。   “道友啊,人家说的是五百年之前好吧?东海蛟妖肆虐良久,最近的那个妖确实是一位散修杀的,但五百年前那个不是啊,你别搞混了好吧?”   苏九安回过神,强行定了定神,挤出个笑道:“对。”   “是吗?”那提出质疑的修士嘀咕道,“可这创始人确实不是卿怀风吧?”   这时,上首的老天师悠悠发话了:“的确,他说得不错。千鹤门的确是长白剑修尹千鹤所创。”   座中一阵喧哗。   “真的?”   “没听说啊!这千鹤门的门主不一直是那位卿门主么?”   “……”   老天师道:“尹千鹤与卿怀风当年,乃是一对异姓兄弟,世人称之为长白双璧,两人感情好到什么程度呢?尹千鹤创立门派时,卿怀风是其副手,还一同娶了东洲药仙渡一的两位女儿,婚宴都是一道办的。”   拂尘一甩,老天师叹了口气,话音一转:“只是立业没两年,尹千鹤前往北原冬猎,不幸命丧,卿怀风这才接了兄长的位子,成为门主。尹千鹤这创始人担任千鹤门的门主时日太短,如今的人们知道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宗门,却不知道这位光风霁月的长白剑修了。”   座中的年轻修士们确实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纷纷窃窃私语地交流起来,也是唏嘘。   “那这位道友怎么说错了?连自家仙门的历史都不知道么?”有人又想起来,疑惑地问道。   苏九安面色一青,有人先帮他答了:“这位道友不知道吧?这位苏小友是卿怀风的亲儿子,但流落在外多年,最近才认回来呢,最近新出的《明安记》你看了没?讲的就是他呀!所以啊,人家对门派创立的历史不熟也是正常的,才回来嘛,理解理解。”   “哦,这样啊……”   他们善解人意地说着“理解”,但苏九安却面色彻底白了。   千鹤门已经过了,很快,老天师让下一位修士起来讲。苏九安僵了一下,坐下了。   “没事吧?”江明潮侧首,压低了声音问他,“那些人不知内情,是无心的,其实也没有恶意……”   他知道苏九安自尊心极强,极要面子,听了那话,此刻肯定觉得没脸,心情不佳。他作为道侣,肯定是得哄一下的。   这些日子跟苏九安相处,江明潮已经陪尽了笑脸,伏低做小惯了,哄人是业务熟练了。   但苏九安唇抿得极紧,并不理他。江明潮哄了几句,觉得自己的责任尽到了,便也随他去了。   卿晏握着手中的剑谱,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两声嗤嗤的笑。   “你笑什么?”卿晏扭头问苏符。   苏符耸了耸肩,也在看着苏九安的方向,嘻嘻地道:“没什么,突然想起一个大笑话。”   -   三日的道史课过后,天刹盟给这些修士们放了一天的小假。   据说,这是因为教剑术的道尊吃多了积食了,要休养一天,暂时别的课也调不上来,所以停了课。修士们本来在天刹盟中的这段日子是封闭式管理,但放这么一天假,便容许外面的亲友进来探望。   苏符十分激动。   “太好了!我可以带我娘蹭天刹盟的饭了,我娘估计也没吃过这么好的呢……”苏符问道,“晏兄你呢?你家是谁来看你?”   卿晏一愣,笑道:“没有。”   “没有?为什么?”苏符傻眼,“你可是到了京洲城来参加仙门大比了!这么争气,家里人都不来看你?”   “不,”卿晏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剑谱,“是我父母双亡,家中无人,所以不会有人来看我。”   苏符怔住了,好半晌,才道:“对不住,我不知道……”   “没事儿。”卿晏打断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第一天父母双亡,早习惯了。”   苏符想了想:“那你跟我一起去接我娘呗,反正你那天也没事儿?”   没事儿?他好像确实是没什么事儿?卿晏“唔”了一声,说:“好吧。”   苏符想的是那日所有修士都有家人探望,就卿晏一个人孤零零的也太可怜了,但卿晏确实不这么觉得,不过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晚上,他去后山告诉薄野津这个消息时,对方很明显地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我确实也没什么事。”卿晏其实是来报备行程的,“所以那天找不到我,不要着急哦。我没乱跑。”   北原不告而别,现在他干什么都跟对方说一声,让他安心。   “若我不让你去呢?”   “为什么不让?”   “你要去见他娘?”薄野津扬了扬眉,“为什么?分明我才是你的家人。你想要我来探望你吗?”   “……”卿晏哑然,“可你不是天天都来找我吗。”   这语气,卿晏恍恍惚惚觉得熟悉,好像在北原之时,津哥一件一件衣服把他裹成了个球时,也是这么说话的。   真是把他当小孩啊。听这话,好像他是需要家长接放学的幼儿园小朋友,没有人来接就觉得他孤单可怜……其实他本人是真不觉得。   “对了,你最近不要天天来找我了,”卿晏想起来,跟他说,“反正我戴着这个镯子,你说能定位到我,应该知道我就在这里吧。”   “为何?”对方的眼神有一丝不解,再探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但卿晏没那么心软,咬了咬牙,逼自己心硬:“你影响我修炼了。”   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来娶他?为了早日达成这个目标,卿晏觉得有必要做一点暂时的牺牲。   薄野津反问:“我?”   “嗯。”卿晏很严肃地点点头。   “哦。”薄野津悠然道,从后背环抱了过来,不但没生气,声音里倒藏着几分调侃逗弄的意思,低低笑道,“我对你的影响力这么大?”   “嗯。”卿晏伸手按住钻进自己衣襟的那只手,意志力很坚定地把它丢了出来,微微咬牙道,“就是这么大。”   那只修长的手没再进一步,倒反过来顺势扣住了他的手腕,薄野津掐着那把不堪一握的细腰,将他往上托了一下,嵌进自己怀中。   “那今晚不走了?”   卿晏:“……”   他面色木然,觉得刚才自己的话是不是都白说了。   “我刚才说——”他略略抬高了声音,准备再强调一遍。   “你到大比结束都不见我了,今晚还不留下么?”薄野津淡淡道,那只手移到了他的后颈,用了点力气揉着,他在他耳朵边低声说话,既用尽手段蛊惑,又装委屈,卿晏方才还坚强的意志力突然就土崩瓦解了。   竹屋内散出一丝熟悉的巧克力甜味,可可脂的味道甜蜜极了。   “……好吧。”他咬牙道,“最后一次哦。”   卿晏转过身,捧着薄野津的脸端端正正地亲了上去。   ……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薄野津问:“我不是你的家人么?”   “……是。”卿晏摸了摸他的脸,心里却道,你太是了。   你不光是我的家人,你像我的家长。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为了跟苏符一起去接他母亲,他早早溜走了,在晨光微熹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没让他发现他昨天没睡在自己房间。   就因为这个,走的时候匆忙,他腰上的玉带都落下了,卿晏无语地回自己房间找了根新腰带,觉得真是太离谱了。   谈个恋爱怎么会这么误事。   他刚把腰带系上,苏符就过来敲他的门了,好在没让这个神经大条的人发现什么,两人一起吃了早饭,便动身去门口接他娘。   在晨光里等了许久,一乘灰色的小轿才出现在视线尽头。   轿夫将轿子放在了仙府门口,擦着汗道:“真气派!我们还是第一次送仙长的家人来这种地方呢,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他语气倾羡,不住打量天刹盟仙气飘飘又气派的府门,但其实旁边其他的修士却拿惊讶加一点鄙夷的眼神看他们。   这些修士的家人往往也都是修士,谁家过来不是骑鹤御剑?谁家坐这种普通的轿子靠凡人脚力过来?   这说明这修士的家人完全不是仙门中人,自然,这便遭人看不起了。   卿晏注意到那些目光,微微皱眉,不太舒服。   苏符却浑然不觉,掏了块灵石丢给轿夫,轿夫欢天喜地地走了,他扶着自己的母亲下轿。   轿子里搀出了一位满鬓银丝的妇人,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身上穿着艳丽又朴素的团花袄子。她脸上神色平静,一直垂着眼不抬起来,满是皱纹的手被苏符一把接住,攥在手心。   “娘!地方到了。”苏符道,“儿子居然真能进来!我厉害吧?”   苏符娘道:“厉害。”   “哦对了,这是我这次结交到的朋友,姓晏。”苏符给他娘介绍道。   卿晏礼貌跟朋友家长打招呼道:“您好。”   “符儿年纪小,一路上承蒙你关照了。”那位妇人仍是不抬眼,却抬起了手,在半空中往前一摸,抓到了卿晏的小臂。卿晏一愣。   “苏兄……”他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   “啊。”苏符小心地扶着他娘,低声冲卿晏道,“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娘看不见。” 第71章   不似修仙之人年岁渐长, 也仍白发童颜,苏符娘面上生着细细的皱纹,饱含岁月痕迹, 但是个很端庄优雅的老太太,虽然双目已眇, 那一双眼睛色泽黯淡, 形状却生得极为美丽,眉目间犹存的风韵让人能瞧得出她年轻时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卿晏对这位老太太的印象很好, 她瞧不见, 他便和苏符一人一边地搀着人走。   不过也正因为看不见,天刹盟这仙府内的灵山秀水好景致全没用了,苏符带着他娘逛了一圈, 卿晏听他写游记似的把眼前的景色讲给他娘听, 不觉哑然。   “确实是灵气充沛的好地方。”苏符娘点点头,附和了一句。   看不见, 可周遭浮动的灵气如许, 却能感觉得到。   粗略逛了一圈, 苏符便扶着他娘往住处的方向走了,听到这句话, 卿晏好奇道:“令慈也是修仙之人?”   虽然气质出众, 但苏符他娘一眼见着,还真不像个修真界的人, 只像个寻常村庄家的老成妇人。   “晏兄忘了?我当时与你说过的, ”苏符语气挺骄傲,“我娘是专修符术的, 所以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你别瞧我娘现在这样, 那是术法练岔了灼伤了眼睛, 早年间,我娘也是在仙门大户当过——”   他正欲继续说下去,他娘轻飘飘打断他:“符儿。”   “这么点事,有什么好张扬炫耀的,至于见人就抖落出来么?”苏符娘声音轻轻的,很温和,但有种不怒自威的庄严,“别叫人笑话你浅薄。”   苏符忙敛容噤声了:“是,娘,我知道了。”   苏符娘又转向卿晏:“家教不严,这位小道友勿要见怪。”   卿晏道:“没事没事。”   卿晏也不是八卦的人,无意去掏别人的家底历史,倒是看苏符一副被母亲管得服服帖帖的样子,一脸乖小孩模样,有些好笑。   这还家教不严?这可太严了。   要是渡灵灯也能这么乖就好了。卿晏甚至有点想跟苏符娘学学育儿经了。   说话间,他们回到了小院,苏符谨慎地搀扶着母亲,提醒道:“娘,当心台阶。”   刚迈入小院,却不料迎面就撞上了不想遇到的人。   苏符娘是乘凡人脚力的轿子来的,别的修士的家人都是靠灵力仙法过来的,自然来得快上许多。他们入院的时候,苏九安早就接了自己的父亲卿怀风来了,已交谈过一番,正领着人往外走,去检验他这些日子的工作成果——那些结交的九洲修士。   收买人心,招揽弟子。这事苏九安已经做了大半,现在这个正牌门主来做另一半,自然是事半功倍。   苏符一抬眼看见那人,便是笑容一顿。苏九安也瞧见了他,面色一僵,再瞧见他身旁的那位妇人,简直整个人都像遭了雷劈一般,目光霎时笔直地移开了。卿怀风也看见了卿晏,虽然之前就见苏九安来信说过,但真亲眼见了,目光还是不住微微一凛。   两拨人擦肩而过,各自心怀鬼胎。   苏九安刻意放轻了声音,加快了脚步。而苏符他娘虽然看不见,却如有所感,问:“怎么了?”   “没什么。”苏符回神,立刻拔高了声音地说,“娘,前面有门槛,注意啊。”   走出去好几步,卿怀风才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那行人的身影,沉声道:“真的是他?”   “绝对没有错。”苏九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阴冷狠毒,“就是他。”   卿怀风沉吟片刻:“那他便是绝对留不得了。”   苏九安道:“孩儿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眼下人在天刹盟,不好动手……”   不然,他岂会放任他活到现在?苏九安几乎要咬碎银牙,果然当时就不该那么轻率,该斩草除根,做个干净才是。   卿怀风一抬手:“此事你不必管了,安心做你的事。”   “是。”   “他现在人在天刹盟,难道还能一辈子待着不走?”卿怀风冷冷道,“只要他离了这一亩三分地,便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去。”   苏九安阴恻恻又满意地笑了起来,引着卿怀风出了院落。   -   那厢,卿晏一行人对卿怀风有何计划一无所知,卿晏安安生生地当了个陪客,陪着远道而来的老人家吃饭喝茶闲聊,完全是在室友家长来参观时展现同学情和同学爱,非常称职。直到夕阳西下,才和苏符一起将人送出仙府。   苏符抓着他娘的手依依不舍,抱怨道:“这一天也忒短了点。今天过后,又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娘了。”   他娘倒是洒脱:“五六日之后不就是第一场比试了?你到时候不就回来了?”   “娘你怎么确定我一定通过不了第一场?”虽然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但被他娘说出来,还是有点不服输地道。   苏符娘温温柔柔给了他致命一击:“你那点修为,自己没点数么?”   “……”   苏符委屈又无法反驳,一张脸都扭曲了,卿晏在旁边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他搀着老人家上轿,刚想说句一路平安,安全到家之后递个传音符给苏符让他知道安心,苏符娘先转过脸,拍了拍他的手,道:“不知为何,这位小道友总让我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我虽看不见东西,但心中雪亮,小道友说话行事的风格,总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位故人。”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突然有些感慨,甚至那双瞎了的眼睛里都浮现出一点亮色,“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这套说辞要是放在搭讪的场景下,就太老套了,但现在是位老太太对小辈说出来的。卿晏就也笑起来,随着老人家的意思,如同懂事晚辈一般乖乖附和道:“您也让我感觉很亲切。”   送走了苏符他娘,两个人站在府门口眼见着那乘小轿飘出了视线尽头,才顺着原路往回走。   走在幽静山道上,苏符抱怨道:“早知道不让你来陪我了,在你旁边我被衬托得啥也不是。我感觉我娘好喜欢你,都快认你当干儿子了。”   卿晏莞尔,心道原来在长辈面前表现得太好,当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很拉仇恨的。   苏符喋喋不休:“你修为比我高,还比我会说话,长得也比我好看……哦,这个我娘看不到。”   卿晏失笑:“你怎么不说你年纪比我小呢?你这个年纪,能到如今的修为,已经很不错了。别急于求成。”   急于求成,可能会像他之前那样,灵力紊乱,要不是有津哥在,他可能会被体内乱冲的灵流活活折腾死。   苏符絮叨半天,才作罢。   夕阳在山,又是一天过去了。虽然天刹盟的课程今天休假一天,给他们机会见亲友,但是比赛的日程仍旧是按原来的安排计划走,没有推后。   苏符略有些惆怅地看着天刹盟:“还有五六天,我就得走了。”   他刚才就是嘴硬一下,但其实,他比他娘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肯定一轮游。   虽然知道这个,但他还是忍不住惆怅。   “虽然知道结果,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很发愁。”   卿晏拍了拍他的肩膀,很能理解他的考前焦虑,说:“说不定我也得跟你一起走呢。”   当然,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他这几天挺刻苦钻研的,为了迎娶白富美正在努力临时抱佛脚。为了安慰同伴,当然不能说自己一定考得上。   卿晏陪着他深沉道:“我也很是发愁。”   苏符瞥他一眼:“你都大乘期了还发愁?”   凡尔赛什么呢?!   卿晏道:“这次仙门大比又不止我一个大乘期修士,凡事没有绝对,万一我就没进呢?我怎么就不能发愁了?”   不过,他不是为能不能进第二轮比试而发愁,实际上,他是在为能不能拿第一而发愁。   虽然他跟津哥说要有耐心等他,但自己心里也觉得,让他等太久,很是过意不去。   他确实还是有点发愁的,只不过考前焦虑的情绪没他那么严重而已。   结果苏符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字正腔圆道:“你还愁?是想气死谁?你当然不愁了!你诚然,你的修为不是这次大比里的最高的,但你不都嫁进天刹盟里来了,淘汰算什么呀?就算没能选中,你还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   卿晏脚下差点一空,无奈地抬眸瞪了他一眼,想说清楚他还没与津哥结同心契,在法定层面不算是道侣——他没嫁,也还没娶到白富美,可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抿了抿薄唇,耳根微微红。 第72章   放假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一日过去,次日一大早,各院的修士们都提着剑到了演武场, 准备上剑术课。今日不再是道史那样的水课了,大家都精神百倍, 不敢懈怠, 也想在比试之前让天刹盟的名师指点指点,说不定就能突然打通哪根筋神功大成了。   卿晏当然也不例外。   他这几天蹭着天刹盟的书阁, 把好些外头市面上看不到的剑谱道书、各种典藏版孤本熬夜挑灯看完了, 可这抱佛脚抱得还是不够——光把招式套路什么的记在脑子里,看再多大能写的秘籍也不够用,因为那终究是纸上谈兵。   打架比武是实打实的对战, 不是期末考试前紧急背两页书就管用的东西, 日夜晨昏、脚踏实地的练习才是正道,卿晏现在不缺理论, 缺的就是仙门大比迫在眉睫, 他没太多时间去一一练习那些剑招了。   虽然在北原跟着津哥学了一些, 能有如今的修为已经算是速成了,但还是不够用。跟那些从小进入仙门、接受系统教育稳扎稳打的世家子弟比起来, 他这点东西就是半瓶子水, 实在是相形见绌了。   所以,对于卿晏来说, 这次剑术课也是个机会, 跟考前听名师讲座差不多。   自己闷在房间里死读书不如有高人指点,认真自学预盐示加上名师答疑, 事半功倍。   到演武场之前, 卿晏听苏符说今日教授剑术课的, 乃是天刹盟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尊长,南华剑尊。以剑封尊,从名字就能知道,这位的剑术该是多么出神入化,造诣深厚了。   卿晏一时之间有些担心他那半瓶水修为在剑尊面前是否会露怯。   不会连老师讲什么都听不懂吧?他很没有信心地心想。   结果大出他所料。这位南华剑尊身着轻简道袍,童颜鹤发,仙风道骨,铜铃在他手边一振,剑尊淡淡道:“上课了。今日,我们先学如何御剑,御剑这门功夫,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其实里头是有大学问在的……”   剑尊已经兀自开始讲授,可台下的修士们没一个在认真听,全都是一脸懵逼加震惊,目瞪口呆。   御剑???   修士们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不是每个弟子刚入门时学的么?在场的修士都是各洲选拔上来的,初试已经筛掉了一大部分人,现在在这里的,哪儿有需要从御剑学起的?他们早过了那阶段了。   他们是来上提高班的,不是来上基础课的!   剑尊在台上自顾自讲得滔滔不绝,下面的修士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犯嘀咕,略怂的修士纵然失望,但也只好勉为其难听下去,而有些不怂不愿意浪费时间,也不愿意把这样好的机会放过去,想直接提意见,明说让剑尊换换教学内容。   这些日子,为着招揽人才,苏九安早就和修士们混熟了,他扫了周围的修士们一眼,往前走了一步,越众而出。   虽然只是说句话而已,但这也是个树立威信的好机会,苏九安已经把自己放在了这批修士们的领头的位置上,这个头自然非出不可。   “老师。”剑尊还没说完,便被他的声音打断,只好停下来,“在座的至少都是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何必从御剑教起?能站在这里的,有谁不会御剑?仙门大比在即,余下时间已不多了,道友们还是更希望剑尊您不吝赐教,在剑招剑阵上指点一二。”   南华剑尊本来讲得正投入,被突然打断本就不悦,听了苏九安的话更是紧紧皱起了眉头。   竟敢有人质疑他的教学安排?   剑尊他老人家鼻子里“哼”了一声,明显挂了脸,道:“你说什么?”   苏九安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弟子无礼了,只是在座的道友们也都是如此想法,不吐不快,还望剑尊原谅则个。”   旁边的修士们纷纷附和地点头。   卿晏在旁边默默吃瓜,心道苏九安这也太拽了,敢在课堂上跟老师对呛,虽然他背靠千鹤门,但也还没到面对天刹盟的剑尊都能这么随意吧?   他怎么敢的啊?   况且,这位南华剑尊看起来就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果然,南华剑尊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原谅,反倒双眉倒竖,怒道:“你确实无礼!”   他扫了一眼台下众修士,被当众这么说,很明显也有些丢面子,剑尊冷声道:“你们所有人都已精通御剑之术,不用我教了?那好,你们所有人,现在御剑绕着后山飞一圈再回来,从云峰边那千丈悬崖边过,谁敢抄近道,我便立刻启奏盟主,取消他仙门大比的资格!”   “……”   大家显然没想到这剑尊这么容易生气,被这突如其来的脾气撞懵了,无法,只能乖乖听话,纷纷招出了自己的佩剑。   卿晏看着,莫名生出了一点熟悉的感觉。   这怎么这么像体育课刚开始的例行跑圈呢?   修士们各自御剑飞行去了,演武场上顿时空了许多,卿晏回过神。   “老师。”   南华剑尊仍在生气,胡子气哼哼地乱颤,忽然又听到一道年轻修士的声音,没好气道:“干什么?御剑飞一圈回来再说!不好好飞,休想我教你们什么剑招剑阵!”   卿晏举着手,敛眸道:“老师,我不会御剑。”   这话一出,演武场上剩下的修士们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卿晏,犹如在围观一个奇珍异兽,也像在看傻子。   这人不是个大乘期修士么?怎么可能不会御剑?!扯谎也要有个限度吧!   剑尊本来在生气,还以为这修士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还想继续分辨什么,结果听了这话愣了一下,反问道:“你不会御剑?”   “是的。”卿晏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非常坦诚,一点儿也不介意被当成傻子。   “喂,晏兄,”苏符也震惊了,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想让剑尊消气,也大可不必这么说吧……”   他怎么敢的啊?   显然,他也不相信卿晏不会御剑,以为他只是想讨剑尊高兴,才这么服软打圆场的。   卿晏莞尔,他们都不相信,都觉得他这是在谦虚,可他是真的不会御剑啊。这上哪儿说理去?   南华剑尊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冲在场其余的弟子们拂袖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御剑去!”然后径直下了高台,朝着卿晏的方向走来。   看见老师过来了,苏符不敢再跟卿晏说小话了,赶紧招出自己的剑,忙不迭飞走了,临走时抛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卿晏没觉得有什么怵的,这位剑尊虽然看着脾气足架子大,凶巴巴的,吓人得很,但他也没得罪他,至于那种学生看见老师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虚怯,他是没有的。   白发剑尊飘然而至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眼,又确定了下:“不会御剑?”   “你的修为已至大乘期,居然还不会御剑?你这修为是怎么来的?难不成抢了别的大乘期修士的金丹直接填进自己的灵根里了么?”   卿晏道:“当时,我的老师……教我的时候,没教如何御剑飞行,直接从剑诀和招式开始教的。”   他穿越而来,原主虽已有修为在身,卿晏却没有继承他在千鹤门学的东西,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的老师是津哥,津哥教他时的确没有教过御剑飞行,他是实话实说。   剑尊刚开始还有些不信,听了这话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道:“现如今的仙门都这样浮躁了么?急功近利,竟连御剑都不教了,还不会爬就想着学走路,真是可笑,平白浪费许多有灵根的后生!”   他越看越觉卿晏根骨清绝,周正得很,是个修仙问道的好苗子,虽然现在已经大乘期了,好似不算辜负,但实则以他这个根骨,渡劫登顶也并非什么痴心妄想。   定是被之前的糊涂老师耽误了!   剑尊生出一些惜才之心,对卿晏道:“来,我教你。”   他一边教着卿晏,还仍在抱怨刚才的不快:“这些无知竖子!基础不固,便妄想登顶,看着威风八面,实际上半吊子工夫,根本经不起考验!哼,现在的修真界风气就生生是让这些浮躁的人弄坏了。”   天刹盟的后山云峰悬崖甚为高耸陡峭,虽然对这些修士来说,御剑飞行并不算难事,但从那么高的陡崖边飞过,也仍是令人有些挑战性,不得不聚精会神以对,生怕掉下去,更有些恐高的修士,虽然飞得稳,但是往脚下看一眼,都是心惊肉跳。   等到修士们飞完一圈回来,以为热身完毕,可以开始正题了,却没想到那位剑尊已不在高台之上,而是与一位年轻的修士站在一起,单独开着小灶,指点着什么。   卿晏一将佩剑招出来,南华剑尊就立刻眼神一亮,看出来了:“这是北云锻的剑吧?”   他伸手触上剑身,覆地剑在他掌中散发着凛凛的光华,不由得有些感慨:“那么多年没见过那老头子了,他锻的剑有市无价,从不卖与人,你怎么会有他锻的剑?莫非……你从前师从于他?”   卿晏略一思索,道:“算是吧。”   他虽然没正式拜过师,北云大师也没教过他一招一式,但毕竟他能有如今的修为,从元婴突破大乘,是靠修炼北云大师留下的那本秘籍。   南华剑尊的神色又变了变,像是柔软了许多,又带了一缕笑意,嘲弄道:“怪不得,原来是他的徒弟!那老头子锻剑的确有一手,但论起教人,便远远不如本尊了。”剑尊很幼稚地得意了一番,“说起来,许久不见他了,他如今在什么地方躲清闲呢?”   卿晏被他直接说成是北云弟子,也不知如何解释,索性应下,冒领了这名头,道:“家师……已亡故多年。”   “怎么会?!”南华剑尊脸上顿时血色尽失,正待细问来去缘由,一道声音先插/了进来。   “老师。”   他们二人若无旁人地交谈着,旁边的一众修士们一直被晾着,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出言打断。江明潮拉了拉苏九安的袖子,因他方才已惹得这位剑尊不悦,不欲他再出头,可苏九安已习惯当众修士的领头,自然也担任了发言人。   更重要的是,这位剑尊私开小灶的对象是卿晏,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偏偏是他,苏九安怎么可能放任?   苏九安语气倒是比方才恭敬许多,礼貌提醒:“老师,大家已经飞了一圈,都回来了。是不是该继续授课了?”   他看着卿晏,到底忍不住压着情绪说了一句:“大家都是您的学生,您可不能只教一人,有失偏颇啊。”   这话的指向太明显。   卿晏抬起眼,剑光泛着冷银色,可他的目光更凉一些,与苏九安对视时微微笑了笑。   他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一直同他相争,他想要的那些,从卿怀风亲儿子的位置到江明潮,卿晏根本没放在眼里过,根本从头至尾不欲与他相争。   要勾心斗角,也至少得两个人才能斗得起来吧?所以,卿晏看着他一个人卖力出演这场戏,兀自投入,有些想笑。   但这目光落在苏九安眼里便成了挑衅,他下意识寻找自己的筹码,往旁边挪一步,占有性地挽住了江明潮的手,像是在展示战利品,后者内心却苦笑,心知肚明卿晏现在找的新道侣比他强一千一万倍。   南华剑尊是个暴脾气,本来刚才的气就还没灭呢,只是暂时转移了注意力,听了这话更是火上浇油:“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我想如何教,便如何教,想教谁,便教谁,轮得着你指手画脚?”   何止是修士们等得不耐烦,他更是不耐烦,一抬袖道:“不必等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你们回去吧。”   又转向卿晏:“你留下,继续。”   众修士们皆是一愣,苏九安面色铁青。   卿晏觉得这样有点太拉仇恨,但也没什么办法,道:“……好的老师。”   于是,好好的一堂公共课就这么变成了卿晏的私教课。 第73章   薄野云致这几日分外忙碌。   他是第一次负责仙门大比这样重大的事, 完全是个新手,薄野楠又将一干事务全交给了他,九洲修士们一有什么事, 就全来找他,这些人也全都不是好相与的, 个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今天这个不行明天那个不愿的,薄野云致一个头两个大, 恨不得化出几个分身来替自己上班。   他原本只是天刹盟一个旁系的庶子, 父母双亡,从小托荫在薄野楠这里,蒙其不弃, 与天刹盟的内门弟子们一起修行长大, 原本只是与众弟子一样,但自从去岁薄野楠的独子不幸出了意外, 薄野楠没了继承人, 其道侣早年也早身死道消了, 并没续弦打算,眼看着是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儿子了, 可天刹盟不能后继无人, 才把眼光放到这个不怎么亲的侄子身上。   因而,前番叫他跟着去千鹤门传信, 此番又是把仙门大比的事全交给了他, 也是为历练他。   薄野云致心知肚明,因此更是不敢懈怠。   天天加班加点, 薄野云致那日发现卿晏在仙门大比的修士之中, 本想找他好好叙叙旧, 可惜忙得一直没机会。   这一日,他刚安排好后几日要来讲学上课的几位天师真人的住处和饮食,就听到外头的院落里一阵七嘴八舌的人声喧哗。   “怎么了?”薄野云致皱起眉,搁了笔扭头吩咐旁边的小道童,“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   小道童答应着去了,可还没等他回来禀报,门外先有一大群人乌泱泱闯了进来,瞬间把薄野云致幽静的书房变成了闹哄哄的菜市场。   “各位,不能进,不能擅闯!……得等我去通传……你们!”   这些人不是各洲来的仙门修士吗?个个出身名门,怎么这样无礼!   小道童伸着短短的手臂妄图拦住那些人,但是显然无济于事,他拦不住,一边勉力支撑着,一边拿眼神往薄野云致那儿瞧,是求助,也是告饶。   薄野云致的眉心更紧蹙了几分,可很快他就调整好了表情。   这些日子,他跟这些难缠的修士们已经打过许多交道,比起仙门大比的负责人,薄野云致觉得自己更像是个老妈子,什么都得管,还得哪儿都不得罪,他用眼神示意小道童别拦了,下去,自己扯起了一张和事佬的笑脸,迎上去:“诸位,这是怎么了?”   “有什么事,遣我们的弟子来通传一声便罢了,何须劳动各位亲自过来。”薄野云致很好脾气道。   说话时,他的目光还不着痕迹地在屋内的修士身上转了一圈,果然没发现卿晏的身影。   也是。薄野云致心道,卿晏那样温柔文雅的人,怎么会跟着这群人一起瞎闹?   这么多日以来,那么多修士又是对住处不满意,又是对饮食不满意的,轮流来烦他,而卿晏从来没来过,就连那日他钻了个空闲去找他叙话,问他住得还习惯吗,他也没挑什么。   分明修真界以前看不惯卿晏的原因就有娇气这一点,但薄野云致没看出他如何娇气,只是身体天生体弱而已,跟这些修士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   薄野云致嘴角微抽,扯回思绪。   ……所以,这群人今儿又是对什么不满意了?   众修士本来皆是一肚子不满,可看着薄野云致这张笑脸,也没法把怒气往人家身上撒,只是一股脑儿把苦水倒了出来。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区别对待?这便是天刹盟的待客之道么?”   “就是!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不然这仙门大比,咱们也不必比了,直接把第一名颁给那个姓晏的得了!”   “……”   修士们一起开口,薄野云致的耳边像是有十几只鸭子在叫,什么也听不清楚,他抬起手往下一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无奈道:“好好。诸位别着急,一个个说,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区别对待?”   修士们这才冷静了一些,互相看了看,这样七嘴八舌的的确说不清楚,便推出一个口齿清晰利落的人来,让他说。   那人便将前日剑术课剑尊是如何对他们发火,又是如何将他们晾在一边不管不顾,单单教那姓晏的散修的——这人不愧是修士们推举出来的,那根舌头大概是说过书的,那日的情景被添油加醋地细细描绘了一番,还着力渲染了剑尊和那姓晏的散修的可恨之处。   ……叫旁边不知情的小道童听了都觉得不平极了。   薄野云致心里回过味来,姓晏的散修……那不就是卿晏么?   卿晏来参加这仙门大比,没用真名,用的是“晏十一”这个随口诌来的化名,也没报千鹤门的门楣,而是说自己只是个江湖散修,这些薄野云致都是知道的。   而那位南华剑尊,薄野云致就更熟了。这位剑尊不是因此次大比去别的仙门请来的,就是天刹盟本门的尊者,小的时候,薄野云致还在学堂里听过他几节课呢。   剑尊是个正直的人,卿晏也不是什么谄媚自私之徒,薄野云致再清楚不过,沉吟片刻,问道:“剑尊为何对你等生气,不教你们了?”   方才那人只说剑尊生气了,倒没说剑尊为何生气。剑尊虽然向来脾气暴躁,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啊。   究竟怎么回事儿?   修士们的表情一下子凝住了,好半天,那人才磕磕巴巴地说了。   “剑尊一上来说教我们御剑,可御剑谁不会啊?有人说了一句,剑尊就生气了。”那人说着,还是觉得他们的要求很合理,因此委屈起来,嘀咕一声,“这脾气也忒大了……”   “本来我们以为就这一日也就罢了,没想到第二天,剑尊连句话都不说,直接去教那个姓晏的!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诸位兄弟实在忍不下去了,这才来找少主,你一定得给我们主持个公道!”   “少主”一词把薄野云致砸得措手不及,无奈笑道:“我可不敢当……”   “剑尊的脾气向来如此,是大了些。”薄野云致解释道,“各位稍安勿躁,我知道此番各位受了委屈,大家先回去吧,我去找剑尊说说情,明日剑术课肯定给你们上。”   好说歹说,才把这一帮义愤填膺的修士们劝回去,薄野云致拍胸脯保证自己能解决,可是把人送走之后,他却犯了愁——剑尊可不是那么好劝的。   这位南华剑尊,虽然在修真界并不是特别闻名,完全没有天刹盟出身的那天地间最后一位神君有名,这帮不知深浅的年轻修士大多是没听过他,但剑尊本人,的确是剑术高强,于剑一道已入神域,登峰造极。   大凡人的能力强了,就总不免会有些恃才傲物的脾气。剑尊就跟那学堂里最古板的老学究似的,在很多事上都有着自己的坚持。   比如御剑这个事儿吧,剑尊他老人家是很重视基本功的,会了又如何?还是得练!基础不稳,后面的工夫便全是建立在一团散沙上的。   薄野云致儿时不知从剑上摔下来多少次,好悬都不是脸着地,才有如今玉树临风、英俊挺拔的模样。   此事怕是难办哪。   果然不出薄野云致所料,他去剑尊的住处一趟,恭恭敬敬、温文有礼地替那帮犯浑的修士道了歉,请求剑尊原谅他们——没成。   剑尊表示,放屁,要是道歉管用,那还修仙干什么?   薄野云致心累又无奈,只好跟剑尊讲道理,要是不原谅他们,不给他们上课,到时候他们传扬出去,于天刹盟的名声可是大大的不利,为此,只能委屈他老人家了。   剑尊表示,扯淡,是他们无礼在先,还要上下嘴皮一碰出去乱讲?他可不受这辖制!   薄野云致:“……”   修士们难缠,剑尊难搞,他两头不是人啊。   而独独是卿晏得了剑尊的青眼,薄野云致不由地分神想道,剑尊的眼光倒是很好。   ……与他如出一辙。   没办法,他本不想因这事打扰叔父,但实在搞不定,他话都已经给修士们放出去了,明日要是不成,那修士们闹得岂不是要更凶了?   还是去打扰他叔父吧。   薄野云致进入他盟主叔父薄野楠的住处院落之时,已是凉夜寂静,四下昏暗,守门弟子也大多被遣走了,只留一两个小道童,一豆灯火将窗户纸打亮,影影绰绰倒影出两个对坐的人影,倒更显清幽了。   薄野云致脚步一顿,叔父有客人?   照理说,有客在,他不该打搅,可这事比较急,等不得。他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   房中。   薄野楠落下一子,对着棋盘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逆风翻盘的法子。   薄野津修长的手指捻着棋子,啪嗒一声,玉石相击,轻轻落下,淡声道:“你要输了。”   薄野楠:“……”   “小叔,你就不能让让我?”他收起棋盘,不服输地一拂袖,黑白子各自落回棋罐之中,“再来一局。”   薄野津无可无不可,反正近来他无事可做,卿晏不许他打扰自己修行,在仙门大比之前都不见他了,而至于旁的正事,薄野津也没有,天刹盟哪里敢吩咐劳动这位当世唯一的尊神做些什么,对于天刹盟来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荣耀了。   于是,薄野楠找他下棋,他从不失约。   两人正重开了一局,薄野楠一边落子,一边想起什么,问道:“我前日听守山的小弟子说,宴会那日小叔你带了个人回去?”   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那守山的小弟子说那人穿的是来参加仙门大比修士的衣裳,薄野楠顿时有了不好的猜测。   只不过立刻又被自己否定了,不说他小叔可是尊神,但凡个普通的薄野氏弟子,也不必劫人做炉鼎,他们自己被人劫去做炉鼎还差不多。   可若是普通的好色之徒……他小叔不是那种人!修行这么多年的尊神,虽然修的不是无情道,但早已清心寡欲,哪会随便勾个人回去?   也许只是个认识的人?可弟子分明说二人形容亲密……   薄野楠也不知道,也不敢问,只敢旁敲侧击。   薄野津淡淡道:“嗯。”   薄野楠等着他继续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结果对方轻飘飘承认了,却没有多言的意思,薄野楠内心抓耳挠腮,快好奇死了,可一个字也不敢置喙。   此时,小道童进来禀报道:“盟主,神君,云致公子来了,说是有事相商。”   这个时辰来,肯定是有要事。薄野楠敛容道:“让他进来吧。”   薄野云致进来,看到窗边跟盟主下棋、人如墨玉的那位,顿了一顿,心里打鼓,怎么神君叔祖也在这儿?   他这一出问题,真是要丢人现眼到祖宗面前了。   硬着头皮,薄野云致还是将事情大致讲了讲。   “侄儿无能,剑尊哪儿劝不下来,实在没办法才来请叔父拿主意。”薄野云致露出个苦笑,“明日仍是剑术课,这可如何是好?”   薄野楠也觉惊奇,不过想一想南华那性子,也不奇怪了。   这帮不省事的修士们!得罪的偏偏是他!   这事虽小也好笑,但若是处理不好,的确是个大问题。薄野云致说得没错,于天刹盟的名声可是大大有损。   薄野楠还没发话,门外又闯进来一人,白发苍苍,袖上剑纹,正是南华剑尊。   剑尊他老人家不愧是个暴脾气,被薄野云致那么大道理小道理地劝了一通,还是油盐不进,不但没消气,反而越想越气。   ……不惜追到了盟主这里,非要说个清楚明白,才能咽下这口气。   “那帮小兔崽子这个不学,那个不学,简直挑三拣四!冥顽不灵!急功近利!这样的人怎么能成大才?我看拉倒吧。”南华剑尊本来就气,没想到这群小兔崽子居然还先告状,更气了,“这课我不带了!”   “不过,十一这徒弟我收了,他资质不错,更重要的是心性灵清,以前是跟错了师父,学的东西乱七八糟的,不成体系,大比他定是能入围留下的,谁也别跟我抢啊。”南华剑尊道,而卿晏完全不知道自己考试都没参加,已经被导师看中内定了。   薄野云致更愁了,好么,直接撂挑子了。   原来还是区别对待,现在是明目张胆地只教一人了。这还不被修士们的口水淹死啊?   他忧心忡忡地一抬眸,却看到窗边仙风道骨的清冷神君,在听到“十一”的时候,薄唇微微弯了一下。   薄野云致一愣,疑心自己是看错了。   他叔祖就像座俊美的冰雕似的,什么时候露出过这么和煦的表情啊?   薄野楠经旁边的小道童提醒,才知道这个“十一”就是当日他在比试中看中叫人留心的那个弟子。   薄野楠“唔”了一声,他也觉得那孩子好。   只是眼下的问题是,明日该怎么办?   对错不论,那帮修士薄野楠也不如何同情,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他安抚着南华剑尊,说他说得都是,那群小兔崽子太混蛋,又抬手悄悄把薄野云致招来,问:“可还有别的剑尊在,明日或可代课?”   薄野云致摇了摇头:“日程都是安排好的,别的门派的剑尊我们虽然也有下请帖,只不过日子还早,没人这么早来的。眼下是真没第二个人选了。”   “这……”薄野楠也犯愁。   啪,极轻极清脆的一声,旁边的玉石棋盘上不大不小的细微响动,却让叔侄二人都立刻扭头,齐刷刷看了过去。   薄野津搁下棋子,修长如玉的手收回袖中,拢着广袖淡淡道:“我去吧。”   二人愣了一瞬,继而狂喜:“真的?!”   “小叔你真愿意去上课?”   他们是发愁现在找不到大能剑修去代课,虽是剑术课,也总不能随便找个拿剑的阿猫阿狗去上课吧?   但现在是神君驾到,这无人会不满,这太够格了!   “嗯。”薄野津轻点了下头,垂眸看着面前的棋局,微笑道,“你又输了。” 第74章   修士们昨日已得到了薄野云致的保证, 次日都早早到了演武场,准备看看天刹盟会给他们个什么说法。   卿晏对他们昨天去告状的事一无所知,毕竟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 那些被晾在一边的修士们天然把他放在了敌对面,有什么行动自然不会告诉他。   其实, 卿晏也觉得搞这种特殊, 太过显眼,太拉仇恨了, 不太好。不都说枪打出头鸟么?他也劝过南华剑尊, 可剑尊犟脾气一上来,谁的话也不听——包括他。   南华剑尊这么看重他,卿晏自己估摸着, 不光是有其他的修士言语顶撞了剑尊的原因, 主要还是因为剑尊他老人家把他当成了北云大师的弟子。   这二位以前可能是对家加冤家,南华剑尊一边教他, 一边拉踩北云大师。   “怎么样?我教得比北云那老头子好多了吧?”   “你这资质和悟性, 到现在才入大乘, 完全是被北云那老头子耽误了,他根本就不会教徒弟!不会教就别乱教, 误人子弟!”   ——每教一招, 南华剑尊就要这样问一句,得意洋洋, 简直幼稚至极。   即使北云大师已经作古, 南华剑尊还要跟他打擂台,实验品就是卿晏本人。   “……”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卿晏心道, 今天一定得说服南华剑尊, 别再给他上私教课了。   没想到, 众人一到演武场,没见到南华剑尊,却看到剑台上立着一个清霜落雪的挺拔身影,早已等着了,远远地,那一身淡银如月华的仙家辉芒便轻而易举地闪了在场所有人的眼。   “那是……”有人不禁惊呼出口。   “我没看错吧?那是神君他老人家?”   “天刹盟把剑术课的老师换成了神君么?”   修士们交换了个眼神,皆是又惊又喜——在这修真界,谁不仰慕这位唯一的在世神君?   但凡修仙之人,没有不慕强的,而不管是论灵力修为,还是剑道、符咒、术法,天花板的顶端都是这一位,谁不想爬到那个位置上?而现在灵气凋敝,无人再能成神,那么能得到唯一的尊神的指点,这于他们的修行也是大有助益的。   谁也没想到,昨日那一闹,今日的结果居然这么好,远远出乎他们所料的好。修士们心里不约而同地想:赚了!   只有江明潮忧心忡忡。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台上这位与卿晏关系匪浅的,觉得这位恐怕不会一视同仁,反而会变本加厉。   昨日他还劝着苏九安别去搞事,别去出头,可现在回过神来,倒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   既然卿晏抱上了这条金大腿,又何须来参加这仙门大比,白占一个名额?他甚至觉得昨日南华剑尊的另眼相待也别有原因,根本是他们商量好的!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难道他们这些人,就只是来给他陪跑的?这次仙门大比是卿晏的青云梯,给他一个人铺的路,而他们都是衬托?   这不公平!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眼神一转,去看人群中的卿晏。   若是这位神君今日也区别对待,那他们可有可说的了!定要跟天刹盟要个说法才罢。   “你看什么呢?”他身侧的苏九安注意到他的目光,凉飕飕道。   江明潮这才抽回目光:“……没什么。”   卿晏望着台上的人,微微愣神,一脸意外。苏符在旁边轻轻用肘部推了推他,低声调侃埋怨道:“今日怎么是你心上人上剑术课?你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太不够意思了吧?”   苏符大概是唯一一个现在还愿意跟卿晏走在一起、愿意搭理他的修士了。别的修士皆因为南华剑尊的偏心迁怒了他,而苏符这个傻白甜不以为意——   南华剑尊开的小课是教御剑飞行的,他早就会了,一点儿也不想再重新学一遍。   是以,他也不太明白那些修士有什么好嫉妒卿晏的,他们不都会吗?难道他们还想再学一遍?可不是他们自己说不想学的吗?   “……别胡说。”卿晏轻轻瞪了他一眼,飞快地看了看周围,见没人听到,才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叫修士们知道他与津哥的关系,不然更拉仇恨,更要被说是关系户走后门的了,他也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他准备专心备考迎娶“白富美”,与津哥已约定好了,仙门大比之前都不见面了,是真的不知道今日的老师怎么会换成了他。   薄野津缓步下了高台,并没有看卿晏,公事公办、慢条斯理道:“听说你们对南华剑尊有所不满,盟主便托了我来给你们上课。”   修士们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这就是当世唯一的尊神么?之前他也露过面,只不过高坐台上,如同一尊居高临下、难以触摸的神像,远没有如今近,让人能看清这位神君的面目真容。   原来神君生得这样年轻,是这样的清冷俊美的尊神。   “你们不愿学御剑飞行,那想学什么?”薄野津偏了头,淡淡问道,他也没什么带徒弟的经验,唯一的经验就是在北原教卿晏那几天,实在很贫乏。   这帮修士不是什么让人省心的,作为老师,他倒是很愿意听意见,直接问了出来。   见这位神君似乎是个好说话的,修士们便七嘴八舌地开了口。   “自然是厉害的招式!”   “神君,有什么战无不胜的剑招剑阵么?”   “既然是跟神君学剑,这机会难得,那不得教我们些别处学不到的东西么?那些烂大街的玩意儿我可不学!”   所谓的“烂大街的玩意儿”,自然说的是昨日南华剑尊教的御剑飞行。这些年轻的修士们,练得不勤,想得倒美,典型的眼高手低。   众口难调,修士们一人一个想法,乱七八糟地说了半天,一人道:“神君是当世剑道第一人,今日有缘得见,不得给大家露一手么?在下虽不才,但也望神君不吝赐教,与我切磋一二。”   ……这些年轻修士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换了他们的掌门父辈来,都不敢提这要求,正所谓无知所以无畏,才有胆子这么说。   卿晏感觉这声音有些耳熟,扭头看去,原来说话之人是那北海玄音观的孙青阳,他这话说得放诞狂妄,模样和语气却又一本正经,做足恭敬的表象,之前分明在道史课上那样毁谤过薄野津,此刻跟正主对视,倒是一点儿也不心虚。   道貌岸然。卿晏心道。   薄野津微微挑眉:“你想与我打?”   孙青阳点头,矜持地行了个礼:“请神君赐教。”   薄野津又看向众修士:“你们也是如此想的?”   被孙青阳提了一嘴,众修士原本没这么想,此刻心思也活泛起来,反正是上课,神君不可能真的杀伤了他们,不然传出去,天刹盟可是声名扫地了,这倒真是个好机会。   “是。”修士们也跃跃欲试起来。   “既然如此,那好吧。”   薄野津倒是个很善于倾听意见的老师,他掌心向上一翻,素手微抬,广袖拂过,修士们的脚下忽然光芒大盛,那光凝聚成形,如一道道水流从中心向四面八方流动,最终汇聚在一起。   这是个阵法!   众修士还没反应过来,万道剑光便从头顶落了下来,顷刻间已逼向面门,他们连剑都还没拔出来,纷纷手忙脚乱地应对起来。   神君的声音也清清冷冷地落了下来,回荡在偌大广阔的演武场上。   “谁能先出了这剑阵,再来找本君挑战。”   虽然薄野津抽出一缕灵力,便能击败这群修士了,但一个个都上来跟他打,那也太费时费事了,他嫌麻烦,索性直接把修士们扔进剑阵里,让他们过了这第一关,筛掉第一大批人再说。   全程,他都没有多看卿晏一眼。   修士们没有应答,全副心神都放在应对这剑阵上了,根本无暇他顾,江明潮本以为这神君会给卿晏什么特殊待遇,却发现卿晏也被圈进了这剑阵,正提剑战得正酣。   ……本来以为这是个把柄,能捏在手里说嘴,没想到这位竟然真的一碗水端平了,什么破绽也没给。   江明潮这么一分神,动作未及,一道剑光擦着他的脸侧过去,他顿时面上一痛,一道鲜血缓缓沿着脸侧流了下来。   他恶狠狠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   而那一边,卿晏握着剑,将周遭的剑光全部砍碎劈断,动作简直行云流水,轻车熟路——原因无他,别的修士是第一次踏入这剑阵,难免生疏慌乱,但他却不是第一回了,在北原,他练津哥布出的阵法,不知练了多少次,都形成肌肉记忆了,若如今还生疏,那也太愚钝了一点。   虽然那时是雪阵,如今是剑阵,但都是同一人所设,设阵的套路,都是大差不差的。   卿晏漫不经心地劈着剑光,往阵眼的方向走去。   忽然,他不知怎么的,抬眸往阵外望了一眼,只见已然有小道童取来了枕垫,又支起一张小榻小几,捧了清茶壶盏和鲜果点心来,那位俊美如画的神君便懒懒散散地坐在那儿,边喝着茶,悠然自在地欣赏修士们阵中忙乱厮杀,看戏一般。   他在北原时看他练剑时,也是这样。卿晏有些恍惚。   他的眸光又上抬了几分,二人的目光便遥遥一撞,卿晏这才注意到,原来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他眨了眨眼,见那位神君执着杯,杯口晕出腾腾雾气,那双漆深的眼睛就在雾气后头,冲他轻轻弯了一下,笑意舒展,薄唇动了动,卿晏辨别出,是“加油”的口型。 第75章   “晏兄, 晏兄!救救我!”   卿晏闻声回过神,看见苏符正战战兢兢地握着剑,被揍得到处乱跑, 狼狈不堪,那可怜的小眼神直往他身上戳。   他脚步一转, 往苏符的方向走过去, 熟练地帮他挡开几道凌厉剑光,把他拽过来, 护在臂弯下。   “这是什么破阵啊?速度好快好可怕, 像是活的一样,还专挑我的破绽处下手……我就知道我不配,早知道不来参加大比了……娘——”   苏符抱着卿晏的胳膊, 颤颤巍巍地跟着他往前走, 他的那把剑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变成了一根拐杖, 以免他腿一软就跪倒在地。   卿晏带着这个肘部挂件, 不多时就找到了阵眼, 将剑插入阵心,带着苏符一起出来了。   “行了别嚎了, ”苏符还双眼紧闭抱着他胳膊, 卿晏无奈地拍拍他头顶,“已经出来了。”   苏符试探性地睁开眼, 见头顶的剑光和漫天的杀意已然消失, 才长舒一口气,他松开手, 连人带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卿晏看着他那样, 有些好笑, 又觉得自己这时候笑不太厚道,堪堪抿住了嘴唇。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入阵时的模样,虽然也是狼狈,但没有这么喊爹喊娘的,跟苏符相比,他表现好太多了。   “有那么夸张吗?”卿晏伸手去拉他。   他是知道的,津哥的阵是有分寸的,那些剑光看着来势汹汹,唬人得很,但其实都是收着力道的,不会致命。   苏符摆摆手,表示自己要摊在地上休息一会儿,他的道袍刚才已经滚脏了,被剑光劈出了好多口子,破破烂烂的,此刻更不用在意什么形象了。   好吧。卿晏无奈地收回手,见他没什么事,便放任他去了。   卿晏是第一个从阵中出来的修士。   当然,别的修士都是新手,第一次见这个阵法,而他以前在北原时就跟这个阵法打交道,那么多时日不是白费的,自然熟练了,没什么好得意的。   他收了覆地剑,朝那边那位悠哉游哉的老师走过去。   薄野津姿势未变,只是抬起手,给他也递了杯清茶。   “我出关时,看到了被你破了的残阵和禁制,虽知道你如今修为高了许多,”薄野津支颐望着他,又给他投喂了块点心,淡淡道,“只是没想到你如今只须这么短的时间便能出来。”   卿晏刚剧烈运动完,其实不太想吃东西,被那甜糕塞了一嘴,“唔”一声,下意识微微皱眉。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覆地剑被卿晏背在身后,那白玉剑穗在空中轻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像是坠在鬓边的步摇似的,薄野津看他腮帮子鼓鼓地吃东西,一双眼睛里好像还有点不满,含笑道:“我来代南华剑尊的课,是有缘故的,这不算我违反约定吧?”   卿晏费劲地把那甜糕咽了下去,觉得嗓子眼里都甜丝丝的,灌了杯清茶,才“嗯”了一声。   虽然并未违反约定,但他在这儿,就还是挺影响他的。   刚才在阵中,他看他,不就让他分神了么?要是万一他那一愣神的工夫,手上动作慢了,没来得及挡下那阵中的剑锋怎么办?   卿晏自己不专心,却把锅往别人身上推,还推得十分理直气壮。   “可怎么会是你来?”卿晏问,“天刹盟没有别的道尊剑师了么?”   薄野津挑了挑眉,不答反问:“这么不想见到我?”   卿晏居然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嗯啊。”   薄野津不说话,望着他继续挑眉,卿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绷了半天,还是没绷住,唇畔挽出一个笑:“生气了么?”   演武场这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做什么逾矩的行为,卿晏只好嘴上哄道:“津哥,别生气啊,我这么专心修行,不也是为了早点把你娶回来么?”   单听这话,好像他天天做了什么妨碍他修行、拖他后腿之事一般。薄野津表情不变,虚空之中,好像有个“冤”字砸在他脑袋上,他淡淡道:“既然如此说,那我不得来检验一下你的成果,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在好好修行,怕不是只在嘴上诓我,实则惫懒怠惰,根本没在好好练剑。”   虽然他的确有说大话画饼的嫌疑……   卿晏咬了咬唇,没听出他是故意这么说的,老老实实上了勾:“津哥,我不是跟你说过有点耐心么?你这么急么?”   “嗯。”薄野津从容接道,“我有点急。”   卿晏:“……你这么恨嫁?”   薄野津坦荡承认:“嗯。”   卿晏:“……”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卿晏本来是想逗一下津哥,却反而被他堵得没话说,哑然半晌,努力把歪理掰正,道:“那你就更不该来了,太影响我了!”   “哦?”薄野津声音微微拖长,冲着卿晏偏了下头,“我对你的影响力这么大?”   这下,卿晏就算是再迟钝,也听出来他是故意的了。这句话的引导意图这么明显,卿晏看出来了,他没生气,就是想听句好听话呢。   他抿住唇,不说了,猛地把那瓷杯放下,站起身来,说:“不是说破了阵的修士可以来挑战你么?别在这闲聊了,快开始吧。”   薄野津有一点意外:“你也想与我打么?”   卿晏原本是没这么不自量力的,但被孙青阳的话一挑,内心也微微松动起来。   他当初在北原生出想学剑的念头,初衷便是仰慕津哥在雨中练剑的仙姿风采,能与他对战,当然是个大好机会。   卿晏已经重新祭出了覆地剑,道:“你可方才自己说的,破阵之人就能来找你挑战,老师,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哦。”   “那么先说好。”薄野津起了身,很开明地征求意见道,“要我让你么?”   卿晏:“……”   哪儿有人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的?   在场的所有修士,即便是那心比天高的孙青阳,也不会自信到觉得自己现在就能打败薄野津,只不过想跟他过过招,看看这位神君到底有几分真本事,也看看自己与他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而已。   事实是,就算他不让,不放水,他们也赢不了。   卿晏斟酌片刻,很有骨气地道:“……不要。”   薄野津便答应道:“好。”   苏符已休息好了,从地上爬起来,也是给这两位腾地方以免自己被误伤,他溜到小几旁边,寻了个角落猫着,还从旁边小几上摸了块糕。   打了这么久,他的早饭早消化完了,得好好补充能量,还得压压惊。   见两人祭出佩剑,苏符盯着他们,占了个最佳观众席,当出好戏瞧,吃着糕,不由得“啧啧”几声。   他就看不惯这些装模做样的臭道侣,这两人练剑?练的什么剑?怕不是情意绵绵剑吧?   可是等到这两人真动了手,他才惊掉下巴。   ……这是来真的啊?   覆地剑在卿晏白玉般的掌心发出冷冷幽光,虽着剑诀而动,劈砍斜刺,变幻无穷。卿晏虽被薄野津教过,可与他对战,自然没有用他教的那些招式,不然那破绽不是被拿捏得死死的?   他用的全是北云大师留给他的那本秘籍里的剑招。   卿晏知道自己不敌,因此不敢懈怠,全身的灵力、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两个人过起招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天刹盟作为仙门第一大族,剑招难免还是以正统为主,而北云大师的剑法则剑走偏锋,最为奇绝,薄野津道:“倒是有些意思。”   他是最近才得知卿晏从小须弥山离开之后,遇到了北云残魂,得到他不传的剑谱的,但对那本剑谱里的东西,倒是一无所知,今日方晓得,看来北云不光锻剑有一手,对剑术也有些不同于常人的领悟。   其实,薄野津还是让了几分,不然,卿晏在他手下根本过不了三招。倒不是因为故意想让着他,而是觉得北云的剑招有些意思。   其他还在阵中的修士们自然分身乏术,无暇看阵外这场精彩比试,但却能感受到,整个演武场都被极丰厚的剑气包围了,悠悠流转,堆山填海一般,广阔无垠。   翻天剑和覆地剑相击,发出锵然巨响,直震天际。其实薄野津已放了几分水,但以苏符的水平,实在看不出来,觉得两人实实在在是在以剑会友,较量着。   情意绵绵剑,变成了家暴现场。   几个回合之间,薄野津便大致理出了北云剑法的思路,虽奇绝,以出其不意为特点,但出其不意,本身也是一种套路,只要多试几次,便仍能找到破绽。   覆地剑直劈面门而来,薄野津却不躲不挡,竟直接转了个身,接下那来自身后的一击。   前面那道剑只是一道剑意凝成的虚影,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以他的修为,却是一眼看穿。   覆地剑哐当一声被击落,戳进地里,薄野津微微张开手,静静等待一个投怀送抱。   卿晏往前跌去,正好跌进准备好的陷阱里,那只手从他腰间游走而过,不急不徐地点了他两个穴位。   “脸这么烫,是又到情热期了么?”那只手贴了下他的脸,薄野津调侃了一句。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卿晏脸色微红地挣开,虽然修士们没工夫看他们,他这话也只是私语,没别人听到,但卿晏还是羞恼起来。   “不是!”   他这是被臭流氓占了便宜的自然反应,情热期刚过去没多久,怎么可能又来?!   打架之时,除了实打实的拳头,其实语言挑衅也是一种手段,惹怒对方,让对方自乱阵脚。   都是用说的,语言挑衅,与语言调戏,其实也差不太多。   薄野津随口一说,却能感觉到卿晏周身的灵力立刻涌动起来,他弯了弯唇角,心道:到底还是年轻气盛。   卿晏抬手将覆地剑招回来,不屈不挠,越挫越勇,又提剑而上。   饶是再怎么让,两人的年岁、经验、剑术、武力值都放在这里,仍旧悬殊,又勉强撑了四五招,他还是败下阵来。   翻天剑挟着凛冽寒意破风而来,卿晏愣了一下,那柄剑悬停在他眉心,一寸的距离间。   “幸好你控制了力道。”须臾,卿晏才吐出口气,“我刚真以为,翻天剑要穿过我的喉咙了。”   什么是天然的威压,他算是感受到渡灵灯从前的体验感了。   翻天剑刷地回到剑鞘中,薄野津神色如常道:“我不必控制力道,它也不会伤你。”   “你我的佩剑同出于北云大师之手,其实早先是一对鸳鸯剑。”薄野津淡淡道,“这两柄剑不会相杀。”   卿晏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去看两人剑柄上悬着的一对白玉剑穗,心里忽然就有些莫名的开心。   “我输了。”卿晏兴致勃勃,一脸讨夸的模样,道,“但我在你面前撑了这么久呢,是不是比在小须弥山的时候,有进步多了?”   所以……他说赢了大比就来娶他,也不是随口画饼嘛。他还是有点希望,有在进步努力的。   “输了就是输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薄野津的眸光从卿晏面上轻轻掠过,低沉冷淡的声音扫过他的耳廓,清冷幽静的白檀香扑了满怀。   “等你来娶我,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实在等得心急,还不如我直接将你这手下败将掳回去成亲算了。” 第76章   等到卿晏与薄野津比完了一场, 已经坐在桌前喝茶吃点心了,那阵里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   苏符从他猫着的角落里钻了出来,嘴角沾着一点乳白色的碎屑, 而桌上的那叠糕点已经被他全吃完了。   薄野津这才注意到他。苏符比卿晏的年纪还轻,在他眼中完全是个小孩子, 薄野津道:“吃饱了么?不够还有。”   “呃……”从小崇拜的偶像对自己嘘寒问暖, 苏符有点紧张地抓了下衣摆。   卿晏笑道:“苏兄,没事的。”   苏符于是道:“再来点……也行。”   小道童又取来许多精致糕点, 苏符拿着一块慢慢吃。三人围坐, 等着其他修士破阵。   薄野津看着苏符吞咽的速度渐缓,淡淡道:“吃完了便来与我过招吧。”   苏符一口糕呛在了嗓子眼里,咳出了惊天动地的架势。   “不不不, 我……我不行!神君你也看见了, 我是被晏兄带出来的,不是我自己破的阵!我修为这么低, 哪配跟您打啊?您放过我吧……”他脸都涨红了。   卿晏在桌下轻轻踹了薄野津小腿一脚, 道:“津哥, 你别逗他了。”   薄野津抬了抬眉,被踹了一脚, 并不生气, 只是略有些意外,低声道:“光天化日之下, 当着人呢。”   “……”   光天化日之下, 刚才是谁打架打得好好的摸他腰?   卿晏瞪了他一眼。   他现在才发现,这人真够闷骚的, 看起来清清冷冷一本正经的, 但那只是表象而已。   到现在, 他已经能很容易地分辨出这人嘴里哪句是实话,哪句是戏语了。方才这句话是戏语,刚才那句要将他掳回去成亲的话也是戏语。   口头调戏他不要钱是吧?   苏符觉得自己要瞎,没想到从前仰慕的大英雄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么不正经的模样……这算是打情骂俏吧?   他从小看的史书上说,神都是薄情寡欲的,看来那写书的是胡言乱语?   “呃……”苏符觉得自己脑门上似乎冒出了锃光瓦亮的光芒,道,“其实,晏兄已经跟我说了,我知道你们是那个……”   所以不用搞什么地下恋情了,他知道自己是电灯泡。   苏符本想说道侣,但又想到两人还没结契,还算不上道侣,于是就卡了壳。   “他说什么了?”薄野津倒了杯茶,推到苏符面前,态度极为温和。   “他说——”   卿晏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苏兄你记岔了吧?我何曾说过什么。”卿晏飞快地跟苏符使了个眼色——还是不是兄弟啊?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   薄野津没听到句好听话,反而弯了弯唇角,笑了。   他也从未想要隐瞒二人的关系,不然刚才也不会说那么一句,他喝了口茶,气定神闲道:“我与他,尚未结契。”   苏符从卿晏的“魔掌”下挣脱开来,屈于淫威只好把那些话咽了下去,听到薄野津的话愣了一下。他知道啊。   薄野津又淡淡道:“他若是不想让人知道,也是正常,我能理解的。”   顿了顿,他又开口,似有意,似无意地道:“毕竟名不正,言不顺的。”   卿晏:“……”   苏符:“……”   饶是他年轻未经情爱,也似乎从这话里品出了一些古怪。这话怎么那么奇怪?怎么听起来……神君这么委屈呢?   苏符大为震撼。   这可真不像传说中那位生杀予夺的战神,反而跟个善解人意委曲求全的姑娘似的。   他得知晏兄与神君在一起之后,本来想象中这两人的相处模式该是大佬与小娇妻,怎么现在看来,不是这样?   原来,神君才是那位娇妻,当真是好听话好为晏兄着想啊……晏兄竟才是那位拿捏人的!   卿晏发现,苏符看向他的眼神带上了一丝难言的敬佩。   “……”   案上的茶壶中水沸腾着滚了,新绿嫩叶被烫开,飘出缕缕茶香。   苏符面对薄野津时的紧张,皆是因为这人的身份摆在那儿了,就像学生看了班主任,就算没犯错也不可能随意,想干嘛干嘛,可相处之下,见神君虽然容色冷淡,面无表情,但整体作风,还是很好说话很亲民的,那点紧张便很快消散了,恢复了跟卿晏相处时的开朗模式。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能有一天亲眼见到您。”苏符道,“神君,我是从小听着您的传说长大的!”   薄野津道:“哦?说我什么?”   “当然是说您英勇神武,盖世英雄啊!”苏符一拍大腿,“神君,我们村里的人都很仰慕您的。到现在村口庙里还有您的神像呢!洪荒众神,我最喜欢的就是您了!我家本来是修符咒的,我却学了剑,就是因为当初听了您的故事,想跟您一样,以剑问道,护卫苍生!”   他说得热血翻涌。   真是个孩子。薄野津微微摇头,喝了口茶水,笑容疏淡,道:“你们年轻人,当有自己的路,不必走我的老路。”   苏符“哦”了一声,有些失落,他当然知道自己做不到了。