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   作者:银渔   文案:   *年下,下克上,主仆反转   *疯狗狼妖攻x美强惨太子受   *内含囚禁、强制爱、古早狗血   -   十年前,长夜太子逄风自雌狼的血泊中,拎起雪白的狼崽:“这畜生就留下罢,孤正巧缺一只灵宠。”   -   五年前,濒死的逄风闭着眼,卧在白狼的脊背。狼伺机咬向他的咽喉,却被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轻易撂倒在地。逄风眼含讥嘲:“小狗,这点力道也想杀死孤么?”   -   血染白衣,逄风终归从悬崖一跃而下。   罡风如刀,他听见狼嚎声,凄厉,像是哭泣。   -   二百年后,他站在银发碧眸的男人面前,看他笨拙吐露满腔爱意。   逄风玩味道:“不后悔?”   南离扯过他的手放在心口,声音颤抖:“……如果有一天我反悔了,大可以掏出我的心脏。”   -   而他终归栽在这条狼上。伪装破碎,逄风瞥见南离恨意浓烈的眼神。   他曾赠予他的妖火化作利刃,掼入胸腔。   -   脚踝栓上锁链,五感六识被尽数剥夺。南离将他压在冰冷玉砖,撕咬起他的脖颈:“你知道么……我从很久以前,就想对你这么做了。”   而逄风却笑了:“孤记得你曾言若是反悔,就要把心掏给孤。不知大妖的心,掏出的滋味该是如何?”   一句话简介:【完结】疯狗狼妖x狠厉美人|强制爱   标签:囚禁 强强 年下 狗血 虐恋 仙侠 HE 第0章 枉死   北境,天折峰。   天折不生草木,已有万年。崖顶仅有几棵孤零零的枯树,树皮泛着灰败的颜色,扭曲的残枝像柄断剑,直直刺向天空。   逄风随意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人言天折下通幽冥,峰顶自然极冷极寒的。阴风呼啸如鬼哭,魂魄都能被生生割破。逄风却只着件素白的单衣,衣摆下露出半截细瘦的小腿,双足是赤裸的,浸在一汪潭水里。   他的脚腕很细,缠着一串血红的珊瑚。水波晃动间,那珊瑚珠子被他冷白脚踝衬得格外艳丽,像是流淌的火。   他有些累了。   逄风半阖上了眼,任由身子斜斜地倒了下来,倚在冷岩上。纯白的巨兽从喉咙里挤出不耐烦的低吼,爪子将沙土地刨了一个坑。   巨兽形如白狼,身后却生两条长尾,金白焰在尾梢烧着,额头的日冕纹泛着烧红黄金般的炽色。   ……这么病殃殃的身子,也不知是怎么握住剑的。兽恨恨地想。   它不会贸然攻击他的,无数失败的经历给兽留下了过于惨痛的代价。山腰的人可能以为逄风快死了,只有它知道,逄风完全能够提剑杀光他们三次。   一抹殷红无声无息地在潭水里扩散开来。对兽来说这是极其甜美的味道,只是它仍不敢轻举妄动。   “你——很想咬死孤?”   狼的毛茸茸的尖耳动了动,逄风的声音很轻,它知道它的主人已经极其虚弱了,连强撑的气力都不剩了。   他从前便是这个样子,明明被南明焰蚀了脏腑,却依然面不改色地提起带鞘的剑,将它打得遍体鳞伤。   长夜太子的逆魄对自己的灵兽从来不出鞘。因此它只伤皮肉,未伤过骨骼。幼狼伏在地上,发出呜呜的求饶声,只不过属于兽类的碧绿双瞳中依然淬着掩盖不住的怨毒凶狠。   逄风昂起头,露出细白纤弱的脖颈。苍白的皮肤下面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狼似乎听见了鲜活的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   它的獠牙开始发痒,狼无比想一口咬下去,让锋利的犬齿刺入脆弱的颈动脉,温热咸腥的血液溅射在口中。可它最后也只是沉默地舔了舔后槽牙。   逄风见它不理自己,自嘲道:“孤这具躯体,想必也找不到几个下口的好地方了。”   狼望向它的主人,太子本就久病之躯,又是长夜王的独子,自然是养尊处优的。平日里哪怕被傀儡木人划伤一个指头,也会有一群御医围上来嘘寒问暖。修行二十余载,受到大大小小的伤几乎都是自己带给他的。作为剑修,身上竟连个疤都没有。   ……而如今这具矜贵身子确实如他自己所说,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了。狼应他要求在天折峰顶接应,并不晓得先前山脚的惨烈战况,而如今细细打量,才觉察出他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   钺、枪、戟……狼不知在他身上辨认出多少种兵器留下的伤口,手臂缺了一大块血肉,伤口泛着紫黑色,是被淬毒的倒钩贯穿所致。它窥伺已久的颈也被人捷足先登,多了一道极细极深的割伤,险些擦过动脉。   万华门宗主,善使钢蛛丝。   这么多道伤口叠起来,他的血,怕是要流尽了。   它开始暴躁起来,鼻子皱着,露出森白的獠牙,背毛直直地竖起。没有一头猛兽会容许他人窥伺自己的猎物。狼恨它的主人,无时无刻不想用尖牙利爪将他撕碎、吞吃入腹,但这不代表它大度到可以分享自己的猎物。   “南离,过来。”   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揉碎在风里了。   被叫到名字的狼一怔,还是垂下耳朵,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逄风伸手过去,只是指尖才触到柔软的皮毛,雪白的毛发被血染上了一抹刺目的鲜红。   “啊……”他有一个瞬间似乎露出了那么一点茫然无措,只是这脆弱的神情如转瞬即逝的朝露,只消片刻便踪影全无,“弄脏你了。”   “南离……今日恐怕你要同孤一块死了。”   逄风轻叹了一声,自顾自道:“孤可以活下来,也能杀掉他们所有人。只是,天下人是杀不尽的。悠悠众口,也是堵不住的。”   “父王造业,孤作为太子难辞其咎。孤若不死,怕是长夜的子民也不会有活口了。”   道门掌权之人,向来将凡人看得连草芥都不如。齐聚天折,从来不是为了匡扶正道,只是为了他的魂魄罢了。   太阴幽荧,太阳烛照,可洗魂换魄,续命千年。若二者合一,传说能接续断掉的登天路。   不巧,他就是幽荧月魄。   先前他们抢夺灵兽、仙药,这次只不过是换成他而已。幽荧非人,只是借人胎托生而已。对仙首们来说,与成精的人参没有什么不同。   逄风仰起头,可怖黑斑如附骨之疽般黏在惨白的天穹上,活物般收缩着,投下的阴影像头择人而噬的凶兽,黑压压笼罩在长夜国头上。   “堕日轮,”太子两片失去血色的薄唇上下碰了碰,“真是看得起孤……”   真仙遗留的法器,全界都不剩几件,如今居然拿来对付凡人。更何况,堕日轮使用一次就会坠毁。   这等法器,换一国凡人自然是不值的,可换幽荧月魄,却是赚的。   ……他们已经逼近山顶了。   狼听见修士亢奋的叫喊,甚至有些宗主已经忍不住撕下德高望重的皮,为月魄的归属大打出手。上仙们平日里乘法器惯了,如今徒步行走,竟有些不习惯。这才给了逄风一丝喘息之机。   天折是盘古遗骸所化,峡底又通幽冥,是太山君的府邸,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用飞行法器。   逄风慎之又慎地摘下那串红珊瑚,揣进怀里。他环着狼的脊背,另一只手攥着的逆魄深深插入地面——就这样,他在剑的支撑下站了起来。   分明血都要流干了,长夜太子的脊背依然如枯瘦的劲松,笔直地挺着。   嗅到血腥味的豺狗一步步逼近,然后在离他几十丈的地方停住了。五光十色的灵力在法器上流转,只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困兽之斗,往往是最凶险的。   狼弓起背,呲出森白的牙,几乎要扑过去。只是逄风摆了摆手,示意它退下。白狼不情不愿地回到了他身畔。   眼下这些仙首,已经在他手中折了一半。此刻无人敢当这只出头鸟。   等了半天,倒是逄风先含着笑意开口了。   “诸君为孤如此处心积虑,倒是孤受宠若惊了。”他环视着那一群人,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顿时瑟缩起来,磨蹭着脚步向后退却。   “只是孤很好奇,月魄只有一颗,到底哪位仙长配得到它呢?”   逄风墨色的眼珠转了转,目光直直盯在了一位裹着黑袍的中年修士脸上。   他哂笑道:“万华门华宗主,真是好手段。说起来,孤这身伤口,倒是有大半出自他手。他出力最多,月魄归华宗主,诸位可是没有意见?”   被说中心思的中年人手心冒出了虚汗。他慌忙开口:“华某并无抢占功劳之意……”   只是他的后半截话还含在口中,便被逄风打断了:“啊,真是失礼,孤竟忘了森罗宗李掌门。”他抬起胳臂,黑紫的毒血正滴答滴答地沿着瘦腕往下淌。   “久闻李掌门的五更衣见血封喉,今日孤倒是有幸领教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就算封了经脉,不出半日,寒毒也会攻入心脉罢……‘露滋三径草,寒入五更衣’,中毒之人因寒冷止不住添衣,直至五脏化为冰尘。李掌门,孤说得是否有谬?”   李掌门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哪里顾得上回答他的话?森罗门有二绝,一为毒,二为傀儡兵人。他的兵人早就在山脚被逄风徒手拆碎了。此时他和没牙的老虎毫无分别,体修同长夜太子尚且能过上几招,他却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他愈发后悔自己为何来此狩猎月魄。兵人折了不说,命都要搭上了!李宗主亡魂直冒,死命往几个魁梧的体修后面挤。只是还没成功,就听见一声低低的轻笑。   “李掌门为何急着离去?怕不是忘了守心殿王道长为你挡的那一剑。可惜了王道长惊才绝艳,到底还是死在孤的逆魄下。”   李掌门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他的兵人毁了,便将纸人傀咒贴在一个修士背后,让他替自己挡了剑。这种事他做得多了,自然不会有愧疚。只是他做了这么多次,从未被人发现过。   守心殿修士仇恨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的皮肉烧穿,李掌门咽了咽口水,色厉内茬道:“妖物!休得挑衅我与诸位仙首的关系!你怕不是忘了,堕日盘还悬在天上!”   逄风并未回应他,倒是他身畔的白狼龇着牙,作势向前扑去,吓得他慌忙钻进那几个体修间的缝隙中去。   “诸位宗主如此谦让,孤甚是钦佩……只是今日,孤怕是不能遂了各位的心愿了。 ”   逄风缓缓闭上眼,阴风更加凄厉地哀号起来,吹落了他发间的软玉簪。乌发垂落在肩上,他在风中慢慢地吐了口气。   他已经完成全部能为长夜做的事了。   杀一半人,为立威。他可以死,但他要让他们知道,长夜国并非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想啃下这块骨头,便要做好崩了牙的准备。   出言挑衅,为离间。经此一役,北原的仙家百门定会元气大伤,死了宗主的门派群龙无首,沦为其它宗门眼中肥肉,仙首仅存的几派也会升起隔阂。这样一来,长夜至少能迎来几十年的太平日子。   ……只是他到底还是亏欠它的。   他抱着剑,一步步倒退。狼猛冲了过来,可是太晚了。逄风的身影到底如断线风筝,栽入了天折峡。   天折峡,生灵绝灭之地。劲劲罡风能让羁鹰折翅,灵猿埋骨。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狼倏地发出了一声怒吼——魂契尚在,逄风死了,它也得跟着死!它不想死!它还没为血亲报仇、还没亲自撕碎它那道貌岸然的主人……它从喉咙中哀嚎,发出诅咒的低吼。只是片晌,预料之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它的灵魂依然完好无损。   它愣住了,随即发出了比之前更为暴怒的咆哮。他又骗了它……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从属契约。   仙门修士开始如潮水般退却——逄风已死,当务之急是找到他的魂魄。没有人愿意对付一头发狂的野兽。   空荡荡的山巅,只余下一头雪白的孤狼,它疯狂地嚎叫着,狂奔着,嗅闻着渗进土里的血迹。嚎声凄厉,像是在哭泣。 第1章 复还   他听见狼崽尖细的哼唧,出生不到七日的崽子眼睛还没睁开,正胡乱地爬着。他掌心里伏着一只雪白的狼崽,此时正努力吮他的指尖,好像能从中吸出乳汁。   细弱的叫声突兀间尖锐起来,然后在某一刻戛然而止,血花在毛发青灰的幼狼头颅上炸开,脊背赤褐的狼崽被折断了四肢,尾尖泛黄的那只幼狼被抛上天空,啪叽一声摔成摊蠕动的血肉泥。   毒蛇般阴冷的目光吐着鲜红信子,盯住了他怀里的幼狼。   他听见自己说:“……这只便留下罢了,孤正巧缺一只灵宠。”   黏腻阴冷的声音似乎带上了几分兴致,不紧不慢地迫近,蛛网似的萦绕在耳边:“臣竟不知太子殿下何时动了这般恻隐之心。太子有好生之德,臣自当是宽慰的,只是治国……优柔可要不得啊。”   即便是在梦境中,他也明显察觉到自己环着幼狼的手臂绷紧了。   “左相大人多虑了,孤不过是见它合眼缘,心生欢喜罢了,说到底也不过是头畜生。左相大人若是想要,改日同父王说一声,兽苑的珍兽想必是能够随意挑选的,又何必屈尊与孤争一只灵宠,让旁人看了笑话?”   毒蛇窸窸窣窣缩回草丛:“殿下说笑了,臣并无夺人所爱之好,今日言尽于此,只望太子殿下明察臣之苦心……臣告退。”   他松了口气,后背却已是冷汗涔涔。逄风正要将那只狼崽揣进怀里,掌心却传来一阵刺痛——狼崽不知何时在他手中陡然睁开了眼,那双本应映出母亲身影的眼淌着血,虹膜还覆着一层灰蓝,不应属于它的滔天恨意翻涌着,几乎要从那双兽眼淌出来。   它用没牙的牙床死命啃咬着他的手掌。   彻骨的痛,心脏先是被火舌舔舐,突突狂跳;又沉入冰寒深涧,彻骨寒凉。似乎有冰棱刺入了心房,心脏不甘地搏动了几下,终是缓缓停止了跳动。   可痛并不是最难熬的,难捱的是冻彻心脉的冷。细白的手指颤抖着,抠挖已然坑坑洼洼的山岩,指腹渗出的血覆在皮肉上,凝结成薄薄的绯霜花。不应是这样的,逄风迷迷糊糊地想,往常在青宫也曾得了风寒,但那时他披着狐裘,端着添了黑糖的暖姜汤。还有某个雪白的、毛茸茸的东西卧在身边……   是什么来着?他尽力去回想,却一无所获。寒冷似乎退却了,身子开始发烫,仿佛被温水包裹着,他甚至感觉有些热了。   意识沉寂之前,他看到一轮乌月在眼前升起,随即悍然炸裂。   陈二刀死了。   死了也没什么奇怪的。他生前是个刀口舔血的野匪,争山头的时候被一刀穿肠。些许是因为他大恶没有,小恶不断。范八爷迟迟没来捉他。陈二刀的魂魄便飘飘荡荡,来到了这儿。   这是个乱葬岗,无数怨魂跟养蛊似的互相撕咬。乱葬岗出过几个厉鬼,只不过才出乱葬岗,没吃上几个人,就被天师收了。   这也正常,毕竟乱葬岗头顶就浮着焆都,神仙老爷们即便看不上凡人,都城脚下到底也要做做样子。   陈二刀觉得它们实在太蠢。从娘胎里出来他就有个远大志向:成为土匪头子。他原名陈二,效仿话本子里的匪头改名陈二刀。结果兜兜转转二十余年却只混了个喽啰,又不明不白地死了。幸好死了之后他又有了新目标:成为野鬼头子。   他自认为是个侠匪:论义薄云天,没人比得上他,可能这也是他始终是喽啰的原因。大哥拜山头喊的那些鬼话,就他一个人信了,还感动得热泪盈眶。对着关老爷拜把子,数他最情真意切。别人都把陈二刀当傻子,陈二刀只当没听到,整日感叹自己材大难用。   陈二刀不杀妇孺,甚至有几次因这事跟同僚吵起架来。因此派给他的只是些搬运喊话的杂事。土匪洗劫富户,陈二刀依旧是搬值钱物件,大哥下死令搬不了都砸了,砸不了的都烧了。他满口答应,结果在厢房床下找到个女婴。   这自然不能砸也不能烧,让陈二刀犯了难。他背着大哥将女婴带了回去,只说是外面野婆娘生的。喽啰们拍着他肩膀说行啊,陈二傻你居然开窍了。陈二刀嘿嘿一笑,不再言语。   陈二刀是个粗人,他磨了山头的狗头军师三天,让女婴得了个阿雯的小名。实际上陈二刀想成为野鬼头子,很大程度是因为阿雯,虽然闺女不一定认他这个爹了,他还是放心不下,想看一眼的。   然而他的志向实现起来似乎有点困难——乱葬岗多的是女鬼和鬼婴。这些鬼怨气往往是最浓的,也往往保留不下几分神智。陈二刀不想和它们斗,可它们未必这么想。他刚躲过长舌鬼的追杀,正在半块长草的墓碑旁喘粗气,却突然看到一轮乌月。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暗自嘀咕鬼居然也会眼花?头顶悬着焆都,邹地凡人千百年来不见日月。这乌漆麻黑的月亮又是哪来的?陈二刀耐不住好奇凑上去看,月亮里居然藏着个人影。   他吞了吞口水,陈二刀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瞧这衣冠气度,怕不是位仙人大老爷。陈二刀又偷偷探头瞅了一眼,更笃信了——那人怀中揣着把闪着幽光的长剑,一看就绝非凡品。他听狗头军师说仙人大老爷身边,总伴着些移山倒海的仙器。   陈二刀的心头火热起来:没准有了这把剑,就能称霸乱葬岗、甚至回去找阿雯。他絮絮叨叨一通念,前面是自己实属无奈,请仙人老爷恕罪之类的,后面则是变成了谢谢各路神仙保佑,他陈二刀蹉跎一生,终于要迎来出头之日了。做完这一通,他的手忍不住伸向那把剑——只是还没碰到剑身,亢龙出海般的清越鸣声便从剑中爆发,将陈二刀吓了个跟头。   仙人睁开了眼,冷冷地看着他。 第2章 作伥   逄风着实吓了一跳。   任谁醒来看到这么一张布满血迹的脸盯着自己都得吓一激灵。更何况陈二刀死得实在不太雅观,肚子插了把马刀,肠子甚至还拖在外面。   然而鬼似乎比他还害怕,双膝瑟瑟发颤,一边跪在半截石碑上磕头,一边叫着仙人大老爷饶命云云。   逄风:“……”   他甚至怀疑自己才是鬼了。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身子,结果轻飘飘地浮了起来。逄风愣了半晌,伸手去取逆魄。手却从剑柄径直穿过。逆魄似乎也因触不到主人而焦急,发出阵阵低沉的嗡鸣。   这下好了,真的成鬼了。   夜凉如水,星汉空蒙。雪亮的剑从映出了太子的身影——依然清隽瘦削,咽喉却多了道青黑勒痕,绳索般套在颈上。逄风摸了摸心口,是冷的,没有心跳。   他确实已经死了。   那鬼还在涕泗横流,将头磕得砰砰作响。逄风有些无语,摆摆手让他停下:“不必多礼,孤……”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改了口,“在下并不介意先前之事,还请先生不计前嫌,告知我这是何地?”   他太久没言语,嗓子涩得厉害,声音哑得自己都听不出来了。   陈二刀已经将生前做过的错事,从五岁给啄他的大鹅喂了巴豆到死后偷了乱葬岗棺椁里的几两碎银都叨唠了出来。讲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我操,仙人大老爷好像没想杀自己,还让自己白白占了个辈分?   这一系列冲击搞得陈二刀本就不太灵光的脑子昏昏沉沉,缓了好一会才惶恐道:“老爷客气了……小人陈二刀,生前因走投无路落草做了匪盗。”他小心地筹措着词句,“老爷所处的地域……乃是东荒邹地的一个乱葬岗。”   东荒?怎能是东荒?   逄风记忆不甚清晰,但也依稀记得自己是北境人,长夜国的太子。只是甫一回想,就头痛欲裂。   北境、东荒、南宇、西极彼此间隔着茫茫汪洋,法术皆被禁用,非仙神不能越。若说回长夜,怕是希望渺茫了。   但当务之急还是需查清自己无法触物的缘由,他看得真切:分明陈二刀也是鬼,却是能触物的!   逄风客气道:“陈大哥不必多礼,唤我逄风便是。逄风初来乍到,还有些事请你指教……陈大哥可知为何我无法触物?”   陈二刀哆哆嗦嗦地看了他一眼:“逄风……小兄弟,陈二一介凡人,不知你不能触物的缘由。”他迟疑了片刻,“但陈二曾听说书先生讲过……人若被有道行的妖兽所杀,魂魄会化作伥,受妖兽使役,不得脱身。”   说到末尾几个字,他的牙止不住在口中打起了架,陈二刀偷偷瞄着逄风,见他面色如常才踌躇着说道:“……我也不曾见过那伥鬼,可那老头子说,伥鬼颈间生青黑勒痕,乃……为妖作伥之印黥。”   他以为逄风会动怒,可逄风只是抬手碰了碰颈间烙印,神色如常。   陈二刀似乎得了鼓励,试探着继续道:“陈二虽不知逄风小兄弟为何不能触物,可在那话本子里,伥鬼往往是与妖兽一同出现的。也许不能触物……与那妖兽不无关联。”   逄风思索片刻,忽然神色一凝,一道白芒从逆魄旁的泥土中飞射而来,落中手中,竟是颗断裂的兽齿。兽齿只有指节大小,更像是幼兽的乳齿。兽齿入手,逄风眼前的世界轰然崩塌重组。五感六觉回归躯体,世界顷刻间活了起来。   他嗅到夹杂尸臭的潮湿泥土气味,老鸮的叫声声声入耳。剑缑擦过掌心茧,老友重逢般熟稔。逄风不动声色地将兽齿藏进衣袋,敛眸道:“多谢陈大哥了。”   陈二刀大张着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急急道:“小兄弟可是要去焆都?”   逄风怔了怔,望向头顶遮天蔽日的城池。北境亦有白城,只不过白城悬于三千里苍茫雪岭之上,唯恐凡人发觉。东荒倒好,堂而皇之挂在凡人头顶了。   如今他也无别的选择,只得先上焆都,再做打算了。   陈二刀搓了搓手:“小兄弟若要出这乱葬岗……能不能打个商量,将我一同带出去?陈二在阳间有个义女,横死六年实在放心不下……只求远远看她一眼就够了。”   他说着又要跪下磕头。   逄风哭笑不得,只得打出一股绵柔的气劲托住他:“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况且若想上焆都,逄风还得劳烦陈大哥领路。”   此时却异变突生,一头长舌鬼突然从野草中窜出,鲜红的血舌信子似的像逄风的面庞射去。陈二刀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雪亮弧光一闪而没,直入厉鬼胸腔,随即白芒大放。   长舌鬼污浊的眼中渐渐浮现清明,流露出几分感激之色。他向逄风深深鞠了一躬,身形便渐渐消散了。   “它……是死了吗?”陈二刀惊魂未定。   “并非死,而是往生。”逄风垂眸看向闪着幽光的剑刃,“非我之力,是逆魄之能。”   他正琢磨着去找把剑鞘,这样着实太招摇了些。   乱葬岗的边界覆着鬼气凝成的厚膜,碗似的将它扣在其中。逄风将手放了上去,果不其然感受到一层阻力。触感如皮膜柔韧,呼吸一般起伏……倒像是它本身就有生命。   他摸了摸,很轻易找到了结界最薄弱的地方。   剑劈下的瞬间,滔天鬼气在顷刻间沸腾汹涌,泄洪般涌向隘口,那个白衣身影在奔涌肆虐的鬼气洪流中显得无比渺小,像是尾随时会被撕碎的纸蝴蝶。可暴动的鬼气冲刷过逆魄的剑脊,竟像遭了猛虎的羊群般溃不成军。   乱葬岗徘徊的众厉鬼似乎也得了信,恍若疯魔扑向那狭窄的隘口。它们神智全无,面容狰狞,几乎被七苦磨灭了魂魄。有那么一瞬,逄风的右眼竟化成了浓沉如夜的乌色,剑脊的隐月纹如火中银水,光华灼眼。   昙华怒绽,所及之处,七苦俱消。   陈二刀缩了缩脖子,在凡人眼中,这无疑是移山分海的仙迹。他暗暗坚定了抱紧这条大腿的决心。   逄风收了剑,刚要唤陈二刀离开,火烧火燎的剧痛突然涌上心口,他心神恍惚,脚步踉跄间险些跌倒。   他似乎……饿了。   阳间吃食自然是吃不得的,伥鬼又是恶鬼,吃不到香火。那么他需要的吃食已经不言而喻了。   活人的阳气。 第3章 灾兆   田地是荒的,荒废的田垄只剩几棵铁青的野草,草叶无精打采耷拉着,透出几分衰败的颓色。   一头形销骨立的瘦黄牛摇摇欲坠地站着,用前蹄发狠刨着草根。见了生人也只是漠然瞥了一眼,又低着头继续刨地。它脖子的皮松松垮垮,几乎垂在地上,鼻子上的环也锈迹斑斑。   逄风和陈二刀照旧夜间赶路。   逄风倒无所谓,只是陈二刀流着肚肠,总能吓到凡人的。若是碰到修士,就更糟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名汾县,焆都的登云梯也设在这里。而陈二刀的匪窝子就这去汾县的必经之路上。   逄风依然是饿,两日前他走着走着就不声不响地倒下了,给陈二刀吓了一跳。可他苏醒后,胃中烧灼感反而没那么严重了。似有热流淌进四肢百骸,腹中的饥火也溃散了许多。   这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在祭拜他。   时隔这么多年能依然祭拜自己的人,肯定同他是关系匪浅的旧友罢。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难过,他想,那应当是一对兄妹的。他曾同兄长围场游猎,也曾与妹妹灯下谈经。这一对兄妹,在他残存无多的记忆里,皆是惊才绝艳之人。   只是故去的记忆如窗檐灰,风一过就拭去了。   远处亮着一点豆大的灯火,在浓稠的夜里像是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舟。   这里太暗了,没有月亮的夜里,光源便只剩火烛。   他们渐渐走得近了,原是一间凋敝的茅屋。那点光正是从纸糊的窗透出来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瘦弱的身影从门中闪身出来:是个年仅八九岁的姑娘,一身粗布衣打满补丁,却干干净净。她提着盏小小的油灯:“外面风大,进来歇一歇吧。”   逄风急忙用眼神暗示陈二刀,可陈二刀见这姑娘与义女年岁相仿,便挪不开脚步,竟把肚肠塞进腹中若无其事进去了。逄风只得也一同进了屋。   火炕烧得很热,屋子很旧,却很整洁。一位老人盘着腿坐在火炕上,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姑娘为他们倒了杯热茶,歉声道:“抱歉……爷爷年纪大了,总说些胡话。”   说是茶,其实不过是些加了干叶子的热水罢了,但也是这个家能拿出最好的东西了。   逄风拿起杯抿了一口,道了声谢。   他是能吃活人吃食的,只不过对身子无用而已。   茅屋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一只陈旧的老铁壶在火上冒着热气,柴火整整齐齐码在角落里。灶旁的土陶碗盛了半碗冷掉的稀粥,一只杂毛土狗在火炉边酣睡着,丝毫不晓得毛已被烧焦了几撮。   狗察觉到有生人来,弓起身张嘴欲吠。小姑娘急忙抱起它,小声道:“这是客人,你安静些。”   狗摇着尾巴回了火炉边的窝。   逄风出神地注视着这场面,他想,自己也许曾是养过狗的。雪白的毛茸茸的一团,躺在手心里。它刚学会走路,四脚还不听使唤,就跌跌撞撞追着他的脚后跟啃咬,尾巴高高竖着,像面小小的旗帜。   他禁不住露出几分笑意,然后晃神间发觉自己很久没有这么轻松地笑过了。   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只大鸟,这怪鸟有白鹭似的长喙,却有兀鹫的巨翅。它的胸腹被一支羽箭深深穿透,钉死在土墙上。   姑娘见他看着这鸟,解释道:“这是爷爷的猎物……爷爷以前是村里最厉害的猎手。”   她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来:“……但是那场风灾……奶奶去世后就变成了这样。”   陈二刀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嘴唇嗫嚅了几下,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逄风突然开口:“老人家,这莫不是大风?”   老人浑浊的眼中突然浮现了一点光亮,他缓慢地转过头:“没想到……如今还有识得五灾兆的人,说得不错……确实是大风。”   民间传言有灾兆星,化身为兽,其数为五。而大风正是兆风灾的巨鸟。   逄风垂眸:“……老人家节哀,大风已死,想必日后令妻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   他知道这只是句空洞的安慰。   可老人的情绪却骤然激动了起来,他拼命挥舞着瘦骨嶙峋的手臂,杯子拂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女孩尖叫起来——   “杀了有什么用!”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它们还在!它们还在!它们是杀不尽的!”   老人干瘪的拳头攥着,挥向死去的大风,却从火炕上滚落下来。他瘫坐在地上,用枯黄的手捂住脸,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小姑娘急忙跑到他身边细声安慰着。   逄风和陈二刀合力将老人抬到火炕上,老人裹在被子里,还在呜呜地哭,嘴里呜噜呜噜念叨着:“杀不死的,杀不死的……”   小姑娘找来把破旧的扫帚,小心地清扫着茶杯的碎片。她脸上带着歉意:“实在抱歉,爷爷的病又……”   逄风站起身来:“姑娘不必自责,是我的不是,刺激到了令祖父的心伤。我等是行商人,赶路匆忙,便不叨扰姑娘了。”   陈二刀急忙将一块碎银放在火炕上,憋了半天道:“闺……闺女,看你瘦的,多……多买点好吃的补补。我们俩着急赶路,就先走了。”   他说完,就拉着逄风做贼似的灰溜溜地逃走了。   他们走了很久,直到那豆灯火彻底淹没在夜里。陈二刀才忍不住问:“逄风兄弟,你说这爷俩,以后该怎么办呢?”   逄风沉默不语。   陈二刀又自顾自地叹道:“忙死忙活几十年,不够天上人一顿饭钱。上有五兆天灾,下有皇帝和仙人大老爷的税钱。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你说他们收了税,怎不开仓救济我们呢,仙人大老爷这般无所不能,为何不动动手指,消除人间的灾祸呢……”   逄风其实想告诉他,修真之人没那么神通广大,可他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因为他清楚得很,就算有力为之,天上那些人也决不会去做的。不然有些事,他们早就该做了。   “苦啊……”   一声哀叹被夜色拉得无比漫长。 第4章 登云   它们蜷缩在母亲的皮毛里。   狼崽子们都喜欢待在母亲的腹下,那意味着温暖、乳汁和安全。它是这一窝最壮实的狼崽,些许是因为只有它随了母亲,毛发雪白。小白狼一直是最受宠的,往往吃奶是它吃撑了,才轮到兄弟姐妹。   它们吃足了奶,正在窝里打闹,却突然被提着后颈皮拽出母亲腹下,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没睁眼的狼崽往往靠着气味认知世界。这里与巢穴不同,有许多新鲜的气味。离开母亲的恐惧很快被对新奇事物的好奇取代,它们不停地嗅着,咿咿呀呀地叫着。   它闻到许多人类的气味。小狼最喜欢的,是一种温醇清淡的香气,这时候它还不知道那叫作栴檀。它本能地爬向香气的源头。一只柔软的手托起了它的肚子。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它舔舔那人的指尖,是香的,它喜欢的味道。   可接下来,这味道却变成了它永远的梦魇。   它听见兄弟姐妹的哀鸣、听见骨头碎裂、血肉四溅的声响。浓郁的血腥味涌入鼻腔,母亲在疯狂地嚎着,用头撞着铁笼。它拼命扭动起来,可那只手像只铁钳,死死钳制住它。   母亲的叫声渐渐弱了下去,它听见阴恻恻的笑声,那人将自己更加用力按向怀里,原本好闻的香气却让它几欲作呕。   那个人的声音很好听,却是漠然的,好像只是死了几只虫豸。   睁开眼……睁开眼!   它不甘心让母亲手足不明不白死去,它要睁开眼,记住那张仇人的脸!   它的眼角被撕裂了,血将瞳仁染得赤红,但它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那张脸。   南离猝然从梦魇中惊醒,发觉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心口的月纹正荧荧发亮。他的耳朵和尾巴又不受控制弹了出来,两条长尾在被褥间绞成一团。   低低的叩门声传来,青鸿提着盏小灯进了门:“——你师姐隔了两间屋,都听见了叫喊,可是旧疾又犯了?”   “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南离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悲喜,“师兄,我又梦到他了。”   青鸿默不作声地叹了一口气,他这捡来的小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心魔难除。隔三差五,总要犯一次疯病。为此他费了许多心思,试了无数副药,可无一生效。   “他站在我面前,说已经把命还给我了,我甚至能闻到他衣袖的味道……”   南离的眼睛闪动着恐惧,只是转瞬就被癫狂取代。   “可他明明还欠我的!还欠我的!我恨他!他别想摆脱我!”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睛已然变成属于狼的兽瞳,在黑夜里闪着绿幽幽的光。青鸿轻轻拍着他的背。过了好一会,南离才稍稍平静下来。   “师兄……我之前的日子,是凭借对他的恨意才支撑自己活下来的。”   “可如今他死了,我竟不知该如何去活,当初若不是师兄和师尊相救,恐怕我早已沦为无智无识的野兽了。”   “他自己死得痛快,却留我经受心魔折磨。连梦中都不肯放过我,”南离眼中光亮全无,似又陷入梦魇,“师兄,剑鞘抽在身上,好疼啊。”   青鸿忍不住厉声喝道:“师弟!从心魔中醒醒罢!那人已死去二百年了!”   ……   逄风突然打了个喷嚏。   两日前,他和陈二刀来到了他曾经的匪窝子。结果却人去楼空,连根草也没给留。对脑袋绑裤腰带上的土匪来说,挪窝是常事。官府的人随时可能来抓他们,怎能不狡兔三窟?陈二刀自然心知肚明,只不过心底还是存了一丝侥幸罢了。   这两日间,逄风倒是学会了幻身术,连带着把陈二刀也教会了。幻化容貌的法术对修士来说算不上容易,但是对鬼来说却并非如此。就算是孤魂野鬼,多少也会点幻化的绝活吓唬吓唬人。   逄风调了五官,化成个贵公子模样,兽齿则被他化成个耳坠子。陈二刀还是用自己的脸,只不过体面了许多,不像之前那般血迹斑斑。他充当逄风的家仆。此刻两人离沛县城门,就只有几十丈距离。   突兀。   这是逄风对这座城的第一感觉。   他们一步步走来,满目皆是荒凉景色。偶尔有几个村寨,里面还净是些面黄肌瘦的老人孩子。壮年男女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可这沛县,却是用青砖砌的城楼,云石铺的大道。简直就差没把“我很有钱”四个字贴到脸上。城门竖了块汉白玉碑,碑上用乌墨题了字:“玉蜩入云鸣霄汉,龙鱼逢水荡沛泽。”   那草书遒劲有力,称得上是铁画银钩、鸾漂凤泊。细细看去更是心惊,这字迹中竟藏着道凌厉剑气!   那剑气端得是锋锐无匹、一往无前。墨迹未干,从横折撇捺中透出的铮铮剑意似要挣破石碑,直指来人。   竟是篇剑谱。   三三两两的人聚在石碑旁,似参悟着什么。其中一人骤然痛呼,他的双眼竟被那剑气刺伤,淌出了血。可那人神态却是激动至极。他顾不上擦血,就向城内奔去。碑畔有老者叹道:“又有人成功了,这下入了剑谷,当一步登天了。”   逄风草草瞄了一眼,就唤陈二刀走了。   剑意中大开大合、一往无前的势头的确深得他心。只不过与他道不合。况且这剑说好听是一腔孤勇,说不好听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道道是全力祭出的杀招,却没给自己留半分余地。敌手和自己,总得有一个人死的。   再者,这剑法属金,至刚至强,天克一切鬼魅。而他不仅是太阴之体,还是鬼。   城门口站着两个官兵,他俩显然靠这职务捞了不少油水——明明毫无修行天赋,却硬生生靠丹药堆上了筑基。只不过根基虚浮,以后怕是无所寸进。   陈二刀走上去,陪笑道:“二位官爷,小弟初来乍到,想打听个事情……”   左边的官兵斜睨了他一眼,见是个没修为的,就伸出两个指头来。陈二刀肉疼地在怀里摸摸索索,掏出两锭银子——这银子还是他掏乱葬岗棺椁得来的,递上去。   那官兵不耐烦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陈二刀陪笑问道:“官爷,小民是邹地人,六年前战事被征了去。小民家中有一幼女,在从军时竟被那双龙山土匪掳了去。小民实在思念女儿,这些日子没有一天安眠,请问官爷是否知道这双龙山土匪的去处?”   官兵掂量掂量那银子道:“双龙山?我倒是有些印象,莫不是两年前被官府剿的那个寨子?那几个头子死了,其余人多半入了奴籍。”   他见陈二刀脸色越来越差,补充道:“你女儿叫什么?若是加锭金子,倒是能查查。”   陈二刀面色窘迫——若是能寻到女儿的下落,就是割他的肉,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可那两块银子已经是他最后的存货了。就在他双膝发软又欲下跪时,一只手带着令人安定的重量落在他肩膀上。   逄风走上去,递过去一块黄金。   “他女儿叫陈雯,劳烦二位了。”   其实这也只是个石头变作的障眼法,但对付筑基期绰绰有余了。   “陈雯?你可真是走运。”官兵沾了唾沫的手指在几乎翻烂了的册子移动着,最后停在了一处,“你女儿被仙人大老爷看中,收作徒弟了,如今正在这天上!”   这突如其来的大起大落几乎要把陈二刀击懵了,逄风搀着他,才勉强立着。   官兵啐了一口道:“既然你们有亲眷在焆都,自然是能进这城的,”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又两个走狗屎运的。”   不远处一群历练归来的小修士歪歪扭扭御着剑飞来,谄媚的笑容顿时挂上了那张脸:“少侠,除妖可是累了?”   逄风看得真切,他对修士毕恭毕敬,却凡人趾高气扬,陈二刀分明有亲眷在焆都,他却毫无忌惮,言语间仍是不屑的。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登上天的人啊,大半怕是早就抛弃了这凡间的亲眷。   逄风前脚才踏入城门,就听闻一声厚重的钟声响彻耳畔。随即是灌注灵力的叫喊。   “九阙丹景君、翟禾君到——” 第5章 府君   南离其实很不想接下这个差事。   但那次心魔发作后,师尊说他道心不稳,需去凡间散心。眼下正值早秋,正是每年宗门在凡间招收弟子的时限。这差事历来都是青鸿的,他这次也不过是随师兄走个过场。   重明君有三个徒弟:翟禾君青鸿、琼霜君银翎以及丹景君南离。翟禾君沉稳温和,人情练达,为九阙阙主;琼霜君冷面直言,掌管九阙的宗内事务及刑罚法度;至于他丹景君……大多数时候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去打架的路上。   这也没办法,青鸿整日同仙首宗主们虚与委蛇,且他灵根属木,不善打斗;银翎要坐镇九阙,宗内大小事务已经足够她头疼的了。南离不善交际,就担起了清理的职责。   焆都鱼龙混杂,时常便有某宗门入了邪途,靠人血魂魄修炼之事。众仙门照例是要出人讨伐的,这便是南离的分内事。但众所周知丹景君脾性怪异。讨伐一事并非替天行道,而是党同伐异、瓜分资源的手段,这是焆都百门不成文的规则。   但丹景君一向只对邪魔外道出手。他的左眼寄宿旭日之辉,能直视魂光,若是魂光污浊,他自会动手;可若是魂光清澈,他反而会保下那人。   众仙门对他这行事自然是忿忿的,可九阙身为唯一同人族仙门交好的妖宗,又不得不腆着脸讨好。   此刻丹景君正坐在九阙的红木马车中,冷脸抱着臂。   两匹驳在前面拉车——别误会,这其实是九阙的两名弟子,靠给师叔师伯们拉车赚赚外快。他俩也是第一次拉这位传言中脾气不好的师叔祖,此时正战战兢兢,假装自己只是匹马。   马车晃晃悠悠,南离内心骤然烦躁起来,比起慢吞吞的马车,他更喜欢化作狼身奔跑。   青鸿为他沏了杯清心的苦茶:“师弟,别板着脸,这人间风光,你当多看看才是。”   他旁边的内事长老又往角落里缩了缩,生怕惹到了这位小师叔。   倏忽风起,吹开了马车的珠帘,南离的视线飘忽着,却突然被牢牢钉住了——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绝对不可能再出现的人。   电光石火间,他来不及多想,便探手死死攥住了那人细白的手腕。   ……   逄风和陈二刀进了城,还走出没两步。忽有一辆嵌了松石的马车驶来,拉车的居然是两匹头生独角的驳。   想必这便是九阙之人了。   逄风刚欲退避,珠帘中却探出了一只手,死死攥住他的腕子。说来也奇怪,在那只手触碰到肌肤的瞬间,他的颈间青痕突然如同活过来一般,死死勒住他的喉咙。明明是不需要呼吸的鬼,此时却生出了一种溺水似的濒死感。   他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逄风终于看清了攥着自己的人。   那人银发碧眸,额间生着赤金血纹。两只狼耳尖尖竖在头顶,不安地抖来抖去。逄风隐约看到,他身后还晃着两条雪白的巨尾。   好想摸一摸啊。   他这么想着,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   他在下沉。   灵魂在无际的黑暗中似乎失去了知觉,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下沉的失重感。   逄风不喜欢这失控的感觉,他习惯于将一切牢牢把控在手中。   或许过了成千上万年,也或许只有一瞬,他眼前忽地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消失了。他似乎身处仙境,四周莺歌燕舞,鸾凤环绕。不远处有一方小亭,亭中正坐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石桌写着什么。   一砚墨,一支笔,一块镇尺,一本簿。   那书生一身青衣云袍,目若桃花,面如冠玉,但那极好看风流的桃花眼却蒙了层白绢。此时他正坐在石凳上,慵懒逗弄着一只黑鸟。   逄风原是不认识这人的,可话一脱口就变成了句客客气气的“府君安好,近来可别来无恙?”   书生,或者说是太山君叹了口气:“风兄啊,你怎又记不得我的名字?”   逄风:“……”   这位府君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看来没被鬼上身。   “府君说笑了,小辈怎敢对您直呼其名?”他绕着亭子走了一圈,“府君这森罗万象,倒是越来越精湛了。”   “还是这般开不得玩笑,”太山君咕哝着,打了个响指,周遭的景物霎时消散殆尽。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只剩下散发一圈光晕的石亭子在虚空漂浮着。   逄风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   同凡人猜想不同,这位太山君并非仙神,而是位凡间的贤臣。按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在人间逍遥自在得很,结果老天妒忌才华,非将他诏去幽冥做官,死了还要打工,惨!   他天性放荡不羁,却又是个品行极端正的人臣。数次触怒龙颜又能活下来的,满打满算只有他一个。   回了幽冥,他沉睡间的记忆也开始复苏起来。因此忆起种种同这位府君相处的往事。他的朋友不多,这位府君绝对能算一个。   太山君扔了判官笔,凑上去道:“风兄,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次若不是我,恐怕你那小狗又要发觉了。”   逄风瞄向他的簿子,上面歪歪扭扭画了一只狗和一个小人,顿时有些无语。   丁兰尺做镇纸,居然在画这种东西。   太山君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不是我说,你那小狗实在太凶了些。一路追到幽冥,就为了咬死你,将你变作他的伥。”   他抚了抚乌鸟的羽毛,似雀似鸦的鸟儿垂下头,目光沉静:“只是可怜了鸑鷟,尾羽几乎被烧光了。”   亭外黑雾晃动着,逄风郑重地道了声谢。   “这次,他险些认出来你,”太山君抬起眼,神色罕见带了几分认真,“我用判官笔和丁兰尺暂改了你的命格,才遮盖了他与你魂魄的连结。但我也只能最后帮你这一次了。”   他苦笑道:“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生来就活在祂的法度下,这次已经是逾矩了。”   逄风道:“已是让府君费心了。”   太山君挥了挥宽衣袖,紫金云气铺设的大道便从亭子蔓延开来。他又恢复了那散漫的模样:“风兄,此次别过,便不知何日再见了。提醒你一句,小心你那条狗罢,比起二百年前,他如今更疯了。”   “幽冥大梦,回阳间自会忘却,希望风兄下次前来,能记住我的名字。”   结果他最后的话还没说出口,逄风身影已消失在缥缈的云气中。   “没良心的,”太山君念叨着,一句传音却飘飘忽忽到了耳畔。   “这次我欠你的,谢兄。”   他愣了好久,才自言自语道:“没想到真能记住……这可要了命了。”   “没准他真有希望,终结这一切罢……”   他将手放在自己咽喉上。 第6章 丹景   云桂客栈的老板娘,今日迎来了几个稀客。   客栈名字取了“一步登云,蟾宫折桂”之意,也算讨个彩头。尽管沛城任何一个铺子,名字都或多或少与登云成仙有关。   作为凡人,能在鱼龙混杂的沛城开得下去铺子,定非等闲之辈。老板娘从沛城还叫沛县的时候干起,亲历了这沛城的地皮从十几两没人要到千金难换。她丈夫死在风灾里,只剩下孤儿寡母。然而她却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人,眼光犀利得很,又爽利大方。云桂多修了几间下人房,专供捉襟见肘的人住,还会提供些简单的吃食。   这并不是无谓的善举,老板娘精明得很,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桩无本万利的买卖。在沛城,哪怕是一条是条泥里钻的泥鳅,也兴许腾云化龙。也多亏了她广交朋友,这孤儿寡母才能从周遭的狼贪虎视中保下这间客栈。   干了这么多年买卖,她的眼光可谓毒辣,一打眼,就大致明了这四人的身份。   为首的银发青年怀中揽了个人,急匆匆摔出一丸丹药,便冲她要最贵的客房。那丹药用剔透的白玉葫芦装着,丹气几乎要散溢出来。   贵客,绝对是贵客。   老板娘见了太多仙人吹嘘一通,却拿不出钱的窘态。在她眼中,仙人也不过是有了神通的凡人罢了。她又扫了一眼那人怀中的人——脸被遮住了,只露出半截病白的颈,颈上还套着青黑的勒痕。修士与凡人看对眼进而干柴烈火的事情,在沛城并不稀奇。这下她更确认了这人必是个仙人中的纨绔。   没想到仙人老爷玩得这么大,她暗自嘀咕着。   剩下两个人就更好认了,一身素净青衣的持扇仙人先是训了那银发青年,又温声向她道歉,央求请他们加价开间客房。话语虽是和煦如风,却带着些不容推拒的意味。   显然这青衣仙人才是主事的,另一位道君想必是他的师弟。师弟玩大了惹出了祸事,师兄不得不收拾烂摊子。老板娘暗暗想着,麻利地喊小二开了两间上房,又嘱咐送壶补身养气的药汤上去。   至于陈二刀,老板娘打眼一看,他就是个下仆。   ……   逄风迷迷糊糊间看到了一团白绒绒的东西。   伥鬼本已凉透的血似乎热了起来,在心尖上滚了两圈。大抵是识魂刚刚归体,思绪尚且混沌,他看了好一会,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那原是个毛绒绒的脑袋。   他望着,想着,突然就忆起了一些久远的的往事。   这琐碎旧事即便他记忆无损,想必也不会记得了。可这早该被遗忘的过往此时却纷至沓来,胀满了冷掉的心室。   狼崽刚满一个月的时候,同小狗几乎没什么差别。它的耳朵还没立起,软趴趴地垂在脑袋上。宫人都把它当成小狗逗弄,几乎没人信它是条狼。   小狼咿咿呀呀地追着他们咬,乳牙虽不尖,却也咬疼了宫人,于是被狠狠摔在地上。   它愣是一声没吭,自己舔舐伤腿。直到逄风吹熄烛火的时候,才注意到桌下藏了只瘸腿的小狼。它的腿骨断了,双眼却依旧倔强地闪着荧荧绿光。   逄风将它抱了回去,用灵力治了伤腿。些许是它实在太痛了,这一夜幼狼并没跑走。而在他枕边睡了过去。它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耳朵竖着,稍有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自然逄风这一夜睡得也不算安稳——它在梦中时不时地挣动身子,发出低低的哀鸣。   逄风醒来时,枕边的白团子已经不在了,只有被褥上的余温证实这并非梦境。   这是狼唯一一次在他身边入眠,在这之后他也曾以魂契逼迫狼卧在他身边。只是逄风一直知道,狼从未真正睡去。   他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过枕边的人。那人银发未束,凌乱散在脑后,几撮碎发在头顶倔强地翘着,一双金绿的眼,瞳仁是纯黑的,像极了砚台中刚化开的松烟墨。   他从未见过南离化形之后的样子。可此刻心中却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悸动感:南离化作人,就应该是这样的。   见他眼睫翕动,那人慌忙站起了身。逄风这才发现,他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   这是他的小狗。   逄风想探手出去,揉一揉那毛绒绒的发顶。可纤细的指却如栖蝶薄薄的羽翅,只微微颤了颤,便垂了下来。   是啊,他居然忘记了。   他的小狗,他亲手养大的小狗,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恨他。   ……   南离正手足无措之际,青鸿便提了药汤进来了。他立刻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师兄。   老实说,他也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他起初以为自己见到了逄风,但仔细一看却是个相貌没有半分相似的鬼修。那鬼修显然是被他吓到了,身子一软,竟昏迷了过去。   大白天都能认错人,心魔显然更重了,他分明跟师尊说了凡间除不了心魔,可师尊偏偏不信!   眼下人命关天,他们只得先找个客栈将人安顿了下来,又请了无苦斋的医师诊治,答曰:没什么大碍,只是太长时间没吃到阳气,识魂离体了。渡些阳气便好了。   自己惹出来的烂摊子自然要自己收拾,南离只得为他渡阳气。他是火兽,掌南明焰,阳气自然是极精纯的。可那鬼修挑食得很,他将脖子凑到这人唇边,若是寻常鬼物早就一口咬上去了。可他竟三番五次避开了。最后南离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割开手腕,硬灌了些血进去。   这诡谲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半晌,直到青鸿开口才结束。   青鸿道:“小道友可是来沛城参加登云会的?”   这称呼极为客气了,毕竟青鸿差不多活了五百年了,而逄风看面相不过及冠而已。   逄风点了点头,他便继续道:“先前是师弟唐突,将你错认作一位故人,南离,快向小道友道歉。”   南离垂着头:“实在抱歉……一时心急,原没想到会伤了你。”   客栈的装潢想必是下了血本,雕花柜子都拿朱漆漆过。屋角一只白梅瓶插了支山茶,花蕊素白,花瓣却染了抹浅绯。   逄风道:“不必赔礼,我能活着,还多亏丹景君相救。”   一时无话,屋内落针可闻,唯有窗外鸟雀啁啾。   最后还是青鸿先开了口:“不知小道友叫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答道:“林逢。”   他母族姓林,而林逢正是他幼时的名字。   这是连南离都不知的过往。   他的生母林氏曾是商贾之家的小姐,偶然救了个落魄公子。两人情投意合,海誓山盟。只是公子说家中有事需处理,便匆匆离去了。   不久后,她梦见一轮明月投入怀中。然后便发现自己有孕了。她给孩子取名逢,整日在江边眺望,期盼那人归来。   那公子也的确依约归来了,可他却并非所言的富家公子,而是昔日太子、当今圣上。坐稳王位后,他马不停蹄赶往林府接回这母子俩。   他的确是喜欢母亲的,甚至以无嗣为由废了先王立下的太子妃,立她为后。只是林氏不习惯宫中森严的规矩,始终郁郁寡欢。   林氏同深闺中的小姐不同,她从小随父亲在商船上长大。她父母极恩爱,两人白手起家时仅有一艘破船,却在睢河打拼出万贯家财。她与江上孤鸿、水乡稻香、天际落霞一同长大。在林氏的构想里,她也应当是同父母一样的。   她本以为自己能同丈夫携手同心,在睢河租只商船,贩盐贩铁。晃悠悠的商船是她的摇篮,又将成为她孩子的摇篮。   或许他们会赔尽本钱,但即便不享富贵,也能看遍白云苍狗、野马尘埃。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待到垂暮白首,孩子继承商船,而他们就在江上撑只倦归的竹排,共握一支长篙,向夕阳落下的地方荡去。   只是她的梦,终归是镜花水月,碎了一地。   他改了名字,不再是她的逢儿,而是太子逄风。而她则被长久囚禁在这深宫之中。   她是一株幽谷野兰,喝山涧雨露而生长,经风吹雪打而繁茂;植到暖室玉瓶,悉心照料,反而渐渐枯萎了。   在他记忆里,母后总是体弱多病的,逄风偷偷溜进去看过她几次,她盖着锦衾,药碗里盛着雪参、虫草,清秀眉目间却带着郁郁病气。   她唤他,一直是“逢儿”。   他七岁那年,母后薨了。丧礼那日,逄风第一次见到了外祖父母。他们流着泪,哀哀叹着:“泠儿,我的泠儿。”   他才知晓,原来母后的名字叫作林泠。   和她一样的,很好听的名字。   只在他人眼中,她永远是孝文皇后林氏。 第7章 为霜   秋蚊正是如虎猛烈,客栈点了驱蚊虫的熏香,淡淡的苦艾香飘了过来,像支风中摇曳的蒲绒,一下下猫爪似的挠着南离的心。   青鸿斟酌着问道:“林逢小道友,可否说一下你成为鬼修的缘由?”   他补充道:“先前你晕了过去,我与师弟请了无苦斋医师诊治,他说你虽为鬼修,却从未进食过活人阳气;师弟为你渡气,你亦是拒绝,想必是善修之人。若不介意的话,可否告知成为鬼修的缘由?”   客栈的雕花窗是敞着的,些许是旁边搭起了戏台子,一句唱词晃晃悠悠飘了过来。   ——东风沉醉黄藤酒,往事如烟不可追。   逄风垂眼:“……不过是被妖兽所杀,执念不消而已。取活人阳气续命,我实在不愿为之。”   某种程度上,他并没有说错。   青鸿的眼神不知不觉柔和了起来,带上了几分钦佩——他知道这沛城畔的村子有许多凡人卖阳气与鬼修,只为几两银子让家人活命。