当世之人,修为再高也无法问鼎飞升了,他当然走不了神君的路,那只是个梦想而已,但人还是得有梦想。   卿晏却无端从这话里察觉一丝异样,可还没等他细究,就听到了一道声音,恭恭敬敬地叫道:“叔祖。”   他扭头去看,来人是薄野云致。   薄野津侧眸道:“何事?”   薄野云致张了张口,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他是来查看情况的,昨日修士们闹成那样,虽说今日换了老师,确实算给了他们一个交代,满足了他们的诉求,但他作为总负责人,还是得来盯着,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结果过来这么一看……   就看到旁边巨大剑阵中的,别的修士们正在奋力拼杀,而卿晏坐在桌前喝茶吃点心。   昨天修士们的诉求是南华剑尊只给卿晏上课,不管他们,而今天,好似反了过来,可这是不是也算另一种双标?   这难道不也会让修士们产生不满么?   薄野云致也不敢说他叔祖的不好,只是试探着问道:“叔祖这是……让他们破阵?”   “嗯。”薄野津见这小辈杵在那儿,比方才苏符还紧张,便冲他一点头,道,“坐。”   “……”   薄野云致坐下了……坐如针毡。   薄野津也给他倒了杯茶,卿晏问:“云致哥哥怎么过来了?”   他们之前上课,可没这么大阵仗。薄野云致从来没来盯过。   是来看津哥是怎么上课的?像学校教研组查岗一样。   听到卿晏的称呼,薄野津的眉头轻轻挑了一下。   薄野云致回过神:“哦,我……”他定了定神,不答反问,“那阵法是叔祖布的么?让修士们练习?那你们怎么没去?”   卿晏一听便知道他误会了,解释道:“我与苏兄已经破阵出来了。”   不是走后门不写作业,是已经写完了。   “啊?”薄野云致才发觉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哦,原来如此。”   薄野云致松了口气,顺手端起自己面前的杯盏喝了一口,立刻“嘶”了一声,被烫到了舌头。   卿晏道:“没事吧?”   “……没事。”薄野云致擦了下唇角,赶紧把那盏热茶搁下了。   这就好了,大家是一起进去的,只要是一碗水端平,别给人留下话柄又闹起来就好。薄野云致这么想着,又觉得卿晏现在的修为可真是进涨飞速。   虽说他已是大乘期,但这次参加仙门大比的大乘期修士不少,却只有他第一个出来了。   随即,薄野云致又感到奇怪,卿晏这大乘期也就算了,他旁边那个姓苏的小修士才不过金丹期,怎么也能脱颖而出?   苏符心虚地嘿嘿一笑:“是晏兄把我带出来的。”   薄野云致点了点头,才道:“卿……”想到卿晏现在隐瞒了真名,掐住话头道,“不过分别数月,没想到你的修为涨了这么多,如今怕是连我也自愧不如了。”   这夸奖实在受之有愧,卿晏也解释了一番:“云致哥哥别这么说了。我能第一个出来,是因为我不是第一次见这个阵法。”   反正这两个人都是知道他从前就与薄野津相识的,卿晏并不隐瞒,直说了:“在北原之时,津哥便布过这个阵给我练习,我练了小半个月呢,自然熟稔了,没什么厉害的。”   苏符和薄野云致不约而同地将头扭向了薄野津,目光灼灼。   薄野津搁下茶盏,淡淡“嗯”了一声,也承认了。   苏符心里想的是:找个大佬作道侣可真好,还能加课加练。   而薄野云致则反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津哥”这个称呼是在叫他叔祖。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表情再次变得一言难尽。   卿晏叫他哥哥,也叫他叔祖哥。从这方面论,他跟他叔祖成一辈的了?这不是乱了套了么?   卿晏分明比自己还小一些,他管薄野津都叫祖宗,他怎么能叫哥?而且后者居然没有为老者的自觉,就这么答应了?   薄野云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几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还不见那阵中有人出来,时至正午,阳光偏移,日头毒了些,卿晏在阳光下眯起眼,觉得有些热,脖颈处出了点薄汗。   “午时了,我们先回去吧。”薄野津拂袖起了身。   苏符虽然刚吃了几盘糕点,但到了饭点还是饿了,听到这话立刻站起了身,一看就是下课铃响立刻拔腿冲向食堂的那种学生。   他还想带着卿晏一起冲,可是卿晏站起身,却顿了顿,看向理着袖子也准备走的薄野津。   等会儿,我们?   他们这些做完作业的学生走也就算了,这些修士还在阵里,他这老师怎么能走啊?   只见薄野津随口吩咐旁边的小道童:“有人从阵中出来,再来找我。”   “……”   他这老师当得倒是挺省事的。就算是监考,也不能发了卷子就跑吧?   卿晏的右肩被轻轻带了一下,薄野津道:“愣着做什么?喜欢被毒太阳晒么?”   被带着往外走,卿晏问:“你干什么去?”   “不是饭点了么?陪你去用饭。”   “……津哥,你不辟谷了?”   薄野津垂下眸光,看了他一眼,声音里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早就破戒了。”   毒太阳的烤晒之下,修士们还提着剑在阵中对付那些灵活凌厉的剑光,也是被晒得一身热汗,阵法不是人,不会累,那道道剑光一刻不停地落下,根本不给他们喘息之机,修士们皆是精疲力竭。   他们饿着肚子累死累活之际,却看见阵外的几人悠悠闲闲,谈笑间飘然离开了演武场。   “……”   刚才是谁提议的挑战神君?修士们现在就想抽死那个人。 第77章   修士们大多到黄昏时分, 才陆陆续续从剑阵中出来,个个灰头土脸,一身锐气早就被墨没了, 哪儿还有力气去找薄野津挑战?夹着尾巴各自回去睡了。   第二天,修士们没再放肆, 全都老实了, 成了乖学生,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是卿晏发现, 那些修士在路上遇到他, 或是一起上课之时,总是拿眼神往他这里看,那目光有些说不上来, 总之有些不善。   苏符道:“晏兄, 那些修士现在都很讨厌你。”   卿晏问:“为什么?”   “他们都觉得你装啊,你想想, 之前你在南华剑尊面前说自己不会御剑, 可昨日, 那么厉害的剑阵,你不消片刻就出来了!你自己细想去吧, 他们都觉得你为了巴结剑尊, 满口谎言,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呢。”   这也算巴结的手段么?卿晏心道, 他真的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几日转瞬而过,薄野津不过代了一两日的课, 应个急而已, 他自己是打架好手, 可学神未必是好老师,他确实是不会教人,天刹盟很快修书给了别的仙门,请了位老道的剑师来讲学。   第一场比试的日子很快就来了。   入场之前,众修士才知道,这次比试并非修士之间一一比试决出胜负,而是修士与灵兽之间的较量。   “听说天刹盟中豢养着许多上古灵兽,对了,还有仙门百家的族兽,都在这里。”苏符道,“这下我可是能开了眼界了。”   卿晏奇道:“族兽?”   “是啊。晏兄,你不知道吗?”苏符跟他科普,“每个仙门,都有各自的族兽,灵兽听凭拥有本门嫡系血脉的修士的命令,也可以说是门派的守护灵兽。几百年之前,这些族兽还是各自归本门管理的,但那时候许多仙门因为意气相争,就放任灵兽互相厮杀,闹得很凶,所以天刹盟作为仙门之首,才把这些族兽统一收归,现在全都养在天刹盟了。”   卿晏点点头,明白了:“哦。”   “那时候在修真界中,去北原猎兽之潮很兴盛,久而久之,杀得北原几乎灵兽凋敝,天刹盟将这些灵兽没收,也是件好事。不许那些灵兽养在身边,那猎来也没用咯,所以现在去北原的人才少了许多。”苏符顿了顿,又扯回话题道,“今日的比试,这么多出身名门的修士,天刹盟会避开让他们碰上本门族兽,不然灵兽直接乖乖听话,那不就没得比了?”   “所以啊,那些修士还得安排,自然是我们这些省事的散修先上。”   卿晏又点了点头。   天刹盟的弟子将散修和仙门弟子分开,卿晏见其他仙门世家弟子排成了一列,那是长长的一列,而他和苏符的队伍中就寥寥数人。   斗兽场就在前方,一个天刹盟弟子翻了下手上的名单,指了指卿晏:“你,第一个,进去吧。”   卿晏礼貌说了声“好的”,那层金色的灵力屏障瞬间撤开,他提剑进入后,那层屏障又升了起来,将其他修士拦在外面。   “晏兄加油!”苏符在后面喊了声。   卿晏回过头,冲他点了点头:“嗯,我会的。”   他走到了巨大的斗兽场中央。   斗兽场外围俱是漂浮的金色灵力,头顶厚重的云层高悬,云台置酒,几位仙师作为评委,可以居高临下地将场中弟子的表现尽收眼底,好好品评一番。   南华剑尊在上头看见了卿晏,本来漫不经心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专注起来。   旁边有人跟他搭话:“这就是你看中的那弟子?看起来也平平无奇嘛。大乘期弟子多了去了,你看中了他哪儿?是长得比较好么?”   这就是说他是个花瓶的意思了。   还未正式拜师,南华剑尊却很护短地直接怼了回去:“少扯淡,总比你之前收的那个花了一百年才凝出剑气还长得奇丑无比的弟子好!”   “……”那天师面色一僵,当面被下了面子,气哼哼扭过头找别的同僚说话去了。   场中,卿晏握着剑,等了片刻,那天刹盟的弟子说了声“开始”,对面那层灵气障壁也撤掉了,有蹄声伴着银铃声响起,卿晏定定地注视着对面,全神贯注,只见缭绕的云气和灵气之中,他的对阵灵兽缓缓现身。   那是一头巨大的银鹿。   银鹿几乎有三个人高,生着一双纯白色的鹿角,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华美无比,浑身都似乎冒着仙气。它的右角上还系着一枚银铃,昂首挺胸,缓步走来的样子极为优雅从容,那银铃在风中轻轻晃动,便如配乐一般美妙。   卿晏盯着银鹿,微微愣了愣。   太漂亮了……   这他怎么下得去手啊?   卿晏的手攥紧了剑柄,几乎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屏住了呼吸,第一次感觉到“怜香惜玉”这个词也能用在动物身上。   他微微晃了晃神,但倒还没到为美色误事的地步,虽不忍下手,但还是要赢的。   只是他不忍心主动攻击,于是只等着银鹿发动攻击,他格挡防守再开战。   银鹿的步伐慢条斯理的,走了好半晌,才走到卿晏面前。在银鹿面前,他被衬托得像个矮人国的人一般。   银鹿微微垂首,卿晏的头顶传来触感,一个庞大的影子覆在他身上,他握紧了剑,正待念出剑诀,倏地一顿。   没有杀意,也没有攻击。   卿晏的头皮传来轻轻的拉扯感,一抬头,见银鹿口中叼着他的一缕漆黑发丝,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卿晏:“……”   “不能吃我的头发!”卿晏手忙脚乱地把自己那缕长发从银鹿口中抢救出来,“……不,也不能吃我的袖子!”   “真是的,天刹盟没让你吃饱吗?”   这其实不怪天刹盟,今天是特意没让这些灵兽吃饱的。酒足饭饱懒惰生,自然就不想打架了。但他们忘记了,别的灵兽是食肉的,倒也罢了,没吃饱,见着个修士就像看见上菜,当然有斗志了,可银鹿却是食草的。   云台之上,众仙师也绷不住了,就连刚才说过卿晏花瓶的那位都笑了起来。   “你们家弟子怎么安排的?怎么把千鹤门这族兽放出来了?族兽大多跟立派掌门一个性子,你瞧瞧,一点儿攻击性也没有!”   “你们怕不是故意给这修士放水吧?”   “没有。”旁边的弟子恭恭敬敬回答,“灵兽是随机抽选的,弟子的上场顺序也是随机的,我们之前并不知道。”   仙师们只好去看那位德高望重的神君,指望他发句话,做个主,谁知那位面色淡漠的神君却望着场中之人,突然笑了。   别人笑不要紧,他一笑,就好像铁树开花了似的,仙师们不知怎么的,顿时把头都扭了回去,不想说话了。   反正这场比试做不做数对他们的地位又没影响,管那么多干什么。   银鹿咬着卿晏的衣袖不松开,卿晏扯了一会儿,扯不出来,只好伸手摸进另一个袖子的乾坤袋里,翻找了半天,找出一盘糕点,用那甜糕把自己的衣袖换了下来。   “你吃完了甜糕,我们再比。”卿晏很公平地说道,饿着肚子打架,确实影响发挥。   银鹿埋头吃糕,卿晏看着那鹿角就在自己面前,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像冷玉一般的质感,很好摸很滑润。   银鹿抬起头来看他,那双冷银色的眼睛如同泉眼,幽深清澈,卿晏赶紧抬起手:“对不起啊,你吃吧,我不摸了。”   银鹿没怎么生气,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卿晏顺着看过去,才发现它已经吃完了。   卿晏比了个手势,道:“你吃完了啊,那我们开始吧。”   银鹿歪着脑袋看着他,好像是没懂,学着卿晏的样子,可惜它没手,于是仿照卿晏的那个手势,晃了下脑袋。   卿晏:“……”   “你不想打架吗?”   卿晏心道,这可怎么办。这是天刹盟工作失误吧?不怪他吧?   银鹿低下头,舔了舔他的脸。   袖子上也是鹿的口水,脸上也是鹿的口水,卿晏哭笑不得,总不能这么僵持下去吧。   见这鹿似乎是在学着他的动作,卿晏一转念,道:“那我们配合一下?你假装被我打倒,可以吗?”   他本来也不忍心伤这么漂亮的鹿,配合演出一下,是最好的了。   银鹿看着他,没动,不知道听没听懂。   卿晏也不管它听没听懂了,直接开始教它:“待会儿你看见我的剑朝你飞过去,你就这样倒下,像这样……”   卿晏给它演示了一下,问:“懂了吗?”   银鹿学着他的样子,侧倒在地上,一双银色的鹿眼还在巴巴望着他。卿晏过去给它把眼皮合上了:“闭眼,你这样子太假了啊。”   云台众仙师:“……”   你们是不是当我们瞎?   教了好几遍,银鹿勉强学会了,卿晏道:“那正式来一遍哦,演好了再给你一盘甜糕吃。”   银鹿滴下口水。   卿晏退了几步,招出了覆地剑,本来就是演戏,卿晏自然没祭出杀招,他没念剑诀,只是驱动了剑往银鹿的方向飞去,同时提醒道:“快倒下啊!”   银鹿迟迟钝钝的,卿晏一喊他才慢半拍地倒下,覆地剑擦过他的鹿角之间,不慎将那枚银铃挑了下来。   银铃咕噜噜滚落在地。   旁边的天刹盟弟子宣判了卿晏胜出,他拎着剑小跑上前,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没注意把你的铃铛弄下来了,我这就给你重新系上啊,你低低头,不然我够不着。”   银鹿起来的时候就将那枚铃铛叼了起来,咬在了齿间。   卿晏有心理阴影了,提醒道:“铃铛也不能吃啊。”   见银鹿没在咀嚼,他才放下心来。卿晏冲它摊开掌心:“好了,给我吧,我给你系。”   银鹿却仍衔着那枚铃铛,往卿晏面前凑了凑,又快舔到他的脸了,像个小孩一样,拿铃铛抵着他的脑袋。   “干什么啊?”卿晏被弄得有点痒,往后躲了躲。   银鹿继续向前。   “不让我给你系吗?”卿晏问,可银鹿又将铃铛放在了他的掌心,“这是,送给我的意思吗?”   银鹿抬起了头,注视着他。   卿晏道:“好吧,我收下啦,谢谢你。”   耽搁得有点久了,已经有天刹盟的弟子控制时长,过来把银鹿牵走了,卿晏捏着铃铛跟它告别:“拜拜。”又跟天刹盟的弟子说,“回去多给它吃点吧,别再让它饿着啦。”   他出了斗兽场,将那铃铛一翻,才看见,那精致的灵纹正中央,刻着一个“尹”字。 第78章   卿晏身上还沾着许多银鹿的口水, 一番拉扯,衣袖也被咬得皱皱巴巴的,一副衣冠不整的样子, 他其实很想立刻回去洗个澡,但想着苏符还没比完, 还是等他一等。   苏符乃是第三个进去的散修, 倒是没教卿晏等太久。   他进去之前,卿晏也远远跟他说了声“加油”, 可是苏符出来之时, 他却几乎不敢认了。   斗兽场的灵瘴朝两边散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灰溜溜地滚了出来,跟煤灰里洗了个澡似的, 鼻子眼睛都看不清, 这一身和周围金色如雾、仙气飘渺的灵光形成了强烈对比。   外面等着的修士们也是目瞪口呆,他走到哪里, 人都自动让开了, 避瘟神似的。   黑影径直走到了卿晏面前, 一张口,话还没说出来, 先呛出了一口黑灰, 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   卿晏:“……”   他现在的仪容本就不大端正,尚还算干净的雪白前襟上却突然遭了无妄之灾, 落了一捧灰, 现在更是雪上加霜了。   不过卿晏现在顾不得这些了,好歹那捧灰没落到他脸上, 这已是万幸了。   因距离近了, 他能够从那黑乎乎之中认出面部五官, 此人确是苏符。   “苏兄,”卿晏震惊地伸手扶住对方,问,“怎么会弄成这样?”   “呜呜呜……”苏符顺势抱住了卿晏,乳燕投林一般,手上的剑哐当一声扔在一边,嗷嗷哭起来,“晏兄……”   “我虽然知道我是陪跑的,但没想到会输得这么惨,我抽到的灵兽是一条会喷火的龙,特别凶,我差点没被它烧死……我就知道我不配,不光不配来参加仙门大比,我根本不配学剑!我还是应该回去跟着我娘学符咒的……”   孩子都吓得怀疑自己的专业了。卿晏身上反正都被蹭脏了,也不在乎更脏了,于是伸出手摸了摸苏符的狗头以示安慰。   好一会儿,苏符才慢慢缓过来,松开了卿晏的腰。   他脸上泪痕犹在,可惜那眼泪落在布满黑色尘灰上,拖出的是一道灰色的痕迹,一点儿也不楚楚可怜,又惨又滑稽好笑。   周围的修士们排队等着入场,反正没事,就拿苏符当消遣看,个个目光戏谑。   卿晏也弯了弯唇角:“好了,反正比完了,结果如何,已经落定。我们先回去吧,你这一身不得收拾收拾?”   苏符“嗯”了一声,把剑捡了起来,背在身上,还是一脸委屈。   两人便往回走。苏符抬起袖子抹了下脸上的灰,问:“晏兄,你有帕子么?先借我擦一擦,我这模样……实在太丢脸了。”   卿晏其实有,但是他身上那张帕子是从津哥那里顺来的,不太可能借给苏符擦灰。   于是卿晏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没有——你也别擦了,这么擦只是把脸上的灰转移到袖子上而已,马上就到住处了,你打盆水从头到脚好好洗洗吧。”   “哦。”苏符见卿晏手上多了个银色的小铃铛,小巧而精致,问,“晏兄,这铃铛是从哪儿来的?”   他记得来的时候卿晏手上还未曾有这玩意儿。   卿晏如实道:“唔,与我对战的那匹银鹿送给我的。”   “什么?!”苏符一跃而起,一嗓子嚎了出来,情绪起伏太大,直接破音了。   怎么还有小礼物?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那么大?为什么他遇上的,就是条追在他屁股后面喷火的臭龙?   苏符的眼神略微幽怨:“为什么它要送你这个?”   卿晏其实也不解:“不知道,可能看我比较顺眼?留给我作个纪念?”   苏符:“……”   这人太拉仇恨了!到了住处,他板着脸径直迈入房中,将门关上了:“再见。”   “……”卿晏哑然失笑,那枚银铃在他指间晃了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他转身也回了自己的房间,拧了巾帕,擦洗干净,换了身衣服,刚比试完一场,卿晏却丝毫不懈怠,没有给自己放假的意思,找了本之前从书阁借来的剑书,坐在桌前认真看了起来。   修士们一个个进场比赛,也花了一整天时间,比试的结果于第二日才出来。   天刹盟发成绩单的方式挺贴心,不光在仙府门口数丈高的石壁上公示了第一场的成绩排名榜,而且还让弟子将各人的成绩送到各人的房中,也就是说,你若想知道自己的成绩,不须去石壁前看,若想知道别人的成绩才需要去看。   次日卿晏醒来,房中的桌上正中央已多了一张玉牌,渡灵灯好奇地将玉牌翻过来,大声报了上面的数字:“五十!”   “这是名次吗?好低啊!”渡灵灯抱怨道,“这是进第二场了还是没进啊?”   “进了。”卿晏拿起玉牌,指尖不自觉摩挲了下上面凸出的数字,“最后一名踩线进。”   第一场是九十进五十,他是最后一个进的。   天刹盟还是有钱,报个成绩都用玉。卿晏心道,这青玉剔透莹润,摸上去质感上佳,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现在,作为一个穷鬼,卿晏将玉牌好好地收进了乾坤袋里。   午时之后,他的房门便被叩响,苏符过来找他了。   “苏兄,你收到东西了么?”经过一天,苏符已将昨天的事揭过去了,现在又是元气满满的活泼模样,冲着他好奇地探头探脑。   卿晏点点头:“收到了。”   “那你进第二场了没啊?”苏符追问道,“我收到的是一个锦囊,里面装的是一些晒干了的的仙草灵药,还有一封信,感谢我来参加仙门大比。你呢?我听他们说,入了第二场的给的是名次,没入围的就是锦囊。”   这锦囊是临别礼物,信是告别信么?   他昨儿有些眼红卿晏收到的那礼物,今日自己也收到了一份礼物,却高兴不起来。   卿晏将玉牌拿出来与他看。   “你进了!”苏符“哇”了一声,“晏兄,我就知道你行!只是……这名次也太危险了!”   卿晏倒觉得挺合理,他昨日制服那银鹿根本不费什么力气,什么修为和剑术也没展示出来,名次不高是正常的事。   苏符有些惆怅:“我没进——其实我也知道,我进不了。我能过初试都是钻了空子的。”   “没关系。”卿晏拍了拍他的肩,“你年纪还小,以后的大比还有的是机会扬名立万,崭露头角。”   “嗯。”苏符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那点忧愁也只是一丁点,他很快又打了鸡血,“我回去肯定好好修炼!要是明年再碰到那只喷火的臭龙,我肯定要把它吊起来狠狠揍一顿!”   卿晏失笑,跟一只灵兽置什么气。   “明日我就要走了,这么说来,今晚是我在天刹盟睡的最后一夜,这一顿是我在天刹盟的最后一顿了?”苏符回过神来,“那我得多吃点!吃回本!”   晚膳时,卿晏跟他一起吃这餐“散伙饭”,看苏符吃得满嘴流油,唇角忍不住抽了抽:“你别撑坏了——你真吃得完么?”   “嗝。”苏符摸摸自己的肚子,确实是吃不下了,他道,“那我把那几盘点心打包,明天带着路上吃吧!”   “……”   次日,卿晏去送苏符,在仙府门外道别,将他早饭时多留的一份糕点也打包给他了,苏符道:“多谢晏兄。”   卿晏道:“你这便回故乡去了么?”   “还不呢。”苏符抓着大包小包的糕点,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撑不过第一场,我娘上次来了,还没走哪,在城中的燕来客栈住下了。嘿嘿,反正这大比都结束了,我准备带着我娘在京洲周围逛逛,我娘以前没来过这边,我便陪着她去看看古迹名景。”   卿晏点了点头:“苏兄可真是孝子。”   “应该的么。”苏符摆摆手,“晏兄你努力些,大比的最后一场,天刹盟会大开仙府,允许所有百姓前来观战,我到时候再带着我娘一起来给你加油啊!”   卿晏笑了笑:“好。”   “对了,正好过两日,便是千秋节了,”苏符是个乐天派,总能在挫折里找到乐趣,语气昂扬地道,“我正好趁着千秋节热闹,带我娘去集会上看看——晏兄,千秋节要来了,你也好好准备下吧。”   苏符冲卿晏眨了眨眼。   卿晏对节日没什么兴趣,也不想放假,敷衍地“嗯”了一声。   两人话别片刻,却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卿晏道:“与苏兄相识一场,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表礼可相赠,正好想起昨日在书上看到护身符的术法,不若就赠苏兄一道护身符,如何?”   说着,他默念符诀,指尖催动灵力,一道金色的符咒落在了苏符的发带上,轻轻缠紧了。   卿晏道:“我搁在你的发带上了,也不占地方。”   苏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带,道:“晏兄你是不是忘了我家是专修符咒的?不过,我收下了,多谢你的厚意!”   他转身走出去好几步,又折了回来。   卿晏好笑道:“怎么了?”   依依不舍的,还没完没了了?   苏符似乎有些纠结,但还是道:“修士之中有个叫苏九安的,你听说了么?”   “怎么?”卿晏略微正色。   “虽然你平时也不怎么与他来往,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别去招惹他,”苏符飞快低声道,“你记得我们刚入院时,我告诉过你,我与他是同一个村子出来的么?”   卿晏面色微沉,“嗯”了一声,静静听着他说。   “他不是个好相与的,”苏符道,“总之你离他远点,尽量别让他注意到你,就对了。”   卿晏心道,不光注意到,他们本来就认识,还有仇。   不过这些他没告诉苏符,不然要让他担心了,卿晏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苏符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转身真的离开了。   卿晏目送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视线尽头,才转身往府门内走回去。   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府门门口,那云雾缭绕的石柱后面才悠悠绕出了一个人,他望着苏符离开的方向,凉凉地提了下嘴角——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苏符提及的苏九安。   第一场比试过后,修士的人数几乎少了一半,不管是平日上课,还是晚上回到院落里,都冷清寥落了许多。除了苏符,其他修士都因为之前南华剑尊的事,对卿晏不是很看得惯,如今苏符走了,卿晏便一个人进,一个人出,独来独往了,但他倒不觉得寂寞,反而觉得效率高了许多。   没人在吃饭的时候跟他叽叽喳喳,说这说那,他反而能一边吃饭,一边再翻翻剑谱道书。   ……当真是将所有的碎片时间都利用起来了。   两日之后,便是千秋节了。   听说,这千秋节是修真界最为重要的节日,新年都没它重要,提前一天,天刹盟便开始张灯结彩,布置开来了,整个仙门上下都被打扮得喜气洋洋。卿晏两耳不闻窗外事,到了当天,才知道,今日不上课,放假三天。   又放假?还三天?   卿晏觉得这些人可真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能学得好么?那些大能尊者,不都是常年闭关潜心修道的么?什么都不能打扰他们。   节日盛典?这只会影响他修炼的速度!   卿晏从演武场回到院落里,发现院子里的人都跑光了,都出去过节了。他“啧”了一声,摇了摇头,同时又觉得,这三天,是个弯道超车的好机会。   别人在玩,他在卷,多看两本道书不好么?   学渣和学霸的距离,就是这么拉开的。   卿晏回了房间,将从书阁里借出、还未看的书全都找了出来,任由外面鞭炮齐鸣、笙歌乐响,也岿然不动,意志力十分坚定。   渡灵灯傻眼:“不是吧,千秋节诶,你准备一天都闷在屋里看书?”   她的主人是读成了个书呆子吗?   卿晏:“嗯。”   渡灵灯:“……”   “你若是想看热闹,自己去吧。”卿晏道,“我不去。”   渡灵灯无力地缠了他一会儿,卿晏却怎么样都不松口,渡灵灯只好自己去了:“你可别后悔!”   后悔什么?   羡慕其他修士放假玩得开心么?他可不羡慕,毕竟他跟那些人不一样,他是要迎娶“白富美”的人!   他读到金乌西沉之时,案上的一摞书被他尽数阅毕,卿晏便抱着它们出了门,准备去书阁还了书,再借几本来看。   谁知一踏出房间,脚步就顿住了。   金灿灿的霞光沉入了远山之后,天色昏暗,院中那棵白色的花树下,立着一道挺拔颀长的人影,一阵风吹来,雪白花瓣如星雨簌簌而落,也将那阵清幽的白檀香气送到卿晏鼻间。   远方的鼓乐笙歌遥远模糊,热闹混乱似被隔了一层,倒更显此刻寂静。   卿晏要迎娶的那个“白富美”站在院中,抬起手拂去了肩上的雪白花瓣,抬起幽深眼眸,偏头看向他。   “津哥?”卿晏不太确定地叫了一声。   “嗯。”薄野津缓步走向他,面容逐渐清晰起来,水墨两色的广袖徐徐而动,淡声道,“今日是千秋节,你便一直在房中读书么?”   卿晏乖学生似的点了下头:“对啊。”   他不太明白津哥为何这时候来找他,难道是在宴席上没见到他的身影么?卿晏指了指怀里的书,解释道:“我这不是在为娶你而努力嘛。”   薄野津眼中浮出几分笑意,道:“当真用功。”   他漫不经心地给卿晏理了一下不太平整的领口,问:“你可知,千秋节的由来?为何人们要庆祝今天这个日子?”   卿晏愣了一下,不假思索:“为何?”   “因为,”薄野津理好了领口,那只手垂下去,不太规矩地下滑到了卿晏腰间,望着他淡淡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第79章   “生辰?”卿晏吃了一惊, 那双乌黑的眼睛微微瞪圆了些。   他不知道。   原来,这“千秋”指的不是千岁万代的意思,而是神诞, 是这当世最后一位神明的千秋么?   竟是这样,卿晏忽然想起, 苏符临走之前叫他“好好准备”, 原来指的不单单是一个节日,也是这个意思么?   所以, 这在修真界其实是个众所周知的常识?   所以, 别人都知道今日是他的生辰,而他这个正牌男朋友却什么也不知道?   这真是……太不称职了。   卿晏抱着书,眨了眨眼, 飞快地、略带懊恼地咬了下唇。   “你不知道么?”薄野津看着卿晏怔愣的模样, 有些好玩,屈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记, “仙门礼仪课怎么上的?”   卿晏有些心虚。   仙门礼仪这种东西, 比道史课的水分还大, 他从来都是在课上偷偷开小差看别的道书,确实没怎么认真听过。   “……对不起。”   薄野津一顿, 倒没想到这么逗一句, 他当真一脸诚挚的歉疚,那只手从他头顶落下去, 捏了下他的脸颊:“道什么歉?”   “你本就是异世而来, 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知道这些, 也是正常。”   卿晏仍有些纠结地拧着眉:“可是我没有给你准备什么生辰延盐s礼物。”   “不必。”昏暗的月色之中, 薄野津那双漆黑的眼眸比夜更沉, 眸中却有分明笑意,“你在这儿,还需要什么表礼?”   卿晏“唔”了一声,忽然抛下一句:“津哥,你等我一下!”就转过身跑回了房间里。   他将怀中那些沉重的道书全部放下,才又跑出房间。   跟修炼比起来,还是男朋友生日比较重要。   而且,他就给自己放一天……一个晚上的假,也影响不到太多吧?   门外,薄野津还立在那棵花树下,当真安静等着他。月夜幽沉,卿晏借着昏暗掩映,此刻又没有别的人,毫不扭捏地径直去拉他的手,抓到一把温凉。   他们相逢时是严冬,而寒来暑往,时日更替,如今已是炎夏,即便是夜间,只着一件单衣也不觉寒凉,可津哥的掌心却总是没什么温度,摸着就像块润泽的冷玉似的。   卿晏只穿了一件水色锦缎道袍,布料贴身直垂,行动间带起风来,勾勒出瘦韧身形,领口敞开,半露出一段纤细笔直的锁骨,神色活泼起来,虽穿着一身道袍,却不像是个修道者,更像是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小公子,他牵着薄野津的手,把掌心的温度分给他一半,拉着他径直往院落外走。   他听到远方的鼓乐之声仍热烈,人声哄闹,扭头问:“前殿的宴会好像还没结束,津哥,你是偷偷溜出来的么?”   “我何必偷偷溜出来?”卿晏的手不太安分,一会儿拽着他的袖口,一会儿在他的掌心勾勾缠缠,薄野津扣紧了那只手,不教他乱动,有些好笑道,“他们庆祝他们的,我走了,也没什么大碍。”   这怎么会没什么妨碍?卿晏道:“本就是给你庆祝的生辰,你这寿星走了,不好吧。”   薄野津不甚在意道:“我已有千年不入红尘,你觉得,之前每年的千秋节,他们是怎么过的?”   卿晏:“……”   说得也是哦。   虽然这千秋节从源头而言,是因为他这位神明的生辰,可既然已形成公认的法定节日了,那这宴会就不单单是他的生辰宴了。   后来的弟子们,也不会在意这从前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反正只要有假可放,他们就高兴,就是一件利民的好事。   薄野津不出世的那么多年,这千秋节还不是照过么?   说到底,这生辰的意义,其实还是于他自己,以及于卿晏这个男朋友,准道侣,十分重要而已。   “那津哥,今日你想如何过?”卿晏想了下,“你不喜那些宴会,那我们去外面的集市上逛逛?我听苏符说,京洲城有集,附近的手艺人和行脚商人全都来了,你若是看上了什么,我直接买给你如何?”   不知道男朋友生日,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准备,这实在太不像话。虽然这样是没诚意了点,但总算是临时补救,不至于没送男朋友礼物。   “唔……”卿晏脑子里已经形成了Plan ABCDE,但又被一一否决,他作为参考问道,“津哥,你以前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不过。”薄野津淡淡道,“我从不过生辰。”   卿晏很是意外,表情空白一瞬,下意识“啊”了一声,不知该作何反应。   薄野津道:“集市闹哄哄的,但你若想去,我可以陪你去。”   卿晏才不想去,原来在外面行走的时候,渡灵灯一见到集会,便要去逛,他陪了太多次,已然对集会敬谢不敏了。   而且,今日是薄野津的生辰,当然是寿星最大,寿星做主了。   “那就不去了。”卿晏道,他侧着头,又开始想Plan F。   薄野津伸手抵了他的眉间,将他思索时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推开,道:“我从不过生辰,你不必如此费心,也不必准备什么生辰礼。”   “我方才如此说,也不过是想找个由头,见一见你罢了。”薄野津偏头看了他一眼,月影从他们头顶朦朦胧胧地落了下来,漆黑眼眸如夜幕湖山,中间碎了一片粼粼波光,“毕竟你近日总是一心扑在修炼道学之上,见一面都难。”   卿晏张了张口,薄野津却抢在他前头,慢条斯理道:“我知你潜心修炼,有正事要做,不便打扰,可还是不免想见一见你,聊解相思之苦。”   这话说得也太善解人意了。卿晏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他是准备进京赶考的书生,而面前这个人是他家中的妻子似的。   ……真的很会缠人。不过,今日是他的生辰,说出来的话也这么懂事这么委曲求全,就算知道对方可能是故意这么说,在以退为进,但卿晏还是不能不动容。   他眸光转了转,看准周围无人,飞快地踮了下脚,在薄野津的唇上一触即分。   “这样,解了吗?”他微微喘着气,抬眼问他,眼神明亮,被月色染上一点湿漉漉的色泽,有几分不自知的、懵懂的勾人意味。   薄野津眸光微暗,坦然道:“不够。”   他抬手压着卿晏的后颈,一偏头,吻便要落下来。卿晏弯了弯唇,本来要由着寿星的意思,仰了下头任由他亲,却忽然脑中灵光一现,道:“等等。”   “怎么?”薄野津被拦了下,并不生气,闲闲地问他。   “我想到了。”卿晏道,“你喜静,不愿去集市,我带你去个别的地方如何?”   薄野津没问什么地方,只安静地注视着卿晏,道:“好。”   和他在一起,去什么地方都好。   只是薄野津没想到的是,卿晏居然带他来了后山。守山的弟子今日也放了假,无人看守,不过后山的那层灵瘴仍在,可带着薄野津,卿晏便没遇上什么阻拦,很顺当地进了山。   “你想去哪里?”薄野津好心提醒道,“我的住处是在那个方向。”   卿晏道:“……不是要去你房间!”   “那你要去哪儿?”薄野津不急不徐地问他,他本来是要乖乖听从安排的,可卿晏一副晕头转向的样子,这后山其实挺大的,他转了好久,也没到他所说的那地方,很显然,是迷路了。   薄野津道:“我觉得,我应该比你更熟悉这座山,不如你告诉我,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卿晏绝不承认自己迷路了,这太丢脸了,他抬手抵了下自己的唇,“嘘”了一声,道:“别吵,就在前面了。”   幸好他没将丢脸进行到底,复行数十步,前方出现一片山坡,视野变得开阔,也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无数萤火星星点点,飘浮在这片山林之间,如同一条燃烧着的灿烂银河,绵延铺陈至天际。圆月高悬,头顶无所遮挡,他们一抬头便能看到皓白玉轮垂挂夜空,月亮似乎离他们很近,触手可及。   “是不是很漂亮?”卿晏小跑了几步,伸手在半空中抓住一点萤火,又倏地松开,让它飘走了,他在一片辉煌之中扭头兴冲冲看向薄野津,“这还是上次,苏符说天刹盟的后山种了许多水泽无忧花,非要来看,带我偷偷进了后山,我碰巧发现了这块地方。不知道是哪位仙师布的幻景,真好看。”   薄野津走近他身边,伸手摘掉落在他发间的一枚萤火,道:“后山的水泽无忧,已被拔除许多年了,早没有了。”   卿晏“嗯”了声。这他知道,他们那日早晨被薄野云致带出去的时候,他便说了。   薄野津抬眼扫了下这周围闪闪发光的盛大幻景,道:“这幻景是我小时候初学幻术时随手布的,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在。”   卿晏“啊”了声,顿时生出一种尴尬的感觉。   他这是借花献佛,还献到正主面前了?卿晏哑然地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薄野津重新拉起那只手:“怎么了?”   “原来是你……怎么会是你……”卿晏咕哝道,“显得我像个小丑似的……那我们还是走吧……”   “不必。”薄野津拉住他,“这里就很好。”   足够安静,无人打扰,薄野津又道:“与你在一起,哪里都很好。”   他们看着眼前的幻景,以天为庐,以地为席,在山坡上躺了下来,草木气味清新,萤火熠熠生辉,卿晏侧身滚进薄野津怀中,还在小声抱怨:“津哥,以前没听说过你会幻术啊。”   “只是会些皮毛。”薄野津将广袖垫在卿晏身下,松松揽着他的肩,手指勾起卿晏一缕发丝玩着,“儿时不懂事,随便学了些,后来便荒废了。”   卿晏不解:“为何荒废了?”   薄野津偏过头:“幻术搭建之物,华丽美好,但终是镜花水月,浮生一梦。沉迷于此,对道心没有好处。”   卿晏受教,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萤火落下来,跃动在他眉间,即使知道这个道理,卿晏还是忍不住伸手去触摸,虽是虚假,但实在美丽,难免惹人沉迷。   山下的宴席还未散,从仙府内到街市上,一片灿烂辉煌的人声灯影,热闹至极,夜风拂过林梢,只有树叶沙沙,松涛徐来,更显得他们这里寂静极了。   卿晏忽然问:“津哥,你为什么不过生辰?”   明明是万人敬仰的尊神了,明明他的生日都成为万人庆祝的法定节日了,这本尊怎么反倒不过生辰了?   万籁俱寂,他听见薄野津的声音淡淡响起,就像林间的疏淡月光:“只是从小便不过生辰,没有这个习惯罢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寂寂如雪,卿晏枕着对方的手臂,忍不住扭头去看他,见皎皎月色落在他的侧脸上,那眉眼深沉,万年也难起一丝波澜,他心中忽然一动,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觉得他身上有种万古不化的寂寞。   那数万年的光阴,好像匆匆从他身上掠过,广阔浩渺,却又无形无迹。   明明人们是在为他而庆祝,明明这节日是因他而起,却仿佛跟他没有丝毫关系,卿晏不知怎么,就莫名有些难过起来。   “那以后我记着,我给你过。”卿晏道。   说完,他忽然探身去吻他眉间的那片月光。   卿晏自己也难以解释,只是忽然不想看见他那样的神情,哪怕这落寞只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薄野津只有一瞬意外,很快便对这送上门来的主动照单全收了。   卿晏被掐住了腰,抵在山坡上被吻得眼尾发红,气喘吁吁。   他的手被扣住了,腕上的雪白镯子和薄野津腕上的檀木佛珠轻轻磕碰在一起。   “怎么哭了?”良久,薄野津停了下来,伸手擦过他的眼角。   你还好意思问。卿晏瞪了他一眼,控诉道:“你太凶了。”   薄野津笑了一声,替他抹了下嘴唇,慢悠悠道:“谁凶?我方才可没咬你。”   “……”   卿晏确实是咬他了,但那是因为他方才亲得太过分了,他要推他,还被扣住了手不准表达意见。狗急了还跳墙了,他急了,怎么就不能咬自己男朋友一口?   卿晏哼了一声,故意道:“你不乐意,那我下次咬别人去。”   “不准。”薄野津从后面抱住他,如同禁锢,“你不是说要娶我么?这么快就变心了?”   “娶妻当娶贤,”卿晏道,“哪儿有你这么霸道的,你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娶你了。”   薄野津在他身后静默了片刻,才道:“真的亲得不好?”   “……”   卿晏没理他,此时,一枚萤火又飘到了他眼前,落到了他睫毛上,卿晏有些痒,眨了下眼,见那枚萤火竟有六边,状如雪花一般。   “你想学么?我教你。”薄野津道。   卿晏捏着那枚萤火转过身:“你不是说修幻术对道心不好么?”   “不要过度沉迷就好。”薄野津道,“你年纪还小,喜欢这些也是正常的,不耽误了正道即可,不必矫枉过正。”   “好吧。”听他如此说,卿晏便感兴趣起来,“教我吧——难么?”   薄野津握住他莹白如玉的手指,当真是手把手地教,卿晏的指尖凝出雪光,上下勾勒间,没幻化成萤火光芒,倒化成了一个幻影小人。   幻影小人的样貌与卿晏一模一样,只是身量大小不同,是个浓缩版本。   卿晏道:“……干嘛捏个我出来?”   薄野津懒懒反道:“那你想捏个什么?”   卿晏甩了下手腕,道:“我会了,津哥,你松手吧。”   这过河拆桥的理直气壮劲儿,薄野津笑了笑,松开了手。   卿晏第一次自己施幻术,不太熟练,不断扭头看薄野津,照着他捏出了个幻影小人,却没有方才薄野津带着他捏的那个好,这个小人的四肢和五官都有些错乱,只是勉强待在该在的位置上而已,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卿晏觉得,他要是一直只能捏出这种程度的小人,那这幻术,他是根本不用担心自己过度沉迷的。   薄野津瞧着他捏出的人,眉头微挑了下:“这是我?”   他还能认出来,卿晏觉得,看来还不算完全失败。   “虽然丑是丑了点,但我是个新手嘛,还是挺有纪念意义的吧?以后我肯定能慢慢进步的。”卿晏拿起那个幻影小人,放在薄野津脸侧,对比了下,感觉这对比有点惨烈,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也能算是个生辰礼吧?津哥,你喜欢么?”   居然还有脸大言不惭地问人家喜不喜欢这失败品。   薄野津弯了弯唇角,手指微微一动,他的那个幻影小人随之而动,飞了过去,将卿晏的那个幻影小人压在怀中,亲了一下。   幻影只有形态,却不会说话,总不可能再口吐人言,嫌弃他凶了。   卿晏看得脸上一热,他自己接吻的时候都没觉得这么不好意思,看两个幻影小人接吻,却面红耳赤,浑身别扭。   只见薄野津的幻影小人抱住了他的幻影小人,卿晏随之感觉自己腰间也是一紧,身后的人的影子完全将他笼罩,垂头在他耳边低低应道:“我喜欢你。”   那声音本来质地清冷,可这么贴着面轻声说话,如同叹息一般,只剩下了低柔暧昧。   “这是我过的第一个生辰。”薄野津的薄唇贴着卿晏的发顶,不带任何□□意味地轻轻吻了下,“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一个生辰。” 第80章   天刹盟外, 京洲城中。   此时已然入夜,但满街琉璃灯火喧腾齐燃,直映得黑夜如昼, 美不胜收。千秋节是仙门中最重要的节日,天刹盟的弟子们提前几日便在城中布了幻景, 集市灯会上悬挂的各色彩灯再精美, 到底也比不上仙法,一仰头, 夜空中便流光溢彩, 像是流星簌簌频落,盛大而梦幻。   苏符搀扶着他娘,缓慢地走在拥挤人潮之中。   他母亲眼睛看不见, 实在是一种遗憾, 这幻景无法用语言描绘,苏符只好问些别的:“娘, 您饿吗?听说齐洲那家特别好吃的名记糕点铺这次也过来摆摊了, 就在前面, 要不要买点尝尝?”   他娘道:“不必了,不是才吃过晚饭吗?你又饿了?”   苏符道:“我不饿, 我是怕您饿了。”   他踮脚朝远处看了下, 又问:“那边有人搭台子唱戏,娘, 去听么?”   他娘摇摇头道:“太闹腾了。你若是想听, 你自己去吧,我要回客栈歇着了。”   苏符忙“哎”了一声, 眼见这老太太真要一转身自己回去了, 赶紧搀住人:“您嫌吵早点跟我说啊, 要回去我肯定也得陪着您回去,怎么能让您一个人呢?”   “怎么,我一个人不能走?”   “您眼睛不便,我肯定得陪着您啊。”   老太太拿拐杖给了他一下子,道:“说得好像我半截入土了似的。”   “娘您可别胡说!”苏符笑着讨饶,“我可没这么说!”   苏符娘哼了一声,才道:“这都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虚虚热闹,你想逛自己逛去吧,我要回去歇着了。”   苏符才不可能自己去,扶着他娘往回走,小声絮絮叨叨道:“本来就是为了带娘出来逛一逛嘛……娘你不爱这些热闹,那我们明天就启程吧?听说京洲城外北面有座山,是上古时期一个什么道祖坐化的地方,灵山秀水呢,山下有农家小院,好像近几年开发得不错,我陪娘到那边安安静静住上个十几日如何?”   “到时候再回京洲城,十几日后,就该是仙门大比的最后一场啦,我们回来看决赛怎么样?我说了要给晏兄加油的,希望晏兄能撑到那时候,别在第二场就被淘汰了。”   苏符娘手中的拐杖顿了一下:“你说的,是上次我去天刹盟时跟你一起来接我的那孩子?”   “是啊。”   “他叫什么?”   “姓晏,叫晏十一。”苏符答道,顿了一下,忽然开始翻旧账,“娘你对他还有印象么?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晏兄比我懂事有出息得多?你是不是更想要那样的儿子?”   看出他在装委屈,他娘毫不留情地说道:“是的。”   苏符:“……”   说话间,他们从人头攒动的哄闹集市挤了出去,抄近路拐进了一条小巷,周遭顿时安静了不少。   “娘你怎么能这样!”苏符不服气地嚷嚷,“你就不能骗骗我吗?哼,我知道我现在比不上晏兄,以后我肯定不偷懒了,好好修炼,下次仙门大比我也——”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娘忽然停下了脚步,抬起一只手拦在他面前,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黑暗之中,一个背上负剑的青年沉默地立在他们面前,面容晦暗不明。   这巷子狭窄,仅容一两人过,苏符与他娘并肩而行已是艰难,这人站在他们面前的路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们便难以过去了。   气氛有些不对劲。   苏符看见前方的人了,嘀咕一声:“什么人拦路?”   他娘倒是微微蹙眉,不言不语,一双茫茫然的眼睛里露出些凝重的神色。   “这位……兄台?”苏符试探着说,“能不能让一下,我们要过去。”   “呵。”   一声轻笑,在黑暗之中轻轻荡开,却好似擦着人的皮肉过去的,锋刃一般,让人遍体生寒。   “究竟是谁挡了谁的路?”那青年往前不紧不慢地走了一步,从黑暗之中跨出来,远处倾泻的琉璃灯光正好斜斜打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秀丽但却冰冷的面容。   苏符一口气提了起来,闷在嗓子眼里,似是因为讶异震动,一时竟没有说话,而他娘看不见,却先道出了对面之人的身份:“苏九安。”   第一次听见这女人连名带姓地叫自己,苏九安似是有片刻的怔愣,随即勾起了唇角:“是我啊。”   苏符攥紧了母亲的手:“你想干什么!”   对方明显是来者不善,他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心脏正一下一下起起伏伏地用力跳动着,带着慌乱不安。   苏九安慢条斯理地拔出剑,反问道:“你觉得呢?”   “你是专门来找我们的?你想打架?”苏符警惕地将母亲拦在身后,方才出来过节的愉快心情全飞了,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不是打架。”苏九安笑着纠正,毫无遮掩地承认,“是来杀你们。”   他这样直白,倒让苏符愣了下。随即,他心底生起一阵滔天的愤怒:“为什么?凭什么?!你还好意思来找我们,你的剑好意思对着我娘拔出来,你这白眼狼!”   苏九安轻轻地笑了。   掌中长剑散发着幽幽冷光,带着鲜明冰冷的杀气,蓄势待发,可苏九安并不急着出剑,态度十分耐心。   之前他派暗卫去北原杀卿晏,没有得逞,还被蒙骗了一遭,这一次,他必须自己亲自出手,才好放心。这二人的实力修为他都再清楚不过,他要杀他们,那便是单方面的屠杀,没有任何悬念,因此他才如此慢悠悠,像是看着自己网中的猎物一般。   他在天刹盟第一次见到苏符的面,便起了杀心,只是碍于环境,不便下手,如今苏符被淘汰,离开了天刹盟,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苏符面色难看至极,带着鄙夷和愤怒,质问道:“数年之前,你自己亲口说的同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你全忘了吗!我在天刹盟见到你时,只当你是个陌生人,我们已形同陌路,你为何苦苦相逼?!”   苏九安唇边冷冷,笑意更深:“是我说的,你也还记得。”   “你在天刹盟时,没与别人说过,你认识我吧?”他又问。   苏符顿了一下:“当然没有!”   他其实跟卿晏说过,但是只是点到即止而已,更何况,就算说了,此刻怎么可能承认?   “很好。”苏九安点了下头,道,“我会给你留个全尸。”   “……你!”   苏符气极,却又知道要是真的对上,确实打不过他,心中极乱,突然之间,他娘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苍老,布满皱纹,但却十分稳当有力。   苏符娘这才开了口,声音安安静静,道:“我自问无愧,苏家没有对不起你分毫。”   即便是这种时候,她仍然端然,不忙不乱。   苏九安眼神阴鸷地盯着双目已眇的妇人看:“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这话确实是我说的。”他挑了一下剑尖,慢悠悠道,“若你们一直安安生生地待在那破村子里,我们生死不相见,这才叫做毫无瓜葛。”   “可你们不该出现在我面前。”他傲慢道。   苏符忍无可忍:“我们去哪儿你也要管?!再说了,我参加仙门大比之前,怎么知道这次你也会来?要是早知道,我还不想与你碰面呢!晦气!还以为我跟别人宣扬与你从前认识么?你以为你是个香饽饽么?!真够自恋的!”   苏九安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但却没被激怒,只道:“多说无益。”   今日,他是一定要送他们下黄泉的。凡事无绝对,数年之前说那话的自己到底还是太天真了,这次重新碰面叫他明白,这世界其实并不大,他们住在那么远那么偏僻的一个破落村子里,也能爬上来,与他碰了面。   这世上的事无绝对,只有死人才能让人完全放心。   说完,苏九安便出了剑,剑气横扫出去,毫不拖泥带水,招招都是杀招。   他势在必得。   别说两边的修为差距在这里,甚为悬殊,就光看对面是一个少年带着个盲眼老妇,很明显哪儿都不利。   苏符没带剑,本来就是出来过节的,他哪儿能想到这一出啊?他也尚且还没有那种与剑合二为一,对自己的佩剑召之即来的能力。此刻,苏九安出剑,他连个趁手兵器都没有,除了跑,没别的计策了。   他拉着他娘急急后撤,避着那凌厉剑光,生怕伤了他娘一根头发,自己却被扫到了手背,灼伤了一大片皮肤。   这么一味地跑不是办法,苏九安步步紧逼,仓皇之间,苏符娘停了下来:“符儿,你先走吧。”   “娘!”   妇人单手结印,用符咒在他们面前升起了一个金色的保护罩,暂时挡下了那直追而来的剑气。   许多年没用了,她的动作略显生疏,但还尚且可以抵挡一二。   “不,我不走!”苏符哭叫,他怎么能走?这一走,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他娘了?   他又不是苏九安那种王八蛋白眼狼,怎么可能在这个关头丢下亲娘自己逃命?   “走。”苏符娘的语气严肃了几分,坚持道,“听话。”   这是苏符第一次不听话。   眼见着那层保护罩摇摇欲坠,布满了裂痕,要被剑气打穿了,苏符一把攥住他娘的手臂,随即旋过身。   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以身帮他娘挡了这么一下,本以为会没命,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   苏符睁开眼,看见自己脑袋上爆出一阵强光,刺得他又闭上了眼。   苏九安的飞剑被震了回去,直接没入了耳侧的墙壁中,剑身被重击,仍嗡鸣着震颤不休。   苏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临走时,晏兄送他的那个护身符起了作用!   虽然卿晏不在这里,但当时苏符就想给他跪下,感谢他无心之举救了自己狗命。   那被击碎的枚护身符从他的发带上脱开了,轻轻向上飘,升到了高高的夜空中,又一声轰然巨响,又炸开了一次。   满城火树银花,亮如白昼。   那雪白的流光缓缓落下来,纷纷如絮,多如鹅毛,明亮又温暖,清冷又飘渺,比之前天刹盟弟子布的幻景还要好看。   “那边又有新幻景了!”   “不知是哪个仙人布的,真好看!”   “走走走,去看看!”   ……   人潮如织,纷纷朝小巷这边涌动过来,很快就把这片僻静之地变成了热闹之地。苏符趁着苏九安回身取剑,连忙将他娘往背上一背,混在人群里跑了。   苏九安扭回头,眯了下眼,其实他还看得见他,但是这么多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无法动手,只好在百姓们挤进巷子之前,拎着剑跃入了黑暗之中。   苏符背着他娘直接冲回了客栈,将他娘放在椅子上,便一刻不停地收拾起行李:“娘你没受伤吧?他说不定还会追上来,这里并不安全。”   “没有。”他娘道,“你呢?”   苏符自己的手臂和小腿倒是有好几处擦伤,可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他背上行李,又把他娘重新背起来,直接下去找掌柜连夜结了房钱。   “我们走,我们立刻就离开京洲城!” 第81章   卿晏第二日清晨从后山回到自己的住处时, 渡灵灯已然在房中等着他了。   “你嘴上说着要看书,却一个人偷偷出去玩!”渡灵灯一脸兴师问罪的模样,委屈道, “你就是不想陪我!”   “……”卿晏好无辜,“我没有。”   渡灵灯明显不相信, 那不然怎么会大早上才回来?都被她抓到现行了, 他还不承认!   “你就是!你嫌弃我!你不是不想要我了?”渡灵灯很没安全感道,“不会把我还给江明潮吧?不要啊!”   好歹也是个灵器, 虽然目前暂时还没派上什么大用场, 但也很有价值的,怎么可能就这么被退货?渡灵灯对自己的认识很明显并不充分,也有可能是最近在天刹盟老见到江明潮的缘故。   不知道从前她跟着江明潮的时候经历了什么, 总之她对他深恶痛绝。   卿晏直接进了内间去换身衣服, 昨夜在山坡草木间滚了一遭,白衣道袍被揉皱了, 满是折痕, 还沾着草木汁液, 不太体面。   他从衣箱里找出件新道袍来,正穿着, 渡灵灯飘进来,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一把抓住卿晏的袖子, 哼唧道:“我同意你找新道侣了, 你可千万别把我送回江明潮那里!我会死的!”   卿晏失笑,把她手中的袖子扯了出来, 展展平, 故意逗她:“怎么会死?你这样的灵器, 他把你供起来养着都来不及呢。难不成他还虐待你?”   “不。”渡灵灯麻木道,“看着他那张脸,就是对我的一种虐待。”   卿晏:“……”   他实在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在渡灵灯的瞪视里才解释道:“我昨日真的没出去逛,没有骗你,也没有烦你,更不会将你还给江明潮——你看我像是个傻子么?”   渡灵灯仍然瞪着他:“那你昨晚去哪儿了?”   卿晏拢着道袍袖子:“昨日千秋节,是津哥的生辰,我当然是去给他过生辰了。这事儿,你不知道么?也不早提醒我。”   他语气里有些责怪之意,渡灵灯肯定知道。   “哦。”渡灵灯这才想起来,“我要是提醒你了,你不是大一早就跑了?那可就不止一夜了。”   她抱肘冷冷“哼”了一声。   其实她也不是故意的,她完全没想起来这回事儿。虽然她从前就知道千秋节是为纪念当世神君的生辰所设的节日,但她一直没能将那位神君和北原遇上的那个人完完全全对应起来。   毕竟,这人是要来当她的“后妈”的,这身份的印象太深刻了,把其他的名头全都压了过去。   卿晏点了下头,是啊,要是提前知道,他确实不可能等到晚上津哥来找他,肯定是他先去找他才对。   这副郎心已变的模样实在太过明显,他遮掩都不带遮掩一下的,承认得如此顺理成章,渡灵灯又是一声冷笑,还带着叛逆儿童对后妈的不认可和嘲讽。   “所以,你现在接受津哥了吧?”卿晏非常重视重组家庭的和谐,看渡灵灯那样,苦口婆心道,“其实他人真的很好的,只是脸上看着冷而已。”   ……其实非常闷骚。卿晏默默地在心中补充了一句。   “你跟他多相处相处,就知道了。”卿晏看渡灵灯还是一脸倔强,只好道,“跟江明潮比,好许多吧?”   渡灵灯勉强道:“……那确实。”   那就行了。卿晏摸了摸她的脑袋,又给她打了记定心针:“行了,我不可能把你还给江明潮的,你别胡思乱想了,自己去玩吧。”   渡灵灯嚷道:“你今天又不陪我么?!”   “对啊。”卿晏理所当然道,“今日我要练剑。”   他昨日看的剑谱,还没来得及实操呢,知识不能纸上谈兵,得融会贯通才行。   渡灵灯:“那你昨夜怎么去陪他!”   还搞双标。   卿晏无奈道:“昨日不是津哥的生辰么?情况特殊。”他又抚摸了一下这个叛逆小孩的脑袋,用尽耐心道,“行了,去吧,想去哪儿玩去哪儿玩,别打扰大人搞事业。”   渡灵灯气呼呼地往外飞,过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卿晏道:“又怎么了小祖宗?”   渡灵灯冲他伸出手,吐出两个字:“给、钱!”   ……   第一场比试与第二场比试之间,满打满算也只隔了十日而已,其实留给卿晏抱佛脚的时间非常少。   再扣除千秋节的放假,其实真正上课的时间,也不过五六日而已。   卿晏忍不住感叹光阴如梭,他恨不得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用来练剑。剑道这门学问,他越钻进去便越觉得有趣,初读北云大师给他留下来的那本秘籍时只觉得读天书一般的艰涩,练得都灵力大乱了,但在天刹盟的书阁中读了些基础的典籍之后,便茅塞顿开一般,懂了不少东西。   如今,能不能拿到仙门大比的第一且不论,单单只为练剑,卿晏也能从中咂摸出不少趣味。   真正的学霸,往往都是自愿学习的。   白玉剑穗在风中飘荡,随剑而动,上下起伏,卿晏只觉得这五六日过得飞快,好似匆匆一眨眼,便过去了,真是短暂。   他原先不理解那些闭关的人是怎么能安安静静熬过那么长时间的,不枯燥么?想想都觉得人要长草了。   可是现在,他自己真正进入了剑道的领域,才觉得趣味无穷。怎么会枯燥呢?虽然只面对着一把剑,一面墙,但眼前有汪洋,胸中有丘壑,剑气一起,便可乘风扶摇。   第一场比试算是小试牛刀,筛掉的将近一半的人本就没什么本事,第二场才见真章,现在留下的人,基本上都是元婴期以上的修士了。   没有一个是好打发的。即便最近卿晏得悟了不少,也不敢掉以轻心。   渡灵灯看着主人不眠不休地刻苦用功,终于有了那么一点担心:“要不然算了吧?”   卿晏看她。   渡灵灯歪着脑袋,舔着糖葫芦认真道:“反正你跟那个谁在一起了,以后应该吃穿不愁的,干嘛还这么费劲去比什么?”   卿晏收了剑,走过去轻轻弹了她脑袋一下:“小姑娘,你这思想很危险啊。”   “津哥是津哥,我是我,即便我们在一起了,我也不能躺平了,什么都靠他啊。”   渡灵灯道:“为什么?他也和江明潮一样靠不住吗?”   卿晏给她纠正价值观:“就算他靠得住,我也不能什么都靠他,人得有志气,你懂吗?你以后找对象的时候,千万不能这样啊。”   渡灵灯摆摆手,嫌麻烦:“我们器灵又不是人,不像你们,找不找对象无所谓啦。”   第二场比试就不是人与灵兽打了,而是修士和修士之间的较量,采取的是抽签制,对手是谁,完全是随机的。   比试的前一日便停了课,天刹盟的弟子在仙府石壁前设了个灵阵,修士们伸手进去一摸,便可抽签了。   听说这抽签的时机、位置,乃至伸手的角度,都有讲究。修士们都在保佑自己抽到个不那么厉害的对手,卿晏却无所谓,他没有心存侥幸,若是遇上个特别厉害的,他也心甘情愿地认输。   人还是得脚踏实地,搞那些小聪明没用。   卿晏径直伸手,漫不经心地从阵中扯了一片出来。素白的指尖之间拢着一片金色的灵力,他扫了一眼,金光缓缓汇聚,凝成了几个字。   ——江明潮。   卿晏望着那三个字,须臾,轻轻挑了一下眉。   “出结果了?”渡灵灯一见他回来,便问,“你的对手是个什么样的修士?是剑修还是符修?修为比你高还是比你低?”   她想了想,觉得以自家主人如此佛系的性格……   “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打听,抽完签就直接回来了吧?”   卿晏将她快要掉下来的下巴合拢,道:“剑修。你认识的,不用打听底细。”   渡灵灯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卿晏将袖子里那片金色灵力拿了出来,放在桌上,道:“是江明潮。”   渡灵灯:“……”   她一把捂住了额头,哀嚎出声:“老天啊!”   卿晏倒了杯茶喝,看她那样觉得好笑:“怎么了?”   “你怎么这么寸啊!”渡灵灯一脸难以言说的复杂,“这玩意儿能跟人换么?你跟别人换一下,别跟他对上。”   “不能。”卿晏笑得肩膀都颤了下,“你想什么呢?你当天刹盟的人设的灵阵是个死的么?我抽出这道签的时候,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渡灵灯盯着那金色的三个字,皱着眉。   “干嘛?”卿晏故意道,“你再这副表情,都快老成一万岁了。”   渡灵灯立刻扬眉:“你胡说!”   他搁下茶盏,微微正色,笑道:“再说了,就算是他又怎么样?你怕影响我的发挥?对我而言,跟别的修士也没有什么区别。”   渡灵灯略带犹豫地盯着他,终于问:“你真的彻底放下了?”   卿晏不是原主,本来就谈不上什么放不放下,更何况过去这么久了,他没解释什么,只故意道:“我都有新欢了,你还怀疑这个?难不成我在你心里是那种新欢旧爱两手抓的人么?”   渡灵灯扯了扯唇角:“那谁知道。”   “毕竟你以前爱江明潮爱得要死。”   卿晏:“……”   他想说,那不是他。   这时,房门外传来“笃笃”两声轻响,卿晏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去开门。   江明潮站在门外,一袭道袍,与往日一般衣冠楚楚。他手上拿着那片金色的灵力,上头清晰地写着“晏十一”三个字。   “有事么?”卿晏扶着房门,没说请进,径直问道。   “我看到抽签结果了。能与你聊聊么?”江明潮看着面前神情如雪的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叫出了那个熟悉的称呼,“……阿晏。” 第82章   上次薄野津下的禁制还未解除, 江明潮仍是进不了卿晏的房间。他卡在那个门槛上,见卿晏也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不上不下的, 心头不由得一沉。   “聊什么?”卿晏神情平淡,侧了下头, “你是想来求我明日手下留情?”   江明潮:“……”   他直接被这一句话堵了回去, 惊得呛住了。   确实是不一样了,眼前这个人从头到尾都不一样了, 自从在天刹盟重新见到卿晏, 江明潮就知道这一点,但是现在他才发现,卿晏不仅是修为大涨, 整个人都像脱胎换骨了似的。   那平静的眼神, 说话的语气,哪儿还有以前那个眼里只有他、毫无主意的娇蛮小少爷的影子?   这种嚣张至极的话, 从前的卿晏也会说, 放狠话谁不会啊?从前的卿晏身为千鹤门的小少爷, 金枝玉叶,得意惯了, 就算自己没几斤几两, 但也敢说这种话,在同窗的修士之间, 没谁是他不敢折辱招惹的。   但今非昔比了。   卿晏虽然神色淡然, 口吻漫不经心,但江明潮看得出来, 这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的狠话, 他是认真的!   江明潮一开始觉得震惊, 他怎么敢这么说?   即使他现在修为大涨,但自己也是个大乘期修士,且不是他这种刚升没多久的大乘期,他就那么自信,一定能赢自己么?   “我……”江明潮望着面前之人姣好却淡漠的面容,微微卡了卡壳才调整好表情,他苦笑了下,道,“阿晏,你知道,我不可能与你动手的。”   卿晏虽然用了化名,但倒也没特意更改面容,要不是这次仙门大比,江明潮与苏九安也在列,本应该没人认出他的。   被认出来了就认出来了,卿晏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他现在和这两个人、和千鹤门都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化名只是因为那些流传甚广的话本把“卿晏”这个名字污名化了,卿晏可不想背锅,引起什么不便。   苏九安虽曾经想杀他,大抵也是因为江明潮的缘故,卿晏又没有跟江明潮纠缠不清,自己问心无愧,自然不怕他,再说了,他现在这个修为,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了,怕什么。   因此,听江明潮根本问都没问,跳过了相认的戏码,直接叫他“阿晏”,他也只是挑了挑眉,没作什么无用功的撇清否认。   之前没相认,只是因为没这个必要,但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此刻听着他的话,卿晏觉得有点牙酸。   不都离婚了么?还叫那么肉麻亲热干什么?   什么叫“不可能与你动手”?这话里也有种似是而非的暧昧。   “我不知道。”卿晏眸中更凉了几分,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江小公子,我想提醒你一点,我们已不是道侣了,你别再这么叫我了。”   “我知道,你一直怪我。”江明潮顿时露出了焦急痛苦的神色,“可当初并不是我想与你退亲,你不是卿门主的亲生儿子,可我与千鹤门有婚约在身,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意。”   他看着卿晏一脸无动于衷的模样,又柔声道:“你当初去了北原,我后来想了想,便觉得不妥,后来听到你的死讯,更是后悔万分……还好你没有死在那场大雪中,如今再见你,看得出你变了许多。阿晏,你可愿给我个机会弥补过错?”   卿晏:“……”   他有些跟不上江明潮的脑回路。   扶在门框上的那只手被江明潮扯了下来,一把握住,江明潮一脸诚挚的歉疚,他本来生得就不错,俊眼修眉,很是齐整,又露出这种表情,说得这么诚恳的样子,若是个不坚定的颜狗,恐怕还真的难以坚定地对这个人说半个不字。   可惜啊。   可惜卿晏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货色,更可惜江明潮虽然相貌英俊,但拿出去跟那位神君比一比,也就黯然失色了。   江明潮拢着卿晏的手,见他腕上有个雪白的镯子,衬得他的细腕更是皓白如雪,漂亮极了,一时竟移不开眼,他有些意动,本来没想说到这个份上,现在却直接道:“我知你不愿做小,我也不愿委屈了你,我会回去与苏九安说清楚,退了亲,再来娶你,可好?”   卿晏面无表情地抽回手。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有些犹豫要不要直接大耳刮子扇上去,让这人清醒一下,但想了想,他还是保持着风度,没有这么做。   好个屁,他心想。   卿晏道:“江小公子,我有个问题一直困惑不解,想问问你。”   江明潮见他终于肯应声了,注视着他的眼睛一亮,忙道:“你问。”   卿晏道:“你为何对自己如此自信?”   “……”   卿晏凉凉地看着他。   他是真的看不上江明潮,在他心里,这货连苏九安都不如。   苏九安是卿怀风的亲儿子,想拿回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无可厚非,对他这个原来鸠占鹊巢几百年的冒牌货恨之入骨也十分正常,可苏九安对他的恨是放在明面上的,从来没遮遮掩掩过。   可江明潮就不同了。   他在知道原主身份的时候果断抛弃了他,可在卿晏去北原的时候又来挽留,让他给自己做小,说得好像他有多么通情达理似的,高高在上地恩赐他一般。现在不知道重新见到他,又不知为何心意回转,要弃了苏九安,转回来找他。   这种人,两面三刀,唯利是图,也就嘴上说得好听了,也许他并不完全是假惺惺的,可他优柔寡断,还自认仁义多情,就很恶心人了。   江明潮完完全全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卿晏耐着性子,直说了,“你对自己太自信了。我对你无意,不是做大还是做小的问题,你让我做大,我也不愿意。”   “你,你……”江明潮不可置信,“可你从前分明……”   从前卿晏对他的爱不是假的,江明潮自己从小虚与委蛇,假惯了,自然很容易便能辨别出真假来,卿晏从前是真的喜欢他,那个娇气的小少爷谁都不待见,只能自己哄好,确实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现在不一样了。   卿晏目光如水,清澈见底,那眼神淡漠而干净,眼中没有他。   “阿晏,你半分旧情也不念么?”终于,江明潮低声道。   “……”卿晏反思了下,他刚才说得还不够直白么?   这人脸皮比他想象得厚一些啊,卿晏正思索着,要再说直白些,一个身影先从房中撞了出来,似乎是忍无可忍了一般:“你有完没完,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都说了不喜欢你,讨厌你,让你滚!还废什么话?”   江明潮:“……”   卿晏也愣了下,随即失笑地伸手把那炸了毛的小姑娘捞回来。他抓着渡灵灯,看她一脸厌恶,屈指轻轻弹了下她的脑袋:“行了行了。”   说得够直白了。   江明潮蹙眉看着张牙舞爪的渡灵灯:“这是谁?”   渡灵灯待在他身边的时候根本没化出人形,他当然不认识,卿晏也不想告诉他,随口敷衍:“我女儿。”   他确实是把渡灵灯当女儿养的,在他眼里,渡灵灯跟女儿没分别。   “你、你女儿?!”江明潮震惊了。   不可能吧,他跟那位神君生的?原来他们已经到这个阶段了?那他确实不太可能挖得动这个墙角了。   可是……江明潮心想,谁生的?男子不能生育,除非是天灵体那种异于常人的体质,江明潮从前与卿晏是道侣,心知肚明他并不是天灵体。   难道是那位神君生的?   那位神君竟然肯为了他生孩子?   ……   江明潮心里一个又一个的疑惑冒出来,把他惊懵了,卿晏捞着渡灵灯,道:“聊完了吧?那就请江小公子回去吧,明日该如何,还是如何,你不必下不去手。”   反正他是很能下得去手的。   要是江明潮真不出剑,那就便宜他了。   江明潮魂不守舍地走了,还是一脸被雷劈了的样子。   卿晏关上房门,才松开渡灵灯,笑道:“你急什么?他踩你尾巴了?”   渡灵灯一脸吃了馊饭的表情,好像看见江明潮的脸都特别难以容忍。   “那么夸张?”卿晏问,“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   虽然这人不咋地,但从来没对渡灵灯怎么坏过吧。   渡灵灯死死皱着眉:“你不觉得他说话的腔调很恶心么?”   卿晏忍不住笑出声,他摸了下她的脑袋,道:“嗯,英雄所见略同。”   -   次日,剑台上。   卿晏与江明潮面对面,立在剑台的两端。按照仙门礼仪,两人分别向对方作揖行礼之后,才开打。   卿晏昨日保持住了礼仪风度,没在这人说恶心话的时候扇他,也是因为今日便是跟他对战。   能合法揍人,干嘛要“动用私刑”啊?   众目睽睽之下,卿晏草草行了个礼,便立刻拔剑而起。覆地剑挥开浩荡雪光,剑气登时蓬勃而出,过处冰冻三尺,寸草不生。   整座剑台都被霜雪淹没了,白茫茫的冷雾之中,青年修士身形轻盈如燕,白色的道袍袖口鼓满了风,衣袂与发丝一起飘飞。   他已与剑意合二为一,诡谲地潜伏,匆匆一闪,很快便掠至江明潮面前,迅疾又强悍地攻向他面门。   江明潮动作略慢,这才招出佩剑格挡。   锵然一声巨响,剑台狂震,大地都掀动了,地动山摇。两柄长剑相触的地方爆出刺目的火星,灵力在半空中相撞,席卷过观众席以及评委席的每一位修士。   “现在的小年轻!”一位天师被那冻雪似的灵力流扑了一脸,像是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他呸呸两声,觉得自己甚至吃进去了细小的冰雹颗粒,“真是年轻气盛!”   要比试,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赢,干嘛这么凶悍?   南华剑尊还不忘找回前两日的场子,记仇地旧事重提:“哼哼,我看上的学生不止脸长得好看吧?”   江明潮被那冰冷又磅礴的灵力也冲得七荤八素,后退了两步,赶紧也放出了自己的灵力与之对抗。   两人手中的剑相击,距离拉近了,就在面前。   不是说不会跟他打么?卿晏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这不还是出剑了么?   虽然他昨日就知道,这话只是这个花花公子哄人的谎言,但此时,他还是忍不住内心感慨,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啊。   他一个翻身,脚尖盈盈向上一点,在江明潮的剑尖上踩了一下,借力在半空中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又急冲而下。   在铺天盖地的白雾之中,只有那青年修士翻飞的洁白衣袖、飘荡的漆黑发丝,以及端丽的五官面容。   卿晏其实长得很秀丽,那五官是很端正精致的,明明是一样的脸,可却大不一样了。   从前,卿晏模样虽好,却也只是画上的一摊鲜艳颜色,再好看也是死气沉沉,看久了便腻了,再加上他那难招架的恶劣性子,更是让人生厌,可现在他仿佛活了起来,那眉宇间,眼眸里,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中,丽色流转着跳跃着,明艳至极,美得十分张扬耀目。   他从未如此灵动,如此……活色生香。   江明潮看着那茫茫雾色之中,那淡红色的唇微微扬了下,竟忍不住一愣。   卿晏动作极快,当胸踹在他的胸口时,江明潮才回过神,想闪身躲开,或是迎面而上,却都已来不及了。卿晏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没反应,他被带着都迟疑了一瞬。   轰然——   江明潮直接被他踹下了高台。 第83章   剑台边悬着的铜铃轻响一声, 清越微鸣,主持的小童一板一眼地高声宣布了结果:“第七场——胜者为晏十一。”   卿晏拎着剑,站在剑台边上, 靴子在边缘卡了卡。   他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   ……赢了?   怎么赢的?刚才那一下,中规中矩, 并没有什么出奇出彩的地方, 卿晏觉得,按照江明潮的修为, 不该躲不开才是。   冷雾悠悠散开, 卿晏仍站在剑台上,垂眸往下看去,只见江明潮仰面跌在地上, 衣衫鬓发微乱, 佩剑戳在他旁边的地里,他脸上也有一丝错愕, 明显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输了。   他没料到, 卿晏没料到, 在场的所有观战的修士们也没料到。   场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哗然,众修士都窃窃私语, 交谈起来, 一边压低声音,一边拿眼神偷偷去看苏九安。   他们是不知道这位姓晏的散修是卿晏的, 自然也没八卦那些爱恨情仇风月事, 他们惊讶的只是江明潮败了,他居然败了。   苏江二人自从来参加仙门大比, 便一直结交各洲的修士, 为千鹤门招揽人才。要天下英才尽归千鹤门, 不光是许以重金厚禄就有用的,仙门自己的实力才是更为过硬的吸引力,江明潮这个大乘期修士在这儿,比什么灵石珍宝都管用。   在众人心目中,这位可是奔着拿下仙门大比的第一去的,妥妥的候选人之一,而他,竟然在第二场就败了,根本没进入决赛?   这也太让人意外了!   就算是卿晏,他虽昨日对着江明潮说出了那样嚣张自信的话,但也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赢。   江明潮毕竟修为深厚,人家的大乘期是脚踏实地,几百年一点点修炼出来的,和他这种不知道走了什么运误打误撞升上来的大乘期,还是很有区别的。   难道这家伙说的话是真的?真不跟他动手?卿晏诧异地挑了下眉,有点不信。   但不管如何,输了就是输了,卿晏不想去细究江明潮到底有没有给他放水,反而有些遗憾他就这么输了。   怎么这么快就输了?   他还没打够呢!   本来是想合法揍这货一顿的,结果没走十招,他就这么败下阵来,卿晏内心“啧”了一声,觉得有些便宜他了。   胜负已分,卿晏纵然遗憾,也只是索然无味地抽回了目光。   他将覆地剑收回去,动作间抬了抬眼,往那评委席上的高台瞥了一眼。   刚好看见那白衣如雪的冷面神君从上首的座位上懒散地起了身,衣袂扬起时,恰如天边的一片淡云。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扬了下唇角,从主持的小童手里取过仙牌,也往剑台下走,径直离开了比赛场。   他倒是没什么自满之意,卿晏只是尽力而为,能赢当然好,不能赢也没什么,反正他已努力了,尽人事,听天命,他这考试心态是很好了。   然而,那些观战席上的修士们望着那道雪色身影淡然而去,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人疏狂清傲至极。   这散修的实力不可小觑啊!   修士们议论纷纷。   “这姓晏的散修还真的有点东西啊,竟把般若阁江明潮打败了!”   “是啊。原来还以为这小白脸只会曲意逢迎,不然怎么把南华老头哄得那么好?现在看来,人家不光会讨宠,也有点真本事啊。”   “那可不是?这散修不是之前杀了东海蛟妖,被东洲的司官亲自请过来的那个吗?我说大家,别以为杀了个蛟妖是很容易的事,那妖怪不比其他,厉害得很,之前就连千鹤门派了弟子去,都铩羽而归呢!”   “真有这么厉害?看来这散修真的不能小看啊!”   “各位,此人相貌端正,又会讨宠,修为还如此高,也就是来自乡野,并非名门,出身差了点……但恐怕以后前途还是不可限量啊!”   “是啊是啊……”   修士们都点头附和,之前因南华剑尊的偏心,对卿晏多有不满,如今也都消失了,这舆论的风向变化得就是这么快,人们的意见如墙头草,随风倒。   他们本来还压着声音小声说,渐渐地,论得热烈了,声音便大了起来,清晰地传入苏九安的耳朵里。   苏九安面色铁青,广袖中的手慢慢握紧了。   那一脚挺用力的,剑台下的江明潮缓了缓,才接受了自己败了这个事实,他捂了下胸口,拍了拍道袍上的尘土,从地上爬起来,从旁边拎过自己的剑,虽败,但堪堪维持着风度,朝观战席走过来。   他的座位本来在苏九安之侧——他们是道侣,众人皆知,理所当然也同进同出,一起行动——江明潮还没落座,苏九安猛地站起身来。   “安儿……”   江明潮看见苏九安难看的脸色,知道他与卿怀风都对自己寄予厚望,他叫他们失望了,还负了自己,他也自责,张口时声音低低柔柔,充满歉疚,已放低了姿态,任由他责骂。   没想到苏九安抬起手,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啪!   这剑台场地广阔,这一巴掌的响声格外清脆,回荡在席间。   修士们顿时噤声,都停下了交谈,引颈而望,隐晦又明显地露出了想要吃瓜的神情。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苏九安不好指责江明潮是因为对上旧情人才失手放水,虽然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他只扔下了两个字:“废物!”   而后抬腿便走。   他已比完了,早就可以走,本就是留下来等江明潮的,没想到等来了这一出。他都赢了,进了决赛,江明潮这身负众望的却没进,当真荒谬!   江明潮败了,不光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道侣本为一体,这也是丢苏九安的脸。本来之前千秋节不慎让苏符逃脱便已令他内心不爽,苏九安发现自从发现卿晏未死之后,简直没一件事顺心的!   江明潮侧脸上很快浮出一道五指掌印,苏九安是真的气狠了,下手没留情,江明潮被打蒙了,他愣了一下,再回过神时,苏九安已经走了。   他们的结合的确是因为利益,江明潮清晰地明白这一点。可是,即便因利而来,各取所需,到底也朝夕相处了这么多日,说句不好听的,养只灵兽都该养出感情了。   江明潮虽唯利是图,但同时也一向心软,当初得知卿晏并非卿怀风亲儿子,他本是愤怒的,也感到被欺骗,可真与卿晏退了亲娶了苏九安,他又舍不得旧情,想让卿晏做小。   准确地说,只要不触及他自己的核心利益,在这个基础上,他不在乎,甚至乐意仁厚待人。只可惜,他的高情厚意没人肯领情,这份多情累己又累人。   昨日,卿晏彻底绝了他回头的念头,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江明潮也知道没什么复合的希望了,只好回过头来,把目光重新放到苏九安身上。   虽然苏九安貌不如卿晏,修为也逊色一筹,但好歹他是卿怀风的亲生子,有整个千鹤门作为支撑,总体算下来,还是比卿晏要强上许多的。江明潮如此安慰自己,他是真的想收了别的心思,好好与苏九安过的。   可这一巴掌打掉了他所有的幻想。   千鹤门看中他出身与天刹盟沾些亲、带点故的般若阁,还看中他这一身苦炼出来的修为,除此之外,他别无价值。江明潮才发现,不是他挑别人,是别人挑他。   他闭了闭眼,觉得旁边众修士的目光是如此难以忍受,心中忍不住想,若是卿晏……   若是从前的卿晏,必不会如此。以那娇蛮的小少爷的性子,肯定会告诉自己,这仙门大比算个屁,说不定还会蛮不讲理地吩咐千鹤门的弟子们私下去把赢了他的修士揍一顿。   可那是从前。   现在,卿晏已经不喜欢他了。   想到这里,江明潮心下微涩,自嘲地提了提嘴角,拎着剑,也转身匆匆离开了剑场。   评委席上的道师们也看到了这一幕,吃瓜这种事不分年龄地位,众生平等。比赛已进行了几个时辰,正是乏了的时候,这时候看见这一幕,实在是提神醒脑。   一位天师道:“年轻人啊!年轻气盛啊!”   “你是不是就会说这一句?”另一位翻了个白眼,这位刚才看剑台上的弟子比赛时也这么说,合着这句话万用是不是?   又是一位道:“输了就输了么,那输了的修士都没怎么样呢,怎么道侣先替他急了?现在这些小年轻,这么输不起么?”   “那可不,你可别拿这个当小事。”另一位插话道,抬肘拱了身侧之人一下,“你当年能找到道侣,不就是因为在仙门大比上拔了头筹么?能因为这比赛看上人,也当然能因这比赛散伙啊。”   “也对也对。”   天师们唏嘘了一番,又开始追忆起往昔来,在座的大多都是往年仙门大比的胜者,大家讨论了一番,发现了一件事。   ——在座各位天师的道侣居然都是在仙门大比中与自己对上眼的。   “想我当年上台的时候,那是横扫三千修士啊,我道侣说,我那时一出剑,他就看上我了,说我太帅了,嘿嘿。”   “胡说八道什么,你当年分明手脚并用才取胜的,帅个屁啊!你道侣莫非眼瞎?我当年那才是真正的仙门首魁,当时天刹盟在任的老盟主见了我都眉开眼笑,想把女儿嫁给我,可惜我道侣先下手为强了。”   “……”   大家谈论半晌,忽然发现一件事。   在座的各位俱是仙门大比的往年魁首,上首的那位神君更是啊!   可,只有神君一人没道侣,单身到现在。   没人敢说,可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往上首看去,心想——尊神又怎么样?还不是没道侣?   高处不胜寒呐!天师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地心想,这样看来,竟还是不成神的好。   可他们的目光往上一瞥,只见上首的座位上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神君他老人家呢?刚才还在这呢,人呢?   天师们面面相觑,难道是他们记错了,他们分明见神君今日来观战了啊。   难道……是听到他们秀恩爱,气跑了?   -   卿晏对剑场内的一切毫无所知,他取了仙牌,先回去把牌子放了,想休息会儿,躺在榻上却又很清醒,闲不下来似的,又起身去了书阁。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卿晏觉得自己真的太勤奋了,他就该进决赛,他这样的都不行,那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天道酬勤,老话没说错。   可惜,卿晏是想好好学习,却老是有人来打搅他。   卿晏取了本道书,本来挨在书架旁坐着专心看,忽然一阵微风拂过,他身后落了一缕漆黑的发丝,掉在书页上,散发着清幽的白檀冷香。   卿晏伸手抓住那缕发丝,还没回头先笑了:“你也太黏人了。”   “不是说好比赛结束之前都不见的吗?上次千秋节是例外,”卿晏站起身,手里仍握着薄野津的发尾,回头望着人,一本正经道,“津哥,你是不是彻底不准备遵守约定了?”   薄野津轻轻扣住他的腰身,“嗯”了一声,神色淡淡。   神君位高权不重,最是个闲人,不管是眼下还是以后,除了眼前这个人,确实没有什么别的要紧之事了,这么论起来,黏人是有些原因的。   “你反悔啊。”卿晏被他这么坦荡的语气噎了一下,有点无话可说,好笑道,“尊神也会说话不算话的吗?怎么这样啊?”   薄野津道:“我想守信时,便守,不想守时,便不守。”   卿晏看他那副表情,实在没忍住,轻轻扯了下他的长发,道:“好任性啊。”   薄野津静静垂眸望着他,眸光从墨色眼尾中扫下来,沉静淡漠,却莫名看得人心里痒痒的,卿晏问:“那今天为什么不想守了?”   薄野津任他拉着自己的头发玩,道:“今天与你对战的,是你那退了亲的前道侣?”   他认得出来。   卿晏愣了一下,眼睛随即弯了起来,他抬头与薄野津对视:“是啊。”   “为何没有提前告诉我?”   卿晏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说是眉开眼笑:“为什么要提前告诉你?”   薄野津眸光微微动了一下,看着他没说话。   卿晏笑意更深了,他腾出没拿书的那只手,腻腻歪歪地伸手去攀住面前之人的肩,饶有趣味道:“津哥,你吃醋了啊?”   那副表情,眼含明晃晃的期待,就好像在说“你赶紧醋一个给我看看”。   卿晏确实觉得很有意思,他还没见过津哥吃醋呢,什么样子?他真的挺好奇的。   薄野津看他一脸兴味,眉眼俱笑,那副漠然如雪的表情终于松了几分,如冷冽刀锋般的唇线动了一动。   “我没有吃醋。”薄野津低声道。   “真的吗?”卿晏看着他,一脸的不相信,又凑近了拖着长音故意道,“那你还专门跑过来问我?”   青年的眉眼弯弯,不依不饶地抱着他,仰着头看他,就想听他承认一句吃醋,温热的气息随着淡红色的唇微张微合,几乎扫在他面上,不知道他自己清不清楚这模样有多招人,还是故意为之。   薄野津眼神一暗,没回答,直接扣住卿晏的下巴,垂头便吻了上去。   啪一声,卿晏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可没人去管。他的背抵上了书柜,被亲得指尖发软,忍不住轻轻“唔”了一声。   薄野津垂眸望着他,看见他眉睫扑闪扑闪,颤颤起伏,如同一只墨色的蝶,不由得更用力了几分。   不是吃醋。   只是从看见他在高台上拔剑的那一刻起,薄野津便想吻他了。   青年迎风而立,一手执剑,在白色的雾气里,长发被雪风扫开,身形纤纤,又游刃有余地灵活来去。张扬,明媚,意气风发,他那么扬唇一笑,好像天下都是他的。   该是这样。薄野津把他从大雪里捡回去的时候,没想到原来那病怏怏、好像一碰就能碎掉的青年能有今日的模样。   可是看见他今日的模样,又觉得,他本来就该是这样。   他不该是那瑟缩弱小、可怜脆弱的模样,该是这样畅快肆意,神采飞扬,像个年轻修士的模样。   良久,他的吻停驻在卿晏唇畔,书阁之内幽静如许,还能听见卿晏隆隆的心跳声,他贴着他的唇笑了下:“我真的没有吃醋。”   被亲了,还没听到那句承认,卿晏觉得有些划不来,抓着他的头发“哦”了声。   “你并不喜欢他,我看得出来。”薄野津伸手捞过那只修长的腿,轻轻替他按了按肌肉,问,“用那么大力,踹那一脚疼不疼?”   有那么一点感觉,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嘛。但这一点点疼根本不算什么,而且早就不疼了,卿晏被他一提想起来什么,眼神更明亮了几分,兴冲冲问:“你看到我今天的表现了么?帅不帅?”   反正他是觉得蛮帅的,他单方面殴打江明潮,多飒多出风头啊。   薄野津“嗯”了一声。   就这???就“嗯”一声?卿晏觉得这夸得不太够啊,一直活在鼓励教育下的他有些失望,他方才扯薄野津的长发,对方没反应,让他扯,卿晏就胆子大起来,得寸进尺地随便扯了。   他又不客气地扯了一下,问:“那你到底来找我干什么的?”   “你太帅了,我怕有别的眼睛没瞎的修士对你有意,”薄野津伸手轻轻摩挲了下卿晏的嘴唇,语气平淡如常,随口道,“来确认一下我的道侣没被别人勾走。” 第84章   卿晏一度十分怀疑, 薄野津跟他说他以前从未有过道侣,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是第一次谈恋爱啊。   ……太会了吧?   不管是说情话,还是接吻的熟练程度, 这人都信手拈来,无师自通得不像没有经验的。卿晏在穿越之前也是有一打Alpha前男友的, 但现在只觉得自己这点道行在薄野津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简直兵败如山倒, 招架不住啊。   在他原来的那个世界,“喜欢”这种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恋爱是很简单粗暴的, Alpha和Omega之间的信息素的吸引拥有压倒性的力量,说白了,哪怕对这个人谈不上什么喜欢, 但只要信息素契合度高, 往床上那么一滚,就万事大吉了。   现在再回想一下, 确实是这样。卿晏连自己那几位的Alpha前任的脸和名字都记不太清了。   修真界的人当然没有信息素, 卿晏本以为自己多多少少还是会受到些影响, 但待在津哥身边,他觉得很好, 情热期也好, 平时也罢,都没感到什么不适。   他现在似乎完全用不上信息素这玩意儿了, 也并不渴望。   他虽然很喜欢薄野津身上的白檀香味, 但却不是因为什么生理上的契合度,只是喜欢而已。   卿晏握着一卷道书坐在窗下看, 微风轻拂, 窗棂轻响,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抬手摸了摸自己颈后,唇角慢慢翘起来,笑了下,又垂手翻过一页书。   第二场比试是五十进三十,原本来天刹盟参加大比的修士们已走了三分之二,平日上课的人更少了,疏疏落落,彻底成了小班课,每个人都能被老师很好地照顾到,没人有意见了,如今的老师也不是南华剑尊了,课上就这么几个人,想摸鱼的都找不着机会。   决赛的日子迫近了,修士之间的气氛没之前那么活跃了,个个都像是高考之前冲刺的学生似的埋头苦练,插科打诨的都少了。   卿晏只觉得人声寥落,清静了许多,倒是更适合潜心修炼了。就连薄野津这些日子也收敛了,没来扰他,让他分心。   然而事情却仍不如卿晏所愿。   苏符不在了,卿晏出入都是一个人,倒是省了不必要的交际,认认真真地准备度过这最后的冲刺期。   本来之前因为南华剑尊对他青眼有加的事,卿晏在修士们之间的风评不太好,许多人都看他不惯,但卿晏奇异地发现,第二轮比试之后,那些人像是转了性,在堂上路上遇见,居然不似原来那样冷淡,而是没事儿人似的,纷纷主动过来跟他打招呼了,态度还挺热情。   他颇为诧异。   看着那些修士的目光里带着一丝隐晦的倾羡追捧之意,卿晏忍不住莞尔,看来把江明潮揍一顿,除了他自己内心比较爽,还有附带的效果。   风水轮流转啊,世人向来逐强者而去,在修真界尤是如此。   卿晏虽然并不在意这些修士们到底看不看得惯自己,但被围在中间的时候,也忍不住笑了下,没泼那些人冷水,他们问他有什么修炼的秘诀,卿晏虽然没有,但也耐心一一应了。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么。   每日早上去上课,晚上散学而归,卿晏都是被簇拥着的,倒成了个众星捧月的人物。他去书阁,那些修士们也要跟着去,像是怕他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偷偷修炼一样。   闹得书阁这幽静之地都闹腾了起来,每天卿晏回到小院中,才能落得些清静。   小院静谧,风过时只闻满院草木摇动,不闻人声。   天刹盟给修士们分配房间时是按地域来的,这小院本来住着的全是东洲的修士。可是东洲今年是真的不太行,明明一向是人才辈出的地方,今年在第一轮就走了一大半,第二轮就彻底没什么人了,当真丢脸。   卿晏左右房间都空了,这么大院子,现在好像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地盘,实在宽敞极了。   决赛的前一夜,他从书阁回到住处,修士们仍跟着他,一路送他到了小院门口,卿晏抱剑无奈道:“你们快回去吧,明天就是最后一场,还不早点回去休息?”   考试的时候,临场发挥也是一门学问,而发挥得好的前提肯定是休息得好,卿晏今晚都不准备看任何书了,而是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还早还早。”修士们不肯走,“这一路上多黑啊,我们送一送晏兄,也好安心。”   卿晏:“……”   你们是因为走夜路么?   你们分明是想盯着我,怕我回去之后还熬夜偷偷练剑!   卿晏失笑,但倒也没拆穿他们。   要跟就跟吧,要送就送吧。   到了小院门口,卿晏踩在台阶上,才回过头又劝道:“诸位道友,都送到这儿了,该回去了吧?还是你们想去我房间里喝盏茶?”   修士们没那么不客气,但也打着哈哈,一脸不想走的样子。   “晏兄,”一位修士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了,你能给兄弟们透个底么?你现在的剑道到底入了什么境界了?”   图穷匕见啊,卿晏道:“我也不知道什么阶段。”   他本来就是胡乱修的——之前在北原跟的老师是薄野津,那是个剑术天才,可论起教别人,那还不如最低阶仙门里的道师,后来得了北云大师的秘籍,卿晏半懂不懂地跟着修,虽然修为提升得飞快,但却灵力紊乱,差点走火入魔。   这其中的辛酸,这些修士又怎么能懂呢?   卿晏这话要是放在之前,修士们一定以为他是不肯跟他们说实话,但是现在——   “高啊!”修士们道,“这就修炼的最高境界!无道胜有道,无招胜有招啊!”   卿晏嘴角忍不住抽了下:“……”   不是,这也能闭眼尬夸?   修士们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阵,卿晏揉着太阳穴,哄着这些大爷回去。   “诸位道友若想讨论剑道,等明日过后也不迟。”卿晏道,现在是真的很迟了啊,他要睡觉了,不然明天怎么拿出最饱满的精神面貌去比赛?   怎么拔得头筹迎娶白富美?   “大家回去吧。”   修士们这才悻悻作罢,很明显还未尽兴,一位修士拍了下卿晏的肩,坦然道:“晏兄,我们大家之前对你是有些误会,但相处之下,我发现你人真的不错。以前的事,是我狭隘了,你不会介意吧?”   卿晏笑道:“当然不会。”   世道,人心,流言,他都不会介意,这些如流水,只有心如磐石,在急流之中才方能守身如初。   “嘿,就知道晏兄是个明理的爽快人!”   修士们又七嘴八舌。   “晏兄,我看好你,明日你必能取得第一,这以后百年的仙门第一人,舍你其谁啊!”   卿晏笑着:“谢兄吉言,不过这仙门第一人我实在当不起,道友太抬举我了。”   夸得过了,过了啊!   修士们终于准备纷纷结伴离开,每个人离开之前都跟卿晏打了声招呼,并配以加油打气的一通吹捧。   他立在院门口,一个小修士走到他面前,道:“明日我会给你加油的,你,你一定能赢。”   卿晏听得耳朵起茧,但还是保持礼貌微笑:“谢谢。”   小修士说完却没立刻走,卿晏疑惑地看向他:“道友,还有事么?”   “你……”小修士抬起眼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月光之下,一张脸红扑扑的,“我想问,你有道侣了么?”   卿晏愣了愣。   “我没有别的意思!”卿晏没说话,那小修士突然整个人都窘迫了起来,忙乱道,“我就是想问一下!那日剑台之上,我看了你使剑的样子,便一直难忘……若你没有道侣,也许可以考虑一下我?我虽然修为不高,但家里也是相传百年的仙门,我听闻你是个散修,我……”   小修士有些语无伦次,脸更红了,手在道袍袖子里无意识地绞了绞。   这是看上他了?对他有意思?卿晏很是意外,他想,他那天的风头出得还真不小。   津哥随口一说,居然预测得很准,真有人被他帅到了。   “……抱歉啊。”卿晏顿了顿,低声道。   小修士立刻明白了这是拒绝的意思,道:“没事!……我,我只是问一问,我也知道,我平平无奇……”   他看样子快哭出来了,估计这也是第一次跟人表白,没经验。卿晏有点不忍心拒绝别人时太无情,他打开门,伸手一勾,直接隔空把正在榻上的渡灵灯勾了过来。   “不是你的问题。”卿晏指了下抓着的那女孩,“我虽然看着年轻,但我有道侣的,我连女儿都有了。”   小修士看着渡灵灯,被唬得愣住了。   “你挺好的,以后肯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人。”卿晏安慰他。   小修士魂不守舍地走了。   卿晏叹了口气,松开了渡灵灯,舒了口气。   渡灵灯刚睡着,又被弄醒了,上蹿下跳地嚷道:“你干嘛老跟别人说我是你女儿!我比你年纪还大呢!你偷偷给自己长辈分是吧?”   “养你这么久,也该有点用吧?帮我挡挡桃花怎么了?又没真让你叫我爹。”卿晏摸了下她脑袋,“行了,回去睡吧,明天给你买糖葫芦。”   渡灵灯被他推了回去,卿晏也正要迈入房中,忽然,对面的一道门开了。   “你是不是很得意?”   卿晏扭头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瘦长的人影立在对面房门口,与他隔廊而望。   是苏九安。   到了最后一场,东洲来的修士居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孽缘。   不过这些日子,两人一直没怎么直接碰上面,去上课还是回来,时间都对不上,在课上又是所有修士在一起的。像现在就这么单独相处,直勾勾地看着对方说话,还是第一回。   苏九安紧紧盯着卿晏,眼神中的怨毒毫不掩饰:“你很得意吧?不过赢了一场而已,这些人都来捧着你,你是不是真以为自己明日必胜无疑了?”   他冷冷嗤了一声,尾音散在夜风里。   真的挺晚的了,卿晏忍不住抬手掩住唇,打了个哈欠。   苏九安:“……?”   卿晏并不想跟他争辩,这些根本没意思,苏九安那些话也根本没让他感到生气,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这人似乎一直把他当成假想敌,卿晏有些能理解原主占了他位置那么久,他产生的恨和不满,但又不怎么在意。   “明日就是最后一场了,我要睡了,你也早点睡吧。”卿晏没接他的话,只说了一句,对他的挑衅视若无睹,直接转身进屋,利落地关上了门。   苏九安:“……???” 第85章   这一夜, 黑甜无梦,卿晏不仅没因为苏九安昨夜那话而生气,而且还睡了一个好觉。   对卿晏来说, 他并非原主,之前的那些爱恨情仇本就不是他的, 还归了前尘, 他早已将这一页揭了过去,可苏九安还抓在手里, 执着不放。   卿晏觉得苏九安大约是从前流落在外, 没安全感惯了,才会如此,不过他问心无愧, 不管是千鹤门少爷的位置, 还是江明潮,他根本没想跟他争。   苏九安像是在与空气斗智斗勇, 卿晏没配合他演出。   他吃了早餐, 拎上剑去剑台参加最后一场考试, 一推开门,一道雪白的灵符从他眼前落下, 卿晏伸手接住, 那灵符上面刻着一个苍劲有力的“津”字,飘落在他掌心, 顿时化为无物, 取而代之的,一片嫩芽舒展而起, 在短短一瞬之间, 抽芽生长, 开出了一朵粉白的小花。   小花在风中轻轻摇曳,粉嫩柔软,就像是在说“加油”。   卿晏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垂眸望着这朵小花轻轻笑了。   他出门时倒是没再碰见苏九安——对面那间房门紧闭,也不知道是还没起,还是人已经走了。   也好。   仙门大比乃是整个修真界的盛事,不光是修仙者,普通百姓也对此颇为关注,从州县级的初试到天刹盟的前两场,都不是公开的,但最后一场,要决出第一,这便向全城的百姓公开了。   天刹盟的弟子用了移地之法,将剑台移至京洲城最中央,提前几日便辟出场地,准备好了。   镇日无事,百姓们虽是外行,但到底也看个虚虚热闹。剑台便围满了人,甚至有人提前几日就来占个观景极佳的位置的。   因为这个,带着周围一圈商铺的生意都好了起来,人流量大,生意就多,各种兜售瓜果点心的货郎都来了,简直是万人空巷。   角落里的盘口,小童抓着一把灵石吆喝着:“押注押注!仙门大比进入尾声,谁能成为今年的仙门第一人?目前看来,押千鹤门的小少爷苏九安的人数是最多的,看来大家都恨看好苏小少爷啊!”   苏符迎着人潮,本来正扶着他娘往里层走,结果听到风里飘来这么一句,顿时来了兴趣:“娘,你坐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他找到了个空位,搀扶着他娘安顿坐下,又拿自己的包袱在旁边占了个位置,他娘道:“你干什么去?”   苏符可不敢说是去赌,想了想:“那山庄里的饭菜太清汤寡水了,我早餐没吃饱,那边有卖糖果子的,我去买点。”   他们在城外的那座名山里住了十几天,吃的全是素斋,苏符觉得自己都饿瘦了一圈。   他娘于是挥了挥手,让他去。   苏符溜溜达达,来到那盘口边,顺手搭住那小童的肩膀,往他案上一看,小童立刻道:“郎君下注么?”   苏符“唔”了一声。   小童见他面色犹豫,推销道:“现在给千鹤门苏小少爷下注的人是最多的,现在累记……我看看啊,一共两万灵石了!您跟一个?保证稳赚不赔!”   “稳赚不赔?”苏符看了眼那案上堆积的灵石,没好气道,“我呸!”   小童抹了把脸:“你干嘛?”   这人有病啊?   苏符问:“给散修晏十一下注的有多少?”   “谁?”小童愣了下。这谁啊?没听说过。   苏符一字一句重复道:“散修,晏十一。”   小童回去翻看了下,才发现确实有这人。这百姓们外行看热闹,下注时全凭印象,这印象主要来源于各个仙门的招牌和名气,他们对这些年轻修士弟子的名字不熟,但那些仙门的名字还是响亮亮的。   背靠大树好乘凉,确实如此。   谁会去给个散修下注?一看就没钱途。   小童道:“没人下。”   苏符心道这些人太没眼光了,他说:“我下!”   支持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必须的!   小童一脸的一言难尽,顿了顿道:“你下多少?”   苏符掏了掏袖子,把自己的全副家底掏了出来——二十一灵石。   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小童看他的眼神迅速变得鄙夷。   “您下二十一?”   苏符本要点头,又转念一想,全下了注就没钱买糖果子了,他给自己留了一块灵石,其余的全扔给了小童:“二十。”   小童拿着那钱,表情复杂。   “二十怎么了?”苏符豪横道,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押上!给我押上!全押晏十一!”   “行。”小童翻了个白眼,心里却想,这人傻子吧?   卿晏到达剑台时,就看见这盛大的阵仗,微微扬了扬眉。   今日不同寻常,其他修士都早早来了,候在台边,握着剑,个个神情肃然。卿晏姗姗来迟,刚想走过去,就被抓住了。   “你怎么来得这么迟?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要睡懒觉?”   卿晏听见熟悉的声音,一转头,就看见了板着脸的南华剑尊。   他愣了下:“我没迟到啊。”   而且他记得这个比赛似乎也没有迟到了就取消资格的规矩。   南华剑尊指了指远处:“是没迟到,但你看看人家都几点就来了,你呢?”   卿晏:“……”   他看着南华剑尊,忍不住笑了笑:“剑尊,你怎么从仙座上下来了?是来给我加油的么?”   南华剑尊哼了一声:“看你这么不上心的样子,我觉得你够呛。”   这老头脾气就是这么犟,卿晏又笑了下,道:“那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他弯着唇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谦逊模样。   南华剑尊睨着他,过了片刻才道:“你自己加油,尽力而为就行,就算这次没有拿到第一,盟主也已决定收你入天刹盟了,到时候你跟着我再勤加修炼就是。”   卿晏微微讶异,没想到会在这个进考场之前的关头听到自己“保送”的消息,点了点头道:“知道了,老师。”   他默默改了称呼。   南华剑尊果然露出满意的神情。   不过,我拿第一不是为了进天刹盟,卿晏心道,是为了迎娶“白富美”。   南华剑尊又道:“你这次若是没拿到第一,那也肯定是因为之前被北云那老头耽误了,我早说了,他根本不会教徒弟!以后你跟着我,下次大比准保夺冠……”   卿晏失笑。   这对可真是冤家,到哪都不忘拉踩一下啊。   他当然不可能跟着南华剑尊说北云大师的坏话,毕竟他没有正式拜师,但习了他的秘籍,心里是将他认作老师的,当然也不敢反驳这位暴脾气的新老师,于是只能唇角微抽,无声地笑了笑。   “剑尊。”   一道清朗的声音横插而来。   南华剑尊这才掐住话头,看向来人。   薄野云致从远处走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大比要开始了,盟主见您不在,正在找您。”   “哦,我这就回去。”南华剑尊随口道,他在卿晏肩膀上一拍,说了句“好好比,别有压力”便转身走了。   卿晏扭过头,薄野云致道:“准备入场了,我带你过去吧。”   “多谢。”卿晏点了下头,提着剑跟着他走了。   “剑尊很欣赏你。”薄野云致一面引路,一面跟卿晏说话,“所以难免寄予厚望,严厉苛刻些,也是有的。”   卿晏“嗯”了一声,道:“其实老师也不怎么严厉。”   薄野云致方才远远只能看见二人神情,瞧着卿晏表情勉强,本以为南华剑尊在训他,才过来解围的。   将卿晏领到了剑台边,卿晏正准备走上前去,又被叫住了。   “卿晏。”   卿晏回过头。   “加油。”   卿晏笑着接下这善意:“谢谢,我会的。”   薄野云致犹豫了下,终于还是说:“当初你去北原之前,拒绝了我,可我的心意还一如既往,我想知道,你的心意是否还如当日一样?能否……”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卿晏还没回答,旁边一个小修士先帮他答了,高声抢白打断道:“你别想了!”   “人家女儿都有了,你知道吗?别来破坏人家家庭和谐了!”   小修士正是昨夜跟卿晏表过白的那个,此刻原封不动地把卿晏跟他说过的话丢给了薄野云致。   他正巧路过,听到了一句,便忍不住插话——既是提醒薄野云致,也是跟他自己说的,打消自己原先起的一点念头。   薄野云致:“……?”   “你胡说什么?”他皱起眉。   小修士道:“我哪有胡说,这是晏兄亲口跟我说的。”   薄野云致微微睁大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卿晏:“这是真的?!”   卿晏本来还想着怎么回绝,没想到有人帮忙,倒省了他的事,他忍着笑意,点点头:“是的。”   铜铃一声响,比赛开场,卿晏转身往台上走,那小修士跟在他身后走了,只留下薄野云致一个人在风中凌乱,整个人如遭雷劈,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这些日子负责仙门大比的事务实在太忙,没有得闲,再加上卿晏就在盟中,薄野云致并不着急,所以到这决赛日才来说这话。   可他没有想到,却还是迟了。   卿晏有女儿了?薄野云致很懵,心里随之浮起无数个疑问。   什么时候有的?   ……谁的? 第86章   最后一场比赛不比前两场, 全城围观,现场直播,这么多百姓在台下眼睁睁看着, 出了什么风头,还是出了什么丑, 都一目了然, 以飞快的速度名扬整个修真界,成为百余年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给修士们增加了些无形的压力。   虽然不过是虚名, 但来参加大比的修士们都是初出茅庐的小辈, 尚且年轻,还没有看破红尘等闲视之的觉悟,世家子弟又重名节, 因此个个都如临大敌, 严阵以待。   卿晏提剑沿着高台的玉阶拾级而上,看见其他人状态都很紧绷, 只有他心态很好, 是现在场上最松弛的一个人了。   比赛到了这个阶段, 剩下的人已是寥寥无几。剑台合圆,铜铃声清越长鸣, 修士们纷纷上台, 围了一圈,分别立在台子外围一圈上, 齐齐行了仙门之礼, 走了个很形式主义的过场,算是给台下观战百姓们的一个亮相。   苏九安刚好站在卿晏对面, 一袭水墨色的道袍, 面色冷淡, 姿态傲然,单看这模样,倒真像是个潜力无限的世家新贵。   他直勾勾地看着卿晏,眼神冷极,带着嫌恶阴狠,那模样像是下一秒就想拔了手中剑贯穿卿晏的喉咙。   卿晏只看了一眼,就了然了,他垂眸笑了一下。   苏九安心中更怒。   从昨夜他便是这个态度,明显没把他放在眼里,这种完全的无视只会让人更加生气,像一圈砸到棉花上,不觉快意,只剩憋屈。   苏九安掌中的长剑在微微颤抖。   杀了他。他想,我一定要杀了他。   卿晏没有思考过今日会不会与苏九安对上。   这最后一场与前两场不同,前面两场打一架就了事了,解决对手就行,但这一场因为要决出个第一名,两两对战之后,赢家还要继续比,赢家与赢家之间对战,直到只剩最后一人。   单从这个规则来看,与苏九安碰上,还是有可能的。   如果苏九安在与卿晏对战之前和别人打输了,或是卿晏与他交手前和别人打输了,他们便不会碰上,但卿晏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来,苏九安很明显是想跟自己碰上的。   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假想敌,卿晏知道,在北原没能杀掉他,那么在仙门大比中堂堂正正地打赢他,也是不错的选择。   卿晏提了下唇角。   不过对他而言,谁是对手都无所谓的,他都会一视同仁。卿晏的目光清澈干净,很平静地与苏九安对视,黑白分明的瞳仁里面什么也没有,无爱无恨,那是真正的看着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众弟子都入场了,台边的小道童清了清嗓子,伸手捻了个仙诀,二指并拢,抵在了自己喉间——这地方太大了,不用扩音之法,恐怕百姓们听不见他说话。   他声如洪钟,宣布了开始。   未免这比赛时间拖得过长,两两对战是同一时间开始的。   小童的话音刚落,修士们脚下那张巨大的剑台突然出现了道道裂痕,开始四分五裂,重新凝成了一张张小一些的台子,这是随机的,哪两个人落在同一张台上,就说明这两人是对手。   卿晏站定了,看着自己对面脸熟的小修士。   “我直接认输行吗?”小修士昨晚才表过白,今日就看见自己对上了表白对象,意外又无措,“我肯定打不过你的。”   他的意思是别浪费时间了。   卿晏失笑:“都到最后一场了,说明你是有能的。别轻言放弃啊。”   “开始吧。”覆地剑出鞘,卿晏握住剑已摆出起手式,提醒道,“别手下留情。”   小修士只好拔了剑。   修士们纷纷开打,台下的百姓们嗑着瓜子,爱看哪一对哪一场,任君选择,简直挑得眼花缭乱,连叫好都是参差不齐稀稀落落,各叫各的好。   -   渺渺云端,没有盘口,但仙师们也在讨论谁会是最后的赢家,看比赛者,大抵都逃不过这个话题,谁也不能免俗。   “北海玄音观今年居然有弟子入围最后一场?我看这孩子资质不错。”   “千鹤门的那小少爷修为也过了大乘,难保不会是他……”   “……”   南华剑尊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并不参与这个话题,只在心里嘲讽他们眼瞎。   薄野楠作为盟主,前两场比赛都未观看,今日才到场,因为他作为主办方,是要亲自给第一名挂上天刹盟特制的玉牌的。   他听着耳畔七嘴八舌的讨论,往下也看了眼,但人有点多,他看得有点晕,便直接问旁边的薄野云致:“之前让你注意的那杀了东海蛟妖的散修进最后一场了么?”   “进了。”薄野云致从恍惚中回神,给叔父指了下卿晏的位置。   薄野楠目光悠远,缓缓点了下头。   “的确是个好苗子啊,南华看人不会有错,说不定今年的魁首倒会是这个年轻孩子。”薄野楠道,修真界被各大仙门把持了太久,野路子出身的修士苦无门路,时至今日,也该换一换了。若是这个孩子能赢,那倒真是鼓舞人心。   他侧头看了眼仙座上那位面色清冷如在化外的尊神,别的仙师们聊得热火朝天,可没人敢擅自跟神君搭话,他在座中显得寂寥安静,他便搭话道,“小叔,依你看呢?”   薄野津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谁能赢?”   薄野津喝了口茶,只淡淡说了句:“你的眼光不错。”   -   因为去下了个注,耽误了片刻工夫,苏符去卖糖果子的小摊前,刚刚站住,就听到比赛开场的声音,他着急回去看,把灵石扔给老板,便催促他赶紧做,一出锅就拿着串往回走。   可是周围人太多,他刚转身没走两步就撞上了个什么东西,逼得他后退两步。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小男孩。   苏符一惊,连忙上去抓着小男孩的胳膊,把人从地上扶起来:“不好意思啊,哥哥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小男孩看起来不过四五岁,长了张婴儿肥的圆脸,又可爱又漂亮,一双黑乎乎的圆眼睛安静乖巧,像是会说话,被撞倒了也没哭。   他摇了摇头,苏符这才松了口气。   “你家人呢?”苏符抬起身问,这么小的孩子,总不会是一个人跑出来的吧?   小男孩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中新鲜出炉的糖果子。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的确是会说话,这意图太明显了,苏符有点无语地举了举手里的糖果子:“你想吃?”   小男孩点了点头。   苏符有点纠结,他也想吃,可作为这么大个人,还是应该懂事一点,更何况这孩子长得玉雪可爱,那眼神实在让人很难拒绝。   “好吧,就让哥哥撞倒你,给你赔罪了。”苏符把糖果子递给他,忍痛割爱了。   小男孩眼睛亮了一亮,伸手接过来,才开口:“……谢……”   他说话磕磕巴巴的,苏符摆了摆手:“不用谢了。”他又问了一遍,“你家人呢?”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舔着糖果子上的甜蜜糖汁。   苏符叹了口气,也没法安心把这小孩子放在这里,这边人又多又杂,挤到碰到也不是好玩的,他一俯身,把小男孩抱了起来,往坐席上走。   小男孩专注地吃着糖果子,根本没挣扎也没抗拒。   结果走了没两步,一个姑娘迎面直扑他们而来,她面色焦急,拨开人群,径直奔到他们面前:“你怎么在这?!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姑娘梳着两根粗壮的辫子,发丝乌黑,皮肤也偏黑,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样貌,眉目更深邃些,漂亮但做派有些泼辣,她看见小男孩手里的东西,眉毛更是蹙紧了:“这哪儿来的?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小男孩被凶了,“啊”了一声,不敢吃了,大大的眼睛一扁,立刻就像是要哭了。   苏符咳了一声:“……这是我给的。”他把小男孩放下来,“您家的孩子?可别再让他乱跑了,这里人多,小心走丢了。”   姑娘牵住小男孩的手,转向苏符,表情立刻变得礼貌:“多谢您了。我小弟就是喜欢乱跑,我一个没看住就……真抱歉啊,这点心多少钱?我给您。”   她的语气变得温柔,认真望着苏符,眼神充满歉疚,苏符倒被看得不好意思了,道:“不用给,不值什么钱,给小孩子吃着玩吧。”   他再三坚持,姑娘才作罢,牵着小男孩准备走:“人太多了,你想看比赛,早晨又不早起,位置全被占光了,这还看个什么,我们回去吧……”   “你们没找到座位?”苏符道,“我之前占了一个,可以让给你们。”   姑娘很是意外:“不必了……”   苏符道:“没事,小孩子就喜欢这些热闹。”   他领着姑娘和小男孩到了位置上,把自己的包袱拿了起来,谦让道:“你们坐吧。”   姑娘抱着小男孩坐下了,又道了声谢,小男孩专注地吃糖果子,姑娘弹了下他脑门:“现在会说话了,不知道跟人家说谢?”   小男孩嘴上沾了一圈晶亮亮的糖汁,却还是很漂亮,被提醒才道:“……谢……哥哥……”   苏符娘听见动静:“符儿?”   苏符应了一声,搀住他娘的胳膊,简单说了下自己把位置让给别人的事,就站在他娘旁边看比赛,在姑娘看过来的时候介绍道:“这是我娘。”   姑娘礼貌打了声招呼,小男孩也叫道:“……奶奶,好……”   苏符娘点了下头。   寒暄只有几句,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全落在了比赛上。   苏符盯着角落里那道人影,见卿晏很快便胜了一局,不由得笑了下。本来只是单纯为兄弟高兴,可看了几场之后,苏符觉得,说不定……他还真能靠晏兄小捞一笔?   旁边的姑娘也聚精会神地看着比赛,她并非修仙之人,完全是因为弟弟闹着要来凑热闹才来的,她目光随意扫着场上斗得正酣的修士们,忽然看到了角落里的人,目光一凝。   小男孩咬着糖果子,也看到了他姐姐注视的人,他抬起葱白的手指,指着台上那道身影,声音嫩嫩地喊:“哥……哥哥……” 第87章   虽然那小修士听了卿晏的话, 手下没有留情,但走了几十招之后,还是不出他自己所料地败了。   他收了剑, 对卿晏一拱手,道:“心服口服。”   他虽败了, 但因为方才已尽了全力, 心中倒也没有遗憾,反而对卿晏更敬服了。   卿晏也谦虚道:“承让。”   一场比试便又刷下一半的人, 修真界的比试是残酷的, 只有那唯一的胜者能被人看到,遍享声誉美名,而其余的人, 不管修行得多么刻苦, 终究是碌碌之辈,为他人做嫁衣。   卿晏执剑而立, 面前换了个对手。   看见对方的面容, 他眉头微微挑了下。   年轻的修士微微仰着脸, 道袍袖口在风中翻飞,看人的模样总有一丝没正形, 眼神是从上往下走的, 整个人就是张狂桀骜的化身。   孙青阳。   除了江明潮、苏九安这些旧识,以及每日与他同出同进的苏符, 这人是这批修士之中, 卿晏为数不多记得的几个了。   “现在就开始么?”孙青阳拎着剑,随意地说着, 一开口就是傲慢, “你要不要休息会儿?”   卿晏摇了摇头, 笑道:“不必。”   孙青阳没有意见,说了声“好”,两个人就开打了。   这本是切磋比试,分出个高下就行,不是要人命的那种,大家多半都不会出杀招,都知道分寸,会手下留情,但卿晏这次没有。   虽不至于要对方的命,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比之刚才,他突然就下手重了许多。   北云大师的剑法极为诡谲出奇,而卿晏在北原从薄野津那里学到的剑以快为主,兼采二者,就成就了卿晏。他要动真格的,那剑快而奇,不说抗衡,对方是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招的。   孙青阳外家工夫强悍,力大无穷,但也不是他的对手。卿晏跟他过了两三招,就不算自负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提了提嘴角,要是他想,立刻就可以打败他,但卿晏没有这样做,他下手挺重,但又留了点分寸。   卿晏看见这人,就想起他在道史课上是如何编排津哥的身世,说神君的母亲是一尾低贱的蛟的——卿晏不知真假,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也许这野史传闻早已在乡野之间广为流传,人尽皆知了,卿晏并不在乎到底是如何,但这人不识时务地提了,还是当着大庭广众之下,这就是他嘴贱了。   卿晏的确是有点护短。   他甚至可以不计较苏九安派暗卫去北原杀自己,将这事一笑带过,不以为意,但听不得别人说薄野津一个字不好。   早就看不惯这人了。   没有机会倒也罢了,正好今天有机会,他撞上来了,卿晏就想教他做做人。   孙青阳在他的剑下节节败退,握着剑的指关节都在发白,手颤抖着。   看着全身没什么伤口,但只有孙青阳自己知道,对方下了多少力气,他被剑气扫到的皮肤每一寸都在隐隐发疼。就在他要退到剑台边缘,即将跌下去的时候,卿晏挽了个剑花,将锋刃收敛,伸手拉了他一把。   孙青阳:“……”   这是干什么?   只要出界掉下剑台,就自然是输了,孙青阳不明白对方捞他干什么,打上瘾了?   卿晏道:“太不小心了吧?再来。”   “……”   你有毒吧?   他这不是在过招,简直就是一个更高位的修士有张有驰地控制着灵力和剑气,撵着人打,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赢也赢不了,求败却无门。   “他干什么呢?”台下的苏符看得直皱眉,他越看越觉得自己押的那二十灵石很明智,很有希望回本,但这只潜力股怎么这么心大,还在台上玩心大起了,“赶紧一剑把他解决算了,还去捞他?!”   苏符简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身旁的姑娘转向他,问道:“你认识……那个人?”   “认识啊。”苏符道,“我兄弟。”   姑娘沉吟着点了点头,又去看那台上的人,眼神含着一丝不可思议,她怀中的小男孩还伸着葱白的手指,不知道在指哪儿:“哥,哥哥……”   苏符还以为他在叫自己,于是弯腰把他抱了起来:“乖,哥哥抱啊。”   苏符都看出来卿晏留了手,台上的仙师们当然更能看得出来了。   南华剑尊拧着眉,已经在心里责骂这个学生了,他在搞什么东西?很明显能赢的为什么要拖这么久?   旁边的仙师也点评道:“大家看看这边,这两人倒有趣,这修士拖着不想赢,追着对方打,莫不是在挟私报复吧?”   大家讨论起来,全是一脸看不懂。   座上的神君白衣如雪,俊美如神像的面容淡漠而平静,侧着头,修长的手指微曲,抵在额边,坐姿有些散漫,一身的威压却还是让人不敢放肆。他垂着眼,听着耳畔七嘴八舌的声音,望着场中那道飞扬跃动的身影,目光微有波动,但始终不发一言。   剑台场中。   “……道友,你下手也太黑了吧!”孙青阳何等骄傲的人,但此刻也终于忍不住承认自己落于下风了,他微微咬着牙关,他当然能看得出卿晏是在故意耍他,但却不知为何,问道,“为何要如此作弄我?我以前得罪过你么?”   卿晏剑下一顿,“嗯”了一声。   孙青阳没想到对方还真会承认,还是如此顺理成章直白的承认,他惊了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爷。   “我没有得罪过你吧?”至少孙青阳的记忆里没有,他直接问了,“你哪里看不惯我?”   卿晏道:“你话太多了。”   孙青阳:“……?”   他说什么了?   覆地剑横扫而过,带起冰冷冻人的雾色霜气,北风忽来,那是能让人冻伤的冷,孙青阳愣了下,那柄长剑便抵在了自己喉间,像是一块锐不可当的冰刃,从风雪中破空而来,蛮横又强势。   孙青阳尚未反应过来,那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便先让他的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孙青阳皱眉:“我从未说过道友的坏话,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别人也不行。”卿晏点到即止,道,“你输了。”   他收起剑往台下走。   外场的观众间爆出一声巨大的掌声,这些只能看个虚虚热闹的外行可不管他是不是留手了,卿晏留了手,反而更有余地展示出各种千姿百态的剑招,不致命,但唬人可以。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他们看仙门大比和看戏也没区别,戏是谁演得好,他们就喜欢,而这剑台上谁耍得好,谁身形漂亮,他们就喝彩。   比了几场,修士们都有些疲惫,前两场都是比一场就结束,而今天一个接一个的,难免会累。主持的小道童震响铜铃,宣布了休息,一盏茶后再行继续。   这是中场时间。   卿晏下了台,见别的修士四散在场边,都有人围着。那是他们的同门或是家人,之前在天刹盟一直是封闭式管理,今日最后一场,当然不必再拒着那规矩,一人参赛,全仙门的弟子都来当啦啦队的都有。   别的修士都有人擦汗扇风,送茶送水,只有卿晏是孤身一人。   他现在没仙门了,当然没有同门,也无父无母,苏符走了,即便在这里,也在外场进不来,渡灵灯也指望不上,她还在家睡懒觉呢,而——   卿晏还没收回目光,就听见身侧一道低低懒懒的声音响起。   “累么?”   “嗯?”卿晏微惊,一扭头,就看到云端最高处座首上那位冷面神君不知道什么时候飘然而下,此刻就立在自己身边,如一座清冷玉山。   “津哥?你怎么下来了?”   薄野津微微挑眉:“我不能来么?”   他道:“不是准备今日给我个名分么?现在还要避讳?”   卿晏无言以对。   他不是那个意思啊。   薄野津手上提着个食盒,卿晏这才发觉,他居然和那些修士们的家人一样,是来给他送点心的。   这个点虽然还没到饭点,但刚才运动量那么大,确实有点饿。   卿晏揭开食盒的盖子,奇道:“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薄野津神色淡然:“不如你的手艺,凑合吧。”   那食盒里是一枚枚金色的寒金果干,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的,和卿晏之前在北原做的一样。   卿晏吃了一个,味道还行,也没有太差,食盒里还有盏茶,他也端起来喝了。   他被这么一提醒,突然想起来问道:“我当初给你留的那些果干,你都吃了么?”   薄野津“嗯”了一声。   卿晏看着他这模样,觉得实在太贤惠了些。不知道他提着食盒在这等了多久,卿晏这么一想,就觉得他有些像那种在篮球场旁边等着给喜欢的人送水的小女生。   虽然神君本人生得高挑,肩膀宽阔,和娇小可爱的女生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卿晏不知道为什么就产生了这个联想。   “神君好贤惠啊。”他现在再叫神君二字,没了任何生疏之感,只剩促狭,“得此贤妻,夫复何求啊?”   卿晏故意这么说的,薄野津一抬眼,看见青年眉眼弯弯,眼睛亮亮,里头装着很明显的促狭。   薄野津笑了下,贤惠至极地将那盏空杯接了过来,道:“那你快些来娶我。”   ……越说越像小媳妇了。   休息时间,评委席上的仙师们也各自走动的走动,吃点心的吃点心,薄野楠道:“小叔,你可要……”   他一扭头,见上首上空空荡荡,哪儿还有人?   薄野楠一愣,问旁边侍奉的小道童:“神君人呢?”   小道童鼻观口口观心,给盟主大人指了个方向。   薄野楠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小叔他老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场中,正站在一位参赛的修士身边。   这不是南华看上的那孩子么?   这……他们是……旧识?   薄野楠看着看着,觉得这两人的做派怎么看都有些亲密。哪怕他们只是站着说话,但那种亲密是不动声色的,遮掩不住,一看便知他们关系非同寻常。   他蹙眉片刻,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事。   这不会是他小叔之前抱回后山的那位?   薄野楠:“……”   那他刚才还问他小叔觉得他是否能夺魁,薄野楠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些废话。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薄野津也问起刚才那一场的事,淡淡道:“刚才那修士得罪过你?”   果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卿晏顿了下,心里默默道,不是我,是得罪了你。   不过他没说,想了想,“嗯”了一声。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得罪我。卿晏这么想着,道:“不吃了,吃多了施展不开。”时间也差不多了,他转身往台上走,“我走啦。”   下面几场卿晏没留手,毫不拖泥带水,三下五除二直接把人解决了,不久,台上的修士越来越少了,卿晏立在高台一侧,风卷过道袍衣袂,身影挺拔,台上台下,哪怕最外行的百姓,也知道这个青年必定会在仙门大比的历史上留下一笔。   外场盘口上,押这个本来岌岌无名的散修的人忽然暴涨了好几倍,卿晏身价飞涨。   “目前为止,台上的修士只剩两人了。”终于,主持的小道童高声宣布,“最后一场——”   冷玉制成的圆台上,一个白衣修士缓缓走了上来。   苏九安一边走着,一边紧紧盯着卿晏的脸。卿晏也注视着他,他忍不住笑了下。   是他啊。卿晏有些意外,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覆地剑在他掌中发出冷润的剑光,剑身微微震动,嗡鸣不已。   卿晏莫名有种预感,这才是他真正的对手。 第88章   对于苏九安来说, 能与卿晏正面打一架,这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   这个人不该存在于世界上,有些人的存在, 对于有些人来说,就是一种罪过。自从得知自己的身世, 哪怕是拿回了千鹤门少爷的位置之后, 他想起自己童年遭遇的种种,再转念一想, 那时候卿晏是如何锦衣玉食, 繁花锦簇。   他不可能不生恨。   这一页揭不过去,除非卿晏死了。只要他一息尚存,苏九安心里永永远远有块地方在不安躁动。   因此, 他告诉自己, 只许胜,不许败。   他走到了这最后一场, 仙门第一人只差一步, 唾手可得, 怎么可能停在这里?   千鹤门的内门弟子来了不少,卿怀风也在台下, 亲自来了, 他没有说要苏九安一定拿第一,但苏九安这么要求自己。   更何况, 卿怀风虽然没有说, 但这其中更藏着一份自信的潜台词——不必说,他怎么可能输给卿晏?   卿晏离开千鹤门之前是个什么修为, 虽如今长进了, 但仍改不了大多数千鹤门弟子对他的刻板印象。   本来, 他们都以为走到这里的该是江明潮才对,可没想到他连最后一场都没进去。江明潮站在卿怀风旁边,也属于苏九安的亲友团的一员,虽然从他败了之后,苏九安就没再理过他,但名义上,二人还是道侣,他是改来给他助阵的。   江明潮总觉得卿怀风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微微低下了头。   虽然从前就知道,他们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从前大家面上和和气气地装着,心照不宣,而现在……   江明潮抬头望着台上苏九安的身影,有些不安。   对他而言,对千鹤门而言,他失去利用价值了么?   失去利用价值,便要成为了弃子。若是苏九安真要与他和离,卿怀风不把门派传给他了,卿晏现在也不会回头看他一眼,他要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能撑得起般若阁的道侣?   他蹙紧眉头,英俊的面容上显出阴翳。   剑台之上。   苏九安一瞬不瞬地看着卿晏,那眼神简直像是淬了毒一般,但手上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唇角勾着,笑脸是张假面,让人不寒而栗。   卿晏神情淡然,苏九安阴恻恻地,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下。   “这该说是冤家路窄,还是命中注定?”   卿晏嘴角抽了下,觉得这话有点肉麻。   客观上说,他对上苏九安,的确是有可能的,卿晏知道这一点,但并没做什么心理准备,因为没什么好做的,是他,还是别的修士,都不要紧。   所以卿晏转了下掌中的剑,不太想接这话,但还是礼貌地敷衍道:“随便。”   苏九安:“……”   卿晏又真诚地说:“都可以。”   苏九安冷冷地笑了下。这几天卿晏对他一直这个态度,他越是没事儿人一样,苏九安就觉得火上浇油,更气了。   卿晏是真不想跟他争,没这个意愿和心思,可苏九安非要跟他较劲,要他配合演出,他只好四两拨千斤,视而不见。   苏九安终于没闲心再跟他装了,直接道:“卿晏,你怎么还活着?我派去北原的暗卫居然没杀了你,你怎么不去死啊?”   卿晏愣了下。   他没想到苏九安居然会跟他承认这个,一般的杀人犯,有这么嚣张的吗?卿晏都没准备质问他,他自己承认了。   他本来没准备跟他纠结前尘往事了,可苏九安提了起来,非要跟他扯这个。这人心有所执,一脸誓不罢休的样子,卿晏倒觉得很可怜,他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倒也一身轻松,苏九安偏执过头,什么都想抓住,便要日日担惊受怕,生怕自己掌中的东西哪天被人夺走,被仇恨蒙蔽的人,其实不会好过。   他终于解释了一下:“我没想跟你相争。你现在有的那些东西,不管是你的身份,还是你的道侣,我都不想要。你没必要紧盯着我不放。”   “当初北行之前,江明潮曾问我要不要给他做小,他对你不是真心的。”卿晏把这都和盘托出了,是真的掏心掏肺,好言相劝,“你别盯着我了,有问题的是他。”   结果苏九安什么也没听进去,仍是看着他说:“你该死。”   “……”卿晏无奈了,这人说不通道理啊,他只好抬起剑,点了下头,“好吧,好吧。”   说话没用,一言不合,那就只好动手了。   打服了就好了。   卿晏本来就没想多废话的,只是看他那样,忍不住多了句嘴,不听也就算了。他有同情心,但是有限,他没记恨这个人,能如此风轻云淡地把这事揭过去,是因为自己现在强大了,根本不必担心苏九安派人杀他——他们杀不了他。   就像猛兽不会在意小虫子自己身上叮咬一下,卿晏不在意苏九安,也不在意从前。   豁然天地,前路无限,何必执着从前呢?   他是想告诉苏九安这道理,可这人很明显很自我地钻了牛角尖,听不进去,卿晏也就不费口舌了。   其实,卿晏心里头并不十分怪苏九安,因为原主占了他少爷身份几百年,确实对他不起,他能理解他不喜欢自己,但痛下杀手,做得也太绝了。   他能理解他的恨,但是到底差点杀了自己,他对这个人最多只能做到同陌生人一般,论好感,那是不可能有的,刚才劝这么两句,他听也罢,不听也罢,卿晏已仁至义尽了。   没什么好说的,就打吧,看谁的拳头硬。   这是苏九安第一次跟卿晏动手。   即使看到卿晏过关斩将地站到了这儿,即使知道他现在的修为是大乘期,苏九安内心深处其实还是不屑的。当初卿晏去北原之前,只是个炼气期,给自己提鞋都不配,苏九安从一开始看不上,这人占着他的位置这么多年,千鹤门的少爷,什么灵宝仙药、剑师天尊,要什么有什么,他能获得的教育资源是顶级的,结果就炼出了这么个废物。   短短数月,能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真动了手,苏九安才发现,不一样,确实是不一样了。   卿晏的灵力也许没有他这种日积月累的深厚,但他的招式极为奇诡,招招都出乎他的意料。   这不是千鹤门的招数。苏九安看出来了,也不是当今任何仙门大族的功法,不知道他在哪里学来的。   他不敢再掉以轻心,沉下气,牙关紧咬,念动仙诀,浩荡的剑气如冰冷刀锋,磅礴而出,当真是连吃奶的劲儿都用出来了,大量的灵力汹涌刮过,那剑没有朝着卿晏的咽喉命门而来,但也绝不会让人好过。   气流扫过,山林长啸,江海浪掀,云端的仙师们法力高强,自然不会怎么样,但台下的平头百姓们都是肉体凡胎,怎么经得住这个?   “过了。”薄野楠皱了皱眉,“这样下去,百姓们受不了的。”   他话音未落,内场外一道金色的灵瘴如旭日一般升了起来,将坐席上的百姓们与这激烈厮杀隔开了,百姓们顿时轻松不少。薄野楠侧过头,刚好看见他小叔收回手,面色如常,淡淡道:“继续。”   薄野楠心下一动,凑过去问道:“小叔,你是不是与那个散修认识?”   薄野津“嗯”了一声,没否认。   “他与您……”   薄野楠斟酌着,不敢直接问,道:“南华已认定了他,听说他也答应做南华的徒弟了,以后是要入天刹盟学习的。”   他说了一大堆废话铺垫:“他与您是什么关系啊?