卖一次阳气,兴许体格健壮的大病一场能捡条命,可若是再卖,便是断无活命之理了。   焆都默认这是公平买卖,甚至连卖阳气的凡人都觉得仙人大老爷是在开恩做好事呢!若不让他卖,反而是断他活路了。   青鸿位重,表面不言语,实际早厌恶透了这些鬼修。至于南离,鬼修根本不敢在他眼前过。   眼前的小道友,是青鸿见过唯一堕鬼却能坚守本心的人。他曾亲手擒过潜入九阙做探子的鬼修,押入大牢。他太深知鬼修吃不到阳气的后果了,仅仅关了七日,那鬼修身形便已缩水了大半,面容扭曲似千剑贯喉、万蚁噬心。   最后那鬼修痛苦到生生撕下了自己的脸皮。青鸿于心不忍,还是给了他痛快。   不管生前为谁,昔日尊严在堕鬼后也会被摔得粉碎。青鸿自忖无法做到堕鬼后维持清明,最多只能在做出无可挽回之事前自戕。可这位年岁不大的修士居然守住了本心。   他温声道:“小道友若是有意,可来我九阙。九阙虽是妖兽为主,但也收其他人族外的弟子。林逢道友心性纯澈,与九阙理念相合,不妨一试。”   “我知你是鬼修,寻常门派想必是不会收的,而鬼修门派大多豢养凡人为食粮,想必你是不会去的。小道友若是来九阙,我和师弟必会为你解决阳气之事,也做赔礼了。”   见逄风神色有些动摇,青鸿赶忙道:“林逢小道友若是不愿参加登云试,我可直接收你为徒。”   他实在是太欣赏这个小道友了,不忍心看他堕入歧途或者死去。   逄风却答道:“翟禾君不必如此。”   他的神色淡淡的,话语却极为果决。   “仙君如此挂心,我自心领,”他望向青鸿珀色的眼,“只是林逢更想凭借真才实学进入九阙。”   青鸿见状,心知无需再劝:“那我与师弟便等着小道友的好消息。”   他对南离使了个眼色,又歉意笑笑。   “林逢小道友好生休息,如有什么事便去九阙在沛城的驻地报我名,我们便不打扰了。”   青鸿放下药汤,又在他枕边塞了瓶丹药,便推门出去了。南离依然是用让人发毛的眼神盯着他,左眼似乎闪过一道金芒。见师兄走了,他便也闷声不响跟着走了。   心事重重的两人出了客栈,南离才道:“师兄,我刚才用左眼看了他的魂光。”   青鸿停住脚步:“是怎样的?”   “那魂光有些黯淡,想必受过重创,却霜白澄澈。我从未在人族身上……见过如此纯澈的灵魂。”   青鸿回首,深深往客栈处望了一眼。   这俩人走远后了,陈二刀才探头探脑溜了进来。   “逄风兄弟……你可吓死我了。那两个仙人老爷说你需要静养,没让我进去,没被他们伤到吧?”   他手里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草,不知是怎获得的。逄风有些哑然失笑,陈二刀心是好的,却忘了他们如今同为鬼。   “无碍,”逄风出言安慰道,“倒是陈大哥,以后怎么打算?”   “我想好了,”陈二刀一咬牙道,“如果逄风兄弟不嫌弃,陈二便随你一起上那焆都,就算在焆都当个乞丐,也要找到闺女。”   “只要看她一眼……就算八爷捉我回去,也值了!”   他眼巴巴看着逄风。   逄风哑然失笑:“既是陈大哥的执念,我自会相助。”   登云试进了前十五,能带凡人亲眷入焆都。   这是他从小二那得到的信儿。   尽管灵力同巅峰状态差了许多,但应付些初出茅庐的小修士也应该足够了。   他思索了片刻,又道:“陈大哥,以后唤我林逢便可,登云试上,不便用真名。”   陈二刀忙不迭点头。   逄风依旧是昏昏沉沉,交代完这些后,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深,魂魄好似被拖进了南柯乡。   梦里有一只雪白的狼,依偎在他心口。   他已经是鬼了,血液冷了,流尽了,心口也是冰的,没有半点温度。   狼拱着他的心口,好像这样就能将他捂热一般。   可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狼胡乱地嗅着,用吻拱他的脸,更加凄厉地哀嚎起来。随后它猛然甩头,叼住自己垂落的颈。   咔嚓一声,他听见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但是逄风其实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只是在愧疚。   对不起,就连最后能给你的一捧血,也凉透了。   ……   他醒来的时候,指尖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逄风:“……”   他疑心是自己喝了南离的血液才做了这个怪梦。   青鸿提前付过了几天的房钱,因此他才能肆无忌惮地睡下去。陈二刀不在,大抵是去探路了。身畔的逆魄见他醒了,发出欣喜的嗡嗡声。   窗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声,有人喜,有人悲,无常的剧目时时在这座戏台中唱着,永不罢休。   已是登云试第一日了。   逄风抬手摸了摸逆魄,逆魄便瞬间换了个模样。   剑身变得更加狭长,光泽内敛,呈出星夜似的乌蓝。昙月暗纹隐去,涛浪细纹浮现其上。   这把剑明显比逆魄更加沉稳,虽也是欣喜,鸣声却更低沉,光华也更内敛。不似逆魄,何时都要闪着荧荧幽光。可它的刃却更薄,也更危险。   细长的手指搭在剑上,有一下没一下抚着,似同旧友再叙。   “好久不见,蔽日。” 第8章 盛会   鲜少有人知道,逆魄其实是双子剑中的一柄。   它的兄长,名为蔽日。   逆魄借星月之辉,蔽日掩太阳之芒。   蛟龙捧炉,天地为工。   它们是匠神最得意的作品。本是作为两柄剑锻的,只是在炉中两剑有灵,在锻成时哀鸣阵阵,不愿分离,竟再度融为铁水,不分彼此。   逄风从未在狼面前用过这把剑,因为这会伤了狼。这下逆魄在南离面前用不得,蔽日倒是派上用场了。   太阴之体在夜晚才是最强盛的时候,而白日会受到压制。而蔽日却能遮盖赤日辉光,让他在白天也能发挥全盛灵力。只是他极少用蔽日,较逆魄,蔽日杀伐之气更重。   逆魄渡魂,蔽日戮邪。   这一双剑,本就是相辅相成的。   陈二刀此时也回来了,他先前是替逄风抽了签。一向背运的陈二刀居然抽到了轮空,他第一场便到了申时。   左右无事,他干脆在客栈中闭目养神,在脑海里演练剑招——他需改一改从前使剑的习惯,还在长夜的时候,狼几乎天天卧在冷硬的青石板上看他舞剑,逄风习惯夜间练剑,他不点灯烛,常年陪伴他的只有万顷天河,以及狼荧荧的兽瞳。   南离对他的剑法太熟悉了。无数个日夜,它沉默地看着他一招一式创出北斗七折,斩落陨星。他们都对彼此了解到骨子里了。   不过幸好,他还留了一手。   未时一到,逄风便睁开了眼。   他一步步走下朱红的木阶,百般聊赖的老板娘正在看话本子,心道这小郎君真是俊俏,简直跟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看到这等赏心悦目的人,心情总是好的,她笑眯眯道:“婉玉预祝小仙人登云折桂。”   识趣的小二马上翻出一只锦囊,这是云桂的特色,里面装了杏子,桂糕等讨彩头的吃食,不是什么稀罕物,却极精致。   她的确有生意头脑,人在惶恐时候往往都愿吃些甜食的。   一路上陈二刀又开始絮叨,嘱咐他千万遍打不过就跑,千万别伤了云云。逄风安静地听着,陈二刀突然停下道:“就是这儿了。”   他咽了咽唾沫:“他们说凡人看不到那东西……逄——林逢兄弟,一定要小心,以命为重!”   逄风眼前出现了一方玉坛,他径直踏了进去。   ……   逄风甫一踏入那白玉坛,眼前的景象便天旋地转。此地除了他空无一物,所见之处皆茫茫,似行至天地尽头。   “望舒……”   若有若无的声音在他身畔掠过,像是蜻蜓薄翅轻点水面,泛起道道碧波。   幻镜么?   他刚欲寻那声音来处,景象却全变了,他正身处一方比武台。周围人声鼎沸,坐满了人。   青鸿和南离坐在最前排,青鸿见逄风看他,以为是他紧张,对他安抚似的笑笑。南离还是臭着脸,却用余光暗暗打量他。   “此地为蜃境,尔等身躯皆是幻镜化身,可尽情比斗,不必顾及伤人。”   一道传音在脑海响彻,似乎是个女子的声音,音色极冷,没有半分情绪。   那冷淡的声音再次在全场响起。   “林逢对褚宁,即刻开始。”   话音未落,另一个身影在比武台对面缓缓浮现。   是只黑豹,皮毛乌黑油亮,此刻正龇牙咧嘴,对他低吼。   逄风:“……”   这大概是只半大豹子,刚化形没多久,更习惯于兽形应战。它显然有些急躁,锐爪甚至已经伸出了爪鞘。   它太年轻,太急躁了,反而失去了作为猛兽的耐性。   号角声猛然响起,黑豹便对他疾冲而来,爪子闪着寒光,直取逄风咽喉。   逄风只是向后一退,那爪子便带着一阵劲风,从颈边划过。黑豹见一击不中,铁棍般的长尾顿时扫向他的脚腕,似要将他击倒。   速战速决么。   只可惜黑豹的路数,被企图偷袭的狼用过太多次了,他虽记忆有损,身体却牢牢记得的。   若不是怕南离起疑,逄风倒是想点化点化这小豹子——它太心焦了,以至于破绽百出。   豹尾泛起淡金的色泽,黑豹是金属,它将全部灵力灌注进豹尾,奋力一搏。   逄风却不再避了,他只做了最简单的应对。   拔剑、出鞘。   剑刃与豹尾相撞,竟发出金铁相击之鸣。   黑豹见状,怒吼一声,回身咬向那只握剑的腕子。   它虽年少,却知手是剑修的命门,废了持剑的手腕,剑修便半废了!   那只手极好看,手腕很细,手指纤长,似抚过琴,折过花,却唯独不像是握剑的手。在刀似的豹齿面前,简直像支易折的细苇杆。   可剑竟在一瞬间以极为刁钻的角度翻了个剑花,被反握在那只略显苍白的手中。   它收不住势,一口咬在蔽日的剑柄上,满口铁齿险些崩碎!它因剧痛发出嘶吼,可逄风没有再给它机会,剑光快如电弧,猛然刺入了黑豹脆弱的左肋。   平平无奇的一剑。   没有丝毫章法技巧,仅仅是一个刺挑而已。   黑豹的眼神中带着不甘,身形慢慢淡了下去。   逄风吐了一口气,收了剑,回到了坐席去。   不一会又有人上台——和他的速战速决不同,这局颇为好笑。这局其中一人是木妖,另外一人是个人族刀客。   木妖空着手上了台,惊掉了一地下巴。他是个唇红齿白的清秀少年,眉宇间还带着些稚气。他无辜地眨了眨眼,怯生生道:“能不能轻一点,我怕疼。”   他这幅模样显然讨了许多欢心,有些心软的年轻弟子甚至已经捂上了眼睛。   刀客手心却渗出了汗,他习武大半辈子,又因机缘巧合误入仙途,斩过的妖兽数不过来。可他此时竟看不透这木妖少年深浅。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一个疾奔过去,长刀用了十分力,猛然劈向那少年。   少年却不避,于是那刀便径直从他腹中穿过。刀客此时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居然能取胜如此容易。可须臾间,他的长刀却在“砰”一声中,猛然从少年身体弹了出来,折成了两段。   少年没事人似的站着,嘟囔道:“真是的……幸好蜃境的痛感不强,不然又得丢人了……”   他身上的伤口竟愈合如初,已经看不出痕迹了。   刀客目瞪口呆,都顾不上碎裂的刀了。   少年熟练地一拱手:“甘木族,常青木,承让了。”   甘木……居然是不死树一族?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不死树生长极缓,可一叶一茎便能活死人,肉白骨,更能延修士寿元。可这族已经有数百年未出世了。有几个门派顿时按耐不住,蠢蠢欲动,想要上前抢人。   少年冲台下狡黠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我知道很多人都想抢我,但是别想啦!我只去九阙——其他地方我怕被吃掉。”   或许是天命眷顾,逄风接下来两场都很顺,对手修为不高,想必是来浑水摸鱼的。   他在第三场遇到了常青木,可少年一见他,就当场认输。   “我打不过你,”少年耸耸肩,“反正我只想进九阙而已,九阙已经收了我,留在这也没意义。”   他很干脆地跳下台去。   可惜逄风的好运气似乎被用光了,第四场,他遇到了一个极为棘手的对手。   剑谷,封缄。 第9章 平芜   登云试,并非全部都为寻仙问道之人。   其中也不乏仙门弟子,为磨炼己身参与其中,封缄便是其中之一。   他出身仙门世家,是剑谷掌门的首徒,又是剑谷这代弟子的大师兄。许多人甚至称他为年轻一辈的剑修第一人。   然而封缄是个剑痴,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整日除了练剑,便不再思其他事。   起初,还有自告奋勇的师弟师妹陪他练剑,但封缄下手太重,师弟师妹们被打得三天下不来床,哭着找掌门告状。掌门委婉跟他提起,他却说:“论剑若不全力以赴,岂不是轻慢了对手?”   掌门见他油盐不进,只得作罢。从此便再也无人敢找大师兄切磋——就算大师兄相貌再惊为天人,也得有命消受才行。   对此,封缄是无所谓的。他有剑相伴,并不感到孤独。只是时常会因难逢敌手而感到寂寞。   他简直像是剑谷宗训投了胎,不愠不燥、出剑坦荡、灵台清明,脾气也跟当初的剑谷上仙如出一辙,宁折不弯,冷硬得像块飞瀑下的倔石头。   只是没人看好他。   ——如今这个世道,哪还需要一个不谙世事的君子?   掌门无数次苦口婆心劝他:剑直易折。   可他却道:“宁可殉道,也不辱道。”   封缄这次是从掌门那里得知,凡间登云试每年都会出几个天才,况且登云试设在蜃仙人的迷境里,无需担心伤到人。他便报名参加了,此时正站在逄风面前。   这位大师兄的袍子有些泛灰,靴子也磨得起了毛边,身侧的古剑却一尘不染,三寸剑锋透亮似无暇璧,莹白如霜雪凝。   他生得的确好看,剑眉入鬓,目若朗星,脸上却挂着千里飞霜似的、拒人千里的冷淡。   封缄直勾勾地盯着逄风和他的蔽日,突然道:“剑谷封缄,请赐教。”   他低声喝道:“朔雪!”   那冰剑挣了剑鞘,落入他手中。剑一入手,封缄整个人的精气神骤然一变,似化作柄不世神剑,凌厉砭骨。   长虹贯日!   起手便是剑谷心法,俱寂的最强式。   俱寂如其名,伤敌伤己,正是剑谷上仙所创心法,也是沛城白玉碑所镌剑法。此时被封缄使出,气势更盛,正如一只被蛇吞吃了眷侣的飘零雀鸟,失了独活之心,以敌我俱焚之姿、螳臂当车之勇,敛翅冲向仇敌!   这一式当真同逄风在碑前体悟那般锐不可当,一往无前。若命中,他势必受伤。   他决定避其锋芒。   蔽日出鞘,涛浪阵阵之鸣响彻会场。蔽日的剑尖如燕子抄水,轻盈刺出,却不偏不倚落在朔雪力道最薄弱的一点。朔雪被挑偏了半寸,凌厉剑芒从逄风肩上呼啸掠过,斩落了一缕发丝。   剑法,分水。   这不算什么罕见剑法,各大门派藏书阁几乎都有收录。只是极少有人能将这一式练得如此炉火纯青,以至化腐朽为神奇,挡下剑谷这最强一式。   封缄一剑落空,如打在棉花上,身形晃了晃,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好剑!”他赞叹道,回身便是一式秋风扫落叶般的“倦鹤归”。   这一击直取面门,又因脱胎于林间白鹤,速度较之前有增无减。想像先前那般四两拨千斤几乎是不可能的。   逄风错开脚步,以同样悟自飞鸟的剑法“孤凫衔月”相对。他在幽冥间看了两百年鸑鷟振翅,这剑式几乎是自然而然、行云流水地递出。   两剑相交,竟有焰华四溅。两股灵力同属水,气势却截然不同。一道中正平和,如淙淙江水;另一道却肃杀冷厉,似玉池寒霜。   灵流如两条相缠的蛟龙,都想将彼此置之死地,灵力对撞产生的罡风横扫,演武台面不知不觉结了层薄薄的霜。   好快!   两人心中同时叹道。   只是须臾功夫,逄风与封缄便已经过了百剑,剑剑盈着杀意,直取对方要害,却又被一一化解。   台下一时鸦雀无声,他们何以见过如此激烈的对剑?几个剑谷弟子张大了嘴,他们本是仰慕大师兄英姿,特地来观战的,此时却震撼到说不出话来。其中一人喃喃道:“我真的是剑修吗……”   青鸿也目瞪口呆,他先前只知道这位小道友胸有成竹,想必是有所依仗,却没想到他竟是个如此惊才绝艳的剑修。   他转念一想,却又明了,也唯有这般纯澈之人,才能拥有这等铮铮剑心罢。   南离皱着眉头,这剑路他总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可剑招却都是他所不知的。他想着想着,又要摸出清心丹吃,却因是幻镜,只得作罢。   剑过千招,两人却未显颓态,反而战意更浓。封缄脱手使出“杏花乱”,这深受女修喜爱的华丽招式在他手中竟焕发了另一种神采。一时剑影漫天,教人眼花缭乱,虚实难辨,锋锐剑气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直冲逄风。   而逄风的应对则是一记“出云”,身形轻若枯叶,从剑气罗网中的缝隙间飘然而出,蔽日上挑,径直与朔雪相撞!   剑气相交,亢鸣穿云裂石,逄风与风缄皆被震退,退回到比武台两侧。   逄风心中骤然涌出一股畅快淋漓之感,剑逢对手,应是剑修最快意之事。两人此刻都无比狼狈,眼中却光芒灼灼。   封缄拭去唇边的血:“林兄,旁人之道皆外道,再比下去亦是无用,不如以你我之道一锤定音,决出胜负?”   于剑一道,旁人剑法再精妙,也终究不是自己的。对他们这种层次的剑修来说,能分出高低的只能是独创出的剑法。   逄风微微颔首,封缄正色道:“此剑名平芜,是我于荒火中练剑所创。林兄,你是第一个值得让我使出平芜的敌手。”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的气势骤然消失,可朔雪气势却攀升至巅峰,暴涨的冰蓝灵流在朔雪上流窜。他似与剑合一,本身的存在消融殆尽,茫茫天地间,唯有一柄长剑矗立于此,剑身落满霜花,如密匝伤疤又似斑斑泪痕;剑锋洇一点沉色,如坠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   封缄以极缓的速度,挥出了一剑。   某种不可视的波纹似在虚空中扩散,演武场坚硬的青石地面似耐不住这严寒,渐渐发出吱吱嘎嘎的开裂脆响,随即化为了坚冰。   这是一种极其奇异的悸感,逄风明知那剑冲左胸而来,却避无可避,只得看着霜白剑刃一寸寸在眼前放大。似是天意牵引,将剑锋压向他的心口。   只能硬抗。   在台下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右眼顷刻间墨色奔涌,竟化作一轮乌月!道尽途殚,逄风下意识地使出了他最强的剑招,也是长夜太子独创、只有他能使用的剑式——北斗七折。   其一,天枢!   如果有人此刻仰望天河便会发觉,这一剑脱手的刹那间,北斗贪狼光芒大放!   糟了。   这是逄风第一反应。   他的狼还在台下,他居然使出了北斗七折!   台下南离“腾”一下站了起来,眼神又惊又疑,他似乎……看到了北斗七折?   这剑招几乎深入南离骨髓——他的母亲正是死于这招“天枢”之下。   逄风情急智生,天枢原是截剑,他硬生生改截为劈,接住了这剑。心法逆行让他的喉头一阵腥甜。可紧接着,平芜的第二式又到了眼前!   这下避无可避。   逄风本以为自己必输无疑,可那狂风骤雨般的剑波到了面前竟化作和风细雨,他的衣袂微微荡起,又落下了。   封缄站在他面前,剑尖离他的心口不过两寸,他传音道:“林兄是否有苦衷,不能动用那剑法?”   同为剑修,他能看得出逄风先前使的剑式都是些常见到有些烂大街,却极少有人练至臻境的剑法。如他“俱寂”这般带有鲜明宗门特征的剑招几乎没有。这简直像是……在刻意隐藏自己真正的剑路。   逄风沉默了片刻,同样传音道:“是,拂了封兄兴致,实在得罪。”   “无妨,”封缄道,“今日是封某乘人之危,胜之不武,改日寻一僻静之地,林兄愿与我再次切磋便可。”   然后他的举动令人大跌眼镜——这位大师兄收霜剑入鞘,撂下一句淡淡的认输,便头也不回跳下了台。   在场众人:?   他们看的应是舍我其谁的天骄对剑,这是在唱哪一出?   南离坐了回去,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他清晰地记得天枢是截剑,可这林逢的招式分明是挑剑。他的心魔想必更重了——不然怎能看一个剑修就像逄风?南离悻悻磨了磨牙,寻思着以后跟师尊好好说说,可别让他再去干什么招收弟子之类的活计了。   他没注意到自己胸口一闪而没的隐月纹。   那是早该消失的,他与逄风的魂契。 第10章 九阙   那一役后,逄风再没出现在蜃境。   封缄认输后,他的名次冲到了第十,随后逄风便很干脆称自己神魂有损,不再比斗。事实也的确如此,常人进蜃境比斗,耗的是精神力,灵力不受影响。但他本身就是鬼,金丹随肉体去了,耗精神力对魂魄影响极大,这几场,若不是南离喂了血,怕是坚持不住。   登云试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夺魁的是位名不见经传的散修,使串珠子作暗器。和人间科举相似,登云试不限制年龄,只是仙门愿不愿意收便又是个问题了。他们亦不用担心修为压人这事,反正蜃仙人的蜃境中,灵力被压制在同一境界。   虽说夺魁的不是逄风或者封缄,然而人们津津乐道的往往是他们对决那一场,可怜的散修似乎被遗忘了。   有人叹:那林逢明明也是个好苗子,竟在最后一刻露了怯,差封缄一着,可惜啊。   也有人反驳:看那林逢的模样,显然是神魂有损,旧疾复发而已。不然封缄又如何认输?剑谷封缄,当真是个君子。   但这些逄风全然不知,他窝在客栈,直到登云试结束,青鸿捞走他。   如他所料,虽然名次靠前,像他抛出橄榄枝的宗门却极少,在人族宗门看来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鬼宗弟子都会被打上神魂印。他们也清楚,此等心智坚定之人不可能加入的。   于是逄风很顺利地加入了九阙。   陈二刀和他就此分开,临走前他抱着逄风涕泪横流,向他保证一定要找到阿雯,不辱没逄风为了废的心思——焆都修士的凡人家眷不允许入宗门,只能在划给凡人的区域先住着。当然,这条规则对宗主长老修士是无用的,此处住的,大多是散修和弟子们的亲眷。   登云阶如其名,是条接天连地的玉阶,阶石悬浮在空中,在云雾缭绕间时隐时现,如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白蛟龙。   逄风站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弟子中,九阙弟子妖兽居多,这个年纪的妖兽刚化形没多久,还不能很好隐藏兽形。一个刚及笄的姑娘见到云阶,万般激动,脑袋上“砰”冒出对狐狸耳朵。   有人拍了拍他肩膀,逄风回头一看——是常青木。尖耳朵的少年笑了笑,向他手里塞了个小纸包。   “好东西,收着吧,”他凑近逄风耳边小声道,“我的肉。”   逄风:“……”   他神神秘秘说完,就哼着小曲走了。   他们这列人似乎与旁人格格不入。身穿红衣的火云宗弟子虔诚地一步一叩首,差点吓掉了九阙弟子们的眼珠子。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鸟妖忍不住道:“师祖,这是在干什么呀?”   青鸿显然也有些无语,一旁的内事长老替他小声道:“某些人族的主意,说是让弟子敬畏仙途,上次提议的人跑到九阙来,被你们南离师祖打出去了。”   他悄悄瞄了一眼南离,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松了口气。   他们闹哄哄登到半道,一个约摸十七八的小弟子望望脚下已然看不见的沛城,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其他弟子受其感染,也跟着哭起来。一时间,痛哭之声响彻云阶。   也许他们在凡间有严慈青梅,可登了云成了修士,便注定远离尘世。即便能带上焆都,新弟子在起初的几年也是不允许探望亲眷的。   更何况,有些人即便能带亲眷,也不会这么做。修士争斗,凡人便是牺牲品。许多凡人在凡间活得舒服自在,被带上焆都反而郁郁寡欢。他们在人间是权贵王公,可到了焆都却不如灵宠。   焆都律法确有禁杀凡人一条,可谁又会为一个籍籍无名修士的家眷得罪人?焆都律法,对弱者不过形同虚设。   就算以上这些都克服了,凡人寿命不过百年,于修士不过弹指一挥间而已。   此起彼伏的哭声中,逄风眺望着远处的焆都,焆都隐于云气之间,如白玉仙京、天宫圣境。他突然似被闪电击中,全身震悚。   他终于想通了……这焆都与登云阶的既视感来于何处了。   这焆都云阶,分明是在模仿飞升登仙!   四极皆知,登仙之途早于万年前断绝,从前若有人渡劫得道,天上便会降下云阶,接引来者去九阙天宫。逄风先前便疑惑这东荒修士为何如此摆谱。北境虽有白城,却只是个方便交易的城池。宗门则隐于秘境山间,不问世事。而北境修士,从不会称自己为仙人。   这东荒……莫非想登仙想疯了,自行创造了个仙界?   只是不知九阙之名是否与之有关,逄风暗暗想着 ,决定找时机问问青鸿。   与哭天喊地的人修弟子不同,九阙这头反而很雀跃,简直像是踏青。这些小妖修往往是凡间妖兽出身,因某些机缘开了灵智,他们并无亲眷牵挂,反而对一切感到万分新奇。逄风大抵是其中最镇静的了。   他遥遥看见南离,南离今日穿了套玄金狼纹甲,显得面容更加俊朗。他的俊是一种带着侵略的野性的,即便没化出兽征,打眼一看也是妖兽。南离似很不耐烦,金绿瞳中闪着烦躁,而这眼神逄风太熟悉了。   从前狼被他使唤干杂活的时候,想凶他又不敢,就是这种不情不愿的眼神。   入目先是一座宏伟的城楼,城楼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真恍若仙宫云楼。陨铁锻作的城门闪着厚重的乌光,其上雕满了栩栩如生的凶兽,隐约可闻龙吟凤哕。门楼顶着青天烈日,光芒灼眼。   对逄风来说习以为常的景象,对大多数弟子确是奇观,焆都投下的黑压压的阴影让无数人生来不识日月,日月对他们只是书中含糊其辞的记载。这无疑是修士的傲慢——只有仙人,才能见日月。   刺目的日光让弟子们不由得捂住了眼,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偷窥视。几个弟子呆呆地看着,脸上的泪痕甚至还没干。耀日辉光太过震撼,世俗悲喜在其面前变得无比渺小,此刻他们心中只余敬叹。   几个长老见状,满意地点点头。   南离却更加烦躁了,他冷着脸,对守城修士甩出一块玉牌。一声惊破天的锣响,那厚重的陨铁城门在沉闷的轰鸣中打开。弟子们似从梦中惊醒,这才跟着长老鱼贯而入。   焆都城门口,早就有各门派的飞行法器在此等候。九阙的却稍有特别——是一头吞云吐雾的巨大云鲸,它通体墨蓝,双鳍宽大如翼,脊背密布的金黄辉斑灿如星图,游曳起来便是星澜奔涌,绛河漫流。   青鸿笑道:“这是你们的云长老,为迎你们,可是下了血本了。”   弟子们攀上云鲸的脊背,云鲸用一股柔和的灵力护住他们,让他们不至于坠下去。逄风盯着云鲸脊背,他看见了北斗,又看见了月亮,太阳也在其间,只不过在茫茫星海中,它也只是个亮一些的橙红光斑而已。   云鲸速度极稳,又极快,很快便到了九阙地界。他们下了鲸,云鲸便化为一个白衣云袍的人,那人外表不过三十,眼中却含着沧桑之感,全然不像一个年轻人。   云长老笑眯眯道:“青鸿这次带来的弟子可真不错——南离也在!你竟开了窍,随你师兄下了焆都。”   他似没注意南离脸色越来越黑,继续道:“   嗨,我就说你在九阙闷着,迟早会憋出病来,你这次在人间,有没有遇到桃花?先前我便观你红鸾星动……”   他正滔滔不绝,便被南离毫不留情打断:“师叔,我还有事需处理,需走了。”   云长老尴尬一笑,又转而看向弟子们。每年弟子入宗,便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弟子的生辰八字都归他记录,云长老又是个精通紫微斗数的,他尤其爱看那些千奇百怪的命格。因此,他才能这么殷勤地去接弟子。   他突然眼前一亮,抓住逄风的手:“小友,不知你年岁几何?生辰八字是多少?老夫给你好好算算……”   逄风:“……”   他直接把太山君为他改的命格报上去了。   云长老越算越心惊,卧槽!天煞孤星,灾煞、病煞、劫煞、孤鸾煞都齐活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如此大凶的命格。   他强忍住擦汗的冲动,面不改色胡诌:“小友虽命运多舛,我却看出九阙正是你的福泽之地,想必日后必是人中龙凤……”   他正说着的功夫,那列小弟子已经被内事长老带走了。   等等,这命格和南离好像正配啊……云长老恍惚想。   入目是间乌石小楼,一棵金桂栽在正庭,此时正是花期,馥郁香气如海潮涌来,整个院落似浸在甜丝丝的蜜中。   这便是他们的居所。   院内四角皆有小楼,共住四人。此刻两人已然到了,常青木也在其中,对逄风招手。另一人应是个姑娘,带着素白面纱,看不清脸。   那姑娘轻声道:“道友,我名淅洺。不知可否有闲,来今夜的观月会?”   ——观月会乃是焆都风俗,因凡间不见日月,凡间来的弟子在入门那日夜里往往办观月会,长老与师兄姐亦会来,这不仅是赏月,也增进同窗情谊、了解宗门事务的时机。   逄风思索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夕阳尚未落下,天空中便已出现轮浅淡的月影。先入门的师兄师姐对此习以为常,忙着搬运桌椅瓜果,新弟子们却早已看呆了。   胧月的美,是同旭日完全不同的。夕阳沉入云岭,那轮清月便彻底跃出苍茫云海,挂在沉沉静夜中。观月会设在湖畔,水中便被泼下一汪月影,随着水波荡漾而浮沉。   逄风不知为何,又似听到到那极轻的呼唤。   一旁的师兄已经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起九阙的门规:“像那些人族门派,头几年都不允许弟子私自外出的,但是九阙可没这迂腐规矩!只要完成课业,随你怎么在焆都游玩,”他话锋一转,“但赌场、青楼之类的地方,你们就别想了。”   “不过你们如今不识得路,头一年里,外出需有师兄师姐陪同才行。在外不能丢了九阙的面子,不能惹事,但也不必怕事——有丹景君撑腰你怕什么?”   他挤了挤眼睛,小声说:“但若是你自己惹事或者犯了门规,等待你的可就是琼霜君的‘朝露’了。”   几个师兄一听朝露之名,顿时噤若寒蝉。那是一柄九节鞭,上面不知沾了多少顽劣弟子的血。   兴头上的师兄正讲到“除郁木境外谁都不许化出原身”时,逄风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是个灰袍的年长弟子,他道:“林逢?丹景君有事找你。” 第11章 如昨   “他在郁木境。”   灰袍弟子在这句话后再没说话,纵使心里千般疑惑,逄风也只得跟着他。   郁木境是处隐秘的山林,逄风刚迈步进去就听闻鸟雀呼晴,虎啸猿啼。这片山林飞禽走兽似乎格外多。走了没几步,逄风便已经看到了一只趴在树上的肥猫、两只兔子和一群飞鸟。   他又走了一段,前方忽有轰隆隆的声响传来,似有万马齐奔,烟尘迷眼。尘土散尽后,居然是当初拉车那两匹驳。   两头驳见了逄风,像是活见了鬼。灰袍弟子冷淡道:“许沐,许烈,郁木境不得惊扰旁人,你们不怕被记过?”   合着这些飞禽走兽,都是师兄师姐?   灰袍弟子解释道:“妖修常用人身,多有束缚之感。这郁木境便容许让他们用原身,稍稍解放些妖兽的天性。”   他眼神一转,骤然犀利:“但如他兄弟这般影响旁人,是会被记过,乃至会被郁木境拒之门外的。”   两匹驳吓得长嘶一声,灰溜溜钻进了树丛中。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看了逄风一眼:“丹景君就在前面结界中,他不喜旁人打扰,我便不过去了。”   逄风谢过他,便径直走去。   那是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榕树,树洞黑幽幽的,隐约向外冒着凉气,逄风看了半晌,便抬脚踏入其中。   踏入结界的一瞬,逄风甚至以为自己尚在梦中。连同原本模糊的记忆,在此刻也清晰了许多。岁月呼啸着裹挟住他,将他带回二百年前的青宫。   空荡荡的大殿,冷玉地砖、白瓷柳瓶、松竹屏风,就连案首的兽首香炉都如出一辙。   地龙烧得极暖,整座大殿却没有一点活气,空落冷清。   大殿正中,铺着一只小小的紫茭软垫,上面卧着了一只白色的狼。垫子对它来说已经很小了,它枕着自己的两条长尾巴,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才能勉强卧在上面。   逄风清晰记得,幼时的狼不愿睡在他预备的垫子上,换了无数个也非要卧在冰冷的玉砖上。它很快染了风寒。正巧旁人送了他一只紫茭垫席,逄风便装作万分喜爱的样子,幼狼果然中计了,咿咿呀呀叫着过来抢夺。他便装作一时不察,让狼抢了去。从此狼便一直睡在这战利品上。   后来小狗似的幼狼变成了一人高的巨狼,它也依然蜷缩在这垫子上。   ……若不是脖颈上的勒痕在隐隐作痛,逄风甚至以为自己只是出宫赏了圈琼花,在树下沉沉睡去。他依然是长夜太子,坐在黄花梨交椅的却尘褥上批父王给他的奏折,他的狼百般聊赖,在垫上睡着了。   听见脚步声,那对狼耳朵抖了抖,狼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慌。一阵烟雾腾起,银发碧眼的南离出现在他面前。   逄风道:“不知丹景君唤我来,有何事?”   要让他叫南离师祖,他实在叫不出口。   许是触景生情,他突然又想起了些琐碎的事情。   午后,青宫。   和煦日光透过窗,夹着春日细风快活的味道,这座冷清的宫殿似乎也因此也多了几分活气。   幼狼咬着他的手指,乳齿不尖,却也有些疼。逄风想抽出指尖,幼狼却不依不饶,一只爪子死死按住他的手,继续啃咬。   “你还没名字啊。”逄风突然出声。   狼不理他,继续啃咬那只手。   “南方属火,其卦为离……你既是火兽,便唤南离罢。”   他的手指被狼啃破了,一滴血渗了出来,落入幼狼的口中。十指连心,这滴心尖血,将“南离”这个名字永远刻在了狼的魂魄中。   思绪拉回到当下,南离正皱着眉打量着他,似要维持住身为师祖的威严:“听青鸿说,你若要维系修为,需要活物阳气?”   逄风点点头。   鬼修所需的阳气同旁的不同,必须是活物身上的。灵石丹药虽蕴含阳气,却是未经调和的至烈阳气,会灼伤本性属阴的鬼修。而活物体内阴阳平衡,阳气中带有一丝阴气,更为柔和,才能被鬼修吸收。   南离又道:“你既是九阙弟子,我自当相助,每隔七日,你便来此处寻我,我渡你阳气。”   见逄风狐疑,他紧接道:“无妨,我修为已至化神,不损根本。”   南离这样说着,却不知为何忆起那天的景象:那人软倒在他怀中,面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却因他的血染上了一抹艳色。   他不知为何,有些口干舌燥。   见逄风迟迟没动作,南离才恍然想起,咬颈这动作,于他们来说,实在太暧昧了。他的脸也有些红了,只是夜深,看不太出。   逄风深深看了他一眼,却向前走上去,踮起脚,咬在了南离颈项。   化为伥鬼后,犬齿会更尖,逄风也是如此,只是他没吸食过阳气,尖得并不明显。他这一口并非咬在皮肉上,而是直接咬在魂体上。一口下去,他明显感觉到有股暖融融的气息流入口中,四肢百骸在这股热流之下似乎也温热了起来。   想索取更多……   他几乎是贪婪地伏在南离身上吮吸着,理智在这一刻险些崩碎。   南离猝不及防,闷哼了一声。这是深达魂灵的震颤感,跟神交也没差了。那个人踮着脚,几乎半伏在他的胸口,月光给他的脸蒙上了层浅淡的晕,他像是一株紫藤,垂着雪青花串,依在自己身上。   眼睛是湿润的,像是刚流过泪。   南离听见了自己的心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 第12章 赤红   那一夜后,南离便开始躲着逄风走。   逄风倒是乐于见得,狼对他太了解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在狼面前,总要装得辛苦些。   观月会的第二日便是分阙,逄风不出意外去了剑阙,常青木在医阙,淅洺则在阵阙。只是另一间小楼的人神龙不见首尾,逄风在此住了快三月,竟连个人影都没见过。   问常青木,他却笃定称那小楼中是有人的——只不过是个痴迷降术的怪人,整天不出门。长老也默许了。   然而逄风第一天去剑阙上课,就碰了个软钉子。   剑阙长老杨木生是个头生弯角的羊妖,拎着一柄锤子,正砰砰往烧红的剑身砸,看见他,头都没抬道:“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你走罢。”   逄风:“……”   逄风:“长老说笑了,林逢虽在剑术有所突破,对锻剑仍有诸多不知。”   杨长老斜瞥一眼,哈哈大笑道:“好!今日就给他们讲讲这锻剑的由来!”   “锻剑,其余步骤讲给你们也无用,我只说最重要的一步,祭剑。”   “剑,可祭可不祭,但是若不祭,这把剑便无法成为一柄好剑。”   “祭剑,便是在剑将成时,向炉中活活扔进去一个生灵,用活物的骨与血赋予剑灵性。”   有一个小弟子怯生生道:“长老,那每一把剑锻成,不就是……”   “并非如此,”杨长老摇头晃脑道,“这祭剑生灵,许得心甘情愿,才能锻出剑。你们可知这剑的来历?”   鸦雀无声。   “许久之前,天上有几个神仙叛乱,坏了天道……于是天地大乱,日月无光,也是从那时起,飞升之路便断了,腐化妖鬼横行,世间和炼狱几乎没什么两样。”   “真龙有感世间疾苦,于是纵身投入天地熔炉中……这便是第一柄剑的来历。”   “后人效仿于此,无数人献身熔炉,用骨血祭剑,因此才击退妖鬼,还世间安宁。即便后来剑不再为辟邪之器,也开始投身于修士内斗中去。但你们仍要记住,你们的剑是为何而锻。”   重锤猛击于烧红的剑身上,发出“铮”一声金铁之鸣。   “剑为仁器,若杀人,必是为救众生。心术不正之人,使不好剑。”   全场弟子无不神情穆然。   那堂课,杨长老便没再讲别的,只是一言不发地锻剑。那把剑淬了火,显出寒光熠熠的青金之色。弟子们却都知道,这把剑没被祭过,只是一具华美的空壳。   杨长老意有所指:“我希望有一日,我等器师再也不必锻剑。”   他起身摆了摆手:“都走罢。”   灵桂灿如金水,香气直飘到云外天边来,几只胖乎乎的蜜蜂正围着米粒大的花朵打转——这是某位长老的化身灵蜂,此时正忙着采中秋分发的桂蜜。逄风正要回房,却突然被叫住了。   是淅洺,她仍然覆着面纱,一本《阵法百解》倚在清瘦的手臂上,似是和他一样刚从课上回来。   她轻轻颔首:“林道友。”   逄风看出她有话想说,便停下脚步。   她似是犹豫,沉默了一会才道:“林道友虽为鬼修……但也曾为人,我观林道友如此,是否对人族怀有旧情?”   逄风:“……亲故皆为人,若说一点旧情不念,显然是不可能的。”   淅洺轻声道:“我知林道友难舍旧情,因此并无逼迫之意,只是想警示林道友,如今既已非人,再同人族有纠葛并非益事。”   她咬着嘴唇,轻轻掀开了覆住整张脸的面纱。   ——那本是一张极柔美的脸,柳眉如烟,明眸秋水。只是本应光洁如玉的额头上,却多了一道碗口大的疤痕。   那疤痕凹凸不平,显出与其他肌肤格格不入的黑红枯干之色,似是皮肉被生生剜起过。   淅洺低声道:“我本是云隐寺中一头白犀,因常卧佛旁通灵……曾经我也同你一般想法,即便心知礼佛之人欲念深重,却依然念他们养护之情。”   “一日夜里,老鼠碰翻油灯火烛,寺庙被火吞没,我用灵力护着僧人冲出火海,却因此力竭昏迷。”   她苦笑着碰了碰额角:“结果我醒来时,却被以命相护的人族挖去了灵犀角,扔进了腐尸堆……若不是翟禾君相救,恐怕我早已沦为烂肉。”   “我侥幸捡了条命,却因失了灵犀角,修为再难以寸进。”   逄风:“……”   淅洺盯着他的眼睛,郑重道:“淅洺此言绝非说教,只是九阙广收曾为人族害过的妖兽,同我有一般经历的妖不在少数。我尚且能与人族不相往来,可有些妖却视人族为不共戴天之敌。若不是门规约束,恐怕会滥杀凡人。若他们知道林道友仍与人族有旧情,必会对林道友产生敌意。”   “况且林道友如今为鬼,人族一向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金科玉律,林道友念旧情,可他们却不会。”   “曾经我为白犀,人族尚且能分我一口饭食,供我避风挡雨。但我若为犀妖,他们便无法容我了。”   她重新覆上面纱道:“抱歉,淅洺或许言重了……但希望林道友以我为鉴。”   逄风知晓她一腔好意,默然许久道:“多谢淅洺道友提点,林逢自当谨记于心。”   淅洺便不再言语,对他遥遥行了一礼,便回了房。   因谨记淅洺之言,逄风便没有贸然去寻陈二刀。他从器阙师兄购了只传信木鸽,写了封信。陈二刀很快回了信,字迹是正楷,一笔一划极工整,倒像是凡间的读书人。   陈二刀大字不识,显然不是他写的。   信首还是对逄风的感激涕零,逄风直接跳过了这段。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蹙起了眉。   陈二刀提到凡人住处条件极差,两人一个巴掌大的房间。若是能贿赂修真者,倒能得个单间。每日发的饭食同泔水没什么区别,若要吃些好的,仍要加价。修士很少收金银,赶上心情好,跪着求没准能收些。他们更愿收灵药、灵石等。   焆都不产灵药、灵石,这些东西在无根之土上很难长出,就算长出药效也会大大减半。灵物往往生于凡间。修士通过凡人王朝向百姓征收的赋税也正是这些东西。   因灵物可抵几年赋税,亦能在黑市卖出高价,凡间衍生出一种特定的职业:采灵人。   灵物旁通常有未开灵智的妖兽镇守,因此采灵人往往九死一生。但即便如此,他们仍如过江之鲫,前仆后继。   ——交不上赋税是死,采灵没准能捡一条命。   百姓不允许私藏灵物,曾有人将采来的千年紫芝喂给父亲,却被夷三族。因此灵物被牢牢把控在权贵手中,在焆都过得最好的也是他们。   不过王爷们如今也不能向从前一般嚣张了,陈二刀在信中幸灾乐祸地道,若被发觉了丰厚家底,随时可能被散修杀了。如今权贵也只是能买上一床干净的棉褥、吃顿饱饭而已。   唉,不明白,为何受这样的气也要上天,陈二刀写道。   他这些天铤而走险,夜间悄悄穿墙出去,已经找了十几个门派,却仍没有女儿的下落。   逄风读罢信,便倚在窗边,思索着焆都的怪异之处。窗畔有鸟,呼伴而歌,他的思绪飘出去很远,却突然被钩子拉了回来。   ——是南离,他站在院落中,同另一人似是亲密地交谈着。一瓣桂花落在他银白的发上,他不耐烦地甩了甩头,像是狼在抖身上的水珠。   另一人他从未见过,想必是院落中常年闭门不出的第四人。   逄风的脚腕突然一阵灼痛,他低头望去,一串火红的珠子骤然浮现于脚踝,艳丽如火。 第13章 不渝   这串珠子,从逄风苏醒之时,便伴随着他。它并非缠绕在躯体上,而是纠葛在魂魄上,因此能随他至此。   痛苦如毒荆藤蔓攀附缠绕,细白的脚腕在颤抖。逄风下意识地攥住窗棂。魂魄延伸的苦痛几乎让他无法思考。   他早该知道的,那串珊瑚附了一道咒。   情咒。   狼同他极少示好,他们间的关系相当怪异,只是以性命强行维系的主仆关系。但是狼可能也忘了,他们的关系曾有那么一段缓和的。   那时它是个半大狼崽,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它扑咬自己的影子,狩猎树叶间隙透出的细小光斑……那时狼并不服逄风的管教,常常溜出青宫去,在御宛一待便是一天一夜。   御苑移栽了灵药,不知为何一株灵药成了精,靡艳的花枝下藏了血盆大口。它不再满足猎捕误入期间的飞鸟与鼠虫,而盯上了常来附近玩闹的幼狼。   它只是抖抖枝条,幼狼便伏下身子,试探着一步步走近了。狼歪着脑袋看了一会,便支棱起耳朵,兴奋地向妖花扑去,正中它的大嘴。   而这,逄风其实是知道的。   他无论怎么教导狼,它都不会听从,反而会同他唱反调。比如幼时他曾告诫狼不要靠近火,它却依然被烫伤了鼻子。   火兽竟能被烫伤,不知九阙弟子知道平日严苛的丹景君幼时如此,该有何感想。   这次也是如此,他只是想让狼吃些教训。   幼狼刚被魔花含到口中,便闻涛浪阵阵,一道剑气霎时便甩了过来。魔花被开膛破肚,胃液似的酸臭液体淌了一地,狼也随之滚落出来。   狼耷拉着耳朵,毛发早已脏污,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灰球。   那天它格外老实,就算逄风将它提着它后颈皮,为它洗澡,还特意多打了几遍皂角,也没咬他的手,浑不作声。   此事没过两天,便是逄风的生辰。长夜国太子生辰,自然少不了巴结之人。礼车一辆辆往东宫拉。狼将脑袋搁在前爪上,似突然想起了什么。   逄风其实不在意生辰,自从母亲走后,他便对这个日子没了半分兴致。更何况一整日都要忙于应付客人,还要时不时提防父王赐婚,或者往宫中塞人。其实这一日他是比往常累的。   夜上三更,逄风眨了眨酸痛的眼,他核对礼单直到夜半,正准备洗漱时,却传来轻轻的爪子踩在砖面的声音。   是狼,它低低压着耳朵,口中衔着支流光溢彩的火红珊瑚。狼一步步缓缓走到他身旁,轻轻放下珊瑚,便扭过头去。   他的手触碰到珊瑚时,如火赤光突然暴动窜起,暴烈灵流炸开。逄风猝不及防,闷哼了一声。   狼后背上的毛几乎全炸了起来。   这支珊瑚是它从一辆商车中看中的,狼喜爱赤红的颜色,像它额头的纹路一样。或许是不愿欠逄风人情,也或许不愿他收旁人的东西,那日它便鬼使神差地衔着珊瑚去了。   它并不清楚,珊瑚上附了一道咒。   这珊瑚是某个思慕太子的望族小姐所赠,附了道很隐秘的情咒。一旦中咒者意识到自己真情,咒便发作。   狼只是想,无所谓了。   它没有解释,它已经无数次试图杀死自己的主人。他是不会信自己的。   翌日,狼发现那株珊瑚已成珠串,缠在了从不佩珠玉金银的太子脚踝上。如鸽血,似花泥,灼灼入眼,似在挑衅。   然后便是那件事了,那事之后,他们好不容易和缓的关系彻底粉身碎骨。狼也几乎忘记了,曾经它送过他一支红珊瑚。   逄风听见嘈杂的喊声,似隔着茫茫水面入耳,扭曲失了原有音色。眼皮依旧沉重,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团白绒绒的东西。   似乎这几次,他每次昏迷醒来,狼都在自己身边。   奇异的安心感在心底升起,他这次没有迟疑,奋力伸出手,揉了揉那只毛茸茸的狼耳。   常青木也在榻旁,顿时惊得手中的木碗砸到了地上。   逄风眯着眼睛,轻声道:“抱歉,一时神志不清……怠慢了丹景君。”   南离:“……”   他不可能跟一个生病的小辈计较。但那人动作不快,只是慢吞吞揉了两下,震颤般的悸动快感便从体内升起,和他的前主人揉耳朵的感觉几乎完全一致。   ……打住,心魔又起了。   南离再看那人,他凤眸浅眯着,裸露在外的手腕白得惊人,慵懒得像只浅寐的狐。   他的心突然热热地烧了起来。   狼是极忠贞的动物,于情一道极认死理。就算未开灵智的野狼,也坚持一夫一妻,伴侣死后也不再觅他偶。对狼妖来说,更是如此。   他们若爱上一人,便是至死不渝。   沉默了片刻,南离慌乱避开了他的目光:“林逢,你能生还,还得多亏程必。”   他将那枯瘦的少年推到了逄风面前,正是神龙不见首尾的第四人。他全身笼罩在黑斗篷中,看不清脸,只是隐约能看清左脸刺满了繁复的咒文。   少年冷淡道:“避日蛛,程必,既然你已经无事,那我便离去了。”   他刚欲起身,却被常青木一把抓住了手:“诶?不要这么冷淡嘛,既然都是同窗,那还是要好好相处才是!听说你是杂阙的,那头怪人是不是特多——”   常青木缓和了尴尬的气氛,南离见他们“相处和睦”,便匆匆溜走了。   南离刚一离去,少年就丝毫不领情,狠狠甩开了常青木的手,声音喑哑:“我的手常碰毒物。”   程必裹紧斗篷,带起一阵阴冷的风,他大步走了几步,却背对逄风冷冷道:“希望你离丹景君远点,不要再烦他了。”   逄风:“?”   ……   白狼收回耳朵,叹了口气。   他实在有点招架不住程必。   程必的确是个怪胎,他生于蛛妖部族,因不善蛊毒降术饱受排挤。于是背井离乡,却误入魔门。所幸他本性不坏,魔门被灭时,被南离力排众议带了回来。   他独来独往,从不与任何人交谈,只是埋头研究他的毒蛊。   可避日蛛这个种族虽在很久的大劫中绝迹了,但南离却清楚,避日蛛无毒,根本不善蛊术。程必如此刻苦,最终也注定颗粒无收。   避日蛛虽沾个蛛字,却与蜘蛛无甚关系。它们强大之处是强韧的肉体、鬼魅般的速度以及如钳似刀的巨螯。   它们是天生的体修,避日蛛学毒,同鱼学飞翔那般离谱。   这一族上古便有赫赫威名,曾撕裂鹏鸟,捕食凶兽。南离自然是劝过他好几次,可程必死活不听,只是求他收自己为徒。   他是金属,南离是火属,而且主修元素攻伐,自然是干不出这等误人子弟之事。他骂过程必好几次,只是程必越来越犟。   希望他能和同窗们好好相处罢……南离轻手轻脚地离去了,心头还是烫的。   传讯灵珠滴溜溜转了起来,青鸿声音从中传出:“南离,速来天晓洞一趟,师尊有事唤你。” 第14章 槐安   夕阳西沉,忽的一声号角刺破厚重昳丽的云霞,从云外天边击来。   “掌门令……九阙新入门弟子,将于七日后参与历练,”常青木歪着头念道,“本次历练由南离长老带队——”   此言一出,弟子们顿时如滴入水的热油一般炸了锅。   新弟子们在期待,老弟子则在暗自嘀咕:为什么又是南离师祖带队?他不是不理世事吗?更有师兄,将怜悯的目光投向了师弟师妹们。   他们大多数是云长老带队,云长老没大没小,同他们嘻嘻哈哈,甚至掏出私房钱请弟子们喝酒划拳。可南离师祖的脾气……   逄风:“……”   孽缘根本挡不住,他思索着能不能推掉这次历练。   结果没等他想好推拒的理由,南离反而主动来找他了。   南离今天似乎精心打扮了一番,脸侧一缕银发编成鱼骨辫,别着松石发扣。他的绿眼睛在夜里闪闪发亮,像是琉璃珠。   说起来,往常他无聊的时候,也会拿狼颈侧的长毛编辫子。狼压着耳朵,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南离比逄风高半个头,逄风只得仰头看他。   “林逢,这次历练,你必须去。”   他心下一惊,莫非南离看出了什么,想借此试探他?   南离道:“你可能有所不知,此次历练之地,名为‘槐安’。”   “‘槐安’之中,灵力、法术皆被封印,即便如此,秘境也会对来者进行考察……其标准非善恶、非益害,至今也无人摸透。”   他直直注视着逄风:“历练并不是此行主要目的,槐安中有件秘宝,师尊恐其落在奸人手中,便遣我去取回……他老人家提及,若要取得秘宝,你是最重要的变数。”   南离似想到什么,急急补充道:“你放心,师尊遣我陪同,便是要我照看你的安危。”   不知怎的,逄风总觉得他的语气不像之前似的硬邦邦了。   他平和道:“承蒙丹景君高看了,于此事,我自当全力以赴。”   “林逢,”南离突然叫住他,“其实你不必……这么生分。”   他其实想说,叫自己南离便好,但到底碍于礼数,说不出口。   逄风一时没有言语,月华为他侧脸柔和的轮廓渡上一层清晖。南离的心尖似乎被轻轻拨了一下,在细细绵绵地颤。   桂树浅淡的影在傍晚的晚风中摇曳,焆都无冬,它落尽了花,却依然枝繁叶茂,叶影婆娑。   可逄风却一言不发地走了。   七日时间说长也不长,此时他们正坐在辆普通的凡人马车上,马车晃晃悠悠。逄风捧着一个沁凉的冻柿子,在发愣。   颈间青黑勒痕一阵阵发疼。   伥鬼违抗主人的心思,便会受到反噬。   他在错综复杂的皇宫中周旋了这么多年,怎能不知晓南离那点心思。只是他喜爱的,不过是名为林逢的皮囊,注定无果。   林逢的相貌,实际更接近母亲,逄风并非随便捏的五官……他只是将遗传自父亲的一些鲜明五官特征掩盖了。   比起本貌,林逢的相貌更柔和,少了几分权势中浸出来的冷厉,更像是不谙世事、一心问剑的富家公子。   也的确像是他会喜欢的模样,逄风自嘲一笑。往常在青宫,狼对纯粹之人,总会温驯一些的。   凉丝丝的柿子渗出露珠,一口咬下去,沙沙的蜜甜直渗心底,凡间已入冬,只是修士有灵力护体,不惧寒冷。弟子们在马车里叽叽喳喳,手里捧着冻梨、冻柿子在啃。   他们原以为南离会管教很严,但事实却出乎他们意料——南离虽然臭着脸,却意外照顾他们,尽管这照顾显得极不熟练。   他此前出去了半刻,返回的时候竟然抱着箱冻果,冷着脸分给弟子们。只是神情好像怀里抱着的不是冻果,而是箱炸药。   分到最后,一颗黄澄澄的柿子径直落入了逄风的掌心。柿子有些化了,甜腻腻的汁水沾在了手心,显然不是因为他的体温。   逄风有些失神。   冒险来九阙,根本就是错误……他或许应该走了,不能再在九阙待着了。   和小弟子们在一起,他也总生出几分自己真的是“林逢”的实感。只是逄风终归不是那个醉心于剑的富家子弟,他手上沾染的东西,一辈子都洗不净。   从前记忆有损,他还能安生度日,而如今记忆慢慢回归,他也不再有什么理由待在九阙了。   狼一直在他身边,已经变成了他魂魄里某种无法割舍的部分,所以他下意识地追随那人到九阙,但这终归是错的。   狼已经不需要他了,是他在需要狼。它不再是那个被捧在掌心中,每个时辰都要喂遍奶的幼崽了。   水珠密布的柿子散发着凉意,逄风终究还是没忍住,咬了一口。他想,等这次历练过了,便去告别罢。   浅色的薄唇染了抹明艳的橙红,南离不动声色地扭过头去。   马车由两匹枣红马拉着,马嗅到到这一车妖兽的气息,早就吓得四腿发颤。南离坐在鞍上抱臂,也不言语,它们嗅到狼的气味,便亡命奔逃起来。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处荒废的村落。一口石砌的水井,井旁的水桶长了层枯萎的苔。几间破败的茅屋东倒西歪。   冬日本应极冷,却无雪。溪水已成死水,结了层灰白的死气沉沉的冰。村已成空村,寂寥。   隆冬无雪,来年大旱。   那槐树正坐落于村口,枝干虬曲苍劲,树皮黝黑崎岖,皱纹密布。无数枯干树枝如千只万只老掌,向天空张开嶙峋的长指,似挣扎着要抓住什么。   南离提着桶回来,桶中盛了半桶井水,井水很清澈,散发着甘甜的味道。   他沉声道:“去到槐树根下,含一口井水,不要咽。”   弟子们一个个乖乖照做,逄风也舀起一瓢井水,清澈的井水在瓢中荡漾,和普通的水并无差别,他察觉不到半分灵力。   可冰凉的井水刚一入口,逄风眼前的世界突然间天旋地转。槐树、荒村……万物都在远去,混沌中,似乎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第15章 太虚   船舫在河水上游着,风灌满了帆。隆冬严冷,只是河水依然激荡,尚未结冰。湿冷如绵密骨针,往人骨子里扎,晾晒衣服干不得,需用火炉烤,不然便摸上去一手潮意。   逄风披着白狐裘,怀里捧着个精致的雕花手炉。火炉中一簇白中带金的火焰闪烁着。雪落在他的发上,须臾便化了,将那墨发氲得更乌黑。   小五急道:“少爷,回船舱吧!小心冻坏了身子!”   他平淡道:“不急,我还想赏会雪。”   小五劝他不得,只得小跑着回了船舱,不一会,捧了壶热茶回来。茶是上好的龙井,逄风便坐在船尾甲板上的桌凳上,慢吞吞呷着茶。   这红木桌凳是专门为他设的,南淮人喜在画舫中品茶、饮酒。只是他一直觉得雾里看花,总差点意思。   雪片轻轻飘入冰裂青瓷杯中,被氤氲的热气化成细小的水滴。   江心一点雪,落在他的眼尾。   他叫逄风,是林家的小少爷,林家是商贾世家。不过对外,他的名字一向是林逢。   他的母亲很早就病逝,父亲则不知所踪,逄风是由外祖父母养大的。