要不要我吩咐下去,让弟子们注意点,多照顾一二?”   晚辈打听长辈的事,当然是小心翼翼的了,薄野楠生怕惹恼了他这位不问世事的叔辈,虽然他长这么大,也从未见过他小叔发怒的神情,他好似无欲无求,情绪是一潭静水,任凭世事飘摇,也不起一丝波澜。   而此刻,他看见这位淡漠无情的神君眸中有了些波动,好像是有清浅的笑意一瞬即逝。   薄野津想了下,说是道侣其实不太准确,毕竟还未正式结契,他薄唇掀动了下,道:“他说要娶我。”   “……啊?”   薄野楠差点从云端栽下去。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听到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他也是没料到。若说是神君娶亲,都还没这么震惊,但他想娶神君,薄野楠迅速在心里算了下,这得要多少彩礼啊?   再看向场中的人时,薄野楠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敬佩。   年轻人,就是勇敢啊。   场中,卿晏抬起剑,轻轻击落了冲着他面门袭来的一道剑气,身处如山如海层层包裹的剑意之中,交锋之间,他有些意外。   这打法不要命啊。   他轻轻抬眼,只见苏九安一击不成,被覆地剑震回去退了几步,又迅速调整了姿势再次冲上来,他周遭的灵力又暴涨了一倍有余。   这是把吃奶的劲儿全都用出来了吧?卿晏觉得苏九安真的挺不容易的,这种打法有很明显的弊端,灵力于修士而言,就像是手机的电量,汽车的燃油,一上来就把灵力用完了,后面怎么办?当然会后继无力。   长跑运动员也不会一开始就把力气全都用完,得留存实力冲刺最后一圈。   卿晏觉得这道理苏九安不可能不懂,只是,他太想赢了。   覆地剑在他手中灵活运转,如流风回雪,扫落一切近身的危险,越过浩渺雾障,卿晏看见苏九安的那双眼,眼圈通红,像是要滴血,眼里杀意鲜明。   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啊。卿晏心道。   剑气倏地大盛,浓烈如暴风雪一般把人的视线都遮挡得模糊不清,剑光灿然凌厉,每一道只要沾上皮肤一点儿,就能切入骨头,苏九安的灵力烧得太快了,那些剑气从四面八方而来,挡都挡不过来。   还好卿晏练剑不光讲究奇,还讲究快。腾挪翻转,覆地剑也分出了数百化身,挡住漫天如雨的剑光。   苏九安眯了下眼,突然捏了另一枚诀,翻飞的袖中飞出两道金色的暗箭,如流光一般飞来。   卿晏挡掉一道,另一道却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冲着他右手的手腕来。   手腕对于一个剑修来说,是十分重要的,手腕毁了,如何还能拿得起剑来?   卿晏觉得他这暗箭伤人的一招真行,显然急了。   他已来不及撤回手,宽袖被风扬起,露出细瘦的手腕,雪白的镯子在腕上轻轻晃荡,发出莹润生温的光泽。   那只箭磕在了镯子上,雪白的镯身顿时生出一道裂痕,替他挡了下,卿晏感到的痛感小了些。   他立刻抽手,金箭飞过的时候擦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鲜血立刻涌了出来,这伤口看着只是一道,但却有些深。   苏九安终于笑了,像是终于看到了自己燃尽灵力的回报。   这还是这场上第一次真正见了血,不过大比并没有禁止这个,打架难免会磕碰受伤,只要不闹出人命即可,别的一概不论。   台上台下一时都屏住了呼吸,专注地瞧着,连交谈声都停了下来。   卿晏看着自己手腕上镯子的裂纹,终于有点生气了。   鲜血从伤口涌出,在洁白的广袖上落下点点殷红,如雪地红梅,卿晏一手拎着剑,另一只手飞快地从道袍袍摆扯了块布料,随手给自己包了下。   还好,虽然是有点疼,但没怎么影响到他的行动。   他思索着,该怎么速战速决,苏九安这种暗箭伤人的招数都使出来了,那就也别怪他了。   修长的手指微曲,卿晏一心二用,执剑时又捻动灵符,数百张金色的符咒腾空而起,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苏九安包裹了起来。   如同天罗地网。   他刚才用了太多灵力,此刻已不剩多少了,卿晏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但他想更快地结束这场比试,才用了符术。   苏九安的确挣脱不开,刚才浩荡如江海的灵力源头枯竭了,他举起剑砍劈,发现剑身只萦绕着一层极浅的金光。   没有仙诀催动,没有剑气,这就只是一块凡铁了。   他方寸大乱。   灵符落了下来,绞着他的手腕,如同绳索一般。卿晏拎着剑走近了,他已不能动弹,卿晏伸手敲了下他的手腕,不轻不重的,但覆地剑乃是神兵利器,卿晏原本是收着用的,此刻没收力度,便如同千钧,苏九安手中的剑哐当一下掉了下来。   绞了对方的武器,就分出了胜负——他赢了。   苏九安的剑搁在剑台上,卿晏抚着腕上镯子的那道裂痕,剑气轰然落下,苏九安的剑登时便碎了,碎成了一块一块,卿晏抬了抬手,那块块碎剑就挟风冲着苏九安飞去。   苏九安下意识闭了下眼,却发现痛楚并未落下。   他又睁开眼,见绞着自己的灵符松了,那块块碎片却沿着他身体一圈,钉着他的衣角,将他钉死在了剑台上,动弹不得。   卿晏摸着自己的镯子,垂眸冷淡地看着他,问:“服吗?”   苏九安瞪着他:“……你!”   他不仅毁了自己的剑,还把他摆出这个姿势。很明显,他在羞辱他。   “我的镯子被你打坏了,”卿晏抬了下手示意,“所以,你把你的剑敲碎,也不算过分吧?”   说完,他别开了眼,好像根本不想听他的回答似的,缓步离开了,可苏九安却还是被钉在剑台上,他身上没有伤,可在这种场合出丑,所有人都看着他如此,这更像是一种精神的凌迟,比□□的伤痕痛千倍百倍。   风牵起他的衣袂,好像也知道这是胜利者,吹向他的时候角度和温度都正好,万众瞩目之中,青年修士身形挺拔,步履也不急不徐,一身的少年意气。   卿晏一开始就觉得苏九安会输,倒不是他看轻对手,盲目自信,也不是他觉得自己的实力已经远超对方,而是因为苏九安太想赢了。   执念太深,不择手段,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牛角尖里,他只怕是从一开始就输了。 第89章   卿晏立在那儿, 停了片刻,台下才爆出一阵喝彩声。   精彩!   百姓们不懂仙术,拿这比试当戏看。既然是戏, 当然要跌宕起伏、有波澜的才好,一招制敌虽然厉害, 但也太没看头了。   刚才那散修明明落了下风, 千鹤门那位少爷看起来要赢了,结果他居然能绝地反击, 反败为胜。平铺直叙的故事不好, 这样一波三折,很有戏剧冲突,就很好看。   而且他将苏九安摆成了那样的造型钉在地上, 这类似于一种展示, 如同登台亮相的定格,能让这场胜负带来的震动感延续得更久一些, 对观众来说, 也十分友好。   百姓们只是看个热闹, 苏符望着台上,道:“真赢了……”   他母亲眼睛看不见, 刚才一直是他在旁边跟个现场转播员似的讲解给她, 此刻他母亲问了一句:“谁赢了?”   “晏兄赢了!”   苏符倏地把怀里的小男孩放下,还给旁边的姑娘, 跟他母亲打了声招呼, 让母亲不要别走,在原地等着他, 然后转头就跑。   他娘问:“你又要干什么去?”   苏符边跑边答:“发财去!”   就知道晏兄是个潜力股, 真是出乎意料地争气!他喜上眉梢地奔向盘口的赌局, 他真是好眼光!   发了!   卿晏停在那里,微微仰起了头,天光落下来,金色的纱缎似的,把这个如玉般的人笼在其中,他如一尊玉像,刚比完剑,浑身从紧绷的状态松散下来,垂着眼的模样有点儿慵懒,可是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迎面而来,他在别人眼中便仿佛又带上了几分理所应当的骄傲。   无论是什么,谦逊还是骄傲,都汇成了第一流的恣意潇洒。   台上台下,每个人视线所及都是他,让人移不开眼。   而视线中心的修士收起了剑,却偏头往云端看了一眼,与那位面色淡漠的神君对上了目光。   距离太远了,他看不太清,但知道对方一定看着自己。   卿晏忽然冲那个方向笑了一下,那表情可以说是耀武扬威的、得意洋洋的,像个拿到第一名回家讨赏的小孩子。   最后一声清铃落下,小道童宣布了本次仙门大比的第一名。   “散修,晏十一。”   这实在是史上最简短的一次宣布,因为往年的魁首都是出身世家仙门,名字前面跟着一长串的身份名头,对他们来说,前面的那些名号比名字更重要。   谁能想到今年的魁首是个乡野出身、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呢?   这对仙门世家的众人来说,也是种震撼,但再转念一想,也是个机会。   散修好啊,散修无门无派,无牵无挂,要是能将他招揽到自己自己门中,今年的魁星不还是可以说是本门弟子么?   本来是为自家参加决赛助阵而来的几位门主阁主在场中不由自主地对了下眼神,意思很明确。   ——别跟我争。   ——非要争?   ——那就各凭本事了。   唯有卿怀风的脸色不太好看,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台上的人。好歹也做了几百年父子,他却好像头一回认识这个假儿子。   “爹……”旁边的江明潮看他面色不虞,叫了一声。   卿怀风一改之前态度,冷道:“别叫我爹。”   “我听安儿说,你自从在天刹盟中见到卿晏,便旧情难舍,想与安儿和离,重新与他在一起,是也不是?”   江明潮脸一白。   卿怀风道:“我们千鹤门恐怕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在场的人心思各异,卿晏此刻心里却没想别的,他只看着云端的人,甩了下刚才胡乱缠在手上的道袍布料,心道,终于赢了。   白云横陈了道道天阶,薄野楠作为天刹盟的盟主,如今仙门众世家的魁首,也作为仙门大比的主办方,笑眯眯地站在最末端等着给他授奖。   卿晏缓步往上走。   他听见各方都在窃窃私语,不过并不在乎,他走到了顶端上,嘴角始终噙着一丝笑容,准备迎接属于他的荣耀,以及……   美人。   荣耀其实不那么重要,重要的还是美人。   卿晏往美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于是淡淡拢着袖子起了身。   仙门大比每年的魁首胜者都会获得一柄天山蓝玉制成的玉剑,这玩意儿名义上也是个法器,但是只是装饰性的,代表了至高无上的荣耀,供在家里相当于奖杯,没人会真的拿它去打架。   但卿晏看着这通体温润的玉剑,只觉得应该值不少钱。   薄野楠刚想把这柄玉剑递出去,斜刺里先伸出一只手,将他要颁发的奖品拎走了。   薄野楠:?   他一扭头,看见自己的小叔单手托着那柄玉剑,一脸淡然,薄野楠张了张口,脸上的表情直白地写着“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随即,他脸色又一变,想起刚才自己从小叔口中听到了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他莫名觉得自己头上发出了锃光瓦亮的光芒。   “……”   薄野楠想,我有点多余?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恭喜恭喜。”他于是这么找补性地夸了一句,忙不迭让出了位置,一双眼睛无声地说“您颁,您颁”。   “今年的颁奖者居然是神君大人?他居然真的出山了?”   “这散修可真是赚了……”   仙门世家之中有认出薄野津的,不认识的之前也有听说今年的评委非比寻常,那上首顶端的位置走下来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更何况,那一身的灵泽仙气,大家也不是瞎子。   因此,知情的便不由自主吸了口气。   可他们也不完全知情。   薄野津托着那柄玉剑,天山蓝玉在他掌中发出清浅光华,可托着他的那只手掌修长而白皙,肌理细腻,比玉更好看。   卿晏走上前去,白云随风从他们脚边流淌而过。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想要稳重点,但嘴角一直忍不住地上扬,年轻人确实气盛,年轻人有什么情绪都压不住,也没想压,露在脸上。   薄野津看见那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神采奕奕,瞳孔深处像是有一捧星火,两弯银河,非常明亮。   卿晏看着他手里的玉剑,道:“不用给我了。”   薄野津看着他。   卿晏等着对方问为什么,结果他不配合,只好自己回答了:“送给你了,我突然想起,我没有准备什么彩礼,这个值钱吗?够不够?”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真是哪里都很好,他于情爱上不敏感,想明白得晚,可是一开窍便一通百通。   卿晏觉得,或许在北原,他看他在雨中练剑的样子,被惊艳到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只是那时候懵懂。   现在心境却如琉璃一般通透明澈。   他觉得自己真的好喜欢这个人。   “我没想到自己真的能赢,感觉像做梦一样诶……你刚才看到了么?我做得好吗?”这个问题他问过许多遍,不厌其烦,就是想从对方嘴里听到一两句夸奖,多少遍也不嫌多,他凑上前去,当着大庭广众,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稍微地越过了一点礼貌的距离。   他笑着,轻声问:“神君,我赢了,我现在可以向你提亲了么?”   薄野津当真将那柄玉剑收了,玉剑化入他袖中乾坤袋,消失不见。   卿晏问:“彩礼都收下了?代表你答应了?”   薄野津一直没说话,终于开口,只有一个字:“手。”   嗯?卿晏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他举起自己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看了看,道:“没事,真不疼……嘶。”   “不疼?”薄野津垂着眼,将他的手拉过去,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的纱布,开始细致给他包扎。   台上台下的人都看愣了,怎么奖品没了,在上面慢条斯理包上伤口了?   正常的流程好像不是这样啊。   可是那位是神君,谁敢置喙,大家各自疑惑,却又没人敢说,只有薄野楠别开了脸……没眼看。   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他小叔做这种事。   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还是有点疼的。那伤口不知为何,并不凝血,还在一直流血。卿晏微微皱眉,但是刚赢了比赛,他实在得意,虽然疼,还是忍不住笑。   “神君好贤惠啊。”卿晏压低声音,笑着说,停了一会儿,又道,“你怎么不理我啊?我赢了你也不夸我?皱什么眉,你不高兴吗,生气了吗?”   看得出他现在有点兴奋,不停聒噪。   薄野津将他的伤口包好了,才抬眸看了他一眼。   “还要夸你?”   卿晏理直气壮:“怎么了?我不该夸吗?”   “刚才为何要躲?”薄野津淡淡道,“你本不用受伤。”   他一提起,卿晏又想起来了,他抬起自己的手腕,给对方展示:“你送我的镯子裂了一道,都怪……”他匆匆掠过,又道,“你看,你能不能把他补一补,恢复原状?”   薄野津看着举到自己面前的那只细瘦苍白的手腕,手掌裹着雪白的纱布,而纱布上隐隐透出殷红血迹,他压下那段手腕:“这种东西,你想要,我不时就能给你成百上千,何必如此爱惜?”   顿了顿,那薄唇吐出几个字,微有些严厉的味道:“重物轻人。”   “胡说。”卿晏瞪圆眼睛道,“我这叫爱屋及乌。”   镯子虽然不算什么,可也得看是谁送的啊,背后的意义才难得。   薄野津是有心要训一训他的,教他知道轻重缓急之分,刀剑无眼,不能再如此没有分寸,可是卿晏眼睛里一点儿畏惧都没有,全是明知自己被宠爱的有恃无恐。   “神君,”卿晏眉眼弯弯,觉得伤口也不疼了,他笃定地说,“你心疼我了。”   薄野津望着他的脸,没了声音。   他忽然觉得兵败如山倒。   世人皆敬他畏他,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重逢时他不想让卿晏因他这身份怕了他生了生疏,可如今他是真的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了。   因为知道自己不会被如何,所以放纵。   “神君,我真的好喜欢你。”卿晏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道,“我赢了仙门大比,修为还算过得去,虽然比你差,但我以后会努力的,虽然彩礼只有一柄剑,我是有点穷,但是我以后会多挣点钱的。你嫁给我吧,我会对你好的,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忽然扬声:“今日,诸位长辈、仙门道友们都在场,我邀请大家一同作个见证。”   他声音响亮,回荡在天地间,窃窃私语的人群忽然安静。   “我作为本次仙门大比的魁首,不想要什么奖赏,只想向天刹盟求娶一人。”卿晏一瞬不瞬地看着薄野津,想了想,这修真界好像没有单膝跪地的礼节吧?于是他伸手去拉薄野津的手,笑道,“神君,你愿意嫁给我吗?”   “……”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如同被暂停了一下,然后齐刷刷地看向薄野楠。   向天刹盟求娶,天刹盟的盟主是他,可不是他拿主意么?   苏符正忙着收钱,听了这话也立刻抬头望向台上——不愧是他兄弟啊,牛逼,就是敢,事业爱情双丰收啊!   薄野楠:“……”   他心说他哪里做得了主?向来只有长辈做小辈的主,哪儿有小辈做长辈的主的?他虽然是盟主,但哪儿做得了神君的主啊?   “呃……”但大家都看着他,他只好说了句话,“我觉得……小叔,你觉得呢?”   薄野津望着卿晏,很轻地笑了。   这话他从前只当是戏语,一句好听的情话,他没想到他真的会向自己求婚。该是他娶他的,可他却说要娶自己,当真一步一步来到了自己面前,那一刹那,薄野津察觉到了这话中隐晦不发的绵绵意味。   “好。”   如清越徵音,那个字清清冷冷地落下,薄野津反过来握住了卿晏的手腕,灵光漫了出来,不动声色地将那雪白镯子上的裂痕补好了,他重复道:“我愿意。”   卿晏于是也笑了。   而场中的百姓到仙门弟子都是一阵凌乱,好?好什么?   神君下嫁,这……还有这种事儿呢?   原来仙门大比的奖品还可以定制?还可以提出这种要求?众人都晕了,不明白这是哪一出。   一个略长的弟子道:“百年之前,我也赢了仙门大比的头名。”他是上一届的魁首,他晕晕乎乎道,“我当时要是求娶神君,也能成功?”   旁边的师兄一巴掌把他扇醒了:“做什么梦呢?”   “人家明显是之前就两情相悦了,盟主还不是看神君的意思,你敢去,小心被打残废。”   “……”   大家缓了一阵,心说,这个散修,野心不小啊!   一个魁首,还打包带上一个神君家眷,这是普通仙门能招揽得了的么?   大家都觉得有些高攀不起了。   众脸懵逼,最先回过神来打圆场的还是薄野楠:“诸位,诸位,我天刹盟今日大喜,大家留下来,喝杯喜酒吧。”   众仙门子弟也是惯会逢迎的,都道:“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卿晏却是思索了一瞬——还没领证,先摆酒么?   程序之事,不管这么多了,今日如此顺利,他实在高兴,见薄野津仍拉着他的手,眼角眉梢都是快乐雀跃之意。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两大喜事都被他占了,怎么能不高兴?   见他这可爱模样,薄野津有些想抱抱他。   只是神君向来温雅持重,这场合不太合适,才改为了更为稳重的牵手。年长者自然如此,可卿晏年轻,少不更事,还是肆无忌惮的年纪,叫高兴冲昏了头,不太顾忌要脸,张手就抱住了他的腰。   薄野津翘起了唇角,也搂住了自己的小道侣,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终于道:“你今天做得很好。”   卿晏抬头:“终于夸我了?”   “非常帅,”薄野津道,“你若不向我求婚,我也要与你成亲的,不然只怕明日对你示好表白的修士就要排到京洲城外了,实在让人难安。”   卿晏想起了上次打赢江明潮之后的事……他一双眼亮晶晶的,说话也直球得戳人心窝:“可我只喜欢你。”   薄野楠吩咐着愣神的薄野云致去准备酒席,百姓们没想到能遇上这样的仙门喜事,能吃酒干嘛不吃?不吃白不吃!都纷纷留下,不急着走了。   一派热火朝天之中,忽然有一道声音打破这热闹氛围,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不服。”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苏九安挣脱了碎剑,从剑台上起身,一双眼仍是看着卿晏,里头俱是凶狠不甘。   他厉声道:“他怎么能是第一?我不服!” 第90章   场上倏地安静, 落针可闻。   在场众人俱是面面相觑,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都望向了薄野楠, 准备等这位盟主发话。   别人倒还没有什么反应,卿怀风是第一个沉下脸色的, 他低声骂了句“蠢货”。   成王败寇, 输赢已定。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副输不起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苏九安虽然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他背后是千鹤门, 这谁都知道,所作所为,都有牵扯, 难保不会带着自家门派的风评一起转向。   早知如此, 还不如不认这个亲儿子,那个冒牌货虽然从前废物, 倒也没让他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丢这种人。   旁边原本的“乘龙快婿”如今在他眼里也满是缺点。   卿怀风咬着后槽牙, 面色铁青。   丢人!丢人丢到全修真界面前了!   薄野楠脸色微变, 但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便定了神, 道:“你有何不服?”   这种场合, 当然是要当面说清楚的好,要是糊弄地揭过去, 在场这么多人, 难免不会有人心思浮动,到时候茶余饭后论起来, 以讹传讹, 一传十十传百, 那就说不清楚了,以后的人会只当这次的结果真的有问题。   再者说,刚才这突如其来的求婚,他小叔还当众答应了,多了这层关系,谁都会觉得卿晏是天刹盟的人,若是薄野楠有一点偏颇,难免被人添油加醋地说是包庇挟私。   于是他摆出一副公平公正的样子来,给了苏九安一个申诉的机会。   反正刚才台上台下成百上千双眼睛看着,薄野楠觉得,这胜负结果应该是毫无疑义的。   他挺放心的。   卿晏松开了手,也望向台下那人,挑了挑眉。他也想听听,苏九安要怎么说。   他是在回答之前卿晏收剑时抛给他的问题。   ——服吗?   ——不服!   到了现在,竟然还是不服。   谁赢谁输,本是很明了的,卿晏觉得苏九安不太可能凭一张嘴,诡辩就能颠倒黑白。   苏九安瞪着卿晏,眼睛里全是凶狠,只是这凶狠现在已经没什么攻击性了,只剩下垂死挣扎之感,他冷冷道:“他方才是用了符术,才将制住我的动作,可仙门大比向来只论剑,什么时候比过符术?”   “——这是作弊。”   他的声音凉飕飕地回荡在剑台之上,众人皆听清楚了。   薄野楠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仙门大比创立之初,确实是为了剑道交流,可以说目的就是为了比剑,他这么说,似乎也没错。   可是谁也没有立下过规矩,说比剑之时,就一定不能用别的术法啊。   这既然是个规则漏洞,那么就看人怎么解释了。   众人又看向了薄野楠,薄野楠也面露难色,他当然是觉得比试中是可以用符术的,但又怕说了这话,便成了偏袒自家人。   卿晏听这话却是听笑了。   什么狗屁道理?他知道苏九安要强词夺理,但是强词夺理也没这样的。   若说是只比剑,那他刚才袖子里飞出的是什么?他没指责他暗箭伤人,却被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大比中真不能用符术,卿晏觉得跟苏九安的手段比起来,他也光明正大多了。   他看着苏九安如今的模样,心里浮出了一个词——困兽犹斗。   很可悲可怜,但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薄野楠沉吟片刻,征询意见:“小叔,你看呢?”   薄野津握着卿晏的手腕,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   “小叔?”   “胜负已分,还废话什么。”薄野津冷冷淡淡,终于说了一句。   卿晏本来有点生气,但看他这样又忍不住笑了。   薄野楠:“……”   他看见自己小叔冷淡的脸色里夹杂了一丝不耐烦。薄野楠知道,他小叔一向不问世事,便不必多说了。   他清了清嗓子:“大比之中并未禁其他的术法,这结果是没有问题的。”   众人心里都拖长嗓音“哦——”了一声,心道,看来是翻不了盘了。   本来嘛,这理由也略显牵强了一点。   卿晏却说:“没事。”他不想叫盟主为难,朗声开口,“若是苏道友不服,我可以与他再比试一场,但这次得提前说好了,除了剑,别的招式术法,谁都不许用。”   不带定个规则只约束他不约束对手的,这不就双标了么?   苏九安看向卿晏的目光更狠毒了几分,他越是胸有成竹,从容坦荡,他越是生气。卿晏现在看他的样子,完全就是看个可悲的失败者。苏九安忍不了这样的眼神,他拿回了属于他的一切,成为了千鹤门的少爷,和卿晏原本的道侣成了亲,可还是赢不了他。   为什么?   凭什么?   他是真的不甘心啊。苏九安猛地抬头,道:“我还有一事!”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如利剑一般指向那个意气风发的人:“符术可以用,那么参加仙门大比的修士冒名顶替,身份不实,又该当如何?”   他声音沉沉,所有人都听清楚了。知情者如江明潮与薄野云致,俱是心头微沉,不知情者如苏符与薄野楠,则表情困惑。   苏符揣了满兜的灵石,回到他娘身边,听见这么一句,一脸的不明所以。   “他是不是疯了?在胡说八道?”苏符问。   他没注意到,他母亲也静悄悄地抬起了头,一双盲眼空洞地朝向剑台的方向,竟难得地露出了一些光华。   薄野楠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卿晏垂眸望着他,苏九安冷笑一声:“他根本不是什么晏十一,他的真名叫卿晏。”   这话一出,台下立刻嘈杂起来,百姓们引颈吃瓜,听到这名字,纷纷交谈起来。   这名字可太熟了!   新近火遍九洲的话本子,《明安记》、《江郎别姬》里的重要配角,头号反派!这谁没看过啊?谁能不记得?   “是《明安记》里的那个卿晏?千鹤门的那个假少爷?”人群中有人这样问了一句。   同名同姓,也不是没有可能。   苏九安高声道:“就是他。”   众人都作惊讶脸。   ……可在现实中,这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好家伙!这事要是真的,那可真是惊天秘闻!   卿晏在修真界是个什么名声,不必说了,刚才对魁首的那点喝彩全都化为乌有,众人不由得开始担心另一个问题——刚才求婚已经答应下来了,神君知道这人的真实身份么?   不会当众悔婚吧?   太刺激了!太精彩了!这不比那些戏文更好看?   大家吃瓜的心情更加迫切了。   薄野楠也愣了愣,皱眉看了卿晏一眼,又问苏九安:“可有凭证?”   他这么说着,突然想起,他小叔应了他的帖子答应下山出关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是因为我在寻一个人。”   “他叫卿晏,是个剑修。”   “他没有死。”   薄野楠:“……”   对上了,一切都对上了,薄野楠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怪不得他小叔会抱人回后山,怪不得会当众答应什么求婚……   原来是有旧情!原来这就是心上人!   苏九安道:“他并未改换容貌,我门中弟子全认识他,全是人证。”   “这……”薄野楠略显犹豫,既然是他小叔喜欢的人,那肯定是要保下来的,只是他还没想好怎么保。   仙门大比的规矩中,确实有一条,要誊录姓名时不得隐瞒姓名、所在仙门、所主修的道派,这些。   苏九安抢在他前头道:“当年他冒名顶替,占了千鹤门少爷的位置百余年,扰乱仙门血统,罪大恶极!这账还未曾清算,这样的人,怎么能参加仙门大比?怎么配?”   这道理,大概就同有过刑事记录的人不能参加某些考试,有诸多限制一样。   血统对仙门世家来说极为重要,世家林立,把持修真界,根基深厚,他们绝不可能把仙门交到一个无亲无故的人手里,都是传子传孙,千秋万代不变。   因此,这冒名顶替,确实可以算是重罪了。   卿晏面色坦然,直接承认了:“的确是我。”   场下一阵哗然。   “真是他啊!”   “不是死了吗?怎么没死?”   “他不是个病秧子废物么?看着不像啊,这么厉害……”   卿晏毫无畏惧,也无怨怒,这确是事实,他无可辩驳,也不想欺骗:“我的确是卿晏。”他朝薄野楠行了一礼,“之前不知道我这样的罪人不能参加大比,让盟主为难了。”   薄野楠受宠若惊:“没有没有……”   他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你要是跟我小叔成亲了,就是我的长辈了,虽然你年纪比我小许多,但怎么能跟我行礼?   “我愿意将魁首的位置让给苏道友,算是还清我之前的不是。”卿晏背了这个身体,只好替原主还债。   苏九安咬碎银牙,心里却仍然未觉快意。   还?   这本就是他应得的!   薄野楠觉得这事还需要斟酌,一事尚未想到好办法,忽然,一道苍老悠远的声音响了起来,由远及近。   “这账是该好好算一算了。”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妇人拨开了蒙在剑台上的金色灵瘴,一步一步走来,她双目空无一物,视物不清,所以走得十分缓慢,但步履坚定。   苏符忙着吃瓜,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身边是什么时候空的。   “娘!”他叫了一声。   他娘并不理他,缓缓走上了剑台,行了个礼,那动作看得出是出身世家、经过熏陶的优雅沉定。   “启禀盟主,卿晏,卿少爷,他从未扰乱仙门血统。”苏符娘安静地说,“这罪状不成立,乃是不白之冤,还请盟主明察。”   苏九安从看到她的一瞬起,便脸上血色尽失,说不出一句话来。   薄野楠道:“冤在何处?难道卿门主的亲生子其实仍是卿晏?”   他简直头晕,到底谁是亲生的?这家务事能不能千鹤门自己管啊!   “不。”苏符娘道,“他是千鹤门首位掌门人,尹千鹤的亲生儿子。” 第91章   尹千鹤的亲儿子?   苏符他娘口吻平淡, 这话却像是一捧油浇进了火里,场中围观的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   有人问道:“这人谁啊?”   尹千鹤?没听说过啊。   众人对视一眼,均对这个名字感到有些陌生。   只有寥寥几个知情者解释道:“长白剑修尹千鹤啊, 千鹤门的立派者,这是千鹤门的第一代掌门啊!从名字就能看出来了吧?千鹤门的门派名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啊。”   不怪大家孤陋寡闻, 这修真界的仙门实在太多了, 那些小的仙门就如草地里的小花,不可胜数, 而千鹤门这样略有名姓和声誉的, 大家也只知道如今在任的掌门人是谁,都不是本门的弟子,对这仙门的发展历史当然不大清楚。   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长白剑修尹千鹤, 如今竟是没人记得他的名字了……”   曾几何时, 长白剑修尹千鹤,也是如今日仙门大比的魁首青年一样, 是最受瞩目、炙手可热的仙门新贵, 少年天才, 姿容俊朗,他走到哪里, 人皆传颂, 多少修士抢着递上名帖,争着想做他的道侣, 风流美名遍九洲。   可他兵解之后, 不过百年间,时移世易, 沧海桑田, 竟是无人再记得他了。   岁月的手, 如此轻易地抹去一切,遗忘是如此简单的事。   他创立的仙门如今人人皆知,却没有人记得他了。   “千鹤门的创始人?若真是如此的话,那岂不是这卿晏还是千鹤门的正统继承人……”   场中,卿怀风面色铁青,更难看了,从这妇人登上台说出第一句话开始,他就知道,大势已去了。   前段时间,天刹盟允许亲族探望来参加仙门大比的弟子时,苏九安将卿晏是尹千鹤儿子的事告诉了他,可是苦于环境所限,他们决定等大比之后再杀他。   他却是没告诉卿怀风,这世上还有别人知道此事的内情。   “蠢货!”卿怀风看着台上的苏九安,竟是后悔将他认回来了,大比输了也就算了,要不是他多话折腾这么一遭,怎么会抖出这事?   “不中用了。”卿怀风心道,“我怎么会生出这样蠢的儿子?”   江明潮站在他身边,瞠目结舌,怎么会这样?   若这是真的……   他被卿晏拒绝之后,曾几何时,还在心中安慰自己,至少苏九安是千鹤门的正牌少爷,论起家世,还是比卿晏好很多的,他不算完全选错……   可是现在呢?   他失落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千尺云端上,卿晏也很惊讶,他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真相猛地袭来,他也懵了。   “我?”他愣愣道,“尹千鹤的儿子?我吗?”   尹千鹤这名字,还是他在道史课上听到的,也只不过听修士们提了一两句,匆匆掠过,未曾多么留心。   他整个人沉浸在震惊之中,一只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卿晏抬眼,看见薄野津平静冷淡的神情,所有人都在为苏符他娘的惊天发言而震撼,唯有他,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变化,只是抬起手,给卿晏整理了下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   看见那双如无波古井般的墨色眼眸,卿晏的心神也莫名安定下来。   他伸手反握住薄野津的手,心里却突然豁然开朗。   若真是如此,那许多事情都对得上了。   为何苏九安一定要杀他?恐怕不止是因为江明潮的优柔寡断、余情未了,为了情杀人,太小家子气了。   而是因为,其实原主才是那个正统。   为何第一场比试时千鹤门的族兽银鹿会对他那般亲近?不是他运气好。   而是因为,原主本身就拥有一身千鹤门的嫡传血脉。   卿晏将自己袖中那个银色的铃铛拿了出来,沉默地垂眸看着上面刻着的那个“尹”字。   薄野楠也讶异了片刻,任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可也不能听这妇人一面之词,他再一次问:“有何凭证?”   “我没有凭证。”苏符的娘摇了摇头。   众人都是咋舌,没有凭证你说个什么啊!还如此理直气壮地说没有凭证?这不就是张口就来么?那随你怎么说都行了?   薄野楠蹙眉,刚要说话,苏符娘又道:“不过,我倒是知道有个法子能辨别。千鹤门的族兽温河不是在天刹盟么?盟主不妨将它放出,族兽不会认不出家传血脉。”   众人眼睛都是一亮,对啊!这是个法子啊!   族兽向来听命于所属门派的主人,对血脉这回事是再清楚不过了。用这个法子验证,是万无一失,绝不会有错的。   虽然这是个法子,但仙门中人极少有真用这个的,谁是自己的儿子,这本人是很清楚的,不需要个灵兽来帮忙。   薄野楠也觉得可行,点了点头,吩咐旁边的薄野云致:“去将温河带过来。”   “不必如此费事了。”突然有道声音响起,打断道。   苏九安抬起了头,神情漠然:“她说的都是真的。”   众人哗然。   好家伙,这是承认了?   卿怀风闭了闭眼,又在心里骂了声“蠢货”。江明潮则是晕晕乎乎,所以,苏九安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苏九安又道:“他是尹千鹤的儿子,可那又如何?这和本次大比没有关系,我照样不服他!”   薄野楠沉吟片刻,也道:“如今千鹤门的门主已是卿怀风,即便他是尹千鹤的儿子,那少主之位仍应该是他之子。”   这是实话。   从爸爸那代改朝换代了,儿子这代怎么可能往回倒退?   苏符的娘仍十分平静,淡淡道:“因为,卿怀风得位不正。”   什么?!   台上台下,场内场外,所有围观群众都觉得今天的瓜实在是太多了,简直让人应接不暇了。   卿怀风终于忍不住了,他起身往外走,想要离开这儿。   薄野楠朝卿怀风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个天刹盟弟子横剑将卿怀风拦了下来,他才开口问:“这话如何说?”   苏符的娘又款款福身,行了个周全的礼,然后,她缓缓开口,给大家说了一段陈年旧故事。   这话要从头说起,那可就长了。   长白剑修尹千鹤,是几百年之前有名的天才,他天生便在剑道上有灵根,是注定要执剑荡天下的人。也不过五六百岁,于东海悟剑登道,创立了千鹤门,一时风光无两。   那时人们只知尹千鹤,却很少有人夸赞他身边的副手——卿怀风。   他们少年结缘,十分相投,义结金兰,成为了异姓兄弟,被世人称为“长白双璧”。说是双璧,可尹千鹤锋芒太盛,星星难与日月争辉,卿怀风于是退了半步,一直在其身边,尽心尽力辅佐,感情甚笃,甚至连娶亲,都娶了同一家的姐妹俩。   他们娶了东洲药仙渡一的两位女儿。   异姓兄弟加上连襟,实在是一段美谈,一时之间,传为佳话。   “千鹤门刚刚创立,门派根基不深,尹门主此时决定去北原冬猎,卿怀风留下坐镇门中,尹门主却有去无回,不幸丧了命。”苏符的娘声音缓缓,有种娓娓道来的味道,“这不是意外,是卿怀风的手笔。”   “尹门主不是死于北原的风雪和凶兽口中,而是死于他兄弟的金创箭下。你们可能要问我有没有证据?这么多年了,当然没有证据了,即便有什么,早就湮灭了。”   “那时,两人娶的夫人却都已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了,却一朝被千鹤门的仇家找上,九死一生才得以逃脱,生下一双螟蛉幼子。”苏符的娘指出,“分明卿怀风是留下坐镇的那一个,为何会让夫人被仇家追杀而逃亡在外,遗失幼子,后来才寻回?就是因为他其实不在门中,而去北原暗害兄长,谋权夺位了。”   她话音落了,群众却久久不能回神,薄野楠问:“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你到底是何人?”   “老身不是什么大人物。”苏符的娘很缓慢地笑了笑道,“我从小便是渡一家的仆从,两位夫人过门之时,我是陪嫁丫鬟之一,出事之时,刚好帮助两位夫人逃脱,经历了这一切。”   她又道:“大小姐是尹门主的妻子,在逃出来之后非要去北原找门主,我劝说无果,只好陪着她去了。小小姐嫁给了卿怀风,被仇家找上的当晚,她就早产了,生下孩子之后失血过多而死。”   “而大小姐……我们在北原找到了尹门主的尸身,”她顿了顿,声音似有一点哽咽,才继续下去,“他心脏处被一只金色利箭洞穿,肺腑皆腐烂了,大小姐与尹门主向来伉俪情深,也……也随之而去了。”   “我没有证据,但是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   她又道:“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东洲时听说卿怀风已继位,正在寻找失散的妻儿,当年将卿晏送回千鹤门的,正是老身。”   薄野楠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一个公道。”苏符的娘微微仰起头,道,“这千鹤门本就该是他尹家人的,我无力为门主和大小姐伸冤,只好如此做。”   若不被揭穿,这李代桃僵,却是让后继者重新归正。   她对小小姐并无责怪,错的是卿怀风,只是她只能用这样的法子“物归原主”了。后来,她带走了小小姐的孩子,一直放在自己身边抚养,即便之后有了自己的亲儿子苏符,也从未亏待过他,生活原本是安详平和的——直到苏九安不慎发现自己的身世。   苏九安从小便心比天高,比起生活在一个破落村子里,当然是当一个仙门少爷更好的。   他本以为这个女人是自己的亲娘,叫娘叫了这么久,却发现根本不是这样,全成了怨与恨。   “公道自在人心。”她轻声道。   她本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将这件事说出来了。她那一双空洞没有焦距的眼睛从未如此清明,像是要淌出热泪来。   一旁,苏九安死死地瞪着她,眼圈通红,目眦欲裂。他在离开那个破村子的那一日,就该杀了这母子俩,到底是一时仁慈,他觉得这母子俩生活在那样偏僻蛮荒的村落里,不会有什么机会坏他的事。   他颤抖着,现在也想将这个女人,这个他叫了许多年娘的女人斩成碎片。   卿晏垂下眼,黯然无话,他不是原主,听这故事是真的别人的故事,但也不免生出怜惜之心。他心内怅然,又有点茫然,只好抓住手边唯一能抓住之物,紧紧握住薄野津的手。   人群沉默了,薄野楠也沉默了许久,似乎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浮名浮利,熙熙攘攘,世人忙碌,皆为此来。   丧失本心者不在少数,多年以后,回头一看,皆是惘然。   到底是为了什么?   值得吗?   卿怀风内心是如何想的,不得而知。薄野楠沉声问道:“你承认谋害兄长吗?”   卿怀风面色难看至极,仍是道貌岸然道:“我从未做过。”   苏符的娘也说了,她没有证据,那他为什么要承认?他傻么?!   所有人都看向他,目光如炬,要将他烧成飞灰,就像苏符的娘说的,也许没有证据,不能给他定罪,但公道自在人心。   薄野楠也觉得难办,这闹腾了一场,什么结果都没有啊?   他正在琢磨着对策,忽然天刹盟的一个小弟子急吼吼地往上跑,跑到薄野楠身边,极快地行了个礼:“盟主,有要事!”   “什么事?”薄野楠一个头两个大,觉得这弟子太没眼力见,压低声音呵斥道,“等会儿再来回禀!”   没看见这是什么时候?跟着裹什么乱?   “等不得了!”小弟子满头是汗,急得语速都变快了,吐字如珠道,“盟主,东海蛟妖又出现了,十日之间吞噬了三个村庄!十万火急!” 第92章   东海蛟妖?不是已经死了吗?   薄野楠脸上的不耐一顿, 化为惊讶之色,一时之间竟没能立刻接上话来。   台下却立刻小幅度地骚乱了起来,一听到这个消息, 有些百姓顿时没了吃瓜的心思,纷纷起身离开——这仙门大比乃是修真界的盛事, 除了京洲城的本地百姓前来围观, 也有不少外地慕名而来凑热闹的。   自然也有从东海而来的人。他们立刻慌了神,准备立刻赶回去看看, 别是出来了一趟, 回去家都没了。   变故一连串猛地袭来,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这场荒唐闹剧就这么草草收场。   薄野楠自去处理事务, 卿晏从薄野津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从云端下来了,扶住了剑台上那盲眼妇人。   看着那双布满灰雾的眼睛, 卿晏突然没了声音, 突然知道了真相, 他不知说些什么好,顿了半晌, 才道:“您怎么会在这里?苏兄人呢?”   苏符的娘道:“他在场外。”   卿晏于是点了点头, 小心地扶着人往下走:“我陪您去找他吧。”   苏九安仍然杵在剑台上,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雕塑, 卿晏没有看他, 视若无睹地扶着人走了。   走了几步,苏符的娘突然轻声说:“我能摸一摸你的脸吗?”   她双目已眇, 无法看见他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只能凭一双手去感触。   卿晏低下头, 将自己的侧脸贴在那布满皱纹的手上。   “……好,好。”苏符的娘道,“你如今很好,我也算没有辜负大小姐和门主所托了。”   面对这样的老人和慈爱的语气,卿晏喉头也微哽,他说不出自己并非原主这种话,只是垂下眼,安安静静地附和,“嗯”了一声。   他陪着老人家在外场绕了绕,就发现了苏符的身影。   “娘!”   苏符看见了他们,拨开人群,迎上去叫道,他面色还有些焦急,一把抓住他娘的手道:“您可吓死我了!您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声呢?万一出点什么岔子,我可别活了。”   他大呼小叫,他娘倒是淡定:“有什么可急的,太不稳重了些。”   苏符吐出一口气,可算服了这老太太。   然后,他才有空跟他娘旁边的那位眉目俊秀的青年修士打了声招呼:“晏兄。”   他本来是应该祝贺他拿下了仙门大比的头名的,可刚刚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一时没消化过来,竟一时忘了词,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懵了一瞬,想,要是当年他娘没有偷换人选,那跟他一起长大的,就该是晏兄了?   苏九安知道自己身世之前,一直跟他是兄弟,他们都以为彼此是亲兄弟,可苏九安那时候就没少欺负他,苏符娘已经算是偏心他了,他还恃宠生娇,什么都要压过苏符一头。   要是晏兄的话,肯定就不会这么着了!   苏符长到百岁时,才得知苏九安不是自己亲哥哥,而是卿怀风的儿子,他以为这就是真相了,没想到当初的真相也是一知半解,如今才大白。   卿晏倒是面色如常,冲他点了个头,问:“你怀里的小孩儿,哪儿来的?”   “哦,这个啊。”苏符回过神,“刚才看大比的时候,遇到个姑娘,这是她弟弟,我帮忙带一带,他可喜欢我抱了。”   小男孩吃完了糖果子,又开始嗦手指,长得这么漂亮的孩子,却没什么形象,可他年纪这么小,也没人会怪他,只觉得纯真可爱。   卿晏点了下头,觉得这小男孩仿佛有点眼熟。   小男孩冲着卿晏张开手:“抱……抱。”   “哥哥……抱。”   卿晏挑了下眉:“要我抱吗?”   “哥哥……哥哥……”小男孩有点结巴,明明这个年纪,早就该会说话了,可他看上去却不是特别会说话,“……抱。”   苏符捏了下他的脸,刚才才说他喜欢自己抱,这下有种被打脸的感觉:“你这么快就变心了?不要我抱了?”   小男孩仍是看着卿晏:“哥哥……抱。”   听到苏符的话,他还挣扎了一下,白嫩嫩的小手掌按在苏符胸口,把他往外推了推。   苏符:“……”   卿晏莞尔:“好好好,哥哥抱。”   这么漂亮的小孩,谁忍心拒绝啊?他笑着把小男孩从苏符怀里接了过来。   小男孩被他抱在怀里,卿晏把他往上颠了颠,他一双眼仍是直勾勾地看着卿晏的方向,手指也不吃了,卿晏垂眸看了他一眼,忽然顿住。   他说怎么有些眼熟呢?   这不是当初离开北原时他遇到的那户人家的小男孩么?   只是当初他穿的衣服没这么好,头发也不梳,脸上还有些脏兮兮的,现在稍微收拾一下,就是个雪团子似的孩子,可爱又漂亮。   “你……”卿晏愣了一下,又抬头看向苏符,“他姐姐呢?”   “在那边。”苏符引着路,“我带你过去。”   走了一会儿,卿晏就遥遥地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坐在凳子上,正与旁边的人攀谈。她身侧似乎是个商贩,推车都搁在一边,生意都不做了,只顾着聊天。   “就算这是真的,那姓卿的是前任门主的儿子,又怎么样?《明安记》大家都看过吧?他做过的恶心事不少吧?不能因为卿怀风不是什么好人,就给卿晏洗白了吧?这是比烂么?”   显然,这是一位资深话本子爱好者,被那些话本里塑造的卿晏的讨厌形象洗了脑,深入人心。   “放屁!”姑娘高声反驳,“话本也当真?你有没有脑子啊?那不是说书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么?你认识他吗?真的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么?”   小贩正要反驳,姑娘又抢先道:“你不知道就别说话。我是跟他打过交道的,在北原的时候,我不过是见他昏迷在山脚下,把他捡回去,他听说我家境困难,就给我了一块宝石,价值几千灵石!”   小贩咋舌:“你说的真的是卿晏么?”   跟传闻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是——”姑娘不知为何,顿了顿。   卿晏抱着小男孩走近了,听到姑娘是如何慷慨激昂地维护他的,不由得弯了弯唇,道:“这位姑娘,好久不见。”   姑娘扭过头,惊讶之余,还不忘把刚才没说完的话续了上去:“——可他不是叫雷锋吗?”   卿晏:“……”   “雷锋?”苏符冒出脑袋,一脸疑惑,“晏兄,你们认识啊?”   “也是化名。”他随口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认识。”   那小贩看见正主来了,顿时什么也不敢说了,急急忙忙站起身,要推着自己的摊子走。卿晏叫住他:“等等。”   “干……干什么?”小贩没有底气,他一个百姓,手无缚鸡之力,什么修仙者想要按死他,都不过是最简单的事,再联系他之前在话本里的形象,小贩毫不怀疑,他听见别人背后说他坏话,会一剑结果了自己。   可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啊!他不可能如此肆无忌惮吧!小贩如此安慰自己,但还是后怕,不敢看卿晏的神色。   卿晏没注意他,只是看了眼怀中的小男孩眼巴巴望着那摊子上的糖汁的神情,笑了,问道:“还有糖果子卖吗?”   “……”   一盏茶时间过后,卿晏抱着心满意足舔着糖果子的小男孩往天刹盟中走。苏符扶着他娘,还有那位姑娘,都跟在他身边。   正好熟人都一起遇上了,卿晏就邀请他们一起吃个饭,好好叙叙旧。   姑娘跟在他身边,看自己小弟老老实实窝在卿晏怀里,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要不还是我来抱吧?他这么大了,其实自己能走,但就是老喜欢撒娇耍赖,你别惯着他……”   “没关系。”卿晏托着小男孩,笑了笑,“不重。”   “还没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小弟如今会说话了?”   “嗯。”姑娘点点头,她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全都得谢谢你当初给的那块宝石,我把它当了换钱,带着娘亲和小弟离开了北原,听说最好的大夫在京洲,就来了这儿,边治病边找了个活儿,如今在城里最大的那家灵药铺子里打杂,娘亲的病好多了,现在已经能下床了,小弟也能开口了,话虽说得不太好,磕磕巴巴的,但还是能说一些的。”   卿晏“嗯”了一声,由衷地道:“真好。”   那钱真的帮到了人,就算再多,也没白费。   他们回去的时候,渡灵灯才刚醒,听闻主人成了本次仙门大比的魁首,惊呆了,她真没想到主人这么争气。   卿晏也给了她一串糖果子,她表示十分满意。   几人围坐一桌,吃了顿午饭,卿晏看向旁边如一尊无情道像的冷面神君,心里有些担心,神君在这儿,大家会不会放不开。   但事实是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苏符不是第一天知道他与薄野津的关系,而他娘看不见,姑娘和他的小弟不是修真界的人,只是知道这位是神,但并不如道门中人了解得多,也就没那么多畏惧和忌讳。   气氛还好。   他忽地面前一暗,卿晏抬眼,看见那短短的小手里的筷子夹着一只鸡腿,放到了他碗里。   “哥哥……吃。”   卿晏愣了一愣。   当初他在北原时,姐姐教训弟弟要把鸡腿让给他,没想到这小男孩还记着。他忍不住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小弟真乖。”   又抬头看向他姐姐:“你教得真好。”   姑娘正谦虚着说没有,看两人的模样,心里忽然一动:“我小弟很喜欢你啊,道长,你看看,我小弟有没有修道的资质,你能收他为徒吗?”   对于寻常家庭来说,能进仙门当然是最上乘的选择,只是许多人根骨不佳,从一开始就没了这个机会。   卿晏动作微顿。   他?收徒?他自己都还没出师呢!   不知怎么的,他立刻就抬眼看向了薄野津。   薄野津碰上了他的目光,许是没有领会他的真实意思,他抬手轻轻冲那小男孩招了下:“过来。”   小男孩不太认识他,有些怯,但还是听话地走过去了。   薄野津让他伸手,看了看他的掌纹,又碰了下他的眉心,探了下根骨。   “资质尚可。”片刻,他收回了手,整理着袖子说了一句,“若想修道,是可以的。”   只不过难以登顶大道。这句话他没说,不太好听,人家未必想听,再说了,修真界这么多人,有几个登顶大道了?那终究是少数。   姑娘立刻面上一喜,像是拿到准入许可证了似的,又目光灼灼地看向卿晏,就等他点头放行了。   卿晏:“……”   他扯了下薄野津宽大的袖袍,凑近他压低声音:“津哥,你什么意思?你故意的吧?”   薄野津被他拉近,面不改色地淡淡问:“怎么。”   “我教徒弟?你在搞笑吗?”卿晏不可置信,“我自己都还是个半吊子呢,别误人子弟了!”   薄野津微微弯了弯唇:“别妄自菲薄,若你碰上不会教的地方,我可以帮你。”   “……”卿晏更不懂了,“你这么想让我收徒?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说实话,自然是不想的。要教徒弟,自然有很多时间要被分走,他私心是很想他只把时间只花在自己身上的。   但是,到底还是不能这样自私。   “你不是很喜欢他么?”他看了一眼那小男孩。   卿晏:“……”   他是喜欢,也不能看见个讨喜的小孩,就全收过来吧?   他犹豫了半晌,到底是扛不住那姑娘殷切期盼的目光,松了口:“好吧。”   姑娘大喜,推了推自己弟弟:“快磕头拜师!别叫哥哥了,叫师父!”   小男孩懵懵懂懂,让跪便跪了,但是一张口却是改不过来,还是叫:“哥……哥……”   “叫师父!”姑娘急切地拍了他一下。   “没事,没事。”卿晏哭笑不得,“慢慢来,以后再改口也行。”   他看了眼津哥,心中想,到时候他就说他什么也不会教,全都推给他。谁让他胡乱帮他揽活的?   “我小弟还没起名字,不如你这师父帮他起一个吧?”姑娘又道。   起名?师父的职责还有这个吗?卿晏咬着筷子想了想,没想出什么好的,又看了看薄野津,结果对方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   正在犹豫间,房门外走进来一个小道童。   “什么事?”卿晏便先将取名之事按下了,问道。   “盟主请卿公子去一趟。”   “做什么?”   小道童又行了个礼,简单讲了下原委。   身世之事虽已揭开了,但这事与仙门大比之事还不能一概而论。即便苏符他娘说的俱是真的,这到底是卿怀风的错,一人做事一人当,祸不该累及妻儿,魁首的争夺者仍是他与苏九安,与前尘无关。   小道童说,苏九安仍是不服。   不服!不管怎样,就是不服!永远不服!到死也不服!   卿晏了然地搁了筷子:“所以,还是要再比一场?”   小道童点了点头,尽职尽责地复述道:“盟主说,辛苦卿公子加试一场,也好堵住一些小人的悠悠之口,不叫人说闲话。”   “没关系。”卿晏本来就同意这个的,没有什么异议,也很理解薄野楠的难处,“比什么?”   “东海蛟妖再次现世,盟主说,您与苏公子谁能将它斩杀,谁便为魁首。”小道童说完笑了,“这对卿公子来说只是小事一桩,您之前不是杀过它一次么?”   的确。谁都知道卿晏之前在东海斩杀蛟妖,他就因为这个,被主持仙门大比的司官找上,邀请来的。   卿晏点了下头,手就被握住了,他偏过头看向身侧的人,薄野津面色如玉,墨色眼眸中似有冰冷之色一闪而过,他倾身在卿晏耳边低声道:“我与你同去。” 第93章   既然决定要去, 就得快些动身,蛟妖之患对于京洲城里这群安享太平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东海边的百姓来说, 那是毁天灭地的灾难。   卿晏跟薄野津并不拖延,饭都只吃了一半, 就立刻起身了。   他把自己刚收的小徒弟留了下来, 苏符要跟时也被他拦下了,只将渡灵灯化为了原型, 揣进袖中随身带走。   其实, 就算没有这件事,卿晏也想去看看的。他听说东海蛟妖再次现世时诧异极了,实在困惑不解。   蛟妖已被他亲手斩杀, 为何会死而复生?   天刹盟已准备好车驾, 没让他们自己亲自御剑而行,这马车卿晏之前是做过一回的, 速度极快, 想必是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跟御剑的速度一样。   薄野楠站在仙府门前,还在跟旁边的小道童吩咐着什么, 忽然耳边传来一道低低冷冷的声音:“你让他去对付东海蛟妖?这是你想出的主意?”   “……”薄野楠动作一僵, 扭过头,看见身侧那负手而立的神君, 将小道童打发走了之后才张口叫了声, “小叔。”   薄野津没有说话,他周身气质本就冷淡如冰, 此时稍稍沉着脸, 便更冻人了。   “不是……是我的主意, 但是……”薄野楠一时梗了下,当了这么多年盟主,此时竟是气势全无,他本身在薄野津面前就确实是个晚辈,当真是无措起来,他搜肠刮肚地为自己辩白道,“卿……公子他之前就斩杀过东海蛟妖,这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这加试只是做做表面功夫而已,小叔你别让我难做啊。”   他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怎么称呼卿晏了,卿晏在他面前也是绝对的小辈,可现在身份不同了,他要跟自己的小叔成亲了,那就变成他叔母了?   薄野楠实在无法冲着那一张唇红齿白的嫩脸叫“叔母”,张不开嘴。   好歹现在还没正式成亲,他改口叫了声“公子”。   薄野津冷冷地看着他。   薄野楠又小心地开口道:“小叔觉得,此行有危险?”   “蛟妖为何会复活。”须臾,薄野津才道。   薄野楠道:“我也是觉得奇怪……小叔不用担心,天刹盟的仙师们都会一同前去,若有什么变故,大家联手,也肯定能诛杀得了这妖孽。只是……”   他顿了一顿,觑着薄野津的脸色,问道:“我听说蛟族这些年没落了,数量远不如从前了,这尾蛟其实很可能是蛟族最后的血脉了……要不要手下留情,这还得请小叔示下。”   薄野津一丝犹豫也无,神色平淡道:“为何要手下留情。”   他微微挑了下眉头,像是不明白薄野楠为何会有此一问。   “若是因为它是最后的血脉便留情,那些被他吞噬永绝后嗣的家庭又有何辜。”   薄野楠抬起头,只见那抹清冷修长的雪色身影已走远。他看着那背影,心道,他小叔果然是个明事理的无情人啊。   他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略略回过味来,察觉出什么。   其实,他小叔在这,是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危险的吧?蛟妖再厉害,能翻得出神明的手掌心去?   就这样还要来警告他一下,生怕他对人不好,这么明显的回护之意……薄野楠目光悠远了几分,他本来从未想过他小叔有朝一日居然会找道侣,更没想到他小叔以这么德高望重的身份,第一次涉足风月,居然比现在的小年轻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琢磨了半天,忍不住轻“啧”了一声。谁说他小叔无情?只是分对谁罢了。   薄野津挑开马车的车帘入内之时,卿晏手里仍握着那枚精巧的银色铃铛,低着头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尹”字。   薄野津在他身侧坐下,他立刻就贴了过来,靠进了他怀里。   “怎么了。”薄野津抬了抬眉,对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感到有些意外,不过倒是受用得很。   他抬手拢了下卿晏细窄的腰身,像抱孩子似的,腾了个更方便舒服的位置,摸着他的长发。   “害怕?”薄野津在他面前与在薄野楠面前的样子完全不同,唇角含着一丝笑意道,“刚拿了魁首,如此神勇无敌,天下无双,竟怕一尾蛟妖么?”   这话很明显只是戏语,他故意这么说的,卿晏轻轻抿了下唇,不知道怎么的,他没有说话。   察觉到卿晏的沉默不同寻常,薄野津顿了顿,收了那副打趣人的模样,正色道:“我在这里,不会让你出什么事的。”   他轻轻拍了下卿晏的后背,像在哄人。   不是的。卿晏在他怀中摇了下头,抬眼看着他。   他才不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他是担心——   卿晏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就是无端的,感到有些隐隐不安。   或许也不完全是直觉,蛟妖复活这件事本就不太对劲,卿晏忽然想起当时面对着那蛟妖尸体,渡灵灯说蛟妖魂魄中有一股气息,与津哥一样。   再想到道史课那嘴贱的修士说神君的母亲是一尾低贱的蛟……   可他问不出口,即便薄野津没有说,他也没有要去刺探别人的隐私的意思,终于还是把喉咙里的话咽回去了。   就算真让他问,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他不说,那他便不问了。   卿晏心念回转,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被压下去,就顺着薄野津的话承认了,低低“嗯”了一声。   薄野津笑了,道:“别怕。”   “嗯。”卿晏心道,没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总有办法。   没什么好担心的,别多心了。   他被那股清冷疏淡的白檀香包围盈怀,闻着那冷香味道,心神慢慢重定下来。他抬头撞进薄野津平静无波的漆黑眼睛,见他的眸光正落在他手中的那个银色铃铛上,说:“这是上次比试之时,那头银鹿送给我的。”   “我本来以为它是喜欢我,没想到是因为我是千鹤门的嫡传血脉。”   卿晏一边说,一边把铃铛举起来,让对方清楚看见上面那个“尹”字,道:“这不会是尹门主之物吧?”   薄野津垂着眼看他,目光平静,道:“你本就讨人喜欢,与血脉无关。”   他想,只怕只有他自己没发现这个,从天刹盟的剑尊仙师,到一个萍水相逢的年幼孩童,都很喜欢他。他这个人本就讨人喜欢,与别的无关。   闻言,卿晏神色一顿,抬起眼来认真地盯着薄野津看。这话是句好听话,但对方语气平淡,像只是说着一个事实,而不是什么道侣之间的情话,薄野津脸上一贯是没有太多表情的,那黑色的眼睛映着一点微光,像是碎了一把薄雪,寒冷却柔和。   他的模样真就是一位在高高莲台上正襟危坐、接受万世朝拜的神明,端然冷肃,天生就带着让人敬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可是他现在抱着卿晏。   于是这一点冷肃的距离感便消弭于无形。   卿晏莫名心中一动,倏地抬起手按在薄野津的肩上,把人压在了马车的内壁上。   这是个轻薄人的动作,但后者没有丝毫反抗,被推了一下,便顺着他的力道往后靠,甚至还抬起手护了对方一下,怕他这么冒冒失失不小心磕碰到哪儿。   卿晏掀起眼皮,看对方一副任他施为的模样,薄野津只是挑了挑眉,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又像在说怎么样都可以。   被调戏的人这么配合,反倒没了那种感觉。卿晏默然一瞬,才说:“我现在是尹千鹤的儿子了,不是什么山野散修了,是不是更有资格娶你了?”   薄野津低声道:“你在意门第?”   卿晏想说不是他在意,是怕他家族的人介意,下嫁就跟扶贫一样,他们之间差距太大,他怕别人说闲话,人言可畏。   他还没张口解释,薄野津便又道:“你是异世之人,本就只借托了这身体而已。”他抬手揉了揉卿晏的脑袋,“不论什么身份,你就是你。”   “你就是最好的。”   卿晏把头埋进他颈侧,本来是想套路他一下,结果他这么说,他听得居然脸红耳热。那一点粉红色的耳尖掩在漆黑的发丝之中,格外显眼。   刚才苏符他娘揭开他的身世的时候,薄野津站在旁边,全程都没有说话。现在才知道,他是这么想的,卿晏其实还小小地高兴了一下,但他却是真的不在意这些。   都是身外之名。   这么一提,卿晏想了起来,道:“要是在我们那儿,我就不担心这个了,我原来是很有钱的,你嫁给我一点儿都不亏。要是我能带你去我们那儿就好了。”   知道他是在说他原来所处的那个世界,薄野津唇角微微翘了翘,低眉亲了一下怀里还在皱着眉计较这个那个的人,握着他的手低低笑道:“现在也不亏。”   两个人在马车内缠闹了一会儿,东海便到了。薄野津替他理了理刚才因为拥抱亲吻而滚乱的道袍袖子,淡淡道:“去吧。”   卿晏“嗯”了一声,自己也整理了下仪容,起身往外走。薄野津也正要出去,正掀开车帘,怀里猛地一重,那人又去而复返,重新直直撞进他怀里。   “又怎么了?”   卿晏忽然微微探身,在他脸侧又亲了一下,飞快地轻声道:“有我在,我也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出什么事儿的。”   虽然对方什么也没说,但是不管遇到什么变故,他都会护着他的。   薄野津眸中一沉,略带诧异地扬了扬眉,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立刻风风火火转身跑了,瞬间没了人影。薄野津顿了顿,低下头又笑了。   掀开车帘,远远极目可见海岸一线。海水无情,海边的村落大多已是一副被侵袭过后的样子,房屋篱舍都糟蹋得不成样子,卿晏提着剑迎风而立,看见这狼藉一片的惨状,心里突然分了下神,肉痛地想,他的海景房,是彻底没希望了。   天刹盟的评委席已齐齐出动,仙师道尊们在海上围成一圈,已摆了个阵法的形出来,只是尚且按兵不动,蓄势待发。卿晏恍然明白过来,事到如今,杀了这作乱为祸的恶蛟才是正经,至于什么加试,只不过是顺便而已。   如果他和苏九安力有不逮,杀不了这蛟,这些仙师们也绝不会放过它。   卿晏靠近了,这次来得匆忙,也不够正式,根本没什么裁判的道童在旁边主持,苏九安矜傲之极地瞥了卿晏一眼,先发制人地拔剑飞身上前。   中心的蛟妖半身还沉在海中,半身露出水面,正是和卿晏数月之前见过的那蛟一模一样,不知它重生后祸害了多少人,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腥臭味道,微微咧开的巨口边露出如丛尖齿,齿上还挂着丝丝道道的鲜血,不时滴落,令人一阵恶心。   它不知是怎么复活的,但看上去不仅没有一丝衰弱感,反倒比之前更凶悍嗜血,好似力量更强大了。   蛟抬起头来,动作缓慢,完全无视了苏九安的攻击,只是伸出一截尾巴,轻飘飘地便将想攻击自己的修士拍回了岸上,没把这小打小闹放眼里。   这庞然大物只看着卿晏的方向,居高临下地、专注地注视着他,冷酷而傲慢,显然还记得他这个杀过自己的旧仇家,照理说仇敌相见,分外眼红,可它那双华丽冰冷的眼睛却是如同大海一般的冰蓝色。   深深郁郁,瞳孔深处仿佛燃烧着幽幽魂魄。 第94章   这尾巨蛟看似不动声色, 可这种安静是风雨欲来前的安静,虽然它还没有动作,卿晏却已经感受到了它的怒火与恨意。   苏九安被它一尾巴拍回了岸上, 那一下看起来轻,但是令他喉头一腥, 他不肯示弱, 强忍着把血沫咽了回去。他皱了皱眉,重新握紧了剑。   事到如今, 他已经别无退路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卿晏是尹千鹤的儿子, 所有人都倒向了他,他除了用这把剑打败他证明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苏九安忍着胸口的痛意, 又冲了上去。   蛟妖看着卿晏, 又如法炮制地甩了下尾巴,苏九安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 这一次他有了防备, 险险侧身避开。   天刹盟的仙师们立在周围,并没有动——卿晏和苏九安都失败了, 他们才会出手, 现在只是局外人般冷冷地作壁上观。   卿晏也没有动,他望着蛟妖那双熟悉的湛蓝眼眸, 不知道怎么的, 有些怔愣。   冷风扫过他的全身,道服的袖袍衣袂全部都猎猎翻滚着, 而他岿然不动。在苏九安再一次失手的时候, 他才回过神, 侧头看了苏九安一眼,突然对自己的“消极怠工”有些抱歉。   剑啸一声,散入云霄,覆地剑出鞘,带起雪亮刺目的银色剑光,卿晏终于动了。   而他握住剑的那一刻,蛟妖也动了。   蛟妖一直死死盯着卿晏,那双傲慢冰冷的眼睛里只看见了往日仇家这一个对手,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苏九安,卿晏有所动作,它也才跟着发动攻击。   卿晏虽然能感觉到这妖兽的力量变得更强了,但他没在怕的。你升级怎么了?就你能升级么?他去天刹盟参加“夏令营”了,封闭式地特训这么久,修为和剑道也都涨了不少。   但他同样不敢掉以轻心,刚才那股隐隐的不安感,在面对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眸时又涌了上来,让卿晏喉头发紧。   在天刹盟跟修士们比试,虽是竞争关系,但到底还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友好交流,现在却不一样,卿晏不敢托大,他一手捻诀,一手执剑,一上来就是凶悍凌厉的杀招。   漫天剑光像是四散的烟花,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剑气过处,海面都冰冻了,刚刚掀起的浪头还未平息,便凝结在半空中。   蛟妖是不可能完全脱离水的,它那样庞大,半身永远沉在水下。   这无疑是一种限制,天然的弊端,卿晏目光如炬,当然会利用起来,凛冽的霜气聚集在蛟妖刚刚露出海面的身体旁边,而底下的冰面冻结,蛟妖便无法移动了。   那些剑光招招狠厉,从四面八方而来,蛟妖又无法动弹,根本躲不开。   蛟看着卿晏,那一瞬间,它那丑陋僵硬、布满鳞片的兽首上,竟仿佛露出了类人一般的神情。   卿晏觉得它冲着自己冷笑了下。   下一刻,他那高高翘起的巨大尾巴重重落下,道道尖刺直接拍碎了卿晏冻住的冰面。一时间,如同风回春暖,水流涌动。   而头顶的剑光全部被它弹了回去,根本无法击穿他那厚重坚硬的鳞片外壳。   卿晏抬袖遮挡,全身都被迎头打来的海水浸湿了。   他其实本来也知道方才那些剑光取不了它性命,这只是用来转移蛟妖注意力的而已,他本想趁着它应付之时,直取它的七寸。   现在看来不成了。   “喂!”苏九安隔空冲他大叫,他也被那阵海水浇了个透,抹了把脸上的水,“你行不行啊?不行旁边呆着去,我来。”   卿晏没理他这小学生式的低级挑衅,一手握着剑,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对策。   蛟妖方才似乎是想看看他有什么手段,他不动,它便也不动,而如今,它见也不过如此,已经不准备再给卿晏机会了。   卿晏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蛟妖已逼到身前。   他无法,只好抬剑接下这悍然一击。   蛟妖垂下眼,目光一凛,那蓝色的眼眸中竟斗射寒光,海水随之扬起千层重浪,尽数如刀劈剑砍般冲向卿晏,他只好也将剑分出数道影子,才勉强接下。蛟妖动了真格的,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那条巨大的尾巴立刻卷了上来,如同毒蛇杀死猎物的方式一样,将卿晏裹了起来。   越缠越紧,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卿晏差点没抓稳手中的剑,艰难地喘了口气。   蛟妖冷冷地注视着他,一点一点加大了力气。   南华剑尊见了,立刻撸袖子要上去了,一只手在他面前拦了下,南华剑尊扭头一看,道:“盟主,再不动手,他就要没命了!”   他预定的学生,可不能死在这儿吧?   薄野楠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还是沉住气道:“再等等。”   南华剑尊又急切地往卿晏的方向看。   在缠绕挤压之中,卿晏挣扎了两下,未果。他想了想,忽然捻了另外一个诀。   下一瞬,那蛟妖的尾巴末端燃起了一个小小的火苗,随着卿晏的默念越烧越烈,蛟妖大痛,那尾巴刷地一下,本能地落进了海水之中,去熄灭火星。   “嗬!——”   巨蛟长啸,震天动地。   卿晏落回空中,捂着自己的脖子,闷声咳了好几声。   蛟很显然被彻底惹怒了,它的动作开始不再那么慢条斯理,也不再那么有章法,它气急败坏地胡乱攻击,一道道寒光落在海面上,如同一颗颗炸弹扔进水中,炸裂声不绝。   它要立刻杀了他!   卿晏灵活至极地在那道道攻击里游窜,蛟紧追不舍。   这样不是办法,卿晏想了想,忽地投入了海里,整个人沉入水下,蛟看不到人了,毫无犹豫地追着那道白色身影也投入了水中。   南华剑尊彻底急了,薄野楠仍是拉住他:“等等,再等等。”   等个屁啊!要不是这人是盟主,南华剑尊翻了个白眼,真想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但这人确实是盟主,南华剑尊只好暂且忍了,他握住了佩剑,蓄势待发,做好了随时冲上去助阵救人的准备。   海面平静无波,水下暗流涌动。   片刻,忽然一道巨浪掀起,巨蛟破水而出,而它头顶的那对狰狞突兀的角旁,有一道白色身影。   南华剑尊长舒一口气。   卿晏浑身已经湿得不能再湿了,漆黑发丝湿漉漉地紧贴在鬓角上,眉目被水洗过,更加黑白分明,他一手攀着蛟角,一手握着剑,又开始思索。   这离七寸还是有点远啊。怎么过去?这蛟看起来是不会让他再轻易碰到自己那块逆鳞的。   蛟狂暴地甩着头,想把卿晏甩下去,看起来像是发了疯。它眼中的寒光控制不住地道道喷出,海面波涛汹涌,薄野楠抬袖划出一方灵瘴,护住沿海的其他小村落。   蛟没有手,只有一条灵活的尾巴,它用力抬高了自己的尾巴,想要去够头顶的人。这是个高难度的姿势,可好在蛟尾够长,卿晏被那烧焦的尾端重重推了下,一个没抓稳,身体一晃,掉了下来,被精准无比地钳在其中。   第二次了。卿晏心里苦恼地道,一个人不该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一条尾巴也不该在同一个人身上缠两次。   蛟这次没给他烧自己的机会,它不再用缓慢地把他缠死的方式,而是将他举到自己面前,张开了嘴,准备囫囵将他吞下。   卿晏离那张深渊巨口只有方寸,闻到了冲天的恶臭味,立刻皱起鼻子。   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虽然身体被绞在蛟尾里,手不能动,但好在还能用灵识催动剑——他这是最近才能做到的,还不太熟练。   蛟还没将人吞进口中,头顶便是雪亮一线,它抬眸,那柄剑正好扎进了它的右眼中。   “嗬!”   这一下痛不可当,蛟妖翻腾起来,没顾得上吞掉卿晏,可也没松开他,尾巴因为疼痛而用力,缠得更紧了。   卿晏觉得要窒息了,他挣了挣,想把剑召回来,砍了这尾巴让自己脱身,可是余光一闪,便看到有什么东西冲着他的方向而来。   漫天四落的水珠之中,一个人穿透雨幕,持剑而来,直取他的咽喉。   苏九安。   卿晏的目光沉了几分,赶紧加快了速度。   覆地剑倾全力在蛟妖尾巴上一砍,那尾巴本能地一缩,蛟正为它那只被戳瞎的眼而撕心裂肺,没顾得上他。   卿晏立在半空中,侧身极轻易地避开了那一击,看着苏九安。   他什么也没有问,他看得出,对方想杀他。   苏九安的确是要杀他。   他方才已努力过,他的那些攻击对于蛟妖来说全如同小打小闹,他根本杀不了他。苏九安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可他不愿意承认。   他绝不会承认自己比卿晏差,绝不。   看见卿晏被那条蛟尾裹着,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濒死模样,那一刻,苏九安心中又产生了别的希望。   他不需要赢过他,杀了他,他就还是千鹤门的少爷。   尹千鹤的儿子死了,彻底没了,没什么嫡系血脉,那千鹤门不还是他和他爹的?   对,对!只要卿晏死了,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他是仙门大比的头名,也是千鹤门的正牌少爷,只要他死了,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的。   苏九安如同魔怔了一般,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这些。   他一个人也许是杀不了他,可这不还有一个妖兽么?苏九安自动在心里将他与妖兽划为了同一阵营,共同对付卿晏。   卿晏沉默不语,只是挡下了他的全部攻击。   他能看得出,苏九安现在像是走火入魔了,拿剑的那只手都在颤抖,招式也乱得根本不像是个大乘期修士会出的。   苏九安烦躁起来,看了眼旁边还在痛呼的妖兽。   废物!怎么还不过来帮忙?   他本意是帮妖兽拖延、分掉卿晏的一些精力,好让他顺利杀掉他,结果这没用的蛟妖没了只眼睛,就一直哭天喊地的,像是完全失去了战斗力一样。   苏九安不甘心,一边与卿晏打,一边把他往蛟妖的方向引。   蛟妖的面目已血肉模糊,眼眶淌下脓血,看得人更恶心了几分。苏九安也恶心,可是还是得忍着恶心过去。   它已失去神智般,在海间翻滚,海水翻腾着,晕开一缕殷红。卿晏侧头看了眼它的惨状,皱了下眉。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只有一声利器刺入血肉的闷声,卿晏再回过头,就看见苏九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胸口被蛟妖身体上的一根尖刺洞穿了,一个血洞。   蛟是冷血动物,不通人情,苏九安自己在心里觉得他们是一边的,共同对付卿晏,可蛟不会这么理解。   它失去理智地发狂,看到谁就杀谁,或许它也不是成心的,只是因为疼痛,身体卷曲翻腾,那根尖刺不慎撞上了他而已。   它根本未作停留,还在不停打滚,尾巴连带着尖刺刷地移走了,苏九安的眼睛还大睁着,像是没有回过神来,低头吐了一口血。   卿晏又皱了下眉,转头去看那蛟妖,却见他滚入了深海。   想跑吗?   卿晏想提剑去追,可是苏九安从高空坠落下来,卿晏想了想,还是伸手托了他一下。   围观的剑尊天师们皆被惊呆了,这变故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懵了。   苏九安胸口的那个血洞汩汩往外冒着血水,他看着托着他的卿晏,目光怔怔的,嘴里却还在说:“谁……谁要你救我?”   卿晏本就无意跟他拌嘴,更何况是这种时候,他的目光从他胸口一掠而过,淡淡道:“我救不了你。”   “你要死了。”   他平淡地道出这个事实。   苏九安道:“是啊,我要死了。”   他的语气安静下来,好似恢复了一些理智,困惑而认真地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卿晏也想了想,认真地答:“因为我不作死。”   他托着苏九安落在了地上,将他放在海边一块礁石上靠着,苏九安又吐了一口血,白皙面容已血迹斑斑。   “为什么?”他没有看卿晏,而是望着天,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当初被送走的是你?为什么你是尹千鹤的儿子?为什么当初你落魄成那样,还能有如今?”   “我是哪里不如你?”   卿晏没有说话。   “我从小就跟苏符争宠,你知道吗?娘更喜欢我,每次做新衣服,都是先给我做,他捡我剩下的,别的也是……”苏九安又说,“我本来以为这样就很好了,没想到,我本来应该享受更好的。”   “凭什么啊?你那么小就被送走了,一天都没在她眼前待过,可她还是更喜欢你。”   卿晏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世上的事,本就没那么多为什么,但我只知道一个普适的道理。”   “……什么?”   卿晏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多行不义,必自毙。”   苏九安愣了一下,随即迟缓地笑了起来:“说得好啊……说得好!”   他哈哈大笑,一笑起来,唇边涌出来的血就更多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多行不义必自毙……”苏九安喃喃地把这话重复了几遍,忽然看向卿晏,笑着说,“我不服你。”   “我永远不服你,永远不会服你,到死也不会服你。”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当真是从一而终,到死也不服。卿晏垂眸看了他一会儿,他不恨他,只是觉得他有些悲哀。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薄野津走上前来,将自己的外袍搭在他肩上,盖住他湿透的身体。卿晏别开了眼,转身把头埋进了那萦绕着白檀冷香的怀抱。   延与伸 第95章   苏九安的死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这太突然了。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 覆水难收,无法改变了。薄野楠命小弟子将苏九安的尸体好好收了起来,立刻送回了京洲。   他们这趟来得匆忙, 而且谁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千鹤门的弟子一个也没来,他们现任的那位疑似犯下累累恶行的门主还被薄野楠找了个理由“留”在了天刹盟内, 苏九安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吩咐完, 薄野楠才看向卿晏。   浑身湿透的青年剑修刚才经历了一番打斗苦战,又眼睁睁看着人咽了气, 自己模样也有些狼狈, 看上去情绪有些低落,薄野津扶着他的肩膀,微微垂头说着什么, 像是在轻言安慰。   不管卿晏修为有多高, 在剑台上的表现有多沉稳,在薄野楠眼中, 他始终都是个年轻的小辈, 再加上卿晏生得俊秀, 便不由得觉得他柔弱。   遇到这种事谁心情都不会好,薄野楠走过去, 忍不住叹了口气, 出声安慰了一句:“此事与你无关。”   薄野津扬眉看了他一眼,眉目间没什么情绪, 但眼神里传达的意思却很清晰, 写着“废话”二字。   卿晏抬起头,礼貌地冲薄野楠点了下头, 神情很镇定, 道:“嗯, 是他自己的错。”   “……”   薄野楠那后半句“你不必为此自责”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他本来还想问问,他和苏九安刚才为什么突然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可是卿晏一脸平静,根本没有薄野楠想象的惊慌无措、需要安慰的样子,他莫名一梗,闭了嘴。   他小叔站在旁边,那目光冷冷淡淡的,不知怎么的,他就觉得像用眼神在下逐客令似的。   薄野楠有点眼力见儿,转身走了。   得,是他多嘴了。   这人突然死了,大小算个事故,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后面的麻烦事还不少,至少人是死在他们这儿的,得给个交代,薄野楠揉了揉眉心去处理了。   蛟妖之事还未完结,卿晏只伤了它一只眼,并未真正了结它,被它逃入了深海,为了避免它继续为祸一方,天刹盟的仙师们都没有回去,务必要斩草除根才行。   他们先找了附近一个状况还算好的村子落脚,村民对修仙的道士本就有种天然的敬畏,立刻联络全村人给他们腾了几间空房出来。   “仙长们这边请。”村民殷勤热情地引着路,“只是我们这小地方,屋子简陋,也没什么可招待的,还望不嫌弃才好。”   “无事。”   各位仙师虽然平日是锦衣玉食,但倒也不矫情,能屈能伸,他们是为了除妖而来,又不是来享福的,对这环境没有异议。   斜阳西沉,海天之间,一轮血日正在奋力坠落,橘红的霞光铺满天空。海边的风景当然是很漂亮的,只是这妖祸弄得不太平,再好看的风景也让人无心欣赏。   卿晏微微垂头,迈过门槛,进了他分到的那件村屋。薄野津比他先一步,坐在床边冲他摊开掌心:“手。”   他们如今的关系已不是秘密,天刹盟的人都知道了,自然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薄野楠这点数还是有的,当然不会给他们分两间房。   卿晏便很顺从把手伸过去,搭在薄野津的掌心,他还有些不明所以,薄野津送了他手上的纱布,他才拧了眉,吃痛地“嘶”了一声。   “很疼?”   卿晏抿了抿唇,喉咙里低低“嗯”了一声,带着闷闷的鼻音。   他刚才与蛟妖打斗之时,浑身都被冰冷海水打湿了,握剑的手当然也不例外,他手上缠的纱布已吸饱了水分,变得沉重肮脏。   伤口还没好,就泡了海水,疼是理所当然的。而薄野津将那纱布全部解下来之后,卿晏才看清自己手背上的伤口,不仅没愈合,反而被海水泡得发白,皮肉都朝外翻开了,有溃烂的迹象。   刚才纱布缠得紧,卿晏心里想着别的,还没感觉,现在是真的痛极了。   薄野津目光一沉,声音冷了几分,道:“箭上有毒。”   他从袖子里拿出个小瓷盒,拉过卿晏的手开始细致地给他上药,是在北原时一模一样的药膏。   “忍一忍。”   卿晏于是就皱着小脸忍着疼,薄野津重新换了干净的纱布,给他重新包好了,才道:“所以叫你别随便在外面受伤,你不知道别人的刀剑上动了什么手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卿晏受教了,低声道:“我没想到。”   苏九安虽然已经死了,但是他给卿晏留下的伤口还在,如同他那双傲慢冰冷的眼睛,恶毒地瞪视着他。   卿晏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之前觉得只不过是一个小口子而已,哪能想到有这么大的作用,他顿了顿,忽然道:“苏符他娘说尹千鹤死于卿怀风的金创箭下,难道苏九安伤我的这个也是金创箭?”   父子手段同出一脉,自然是很有可能的。   卿晏低声道:“他们曾经是一起创业的兄弟,苦日子都一起撑过来了,反倒因为利益弄成这样……他们还娶了一母同胞的姐妹俩……要是卿怀风的妻子知道他这么对自己的姐夫,肯定也很伤心。”   他是真不太明白,这些东西有这么重要么?   这一系列的变故,都让卿晏回不过神来,从卿怀风篡位的秘辛,到苏九安的死,卿晏现在的位置是十分微妙的,介于局外人和局内人的边界上,他并不感到伤心,只是有些唏嘘。   要是让卿晏在江山和美人里选,他是肯定选美人的,这倒不是因为他恋爱脑,只是他永远觉得活生生的人比冰冷的利益更重要。   薄野津看着面前这双带着困惑的、湿漉漉的黑色眼睛,摸了摸卿晏的头,没有说话。   其实在他看来,事实恐怕并非如此——这对兄弟反目成仇,这对姐妹恐怕并不和睦。   卿怀风是个剑修,从未听说过他通晓药理,那么这箭上如此厉害的毒是从哪里来的?   他的妻子可是药仙的女儿。   当然,这只是薄野津以恶度人的猜测,卿怀风当然也有可能从别的地方获取这剧毒,所以他没有告诉卿晏。   卿晏又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忽然侧头打了个喷嚏。   “啊嚏!”   薄野津微微皱眉道:“还穿着湿衣服,想得风寒么?”   卿晏“哦”了一声,乖乖起身,不再有闲心去操心别人的前史,他在乾坤袋里扒拉半天,够出来一套崭新的道袍,他刚松了自己的腰带,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对着床边的那个人道:“你转过去。”   薄野津这下是笑了,有些散漫道:“哪儿我没见过?”   “……”话虽如此。卿晏还是坚持道,“转过去。”   薄野津于是就转了过去。   等到卿晏换完湿衣裳,一身干爽地走过来,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再调戏自己的心思和模样,他倚在床头,眼睛已经合上了,卿晏走过去,俯下身看他,见他眉宇之间流露出淡淡的倦色。   他心中的不安就来源于此。   他觉得津哥的状态有些不对。   卿晏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去握他的手,摸到一把砭骨的寒意,仿佛这个人是冰雕做的似的,他忍不住就摩挲了一下,想把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   他一伸手,薄野津便睁开了双眼,安静地看着他。   “……津哥。”卿晏与他对视,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不想说的,他不想多问,可是如今实在有些担心。   薄野津没有回答这问题,只是道:“明日你别再出手了,蛟妖之事,交给天刹盟的人。”   卿晏愣了下:“为什么?”   薄野津的回答却像是在四两拨千斤,避开了重点:“天刹盟这么多高手前辈在,摆不平么?轮得到你一个小辈去出头?”   卿晏更加困惑了。   “好了。”薄野津伸手碰了碰他的侧脸,低声道,“我内息有些不稳,要调息一会儿。”   卿晏就立刻点了下头:“好,那我去外面给你护法。”   他提剑去了外面,起了个阵,清浅金光如同一个罩子,落下来,严丝合缝地笼住了这屋子,卿晏尽职尽责地守着这屋子,拧着眉还在心里琢磨。   良久,他站起身来,觉得不行。他始终不安心,得问个明白才好。他不是想刺探他的隐私,只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心里没底,太慌了。   卿晏在外面等了许久,觉得时辰差不多,才小心翼翼地进去了,他动作放轻,怕吵到薄野津。   榻上的那个人正在闭目打坐,眉目间如覆了一层清霜落雪,对于卿晏的存在完全没有感觉,卿晏看了看那如玉雕神像一般的人,忽然心头一沉。   他走过去,再次握住薄野津的手,被冻得一激灵,他简直冷得像个死人。   除此之外,更让卿晏惊慌的是,他颤抖着探了下对方的气息,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灵力了。 第96章   怎么会这样?!   卿晏不可置信, 又探了一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薄野津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灵力了,如同陨落成为一具最普通不过的肉体凡胎。   “……津哥?”   没有人回答他, 房间里安静无声。   卿晏握着的那截手腕像一段寒冰,冷霜甚至在薄野津腕上的檀木佛珠上凝了一层, 像是把这个人都冰封了。   他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也像是就这么寂静安然地坐化圆寂了。   卿晏懵了片刻, 忽然扯过旁边的被褥,把人摁在枕头上, 一层又一层地给他盖了个严严实实。   他知道没用, 但还是忍不住这样做了。然后,他立刻出门去找了薄野楠。   薄野楠乍听到这事,也是被震惊了, 回过神来, 赶紧跟卿晏过来查看情况了。   “为什么会这样?”卿晏拧着眉问薄野楠。   薄野楠也是表情凝重,沉吟片刻, 他也不知缘由, 只是对卿晏道:“此事千万保密, 不能让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人知道。”   薄野津虽在天刹盟没有任何实职,可他的存在本身就具有重大的意义。他更像是一个标志性的符号, 只要他在那里, 不用做什么,就能带给天刹盟莫大的荣耀。   薄野楠作为天刹盟当今的盟主, 撇开对他小叔身体安危的担忧不谈, 更要担忧整个门派家族的兴衰。   可卿晏不在乎那些。   “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只关心这个,他顿了顿, 再也忍不住, 问薄野楠, “这跟那蛟妖有关系么?”   去他的不相问,他现在做不到了。   薄野楠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卿晏看他这个表情,觉得自己猜对了,他继续追问:“津哥和那蛟妖,有什么关系?”   薄野楠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为难道:“我不知道这事是不是该由我告诉你。”   毕竟涉及门派秘辛和他小叔的隐私,他口风很严,不可能一张嘴就胡咧咧。   “但就算有些缘故吧……”薄野楠含糊其辞地带过,道,“可小叔也不该会有如此反应哪……小叔可是神祇,一个妖物而已,怎么能对他有这么大影响?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卿晏平静道:“他说了要嫁给我,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   从前是不想问,现如今他不得不问,他必须得知道。   这么说了一句,卿晏倒也没继续咄咄逼人,而是沉声道:“我有一个灵器,能探知修士灵魄,我前一次杀这蛟妖时,她曾告诉我,这妖魂魄里有跟津哥一样的气息。”   他顿了顿,给薄野楠了一点消化时间,才继续说下去:“津哥的灵魄不完整,如此种种,我猜测津哥缺失的那一片灵魄恐怕就是在这妖物那里。我如此坦诚相待,将我知道的全告诉了盟主,盟主还要再对我有所保留吗?”   薄野楠结结实实地震惊了:“小叔的灵魄不完整?!”   他那表情不似作伪,卿晏也是一怔,拧眉道:“您不知道?”   薄野楠失措地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啊。   他小叔可是神祇,当今世上唯一的神祇!怎么会灵魄不全?   卿晏认真地、安静地注视着薄野楠,那目光柔和平静,有一点凉,但总体是恳切的。薄野楠不由得也松了口,道:“我告诉你便是,你若真与我小叔结成了道侣,也不是什么外人了,只是这话切勿外传,连天刹盟的内门弟子都不知道的。”   卿晏点头:“嗯,我保证。”   “东海蛟族,百年前不是这样的。蛟是天地灵兽,”薄野楠低低地道,“当年,祖父娶了东海的一尾银蛟入门,那雌蛟后来……生下了我小叔。”   “按理说,这东海蛟族是我小叔的母族。”   卿晏轻轻抽了口气。   原来是这个关系。   要不是卿晏之前在道史课就听过这传闻,大概还真的会惊讶一下,可现在一回生二回熟,他心想,就这?   跟他嘱咐这么多保密条例,结果天刹盟自己的保密工作做得也不怎么样啊,就拿那孙青阳敢在道史课上提起这事的程度来看,这传闻怕不是早就传遍了?   可那又怎么样?   捕风捉影的野史消息罢了,不承认不就得了?干嘛如此讳莫如深,这才越发容易引人猜疑。   可看薄野楠的神情,这真的是件很大的事,修真界很重出身,他小叔本是完美的,父亲乃是历任的天刹盟主,母亲是天山神女,年轻时便得登大道飞升成仙,他的人生简直挑不出一点错,可只有出身这一点污点,当然被天刹盟捂得死死的。   这是他的母族,卿晏看了一样榻上的人,心道,跟他的灵魄被蛟妖夺去,并不矛盾吧?   兄弟还有手足相残的呢,何况他跟如今的这尾蛟即使有点血缘,沾亲带故,也已经很淡了。   他会昏迷不醒,想必还是那缺失的灵魄的缘故。   那一厢,薄野楠不太放心地跟卿晏确认:“小叔的灵魄不全,这是什么灵器告诉你的?我不是怀疑你的修为和判断……只是这事得慎重,别弄错了才是。”   卿晏索性把渡灵灯叫了出来,让她自己跟薄野楠说。   那盏灯被卿晏从袖中掏出来之时,薄野楠就认出来了:“渡灵灯?”   “嗯。”卿晏心道盟主还是有点见识,免得他多费好多口舌。   渡灵灯化出人形,整理着自己的头发,落在了桌沿上坐着,打着哈欠,薄野楠便急不可耐地问了:“灯灵,是你看出我小叔的灵魄在那蛟妖那儿的么?”   渡灵灯停下,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看面前这两人,大概明白过来了。   “这时候想起我了?”渡灵灯慢悠悠地、很拽地翘起了二郎腿,语气阴阳怪气的。   卿晏皱眉:“女孩子家,端庄点,盟主问你正事,你好好说话,过两天给你买糖葫芦吃。”   作为一个嘴馋的灵器,渡灵灯这才满意了,她道:“我可没有这么断定,我只是能看出那蛟妖魂魄里确实有跟他一样的气息,但不能断定是灵魄。”   她说的是实话,很严谨。但卿晏这便八九不离十了。   “那要怎么样才能断定?”卿晏问。   渡灵灯歪着脑袋一摊手:“很简单啊。你把那妖怪杀了,妖丹剖出来,魂魄抽出来看看,不就一目了然了么?”   薄野楠与卿晏对视一眼,卿晏点了下头:“好。”   那就杀了它,剖出那妖丹来看看就是了。   他又问:“津哥昏迷不醒,你看是因为这枚灵魄的缘故么?”   “很有可能啊。”渡灵灯没把话说死,专业地科普道,“修士的灵魄是由很多相组成的,如果他缺失的那一枚灵魄力量很强,大于他本人,他当然会受到影响。”   片刻之后,卿晏送薄野楠出了门,薄野楠有些忧心道:“只怕不用验证了。那妖物能复生,不是因为有小叔的灵魄,还能因为什么?”   神与天地长存,不死不灭,有了他一枚灵魄,哪怕并不是多么强的一枚,那也是长生的不死药。   难怪蛟妖会复生。   卿晏有些走神地“嗯”了一声。   “明日,我会帮他拿回来的。”他负手淡淡道。   卿晏语气平淡,好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一样,但落在薄野楠耳中却如同石破天惊的一响,他道:“不可!”   卿晏掀起眼皮,无声地看了他一眼。   薄野楠语速飞快:“这蛟妖现在有我小叔的灵魄,不可小觑!既然小叔说让你不要再插手,交给我们,你就听他的话吧。更何况,苏九安已死,仙门大比结果已定,你不必再打了,而我们反正是为蛟妖而来的,就算他有灵魄,我们也是要除妖的。”   卿晏摇了摇头。   薄野楠劝不动,苦笑道:“若你出了什么事,小叔醒来之后,我怎么跟他交代?”   卿晏手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可给他上药包扎伤口的人已合眸昏迷,教诲他别在外面乱受伤的话还言犹在耳。   “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卿晏轻声道,“他躺在这里,你们去除妖,我却置身事外,只图自己安全,于心何安?再说了,我不是要一个人去对付那蛟妖,我是和你们一起去,多我一个不行么?”   “我之前与它交过手,有些经验,能杀它一次,就能杀它第二次,我不会给大家拖后腿的,让我去吧。”   “……好吧。”   好说歹说,薄野楠才拧着眉同意了,并在心里暗暗发誓,真对上了那蛟妖,他肯定得护着这人的,不然真没法面对他小叔。   临走之前,薄野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东海蛟族是我小叔的母族,近年来蛟族没落了,这蛟妖已经是最后一尾蛟,蛟族最后的血脉了,明日对上他……你可别因为我今日将此事告诉你,就手下留情。”   月已上中天,青年修士立在月光下,长身如玉,声音冷冷淡淡地传来:“盟主多虑了,我为什么要手下留情?”   “血缘有亲算什么?他与津哥沾亲带故,夺他灵魄之时不也没手软吗?再说,我与他又没亲缘,我是杀过他一次的仇敌。”   薄野楠一噎,心说小叔的这位小道侣看上去柔弱温雅,但性子还真冷静果断。   跟他小叔如出一辙的无情,这莫不是所谓的夫唱夫随?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那蛟妖之前被卿晏伤了一只眼,逃走了,次日,仙师道尊们聚集在海边,本以为要使好一番力气才能重新将它引出来,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那妖兽却主动现身了。   那巨大的妖影从海尽头天尽头浮起,刚才还晴朗的天色立刻变了,黑云压境,风雨如晦,风迎面刮来,卿晏眯了下眼,随着那巨物游弋靠近,他看清了——   那蛟妖盯着卿晏,眼中有烧红的怒火,显然,它没想躲藏,正大光明,就是来报仇的。   昨日被卿晏一剑戳瞎的右眼完好无损,如同一颗巨大的蓝色琉璃珠。   卿晏和薄野楠隔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果然是因为有神的灵魄,什么伤都能恢复如初。卿晏的目光冷了下来。   他当然不能置身事外,他要亲手将他的灵魄拿回来。   卿晏抬起手中剑,直指那海中巨妖。 第97章   卿晏冲上去的时候, 薄野楠拦了一下,没能拦住。   一大群老练成熟的仙师剑尊们都还没出手,他这在场年纪最轻的晚辈倒是第一个上了, 一副初生牛犊毫不畏死的样子。   可是不畏死是好,也不能不要命啊!   “等等!”薄野楠这么大的年纪, 又是道门魁首, 一盟之主,平时的做派是非常沉稳的, 可是这会儿也没法不失了风度, 他冲卿晏吼了一声,对方根本没理他,薄野楠的眼角跳了跳, 管不了这个, 他只好转头冲自己门派的仙师们扯起嗓子叫道,“起阵!快!”   没办法, 他这老人家看着这小年轻的轻狂之举, 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 后怕得很,实在是很担心他小叔醒来之后, 不能把这人全须全尾地还给他, 被逼无奈地跟在他身后,提前动了手。   不该同意他来的, 薄野楠心想, 昨天是怎么说的?要是他知道他这么不靠谱,肯定说什么也不同意他来的。   可是晚了。   薄野楠如今能做的, 也只有盯紧了人, 在旁边拼力护住他的安危而已。   由于卿晏第一个拔剑, 冲在了最前头,其他仙师剑尊只好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的副手,沦落到为他护阵的地位上。   在场的可都是天刹盟的评委席,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大能修士,这大概是史上阵容最豪华的护法阵了。   盟主发了话,仙师们不敢懈怠,立刻齐齐捻诀,巨大的金色护法阵升了起来,灵力如同波涛,在海面上汹涌翻滚,碎成了一汪无际的粼粼波光,刺目强力,比头顶的日头还要暴烈。   狂风吹拂,扑面扫过,如同刀割,将卿晏的长发和袖袍全部向后掀去,而他本人却如同一根定海神针般岿然不动。   乌黑的瞳孔里面毫无波澜,平静而略带漠然,盛着冷静的杀意。   他的剑尖直指向蛟妖的七寸,目的很明确,是直冲着取它性命去的——他要它的命,并不想慢吞吞地过招,他现在立刻就要它的命,等不了,不想等。   蛟妖长啸一声,天暗云低,完好的双眸射出比刀剑更凌厉千万倍的寒光,数发齐至,如密集的剑雨,卿晏抬起覆地剑随手挡了两下,袖袍被刮花几道,肩头也不慎被蹭到一下,传来微微的痛意,但卿晏并未停下。   这点小伤,还不足以让他停下。   真的是不要命的打法,薄野楠看得心都悬到嗓子眼了,比卿晏本人还急。   “快!”他又冲仙师们沉声催促。   天刹盟的仙师们感觉遭了无妄之灾——还要怎么快?盟主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走火入魔失心疯了吗?!   但他们到底还是在天刹盟拿俸禄的,不太敢怼盟主,只能默默朝天翻了个白眼,加快了催动灵诀的速度。   道道金色的巨剑虚影在海面上升起,合围起来,形成了一个比钢铁更坚固的牢笼,蛟妖根本无法逃出去。那些剑影威力无穷,凡人只要稍微碰到一下,便是粉身碎骨,死得连个渣渣都不剩。   但对大妖来说,效果大打折扣,对于一个拥有神祇的灵魄的大妖来说,更是小打小闹了。   蛟妖见卿晏负伤还如此英勇,似是愣了一下,随即他也被这种英勇激得斗志更为强烈了,它俯冲而下,这巨物一张口,那大嘴如深渊,似连天地也能吞下,它胡乱攀咬,一双眼盯死了卿晏,想将他吞入腹中。   饶是在这种时候,卿晏也没躲。   要是躲了,就不知道下一击能不能有机会迫近它那块逆鳞了,那位置寸得很,又不明显,离近了才好找,他若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后退了,这你有来、我有往地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这一战,卿晏格外没有耐心,想要速战速决,不惜以负伤为代价。   薄野楠暗叫不好,这小年轻是真的没轻没重的啊!这时候还不躲,找死吗?!   一道金色的剑影劈空横扫,险险地挡住了那深渊巨口,巨蛟暴怒,一尾巴把那剑影扫碎了,仙师们都是胸口一闷,腥味涌上了喉头。   巨蛟仍是追着卿晏不放,那巨口腥臭难闻,让人不寒而栗,卿晏立刻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他也不是完全不要命的,那尖齿从他手臂上拖出一道伤痕,他闪身而过,没让伤落在致命处,又冲着蛟妖的脖颈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卿晏的眸色冰冷沉定。   蛟妖本就以人为食,如今尝到了血腥味,更加兴奋了,它吃过一次亏,很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当然会护好自己的逆鳞,不会让卿晏接近它分毫,见卿晏过来了,它摆尾躲开,它的脖颈在往后缩,尾巴却高高扬起,想一尾巴把这人拍开。   卿晏被它弄得很烦,仅剩的那一点耐心也终于告罄了。   他猛地飞身向上,掐住巨蛟头顶的长须一个轻盈翻身,骑在了蛟妖的脖子上。   蛟妖大怒,浑身的鳞片都在喷张。   它狂暴地甩着脑袋,妄图将卿晏甩下来,卿晏左摇右晃,伤口被撕裂得更开了,鲜血从蛟妖额上淌下,它伸出长舌舔了下,动作更快而狂乱了。   卿晏还在想办法,仙师们也在观察他的动作,他们既然是他的助阵,当然要跟他打配合。   那周遭的金色剑影忽然重重地压近了,最终聚拢在蛟妖身侧,竟用剑影织成了一道金色的网,将蛟妖包裹起来。   蛟妖一向是习惯用尾巴绞死猎物,然后慢慢品尝血肉的,这是它第一次尝到自己被别的东西绞紧缚住的滋味。   它奋力挣扎,仙师们的修为合起来也到底不敌神的一片灵魄之力,只不过是挣了几下,那金色巨网真被它挣出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卿晏知道这只是个暂时的拖延之法,不能长久。还是得杀了它,卿晏丝毫不耽搁,立刻去找它的逆鳞。   他心思细腻,目光如炬,很快找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伤过一次的缘故,这枚逆鳞在它重生之后竟自然加固了一层,比之前要坚硬许多。   顾不了那么多了。卿晏眼见金色巨网的破洞越来越多,只好强行催动灵力,奋力一劈!   ……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简直跟在仙门大比的剑台跟他对打的苏九安用的一样的法子,急功近利,卿晏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所有灵力都在那一劈耗干了。   不过好在有用。   蛟妖的动作停下了,巨大的身躯倒在近海处,激起几人高的浪花。   卿晏从空中飞下,顾不上停歇,覆地剑高悬,劈开了它的胸口——若不把津哥的灵魄拿回来,待会儿这蛟妖就要卷土重来,复生了。   只有没了灵魄,它才能死透。   仙师们也收了神通,个个都灵力损耗不少,有些还受了点内伤,脸色都不太好看,薄野楠赶上来,见卿晏半条胳膊都被血打湿了,简直心惊肉跳:“卿晏!”   他太急了,此时顾不得纠结称呼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全名全姓地叫他。   卿晏的痛感其实很强烈,但他被更强烈的念头吊着精神,一双眼睛几乎可是说是神采奕奕,他微微皱眉,连手上的血都没擦,就将手伸进蛟妖的胸膛里翻搅皮肉,仔细地寻找着。   良久,他才将手拿了出来。原本玉白的肤色已完全看不出来了,只剩一片浓重的鲜红,血腥味弥漫。   卿晏摊开掌心,一颗金色的妖丹和一片蓝色的灵魄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找到了。   他觉得熟悉,只是望着手心的东西,他几乎闻到了津哥身上洁净凛冽的白檀香味。   “刚才多谢诸位相助了。”他几乎是有些惊奇地盯着那片灵魄看了一会儿,才扭过头,对天刹盟的众位仙师剑尊们礼貌地道了谢。   他是得道谢的,刚才要不是他们配合得好,他受的就不是这么点伤了。   薄野楠看他那模样,失血失得连嘴唇都没颜色了,像是没上釉的瓷器一般,心累地摆了摆手:“你还是赶快去处理下伤口吧。”   南华剑尊跳了出来,那样子像是想把卿晏拎着耳朵吊起来训一顿:“谁让你这么冒失逞强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拿了仙门大比的头名,天下无敌了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   薄野楠只是担着他小叔的那一份心,而他作为老师,看卿晏这样,当然更忧心,刚才帮卿晏挡的那一下,他吃奶的劲儿也快用出来了。   以他这个破脾气,碰上个对胃口的徒弟,容易吗?!可不能随便死了!   卿晏安静地任他骂,此刻恢复了乖顺模样,低眉顺眼道:“是,我知道了,我错了,您别生气。”   但是再来一回,他还是会这么做。   南华剑尊还是骂骂咧咧的。虽然没骂够,但是也不能这样骂,他想了想,指着卿晏道:“这样吧,你先去把伤口处理了,然后再到我房里来。”   接着骂。   卿晏说了声“好”,他双手捧着那团火焰似的蓝色灵魄,见它沾满了自己的血,俯下身用海水给它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   顺道把那颗妖丹也洗了,揣进了自己的乾坤袋里。   大妖的妖丹可是宝,卖钱、修炼,还是当药,都是上好的。卿晏想,要是津哥没恢复好,等他醒来可以拿这个给他补一补身。   然后,他垂眸望向了那蛟妖的尸体,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仍然圆睁着,里面没了神采,却仍然写满了不甘心。   “下辈子,做个好妖。”卿晏想了想,伸手将它的眼睛合上了,“别再做这种事了。”   抢别人的灵魄来提升修为,算什么?这是作弊。自食其力才是正经。   没想到,这时蛟妖却又突然睁开了眼,冷冷望着卿晏,竟口吐人言,道:“这是……他欠我的,他欠我们的!永永远远……”   卿晏一愣:“什么?”   蛟妖却无力再答,那双冷眼仍然冰冷,即便是这种时候,它也仍然有着大妖的尊严,那双眼睥睨人间,充满傲气。   它望着卿晏终是咽了气。 第98章   卿晏被血糊了半身, 一身道袍也破破烂烂的,一回去渡灵灯就被吓了一跳。   “早知道不告诉你了。”她暗自嘀咕道,“……多少糖葫芦也不告诉。”   她可不想变成个“没娘的孩子”!   卿晏随口安慰她:“我没事, 只是皮肉伤。”   他去床边看了眼薄野津的情况,他仍然安静地和衣躺着, 如一尊静卧的神明玉像, 眉目清冷,面色雪白, 虽然无知无觉, 可威严犹在。   纵使知道是徒劳,卿晏还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将他眉睫之间凝结的浅浅霜气拂开。   心里忍不住想起蛟妖死前的话。   ——这是他欠我的, 他欠我们的。   卿晏合理推测, 这个“我们”指的是整个东海蛟族。   为什么会这样?他亏欠他们什么,要以灵魄作为代价, 奉为牺牲?他哪里对不起他们了?   卿晏不知原委, 可是已经先偏心地替自己男朋友委屈起来了。   他是蛟生的, 又怎么样呢?他最后还是成神了啊,出身有那么重要吗?   他是蛟族的血脉, 血缘永远斩不断, 便要被这么没有底线地予取予求么?   在卿晏眼里,照这个方向想一想, 他觉得这个蛟族跟打秋风的穷亲戚似的, 不要脸极了,就会扒在人身上吸血, 还如此理直气壮。   他把那身在打斗中刮烂的道袍脱了下来, 又换了件新的, 感觉这几日的衣服糟蹋得格外快。   然后,他简单给自己冲洗处理了下伤口。薄野津不在,没人那么细致温柔地帮他包扎了,也没人低声问他疼不疼了。   手背上的伤还没好,结果一整条胳膊上又添了新伤。   卿晏将手上的纱布解开,看见手背上的伤已经不再溃烂了,已经收了口子,一夜便长出粉红色的新肉来了。   果然是神药啊。   卿晏走到床边,俯下身,伸手在薄野津袖中乱摸,不问自取地想把那神药再找来用用,薄野津的乾坤袋里空空的,卿晏摸了半天,指尖才勾住什么东西,可摸着不像是装药膏的瓷瓶,他有点疑惑,抬起手一看,登时便愣住了。   那是一截漆黑的发丝,发丝断口整齐,分成了两缕,中间系在了一起,落成了个小巧的结。   卿晏:“……”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断发,瞬间就认出来了这是什么。   这是当日在北原,津哥说要教他同心契之时,他们系在一起的那缕黑发。   只是他没想到,他竟一直留着,这么妥帖地收了起来,贴身带着。   卿晏又摸了摸,终于是摸到了那小药瓶,他伤了一只胳膊,自己又只有一只手,给自己包扎,十分不便,卿晏随便弄了下,就出门了。   他去找南华剑尊,他老人家的训斥还没完呢。   “你有几条命?你当你是谁?对上那么个大妖,你有十拿九稳的取胜把握吗?没有你还往上冲!你脖子上长的那个东西里面是空的吗?”   南华剑尊唾沫星子乱飞四溅,老头子本来就脾气大,这次真的被卿晏气得不轻。   卿晏乖乖认错:“老师,我以后不会了。您别生气,为我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他把桌上的茶盏捧到南华剑尊面前。   “你还想有下次?”南华剑尊接了茶,又吹胡子瞪眼起来,“这次回去,你不跟我修炼到渡劫期,你以后别想出来除妖了!”   卿晏顺着他说:“是。”   南华剑尊喝了口茶,才觉得气被浇灭了一点,他忽然问:“你是为了神君吧?”   卿晏抬起眼。   南华剑尊的目光从他胳膊上的雪白纱布上划过,看得一阵皱眉,指着他道:“我还没问你呢,你是什么时候跟神君搞到一起去的?”   这事都没跟他说!剑台上突然求婚,把他吓了一跳,南华剑尊可是不知道这两位以前就有关系,卿晏当时那么说,在老师眼里可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这么冒犯神君,他当时连他埋在哪儿都想好了。   谁想到是这样?   “……”卿晏斟酌了下,动了动唇便要回答。   不过这句话显然是个感叹句,南华剑尊根本没想让他回答,在他开口之前又道:“为了给他找那个灵魄碎片,你命都不要了啊?”   卿晏觉得大家都误会了自己,他确实是负伤挂了彩,但还没到不要命的那个程度。   “老师,我心里有数的。”   “你有个屁的数!”南华剑尊痛心疾首,“我本来还觉得你是好苗子,可造之材,可你看看你,就知道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中,怎么堪登天道?”   南华剑尊自己是有道侣的,但跟风月无关,只是两人在道上相合而已。   所以他实在是不能理解卿晏。   卿晏茫然地一抬头:“老师,我没想登天道啊。”   南华剑尊:“……”   这话无异于在老师面前直接说“我不考大学了”,这么不思进取,没有事业心,荒谬得让南华剑尊直接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是怀疑人生了。   “你再说一遍?!”   虽然这个老师挺严厉,但卿晏毫无畏惧,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老师,天道有什么好的呢?做个平凡人不好吗?”   南华剑尊瞪着他,刚想骂“你想做平凡人你还修什么仙”,就被打断了。   薄野楠从外面走了进来。   “南华,消消气,管教孩子也要有个分寸。”这位老成持重的盟主劝道,“他都伤成这样了,你还骂他,等他好全了,再教育也不迟。”   薄野楠现在的心情很复杂,看见自己手下的剑尊在训斥他未来的叔母……太微妙了,这辈分是彻底乱了套了。   盟主发话,南华剑尊总算是偃旗息鼓了。   卿晏充满感激地看了薄野楠一眼,要不是他及时打断,他真怕他这个老师恨铁不成钢地非要逼他登什么天道。   卿晏真不觉得有什么好的,津哥飞升成神,想必应该算是登上天道了吧?   可是卿晏只在他身上看到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他只想当个平凡人,也平凡庸俗地去爱人——他喜欢他,就能为了他豁出去,把他觉得好的东西都给他。   薄野楠是过来商量蛟妖以及灵魄之事的,主要是找卿晏商量。   “蛟妖虽然已经死了,但我还怕之后再出什么岔子,已派人在东海盯着了。”薄野楠是个稳妥的人,蛟妖复生过一次,他便不能掉以轻心,“那灵魄之事,你准备如何?”   卿晏道:“当然是将灵魄物归原主。”   薄野楠沉吟片刻:“我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如何拼凑灵魄,我也不知,还是不能贸然行事。你那位灯灵应该通晓此事,不如再找她问问?”   卿晏答应了,两个人回到卿晏所住的院子里。   渡灵灯坐在衣柜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一脸冷艳高贵,一张嘴就是狮子大开口:“给我把糖葫芦的摊子买下来,我就告诉你。”   卿晏有心说“要不要再专门给你租个人天天熬糖浆串红果”,但他确实有求于人,只好将这话咽了下去:“好。”   “不就是个灵魄碎片吗?要拼还不简单吗?”渡灵灯都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傻子都知道的事,这两人要这么郑重其事地来问她,只能证明这俩人是大傻子。   她抬手指了下卿晏:“你带着灵魄碎片,进入他的灵台里,渡给他不就得了吗?”   卿晏一愣。   灵台吗?   就像在北原,津哥对他做的那样?   薄野楠听了这话,立刻看向了卿晏。   确实,如果是这种办法的话,那除了他,别的人做也不合适。   灵台于修士而言,是何等私密要紧之地?要不是薄野楠知道,这位是他小叔点头同意过的准道侣,他也不敢让卿晏进。   他道:“可以,你去吧。小叔应该不会抗拒你进他的灵台的。”   卿晏茫然地看着他:“可是我不会啊。”   薄野楠:“……”   卿晏虚心求教:“盟主您会吗?能不能教教我?这个难不难学?”   “……还行。”薄野楠犹豫了半天,但也没别的办法,找个别的人来给卿晏讲,也不是什么更好的办法,他还是自己上了,“你过来,我告诉你。”   当着渡灵灯这个姑娘家,他肯定是不好讲的,只能将卿晏拉到一边,附耳低语。   卿晏认真地听着,连连点头。   他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就真的只是学而已,一脸的天真纯良,可这副表情看得薄野楠更不好意思了。   这神交双修之法,所有修士在入门之时都会学的,这是常识啊!   为什么他小叔这心上人连这个都不知道?   关键是,为什么要让他来教这个啊?他像在给他未来的叔母普及道侣之间的性知识一样,这这这太奇怪了!   薄野楠也算是个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但也实在忍不住老脸一红。   不过卿晏毫无察觉,他将薄野楠说的全部记下,学会了。   “好吧。”卿晏从袖子把那片蓝色的灵魄拿了出来,“那我现在就去?”   “不行!”渡灵灯一嗓子嚷了出来,“这灵魄在蛟妖内丹里待了那么久,现在从里到外都是妖气,脏得不行,你就这么给他拼回去?也不怕他消化不良?”   “那……”卿晏本来想说怎么办,一转念想到渡灵灯的本职业务,“你应该能将这些妖气净化吧?”   “能是能。”渡灵灯有些犹豫,但她不太想。   卿晏恳切地道:“拜托你了。”   他作为主人,当然是可以命令渡灵灯,让她强制执行自己的命令,但是卿晏并不想这样做。   “……好吧。”渡灵灯败在他那样的眼神下了。   她朝桌上一跃,转瞬之间化为了一盏灯,蓝色的灵魄如同被吸引,自己飘入了灯芯,灯盏无火自燃,将整个屋子照得雪亮。   卿晏问渡灵灯:“需要多久才能将妖气净化?”   “十几天吧。”渡灵灯的声音隔空传来,顿了顿又道,“原来他缺的这片灵魄是杀相啊,怪不得呢……如果是这一相的话,需要的时间更久诶。”   “大概也就七七四十九天吧。” 第99章   四十九天, 说长不长,说短也真不短。   蛟妖既然已经死了,此事暂得了结, 天刹盟的仙师们当然不会在这小小的村子里久待,再者说, 苏九安死了, 大小是个事,薄野楠作为盟主, 当然得出面给个交代, 得回去处理下。   于是,来时一大群浩浩荡荡的人都回去了,只有卿晏留在了村子里。   他那刚收的小徒弟还在天刹盟, 可卿晏如今实在分身乏术,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只好先把他托给了自己的师父, 请南华剑尊越了一代, 来照看一下这位小徒孙。   南华剑尊还是如今才知道卿晏居然收了个徒——他自己都还是半吊子呢, 居然敢收徒?!还不告诉他这个师父!   可也没别的办法,只好骂骂咧咧去帮他带徒弟了。不过都说隔代亲, 南华剑尊虽然严厉刻板, 但卿晏听薄野楠说,这爷俩倒是处得很不错。   薄野楠虽然回去了, 但到底不能完全放心, 隔三差五就往这边跑,最开始的几天来得很勤, 后来慢慢就力不从心了。   苏九安之死还是在修真界掀起了一些小波澜, 因为决赛时的变故, 围观的众人吃了一圈瓜,对这位修士印象十分深刻——不是因为他光荣惜败,是仙门大比的第二名,而是因为他牵扯出来的那些事。   事实证明,这个世道啊,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娱乐话题,出名的速度可比赢得什么正经八百的仙门大比快多了。   苏九安本来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这个名字和卿晏的名字一起,短时间内简直风靡了修真界,百姓们本来就很爱听道门里的风月情史,这可能是出于一种反差的心理,那些仙人们越是淡漠无情,世人就越爱把他们编排到爱情故事里去,让他们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修真界的百姓对卿晏和苏九安的刻板印象还停留在之前的那些话本子里,结果硬生生地从艺术到现实看了这么一出好戏,才发觉那些话本子里的故事内容不实,现实比戏文里还精彩!   原来的戏文主要剧情是江明潮甩了卿晏这个冒牌货,跟真少爷苏九安在一起的爱情故事,而现在加上了卿怀风和尹千鹤的前史,变成了两辈人的爱恨情仇,上一代人是兄弟阋墙,而这一代人是四角恋的纠葛——因为仙门大比那惊天的求婚,薄野津也被编了进去。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股流言,说卿晏早就有一个女儿了。这个又被说书人拎过来当了素材,再加工了一番,就变成了——   卿晏跟神君早有旧情,神君还给他生了个孩子,卿晏跟江明潮结为道侣,完全是因为父辈的恩怨,专门回来报复他们的。   这剧情实在狗血得让人不忍直视,可曲高和寡,这种东西还真有一大批人爱看。   京洲城里的说书人和戏班子还在马不停蹄地改了剧本排演新戏,反正东海的风浪再大,也掀不到京洲来,天塌下来有这些仙人修士顶着,他们安享太平。   正在此时,苏九安死了的消息传了回来。   死了?   所有人都震惊了,太突然了,大家且怜……且喜。   怜只不过是随口叹一句可怜可惜,喜则是又有新鲜话题可论了。这话本子还没改完,事态变得也太快了,说书人只好再跟着连夜改,把苏九安这个角色写死。   为了增强戏剧冲突性,他们把苏九安写成是卿晏杀的,而不是意外被蛟妖伤的。这戏为了好看,这么胡编乱改无可厚非,但真以为话本里的故事是真实的,那实在就荒谬了。   可花边故事永远比官方说法更吸引人,这么以讹传讹,信的人还真不少。   苏九安之前是这些话本的主角,虽然现在风向变了,但还是有一些人喜欢他,又看见了新话本一番编排,便要找天刹盟要个说法。   而这一帮乌合之众的领头是千鹤门的弟子,要给他们少爷讨个公道,在天刹盟这儿,他们不敢真怎么样的,也打不过,但只是折腾得声势浩大,路人侧目。   薄野楠被缠得颇为焦头烂额。   说了他们也不信,苏九安怎么死的,天刹盟的一众仙师剑尊全是有目共睹,可他们非说这些全是他们自己人,当然会偏私,说的全都不可信。   最让薄野楠惊疑的是,他之前命弟子将卿怀风扣在了天刹盟,说是扣,其实面上还是很客气的,因为到底没有他手足相残、杀害尹千鹤的真凭实据,只好先将人用各种手段留下。卿怀风听了自己儿子死亡的消息,当然悲痛,但薄野楠总觉得那痛色像是一层薄薄的画皮,因为卿怀风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利用了这件事,掀起舆论,倒让自己站到了受害者的位置,博得了不少同情,之前的那些事倒像是被一笔勾销了。   “不简单哪,这个人。”薄野楠来找卿晏的时候,跟他感叹道。   一个父亲,真能在孩子死了之后这么短时间内条分缕析地想好怎么利用这个才能让自己得到的利益最大化吗?饶是薄野楠这种见惯风浪的,也觉得是有些冷血了。   卿怀风每天老老实实地待在薄野楠给他安排的院子里“以泪洗面”,可是足不出户,也能通过吩咐手下的弟子,运筹帷幄,扭转舆论,薄野楠觉得他比戏班子那些旦角还会演。   而这一切都与卿晏无关。   他的名字虽然也处在舆论的风暴中心,可他本人却并不在,他身在东海小村子里,这些故事都是薄野楠一人转达的,卿晏漫不经心地翻着书听他说,就如同听别人的故事似的。   人言可畏,可只要他真的不在乎,那就也没什么可畏的。   更何况,他现在实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至于别人怎么说怎么编排,那实在无暇顾及。   四十九之期才刚过一半,卿晏每天守着薄野津,无事可做,渡灵灯也化为了原型,连个跟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他又把北云大师的那本剑谱拿出来钻研。   他一边听薄野楠抱怨,一边看剑谱,伸手翻过一页,忽然看见这一页里夹了张纸。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薄野楠直接伸手把卿晏的书合上了,搓着手说,“看目前这情形,没有别的证据,只怕不日就得把这人放回去了。”   这无异于放虎归山。   薄野楠有些焦躁,但他也就是吐个苦水,他知道卿晏也拿不出什么办法。   卿晏只好不看那剑谱了,认真听盟主大人倒苦水。结果说了没两句,天刹盟的人就找来了,说是仙府门前又闹起来了。   薄野楠只能立刻起身,跟着他们赶回去。   带天刹盟弟子前来的人是薄野云致,自从仙门大比的最后一场过后,他就没再见过卿晏,此刻再见,他抿了抿唇,神情不免有一点尴尬。   上次的事情冲击太大,不过这么多天了,他再难以接受,也慢慢回过味来,只能接受“卿晏跟自己的叔祖好上了”这个事实。   卿晏将他们送到村口,薄野云致望着他没有什么起伏的平静脸色,终于开口道:“叔祖还好吗?”   卿晏“嗯”了一声。   薄野云致顿了顿,又问:“那你呢?你还好吗?”   卿晏说:“我没事。”   他身上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除了心中担心津哥以外,没什么不好的。   薄野云致放了心:“那就好。”   他还是很遗憾,从在千鹤门跟长大的卿晏重逢之时,他一见就觉得他从上到下,哪里都完美地符合了自己对于未来道侣的想象,可是这段一见钟情到底是没结果的。   他不可能跟他叔祖抢人,更何况卿晏与他叔祖是两情相悦。   此时,他望着卿晏的侧脸,觉得这么平心静气地说两句话,心里轻松了不少,终于是放下了。   卿晏礼貌地冲他们点头示意:“我会好好照顾津哥的,你们回去路上小心,再会。”   薄野楠都上了马车,薄野云致转身跟了上去,可是过了片刻,他又突然折了回来。   “还有什么事么?”卿晏问。   “有个事儿……我实在好奇,能问问你么?”薄野云致略微有些磕巴道。   既然放下了,他便和卿晏的关系从单相思退到了旧识朋友的位置,既然是朋友,他就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卿晏:“什么事?”   “那个……”薄野云致抬手掩住口,压低声音,“我叔祖真的给你生了个女儿吗?”   卿晏:“……”   很多人虽然说着流言话本不可信,但是听多了还是会相信,或者在心里留下个似是而非的疑影。   卿晏失笑,都是他当时为了挡那些莫名其妙的桃花随口说的,怎么就以讹传讹传成这样了?   津哥给他生的女儿,还是一盏灯,父母的物种哪个都不挨,听听这话,离不离谱?   卿晏本想跟他从头说起,解释一下真相是什么,结果一抬眸,跟薄野云致对上了视线——他居然从那明亮的眼神里看出了几分八卦的期待。   真相是什么,大约也不太重要。   于是,他嘴边的话拐了个弯,道:“……你猜?”   “……”   目送天刹盟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卿晏才往回走,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几个村民,都友善地跟他打招呼。   “仙长,你们家那位受伤的道长好点了么?”   村民们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之前只是知道有京洲的仙人们过来除妖,自然而然以为这位道长是在除妖的过程中受了伤,在村里将养着,都纷纷关心问候。   他留在村子里住着,村民明里暗里帮了不少忙,卿晏很是感激。   他点了下头,面对大家的热情,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应道:“还好。”   他们正好顺路,就一起走了,卿晏问:“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哦。”村民指了指他们挎着的篮子,道,“去村口的破庙,村长今天想起那庙许久都没打扫了,让我们带点新的贡品去。”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卿晏,村子里被海水冲了之后,人都顾不上,那还顾得上什么庙,许久没修缮打扫过了,面对这位天刹盟来的仙长,怕人家觉得他们怠慢仙人,见卿晏神色不变,才松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回去也是他一个人,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卿晏也跟着他们去了。   村口的那低矮的庙宇,村民们叫它破庙是真没错,远远看去,破破烂烂,低低矮矮,毫无存在感,还不如村长家的柴房结实。村民们都不敢大力推那门框,生怕那门板直接晃悠悠砸下来。   卿晏甫一迈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了一嗓子。   “咳咳咳……”   “仙长你没事吧?”村民们忙把窗户都打开了,散散灰尘和霉味,“这儿是有两三年都没人来打扫过了。”   要不是天刹盟的仙人们来了,村长根本想不起来本村还有一座供奉仙人的庙,这才临时抱佛脚让人来收拾了。   卿晏随手挥开飘浮在空中的尘埃,在村民们摆贡品的时候帮了一把,随口问道:“这庙供奉的是哪一位神祇?”   他抬头往上看,只见那巨大的金漆神像半身沉在黑暗里,还挂着大大小小成片的蜘蛛网,却依旧姿态安然,垂目俯视着人间的芸芸众生,似悲悯,又似淡漠,端庄肃穆,不怒自威,这金箔是镀上去的,并不是纯金的,从五官到身体,都有不少斑驳残缺之处。   这金漆凋落,除了时光天然的侵蚀,有时还会有些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来小偷小摸,人为地撬下金漆。   没有了外面那层华丽的装饰,里面只是普通的铜像而已。   “我们……不清楚这个。”村民们只知道要对仙人客气虔诚,其实对道门中事是一点儿也不通,“好像是京洲的什么神吧?什么战神来着。要不然您去问问村长,他肯定知道。”   卿晏动作一顿。   是了,他怎么会这么问?如今世上只有一位尊神啊。   卿晏本以为这也许供的是什么已经作古的神,可如今仍有一位尊神在,世人又怎么会供别人的神?   他再次仰头看去,安静地注视着这斑驳老旧的神像。   原来这是他的庙宇啊。   卿晏望着这尊神像,这才发现,这雕塑确实与津哥有七八分相似,而不像的那两三分在于,卿晏觉得这神像看上去比津哥还年轻一些。   是骨骼初成、眉目初展的少年模样。   卿晏由此判断,这应该是薄野津刚成神时的样子,那时候塑的神像,塑的就是那位天纵奇才的少年神君。那么,至少该已有千年了,能保存成这副样子,已经是很好了。   他看着他,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良久,卿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村民打扫的时候,留下来一起帮忙了。打扫干净了,离开的时候,他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轻轻勾绕了下。   摆放整齐的贡品旁边,有一只盛着清水的坛子,随着卿晏的动作,一枝嫩绿枝桠凭空出现,抽条生长,开出了一丛小小的白花,随风摇曳。 第100章   卿晏和村民们一起离开了破庙。   “仙长, 回去好好照顾那位受伤的道长啊,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开口,我们能做到的, 一定尽量帮!”村民挎着空篮子跟卿晏挥手告别。   他们并不知道,屋子里躺着的那一位道长就是刚才拜祭过的远古神祇, 只是出于一腔热情和善意问候。   卿晏笑着答应, 道了谢。   回到屋子里,仍是一片安静。北云大师留下的那本剑谱还搁在桌上, 一旁, 渡灵灯幽幽散出明亮的光芒,灵魄在其中无声燃烧,整个屋子盈满了清浅剔透的蓝色灵光, 流转照彻, 如同冰海仙境。   而榻上的人依然安然地闭着眼,和衣躺着, 卿晏不过离开了这么一会儿, 薄野津浑身上下已结满霜雪, 那些小小的冰粒凝在他眉睫上,铺满了他的长发, 乍一看, 竟像是两鬓皆白,长发如雪。   真是一个冰雪堆成的美人, 眉目如画, 赏心悦目。   卿晏走过去,微矮了身趴在床沿上, 静静地凝望着薄野津近在咫尺的眉眼, 伸出手去, 指尖拂过他的额头,一路往下掠至鼻梁和薄唇边,如同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指尖过处,那些冰冷似霰的冷白霜雾随之轻散。   卿晏的手指停在薄野津的脸侧,顿了顿。   他有些出神,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一时之间,思绪有些纷杂。   自从薄野津陷入沉睡以来,他看上去一直很平静,甚至比薄野楠情绪还要稳定,还能在薄野楠不安急躁的时候反过来安慰他,像是对情况会好转、薄野津一定能醒过来这件事深信不疑,一点儿也不担忧。   可是,只有卿晏自己知道,他心里没这么淡定。   他偶尔也会想,如果渡灵灯没能将那些妖气净化呢?   如果他拼不好他的灵魄呢?   卿晏心中也是有些没底的。   只是那些不安尽数被他压了下去,卿晏心想,如果连他也慌了神,那津哥该怎么办呢?靠薄野楠吗?盟主大人没经历过这种事,跟卿晏一样是新手,甚至在某些方面,还不如卿晏沉稳。   薄野津现在只有他了,而他说过,他也会保护他的。   所以,他不能慌,不能乱。可是,就在刚刚意外见到薄野津的神像时,他心里忽然一动,心底有个地方,轻轻地、不动声色地塌了下去。   神祇虽已沉睡,可却仍然用另一种方式注视着人间,守护着芸芸众生。   他握住薄野津的手,歪过头,将自己的侧脸贴在了他冰冷的掌心。   “津哥,你什么时候醒过来啊?”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微红了眼圈。   明知道他不会回答,可他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比起跟他说话,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的抱怨。   薄野津和渡灵灯都不在,他只能自言自语。   屋子里安安静静,卿晏又在床边看了薄野津一会儿,忽然起身也躺到了床上,他张开手,像抱住一个等身长——甚至比自己还长一些的大抱枕一样,抱住了薄野津,钻进他微凉的怀抱。   这么一抱,卿晏忽然想起他与薄野津北原初见之时,也是这样。   遮天蔽日的风雪之中,他接住了他,那怀抱冰冷,却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卿晏心中说不上来地有些怅然,抿了抿唇,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红着眼睛握住薄野津没有温度的手,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腰上,折腾半天,仿照着,摆成了那时的姿势。   他陪着他躺了许久,只要薄野津身上何处落了霜雪,他就立刻会伸手扫开。卿晏摩挲着薄野津的手腕,明知道无用,还是用自己的体温帮他暖着。   