外祖父母从小便告诉他,他在任何人面前都只是林逢,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逄风去细问时,外公只说他的父亲是皇室旁支。而如今皇室内乱,国土四分,一旦暴露,整个家族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不过逄风对做皇亲国戚并没有兴趣,他只是想贩茶罢了。   贩茶的日子很惬意,很悠闲……只是逄风一直有一种奇怪的念头:他本不应如此轻松地活着。   这船茶作为皇帝过寿的贡品运往京城,于林家万分重要,他不放心,便亲自押运。   逄风吐出一口白气,白气很快在湿冷的空气中烟消云散。江上茫茫,偶有大鱼跃出水面,溅起尾尾浪花。   白涛滚滚的江面上,隐隐有个白影在晃动。   白影越来越近,竟是头神俊的白狼!白狼拖着两条巨尾,奔跑间双尾飘拂翻涌,如两条纠缠飞舞的狂野银龙。   它踩着波涛而来,幽幽碧瞳中野性十足。   狼落在甲班上,熟练地抖了抖湿淋淋的毛,尾尖金白焰燃起,潮冷毛发瞬间又变得柔顺温暖。   它松开一条长尾,其中竟然卷着条乌鱼。鲜活的乌鱼被灵力包裹着,露出一口尖锐的齿,在甲板上扭动着。   狼做完这一切,才亲昵地蹭了蹭逄风的脖颈。它试图去舔逄风的脸,却被躲开了。   逄风蹙眉道:“南离,别这样。”   南离是他十一岁时捡到的幼狼,那时它浑身脏兮兮,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雪白毛色。逄风只当它是小狗,便收养了它,却没想到南离竟是妖兽。   平日里,仙人与妖兽本是凡人不可触的存在。只不过近来战火连绵,就连修真之人也不能免俗。京城常有仙人御空而行,妖兽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就算是凡人望族,也能买上几只幼兽,驯养看家。   只不过都是些未开灵智、修为不高的妖兽。   铜锅子下的火烧得正旺,鱼骨熬的汤底飘了一层红油,麻辣鲜香四溢。鱼肉粉白相间、晶莹剔透,被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铺在盘中。   鱼片旁摆着几碟青菜,有绿豆芽、娃娃菜等。皆是鲜嫩欲滴,叶片挂着透亮水珠。   冬日里绿叶菜本就难得,只有铺设火道的温室里才有,贵得离谱。这几碟菜,怕是南离又去山中狩猎,取妖丹换的。   乌鱼片下锅,不出几秒就熟透。鲜嫩的鱼片裹着椒麻十足的红油,在筷子上颤颤巍巍,送入口便使人身子一暖。   逄风低垂着眸,拨弄着碗中几棵细细的豆芽。他吃东西极斯文,红油不会沾到衣上半点。南离见状,忙夹了几块鱼肉到他碗中。   他老老实实吃掉了。   逄风不喜荤腥,只是碗中的肉肴,就算不喜,他总会一丝不剩地吃尽。南离知晓他身子骨弱,便一个劲给他夹鱼片。   南离升起掌心的火焰,仔仔细细为他烘干发梢的湿润。分明是至强至热的南明焰,在逄风身边却和暖炉无差。   火兽的火焰,从来不会灼伤喜爱的人。   他带些责意道:“又去看雪了?”   逄风点了点头,目光黏在他头顶毛茸茸的耳朵上。   南离垂下头,任那只纤白的手轻轻揉弄自己的狼耳。他眼神柔和,却努力装作面无表情,只是身后晃来晃去的两条雪白长尾出卖了自己。   他低声道:“林逢,你还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他往常都叫主人,在逄风的逼迫下才改了口。   逄风叹了口气:“你知我不愿以此束缚你,又何必逼迫?生为凡人,我已是知足。”   他眼神飘忽,似去到九重天上:“断凡思,断凡念,一心长生,可修炼却耗天地灵气,如今禾苗不生、虫蛇横行……我不愿如此。”   自南离化形起,他便缠着逄风,要他同自己签订同命契。人死,妖同死。可妖死,妖的修为却会转至人身。   逄风自然是不愿的,可南离却执意如此。   南离巴掌大的时候,就知道衔着灵药往家送。半大时,就常和山中妖兽为灵药打个遍体鳞伤,时常拖着条伤腿,衔着灵药一瘸一拐去逄风。   这样自然是被逄风责了很多次,只是狼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根本管不住了。   逄风试图以不服药拒绝狼,可它目光灼灼盯着他,大有他不吃自己也不吃不喝的势头。他总是狠不下来心。也是亏得南离,他身子虽然弱,但及冠后便很少生病了。   化形后,南离一心想让他走上修行之路。只是逄风不愿。他心念极为坚定,南离也左右不了他,只是时不时,他总会提一下。   凡人寿命太短了,南离接受不了失去他。倘若逄风只能活不到百年,他情愿与他同生共死。   冬日的天黑得很快,几乎在须臾间,沉沉的夜幕便压上了头顶。雪依然不住飘落,显得江上孤船无比寂寥。   船行水中,寂静无声。蜡烛火光摇曳,逄风持着一把剪刀,专心致志地剪烛花。   “喀嚓”一声中,一点烛芯落下,火光映亮了他专注时好看的侧脸,南离有些呆了,耳朵不由得抖了一下。   床榻很大,被褥早被烘得温暖干燥,逄风起身上床,盖上棉褥。南离随即化为白狼,卧在床榻旁,却将尾巴盖在了他身上。   狼幼时,总不能独自睡觉。只要逄风离开它,便会发出尖细的哼叫。逄风只得抱着它,哄着它睡。   南离长大后,逄风床便容不下它了。它便睡在床榻旁,却把尾巴盖在逄风身上。狼知道自己的主人会蹬被子,却不会放开自己的尾巴。   逄风迷迷糊糊地睡去,夜上三更,船体突然开始剧烈摇晃。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他睁开眼,却发现身边卧着的白狼已经不见了。   他抬手去摸南离卧过的地方,是温热的。 第16章 心剑   船体依然在剧烈颠簸着,隐约有沉闷的撞击声传来。倏忽间,木板碎裂声响起,随即接连不断。   逄风摸出枕头下的火折子,点亮身旁的油灯,提着灯,扶着墙壁往甲板跑。   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还在继续。   无论如何,这船贡茶都不能受半点损失!如果水进货仓就完了!   逄风爬上甲板,油灯的光只能映亮一小片,显得无月无星的夜里格外可怖。他努力抬高油灯,却发现江心浮着一只白兽,正是南离。   狼龇牙咧嘴,似乎在与江中什么东西对峙着。夜里太暗了,逄风看不清那东西的全貌,只能望见一线铁青的背脊,似是条大鱼。   那鱼妖喷出漫天水浪,向商船席卷而至,却又被一道火幕拦下。   逄风见状,迅速往货舱冲去。   他知晓妖兽打架,凡人插不上手,被灵力的余力波及都可能丧命。若是对面知晓了他是南离的软肋,还会让南离分心。   逄风并不认为这只是普通的妖兽袭船,妖兽通常远居深山,避人而居。如今此妖发狂,必有隐情。若是引走南离的声东击西之计……   只是他运送的是茶,又怎能有人大动干戈,只为截茶?除非他运送的根本不是茶……   这个念头如电光火石,划过脑海。   逄风来不及细想,冲进货舱。   货舱很暗,茶叶被装在木箱里,垒得整整齐齐。货舱中的守夜船员不知为何晕死过去,倚在一摞箱子旁,逄风伸手探了探——还有呼吸。   逄风尽力举高油灯。一箱箱茶看过去,木箱封装得很严实,如果被人动了手脚,他肯定能察觉。   他走过一个拐角,却突然发现一箱茶被人用蛮力拆开,嫩绿茶芽洒了一地,而油灯照不到的黑暗中,藏了一个人影。   那人手中上下抛着一个黑匣。小五倒在一旁,正是因为舵无人掌,船才颠簸不止。   逄风压住话语中的怒气:“你拿了什么,还回来!”   他劈手便去夺那匣子,可那人身上竟浮现出一圈灵力光晕,将他震出几步!   竟也是个仙人。   对方的脸被照亮,竟是个清秀的少年。少年两眼弯弯,笑吟吟道:“拿了又怎样?”   能出动两个修士抢夺,这东西必至关重要。如果丢失,等待林家的可想而知。   逄风再次踉踉跄跄冲过去,却再次被震退几步,若不是他身上有南离一道火焰护体,恐怕早已受伤。   货舱外的涛浪汹涌,狼的嘶吼与火焰灼烧江水的炸裂声不绝,南离显然是陷入了苦战。   少年眼珠转了转,小五软绵绵的身体突然腾空飘起,他舔了舔尖尖虎牙:“给你?可以,不过匣子与这凡人的命,总要选一个吧。”   “下仆而已,于你来说也不过几两银子。”   这句话出口,少年不知为何有点脊背发凉。   常青木甩了甩头,把这奇怪的想法赶出脑子。当今世道,富贾之家对平头百姓吮骨吸髓,视人命如草芥。而凡人望族,大概是骨头最软的了。   他笃定这位林家少爷必会放弃这下仆。只要他开了这口,自己的任务便完成了。   空中的小五脸色开始发青,呼吸也急促起来,他艰难地睁开了眼,喉咙中挤出不成调子的音节:“少爷……别……管我。”   逄风的脸隐藏在油灯投下的阴影里,神色不明,他的肩膀却在细细的颤抖。   不是惧,是怒,和深深的无力感。   那种怪异的违和感又开始从心底冒出来。他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无力,手中应该握着什么。   虽然势单力孤,仙凡之别又有如天堑,可逄风不惧,他眼中烧灼着一道火芒,不屈之芒。   修剑者,先修心。   或者说,心即为剑。   他直视常青木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入了仙途,以凡人为刍狗?”   “天地灵气怎能供养出你们这些败类!”   光芒倏地在掌心汇聚,如星子,刺破沉夜。一柄有些虚幻的剑出现在逄风手中。明明是初次握剑,他却觉得无比熟稔,好似已持剑数年。   逄风此刻脑中一阵清明,没有半点杂念,几乎是行云流水般本能挥出了剑。   一剑,平递。   少年拿着匣子的手臂应声而落,切面光洁平整,并无半点鲜血流出。说来怪异,那手臂落在地上,顷刻间化为一截树枝。   小五的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松开,他倒在一箱茶旁晕了过去,幸好呼吸仍然顺畅,暂时无恙。   逄风还没从方才的震惊晃过神来,少年却已丢下匣子,就往外逃。逄风将匣子揣入怀里,就要追赶,喉咙却一阵腥甜。   他咳出了一口血。   少年纵身跃入汹涌的江中,那鱼妖见状也不再纠缠,钻入江底。   此时船员都吸入了迷药花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而无人掌舵的船已在江上打转,一根桅杆已经发出折断的闷响,正在向他所处的位置缓缓倾斜!   逄风来不及多想,迅速冲向船尾舵楼,商船在湍急的水流中不住打晃。桅杆当头砸来,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托住了倾斜的桅杆。   是南离,他知道他会来。   灵力固定了桅杆,北风再次灌满了帆,也驱散了使人入眠的妖花粉。商船终于行回航道。逄风拖着虚软的身体,要去检查船底。   入了夜的冬日更冷,逄风方才只着单衣便急急冲了出去。此刻被冷风一激,他的脸色更白了,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似马上就要倒下。   所幸船底没有漏,只是船沿的木板碎了几块。但这样仍可能漏水,应该尽快让船员去钉上涂了柏油贝粉的木板。他强撑着扶着船沿站起来,却又咳出一口血。   逄风眼前一阵漆黑,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似乎在焦急地喊他,他想告诉那个人他没事,可他连手指都动不了了。   与此同时。   常青木和另一人鬼鬼祟祟的走在实行宵禁的城中,那人正是此前的鱼妖。他用灵力撬开了一间空屋,躲了进去。   “嘶——泠泽,快搭把手。”   泠泽斜睨了他一眼:“又去手欠招惹别人了?你若放下匣子就走,也不至于横生事故。”   常青木龇牙咧嘴:“我只是看不惯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吸血虫,又想放那小厮,也没想到一个凡人怎能突然伤了我——快按住我!”   泠泽猛地按住他的躯体,常青木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身躯剧烈颤抖着,他那条被斩掉的胳臂此时竟然重新从断臂处生了出来。   他咬着条毛巾,含糊不清道:“剑气,好疼……”   泠泽叹了口气,手贴着他的背,给他渡去温和灵力。不出一阵,常青木又变得生龙活虎。   “诶,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我今天总觉得那个伤到我的人有点眼熟。”   泠泽思索了片刻,认真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今天引来狼妖和他打斗的时候,明明修为都差不多。可我总觉得自己很怕他,不是修为压制,而是……”   他想了想:“打个比方,我总觉得他下一秒会让我下跪,叫他师祖。”   常青木“噗”一声笑了,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不会烧坏了脑子,我们天生地养,哪来什么师祖?”   “要是有师祖撑腰,我们也不用受这么多罪了……不过我还是觉得那个林家少爷很奇怪。”   泠泽冷着脸拍开了他的手:“凡人能伤到修士,只有一种可能。”   “伤你之人,倒是个金门绣户里罕见的心性纯澈之人,只是可惜……”   常青木凑过去,好奇道:“可惜什么?你别卖关子!”   “他估计没几年好活了。” 第17章 梦蝶   逄风在黑暗中浮沉,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南离完全变了个模样,依然是神俊的白狼。可望向他的眼神中却充斥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没有半点柔情,那双眼绿油油,像是择人而噬的饿狼,虎视眈眈望着他。只是梦中的南离似乎忌惮着什么,不过他知道,一旦自己露出疲态,狼便会将自己撕成碎片。   逄风在梦中便知道这是梦。   南离从未对他露出过半点凶相,即便是未化形时,他也能随意从狼口中夺下物品,甚至不用等他伸手,狼便会把沾着口水的东西放在他手中。耳朵平平伸着,两条大尾巴在身后摇啊摇。   养犬人时常会夺去犬口中之食,让它知道自己才是主人。只是逄风从不这么做。但狼若是犯了错误,他也不会惯着它。   小时候的狼极顽劣,时常做出些坏事。比如去偷伙房刚焯了水的肘子,或者将丝绸当作抹布,扯个稀碎。最严重的一次,它不知怎么溜进了祠堂,叼着牌位玩得不亦乐乎,小爪子“啪嗒啪嗒”踩在红木地板上,像匹小马。   但每次只要逄风递过来一个眼神,狼便会乖乖听话,自己便不吃不喝,直到见他怒气消散,哄它才肯进食。   在狼耳朵没立起来之前,逄风一直觉得这只是条精力旺盛的小狗。   而狼成年之后,它开始变得成熟稳重,基本不会犯下任何错误。只是它对外人脾气不好,只要觉得有人冒犯了逄风,便会冲上去与对方拼得你死我活,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开玩笑。   曾有登徒子想戏弄逄风,只有他小腿高的南离记下他的气味,在夜晚溜出林府大门,躲在草丛中嚎叫着向他冲了过去,愣是把对方腿上的皮肉尽数撕下,那登徒子的双腿几乎成了白骨。南离也被摔伤了腿,一瘸一拐回了家。   它对别人爱答不理,却唯独对逄风亲密,有时候逄风甚至觉得这种亲密似乎有点……过了头。每次独自外出回来,它总要舔自己的脖颈、脸甚至唇。   而眼前这个“南离”,虽表现得同样顺从,可眼中却桀骜怨毒,丝毫没有半点服从。倒有些像他幼时路过坊市,在铁笼中看见的斗犬。   那些斗犬对主人言听计从,对同类却极凶狠。逄风曾询问过训犬的大汉原因,对方哈哈大笑道:“小时候打惯了,那疼是刻在骨子里的!”   大汉得意洋洋:“我这方法,还是从那杂耍团听来的,他们驯象就是这个方法,趁象小的时候,拿铁链拴住,让它左冲右突也无法逃脱,反而越勒越紧。等它大了,便不会想着去挣脱这链子了。”   他啐了一口道:“畜生就是傻,脑子到底不如人灵光!”   逄风有心买下这些犬,只是这些斗犬被关在笼子里太久了,除了撕咬自己的同类已经什么也不会了。它们两眼血红,舌头伸得很长,涎水不住从口角滴落,活脱脱一个修罗恶鬼的形象。   大汉抽了口水烟,挥挥手念叨着小孩子别捣乱,便让仆人撵走了逄风。后来他听说这大汉喝醉了,醉醺醺倒在了犬棚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只剩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可时隔多年,逄风依然对他的话记忆犹新。   而如今这个“南离”怨毒中带着畏惧的神情,倒让他想起了那些斗犬。   梦中自然是没有痛觉,他百般聊赖地挑逗着这个“南离”,狼皱着鼻子,龇着牙,一脸不耐烦,却始终不敢扑上去。   逄风突然有些不忍了,他也惦记着梦外面的南离,于是他对这个“南离”平静道:“你是不是恨我?那便咬死我罢。”   狼有些犹豫,逄风突然想到了那些在幼时被鞭挞的斗犬。大汉咧嘴,露出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笑道:“咬我?这畜生敢,就算我让它咬,它也不会咬的。”   他肆意笑着,伸出两个指头活活拔掉了斗犬一根胡须,那胡须沾着血肉。可那犬只是瑟缩着,不敢露一丝凶态。   想到这,逄风补充道:“我绝不反抗,况且我是凡人,反抗又有什么用?”   可狼却没有动作,逄风对它眼中的神色了如指掌,它此时并不是出于畏惧才不行动,而是出于些别的东西。   他不知道是什么。   可没过多久,狼终于猛扑过来,含住了他的咽喉,利齿抵住他的血管,只要再进半寸就能刺入他的动脉,粗砺的舌面在逄风脖颈的皮肉上摩挲着,又麻又痒,惹得他身体阵阵痉挛。   可它只是从喉咙眼发出低吼,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逄风:“咬下去罢,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   他的想法很简单,这个“南离”恨他,他便将命还了便是。   利齿刺破了浅浅一层细嫩的皮肉,有血淌了出来。逄风思索,难道这个“南离”是想折磨自己,以发泄仇恨?可惜他在梦中,并没有什么痛觉。   他刚想开口,便从怪梦中惊醒。   入目依然是南离,他熟悉的那个,他在用一块沾了温水的绢布,轻柔地擦拭自己的脸。   这个情景……有些似曾相识。   逄风挣扎着欲起身,可刚一动弹,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南离忙按住他,温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等到了京城,我们去找最好的医修……你不会有事的。”   他沙哑着嗓子道:“离京城还有多久?”   小五端着盆温水进来,忙不迭道:“少爷别急,小心受凉,我们还有三个时辰就到了。”   他垂着脑袋,显然是为先前被迷晕,让少爷受伤的事情愧疚。将水放下后,他便蹑手蹑脚出去了,顺便带上了舱门。   南离将一勺药汤递到他唇边。   汤碗中漂浮着老参细细的根须,温度正好,应当是补脏腑之气的四君子汤。   逄风咽了下去,手埋在被褥里,不动声色地向怀中摸去,那匣子还在,他松了口气。   一碗汤喂完,他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南离细致为他掖好被角,沉声道:“你先休息,船有我在,不用挂心。”   亲眼瞧见逄风进入“熟睡”,他才放下心,悄悄步出了舱门。南离离开后,逄风睁开了眼,从怀中掏出那匣子。   匣子通体漆黑,材质非金非木,六面严丝合缝,浑为一体。他找不到任何一处可以作为锁孔的地方。细长的手指在匣子上转了一圈,竟找不出什么玄机。   这东西想必对皇帝无比重要,只是为何会委托给一介船商运送?   他把玩了一阵,刚欲收入怀中,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被匣子的尖角刺破了。一滴血滚落而出,落在匣面上,迅速被其吸收,消隐不见。   匣子应声而开。 第18章 玄旗   匣子光洁如镜的表面在“咔嚓”一声中,突兀裂成两半。一面小小的旗帜,躺在匣子中。   旗子只有巴掌大,通体玄色,看起来几乎像孩童的玩具。而逄风却不敢轻举妄动。这东西是献给当今陛下的,若是出了闪失,他难逃其咎。   他的血……皇室……   莫非这匣子只有皇室之人才能打开?   逄风喉咙发干。   他若被发现了是皇族遗落在外之人,恐怕性命难保。景帝身侧几乎是北淮修为最深厚之人,南离没有半点胜算。   可匣子却真真切切打开了。   逄风笃定外公也未必知晓茶箱中混入此物,以外公的性子,若是船中有如此重要之物,他不可能让自己押送。   如今看来,为不连累家人,只得他亲自入宫,递上旗子了。至于匣子损坏之罪,他一人承担便好。   逄风垂眸。   他不畏死,也不担心外公外婆无人照管。他们都是刚强之人,虽会神伤,却不会因他死而寻短见。   他唯独放心不下南离。   他思前想后,决定先写封遗书,嘱咐南离潜心修炼,莫做傻事。   洋洋洒洒一篇写罢,逄风将它塞入宽大衣袖的口袋中。困意再袭,他怀着满腹乱杂的心思,沉沉入眠。   无梦。   逄风再次醒来时,已在皇城外的客栈中。   床头小几置一小碟,里面是小巧精致的糕点:豆沙酥、绿豆糕、芋头糕、山楂卷……   糕点被做成栩栩如生的李桃花模样,他拿起一块酥饼嗅了嗅,没有半点荤油的味道。想必是南离下了心思。   门“吱呀”一声开了,南离走了进来。未等他开口,逄风先道:“今日京城夜间会有坊市……我想上街走走。”   他又软下声音说:“不会有事的,我会披着大氅……”   南离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尖尖的犬耳抖了抖,最后还是只吐出一个字:“好。”   京城的护城河是引来的死水,自然已结了冰。几个小童拿破椅子绑上铁皮,制成简易冰车,用包了木头的铁扦在冰上划着,小车吱吱呀呀,像是自由的鸟雀。   逄风裹紧大氅,这件大氅极为厚重,毛领是南离脱落的毛,因而沾染了火系灵气,使他全身溢着暖意。   南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掏出粒碎银就要冲最近的小孩走去,却被抓住了手。   逄风哂笑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幼稚?”   南离悻悻回到了他身边。   京城按往常应实行宵禁,可近来景帝即将过寿。因而放开宵禁,与民同乐。此刻京城正张灯结彩,民众丝毫不惧寒冷,脸被冻得涨红,却依然兴致高涨。   逄风取出令牌,守兵查验后,便放他进了城。将令牌丢回来时,那守卫漫不经心道:“看你的样子是商人,我便好心提点你一句,在这京城里,虽有匠人能打刀兵,可却不是常人银两能买的。尤其是你们行商人,万万不行。”   逄风应了一声,便入了城。   打树花的老叟身材矮小佝偻,柳木勺只那么一挥,滚烫的铁水腾空跃起,在城墙上炸出千朵万朵金灿灿的花。   一时间光芒大放,有如白昼。   南离睨了一眼,在掌心变作出一朵焰花:“这也没什么好看的。”   那重瓣焰花形似腊梅,花瓣洁白似雪,花蕊却灿如金水。他轻轻挥了挥手,那花便飘过去,别在逄风发间。   他的眼神柔了下来。   道路上结了层盐晶似的霜,因此抬脚要多加小心。有手艺人在做面人,一根小小的木签坠着铁丝,铁丝上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或者兽:孙大圣、斑斓猛虎……逄风的目光,却唯独停在了一条雪白的垂耳小狗上。   他递了串铜钱过去:“不要找了,可否做个一模一样的面狗,再加条尾巴?”   摊主喜滋滋地接过钱串,他揪下一块面,几只指头飞快捏弄起来。很快,一只两条尾巴的小白狗便出现在他手中。   小白狗垂着耳朵,老老实实坐着,一副可怜兮兮的认错模样。逄风的唇角也忍不住勾起了一丝弧度。   他接过面人,慎之又慎揣进怀中。南离在一旁咕哝着:“一点也不像……”   沿途有小孩推着比自己还高的车,沿街叫卖糖葫芦。糖葫芦裹着的糖衣晶莹透亮,山楂红艳如胭脂。   加了冰糖的梨汁在锅中小火咕嘟着,南离见状,不由分说买了一碗塞到他手中。热乎乎的梨汁清甜不腻,果香沁人心脾。 逄风小口啜饮着,迎面却忽然走过来一行人。   是一列僧人,为首是位清秀的尼姑,她剃了度,头戴僧帽,身披袈裟,黛青僧衣朴素干净,手中捻着串白玉菩提念珠,珠子滚圆莹润,不多不少正是一百零八颗。   从始至终,这些僧人皆目不斜视,未给过满城繁华哪怕一眼。   逄风心底起疑。   淮安原本是个完整的国家,只是先帝死后,诸王不满他将帝位留给幼弟,于是拥兵自立。从此以淮水为界,国土四分,分别由景帝与三位诸侯王把控。   而景帝所处的北淮并不礼佛,反倒是西淮的平宁王礼佛,以佛为国教才是。   表面平静的京城,实则暗流涌动。   逄风又想到怀中的匣子和小旗。   正在他发愣时,楼阁上的教坊有花球掷下,正落入怀中。花球是妃红山茶扎成的,花瓣娇嫩欲滴。   南离冷哼一声,逄风发间的焰花不着痕迹地闪了闪。随即花球瞬间四散炸开,靡艳花瓣飘零洒落,又在灼眼的火焰中燃烧殆尽,似星子陨落,凋零一场焰雨。   忙有人匆匆跑出,跪在地上道:“小人万死,冲撞了仙人老爷……是楼上姑娘不懂事,惊扰了老爷……”   逄风道:“无妨。”   他不动声色捏了捏南离的掌心,示意他不要说话。   南离皱着眉,反手一把攥住了他纤细的腕子。   逄风欲挣脱,可南离的力道比他大了许多,一时挣脱不开。在挣扎间,袖中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悠悠飘了出来。   是那封遗书。   糟了。   逄风迅速弯下腰,想不动声色拾起那张纸,可那张纸却先他一步,飘到了南离手中。   他眼睁睁地看着南离展开了那张纸。 第19章 坦言   要死了。   这是逄风第一想法。   他眼睁睁地看着南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拿着信纸的手甚至在打颤,几乎要将纸揉破。   他觉得自己简直像脑袋架在虎头铡上的囚犯,就等着铡刀落下,身首分离。   南离终于读完了信,他的手腕被攥得更加死紧,甚至有些发红了。他拖着逄风,到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恨恨道:“你就这么想丢下我?”   “是不是我要把你绑在身边,你才能听话?”   他咬牙切齿:“就这么想一个人赴死?”   那双碧绿的眼瞳像乱葬岗啃人死尸的野狼,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逄风想开口斥他,可此时他的脖颈却不知为何一阵灼痛,似有人紧勒着咽喉,让他无法开口。   倏忽间狂风大作,南离的身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野性的巨狼,白狼体长如虎,两条巨尾肆意舒展着,如两条银练。   逄风还未反应过来,它便用两条巨尾猛然卷起他的腰身,纵身一跃,跃向天空!   狼踏着虚空,在月下狂奔,糖霜似的细碎月光洒在它雪白的毛发上,为它的皮毛渡上了一层浅浅的银辉。   南离的毛皮很柔软,只是失重感还是忍不住让逄风惊呼了一声,他无处可依,眼看熟悉的地面离自己远去,只得死死抱住南离缠在他腰间的尾巴。   月亮很近。   狼在夜空中与他一同奔逃。它的身躯曲线修长优美,如划过夜空的彗星。全身每一块肌肉都无比匀称、紧实,简直是力与美的完美结合。   不知跑了多久,狼在某座山的上空停了下来。   它的四爪落在湿润的泥土上,尾巴却依然卷着逄风不放。   一口泉眼慢吞吞冒着泡,应是地下涌出的暖泉,正腾出片片温暖的水雾。   即便是冬日,因暖泉带来的热气,山上的桃花竟开了,灼灼入眼。   南离化成人形,尾巴却仍缠在他身上,闷闷道:“原本这趟货送过去,我想带你来这里的。”   “这山原来是群豺狼精的领地,我和它们打了一架,它们便献上这泉池,这水是地下活泉,掺杂了地心灵液……我想就算你不修仙,起码也要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他的眼睛有些红,呢喃道:“主人……别离开我。”   他没有叫他林逢。   逄风的心尖一颤。   他知道他的小狗,是真的生气了。   那能怎么办,只能顺毛了,毕竟小狗不会记仇,说开了便好了。   逄风踮起脚,手穿过桃枝影影绰绰的阴影,抚上他耷拉的耳朵,熟练地揉弄了几下。   他能感觉到南离在强忍着,不用毛绒绒的发顶蹭他的掌心。   他将声音放得很轻:“是我不对……”   “只是这毕竟因我所起,理应一人担下。”   南离吸了吸鼻子:“明天我随你一起入宫。”   逄风斥道:“南离!”   可南离倔强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本无错误,为何这皇帝老儿的过失要你承担!就算闹个天翻地覆,我也要求个公道!”   他从小便是如此死犟,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出来。别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不仅撞了南墙,还要把墙撞个稀碎,哪怕撞个头破血流。   像往常逄风斥他,他很快便会乖乖认错。而像现在这样梗着脖子,一步不退的情况,极少出现。   但每次,逄风都没拗过他,这次也一样。   倘若他执意不让南离去,逄风丝毫不怀疑南离会马上冲向皇宫,闹个天翻地覆。   逄风心知劝他不得,只得以退为进道:“可以,但明日你不得冲动冒进,没有我的允许,不能擅自行动。”   “不答应这点,你便不必去了。”   南离瓮声瓮气道:“好,不过你不能抱着死志。”   “你不会死的。”   月依然是清幽的月,可南离总觉得,此刻投下的辉似乎柔了,似不怜凡世的孤高仙子,坠入人间成为貌美织娘。   月自然是不会变的,可所爱之人近在眼前,月便不再是月。   他听见此起彼伏的虫鸣,隆冬本不应有聒噪的虫。可由于着掺了灵液的泉水的热气,它们许是以为春日复归,又从洞中钻了出来,正卖力地唱着求偶的谣。   南离忽地想起,他刚化形那段时间,还不识字文。那人细长的手指搭在书卷上,一字一句教他念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南离喜欢他专注的模样:纤长眼睫微微低垂,宽大领口中露出半截细弱冷白的颈。他全神贯注在书卷上,而没注意到他如狼似虎的目光。   他表面的乖顺都是装出来的,他披着人的皮囊,可骨子里依然是嗜血的狼,凶狠暴虐的兽,改不了茹毛饮血的本性。   那人全然不知,继续念道:“汉有游女,不可方思……”   男子于江中偶见汉水神女,却因神女美艳而自惭形秽,不敢视之,只得将那份恋慕之意深藏心底,他解释道。   可南离想象不出神女的倾城容貌,因为他心底早有了一张脸。   无论如何去想,神女面容也永远是那张脸。   是从血污中被人轻柔抱起,懵懂间睁开眼,映入视线的那张脸。   虫依然在叫着,南离却突然没了勇气,只得将后面的话压在了心底。   林逢,我其实……   可他惧极了被拒绝,最后两人连主仆都做不得。即便那人从未拿他当作仆从,可南离却视之为主。   想到这,南离突然有些悲哀:明日他们也许已不在人世了,可他却连那煎熬了自己十几年,几乎要灼穿肺腑的话都说不出来。   逄风注意到他的异状,刚欲询问,他却开口了,话语中带着浓浓的鼻音,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在其中听出了一丝委屈。   他说:“明日送完茶,请你吃炙子肉好不好?”   逄风哑然失笑。   南离却是全然不同的想法。   于有上顿没下顿的野兽来说,吃食大概是最重要的东西了。   像是雄狼讨好雌狼,往往是叼着新鲜的血食,以证明自己有足够能力养活家庭。食欲与爱欲,本身便是相似的东西。   他也只能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拐弯抹角去阐述自己的爱意。 第20章 帝心   万寿节当日,人声鼎沸。   车马络绎不绝,皆是承装着灵药器宝、就算是凡物,也都是上品。   林家的茶也在其中。   按照规矩,贡品需先去管事太监处报备,随后携礼单入宫见景帝。   逄风一步踏在皇宫殿门的青石板上,身后是载着茶的马车。林家的马训练有素,马夫也极有经验,即便在如此喧杂的境况下,仍未受惊,沉稳地向前走去。   当然,其中自然少不得南离的气息压制。   林家作为商贾世家,本无资格进贡。然而,景帝落难之时,却是林家给了银两支持。只是逄风外祖父不愿参与官场污浊之事,谢拒了封赏。   如今四分的国土,皆被修士门派把控,若入朝,必须有门派作为靠山。而林老太爷显然是高明的。林家不参与其中,自然不受修士操纵,却又在北淮地位超然。   林家树大招风,自然有修士窥伺林家这块肥肉,只是上门之人都被南离打了出去。   管事太监皱着眉道:“灵茶芽二十箱……没你们什么事了,出宫罢。”   逄风心下一惊,忙道:“内史大人,今日为何不见陛下?按往些年的规矩来,我等应携礼单去为陛下祝寿才是。”   太监不耐烦道:“那规矩早改了。”   他转了转笔杆,轻蔑地将笔头对着逄风,讥讽道:“如今除了仙人老爷,无人可见陛下!”   逄风看得真切,那毛笔竟是个灵器,只不过品级低劣,只是较寻常毛笔不必蘸墨罢了。   想必已是被某些修士买通了。   南离眼中瞬间迸射出怒火,他向前一步,右手猛地向下一握。   近来冬日天阴时节多,白昼亦无日光,整座京城都笼罩在沉沉的阴云之下,因此即便白日里,宫中仍点了火烛。   此时他手掌一握之下,油灯中原本萎靡不振的烛火竟在顷刻间迅速膨胀,火舌猛地窜起,焰芒大放。随即在一声巨响中轰然炸裂。   琉璃灯罩被炸得粉碎,碎片四溅。南离向前踏出一步,恰好为逄风挡下飞溅的碎片。   太监尖叫起来,他屁滚尿流地缩回桌子下面,不忘颤颤巍巍将毛笔藏入怀中。   逄风斥道:“南离!不要无礼!”   太监将头在坚硬的石地砖上磕得砰砰响:“小人不长眼,怠慢了仙人老爷,请仙人老爷恕罪!”   逄风心中突然涌现出一股极不舒服的感觉。他强压下反胃感,伸手扶起那太监,向对方手中塞了个小物件:“还请内史大人向皇帝通报,让林某得以觐见陛下。”   那物件名为风翁,形如木偶,木制的滚圆躯体上系了条灌注了灵力的碎布条。只要扯一扯布条,便会双足离地几寸,是修士糊弄自家孩童最常见的玩具。   他看得出那太监大抵是入仙无门之人。虽说当今妖兽易得,可山精野怪大多修炼数年,也不过折合修士筑基境罢了。   它们比凡人强上百套,对真正的修士却不够看。即便侥幸突破化形,也会马上被门派收为弟子。   像南离那般,整个北淮都未有先例。   而景帝对灵器管辖极严,凡人只能持有不具攻击效力的灵器。而且灵器有价无市,京城禁兵,更别提灵器。   灵器只有修士,才有权赐下。   只是防御灵器本就罕见,修士自己都不够用,又怎舍得?   因此,哄小孩的玩具反倒成了凡人手中的稀罕物件。它不仅仅是仙器,也暗示着一个讯息:此人身后有仙门势力支撑。   因此,即便风翁不过南离在修士集市上随手买的。但那太监见状,掩不住眉开眼笑,语气顿时变得恭恭敬敬:“二位爷,不是小人不通融,实在是陛下嘱咐过了,今日能见的,需是仙门中人。”   他眼珠子转了转道:“不过二位爷也不用着急,我这自有门路,能让散修进去,我且将你们登到一个杜撰的宗门上,你们直接去便可。”   正殿。   殿上金龙盘踞,景帝坐在大殿正中的龙椅上,面前隔着道珠帘。那珠帘亦是灵器,其中的谈话内容不会泄露一星半点。   珠帘侧同样站着一个太监,他先是高声宣读礼单,景帝容许后,才会放人入内与景帝交谈。   他并不担心景帝会被人行刺,皇帝有国运之气护体,无人能够在皇宫中刺杀皇帝。   由于只能有一人入内,南离依着逄风的嘱咐,在殿下候着。只不过他那双碧绿的眼,从始至终没离开过逄风的身影。   珠帘中的交谈或长或短,但皆未超过一刻,队伍也随之越来越近。   “玄霄门掌门,献上流火石一颗!”   “飞鸾殿少主,献上飞剑一把!灵石三箱!”   ……   终于逄风走到了太监面前,太监接过礼单,眉头皱了起来,咕哝道:“苍火门?这是什么宗门,怎么没听说过?”   但他显然是不敢怠慢修士的,老老实实念道:“苍火门林逢,献上灵旗一面!”   话音刚落,逄风隔着珠帘,只见景帝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目光似电,紧盯着他。   太监慌慌张张跑进了珠帘中。不一会,他便掀开珠帘出来,高声道:“陛下今日圣体有恙,暂不见客,诸位仙人请先回去罢!”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许多修士瞬间面露愠色,议论纷纷,更有人冷笑道:“陛下如此不给我们面子,莫非是不怕我们转投向三王那去?”   “陛下摆着皇帝架子,平宁王和燕陵王可都惜才得很!我们能成你这皇帝,自然能废你这皇帝!”   可无论他们如何威逼,小太监被吓得两股战战,却依然坚持道:“陛下顽疾复发,暂时不能见客!请各位仙人明日再来。”   自然是无人听,灵力光泽流转,有人蠢蠢欲动,就要击碎那珠帘,小太监几乎要哭出来。   南离生怕他们灵力冲撞波及逄风,他攥紧了拳,就要冲进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沉厚而带着怒意的声音如闷雷般炸响:“你们真当朕是死的?”   滚滚声浪随着这句话猛地震出,席卷全殿,在场修士眼神惊诧,七扭八歪被掀翻了一地。   这并非灵力,景帝并非修士,只不过是个凡人。   这是气运之力。   逄风被气浪掀得向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南离护他心切,竟突破了守卫的封锁,冲将过来,将逄风护在身后。   逄风急道:“回去!”   此时修士们已如潮水,不情不愿向殿门涌去,他推搡着南离的手臂,甚至指甲深深掐入南离的皮肉中,南离却梗着脖子,不动一下。   景帝又道:“你,过来。”   逄风正要走上前去,手腕却又被南离死死攥住。他回头一看,南离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比恐惧的神情,手臂颤抖着,似天将倾覆,地欲塌陷。   逄风只得用只有南离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听话,我不会有事的,等下回来,便随你吃炙子肉。”   南离的手指被他一根根掰开,逄风深吐了一口气,掀开了珠帘。   然而入目之景,却大出他所料。 第21章 授皇   景帝面容年轻,大抵只有三十岁左右,他身穿黑金龙袍,头戴五色冕旒,面色严峻,不怒自威。   而让逄风震惊的是,景帝手里正拿着一面一模一样的旗子,只不过这面是赤色的。   景帝长叹一口气道:“命数使然,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他在逄风面前并没有半点皇帝的架子,反倒像一个长辈,沉稳又强势。   景帝目光如炬,注视着他怀中的匣子,问道:“你叫林逢?匣子是你打开的?”   逄风点了点头。   而景帝却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反倒是突兀道:“知道授皇台么?”   逄风:“?”   见逄风不言语,他便道:“看来他们什么也没告诉你……罢了。”   “林逢……不,逄风,朕是你的叔父。”   见逄风疑虑,景帝便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道:“无需拘束,坐罢,我自会解释一切。”   逄风依言坐下,景帝便开始娓娓道来。   “你可知,为何我淮安历代帝王,皆命数不过四十?”   “这因果便要从授皇台说起。”   “你应该也知晓,人皇需背负气运,无法入仙途之事。”   “太祖初一统淮安,便立下了一个规矩,凡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出生前需设立授皇台,一剥去胎衣,便要置入其中。而授皇台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个特制的罩子罢了。婴儿在授皇台中不能吃任何东西,只能饮些纯净的泉水,靠气运之力灌注身体而活。”   “皇子们自出生以来,不能见任何人,只有随身的一个宫人伺候。而在他们十岁那年,祭师会亲自选出体内气运之力最盛的皇子立为皇储。而其他皇子,都会被伺候他们的宫人亲手杀死。”   逄风瞳孔一缩。   景帝自顾自道:“他们不谙世事,如一张白纸,自然是不知道反抗的。等到父帝显现出衰态,不能承载更多的气运之时,太子便会接任大统。而旧帝将被他亲手杀死,以求平稳转移国之气运。”   他淡淡道:“很残忍么?”   逄风:“……子弑父,骨肉相残,岂止残忍?”   景帝平静道:“朕也觉得残忍,可只有如此,才能确保淮安不被那些修士掌控,虽说上苍有劫雷,不容许修士大规模滥杀凡人,可悄无声息地渗透,他们还是做得到的。”   “太祖此举,不过是为在修士手中夺回我淮安子民的命运罢了,只是落到那些无辜的皇族子弟头上,却无比残忍。”   逄风:“……”   他隐约察觉到那个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陛下,我是不是也曾……入过授皇台?”   景帝赞许颔首:“不错。”   “你同那三位反王,原是血亲。”   “你母亲当时并不知皇族子弟这般残酷的命运,得知此事后,她后悔不迭。你总共在授皇台中待了四年。这四年,她没日没夜思念着你,竟迸发出‘心剑’,生生击碎了授皇台,并带着你逃走。”   逄风敏锐道:“心剑?”   景帝道:“凡人若有剑心剑骨,纵手中无剑,身无灵力,亦能化心为剑。只不过需以阳寿作为代价……这不重要,你问这何干?”   逄风咽下口中苦涩道:“无事。”   景帝继续道:“授皇台被打破,这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彼时的先帝,也就是我的兄长,已经对太祖的规矩心生抗拒,便网开一面。你也得以用林逢之名活下来。”   “可一切坏便坏在兄长的恻隐之心上。”   “自从放走了你后,他便觉得授皇台内另外三个儿子兴许能避免那残酷命运。而彼时朕重疾缠身,因此父帝未让朕进入授皇台。”   “兄长那时便想,若让朕进入授皇台,既可以气运之力延续寿命,又能免于儿子骨肉相残,岂不是两全其美?于是他便这么做了。”   景帝苦笑道:“只是三个皇子的母族并不这么想,她们觉得自己儿子受了这么大的屈,又岂有当不上皇帝之理?于是便暗中教导他们拥兵自立……后面的事你便都知道了。”   “承受气运的多寡与待在授皇台内的年月并无关联,也许有人只待了一日,承的气运却抵得过他人百日。只是承受的气运越多,躯体崩溃也越快。朕如今也已经没多少时日了。”   景帝直视着逄风的眼睛:“朕原以为淮安将亡于朕,而你捧着匣子而来,这一切或许皆是命数……”   他幽幽一叹:“你有所不知,朕五个儿子,如今已前后在授皇台中死去。若你不来,恐怕一国气运,再无人承载。”   逄风惊道:“为何?”   “如今的国运有恙,”景帝惨淡一笑,“或是由于三王内乱,或是因为太祖帝师当年的预言……如今国运如一棵老树,虽看上去枝繁叶茂,根却早已腐烂了。它早就不是婴儿能承受的了。”   “所以,你是否愿意接替朕,扛起这一国气运?”   逄风提高声音道:“陛下,恕难从命!”   景帝厉声道:“逄风!朕知你一时难以接受,可——”   逄风毫不畏惧:“陛下!承国之气运,为国而死,我身为淮安子民,不会有半点怨言。可我心早有所属之人,若要我娶不爱之人为妻妾,又怎有颜面见他,为万人而负一人,这便是对的么?”   那话语如玉,狠狠掷在地面上。   景帝似失了气力,跌回龙椅,神情似苍老了数年,低声道:“罢了……可能这一切都是命。”   “辅佐太祖称帝的帝师当年曾有言:淮安将衰于内乱,却亡于外患,这旗子便是当年他留下的,一共四面,只是在叛乱中失了三面。而如今你又带回一面,剩下两面各在反王手中。若能凑齐,也许能在外患中,救得淮安。”   他喉头动了动,艰难地补充道:“你担心之事应当不会发生。因帝师临终时言道,若是淮安能渡过此难,从此便……再不需要帝王。”   景帝望着逄风的眼睛:“如此,你是否能接受?”   逄风正色道:“既然如此,国家有难,我自当义不容辞。”   景帝似松了口气:“那便好……你这旗子,是谁让你捎来的?”   逄风惊愕道:“这难道不是陛下假托茶箱让林家送来的么?”   景帝眉头皱了起来:“自叛乱后,朕这里从来便只有一面旗子。” 第22章 诡现   景帝似想到了什么,脸在顷刻间变得煞白。   他劈手从袖中取出一把碧绿的珠子,摔在案上——是传讯灵珠,足足有十几颗。可此时其中四颗珠子已然光泽黯淡,内里竟裂纹密布,好像只要轻轻一碰,就要碎裂开来。   逄风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传讯灵珠另一端的人已经死了。   景帝脸色大变,喃喃道:“南淮……”   珠帘忽然间被扯开,五色玉珠滚落一地,来者竟是个皇宫暗卫。他满身是粘稠的脏污水液,跌跌撞撞闯入其中,一入内便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下大呼:“陛下!护、护城河有怪物——”   景帝怒斥道:“荒谬!若是妖兽,朕淮安养着的那么多修士是吃干饭的吗!”   暗卫战战兢兢道:“陛下,那根本不是寻常妖兽!前些日子南淮也曾出现相似的怪物,端王乱党并未重视,结、结果六座城池的人,几乎被它们吃尽了!”   景帝勃然大怒:“如此重大之事,为何早不来报朕!”   暗卫声音颤抖:“陛下!我们安排在南淮的人早已联系不上,恐怕凶多吉少,南淮六城几乎在一夜之间沦为死城。若不是边界的军士发觉对面不再升起炊烟,恐怕我们还被蒙在鼓里!”   他带着哭腔道:“请陛下出手,救救京城百姓!那些宗门仙首借口妖怪术法诡谲,无一人敢动手!”   没等逄风开口,景帝便火急火燎披上外袍,将两面旗子揣入怀中,提剑便往殿门奔去。   逄风忙道:“陛下!”   景帝喝道:“你留在这,你是淮安最后的希望了!不能出半点闪失!”   逄风半步不让:“我亦有‘心剑’自保之力,况且我怎能眼睁睁看陛下死去!这实在太窝囊了些!”   景帝不言,只是冲出了殿门,殿门早有马车候着,他一骑绝尘,疾驰而去。   逄风追到殿下,南离见他完好无损出来,顿时喜出望外。可逄风却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出城,去护城河,赶快!”   南离听出他话语中的焦急,也不废话,瞬间化出原身。强横妖气在殿中弥漫,雪白的巨狼眼瞳幽绿,灵巧长尾卷起逄风,将他甩到背上。   待逄风抓紧他颈部的长毛后,狼长嚎一声,纵身跃向空中。   狼风驰电掣疾奔着,蹄爪下燃着火焰,双尾在风中如波涛翻滚起伏。几乎没用几瞬便赶到护城河。   此时护城河上的冰面已经碎裂开来,碎冰在河道浮着,椅子的残骸与血淋淋的断肢残臂混杂在一起,甚至一条明显属于孩童的细短手臂的还紧紧握着根铁扦。而在死气沉沉的水面上,探出了一个狰狞的脑袋。   反胃。   这几乎是每个人看到它的第一感受。   那畸形怪物头部大得出奇,却拖着一条细细的长尾。黑色表皮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又覆着一层不断蠕动的半透明黏膜,那层如有生命般缓缓收缩的黏膜中,甚至还插着人的断肢。   它的两只眼睛各分布在头部一侧,与畸形的庞大脑袋相比更是小的可怜。那双豆大的眼睛塌陷下去,覆了层灰白的膜,如深不见底的溶洞,无比渗人。   而那灰洞洞的双眼下生着一道横半个脑袋的巨大裂口,裂口中是密密麻麻的锋锐牙齿。   怪物咧着嘴,似乎在笑,只是这笑容让人遍体生寒。   几个小孩惊叫着,向城内逃去,可那双小眼睛此时却盯上了他们。怪物虽生了个大得出奇的脑袋,可动作却无比灵活,而小孩穿着笨重的棉袄,跑得自然不快,转眼间它便要咬上一个孩子的腿!   滔天的火焰从巨狼口中喷涌而出,袭向怪物。怪物体表的粘液被烧灼得滋啦作响,腐败鱼虾的腥臭味迅速扩散开来,怪物痛苦地翻滚着,躯体已被烧得漆黑。   可正当所有人以为怪物将死时,却异变突生!   那怪物痛苦地嘶叫着,皮肤收缩得更剧烈了。可顷刻间河中却钻出另一只与它一模一样的怪物,它裂口似的嘴张开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竟把先前那只濒死的同类生生吞了下去!   一口吞下同族后,怪物的身躯竟迅速膨胀,畸形的头颅下方,竟生出了两只长蹼的足!   那腿极其细弱,与硕大的头颅完全不成比例。可那怪物却藉此跃出水面,跳上了城墙!   城墙砖石承受不住它的重量,应声碎裂。   怪物跃上岸,向吓得面无血色的孩童扑去。   这一切来得太快,以至于无人反应过来,南离怒吼着喷出火柱,却已经来不及了。   而此时却有一具佝偻的身躯,拦在了孩童面前,正是先前打树花的老人。   那城墙历经着无数岁月,在无数风吹雨蚀间挺立过来。老人和他的父辈不知在此打过多少次树花。滚沸的铁水溅到青砖上,留下道道泪痕似的锈迹,城墙却屹立不动。   可如今,这承载了无数人记忆的城墙,却碎成了一地残垣断壁。   老人从十五岁便开始随父亲学习打树花,除却开头被铁水烫伤的时日后,他很快迷恋上打树花。京城多修士,常有仙人在他头顶御剑而行,老人年少时也曾艳羡过,可他终究只是没有天资,亦无权势的凡人。   当铁水炸出的金花在城墙如火四溅,孩童们投来憧憬的目光时,老人总有一种自己也成了仙人、挥手便是满天焰雨的飘然感。   而如今城墙毁了,他的心似乎也空了。   老人并非血气方刚之人,他平日里唯唯诺诺,乡里的里正都能让他巴结上半天,活得像条精明谨慎的老鼠,一辈子绕开了无数鼠夹、鼠套,避开了无数张下了药的油饼,唯有在打树花时,才能挺一挺佝偻的腰板。   可这次,他却鬼使神差冲了出去,拦在了常来看他打树花的小孩和怪物之间。   被利齿拦腰截断的瞬间,老人看见了满天的金白火焰,正如他打了无数次的树花。 第23章 异梦   南离的火焰骤然轰击至怪物身上。腐鱼被烤熟的臭气更加浓烈。怪物背部再次被烤得焦黑,黑豆似的小眼睛中充斥着怨毒。   可转瞬间,它的体表忽然再次分泌出大量的粘液,粘液覆盖上伤口,迅速蠕动起来。背部的焦黑竟恢复到完好如初。   “嘎——”   怪物发出一声极为难听的嘶哑叫声,向人群猛扑而去。   “孽畜敢尔!”   一道威严声音响起,人群得了救星似的纷纷下跪,高喝道:“陛下!”   “请陛下斩妖除魔!”   声浪滚滚。   景帝在他们眼中便是仙神,修士不会保护他们,可景帝不同。他会颁布法令,限制嚣张跋扈的修士,在乱世中保护他们一点低到尘埃中的尊严。   逄风清晰地看见,景帝的脸色发白。不是因为畏惧,景帝大抵是真的命不久矣了。   帝剑出鞘,剑光一闪。   鎏金的气运之力形成浩然剑波,如满盈的海潮般向怪物掠去。   而这一击,必中。   因为怪物是威胁国之气运的灾难,淮安帝王代代骨肉相残,便是为了抵抗如此灾变。   怪物头颅应声被劈成两段,鲜血和粘液淌了一地。   逄风抚了抚白狼的脊背,南离与他极默契,顿时了然,它吐出火焰,熊熊火焰烧灼着怪物的尸首,顿时腾起阵阵白雾。   藏在护城河底的怪物似乎被激怒了,纷纷爬出水面,足有十几只。它们有着一模一样的空洞双眼和生满牙齿的巨口,扭动着身躯向景帝爬去。   景帝脸色一变,他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怀里摸出那两面小旗,猛地对接在一起。小旗在接触之时瞬间融为一体。赤黑巨旗横空出世,一时乌光与赤光齐放,光芒灼眼。   怪物发出痛苦的哀嚎——它们的身躯在这光芒下无所遁形,竟在寸寸化作灰烬。   然而痛苦的不只是怪物。   黑红光芒之下,逄风突然感觉脑中什么枷锁被冲破了,大量模糊的、清晰的记忆涌入脑海,撑得头脑发涨。南离亦疯狂甩着脑袋,发出阵阵嘶吼,但在彻底失去控制前,狼尽量平稳地落在了地上,四爪一沾地,它的身躯便倒了下去。   逄风从他的背上软软滑落在地。   一间客栈中,常青木突然大叫着倒了下去,泠泽欲伸手去扶他,却也在顷刻间晕了过去。   清秀尼姑正喃喃念着经文,手腕上的佛珠突然訇然断裂,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了一地。   ……   我是谁?   他在黑暗中这样问自己。   是船上闲云野鹤的商贾少爷……还是满手罪孽的长夜国太子?   是那人爱慕之人……还是隔着血海深仇的死敌?   其实在问出这句话时,逄风心中早有了令他无比苦涩的答案。   梦里不知身是客……原来如此。   他曾以为南离恨他是梦,爱他是真,可梦却是真,真方是梦。如今梦醒了,一切也该结束了。   蔽日在他恢复意识之时便也随之苏醒,此时正出现在逄风手中,逄风用剑支撑着身体,勉强站了起来。   此时南离也醒了过来,他化成了人形,神情复杂,他嘴唇翕动,似乎要说什么。   逄风:“……幻境难测,无心之失,先前得罪了,丹景君。”   生分、客气、滴水不漏。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尖尖的狼耳耷拉了下来,南离似乎仍想找回着师祖的架子,可还是失败了。他在颤抖。   他的眼神罕见地有些迷茫无助,耳朵和尾巴的白毛被护城河溅起的污水染得湿漉漉,像极了雨中淋湿的狗,被主人狠心抛弃在门外,再也进不去家门。   逄风疲惫却平静地向前走了几步,景帝此时已经不省人事。小旗就在他的怀里,他只要一弯身便能夺到手中。可他却一动没动。   他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倦意,传至南离心中:“丹景君,想必幻境至宝便是此旗,只是不知你能否听我斗胆一言:这旗是淮安百姓赖以活命的根本,林逢与淮安百姓共度十余年,虽是幻境,也不愿为之。”   “若丹景君一定要拿走它,我自不会阻拦……只是想必以丹景君的修为,平定幻境绰绰有余,”他闭上眼,“自然不需要我之协助了。”   南离强抑住声线的颤抖:“既是幻境,我又怎能怪罪?至于旗子之事,无需多言,这么多年,我亦与淮安百姓生出难舍之情,便又怎能做出如此忘恩负义之事?”   逄风:“抱歉……是我猜忌丹景君了。”   南离颤声道:“无妨。”   他两百年来好不容易建立的、属于丹景君的威严和气度似乎在这一刻彻底破碎了。南离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弥漫着栴檀香气的青宫里,变回了那只除了怨恨一无所有的小狼。   他难过得要命,却又不知为何而难过。   青鸿说他未生情窍,他从前于情的确什么也不懂,可他现在,似乎懂一些了。   南离失落地想,要是当初遇见他的,不是逄风,而是林逢该有多好。   如果真是如此,他便不会遍体伤痕,不会心魔缠身,落得不人不鬼,从小到大都没做过一个好梦。   