良久,他又摸出自己袖中那一缕系在一起的断发,看了看。   那天在薄野津袖中的乾坤袋里摸药瓶时,摸出了这个,卿晏就没还,直接揣进了自己袖子里,很不客气、不由分说地占为己有了。   他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在北原时的点点滴滴,素白的手指握着漆黑的发丝,越发黑白分明。   “所以,你那时候就对我有意了么?”他低声道。   卿晏弯了弯唇,只是这笑容里带着一点难过,他倏地倾身凑近他,贴住了那双冰冰凉凉的薄唇。   这个吻很干净,不带一点□□的味道,卿晏只是安安静静地贴着他的唇,没有别的多余的动作,像是个寻求安全感的小动物,只是想亲近而已,没有任何其他想法。   “……快点儿醒过来吧。”卿晏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显得闷闷的,他垂下脑袋,把头埋进薄野津的脖颈处,深深呼吸了一口他身上的白檀冷香,“我赢了仙门大比,你答应了我的求婚,还没履约呢。”   “你要是长睡不醒,我才不会为你守节呢。”卿晏有点威胁地说,“所以你最好快点醒过来,别让我等太久,我这个人就是很没有耐心的。”   薄野津毫无动静,真的如同一个漂亮的抱枕。最终,卿晏只能紧紧地贴进他的怀里,轻声道:“以后再也不会这种事了。”   以后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什么蛟妖随便欺负你。   就像你当初救我那样。   卿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再醒过来,已是骄阳高悬,从窗户里吹进来的风将桌上的剑谱翻得纸页掀动,哗啦啦直响,卿晏一坐起身,就忍不住偏头打了个喷嚏。   “……啊嚏。”   醒过来才觉得好冷——抱着个大冰块睡了一晚上,怎么能不冷呢?   卿晏随手掏出一件道袍,加在外面,多穿了一层,才觉得好了一点儿。他走到桌边,按住那本胡乱翻飞的剑谱。   翻开的那一页刚好是卿晏之前看到的那一页,夹着一张纸笺的那一页。之前他要看,被薄野楠打断了,此刻卿晏在桌边坐下,续上了之前的动作,将那张纸笺拎出来,展开,垂眸一看。   卿晏读了几行,眼神立刻变了。   “你看什么呢?”一道清脆嫩生的女声在他耳边问道。   “我在看……”卿晏话没说完,猛地扭过头,震惊地看向站在他肩上的小小的女孩,“你怎么出来了?”   渡灵灯冲他歪了下头,“啊”了一声,很有点处变不惊的风采。   “你……”卿晏立刻将那张纸笺夹回去剑谱里去了,一时间顾不得别的了,“这才二十几天,你怎么出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津哥的灵魄呢?”   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声音也小幅度地发着抖。   渡灵灯用一种非常鄙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看你急的。”   她伸出手,白嫩嫩的掌心托着一片幽蓝色的灵魄:“在这儿呢,没问题,妖气已经全部净化好了。”   卿晏先是一惊,又是一喜,短时间情绪起伏太大,心脏差点窜出喉咙口,听了这话,抬手摁了下太阳穴,缓了缓才道:“真的?”   “骗你干嘛。”渡灵灯往前一蹦,跳下他的肩头。   卿晏问:“不是说要七七四十九天么?怎么还不到三十天就好了?”   “哦。”渡灵灯坐在茶壶上,解释道,“四十九天是放宽的时间,再深重的妖气,七七四十九天也该除得差不多了,不是每片灵魄都必须要四十九天。唔,这也得看灵器的本事,本事强的,就净化得快一点儿,没本事的,就除上几年,也可能除不干净。”   她这个话,已经是在直白地说“我厉害,快夸我”了。   “我家灯灵真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灵器。”卿晏看出她的意思,顺着夸了一句,伸手接过那片灵魄,“多谢。”   “就嘴上谢啊?”卿晏蹿了起来,指着自己,“你没看出来我为了给他净化这片灵魄,都累瘦了吗?”   卿晏没看出来瘦了,但是还是立刻把薄野楠之前从天刹盟带过来的点心都拿出来给她吃了。   渡灵灯一边吃,一边说:“还有啊,我看这妖气要是再除不干净,有些人就要哭鼻子了,反正这妖气除得差不多了,还剩最后一点儿,我就连夜赶了下。”   她的表情仿佛在说“愚蠢的修士还不快感谢我”。   有些人?卿晏心道,是在说我?   他是有些心急,可还真没到要哭的程度吧。卿晏觉得渡灵灯对他有点误会。   ……昨夜他说的那些话肯定全被渡灵灯听了去。   卿晏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下,但现在也顾不上别扭什么了,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辛苦你了。”   他立刻走回床边,重新躺到薄野津身边。   “你干什么去?”渡灵灯嘴里塞满糕点,含含糊糊地问。   卿晏道:“我进入他的灵台,将他的灵魄还给他。”   “这么急?”渡灵灯啧啧两声,充满了对恋爱脑的蔑视,一边吃,一边在旁边说风凉话,“他只是沉睡了,又不是死了,神是不死不灭的,你晚一会儿给他又不会怎么样,看你着急的。”   卿晏没说话,他就是着急,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他握住了那枚灵魄,冰蓝色的碎片便没入了他的掌心,卿晏感觉一股凉丝丝的感觉充盈了自己的经脉,泉水似的流淌进四肢百骸,很舒服。   进入灵台的方法,薄野楠跟卿晏仔细地说过一次,他一直记得清楚,在心里复习过很多遍,可是真的实际操作,却是头一回。   都说这灵台对修士而言,是极为紧要隐秘之地,是生死攸关的命门。卿晏现在想起来,怪不得薄野津当初进入他的灵台之时,那么顺利,他会露出那么意外的表情。   卿晏怕自己操作不当,伤到他,动作放轻又放轻,抬起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拨开他鬓角的发,垂首贴紧了薄野津的额头。   一阵轻悠的金光从他们相触的额间亮起,明明烈烈。 第101章   卿晏刚刚看见眼前的景色开始发生变化, 金色的光芒如浓雾遮住了他的视线,还以为成功了。   没想到下一刻,他就硬生生被丢了出来, 全身上下的灵脉都一阵钻心的疼,痛得他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狠狠颤抖了几下。   这灵台极为险要, 哪怕是在修士没有意识之时, 也有保护的本能。不怪薄野楠那日说得那么郑重其事,这灵台双修之法什么的, 还真不是等闲好做的, 做得好的,如当日在北原薄野津对他做的那样,能让他的修为大涨, 而做得不好的, 受点疼是轻的,严重的, 走火入魔、神形俱灭都是有可能的。   卿晏缓了下, 没来由地觉得委屈。   他心道, 你不认识我了么?   虽然薄野津现在确实认不出人,但是卿晏还是觉得委屈。   “你不让我进啊?”卿晏低声嘀咕道, 好声好气地跟他打商量, “是我啊。你不让我进去,我怎么把你的灵魄还给你?你不是想以后一直躺在这里吧?”   他不会要折在第一步吧?   这事果然不简单。   “我当初都让你进了……”他嘴里碎碎念着, 但待那阵疼痛过去之后, 还是抵住薄野津的额头,坚持不懈地再试了一次。   第二次尝试进入薄野津的灵台, 卿晏在那一瞬抬起了手, 他如同在一扇虚无中的门前徘徊, 伸出手推开,让自己的手先探入进去。   他是这么想的,他手腕上的镯子是津哥用符咒制的,应该会带有一些他的熟悉气息,或许能被辨认出来,便不抗拒他这个外人的入侵了。   事实证明,这办法是有用的。这次他没再被丢出去,成功叩开了那扇虚无中的门,飘然进入了薄野津的灵台。   心门大开,金色的灵光轻盈地围绕在他身边,几乎是簇拥着、托着他进去了。   成功了!   卿晏刚心下一喜,甫一进去,都还没站稳,凛冽寒风呼啸,立刻迎面吹来,如小刀在割,带着细小的雪粒冰晶,卿晏瞬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北原,被吹得趔趄了一下,身形摇晃片刻才重新站定。   这里是……   他抬起手,虚虚用宽大的道袍袖子挡护着头面,双袖被风吹得猎猎滚动,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目可及处,天地如银,风雪苍苍,山川寂静。   卿晏的灵台是一片花海,薄野津的灵台是一片雪原。   原来他的灵台是这样的。卿晏心道。   天大地大,卿晏站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中,渺小得如同一只蜉蝣。上一次薄野津进入卿晏的灵魄之时,两人都是清醒的,是一起进去的,所以灵台之内,两人也在一起,可是这次情况不同了,薄野津正在沉睡之中,卿晏是一个人进来的,进来之后也是孑然一身。   他不知道薄野津的神识在哪里,当务之急,就是找到他的神识,才能把灵魄渡给他。   四周皆白,布满纷纷落雪,没有方向,也不知道尽头有多远,灵台只是修士内府幻化的虚境,可大可小,既可以是巴掌大的方寸之地,也可以广阔如九洲,完全随心。   津哥的神识会在哪里?会和他本人一样,正在沉睡么?   卿晏胡乱想着,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白的道袍袍摆已经被细雪浸湿了,他没有去管,反正用清洁术弄干净了待会儿又还是要湿的,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撞运气似的。   好冷啊。还好进来之前加了件衣服,卿晏庆幸,不然他真要被冻成冰雕了,连个步子都迈不开的。   灵台之中与外界不同,虽然并非真实之境,但这寒冷却是无比地真实,能冻到修士的灵脉里去。   灵台之中的时间流逝速度也与外界不同,卿晏步履不停,不知踽踽独行了多久,仍是白昼明亮,未有晨昏变化。   有点累了,歇一会儿。卿晏停了下来,杵着覆地剑,把它当根拐杖,借着一点力让自己轻松一点。   他刚在原地站定,举目四望,心道这样盲目找下去不是办法,盘算着更好的办法,脚下就是一阵脆响。   嗯?   卿晏的思绪中断,循声低头望去。   只见他脚下的冰原被覆地剑那么轻轻一戳,竟裂开了一条口子,碎纹从中心向四面散开,顿时连成一大片。   卿晏也不知是该感叹名剑威力太过巨大,还是感叹这冰层太禁不住戳了。   他真的只是轻轻戳了一下啊,这就碎了?这不是碰瓷呢吗?   他心里还没吐槽完,那冰面真如他所说,碰瓷一般,哗啦一下全碎了个干干净净。卿晏未及反应,就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海水中。   雪原的冰面下是一片深海。   卿晏大惊失色,手脚并用地想往上游去,可是那海水如同也被施了灵力,有千钧之重,简直像是在拽着他的四肢往下沉去,根本挣脱不得。   情急之下,卿晏不禁呛了一口咸腥的海水。   他现在也不是肉身真人,只是一抹神识,可是神识会死在灵台内吗?卿晏眼见往上游无望了,忍不住这么心想。   这个薄野楠没跟他说过。   什么闭水诀闭气诀,卿晏还没捻起来,就呛了太多水,意识也在随之消失。   昏过去的前一瞬,卿晏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地闪出一个想法——照理说,这片海也是津哥的灵台范围内的,那么他的神识会在这里么?   这个念头一出,他好似整个人突然脱了力,安安静静地下坠,沉入深海。   再一睁开眼,卿晏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灵台之内,并无日月星移,但卿晏觉得自己像是睡了一个世纪那样久,他翻身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土路之上,而身上是干燥整齐的,没有一点儿被海水浸湿的感觉。   这里也是津哥的灵台吗?   他朝四周看了看,目光又是微变。远处平房连片,炊烟袅袅,居然是个小村落。而那土路尽头,居然有一个挑担的货郎正朝着他的方向缓缓行来。   卿晏:“……”   灵台里,除了神识,还能有别的活人吗?   不会的,而且在理论上说,也完全不可能。   所以,这个挑担货郎也是个灵台中的虚影,是被灵台的拥有者捏出来的。   卿晏有些咋舌,津哥的灵台内容过于丰富了吧?雪原、深海、山村……跟他一比起来,卿晏自己的灵台简直乏善可陈得不忍直视。   既然有活人了,卿晏就不用无头苍蝇地乱转了,至少可以打听一下——这虚影本就属于这里,是灵台的一部分,肯定知道些什么。   卿晏拍拍身上的尘土,立刻跟了上去,礼貌叫了声“老伯”。   货郎看了眼卿晏,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可却是个生面孔,便问道:“郎君,以前从未见过你,你不是我们村的人吧?”   卿晏点了下头,跟着他往前走:“我是别处周游而来的,不知这儿是哪?”   货郎说了个村名。   知道村名又有什么用,卿晏往村子的方向望去,问:“这个世界里,只有这一个村子么?”   若是如此,那薄野津的神识就肯定在这个村子里了。若还有别的地方,那他还得一个个找。   货郎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什么叫这个世界只有这一个村子?你不是从别处来的么?九洲之地何等广大,怎么会只有我们这一个村子?你这少年,莫不是傻了?”   卿晏:“……”   没编好。   等等。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货郎话中的关键词——九洲之地?   “……九洲?”卿晏有些惊疑,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小心地再次确认道,“是哪九洲?”   货郎:“……”   他现在确定了,这个漂亮少年真的是个傻子。   他的目光带着一股诡异的同情,还是耐心跟卿晏一一将九洲的名字说了一遍,跟教家里的垂髫幼子似的。   卿晏心中却是一动,这九洲,跟现实世界中的九洲一模一样。   可是这里又的的确确不是现实世界。   “没别的问题了吧?”货郎摆了摆手,“没事了我便要去赶集卖货了,你别跟着我去,那边人太多了,你还是不要去为好,免得迷路了被人拐走。”   这么漂亮的傻子,确实容易被人拐走。   卿晏:“……”   他顾不上解释自己并不是傻子,只是个入侵进来、有任务在身的神识,立刻道:“等等。”   他还有一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会让他显得更像是个傻子,但卿晏还是问了。   “如今……是哪一年?”   “……”货郎充满怜悯地看着他。   听到货郎说出的年份,卿晏内心便是一震——果然。   他的猜测是对的,这里并不是简简单单照着现实世界捏出来的虚境。   这里是千年之前的世界,是薄野津的回忆。   修士的回忆确实是在灵台内的,但一般都藏在角落里,不容易被发现,卿晏误打误撞,居然真的撞了进来,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应该还是幸运的。就算这是回忆内的世界,可还是在灵台内,薄野津肯定也是在的,而且是作为一抹神识存在,那么他找到这个回忆里的神识,将灵魄渡给他,效果也是一样的。   说实话,这个回忆世界倒让卿晏便于寻找薄野津了,他不用再盲目到处碰运气,无头苍蝇、大海捞针似的地毯式搜寻,而是有了方向,因为薄野津这时候尚且年少,肯定在天刹盟。   就算不在,天刹盟的人也应该知道他在哪才对。   于是卿晏又问货郎:“老伯,我还有一个问题——请问天刹盟怎么走?” 第102章   货郎现在的表情, 就是笃定了卿晏是个傻子的样子,非要把这帽子扣他头上了。   货郎心道这是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摇摇头道:“天刹盟?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卿晏:“……”   卿晏一脸惊讶, 担心是不是这货郎孤陋寡闻了:“怎么会呢?天刹盟可是仙门第一大——”   他忽然顿住了,卿晏想起来了, 在道史课上, 老师提到过,天刹盟成为如今的第一仙门, 是因为如今世上唯一一位神君是天刹盟出身的, 所以回忆中这个时间点,天刹盟还没有那般声名远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么?   卿晏于是换了个问题:“您知道京洲往哪个方向走么?”   这听上去还像句人话。货郎给他指了方向, 说:“你要去京洲?那可远得很啊, 你得走多久才能到……”   卿晏冲他笑了下,抬袖召出了覆地剑, 剑气如苍白冷雾扫过, 卿晏刚从南华剑尊那里学的御剑之术终于派上了用场, 纵身冲入云霄。   货郎被那阵剑气扫得眯了下眼,再定睛一看, 那人只剩下一片衣袖从眼前一闪而过, 乘剑不见了。   原来不是傻子,是个道士啊。货郎收回目光, 心道现在的道士都修道修傻了, 灵力高超有什么用?在生活上却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白痴。   他摇了摇头,挑着担去集市上卖他的货了。   剑气挟风扫开苍云白雾, 长剑作舟, 稳稳地载着卿晏一路东行, 他在高空之上,一身道袍被吹得猎猎翻滚,白云从他脚下悠悠流过,如同千万载的时光岁月,卿晏一低头,能遥遥看见地面上的情状。   神州大地,秀丽山河,百姓们安居乐业,修士们潜心向道。烟火人间,俗事日常平淡如水,又井然有序。   这千年之前的九洲世界,看上去也不比如今的差。   须臾,便到京洲。   卿晏收了覆地剑,落在京洲城前,望着这座千年之前的城。他如今只是一抹神识,在这个世界里,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别人才能看见。若不想,别人就看不见,全随他的心意而定。   千年之前管得好像比现在还严,入城需要符传,卿晏没有,所以只好隐了身混了进去。   入城他才重新现形,随便抓了个路边的行人问:“请问天刹盟往哪儿走?”   时移世易,卿晏虽然去过千年之后的天刹盟,但这千年之前的京洲城位置和布置都与之前不同了,天刹盟当然也不同了。   路人摇头表示不知道。   不光是这位路人不知道,奇怪的是,卿晏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没一个知道的。   不会吧?卿晏很是意外,就算天刹盟此时没什么名气,还未成为九洲第一大仙门,但本地的仙门,本地的百姓应该不至于没听过啊。   他微微蹙眉,走在京洲城的街道上,心中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京洲城内,随处便可见许多庙宇与神殿,高高低低,金碧辉煌,与卿晏在东海那小村子里看到的破庙完全不同。千年之前的人们极为崇神,此时的神明还未像末法时代一样凋零得只剩下薄野津一个,诸神守护人间,百姓们享受他们带来的太平,也为他们修建各种神庙,虔诚供奉,香火鼎盛。   微风吹过,檐下铜铃轻响,清越入耳,梵音阵阵,令人心安神定。   卿晏顿住了步子,他正好路过一座金灿灿的庙宇,庙门口支着一个茶摊,香客往来不绝,小二上了清茶,客人们就着茶水点心谈天说地。   “要我说啊,拜神也不能瞎拜,这求子得去东边那座神尼庙。”卿晏一踏入茶摊,就看见一个男人正举着茶高声道。   这座庙前来往的都是女子,不是求姻缘,就是求子,他这话很应景。果然,茶摊内许多人都扭头看了过去。   “怎么说?”   那男人穿着一身被洗得发白的破衣,袖口漏了好一个大洞,神态倒是拽得很,见有人搭理,他更是来了劲:“这不是废话么?”   他指了下旁边这座庙的门,唾沫横飞道:“这里头供的是百年前镇杀邪魂的那位杀神,这位神是男的,生孩子的事,他怎么会管?想管也有心无力啊!这种事当然得拜个女神仙,知根知底嘛!”   众人见他言语轻浮,只当他是在满口胡诌,女子们啐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你们不信啊?”男人颠三倒四地笑道,“你们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个修仙的呢,这种事,我最懂了。”   有人道:“就你这样,还修仙?”   男人当下茶碗:“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有人看他好玩,逗趣地搭话道:“那你是哪个仙门的?我也听听,若是以后我儿子有灵根,能拜仙人为师,我可不能叫他去你这门派,穷得连件像模像样的弟子服都发不出来了!”   男人还没说话,茶摊小二端着茶点上来了,插话道:“他啊,以前是天刹盟的弟子,不过如今已经不是了。”   卿晏倏地一顿。   小二把茶水放在卿晏面前,走过去搭着那男人的肩,笑道:“我说李老二,都被逐出师门了,就别天天挂在嘴上提了。丢不丢人哪?”   众人哄笑一团,有说“这仙门果然是个小破落户,听都没听说过”的,还有说“拜这么个仙门,还被赶出来了,真行”的,七嘴八舌。   那男人气道:“你们懂什么?你们连这种小破仙门都进不去,还好意思说我?”   众人拿他当小丑,只顾着自己笑,并不理他,见他生气,倒笑得更开心了。   男人举着茶碗,刚想喝,却发现茶碗空了,想叫小二再上一碗,可摸摸口袋,里头空着,他没钱了。   “给。”卿晏坐到他面前,把茶碗推过去,“这碗我没喝过的。”   男人毫不客气,接过来就牛饮,喝完舔舔嘴:“喝过也没什么,都是男的,还讲究什么。”   卿晏笑了。   男人把空茶碗一扔,才看向卿晏,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见这人生得五官端正秀丽,唇红齿白的,模样很好,看了便叫人心生亲近之感。他身上那件白袍虽样式普通,可袖口有两道如流水般的道纹,别人看不出,他可看得明白。   别人都笑他,避着他,只有这人坐到了自己面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男人问:“这位道友,有何贵干?”   卿晏笑了,他果然看出自己是修士,不过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他礼貌道:“想跟您打听点事。”   “跟我?”男人一边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你确定我知道?”   卿晏点头。   “什么事?”   “你从前是天刹盟的弟子?”卿晏问,“我想去天刹盟,能请兄台带个路么?”   “你想去天刹盟?”男人那条眉毛挑得更高了,“拜师么?”   卿晏笑了,没解释那么多,他掏出袖子里的灵石,搁在男人面前:“不让兄台白帮忙,这点路费,可还够?”   男人见了实打实的灵石,顿时道:“走,我领你去。”   “多谢兄台。”   他们一路出了城,行了百里地,才看到天刹盟的大门,那石门远不如千年之后的气派,只有一个小道童守在门口,还不时打着哈欠。   “谢了。”卿晏又掏出块灵石塞给男人,转身就要往里走,“你回去吧。”   “你等会儿。”男人拉住他。   卿晏耐着性子扭头看他:“怎么?”   还嫌灵石不够?卿晏又开始掏袖子,所幸之前仙门大比赢来的灵石挺多,不然他还真没条件打点。   男人惊了,饶是他贪财,也不好意思拿这么多,摆摆手:“不是,你快自己拿着吧。我是想告诉你,茶摊里那些人说得没错,天刹盟只是个小破门派,没前途的,你这资质、家世、样貌,都不至于去那儿拜师啊,我作为过来人,得提醒你一句,别往火坑里跳。喏,旁边山上就有一个道观,观主是北边一个什么神的嫡传弟子,你去那儿更好些。”   他好心提醒,卿晏笑着摇了摇头,跟他解释:“我不拜师,我找人。”   “找人?”男人回过味来,又道,“你要找什么人啊?我之前也是这儿的弟子,说不定我听过呢?”   “我找……”卿晏道,“薄野津,你知道么?”   男人:“……”   看着他的表情像是裂开了,卿晏奇道:“怎么了?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知道。”男人一言难尽道,“盟主的小儿子嘛……你找他做什么?”   “有点私事。”   “私事?”男人的神情更扭曲了,“他一个十岁小孩,跟你能有什么私事?”   十岁小孩?卿晏心道,原来此时,津哥才十岁。   他还真的想见一见。   这个不好解释,卿晏“唔”了一声,道:“说来话长。”   “你不是听到了什么,想把他捉了拿去炼丹吧?不管怎么样,小孩可是无辜的啊!”   “……”卿晏意识到,这人可能知道点什么,他于是没直接问,开始不动声色地套话,道,“那又如何?”   这句话等于变相承认了。   男人立刻跳了起来:“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去去去,你的灵石我还给你,这脏钱我可不能赚,干什么不好,对一个小孩下手?你跟天刹盟那盟主一样黑心!”   什么意思?如今的盟主不是薄野津的父亲么?他为何这样说?   卿晏想了想,说:“兄台,你被逐出师门,是不是因为知道了点什么不该知道的?跟此事有关?”   男人:“……”   他狠狠瞪了卿晏一眼:“对。”   “他那些丑事,我清楚得不得了!”男人大声道,“打着什么振兴门派的名头,将什么东海的蛟纳回来做小,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么?真恶心。”   “稚子无辜,你不也是跟盟主一样,看中了那半身蛟族血脉,想将这血脉炼成丹好增长修为么?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得知这些的,可是没本事对成年的蛟下手,就对个孩子下手!你也真恶心!”   他居然还是个嫉恶如仇的正义之士。   卿晏:“……”   原来他知道的内幕是这个。   可惜啊,到底捂不住,千年之后的野史,还在传薄野津是蛟妖之子,禁绝不断。   卿晏按着男人的肩,让他稍安勿躁:“兄台慢着,我没有要抓人炼丹的意思,你看我像个邪修么?我连怎么炼都不知道。”   男人仍然一脸不信任地瞪着他。   “我是真找他有事……”卿晏觉得如果说自己是从千年之后穿越来的,说这里并非真实之境,而是薄野津的灵台记忆,这人肯定觉得他在扯淡,“你说的我其实都知道,稚子无辜,我真没想做什么坏事,我——”   他想了想,说:“我是来救他的。” 第103章   “你看啊, 我的修为已入大乘,真的没必要做找什么稀有血脉炼丹这种事情。”卿晏跟一脸戒备的男人耐心解释,“我真的是想救他。刚才那么说, 只是想知道你知道些什么,怕直接问你不告诉我。”   “救他?”男人抽了口气, “你为何要救他?又怎么会知道这里有个人需要救?非亲非故的, 就算知道了,救他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卿晏:“……”   这个我没法跟你解释。   因为他是我男朋友, 因为我愿意。   他想了想, 实在是口说无凭,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雪白的符咒,递了过去:“就是他向我求救的。”   那符咒上刻着一个“津”字, 是卿晏之前在天刹盟后山上拾到的、薄野津制的传音符。   如今却能拿来当个凭证。   男人反反复复地看了那传音符好几遍, 还是怀疑:“这孩子传音给你求救?可为什么会是你?”   “我也不知道啊。”卿晏胡说八道,“也许是广撒网, 刚好传到我手里了。”   就跟在地上画SOS一样, 谁看到谁就去救呗。   男人:“……”   他一脸复杂:“刚好传给你, 你就连什么底细都不知道,跑过来救他?万一是诈呢?再说, 救了他, 你又有什么好处?”   他的表情很明白地写着“你缺心眼吗”。   “兄台啊,人生在世, 不是非得有点什么好处, 才去做一件事的。”卿晏说,“有些事情, 做了全没什么好处, 还费时费力, 可是应该去做,那就总有人会去做的。再说,我这不是遇上你了么?”   男人把符咒还给了卿晏,道:“听你这话,像是什么普渡众生的神仙似的。”   听起来有点阴阳怪气,但男人心里是真的这么想的,卿晏刚才说这话的神情语气,都仿佛带上了神性。   卿晏笑了笑。   真正神如今还在等着他去救呢。千年之后,薄野津作为唯一的神祇,普渡众生,而卿晏能做的,就只是渡他一人。   男人终于相信了卿晏,在卿晏准备进入山门的时候,再次叫住了他:“你想找那孩子,就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去?这找不到人的,我知道一条路,你跟我走。”   卿晏转身看着他,点了下头。   男人带着他七绕八绕,在群山中的小路里穿梭,花了大半天时间,在层林丛翠之中,卿晏看到了一层清浅的灵瘴。   在这一路上,男人将他知道的所有东西简单跟卿晏说了下。   天刹盟如今的盟主名叫薄野非,而盟主夫人是天山灵仙,在外人以及所有门内的弟子看来,盟主和夫人都感情甚笃,一连生了三四个孩子。   可只有男人知道,并非如此。   他是意外撞见这件事的。   据他所说,所有天刹盟的弟子都不知道薄野津的存在,因为薄野非娶那尾东海雌蛟都是悄悄进行的,没惊动任何人。雌蛟和她所产下的孩子都养在后山禁地,那一日,他迷了路,不幸撞进山里,恰好看见了一切,他躲在暗处听到了薄野非与雌蛟说话的声音,才得知了全部的事情。   怪不得他刚才听说卿晏要找的人是薄野津会那般惊讶,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是天刹盟中,也没第四人知道他的存在。   卿晏问了一件事:“为何要这么做?蛟族的血脉,有什么用?”   男人看了他一眼。   “你真是大乘修士么?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男人顿了顿,才道,“蛟族虽然低贱卑劣,可到底也是天生地长的灵物,普通人生下的孩子有没有灵脉,能不能修仙问道,这还得看天意,跟赌博似的,但若是有了这缕血脉,就不成问题了,那孩子肯定是个有灵脉的。”   “老头子自己不行,之前跟天山的仙女生的孩子都病歪歪的,没什么出息,只好想出了这种恶心的手段,借这一缕蛟族血脉,来旺本门运势。”   “不过蛟族近些年确实挺能耐的,这么低劣的生灵,居然有修出半神的——薄野非掳回来那尾雌蛟、那孩子的母亲,就是半神之身。这生出来的孩子灵脉肯定是上好啊!”   卿晏听了,心中觉得荒谬。都说蛟族卑贱,可这雌蛟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了半神,千年之后的薄野津,也是靠自己成了神。   人又比他们高贵在哪里了?   若其他蛟族不像那侵扰村庄的蛟妖一样兴风作浪,那么,生而如此,是无法选择的事,又有什么错呢?   而人类一边看不起,一边还要“物尽其用”地利用他们,这才是真正的低劣。   他沉默片刻,问:“那你知道了他的丑事,他居然没有杀你灭口么?就这么放你出山了,不怕你出去传扬?”   男人一声嗤笑,道:“他倒是想,我不会跑么?老子又不是待宰的小羊羔。”   “到了。”他指了指前面那座布满灵瘴的山,“雌蛟和那孩子都在这座山里,这灵瘴对你这个大乘期修士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你要是大摇大摆从前门进去,直接说要找那孩子,且不说没有一个弟子知道的,让薄野非知道了,他也不可能放过你。”   卿晏点点头:“多谢。”   这层灵瘴不算什么,但他怕动静太大打草惊蛇,只敢一点点地凿,半天才破开一个半人高的口子,他弯腰钻了进去。   他转身看着男人,男人跟他说:“祝你好运,若是不小心被薄野非逮住了,可千万别说这些东西是我告诉你的啊。”   卿晏承诺道:“我明白,我不会将兄台供出来的。”   男人转身走了。   卿晏在山林间乱转。虽说都是天刹盟的后山,但景色布置和千年之后也大不相同,入目俱是苍翠草木,辨不出方向,卿晏也没着急,在山里慢慢悠悠地走,反正人就在这儿了,近在眼前,不用再那么着急了。   复行数十步,他忽然听见前方有异样的响动。   风声,风擦过层层山林,卷起海浪般的松涛,沁人耳目。可不仅是自然的风声,那是剑气带起的风声。   怕有不妥,还是小心为上,卿晏隐了身形,往声音来源处走去。   前方的确是有人在习剑。   只是那剑气尚且稚嫩,只晕开了清浅淡薄的一层,未曾聚为实体,能看得出使剑的人应该入门不久。   卿晏足尖轻轻一点,跃上一棵高大古木的枝头,借着高度优势,居高临下地将眼前景色尽收眼底。   山坡之间,僻出了一方水晶玉台,台上一高一矮二人交锋,剑影如飞。   卿晏眸光一动。   那矮小孩童穿着一袭雪白道袍,衣带系得端端正正,领口拢得一丝不苟,虽然个子不高,但是神情倒是小大人似的严肃,眉目初成,只有细细辨认,才能找到千年之后的一点影子。   找到了?   卿晏扶着树枝,垂目凝视下面的人,目光有些奇异地,试图找到他与千年之后的薄野津的共同点。   如果说卿晏收的那个小徒弟放在普通人堆里,已经是很漂亮的孩子了,而眼前这个孩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像是雪堆玉砌出来的,如同一个嫩生生、清凌凌的雪团子,那脸颊的婴儿肥还未消,可怜可爱的样子,挥剑之时,更是身形灵动,就是漂亮,一目了然的漂亮,让人移不开眼。   虽然这剑气很稚嫩,但他才不过十岁,能到如此地步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大部分孩童十岁的时候都在干什么?玩泥巴吧?   可不是说他父亲把他的存在捂得死紧么?那这和他比剑的弟子是谁?卿晏看着那个高个子,这才发现那人表情空洞,眼中无神——原来并不是个人,只是一道灵力凝成的傀儡。   孩童与傀儡过了十招,手中的剑被挑落,他本人也身形一歪,摔在地上。   卿晏忍不住伸了下手,又讪讪收了回来。   傀儡面无表情地等着他把剑捡回来,继续练。   如此反复好几次,孩童不干了,他拖着那柄跟他半个人差不多高的长剑,坐到了剑台一边,有点沮丧的样子,闷声道:“不打了。”   傀儡的声音如同机械般冰冷:“盟主说,要练到亥时。现在,还不到。”   孩童低声道:“我打不过你,到亥时也是一样。”   傀儡并不理他,又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盟主说,要练到亥时。现在,还不到。”   孩童闹起脾气来:“我就不练。”他把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扔在了一边,一脸“你奈我何”的倔强任性。   卿晏一愣,觉得看着这孩子,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倒不是和千年之后的薄野津有什么相似之处,让他觉得熟悉……   而是——   记忆悠悠往前推送,卿晏觉得和从前见过的什么人有点像。   他偏了下头,忖度半晌,想起来了,他竟是觉得这孩童和在北原时陪他练剑的那个雪人像极了。   卿晏的神思恍惚了片刻,忆起当时当日,只觉得恍如隔世,越想越觉得更像了。   都说灵力衍化出来之物会带有主人的特征,卿晏当时完全看不出来,雪人和津哥有哪里相像,还觉得疑惑,如今方才得知。   原来是像他十岁的样子。卿晏心道。   他垂目注视着剑台上的那个孩童,良久无言。他本可以现在一跃而下,将那片灵魄还给他,此事便可立即了结了。   可是卿晏突然不想这么做。   他发现其实自己并不了解薄野津,他的过去、身世,全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道史中的寥寥几笔史书记载。   可是不够,一两句闲言碎语,三四堆故纸,完全不足以让他了解他的过去。   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可以让他亲自看一看从前的他是什么样的,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立刻从他灵台出去?   卿晏将那片蓝色的灵魄握紧了,重新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第104章   千年之后, 薄野津是世上唯一的一位神祇,备受尊荣,万人敬仰, 可是他并非生来就是神。   卿晏隐去身形,作为一个旁观者, 静静地看着他。   孩童白日闹了脾气, 疏于练剑,晚上, 便被他父亲扔到冰冷的山顶上去罚跪。   后山是天刹盟的禁忌之地, 山间只建了一间屋子,是专门给薄野津住的,而他的母亲——那尾雌蛟, 则养在一方玉池里。   卿晏看到了那雌蛟的模样。一半人身一半是蛟尾, 尾巴沉在池水之中,悠悠晃荡, 银色的鳞片反射出晶莹光泽, 与他在东海边看到的那只蛟妖不同, 这尾雌蛟不愧是半神之身,身上没有妖气, 只有袅袅出尘的仙气。   雌蛟的名字叫做游雪, 大部分时间,她都安静地待在水里, 不言不语, 如同一个美丽的雕塑。   这玉池是薄野非专门为她挖的,水边盛开着大片大片白色的水泽无忧花, 花朵如灯盏一般飘浮在山间。   卿晏想起当日苏符说要带他去后山看水泽无忧花, 又想起薄野云致说天刹盟许久不种水泽无忧花了。   水泽无忧花傍水而生, 后来天刹盟的后山没了这流泉清池,当然也就没了水泽无忧花。   卿晏看着薄野非孤身入山,拎着雪团子一样的孩童,面无表情地把他扔在山顶上吹风,而他的母亲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未发一言。   “不跪满十二个时辰,不准下来。”薄野非是个高大而冷肃的男人,说话做派都带着冷厉味道,一族之长的威严甚重,令出必行,不容抗拒。   孩童跪在山顶上,一轮圆月就在头顶,又大又亮,月光冰冷,夜风在道袍的袖口穿梭,凛冽得像是能把小小的人掀飞出去。   薄野非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负手立在薄野津面前,冷冷道:“你如此懒惰,怎么能成大器?你知道有多少穷苦人家的孩子,穷其一生,也无法拥有你这样好的灵脉,一辈子也无法踏入仙门,你就这样白白浪费这条灵脉?”   “你若再不好好修炼,趁早与我说了,我直接挖了这条灵脉便是,别白白浪费时间。”   卿晏在一旁听着,直接震惊了——这是亲爹么?   饶是他之前就从那带路的男人口中知道,这家伙不是个东西,可也没想到他这么不是个东西。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人是畜生吗?不,比畜生还不如吗?   薄野津的脸色本是雪白的,又被冻得双颊和鼻尖都红了,他低声道:“我……知错了。”   薄野非又注视他片刻,俯下身蹲在孩童面前,缓了声气,道:“我的好孩儿,你该知道,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吧?”   “你那几个哥哥皆不争气,爹只好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他轻柔的语气落在卿晏耳中,竟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那笑着的脸也如同一张画皮,“你是爹全部的希望,你是天刹盟全部的希望。”   “天刹盟要想提高声望,在这众多的仙门中取得一席立足之地,我们家族必须要出一个神才行。爹知道,你就是那个能飞升成神的人,千万不要浪费你的灵脉和天赋,也不要辜负爹的一番苦心啊。”薄野非盯着那孩童细嫩的脖颈,忍不住伸手抚上握住了,微微用力,便掐住一片指痕,“你好好听话,不能偷懒,一定要飞升成神,听懂了么?”   “爹给你取名为‘津’,你可知何意?‘津’乃渡口,你以后是要成为渡化苍生、泽被天下的神的!”   “我儿,如果你不能成神,那爹费尽心思生下你的意义又何在呢?”   这男人的目光带着几分偏执阴鸷之意,卿晏听着他的话,觉得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意思是,如果不能成神,这孩子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吗?   不能成神,他就要亲手挖掉他的灵脉,甚至……杀了他吗?   这记忆里的夜风再冷冽,也是吹不到卿晏这抹神识上的,但卿晏觉得冷极了。   薄野津跪在地上垂着眼:“孩儿……知道了。”   薄野非将一柄长剑哐当扔在他面前,离开前道:“好好反省,悟一悟爹的良苦用心吧,这都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天刹盟好。”   卿晏长久地注视着那个跪着的幼小孩童的身影。   长夜沉寂,他觉得一颗心跟头顶的月亮一同在下坠,心下一片凄冷,心道,原来他的童年是这样的。   从小就背负了家族的使命,那太沉重了,压得一个十岁孩童几乎喘不过气来。别人尚且在享受无忧无虑、父母庇护的生活,他已经被逼着提前长大,扛起一切。   卿晏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忍不住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与他正对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雪团子一样的漂亮小孩脸上已经没了白日冲傀儡闹脾气的任性,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眸中清冷一片,如同一捧不燃的死灰。   可是再怎么老成,到底也只是个孩子啊。   夜风吹过,他忍不住狠狠颤抖了一下。   卿晏突然想抱抱他。   他心想,原来道史上那些威风事迹的背后,是这样的。   穿过迷雾一般的千年时光,他心疼十岁时的他。   可是心疼也无用,这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卿晏作为一抹外来的神识,什么也改变布料,因为他这并不是回到了过去,而更像是在看过去的录像带而已,只是这体验是沉浸式的。   他仍是没有现形,忍着心中的怜惜,什么也没有做,看着薄野津自己慢慢成长起来。   作为一个半人半蛟的混血,作为一个被生下来就是为了成为神的孩童,薄野津几乎没有童年,又或者说,他的童年在这十岁罚跪的晚上结束了。   卿晏一直看着他,自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闹过脾气。   就算练剑再累再辛苦,磨得满手都是水泡,他也没喊过哭,叫过疼,因为没有人给他这个资格。人之所以会委屈,是因为知道有人心疼自己,可是对于年幼的薄野津而言,没有一个怀抱张开等着他去示弱,去倾诉委屈。   他看着他以飞快的速度成长。   百岁之时,他的修为已过元婴期,是整个修真界最为年轻的天才,简直被誉为神童,当世有大能预言,这孩子必能登顶飞升。自此,天刹盟也有了些名声,来拜师的弟子多了不少。   卿晏看出,薄野非那天晚上不是随便说说的,薄野津要是不是这么争气,他是真的会杀了他的。   从小到大,他没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这母子俩的存在,一直藏于后山,如果这条路走不通,也确实没必要留。   是薄野津百岁升入元婴期,他才将人从后山带了出来,让他拜见主母,道:“喊娘——从此以后,这才是你母亲。”   从这时,其实薄野非才正式承认了这个儿子的身份。   卿晏刚到这个世界时,这里是太平盛世,各方安定,而不过百年过去,九洲便动荡了许多,天上的尊神凋零稀少,人间的灵气也凋敝,妖魔蠢蠢欲动,倾巢而出。   薄野津三百岁之时,薄野非同意放他出山,去斩杀赤水的大妖。因为要想成神,光修为上去了,还不够,声望也是很重要的,不然尽管以后成了神,哪儿来的信徒和香火?   薄野津下山游历,一路降妖除魔,杀赤水之妖,伏长河之兽,所到之处,诸邪逼退,剑锋所向,妖魔垂首。他每到一处地方,当地的魑魅魍魉就会被如数清除,他当真如同他那严苛刻薄的父亲希望的一样,成为了一个渡口,以手中三尺剑渡芸芸世间众生。   九洲传唱他的美名,都说这位修士,还未飞升,不是神,便已胜似一位神君了,比正经的那些神祇本事还大,更受人爱戴。   但其实,并不是他本事更大,只是他是真正下来动手除妖、造福万民的那个人。当时的薄野津远目望着头顶的浩荡青冥,其实心中也有这样的困惑,成神便是要渡化万民、救苍生于水火之中么?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这样的。   可是,他这一路行来,妖魔闹得再凶的地方,都不见有神的影子,不见有神仙来下降相救。   神在哪里?神在做什么呢?神为什么不来救这些百姓,而要让他这一个小小的修士动手?   不得而知。薄野津握着手里的剑,听到一路的吹捧赞扬,心里却充满了不解。   他百岁之前,一直困于后山方寸之地,而三百岁之前,一直困于天刹盟,只知埋头习剑,没有踏出去一步,他所知道的那些道理,全是纸上得来的。   道——众人追寻的天道,究竟是什么?他一路走来,仍是没有想明白,反而困惑更深了。   他见过凡人生老病死,见过凶兽嗜血残杀,从前只知道提升修为,提升剑术,以登上那条通天之道,可天道到底是什么呢?   卿晏一直跟着他,安静地看着他。他在他的灵台之中,五感与他有微妙的共通,能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一颗心因他而沉沉浮浮。   薄野津仍是没有想明白道为何物,可那条通天之路已经对他敞开了大门,五百岁之时,一道黑紫色的天雷劈入天刹盟,这是一道劫数,是所有神祇成为神之前必经的一道劫数。在滚滚雷声和阵阵落雨之中,在世人的惊讶和薄野非狂喜的眼神中,薄野津飞升成神了。   一夜之间,九洲新建起千座庙宇神殿,供奉这位新贵神君。   这是洪荒开辟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位神君,也是末法时代的最后一位神祇。 第105章   五百岁在修真界也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年龄, 跟卿晏现在差不多大,而薄野津已经成了神,而这功绩其他修士千万年也难以启及, 根本不是多花上数倍时间就能和他站到同样高度的。   要成神,太难太难。薄野津有的, 不仅仅是日复一日的勤奋, 还有天赋——他的那条灵脉,薄野非费尽心思弄来的蛟族血脉, 也极为优越, 从小到大,他用的剑、法器、灵宝也都是最好的。   薄野非甚至不惜花了重金,从当世的铸剑名匠北云手中买下了名剑, 赠与自己的儿子。   薄野津拥有百分之百的天赋, 百分之百的努力,还有普通修士难以获得的诸多资源, 才成了神。   卿晏跟在他身后, 亦步亦趋, 看他一步一步迈上那通天之梯,烈风卷起他的道袍, 金色的天光倾数落在他身上, 薄野津虽然早熟早慧,但此时仍是太过年少, 还是流露出几分意气风发、明亮少年的模样来。   平视看人, 仰视看天。从此之后,众生万物皆要仰头看他了, 天风猎猎, 吹在人身上砭骨寒冷, 这位置万人之上,也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冷冽。   明明是这么得意的时刻,卿晏跟随着他,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却觉得他很是孤独。   天大地大,那道万众瞩目的背影只被无数人看着,没有人走上前去,跟他并肩前行,那些目光捂不热这具身躯,他只剩下了孤独。   薄野津拾阶而上,天梯的顶端,已有众神在云端垂目静待。   “薄野津,恭喜你。”众神的声音悠悠远远,冷冷淡淡,响彻天空,“你已功德圆满。”   “天山九神已有八位,第九虚席已久,今日,你终于来了。”   原本上古之神便该有九位,天下分九洲,每一位神也各管辖一洲。   冷风将长发扯乱,薄野津抬起头,看见苍白浮云之间,八位金色的神灵合围一圈,肃穆地高立着。   他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修真界中,有那么多苦修的修士,他虽已算是勤奋,可比他勤奋、比他悟性更深的修士,难道就没有了么?   从小到大,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天刹盟、为了薄野家族,飞升成神,这是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心里唯一的想法,唯一的使命,可飞升成神,实在太像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神话,真的到了这一天,他仍然感到震惊。   “你们早就知道是我?”   神灵摇首,淡然答道:“你已功德圆满,天道选中了你。”   薄野津还要再问,神灵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他于是又问:“近些年人间动荡,妖魔出世,赤水之妖,长河之兽,你们为什么不管?如果当时我没有赶到,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死于非命,他们不是你们的信徒吗?”   “天恒有道,万物有序,人各有命,”神灵道,“这不是你能左右的。”   薄野津皱眉。   这就是所谓的道么?   所有人都把修仙、问道、成神当作终极目标,可这道就是让他静观其变、袖手无为么?   这不是对的。这与他从小学的道理完全相悖。   薄野津冷声道:“可若不是我杀了赤水之妖、长河之兽,怎会功德圆满?天道怎会选中我?你们这‘道’说不通。”   神灵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薄野津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在天边回荡开来,神灵道:“也许你该学一学,如何做一个神。”   他们那语气,就好像在对一个闹脾气的熊孩子说话,是宽容无奈的口吻,却又带着知道他翻不出什么花样的从容笃定,是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   薄野津的眉头又蹙紧一分。   神灵已经将这一页轻轻揭了过去,如同没有发生过一般,讨论起他的职守,最终得出结论:“你很擅长打架,剑使得很漂亮,合该封为战神。”   薄野津扭头往下走。   “你去哪儿?”神灵问。   “回天刹盟。”   卿晏倒是吓了一跳,他方才听他们说话,听得认真入神,薄野津突然回头往下走,差点跟他迎面撞上。卿晏条件反射地退了几步,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一抹神识,根本不会撞到。   神灵并未阻拦他,只是道:“你已飞升,不留在这里么?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惯例。”   薄野津头也不回:“不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虽还没有想明白他的道是什么,可绝不是这帮神灵所说的道。   卿晏跟着他,看他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天刹盟。   天刹盟的大门当然是对薄野津敞开的,如今他已不是那个被罚跪在后山的弱小孩童,薄野非恨不得将他供起来,高高地摆着,薄野津是天刹盟的骄傲,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薄野非的一块耀眼勋章,而至于他本人到底如何,倒不是很重要了。   卿晏看着天刹盟在修真界中的地位水涨船高,看着来天刹盟学道的弟子越来越多,看着薄野津的住处和日常的供给用度越来越华贵,可那人的生活却没有多大变化。   与成神之前没什么不同,仍是从早到晚练剑,修习道术,再无其他。   那些虚荣都落在了薄野非身上,他却仍是那个他。   从小到大,他只有潜心修道飞升成神这一件事好做,薄野非未曾给过他任何机会去培养什么别的兴趣爱好,如今,他也只知练剑修行,不知其他。   卿晏托着腮,坐在树下看着薄野津练剑的样子,他记起在北原时第一次看薄野津练剑,那使他惊为天人的身姿,可如今看千年之前的他,那少年的身形一样是流畅漂亮,可他看着看着,却觉得莫名难过起来。   真是好孤独。   卿晏从前就发觉他身上有种散不去的孤独气质,可如今才知道是为什么。   明明是人人捧求的神明,可是他从出生,父亲就拿他当个工具,母亲是个冷漠不发一言的美丽雕塑,名义上的母亲只托了个名头,跟他也没有什么情分,从始至终,跟随他的,只有那一柄剑。   灵气凋敝,天下只会越来越动荡,妖魔越来越压不住。薄野津只在天刹盟待了一年,便又下山离开了。   他仍是没有回到天上,他不可能袖手旁观,不可能当那样一位在云端冷眼旁观人间疾苦的神明。   卿晏跟着他,薄野津径直前往了妖魔闹得最凶的北地。   北地本就镇着许多上古时的妖魔,那些妖魔杀不灭,只能镇压,如今灵气凋敝,他们自然缓缓苏醒,倾巢而出。   他所过之处,已经是情况好的了,因为他会将妖魔斩杀,虽不能长久,只是一时之法,但到底能解燃眉之急——可是尽管这样,他看到的仍然是流血漂杵,黎民哭号。   这人间,不像人间,而像是活生生的地狱。   天上仍然静悄悄,没有动静,不见神降。   不过好在人间还有一位神,因为有薄野津,北地的情况好了许多。卿晏旁观着他斩妖除魔,这世间的灵气稀薄,不够用,就算他镇了妖魔,可能过上十天半个月,那些邪祟又出来了,这工作量不仅是大,而且需要反反复复的返工。   强大如神,也不免会疲倦,可薄野津面对那一双双血红的、绝望却又充满期冀的眼睛,无法把剑收回鞘中。   因为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他们最后的一点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他若辜负了,他们是真的会崩溃。   剑锋只好永远向前,一路向北,数月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座镇子。   镇口已经破烂不堪,卿晏从那坑洼倾斜的木匾上,依稀分辨出,上面写着三个字——伏弥镇。   卿晏心中一沉,似乎在那儿听过这个名字。   薄野津已经走了进去,他赶紧跟上去,想起来了,这不是道史课上老师提过的那一战发生的地方么?   道史上说,薄野津最出名的就是伏弥镇一战,他让全镇的百姓都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他们一进入镇子,卿晏就皱起了眉,这镇中到处飘浮着灰黑色的邪祟和魔气,整个镇子都像被毒气腌入味了似的,散发着不详的味道。   这情况比之前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严重。   卿晏余光一闪,看见什么东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弹了过来,速度飞快,薄野津抬剑将它震了出去,定睛一看,原来是个低等魔物。   那魔物连四肢都没长出来,更像是一个鼓鼓囊囊的肉球,但它却长了嘴,见薄野津是个不好惹的,它就怂了,欺软怕硬,直接踹开了旁边一户人家的门,从里面拽出个娃娃上嘴就啃。   薄野津眸色一冷,抬袖一道灵光扫了过去,护住了那小娃娃,魔物被撞到了旁边的土墙上,墙直接倒了。   薄野津飞身过去,接住那小娃娃,还没松一口气,就顿住了。   卿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小娃娃面色青白,眉目间萦绕灰黑魔气,显然是之前就被魔气侵体,早就死了。   他看着薄野津垂着眼抱着那小娃娃,不言不语地在那里僵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突然起身大步往前走。   他直接沿着那土路往前走,两旁都是低矮民房,他走到哪里,袖口飞出的灵力就掀飞了别人的外墙和房顶,直接能看到里面的人。   死的人太多了,还活着的人寥寥可数。   薄野津把他们聚拢到了镇中的那个神殿里,抬手结印,金色的灵光如水漫过这座神殿,形成了一层保护网,暂时可以挡住邪祟魔物,然后他直接去了天上。   “北地的妖魔闹得那么凶,你们还不打算管吗?”   薄野津是来求助的,他能看出,伏弥镇的魔气实在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得了的。   神灵看着他,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仍是无悲无喜无波无澜,仍是那一句:“天恒有道。”   薄野津终于嗤笑出声:“这就是天道?袖手旁观,这就是天道?”   神灵道:“这是自然之法。你难道没有想过,自然为何会生养出妖魔邪物,放任它们为祸人间?”   薄野津一愣。   神灵轻轻叹息:“天地不仁。”   薄野津静了片刻,突然走上前去。他的那一席神座也在云端之上,纵使他不在,也置了这一席,那神座金光闪闪,如同一座黄金的牢笼。   他直接上脚把这金疙瘩踹了下去,神座从云端跌落人间。   “去他的天道。”薄野津纵身跃下,转身回了人间。   伏弥镇中,魔气已淹没整座镇子,把天都染成晦暗之色,这镇子已经完全被魔物占领,它们在里面蹦跳狂欢,兴奋地围绕在布满金光的神殿周围。   这神殿里还有活人,对他们而言,像是近在眼前的丰盛佳肴,魔物们饥肠辘辘,手舞足蹈,试图钻进去,把这些鲜活的血肉吞吃殆尽。   薄野津落在地面上,寒剑横扫,立刻将一群扒在神殿保护罩上的魔物击落,与此同时,一片雪花掉在他肩头。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魔物是杀不死的,只能镇压,可这么多的魔物,一时之间也难以全部镇压,薄野津没能找到帮手,只有孤身一人。魔物们三五成群地朝他扑上来,翻天剑爆发出盛大光芒,劈开它们的皮肉,可是很快,它们的伤口又会恢复如初。   他要对付这些魔物,就根本腾不出另一只手来结印封镇它们。   再厉害的修士这么耗下去,被这么成百上千倍的敌人围攻,也会力不从心的,卿晏看着他终于一招不慎,被一个魔物一口咬在了手背上。   伤口汩汩往外流血,那血不是红色的,而是丝丝缕缕冒着浓黑可怖的魔气。   一道灵力打出去,直接将手上的魔物扔出百十里远,却又被一个魔物咬住了小腿,随即膝盖一软,薄野津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撑着翻天剑,低头剧烈喘息了几口,却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休息之机。   正在他试图站起来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道身影。   纷纷扬扬的细雪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朝自己走来,由远及近,如同拨开云雾,逐渐清晰,那是……人的身影。   不是什么魔物。薄野津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去。   少年身着一身雪白道袍,看不出是哪个门派的式样,但却衬得腰细腿长,仪态潇洒,面目也俊秀,雪落在他眉间,那肤色犹胜雪色,而唇如朱砂点樱。他手中握着剑,动作极为流畅地周围的魔物,在重重包围之中,破开了一条路,走到他近前来。   “你是谁?”薄野津问,顿了一顿,语气有些严肃,“你是哪家的修士?这里很危险,到处都是魔物,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你又在这里干什么?”卿晏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道,“我是来帮你的。” 第106章   卿晏清楚地知道这里是薄野津的记忆, 他不是穿越到了过去,他只是一抹神识,只是个旁观者而已。   所以他一直没有现身, 哪怕再心疼,再想走上前去抱抱那个千年之前的孩子。   因为他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 木已成舟。   可是, 当他看到薄野津跪在伏弥镇的风雪之中,身边被层层叠叠的魔物包围的时候, 他还是忍不住了, 沉不住气了。   他想帮他,这种时候,他应该在他身边的。那个时候做不到, 难道现在也让他一直在旁边眼睁睁看着?   他做不到。   哪怕是一种补偿性的安慰也好, 无济于事徒劳无功也好,这次他要跟他站在一起。   卿晏站在他旁边, 抬剑横在身前, 飞快地道:“我来帮你抵挡那些魔物, 你只管专心封印它们。”   “你——”薄野津撑着剑站了起来,脸上有一点惊异之色, 可这时候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飞快道,“好。”   卿晏毕竟是千年之后进修过的, 虽然以他的修为, 封印镇杀这些魔物都是不可能的事,但好在拖住它们、护好自己不是问题。   薄野津飞快结印, 一道金色的网重重落了下来, 将魔物兜在其中, 它们顿时被压住了,只是还有些厉害的,在疯狂扭动试图挣脱。   这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完,镇也镇不完。卿晏直接拉着薄野津先撤,也进了那座神殿里。救下来的那些老幼妇孺挤在偏殿瑟瑟发抖,那头的那层保护罩之前被魔物们啃得生出些裂痕来了,卿晏又加固了下,才提剑走向薄野津。   “这位道友……”   薄野津的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因为卿晏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毫无预兆地低下头将嘴唇贴在了他手背上。   “你……”薄野津愣住了。   他没被这么对待过,从小到大,连父母都没对他做出过这样的亲密之举,至于成神之后,众生更是把他捧到了天上,没有人有这个胆子去触碰神明。因此,他结结实实地愣住了,甚至忘记这是一种冒犯。   他感到那柔软的唇在他的手背上吮了一下,双目不由得睁大了些,满是奇异之色,酥麻盖过了刺痛,他僵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冒犯了。”卿晏这才抬起头,“你的伤口染上了魔气,需要赶快处理。”   薄野津不自觉地看向他的嘴唇,少年的嘴唇嫣红,形状姣好,似乎还蒙着一层清浅的水光,朱唇皓齿,那森黑的雾气从他唇角丝丝缕缕地倾斜出来,像是袅袅的烟雾。   卿晏微微张开唇,吐烟圈似的,将从他伤口上吮来的魔气尽数吐了出来。   薄野津回过神:“你怎么能……”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动作利索地撕下自己道袍的一块衣角,熟练地缠在他的手背上,给他包扎好了,顿时没了声音。   片刻,他又问:“你难道不会受这些魔气影响么?”   他身为神,都不能保证完全不受它们影响。   这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薄野津心绪有些复杂,一时之间竟说不清此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在想些什么。   卿晏没法解释他是一抹神识,这记忆世界里的一切都不会对他产生影响,他“唔”了一声,避重就轻地揭过了这个问题。   诚然,他也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他已知道了千年之后的结局,伏弥镇的这些人都没有死,好好地活着,成为了薄野津彪炳史册的功绩。   他给他包这个伤口也完全没什么大用,千年之前,他的确是孤身一人,受了这些伤,没人帮他处理,最终也活了下来,处理好了一切。   可是他现在看到了,就很难不去帮他包扎。就像薄野津没法看着人间水深火热袖手旁观,他也没法看着他受伤,袖手旁观。   卿晏改变不了过去,只是想尽可能地待他好些。   “多谢。”薄野津看着自己的手,顿了顿才重新开口,“还不知道你的名姓。”   “卿晏。”他自我介绍的时候有种很奇妙的感觉,明明他已经跟他认识很久了,此刻却像陌生人一样生疏,他把这点不自在飞快地带了过去,道,“没有仙门,是个散修。”   薄野津皱了眉:“你知道现在这里有多危险么?怎么敢一个人往这里跑?”   他想,若不是没有仙门管教,这少年也不可能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到北地来。如今这里是什么地方?妖魔成群,遍地枯骨。但凡是个活人,如今都会想方设法跑出去,他却偏偏要撞进来。   卿晏:“你不也是一个人往这里跑么?”   “我不一样。”薄野津道,“我是——”   “你是神,我知道。”卿晏打断了他,“可是神不也会受伤么?”   他握住薄野津的手,放轻了力度摸了摸那块伤口的位置:“你不疼吗?”   薄野津一愣:“你知道?”   他还尚未表明身份。   这回卿晏是有令人信服的理由的——他伸手朝那神殿中央一指,道:“这尊神像,不是你么?”   忙乱之间,谁还有空去看这个。薄野津顺着他的话音看去,倒真的是他的神像。   这里居然有一座供奉他的神殿。   “你既然知道我是神,那便更不必插手此事了。我会将这些妖魔铲除的,用不着你一个孩子帮忙。”   孩子?饶是卿晏现在满心心疼他,听了这话也忍不住了,他嘀咕道:“你现在也就比我大一两百岁而已,给自己涨什么辈分啊……”   薄野津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卿晏抓着他的手,“你神通广大,不也受伤了么?你看上去可不像能一个人应付的样子。多个人帮忙,难道不好么?”   薄野津只顾劝阻他,倒没注意自己的手还被抓着,也没甩开他,他摇了摇头,道:“今夜在这神殿里待上一晚,明日白昼之时,魔气在日光之下会弱一些,我将你和这些村民送出去,离开了就别再回来了。”   “……”卿晏不想跟他讲道理了,他一口气闷在胸前,有点郁结,赌气地走到神殿一侧,靠着墙闭上了眼。   待一晚就待一晚,反正明早他也不会走的。   他只是假寐,在这灵台记忆之中,他只是一抹神识,根本不需要睡眠。   良久,他忽然听到身侧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停在自己身边,卿晏忍着没动,身上忽然一重,一件袍子落了下来,搭在了他身上。   带着熟悉好闻的白檀冷香。   卿晏一顿。   他又忍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地将眼睛偷偷睁开了一条缝隙,看见薄野津的背影。他只穿着一身雪白中衣,身形颀长,给卿晏盖了外袍之后,他自己没去休息,而是走到了殿门口,再次结印加固那层保护罩。   卿晏怀里抱着薄野津的外袍,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看了他一会儿,倏地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衣上沾的白檀香,不经意之间,血色从脖颈漫上了脸颊。   次日,薄野津将那群幸存的百姓安全送出了伏弥镇,卿晏仍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到了北地。   “你……”   卿晏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就是不走。”   薄野津拦不住他,只能默默地将他带在身边,自己护着这少年,不叫他受伤。   但其实,他的顾虑是多余的,卿晏的表现一点儿也没给他拖后腿——毕竟是在他和北云大师那里进修过的,千年之后仙门大比的魁首,就算没法像薄野津那样除诛妖魔,把自己护好还是绰绰有余的,还能有余力来给他搭把手。   薄野津纵使担心,可几天下来,也承认,有个人在旁边帮着,情况好了很多。   因为魔物实在是太多了。   除了伏弥镇,北地还有千百个这样被魔物占领的村子,他们先是将伏弥镇的妖魔全部镇压了,又继续北行。   卿晏为他护法,好让薄野津能专心结印镇压妖魔,效果当然事半功倍。   “你的剑……”打斗之中,薄野津瞧着无端眼熟,“我能看看么?”   卿晏:“……”   他差点忘了,他手中的剑还是那柄剑,跟他的是一对,这要是被看出来了,怎么解释?这会儿,覆地剑应该还躺在薄野津在天刹盟的房间里呢。   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不能。”   不能也就罢了。   只是薄野津看着那少年如此年轻,但面对魔物时如此从容不惧,修为和剑法也极为漂亮,实在不可多得。如果放在世人面前,他们多半会说,这也是个极有可能成神的好苗子。   薄野津想,可是他成了神,觉得做神也没有什么意思,活得无欲无求无悲无喜,一点儿也不好。   他们每到一处地方,就在当地的庙宇神殿中休息过夜,因为神殿本就有神明的威压镇着,魔物会有几分忌惮。   三日后,他们行至极北的一座边城。黄昏时分入的城,一路到城中的神殿里,都未曾见过一个活人。   城中坑坑洼洼,一副被摧残过的样子,到处飘浮着黑紫色的魔息。   “好冷啊。”天上又开始落雪了,雪花簌簌掉进卿晏的领口,他伸出手紧了紧,忍不住咕哝着感叹了一句。   他分明是一抹神识,连魔气都不会侵体,为什么对这灵台里的天气感觉还如此强烈啊?   卿晏冷得四肢都有些无力。   到了神殿内,冷风被阻隔在外,卿晏又开始觉得有些热了。   ……肺腑如焚。   汗水从他的脸侧滑落,卿晏抹了一把,动作忽然顿住,这不是受了风寒的症状。   这感觉他太清楚不过了。   ——情热期。   卿晏咬着牙,低低骂了一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他现在有工夫处理这个么?可是生理反应是不看他有没有空,不讲道理的。   甜腻的巧克力味弥漫开来,卿晏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道溪流,一个泉眼。   控制不了的反应。   薄野津立在神殿门口,注视着这一城狼藉,过了片刻,他转身往里走。   他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想叫上卿晏一起出去再确认下这城中是不是真的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可他刚踏入内殿,就生出一股不同寻常之感。   薄野津看见那人单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捂着胸口,眉眼皱得死紧,分明是痛苦之色,他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握住对方的手臂,就想将人扶起来。   可那人却像是变成了棉花做的布偶,软绵绵的,抽不出一丝力气,被握住了手臂,就顺着他的力气往他怀里倒。   “你……怎么了?”薄野津愣住了,“是魔气么?你被魔气侵体了?” 第107章   卿晏动了动嘴唇, 不知该作何回答,顿了半晌,也只抿了抿唇, 露出一个半酸不苦的笑容来。   怎么办?   好像有一个办法就放在他眼前,可是卿晏却有些下不了手。   因为他们现在尚且不熟, 萍水相逢, 底细不知。因为即使他心里有一千分一万分,可在对方看来, 他们只是刚认识了几天而已。   太冒犯了, 太无礼了。   他靠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能回想起许多过去的亲密之举,那些亲密都已熟稔, 可是现在却一夜退回了原点, 只是他一个人觉得熟悉而已,卿晏能清楚地感觉到, 扶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一顿, 因为他往对方怀里靠过去的这个举动, 突然拉近的距离,而分外无措。   薄野津确实无措, 怀里的少年分明在对付妖魔的时候是那么自如, 劈瓜砍菜一样,现在却简直像是柔若无骨。他微微抬起手, 只虚虚拢着那把肩, 没碰实了,好像怀里的人突然变成了不可触碰之物。   卿晏的长发贴在鬓角, 被汗水微微打湿了, 如一团浸墨, 眼神有些散了,不知落在哪里,还蒙着一层浅浅的水气,那花瓣似的淡红色的嘴唇微张,好像正在等待什么人亲上来。   怎么会这样?薄野津愣愣地心想,魔气侵体是这样的么?   他那日伤口里的魔气立刻就被卿晏处理了,所以他没有任何体会。   可是,他又心想,他什么时候染上的?卿晏一直待在他身边,他眼皮子底下,他并未见他受伤啊。   薄野津这么想着,忍不住动手检查了下他的手臂和腰腹,还是并未见到伤口。   他待在卿晏旁边,这么近的距离,身上那缕白檀香气恼人地往卿晏鼻尖钻,像是一种致命的诱惑,更何况这人还不自知地在他身上乱摸。   情潮如浪,如网,如山,如海。卿晏本就不堪折磨,他自忖不是什么忍耐力很强的人,也不是很喜欢忍耐,此时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倾身吻了上去。   会被推开么?   好不容易才死皮赖脸留下来的,他会不会立刻把我送出城,让我离开北地,再也不要回来?   我还未将灵魄还给他,如果他赶我走,那还怎么还……   他脑中胡乱想着,身体先一步顺应了本能。他本就喜欢薄野津的气味,还有他这个人,本能地想跟他亲近,黏黏糊糊地加深了这个吻。   被抵着肩分开的时候,卿晏犹在恍惚,他现在不是很清醒,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汗水把他的眉目洗得更加黑白分明,那眼睛、那嘴唇也蒙着一层暧昧不清的水光。   “你……”薄野津脸上有震惊之色,瞠目望着他,又似乎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顿了半天,也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脑子里似乎只剩下那唇贴上来的触感,极为柔软,双唇相贴的触感比之前那唇贴在他手背上之时要鲜明千百倍,真的很软。   怎么会这样?薄野津愣愣地看着他。作为一个神,他极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可他现在是真的不知道要如何了。   他只是薄野家的一个工具,生来的意义就是成为神好让家族荣耀,薄野非请最好的仙师大能教他修习道术,可从来没人教他这些。   什么是情爱,什么是亲近。   卿晏被他抵住了肩,他低头喘了口气,胸口微微起伏,又抬头看着他。   薄野津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可是良久,也没什么动作,没有直接把他推到一边,也没有转身就走,他只是僵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至少是不讨厌我的。卿晏心道,他没什么力气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薄野津目光一动,看向他,卿晏就再次亲了上去。   吻潮湿而缠绵。   薄野津对他会再次亲上来这件事似乎很不可置信,这次愣住的时间更长了,半晌,卿晏才感觉他的手动了一下,似乎仍是要推开他。   他突然就有些委屈,说不上来的委屈。   卿晏抬手搂住他的脖子,不让他推开自己,被情潮蒸得一锅浆糊般的大脑缓慢转动了下,想了想,在薄野津耳边说:“神君,我来北地,其实不是来除妖降魔的。”   “我是为你来的。”   薄野津的手顿在半空,有些怔愣地问:“你说什么?”   他突然一个使力,翻过了身,卿晏没什么抵抗,就被他掀了过来,后背抵上冰凉的石壁,薄野津垂下头,目光有些惊奇地看着他,再一次问:“你说什么?”   卿晏埋首在他怀里,闻着他的味道,很笃定地轻声重复道:“我是为你而来的。”   本来卿晏只是想套路他一下,说句好听话,让他不要推开自己。可是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心里却有个地方不轻不重地动了一下。   他是为他而来的,这句话也没说错。   他说了要保护他,即便是在他的记忆里,也看不得他一个人作战,孤立无援。   卿晏闭上眼,鸦羽似的浓黑睫毛扑簌簌地轻轻颤抖着,再次将唇贴了上去,他靠在他唇边,说话时气息皆拂在薄野津皮肤上,薄野津闻到了很浓重的甜味。   “神君,我喜欢你。”   薄野津再次愣住了,不知道是为那股扰人心弦的甜味,还是为这句话。   没有人会这么说,没有人敢这么说。   寻常世人只会说“我是你的信徒”,抑或是“我仰慕你”,没人敢对神明妄言“喜欢”二字,这太放肆了。   因为“喜欢”这二字,隐藏了将神明拉下莲座,放到和自己一样高度上的意味上,喜欢是平等的。   从前,从没人喜欢他,只有人仰望他。   卿晏问:“你喜欢我吗?”   “你……”薄野津道,“我……”   “没关系。”卿晏打断他,兀自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带,“你现在不喜欢我,以后也会喜欢我的。”   卿晏说这话的前提是,他已经知道了千年之后的薄野津很喜欢他,可是于眼前的薄野津而言,却并非如此。   他看着少年笃定的语气和神色,竟然真的被他蛊惑,相信了他以后会很喜欢他。   薄野津抬手再次握住卿晏的肩,卿晏一顿,心里有点沮丧,心想,果然还是不行吗?   千年之后的薄野津很喜欢他,可是千年之前的薄野津现在还不喜欢他。   “你别推开我。”没有办法,他最终还是迫于情热的煎熬,只能开口求他。   卿晏心想,总不至于他都求他了,他还不答应吧……   话音一落,他唇上传来轻轻一触,一触即分,卿晏立刻瞪大了眼,跟着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他是主动亲了他一下么?   薄野津学着卿晏方才的样子,也尝试着做了一下,见卿晏看着他,便轻轻别开了眼。   卿晏忘了挣扎,身体一轻,被他抱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他的声音闷闷的。   薄野津淡淡道:“地上脏。”   他将自己的外袍解了下来,垫在了地上,才重新把卿晏放下,如同放汝窑瓷器一样动作轻柔。   卿晏愣了愣,终于确定地意识到,现在的薄野津也很喜欢他。   他坐在那里,脸上的血色更浓了,连手指的关节处都泛着淡粉色。   卿晏来之前没有想过会遭遇情热期,可他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格,遇上了就遇上了,也没有什么,他每次遇上什么情况,也都能“逢凶化吉”。   也有可能,因为他遇上的是薄野津。   不管是什么时候的他,卿晏都很喜欢。   他伸手要去抱他,却忽然摸到了一把坚硬,像是鳞片一样的东西。卿晏顿时睁开了迷迷蒙蒙的眼。   这是……什么?   他低头一看,只见那雪白的袍摆下面,有银色的鳞甲一闪而过,被他看到时,害羞似的立刻飞快地藏进了衣摆丛中。   卿晏愣了下,随即意识到那是什么。   ——蛟尾。   是了,薄野津的母亲就是一尾银色的雌蛟,他是混血之身,有这个也是正常的。只是以前卿晏从没见过。   千年之后的薄野津到底虚长了那么多岁数,已经能将这条尾巴控制得很好,可是千年之前的薄野津不行。   他从出生开始便是双足直立,到底是人那部分的血脉占了上风,他从来没遇到这种处理不好这条尾巴的情况。   “别躲。”卿晏伸手撩开那衣摆,却被握住了手腕,他抬头跟薄野津对视,真诚地说,“我想看看。”   “……”   片刻,那条银色的尾巴如掀开盖头的新娘,挑开衣摆,轻巧地钻了出来,卿晏伸出手,那冰冷的鳞片蹭过他的皮肤。   卿晏是见过蛟妖的那条尾巴的,威力无穷,模样也丑陋,完全不能跟眼前这条尾巴相比。   他看着这条尾巴,只觉得可爱。   “好漂亮。”卿晏喘了口气,轻声夸了一句。   薄野津动作一顿,抬眸看了他一眼。   “真的很漂亮。”卿晏猜测他因为这个自卑,至少总不会因为自己是半人半蛟之身而高兴,所以想让他不要躲藏遮掩。   “……我更喜欢你了。”他面色潮红,气都不是十分能喘匀,却肯定地说。   话音刚落,他感觉自己的下巴传来触感。那条蛟尾高高地抬了起来,尾巴尖勾了下他的下巴,卿晏便被勾得抬起了头。   恰好与薄野津对上了视线。   薄野津的眸色漆黑而冷静,只有被发丝遮住的脸侧有一点点可疑的红晕,他的五官比卿晏熟悉的那个样子轮廓年轻一些,可是还是那个人,卿晏看得莫名就心动不已。   他的衣裳半褪未褪,神兽温河之前送他的那只银铃铛还挂在他腰间,于是便在神殿中清凌凌地直响了一夜。 第108章   北地的雪又急又密, 下了一整夜,到天光微熹时势头方才小了,渐渐停歇。神殿外一片银白, 城外远处有座高山,举目望去苍山覆雪, 天地清冷。   天一亮却是好天气, 雪后初霁,是个难得的晴日。阳光洒在一城积雪上, 雪光干净而明亮, 亮到有些刺目的程度。   那光从神殿的窗棂处无声无息地漫了进来,落在眼皮上,卿晏长睫微微动了一下, 立刻醒了。   他坐起身, 发现自己身上盖着那散发着白檀冷香的道袍外衫,而身边空空荡荡的。   卿晏贴了下自己颈侧的皮肤, 不发热了, 他的衣服也好好地穿在身上, 非常整齐,浑身干爽, 像是已经用清洁术收拾过了, 妥帖极了。   他抱着怀里的袍子,朝四周一望。   就看见薄野津立在殿门口, 背对着他, 似乎正望着外面的雪色。   他在想什么呢?卿晏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满是萧索。还没等他起身走过去, 那人先如有所感地转过了头, 与他的目光直直地对上了。   “你醒了。”薄野津顿了下, 走了过来。   卿晏低低“嗯”了一身,薄野津在他面前俯下身来,似乎是在确认他的状态,静了一会儿,问道:“昨夜……疼么?”   他是第一次,对于这种事全无经验,一开始慌乱了下,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做,可这种事其实也并不需要教,这是所有生物的本能,临了便无师自通了。   可是他的尾巴出来了。   薄野津也是第一次见自己这条尾巴,不人不妖的,一开始愣住了,可他想收回去,却是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根本收不回去。   他从小到大沿着薄野非给他规划的那条路走,一举一动,规行矩步,第一次尝到了失控的味道。   怎么会变成这样?薄野津不知道。   像是魔障一般,真的控制不住,收不回去,完全不由自己掌控。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弄疼对方,他分不清哪一声喘息是欢愉,哪一声低吟是痛苦,可是他看到了卿晏从眼角滑出来的眼泪,觉得他应该是疼的。   卿晏有点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被尾巴缠着的感觉有点奇妙,难以描述,但不是疼……至少不光是疼。   至于眼泪,人也并不是只有疼痛的时候才会哭。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的人解释。   方才醒来的时候,他身上穿戴整齐,薄野津也不在身边,衣冠楚楚地朝他走过来,完全没了昨天夜里的风流态度,要不是卿晏身上的情热退了,要不是他这么问,卿晏几乎错觉昨夜只是一场神魂颠倒的梦。   “没有。”他抿了抿唇,轻声说,“不疼的。”   薄野津却觉得他所言不实,还是道:“对不起。”   卿晏抬头,乌黑的瞳仁盯着他,带着一点迷茫之色,虽然不知道他在道什么歉,但是他大概能猜到,卿晏直接冲对方张开了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薄野津猝不及防,被卿晏拉得身体一低,不禁一愣,下意识抬手撑在他身侧护住他。   真正抱住了他,卿晏才有了实感,不然他总感觉自己还在做梦,昨夜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把头埋在他肩上,深深吸了一口那干净的白檀香气。   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抱他亲他。亲眼看到他少年时都是怎么过来的,受了多少委屈之后,卿晏一看到他心里就软得很,寸步不离,一刻都不想离开他,想一直跟他黏在一起。   他想疼一疼他,可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其实也没什么能做的,只能没完没了地纠缠他,变成了冲他撒娇。   他想保护他,可是薄野津那么强大,其实也不需要他护着。他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让那道背影不那么孤寂而已。   “撒娇”这个词在薄野津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他看着怀里缠人得要命的少年,眼中浮出一点儿奇异惊讶之色,跟昨夜一样。   可是他也跟昨夜一样,没有推开他。   平心而论,他觉得他这样并不讨厌。   “真的不疼。”卿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虽然这神殿里只有他们二人,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那音量低得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如同情人间的呢喃私语,“就是有点累。”   安静了一会儿,卿晏方才听到薄野津开口:“等北地魔物的事情了结了……”   卿晏:“嗯?”   怎么突然说上正事了,好突然。   他偏了下头,重新跟那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睛直直对上了,薄野津安安静静地垂眸看他,继续道:“你跟我回天刹盟吧?”   卿晏继续:“嗯?”   “去做什么?”   现在的这个天刹盟、还有他那个盟主父亲,卿晏都不喜欢。   “我们做了这种事……”薄野津轻咳了一声,别开眼,“不是要……成亲吗?”   卿晏顿时没了声音。   他发现,不管是千年之后还是千年之前,薄野津的想法都单纯得令人发指。在他心里,好像就从来没有一夜情这回事。   “好。”卿晏的眉眼慢慢弯了起来,点了下头。   有心再想缠他一会儿,但是还有一堆魔物等着他们去收服镇压,这会儿实在不是时候。卿晏只好收拾了下,提剑跟着薄野津出了神殿,继续去除魔。   离开的时候,他心中不知哪儿一动,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就发现这座神殿供的也是薄野津。   不知是不是因为其他神灵都袖手人间事,只有薄野津一个活跃在人间的缘故,他们一路走来,北地的大多神殿庙宇供的全是他。   所以昨夜,竟然是当着津哥的塑像金身的面么?卿晏昨天都没有任何羞赧,现在却突然脸色微微一红。   “怎么了?”薄野津问。   “……没什么。”卿晏心情有点复杂,总觉得那具神像目光炯炯,双眸如电,他扭回头,“走吧。”   昨天薄野津与卿晏入城的时候,没有在城中见到任何活人,可是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重新又检查了下。   道路两旁都积了厚厚的雪,不时可见雪地里半露出一些森森人骨,魔气缠绕其上,犹在啃食吞吃最后的一点血肉,整座城空空如也,没有一丝活气,唯余魔气袅袅,死气沉沉。   卿晏跟着薄野津往前走,四周安静极了,只听得风声呼啸,靴子踩着雪走过的声音闷闷的。   薄野津垂眸看着那些人骨,它们都已零落四散,看不出原来的人样,甚至拼不出一副全身来,他轻轻闭了闭眼,眉目间一片寂寂。   “我们应该早点来的……”卿晏轻声叹息,还没说完,忽然住了口。   这本就是记忆,他改变不了什么,可是他太过情切,才一瞬间忘记了这件事,这么说的。卿晏扭头看着薄野津,怕他会因自己的话而自责。   他已经做得很好了,这实在是力所不能及的。要将所有人救下,孤身倾手挽山河,谈何容易?   薄野津看着那片白骨,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须臾,他淡淡道:“走吧。”   卿晏看着那些白骨,想说要不要把这些尸骨埋了,虽然这些尸骨已无主,可到底也要入土为安。   可他还没开口,耳边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道细细的哭声。   卿晏脚步一顿。   “等等。”他侧耳仔细辨认了下,真的有哭声,孩子的哭声,他立刻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那边是一片坍塌的民房,卿晏用灵力扒开了倾颓的破烂屋顶,只见那焦黑的横梁下面,果然有一个幼小的孩童。   他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大概本来已经放弃了希望,整个人看着都浑浑噩噩,奄奄一息的,突然看到了人,哭声立刻抑扬顿挫地拔高了三个度。   “哥……哥哥!”孩童哭丧着脸叫道,“救命!”   “这里还有活人!”卿晏扭头对薄野津喊了一句,又安抚道,“别怕,我马上救你出来。”   薄野津立刻折了过来,他一拂袖,那些横梁和木屑便被掀飞了,卿晏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孩子抱了出来。   孩童哭得抽抽嗒嗒,上气不接下气,把鼻涕眼泪全擦在了卿晏袖子上。   卿晏轻轻拍拍他的后背,哄道:“不怕了啊,不怕了……”他又摸摸他身上,“你见到魔物了么?身上有没有被它们伤到?”   “见、见到了……”孩童抓着卿晏的手臂,力道很紧,像是还在害怕,跟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似的,小声道,“我没有伤到。”   “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娘呢?”卿晏问。   “我叫尹千鹤。”孩童道,“我没有父母,我娘在我出生时便去世了。”   “……”卿晏微微睁大了眼,木然重复道,“你说你叫什么?”   孩童面露迷茫,但还是重复道:“尹千鹤。”   卿晏:“……”   他现在的心情有些微妙,难以言说。   “我来抱吧。”薄野津看了看卿晏有些僵硬的脸色,低声道。   这话一出,孩童立刻往卿晏的怀里缩了缩,卿晏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笑了一下道:“没事,我来抱吧。”   他又问:“你知不知道,这城里还有没有其他活着的人?”   尹千鹤慢慢地点了下头。   在他的指引下,卿晏和薄野津又找到不少尚存一息的人,他们大多都被压在了倒塌的高楼和矮房下,才逃过一劫。薄野津将这座城中的所有魔物封印镇于地下,将所有活着的人收拢在一起,人们认出了他就是那位少年飞升的神君,如蒙大赦,一直抓着他哀求他一定要保护他们。   “我会救你们的。”薄野津说,“不会再让你们任何一个人死。”   他口吻淡淡的,可是君子一诺,重如千金。   走投无路的人们看着他,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机,神君如此说,他们自然没有不信的,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这时,人群中一个男人突然毫无预兆地跪了下去,那力度极重,“咚”的一声,声音竟有回响,所有人都疑惑地看了过去,只见那男人无力地垂着脑袋,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一般,没有动静。   “喂,你还好吧?”有人上前想扶起他。   男人倏地抬起了头,那双眼睛浮出了一丝幽暗的紫色,他扬唇笑了下,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牙,那笑容阴鸷无比。   那人猛然缩回手,整个人都慌张地跌倒了地上,只能手脚并用地往后缩去。   “他……他要变成魔物了!快杀了他!神君,神君!!!”那嗓音急得劈了叉,声嘶力竭。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   薄野津皱了下眉,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拨开了人群,往那男人的方向走去,俯下身查看他的情况。   男人诡异地笑了下,在薄野津冲他伸出手的时候,毫无预兆地飞快冲他一扑,咧开的嘴立刻露出一排刀锋剑林的尖齿。   “津哥小心!”卿晏眼疾手快,单手抱着尹千鹤,扬起空出的另一只手,打了一道灵力过去,短暂地将那人掀开了。   薄野津也反应了过来,立刻结了个印,金色的法阵落下,将那人封印在了其中。   魔气在他身上逡巡,浓重地弥漫开来,那双紫色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一丝属于人的理智,只有属于魔的嗜血本能。   刚才还好好的人,真的变成了魔物。   不过片刻,那人已经神志全无,刚才他还尚且像个人,可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儿人的模样了,他的两条手臂撑在了地上,四肢并用地爬行着,喉中也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冲人群龇牙咧嘴,恨不得立刻扑上来咬断他们的脖颈。   “怎么会这样?”卿晏走上前,检查了下薄野津的手,还好他反应得快,没有被咬到,只是道袍的袖子被刮破了一点,“以前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么?”   人被魔气侵体之后,也会变成魔物么?若是这样,那不是成了传染病?这可太糟糕了,一个传染俩,那魔物不是永远也打不完了么?   薄野津也是神色凝重,拧着眉摇了摇头。   卿晏张了张唇,看见薄野津的神色,又抿住了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一回头,果然看见人群已经乱了起来。   既然这魔气能把人感染成魔物,那么在这里的人,谁也不能保证身侧的朋友和家人待会儿不会突然变成一个六亲不认、毫无理智的魔物,除了这位神君是安全的、完全可以放心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成魔。   魔物尚未消,人心已经开始惶惶不安,所有人都朝薄野津的方向靠近,跟旁边的人拉开了距离,互相防备了起来。 第109章   也许是发现事情有变, 压不住了,天上的神灵们终于不再漠然以对,袖手旁观, 他们发令将薄野津召了回去。   薄野津离开之前,将这些百姓托付给了卿晏。   “不要杀他。”薄野津看了眼正在冲撞着法阵、试图挣脱的男人, 他之前试着渡了点灵力给他, 男人眼中的魔气淡了一些,神色也变得有了点人样, 这说明他并不是完全无药可救的。   他说了, 会救他们,不会再让无辜百姓死去。   “这法阵至少还能将他镇上三五日,”薄野津道, “等我回来。”   卿晏都认真记下了, 问:“还有吗?”   “还有,”薄野津有些生疏地抬起手, 摸了下卿晏的侧脸, 卿晏顿时睁大了眼, 薄野津将他鬓角的一缕乱发别到耳后,低声道, “保护好自己, 不要受伤。”   卿晏抓住停在自己脸侧的那只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不会受伤的, 他在这里又不是个活人, 可是对方的这抹担心让他很是心软。   “我保证不受伤。”   北地的风雪又浓烈了起来,卿晏看着薄野津的身影消失在大雪中, 又看了看法阵中重新失去理智的男人, 以及那群互相警惕着的百姓们, 心头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他忽然想起,在北原时见到的那道道天雷。   津哥说那是天谴,是因为他从前杀孽过重。   ……会和这个有关么?   除此之外,卿晏再也想不到别的可能性了。   薄野津是神,并非什么嗜血残暴的大魔头,进入他的记忆这么久,他只斩杀过妖兽魔物,从没杀过人,他宽仁善良,道心坚定,会有什么理由突然大开杀戒,染上孽债?   除非是,这次北地的魔气将百姓异化成了魔物,他为除魔,只能杀了他们。   卿晏胸中一阵发闷,既心疼薄野津,也为这无解的死局而叹息,忽然间,他衣角一重,听到旁边有嫩嫩的孩童声音响起:“哥哥。”   卿晏看过去,果然是尹千鹤。   他没想到会在这遇上他,心情有些复杂和无奈,蹲下身来,见那张小脸果然跟自己有七八分像,他耐心地问:“怎么了?害怕吗?”   “不要怕,哥哥,还有离开的那位哥哥会救你们的。”卿晏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你不会变成魔物的。”   尹千鹤心中是有些怕,可是他一个男孩子,当然要当个男子汉大丈夫,不太好意思承认自己害怕,于是道:“他们说那个哥哥是神,哥哥,你也是神仙吗?”   卿晏笑道:“我不是的。”   尹千鹤道:“是吗?可是我觉得你比那个哥哥还厉害。”   卿晏有点承受不起这么高的帽子,道:“是你的错觉。”   尹千鹤支吾了一会儿,没话说了,可是他又有点不安,想待在卿晏身边,于是没话找话道:“哥哥,你这个铃铛真好看。”   他抬高了手,拨了下卿晏系在腰间的那枚银色铃铛。   卿晏愣了下:“好看吗?”他将铃铛解了下来,放到对方手心,“送给你了。”   尹千鹤瞪大眼睛:“真的吗?”   卿晏点头。   他心道,这本就是你的东西啊……上面那么大一个“尹”字。   其实在记忆之中,这些东西送出去了,他回到千年之后,身边也不会少掉什么,其实是送不出去的,卿晏只是看他现在心中害怕,又不敢说,哄他开心罢了。   尹千鹤捏着那枚铃铛,又去看卿晏手中的剑,他说:“哥哥,你的剑也很好看。”   “我以后也要练剑!”身量尚且不到他的腰的孩童掷地有声地说,“像哥哥你一样保护大家!”   -   薄野津成神之后一直待在天刹盟,时隔数年,才又重新回到天上。神灵们还是那副高远淡泊、身在世外的样子,冷淡、沉默、漠然不动,像是雪山顶上亘古不化的严冰。   “你们终于管事了么?”薄野津冷冷地问。   他虽看不惯这些神灵,不屑于他们为伍,可是他也知道,按如今北地这个情况,只靠他的力量是解决不了的,还是得依仗他们,所以他听召前来了。   神灵对他压抑的怒气视若无睹,声音淡然渺远:“听说北地的魔气已感染凡人,将人变成了魔物。”   “是。”薄野津道,“你们若再袖手旁观,不管不顾,这魔物若扩散到了九洲各地,死的何止千万人?”   “所以,”神灵道,“魔物不能走出北地。”   薄野津一愣,心底隐约地察觉到什么,却不敢相信,还没等那个念头成形便被重重地压了回去,他反问道:“什么意思?”   神灵垂眸看着他,齐声道:“北地多妖魔,因为那本是魔物的诞生栖息之地,有死伤是寻常之事。从前魔物只能在北地境内活动,一旦踏出北地,魔气便会被削弱,成不了大患。可如今魔气侵染凡人,若让他们借此走出了北地,传遍九洲大地,那就天下大乱了。”   “魔物不能离开北地。”神灵再次重复,那眼中似含着冰雪一般淡薄的悲悯,“薄野津,你的使命不是救人,而是将那些感染魔气的凡人镇杀,免得他们酿成大患。”   轻轻的几个字,却如一道闷雷急劈而下,天地震然。   薄野津抬起头,因为太过震惊反而做不出什么反应来了。   “你说,让我杀了那些……”他顿了顿,“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他们是无辜的,那些百姓难道想被魔气侵体么?他们有得选么?   他年少时也曾读道史,这些能飞升的神仙哪个不是福泽遍天下的?成神,要修为,要悟性,要机缘,还要功德,这些神仙分明飞升之前也是到处除妖降魔、仁厚爱民的,怎么如今成了这样?   百姓们毫无选择,被魔气侵体,便要这样在神灵的三两句话里轻易成为牺牲品么?   这些神灵从前摆出一副宽仁慈善模样,不过是为积累功德以飞升成神罢了,而如今也可以为了压住北地的事情,牺牲他们。   就像是一个……工具。   薄野津愣了下。   他也不过是天刹盟的一个工具而已。   他忽然就轻笑出了声。   真是可笑。这些神灵原本并不打算管北地的魔物,只是事情闹大了,才插手此事。如果九洲动荡,这些神的神位也坐不稳了,可一个小小的北地,却可以不用放在眼里。   神灵道:“世间事必得有所取舍,舍一块北地而救天下九洲。薄野津,切莫因小失大。”   薄野津并不理会道理,而是道:“如果你们数月之前便镇压北地魔物,便不会有如今的局面,更不必取舍了。”   神灵垂首叹息,默默无话。   他对这些神灵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耗尽了,薄野津言尽于此,转身再次回到人间。   卿晏守了这些百姓一天一夜,期间又有三四个人变成了魔物。他如法炮制,将薄野津留下的那个法阵扩大了点,把这几个人也一起关了进去。   只是一个不慎,其中一个人撞破阵法一角,溜了出来。卿晏倒是没让他伤到人,那人见无法得手,便弃了他们想跑。   卿晏只好将那阵法补好,又飞快地给剩下的百姓化了个保护瘴,将人罩住,自己追着那化为魔物的人而去。   薄野津回来的时候,那群尚且没有入魔症状的百姓正挤在保护瘴中瑟瑟发抖。   “人呢?”他皱了下眉,沉声问。   “那位道长去追化为魔物的人了……”   薄野津听了,侧头看了眼外面银装素裹的雪色,神色未见轻松,反而更凝重了几分。他走过去,看了眼卿晏补好的那个法阵。   化为魔物的人越来越多了。   要是不把这些安然无恙的人赶快送出去,情况恐怕会更严重。这北地的魔气已经太深重了,到处都弥漫着,这事不能再拖延了。   至于卿晏和那个跑掉的人,只能回来再计较了。   薄野津当机立断,他渡了些灵力给那几个化为魔物的人,见他们眸中的黑紫色全然褪去了,才带这些人离城。   虽然那些人看起来恢复正常了,但他也未掉以轻心,还是封了一个印在他们身上,以备突发状况不时之需。   出城时,他握着剑回头看了一眼,雪又落了下来,冰冷雪片掉在他肩上,又被疾风簌簌扫开,宽大的道袍袖口鼓满了风雪,在半空中不断翻飞着,让他看起来好似马上便要乘风登仙归去。   薄野津只停顿了一瞬,便转回头,继续往前走了。   他本以为不过是走一趟,最多不过几天便回来了,他还有时间来寻他们,没想到,这一去便是天翻地覆。   他带着一帮凡人,脚程再快也会被拖慢,三天之后,他们才到了北地最边缘的一座城,从城南大门出去,便出了北地之境。   百姓们皆是欢欣鼓舞,马上就能逃出生天了!   这三天,他们之中仍是有几个人生出了魔物异化的征兆,只不过薄野津发现得及时,给他们渡了灵力,及时将他们拉了回来。   百姓们的心神安定了不少,只要神君在这儿,魔物算什么?化为魔物的人都能被他救回来!   他是神啊,神通广大,有什么不能?神是无所不能的!   他们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薄野津身上,几乎盲目地相信着他一定能力挽狂澜,能将所有人救下。   薄野津带着他们往南门的方向走去,随着走近,只见风雪之中,有一道伶仃身影立在城门下。   所有百姓心皆是一紧,不由自主往薄野津身边凑近了。   薄野津却看着那道身影,怔住了,风雪扫开,他直勾勾地看着那人,道:“……母亲?”   “嗯。”   雌蛟游雪立在那里,身姿亭亭,面容清冷而昳丽,与薄野津的眉目有五六分相像,只是她的轮廓更柔和一些。但谁看去,都能一眼看出这二人血脉相连。   薄野津是第一次见母亲这副模样。   在他记忆里,母亲永远安安静静地待在后山玉池里,银尾沉在水中,像是一个美丽的瓷器。他长到这么大,母亲甚至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没有正眼看过他,这还是头一回。   “您怎么到这来了?”薄野津低声道。   游雪看一眼他身后的人群,声音在细雪中显得冰冷:“听说北地魔物肆虐,事态甚急。”   薄野津定了定神:“母亲放心,我会处理好此事……”   游雪打断他:“你不肯动手么?”   薄野津一怔。   “目光短浅,妇人之仁。”游雪道,“你可知这会有什么后果?你修炼了那么多年,耗费了爹娘多少心血才成了神,如今便要因为任性付诸东流么?”   薄野津安静了下来,他反应过来了——她是来劝他的,她和那帮神灵是一个态度。   “你性子执拗,从小到大,母亲未曾照拂过你,”游雪似乎是叹了口气,“如今只能代你动手了。”   薄野津闻言抬眼,游雪已动了手。   她没有带任何武器,蛟尾突然出现,穿破风雪直接冲着一个凡人而去。   “不行!”薄野津提剑而上,挡在那人面前,他额角青筋微凸,高声道,“不行!”   游雪道:“他是魔物。”   薄野津道:“不,他不是,他是人。”   游雪看着他:“就算现在不是,过上些时辰也会变成魔物的。”   “我会救他!”薄野津薄唇微微颤抖,“他们是无辜的。”   百姓们面露惊恐,往角落里躲。   游雪见劝不了他,便不再多言了,直接动了手。她并不执着于跟薄野津打,因为薄野津也没法对她下手,只能格挡防守,她招招式式都是冲着那些百姓去的。   薄野津与她缠斗,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剑锋会指向自己的母亲。   他更没有想过,自己的剑会穿过母亲的胸口。   刀剑无眼,一招不慎便无可挽救,那一瞬间发生得太快,以至于那鲜血将薄野津的袖口打湿了,他才回过神来。   “母亲!”他接住了对方,眼中全是惊色。   游雪看了看自己胸前的致命伤口,模样仍然很冷静,教育他道:“你若是因此被贬,天刹盟和蛟族在修真界中又该如何自处?家族因你而蒙羞,你便高兴了?”   她的口吻与薄野非一模一样,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从来以所谓的大局为重,以整个家族的利益为重。   雌蛟闭上了眼,她就连死去都是那么美丽优雅。   薄野津托着她的尸体,跪在雪地中,良久都没有动静,他低下头,冷风扯乱他的长发,薄野津怔愣着低声道:“那我该如何自处?”   他只是一个工具,没有人在乎工具如何。   “我只是想救人,我错了么?道经上说神明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我想救所有人,我错了么?”   声音回荡在空城,百姓们在他身后瑟缩着,没有人回答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上散发清浅的蓝色光芒,薄野津抽出灵魄,面不改色地震碎了那片灵魄,他平淡得仿佛那不是剜心刮骨之痛,只是寻常之举。   他取了一块灵魄碎片,放入游雪身上。   神不死不灭,有了这一片神的灵魄,这具尸身千年万年也不会腐烂。   他带着那群百姓出了城,可是又在城外见到了那群神灵。他们居然真的来了。   百姓们第一次亲眼看见神灵降世,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看着那片金色圣光,兴奋紧张又激动,薄野津垂下眸,倒是讽刺地弯了弯唇。   多么可悲,他们第一次见到神降,可是这些神明不是来救他们的,而是来杀他们的。   “薄野津,你能大义灭亲,却要护着这些即将变成魔物的东西?”那声音有毫不遮掩的讽刺。   薄野津闭了下眼,再睁眼时已经是一片冰凉。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与这些道貌岸然的神灵本就不对付,现在更是站到了针锋相对的对立面。   他手中的长剑发出冷银色的光芒,剑气如刀锋般凌厉,倏地暴涨,整个人都充满了杀气,薄野津举起了剑,另一只手仍是将百姓拦在身后。   直到最后一位神灵的血也浸湿了他的袖子,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一道厉厉惊雷在头顶汇聚。   那神灵合眼之前对他说:“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那口吻笃定,即使在弥留之际,看着他的样子仍然是嘲讽的,含着对他自不量力、蚍蜉撼树的嘲讽。   哪怕是神,在天道面前,还是太渺小了。   薄野津看着天空,道:“我会救他们。”   这一劫是自然之法,是天道么?北地合该有此一劫么?他摇了摇头,冷冷地勾起唇角,全是虚言,空话。   天道不仁,天道何在?   神君安在,太阴安有?   他说了不会让他们死去,便会做到,这与积不积累什么功德没有关系,他只是做了该做的。若是这有违天意,那么这个神仙,不当也罢。   作者有话要说:   神君安在,太阴安有?——李贺 第110章   天色如晦, 夜色一寸一寸降临,如同一只大手将白昼细细擦黑,一手遮天。深沉高远的夜幕如同一个不详的噩兆, 笼罩着整个北地。   风催得急,雪越发大了起来。   卿晏找到薄野津的时候, 他正孤身走在一座破败荒城的街道上。   对于薄野津的杀孽是什么, 以及他到底是如何将北地的魔物除尽的,卿晏心中曾有许多猜测, 可是他还是没有想到过, 真相会是这样的。   他杀的不是什么入魔的百姓,而是……屠神。   弑母。   他那片缺失的灵魄不是蛟妖抢去的,什么妖怪能神通广大到从神君魂魄里抢东西?那是他自己抽魂碎魄, 那是他的亏欠。   即使她没有给过他任何寻常意义上的母爱, 即使天刹盟和蛟族一直将他当成一枚光鲜的棋子,一件漂亮的工具, 但到底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 不论是魂魄还是血肉,还回去, 也是应该的。   从小到大, 薄野津一直在按照他们给他安排的既定路线行走,从未自己做过主, 这是他第一次不听话。   卿晏想起东海蛟妖死前的话。它说, 这是他欠他们的。   他提了提唇角,心中愤懑起来。荒谬, 他哪里欠他们的了?这么多年, 还不够吗?他们将他当成一件工具来看, 是真的没把他当成一个人过。   荒城内到处都是坍塌的屋舍,焦黑一片,遍地狼藉,黑紫色的魔气犹在缠绕不休,逡巡不去,但是金色的灵力如海般漫了过来,魔气便如阳光下的露珠,被镇住,很快消弭不见了。   薄野津手里拎着剑,垂着手,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卿晏站在街道的末端,静静地看着他,心绪浮沉,跟四周的大雪一同上下翻飞。   他走到哪里,哪里的魔气便随之散去。那道身影缓缓地往前踱着,不急不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尊木然呆板的雕塑。整座城一片死寂,他整个人也一片死寂,那具身体里仿佛没住着灵魂,完全是空洞的。   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卿晏看到城中到处飘浮逸散的金色灵力时,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整个人都被震住了。   远处的那个人,将自己的魂魄掏了出来,放血似的,不顾一切地将一身的所有灵力都散了出来,去压制净化那些汹涌的魔气,决绝至极,完全没考虑自己的安危。   原来他是这样解决这场罹乱的。   只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原来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明明是有办法的,只是那些神灵不愿用,这么伤敌八百、自损三千的法子,他们当然不愿意用,这哪有杀几个凡人来得简单呢?   雪粒落在他眼睫上,卿晏抿着唇,很轻地闭了下眼。   薄野津的冠发散了,衣襟凌乱,但他也没去管,他耳边似乎远远地响着无数人的哭号,风声混杂着那些哭声,如同一只只手,拉着他往最深的泥潭地狱里下坠。他的身体冰冷,一颗心更是冰冷。   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前方是魔气冲天,身后是尸山血海。   神灵肯定地说,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薄野津脑中本是空白一片,忽然淡淡地想,那么,就到这里吧。   如果他救不了所有人,那么与北地同葬,也无所谓。   至少他可以说一句,他无愧无心,没有尸位素餐,的确是尽力了。   他是神,享受世间香火供奉,被那么多人相信着,他不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他自暴自弃、近乎麻木地往前走着,像是孤城里一缕仅剩的游魂,天大地大,无处可去。   却在看到前方的人之时,倏地顿住了步子,停了下来。   雪深深密密,满城白絮,几乎要将整座城埋葬,薄野津孤孑地立在那里,雪色呼啸着席卷过他的眉眼衣袖,身形修长,像是这地狱之地最为光明安全的存在,但卿晏却觉得这场雪将他也埋葬了。   他们隔着纷飞大雪对视。   疾风高旋低回,风声如同呜咽,头顶不时有闷雷滚过,远处有人群哭号声,可是那些声音都很遥远,卿晏望着面前的人,只觉天地阒静,时间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薄野津的眼神终于动了下。那双漆黑的眼原本没有焦距,望着前方却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可慢慢地,他的眼神如一团碎光聚拢而起,凝在街道尽头的少年身上。   他像是从一场险恶大梦中惊破,倏然回神,那眼神里居然露出了一点儿迷茫。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那种自暴自弃、如同死灰一般的气质淡了点,如春风吹又生一般,居然奇迹般地重新露出了一点活气。   卿晏胸口处传来轻轻的闷痛,心想,原来那时候,他已经放弃了自己。   连他自己都放弃了自己。   后来他是怎么过来的?刹那间,卿晏心中飞快地闪过他们在北原时相处的画面,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来北原是因为从前杀孽过重,如今折罪修行。”   “于我而言,这不仅是渡劫,还是天谴。”   “与死在我剑下的亡魂相比,实在太轻了。”   “……”   言犹在耳,字字清晰,可是听他说,与亲眼所见总归是不一样的,那些口吻淡淡的话语突然立体鲜活起来,鲜血淋漓地摊开在他眼前。   刻苦铭心。   卿晏想,这么多年,他一直待在北原寒风中,避世不出,算是赎罪自省么?   可他又有什么罪要赎?他哪里做错了?   薄野津仍然立在那里望着他,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像是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卿晏又闭了下眼,压下了那些情绪,忽然向他的方向跑过去。   薄野津人没有动,只有眸光微动,似乎仍是有点迷茫意外的样子。   少年冲他奔来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小小的、燃烧的火球,洁白的衣角随风扬起,明亮得几乎能照彻眼前的黑暗,薄野津怔愣着,直到他直直撞进自己怀中。   卿晏张手抱住他,感到被抱住的人僵了一下。   他十分用力,以至于双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雪落在他们身上。   卿晏抬起头来看他,跟薄野津垂下的眸光轻轻一碰。   薄野津的长发和眉眼上落满了霜白雪屑,几乎把他的眼睫染成了白色,漆黑的发丝被雪浸得潮湿,贴在鬓边,又被风扯乱。他的道袍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像是在雪地里盛开的凄艳红梅,他整个人看上去狼狈至极,甚至连侧脸和眼角都沾着几缕溅上来的血。   卿晏伸手掏了下袖子,拿出他从津哥那里顺来的那张帕子,无声地抬起手,细细将脸侧的血迹擦干净了。   虽然此时不合时宜,可是如此在大雪中相拥,雪花落满头,在凄怆清冷之中,卿晏竟凭空生出了几分暮雪白头之感。   薄野津将一身灵力散尽了,他们周围飘浮着金色的雾气,在黑暗中像是一盏盏魂灯。   卿晏握住他冰冷的手,明知无用还是忍不住给他渡着灵力。   薄野津眼睫轻轻一动,终于开了口:“听说你去追入魔的百姓了……”他的嗓音低哑,“……人追到了吗。”   “没有。”卿晏道,“跑了。”   “……受伤了吗。”   “没有。”   薄野津似乎是言尽于此,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垂眸抱住自己的少年,顿了顿,哑着嗓子重新开口:“我……”   却又似乎没有组织好语言,他的目光重新迷离了下,茫然道:“我……”   他与这少年萍水相逢,这少年说喜欢自己,他自然而然便以为,这是个听了他的那些事迹慕名前来的信徒,抑或是追随者。   薄野津想起这些日子他跟随自己在北地除魔的种种经历,此刻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他不是他想的那般,不是世人传唱的那般,他弑母屠神,十恶不赦……   这样……还喜欢吗。   还愿意跟他成亲吗。   可他望着近在咫尺、犹如珠玉般温润的那双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雷已在上空云端酝酿,随时都可能降下,惩罚这个不识时务、逆天而行的叛徒,可是薄野津眼前心中没有其他,只有这双少年的眼睛。   荒城之中,望着这双眼睛,顷刻间便仿佛天荒地老。   神力净化了数百里的魔气,它们偃旗息鼓,被尽数浇灭。然而夜色仍无穷无尽,头顶浓云聚卷,在这座城的上方厚重地凝结,紫色的惊雷在云间起起伏伏,卿晏抬起头,望向天空。   ——天谴。   这片焦土上死了那么多无辜百姓,天没有因此降下惩罚,只有神灵的死,才会惊动天地。   天道不仁,天道从来不仁无情,天若有情天亦老。   可是,那是天的道,不是他的道。   卿晏忽然倾身而上,搂住了薄野津的脖子,将他扯下来,看他眸光惊动,掀起波澜。   “薄野津,不回天刹盟了,也不回天上了,不当什么神了,好不好?”他忍着心中的哀恸,忍着那种要掉泪的冲动,放轻了声音,在他耳边道,“你嫁给我,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会对你好,会疼你的。”   薄野津静静看着他,哑声道:“……好。”   卿晏直接吻了上去。这个吻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裹挟着冷风和雪片,凄怆绝望得让他整颗心都微微发疼,他吻着他,可却觉得那么难过。   天雷轰然落下的那一瞬,卿晏咬破了他们交融的唇舌,以血为引,蓝色的光芒从他们身侧幽幽亮了起来,他轻轻抵了一下薄野津薄而凉的唇角,吐息之间,将那片灵魄碎片渡了过去。 第111章   灵魄归位, 卿晏被一阵光芒托着,轻柔地被推出了灵台。   他睁开眼,开了一半的侧窗刚好有阳光漏进来, 落在他眼睑上,将瞳仁染得色泽浅淡了些。他觉得好似做了一场长长的颠倒大梦, 一时之间, 竟不知道今夕何夕。   这梦并不是什么好梦,惊怆绝望, 却深刻叫人难忘。   好半晌, 卿晏才回过神,他侧过脸,看见枕侧的人, 心口处似乎突然漏跳一拍。   薄野津的面容就近在眉睫, 卿晏进入他的灵台之时是躺在他怀中的,如今也仍然是一样的姿势。卿晏看着他, 微怔了下, 发觉津哥与千年之前还是很不同的。   虽然成年之后这模样五官就没有多大变化了, 但是周身气质是很不同的。千年之前,他到底年轻, 没有如今这么沉稳持重, 年轻人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而薄野津年轻时便比旁人早熟早慧, 但那情绪虽被压着, 但变化时到底还能是捕捉一二,而如今的他则是完全不显山不露水了。   卿晏抬起手, 拨开他脸侧的乱发, 从那深邃的眉目、高挺的鼻梁一路细细描摹, 停在他唇畔。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薄野津,像是找回了什么宝物似的,明明他一直在,他却觉得他失而复得。   可是……卿晏突然想,灵魄已经还给了他,为什么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他正要伸手去探薄野津的灵脉,忽然,腰间一重,感觉被掐了下,更深地揽进了散着冷香的怀抱中。卿晏一抬头,见薄野津正垂眸安静注视着自己,四目相对,卿晏觉得他此刻的目光格外漆深。   “津哥,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卿晏去握他的手,“我的意思是,我刚将灵魄还给你,你融合得怎么样了?没问题吧?”   他却被反握住了,薄野津按住了他,不让他给自己渡灵力,一开口却是冷冷淡淡:“谁让你进来的?我同意了么?”   卿晏愣了下。   怎么不领情啊?他确实是不请自入,没征询他的意见,可那种情况下,他也没法征询啊。卿晏说:“不然还能怎么办?只有这个办法了。”   “津哥,你……生气了?”卿晏觑着他的神色,轻声问道。   他竟有些不敢看他。   薄野津缺失的那块灵魄乃是他的杀相,如今骤然归位,六相齐全,他身上冷感更重,那股天然的威压几乎压得卿晏有些抬不起头来。   因为从前的杀孽,所以他将杀相剖了出来。   难怪卿晏原来觉得他周身气质太过于平淡温和了,如今杀伐气回归,如此威严冷淡,才是他原来的样子。   薄野津眼眸冰冷,淡声道:“你可知这有多危险?”   “你从未进入过别人的灵台,以为这是闹着玩的小事么?胡闹。若是在灵台之中出了什么岔子,你会神魂俱灭,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薄野津眯了下眼,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没有进过灵台,根本不知其法,是谁教你的?”   卿晏:“……”   他当然不可能出卖薄野楠。   卿晏转开话题道:“那我能怎么办?看着你一直沉睡不醒么?我做不到。”他握住对方到底手,贴在自己心口,道,“更何况,我进的又不是别人的灵台,是你的啊。”   他又不是在外面乱搞,他进自己男朋友的灵台,也犯法吗?   “你不是也进过我的灵台吗?为什么不让我进你的,这不公平。”卿晏道,“你当初进我的灵台时,怎么就不担心出什么危险?”在对方开口之前,他又自问自答地抢答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抗拒你伤害你,对不对?”   “我也知道,你肯定不会伤害我的。”他笃定地说。   ——就算是尚未苏醒,你的潜意识肯定也不会伤害我的。   薄野津看着他,道:“谁让你翻我记忆的?”   “我不是故意的……”卿晏说完,觉得这解释有点苍白,一开始确实不是故意的,是误打误撞进去的,可是后来呢?   他本可以在找到他的神识的第一时刻就把灵魄还给他,也应该这么做,可是却硬生生拖了这么久,完全是因为他想看看他的过去。   但其实,就算是男朋友,也有隐私权吧?   卿晏有点心虚,但还是强作镇定,振振有词地偏移重点,给自己找理由:“我不能看吗?”   他本来是想装下委屈,结果真委屈起来了,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不能自己看吗?要不是我误打误撞看到了,你是不是永远也不准备告诉我这些事?”   “你都答应嫁给我了,对我一点儿也不坦诚……”卿晏加重语气,“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他眼圈红了一圈,装得挺像样——半是装的,半是真委屈,半还存着刚才记忆中的心疼,神色中的难过鲜明得几乎能以假乱真。   薄野津一愣,反省了下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他伸手从那潮湿的眼尾抚过,将人轻轻压进怀里,道:“你为我以身犯险,我虽然不赞同,可心底……到底是高兴的。”   “是我方才说错话了。”他抚着卿晏的长发,低声道,“你如此为我,我该谢谢你才是,不该那样说你。”   卿晏在他怀里闷声“嗯嗯”,他顺杆就爬,控诉道:“你恩将仇报。”   “……”   薄野津垂着眼淡淡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略略停顿,才继续说:“过去的样子,并不好看,我并不想让你看到。”   卿晏一顿。   这句话语气极淡,清清浅浅地拂过他的耳畔,似乎只是随口说的,卿晏却立刻穿透了那风轻云淡,察觉到其中的真心。   虽然他在沉睡,可是他灵台中发生的一切,本人当然再清楚不过。   卿晏跟着从前的他经历了一遍那些苦,他也好像重新走了一遭。   “……没有。”须臾沉默,卿晏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没有不好看。”   薄野津凝眸看着他。   虽然他的那些年,卿晏挑挑拣拣也挑不出来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是他还是尽力想拣点值得高兴的说,比如……   卿晏道:“我都不知道你有尾巴呢,很好看很漂亮啊……你以前从来没给我看过。”   他是真的很喜欢那条尾巴,那鳞片是纯银的,像是一片纯净的雪,摸上去冰冰凉凉,滑滑润润。   还有……他那时候控制不住这条尾巴、收不回去,那微微无措的样子,也挺可爱的。   薄野津眸色微沉,没吭声。   卿晏看他神色,觉得他仿佛是有些不喜欢这条尾巴,可能还是因为自己那蛟族的一半血脉而有些隐隐自卑?他这么猜测着,放柔了声音道:“真的很可爱啊,能再放出来给我看看吗?”   “灵台中发生的事你应该都还记得吧?你记得北地神殿里那一夜吗?你……不都给我看过了吗?”   他想哄人的时候当然会极力找好听话来说,简直听得人心都软了:“尾巴很好看,以前的你也是。没有什么不好看的,你已经做了该做的,你没什么错啊。”   他不提北地神殿那一夜还好,一提起来,薄野津的目光就冷了几分,他抬手扣住卿晏的后颈,摩挲了下,道:“不准再提他。”   卿晏:“?”   他怔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他”说的是谁。   “什么他……那不是你吗?”卿晏又是惊讶,又是哭笑不得,“你们是一个人啊。”   薄野津看着他,带着薄茧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摩挲着他后颈的腺体。卿晏颤了下,脸上不由自主地红了些,忍不住偏头躲了躲。   他没想过,在灵台之中,情热期会突然到来。薄野津作为灵台的主人,不出现也知晓一切,他亲眼看着从前的自己与他缠绵亲近,听他跟从前的自己说喜欢,却如个槛外客、局外人,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记得他每每被这不能自主的情潮折磨,都喜欢叫自己咬他这里,不过那一夜,卿晏并没有让从前的他咬。这一点让他稍微扬了下唇角。   薄野津收回手,问:“那你是更喜欢从前的我,还是如今的我?”   卿晏微微瞠目,心说这是什么问题?   他不可置信,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有点荒唐:“津哥,你是在吃醋么?那不也是你么?你这是……吃自己的醋?”   他真没见过这么醋的,简直大开眼界。   薄野津并不承认,只是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卿晏忍着笑,这次认真答了:“都喜欢。”   他眉眼弯弯,倾身过去贴着薄野津的唇,就这么吻着他说话:“都是你呀,只要是你,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我都喜欢。”   薄野津便不再问了,但看起来还是不是完全满意的样子。   卿晏看着他这副神色,居然从奇怪的飞醋之中找到了点他千年之前的影子,会生气会愤怒会委屈会茫然的那个年轻的他,他慢吞吞地、极为缠人地在他唇上磨蹭了下,道:“可是不管千年之前的你,还是千年之后的你,都答应了要嫁给我,我等了好久了,你什么时候兑现诺言?”   薄野津盯着卿晏明亮眉眼和淡红的唇色,忽然笑了下:“分明是我一直在等你。”   “是吗?”卿晏被他绕了下,觉得也不用计较这么多了。   薄野津忽地抱着他坐起身,姿势陡然变了,他们面对面,卿晏猝不及防,重心陡失,跨在他身上,“嗯?”了一声。   薄野津伸手挑起他胸前一缕发丝,与自己的发尾系在一起,卿晏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呼吸都屏住了。   发尾相缠,薄野津冲他摊开掌心:“手。”   卿晏愣愣地搭上去,道:“现在?”   薄野津拖着嗓音“嗯”了一声。他握住卿晏的手,十指相扣,卿晏看着他低声念动契文,他不甚熟悉,也跟着他慢慢吞吞磕磕巴巴地复述。   赤红色的烟雾从二人中间升起,凝成了一道精美的符契,小巧玲珑。   卿晏伸手接住它,听见薄野津淡淡道:“现在就是良辰吉时。” 第112章   好一会儿, 卿晏才回过神,认识到面前这个人现在真的是他的道侣了。   过了明路了,合法了。   卿晏有些发怔地看着掌心那枚鲜红的同心契, 那符契凝成一枚合环丝结的模样。   心有千千结,个个为君系。   他微微晃神, 抬头道:“这样就好了么?所以, 现在,以后你是我的人了?”   这话直白又放肆。   薄野津很轻地点了下头:“我是你的人了。”   卿晏看着他唇角那一缕柔和的笑意, 那侧脸似乎和千年之前渐渐重合在一起, 又逐渐清晰,与那个浑身染血的身影分离开。   “一早便是你的。”   卿晏这才找回了点真实感,他又低头去看那枚同心契。   只是……他心道, 这修真界的结婚证, 怎么只有一份的?考虑得太不周到了吧?   “这个,是你留着还是我留着?”他清了清嗓子, 问。   虽然这是个问句, 薄野津看他神情, 看出他明显是想自己留着,善解人意道:“你留着吧。”   都是虚名虚物。   薄野津看着卿晏在袖子里左掏右掏, 风风火火地找了条绳子, 将同心契串了起来挂在自己脖子上,心道, 人留在他身边就好。   这枚同心契一旦结成, 便是一重束缚,将两人系在一起, 而至于那符契本身, 倒不是很重要了。   薄野津淡淡道:“从此之后, 你我便是道侣,除非和离,否则不论你走到天涯海角,不论是生是死,都不可能与我分开了。”   道侣终生相系,性命相托,即便他如在北原时那样离开,他只要撕一片魂魄便可探问到他的所在。   “你不要后悔。”   那同心契坠在卿晏颈上,晃晃荡荡,如一枚红玉,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将他雪白的皮肤都映得微红,如抹了层胭脂似的,那艳色只有一点,点到即止。   卿晏心道,这话说得一点都不真诚。   要是真怕他后悔,该结契之前跟他说这些话才对,现在都木已成舟了,还说什么?不都来不及反悔了吗?   再说了,他怎么会后悔?   “我才不会后悔……”他扑上去搂住薄野津的脖子,轻轻哼了一声,低声咕哝道,“谁后悔谁是小狗。”   轻轻的笑声响在他耳边,贴着他耳廓丝丝缕缕钻进去,弄得人心也轻痒起来。卿晏感觉后颈又被触碰着,那只手拢着他的后颈将他揽进怀中。   吐息可闻,他抬眸撞进薄野津的眼睛,那眉目深邃昳丽,眸色却浅薄清冷,看着他的模样既散漫平淡,却又那样幽深,好像含着别有意味的千言万语。   好像还含着千年之前深深密密的那场大雪。   修长的指节停在他的下颌处,有意无意地描摹了下他的侧脸轮廓,又抵着他的唇探入他口中,薄野津微微低头,冷冷的白檀香气弥漫开来,盈了满怀,他却并不亲他,只与他厮磨。   像是一种逗弄。   卿晏看着他含笑的模样,那模样真是好看极了,瞳孔像是玉石做的,碎着深深浅浅的光芒,清晰地映出卿晏的脸,含着无限缱绻。   红绳在他颈间晃悠,卿晏忽然想,成了亲,不是要洞房花烛么?   他年轻,沉不住气,忍不住侧了下脸躲开那只作乱的手,将他的肩一推,吻了上去。   道术高强、修为深不可测的神君就这么被他轻轻一推,推到了枕榻上,好整以暇地接住他,神色不变,只有眸中笑意浓了些。   两人滚做一团。   这个吻正待加深之时,门外突然毫无预兆地传来几声巨响。   “砰砰砰!”   哐哐砸门的声音。   卿晏:“……”   薄野津:“……”   卿晏微微抬起身,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又重新被压进怀里,那人明显不想让他走的样子。   他还没说话,门口又有人声响了起来:“卿晏,卿晏,你在么?”   薄野楠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焦急。   能让堂堂天刹盟的盟主都不顾什么仪态,冲上来砸门的程度,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卿晏小声道:“津哥,我去看看?”   薄野津揽着他的腰,淡淡道:“不必理他。”   “……”卿晏迟疑道,“不好吧……万一真有什么急事呢?”   薄野津虽然这么说,但到底没那么不讲道理地不放人。他伸手将卿晏方才滚乱的鬓发和衣襟理好了,才道:“去吧。”   衣冠整齐,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卿晏脸上那层薄红一时半刻褪不干净,他天生皮肤就薄,轻轻一碰,什么颜色什么印记都明显得很。   卿晏开了门,薄野楠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终于出来了!”愣了一下,薄野楠才道。   卿晏问:“有什么事么?”   他还若无其事地问自己!薄野楠瞪了他一眼,暴跳如雷道:“你知道你多久没出来了么?七天!你要是再不出来,我都以为你死了!”   灵台之内数百年之久,原来只是短短七日。卿晏不好意思了下,道:“在里面遇到点情况,事急从权,抱歉。”   薄野楠正还要骂,忽然目光一凝,看到卿晏脖子上挂的那个吊坠。   “这……”他一脸震惊地看着那玩意儿。   要是他没看错,这是同心契吧?   他不是和小叔好了么?怎么有这玩意儿,难道他已经跟别人定过终身?   “哦……”卿晏看了下,跟他解释道,“嗯……我们刚才结契了。”   我们???薄野楠一脸不可置信,道:“你和……小叔?”   “嗯。”卿晏道,“他已经醒了,你放心。”   薄野楠还没开口,就听到里间传来一声淡淡的“进来”,确实是他小叔的声音,忙不迭地疾步而入。   看见和衣靠在榻上的人,薄野楠脱口叫出声:“小叔,您醒了!”   “嗯。”薄野津招招手,示意卿晏过去,将他那枚同心契吊坠塞进了他的衣领里收好。   薄野楠别开眼,觉得自己要瞎了。   “小叔,结契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在这里……”薄野楠顿了顿,道,“此事交给侄儿来办,等回天刹盟,我一定安排一个最盛大的婚礼,宴请九洲。”   他小叔嫁人,不得风风光光的么?   薄野津道:“不必了。不必为我的事,费神费力,铺张浪费。”   人在就好。   他虽然醒来了,但灵魄碎片刚刚回归,难免还需要些融合的时间,薄野楠当机立断,赶紧带上两人回天刹盟去了。   其实,薄野楠这次来找卿晏,的确还是有别的要紧事。   卿晏进入薄野津灵台这七日,卿怀风又作了不少妖,薄野楠一直在压,可也压不住那浪潮般的舆论,没别的证据,他是真的得被迫放人了。   虽然他觉得卿晏也没什么好办法,但还是得跟他说一声,毕竟这事关千鹤门,也跟他有关。   薄野楠是真的没想到卿晏能拿出办法来。   “我没有他杀尹千鹤的证据,”卿晏顿了顿,想起在灵台记忆中看见的那小孩子,道,“但我有别的证据。”   他翻开北云大师给他留下的那本剑谱,从中拿出了夹在书页中一张纸。   薄野楠疑惑地接了过去,一展开,整个人也是一顿。   那是……北云大师的亲笔血书。   书中清晰地写明了,卿怀风是怎样图谋杀害他的,临终之际,他蘸着自己的血写下这些,笔调居然是冷静的,没有一句废话和颠三倒四的情绪宣泄,只是明明白白写清了事实。   这血书一出,天下哗然。   原本那些为卿怀风说话也悻悻闭了嘴。   几日之后,薄野楠作为盟主,都还没捋出个处置的章程时,卿晏忽然听说,南华剑尊向卿怀风下了战贴。   是死战。   死战不论结果,生死不论,一旦应下了,那么是生是死,都自己担着,怪不到别人身上去。   卿怀风应下了。   也许是他已走投无路,没有退路了,如果不应这场战,天刹盟集聚九洲的天师要将他图谋杀害北云大师的事公开审出个结果,那不比现在好。   死战前一日,卿晏牵着自己的小徒弟,还是有些担心地劝南华剑尊:“老师,你真的要去么?有必胜的把握么?”   他这小徒弟之前被托付给南华剑尊带了一阵,已跟剑尊很熟了,见着剑尊,跟着卿晏喊老师,却喊卿晏这个正牌师父哥哥。   他姐姐本来请卿晏为他取个名字的,可当时蛟妖之事来得太急,没顾得上,一直无名无姓的也不行,他在灵台里这些日子,南华剑尊先做了主张,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黎安”。   四海无事,黎庶皆安。是好意头。   他们一家本住在靠近北原的村子里,也无家族也无姓氏,卿晏当时想了想,说:“姓尹吧。”   尹黎安。   黎安说话还是不太利索,跟着卿晏学舌,只吞吞吐吐学了一点,道:“老师……必胜。”   倒会拣话来说。   南华剑尊摸摸他的头,目光有些渺远,良久才道:“他走的时候我没能送他,如今知道是谁下的手,当然要给他讨个公道。”   卿晏听了,倒为这对欢喜冤家叹息,就听到南华剑尊又说:“北云那个不争气的,连他都打不过,我可能失手么?”他极为自负地摆摆手,“只有那个糟老头才会死在他剑下,我才不会。”   “……”   正了正神色,南华剑尊又道:“你们明日不必来观战,免得白白担心,还叫我分神。结果如何,自当见分晓。”   卿晏犹豫再三,才点了下头,牵着黎安往回走。   