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他遇到得如此晚?   他甚至有些恨那两面该死的旗。   如果没有那两面旗子,他如今便应该在酒楼,和他一同吃炙子肉了。 第24章 倘若   而最后,他们还是一同去吃了炙子肉。   太医匆匆赶来,景帝很快便苏醒了,醒了第一件事便是下令抽空护城河中之水,并以土填平。同时京城重新施行宵禁。   他没对逄风多说什么,只是要他明日入宫。   而两人重获记忆,急需交换情报、联系上其他九阙弟子。在一片狼藉的大街上显然是做不得这样的事。   于是南离便提出去酒楼,选个僻静的包间详谈。他心不在焉,却极诚实地拐进了卖炙子肉的酒楼。   这间酒楼不大,此刻不是饭点,显然有些冷清。酒楼由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妇在经营,她满头银发,却依然精神矍铄,忙碌为他们端菜。   炉子下烧着劈成大块荔枝木,使得果香能透过炙子的缝隙渗入烤肉中。鲜宰的羊肉被切成薄片,拌好了料汁,平摊在炙子上,不出几秒便焦香四溢。   老妇又端上两盘凉菜,是陈醋拌花生和酸豇豆,炸过的枣红花生颗颗圆润饱满,闪着油润的光,点缀其间的碧绿香菜更让它增色不少;墨绿的酸豇豆中夹着几枚泡椒,一看便知其脆爽,舌下生津。   她皱巴巴的脸上挤出笑容,热情道:“小伙子,不必客气,这些都是自家院子的菜,就送你们了……刚才听说街上出了怪物,还死了人,幸好陛下及时……你们肯定也吓坏了,烤肉下肚便好了。”   她絮叨道:“唉,这世道便是活着有一天没一天的,还是多吃些好的吧,指不定哪天就吃不到喽。”   “你们啊,也别怪老婆子我嘴直,我这店开了几十年啦,招过不少短工长工,可大小伙子们总是没干几天,就投了军不见踪影,我能在这安安稳稳地开店,都是仰仗着陛下的恩德。可近来又是仙人又是怪物,陛下也不能时时刻刻照看着啊。”   羊肉淌出的油脂在炙子上滋滋作响,老妇放下菜,退出了隔间:“你们莫怪老婆子话多,人老啦……没人陪着说话,我那老头子,早就为了这店死在仙人那啦……”   有些修士会花银两招凡人试验丹药或灵器,只几两银子,便能买下一个人的命。而被招去的凡人,几乎无人能活着回来。   这点逄风是知晓的,只是他没想到在幻境中也是如此。   不如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么?   逄风只夹那凉菜,南离见状,刚欲为他夹肉,却发觉他已不能名正言顺为他夹菜,这对他们来说太亲昵了,且不合礼数。   他的心刺痛起来。   眼看逄风一筷子一个花生米,夹得极其精准,没一次落空,南离突然问道:“林逢……你为何不吃肉食?”   话语带了些难以察觉的委屈。   逄风一愣,花生米掉在了地上,他淡淡道:“并非不食,只是幼时娇生惯养,习惯使然。”   为证明此事,他夹了几筷子羊肉到碗里,慢慢地吃下去了。这次,他却没有反胃。   逄风怔住了。   似乎幻境里,只要南离在他身旁,他虽然习惯性抗拒肉食,却再没为肉食反胃过。   南离下意识道:“多吃些,你身子这么弱……”   他挥手唤来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给逄风倒了杯杏仁乳。逄风有些哑然失笑,自己一手养大的那条狼,笨手笨脚学着照顾人的模样,让他有些意外。   他对喜爱之人,原是这般模样。   逄风一直以为,那双碧绿的眼对自己不会有仇恨之外的东西。   他做长夜太子时,不知多少次与旁人觥筹交错,虚以委蛇。实际上逄风并不喜酒,他厌恶一切能扰乱自己思绪的东西。但这不重要。   他是太子,便要喝酒。   唯有那对兄妹拜访他之时,以茶代酒。   思及故人,逄风又开始头痛欲裂。他如今与长夜国有关的记忆极其混乱 唯有与狼相处的片段格外清晰。   他抿了口杏仁乳,甜意涌上,暂时冲淡了痛楚。   南离道:“我方才似乎见到了几个九阙弟子,叫什么来着……”   丹景君独来独往,从来不去记弟子们的名字,此时便窘迫起来,搜肠刮肚想着。   逄风提醒道:“常青木,之前船舱里的少年,还有淅洺,坊市上的尼姑。”   他思索道:“那玄旗并非景帝托人运送……常青木做这么一出戏,只是为了误导我将它捎给了景帝,联想上南淮灭亡,我猜想燕景王或许知道了些什么,才让他将旗子捎来。而淅洺前来,也可能是平宁王的旨意。”   “如果这怪物惧怕国之气运,那么它必先从另外三王之处下手,平宁王遣人来,极有可能是求和。”   南离皱眉:“当务之急,便是找到他们二人,只是不知他们是否恢复了记忆。”   逄风思虑片刻,突然道:“我不觉得南淮会仅仅亡于怪物,它们是邪物。但南淮也并非没有修士,就算他们不管百姓,也不至于一个修士也逃不出来,而且你觉不觉得,那怪兽有些像某种幻境外的东西?”   南离瞬间会意:“灾兆兽。”   逄风问他:“你对灾兆兽了解多少?”   南离攥紧了酒杯:“我只知这五灾分别兆不同的灾难……旱灾魃、风灾大风、水灾夫诸、雪灾霜鸮以及地动巨鳌,其余一概不知。”   逄风缓缓道:“如果这幻境是真正的仙人留下的,那么他是否在通过它在警醒我们什么?”   “不管哪个灾兆兽,都只是征兆,不是灾难本身……或许这怪物也只是一个示警,真正的灾难,可能在后面。” 第25章 羡鱼   正在逄风眉头紧蹙之时,南离却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入此境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你还需要……吗?”   他有些不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南离是指渡阳气一事。逄风抬头望去,他眼神中竟然诡异地带了些期待,两条尾巴不知什么时候化了出来,在身后摇啊摇。   逄风:“……”   狼到底知不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很像被狐狸精吸了精气却不自知的色鬼。   不过他从前一直以为狼不会摇尾巴的,以前那两条长尾巴总是硬邦邦地竖着。   原来面对心爱的人,狼也是会摇尾巴的。   南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有些窘迫地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耳朵和尾巴。   逄风无奈:“丹景君多虑了,如今自然不必,幻境给我的身份是‘凡人’而非‘鬼’,我能感觉得出,我们这些外来者是无法改变这身份的。”   南离紧追不放:“那你现在岂不是没有灵力?”   逄风道:“这倒不是,灵力倒是能用,只是……”   南离眼皮一跳:“只是什么?”   他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不过是在幻境之中,死了倒也无妨,犹豫了片刻,逄风还是解释道。   “幻境予我的身份是怀有‘心剑’的凡人。通俗些解释,便是无需修炼便能用灵力,但是要拿阳寿去换的凡人。”   南离的拳头重重落在桌子上,“砰”一声:“那你方才还用灵力传音?”   逄风抬起眼,平静道:“如今只不过是在幻境里,就算死去也无妨。”   一字一句,如同锥心。   “幻境之事,如镜花水月……还请丹景君自重,莫要虚实不辩,乱了人伦纲常。”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好像一记重拳,砸在南离身上,将他推出去几丈远。   南离的身躯晃了几下,眼睛有些发红。   他的心好像被拉扯成了两半,一半是满心仇恨、心魔缠身的丹景君,一半是被眼前这人养大的、只属于他一人的白狼南离。   ——那个南离嘶吼着对他说:“你在做什么?他要死了!你却不做什么,你真是头畜生,不懂爱的畜生!”   ——而丹景君却冷冷道:这不过是幻境,死亦能复生,更何况你是他的师祖,他又怎能喜爱一个比自己大这么多、又疯魔缠身的男人?   南离下意识地用颤抖的手去摸清心丸,却摸了个空。青鸿将这药交给他时曾言:“师尊这药虽能抑心魔,却不能常吃,若吃出了依赖性,药效减弱,从此心魔便永难根治。”   可此刻南离不在乎了,他只想吃药,发现摸了个空后,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在幻境享受了十几年没有心魔的日子,可如今,心魔随着尘封的记忆一同被解放,变本加厉地涌来,要将他变为无智无识的野兽。   南离似乎用尽了全部勇气,破釜沉舟似的猛上去一步,紧紧拥住了逄风。   他近乎呢喃道:“求你了……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   逄风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将自己抱在怀里,南离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自己肩胛的衣料慢慢被温热的液体浸湿了。   两条尾巴又重新化了出来,将他包裹其中,柔软温热的毛发一下下蹭着他的脸颊。   南离的声音很轻:“林逢,要是我年幼时遇上的是你,该有多好?”   ……   过了许久,南离才放开他。   他用袖子胡乱拭去泪水:“抱歉……方才心魔旧疾发作,轻薄了你……日后我会按时服药,不会再有此事了。”   逄风平淡道:“丹景君既是无意,我又怎能在意,只是——”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叫我南离。”   南离倔强地望着他,眼神像极了先前闯了祸又不认错的模样。   他有些好笑:“丹景君莫要任性了。”   南离却执着道:“即便是幻境,我们之间经历了许多,也应是挚友了,我妖族不同于你们人族,不为世俗纲常所束缚,只求内心逍遥,差几百岁结为道侣都有的是,我们又何尝不能是朋友?”   他其实撒了个慌,妖族的确洒脱不羁,民风开放,可和师祖结为道侣依然是惊世骇俗之事。   逄风:“……”   他知道南离认死理,说一不二,可这诡辩之术又是从何处习得的?   他到底还是让步了:“私下里唤你南离倒也好,只是在他人面前,我仍旧叫你丹景君。”   南离的尾巴几乎翘到了天上去。   两人出了酒馆,却迎面撞上个熟人,是常青木,他见到逄风第一眼,眼中明显透出欣喜,然后马上哭丧着脸,抱住了他的胳膊。   “林逢——你下手真的不留情哇——”   他假哭还没几声,就看见了逄风身后黑着脸的南离。   ……现在装作自己失忆了还来得及吗?   南离倨傲地一抬下巴:“九阙弟子?”   常青木干笑了几声:“哈、哈哈,师祖我和泠泽正在找你呢,没想到这么巧。一恢复记忆,我俩就来京城了。”   南离瞥了一眼他身边的少年,道:“你也是九阙弟子?哪个阙的?”   泠泽恭敬道:“术阙,我本体蠃鱼,修水系法术。先前被幻境所惑,竟与师祖为敌,请您见谅。”   逄风对他没什么印象,不过九阙新弟子众多,他也不可能个个记住。   四人鬼鬼祟祟地摸到一处荒废的胡同中,逄风才道:“你们在幻境是南淮人?”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常青木道:“我俩在幻境都是和原身一样的妖怪,从小便被人抓去,打了魂契,从小被当作奴隶,受尽折磨。”   常青木哭丧着脸:“你们不知道,他们一直挖我的肉吃——”   南离神情一肃,眼神中带上了杀意。   “直到我们俩开了灵智化了形,才被驭妖师卖到燕景王宫中去,”常青木歪着头想了想,“他对我们还不错,只不过完不成任务还是死。我们在他手底下干了几年,有一天他突然对我们说,有一个任务给我们,如果完成了我们就自由了。”   “我们自然是不信的,哪有能解开的魂契?但任务还是得做,不然就没命了——然后就是你们都知道这件事了。”   听闻魂契二字,南离浑身一颤。 第26章 问己   逄风追问:“他没和你们透露什么别的东西?”   常青木摆摆手:“害,我们就两个奴隶,能知道些什么,”他眼珠转了转,“不过他要求我们送这匣子的前几天,确实有点怪……”   他想了想:“燕景王这人,他其实很多疑,什么也不信。他只信任打了魂契的妖,除了权势、美色之外什么也不想。可就在南淮灭亡的前些日子,他却总是疯疯癫癫的,宗门进贡来的半妖狐女甚至被他打了出去,还经常念叨些奇怪的话。”   常青木用手肘捅了捅泠泽:“你应该知道得清楚,毕竟那段时间你是他的侍卫。”   泠泽点头:“的确怪异,那段时间他经常说些无意义的怪话,比如‘原来如此,本王逐渐通晓一切’……”   常青木补充道:“当时他给我们下了死令之后也很怪,意义不明地说了句‘有时候死在任务里,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他缩了缩脖子:“抱歉,林逢,当时拿那凡人性命威胁你并不是我本意,我和泠泽做了半辈子奴隶,便想将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解救出来……”   逄风道:“何必道歉?我斩了你一臂,应是我赔礼才对。改日出了幻境,我备酒向你赔罪。”   话音未落,南离便板着脸道:“九阙弟子不得饮酒。”   常青木“啊”了一声:“可是师祖,我把阙规翻遍了也没有这条啊!”   南离冷着脸:“现在有了。”   常青木:“……”   逄风:“……”   几人交换完了情报,约定好在同一间客栈碰头。常青木和泠泽先回了客栈,南离嘱咐了他俩一定要万分谨慎,不能透露自己的外来身份。   他和逄风则在护城河边候着,盯着官兵抽空河中之水,以免怪物再现。   遖峯篜里   逄风心事重重:“燕景王必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他死不见尸,也无从考证了。”   南离道:“别想这么多……真仙让我们经历这幻境种种,也许只是为了让我们见证这一切,至于淮安兴亡或许早已注定,凭几人之力根本改不了。”   逄风突然道:“你说,国运真的是确切存在的东西么?”   南离一愣:“不知,至少我在九阙的二百年间……从未见过。”   他做长夜太子时,从未听说过国运能实质化,甚至能皆加一人之身之事。不过一国之君也确实无法入仙途,否则将招致天道业劫,形神俱灭。   但逄风和长夜王……他的父王,却是个例外。逄风也至今不明白他那太子师是何种人物,竟能欺瞒天道。   “嘶——”   他又开始头痛欲裂,逄风强压下去痛楚,开始思考淮安与现实的不同之处。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电光火石间迸现,他敏锐地抓住了什么——   天道、业劫。   景帝曾说,将国之气运加身,是为了——   逄风:“!”   在幻境外,结丹期以上的修士是不得干涉国之气运的,否则轻则修为难以寸进,重则五雷轰顶,形神俱灭。   而景帝却言,太祖此举是为了在修士手中夺回凡人的命运。这说明至少在淮安中,干涉国之气运,并不是禁忌之事。若淮安真实存在过的话……   莫非天道法则,并非一成不变之事?   他越想越心头震悚,口舌发干。   如果真是如此,那人得多大的来头?   仙神?可仙神为何会来一个边陲小国。还对他——   自己到底是什么?   逄风正胡思乱想,衣袖却忽然被拽住了。南离不由分说地拉起他,道:“别想这么多,你还年轻,修道之路长着,我九阙还不至于沦落到让弟子来解决国之兴亡的份上,这本是我做长老的活计。”   狼的眼睛闪着关切的光,绿得像上好的阳绿翡翠:“你也别再用灵力了,我作为长老,自会护好你们,谁知道在幻境中死去会不会对魂魄有影响?”   逄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那条小狼,到底是长成了可靠的男人和长辈。   夜渐渐深了,星子开始逐渐显现,逄风眺望天空,却始终望不见帝星。   他心下一沉,抬头向某个方向望去,果不其然,两颗火红的星辰彼此相映斗艳,火光漫天。   荧惑守心。   南离“吱呀”一声推开了客栈的门,小二见他来了,忙殷勤道:“二位客官,你们的上房已经备好了。”   他黑着脸道:“要两间。”   之前两人失了记忆,关系又亲密无间,自然是同住一间房,可如今……   小二为难道:“客官,可我们的房已经满了。”   他偷瞄着逄风和南离,淮安民风开放,好男风之事并不新奇,心道这莫非是吵了架。   南离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现在是凡人,不能不休息,我修为还在,不睡也罢,或者化作原身去山上凑合一夜……”   逄风却轻轻道:“丹……南离,你不必委屈自己,我睡地上便好,你今日与怪物相搏,已是疲惫了。身为弟子,又怎能让师祖受委屈?”   他的声音太轻太柔,几乎和先前没有记忆的那个富家少爷一模一样,是无数次入睡时哄过南离的声音。   他好像又要被击溃了。 第27章 空亡   京城的客栈,自然是没得说。床榻很大,足容两个人睡。可现在的两人,显然是不能一起睡的。   除此之外,这装潢……怎么看都有种诡异的气息。   就比如这椅子,椅座架得很高,下面竟然有八条腿在支撑,旁边的扶手也垫了软垫,下方还连着个板凳。   怎么看都不对劲。   帘帐全是赤色的,甚至蜡烛也是红烛,颇像个婚房。   南离急吼吼地闯进来,并没细看,便一屁股坐在那椅子上。结果椅子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惊得他的身子猛弹了起来,狼耳也随之弹出,尖尖立在头顶,警觉地动着。   小狼好奇心很强,遇到没见过的事物,便会拿前爪扒拉。一旦那东西动了,便会瞬间炸毛,猛地后跳几步。   南离这幅样子,倒和幼时有几分相似。   那椅子犹在颤动不止,嗡嗡的声响让气氛更尴尬了。   南离为缓解尴尬,随手从椅子旁的小几抓了本图册看,结果第一页便让他面红耳赤。   这图册自然是店家准备的,旨在让客人了解这屋内摆设的正确用法。可南离又哪里见过如此香艳的画面?   丹景君虽徒有几百年阅历,可于情事一道却意外单纯。这图册的冲击力显然让他难以接受。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悄悄在掌中升起一簇火,把书烧了。   然而南离刚抬起头,却又呼吸一滞。   逄风此时已褪去外衣,只着宽松的亵衣。亵衣领口很低,南离一眼能望见他纤细的锁骨。在周遭明艳赤色的衬托下,他的皮肤显得格外冷白。   椅子的嗡嗡声实在令人心烦,南离眼神一凝,一掌拍在椅背上,将它拍了个人仰马翻。   结果南离不知触碰到了什么机关,它震动得更剧烈了。   逄风:“……”   他试探着道:“我去叫小二来?”   南离一口回绝道:“不行,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他又一巴掌拍在那倒霉的椅子上,椅子终于不震了——也碎了个大洞。南离大手一挥:“好了,可以睡了。”   他直接化成白狼,背对逄风侧卧而眠。   白狼看似倒头就睡,睡得很香。可逄风却知道他压根没睡着。那双耳朵还是竖着的,还时不时抖一下。   他没有灵力,今日劳累了一天,自然很困。没有气力再管南离,逄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是南离先醒来的。   狼感到身子有些麻,抬头一看,自己的尾巴正被床榻上的那人抱在怀里。   罪魁祸首的那人抱着自己尾巴睡得正香,还时不时无意识蹭几下。   南离:“……”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他睡梦里又下意识地给他盖上了尾巴,又被他抱在怀中了吗?   南离试图抽出尾巴,却被抱得更紧了。   好像所有事情,一沾上林逢,便会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可那人睡得正熟,南离也不忍打搅他。只得一点点从他怀里抽出自己的尾巴。   逄风在睡梦中隐隐约约感知到怀里毛茸茸的东西不见了,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伸手去抓什么,却抓了个空:“南离……别闹……等孤醒了……再咬罢……”   他从前在宫中便有时强迫南离陪他睡觉,狼满脸不忿,却又被迫顺从的神情,是逄风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当然狼也不是没试过在他睡觉时咬他脖颈,只是逄风在睡梦中,也能熟练地捏住它的嘴吻,然后将它拖入怀里。   这种时候其实不多,因为逄风清楚,狼只要在他身边,便睡不着。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狼认清,它无论如何也打不过自己,哪怕在他最脆弱的时刻。   狼是慕强的野兽,这样做能省下许多力气。   当然逄风也不是没有私心,狼的尾巴真的很蓬松柔软,逄风曾经甚至用狼身上梳下来的毛,做了个枕头。   只是枕头没两天就被狼自己撕碎了,它宁可自己当这个枕头,也不愿意逄风用那个枕头。   南离只听清了一半,只当他是记忆不清,唤自己。因为少爷林逢一向是习惯抱着自己尾巴睡的。   他悄手悄脚地出了屋。   逄风又过了好一阵才醒来,几根白毛飘落在他脸上,痒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南离不知所踪,桌子上留了字条,上面压着颗传讯灵珠——他去打探京城关于灾兽的民间怪谈,要他吃完早饭,便去找他。   客栈的早餐很丰盛,有做成鸳鸯形状的面点,咬开里面是金灿灿的流沙奶黄馅。熬得浓稠的米粥里放了红糖。咸鸭蛋拿筷子一戳,红油便“吱”一声涌了出来。   两叠咸菜丝,一碟芥菜一碟萝卜丝,腌得恰到好处,极为脆爽,逄风心安理得地将两人份都吃了。   他按传讯着灵珠的指引,出了客栈去找南离。南离此时正和一位古稀老人聊得正火热,那位老者几乎将他当成了忘年交——虽然南离的岁数可能是他的好几倍。   见逄风来了,南离才和老人依依惜别,老人非要往他怀中塞一堆话本。南离不好拒绝,只得抱在怀里,样子有些滑稽。   两人面面相觑,南离抢先道:“关于那灾难,我或许有所发现。”   他从怀中的话本中翻出了一本,哗啦啦翻开:“关于灾兽,的确没什么头绪……不过我或许已经知道那灾难的名字。”   “此灾的名字,叫空亡。”   逄风瞳孔一震。   空亡在六爻中是个极为特殊的卦象,代表虚无。无论是好兆还是恶兆,沾上空亡之相,都注定成空。   因此不能简单判定其吉凶,因为它代表的是真正的“无”。   相对比这国家所经历之事,这个名字……的确再贴切不过。 第28章 风雨   南离将那话本翻开到某一页,话本上歪歪扭扭,印了一群黑色线条组成的小人,小人形体扭曲,简直像出于孩童之手。   他低声道:“这本书的笔者是位喜欢收集奇人异事的闲人,他是在某次在一个村里讨水时,记录下这个故事的。”   “当时他所在的村子的河对岸,有另外一个村子,那个村子的收成总比他们村好。因此许多村民产生妒忌,有时候一些村民故意去河对岸,朝对面的田地里洒盐水。可奇怪的是,无论他们怎么做,那个村子照样丰收。”   “这种日子持续了许多年,直到某天,一个村民故伎重演,又提着盐水到对岸,却发现对岸已经空无一人。田地长满了杂草,牲畜也不翼而飞,对岸的村子消失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房屋。”   南离“啪”一下合上话本:“后来有一个算命先生路过此地,说这村子是遭了‘空亡’,其余便死活不说。”   他嘟囔道:“幻境里外的卦者果然都这样说半句话……师尊也是……”   南离是直来直往的性子,一切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因此重明君很少同他讲经,他太固执,爱钻牛角尖,又有心魔,纵使是他也拿这头倔狼没办法。   逄风缓缓道:“你还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触发的幻境的那棵树是什么树?”   南离一愣:“槐树,可这又有什么关联?”   逄风凝重道:“我心里已经有个猜测……只是即便猜测成真,我也不能将它告知于你。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恐怕我话一出口,便会被天道抹杀。”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无用,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南离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却无法得到解答,只得悻悻道:“今日有什么安排?”   逄风道:“入宫见景帝,以及找到淅洺。”   “那个尼姑?她应该好找,毕竟京城只有一处寺庙,她们若要留宿,必定是在那里。”   南离皱眉道:“只是九阙如此多的新弟子,只有这些在淮安?”   “不,”逄风摇头,“我更倾向于认为,进入幻境的比你我遇见的更多,只是都散落在淮安各处角落。”   他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是外来者,在这场戏中必定是些要角?”   南离点头。   “可我却不这么想,”逄风神色淡漠,“如果我猜得不错,无论是三个反王还是景帝都不是这场戏的主角,它应当是与现实不同,且虚无缥缈的东西,‘运’或者说,‘天道’。”   “在天道眼里,皇子和船商少爷并无不同,刚化形的狼妖与九阙长老也并无差别。就算我没送这旗子,也没见到景帝,无人恢复记忆,事态也会向相同的方向发展。”   逄风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天幕,直触九重天外的无形无色的存在。   “正如川水奔流,你我则是河道中阻碍的山岩,或许可以改变河的流向,却改变不了它终将奔流入海的事实。”   南离喃喃道:“因为河流入海,永远不会因人之力改变……”   这话出口之后,逄风也一愣,这不像是他能说出的话。因为他到底也不过活了二十几载,不应说出如此……通透之言。   这更像是某个活得更久、见识更广的存在,借着他口说出的话。   逄风赶紧道:“别放在心上,我也只是随口胡诌,倒希望这不是真的。”   天空飘着小雪,两人还没抵达皇宫,便远远望见淅洺领着一众僧人而来。她依然是一袭蟹青僧衣,那身赤红的袈裟却不见了。   逄风匆匆瞥了一眼,发现那抹赤红正裹在一个流鼻涕的小乞儿身上。   他迎上去:“淅洺姑娘。”   一众僧人止住脚步,淅洺则上前,单掌行了佛礼:“林施主,唤我静明便好。”   尼姑目光沉静,额头光洁平整,没有一丝疤痕。   逄风道:“你似乎变了许多?”   淅洺目光如水:“是,经此一劫,我对人族不再厌恶,也放下了过去。”   “淮安中的我经历了与曾经相同的事,只不过结果却截然不同。我便从此明悟:善恶不过一念起,一念落。”   “幻境外我与佛缘尽,也与人缘尽,仅此而已。”   她闭上双目:“可在淮安中,此缘却未尽。至少在淮安里,我只是静明,而非九阙淅洺。林施主,你是否能理解我之抉择?”   逄风道:“自然,人各有志,我会替你如实告知丹景君。”   尼姑眼中流露出感激之色:“林施主,我此次前来,只不过为送一样东西,以及转告平宁王欲议和的消息。我王愿将西淮作为属国归顺,只求景帝多修寺庙,庇天下流离失所之人。我知道的便只有这些。”   “话已带到,我等将回西淮寺中施粥,帮不上忙,望林施主和丹景君海涵。”   她单薄的青衣在雪中飘荡,像是根柔韧的苇草,经劲风而不折,静明双手合十:“林施主,就此别过。”   青衣尼姑领着僧人们,一步步蹒跚着,消失在漫天的雪尘中。 第29章 洪流   皇宫。   景帝神色严峻,背对着逄风,在一下下磨剑。原本这应该是下人的活计,他却眉头紧锁,专注地在磨剑石上磨着剑。   金铁铮鸣。   逄风走上前:“陛下。”   南离并未跟来,此时宫人皆被遣退,空落落的大殿中只余这两人。   景帝听见脚步声,才停住了磨剑的动作:“朕明日将出兵,向东、西两方反贼宣战。”   他瞥了一眼逄风:“看你这样子,似乎不惊奇?”   逄风:“与东淮开战在意料之中,只是西淮已有降意,为何……?”   景帝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   “朕是国之气运的承受者,对于它的变化感知得最明显。近些日子,我淮安气运已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   “归降自然不废兵卒,却需要时日……可淮安已经等不起了。”   逄风问道:“陛下又为何不信平宁王会主动献旗?两军开战,百姓受苦。陛下也心知如今近况,无论胜败,得利的永远是仙门修士,还是尽量避免无谓之战为好。”   景帝叹了口气:“如果放在和平年月,你会是个好皇帝。”   “只是朕不同,朕不能拿一国去冒险。”   “平宁王为保命,必不能痛快交旗的,他拖一天,淮安便离国难近了一步。”   “这仗必须打,且必须速战速决。”   景帝摇了摇头:“朕知晓你是个仁德之人,只是身居高位,有时候势必要做出选择,是牺牲少数人换取更多人的生还……还是因这无用的仁义害得满盘皆输。”   他意味深长道:“终有一天,你会身处和我相同的境地。”   这话入耳,逄风的头痛突然变本加厉地剧烈了起来,他不得不扶住额头,死死咬住血色全无的下唇。   阴恻恻的声音在脑海回荡。   “懦夫!给我记住,他们是为了你活命才死去的!倘若你不……,他们的死就全然一文不值!”   “你丢弃……就是丢弃……的命!”   痛苦。   这是长年累月的精神折磨形成的暗疾。就算躯壳改换,记忆不存,也依然剧痛犹新。   如同扎在脚掌里的细木刺,它随着不断行走,越扎越深。即便看不出什么端倪,却不间断地折磨着神经。每走一步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这是刻在魂魄上的痛苦。   逄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左相……”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皇宫了。   南离望见逄风这幅模样,吓了一跳,急忙搀住他:“林逢,怎么了?那皇帝为难你了?”   遖鳯獨傢   “淅洺……她回了西淮,”逄风双眼直直望向飘雪的天空,“可景帝即将与东、西淮反王开战。”   “再见面,或许便是敌人了。”   他虚弱地笑笑:“我无事,只是旧疾复发。”   南离道:“你若不愿,不去又何干?你也说过命数天定,非人力抗衡。剩下这些日子,便回去陪外祖父母罢!你一个凡人,又能影响战局几何?”   逄风盯着他的眼睛:“不,即便灭亡,我也要用我的双眼亲眼见证它的结局。”   “还是要多谢丹景君……在临走前,我确实应该再看看外公外婆。”   南离双眼一瞪:“你又不叫我名字。”   他这句话稍稍冲淡了些哀伤的气氛。   可明日便要开战了,如今所剩也不过几个时辰。若是坐船,显然是赶不上了。   南离似知他所想,再次化身为狼,白狼扬起头:“上来,我再载你一程。”   狼再次不管不顾地在空中疾驰起来,蹄爪下的火焰格外明亮。几个修士御剑而行,差点被它卷下了剑。   他们骂骂咧咧,却在看到那一口森白的狼牙后闭上了嘴,只得自认倒霉。   它跨越汹涌的淮水、跨越列阵的兵士、跨越山岳和落雪的田埂,最后停下林府前的梧桐树下。   两位老人竟也在梧桐树下。林老太爷不苟言笑,见两人到来也只是微微颔首。而林老太奶眼中则流露出欣喜,道:“林逢,南离,快进屋罢,外面冷,屋里有你们爱吃的。”   冬风吹得梧桐枝上的护花铃叮当作响,屋里白气氤氲,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有他喜欢的炸素丸子、文思豆腐等素食。   丸子金黄酥香,隐隐能看见其间的胡萝卜丝。汤中豆腐丝细如牛毛,同样细的笋丝和香菇丝悬浮其间,更是增了几分鲜味。   南离喜爱的肉食也在桌上:硕大的扒肘子色泽红润,滚满了浓稠的汤汁,肉皮颤颤巍巍,好像碰一下就要掉下来。   林老太奶眯着眼睛:“林逢,我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去京城,你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丸子,我只得把那师傅请回家来,来,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逄风依言,很快他的碗中便堆满了一座菜肴组成的、颤颤巍巍的小山。   他心中酸楚。   倘若当初长夜王没来寻他和母亲,或许……   可惜一切没有如果,对他和南离都是一样。   林老太爷轻咳了一声,道:“林逢,看你的样子,是都知道了吧。”   逄风心下一惊。   他本没打算告诉这两个老人,只说自己还有些事需处理,可林老太爷眼神却犀利如鹰,他原本准备好的话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老太爷叹道:“你这孩子,又有什么事能瞒过我?”   “林逢,路都是自己选的,你做出这般决定,外公不会干涉。只是如果你改变想法,随时可以回来,不必在乎那皇帝或是别人的想法……你在这永远只是林逢。”   林老太奶早已偷偷抹起了泪珠。   逄风:“外公,我会时常回来的。”   他知道这句安慰极为苍白空洞,可他什么承诺也给不了。   林老太爷郑重道:“南离,你过来,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第30章 君心   不知南离同林老太爷说了些什么,只是两人似乎交谈了许久,南离才回到席间。   只是他虽回来了,席间气氛却沉闷起来。   宴席终会散,也终究到了离别之时。   逄风望见外婆的婆娑泪眼,外公额角的白发,万般话语梗在喉中,却只化作一句“外公、外婆,保重。”   雪依然不紧不慢地下着,覆满了树上空落落的鸟巢。四野之间,唯有静寂。   而无边的静寂中却孕育着风雨欲来的危难。   逄风突然忆起,无论是幻境里外,狼似乎都对树上的鸟情有独钟,总是直立而起,嚎叫着去抓,却被护雏的鸟儿啄了额头,气得叫个不停。   可南离逐渐觉醒妖性,学会御空后,却不再对鸟感兴趣了。它经常到山中捕猎,拖回逄风很少认识的狰狞野兽。   不同的是,幻境中的南离会将猎物拖过来,放在他面前,摇尾巴邀功。而现实中的那个却是不声不响地独自啃食——自从它能够独自狩猎,便很少吃他准备的食物。   它的牙齿像刀,从森白的骨上剔下血淋淋的肉块,然后吞下肚去。狼不喜欢旁人看它吃东西,总是从喉间发出威胁的嘶吼。   然而逄风经常在它啃食血食的过程中,出手夺走它的猎物。起初狼会暴怒,牙上沾着血,不管不顾地向他扑去。   后来它知道自己和逄风之间的修为差距恍若天堑。这导致它一见逄风过来,就会加快进食速度,几乎嚼也不嚼就将肉吞下肚,尽可能留给他一副半点肉星不沾的骨头架子。   ……他以前对南离还真是恶劣啊。   不知为何,逄风的心却又开始抽痛起来。   他以前全然不在意南离是否恨他,甚至带着轻蔑与挑逗,戏耍这只狡猾的凶兽。他激怒它,又以强横之力镇压它,却从未对此后悔。   逄风如今也不曾后悔,只是不知是不是受幻境影响,他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全然不在意南离对他的恨意了。   “情爱会使人软弱,腐化人之心智,庸人为之丧命,圣人因此堕落,”阴冷的声音嘶嘶作响,“作为长夜储君,太子殿下可万万不能碰它……”   逄风按了按太阳穴,将扰人的声音赶出脑海。   “……外公对你说了什么?”   逄风问他,可南离也不过闷闷地回了句:“没什么,只是让我照顾好你。”   景帝的军队已经扎下营帐来,南离载着他,来到距离战地最近的小城。小城早已戒严,有黑压压军队驻扎其间。   这是场特殊的战役,其中少不了修士的身影。身为大战的关键,城中所有装潢奢华的府屋都被腾出来,给他们住。城中权贵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逄风召出心剑,又拿出景帝的信物,混过了检验,和南离顺利进入府中。   他们被分在两间相邻的房里,南离似乎有点不甘心,眼中流露出失落,可还是老老实实进了自己的屋子。   逄风亦进了屋,这屋子大抵原本属于某位小姐。穿过绘了彩鸾的屏风,入目便是红木镜台,抽屉开了一半,里面还有些来不及带走的口脂、牛角梳。   雕花衣柜满满当当塞满了各色衣裙,色泽浅嫩如冒芽的春苞。淡紫纱帐层层垂落,将罗汉床挡得严严实实。   香木案上摆了空白宣纸,砚台中的墨干了,楠竹笔筒中的笔如丛林一般。逄风伸出手,拿起案上一只小小的玉蟾镇纸。   小几上摆放着些针线等女红物事,一只缝了一半的手绢被匆匆丢在上面,字迹娟秀。逄风辨认出那未完字句来:冬雷震震,夏雨雪。   他知道那未能绣出的字句。   ——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也不知这姑娘同心上人成未成眷属。   逄风躺在罗汉床上,被褥很柔软,比东宫的冷玉床舒适万倍。他取下发簪,却在发间发现了一朵重瓣焰花。   逄风愣了愣。   原是坊市那日赏打树花,南离亲手为他别上的。此时焰花有些无精打采,花瓣甚至有些蔫。但依然散发着比体温稍高、恰到好处的温度。   花瓣素白,花蕊赤金,和灼伤他肺腑无数次的南明焰一样。   逄风知道火兽有个怪异的特性:它们的火焰霸道蛮横,却绝不会灼伤心爱的人。   他将焰花紧紧攥入手心,化出一股灵力灌入其中。焰花瞬间恢复了神采,花瓣舒展,娇嫩欲滴。   逄风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用生命去换些灵力,只为维持焰花不败。可他就是想这么做,便这么做了。   他将焰花塞入衣袖,缓缓闭上了眼。   他睡着了,隔壁的南离却开始翻来覆去。   不知为何,今夜他又开始回想起自己那死得不能再死的前主人。   南离原本是在回忆林逢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却又不知为何想到了逄风。   他依然是恨逄风,甚至想到那张脸便犯恶心,却依然不理解他为何要放走自己。但事到如今,南离想,或许他应该感谢自己的仇人。   如果他临死前没良心发作,自己也遇不到林逢这么好的人了。关于这点,他确实应该感谢他的前主人。   ……如果他没死,自己也许会给他一个痛快,而不是一口一口撕裂他的血肉,将他生吞活剥,狼这样想着。 第31章 战起   阴沉沉的天蒙蒙亮,逄风在一阵嘈杂的声音中惊醒。   房间隔音并不好,他清晰地听见楼上的嬉笑声。几个年轻修士在嬉笑打闹,全然没有大战将临的气氛。   “师兄,我们真的要去打仗吗?”   “想什么呢?这打仗啊,只是做做样子,骗骗那老皇帝的军饷,怎么可能真的打起来?他一介凡人,敢使唤我们仙人?”   他们也不过是将这次战役当成踏青似的玩闹,并无人在意淮安的死活。   逄风披上衣,起身便去了饭堂,南离早就到了,已经给他盛了吃食。常青木和泠泽也在座上,他俩感情显然很好,挤在一起,正在同喝一碗粥。   修士的早膳极为丰盛,热气腾腾的肉粥、小巧精致玫瑰豆沙包……修士其实不必吃东西,可他们还是往嘴里塞着,大部分点心只咬了一口,便随意丢弃了。   而在距此不过百里的营地里,军士们却在就着热水啃着冷硬的馍。   逄风见到两人,有些惊异:“你们也来了?”   这两人在幻境中的国家已然覆灭,本无参战之理。   “嗯,”常青木腮帮子鼓鼓,含糊不清道,“师祖让我们俩来的。”   逄风这才望向南离,南离没有吃东西,只是轻描淡写对他道:“你与我们不同,快吃。”   他知道南离是指他是凡人一事。   突然,一声高昂的号角击破了闹哄哄的气氛——   集结。   吃到一半的修士们骂骂咧咧,可还是御器鱼贯而出,南离一把抓住他的手,两人身体瞬间腾空而起,飞出府邸,向城外疾驰而去。   逄风隐隐约约看见城内百姓像一群蚂蚁似的齐齐下跪的身影。他们或许在祈祷,在期盼仙人老爷们救救自己。   可他们眼中的仙人却视他们如草芥。   ……无论是幻境里外的修士,都一样令人厌烦。   风掠过脸侧,南离的银发在空中飘拂。   逄风突然问他:“南离,你不用灵器?”   南离一愣,挠挠头道:“不习惯……而且很少有灵器沾上我的火焰能不融化。”   他说的是实话,可南离隐瞒了一点:他并不习惯以人身战斗。虽然在九阙已有两百年,可他始终褪不掉骨子中的兽性。   青鸿和银翎都善使灵器,以人身出战。可他一被激起战意,便会化身为狼。   比起不趁手的武器,南离更喜欢用牙齿、利爪和火焰去撕裂仇敌。   黑压压的军队已经整齐列阵,军士身披铁甲,头戴钢盔,手持长枪,神情肃穆。   天地皆是昏沉的灰白,今日无雪,却愈发阴暗。此地无积雪,枯黄的土地上只有几丛衰草。   在这暗无天日之际,将士盔缨的一抹血红成了天地间唯一鲜明的色彩。   景帝坐在龙车上,手持帝剑。车前是一匹肋生双翼的玄色龙马。他目视前方,剑直指对面的军队。   烟尘散去,两道身影从军中缓缓走出。   与此同时,逄风也望见了对面的军队。   这列军士鱼龙混杂,其中一半竟皆是剃度的僧侣。即便已到隆冬,僧人却仍穿着和淅洺一模一样的单薄僧衣。   于僧人间,逄风一眼望见了淅洺,她脸上又覆了面纱,手中却持着一件材质似骨似角的白玉金刚杵。   金刚杵上白光闪动,一股柔和的光晕笼罩在僧人身上。   ……她竟自断了犀角,炼成法器。   平宁王缓缓捻着腕上佛珠:“景帝,你我终归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身畔另一人正在马上发着抖,竟是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   景帝扫了一眼,沉声道:“平宁王,西淮真无人了?竟叫僧人上阵!安信王在何处!叫他来见朕!”   平宁王:“他们愿为国捐躯,又有何不可?至于安信王?他不就在你眼前,老安信王几日前便暴毙了,如今的安信王是他的儿子,我的侄子。”   景帝叹道:“为时不晚,现在将旗子交出,你们还能留得性命。”   那少年哆哆嗦嗦抬起头,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平宁王冷笑道:“怕不是我前脚刚交出旗……后脚就被斩首罢。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他的旗子,如今也在我手上。”   景帝:“那便只能战了。”   平宁王:“正合我意。”   “呜——”   高昂的号角声如虎狼之吼,在空中炸裂开来。鞭子破空猎猎作响,战马长嘶,两方将士瞬间向前冲杀过去。   与此同时,御空的修士也冲了过去,只是他们的目标并不是彼此,而都瞄准了下方的凡人军队。   东淮修士齐齐长喝一声,数百柄灵剑密密麻麻,竟组成阵法。阵眼处的老者双手结印,喷出一口血在剑上,那剑瞬间凝聚成一条长龙,向景帝将士疾冲而去!   剑气凝聚成波涛,向军士掠去,这击若中,足以灭杀半支军队!   巨狼一跃而起,纵身扑向灵剑长龙,剑在狼的齿间寸寸断裂。顿时有几人瞬间脸色一白,跌倒在地。   金白的南明焰席卷而来,剑在火焰中颤抖着,隐隐有化为铁水的迹象。   老者脸色一变,瞬间改变手印,剑阵飞速从火焰中钻出,直冲厮杀的军士而去。   然而转瞬之间,原本平静的淮水中便翻起滔天水浪,体型硕大的妖鱼在水中穿梭,水浪凝聚成冰蓝水幕,将剑阵阻隔在外。   是泠泽!   逄风:“你在空中对付这些修士,我去彻底解决这剑阵。”   他从南离脊背上一跃而下,有些虚幻的长剑瞬间出现在手中。只不过这次并非蔽日,而是自入九阙就未曾使用过的逆魄。   幻境无法携灵器进入,但双子剑皆有灵因此以剑灵形态随他进入,以心剑的形式隐藏在他体内。   逆魄察觉到同类的气息,在逄风手中铮鸣不断——它能感知到那些剑的剑灵皆被束缚,被强迫去做不愿之事。   剑乃刚正之物,没有一柄剑,会愿意以仙器之姿,屠戮凡人。   而逆魄之职,便是渡魂。   剑醒!   剑鸣!   迎着不断冲击着水幕的巍峨剑阵,逄风只挥出了一剑。而这一剑,这是他的意志,也同样是逆魄的意志。   幽蓝的昙华之纹浮现在每一柄剑的剑柄上。   消苦、破厄、渡怨魂。   剑阵的裂纹逐渐扩大,道道白光从灵剑中钻出,是剑灵,流光如萤,冲向逄风手中的剑。它们奔赴往生,却将仅剩的灵力留在逆魄中。   身披黑斗篷的鬼修浮在天空中,摇动着招魂幡。战死的亡魂正源源不断涌入魂幡中。   魂幡中传来阵阵惨叫,无数扭曲的痛苦人脸从中浮现。鬼修阴笑着,舔了舔嘴唇。   可突然——   灼眼的白芒席卷而来,他手中的招魂幡瞬间升起黑烟阵阵,转瞬间化为飞灰。   他眼睁睁地看着收集数年的怨魂挣脱魂幡,张牙舞爪向他扑来。 第32章 种子   无人知晓这场战役将持续到何时。   双方整整鏖战了三日,都已经精疲力尽,只是凭借一口悬在喉中的气,来麻木地重复着斩杀。   修士也无人料到如今的景象——   他们原本只是悠哉悠哉地做做样子,可他们很快便惊慌地发现,对面的修士动了真格。   前一秒还在谈笑风生的师兄弟,下一秒就被削掉了脑袋。动手者是个佛修,分明身披袈裟,却如恶鬼罗刹。   佛修不对凡人动手,却对他们下了死手。   仙人们这才慌了神,不再掖着藏着,压箱底的术法灵器不要命地往外抛。有人想逃走了,可却发现这片天地不知何时已经被封锁。   狼雪白的毛发已经染上了赤色,几乎变成一头赤狼,有血滴滴答答从齿间滴落。   逄风亦没好到哪去。   逆魄剑灵在先前就已经耗尽储存的灵力,陷入沉睡,而蔽日的剑影也更加虚幻了。   有修士见他咳血,猛冲上前,却被一记利落的扫剑枭首。   逄风突然想起,这情形倒是挺像他两百年死的时候。他分明又能力杀掉全部人的,却没有这么做。   他有些庆幸狼此刻不在他身边,在生死斗时,就算是他很难完全隐匿熟悉入骨的剑路。   可凡人的身体终究会饿、会渴、会疲惫,逄风知道自己已经濒临极限。   他将视线投向远方,淅洺,或者说静明依然于军后跪坐,属于阵法的光辉源源不断从她身体涌入犀角金刚杵中。   她竟在幻境中对阵法的理解有所突破。   与此同时,景帝一剑削下了平宁王一条手臂,那断臂还紧紧握住一面小旗。   他迅速翻身下马,将小旗收入怀中。少年倒在地上,目光涣散,他紧紧捂着脖子,可血还是止不住从指缝中淌下。   平宁王见状,面容扭曲,他拼命挥动起仅剩的一臂攥着的旗子。他面如金纸,却张狂地大笑着。   “既然如此,就一起死吧!”   ——只有承气运之力的人才能用这四面旗,若是其他人用,需付出生命代价。   倏忽间狂风大作,大地开裂出深壑,数头额生巨角、身披鳞甲的异虫从地下钻出。它们张开了羽翅,向景帝一方猛扑而去。   几名将士躲闪不急,被尖锐口器贯穿,被活活吸成干尸。   逄风一剑斩去,斩断了一头怪虫的羽翅,怪虫跌落在地,却嘶叫着猛地向他扑去。   失血和疲惫让他眼前一花,蔽日险些掉落在地。正当尖锐口器在眼前迅速放大时,却突然斜戳过来一只巨螯,挡住了怪虫的口器。   ——是一头巨大的金黄蜘蛛,而仔细辨认,却和蜘蛛大不相同。它形如巨蛛,却只有一双眼。身体并不臃肿,反而极具力感,又生了一副蝎子似的大螯。   正是这大螯以鬼魅般的速度截住了异虫的口器。   只有一种虫妖善斗而不善毒,与蛛蝎为亲却饱受排挤。但即便如此,其赫赫威名也响彻妖界。   虫敌,避日蛛。   是程必。   逄风怔住了,他完全没想到程必也在这幻境中,甚至第一时间来助他。   他是在刚才平宁王挥旗时苏醒的记忆?   锯子似的双钳交叉一挥,那异虫就已经身首分离。避日蛛睨了一眼:“别让丹景君分心。”   话音未落,它便以闪电般的速度冲杀至怪虫群中,所到之处尽是残肢断臂。那双如钳似锯的巨螯切割着怪虫的躯体,如同虎入羊群。   它如同修罗一般,收割着怪虫的生命。   ……他似乎明白为何虫群会驱逐避日蛛了。   有这种强横的肉身天赋,又何必使毒?   怪虫群见状,纷纷张开羽翅,飞上天空——避日蛛无翅,只有在地面才能尽可能发挥能力。   而当它们聚众飞上天空时,等待它们的却是熊熊燃烧的南明焰。   而平宁王急火攻心,终于到了强弩之末,他喷出一口鲜血,坠下了马。   景帝一把从他手中夺下所剩的一面旗子。   此时焦黑怪虫已然半死不活地铺了一地,时不时动一下细长的触须证明尚未死去。   平宁王已死,敌方士气低落,进   长号再度吹起。形势大好,景帝振臂一呼,正欲拿下敌军。   “呱……咕噜……咕咕……”   突然传来的诡异的咕噜声盖过了进攻的号角。这声音极为黏腻,只是听到就会全身发毛,止不住颤栗。   它令人想到阴湿的沼泽,粘液,以及——   “全军警戒!”   ……有什么东西,从水里出来了。   轰、轰、轰。   沉闷的声音。   大地在颤抖。   交战的双方此刻动作都凝滞了,抵在护心铠上的枪尖没有再刺进去,而悬在脖颈上的剑割破皮肉,却没有更进一步。   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牢牢吸引而去。就算拼命告诫自己闭上眼,可视线却控制不住地黏在那东西身上。   巨大的身型。   黏腻的墨绿皮肤,凸出的眼球,坑坑洼洼的脓包在皮肤上不断收缩扩张,鼓起又炸裂出脓浆,以及口中与体型相比显得细小,却又密密麻麻的牙齿。   狼疾驰而下,用尾巴卷起逄风,将他甩上背。它对那怪物龇牙咧嘴,可怪物灰白的眼却掠过了他,扫向怪虫的尸骸。   长舌激射而出,将怪虫通通卷入口中。   黏腻的声音再度响起。   “咕……哇……呱……”   逄风俯在狼耳边轻声道:“你也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了罢。”   狼瞳孔一缩。   它自然看出了,却更加难以置信。   是蟾蜍。   而先前出现在京城的怪物则是——   放大了无数倍的,蝌蚪。 第33章 无功   无论修士亦或是凡人,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惊惧。在这怪物面前,他们都没了差别,都只是一块肉了。   高高在上的仙人老爷们丑态百出,他们两股战战,有些甚至因恐惧湿了裤子。   在它面前,他们似乎沦为了虫蚁,只能眼睁睁地看见那长舌黏住自己,然后卷入口中。   “呱……咕……”   血红的长舌一卷,一队军士便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对这怪物,他们甚至生不出一丝一毫反抗的念头,就沦为了口粮。   南离引动满天火焰,轰击在坑坑洼洼的皱皮上,炸裂开来,烟雾散去,怪物却毫发无损。   随着皱肤的收缩,有黑液从脓包溅射出,有人躲闪不及,被脓液沾上,瞬间白烟阵阵,化为一股浊黄脓水。   无论是铁甲还是护身灵器,都如同纸糊一般。   景帝攥着四面旗,却迟迟没有动作。逄风知晓他所想——他剩下的寿命只能再挥一次旗,若是用错了时机,整个国家都将万劫不复。   绝望的阴云笼罩两军,正当众人束手无策之时,一道清丽的声音却在此时响彻沙场。   “诸位同袍——”   “贫尼静明,为西淮寺中尼姑,我寺法师圆寂之时曾预言有大祸将至,如今恐怕已应验。”   “我等虽立场不同,却皆是为自己的家乡背水一战,怀着相同的赤心,若此灾不除,家国不复,我们又有何颜面苟活世间。”   “静明再次恳请诸位放下旧怨,共同御敌!”   话语落下,却无人回应,只有怪物诡异的叫声尚在天地作响。   可无人动作,众人齐齐盯着她,盯着这不自量力的姑娘,那瘦弱的身影此时像是落满乌鸦的的树,摇摇欲坠,不堪重负。   仅凭几句话,又如何化解多年积怨?况且生死当头,人总是自私的。   逄风突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他没有阻止。   须臾间,一道莹白的光辉从尼姑的眉心冒出,钻进她手中握住的金刚杵中。她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可金刚杵却光芒大放。   她将自己的魂魄献祭给了金刚杵。   金刚杵悬在半空,四周浮现出一轮日晕,佛生三十二相,其一为光明相,发大菩提心,修无量行愿。   其光除惑破障,普照三千界。   温和的光晕再度洒落,这次笼罩在所有人的身上,恐惧被佛光驱散,久违的力量再度回到每一个人的体内。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   “冲——”   先冲上去的是西淮的僧人,随后久经沙场的凡人军士也悍不畏死地冲了上去。他们的身形与怪物相比同蝼蚁无异,却拼命挥舞着手中简陋的铁兵冲了上去。   狼用一股柔和灵力将逄风甩去景帝处,也悍然冲向怪物。   逄风正要冲过去,却被景帝一把抓住衣袖:“和我待在这!别动!”   景帝几乎大吼道:“我知道你想和他们一起,可你死了,淮安就真的完了!”   同怪物相比,人的身躯显得无比渺小,密密麻麻的人攀上了怪物的身躯,用刀剑戳刺那皱巴巴的皮肤。   光明相庇佑之下,他们不再惧怕怪物皮肤之毒,却终究是肉体凡胎。   怪物吃痛,猛地跃起,无数人从它身上跌落,又被踩成肉泥。但尽管如此,亦有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往它身上爬去。   光雨满天,如天际流霞,根本分不清是谁的灵力。活着的人从死尸手中抽出兵器,刺向那令人作呕的皮肤。   蟾蜍的背上挂满了死尸和黑压压的人群,一截断矛插在背上,半只断手还紧紧攥着断矛。   一只手拍到逄风背上——是常青木。他能感受到生命之力涌入体内。常青木此刻无比狼狈,他扯着嗓子:“林逢——保重!我去水里助泠泽了!”   他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怪物拼命蹦跳着,却甩不掉身躯上烦人的虫子。狼发出一声怒嚎,金白火焰击中了它脆弱的眼球。   它开始慌了。   怪物一向将这些小东西看作点心,却没想到点心竟会让自己感到疼痛,甚至伤到自己。   它心中第一次萌生退意。   它开始缓缓向淮水爬去,怪物想,只要自己养精蓄锐,总有一天能回来,将这些小东西吃尽。   然而湍急的水流却挡住了它的去路。   怪物被激怒了,伸出长舌就向水中的虫子卷去。鱼妖被卷到半空,转瞬间被它拖入口中——   常青木红了眼睛,捡起地上一把刀就划开手腕,血淌入地上的裂缝中。衰败的杂草重焕生机,长成青绿藤蔓。   藤蔓死死拽住怪物的嘴,不让它吞下泠泽。南离如一道白练,钻入那巨口中,火焰再度在怪物口中爆发,烧得长舌滋滋作响。   怪物痛得舌头一松,泠泽便掉落在地,生死未卜。   众人好像看到些曙光,怪物也不复之前的嚣张气焰,长舌乱甩,却失去了准星。   它疯狂地呱呱大叫着,疯狂甩着身躯,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爬上它的身躯,它的动作也开始愈发迟缓。   杀死它。   每个人心中都只剩这一个念头。   尽管生为蚁,但齐心协力也能咬死象。   就在此时,天却彻底暗了下去。   或者说,天空变成了别的模样。   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球。   黑白分明的眼球转了转,没有人看清它是怎么动作的,瞬间垂死挣扎的怪物便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在眼球主人的面前,它简直如同一只羸弱的虫,被轻而易举地碾死。   “■■■,■■■■■。”   并非声音,亦不是为人熟知的任何一种语言。可当它传入耳朵时,每个人都在极度恐慌中明晓了其中的含义——   它在说:   真烦人,蛤蟆又来了。 第34章 客梦   没有人知道那是何物。   怪物尚且能以人力相抗,可这东西却是常人难以理解之物,甚至直视一眼便会陷入无边的癫狂。   “■■■,■■■■■■。”   依然是怪异的音波,所有人却在瞬间理解了其含义。   无所谓,反正要收割了。   收割什么?   而下一秒,他们就彻底明白了。   粗壮的肉粉触须从天而降,那柱子上密布着诡异的螺旋纹路,看一眼心神就好像被吸入其中,它如同呼吸般缓缓颤动着。   被它所触碰的瞬间,无论是覆霜的土地、阴沉的天穹、还是人,都化成了奇异的鎏金之水。   一小滴金水落下,在场之人几乎瞬间理解了那是何种事物。   人。   又不仅仅是人,那是一个人曾经留存过的痕迹,是旁人对他的印象,是他在世上留存,缔结出的全部业果。   与之同理。   山河滋养无数草木,年年枯荣繁盛,堆砌出如今的山河地貌。而这代代草木虫豸、飞禽走兽留下的痕迹,在瞬间化为灿金水液。   原来他们所收割的是——   一片死寂般的恐慌中,景帝终于动了。   他有些滑稽地拼命挥动着四面小小的旗子,随着旗子的挥动,他的脸色开始渐渐发白。逄风搀扶着他,他才勉强支撑住身躯。   可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粉红触须扭动着,远处的小城瞬间化为一团粘稠的金液。   随后,在景帝近乎祈求的目光中,淮水在一声惊雷般的炸响中被撕扯成两半——   与此同时,淮安之人无论身处何处,都察觉到大地在晃动。   “地龙来了!”   百姓惊慌失色,纷纷跑出屋,四散奔逃。   一对母子被分隔在淮水两岸,儿子因母亲没给他买饴糖吃,和她闹脾气,撅着嘴巴死活不渡河。没想到竟成了母子见到的最后一面。   儿子拼命哭喊着,嘴里叫着娘亲,他所在的土地却被洪水推得越来越远。   母亲张着手臂,似乎想抱住孩子,双臂中却空空如也。   淮水在瞬间之内暴涨,几乎涨成了一片连绵的海,大地被撕裂成四块,如洪水中岌岌可危的小舟。   肉粉触须似乎被激怒,疯狂袭向洪水中的土地上一座飘摇的小城。城池在瞬间消失殆尽,一团金水浮现而出。   那是外祖父母所在的小城。   逄风几乎目眦欲裂,他看见了洪水中翻涌的林府,林府前那棵繁茂的梧桐树。甚至透过窗棂看见紧紧相拥的外公和外婆。   小五在他们旁边,警惕地拿着铁戟守候着。他看见了南离卧过的软垫,外婆瘫在外公怀里颤抖着,手中紧紧攥着逄风初次独自跟船经商,送她的丝帕。   逄风猛地挣脱了依然无力拉扯他的景帝,抬手唤出蔽日,斩出了一剑。   此时无星无月,天地昏暝,逄风无法借七星之力,使出北斗七折。   然而,人体内有七块骨头,恰好对应七星。也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他才可能借助星力。   每斩出一剑,他身上的骨头都会碎裂一块。   可他感觉不到任何痛楚,或者说肉体的疼痛,不如他此时心中的痛楚的万分之一。   天枢,肩胛骨。   天璇,脊椎骨。   天玑,右臂骨   ……   肉*被切割出一道细细的伤口,一滴巨大的殷红血滴落了下来,如一座山般压塌了一整片茂盛的林子。树木不堪重负,在重压下吱吱呀呀,轰然倒地。   蔽日化为流光消散殆尽,逄风清晰地听到自己体内骨骼折断的清脆声。七折斩完,他已经没了半分气力,如同浸水的泥像一般彻底软倒在地。   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   逄风迷迷糊糊地想,他此刻像极了一只漏水的瓢,生命在不断从破裂中渗出来。   可突然间,他却陷入到一团白绒绒的毛发中去——   是狼。   他发现了吗?   南离对他怒吼道:“一会没看住你,你就又用心剑了?别睡!给我醒着!”   似乎是没有发现。   蛮横却温暖的灵力不间断地涌入体内,逄风面前提起了几分精神。景帝似突然回光返照一般,猛地将四面旗子一股脑塞进他手中。   他嘴角渗出了血迹,吼道:“拿着,走!”   逄风:“陛下不可!我怎能——”   旗子是淮安之人活下来的唯一希望,他不可能因为私心就带走它。   “小崽子!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们是外面来的人吗!”   逄风:“!”   “听着!只要你们还活着,朕的淮安就还在!拿着旗,然后给朕能滚多远滚多远!”   浪头滚滚而来,刹那间卷走了他的身影,浪涛散尽后,水面上只有一顶玛瑙玄冕旒,随着浪涛漂浮着。   逄风强提的一口气终于要到了尽头,可他却没有闭上眼。   在死去之前,他还能为淮安做一件事,这是只有他能做的事。   臂骨断了,很疼。   但逄风还是竭尽全力地,拼命挥动着旗子。   像景帝一样。   洪水越来越汹涌,他在南离温暖的脊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   槐树不知何时落满了雪,依然是静默的模样。树根处睡着的人,指尖突然动了动。   逄风艰难地睁开眼,口中含着的井水还是凉的。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却发现手中紧紧握着四面小旗。   他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槐树的枯枝,枯枝上栖着一只枯萎的蜂巢。   掌心忽然一暖,逄风低头,却发现南离紧紧攥着他的手。力道极大,似乎怕他突然消失不见一般。   他咽下井水,刚要开口,却听见一声叫喊。   “泠泽!”   身畔突然有人大叫道,常青木也睁开了眼,一跃而起,大叫道:“你去了哪!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他环顾了一周,却不见人影,忙问:“你们见到泠泽了吗?他和我一同进入幻境的——”   可苏醒过来的众人却用怪异的眼神注视着他,看得他心底发毛。常青木连忙问:“怎么了?他怎么不见了!你们别吓我——”   过了许久,才有一只小狐妖怯生生道:“常师兄,咱们九阙……并没有叫泠泽的弟子呀。”   常青木如遭雷劈,嘴唇颤抖道:“怎么可能……我明明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他明明说自己是九阙弟子的……最后我还抓住了他的手……我们还约好了出了幻境一起吃酒……”   似乎有什么东西硌到了手掌,常青木颤抖着,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中,躺着一只蜜蜂小小的尸体。 第35章 驯养   归途路上,这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无比沉重。   常青木不再活泼,九阙弟子的气氛便凉下去一半。再者凡是进入幻境的人,多半经受了国破家亡、骨肉分离。虽说是幻境,可一时半仍会是走不出去的。   南离见他们郁郁寡欢,便提出请他们吃饭——他破天荒地同意他们喝酒,只要不让他看见就行,也不知是不是鸿门宴。   而酩酊大醉也的确是消解忧愁的和方法。   荒郊野岭,酒楼难寻。他们最后也只找到个小酒馆,酒是店家自己酿的,黄泥封的大肚瓮,倒也浓香扑鼻。   酒过三巡,这些修为低下的小弟子基本都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有人鬼哭狼嚎,有人抱着凳子腿在哭。   并非每个进入幻境的九阙弟子都经历了如逄风这般堪称惊心动魄的冒险。大部分弟子的生活都极平淡却真实,也因此,最后幻境被撕裂之时,痛苦才如此锥心。   年岁尚浅的小狐妖抱着柱子哭着喊妈妈——作为野狐狸的她,在幻境中被山中一对慈祥的老夫妇收养。   她始终没有苏醒记忆,而只是在出门打水的功夫,洪水涌来,将小狐妖强行拖出了幻境,甚至连和父母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酒馆一阵鬼哭狼嚎,逄风被常青木灌了几杯酒,以透气为借口出去了。   不出意外,他又看见在外放风的南离。   南离依然冷着脸,两只碧绿狼眼炯炯如电,见他来了,颇为意外地问他:“你不喝酒?”   风雪呼啸,吞没了他的尾音,此时幻境里外皆是严冬,没有半点春日将来的意味。   逄风无奈道:“我不喜酒,酒会麻痹人的神智。只是常青木忧愁难却,我便陪他喝几杯。”   他叹了一口气:“酒虽能浇愁,却也不过是逃避而已。幻境的主人让我们用双眼去见证淮安的灭亡,绝不会是为了一忘了之。”   “景帝不也说过么?只要我们还活着,淮安便没有真正灭亡。倘若连我们都忘了,淮安恐怕便真的消失了。”   南离咕哝道:“你倒是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逄风有意逗他:“想必是个难忘的故人?不然丹景君怎能如此念念不忘。”   南离烦躁地甩了甩头道:“怎能相提并论?他是个阴险小人……而你光风霁月,想必是我心魔又犯了罢。”   或许是这二人都曾养育他长大,南离最近发现自己经常下意识地拿林逢和逄风相比较。   可林逢和逄风却是截然不同的人,林逢真实而鲜活,厌肉食,不饮酒,教他读书时他若是耍坏心思,故意装不会。他会伤脑筋,会哄他。南离每每想到便会心头温软。   而逄风,他与之相处了十几年,却依然不知他的喜好。他似乎没有格外喜爱或是厌恶的东西,无论是吃食、典籍或是戏曲。可能他唯一的爱好,便是折磨自己,以之为乐。   他恨逄风,但不得不承认逄风城府之深。有喜好,有厌恶,便是有隙之器。无论是贤臣或是帝王,哪怕是圣人,也很难抑住于小的事物上的偏好。   小如杯壁花纹、布匹颜色,大如宝马良驹、奇花异草。几乎无人没有偏爱。   可逄风这些都没有。   狼卧在东宫里,有时候常常觉得案前静坐的长夜太子并非人族,而是一粒石头、一棵草、一盏用于祭祀的华美铜器。   他又怎么能将那人同林逢相比?   林逢是皎洁的明月,而逄风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假璧玉。   逄风自然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既是丹景君心中沉疴,贸然提起想必得罪……这旗子是重明君要你来取的,便交与你罢,我留着也是无用。”   南离低头望向他手中四面小旗,这在淮安中威力无匹的神器,如今在他们手中,和修士孩童所持的玩具并没有两样。   ……对蜂而言,几个玩具当然是震天撼地的神器了。   南离沉默了半晌,却并没有收下:“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逄风:“恢复记忆那日。”   他迎着南离惊愕的眼神道:“我平日看书很杂,也曾读过些养蜂人的手札……你不觉得那怪异的授皇台,很像蜜蜂的王台么?”   “当旧王衰老将死时,蜂民会筑造王台,于王台中以蜂王浆培育新王。而诸多新王里,只有最强的一只才能活下来……新王即位后,其余的王选都会被蜂民咬死。”   逄风意有所指:“也许我们如今的三界,也是一只蜂巢。”   南离按了按太阳穴:“……我是个粗人,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别叫我丹景君可好?”   逄风含笑道:“好啊,南离。”   他似乎又恢复了原来无坚不摧的模样,可心中滋味究竟如何,也只有逄风自己才知晓了。   从前在东宫是这般,如今身为鬼也是一样。他从不在人前露出半分情绪,也不需要他人的理解。   南离的脸又有些泛红。   ……明明活了两百多岁,可每次被轻易带动情绪的都是他,在幻境里也是一样。   可忍不住地,心里又升起小小的喜悦。也许这便是犬的天性,遇到喜欢的人,会控制不住地摇尾巴。如果他如今化出尾巴,恐怕已是摇个不停。   他从前未化形时极为不喜犬,认为它们是卑躬屈膝的下贱妖兽。可南离却又不得不承认。狼和犬是一种野兽。或者说,犬是得到爱的狼。   最初的狼舍弃了危机四伏的丛林,走向属于人的火堆,从而变成了犬。   逄风从来没驯服过他,无论他如何暴打自己,南离都从未屈服。可林逢却仅仅用爱,就轻而易举的驯服了这头桀骜不驯的狼。   爱这种东西,和刀剑相比过于软弱无力,却胜过野火山洪。也只有它,能够真正驯服一匹野狼。 第36章 镜花   逄风和南离废了好大功夫,才将醉醺醺的九阙弟子全部塞进马车。   淅洺没有同弟子们大醉,此时便承担起熬制醒酒汤的责任来。酸溜溜的青梅同山楂糕同煮,又加了灵芝、雪梨和橘子瓣,待沸腾又下入冰糖。酸甜味很快飘了出来。   ——随后她便冷酷无情地,一个个掰开弟子们的嘴,挨个灌了下去。   淅洺很细心,这些食材都是提前带好的,也不知她是否料到此时境况。   除却逄风、南离二人,她大抵是此次历练受益最大之人,不仅解开心结,对阵法的感悟也有所提升。   车厢内,弟子东歪西倒了一地,有些甚至醉到化出了原型。赤狐枕着白兔,金豹搂着水蛇,玄龟爬上灵树,混乱不堪。   逄风与南离一并,坐在前面专属于长老的车厢中。   内务长老左顾右看,如坐针毡,他没进幻境,此时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他唯唯诺诺了半天,借口去照看弟子,便去了弟子们的车厢。只留下两人独处。   南低头装作把玩着手中的小旗,动作有些僵硬。   他闷闷道:“你看出什么玄机了么?我不信师尊要找的东西,只是个小儿玩具。”   他的师尊重明君,本体为重晴鸟,是禽鸟族的妖圣。其修为深不可测。若非登仙路有缺,恐怕早已飞升。   重明君一向只收禽族弟子,而南离是个例外,青鸿磨了他很久,才松口收下这小弟子。因此焆都常有传言,称丹景君与其师尊关系不佳,重明君也极少教导丹景君。   而南离却心知,事实并非如此。   师尊的确极少管他们三人,可他原本也只是想收青鸿一人为弟子。至于他和师姐……完全是因为师兄苦求才入了门。   翟禾君青鸿的捡人体质一向被人津津乐道:他还是鸿鸟族少主的时候,只要一出门,便会捡到些濒死的妖族。   而南离和银翎,都是被他捡回来的。   而九阙创立的初衷,便是他捡回来的人实在太多,家里实在放不下了。   师尊从不会干涉他们三人的抉择,重明君的重瞳能看破因果业债,却不能妄言。南离心知,就算九阙面临灭顶之灾,师尊也绝不会出手。   他只留给弟子每人一句话,要他们牢牢记住,而留给南离的便是句意义不明的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然而南离实在是个粗人,直到如今也参不透其中含义。   而如此不问世事的师尊,这次竟亲自开口要一样东西。   逄风沉思良久:“淮安际遇,也许同现实是对应的。如今的四极大地,或许很久之前是浑然一体的。”   南离没有做声,他忆起自己失了神智,竟跨越汪洋,远渡至东荒。   他最后倒在海滩上,被青鸿所救。可直至如今,南离也说不出自己如何渡过那禁锢灵力的无际海。   “而且我总觉得灾兆之事,有所蹊跷。待回了焆都,便打探些关于此的消息罢。”   心烦的南离一把将旗子塞进乾坤袋:“这种事,还是让师尊他老人家操心罢,我只要带回去就够了。”   天色已晚,冬日的天总是阴得极快,几乎在一瞬间,便化为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逄风别过头,望向车厢外:“你睡罢……鬼不需要熟睡,今晚我便替你守夜。”   南离一怔:“这怎能——”   逄风淡淡道:“不必说了,我知你在淮安中也累了……况且我们算是朋友罢,这不是丹景君先说的么?”   南离一下子被噎住了。   可他也的确累了,头一歪便睡着了。   马车有些颠簸,不知何时,南离白绒绒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逄风:“……”   他想推开南离,可狼在睡梦中变本加厉,将整个人都靠在了自己身上,甚至“砰”一声弹出了耳朵和尾巴,毛茸茸的耳朵直戳他的脸。   逄风只得认命,由他靠着,顺带着揉了几下软乎乎的大尾巴。   也不知狼梦见了什么,耳朵一个劲地抖动,尾巴也甩个不停,往他身上缠。   狼尾像柔软的被褥,被裹在暖乎乎的毛发里,逄风甚至也有些犯困。   不对,怎会如此?   睡觉对鬼而言,更像是一种维持魂魄不散、减少灵力消耗的手段。如果灵力充足,鬼是绝不会犯困的。   可逄风从出了淮安,便发现自己比起鬼,反而越来越接近人了。人会在惬意的时候犯困,可鬼绝对不会。   逄风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脖颈,青黑勒痕尚在,他依然是伥鬼。   ……如果能再次见到太山君,一定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哒、哒、哒。   如同指节一下下叩击木头的声音。   极有规律地,不紧不慢地,传入车厢。   逄风一下子困意全无,瞬间警觉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拉开一条缝,从细缝中向外望去——   逄风:“!”   本应驾马的长老不知遭遇了什么,头颅竟以一个极为诡异的角度软绵绵地耷拉了下去。   马似乎受到了惊吓,长嘶起来。   随后,一只锋锐的勾爪带起一片血花,从马腹贯穿而出。一双血红的眼睛紧贴车厢的窗上。   逄风反应极快,一剑刺了出去。可剑刃却仿佛陷入了沼泽泥泞中,难以挪动半步。   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拧在南离的耳朵上——往日他在东宫,就常用这招叫醒装睡的狼。   南离久违地做了个美梦,正在梦中舔吻自己的主人时,却忽然被耳朵上熟悉的疼痛唤醒。   他一时分不清虚实,还以为自己被囚在长夜皇宫中,正欲发作,却在看见那人的脸后气焰全无。   逄风肃然道:“事态紧急,只能如此——南离,你可识得外面是什么鬼物?” 第37章 骸鬼   南离只看了一眼,便惊愕道:“骸鬼?这怎么可能——”   逄风从窗外翻涌的诡异黑雾中抽回剑:“那是何物?”   南离唤出一团火焰,车厢外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瞬间灯火通明,飞速解释道:“人族修士走火入魔之后魂魄形成的鬼物,焆都修士管它叫骸,可此处分明是凡间才对,怎会出现如此多的骸?”   火焰映照下,那几只鬼物也现出形体,它们头顶毛发稀疏,体态如瘦骨嶙峋的佝偻猿猴,尖锐的利爪足有手臂长,凹陷的眼窝里只有两团黑黢黢的雾气。   “人族修士?”逄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莫非妖族走火入魔不会形成骸?”   他一边问着,一边出剑将扒在窗沿的骸捅了下去。   南离撩开帘子,猛地从窗户跳了出去:“当然不会——所以妖族一向与人族不睦。妈的,自己惹出来的烂摊子,还要妖族帮忙收拾。”   他忍不住骂了句粗话,随后又忙不迭地补充道:“林逢,我不是在说你。”   逄风:“……”   他亦跳下车厢,一剑甩出,剑气迅疾如电,瞬间截断车辕,避免了车厢被带到沟里的境况。   车辕彻底断裂前,逄风冲向马背,在那昏迷长老从马背上坠落之前接住了他。   所剩的一匹活马受了惊,疯狂嘶叫着,拖着半截木辕狂奔而去,竟径直跳下了壕沟。它的腿被摔断了,只能倒在地上发出阵阵哀鸣。   他来不及去查看长老情况,便用一股灵力将他甩向车厢内。淅洺此时已被颠簸震醒,她反应极快,短短时间便布下了防御阵法。   逄风对她传音道:“淅洺姑娘,马车遇袭,车厢便拜托你照顾了,我先去助丹景君一臂之力!”   此时南离已与几只骸战成一团,金白火焰炸裂奔涌,化成一具利齿,生生撕下了一只骸的胳臂。   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浓稠如泥的黑雾。   是鬼么?也许能用逆魄试试。   打定了主意,逄风左手二指并拢,于剑身轻轻一抚。涛浪翻海顷刻隐去,昙华隐月浮现而出。   逆魄的剑柄欣喜地在他手中震动着,逄风心念一动,沉入剑内。逆魄有些委屈地闪了闪,光纹内敛了许多,再不似之前招摇。   逄风提着剑,趁群骸与南离战得正酣,猛地出剑,剑光雪亮,瞬间刺入一只骸毫无防备的后心。   不对。   剑刺入骸的身躯,却仍如泥牛入海,好似陷入泥沼,昙华隐月纹毫无反应。   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力道无从宣泄。   更加粘稠的黑雾,从剑刺入的地方涌了出来。   逄风惊异地睁圆了眸。   怎么可能?   没有逆魄无从超度的鬼,哪怕那鬼再怨气滔天,灵智全无,只要心中尚存脱离众苦难的期许,逆魄也能将化怨解业,送其往生。   他能隐约察觉到死魂的情感。可在眼前的骸体内,除了纯粹之恶,一无所有。   身造者三、口造者四、意造者三。   除此三业外,并无他物。   突然间,某种可怖的猜想占据了逄风的心头。   焆都之人,弃凡情,抛亲故,筑登天路,掩日遮月。   是否因此,才成了除业别无他物的骸?   ……可为何妖族不受影响?   他是万万不信妖族没有出过一头败类。可眼前情形让逄风顾不得思考太多。见逆魄受挫后,他抬手召回逆魄,唤回蔽日。   浩荡剑气裹挟水波,斩下了一只骸的头颅。骸应声倒地,却又更加源源不断的黑雾从中涌出。   几乎是须臾间,火烧火燎的感觉从脏腑冒出。逄风身形一个踉跄,险些不稳。消失已久的饥饿从五脏六腑中往外冒,灼烧着每一寸皮肉。   他的犬齿竟在顷刻间长了些许,尖尖地戳刺着下唇。   他所不知的是,骸雾能助长人心中业障,让善言者离间骂詈,嗔恚者暴怒心起……而在逄风身上,骸雾寻不到任何唤起三业的欲望,却放大了身为伥鬼的饥欲。   骸雾于妖族无效,于鬼也应无效,却不知为何在他身上应验了。   饥火烧得逄风脑内几乎剩不下几分神智,他一步步向南离走来。鬼渴阳气,而伥鬼于至饥时,唯一渴求的便是属于主人的气息。   ——这是身为妖仆的例证。   得不到主人气息的滋养,便会生不如死。   凭借此,妖兽便能将伥鬼牢牢把控在手中,不必担心其叛变。   南离此时已经将那几头骸处理掉了,此时火焰熊熊,正灼烧着骸的尸体。   他其实有些束手束脚,南离惯以妖身战斗,可在喜爱之人面前,显然不能如此狼狈。更何况他还要顾忌车厢,所以此战打得格外憋屈。   平日里,他用不了一半时间,就能收拾掉这几只骸的。   南离有些懊恼,雄狼在喜爱的雌性面前都惯于展现出自己的力量,他也如此。   骸的尸体处理极其麻烦,必须烧掉后用龙脉之土掩埋,不然骸雾外泄便是一场灾祸。他正坐在火堆旁,从掌心中唤出火焰烧着骸尸,却望见那人向他走来。   滔天火光映在他眼中,呈现出某种妖异的明亮,逄风步伐僵硬,面无表情走到南离近前,用倒映火光的眸俯视着他。   犬齿抵到脖颈上,不知是啃咬,还是有些疼痛的亲吻。 第38章 心属   雕了细花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没有点灯,只点了只孤烛,青鸿眉眼柔和,正坐案前的梨木长凳上,借着昏暗的烛光,绣一只帕子。   若不是南离亲眼所见,任谁也无法相信,九阙一阙之主,此时竟专注于一只绢帕。   青鸿平日里温和却不乏威严,此时卸去重担,反而让南离松了口气。   这才是他所熟悉的师兄。   逄风将他养大不假,可彼时他虽有强横灵力,心智却同野兽无二。   多亏青鸿,南离才得以化形为人,还得了个丹景君的雅号。师兄对他来说,早已与血亲兄长并无分别。   帕子上绣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雪白大鸟,一针一线都极具神韵。南离随意扫了一眼,便清了清嗓子道:“师兄。”   青鸿抬起头,目光柔和:“南离?听说你们这次历练几经波折,却也收获不小?”   南离挠了挠头:“嗯……几个小崽子都收获不小。师兄,我这次找你,是想问询……一些事情。”   青鸿放下手中的针线:“哦?这可是稀罕事,只要师弟你不介意,说给我听便好。”   火苗晃动着,烛泪在案上流淌成一洼,南离缓缓道:“师兄……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在幻境中,他取代了那个阴险小人,成为了我的主人……可他对我很好很好……比师兄还要好……我可能这辈子,都再遇不到这么好的人了。”   青鸿沉吟道:“莫不是林逢小道友?”   南离欲言又止,却在青鸿鼓励的目光下继续道:“原本,我总觉得心头被蛀了个空洞,充斥着煞气与恨意,心魔幻景缠绕,让我时时不得安生。或许某日,我也会走火入魔,自我了断。”   一洼烛泪渐渐凝固,凝成块莹亮的白蜡,像是颗被掏出的痴心。   “可遇见他之后,我却第一次睡个安稳的觉。我或许真的未生情窍,可我见他便喜悦,不见他便伤神。此身七情六欲,系在他一人身间。”   青鸿话语带了些笑意:“南离看来也有喜欢的人了。可如此畏缩不前,却不像师弟你啊。”   南离垂着头:“他是人族……至少曾经是,你也知人族极重礼教。在幻境之中,我与他多有逾越之举。可甫一恢复记忆,他却只想着为先前之举赔罪。”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他的师祖。若是因此害得他被弟子猜忌,被外宗之人嚼舌头,我又怎能——”   南离愈说愈焦虑,只听“砰”一声,两条长尾不由自主弹了出来,拂落了博古架上一只细口长颈青花瓶。   青鸿眼疾手快,瞬间捞起案上的折扇。他随手一扫,花瓶便被一道柔风托住,晃晃悠悠回了原位。   南离的狼耳耷拉了下来,他闷声道:“抱歉,师兄,我似乎又有点心浮气躁……”   “不必道歉,师弟。”   “现在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南离愣了一下,却还是老老实实,注视着青鸿黑亮的眼睛。   “告诉我,你真的喜欢他吗?”   “我……”话语含在口中,他本想说不知道,或是不清楚,可青鸿神色严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南离发觉自己竟说不出半分谎话。   从前,他便从来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师兄。   “我……喜欢他。”   他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   青鸿却笑了。   “这就对了,师弟。”   “你啊,先前一直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南离急道:“可那又怎么样?就算我喜欢他,可他又未必喜欢我。就算他喜欢我,乱了伦常也免不了——”   “停,”青鸿无奈道,“先收收你那些杞人忧天之虑。”   “南离,你也知道我喜欢你师姐,我喜欢她几百年了,”他叹了口气,“可你师姐,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恐怕已经拒绝我几百次了罢。”   “可那又怎样?我依然心悦于她。这就够了。”   “师弟,若你不说,又如何知道他是否喜欢你?至于后面的事,”青鸿摇了摇头,“并不是你如今需要担忧的。”   “若他拒绝,你也不必为此忧心,泰山之管穿石,单极之绠断干,他终有一天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至于你所担忧的——”   青鸿神情郑重:“青鸿在此以阙主之位起誓,若是人族宗门以此口诛笔伐,九阙必将以全宗之力相抗,如违此誓,雷火加身。”   南离眼中晃动着感激,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攥紧了拳头,磕磕绊绊道:“好……多谢师兄。”   ……   逄风苏醒时,常青木正在他身旁照看着,久违的阳光洒在他脸上,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睁眼不见那团白绒绒的毛发,他心里不为何有些失落。   已经回去了么?   “林逢——你醒了!”常青木激动道,殷勤地递过来一只小药碗,“喏,丹景君给你留的药,温度刚刚好。”   逄风嗅到了一丝血味。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来,抿了一口。   常青木见他喝完了药,凑上去道:“我说林逢,你到底给丹景君吹了什么风啊,你知不知道,我们回程的时候,他居然化作原身,背着你——”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冷冷的一句:“常青木,课业做完了么?”   是南离。 第39章 执妄   ……烛照、幽荧本是死物,为混沌中至阳、至阴之气所化。太阳散发无边的辉芒,蒸干了百川河海。而月亮独自悬在寥天,却冷冷望着凡间,任秽物化生横行,也不肯洒落一丝月华。   盘古殉身鸿蒙前,将双眼融入烛照、幽荧。从此它们逐渐有了七情六欲,化作日月。   太阳收敛耀芒,月亮亦落下素晖。   盘古的尸骸中诞生出生灵,从此三界有序。日月各司其职,万物百废待兴,欣欣向荣。   可年幼的太阳骄横顽劣,却依赖年长的月亮。贪念渐起,他渐渐不满足于每天只有黄昏才能见到月亮。   于是,太阳整日追逐月亮,直到入夜也不离去。日光过于灼眼,以至于凡间失去了夜晚。从此草木枯死、田地大旱,生灵涂炭。   月亮为了躲避太阳,便悄悄藏入凡间。太阳找了九天九夜,找到掌管因果轮回的冥司。他死缠烂打,要求前往月亮身旁。   于是冥司问他:“月亮可能是一块石、一只雀,也可能是一片叶,一株花。他将幽荧神力留在夜空,带走的只有干干净净一片魂魄。就算这样,你也要和他在一起吗?”   太阳依然固执:“他若是一块石,我就做他身畔一粒沙;他若是一只雀,我便做他脚下一根枝。没有月亮的世间,于我有何干?”   冥司又说:“你对月亮执念太深,可这并不是好事,过于深重的妄执,或许会化作诅咒。即便如此,你也要和他在一起吗?”   太阳狂妄道:“那又怎样?”   于是冥司无奈地答应了太阳的请求。可正由于这深重的妄执,导致他们之间,只能结出恶果。   月亮化身一只雀,太阳就成了一头鹰;月亮变成一片叶,太阳便成了一只鹿;月亮转世为一朵昙,从不在白日绽放,太阳却成了一阵风,卷走荫蔽的云,任它在暴晒中枯萎。   太阳依然执著于月亮,却是因贪而生嗔。因为众多情欲里,嗔恨是最暴烈、最深重的一种。   情爱太浅,因缘易错。只有入骨的恨,才能将两人死死缚在一起,永不分离。   ……   南离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腰,小声问他:“你觉得这故事怎么样?”   逄风:“……”   他只得小声答:“很无聊,你不觉得?”   今天狼不知吃错什么药了,举止格外反常,说话吞吞吐吐,脸色还有些可疑的潮红。   逄风在九阙醒来后,得益于南离的阳气,并没什么大碍。反而精神比之前还好。   于是他谢过探望的南离,就去修课业了。没想到南离竟紧跟着他,一步不放。   这堂课照例是介绍些东荒的风土民俗,只有这课,逄风格外用心。他对东荒之事知之甚少,因此急需了解。   而待他安顿好之后,南离竟不知从那拉了个椅子,在他身畔坐下了,美其名曰:检查课业。   然后这位高龄弟子就坐在他身边,一会东张西望,一会百无聊赖地玩他的南明焰。   讲师是个儒雅的年轻鹿妖,一副儒生打扮。他显然被吓到了,此时正目不斜视地讲他的课,试图当南离不存在。   弟子们显然也被丹景君吓到了,为缓解凝滞的气氛,鹿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他在凡间听闻的话本小说。   南离眉头一皱:“你不喜欢?明天我和师兄说声,让他换个——”   逄风无奈道:“停。”   “丹景君,你要是再捣乱,我就只能请你出去了。”   这招果然管用,南离乖乖闭了嘴,又开始自顾自地玩那簇火焰,眼神竟然有点委屈。   放课后,他又忍不住拦住逄风问:“你为什么不喜欢这个故事?是因为没有皆大欢喜?”   逄风:“并非不喜欢。”   他想了想:“南离,你想必也去过沛城数次,或许也会发觉,就算下榻的是不同的客栈,每家客栈却都有相似传言。”   “基本都是落魄凡人,在客栈中住了一宿,梦见金龙满天、鸾鸟飞舞或是仙人传谕,第二日拔得魁首,飞黄腾达。可这登云试又出过几个状元?”   “你我都心知这只是个噱头而已。这故事也一样。恐怕是哪个写话本为生的落榜书生,为话本编出的序词罢。”   南离的话语一时被哽塞在喉间。   然后——   逄风去剑阙,与弟子们一同练剑,南离在校场与剑阙长老谈笑风生,眼神却一直往逄风身上瞄。   他练剑时的身姿极美,像蹁跹的蝶、回旋的燕。南离不禁有些看呆了,全然没听到剑阙长老在说什么。   他的前主人,那位长夜太子善于剑舞,长夜王生辰时,太子常以剑舞助兴。其行剑身姿如游蛟,似惊鸿,无一人不拜服。彼时的草书圣手见之,也惊为天人。甚至因此挥毫大进。   狼就算憎恨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剑法高深。可林逢在剑上的造诣,却与他不分上下。   可怜的剑阙长老被彻底冷落了,南离足足看他了一个时辰。   逄风练完剑,就收拾包裹,去了郁木境。   他答应了常青木,为他送些灵土。常青木近些天迷上了郁木境。无课之时,常常在郁木境挖个坑,化成一棵小树。   按他的话说,就是真的很自在。   逄风不是妖,理解不了。他刚一踏入郁木境,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往日郁木境充斥着化作原身的妖怪,妖总要释放天性,因此总是吵吵嚷嚷的。可今日郁木境却鸦雀无声。一只肥肥的小雀从树洞间露个头,又受惊似的缩了回去。   紧接着,逄风就知道了郁木境为何如此静寂。   白狼不紧不慢地从树林间踱步而出,它今天毛发似乎梳理过,又涂了灵膏,显得格外柔顺,甚至散发着一股香气。   两条长尾长虹游龙般舒展着,见逄风来了,白狼纵身一跃,看似无意地与他擦身而过,尾尖的毛有意无意拂过他的鼻尖。   有些痒。   ……狼今天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第40章 情花   逄风百思不得其解。   狼却先开口了:“随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带着满心疑惑,逄风跟着狼向前走去。郁木境依然是生机勃勃的模样。逄风瞄到一旁的泥土上,生了棵奇异的小树。   小树枝叶并不繁茂,叶片却很奇特。叶络泛着淡淡的金,叶尖嫩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此时,这棵小树正极为人性化地……在发抖?   逄风试探道:“常青木?”   小树摇动着,用枝干点了点头。   狼似乎有些不满,用尾巴不住拱他的腰,推他向前。   逄风蹲下身,从乾坤袋中取出灵土,递给小树。树上一片叶飘落下来,叶络金光浮动,牵引着灵土到树根下,常青木传音道:“谢啦。”   语调依然轻松洒脱,逄风却听出了其间一丝难以察觉的脆弱。   他低声道:“无事,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便好。”   常青木沉默了片刻:“没事,我只是……想在这多陪陪泠泽。”   逄风这才注意到,在小树的树根处,此刻正放着一只枝叶编制成的精巧棺椁,大小正好能放下一只蜜蜂。   叶片金纹密布,正是不死树的叶片。   “我的肉至少能维持尸身不朽……”他摇了摇枝干,“林逢,丹景君似乎找你有事,你就不要陪我啦。”   逄风:“……好。”   这无忧无虑的少年,从幻境中出来后,到底和从前不同了。他从前被族人保护得极好,从不知人心险恶,世事无常。   在淮安身为奴隶,历经千辛万苦活下来,唯一与之同患难的挚友却只是幻境编织出来的,聊以慰藉的一场梦。   逄风不由心惊于淮安之主对人心掌控的可怕。他似乎在一瞬间洞悉了所有人的过去与未来,又编织了他们一生永不会历经、却与现实只差须臾的幻境。   若是长夜王不曾回头寻找母亲,他和南离,也许就同幻境一般,不必行至陌路。   若是淅洺化出真身救众僧时,有一人曾为她辩驳,她也不会失角叛佛。   简直像……他们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这倒让逄风想到了一个人。   蜃仙人。   相传她幻境造诣极深,性子却古怪难捉摸。每逢登云试,焆都便会向她借伞。所谓蜃境,不过是她掌中旋转的一把朱伞。   ……如果能见到她,必要询问这幻境隐藏的秘密。   狼的尾巴卷住他,简直半拉半拽带着他往前走。钻入榕树洞后,眼前豁然开朗……依然是那恍如隔世的、属于他东宫的景象。   南离在他面前化成人形,坐在案前,淡淡道:“坐。”   逄风只得坐在他对面的交椅上。   这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他从前惯常坐在案前批奏折,有时候累了,便伏在案上憩一会。宫人来报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便扶着额头,淡淡地应。   南离伏在他脚边的软垫上,时不时不满地从喉间挤出几声咕噜声。   而如今他的狗坐在案前……而他坐在客座,这位置,一向属于那对兄妹。   逄风环顾四周,忍不住道:“原没想到,南离竟喜欢如此装潢?”   曾有人如此评价过他的寝殿:简直不像活人能待的地方,没有一点活气,除了他,无人能待下去。   也是苦得南离。   南离摆了摆手道:“只是习惯了。”   “我这次叫你来,是想送你一件东西。”   他紧盯着逄风的眼睛:“林逢,在淮安,你帮了我不少忙。如果没有你,师尊那我肯定交不上差的 。”   逄风:“不必道谢,若是没有我,以你的修为,恐怕早就得旗归来了。”   南离摇了摇头:“不,这不一样。”   “而且……幻境中的我,也想让我将它给你。它本来就是你的。”   他摊开掌心,掌心中躺着一朵重瓣焰花。焰花腾空飘起,落入逄风的掌心中。   逄风终于知道了先前南离在他身边鼓捣火焰,到底是在做什么。   南明焰花的温度依然和体温相差无几,触手温凉。它几乎没有重量,逄风却感觉掌中的花沉甸甸的,如一块铅石。   是一颗心,一颗属于兽的炽热的心。   火兽的火焰,哪怕再强横炽热,也绝对不会灼伤心仪之人。   他又怎能不知,南离这般心意。   可逄风却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南离见他收下焰花,碧绿的眼都亮了几分。如果此时他显露出尾巴,肯定已摇个不停,他望着逄风,似乎期待他说些什么。   逄风狠下心肠道:“既是友人所赠,那我便却之不恭,多谢南离了。”   那双碧绿的眼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逄风装作全然不知的模样:“南离还有什么事吗?”   南离不说话,依然望着他的眼睛。   不好。   他的狼从未对他露出过这种类似雨中淋湿的小狗的委屈眼神,逄风现在才发现,他根本对此没有一点抵抗力。   ……不如再陪他一阵罢,反正过些时日,他也要离开九阙了。   逄风思索了片刻:“南离,我近些日子欲出山门,去见个故友。只是九阙弟子于第一年见无法私自出山门,需有师兄师姐陪同。我与师兄师姐交情并不深,不如——”   话音未落,南离的狼耳便在“砰”一声中,弹了出来。 第41章 遇女   云长老在山门口哼着小曲,秉着卷《灵宪图》翻来覆去地看。他记性好,基本九阙弟子的生辰八字,看一遍就能记住。   闲来无聊,他就蹲在山门口,去推弟子的运。命格他见了千千万万,感兴趣的却没几个。   比如命犯羊刃的南离,以及……年纪轻轻就天人五衰的林逢。   羊刃司刑,气力强硬,命主暴戾,它是横在命里的一把尖刀,伤己伤人。   云长老精通紫薇斗数,南离的生辰,甚至是他逆推出来的。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的命格是青鸿,最烂则是林逢。   但奇异的是,林逢和南离的命格竟是互补的,只要林逢在身旁,羊刃的暴虐便会受压制。   可云长老依然隐隐觉得不对。   他掐指推运,推着推着,就望见南离和林逢一边闲谈,一边向他走来。   他一溜烟地蹦了起来,腿蹲久了,有点发麻,云长老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逄风见到他,客气道:“云长老。”   南离哼了一声,没有应答。   云长老目光透些怀疑,在他们身上来回扫了几眼,随即一把抓住南离的手:“南离?你可让老夫好找,你身边这小友莫非正是我算出的桃花?这下可有人治你的倔脾气了——”   南离黑着脸,一把抽出手:“师叔今日怎这么有闲心?不与师尊下棋?”   云长老“啧”了一声道:“你又拿你师尊来压我?我与崇晴下棋,十次输八次,还下个什么。”   他凑过来:“还是推命有趣,你还是先说说,你身边这小家伙是怎么回事?”   南离咬牙切齿:“师叔,他只是九阙弟子而已。我带他出去,是有公事要办,师叔莫要说笑了。”   云长老咂了咂嘴,似还想说什么。南离就强硬地拉着逄风走了。他大步流星,逄风细瘦的手腕被他攥得有些发疼。   逄风侧过脸去问他:“你生气了?”   南离叹了口气:“你别放在心上,云境……我师叔他就这个性子。”   “他因这断命之术,搞得己身五弊三缺……也是个可怜人。”   山门的守门弟子见南离来了,根本不敢拦。逄风借着他的威风,也跟着出了山门。   南离抬头,望了望渐高的日头:“你要去凡人居地?”   逄风点了点头。   南离道:“凡人居地……在焆都边缘,那地方我碍于身份去不得,只能将你送去,可以么?”   虽说是询问的语气,可他依然强硬,摇身一变就化为白狼,没给逄风半点拒绝的余地。   双尾白狼太过罕见,全焆都也只有一只,他这次特意化去了一尾和额间的纹路,另一只尾巴推搡着逄风。   逄风:“……谢了。”   他往常习惯用狼代步,自从从东荒苏醒后,没有狼甚至有些不习惯。   南离其实也是如此。   他恨透了将自己当做灵宠的逄风,离开长夜后却总觉得脊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些什么。   直到他遇见林逢。   骑着狼的逄风一路上受到无数修士的羡慕。更有甚者,直接凑上来问他:“你这灵宠在哪弄的?这么漂亮。”   南离听了之后,心头怒起,直接喷出一股火焰,烧着了对方的袍摆。   逄风忍着笑:“对不住,他脾气很坏。”   南离一骑绝尘而去,只留下修士手忙脚乱地拍打着着火的衣袍,嘴里嘀咕着为何这火焰拍不灭。   凡人居所名为慕仙境,自然这名字不是凡人所起。而慕仙境,却只是焆都边缘一处凸出的废地。本就狭小的空间挤满了参差不齐的楼阁,它们临崖而建,只消一步迈错,便会坠入无边云雾中。   南离深深望他一眼:“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逄风动作自然地揉了揉他脖颈柔顺的毛发:“放心,天黑之前,我便会回去。”   他从一个打着醉鼾的壮汉那领了块牌,便踏入那浓密如丛林的楼阁群中。   打听陈二刀废了逄风好大一阵功夫,九阙发放的灵丹他不曾吃过,逄风拿出一颗贿赂守卫,才得到陈二刀的下落来。   陈二刀竟在这慕仙境混得风生水起,据那守卫所说,他鼓捣货物,已经在此地小赚了一笔。   逄风在密集的楼阁中穿梭着,时不时能看见缝隙中躺着些瘦骨嶙峋的人。他们往往断了腿,在楼阁投下的阴影里,盖着破席子呻吟着。   带他来的守卫鄙夷道:“付不起房费的贱民!让他们活着已是我们开恩了。你该庆幸你找的人没被赶出去,可没几个人愿意花钱赎他们!”   逄风不语。   守卫一抬下巴:“喏,到了。”   逄风还没进门,就瞥见陈二刀,他面容邋遢疲惫,眼睛却很亮,却比逄风先前所见的精神了许多。   陈二刀兜里鼓鼓囊囊,不知揣了什么。陈二刀也望见了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喜来。   “逄……林逢兄弟!没想到你真的来找我了!”   逄风走上前:“陈大哥,最近在忙生意?”   陈二刀搓了搓手:“嗨,我闲不住,想到闺女在这焆都,就想用这把老骨头为她做点什么,一生就是劳碌命。”   逄风问他:“陈大哥,阿雯最近有下落了吗?”   陈二刀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还没有……不过我已经找过许多宗门了,总有一天……”他念叨着,“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他苦笑着将兜里的东西掏出来,零零碎碎的几枚形状怪异的劣质丹药,夹杂在几张皱巴巴的符咒中。这堆东西中最宝贵的是一只断了一半的飞剑,只剩刃,剑柄不翼而飞。   而那断刃被陈二刀擦得发亮。   陈二刀苦笑道:“如果能见到阿雯……我寻思把这些东西给她……就一直揣着。”   逄风默然。   他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兴奋道:“林逢兄弟今日既然来了,不如与我喝顿酒,我如今也赚了些,至少请客吃饭还是够的。”   逄风没有拒绝。   他知道陈二刀这种人,一直希冀着为他人派上些用场。拒绝他,反而会更令他难过。   陈二刀拉着他一路七扭八拐,竟拐出了逼仄楼阁。此地不知是焆都何处,两侧商铺密布,叫卖些奇物,青石街道洁净敞亮,全然不似慕仙境拥挤狭窄的模样。   逄风和陈二刀才走了没几步,就听闻一阵嘈杂。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   只见远处一群人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迎面走来,那马身披红绸,衬得浑身洁白似雪。它额前坠着流苏,脖颈栓着金铃,一双眼竟是透亮的湖蓝,一看便价格不菲。   坐在马上的是个同样一袭繁复红衣的姑娘,那姑娘柳眉杏眼,身段修长,腰间别了支闪着寒光的铁尺,散落的赤色衣袂垂在马的侧腹旁,像是明艳的红莲花瓣。   她额间一点朱砂,既有大家闺秀的温婉,又不乏习武之人的英气。   周遭的人纷纷议论纷纷:“……至公门大小姐唐倚雪,她怎会在这?”   陈二刀却如同中了邪,走不动道了。   他喃喃道:“阿雯……” 第42章 忘情   那姑娘下了白马,对二人行了个揖礼,对陈二刀道:“义父。”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让陈二刀怔住了,逄风心头亦疑云密布。   他与陈二刀于乱葬岗跋涉之时,陈二刀絮絮叨叨给他讲了许多阿雯小时候的事。从他颠三倒四的复述中,逄风大概知道阿雯七岁,生性寡言少语,从不与陈二刀之外的人说话。   依陈二刀所说,阿雯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从不开口要些什么,被匪窝子里的野小子欺负,也从来不言语。   可这唐大小姐,年龄却与逄风相仿,陈二刀死去六年,如今陈雯理应尚未及笄。况且她的风姿气韵,绝不像匪窝子里长大的孩子能有的。   唐倚雪浅笑道:“义父,我找了你许久,想不到你就在此处。”   陈二刀早已泪流满面,因劳作而指节有些变形的手打颤着,伸向唐倚雪。他一下子低头望见了指甲缝中的污泥,下意识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唐倚雪却浑不在意,自然地握住了那双手。   逄风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对劲。   ……这完全不像父女重逢的场面,反而处处透着诡异。他没在唐倚雪身上看出半分久别重逢的激动情绪。   她的情态太自然了,举止得体,落落大方,甚至就像出门赴宴一般,唯独不像一个女儿。   逄风上前一步,目光如炬:“这位姑娘,请问是否认错人了?据我所知,陈大哥的爱女如今理应尚未及笄。”   “姑娘有什么事,不妨先与我说说?”   “休得对小姐无礼!”   历喝当头传来,簇拥着白马的随从面色不善,纷纷抽出寒光闪闪的刀剑,向他涌去。   逄风戒备地抽剑,将陈二刀护在身后。   陈二刀被他们夹在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唐倚雪,又看了看逄风,讪讪道:“林兄弟……”   唐倚雪神色依然平静,她侧过脸对随从道:“都退下,休得无礼,他是义父的恩人。他们非我至公门之人,不知内情也正常。”   绯红衣袂翩跹,她移步至逄风面前:“林道友,我知您是义父恩人,请您不必心急,您所疑虑之事,我自会一一向您解释。”   说罢,她便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至公门在焆都是个极其特殊的宗门。门中弟子信奉“天道无情,所以至公”。门中弟子修炼,皆为让己身更贴近天道。因而门内心法,是太上忘情。   而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太上忘情之人,得情而忘情。虽有情,却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正是为忘情。   因此至公门的弟子,需先无情,再悟情,继而忘情。   至公门内门弟子,母亲于怀胎期间就需服用秘药“七情封”,封住其七情六欲。而封了七情的孩童长到及笄或是及冠之时,至公门会用门内秘法,将其魂魄投入红尘历练,轮回成毫无灵根的凡人。   转世后的至公弟子,往往命运多舛,颠沛流离。他们于凡间悟情,又因历经磨难,而看破八苦忘情。只有悟出太上忘情,他们才能真正算作至公门弟子。   如唐倚雪的父亲,至公门门主唐无陵,就转世为乱世中一弃婴。他吃百家饭,受尽白眼长大。由于饥饿,唐无陵在十五岁那年偷溜进军营,死缠烂打才做了个小卒。   他因生而无情,毫不畏死,在沙场奋勇杀敌,几年后被拔为校尉,后来又擢升将军。也在这期间,唐无陵结识了唐倚雪的母亲,彼时的门主之女方玉卿。   方玉卿亦是在红尘历练,二人情投意合,竟解开了彼此的七情封。于是他们就这样成了夫妻。   百战百胜的将军有了情,便开始畏死。当朝皇帝便以为他被女人迷了眼,竟设计抄了方玉卿的家,诛了她满门。   讣告传来之时,唐无陵正率兵在沙场上征战,他一刀斩下蛮族人的头颅,却得知妻子已然香消玉殒。一心守护的国家背叛了他,而最后将妻子的尸首带给他的,竟是他视作仇敌的蛮人。   因此,唐无陵悟情而忘情,魂归焆都后,他便与方玉卿成了婚,从此便成了至公门门主。   唐倚雪缓缓道:“我便是在红尘历练中,被义父收养。因此我的确是陈雯,千真万确。”   她又转身对陈二刀说道:“义父,我生身父母也寻你良久,一直想谢你对我的养育之恩。”   “义父,你便随我回至公门罢。父亲已立誓,尊你为客卿。此地毕竟逼仄,义父还是随我走罢。”   陈二刀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抬起脚,向至公门众人走去一步。   他回头,露出些似哭似笑的神情:“林逢兄弟……谢谢你带我上焆都,你的恩情,陈二这辈子都还不完。”   逄风低声道:“既是陈大哥的选择,我自不会干涉。陈大哥,保重。”   唐倚雪颔首,对陈二刀说道:“义父,你先随他们回至公门安顿罢,我有些话,需单独与林道友说。”   “林逢兄弟,你也保重——”   陈二刀拼命高呼着,被随从们七手八脚塞进一辆马车中。慌乱间,他衣兜里的零碎掉了出来,洒落了一地,他似乎要伸手去捡,却被强行按进了马车里。   车夫一挥马鞭,马车带起一阵滚滚沙尘,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见陈二刀离去,逄风将目光转过来:“唐姑娘,你的红尘历练,想必并未成功罢。”   唐倚雪也不隐瞒:“的确如此。”   她垂眸道:“说来惭愧,虽然义父待我如己出,可我……却始终未悟情。”   “父亲暗中压下了此消息,也请林道友不要告诉义父。”   “林道友也不必担心义父生活,既是我义父,至公门必将视他为贵客。”   逄风弯下身,从灰尘中拾起一截断裂的飞剑:“可你也知道,他一直想要的,你给不了他。”   唐倚雪淡淡道:“……我知,我会尽力补偿义父。” 第43章 心醒   南离最终只等到了逄风一人。   见逄风独自一人走出,南离疑惑地问他:“怎不见你那故友?你不是要寻他饮酒?难道他回去了么?”   逄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南离,你对至公门有何了解?”   南离奇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思索片刻:“我看他们不太顺眼,但又不得不承认,至公门比其他道貌岸然的人族门派好些。”   “他们的外门弟子还好……内门弟子则很怪异,看上去和七情六欲皆的常人无异,却绝不会让感情干涉自身。”   “见到为恶之人,他们不会助长其气焰,亦不会阻止其恶行。当然至公门并不是自私,他们对自己人也是如此。”   “就算师尊或者道侣死了,他们也绝对不会为之神伤,”南离撇了撇嘴,“分明修的不是无情道,却比无情道还可怕。”   逄风低语:“庄子妻死,鼓盆而歌……”   南离满不在乎道:“我是粗人,不懂你所说的,至公门从不为恶,这你放心。只要不招惹他们,他们便不会为难人的。”   “天黑了,你快随我回去罢,若是内务长老查起,又免不得一顿训斥。”   逄风再次攀上了南离的脊背。   焆都夜间的风很冷,可白狼宽阔的脊背却异常温暖。不知何时,他将头靠在狼凸起的肩胛骨上,脸深深埋在温暖的皮毛里。   零碎的记忆又开始潮水般涌来。   逄风记得自己第一次乘骑狼的情形。   彼时的狼只有一人长,已经显现出些妖兽张狂的气势。它刚换完乳牙,新生的森白獠牙生着深深的血槽,一口下去就能撕裂猎物的脖颈。   自狼开始换牙时,东宫便总有些不长眼的飞禽走兽闯入。狼从一开始的谨慎,逐渐变得毫无顾忌。   它开始知晓自己的尖牙很锋锐,能够轻而易举撕裂猎物的咽喉;它开始知晓自己的双尾很有力,能够轻而易举绞死猎物;它也逐渐开始知晓自己可以操控火焰,如果用火,就算是虎熊都不是它的对手。   它开始从弱小的幼崽向一头猛兽转变。   得知这些的狼,开始有预谋地向逄风发起袭击。只是它永远打不过逄风。   它引以为傲的尖牙刺破了逄风的皮肤;双尾缠绕住逄风的脖颈;火焰侵蚀了逄风的脏腑。   