次日黄昏,他听到卿怀风败了的消息,才放下胸口悬着的一口气。   南华剑尊倒也不是全须全尾,安然无恙,他身上落了点剑伤,卿晏去看他的时候,他那道袍袖子里露出纱布的痕迹。   “这些日子暂且放你几天假,”南华剑尊若无其事地说,“不过你可不能懈怠,回来我要检查的。”   卿晏乖乖说好。   卿怀风就这么死了,听说尸首落在他与南华剑尊决战的那座山顶,竟三五日都无人去收。卿晏有些疑惑,千鹤门的弟子也不去收么?   过了几日,他就知道了缘故。   自从回到天刹盟后,他与薄野津结过契,已经是合法道侣了,自然不再住那院子了,而是搬到了薄野津的后山。那一日,卿晏照常迎着晨曦下了山,准备去剑阁练剑,就看见一大群千鹤门的弟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山下。   “你们这是在干嘛?”卿晏大为惊讶。   为首的弟子走上前来,在他面前周全地行了个礼:“恭请门主回府主持大局!”   卿晏没反应过来,什么门主?这人在说他?   弄了半天才折腾明白,这些千鹤门的弟子远在东洲,听说了这些日子诸事的前因后果,卿怀风又已身死,他们思来想去,卿晏是创派门主尹千鹤的儿子,又是这一届仙门大比的魁首,还娶了当时唯一一位神祇,这般种种……他们果断为自己找了个新主子,觉得这打算不亏。   卿晏却是哭笑不得。   他?门主?他们怎么想的?   如今修真界中,哪怕是个没名没气的小门小户,掌门也不会让个才五百多岁、刚成年没多久的来当啊。   他准备先把这些人打发回去,却没想到他们并不好打发,表示卿晏如果不管他们,他们就在这里长跪不起。   晚上,掌灯之时,卿晏从剑阁回来,把这事跟薄野津说了说。   薄野津道:“你想当门主么?”   卿晏无奈道:“这是我想当就当的么?”他也是有些不忍心当初尹千鹤创立门派这么一番心血被付之东流的,但是他得有点自知之明啊,不能什么都往身上揽啊,“我倒是想当,但这又不是小事,一个门派,我人微言轻,又没什么威信,当得好么?”   渡灵灯飞过来,停在薄野津肩上,道:“你考虑那么多呢!有这种好事你还不答应?想什么呢?”   她现在倒是一点儿也不害怕、不抗拒薄野津了——薄野津如今灵魄俱全,神格也齐全了,周身布满福泽,渡灵灯作为一个器灵,也能吸收,当然喜欢得不得了了。   卿晏警告过她好多次,觉得她像是个抽人阳气的女鬼。   渡灵灯却道:“他那灵魄都是我净化的,我吸点福泽作报酬怎么了?!再说了,他那些福泽我不吸,也会散出去的,又对他没什么损失,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给我。”   卿晏正说正事,被这熊孩子一打岔,顿了顿。黎安也凑了过来,学着她的话道:“好事……答应。”   卿晏:“……”   他伸手将薄野津肩上的那个熊孩子扯了下来,随手塞到另一个熊孩子手中,打包扔出了房间,让他们自己玩去。   薄野津看着他稚气的举动垂头闷笑。   “你可以做到。”半晌,他开口淡淡道,“不过一个门派而已,他们若不服你,也不必来求你了。”   “不必担心那么多,你只管放手去做就是了。”   卿晏从他这话里隐晦地听出了隐含的意思——他背后有他,他出了什么岔子,都有个人在后面替他兜着。   “那……”卿晏想了许久,“好吧。”   接任千鹤门门主这件事,也不光是他一个人做主就行的,卿晏心中主意已定之后,去找薄野楠和南华剑尊商量了下。   一个是如今所有仙门的魁首,另一个是他的老师。   他本来还觉得他们有可能会反对,没想到他们都挺支持。   薄野楠心道,这样以后说出去,他小叔好歹是嫁给了个门主,而不是什么江湖散修,讲起来也好听一些。   南华剑尊则道:“不过你就算接任了门主,功课也不能落下,你若是要住到东洲去,至少每逢初一十五都得到我这儿来一趟,检查你的剑术进益得如何了。”   卿晏应下了。   他回千鹤门的那一日,薄野津、渡灵灯和黎安皆是一起跟着他回去的。   卿晏还有点不放心:“你走了,盟主同意么?”   毕竟薄野津是天刹盟的一个符号、一种象征,虽说他待在那里也不用做什么,但他在那里这件事本身意义就胜过一切。   他们站在千鹤门的府门前,一排弟子恭顺地夹道迎接,薄野津抵了下他的肩,让他先踏入,道:“还轮不到他来管我的事。”   也是。卿晏想,毕竟津哥才是长辈。   阿桢本来正在内院做事,听见这消息扔下抹布就跑了过来,所有的弟子都排成一排,恭敬至极,一动不动,只有他冲了出来。   “少爷?”他愣愣地,不敢相信。   这些日子他也听闻了不少消息,可一直都不敢相信。苏九安死了,卿怀风死了,江明潮也弃了他们,卿晏没有死,居然还是尹千鹤的儿子,居然还成为了仙门大比的魁首,又被迎了回来……这天翻地覆的变化,阿桢简直不可置信。   直到他亲眼所见,他才相信。   卿晏有些不认识他了,偏头看了他半晌,才想起来:“……你是当初那个?”   阿桢激动得要哭了:“我是阿桢,从小跟着你的,少爷,你不记得我了?”   可惜卿晏是个穿越者,跟他没有从小的情分,他从穿过来,记得的只有这小童的冷嘲热讽。   “我错了。”阿桢道,“我错了。”   “好了。”卿晏伸手把他扶起来了,问他当初那位老婆婆的下落,得知她已离开了仙门,觉得是个好去处。   “你为何不离开仙门?”阿桢对他说了许多他离开之后的事,他受了许多冷眼和苛待,卿晏问道。   阿桢抬头看他。   卿晏道:“离开仙门吧,你没有灵根,就算一辈子在这里当个洒扫童子,也还是修不了仙,去过普通人的日子吧。”   阿桢想了许久,同意了。   他们刚回来,先是在大弟子的引领之下,把千鹤门的内府游逛了一圈,卿晏目光一瞥,看见了角落里那茅草屋,凑到薄野津耳边跟他咬耳朵:“我刚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就是住在那里。”   薄野津跟着看了一眼。   很快,他们又到了春台殿——苏九安从前的住处。那殿中极尽奢华,是整个千鹤门最好的住处了,大弟子正说着要他们已派人好好打扫了一番,恭候门主入住了。   薄野津道:“拆了。”   大弟子一愣,茫然地看向他,又看了看卿晏。   卿晏点了下头:“拆吧,先给我们换个住处,不用这么华丽的,能住就行。”   大弟子称喏,心里却腹诽道,看来门主是个“妻管严”?怎么门主夫人说什么,他都跟着应和呢?拆房子这么大的事,也说拆就拆了。   卿晏新官上任,事务很多,卿怀风走后这些日子,千鹤门的弟子们一直没人管,成了野孩子,这些日子跟小蝌蚪找到妈妈了似的,卿晏又是个新手,诸事缠身,他不光要管这群弟子,自己还要练剑,还得教自己的小徒弟,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薄野津的灵魄回归才没有多久,仍旧一直在将养着,卿晏找了个清净的院子,金屋藏娇似的,薄野津每天也没什么事,只能帮他指点下那小徒弟的剑法和道术。   一些日子下来,倒真有些贤惠夫人风范了。卿晏每天回来沾了枕头就睡,连外衫都是薄野津给他脱的,被子也是薄野津给他盖的。   大概过了大半个月,堆积的事务才被处理得差不多了。那一日,卿晏将最后一卷符册也合上,处理完毕,从书案上抬起头,看见外面不知何时落了雨。   天光迷蒙,细雨如丝。   殿外的枝桠被雨打着,轻轻晃动,光影似波。   卿晏刚将那些符册全处理完,如今无债一身轻,他起身站在檐下看雨,心里觉得安定平静。   良久,他看见那灰色的雨幕缓缓踱出一抹温润身影。   薄野津持着伞,牵着黎安,朝他慢慢走过来。   他们分明天天在一起,可是最近卿晏忙得很,根本没时间独处,此时看见他,忽然觉得很久没见了。   “津哥。”   黎安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卿晏怀里,叫了声“师父”,他现如今说话已说得流利多了,也改口叫了师父。薄野津收了伞,步入檐下。   “你怎么来了?”   薄野津道:“下雨了,我来接你,省得你冒雨回去。”   卿晏看了他一眼。   这话实在漏洞百出。他可是个修士,有什么风雨不能化出个灵瘴挡一挡?哪里会傻得不晓得用道术,就这么淋雨回去?   但他还是来接他了。只是想来接他而已。   他想他了。   不过是下了一场雨,想念便忽然抽芽生枝,细细如雨,茂密丛生。   薄野津道:“早知你需要如此案牍劳形,我当初便不劝你接下这门主之位了。”   卿晏自己也有点愧疚,他一手牵住黎安,一手握住薄野津的手,道:“津哥,你这些日子灵魄融合得怎样了?”   “早就好了。”薄野津的眸光轻轻落在他脸上。   卿晏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待在这里?等我把这些麻烦事处理完,余下的让那大弟子管去,然后,我陪你回北原住一段日子,远离红尘,好不好?”   其实他一直觉得,薄野津这样的人,像是化外仙境下的神仙,从他第一眼见到他起,就觉得他身上没有红尘烟火气,清冷出尘,干净凛冽得像北原的雪。   他喜欢这样的他,私心也希望,他永远这样,不被红尘所染,其实什么样都好,只要不是记忆中那绝望茫然的样子,都好。   薄野津与他并肩看雨,含笑道:“我喜欢待在你身边。”   细雨潺潺,天下长安。   你在我身边,人间无处不是红尘滚滚,风月情浓。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其实回头看一看,这篇文还是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但是我现在的能力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我开始写文也没有多久,还是个很生疏的新手,很感谢每个看这篇文的读者的包容,以后我会继续加油的~   还有一些未竟之言,会放在番外里。   再一次感谢阅读,九十度鞠躬! 第113章   卿晏成为千鹤门的门主之后,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灵阁里的所有魄灯都放了出来。   这举动不光让千鹤门的弟子皆惊,更令整个修真界哗然。   魄灯这玩意儿, 不夸张地说,可以说是一个仙门的命脉, 这是系在修士们脖子上的狗链子, 偌大仙门,若是弟子想走就走, 想留就留, 那成何体统?迟早得散。   有了这盏魄灯,修士们便是将身家性命都交了上去,跟一张卖身契似的, 由仙门握在手中——这规矩在修真界中虽不成文, 但几乎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定例。   卿晏做了这第一次打破定例的人。   虽然许多人反对,但他依然决定要这么做。   在灵台记忆之中, 他亲眼见过了薄野津碾碎灵魄时有多么痛, 知道这是怎样严重的一种酷刑, 如今自然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握着这些沾了血的权柄。   顶着压力,他一意孤行地将此事推行了下去。   将这些“卖身契”还了回去的同时, 卿晏宣布, 如果有想离开千鹤门的,都可以自行离去。   正式放灯的那一日, 千鹤门的上空几乎被灵光照亮了, 一个又一个弟子的灵魄散发着光芒,像是一场白日焰火, 薄野津站在他身边, 掀起眼皮看了眼天空, 道:“你不怕他们真拿回灵魄全都跑了?”   卿晏也仰起头,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开玩笑道:“那不是正好?”   “他们要是全跑了,我就不干了,无债一身轻,我们归隐,不问俗事好不好?”他弯起眼睛。   薄野津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扭过头,很轻地笑了下,声音沉沉浅浅。   -   弟子院中。   千恒敲开了他师弟疏予的门,道:“师弟,你在做什么呢?门主放灯,你不去拿你那盏灯么?”   他往房内一扫,没看见人,于是无奈地抬头往上看去,果然,一个轻巧的身影从房梁上翻身而下,落在他面前。   “……去。”疏予伸了个懒腰,“师兄,你去吗?”   千恒道:“一道走吧。”   他们出了门,但还没出院子,就停了下来。魄灯本就认主,原本是被束缚在阁中,如今放出来了,会自然而然地往主人的方向靠寻。   千恒伸出手接住落下来的魄灯,转身递给疏予:“师弟,你的魄灯。”   然后,又接住了自己的。   疏予有些迟疑地接了过去。   两人坐在廊下,疏予靠着柱子,看着他师兄运功将那枚灵魄融进自己的身体里。千恒睁开眼,见他没动静,道:“师弟,你不将自己的灵魄拼齐么?”   疏予仍是托着那盏灯,没动静,忽然静静道:“师兄,你准备离开千鹤门么?”   千恒一愣,如实道:“我还没想过。”又问,“你呢?是怎样打算的?”   “我……”疏予犹豫了下,说,“我也没想好。”   他远目看着布满灵光的天空:“我总觉得门中跟以前不一样了……门主死了,这个新门主……”   千恒道:“新门主宽仁待下,这不好么?”   疏予摇摇头,不是不好,他有些说不上来,总之门中现在的风气让他感觉很陌生,有些不认识了似的。   千恒没追问,顿了顿,他道:“可我却觉得,这新门主有点似曾相识。”   疏予:“不是从前那个假少爷么?”   他们都见过的啊,虽然从前不熟,只是见过。   千恒摇了摇头:“不是这个。”他只是有这种隐约的感觉,但实在记不起也认不出这人是当初东海边杀蛟妖的那个散修,两人当时是隔着门说话的,想了半天,没结果,千恒笑了下,“罢了。”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千恒问道:“你的意思,是想离开了?”   疏予有点支吾,半晌也没下定决心。   “我是准备留下的。”千恒微微正色道,“从前门主动不动就罚人,大家都不敢懈怠。新门主上任之后,虽然门中不如之前整肃,但大家都轻松了不少。再说了,如今新门主将魄灯尽数放出,我现在不走,就算以后想走,也随时可以啊。”   “你若是离开了,找到落脚地告诉我一声,我得空去看看你。”   “师兄!”疏予道,“……那我也不走了。”   他从小就跟着师兄,已经养成了习惯,就算他想走,肯定也不可能一个人走的。   师兄不走了,那他也不走了。   千恒摸了下他的脑袋,道:“你不用这么快决定,再好好想想——不过不管走不走,这魄灯你一直拿在手里做什么?灵魄不全的滋味很好过么?过来,我帮你。”   -   卿晏本以为放灯这政策推行下去之后,这门内弟子至少也得走一小半,没想到效果居然适得其反。   弟子们不仅一个没走,还多了许多个。   卿晏看着跟他汇报工作的大弟子,微微瞠目:“怎么会多出来?”   没少也就算了,多的是从哪儿来的???   大弟子一板一眼地报告:“都是从各洲慕名而来的。”   至于这个名是什么,那可就复杂了。有些修士是因为卿晏这个仙门大比的魁首而来,有些修士则是因为这门派的门主夫人是当世唯一的神明,还有的修士就是看中了拜入这个仙门不用交灵魄碎片,想走就可以走这一点。   最离谱的是,卿晏还在其中见到了一些当初仙门大比的熟面孔。   他们为什么会到他这儿来?   对此,那些修士们给出的解释是,当初大比之时,千鹤门的人招揽他们,早已许了他们门中高位,所以他们来了。   卿晏:“……”   可那是苏九安和江明潮许的啊!不是他啊!   他一脸复杂,对这个发展无话可说,只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将这些人才们都照单全收了。   总体来说,今年千鹤门的招生工作做得很不错,简直是超额完成任务了。   -   这些日子,薄野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地跟着卿晏回了千鹤门,再没回过天刹盟,不过天刹盟的人倒是来了好几次。   薄野云致经常被薄野楠派过来探望薄野津的身体养得如何了。   薄野楠已经有了要隐退的意思,现在对外的事务几乎全都交给薄野云致去做了,修真界里的人都眼明心亮,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改口叫他“小盟主”了。   卿晏也跟着开玩笑,称呼从“云致哥哥”变成了“小盟主”。   这一日,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薄野云致又来了,笑道:“小盟主这次又有何吩咐?”   薄野云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跟他说过多次别这么喊,可屡禁不止。   不过薄野云致这次来,倒是有正事的。   薄野楠作为小辈,其实对当年事情的了解,还没有进入薄野津灵台看过他的记忆的卿晏清楚。他也是才知道,薄野津那一片“杀相”灵魄当初被他自己碎了,放到了他母亲身上。   可问题就是,那灵魄又怎么跑到了那蛟妖的身上?   薄野楠派了人去东海调查。   当初,游雪的尸身乃是被东海蛟族收殓的,她这人在天刹盟根本是个影子,从上到下都不存在,薄野氏的族谱里正经八百的那位盟主夫人乃是天山仙女,当然不可能由天刹盟收殓。   没了神的灵魄,东海海底的水晶棺里只剩了一把尸骨。   薄野津将灵魄放入她身上,本意是为保尸身不坏,但最终也没能如愿。   “叔父让我来请示您……”薄野云致斟酌着措辞,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怎么称呼都觉得不对,只好略了过去,“……这尸身如何处置?”   卿晏也看向薄野津。   良久,薄野津垂眸道:“入土为安吧。”   他原来一直觉得,人死如灯灭,至于身后的那些仪式,全是虚的,毫无意义。可是在北原的雪地里,有个少年告诉他,这些仪式不光是为死人做的,是为了让想念死者的人有地方可以凭吊,有东西可以寄托。   人死不能复生,而生者仍然要活下去,怀着这份歉疚和寄托。   那把尸骨停在天刹盟的大殿中,卿晏将手边的事务放下,陪着他回去完成这个仪式。   这葬礼不是公开的,只是个天刹盟内部高层才知根知底的小型仪式,薄野津亲手将那具尸骨葬在了后山,立了碑。   卿晏转身离开了,给他留了点时间跟母亲独处。   他牵着尹黎安,带着他在天刹盟里逛了逛,后来心中忽然一动,他去找了薄野云致,问:“温河在哪里?你可以偷偷放我进去看看它么?”   他记着当初那只银鹿,也想带黎安去看看它。   按照惯例是不行的,但薄野云致取了符牌,给他开了后门,道:“你小心些,别惊动别人。”他又看那孩子,皱了下眉,“你带着这小孩进去?”   卿晏嗯嗯道:“我保证,不会有事的。”   巨大的银鹿在兽谷里栖息,华美的鹿角藏在林叶丛中,像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神迹。卿晏还没靠近,不慎一脚踩在枯叶上,银鹿立刻被惊动,睁开双眸扭头看了过来,黎安攥着卿晏的手指,被吓到了,立刻躲到卿晏身后。   “不怕不怕。”卿晏安慰他,“它不吃小孩儿的。”   黎安非常怀疑地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里全是不信任。   银鹿缓缓起身,优雅地踱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位忽然到来的客人。   卿晏知道它不会伤害自己,他此行更重要的目的是,带黎安见一见这只本门族兽。他没有别的徒弟,以后这千鹤门门主的位子肯定也是要传给黎安的,得让这族兽认一认血脉,才好传承下去。   黎安怕极了,一点儿也不肯从卿晏身后出来。   卿晏无奈地弯下身子,把他抱了起来,黎安直往他怀里缩:“师父……”   是真的怕,小奶音都在颤抖。   虽然有点不厚道,但卿晏还是忍不住笑了。   小朋友不都喜欢逛动物园的么?怎么这个小朋友不太一样?   归根到底,还是这个动物太巨型了。   卿晏把铃铛放到黎安手里,鼓励他道:“你去把这个挂到它的角上,去吧,我在这儿,不会出什么事儿的。回去师父给你买糖吃。”   大概是在糖的诱惑下,黎安才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一步。   银鹿温河没有动,甚至在他举起手够不着的时候,很体贴地低了一下头。黎安抖抖索索地把那铃铛挂到那银白色的华美鹿角上,因为手指打颤,铃铛一直在叮铃铃地响,随后,他跟银鹿的双眸对上了视线。   黎安:“……”   他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巨型生物一个不高兴,轻轻掀起蹄子直接把自己踹飞。   随后,银鹿低下了头,冲他张开巨口,黎安狠狠闭了下眼,一声“师父”卡在嗓子里没喊出来,结果就发现什么疼痛都没到来,他的袖子传来拉扯感,黎安睁开眼,看见银鹿咬住他的袖口,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   卿晏忍着笑,觉得应该是差不多了,这银鹿应该是承认他了。   可黎安却不觉得有什么安心的,那巨口咬着他道袍袖子,离他的手那么近,马上就要咬到他的手了——   黎安突然“嗷”一嗓子哭了出来,转身拔腿就跑,一双小短腿居然跑出了风火轮的架势。   道袍袖子直接撕裂了,还有半条袖子在银鹿嘴里,他也顾不上了。   他一路往外跑,直接跑出了兽谷,被等在外面的薄野云致一把接住:“这是怎么了?脸都哭花了,你师父呢?”   黎安揪着他的袖子擦眼睛,抽抽嗒嗒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卿晏缓缓从兽谷里跟了出来,脸上还挂着笑。   薄野云致道:“孩子胆子小,你不该带他去那种地方的,吓成这样。”   “胆子么,练练就大了。”   卿晏伸手去接黎安,但可能是因为他刚才的行为已经在师徒之间引起了强烈的信任危机,黎安居然不肯松手,眼泪鼻涕糊了薄野云致一身,卿晏道:“行了,给你买糖吃。”   黎安才跟他走了。   卿晏又对薄野云致说:“赔你件新袍子?”   薄野云致笑道:“不必了。”   卿晏也没跟他客气:“黎安,跟小盟主说再见。”   黎安连人都不认识,还是花着一张脸挥了挥小手跟着他师父说:“……再见。”   -   因为身边带着这么个小孩子,走到哪儿一刻都离不了人,就算卿晏自己要走,他也是不能放心的,本来他说这些事务都处理完,就陪着薄野津回北原去住段日子,但有这么个小拖油瓶,即使卿晏把千鹤门的管理层拉拔起来,让他们自己管一管自己,也不能丢下黎安。   所以,这趟蜜月之行一直拖到了百年之后,拖得“新婚夫妇”都成了“老夫老妻”。   尹黎安一百岁的生日宴上,卿晏才宣布了这件事。   他兢兢业业一百年,如今休个小假,不过分吧?   尹黎安立刻慌了:“师父,你要走?”   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一直要抱的小孩子了,但还是很依赖卿晏。   “暂时的。”卿晏看了眼旁边的人,摸着黎安的脑袋道,“没事啊,这些日子你就跟着你师兄们,要是真有什么剑术上的问题,你就去天刹盟找南华剑尊。”   不都说隔代亲么?问你师父的师父去。   尹黎安眼泪汪汪,抓着卿晏的袖子不肯松。   “一百岁了,还没断奶么?”旁边传来一声轻笑,卿晏扭过头去,看见薄野津施施然放下手中的琉璃盏,淡淡的目光落在尹黎安身上,“以后你当了门主,也要一出什么事就哭着回来找师父?”   黎安虽说是卿晏的徒弟,但其实平时是他们俩一起带,薄野津一说这话,他就立刻松开了手,只有眼神还委屈巴巴地瞅着卿晏。   卿晏还是忍不住哄了下:“我们就去个把月,很快就回来。乖。”   第二天,门中的弟子恭送门主和门主夫人离开,卿晏坐在马车里,还在琢磨:“你是不是平时对黎安太凶了?他好像很怕你。”   黎安的剑法算是他们一起教的,不过卿晏作为门主,平时太忙,薄野津教的时候,他多半不会在旁边看着。   “你是怎么教他的?”   薄野津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就和在北原教你时一样。”   怎么会?卿晏更不懂了,那有什么好怕的?   薄野津又道:“他的悟性不如你。你以后真要将千鹤门交到他手上?”   卿晏笑道:“他还小呢,再说了,当门主也不是非得修为高。”他本来是想说主要得靠管理,门主又不用天天自己亲自上阵出去打架,但碰上薄野津落在他脸上的清浅眸光,他嘴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转了个弯,变成了,“如果他有个贤内助,帮他坐镇呢?谁还敢不服?”   “像我如今这样。”他的眼睛促狭地弯了起来。   虽然卿晏不是个没有真凭实学的草包,但若他真的是,就光凭薄野津在他身后这一点,他也没人敢置喙什么。这些年千鹤门的地位水涨船高,当然有这位在这儿坐镇的原因。   薄野津沉沉地笑了声,低低道:“你想帮他找个好媳妇?”   卿晏煞有介事地点头。   “虽然大概是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了……”毕竟这世上神只有一位,他说,“至少也得像你这样贤惠的才行。”   门主和门主夫人蜜月在外,还在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只不过论着论着,话题就有些变了味。   马车在大雪里不能前行,他们在进入北原之前弃了车,卿晏一钻出温暖如春的车厢,就被风吹得晃了下:“……好冷啊。”   小幅度地跺着脚,“冻死我了。”   铺天盖地的雪白,凛冽的风声把天地衬得更为寂静了。   其实修士拥有灵力,比起旁人是不会那么怕冷的,卿晏现在虽然修为提升不少,但对北原那种彻骨的寒冷还是有种本能的抗拒。   薄野津握住他的手,渡着灵力,卿晏慢慢暖和了一点,两个人沿着小须弥山的山道往上走,四周荒无人烟,好像整片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真是再完美不过的“二人世界”了。   在这样的地方住着,好像时间都变得极为缓慢起来。卿晏和薄野津一起练剑,一起看道书,看困了就把书往脸上一盖,枕在他膝上睡过去,醒来时天光仍依稀。   日子悠闲如神仙。   某天晚上,卿晏在睡梦中听到轻轻的响动,他本来埋在薄野津怀里睡得很安稳,却被这一点遥远细微的动静弄醒了。他看了眼睡着的人,自己蹬了靴子,拔腿往外跑。   雪林之中,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在移动,卿晏屏住呼吸往前走,等到他看清的时候,忽然转身往回跑。   “熊!”他本来要把那睡着的人叫醒,一回来却看见薄野津靠在床沿,双目清明,卿晏抓着他肩膀告诉他,“津哥,外面有熊!”   薄野津看着他激动的样子,觉得可爱,又有些好笑,将他随便披上的衣服整了下,才跟他一起出去。   的确是熊。   那冰熊在雪林里乱钻,像迷了路似的,又往他们小屋的方向过来。   “它还是个孩子,”薄野津眯起眼,“年龄不过一百多岁。”   怪不得看起来小很多,卿晏点点头,但看它往这里过来,还是有点担心。虽然它还只是个孩子,但这孩子也比一般的动物大许多,如果撞过来,卿晏毫不怀疑它能一头把小屋掀飞。   薄野津:“它应该是饿了,这里有食物的味道。”   卿晏于是去拿了些肉干果干出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幼熊鼻子里发出嗤嗤的声音,冲他走过来。   卿晏不敢和这猛兽亲密接触,只把东西扔在雪地上,自己退了几步。幼熊嗅着寻到食物的位置,开始快速进食。   卿晏被冻得跟什么似的,但还是有点心痒痒,趁熊忙着吃东西,伸手在那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下。   熊抬起头来,卿晏的手僵住。   熊大概可能也明白自己吃的东西是他给的,居然在卿晏半伸出去的手上蹭了一下。   隔日,卿晏就发现那熊又来了,他还是给了它肉干果干。结果,熊可能挺满意,居然日日都来讨饭,白嫖得理直气壮,对卿晏的抚摸和靠近也一点儿都不抗拒了。   薄野津却道:“别再给它了。”   “它乃是不可多得的灵兽,若有修士来北原冬猎,它如此亲近于人,容易被人捉去。”   卿晏听了这话,狠了狠心,把食物都敛起来了。   可是隔了好几天,那幼熊还是在他出门的时候偷偷跟着他。卿晏装着视若无睹,不去看它,过了几日,那熊终于回过味来了,当着卿晏的面赌气地走了。   它一直跟着自己,卿晏担心它会像津哥说的那样太过亲近人,可它一走,卿晏又有几分担心。他想了想,隐去身形,偷偷跟着它。   这么大的熊了,不会找不到东西吃,真的自己饿肚子吧?   可令他意外的是,他跟着熊七拐八绕,不知道走到哪个角落里,居然发现了一汪汩汩流淌的天然灵泉。伸手一摸,还是温热的。   在冰天雪地里泡温泉,可太享受了。   熊倒是蛮会享受的,白绒绒的身体在水里漂浮着,像个加大号的巨型玩偶。   卿晏心中一动,也忍不住解了道袍,沉入水中的时候长舒一口气,冰冷的四肢都融着暖意,远处山雪凄冷,灵泉却是恒温的。   他去了太久,久到薄野津忍不住出来找了。他们现在已是道侣,再说卿晏手上还戴着他的镯子,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探问到下落,更何况同在一座山内。薄野津寻过来的时候,卿晏都泡在灵泉里睡着了。   泉水太温暖舒适,他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了。   那凉丝丝的修长手指贴上他的侧脸时,他才被冰了一下,下意识睁开眼。   薄野津俯身时,一缕长发垂落到水中,低眉看着他:“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卿晏看着他,四肢都软软的,被泡得略微有些头昏脑胀,灵泉热气腾腾,他面容潮湿,那目光也被熏湿,显得氤氲极了。   须臾,他才“啊”了一声,声音也像吸饱了水。   卿晏甩甩脑袋,清醒了下,举目一看,他可能在这儿泡了好久,那只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剩他一个了。   “津哥,你从来住在这里,都不知道这山里有温泉吗?”他问。   薄野津“嗯”了一声,道:“我从来没怎么往这一片走。”那停在卿晏侧脸的手指微曲了下,擦了他脸颊滑落的水珠,道,“回去么?”   卿晏:“唔。”   他伸手抓住对方的衣带,又是邀请又是推荐道:“你来都来了,不也下来跟我一起泡一泡么?”   薄野津看他。   卿晏道:“很舒服的。”   他其实存了点别的心思。卿晏突发奇想,在水里,那尾巴会不会出来?   说实话,自从在灵台记忆里见过那条尾巴,卿晏心里就一直记挂着,可是之后不管怎么样,他怎么说,薄野津也一直没把它放出来过。   卿晏颇觉遗憾,又觉得如今是个机会。   蛟族不是都喜欢水么?当初他母亲被养在天刹盟的后山时,薄野非可是专门修个池子给她泡着呢!卿晏记着那条银色的尾巴在水波里轻轻摆动的样子。   可是薄野津脱了外衫,沉入泉水中,坐在他旁边,神色沉定地揽着他,没有一丝波动。   卿晏的手往下移了移,摸到属于人的、温热的皮肤。   啧。   失望,就是很失望。   失望之余,忍不住在那皮肤上轻轻掐了下,泄愤似的。   薄野津睁开眼,眉睫上被雾气熏染的水珠猝然掉下来。下一刻,卿晏猝不及防地失了重心,被掐着腰揽进了怀里,姿势陡变,他跨坐在薄野津腿上,面对面相贴着。   “在干什么。”薄野津漫不经心地捉住水下的那只手。   这个法子行不通,暗示也不成,卿晏只好明示,趴在他肩膀上说:“我想看你的尾巴。”   “……”薄野津抿唇,轻轻眯了下眼,看不出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卿晏发现自己现在的心理有点像叛逆小孩,他越不想让他看,他反而越想看。于是他喋喋不休地叫嚣道:“尾巴尾巴尾巴。”   那只手也没停着,跟轻薄人似的,撩了点水往对方脸上泼。   薄野津闭了下眼,水珠从他俊美面容上滚落,可还是无动于衷。   软硬兼施都没用,卿晏泄气:“我就想看。”   “……”   “我今年的生辰愿望就是看看你的尾巴,你不会不满足我吧?”   “你的生辰才过。”   “哦……那明年的。”   “……”   须臾,薄野津低声道:“为什么这么喜欢那条……尾巴?”他本来想说丑陋的,没说出口,想说卑贱,也没能说出口。   蛟族从来不被修真界的人看得起,哪怕是成了半神的游雪,也只能被饲养在天刹盟的后山,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   他神色微微一动,又道:“这么喜欢这条……的尾巴,是因为在灵台里见到了他拖着尾巴的样子么?”   这话说得有点怪。卿晏又想起,他吃千年之前的自己的醋的样子了。   这人似乎执着于把现在的自己跟从前的自己分开。   卿晏说:“这是你的尾巴啊。你的每一面,你的每一部分,我都想了解,都喜欢的。”   薄野津垂眸。   卿晏“啧”了一声,赌气道:“不给我看算了,泡好久了,不泡了,我要回去了。”   他直接起身往岸上走去。   下一刻,他腰间一重,低头一看,银色的鳞片被四周山雪所映,反射着莹润的光芒,华丽得几乎晃了下他的眼。   冷银色的尾巴精准无比地缠住了他的腰,猛地将他向后一扯——   卿晏猝不及防,被扯得向后一仰,跌入了一个潮湿温热的熟悉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   拉灯! 第114章   从前千鹤门还是卿怀风的天下的时候, 门中上下氛围肃穆,尊卑有序,唯卿怀风马首是瞻, 命令全部出自他一人,令行禁止, 莫敢不从。   如今换了卿晏来当这个家, 风格可就大大不同了。   为了多留些时间休息以及陪男朋友……不,是为了培养门中弟子自身的积极性和能动性, 卿晏设置了一系列制度, 让他们做好自我管理工作。   这项政策推行下去,收效显著,不过短短几年, 卿晏的工作量就少了很多, 门中那大弟子俨然已经被培养成了第二把手,卿晏清闲了许多, 只有发生了极为重大的事情, 他们才会来请示他。   比如现在。   “三天之前, 千恒、疏予二位师弟在东南发现妖气,前往查看, 发现了一个大妖……”大弟子一板一眼道, “……所幸已将那妖铲除,不过, 在大妖的洞穴中发现了这面镜子, 似是远古时期的魔镜……”   卿晏端坐在大殿的上首,一边听着大弟子汇报工作, 一边接过旁边薄野津给他递来的一盏茶, 然后伸手打掉了黎安摸向蜜饯的爪子。   黎安一缩手, 委屈巴巴地看了自己师父一眼。   卿晏则回以警告的眼神。   这孩子太嗜甜了,这么下去,迟早要坏牙。卿晏近日已经给他下了禁糖令,每天都盯着他,不准他吃甜的。   修真界虽然也有优秀的药修,但医疗水平跟他原来所在的现代世界肯定是不能比的,这里可没有牙医诊所,要是真坏了牙,怎么办?   这么一想,卿晏就觉得,还是现代方便。   大弟子道:“门主,这魔镜如何处理?”   卿晏回过神:“嗯?你刚说这面镜子叫什么?”   大弟子:“镜花水月。”   卿晏看了看弟子捧上来的那个东西,一面普普通通的铜镜,无甚稀奇,他道:“你为何说它是魔镜?有何凭据?”   大弟子摆事实,讲道理,他命师弟们将那面镜子翻转过来,指着背后那个歪七扭八的花纹道:“因为这个。”   “古籍有记载,镜花水月背后的图案就是这样的一朵妖花。”   卿晏奇道:“……这居然是一朵花?”   “……”大弟子觉得这门主大概是瞎,“是的,门主。”   卿晏又想了想,扭头问薄野津:“津哥,远古时期的魔镜,你见过么?”   薄野津淡淡地掀起眼皮,顺着他的话音看了那魔镜一眼,道:“没有。”   “我也从未见过,哪本古籍里记载了这个法器。”   卿晏也没见过,于是扭头问那大弟子:“对啊,这是哪本古籍里记载的?”别是看差了吧?   大弟子不说话了。   卿晏:“?”   大弟子憋了半天,在门主探究的目光下,才吐出几个字:“……《春情秘史》。”   卿晏:“……”   薄野津:“……”   在场众师弟:“……”   只有黎安睁着双不解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师父,《春情秘史》是什么书?”他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我好像没见过书阁里有这本典籍啊。”   卿晏扶额道:“……你不许听,把耳朵捂上,等下,眼睛也闭上!”又转向那大弟子,“你靠不靠谱?这种……这种书里的东西也相信?”   《春情秘史》是一册畅销话本,讲的是万年之前的一位什么神君爱上一个凡间的村野姑娘的故事,妥妥的修真界版灰姑娘。但是这个仙君王子的人设是个大傲娇,一开始爱上了人家姑娘,却觉得这村姑身份低微,配不上自己,拧巴得要命,死不承认自己喜欢人家,一次不慎,两人齐齐掉入镜中,才显露出真心来。   这话本卿晏没看过,他对这种东西并不感兴趣,可人在世间,总会听到别人讲这些八卦,于是也略有了解。   那话本里的镜子设定是能让人梦想成真,口吐真言,反正你想什么,那镜子就给你来什么,神奇得很。   大弟子脸色微红,可还是固执道:“有专门研究道史的仙师考据过,说这《春情秘史》不是说书人瞎编的,那神君和那位姑娘,还有里面的那些情节都是确有其事。”   卿晏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这个大弟子——平时看着挺机灵正直的一个人啊,怎么被言情小说荼毒成这样了?   但这毕竟属于个人爱好,卿晏作为老板,不想管、也管不了那么宽,于是他不跟对方争辩了,道:“那把这面镜子搬到我寝殿去吧。”   他正好缺一面镜子呢,还省得花钱买了呢。   晚上,卿晏处理完所有事情,踏入寝殿中的时候,看见薄野津正站在那面铜镜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在镜面上按了下。   “怎么了?”卿晏问。   薄野津道:“这面铜镜内确有一丝灵力波动,恐怕那弟子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是么?”卿晏略带惊讶地扬了扬眉,他也学着薄野津的样子,伸手在那镜子上触了触,“我什么也没感觉到啊。”   薄野津道:“那股灵力十分微弱,而且时有时无。”   卿晏看着镜子,须臾,“哦”了一声。   “你真要将它放在寝殿内?”   “嗯。”卿晏顿了下,还是点了头,“也没什么吧?就算那话本是真的,就算这镜子真是什么叫‘镜花水月’的魔镜,也没什么,它又不伤人。”   顶多迷人心志而已。   卿晏觉得自己意志挺坚定的,不用担心这个,他故意凑到薄野津面前道:“堂堂神君,怕一面魔镜么?”   薄野津垂眼,眸光落在卿晏脸上,轻轻一碰。卿晏的肩膀被抵了一下,整个人向后微微仰去,贴在了镜面上。   “我自是不怕。”他一只手按住了卿晏的肩,另一只手抬了下他的下巴,与此同时,居然还有什么东西,掀开他道袍的衣摆,贴身钻了进去。   哦,是那条尾巴。   自从卿晏连撒娇带威胁地闹着薄野津多把尾巴放出来给他看看,他放多了,就对这件事越来越没有压力了。   “只是你非要将这面镜子放在寝殿,还有什么别的用处么?”薄野津轻轻压着他的肩,将他翻了过去。   卿晏:“……”   他现在就知道什么叫搬起镜子,砸了自己的脚。   ……   半晌,卿晏一只手撑在镜面上,微微合着眼,连眼皮都泛起浅浅的红色,像过了水的潋滟桃花似的,他低头喘了口气,吐息都是烫的。   “不是要照镜子么?”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不怀好意的,“怎么不睁眼?”   这有点刺激。卿晏垂着头,很轻地呜咽了一声,细细地颤抖着,还是没睁眼。   薄野津笑了,他伸出一只手扣住了卿晏撑在镜子上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握在他腰间,都腾不出空来,所幸他比常人多了一条尾巴。   那尾巴尖托着卿晏的下巴,帮了他一把,让他抬起头来,薄野津在他耳边哄骗道:“看看你自己。”   实在没办法,卿晏只好睁开了眼,眸中一片浓稠的水雾,他看到薄野津微扬的薄唇,弧度优美。   “……你混蛋啊。”最终,他哑着嗓子从齿缝里挤出这一句,狠狠地瞪着镜子里自己身后的那个人。   混蛋逞凶了一场,混蛋完了倒还是知道要收场的。卿晏浑身发软,被他抱进浴桶里,又被他擦干,换了件新道袍,抱上床挨着枕头就睡了。   长夜寂静,烛火皆熄。良久,寝殿之中忽然闪出一抹光亮。   沉在黑暗里的铜镜表面忽然晕开了一圈浅浅的涟漪,波纹漾开,那光芒逐渐盛放。   昨夜被折腾得够呛,卿晏睡得有点沉,反正他作为门主,是这里最大的老板,想赖个床的自由还是有的。可是现在,他犹在睡梦中,就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   “……无事退朝。”卿晏咕哝了一句,“有事也退朝。”   他今天不要上班。   可是敲门声还在继续,卿晏烦躁地一掀被子坐起来,就惊呆了。   白色的床单和枕套,木制的衣柜和书架,墙壁上还悬着电视机……这里,是穿越之前他自己的房间!   怎么会这样?   卿晏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在修真界经历的那些,都是在做梦,可他微微一转眸,就看到自己枕边还有个人。   日日共枕、熟悉至极的人。   薄野津长发垂散,穿着一身雪白道袍,躺在他的床上,就在他边上。卿晏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还穿着道袍。   敲门声还在继续。   卿晏飞快地整理了一下思路,冲到衣柜旁边,随便从里面抓了套衣服和裤子就套上了,然后才赶紧去开门。   刘嫂敲了好久的门,一直没人开,心道,今天小少爷赖床了?不会吧,待会儿还得去学校呢。   正这么思忖着,那门就开了。卿晏道:“……早。”   “小少爷,你可起床了,快下去吃早饭吧。司机已经在门口等你了。”   “……哦。”卿晏有点迷糊,这是回到了他上学的时候?不对啊,他穿越过来的时候,早就过了上学的年纪了啊。   所以他并没有回去?   刘嫂正要进他房间进行每天的例行打扫,卿晏忽然想起什么,死死地抵住门:“那什么……”   他想了想,飞快道:“我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刘嫂你帮我跟学校请个假吧,我今天不去了!”   “身体不舒服?”刘嫂一脸担心,“要不要叫家庭医生来看看?”   卿晏:“不用不用,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休息一下就好了。”   刘嫂“哦”了一声,了然道:“是这个月的情热期提前来了么?我这就去给学校打电话,然后给您送抑制剂和阻隔贴来。”   卿晏:“……”   他都忘了,他原来的这个世界,大家都对这个了如指掌,习以为常。   还真善解人意。卿晏哭笑不得,总归先把人打发走了,他赶紧关上门,折了回来。   薄野津也已经醒了,仿佛很感兴趣地看着这个房间:“这是什么地方?”   卿晏简单跟他讲了下情况。   “我觉得是那面镜子的问题。”卿晏道,“我们要怎么回去啊?”   薄野津思忖了下,道:“既然是那面镜子的问题,那么在这个世界,恐怕也得找到那面镜子才能回去。”   卿晏惊了下:“这要从何找起?”   这世界也太大了啊,大海捞镜子,这哪捞得到啊?   薄野津道:“既是它将我们带来,想必也不会离我们太远。”   闻言,卿晏先在自己房间里展开了一番地毯式搜索,没找到。   薄野津看着拉开的抽屉里那些摆放整齐的盒子,对卿晏之前的房间很有兴趣,拿起一个问:“这是什么?”   卿晏迅速给它放了回去。   “别问。”   薄野津:“?”   他扬起眉,眼中兴致更浓。   “好吧。”卿晏只好解释了下,“这个东西叫抑制剂。就是……我从前跟你说过的,情热期的时候,用它,就能缓解情潮,就不难受了。”   他越说越小声。   薄野津端详着包装上的小字,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道:“那之前你没有这个,每次很难受么?”   卿晏抿了抿唇。   他想说,有你,我也不难受。   可是,他觉得昨天晚上某人太过分了,所以现在不想说这种好听话来给他听。   想起昨晚的事,卿晏有点想打人。   怎么能在镜子面前?还非要他睁眼看?   ……混蛋。   他不说话,薄野津继续扬眉。   卿晏别开脸,冷漠道:“我们还是先找镜子吧。”   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待会儿刘嫂会进来打扫房间,你找个地方躲一躲,别被她看到了……你躲衣柜里吧。”   不然还以为他往家里带野男人呢。   野男人在他身后伸了下手,掌心散发出蓝色的微光,忽然笑了。   他是不是忘记了,他有灵力,想隐个身还不简单么?还需要躲衣柜里去?薄野津望着那抹背影出了房间,琢磨之下,察觉出一缕恼羞成怒,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兀自扬起了唇角。   请个假不去上学,但饭还是可以吃一下的。卿晏原来家里条件算不上顶级豪门,但也还是很不错的,请的厨子水平堪比米其林。   他喝着海鲜粥,跟旁边的佣人打听:“家里有镜子么?”   佣人一头雾水,卿家多有钱啊,怎么会连一面镜子都没有?   “浴室里有,玄关处也有……”   卿晏打断道:“不是,是一面铜镜,挺旧的,还有点锈了,不是这么崭新华丽的,唔,挺难看的那种。”   这么一描述,佣人们就懂了:“小少爷你是在说‘镜花水月’么?”   卿晏眼神一亮:“对对对,就是它!你知道在哪?”   镜花水月乃是一面名镜,颇有收藏价值。佣人道:“老爷不是之前答应了捐给你们学校吗?昨天你们校长刚派人取走。”   卿晏:“……”   他立刻把碗一推,站起身来:“我去学校了。”   从楼上下来的刘嫂:“?”   “小少爷你不是情热期到了么——”   砰地一声,小少爷已经甩上了门,健步如飞地冲了出去。刘嫂的目光顿住了,又反应过来什么:“不是,他书包都没拿啊?”   卿晏上了车,才想起来,这事没跟薄野津说。   不过,他现在确实不太想和他说话。卿晏心想,等拿到镜子之后,再跟他说吧。   他到学校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上完了,下课铃响起,学生们纷纷在走廊里活动起来,卿晏没去教室,他本来也不是来上什么课的,目的明确地直奔了校长办公室。   他推门进去,里面没人,但却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   那面该死的铜镜被放在了玻璃柜里,如同文物似的珍重地保存着,而玻璃柜上了锁。卿晏简单翻了下,没找到钥匙。   还是得把校长找到,卿晏这么想着,出了门,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卿晏?”   卿晏差点被撞倒,被人扶住了,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   Alpha。   虽然很久没回这个世界了,有些不适应,但属于Omega的本能,还是让他对Alpha很敏感。   “让让。”卿晏道。   男生笑了起来,没动,道:“本来我今天还想去找你呢,老师不是说你情热期到了,请假了么?怎么还是来了?”   卿晏皱起眉,又仔细看了下这人长相,突然想起这人是谁了——校长的儿子。   也是他高中时候的追求者之一。   “……”卿晏道,“关你什么事。”   Alpha笑了起来:“我喜欢你啊。”耳语似的,“你情热期到了,现在这里,我不管你,谁管你?”   说着,他伸出手,冒犯地碰了下卿晏的后颈,“没到啊?”他的语气有些遗憾,不过很快又是一变,“没关系,我来帮帮你。”   卿晏被一帮他带来的Alpha堵在厕所的时候,立刻明白了他要干什么。   Alpha放出了信息素,极为强势地一下就让他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卿晏差点跪倒在地,与此同时,他的巧克力味的信息素也弥漫开来。   “操,好甜啊。”有个Alpha感叹了一句。   卿晏抬头瞪他们。   他已经好久没在这个世界待过,有些不习惯了,出门居然没贴信息素阻隔贴,这在Alpha们眼中更好得手了。   Alpha垂手摸着他的脸:“我是真的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你看,你对我的信息素有反应的,对不对?”   “我对你大爷。”卿晏别开脸,躲开那只手,心里都泛着恶心,狠狠骂道。用这种手段,哪个Omega能反抗?   信息素压制。这是Alpha天生的优势,他却利用到这么卑鄙的用途上。   Alpha又笑了:“你真不肯?那我只好——”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一股冷风忽然横扫过来,像是凛冬忽至,所有Alpha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卿晏却是如有所感地一抬头,被一只宽大的袖袍拢了过去。   “站不起来了?”薄野津垂眸问他。   卿晏“唔”了一声。   薄野津张了张手:“那,抱?”   情势所迫,卿晏先把昨晚的账压下去了,心道回头再算,他软软地靠过去,道:“你怎么来了?你一直跟着我?”   薄野津托着他的膝弯,“嗯”了一声。   “我怎么没发现?”   “……”薄野津终于说了,“我隐了身形。”   卿晏才发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哦。”   Alpha们回过神来,方才差点被那冷冽的白檀香气扫得瑟瑟发抖,随即,他们发现这味道并不是信息素,就只是香味而已。   “你谁啊你?”Alpha道,“你是beta?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么?怎么穿成这样?奇装异服——”   他话没说完,倏地跪了下去。   薄野津连一个眼神也欠奉,直接抱着卿晏走了出去。   不管多么厉害的Alpha信息素,在神力面前,还是弱爆了。   不值一提。   薄野津往外走,出去的时候顺便把门也封了个印。良久,Alpha们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门推不开了。   “他欺负你?”薄野津方才看到了,只是不解,“他仿佛也没做什么,你为何站都站不起来了?”   卿晏不太想讲这个,极为简单粗暴地解释了下信息素压制这种东西,赶紧又道:“镜子我找到了,在校长办公室,就是没钥匙。”   薄野津径直带着卿晏进了校长办公室。他只是食指在玻璃上敲了下,那玻璃就被震碎了,簌簌掉落,镜子就在他们面前。   卿晏:“……”   对哦,他忘记了可以用灵力!   虽然他们在这个世界,但灵力还在。   薄野津伸出手,贴向镜面,灵力催动,镜面如水波动,卿晏眼前一黑,再一亮,便发现自己躺在寝殿的榻上了。   “回来了?”他长舒一口气。   薄野津侧躺在他枕侧:“早就问过你,是不是真要把那面镜子放在寝殿了。”   卿晏忍不住伸手锤他一下:“我看你挺喜欢它放这儿的——这是什么?”   他在薄野津袖子里触到了点异样,伸手摸出来,发现居然是抑制剂。   “……你带回来干什么?”卿晏心道,这玩意儿居然能从镜子里带出来?   薄野津道:“你不是说,用这个便不难受了么?”   卿晏:“……”   作为一个修真界的神,不管卿晏再怎么跟他解释,他也还是一知半解。   薄野津提起他方才在镜子里跟他说的:“信息素压制……你会对信息素有反应,不管是谁的都会如此?”   他记得从前卿晏说过,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可那缕白檀香气并不是信息素,挺多算个替代品。   “不是。”卿晏把那小盒子扔开了,抱着薄野津的腰,小声道,“我跟你在一起,根本用不着什么抑制剂,什么信息素。”   “你明白吗?”   情热期,信息素……这些是无法控制的、天生的本能,可是爱你这件事,是听从本心的选择。   隔日。   卿晏指着那面镜子,木着脸吩咐道:“它确实是一面魔镜,封印起来扔到库房里吧。”   大弟子愣了下:“真的?您那天那么说,我还以为……我回去又查阅了些典籍,发现……”   卿晏一点儿也不想听,反应很大地打断他:“快快快,你拿走慢慢研究!”   “再也别让我看见它!”   作者有话要说:   镜子:我可无辜 第115章   尹黎安小朋友在七八岁, 还没有拜入仙门的时候,就已经被当世唯一一位神明金口玉言地赐过评语——   虽然可以修仙,但是难成大器。   事实证明, 仙君他老人家作为如今修真界无人能比肩的佼佼者,眼光的确毒辣, 不会看错。   的确。对于一个小时候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来说, 能开灵根已经是很好了,可要他去成什么大器, 就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卿晏原来跟薄野津开玩笑说, 黎安没什么本事,可以给他娶一个好老婆帮他镇镇场子,这话原是戏语, 可随着黎安一点点长大, 卿晏居然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法子的可能性。   “你真要将门主之位传给他?”薄野津再一次问道,“虽说他是你的徒弟, 可若真不能胜任这位子, 又如何?”   卿晏道:“你觉得他不能胜任么?”   黎安也是薄野津看着长大的, 虽说黎安挺怕他,但“严父”也是父, 薄野津道:“在他这个岁数的修士, 早该过金丹期了。”   可黎安却才刚刚凝出剑气。   卿晏想了想,他不也是个大器晚成的么?背着原主的一点修为, 却不会用, 在北原时才化出剑气来。   “至少……”须臾,他给自己的小徒弟找理由道, “黎安的人缘挺好的。”   尹黎安的人缘是真的好, 整个千鹤门上下, 从师兄弟到外门的洒扫弟子,都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作为如今门主的小徒弟,尹黎安在门内有天然的地位,跟从前的苏九安、以及更以前卿晏在门中的地位一样,可是黎安没有一点少爷毛病,跟谁都能不论身份尊卑地玩得开,有礼貌,不娇气,还长了那么一副漂亮的脸。   除了于修道上没有天赋、废物了点,其他一点儿错也挑不出来。   可……这能服众么?   卿晏叹了口气,虽然如此,但是这么看起来,更像是个吉祥物的存在。   尹黎安发现最近师父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复杂。   “怎么了,师父?”他被这种眼神看着,还没等卿晏说什么,自己先反省起来了,缩了缩头,“昨日您叫我抄的道书,我已经抄完了。”   卿晏点了下头:“悟出什么来没有?”   黎安顿了顿,才慢慢地道:“我看道经里写,道法自然。圣人辅万物之自然,是要顺应万物,使人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回归本心,自在本相。”   卿晏倒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些,很有意思,略带鼓励地看了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我也想自在,顺应本心。”黎安道,“所以……师父,我今天能吃糖么?”   卿晏:“……”   他还以为他悟出了什么东西,原来还是馋。   他第一次板起脸,戳了下黎安的额头,道:“回去再抄一百遍。”   黎安:“……啊?”   黎安捂着额头皱着小脸往外走的时候,薄野津正好踏入殿中,黎安本来还委屈着,一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溜得飞快。   卿晏看了眼他的身影,对薄野津道:“要不然……我再物色物色别的人选?”   自家师父望子成龙,想把这担子交过来早点退休的心情,黎安是没法共情了。他虽然在课业上并不能说不努力,他年纪轻轻,被姐姐送到卿晏面前拜了师进了仙门,那就跟着师父学,让做什么做什么,可是从心底里说,他对这些东西是不太感兴趣的。   要是真说起兴趣,那么尹黎安小朋友的兴趣只有一个——吃。   尤其嗜甜如命。   卿晏本以为这是小孩子的通病,没想到,黎安两三百岁了,居然还是这样,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百年如一日地贪吃甜食。   倒不是嫌他吃多了,而是真的担心他会坏了牙,卿晏才不许他吃糖了。只是……屡禁不止。   尹黎安的住所就挨着卿晏的寝殿,住在旁边的偏殿,他看着寝殿的大门关上了,自己去房中拿了纸墨,趁着阳光正好,在院子里找了个花架子下阴凉处,开始任劳任怨地抄道经。   他坐在角落里,小小的一个,一眼扫过去,若不细看,很难发现。   是以,薄野云致进来之时,并未发现他。   一沓纸搁在旁边,黎安写得手都酸了,正搁了笔扭了扭手腕,准备歇一会儿,就看到了陌生的来客。   这人没见过,黎安下意识皱起眉,走过去。   “你是谁啊?”黎安拦在他面前,连台阶都没让他上,“是本门弟子吗?懂不懂规矩?”   薄野云致一顿,打量着这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少年。少年伸着手,广袖如雪,身量还不到他的肩膀,略矮了些,骨骼初成,眉清目秀,挡在他面前的模样却是一脸严肃。   “我不是千鹤门弟子。”薄野云致很好脾气地道,“但我找你们门主有事。”   黎安心道这外人好不懂规矩啊,他说:“师父和哥哥在里面说话,不许人打扰的。”   这已经是条不成文的规矩了。   自从上次黎安不小心推门进入,撞到他师父坐在某个人怀里看符册起,他看见师父寝殿的门关着,就不敢随便再推了。   “既是来拜访的客人,”黎安感到奇怪,怎么看这个人怎么可疑,质问道,“你怎么进来的?怎么一个人?你的名帖呢?”   薄野云致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来拜访,也要递名帖的。   以他跟卿晏的关系,他来拜访他叔祖,也要递名帖???   薄野云致没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新鲜,好笑地勾了勾唇。   “你是新来的弟子?”薄野云致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黎安见这人不答反问,更确定这人有问题了:“我管你是谁——”   “黎安。”一道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黎安转过头,规规矩矩退到旁边,喊了声:“师父。”   卿晏看了眼自己的小徒弟,又转向薄野云致:“盟主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如今,他已不再称呼薄野云致“小盟主”了,自从前年,薄野楠退隐,将盟主之位传给薄野云致,他已经不是什么预备的接班人,而是天刹盟正儿八经的掌门人了。   薄野云致虽然成了盟主,但在薄野津和薄野楠面前,永远是个小辈,他举了举手中提着的东西:“过两日就是千秋节了,我来给叔祖贺寿。”   卿晏迎他进殿中:“过两日才到千秋节,你今天提早来做什么?”   薄野云致颇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卿晏:“?”   他还说呢。薄野云致:“去岁我千秋节当日前来给叔祖贺寿,结果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别说他叔祖,就是卿晏,他也没看见,完全白跑一趟,白费功夫。   “……”   卿晏想起来了,那天他给薄野津过生辰,两个人直接出去了,并不在门中。   他笑了下,气氛略有些尴尬。   薄野云致也没计较,他一个作晚辈的,能跟长辈计较这个么?   黎安还杵在那里,卿晏道:“经抄完了?”   “……没有。”黎安又看了几眼,看师父跟这人聊得挺好,才回自己那个小角落下继续抄经。   “这孩子……是你从前收的那个小徒弟?”薄野云致问道。   “是啊。”   “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薄野云致道,“上次见的时候,他才这么高。”   他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下。   其实不怪他没认出来,薄野云致当上盟主之后,也不是总亲自往千鹤门跑,虽说他跟如今的门主和门主夫人的交情异于常人,可作为仙门魁首,九洲各地的事他都要管,事务繁多。   再则,卿晏和薄野津一年半载,也常有大半时间不在门中,不时就去北原待一段日子。   是以,他们确实也许久未见了。   薄野云致从殿中出来的时候,黎安还在抄经。   薄野云致本来已经往院外走去,准备回去了,不知道为何,脚步忽然一顿。   黎安感觉头顶一暗,什么东西遮住了光线,他抬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可疑的人站在他面前。   “你做什么?”黎安问,师父跟这人看起来相谈甚欢,他也不可能还是刚才那副态度了,语气缓和了点。   薄野云致看着他,问:“你真不记得我了?”   黎安露出困惑的表情。   薄野云致道:“你小时候,你师父带你去天刹盟的兽谷里看银鹿温河的时候,你吓得哭着跑出来了,还把鼻涕擦在我袖子上,你忘了?”   “哪有这回事?”黎安下意识反驳。   那事太久远了,他确实已经不太能记得起来了,但这么琢磨一下,好像又有点印象。   好像真有这事!   黎安僵住了。   “所以你是……?”   薄野云致在袖子里掏了下,掏出什么,塞了个东西到他手中。黎安低头一看,是一张名帖。   薄野云致生平也是第一次给别人递名帖,他作为天刹盟的盟主,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名帖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就是放在那儿的摆设,他自己都没想到过有一天会递出去。   黎安仔细看了那张名帖。   他原来是天刹盟的盟主?   结果,薄野云致下个月再去的时候,黎安就改了口。   薄野云致提着两坛子春花酒,还顺带提了些天刹盟的厨子们新制的点心,进入院中的时候,黎安正在和师兄们过招。   他一向是最后一名的,每次跟师兄们讨饶得已经得心应手,此次也不例外。   一院翠意烂漫,风吹叶动,少年的长发尽数扎成马尾,一身短打更勒得纤细身形轮廓清晰,他笑着软声道:“师兄让让我。”   师兄们也笑着回他:“哪次不让你?让你你也赢不了啊。”   三言两语之间,开打了。薄野云致步子一顿,倒是不急,很有闲情逸致停下来欣赏这场对战。   黎安没谦虚,他是真没修道练剑的天赋,那剑气是勉强凝出了,可是不成形状,更没什么杀伤力,那双手握着剑都握不稳。   薄野云致看了一会儿,忽然把手中提的东西放到院中的石桌上,走上前去。   黎安正觉得差不多可以了,比试不就是走个过场么,就如他师兄说的,他从来没赢过,黎安内心也没多想赢,完成任务似的。   正想着,他的后背忽然贴上了什么,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黎安一怔,有声音响在他耳边,指点道:“剑要抓稳了。”   黎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着,长剑横扫了出去。   很快的几个招式,黎安完全是被带着走的,他回过神,师兄已经挂到了树上。   “……”   他赢了?   不对,这不是他赢的。黎安转过身,看着来者,愣了下,才恭敬礼貌地喊道:“盟主叔叔,来找我师父?”   “……嗯。”薄野云致收回手,却觉得哪里不太对。   虽说他们俩这个年龄差距,他喊他叔叔,还挺正常。   可是,结合一下其他的情况,就不太正常了。   “你喊我叔祖哥哥,却喊我叔叔?”薄野云致问。   黎安:“……”   他从前喊卿晏哥哥,后来改了口,喊师父。他听过卿晏以兄称呼这位,那哥哥的哥哥,不是得再涨一辈么?   “那该叫你什么?”他有点晕了。   “……行吧。”薄野云致心道,自从他叔祖和卿晏在一起之后,这辈分就没对过。   他重新提起石桌上的酒水点心,往正殿方向走,黎安道:“师父和哥哥现下不在殿中。”   薄野云致问:“那他们去哪儿了?”   黎安想了想:“可能是去除妖了。”   “嗯?”薄野云致意外道,“东洲又有妖物出现了?什么妖?”   “不知道。”黎安道,“吃早饭的时候,我听见师父跟哥哥说,如果什么尾巴再乱来的话,他就把他砍了。”   他信誓旦旦地说:“应该是蛇妖。”   薄野云致便在殿中等了一会儿,黎安把剑收了起来,看见薄野云致把食盒放在桌上,他似乎闻到了热腾腾、甜丝丝的味道。   “这是什么啊?”他问。   薄野云致掀开盖子:“这个?盟中的厨子新做的糖饼,我顺手拿些来与叔祖尝尝。”   糖饼?黎安舔了舔唇:“我能尝尝么?”   吃一个,应该看不出来少了吧?   薄野云致扬眉:“当然可以。”本来就是带来给他们吃的啊。   黎安简直久旱逢甘霖,他咬了一口,还温热的糖浆就流淌到了他舌尖,甜甜蜜蜜地融化了。   “好吃吗?”   “嗯嗯!”黎安唇边沾着糖饼渣子,猛点头。   在他师父的监督下,他好几天没吃糖了,没碰过甜食了,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薄野云致看得好笑:“怎么还像小孩儿似的?”   黎安忙着吃,没理他。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黎安猛地一顿,卿晏迈进门槛内,已经闻到了甜味,他皱起眉:“你们在干什么?黎安,我怎么跟你说的?你破戒了?”   黎安立刻把剩下的那一小块饼往嘴里一塞,一副要吃不要命的模样。在他师父动怒过来惩罚他之前,他飞快地蹦了起来。   “没有!”   薄野云致看到少年露出了一个略带狡黠的笑容,眉眼弯弯,活泼极了,是被纵容宠爱着长大的样子,那湿红的软舌探出唇角,还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的糖渣,为了防止被他师父逮住惩罚,他一阵风似的飞奔出了大殿。   薄野云致被那个笑容晃了下,久久不能回神。   晚上,他回到天刹盟中,坐在书桌前,处理完了所有公务,搁下笔,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笑容。   不仅是少年像小松鼠似的往嘴里塞糖饼的样子,还有一院翠叶春花之中,他连剑都握不稳,被师兄打得连连往后退,却还是在笑,眉眼弯弯的样子。   都很漂亮。   一目了然的漂亮。   薄野云致:“……”   不对,那可是七八岁的时候他就抱过的那个小孩子。   他冷静了下。   他的理想型,似乎一直是这种漂亮、性子好的少年——当年的卿晏是,如今的尹黎安,也是。   薄野云致内心挣扎。   他扪心自问——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我难道只看脸吗?   ……好像是的。   当年,薄野云致对卿晏表达好感的时候,是很坦荡的,他本来也不是个扭捏的人,可如今,他纠结了起来。   毕竟年龄差距摆在这里,毕竟人家今天张口喊他“叔叔”。   不过很快,薄野云致又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因为他发现,要是这么说起来,卿晏和他叔祖的年龄差距不是更大?!   都隔了好几代了!   如今不也是美谈一桩?薄野云致记得京洲城内有好几个戏班子排演过他叔祖和卿晏的事迹改编成的话本子,当时反向还挺火热。   那,他也可以?   薄野云致没事找事地把处理好的公务又摊开来,检查了好几遍,突然又想,他……喜欢吃甜的?   当晚,天刹盟的弟子们感到有一丝反常,因为盟主今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寸步不出。   没有人知道,当晚,如今的仙门魁首、堂堂天刹盟的盟主心绪是如何波澜起伏的。   天刹盟的弟子们只知道,次日清晨,盟主才踏出房门,脸色看上去似乎是没太休息好,他吩咐道:“昨天那个厨子呢?”   “让他再给我做一篮糖饼来。”   ……   至于尹黎安小朋友,最终是怎么眼皮子浅地因为一块糖饼就被人骗到了手,那就是后话了。   卿晏从前还想过,给黎安找个能镇场子的厉害媳妇。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小徒弟最后的姻缘是这样的。   唔……这个媳妇确实挺能给他镇场子,但……他真的是“媳妇”么?   千鹤门和天刹盟,对这桩婚事大体满意,只是,在谁嫁谁娶上,开展了好一番争论。   很多年之后,当一群道史学者翻开陈年的族谱,准备研究这一段历史,做系统的整理之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薄野氏家族的人,似乎在择偶上都有点臭不要脸的毛病。   都是一脉相承的“老牛吃嫩草”。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也完啦,留个白~   因为这篇文还在连载榜上,所以我现在标不了完结,等过两天下了榜单再标。   过两天我还想换一下文名,换个端庄含蓄好听的。   暂定是《不辞冰雪》。   ——不辞冰雪为“卿”热。   非常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