这些,它千真万确。   可逄风从不在意。   那只握剑的细腕淌着血,剑柄却不余遗力地抽打在它身上。   狼后来渐渐放弃杀死逄风的想法,它有时候会作出连自己的恶心的谄媚的模样,凑到逄风身边去舔他的脖颈、手腕。舌尖划过动脉,触碰一下下的搏动。   它幻想着有朝一日咬下去,牙齿像是切入凝固的油脂般,刺入逄风皮肉里。   逄风开始驯狼,便是在这个时候。   他给狼套上鞍,狼起初很不服气,却也只是对他威胁地低吼了两声。后来逄风骑上狼背,它才出离愤怒起来。   狼想尽一切办法,比如试图用颠簸将逄风甩下脊背,或是在泥里打滚,弄得一身脏污,甚至转身跑进荆棘地里。   可魂契在身,它还是不得不屈服了,最后甚至被迫习惯了脊背的重量。   逄风嗅到南离毛皮暖烘烘的味道,无数个日夜,冷清的大殿中,他闻到的味道。   他不讨厌这味道,它闻起来像家。像刚入宫时,和母亲同住时,进门就能闻到的味道。   逄风不曾告诉过南离,其实他一直很喜欢小狗。他幼时,还和母亲一同住在中宫。伺候他的小太监收留了只流浪的黄狗,养在柴房里。逄风经常央求小太监带他去看,也经常喂它肉吃,因此它对他很亲。   只可惜他被内卫强行带走,送到左相府修习课业的那日,那条一向怯懦的夹尾巴黄狗不知从哪跑了出来,不声不响地咬在带走他的内卫的腿上,被盛怒的内卫拽起尾巴,狠狠摔在地上。   直到咽气时,它还死死咬在那名内卫的靴子上。   那时候逄风想,如果有一日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便养条小狗,只属于他一人的小狗,谁也夺不走。   他会将全部的爱给予他的小狗。   可惜这只是幻想罢了。   山门近在眼前,南离缓缓停住脚步,耐心等逄风翻下自己的脊背:“林逢,我虽有南明焰护体,可冬日夜里毕竟有些凉,你冻着了么?”   “抱歉……可能有些颠簸,身体还好么?”   他的心被这句话划出了道伤口,在流泪,血色的泪。他曾认为自己从不需要他人理解。被误解、被恨也无所谓。   这条尸骨密布的路,他一个人走就够了。   逄风巴望南离更恨他一点,他一直在奋力推开身畔的所有人。入宫之前他也曾有过一颗心,可这颗心给他人带来的只有灾厄。   可南离灼热的情,却像一团火,猛地撞入了他那颗习惯了封在冰中的心。   扑通、扑通。   此刻,他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逄风听见自己说:“不,很稳,很温暖……”   “南离,谢谢你。” 第44章 饲狼   九阙,藏书阁。   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书脊,逄风犹豫了片刻,从浩如烟海的卷宗中抽出了一本。   千年之灾……   他缓缓翻开卷宗,泛黄的纸页是有关至公门的记载。   至公门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至千年前的灾变。无人知晓灾变来源何处,灾变发生之前,凡界也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只是从某日起,灾变毫无征兆地爆发了。日月无光,鬼物横行,天地大乱。而至公门的先祖便生于此乱世。   他身具仙骨,却因造化弄人,直到耄耋之年,故友亲朋皆离世时才得仙法。因此他偏执地认为,世间之所以仙路断绝,是由于不遵天道。后世的红尘悟情法,也是他所创。   逄风眉头蹙起。   他不认为至公门会给陈二刀找什么麻烦,可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至于幽荧……   在九阙的卷宗里,关于它的记录也语焉不详,只是说它是月之灵魄,服之能续登天路。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若是死去之前,他还对自身的事有些印象。可如今无论如何去想,那记忆就如同捧着的沙砾,不住地从指缝间溜走,残留下些坚硬的石块——那是属于狼的回忆。   放下卷宗,逄风走出了藏书阁。   他计划着遁去,那日随南离去找陈二刀,逄风其实已经在心底暗暗记下了离开九阙的路线。   逄风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为何自己要鬼使神差地入了九阙。   他不介意陪些小弟子玩过家家的游戏,只是这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意义。   起初是为了帮陈二刀寻女……在这之后?   逄风承认,他确实是真的有些思念狼了。他想知道狼如今过得如何,毕竟十几年来,他和狼几乎离不开彼此。   狼恨逄风,却只能在寒冷凄清的殿里与他取暖。它卧在他膝盖上,任他的指腹蹭过头顶柔软的细毛和放平的耳朵。   被摸得舒服了,狼会下意识地发出呼噜声,然后又心虚地反应过来,猛地从他的膝上跳下去,发出低吼。   有时候抚摸着狼的头,他会想,它的脑袋里肯定在转着怎么袭击他的主意。但是狼有一项好处,它绝对不会背叛自己。   不仅仅是因为魂契,狼偏执地认为,逄风是它的猎物,也只能是它的。   而如今,狼有了同门师长,不再是除了对他的仇恨一无所有的野兽。他应该为之感到欣慰才对。   漫无边际地思索着,逄风又不知何时,步入了郁木境。   郁木境依然是那般热闹的景象,猿猴用长尾吊在藤蔓上晃荡,狐狸一个猛子扎进雪地里,飞鸟成群结队掠过树梢。   冷冷戚戚的太子宫,依然是万年不变的模样。   不同的是大殿中央,正站着一头浑身是血的白狼。   狼在撕咬着什么,似乎是一头鹿或是羊,已经被撕扯得看不出原状。它猛地甩头,从那残躯上撕下一块连着筋膜的血肉,嚼也不嚼,就吞下腹中。   有粘稠的兽血,从狼的嘴角不住溢出,滴落在冷白的玉石地砖上,猩红得刺眼。   它大口大口咀嚼着冒着热气的血肉,连着毛皮,将肉块尽数吞入腹中,被撕扯过的兽躯,露出了森白的肋骨。   斜映冷玉地砖上的倒影,是一头身形被拉长数倍,狰狞扭曲的怪物。尸体在烛光中投下的影子像是巨大的山峦,漆黑的狼影就这样从那座山峰上撕扯下血淋淋的肉块,仰头吞下。   这是极具冲击力的一幕。   虽说妖本性为兽。可化形之后,妖却对茹毛饮血极为排斥。他们开始模仿人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甚至一些具神血的名门妖族,已然忘却了茹毛饮血的历史。   青鸿便是如此,他虽不是凤凰,却也饮甘泉,食灵果。茹毛饮血,就算在妖族,也是被唾弃的行为。   就算是山间野兽化形的无名小妖,开了灵智后,也总想为自己寻个师门或是宗族。就算寻不到,也要编出一个来头,不然便会被妖疏远。   而妖族赫赫有名的丹景君,重晴君的爱徒,此时却化成原身,啃咬鲜血淋漓的尸体。   南离显然也发现了他。   白狼侧过身,嘴角沾着血,碧绿的眼睛在幽暗的大殿中闪着幽暗的光,显得格外渗人。   狼此时心里却充斥着惶恐——   他喜爱这个人,所以尽力在他面前披上人皮,装出严厉师长的模样,借着这张青鸿给他的皮去关心他。可他本质上却还是那头悲嚎的疯兽。   南离一向克制着自己这一面不出现在那人的眼前。可今日他却将自己最丑陋可怖的面目,鲜血淋漓地撕开在心爱之人的面前。   他改不了吃血食,正如同他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逄风曾带给他的阴影。南离在无数个梦魇缠身的深夜中发觉,他最恨的,竟然是最后杀死逄风的,不是自己。   这让南离的内心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愧恨几乎要烧穿他的肚肠。他全部血亲死于逄风之手,他心底最恨的,却是自己没有亲手杀死他。   不知何时,他的梦魇已然从血亲被虐杀的惨状,变成了逄风从天折跃下的那一幕。   可南离克制不了。   他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叼着血淋淋的猎物,在这仿造的太子宫中啃咬。逄风一向不容许他弄脏自己的东宫。他便用腥臭的兽血涂满地面。   南离发狂地啃咬着,将猎物想象成逄风,一口口吞吃下肚,便有了泄愤般的扭曲快感。   可他从不敢让旁人知道此事。   他会畏惧么?会马上离开自己么?南离胡思乱想着。   也是,怎么可能有人会喜欢上一头兽性未褪的狼?   脚步声一步步迫近,像是催命符。   南离几乎不敢看那人脸上的神情,可还是控制不住地抬起眸。   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有悲悯,有爱怜,却唯独没有厌恶和畏惧。   他走向它。   他走向他。   南离无端地想起幻境中的林逢,曾为他讲过的舍身饲虎、割肉喂鹰。   淡淡的栴檀香气中,一只手轻轻按在了狼的额头上。 第45章 悲谷   “你不怕我么?”   狼变作人形,声音低低,垂着头,跪坐在冰冷的地面。   “为何要怕?”   南离情绪过于激动,耳朵和尾巴一时收不回去,逄风就这样坐在他身边,轻柔地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发顶。   “我……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南离的唇角还沾着血,碧绿的眼黯淡了下去,“我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侥幸。”   他突然嘶吼道:“……我甚至不会化形!,就连连骨子里的嗜血的欲念,都控制不住!”   逄风:“……那又何干?不必拘泥于形式,生食和熟食,又有何分别?牛羊尚且食草,鱼虾亦食藻荇,只要活着,就得消耗他人性命。为何因此而羞愧?”   “……没给你讲过罢,”南离的躯体在颤抖,“我……很久以前有一个恨透了的人。”   “他是……养育我长大的人,”南离瞳中晦暗,几乎沦为深邃的墨绿,“他杀害了我的血亲,然后……奴役了幼时的我。”   “支撑着我活下去的理由,便是熊熊燃烧的恨意……如果没有对杀死他的执著,恐怕我早就死在这座殿里了。”   他惨淡一笑:“我那时候满脑子里除了对他的恨意以外一无所有。可最终,他却出于某些我也不清楚的原因,主动赴死。我甚至……连他的尸体都没有见到。”   他沉浸在回忆里,并没有注意到逄风眼中一闪而没的沉色。   逄风:“听你所言,想必这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死了不是更好?”   南离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不……不是这样,我本以为噩梦已经结束了。可这两百年,他的阴魂时刻不散,时时缠绕着我。”   “对他的恨是支撑我活下来的一切,因此在他死后,我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况且我想不通啊!”   南离突然间失去控制,猛然爆起,额头重重地砸在石柱上,鲜血从额角淌了下来,他却浑然不知疼痛:“他为何要放过我——要放过我——是怜悯吗?还是戏耍我,嘲弄我到最后也没算计过他?”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他的怜悯,如果是这样,我情愿——情愿和他一起死!”   他像是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喉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尾巴胡乱甩着。逄风紧紧从背后拥住了他,阻止着近乎自虐般的行为。   “南离,没事,都过去了……他也已经死了。你不必为他的罪孽惩罚自己。”   南离的声音哽咽了:“林逢,在淮安之时,我便想,如果我当初遇到的是你,该有多好。”   如果是你的话——   就算不是九阙长老,不是丹景君,就算只是头平凡的妖兽——   想必我也甘之如饴。   狼似乎鼓足了全身的气力,近乎恳求地,几乎要撕裂自己的心那般决绝地,轻声呢喃道:“林逢……我喜欢你。”   这句话如滚烫的烙铁,将逄风的心烫得一缩,他下意识地松开了南离的腰身,向后退了一步。   像是在破釜沉舟,南离喃喃道:“曾经的我,是个除了仇恨一无所有的野兽,可遇到你之后……我开始变了。”   “春日繁花、冬日落雪……这些原本在我眼里淡而无味的事物,开始有了色彩……意义。全部因为你。”   “我开始第一次去想,也许我可以放弃仇恨,放弃不堪的过往,然后,我们就像在幻境中那样——”   “在淮安中……我便早已……心悦于你。”   他喉头攒动,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南离抬起眼,望向逄风——   可他却看不清逄风的脸,乌发垂落至脸侧,遮盖住了他的神情。   南离只听到声音,可那声音让他的心渐渐地沉入谷底——   他说:“抱歉。”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南离望着那张苍白而清俊的脸,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我已经知道了。”   南离的心似乎破了个大洞,粘稠温热的血不住地往外淌,可他感觉不到疼,只能感觉到热量在不住从身体中流逝。   他没有转身去看那人的表情,只是化作白狼,头也不回地奔逃着。   逃吧,逃吧,一直逃到他所看不见的地方——   直到如此丑恶的自己彻底消失在他眼前。   在他所望不见的地方,逄风神色复杂,薄唇翕动,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想说,你其实,早已遇见我了。   如果当初遇见的不是我,而是任何一个人,你想必也会过上比如今好得多的日子。   走罢,走罢,带着你那炽烈的爱,从我身边离开罢,像曾经遇见过的许许多多的人一般。   这个罪人并不值得你所付出的爱。 第46章 春至   坠落,坠落——   不知何时,他再次身处于无边虚空之中,放眼望去,唯见小亭如一盏孤灯,在黑暗中悬浮。   太山君依然坐在石桌前,他今日倒是有闲心,换了身鹅黄的蟒纹朝服,头戴梁冠,此刻正饶有趣味地把玩着一块玉白笏板。   缠在那双风流桃花眼上的白绢布丝毫没影响他的举动。紫黑的鸑鷟正蹲在栖木上,将头插进翅膀中小憩。   缠着绢布的双眼转向他,太山君冲逄风招了招手:“哟,回来了?”   逄风坐了过去:“府君近日心情不错?”   太山君笑道:“自然,近日收了个聪慧的徒弟,心情甚好。”   他打量着逄风:“不过风兄,你不听劝啊,叫你不要接近那条狗,你不听,你如今魂魄上乱七八糟的,几乎全是他欲念留下的烙印,”太山君嫌弃地撇了撇嘴,“简直就像口水……果然狗都改不了本性。”   逄风抿唇:“……倒是有几次渡阳气的经历,莫非是因此?”   太山君急道:“你早与我说啊!鬼吸活物阳气,亦会被对方影响,所以那些恶心鬼修不会死盯着一个人吸。更何况那条狗还是——”   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悻悻闭上了嘴。   太山君叹了口气:“唉,吸就吸了罢,以后便用不着了,想必你也意识到了,如今活人的阳气于你来说用处不大。”   逄风打断他的话:“谢兄,你可知我到底是什么?”   平日里巧舌如簧的太山君竟一时语塞:“这个嘛……非人也非鬼,反正你就记着远离那条狗就好。不过风兄,你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逄风道:“怎能不记得?谢玟昀,谢兄。身处幽冥这些年,多谢你的照拂。”   鸑鷟展开黑紫的羽翅,轻鸣一声,谢玟昀陷入了沉思:“没想到你真的想起来了……你想知道的,以后自会知道,不必我告诉你。”   “风兄,你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么?”   逄风自然是记得的。   “来了?你知不知道——”青衫云袍的儒生放下手中的笔,语速极快地,接连吐出五个生僻的国名,“它们都怎么样了?”   逄风尽管饱读史书,却仍一头雾水,他是知道其中一两个小国的,可它们留在史书上却只有于某某年灭亡的寥寥几笔。   没等他开口,那书生便自顾自道:“看你这模样,想必是没了,也是,失去了我这种英才,那种朝廷怎么想也走不远——”   他这才注意到逄风满身的血迹与脖颈上属于兽齿密密麻麻的咬痕,太山君倒吸一口凉气道:“嘶——怎么搞得?你是惹了一群野狗?”   太山君忙站起身来,鸑鷟似乎带些埋怨,姿态优雅地落到他肩头,用喙不轻不重地碰了碰他的脸:“我名谢玟昀,也是你们口中的太山府君,”   “风兄,可能你不信,我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因此作为朋友,自然要帮忙——”   思绪被拉扯回来,谢玟昀郑重道:“对不住,我隐瞒了你许多事,可我绝不会害你。”   逄风问道:“谢兄,这么多年,有一事我始终不解,你并非盲人,为何要以白绢蒙眼?”   谢玟昀收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你也曾听闻过,太山府君的职务乃是昼断阳,夜断阴,勘分贤愚辨忠良。如果仅用双眼去断阴阳事,便会有失偏薄。”   他抚上自己的心口:“要用本心。”   “举个简单的例证,”太山君在案上的魂簿上翻出一页,“王奋,享年六十四,二十岁落草为寇,十年后被朝廷用一官半职招了安,所率的三千人也免了与朝廷同归于尽的结局。”   “如果只用眼睛,那便只能看见这人意外让三千人活了命,可他本质还是个十恶不赦的贼寇。君子论迹不论心,或许天上的人看重这个,可在太山府却是无用的。”   他笑了笑, “说起来,风兄,其实一开始我还挺看好你,可只要看了前事便会知晓,你啊,与太山府要的人截然相反。太山府只要贤臣,而非帝王。”   太山君一摊手:“所以虽然有些遗憾,我也只能放走你了。”   逄风:“……想不到竟有此隐情。”   谢玟昀拍了下掌:“风兄,你知道得太多了,我不能再留你了。”   眼前豁然开朗,在太山君拍掌的瞬间,空无一物的亭畔四时八节顷刻变幻。   森罗万象。   起初冰河复流,桃李吐艳,随即绿树阴浓,帘卷薰风。再之后千花枯萎,膨胀为硕果。   饱满果实开始向地面坠落,途中散发出糜甜的腐败气味,果核在地上滚落了几圈,随即再次被冰雪掩埋。   最后缥缈的云雾之上,只悬吊着一座由洁白蛛丝编织成的摇摇欲坠的栈桥。   太山君悠悠道:“再提点你几句,那条狗对你的执念……的确举世罕见。可这只不过是他将对猎物耿耿于怀的杀欲,错当成了爱欲而已。”   “就算他认不出你,你们纠葛太深,也会彼此吸引,这是逃不过的。”   “只不过风兄,你肯定心中有决断了。”   逄风:“自然。”   他一步踏上那座岌岌可危的栈桥,幽冥之景在眼前消失,他在床榻上睁开了眼,却正巧瞥见了枝头一抹细微的碧色。   几乎忘记了,今日是春分。 第47章 阑珊   春至,斗柄回寅,万物复苏。   即便对于九阙这群毛糙的妖,春至也是个重要日子,青鸿特地设了宴席。   弟子们嘻嘻哈哈,拿面捏了圆滚滚的探春蚕,又黏上两粒芝麻眼睛。内事长老早就准备了个巨大的蒸笼,几个火属的弟子轮流烧火,忙得不亦乐乎。   土属的长老用黄泥和桑木骨造了春牛,其他长老轮番拿鞭子去抽,一片喜气洋洋中,逄风却唯独没有见到南离。   随着春意一同姗姗来迟的,是九阙中弥漫的诡异气氛。   长老正讲得唾沫横飞,常青木却捅了捅他的腰窝:“你带……了吗?”   逄风:“?”   见他一脸疑惑,常青木挤眉弄眼道:“就是那个……你懂的。”   常青木见逄风依然不解,才恍然大悟道:“对了,我忘了你是鬼,不需要——”   ……所以到底是什么?   常青木死活不愿意告诉他,逄风只得作罢,而在三日后,他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境况。   春天,万物复苏的尴尬时节。   作为残留兽性的妖,骨子里关于繁衍生息的欲望总是比人强些。   不知是否为憋坏了的缘故,九阙的春意来得格外迅猛,随着小院内的灵桂光秃秃的枝条拱出米粒大的嫩绿芽,短短几日内,逄风目睹了数起斗殴事件。   常青木没精打采地上课,甚至没意识到脑袋顶上开了几朵五瓣的小白花。   草木化成的妖倒还好,只是因灵力都供了花而萎靡不振。兽妖则凄惨得多,九阙并不像某些宗门那般提倡灭人欲。因此一到春日,便有许多灵力低微的弟子压不住蠢蠢欲动的本能,三番两次往药堂跑。   尽管如此,也依然有弟子忘记服用清心丸,闹出些事况来。   譬如昨日,那对许沐和许烈——那对驳兄弟,在郁木境奔跑时,却被一个同族的女弟子吸引而去,两人为此化作原身,大打出手。   郁木境被扰得鸡飞狗跳,结果那姑娘化作原身,利落地一蹄一个,将他二人踢出数丈去,这才使他们冷静了下来。   两兄弟傻了眼,这才发现,看似柔弱的姑娘本体竟是天马,于是灰溜溜地逃了。   南离却躲在殿中,任九阙鸡犬不宁,他自岿然不动,一步不出郁木境。   依然是那个属于长夜国太子的大殿,殿内陈设却多了许多变化。用长夜某位故人的话说,便是有活气了。   如果逄风来到此处,想必便会发觉,殿内陈设同淮安里两人在林府所住的旧屋,愈发接近。   残留着细小牙印的楠竹笔筒,印上淡淡梅花爪印的墙角,以及案上一摞摞的典籍——那是幻境中的林逢教他识字时所用的。   如获至宝叼进床底藏起来的骨头,趁他不备时偷走的一只帕子。   南离将自己埋在角落里,软软的狼耳耷拉着,两条长尾巴缠在一起,将自己缩成一朵白蘑菇。   尾巴的毛打结了,不再光滑柔顺,淮安中,往往都是林逢为他梳理的。他握着木梳,一下、两下,动作轻柔,像是对待爱人的发。   狼这时候便可以趁机用尾尖去扫他的脸,弄得他鼻尖发痒,直打喷嚏。   南离费尽心机还原了木梳,握木梳的人却再也不在了。   春日的躁动显然影响到了南离,他那收不回去的尾巴和耳朵便是例证。   没有气味。   狼的耳朵烦躁地抖了抖。   比起人族,鼻子灵敏的兽妖更多靠嗅觉来感知外界。此处没有那人的气味,因此布置得再,相似,也不是他的家。   他和林逢共同的家。   南离觉得自己就像条野狗,曾经的主人对他很坏,它便逃了。没有主人的野狗惬意极了,却总觉得缺些什么。   后来某日,野狗被新主人收留了,新主人对他很好,却有一天突然将它扔出家门去,要它再度流浪。   可它已经过惯了被驯养的生活,再也做不得野犬了。狗徘徊在新主人家门口,待他踏出家门,就扑过去,死死扒住他的衣服不放。   那人却从被弄脏的衣摆上,轻柔摘下了狗被磨秃的爪子,摸了摸狗的脑袋离去了。   他闷闷地将自己困在此处,青鸿来找他几次,都被南离糊弄过去了。   正当南离吸着鼻子时,冷淡却暗含怒气的女声在殿中响起:“南离,你还要闹到何时!”   听闻这道声音,南离肩膀一颤,低声道:“师姐……”   银翎一身紧束衣袖的靛蓝劲装,背负长弓,腰悬钢鞭,长发被银冠束成英气十足的利落马尾,丹凤眼不怒自威。   她冷哼一声道:“你倒是好意思见我?堂堂丹景君,因为恋情受阻便哭哭啼啼,连你师兄都拿你没辙,像什么模样?”   “师姐,我——”   南离的话被银翎毫不留情地打断:“听着,你和他之间有什么爱恨纠葛我不管,有话想说便去说,有什么不解便去问,你不是妖兽么?你发病时那疯劲呢?”   她斥道:“听了一句话便跑,你怎知道他是在顾虑什么?你这模样,同那总说一半话,却误了他人半生的伤春悲秋的书生有什么区别?”   南离低着头:“师姐,我明白了。可你和师兄不是也——”   银翎怒气冲冲道:“大人的事,你就莫要插言了。”   南离:“……”   看来事到如今,他的师姐仍把他当做孩童看待。 第48章 承命   尖锐的铃声响彻九阙,其中灌注了灵力,格外刺耳,魂魄似乎都要被撕扯出来。   逄风不解地抬起头,一旁的师兄瞬间脸色煞白,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角落下。   常青木罕见地神情严肃:“听他们说,有弟子吃了人,所以——”   他一把拉过逄风:“别问了,快走。”   校场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老弟子噤若寒蝉,丝毫不敢出声,小弟子既畏惧又好奇,踮起脚,偷偷地望去。   只见校场中央跪着一人,此人身材壮如铁塔,下巴长满胡茬,眼里血丝密布,手臂被牢牢缚在背后。他的双膝跪在尖锐的砂石地上,早已被磨破,染红了膝盖下的黄沙。   壮汉身侧,正站着位身穿银亮甲胄、脚蹬玄色长靴的女子,正是银翎。:   此时她腰间的九节鞭“朝露”已经取在手中,如蛇蜿蜒在地,镖头闪着锋锐寒光。   银翎面若寒霜,一字一顿道:“牛平?”   “既然做出此事,你该不会不知,违背门规的下场。”   “银阙主——”   有弟子哀呼,跪下身来:“牛师兄一向古道热肠,请您——”   牛平喉结滚动:“银阙主,请动手罢!我无话可说,亦不会后悔。”   银翎眼神冷冽,钢鞭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镖头如毒蝎的尾刺,舔舐过牛平的脸,瞬间割出道极深的血痕。   “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么?”   他却平静道:“银阙主,我那未化形的小儿跑下山去,却被那饥民捉住,烹食了血肉。我儿何辜?”   面相憨厚的壮汉张开口,齿缝中却尽是红白相间的血肉丝:“如今,我食他全族血肉,只能算作因果报应。”   “于是,你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全族至亲全部戮食干净?”   牛平话里淬了极深的恨意:“天经地义。”   银翎冷笑道:“就算你是为了复仇。可在这之后,你可是将那一村人,无论老少尽数吞食。我没说错?”   牛平嘶吼道:“那又怎么样!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儿被烹食!都该死!”   他双眼血红,黑黝黝的牛角从头顶钻出。   银翎怒道:“顽固不化!”   朝露不留情面地挥下,在赤裸的上身溅起血花。有些胆小的弟子已然捂住双眼,不忍去看。逄风察觉到常青木攥着他的那只手,掌心已密布冷汗。   三十鞭落下后,牛平已不成人形,血肉几乎被碾碎成粘稠的泥,从裸露在外的白骨上往下淌。可那团不成人形的烂泥,脊椎却依然是挺直的。   他依然活着。   银翎语气不带一丝温度:“你仍不认罪?下场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他没有开口。   银翎扭身,背对着那团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东西:“好,丹景君,人是你带来的,按门规,该由你清理门户。”   此时逄风终于再次见到了南离。   南离带着兜帽,几缕银发垂落下来,狼面无表情,对着牛平缓缓一抬手。   血肉模糊的东西拼命动用破烂的喉舌,挤出声音:“丹景君……谢谢……”   曾几何时,牛平的魂光也是清亮的。在进入九阙之前,牛平只是一头偶食了灵芝的耕牛。   他灵力低微,连凡人都不如,在山间浑浑噩噩几十年,直到被南离发现,将他带回。   他天资愚钝,却默默为药阙照料灵药,为伙房烧火,十几年如一日,分文不取。   尽管牛平并不算九阙的正式弟子,可老弟子却总会尊称他一句“牛师兄”。   牛平并不为所做之事后悔,他只是觉得自己对不住丹景君。他苦涩地想,如有来生,他必为丹景君做牛做马。   南离抬起的右手瞬间化作属于狼的利爪,电光石火间,他的动作快到如一道电光划过,几乎令人看不清。   下一刻,牛平的头颅便被利爪生生掀起,带起一抹艳丽的血色,打着转在被血色的霞光染红的天空下划过一道弧线。   校场的黄沙像是被淋漓血水泼过,处处布满了猩红的痕迹。有弟子在呕吐,常青木拽着逄风的袖口,也忍不住吐了出来。   牛妖的血从南离右手化为的狼爪不住滴落,牛平的头颅划过空中,却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南离没有用南明焰,或是别的灵器,而是亲自动手,用血淋淋的方式,承担了自己一手发掘的弟子的死。   他不曾退避,也不曾用火焰彻底焚烧殆尽,来自欺欺人。   他亦不怕弟子憎恨或是畏惧自己。   逄风注视着他,注视着那被夕阳拉长的身影,他并不畏惧这样的南离……只是觉得如今的他,格外陌生。   他果然长大了。   可在变成这幅模样之前,南离又经历过多少次这种事?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时常在被围剿的宗门中顶着压力带回那些妖。   而亲手处决他们的时候,南离的心又是什么滋味?   ……他其实很能理解南离,因为曾经做这种事的人,一直是逄风。只不过他并没有南离那双眼。   可活着的人,要背负着所有因自己而死的性命而继续走下去。   弟子们依然在哭泣,有些看向南离的弟子眼中甚至烙着深深的恨意和畏惧。   淅洺说得不假,九阙中的妖兽,十有八九都厌憎人族。而丹景君,却为了几个不曾见过的凡人,亲手杀死了日夜相处的师兄。   逄风:“!”   脊背窜上一抹寒意,他突然发觉,那具失去了头颅,血肉模糊的尸体竟然蠕动了一下。   是什么——   黑雾腾起,尸首发出骨骼碎裂重组的脆响,瞬间变了模样。   稀疏的毛发,眼眶中的雾气,尖锐的指爪,瘦骨嶙峋的躯干。   骸?可难道不应只有人族才能化骸?种种思绪在脑中萦绕,逄风抬手向身侧摸去,却摸了个空。   他竟忘了,蔽日在淮安强行突破幻境而来,又经过一场激战,剑灵陷入沉睡,此时正汲取铁精之气修复自身,不在身畔!   新生的骸张开枯瘦的双臂,向逄风扑去。 第49章 容许   会死么?   骸的锐爪带着烈烈劲风向逄风袭来,在须臾间,逄风已经思考了数十种对策。   弃掉左臂挡下一击,再用将灵力灌注进右手掐碎心脏?身为鬼,重塑右臂并不是难事。   再断一根骨头,强行借来星力?这大概是最稳妥的做法,只是断骨之后,需养上百日。这伤作用于魂魄,鬼的愈合能力于它无用。   逄风很清楚,在不拿别人挡刀的情况下,自己是无法全身而退的。   不过他从不在意,疼痛对他来说是很惯常的事。他没有一刻将自己的安危列入考虑范畴之内。   趋乐避苦是万物的天性,但逄风显然克服了这点。受伤或是流血,对他来说和吃饭饮水无异。也正是如此,逄风才能让狼服从。   就像熬鹰。   你需比野兽更不畏伤痛,更不畏死,野兽才会感到害怕,才会顺从。   逄风微微侧过身,等待那爪子袭来——只要它穿透自己的皮肉,他就能顺势掏出它的心脏。   苍白纤细的手指微微弯曲,成了爪形。   “噗呲——”   锐爪穿透皮肉的沉闷声音如期而至,早已习惯的疼痛却没有同时到来,逄风惊愕地瞪大了眼。   是南离。   在那一瞬间,狼做不出什么反应,只是本能地护在他身前。锐爪刺入了他的左肋,他浑然不觉,另一只化为狼爪的手按住骸,死命一撕。   骸的半个臂膀直接被撕下,却仍在扭动。南离身子一斜,就要倾倒下去,逄风急忙扶住他的身子。   这一幕惊住了在场的所有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银翎,她喝道:“摧霜!”   她身后的银弓似有所感,跃入手中,银翎右手中腾起白雾,雾气瞬间凝结为滴滴露水,又汇聚在一处,化成支纤细莹亮的冰蓝箭矢。   箭矢末端的羽毛纹路纤毫毕现,细看其间还有白霜凝成的斑点。银翎弯弓搭箭,冰箭裹挟着细小的雪片,如弧光般激射而去,正中骸的心脏。   骸应声倒地,却有不间断的黑雾从它的尸首上腾起。南离站得最近,因此首当其冲。   逄风暗叫不好。   若是人骸能激发人的欲望,那妖骸岂不是……   他顿感不妙,逄风缓缓抬头,正对上了一双血红的眼。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嚎,南离的衣衫在一声巨响中破碎成布条,瞬间化作一头雪白的狼。偏执的猩红取代了碧绿,巨狼甩着头,在空中嗅着什么,最后发狂的目光锁定在了逄风身上。   爱欲、食欲。   对妖兽而言,这两种欲望差别不大。   逄风知道南离嗅觉非同寻常,因此他衣衫的熏香总是避开自己以前常用的几种。可即便如此,与生俱来的气味却是不变的。   受训的犬甚至可以根据气味判断出情绪与身体的病疾。况且,即便种族相同,每个人的气味其实都有细小的差异。   他在渐渐取回作为人的躯体,而狼虽然并没有发觉,可在被骸雾侵蚀的状态下,嗅觉被放大,潜意识却认出了这魂牵梦萦的味道。   ——它一直想吞吃入腹的猎物的味道。   在没人反应过来之时,狼张开嘴,一口叼起了逄风的脖颈。   狼烦躁地甩了甩脑袋。   这里太嘈杂了,会有人窥伺它的猎物。它理应找一个安静而不被打扰的地方,慢条斯理地享用自己的猎物。   银翎动作迅速,瞬间将摧霜换为朝露,九节钢鞭一甩,就袭向巨狼的口中。   狼见状,迅速将逄风甩向身后,用尾巴缠着他的腰,对银翎龇牙咧嘴。九节鞭在它的下巴上留下一道伤痕,它却全然不惧,似陷入更加凶暴的癫狂。   这是我的。   这是我的!   它心中只剩下一个熊熊燃烧的念头。   银翎扭头,冲着人群怒吼道:“看什么看!他心魔发作了!都散开,去找青鸿!”   弟子们如梦初醒,作鸟兽散,常青木咬着嘴唇,却没有离去。他唤出藤蔓枝条,想绊住南离的腿。可那些草木一接近狼的爪侧,就无声无息地枯萎了。   南明焰以燎原之势蔓延满天,向银翎袭来,烧焦了她一缕头发。银翎面色凝重,却只用朝露与狼纠缠。   狼却不愿意与她继续打下去了。   在它眼中,自己只是想享用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猎物,却频频有人打搅。它不再恋战,用尾巴卷着逄风的腰身,踏着满天如霞光的火焰,便向郁木境奔去。   所及之处,野火燎原,如同逄风死去后,在他尸骨前燃烧的不熄野火。   无人敢拦,无人敢阻,狼几乎畅通无阻。   再次来到了熟悉的大殿中。   狼放下逄风,将他放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急切地将嘴吻贴上他的衣服,确认般嗅闻着。   逄风伸手,再次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狼受了惊,一下子跳开了。它似乎觉得自己有些没面子,又跃了回来,皱着鼻子嗅着。   它那梦寐以求的细白脖颈就在眼前,狼忍不住含住它,用舌不断去舔*搏动的血管。   它低下头,正欲咬断,却发现逄风的眼眸中,倒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丑陋、凶狠,完完全全的野兽。   它不知为何,有些瑟缩了。   那双眼中没有畏惧,即便在生死之间,也只有神明般的怜悯,甚至含着笑意。   “你一直想吃了孤罢……”   熟悉的语气,让狼忍不住颤抖起来,对那个人的畏惧深植骨髓,让它难以咬下。   曾经的长夜太子说:“孤准了。” 第50章 重明   静寂。   躺在冰冷的冷玉地砖上,逄风微微侧过颈,主动将动脉送到狼的齿间。   他的心漂泊太久了,早已覆上了雪,冻得冷硬。如今它却被人一点点捂化,他悲哀地发觉,就算可以离狼而去,这颗心也哪都去不了了。   于逄风而言,死在狼口中并不是什么坏事。   如果这么做,能化解南离的心魔,那他情愿如此。流火一般的珊瑚串在他的脚踝浮现,逄风摸索过去,就要一把扯断它。   逄风不会让南离背负着杀死弟子的愧疚与罪孽活下去。狼只会知道,自己只是杀死并吞下多年来折磨自己、又夺舍了所爱的仇人。   他从淮安出来之后,就刻意在那串珠子上留下来些鬼修夺舍的痕迹,为的就是这一天。   狼见他动作,便用一只爪子死死按住逄风。挣扎间,一朵重瓣焰花从逄风的衣袋挣脱,轻飘飘掉落在了地上。   重瓣的金蕊花,这朵焰花此刻散发着恐怖的温度,周围的空气甚至因此扭曲。焰花光华流转,竟阻碍了狼踏在逄风腰腹上的动作。   狼瞳孔一缩,眼中浮现出迟疑与挣扎。   它有隐隐的预感,如果吃下这个人,自己会后悔。可又不愿意放弃到口的猎物。   一人一狼就这样僵持着。   狼到底还是没抵御得了诱惑,利齿摩挲皮肉,到底还是划破了一道伤口。属于曾经主人的血,淌进了它的口中。   甚于它无数次的想象,是诱人发狂的香甜。逄风如今的身躯同肉身不同,几乎是灵力重构的躯体,血液里流淌着属于月魄的香甜。   简直像毒药。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殿的门无风自动,径自打开,一道苍老身影突兀地出现在殿门,老者虽满头白发,身材瘦削,却有一股不怒自威之感。   最为奇特的是,老者的双眼中竟含着两枚瞳子。瞳子一黑一灰,两眼开阖间,混沌之气流转,万千星辰在那双的重瞳中陨灭复生。   在这双奇异的重瞳下,万物似乎都无所遁形。逄风心头一震,他此时看不穿老者的修为,可自己的一切,却都暴露在对方眼中。   想必这便是南离的师尊,重明君。   老者低喝道:“南离,勿造杀孽!”   话音刚落,重明君的双瞳中竟迸射出两道灼眼的耀白剑芒,剑芒直逼南离,没入巨狼头颅中。   巨狼应声倒地,重新变为人的模样,银发的南离蜷缩在地砖上,不省人事。   那双有些渗人,却又能看破万物的重瞳转向逄风:“你有什么话想说么?”   在这位面前,隐瞒是无用之功。逄风拖着酸疼的躯体,从地上爬起:“小辈原以为重明君会质问我,潜入九阙有何居心。”   重明君静静地打量着他:“世上并不是只有那头狼,能够看到魂光。只是我很好奇你这么做的原因。”   逄风:“您想必也知道,魂光并不代表一切,有人纵使没有恶念,身畔之人也会因之而死。有人本想为恶,却阴差阳错做了善事,积了功德。”   “不管出自何因,我确实做了那些事,我亲手杀了他的母亲,折磨了他十几年。这点我不会辩解,也不会后悔。”   他毫无惧色:“重明君如何处置我,我都无话可说。”   那朵焰花再次飘到了逄风手中,他低头摩挲着绢布一般的花瓣:“只是不要告诉他,林逢和逄风是一人便好。”   重明君却摇了摇头:“你想错了,此事我不会插手。”   “收你为徒,是青鸿和南离的决定,我不会干涉。九阙是存是亡,与我并无半点关系。路都是他们自己选的……只要不入歧途,我便不会插手。”   他眸光扫来:“救你,是因故友所托,问你此事,只是出于好奇。你大可放心,今日之事,我只当不知。”   逄风默然:“……多谢重明君。”   重明君淡淡道:“他受兽性影响太大,需静养几日,可你也知这不过是缓兵之计。我同样不会干涉你的决定,只是要提醒你,褪去他的兽性,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他甩了甩宽大的袍袖,白鹤与彩鸾鸣叫着,纷飞而至,用身躯组成了一片云。重明君抬脚踏上飞鸟的脊背,飘然而去。   重晴鸟无羽,却令百鸟拜服。   逄风移开目光,用目光描摹着南离睡着的眉眼。他此时沉沉睡去的模样很乖巧,像只耷拉耳朵的熟睡小狗。   每当这种时候,逄风总是有种奇异的自满感:这是他养大的狼。   “南离。”   他轻轻在睡梦中叫了狼的名字。 第51章 何方   有关妖骸的事,在银翎的威迫下,在九阙严密封锁了下来。但尽管如此,九阙之内私下里依然议论纷纷。   而急转直下的,却是丹景君的声名。   流言蜚语不断,皆是关于南离和他的心魔之事。而南离毕竟修为高深,因此畏他之人比憎他之人更多。   更有甚者,觉得他为了不相干的人族杀了朝夕相处的师兄弟,实在枉为妖兽。   在仇视人族情绪极重的九阙里,对南离暗中的不忿也愈发严重。只是这些逄风并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每日惯常去曾经的寝宫,去照顾南离,和他说些话。   南离受伤全因为他,因此逄风去照看他似乎理所当然。只是这般,恶言恶语也盯住了他。   伶牙俐齿的常青木在的时候,会替他辩驳几句。可他若不在,那些人便更加变本加厉。   逄风自然是不在意的,只不过有次觉得烦了,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邀了舌头嚼得最欢的弟子切磋。   蔽日剑灵几日前便苏醒了,只是醒来之后似乎有些闷闷不乐。那弟子本体是只喜鹊,被逄风精准地斩落了羽翅全部的羽毛,却又没伤分毫皮肉,气得那人牙根痒痒。   逄风某日看见程必灰头土脸回来,额角青肿,灰头土脸。半日后,他才得知程必因与同门争斗,被罚了半月打扫落叶。   还是那只恼人的喜鹊,近些日子他又开始死灰复燃。程必不善言语,却被撩拨得心情烦躁,一个忍不住便出了手。   虽说虫妖一向惧怕鸟族,远古时期甚至会因鸟族以虫族为食而争斗,避日蛛却是个例外。它甚至以鸟为食。   程必甚至在双钳和尾刺上附了毒,所幸他毒蛊学艺不精,只是让喜鹊在榻上多躺了一月而已。   青鸿在这过后私下找过他,话中带着歉意:“我师弟他……平日不是如此。这次或许是骸的缘故。”   他英朗的眉宇间带着深深的倦意,青鸿揉了揉眉心,叹道:“希望小道友不要因此畏惧他。”   逄风:“若不是丹景君,恐怕我早已死了无数次,我又怎能畏惧他?”   青鸿道:“那就好。”   他起身欲走,刚走出几步,却被逄风叫住,逄风目光沉沉:“翟禾君……容我冒昧,如今九阙的境况,是否不太好?”   青鸿没有回头:“我本不应与你说,可到底还是瞒不过你……的确不太好,不过我和银翎自会处理好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柄折扇,扇柄是湘妃竹制的,密布着泪斑。扇面无字,却随意地用染料描了几笔,是如霜雪般清透的蓝,笔法肆意狂放,寥寥几笔便描绘出千里飞霜,以及狂风暴雪里振翅飞舞的——   没待逄风看清,青鸿便展开折扇,乘着一道劲风远去了。   他收拾了东西,还是照例去看南离。   南离服下了重明君的药,依然沉睡不醒。他依然是那头大得惊人的白狼。此时狼倒在床榻上,耳朵软绵绵地垂下来,耳尖的白毛油光水滑,看上去手感很好。   逄风毫不客气地揉了几下。   狼的两条长尾巴缠上他的腰,熟练地将他拉到怀中,南离翻了个身,舒舒服服抱着他继续睡。   风水轮流转,从前是逄风强迫狼陪他入睡,如今是狼强行抱着他睡。   南离睡了过去,逄风的手指却轻柔地扒开白狼厚实的皮毛,寻找着什么。   他清楚地知晓自己给南离留下的每处伤都在何处,往常逄风用剑柄打他,因此从未留下什么伤疤。可沉疴却不是那么容易好的,它们沉淀下来,化成了心魔。   逄风手臂上曾经也布满狼留给他的疤痕,可它们随着肉身的逝去,被一并抹除了。只有魂魄依然记着这一切。   指尖划过狼的左腿,如果仔细看,便会发觉那里的毛发有些稀疏。半大的狼外出狩猎,左腿被野猪的尖牙豁了个血口,最后不得不一瘸一拐回来。   有很多事,狼以为他不知道,其实逄风都知道。   胸口、侧腹……   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有他熟知的,也有他不知的。逄风挠了挠狼下巴软软的短毛,狼舒服地发出呼噜声。   逄风又捏了捏狼前爪有些粗糙的肉垫,狼似乎有些痒,将爪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紧接着又是“砰”一声响。   他又变回了人的模样,只是耳朵和尾巴仍收不回去。青鸿先前曾嘱咐过他,南离的形态可能会不太稳定,因此逄风并不惊奇。南离用脸蹭了蹭他,又歪头睡去。   他一边用手指玩弄着南离的耳朵,一边思考着,南离在他死去的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此的模样。   南离却又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碧绿的瞳眸。   先前他也有几次这样的举动,可即便是睁开了眼,意识却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那双碧眼清澈得要命,完完全全是依赖主人的小狗眼神。   这次的南离也没有好转的迹象,他歪着脑袋看了逄风几秒钟,又将他抱回怀里继续睡了。 第52章 相似   梦见了久远的事情。   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忆起的、屈辱的事情。但是很不愿意承认,一旦想起便会恼羞成怒的是——   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对那座倾塌于火焰中的宫殿,有着归属感。除了那里,他似乎哪也去不了。无数个日夜栖身其间,不得不与平生最恨之人共枕而眠。他的魂魄被幽禁在那座监牢中,永远不得逃脱。   “不是的,”南离在心底一遍遍对自己说,“我有林逢,我还有他——”   他拼尽全力睁开眼,眼前却依然是令人厌烦而一成不变的宫殿里。南离像是条脱水的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银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颈后。   “南离,醒了?你应该知道你睡过头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随意而懒散的声调,却让狼如坠冰窟。   是那个怪物——那个什么也不畏惧的,什么也不在意的——杀了它的兄弟与母亲的——   他的仇人,他的死敌。   长夜太子依然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打扮:一身银白蟒袍,头戴九旒冕,他负手而立:“怎么?今日你又要袭击孤?”   “随便你,孤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能做到,无论是撕碎还是吞吃孤,孤都无所谓——”   太子勾起一抹嘲讽般的笑意:“只是你得能做到。”   他的确狂傲,却有与之相称的惊才绝艳。   逄风随意扫了一眼,却也不意外:“化成人形了?不错,看来那些妖兽把你教得很好。”   无力感。   深重的无力感。   南离唯独对他有这种感觉,无论修为多强,哪怕已经成为万人艳羡的九阙长老、大妖丹景君。在这个人面前,他永远只是那条满怀仇恨、独自舔舐伤口的幼狼。   就像被指头粗细的铁链栓住的象,终其一生无法挣脱。   南离喉头滚动着,艰难道:“你——没死——”   太子走到南离面前,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狼,对他伸出一只手,手臂上伤痕累累,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   他分明含着笑意,眼底却没有半点感情,带着薄茧的指腹蹭过他的脸:“你都活着……孤又怎么能死?”   他似乎心情不错,语气也带些愉悦:“既然休息好了,便起来罢……孤还有许多事务,需要你去完成。”   不。   不是这样的。   他早已摆脱了这样的生活,早已不是他的妖宠。他才遇到喜欢的人,怎么能?   明明已经不必去杀死那些无辜的凡人才对!明明——   南明焰灼烧尸体,白花花的油脂在火焰炸裂产生的焦糊气味,似乎依然萦绕在狼的鼻尖。   他却瘫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动弹不得。   可须臾间,想到青鸿曾说过的,在他因心魔发作而蜷缩成一团时,师兄告诉他的话。   “南离,你可能有着不堪的过往,师兄也无意触你伤疤。只是满目疮痍的过去并不能决定你是何人,真正决定它的,是此时此刻你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南离沙哑着嗓子道:“我不会——再受你的摆布了。”   太子的语调一下子冷了下来:“这么说,你是在挑衅孤么?”   一时的气氛凝滞后,那人却突然笑了:“你果然长大了啊。果然放走你是个正确的决定。”   太子的神情有些罕见的落寞,他的目光遥视窗外。与此同时,一片落叶在树上被风吹落,晃晃悠悠地越过窗棂,坠到他的掌心中。   细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揉碎它,碎叶窸窸窣窣从指缝落下,他话中带些厌烦道:“行了,你已经没必要在这和一个死人交谈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然你很好用,我也不会再使唤你了,去九阙继续玩你的过家家罢。”   “走了,逆魄。”   他唤一声,那把幽蓝的长剑便摇摇晃晃地飞过来,围着他打转。那把可恨的剑靠近南离时,甚至挑衅似的用剑柄戳了他一下,又得意洋洋地闪了闪幽蓝的光。逄风提起剑,转过身去,抬脚走出了太子宫。   他要去哪?为什么带那把破剑,也不带上自己?   莫名的嫉妒与烦躁涌上内心,南离奋力挣扎,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模糊。他被囚于梦中的躯体也开始消散,他如溺水般四处乱抓,企图抓到某根救命稻草,慌忙间握住了什么东西。   南离大口大口喘着气,还未从梦魇中平定下来,却发现自己正死死攥着林逢的手腕。那细白的手腕甚至被攥得有些发红。   他长吐出一口气,这才放开那人的手腕,映入眼帘的是林逢关切的眼神。 第53章 卑劣   原本凛然刺骨的风渐渐变得温软起来,南离的身体开始随之一天天好转。   他一段时间没法下榻,还时常控制不住自己变成狼身。所幸逄风在他身边,毫不厌烦地照顾着他。   南离喜欢吃肉,逄风便取了新鲜的牛肉,片成薄片,又洒了粗盐炙好,炙得很嫩,肉片带些浅淡的粉红,只撒了盐巴和胡椒,反而凸显出肉的鲜味来。   逄风有时候也会带些鱼肉,同样简单炙烤过,海鱼本身带些盐味,不必放什么佐料。南离平日不怎么吃鱼,主要是因为刺多。   逄风却给他仔仔细细地除了刺,他那的好剑法用在做菜上也非同小可,如庖丁解牛,眨眼的功夫就能从鱼骨片下薄薄的肉,却不带一根刺。   他似乎知晓南离喜欢吃什么:不需要剔骨的大块的新鲜的肉,不需要过多佐料,最好带着血丝。起初南离有些纳闷,后面又想起在淮安里相处了十几年,早已知根知底,便又不再感到奇怪。   南离握着筷子狼吞虎咽,他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逄风有时候也会陪南离吃饭,只不过他碗里永远是清粥小菜。   清炒芦笋、白灼菜心,顶多加一只白煮蛋。主食也只是糙米粥。九阙并未到吃不起白米的地步,他问逄风,他也只是说自己喜欢。   南离发觉,他对这人的过去一概不知。   他也渐渐地、渐渐地对这个人升起些探知的欲望。南离想,或许他不答应自己,与曾经的经历有关?   于是某日,他便忍不住问道:“林逢,你尚未至九阙之时,是怎样的?”   逄风正在从一只白瓷小壶倒龙须茶,白瓷小杯衬得金黄的茶汤无比透亮。南离不喜欢茶苦涩的味道,他便煮了清甜的龙须茶来。   他闻言一愣,但手却依然稳,茶水没有洒出来半分。   逄风斟酌了片刻道:“没什么稀奇的,和你淮安中看到的差不多……只是幼时被家父送去师尊那修剑,与家人聚少离多而已。”   其实这么说也没什么错误。   南离握住小杯,饮了一口:“你的师尊想必是个不世高人。”   逄风有些无语,只是头又开始痛起来,他蹙着眉道:“南离何出此言?”   南离认真道:“我见过的人有许多,只要是人,魂光就必有污浊,只是或多或少的区别,可你——”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我想,你一定是被师尊照管得很好,平时只知练剑,不闻他事,不曾被世间污浊沾染过半分。”   逄风沉默了一会:“那至公门呢?按你的说法,他们的魂光才应是至洁无暇的。”   “……我看不到他们的魂光。”   逄风惊愕地抬眼。   “他们的魂魄似乎没有魂光,”南离鲸吞牛饮般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总之我还是很讨厌至公门。”   逄风无言许久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所看到的魂光也许根本不是善恶?”   他又倒了一杯茶,带着清甜的氤氲水雾从壶口升起,模糊了两人的脸:“假如一人杀戮无数,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在行善。所做之事只为让他人从七苦中解脱,那你眼中的魂光又是怎样?”   这次轮到南离怔住了。   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又将逄风新倒的茶咕咚咕咚倒进嘴里,结果被烫了舌头,只能像狼身一样喘着气。   逄风的眉眼在水雾中显得格外柔和:“还是小心些,很烫的。”   南离突然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胆小鬼,不敢去奢望下一步的进展,仅仅是这样怀着卑劣的心情,以友人的名义享受着他理所当然的关怀,似乎就够了。   可,他的伤快好了。   南离甚至焦躁地想着:要是再受伤——   这个念头刚涌现就被他甩出脑海,他在心底唾骂自己的无耻。他怎能如此下作?   可还是忍不住,想多靠近他一点。   不经意间的肢体碰触、关切中放在额头的冰凉的手……这些南离已经觉得不够了。   贪婪的狼想要更多。   有关狼的词句总是带些卑劣的意味:狼吞虎咽、狼子野心、引狼入室、与狼为伍……   因为狼正是如此贪婪而不知餍足的野兽,它们不可能真正屈居于主人之下,而总是野心勃勃地,想要更多。   碧绿的眼眸中,一丝阴霾一闪而没。   如果折断他握剑的手臂,将他锁在身边……   某种莫名的火焰从心底窜起,南离一把攥住了那只细瘦的手臂,逄风丝毫没有防备,被抓了个正着。可面对着他的眼神,南离却畏惧了。   他几乎是颤抖着拿出师尊的药,丹丸噼里啪啦倒在掌心中,也不数,就一口吞下。   南离几乎不敢去看逄风,他从牙缝中挤出不成句的话语:“……对不住……我的心魔又……”   逄风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南离又有些不争气地想哭了。 第54章 印记   早春同柳絮一般,很快便飞散在暖融融的风里。初春过后,百花更是肆无忌惮,九阙被笼罩在甜丝丝的气味里。   院落中的桂花树也换了一棵。倒不是因为枯萎死去,只是那棵树忽然开了灵智,就不再适合留在这了。   它搬去了郁木境,另一棵灵桂移栽了进来。   郁木境除了来放松的弟子,也有些初开灵智却没有化形的小妖……一部分是青鸿捡回来的,另一部分是其他长老捡回来的。   这些小妖化形后,九阙会让他们进行抉择:可以留在九阙,也可以去其他宗门。只是出了九阙,就与他们再无瓜葛了。   逄风这些日子,意外饱受郁木境里犬类小妖的喜爱。垂耳的斑点黄狗、灰褐的小狼崽、火红皮毛的赤狐,撒着娇翻着肚皮求他抚摸。   不过人似乎总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动物有着偏爱,逄风想,到底还是南离小时候更可爱些,白绒绒的一小团,只要不去泥坑里打滚,谁看到它都会心软。   除了他。   南离幼时有一段时间,为了防止逄风将它当作暖炉捂手,时常跑去泥水里打滚,弄得脏兮兮,直到被他揍了,才不情愿地停止。   安抚完小崽子,逄风照例去找南离。南离依然是原身,半眯着眼卧在地上,见到他,两条尾巴便情不自禁地甩了甩。   结果狼似乎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碧绿的眼瞳一下子瞪得溜圆,满脸“你在外面有别的狗了”的难以置信的神情,将鼻子抵在他衣衫上来回嗅个没完。   逄风被他弄得直发痒。   不知是有意无意,狼报复般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在他的衣上蹭满了毛——幸好逄风穿的是素色衣衫,若是玄色衣衫,想必已经不忍直视。   再来郁木境的时候,小妖们嗅到逄风衣服上的味道,竟吓得四腿颤抖,哆哆嗦嗦地夹着尾巴跑掉了。   逄风:“……”   在那之后,他倒是收到了陈二刀的信件,只是这封信措辞得体、客气有礼,却全然不像陈二刀口述出来的风格。   他报了平安,称一切都顺利,九阙亦以客卿待他,甚至找到天材地宝,为他稳定魂魄。阿雯的生身父母也是极好的人,劳他挂心了。   逄风放下折叠得规规整整的信纸,心底却愈发疑虑密布。只是他和唐雪倚之间毕竟是至公门家事,他作为外宗弟子实在无权置喙。   ……改日还是抽空去看看陈二刀为好。   南离逐渐好转之后,也终归是逃不脱原本的职责,人族仙门的信函直接送到了他手上。他其实心底很不愿与人族为伍,却又不得不去。   他记得许久之前,九阙创立不久时,曾询问过青鸿:“师兄,九阙为什么要同人族交好?仅靠自己的力量就不行么?”   青鸿叹了口气道:“南离,你先前是散修,所以体会不深。如今的妖族,是以宗族为基,聚集在一起的。如九阙一般,不论种族而收徒的宗门少之又少。”   南离疑惑道:“可也不是没有——”   青鸿打断他:“那种宗门多半是宗族的附庸,弟子都以进入宗门背后的宗族为荣。若是被宗族看中,便要改姓,甚至认他人作义父,说到底也是做别人的家臣。”   “而九阙建立时,虽依托了我在鸿鸟族的势力,却是个独立的宗门。”   青鸿解释道:“其中区别便在于,鸿鸟族不会成为九阙的靠山,亦不会干涉九阙内部。因此,许多天姿聪颖的弟子自愿来此,也惹得其他妖兽宗门和其背后势力的妒忌。而独树一帜的九阙若想存活下来,就必须同人族打好关系。”   因此南离压抑着厌恶,也要同人族一同讨伐所谓的魔门。幸好他不必同他们虚与委蛇——那是青鸿的活计,他只需要出力就好。   这次也是一样,他皱着眉头去看信函,需他讨伐的宗门是个名为恒暮门的小门派,讨伐原因是……收受大量财物,只要奉上财物就成为门内弟子,败坏了焆都风气?   南离冷笑一声,这些人找的理由,越来越敷衍了。也是,以那些老不死的贪婪程度,八百个宗门都不够他们分。   南离不喜欢这种场合,这让他会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前主人身陨那日……无数嗅到腐肉味的兀鹫撕扯他的血肉,却唯独没有自己。   说什么名门正派,到底是为了自己。   他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拿弟子做药引能延寿,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弟子烹了吃。   他正想着,此时逄风便提着餐盒,缓步走到他身畔,见他神情阴晴不定,便问道:“是有什么事态?”   南离道:“无妨,只是些恼人的公务。”   他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你要随我去么?”   他知道林逢如今仍尚未摆脱身为人族的身份。而他的魂光无暇,可如此纯粹的人,在焆都是很难生存的。   ……也许他需要看清,这焆都中生活的,都是些怎样的人。   南离这样想着。 第55章 眼瞳   巨树参天,树丛茂盛,似乎因长期无人打理,乱长的藤蔓早已爬满了山门,刻着的“恒暮门”三字几近脱落。   而这座荒山上被一座巨大的血红阵法所覆盖,所有暗道都被堵死,无人能够逃脱。   恒暮门破破烂烂的山门前,一群仙风道骨的修士负手而立。他们神情倨傲,下巴仰得比天还高。有些身旁还跟着小弟子。   南离板着脸,踏着焰云而来,逄风站在他身畔,南明焰在他身边流转,却像暖毯般舒适,甚至会温柔地缠绕上他的手指,像是在舔舐。   几个修士立即迎上去,热情道:“丹景君,伤好些了?”   有眼尖的望见逄风,道:“丹景君带了弟子来?这可是稀罕事!”   南离冷冷道:“不劳各位挂心,还是快些干正事罢。”   青鸿曾跟他讲过,这种场合倨傲些更好,不必巴结讨好。对于这些老油条,越是傲气,他们越会重视。南离本身也不愿与他们多言语,倒遂了他的意。   逄风有些意外,他竟然在人群中望见了封缄。剑谷副掌门是个满头银发的瘦弱老者,他像是得了肺痨,此时正不住地咳嗽,似乎要将肺咳出来。   而在他左手旁,封缄依然披着有些旧的外袍,踏着磨了边的靴子,对一众仙首视若无睹,旁若无人地掏出一块绢布擦他的剑。   副掌门见他这幅模样,恨铁不成钢地又咳了两声。他特意嘱咐过封缄要穿新衣,不要在众仙首面前丢丑。封缄却淡淡一句“穿不惯”,将他的话噎了回去。   见了逄风,他古井无波的眼神里才现出几分波动,抬起头道:“林兄,别来无恙。”   逄风道:“封兄的剑法,似乎更精进了一些。可惜今日无法请封兄赐教,实在可惜。”   封缄收剑入鞘:“无妨,来日方长。”   人显然是到齐了,一些修士便开始寒暄起来,其中有人提到了登云试,便有修士开始起哄,让两人再比一场。   南离面色不虞:“我九阙弟子,不是你们取乐子的玩物。若想切磋,我倒是可以陪你们。”   他用野兽般威胁的目光扫视过在场的修士,所及之处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那提议的人也咽下一口口水,在心底暗骂自己为何如此多事。   南离抱着臂问:“你们要怎么处置?”   “都杀掉,”一人厌弃道,“至于那些刚入门滥竽充数的弟子?废了丹田再打残,扔下焆都便好了。”   南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逄风不语。   众人开始从山门鱼贯而入,眼中闪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此时无人告诉这些道貌岸然的修士,他们此时的丑态,与嗅到血腥味的野兽无异。   掌门惶恐地跪在生满杂草的石板上,一下下磕着头,额头血流不止。   他颤抖道:“小人只是贪心!求诸位同袍高抬贵手,我愿交出一切灵材和弟子,只求——”   话音未落,南离的火焰便从口鼻中钻入了他的咽喉,他的四肢扭曲,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最终不甘地化为一簇灰烬。   他的左眼此时并不是碧色,而是一种近似于南明焰的金白之色,无人敢直视。   掌门话说得好听,魂魄却污浊得要命。杀了他简直脏了他的手。在至阳至刚的火焰下,掌门连魂魄都没有逃脱。   逄风忍不住捂住了右眼。   自从南离使用了自己的左眼,他的右眼也开始突突跳动起来,瞳仁颜色不断加深,最后化为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万物的漆黑。   透过这只眼,他望见了那在火焰中哀嚎魂魄上缠绕着的东西。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婴儿从母亲怀里被掳走,母亲被一刀贯穿胸口,婴儿则被卖到焆都做炉鼎。   弟子体内诞出仙骨,便以奖赏为由引他前来,趁机挖出仙骨,又将其魂魄封存在骨中以操控仙骨。   ……   如此恶事,数之不尽。   他曾经是个小叫花子,缺衣少食的日子让他对金钱有了近乎疯狂的执念。靠着一副好嘴,叫花子成功笼络了门主,成为其心腹,又将其毒杀,取而代之。   只要能捞到油水,他无所不为。   而可笑的是,讨伐恒暮门的诸多仙首中,其中不乏买过他的炉鼎之人。   阵法一变,熊熊烈火在荒山燃了起来,山门火光映天,惨叫不断。只是它们不敢接近南离的南明焰,遇见便像是臣子见了帝王一般,退缩回去。   恒暮门的管事长老大叫道:“李大人,救我!您忘了我吗?您在这买的东西,都是我与您——”   后半截话还未脱口,他的脑袋便应声坠地。他口中的李大人,或者说是李长老,面色阴寒:“诸位道友,这贼人竟敢污蔑我!看我取了他性命!”   无头的尸首倒在一旁,手里握着一沓账本,火焰蔓延过他的身躯,将他焚烧殆尽。   如同炼狱。   封缄站得笔直,面前却是一个瑟瑟发抖小弟子。剑谷副长老看上去像是得了肺痨,虚弱不堪,出手却堪称狠毒。   他手中已经多出了十几具尸体,那些人的喉管皆不偏不倚,被划开三寸的伤痕。   他厉色道:“杀了他,封缄。”   “你的剑不染血,就永远称不上是剑!”   修士们聚拢过来,似乎能吸人血般的眼神盯住了他。 第56章 诘问   火光倒映在那寡言剑修的眼眸中,他始终不说话,也不去动他的剑,像座岿然不动的石像。   火在他眼中连绵不断地燃烧着、吞噬着一切。   逄风并没有错,南离的左眼所看见的,并不是善恶,而是一个人对自身所作所为是正是邪的判断。   如果此人认定自己所做之事是邪事,却依然继续,那么他的魂光就会漆黑不堪。   如果此人认定自己所做之事是正事,哪怕他手里尸横遍野,那么他的魂光依然是清澈的。   只是南离意识不到这一点。   修真之人起码要披着仁义道德的皮囊,分明做了诸多恶事,也依然烧香拜佛。他们知晓自己所为是恶,只是既无天谴又无果报,渐渐也开始无所畏惧。   因此,魂光清澈的只有两种人。   其一,对是非善恶的决断与常人完全不同的疯子。   其二,认定自己所做之事即便伤害了他人,也全无错误的人。   至于纯粹的善人是不存在的,因为人只要活着,就不得不伤害他人。如此纯粹善良的人,恐怕在第一时间,就会将自己认定为恶,从而被污蚀。   封缄在南离眼中是个魂光清澈的人,只是这魂光中却掺杂了一块污浊般的黑点。南离对他没几分兴趣。但在此时,逄风化为漆黑的眼仁依然在跳动,他也随即窥到封缄记忆的一些残片。   ……在练剑。   母亲手里捧着玉米糊,似乎在喊自己。六岁的孩童留着牛角似的发髻,提着比自己还高的剑。母亲无奈地在他的身边的田埂上放下。   ……在练剑。   家里唯一的耕牛被卖掉了,仅剩的几串子钱从江湖郎中手里换来了黑糊糊的药面子。   ……在练剑。   父亲今天没有抚着干涸的田埂,发出干哑的叹息。他回来时面色苍白,背佝偻了许多,却带来了银子。   ……在练剑。   父亲用哀求的目光望向自己,希望他能卖掉手里的剑。那其实称不上剑,只是一把无刃的剑型铁块,能卖一些钱。   没有答应。   ……那个时候似乎只有六岁还是七岁,他已经记不清了。从那时候开始,时常有人踏着飞剑风里来云里去。只要看到他们,凡人就要恭恭敬敬地跪下叫“仙人大老爷”。   无所谓。   ……他从来没有羡慕过那些仙人,只是日复一日地,专心致志地挥舞那把无刃的剑。   直到那一日。   “水灵根中含一丝锋锐金气?没想到这贫瘠之地还有如此天才,灵根属性竟与我剑谷先祖相似。你可愿成为我的徒弟,去修剑?”   这一日,父亲出殡了。棺椁正停在茅屋外,惨白的灵旗随风飘荡,等着他这个长子来举。   可师尊告诉他,自己只会在这停留一日。   ……他做出了选择。   封缄认为自己是错的,但如果重来一次,他依然会这么选。这个念头像毒火一样,每时每刻烧灼着他的心。   于是,他来到了剑谷。   师尊对他很好,尽力教他一切成为掌门所需的东西。可这些他并不需要。   师尊甚至将剑谷先祖,那位上仙的无双佩剑赐予了他,可封缄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柄无刃剑与仙剑融在了一起。这简直像是往剑里掺杂质,师尊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罚了他一年禁足。   但他也不在意。   和逄风不同,他是真正为剑而生的,身负剑骨的天生剑修。   而对逄风来说,剑更像是达成夙愿的器具和志同道合的同伴,剑之所以跟从他,仅仅是因为他的心。   众人皆称封缄是个君子,然而他自己却从不这么认为。他自身已做到行正坐端,却无法对宗门内的污浊视而不见。   他敬爱的师尊,暗地里却行杀人放火之事,与焆都修士同流合污。多可笑啊,剑谷掌门如今使剑,全靠修为强行压制住剑魂,才能使剑。   他也清楚,师尊这是在“为他好”。特地让师伯带他来,也是为了让他融入焆都,方接手剑谷。   他从前只想练剑,不想其他。可封缄清楚,这次如果不做出抉择,他一辈子也握不了剑了。   因为剑也有心,有眼睛,它不会在意你过去犯下的罪过,却时刻注视着握剑之人的一举一动。   在剑谷副掌门的眼中,封缄神情依然是淡漠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抬起剑,似乎要刺下去——   咣当!   从不离手的剑,此时却掉落在了地上。   “不了,”封缄淡然道,“他不是值得交锋的敌手。”   副掌门气急败坏道:“这种时候,莫要耍驴脾气!这是你师尊之令!你有什么理由敢违背掌门令?”   封缄依然是那般神色:“不痛快,仅此而已。”   他转头:“林兄,抱歉,可能无缘与你切磋了。”   剑谷副掌门一时气得胡子倒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你竟目无尊长——回去我会将此事告知你师尊——”   封缄没有理会他,只是对那柄躺在地上的霜剑低声道:“朔雪,对不住。”   朔雪发出阵阵哀鸣,剑身颤抖着,发出通透的光……渐渐地,似乎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从朔雪中挣脱了出来。   是一柄无刃的生铁剑。   封缄一手提着朔雪,一手提着那把生铁剑。他将朔雪塞进呆愣的副掌门手中,道:“麻烦师伯将它带回给师尊。”   他提着那把无刃的生铁剑,头也不回地向满天火光走去。有修士围上去,狐假虎威地想教训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子。   封缄依然只是用堪称缓慢的速度,挥出一剑。他手中的不再是仙剑朔雪,仅仅是一根烧火棍而已。   然而——   火焰依然肆虐在焦黑的土地,可燃烧的却变成了另一种生机勃勃的东西,焦黑枯干的树木绽出新芽,死去的苇草再度昂首。那生机勃勃的火焰依然在燃烧着,在嫩绿的草芽上燃烧着,在蜷缩的新叶上燃烧着。   春回大地。   金生水,而水生木。   副掌门的嘴唇颤抖:“和先祖的灵根……他怎能有着和先祖一模一样的……”他痛苦地抱住头:“我到底做了什么!”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那远行之人的身影,却早已步出这片画卷般的春和景明之外。 第57章 虫蛹   过了许久,才有人讪笑道:“那继续?”   南离手里粗暴地拎着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弟子的衣领:“随你们便,只是这几个人我要放走。”   他拎鸡崽一般把那几个弟子丢到一旁,垂髫的弟子眼中止不住流露出恐惧,不停地抽泣着。   忽然间,不知何处发出了一丝细微的响动,这是如同树枝折断的清脆声响。   没有人放在心上。   他们满心都是对唾手可得的宝物的渴望,一间间石室暗道被发掘出来,成山的丹药堆了满地,功法卷轴随意散落开来,闪闪发光的各色灵铁、灵石*是不计其数。   无数贪婪的目光盯住了它们。   “呼哧——呼哧——”   某种粗砺干哑的呼吸声传入耳畔,一开始,他们只是认为是某个沉不住气的家伙发出的,可环顾了一周,却没找到这个人。   逄风莫名生出一股汗毛倒竖的悸感,他的手已经悄然抚上了蔽日的剑柄。   “别 动 我 的 东 西。”   几乎和幻境中一模一样,不成字句的模糊音节灌入脑中,却诡异地化为能够理解的字符。   逄风:“!”   掌门的尸体——不,这已经称不上尸体,只是一堆残骨断肢,被黑雾笼罩。透着焦黑的骨块在黑雾中旋转扭曲,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可他分明已经连魂魄都不剩了!   逄风一把抽出剑,抬手挥出一道锋锐的剑气,剑气如练,顷刻间没入黑雾。那感觉难以言喻,如同刺入了虫蛹之内,其中尽是粘稠的漆黑液体在流转。而那污浊之液便是奔涌的业之恶。   是和骸一模一样的味道。   一时万千念头在逄风心中转过,他先前的猜想都错了,或许骸和形成骸之前的修士,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也根本不是什么魂魄所化!   与此同时,虫蛹里的东西,终于诞生了。   那东西生有八肢,四臂四足,每只足爪都生着手臂长的利爪。扭曲的脊椎骨生了两只没毛发的肉翼,六只眼中正跳动着黑红的血雾。   它原本是嘴的地方只有一个灰白的空洞,骸八肢并用,动作竟十分敏捷,须臾间便到一个修士身旁。   那修士先前人杀得起劲,此时却吓得两股战战,他毕竟也是个仙门人物,强装镇定,色厉内茬道:“鬼物,莫要嚣张!诸位道友,请助我斩妖除魔!”   说罢,他的身形便迅速向后暴退而去。修士并不傻,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这只鬼物,只能寄希望于将它的注意力吸引到别人身上。   而他选中的人便是南离。   南离脸色一变,抬高右手,正欲砌起焰墙阻隔。而那只骸却没有追上去,它只做了一件事。   从空洞中吸气。   那修士全身的血肉顷刻间化为了脓水,魂魄拼命挣脱出来,正欲溜走,却又被它吐出了一片黑雾笼罩,化为另一只巨大的虫蛹。   他浑身上下数十件护体法器,没有一件起效。   “——”   那只骸再次发出不成破碎的音节,这次则像是……召集。   恒暮门有多少人?恐怕几千。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具尸体。   所以——   南离大骇,将逄风护在身后,南明焰在他手中凝实,化为一柄火鞭。将逄风护好后,他扭头去看先前那些救下的弟子,却发现他们也不知何时化作了几只瘦小的黑蛹。   数千只骸从蛹壳中诞生,将他们围了起来。新生的骸并没有掌门化为的骸的那般形态,依然是枯瘦猿猴的模样。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   有修士高声喊道:“诸位道友,不要慌张!我已向门派中发了讯息,他们很快便会赶来营救,此时我们更要齐心协力!”   他这话的下一秒,那若有若无的树枝折断声突然变成了“轰隆”一声如同爆竹炸裂的巨响。   脚下的土地变得东倒西歪,山上的泥石形成一股声势浩大的泥流,以破竹之势疾冲而来。   南离化作白狼,用尾巴牢牢缠住了逄风的腰,灌注灵力的爪子深深扒住山上的一棵古树,才避免了两人被泥土冲走。   地动?   这是每个修士心中闪过的念头。   可这是仙城焆都,灾兆都无从靠近的地方!   然而紧接着的事更是令他们几近崩溃,这座山此刻竟然缓缓倾斜,从焆都的地基上往下滑。   有修士试图御空而行,却被某道不知名的法则禁锢住,法宝灵力都无法使用。这步入仙道的法则如同天道,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让人无法动弹。   剑谷副掌门脸色苍白:“焆都法则……怎么会?”   焆都从身上抖落一座山,就像抖落了一粒灰尘。   狼猛地发出一声啸叫,它的爪子到底还是一寸寸从树干滑落,在坠落之前,它将尾巴用力甩向腹下,将逄风死死护在柔软的腹下,狼尾依然缠绕着他的腰。   巨大的狼正环抱着身形与之相比,无比渺小的人。   几点落落晨星的微光映在狼的身上,它全身柔顺的毛发在杳霭流玉中拂动。   这一刻狼想了很多,沤珠槿艳,槐安一梦,闲适的船家公子,登云试上锋芒毕露的剑修,以及向失控的妖狼伸出的,那只并不柔软的握剑的手。   他似乎已经满足了。   一人一狼就这样相拥着,一并向下坠落着。   狼闭上了眼睛。 第58章 坠落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坠落。   逄风只听得到耳畔的猎猎风声,他的白衣飘扬,如朵散落花瓣的昙花。   而他的身子则被狼牢牢禁锢在胸口温暖厚实的毛发里。   逄风隐约听见修士的惊惧大叫。他们自诩仙人,死到临头却不如凡人从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修仙之人却丑态百出。   他闭上了眼,将自己埋在雪白的毛丛里。   逄风并不畏死,从幽冥爬出来之后活着的每一天,他都是赚的。见到了南离更是赚大了。   云雾缥缈,山河如画,只是这本应是美景的景色却被可怖的阴影笼罩。   眼前河山朦胧的面目越来越近,连树梢的苍绿都明晰可见,他们的坠落马上便要结束了。   狼眼眶发热,分明野兽不会哭,可他莫名地想要流泪。在灵力被禁锢的情况下,他护不了那人分毫。只是依然想用这具微薄之躯,为他挡下什么。   在即将粉身碎骨的前一刻,南离抱紧了怀里的人。然后在离地几百丈的空中,白狼的身形缓缓停了下来。   灵力的禁锢突然间消失不见。修士们身上的护身灵器在此时同时启动,一时五光十色的灵力光晕流转。众人都在离地不远处的空中停了下来。   这般死里逃生,不少人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直到两脚着地,才有些活着的实感。一些修士甚至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此地似乎处于深山老林,苍劲树木茂盛通天。只是诡异的是,这片林子中目之所及的地方,只有数人合抱的巨树,至于草芽或是树苗,一概没有。   一位中年修士急忙抬头去寻焆都,却只望见一片暧昧不清的黑影。庞大阴影笼罩在林子上空,像是只择人而噬的凶兽。   “奇怪,”他咕哝着,“此时应是晌午,凡间的日头落得如此快?”   南离此时已化为人形,狼一身雪白皮毛被他化成了条毛皮披肩,披在身上,只是精壮的胸膛部分依然裸露在外。   他冷笑一声:“阁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既然焆都悬于头顶,凡间又怎能有日光?”   那修士被呛了一句,一时脸气得涨红,又不敢惹这凶神,只得悻悻离去。   有和事佬假笑道:“诸位道友,此地虽离焆都较远。可只要御器而行,不消片刻便能找到归路。不如我先为道友们探个路。”   这矮胖修士唤出一柄飞剑,踩上细长的剑身,飞剑缓缓上浮,可刚离地三尺高,他却突然栽了下来。   “操!”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鬼林子真他妈邪门。”   其他修士见状,纷纷召出灵器尝试,可无一例外,都在离地三尺高的地方栽了下来,落得个灰头土脸。   修士们手段用尽,脸上皆是颓然之色。   此时又有人提议分开寻路,仙首们各怀鬼胎,自然是怕彼此借机下毒手,便顺坡下驴分散开来,进入林中。   阴暗的丛林张开巨口,吞噬了修士渺小的身影。   逄风和南离自然是一起走的。丛林间没有道路,崎岖不平,又有藤蔓荆棘拦路。南离正要唤出火焰,烧掉挡路的树枝,却被逄风拦下了。   “树长这么粗壮不容易,只是步伐慢些,不必如此。”   南离欲言又止,目光有些无处安放,逄风的手臂不知何时被树枝划了道伤口,一滴血渗了出来,落在松软的泥土里。白皙手臂上的血痕显得格外显眼。   他小声道:“对不住,我又连累了你。”   逄风边走边道:“你知道,我不愿意听这些。”   南离甩了甩脑袋,似乎要将那些杂乱的念头甩出脑海。可他却突然如遭雷劈,再也不敢往前一步。   他知道林逢体弱,又总需要他的阳气去养,因此被先入为主了。可寻常树木又怎能伤到修士?   这片林子,充斥着诡异的气息。   南离心事重重,他的胃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咕噜起来。逄风惊异地看向他,他有些窘迫道:“先前灵力消耗有些大,所以——”   开玩笑,他丹景君怎么可能不会辟谷?   逄风静静地看了他两眼,忽然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摊开。那只属于鬼的手即便在黑夜里,也苍白得惊人。   他是想与我牵手?南离有些发懵,刚要伸出手去,一只血红圆润的东西却毫无征兆地落下,恰好落入了逄风掌中。   是一只果实。   南离没有见过这种灵果,它不像是已知的任何一种果子。它有鹅蛋大小,通体滚圆,透着妖异的血红,嗅上去异香扑鼻。   “吃罢,补充灵力的。”   逄风将果子抛向他,南离手忙脚乱地接住,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出乎意料的多汁而甜美,甘甜的汁水落入喉中,便化为奔涌的灵力,脆生生的果肉有些像梨子,却有一种吃肉的感觉。   他三口两口就啃完了。   逄风有些无奈道:“叫你吃你就吃?不怕有毒?”   南离毫不在意道:“你给的东西,怎么会有毒?”   “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你一伸手,”南离照葫芦画瓢比划了一下,却并没有什么发生,“就有果子掉下来。莫非你是仙子下凡?鸟兽草木争相献身?”   逄风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别胡思乱想。这只是等价交换而已。”   他望向幽深的丛林:“更何况我在它们身上没感受到敌意……不过对别人就不一定了。”   他意有所指。 第59章 如火   林间静谧,只有踩断树枝的吱嘎声响清晰可闻。这片树林像是盛满阴森的口袋,里里外外尽是诡异的气息。   树木虽是古树,粗壮的枝条却有种令人极为不适的扭曲感。二月春风已是旧事,焆都有习俗,每年春分都要取春芽、熬春汤。在场的修士权高位重,或多或少也都尝过那棵千年古树嫩芽熬的春汤。   那汤汁鲜甜、甘美,饱含生命灵力。只有喝入口中,才能察觉到春天似乎真的到来了。   连这棵病殃殃的老树都重绽生机,又怎能有一处无春?   可这些老树却没有生出一粒新芽,苍老的枝干上尽是苍绿如铜锈的枝叶。   李狗走在阴暗林间,心里未免有些打怵。   他是个不大不小的宗门的长老,费了好大心力才混上这么个肥差。李狗是被恒暮门掌门卖到如今的宗门的。不过他不恨掌门,在他看来,那老头甚至是他的天命贵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便是那老头总是给弟子起畜生的名字。不过如今他今非昔比,大名叫作李成道,只是宗门里的几个狐朋狗友依然叫他李狗。   人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李狗显然不属于这一类里。他缩着脖子,战战兢兢,一把小巧的石斧被唤出来,悬在右手旁,土黄的灵力波动一闪一闪。   尽管李狗混上了长老,他却依然一贫如洗。在场的修士起码有着几件保命的灵器,他一概没有。他修炼的功法很耗财,因此尽管讨伐他宗是个肥差,李狗依然存不下财。   他走了一会,却没什么事发生,李狗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甚至骂骂咧咧诅咒道:“混账宗主,连个护体灵器都不给老子,亏得老子给他干了这么多年脏活累活……”   李狗骂着骂着,突然间一个踉跄,险些滑倒,双手胡乱挥舞间抓住一根树枝,才勉强立住身体。原来是节腐朽倒塌的树干,它与泥土几乎融为一体,因此他并没有留意。   “妈的,”他气急败坏道,“一根烂树枝也来挡老子的路。”   石斧应声落入手中,却反常地不断挣扎,发出反抗的嗡鸣。李狗心烦意乱,用灵力压制住它,猛地一挥,树干在一声沉闷的声响中,应声折断。   断茬处流出了暗红的汁液,血腥味若有若无地飘入鼻孔。   李狗吸了吸鼻子,血腥味却越来越浓了,而源头……似乎在自己的身上?   他低下头,竟发现自己的肚子不知什么时候裂成两半,白花花的肠子已经从中淌了出来。   “还给我们……”   “还给我们……”   李狗想大叫,却发现一根树枝不知何时贯穿了自己的喉咙。他挣扎了几下,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石斧掉在泥土中,一段树根如蛇般蜿蜒爬行,缠绕上他的尸体。   ……   逄风和南离依然是在林间跋涉。   没有鸟鸣、也没有蹦跳鸣叫的青蛙和蟋蟀,林中只有一片死寂的寂静。   南离首先打破了这片寂静:“奇怪,我明明在这些树上感受不到妖的气息,可又总觉得不是寻常树木。”   逄风抬眸瞥了他一眼:“……你不会以为树妖都是常青木那样能跑能跳的?”   南离反问:“难道不是?”   逄风无奈道:“常青木是上干云天,下盖虞渊的寻木的子嗣,属于万里挑一的树妖。”   “而寻常树木,生出灵智本身就难,想化形更不可能,它们通常只是用灵力化出灵身承载魂魄。本体无法挪动,而灵身也只能在本体附近行动。这些树,更像是曾经有过灵身的树妖。”   南离咂嘴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逄风道:“只是读过的书多而已。”   南离咕哝道:“真难为你看那些鬼画符……”   逄风扶额:“你不看书,又怎么修炼?你不需要看功法?”   狼疑惑:“与人厮杀还需要学?等那招式使出来,早被人杀了几万次了。”   ……行罢。   “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   “请给我们日光……”   两人越往深走,那低声絮语便越来越频繁。逄风停住了脚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南离奇怪道:“没有,怎么了?”   逄风闭眼,凝神静气片刻,又道:“我能感受到,这片林子,在渴求着你。”   “它们在为你的到来欢喜。”   “可我该怎么做?”南离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除了厮杀什么也不会……”   逄风:“我能预感到,前面会有全部的答案。”   两人又走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块空旷的空地。而在这空地中央,是一棵只有手臂粗细的小树。   即便形态是树苗,这棵树也有着同样苍绿的叶片,嫩枝嫩芽一概没有。它的叶片虽是墨绿的,却隐隐有些发蔫。   小树摇晃着枝干,点点流萤般的淡蓝光芒从它瘦小的枝干中涌出,汇聚成面目模糊的人形。   那光影十分脆弱,似乎马上就要消散了。   “请救救我们……”   “我们已经活着太长时间了……”   逄风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碰那道光影。随之而来的,是曾经属于树木的模糊记忆。   这片林子,曾经是属于树妖的聚落。它们世世代代在此繁衍。   由于此地贫瘠而荒凉,天地灵气匮乏。日光和雨水有限,族中立下规矩,每当种子发芽时,老一代的树妖就要散尽灵力,化作春泥,哺育下一代。   可是忽然有一日,焆都投下的巨大阴影笼罩了林子。失去了日光,种子无法萌芽,树苗也渐渐枯死了。只有老树勉强活了下来,为了支撑得久一些,它们放弃了灵身,尽可能节省灵力,等待着太阳归来。   可快千年过去了,太阳却再也没有出现。   “拥有烛照力量的白狼,请救救我们,让沉寂的种子萌发,终结这本该逝去的生命……”   逄风思考了片刻,将这些转述给了南离。   南离手足无措道:“怎么可能?你也知道,我的火焰只能用于杀戮。”   逄风:“火并不是只会带来消亡……它也会带来新生,就像荒火烧尽衰草,却留下生机。”   “水一向被认为是中正平和的,不擅攻伐,许多修士认为水灵根只能做医修,可它也能化为坚冰,聚为洪流波涛……火也是一样,它能催生生命,亦能守护他人。” 第60章 新生   南离怔怔地望着掌中的火焰。   外焰是缥缈如练的雾白,焰心则攒着一点刺目的璀璨金光,金光如细丝纠缠,长久注视,眼中甚至有些刺痛。   他是在生死厮杀间中发现自己的火焰的。   没有南明焰之前,南离几乎无法伤到自己的前主人。召出了火焰之后,野心勃勃的狼第一时间便去拿他试验。   少年的手悬在幼狼头顶,似乎要拍下来,狼耻辱地眼睛都红了。   它绝不允许他将自己当作狗对待。   绝不会。   那只手落下来的瞬间,狼猛地咬了上去。   逄风风淡云轻地抽回了手。可这次狼醉翁之意不在酒,它藏在背后的燃烧着火焰的尾巴,便趁机袭向少年背后。   玉带蟒袍被火焰燎着,少年瘦削苍白的躯体裸露在外。他却浑不在意,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拽住了狼那只偷袭的长尾。   力道之大,让狼甚至以为它的尾巴要被扯断了。   掌心是焦黑的,长夜太子的神情却很漠然。   狼失败了。   尽管能察觉到逄风是真的被伤到了,可它并没有如愿以偿地从他脸上看到分毫痛苦的神情。   但从那时起,它知道了火焰的威力,知道那人也并不是不会流血,不会受伤的泥偶。   他也是凡人,也会受伤,也会死去。   从那时起南明焰一直伴随着南离,只是他从未思考过它还能带来生机。   南离望向掌心的火焰,却从中只感受到了毁灭与暴戾。   他喃喃道:“怎么可能……”   逄风拽过他的掌心,另一只手伸了过来,径直穿透了火焰,南离发觉自己的掌纹正被轻轻触碰着。   他的手很凉。   “这不是能做到?”   那簇火焰在逄风的手中温顺地像只羔羊。   逄风引导道:“你还记得,曾经给过我一朵焰花?那朵焰花,便是火焰造物,而这次你需要做的事情和那差不多,只是更难。你需要造出的东西是太阳。”   南离道:“我尽力一试。”   递出焰花,那几乎是从心底流淌出的自然而然的举动。他从前是不会火焰造物的,倒是从幻境中因对林逢的爱意,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出了幻境,也没有忘记。   可焰花和太阳相比,却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距。   南海闭上眼,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太阳的形状。火红的圆晷,散发无边无际的灼眼光芒……脑海中太阳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一个赤红的光焰球也在他的掌中汇聚,散发着骇人的温度。   可是——   下一刻,这颗小巧的光球便突兀地在掌中炸裂,高温火雨四溅开来。这颗火球几乎抽走了他的一半灵力,炸开威力足以让修士丧命!南离慌忙睁开眼,想挡住四散的火焰。   可逄风全须全尾站在那,他早有准备,在南离开始凝聚不久,便在火球上套了层漆黑的灵力。那层灵力悄无声息地吞噬了暴走的火焰。   南离的额头渗出细汗:“失误了,再来。”   逄风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着急,放平心态。”   “不要只是去描绘太阳的表象……去想它能为大地所带来的东西,要从草木对太阳的印象入手,而不是你自身的所见所想。”   “修真者过于强大,很多时候无法体会到寻常生灵对太阳的依赖与感受。”   南离注视着他,明明自己比他大了几百岁,可在他面前,两人的地位似乎颠倒了,他更像是那个循循善诱的老师,而自己才是懵懂无知的学童。   他郑重道:“好。”   南离再次闭紧双眼。   在草木眼中,太阳是何种模样?   离了它,便无法活命,需依靠它的日光过活。可同样的,如果日光过于猛烈,同样会枯干而死。   敬爱,感激,却又畏惧。   可他不是草木,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这种情感。南离眉头紧锁,手中的火焰球体又有些不稳,灼热的灵力左冲右突,似乎下一刻就要崩裂开来。   温暖的,令人向往的,可又令人畏惧的……   漆黑一片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林逢。   对啊,那个人就像太阳一样。   他需要依赖林逢所给予的爱而活着,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他。   在幻境是这样,如今在现实也是如此。   南离贪婪地想得到更多,因此对他吐露心迹。而得到的,却是他的抗拒。林逢的确分给了他自己的爱,可唯独情爱却不能给他。   于是,他被这灼伤了,几乎枯干而死。   原来——   原来是这样的。   南离放弃了在描绘太阳的轮廓,他在漆黑一片的视野里,心无旁骛地描摹起所爱之人的样貌。   他如痴如醉地描过那柔和的眉眼,血色稍浅的薄唇,纤细的腰身,以及眸中一点喜悦的神色。那是属于幻境中的林逢,每次见到狼回家时的神色。   南离以思绪为笔墨,描摹过那飘逸的衣裾,几乎是行云流水般描绘出了那人的轮廓。   丹田内的灵力飞速消耗着,注入掌中的焰球中。先前还险些暴动的焰球此刻却平稳了下来,安静地在掌心旋转着。   最后一笔,勾勒出他手中的剑。   奇怪……南离心里嘀咕,他记得林逢的相貌,应该更柔和些才对。而他画出的,似乎有些凌厉了,反而更像……   可他想不出来像谁。   南离最后留恋地望了那幻象一眼,才不舍地睁开眼。   入目的是一个人畜无害的金白小光球,它正静静悬浮于掌心。它并没有向外放出恐怖的热量,却让人能察觉到内敛的灵力,触手温暖,恰好是比人体温稍低的温度。   那道虚幻的光影伸出模糊不清的手掌,手掌中是几枚干瘪的树种。   逄风取来树种,小心地埋入土里,示意他:“去试试罢。”   南离手掌一推,小光球顿时飞到了那片土地上空,滴溜溜地打着转。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温暖柔和的白光照射在阴湿的土地上……南离大气也不敢喘,过了许久,一根细弱的嫩芽颤颤巍巍地冲破了泥土,沐浴到了日光。   其他种子似乎得了鼓舞,嫩绿的芽也开始渐渐冒出头来。千年过去了,这片林子终于再度出现属于新生的嫩绿。 第61章 活城   嫩绿的芽钻出泥土,在柔和的日光下舒展着躯干。虚幻的光影感激地望向南离。   “谢谢……”   它的身躯缓缓消融,化为莹蓝的液滴,液滴闪着晶亮的光。倏忽间便融入泥土。   叶脉渐渐变得莹蓝而晶莹,小苗在极短的时间里抽枝生叶,娇嫩的芽开始凝实,化为出木质的枝干……光晕散尽后,那几株瘦弱的小苗已经变成了数棵小树。   生机勃勃的小树,枝条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尽管望上去异常弱不禁风,却能察觉到那独属于新生命的气息。   也是在这一刻里。   顷刻间,金白光球光芒大放,温暖的光填满了繁茂却又死气沉沉的树林的每一个缝隙。苍绿的枝叶,枯槁的树皮,一圈圈本不应该存在年轮就此消散,化为比烟尘更轻的东西。   它们早该逝去了,如今留在这里,也只是因为渴求阳光的执念而残存。如今夙愿得偿,自然也从这如露似幻的梦中醒来。   这片林子就这样在温暖的日光中消散殆尽,巨树从庞大的树冠开始消散,直至树根。   最后,除了那几株欣欣向荣的树苗,一切都消失了。似乎它们从未存在过。   只是空旷的土地上,留下了几十具森白尸骨。从旁边散落的灵器可以辨认出,它们是属于曾经的仙首们的灵器。   而两人只当视若无睹,可心里终究是五味杂陈。这一次死了这么多修士,恐怕焆都要变天了。   逄风突然问:“你知道焆都是如何浮在上空的么?”   他曾去过北境的白城。然而白城更像是修士们聚集交易的去处,以贩卖灵物为业。体量较焆都少上许多,也只有一座小城的大小。   但尽管如此,白城的根基也用了龙骨。因此,城主对白城里每家铺子都要收取大量的灵石作为税。   南离:“我不清楚。师兄可能会知晓一些,但——”   他似乎在犹豫说不说:“此事你当个玩笑听便好,曾经师兄带我同一个修班书的门派长老饮酒,那厮醉醺醺之后曾吐露了些什么。”   “他说,焆都要醒了。”   逄风心底顿时窜上一股寒意。   莫非,焆都本身是个活物?可究竟多么强盛的生灵,才能托起如此沉重的城池?   ……它究竟是因为什么,被人控制了这么长时间。   逄风又问:“你可知九阙名字的由来?”   南离努力压了压翘起的一撮银发:“这是师兄取的,与我无关。师姐和他一起决定的……不过好像和借运有点关系。”   他不屑地“啧”了一声:“要我说,九阙繁盛之今,靠的是自身的实力。运势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线索似乎又断了。   南离道:“这下灵力的禁锢也解除了,我化作原身,你依然来我背上罢,你我快些回九阙复命。”   他鄙夷地望了一眼骸骨:“至于这些家伙,把灵器捡回去,交回给他们的宗门就好了。”   逄风:“骸骨的数量要少些,除我们外,似乎还有人活下来了。”   南离满不在乎道:“管他们?”   他再次化作那头威风凛凛的白狼,等着逄风跨坐在脊背上。   待逄风坐稳后,狼才纵身一跃,结果……落在了地上。狼一脸震惊,它再次高高跃了起来。   结果不出所料。   “不对,我的灵力明明——”   逄风打断他道:“和灵力无关,我们身上,似乎被焆都打上了烙印。”   他抬起手,手腕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漆黑的纹路。南离化作人形,也伸出手,同样如此。   “它不希望我们回去。”   南离暴躁道:“这是为何?每年的税一向不少交!竟然如此摆谱?待我回去——”   一只冰凉的手指抵住了他的唇。   “嘘,”逄风低声道,“和你无关,我大概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无边的寂静里,忽然传出了如同老鼠啃咬木头的细碎声音。   逄风:“蔽日,走!”   蔽日剑身变宽,瞬间成了飞剑的模样,它只能离地三尺高,速度却有增无减。南离被他一把拉到剑上,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逄风身上。   蔽日如一道虹光,掠过空荡荡的土地,以飞天遁地的速度直直贯入了另一片林子里。   这是片正常的林子,只是由于常年笼罩在阴影里,树木有些萎靡不振。它们能从焆都的边缘得到些阳光来,因此勉强活着。   逄风寻到个树洞,没等南离说话,就将他塞了进去,自己也钻了进去。   “什么——”   逄风神情严肃:“是骸,它们也没死。数量多到数不清,都在附近游荡着。林子消散后,我们几乎完全暴露在它们的视野里。”   “你如今灵力没剩什么,先不能轻举妄动。”   南离其实很想问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可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树洞的空间极小,逄风几乎整个人是跨坐在他的身上的。他自己没意识到,南离却察觉到了这尴尬暧昧的姿势。   而且,他似乎还……   南离的脸渐渐红了起来。 第62章 群骸   狭窄的树洞中,南离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那颗不安分的心脏在激烈地搏动。   扑通、扑通。   紧贴着他的那具躯体冰凉得要命,没有温度的心口与他的胸膛相贴。南离的心脏如擂鼓般撞击着肋骨。渐渐地,鬼的身躯也被染上了一丝属于活物的温度。   南离努力地挪动着躯体,试图不让逄风发觉他此时的尴尬。   身为鬼,逄风对骸鬼的感知更强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骸正以缓慢的速度,循着狼的气味,向他们包抄而来。   这样下去,被找出也是迟早的事情。   逄风深知骸的难缠之处,它们似乎不具魂魄,并不像其他鬼一般惧火,或者能被逆魄渡入轮回。只有将它们的肉体完全毁灭,才能真正杀死它们。   两人若能突围,便是最好的。可他们俩到底是要回焆都的。逄风唯独怕骸群被吸引,反而进入附近的村落。   ……当务之急,还是等南离恢复灵力,再做尝试。平白差了二百年的修炼,逄风此时的修为,还是较他少些。况且他本身的阴寒灵力,并不擅长应对骸。   “立即调息吐纳,”逄风沉声道,“时间不多了,骸已经形成包围之势,最多一个时辰,我们便要尝试突围了。”   他心底其实也隐隐有所疑惑。   初次遇见的骸并没有灵智,所作所为同行尸走肉无异。可这群骸,似乎有了浅显的灵智。至少不再漫无边际地狩猎,而是学会了围捕。   难道是那只特殊的骸?   还是……有人在操控它们。   这实在是不能多想。逄风扭头去看南离,只见他面色潮红,正努力挪动着躯体,身躯甚至有些发颤……?   逄风心里暗道不好。   莫非心魔发作了,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地方?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覆上南离的额头,拭去了额角的细汗。   “是不舒服?”   南离心底邪火乱窜,他奋力压制着本能,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狼耳和两条尾巴最终还是在一声“砰”中钻了出来。   这下本就狭小的树洞变得更加逼仄。   逄风:“……”   南离将自己藏进两条蓬松的长尾巴里,闷声道:“没事,我打坐一会便好。”   他的尾巴完全不像寻常的狼,这点逄风早就知道。寻常的狼的尾巴垂下来只到踝骨处,而且有些僵硬,并不能像虎豹般能将尾巴当做武器。   而南离不仅有两条尾巴,且这两尾与躯干同长,灵巧程度不亚于人的双手。   狼也极其爱惜它的尾巴,逄风批奏折的时候,它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梳理尾巴的毛发。   南离将自己的脸缩在尾巴后面,不做声了。可尾巴上突然传来温凉的触感,他心下一惊,却发现逄风正在耐心地梳理着他的尾巴。   这段时间疲于奔命,他的尾巴毛也有些打结了。逄风不知从何处变出只小梳子,极有耐心地用水系灵力凝聚成些水珠,附在木梳齿上面,小心翼翼地梳理开打结的毛发。   南离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很舒服。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舒服得眯了起来:“你怎么什么都有?”   逄风没有抬头:“先前你昏迷的时候就一直带着。”   这对他来说是颇为新奇的体验,从前狼很宝贵它的尾巴,从来不让他碰,更别提梳毛。   虽然逄风以前不是没有摸过。可他每次摸完,狼都心疼得要命,总要反反复复重新梳理数次。   随着他轻柔的动作,南离心头躁动的东西慢慢平复下来。树洞阴暗,仅从叶片的缝隙中透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亮光,映在逄风的侧脸上,让它呈现出某种玉石般的质感。   是星光,在无月无日的凡间,只有星子还在固执地散发着微弱的光,却捂不暖人间。   没有阳光,人间的春也格外迟。一到夜晚依然得添衣才能捱过。可南离的尾巴间却如火炉一般温暖。   逄风垂着眸,一点一点擦净皮毛上的脏污。   南离又忍不住想,要是时间就此停滞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   ……   “别动,”逄风伏在南离的耳边,口中吐出的气息拂动了他的耳尖的毛发,“……有骸正在靠近。”   那只游荡的骸伸着脖子,奋力地嗅闻着,长爪子和石块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眼中黑雾跳动不止,几乎马上就要接近他们藏身的树洞。   待它的脑袋刚出现在洞口时,逄风动了。   刹那间,雪亮的落刃弧光冲天而去,又一闪而没。在没人能看清的瞬间,骸的四肢瞬间被斩断,它被死死钉在地上,无法动弹。   黑雾逸散而出,南离早有准备,瞬间变成白狼,长尾一甩,火焰化作倾盆火雨,将黑雾团团围住。它用另一只尾巴环逄风的腰,将他拉上脊背。   逄风抱紧狼的脖颈:“跟着帝星走,紫薇化气,诸邪溃逃,那里骸的数量最少。”   南离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北极星升起的方向狂奔而去,他熄灭了尾巴的火焰,借着若有若无的星光,在林间疾速穿行。   偶有骸来挡路,也被狼口中吐出的火焰所吞噬。   逄风伏在狼背上,顺手一剑斩落一只追过来的骸的双腿,骸的双腿自膝盖齐齐断裂,只能发出不甘心的哀嚎。   与此同时,骸群感知到他们的气息,陷入了暴动。 第63章 沾衣   “咯吱、咯吱……”   咀嚼着口中同类的尸体,骸群如漆黑的汪洋,狂热地涌动着,贪婪地追逐着活物的气息。   逄风打心底泛出一股反胃感。   他的右眼始终在突突跳动,因此他能清晰地察觉到那追过来的骸群涌动的、脏污的欲望。   纯粹的业果,不含他物的欲望。   通常来说,人的情感是极为复杂的东西,几乎不会独立存在。七情和邪欲同根同生,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哪怕是爱,也会从中诞生出七苦之爱别离。   可骸却除了堆积的业果和扭曲的邪欲,一无所有。简直像是无根之木、无花之果。   右眼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顾及汹涌而上的骸群,狼的双尾如柔韧的长鞭横扫,所及之处的骸,筋断骨折。   只是这样也无法彻底消灭它们。   饥肠辘辘的骸的嘴几乎咧到耳根,它张开巨口,吞吃掉无法行动的同类尸体。随后黑雾中传来骨节错位的“吱吱嘎嘎”声,一只面目更加狰狞的巨骸撕裂巨茧,从中诞生。   而无孔不入的黑雾向逄风奔袭而去。   逄风下意识屏住呼吸,可骸雾依然如附骨之疽,黏在他的衣襟上,又往魂魄中渗入。   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再次从沉寂的肠胃中涌出,灼烧着不再跳动的心脏。他的犬齿不知何时又长了,刺得下唇发痛。   冰冷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因这剧烈的痛苦而收缩起来。血管里流淌的东西已经变成滚烫的岩浆。全身每一处都在拼命叫嚣着饥渴。   黏腻的声音在他耳边蛊惑道:“去……将他的每一丝血肉吸食殆尽……哪怕是用最肮脏的手段……”   “他不是喜欢你这张虚伪的脸么?利用好它……只有你愿意,你完全可以吸尽他的每一滴滚烫的……”   蛊惑般的喃喃低语似乎在逄风的耳边萦绕,又似从骸群中传出,阴魂不散地徘徊在他身旁。   与此同时,一股屈辱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中产生。这一刻逄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狼的妖仆,就算意志再怎么强大,也无法抗得过主人的意志。   明明心里所想并非如此,躯体却在不争气地渴求、畏惧着身下的妖兽。   那声音继续道:“……去啊……他不是爱你吗?将他……你就自由了……”   可它失策了,因为即便承受着八热地狱般的酷刑,逄风却依然是那副无波无澜的神色。   由于躯体处于极热之中,他的外衫解了一半,从一边松松垮垮地滑了下去,露出半截白玉似的肩头,隐隐能望见那曲线优美的琵琶骨。   他同样在面临窒息,颈间的青黑勒痕如活过来般,缓缓收紧。手指搭在勒痕上,似乎要扯下这青黑的印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甩脱它。   可逄风的眼底却依然是清明的,唇角甚至勾起了一丝挑衅般的笑意。   在那火焰的灼烤下,林逢那层彬彬有礼的外皮褪去了,他又变回了那个孤傲矜贵的长夜太子。   原来狼一直体会到的,是这种感觉啊。   逄风的薄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从唇语却能读出:“第二次了。”   “你不可能再控制孤了。”   那声音失去了原本的从容,气急败坏道:“……你要是不杀掉他,就会肠穿肚烂而死。”   “那又怎么样?”逄风平静道,“孤从不畏死。”   “更何况……支撑着孤从陵墓里爬出来,所谓身死而不散的执念,便是他了。”   他将手虚虚放在脖颈上,做扼紧状:“请随便,孤要去收拾这些碍眼的东西了。”   逄风哂笑道:“总是凭轼看戏,未免太寂寞了。”   南离一人应对多如牛毛的骸群,也渐渐显出疲态。他一爪抽飞一只斜扑过来的骸,口中高温火焰横扫,将一众骸燃烧殆尽。   可更多的骸填补了先前的空缺,向他涌来,无数只爪子伸向他,要将他撕成碎片。它们恼人的叫声如同蜂鸣,在耳边作响,扰乱他的思维。   狼寡不敌众,身躯被撕裂出一道道伤口,雪白的毛被血粘成一撮撮。腹部也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不知不觉间,他也吸入了些黑雾。眼前的景象开始出现怪异的扭曲,一会是骸,一会则是长夜太子的脸,一会又是天折峰上围攻的修士。   怎么可能?人族的骸怎可能影响自己?   可长夜太子那张带着不屑的脸,又确确实实出现在他眼前,似在讥讽南离:“看啊,你到底还是没能杀了我。”   南离怒吼着,却无法摆脱眼前的幻象,几乎要彻底陷入癫狂之中,他龇出尖牙,就要将眼前的仇人撕得粉碎,却突然感觉到身上一轻。狼顿时清醒过来,急忙去叼他的衣角,却叼了个空。   逄风拍了拍狼的脑袋:“没事。”   他缓缓抽出鞘中的蔽日。   “离远些,我的剑可能会伤到你。”   逆魄有渡魂之能,而蔽日同样有着独具的威能。至阴之金打造的剑,天生可控至阴至寒的太阴之水。   逄风抬起剑,剑尖指向混沌一片的天穹。   蔽日,以之指日则光昼暗。   霎时间,天地倾倒,日月倒转,眼前的世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此时是春末夏始,本应是由太阳主宰的时节,可逄风脚下的地域却滴水成冰,泾渭分明的黑暗如楚河汉界隔开了南离和他。   “日、月、辰。”   随着他简短有力的话语,太阴界域中的一切光亮彻底消散了。就连最微弱的光,也无法在其中存在。   骸群如抓瞎的困兽,四处奔逃撞击着,却无法挣脱这恐怖的界域。   “岱、河、海。”   天折之下,太山君正指使着徒弟研墨,一手着鸑鷟,却突然愣住了。过了许久才喃喃道:“终于到了这一天?连太山都为之俯首……”   他又笑道:“既是老友借力,又怎能吝啬?”   鸑鷟轻鸣一声,一道紫羽化作流光,裹挟着漆黑如墨的芒,向某个方向激射而去。   蔽日剑身的涛浪细纹越来越亮,阵阵海涛声仿佛近在咫尺。那把剑似乎化为了河床泉眼,无数条河从中踊跃而出,缠绕汇集成汪洋。   逄风的剑尖轻指骸群:“去。”   无边汪洋顺着剑尖呼啸而上,每一道洋流都化为最强健的手臂,将骸撕得粉碎。黑压压的云层聚集如塔,倾泻下无根之水。   最柔弱的水珠,此时却化为比匕首还要有力的东西。   南离几乎移不开目光,他的确听逄风说过水亦能为汪洋,侵吞万物。可眼前的景象是却与口述完全不同的异景。   以他所知的水灵根修士,若要学攻伐,一是将灵根中炼入寒气,习冰之道。二是在水中化入毒,走毒术。仅仅靠水来攻伐的修士,几乎前所未有。   这已经不是剑法了,术法还是阵?没有提前布阵,应当不是阵。南离脑子一片空白。他是修火术的,虽然从不费心思学那些繁复的术法,却清楚这些术法的威势。   而他所见的全部术法,都比不上眼前这个来得震撼。   一条漆黑的游鱼在界域中空灵地游动着,它的修长身姿与浑然天地宛若一体,潜游间恍若大道化身。它在山峦般的云层中挪跃,身形时隐时现,长尾一拨便降下倾盆暴雨。   纯粹的雨,并非焆都修士那腐蚀肌肤的毒雨。可正是这不紧不慢的雨滴,在倒弹琵琶般的脆响中,击碎了骸的骨骼。   逄风就这样安静地看着,暴雨瓢泼而下,没沾湿他一点衣裳。他身畔的云层凝聚成一株挺拔的杏树,一朵浅着红晕的粉白杏花飘然而下,停留在他的肩头。逄风脚下的汪洋中,也只有这么一朵花投下的影。   他没有掸去它。   而在逄风脚下的这群骸在汪洋中不断重复着死亡的过程。他垂下眸,垂下的睫遮盖了眼底神色。   “曾经,太阴被当成诸邪源头,太阴之体只有抓到,就被处以炮烙之刑,”他低低地笑了,不知在对谁说:“可你也看见了,在太阴之域里,没有什么能活下去。”   逄风的身形突然不稳般晃动了几下。   他抬起手,眯着眼睛望向指缝间淌下的,粘稠鲜红的血。那枚属于幼狼的乳齿不知何时已经深深刺入了掌心。   “到极限了么?”   他的灵力在刚才的瞬间被全部耗尽了。逄风自嘲地笑笑,林逢这层皮,到底还是披不住了。他骨子里,到底还是那个恶劣的长夜太子。   他又骗了南离,就算能顺利突破薄弱之处,两人也绝对无法在这么多骸的围攻下,完好无缺回到焆都。   逄风先前就计划着假死离去,而真死假死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也不能再看着南离在他身上越陷越深了。   那对南离太残忍了。   所以——   太阴之域轰然消散,那条阴鱼轻快地划过虚空,钻入了逄风的影子里。   林子中又恢复成天朗气清的春日夜,只是先前密密麻麻的骸全部不知踪影,连一粒灰尘都没有留存下来。   南离飞奔而去,抱住那人瘫软的身体。他惊愕地发现,那具躯体竟然有些虚幻了。   他很清楚这是什么,那是魂魄即将破碎的征兆。   不要,不要,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我不能再被抛弃了!   他仓惶极了,在心底疯狂地哀嚎着,如同丧家之犬。   对了,还有阳气……   南离两眼血红,将右手举到唇边,一口狠狠撕咬在自己的手腕上。他像不会痛一样,发狠地一口口撕咬着自己的血肉,直到动脉被生生撕裂,大股大股的鲜血溅射而出。   他满口白齿被血染得通红,如食人的修罗恶鬼,却什么也顾不得,颤抖着就将手腕凑到逄风的唇边。   那毫无血色的唇被染得鲜红,血却又转瞬从唇角溢了出去,淌到了衣衫上,将它几乎染成了红衣。   南离抬起腕,在伤口狠吸了一口,咸腥的滋味在口中炸开,他吻上那宛如尸体冰冷的唇。 第64章 私心   混沌。   虚无。   然后——   依然是熟悉的亭子,太山君似乎换了夏景,亭间花团锦簇、鸟语花香。八仙花硕大如球,色彩比雨水洗过的天空还要浅淡些。   逄风抬起头,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头顶的日月星辰已在夜空流转变幻了几轮回。那流淌的明亮包裹着他,几乎将他淹没。   它们很亲切,就好像他曾经是其中一员。   逄风轻轻戳了一颗火红的蓬星,它如孩童般绕着他的指头“咻咻”转了几圈。   他的心中也莫名升起一丝怀念来,只是这感伤不知从何处来,很快如落入火塘的薄雪,黯然消逝了。   太山君背着手走了过来:“来了?你借力那会,我就知道你能来。”   逄风指头上的飞星打了个转,拖出一道长长的焰尾:“这次,我怕是真的死了。”   谢玟昀无奈道:“风兄,你对我有点信心,俗话都讲,府君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不让你死,你怎么能死成?”   白绢下的那双桃眼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风兄,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和谁学的术法。借力借到太山府来,也是够胆。”   他“啪”一声打开折扇:“以前那些借力借到太山府的道士,被我早早就拉下了幽冥。”   逄风道:“事发突然,还请谢兄谅解。”   太山君甩了甩扇子:“咱们谁跟谁啊,你这次肯定是死不得,只不过复生得过一段。你那条狗——”   他的话一下子被打断,逄风死死盯着他藏在绢布下的眼睛:“南离怎么了?”   “你急什么?”太山君咕哝了声,打了个响指,两人面前顿时出现一道虚幻的水幕。   是南离,两眼血红的南离,他发狂地用牙齿撕开了自己的腕子,一口口将血渡进去。   可他注定失败,因为那只是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谢玟昀突然道:“你先前或许一直想知道自己是什么状态。我这就告诉你。”   “你想必也见过了那片林中树妖的存续方式,你如今的躯壳也是精纯灵力构成的,而非鬼的怨气,所以大多数时候和人族没什么区别。”   “你估计也清楚五行之灵,这类由纯粹五行之力构成的生灵,你如今和它们更加接近。这类生灵没有肉身,肉身反而会禁锢它们的能力。”   “修士修炼,基本是将外界的天地灵气炼化灵力为己用。而五行之灵完全不需要顾忌这些,它们本来便是五行意志所化,无需炼化便能操控外界的灵气为已所用。”   水幕中的南离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他的肉身堪比体修,咬开的伤口很快就开始愈合了,他眼中闪着癫狂,又狠狠咬向自己的动脉。   然后再次徒劳地一次次将血喂进去。   那手腕上新伤叠着旧伤,几乎深可见骨,就算愈合,也免不得留下伤疤。   太山府能显人本相,逄风抬起自己的腕,纤细的手臂密布着泛白狰狞的伤疤齿痕。   “只不过你身上那个失败的伥鬼魂契禁锢了你,这也不用着急,等那条狗彻底忘了你,你就能取回原本的力量了。”   “不,”逄风一字一顿道,“我要马上回去。”   太山君一脸惊愕:“你不是早就想摆脱他?这么好的契机上来了,你都不要?趁他失去神智抹去记忆,从此你们都自由了。这不是两全其美?风兄,你别告诉我——”   “……我了解他,他没有我,会死。”   谢玟昀急道:“他怎么可能死,他那师父——”   “谢兄,”逄风打断他,“我遇见他的时候尚未及冠……朝夕相处十一载,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偷偷溜出去做什么,我心里几乎都清楚,只是从来不点破。”   “我很笃定,这次没了我,他会死。”   他自嘲地笑笑:“说真的,我还是放不下他,他是我前世仅剩的那点私心了。”   “在幻境的时候,我便一直试图教他,宴席终会散,人总有一死。但他不会,他是大妖,寿命远长于人族修士。我想让他平静接受死亡与别离。而如今看来,完全没作用。”   “待他明白这个道理,我就会离去……我也不会再干涉他的生活。对他来说,林逢就是枚能成瘾的毒果,吃了饮鸩止渴,却只能慢慢戒。”   太山君沉思了片刻:“既然是你的抉择,作为友人,我也只能祝你能得偿所愿。”   他再次打了个响指,飞散流转的星辰在逄风面前聚集成一道光门,赤红的小蓬星不舍地吻了吻逄风的手指,转身投入星门。   太山君声音悠悠,似隔着千重山而来:“去罢,去找他罢。” 第65章 母亲   南离的手在不住地颤抖,那只手腕已经被撕咬得破烂不堪了,粘稠的血染红了指尖。   滚烫火焰从心底腾起,要将五脏六腑都焚尽。他的心魔又发作了,南离瞳孔紧缩,震颤不止。苦楚的回忆如嗅到腐肉的鹫鹰般,不住在脑内盘旋着,叫嚣着,即将吞噬他。   南离几乎无法维持脑内的清明,却依然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躯体,一次次将血喂进那浸满了血,宛若涂了口脂的唇。   眼泪温热,落在怀中人冰冷的脸上。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   而这一幕,像极了母亲死去的那一幕。   ……   那些日子,狼与逄风的关系,因那串灵珠稍有缓和。狼依然恨他,只不过开始认认真真地考虑,虽然八成是因为不愿失去这悉心培养的灵宠,可他毕竟救了自己一次。既然如此,那便只给他个痛快好了。   那段时间,狼收敛了许多,不再热衷于逄风身上留下伤痕,也不再以挑衅太子的客人为乐。   南离还记得那天。   它叼着一只活兔子,慢吞吞地走进与东宫殿,那兔子有些犰狳血统,只是已经非常稀薄了,最多也只是让草木生些恼人的虫子。   逄风最近在伺候些友人赠送的花草,狼看了之后,心里就一直有小虫在啃噬不止。   狼的确憎恨逄风,可在这险恶如毒荆密林的宫中,它却只能与逄风相依为命,不得不依靠对方而活。   它也隐隐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畸形,却依然不愿逄风将视线挪开,停留在除了自己以外的活物上。   江氏兄妹有时来访,南离便会刻意做龇牙咧嘴状恐吓小妹。那姑娘打小胎里不足,险些背过气去。她兄长便怒气冲冲地提着刀,要去宰了南离炖汤,再被逄风拦下。   只是没过几次,那眉宇间带着郁结病气的姑娘便不再害怕南离了,甚至伸手要去抚摸他。南离顿时觉得没了意思,从此便也不再捉弄她。   在外人眼里,逄风似乎很宠溺他的灵宠,南离可以随意在御花园中穿梭,叼着血淋淋的猎物回宫,没有内卫敢拦它。   这次也是如此。   狼轻车熟路地绕过一个弯,却在拐角处望见一个永远无法忘记的身影。   和有着它如出一辙的雪白毛发的雌狼正站在一团盛放的绣球花旁,谨慎地压低身体四处张望。   当它望见南离时,碧眸中显出些惊愕,转瞬又被柔情取代,尾巴也由于欣喜而轻轻摆动着。   熟悉的气味传入鼻腔,虽然狼不曾睁眼见过它,却依然从魂萦梦绕的气味中认出了它。   是母亲。   雌狼雪白的毛发如枯草般凌乱不堪,甚至有些泛黄。它已经形销骨立了,肋骨根根分明,腹部深深塌陷。眼睛上也覆了一层污浊的白翳。   母亲的一条腿也瘸了,紧贴着下腹,它用三条腿艰难地立着,似乎马上就要跌倒。   也不知是从多远的地方历经了多少磨难,才赶到此处,寻到孩子的下落。   南离失了魂一般站着,它这时才恍然发现,母亲的身形比起自己竟已经如此瘦小。   “呦呜……”   是雌狼呼唤幼崽的声音。   狼这才找回魂来,它丢下兔子,几乎是狂奔着向母亲,它心里藏了许多话语要对母亲倾诉:即便被侥幸逃脱后被人类奴役,它也依然活了下来。它如今已经很强了,可以捕到许多猎物,它们再也不用猎物而奔波。   它忍不住想着,近来与逄风关系缓和了些,没准服个软,他也许能留下自己的母亲……   然而,狼的期望却也只能是期望了。   母亲的嘴吻即将触碰到它的额头,在它即将扑入母亲怀中之前,一道身影挡在它和母亲的面前。   是逄风。   长夜太子面无表情,冷冷地抽出了长剑。   南离与他相处十几载,自然是看得出,他起了杀心。淡淡的荧蓝开始在逆魄汇聚。   不,不要!   它知道自己对逄风没有半点胜算。南离在这之前从未对逄风屈服过,可这次它真的畏惧了,它怕极了再次失去母亲。   和母亲相比,尊严又算得上什么?   狼将自己伏在尘土中,将身体蜷得尽可能小,它露出腹部,发出低低如幼兽的呜咽,甚至像狗一样摇起了尾巴。   它卑微地讨好着自己的主人。   可逄风从始至终,没有给他一眼。   雌狼弓起背,呲出牙欲做困兽之斗,可它只有三条腿。这姿态便显得无比可笑。   逄风淡淡道:“天枢。”   话语入耳,南离便知道,什么都晚了。   敕令出口,北斗贪狼顷刻间赤光大放,天枢司杀之权附于剑上,杀伐之气化为滚滚浪潮,倾泻而去。   尽管没有直面这式,南离依然被恐怖的压迫感压得动弹不得。   不——   狼拼命支撑起身躯,它的骨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它哀嚎着,为自己的愚蠢与天真,为自己居然能相信逄风能放过母亲而哀嚎,声音凄厉尖锐,犹如恶鬼。   它为什么没有与逄风搏命!   为什么没有和母亲一起死去!   碧绿的眼中流下了血色的泪。   母亲的身躯轰然倒地,碧眸犹然残存着不舍,渐渐黯淡了下去。   不!   狼如同疯了一般,扑向逄风。可它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就径直栽倒了下去。   咔嚓。   它的骨头在挣扎中断裂了。   逄风没有言语,只是斜斜瞥了它一眼,便拂袖离去了。狼倒在御花园的角落,一连几天无法动弹。平日里对狼充满畏惧的内卫,如今对它熟视无睹。   眼前倒着一只兔子,也许是被逄风剑法的余波伤到了内脏。它一动不动,只有胸前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   弱小而毛茸茸的活物。狼一向不喜欢这种东西,也一向不会吃它们。它恍惚想起,当时它似乎是要将它送给——   它拼命挪动着身躯。终于,狼的吻部触及到了兔子温热柔软的皮毛,狼竭尽全力咬进去,温热的血液充盈了口腔,像是母亲温暖的皮毛。   他到现在,都记着那血液的味道。   南离颤抖着抚上怀中人冰冷的脸。   不要离开我。   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你了。   他再次吻了吻那冰冷的唇,却发觉怀中人的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第66章 不竭   满天星子忽明忽暗,苍绿的树丛在湿润的土地投下藻荇交横般的阴影,习习凉风轻拂过发梢,格外惬意与舒适。他枕在南离的膝上,身上覆了条雪白的毛毯——那是狼的皮毛所化。   南离侧脸的轮廓英挺,却沾染了些血迹,逄风有些想抬手去拭,掌心却被那枚乳齿刺痛了。   太山君临行前的话犹在耳边:“风兄,你此番斩骸,表面上是借了我太山府的力,实际上你也清楚,你这是动用了前世的东西。”   “累世修行之人,通过特殊秘法便可借用前世因缘之力……我不知道你是在哪学会它的,可你以后却不能再用了。”   “这东西牵扯因果太深,你要是再用,他们便会注意到你。到时候就连我也无能为力。”   头痛欲裂。   每次从幽冥回归时,逄风残损的记忆便会恢复些,可除了寻常的无趣往事,许多不愿回忆起的记忆,也开始涌现出来。   但他不会逃避。逄风从未想过逃避过这些。只是一时间涌入脑海的记忆太多太杂,一时迷失了方向。面目不清的友人,死在剑下的怨魂……以及那个被称作太子师的模糊身影。   逄风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走马灯般的景象,却只有一两个片段绊住他的目光。   仲春时节,他曾和狼一同出游。说是出游,也只是借着由头,处理掉生了叛心的臣子。回程途中,骑在狼背上的时候,逄风瞥见田埂上飞舞的纸蝴蝶。   有人把竹竿拴上线,另一头系了纸蝶在田埂挥舞,引来一大群呼朋引伴的蝶。   狼没见过这架势,吓了一跳,恼怒地喷出一口火,燎着了薄薄的纸片,蝶群应声而散。   太子身旁的那匹白狼实在太有辨识度了,农人慌忙跪下连连磕头,逄风将他扶起赔了礼,才匆匆离去。   友人嫌弃地问他:“所以太子殿下,你到底是图什么,非要养这只脑子不太好使的蠢狗?”   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没什么,只是看着顺眼。”   是啊,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心中那点微不可查的偏好?还是出于高高在上的怜悯?逄风至今都不清楚,只是,他不后悔在那个时候抱起幼狼。   而那株稚嫩的幼苗,如今已长成能为他人遮风挡雨参天巨树。   南离声音在打颤:“你醒了?”   逄风这才发觉自己的外衣已经被褪去了,他只穿了亵衣,裹在南离的皮毛里。   他声音恍惚,像是梦呓:“我以为你永远醒不来了……”   南离将逄风拥在怀里,却不敢用力,好像他是一块易碎的琉璃。他手腕的血已经止住了,可牙齿造成的深可见骨的撕裂伤依然触目惊心。   光是看着,就会忍不住心惊肉跳。   逄风安抚道:“我没事。”   可南离的状态依然极不稳定,他像是在梦游,碧绿的眼中疯狂与迷茫交织:“你在骗我。”   他是头被强塞进人皮里的野兽,此刻心魔占据心智,那层皮便开始脱落。   南离忽然死死扼住逄风的手腕,尾巴缠绕上他的脖颈:“……不能离开我。”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很痛,逄风不禁蹙起了眉。   他叹了口气:“南离,看着我,”   那双失去焦点的碧眼停在他身上。   逄风深吸一口气:“听着,我是林逢。”   南离的耳朵抖动了几下,眼神中依然带着深深不信任。   “我没有不要你,我想见你,于是就从地狱里回来了。”   伥鬼冰冷的手抚上南离的脸:“你看,我在你面前。”   南离:“……”   他低垂下头,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抬起,此时眼神中才出现一丝清明。   南离声音干哑:“对不住……方才又是心魔发作。”   他似乎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逄风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却听见南离一字一顿说:“别走。”   “我有话想和你说。”   他紧盯着逄风眼睛,那股偏执之火又熊熊燃烧了起来,占据了碧绿的瞳。   “我……还是喜欢你。”   他吐出这几个字,像是一刀刀往伤痕累累的心脏上扎。温热的心头血和不知为何物的情感涌了出来,涌到喉边。   “那枚太阳,是我想着你,才做出来的。”   “你不答应也好……大可放心,我不会纠缠你,也决不会再出现在你身边,无论怎样,我只希望能得到你亲口道出的答案。”   他吐出这几个字,像是吐出那仅存的、深深扎入柔软脏腑的尊严碎片。在林逢面前,他已经维持不住那权高位重的师祖表象。受尽艳羡的大妖丹景君的外壳破碎了,露出其中属于野兽的阴暗偏执的内里。   南离自己很清楚,如果在这里得不到渴望的答案,心魔便会瞬间吞噬他的灵智,将他化为无智的野兽。可他没有说,他不打算让心上人背负这些。   他留有自戕的气力。在彻底癫狂之前,南离会走出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然后安静地死去。林逢只需要知道,丹景君不愿再见他,从此分道扬镳便好。   而这句话,是他身为九阙长老仅存的尊严。   黯色火焰在碧瞳中燃烧,几乎将它染成了幽邃的墨绿。 第67章 流明   树林间万籁俱寂,静到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南离执拗地盯着他,那偏执的目光似乎要将他的嘴撬开,得出答案。   他额间的金红纹路不知何时显现而出,如滚烫的熔岩般,流淌着血色光华。   逄风沉默了片刻:“……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好。”   这是实话。   逄风自己也没察觉到,他的话语中出现了微不可查的松动,南离似溺水之人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我不在乎。”   逄风:“……”   他的眼中燃起了希冀。   逄风依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你只是将幻境中的情感投射在我身上而已。我并不值得你的喜欢。”   他望向自己的冷白的指尖,它曾经沾满了血,不知穿过了几人的胸膛,如今却伪装成纤尘不染的持卷、折花的手。   讽刺极了。   南离急切道:“可值不值得,应当由我决定。”   逄风:“你会悔不当初。”   很笃定的语气。   南离的狼耳急得在头顶抖了好几下:“我不懂你们人族那些云里雾里的说法,我只喜欢你。”   他生怕逄风以为自己会变心,抓心挠肝,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如果——如果我有一天后悔了,那你就杀死我。”   南离一把扯过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胸膛,那颗属于狼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火热而充满力量,带着生命的温度。   那滚烫的温度似乎灼伤了他冰冷的指尖,逄风迟迟没有言语。   放着不管,南离肯定会死。   可若是答应了,如果他知晓真相,知晓他的人生两次都被同一个人玩弄——   逄风的本意原只是帮一把寻女心切的陈二刀,后来遇见南离,便忍不住驻足了,总想再看、多看他一眼。   而后面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逄风的预期。心底萌发的情感是怪异而陌生的,哽在喉咙里。理智告诉他,这是无用的东西,应当马上舍弃。不能再与他有交集了。   最好的做法,便是桥归桥,路归路,从此江湖不见。他也有能力在南离寻死后救下他,将他送回九阙。   可逄风却迟疑了,耳畔却突兀地响起一句自久远而来、有些不真切的话语。   东宫云阔天清,久违的好天气,逄风抱着幼狼,乘上马车,去灵兽仙师的府上拜访。   一路上,幼狼在他怀里不停地挣扎扭动,像块烫手山芋,被他用剑柄敲了敲脑袋,才勉强消停,改为津津有味地撕咬他的衣角。   他和那坏脾气的老者不熟,这次也只是例行公事,去检查灵宠的状况。   那老者唯独讨厌三天两头换灵宠的人,因此得罪了许多权贵,却依然我行我素。所幸,他对逄风还算恭敬。   他记不清那次究竟干了什么了,只记得灵兽仙师送他出府时,曾郑重嘱托道:“太子殿下,既然契了灵宠,就要对它负起责任来。”   “毕竟,不管它接受与否,厌恶与否,生命里也只有你一人了。”   ……要负起责任。   南离的心魔,说到底也是他造成的。这是他欠南离的,既然如此,他便多陪伴南离一段时间罢。   待他心魔好转,能够平静接受所爱之人的离去,再——   不过有一点,逄风非常清楚。   他和南离,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他不能毁了南离两次。   南离见他许久没有回应,声音带着欣喜的颤抖道:“……你答应了,是不是?你也喜欢我……是不是?”   苍绿的树丛投下婆娑的影,恰似两人在缠绵悱恻。丛生的杂草间,有一点点黄澄澄的萤火渐渐亮了起来。   有蜥蜴窸窸窣窣从林间探出头来,好奇地注视着这两人。流萤汇集,熠熠生辉。   恰似梦境。   恰如梦境。   逄风终于给出了他的回应,他抬起头,慢慢道:“……如果你如此期望的话……”   南离几乎欣喜若狂,欢喜几乎冲晕了他的头脑。他周身萦绕的心魔黑气骤然消逝,两条巨尾舒展开来,在身后情不自禁地摇晃着,如飞练般的影子与树影交织在一起。   他一把将爱人单薄的躯体拥入怀中,尾巴聚拢而来,将他圈入尾巴与身躯形成的狭小空间中。   明亮的火焰在尾尖上燃烧,衬得四周如同白昼。那火焰是莹白而温暖的,并不灼热,甚至如同鹅绒一般,将逄风包裹在明亮的火光中。   逄风在这一刻忽然想起,在自己死后,那座简陋坟墓上燃烧的不熄野火。   他没有亲眼目睹那景象,是太山君告诉他的,看到这火,又无端想起。   他那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点燃那簇火焰?   冰冷的手脚在一点点暖起来。那火焰是生机勃勃的,和那枚太阳同源。南离不曾骗过他。   可他——   南离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窝中,如犬一般不断舔吻着他的脖颈:“林逢……我好喜欢你……”   逄风无声地环住了他宽阔的背脊。   比起沉浸在狂喜中的狼,他的内心反而充斥着无边的苦涩。 第68章 烟火   狼心情大好,兴奋得要命,竟控制不住变回了原身,欣喜地围着逄风打转。湿润的乌黑鼻子在他脸侧不停地嗅来嗅去。   两条柔韧的白尾巴不住地摇晃着,一撮金焰收敛,化为赤金纹缠在尾尖。   此刻,什么辈分伦常都被南离抛之脑后,他如今几乎完全变为了一头讨到伴侣喜爱的得意洋洋的雄狼。   雪白的狼围着逄风打几个转,又抖了抖毛,将毛发重新变得柔顺,又用尾巴将他拉到自己背上,要载着他跑几通。   逄风极力安抚他道:“南离,该睡了,夜深了,此时不应赶路。”   狼的碧瞳中顿时显出些委屈来。   它发出属于幼兽的哼哼唧唧,露出柔软的腹部要害,前爪有一下没一下去扒拉他的衣摆,又将逄风的手含在齿间,轻轻地咬着。   不疼,狼很好地控制了力度,反而很痒。   是他养南离十几年从未有过的待遇。   逄风最终还是妥了协,南离毕竟是他唯一的、藏得极深的软肋,面对狼时,他的底线总是一退再退,揉搓着狼耳朵细软滑顺的毛发,他还是叹了口气道:“只有一个时辰。”   雪白的狼疾驰在茂盛的林间,他环着狼毛发厚实的脖子,感受到掠过耳际的惬意凉风。   已不知是多少次乘在狼的脊背上了,可这次,心境到底是不一样了。   狼灵巧地跃过倒塌的树枝藤蔓,漆黑的树林里,它的身影简直像一道雪亮电光般敏捷,身后还拖着两条华丽的焰尾。   林间有卧眠的鹿,被狼的气息所惊起,四散而逃。狼对它们视而不见,只管加速去超过那些四腿细长的野鹿。   它的毛发闪着银光,在夜空下肆意地飘荡。那毛发下是匀称的肌肉线条,是没有一丝赘肉的猛兽躯体。   “嗷吼——”   有虎被它的气息扰醒,因领地被侵犯发出愤怒的啸叫。南离过于欣喜,并不想理它,极度的喜悦在胸腔间萌动,涌到喉边,狼转瞬发出一声悠长的狼嚎。   孤狼极少嚎叫,那声音亦是悲怆的,如沧桑喑哑的泣音。这一声狼嚎却极为饱满,音调绵长。林间双狼同行,你呼我应,便是这样的嚎叫声。   虎虽未开灵智,却也隐隐察觉到大妖妖气,顿时大气不敢出。   困于焆都的印记,南离此时无法御空,却依然兴致不减,在林间疾驰着。它纵身一跃,便从杂乱枝条间,跃出了茂盛丛林。   林外是连绵不断的铁青群山,山峦崎岖不平,如老人久经风霜的脸。山间无人居住,却有猿猴啸叫攀跃。   山涧里怪奇的石、石缝里扭曲的松,每一处难以想象的地方都成了南离的落脚点。狼的身形虽巨大,却依旧灵活如燕,两条巨尾晃晃荡荡飘荡在身后,如游蛟飞练,当空而舞。   群星当空,狼忽然扬起双尾,两道火焰如蛇交错盘旋,升上天空。随即在夜空中炸开。   一时火树银花,金白火焰碎成满天细碎的星光,将夜空衬得宛如白昼。碎金如满天流光落羽,从空中轻盈飘下,落入土地的一瞬间霎时便融入草木的根系。   那些打蔫发黑的枝叶感受到太阳的温暖,开始吐出嫩绿,萌生枝芽。夜空中烟火在绽放,土地上的草木同样在盛放另一种奇异的生命之花火。两者交相辉映。   逄风坐在狼的脊背上,静静欣赏着这一幕。昔日长夜国祭祀之典时,也曾升起满天花火,却不及此刻分毫。   绚烂的烟火映在那双总是沉静的黑眸中,为它增添了几分亮色。   南离再次化作人形,他如今人高腿长,轻而易举便能将逄风圈在怀中。狼耳竖在头顶,因欣喜抖动着,尾巴缠着他的腰,似乎是生怕那人逃跑。   “你喜欢吗……”   他此时竟有些羞赧,像是初尝恋情甜头的的毛头小子,正手足无措地给心上人挑选着礼物。   那双狼耳不安地抖动着。   按照狼的习俗,若雌狼同意了雄狼求偶,应献上新鲜的猎物和舒适巢穴,可他此时什么也没有,而且那人也未必喜爱血淋淋的猎物。   他拥有的太少太少,南离也曾随师兄参加过仙门之首子女的订婚宴,席间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几乎闪花他的眼。可他不屑于同那些表面讨伐实则劫掠的匪盗为伍,至今乾坤袋除了师兄给的钱财外空空如也。   此时便感觉出窘迫来。   “你在担心什么?”逄风微微侧过脸去望向他,眸间似泓着一汪深沉的水,“不要总是胡思乱想,心魔会趁虚而入的。”   “既然答应了你……我自然也是心悦于你的。”   他踮起脚,轻轻吻上了南离的唇。 第69章 连理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远处隐隐传来雄鸡啼鸣,逄风被白狼结结实实抱在怀里,脸埋进了厚实的毛丛中。他醒来时,狼的爪子还搭在身上。   他艰难地起身,整了整凌乱的衣襟,狼的睡相很差,即便在睡梦里,爪子也不住刨动着,半截舌头伸在外面,鼻子也不断抽着。   看上去并不是噩梦。   狼在睡梦中本能地追随着熟悉的气味,脑袋一拱一拱,自然而然地钻进一旁盘坐的逄风的怀中。   逄风:“……”   他先前从未发现过狼这么粘人的一面,如今也只得让狼毛茸茸的头枕在膝盖上,轻轻地抚摸着它软软的耳朵。   他一抚摸,那双狼耳便舒服得垂了下去,还在他掌心里蹭了几下,蹭得掌心痒痒。   狼甚至惬意地呼噜了一声,爪子无意识地去勾他的衣裳,锋利的爪尖将衣裳划破了,而罪魁祸首依然在酣睡。   不知该说他心大还是……   望着这样的南离,逄风也不禁起了些捉弄的心思。   南离睁开眼时,几乎被眼前的一幕吸引得彻底忘记了呼吸。   逄风不知何时褪去了外衫,此时穿了束袖的绯绿短衣,墨发亦扎成马尾,露出一节纤白的颈。   然而,此时他的目光却不在自己身上。   逄风不知从何处牵了匹马来,那马通体如墨,四蹄粗壮,鬃毛飘逸,正得意洋洋地从他手中取食新鲜的嫩草。   逄风挠了挠它的下巴,马便打了个响鼻,甚至斜眼去睨南离。身着骑马服的美人和乌马站在一起,显得无比相得益彰。   南离瞬间妒火中烧,将拳头捏得骨节作响。   逄风回过头去,眼中扬起一抹笑意:“醒了?”   “它非要跟着我……我想,正好我们缺代步的马匹,留下它如何?”   乌马又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响鼻,尾巴在屁股后面甩啊甩。   简直是明晃晃的挑衅。   南离强压住话中的火气:“……我们要走的路极其艰险,一匹凡马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逄风强忍笑意:“丹景君,你怕不是忘记了,先前历练的时候,正是这凡马立了功劳。”   他摸了摸马的脊背:“乌骥先前已经带我转了一圈了,它的确是匹良驹。”   他甚至还给这匹马起了名字!   南离愣了愣,委屈的泉瞬间从心底的泉眼涌出,咕噜咕噜冒出泡来。酸涩涨满了内心,他又开始忍不住想,是不是他做得哪里不如这匹马……   是他跑得太快吗?还是不够平稳……他会不会以后都不要自己了,改要那匹马?   骨子里的自卑又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南离尾巴僵硬地竖着,耳朵压低,几乎要做出进攻的姿势。   没有一头野兽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伴侣被人夺去。他也一样。   撕裂那匹马的脖子,不,还是咬断它的四条腿,让它永远不能奔跑……   正胡思乱想着,却突然听见逄风道:“好了,南离。”   听到逄风叫他的名字,南离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僵硬的尾巴也开始微微摇晃。   “过来。”   他不情不愿地挪了几步,挪到逄风身边,却远离乌马的地方。   逄风捧住南离的脸:“你不要对自己太没自信……也不要对我太没自信。这样即便我在你身边,心魔还是会三番五次发作的。”   一个吻轻盈地落在侧脸。   南离怔了须臾,便感觉雪片般沁凉的柔软紧贴脸庞,他心底的焦躁也如雪落青砖般,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要学着摆脱它的控制,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放任它占据内心。”   逄风冰凉的唇贴上南离的耳朵,惹得那耳朵一阵颤栗。   “乌骥跟着我,只是因为我碰巧治了它的伤腿……它是马群的首领,此处是你我都不知之地,它却识得路途。要想回焆都,不依靠它怎能行?”   逄风望着那双有些无措的碧瞳:“你不要总想着什么事都一个人扛下,什么话都憋在心里,宁可死也不低头。”   “我知道野兽或许都是你这样的性子,可你如今毕竟不是野狼,你是丹景君,是九阙长老,亦是我的道侣。有那么多人爱戴你或是畏惧你。你毕竟不能彻底脱离他们而活。”   在听到逄风承认他是自己的道侣时,南离的耳朵不禁抖了三抖。   “也许让你学着依靠他人有些难,但至少你可以先学着依靠我。”   他握住南离的手。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南离眼眸湿润,就势揽着他的窄腰,吻了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吻林逢,和先前一触即分的吻不同,这次则极为绵长。南离能感受到对方的唇是冷的,却被他渐渐染上了温度。   过了好久,他才不舍地松开逄风。   “那匹马只带路,你不能骑它,”南离恨恨道,“它没我平稳,没我快。”   逄风扶额:“……”   他只得道:“好。”   马高傲地用蹄子刨了刨地。 第70章 心安   乌马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咴两声,示意他们向前。逄风骑在白狼的脊背上,紧随其后。   山色空蒙,细雨绵绵。迫近清明,雾气缭绕的山间下起了细细绵绵的雨,当真是润如酥。遥遥望去,初生草芽将湖光春色染成明艳的嫩绿。   他们走到了一片小湖旁,乌马停下脚步,低下头,大口大口饮着泛着粼光的湖水。   狼亦停了下来,在湖边化为人形,水波微微荡漾,如镜映出了两人的脸庞。   小湖不大,湖面上飘荡着湿润的雾气,山上一口泉眼涌出泉水,汇集于洼地,便是这湖。   逄风试了试,湖水竟是温热的。   湖底多半有火矿地脉,他捧起一汪清亮的水,洗了把脸。就连这湖水,都含着一丝火炎之气。如人有伤病,如风湿寒毒,在水中浸一浸便会有所改善。   在这无日无月之地,这片湖水也是此处茂盛植被能够生长的原因之一。   狼早已跳进了湖水,痛痛快快地游了几圈,它落入水中又变回了白狼,全身的毛湿漉漉的,却极为兴奋。   那两条粗壮有力的大尾巴如鱼得水,像是商船的浆一般,控制着身躯的方向。狼的四爪在水里刨着,很快便一头扎进水里。片刻后,它才冒出头来,的口中叼着一头金鳞的灵鲤。   狼兴奋地叼着灵鲤,在逄风身旁大摇大摆地甩着尾巴,又松口将鱼扔进他的怀里。   鱼在他怀里不住地扑腾,这下他的衣衫也变得湿漉漉。   逄风:“……”   他捏了个决,刚除去了衣衫上的水汽。狼就在他身边使劲抖了抖全身湿淋淋的毛发。水珠乱蹦,他的衣服再次溅满了水渍。   逄风:“……你过来。”   狼摇头晃脑将头凑了过来,尾巴还在晃,甚至像鞭子似的来回扫他的腿,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丝毫不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自从南离只跟着他之后,似乎……解放了本性?那个严苛又可靠的丹景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真性情的狼妖。   逄风:“别动。”   狼露出惊恐的神情,可已经迟了。说时迟那时快,它被一只大水泡罩住,源源不断的热风自下而上吹拂而来,吹拂着皮毛,将水气冲刷一空。   狼落在地上化成人形,南离委屈道:“我自己烤干毛发就好了。你不必使法术。”   “洗狗法术,”逄风斜睨了他一眼,“云长老发明的,妖兽用了都赞不绝口。”   “什么怪名字,”南离嘟囔道,“师叔一天净不干正事……”   乌马半卧在不远处的岩石上,闭目养神,似是在恢复体力。   逄风举起那条灵鲤:“你想吃这鱼?”   南离道:“一起吃罢,先前你我灵力消耗都很大,在这荒郊野岭也吸纳不了多少灵气。能补充一些是一些。”   逄风反问道:“你会做鱼么?”   南离一愣:“我可以直接吃……”   他有些窘迫,他往常吃东西,除了席间填不饱肚子的精致饭食,便是血淋淋的生食,对味道也浑不在意。   他骨子里依然向往茹毛饮血,不然也不会经常变作原身,短暂地成为一匹野狼,与猎物搏杀,从骨头上撕扯新鲜的肉块。   他对烹饪,根本是一窍不通。   逄风简明扼要:“刮鳞你来,我去拾些柴火佐料。”   南离怔了一会,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能用火——”   逄风没有回头:“不一样。”   于是南离只能蹲在湖边,以火凝器成一把短刀,在水边咔嚓咔嚓刮鱼鳞。   刮鱼鳞也算是精细活,哪怕落了一片,整条鱼便会沾染上泥腥味。   刮鱼鳞的过程中,南离的心却格外平静。   师父初收他为徒时,为了抑他心魔,也曾让他去学着做一些细致活计。譬如绣花、下棋、为窑坑里的瓷器上色。只是,他每次做到的一半,都因火气上涌而告终。   刮鱼鳞,也是其中之一。南离讨厌满手的鱼腥味和血迹,如今依然如此,却不那么抗拒了。   因为林逢和他在一起。   逄风拎着一捆柴很快回来了。他手中拿着几株奇异的草药,又从腐朽的树干摸到了几枚菌菇。他甚至还弄到了雪白的盐。南离好奇地望着他,紧盯他每一步动作。   鱼去好了内脏,刮了鳞。逄风将它的鱼鳍和鱼鳃除去,背上开了花刀,腹中则塞满香草与菌菇,又拿针线缝上。树枝磨尖,从鱼嘴穿到鱼尾,将它穿起来。   逄风寻来的树枝是果木枝,点燃后自有一股清淡香气。灵鲤肉质紧实鲜美,不需要佐料也鲜香扑鼻。   逄风不住转动着树枝,金黄的油脂顺着枝条滴落在火堆里,烤鱼的香气炸裂开来。待鱼皮烤至金黄,微微收缩后,鱼肉莹白如玉时他才将鱼取下。   “尝尝?”   南离咬了一口,口齿不清道:“好吃……你怎么什么都会?”   “没什么,”逄风望向水波荡漾的湖面,那细密的波纹起伏着,像是湖的心跳,“父……家父为我找了个好师尊。” 第71章 诅咒   层峦叠嶂,山中雾气直至晌午也未散去。乌马娴熟地翻山越岭,在陡峭的山壁穿行。南离虽是妖兽,耐力却不强,也隐隐感到疲态。   他们此刻正于半山腰间攀爬,逄风见他疲惫,提了数次要下来行走,只是狼死活不愿意,甚至要上了尾巴禁锢他。   半山腰云雾缭绕,纤薄如烟的云雾带着湿润的水气,沾湿了衣袂。雪白的狼行走于雾霭流岚间,如同行于仙境。   浮云不共此山齐,山霭苍苍望转迷。   南离先前还没什么感受,此时心中才升起些敬重来。此间群峰交错纵横,稍一留神便会迷失方向,林逢寻了马来带路,眼光实在毒辣。   他有些疑惑:按之前的了解来看,林逢分明是个钟鸣鼎食的富家公子,对书画、古玩等颇为了解。可他对于旷野的了解,却丝毫不亚于常年在泥地中摸爬滚打的妖兽。   他总是说是师尊教的,可这些东西如果只是落在口头或者纸面,是无法真正学会的。   看来他的师尊也是个奇人,自己和他的徒弟结成道侣,也理应拜访,南离暗暗想着。   乌马在前方如履平地,虽然南离知道它是为了帮助两人,但是依然恼怒地磨了磨牙。他身为妖兽,本就在山林里有着更敏锐的直觉,如今却落得下风。   可狼往常狩猎,全靠御空而行。南离很享受在虚空中奔跑的轻灵感觉。这是他的种族天赋之一,关于他的种族,无人能看出来究竟是什么种族,但又都确定是某种强大而神秘的妖神后裔。   师兄为了抑他心魔,曾翻遍藏书阁中所有妖族谱系,却仍未找出符合描述的大妖。   南离亦觉得奇怪,记忆里,他的母亲并没有他这般强横的修为和南明焰,也只有一尾。不然也不可能被几个散修捉去,献给了长夜王,也不会发生之后的惨案。   但妖族的确有些返祖的情况,往往是些血脉稀薄的妖兽,意外觉醒了大妖的血统。如蛇妖返祖为蛟龙,雀妖返祖为鸾鸟。凡人夫妇亦有可能诞出灵根纯粹的孩子。虽说凤毛麟角,倒是不是没有。   师兄便猜测他是因为返祖,觉醒某种未被记载的妖神血统。而无器无翼而御空,便是他的天赋之一。   一时无法御空,他一时间便有些不知所措。   又不知走了多久,狼的四腿有些发酸,爪尖也因长期紧紧抠抓石缝有些疼痛。但基本如此,它依然倔强地不肯开口。   逄风先发现了异状,他先是对望了一眼乌马,它便会意,停下了脚步。他翻下狼背,握住起住一只狼爪。狼想将前爪抽离,可逄风却道:“别动。”   他抬起狼的前爪,狼的爪尖已经有些磨损的毛刺,狼不情愿地垂下耳朵,发出咕噜声。   逄风在手中凝聚出一只水球,水球在他手中拉伸变形,变化为一面小巧水镜。他一招手,那面水镜便颤颤巍巍地飘过来,磨去那些毛刺。   逄风也清楚,若他一两句话就能改变南离的想法,心魔也不会折磨他这么长时间。南离如今依然习惯如野兽般,独自缩在角落舔舐伤口,而不习惯于将它袒露给他人。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狼明白,有另一只野兽,愿意待在他身边,与他互相舔舐伤口。   南离变不成人,他就去变成兽。   逄风手上动作不停:“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山岩有些怪异?”   “寻常的山岩,无法伤到你,这里的山岩并不是什么灵脉矿石,却能伤到你的指爪。它们和先前的树木不同,亦没有生命。关于这些岩石,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南离试着抬爪,狠狠踏在岩石上,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一击灌注了灵力,石块像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地碎裂开来。   狼眯起了眼,它的硬度只是普通的岩石,不应该伤到他才对。   “是诅咒。”逄风道。   他俯下身,伸出手去,用手指沾了些岩沙。随着灵力的注入,一股微不可查的黑气便从岩沙间钻了出来,散溢到空中,很快便无影无踪。   “这诅咒很微弱,却的的确确存在着,如同锯木之绳一般,缓缓向与之接触的物什渗入着、侵蚀着,你的爪子,应该就是被它侵蚀了。”   南离疑惑道:“可那匹马为什么没事?”   乌马嘶叫了一声,用蹄子刨了刨地,依然是精神百倍的模样。   “如果我猜得没错,”逄风抬起南离另一只爪子,用柔和的水波磨着狼的爪尖,“乌骥应当不是诅咒的对象。”   南离猛地一抖耳朵。   “如果修习过咒缚之术,就会清楚,实行咒缚必须要设立特定范畴,不然诅咒无法成立。而范畴越广,所耗的灵力越多,牵扯到的业果也就越重。”   狼一脸完全听不懂的神情。   逄风解释道:“比如诅咒的对象是踏入这座山里的所有生命,那么乌骥也会受到诅咒的侵蚀。可它如今生龙活虎,说明诅咒的对象并不是山中的所有生命。”   南离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是踏入山中的修士?”   逄风道:“只是猜测,现如今还无法确定,”他望向云雾缭绕的山顶,“是与否,恐怕马上就要揭晓了。” 第72章 血肉   寂寥无声。   山间浓雾弥漫,山顶却格外空旷,没有一丝雾气。层层雾气将山裹住,徒留一个空空荡荡的山顶。山外乳白的雾气如海涛般翻滚不息,竟隔绝了一切灵觉的窥探。   逄风蹙眉。   这架势,似乎是鬼打墙?   眼前的景象在雾气中瞬息万变,几次呼吸间,竟浮现出一座小村庄。   这村庄突兀地出现在山顶,如同隔绝人世的桃源,隐隐能听见犬吠鸡鸣、孩童嬉笑。   南离在他身畔化作人形,打量了几眼道:“……这种地方,怎能有村子?”   逄风思索道:“或许,这就是诅咒的源头。如果不解决它,我们无法离开此处。”   南离道:“这片地真是诡异,先是死树还魂,如今又是诅咒,以前可从没有如此多的怪事!”   逄风:“我倒是曾听说过一种说法。”   南离问:“什么?”   “旱涝过后,必有丰年,五风十雨,祸藏其中。”   南离这次跟上了他的思路:“你是说福祸相依?久福必祸?可我不觉得在这几百年,人间有多好。”   逄风语言辛辣:“那是因为,原本应该属于凡间生灵的天平地安,被焆都夺走了。”   他淡淡道:“我查了卷宗,这百年内,焆都一再扩张,却仍然容纳不下数量暴增的修士。可东荒的灵脉,原本是养育不出这么多的修士的。”   南离心头一紧。   逄风抬起眼皮,望向他:“我一直有一事不明,我与翟禾君虽只是一面之交,却知晓他是个难得的热忱之人。他不可能不清楚,焆都的存在对凡间生灵意味着什么。”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将九阙建在这?”   南离:“……”   他低声道:“林逢……师兄他……其实不是这样的人。”   逄风:“翟禾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并无质疑之意,我只是觉得,以他的性子,这般倒是有些奇怪,莫非另有隐情?”   南离的耳朵耷拉了下来:“的确。”   “当时准备建立九阙时,师兄他极力反对在焆都开宗,甚至已经在一座山中选好了址。我那时还……去过好几次。”   他喉头滚动:“只是一向开明的师尊却不同意,说他的命数注定离不开焆都。师兄不信邪,师尊也没多阻拦他,便放任他去了。”   “那时候他独自去山中监工,足足待了半年之久……然后就病倒了,三魂七魄逸散体外,多少灵药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师尊出手,锁住了他的魂魄。”   逄风凝重道:“还有这种怪病?”   南离摇了摇头:“不清楚……师尊想必知道些什么,却从来不说。但有一事我很笃定,如果离开焆都过久,师兄会丧命。”   他的手指节有些发白:“对于九阙笼罩之下的土地,师兄每年都会亲自勘察,向溪水中滴下价值万金的灵液,散尽灵力去催生草木,尽他所能去弥补一些过失……自九阙建立,那片地上,从未因灵气匮乏而出现荒年。”   南离低落道:“近些年仙首议事,师兄提了好几次将焆都挪到河海之上,只是无人同意。”   逄风:“……只可惜,他这般的君子,实在是太少了。”   南离重重地“嗯”了一声。   虽说不知晨昏,村庄中却无人点灯烛,从纸窗里望去黑黢黢的,见不到人影。南离化去妖的特征,两人乔装成普通的过路人,踏入了村口的羊肠小路。   逄风瞥了一眼村口东倒西歪的石碑,上面三个板板正正的大字“刘家村”。   刘家村看起来只是座普通的小村,和其他村子一模一样,几间凋敝的茅草屋,石块砌的院落,开裂的石碾子。   一头瘦巴巴的驴栓在歪脖子树上,没精打采地咀嚼着干草。   保险起见,乌马被逄风留在了村外,俗话说财不外露,村中人见到这匹罕见的良驹,指不定动歹心。   刘家村并非空村,逄风分明听见了孩童的嬉笑声,可步入其中欢笑声却消散得一干二净。他们一路上见到了几个行色匆匆的村人。逄风试图搭话,那些人却一副讳莫如深模样,匆匆离去了。   只是从外表来看,他们又的确是活生生的人,并非鬼,却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这幅模样,像是对未来看不到一点希望所导致的。   但即便这样,这些人的脸上却并没有任何灾病导致的痛苦,而更多的是……麻木与漠然。   已然入春,正是插秧的时节,可逄风并没有看见任何劳作的人。村人多数正值壮年,却目光呆滞、游手好闲。   这类以姓氏为名的村庄通常极为排斥外来姓氏之人,看来他们今日也是遭遇了同样的境况。可无人搭理,就意味着无法解决此地的诅咒。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一间茅屋的门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是一个约摸十五六的年轻姑娘,她的两颊深深塌陷了下去,脸色灰败。眼中却和其他村人不同,含着些光亮,怀里正抱着一条黄狗。   黄狗病恹恹地躺在她怀中,皮毛没有一丝光泽,却并不瘦骨嶙峋。这让逄风不由得想到与陈二刀同行时,遇到的小姑娘。   也不知她和爷爷如今怎样了。   反而是少女先开口了:“行商人?”   逄风接过话头道:“是,我二人在山中迷路,意外来此。一路上车马劳顿,不知可否借住几晚?”   他顺势掏出一粒银子:“不知这可否抵得上房钱?”   谁知姑娘木讷地看了他们一眼:“只要吃的。要肉。”   南离是个急性子,忙道:“你拿着银子,何愁没有肉——”   可她却依然不让步道:“只要肉,或者别的可以吃的。最好是肉。”   南离一头雾水,自从他沦落到这个鬼地方,就一直遭遇怪事——不要金银要肉,哪有这道理?即使是穷乡僻壤,也无人不知金银的价值。   这人怎么回事?   逄风拉过他,传音道:“打猎对你我并非难事,既然她如此坚持,便顺着她意思来。她很有可能是这里唯一愿意和我们透露消息的人。”   他道:“姑娘,我们的货放在村外,其中恰好有一些干肉,不知你意下如何?”   “可以。”   依然是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她撂下这句话,就关上了门。只留两人面面相觑。   逄风扭头望向南离:“走罢,你大显身手的时刻到了。” 第73章 良缘   狼在山林间奔跑,闪着银光的飘逸毛发在风中拂动,矫健如游龙,灵动如脱兔。它的耳朵时不时抖动几下,在风中追寻着猎物的痕迹。   湿润而带着清香的泥土里,留下了梅花般的爪痕。   狼的目标是一头野猪。   这头山猪称得上是猪王,皮糙肉厚,嘴边伸出一对翻卷的泛黄长獠牙。它的眼珠很小,却闪着狡诈的光芒。   它是头妖,只不过并非善妖。这猪妖曾经是头家猪,拱翻了篱笆去寻母野猪。等到了山里,便恢复了野性。与常人想得不同,猪并非只食素,它就尝过许多次人肉的滋味。   它不蠢,反而非常精明,当看见那白狼的一瞬间,野猪就知道自己怕是逃不过了。   逃是肯定逃不过的,只能背水一搏。   它用那双小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白狼,心里不得不冒出了妒忌:凭什么这些血统尊贵的妖不需刻苦修行便能成为大妖!而它龟缩在这地方几百年,即便食了无数血气,却也不能化形!   野猪忽然眼前一亮。   它注意到了白狼身畔的人。那人望上去细皮嫩肉,苍白得过分,虽然拉高了衣领,却难掩颈间一圈青黑的勒痕。   妖仆?   野猪也收过妖仆,只是没过几天玩腻了,就吞吃了他们。不过,它知晓,那些名门望族的大妖,对妖仆很看重。   既然如此——   野猪从鼻孔里簌簌喷出粗气,做激怒状,粗短的四蹄不断刨地。它体型硕大,如同一头小象,又常年磨蹭树脂而皮糙肉厚。就算是南离,被它撞一下也不会好受。   狼弓起背,眼神冷冽,两条长尾高高扬起。   它没有用火焰,用南明焰的确能迅速解决对手,可那样肉也会变得焦黑,无法交差。   说时迟那时快,野猪如一座行走的肉山,如炮弹般像白狼猛撞过去。狼轻而易举地避开,可野猪虽然看上去笨重,却十分灵巧。庞大的身躯一转,竟向一旁的逄风冲了过去。   只是野猪并没有在那个人类眼中,看见将死前的惶恐与惊愕。   它从前看过无数次人杀猪,同族面对屠刀的惨叫与哀嚎,它到现在都记得。因此,它修炼有成之后,最喜欢的便是在两股战战的人类面前吃人。没有人不畏惧它,他们屎尿横流,和待宰的家猪没什么区别。   可唯独这个人例外。   明明是低贱的妖仆,凭什么——   怒从心头起,野猪牟足了劲,向那个人死命撞了过去。它要用獠牙豁开人类脆弱的身躯,撞碎他的骨头!一时间,它似乎忘记了白狼的存在,满身满心都是对人的仇恨。   可就在它的长牙离逄风只剩几寸时,一股彻骨的寒意忽然从心脏处冒了出来,游走至全身。它的四肢瞬间失去了气力,跪倒在地。   ……到底怎么了?   野猪视线缓缓下滑,那人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长剑,带着冻彻心肺的寒意,已经贯穿了它的心脏。   猪被人吃,人被它吃,然后——   这就是报应吗?   它不甘地闭上了眼。   水纹荡漾,逄风动作轻巧地拭掉了剑锋的血迹,眉眼含笑道:“怎么,我又赢了?”   南离变回人形,不服气道:“这是犯规……”   说实话,那野猪改变方向时,南离确实吓了一跳,却没如之前一般火急火燎到五内俱焚,心魔发作。他渐渐开始意识到,林逢很强,不需要自己的保护。   他渐渐开始学着相信自己的爱人。   南离一指那头死去的野猪:“用这个?”   逄风摇头道:“算了,它活了太久,诅咒已经深入骨髓了,还是找些寻常的猎物罢。”   这次倒没出什么幺蛾子,狼放弃了狩猎那些强横巨兽的想法,老老实实猎了头野羊来。   火升起来了,逄风指挥他控制着火焰的温度,将肉烤成便于携带的干肉。烤了半只羊,逄风便让他停了手:“足够了。”   南离以为他要丢弃剩下的肉,逄风却话锋一转:“剩下的不做干肉,灵气稀薄,无法打坐调息,我们也需补充体力。”   南离:“你不是不喜欢吃肉?不如我去找些果子来?”   逄风道:“不用,这些不能浪费。”   羊肉很嫩,不加佐料也没有什么膻味,逄风取了一条羊腿,熟练地翻烤着,油脂一滴滴渗了出来。他将烤好的羊肉剔下,却没有直接递给南离,而在一块有些晶莹的奇异岩石上蹭了蹭。   南离接过来,本以为这肉肯定是寡淡无味的,结果异样的鲜美却在口中炸开。   有盐的味道,却和他从前吃到的不太一样,更加粗犷,却突出肉的鲜嫩。   “是岩盐,”逄风解释道,“我恰巧见到有岩盐矿石,便取了一块回来。牧人婚配,便要送去盐碗,用它吃饭便无需放盐,寓意良缘。”   他本只是解释,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南离望向那块透亮的岩石,心中泛起柔波。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明明不喜欢吃肉,为什么这么擅长烹制?你明明不需要亲自下厨才是。”   逄风答道:“一码归一码,将饭做得难吃,也是糟蹋食材。我不喜浪费,更何况……”   他轻描淡写道:“家里养了只爱吃肉的小狗,没办法。”   南离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以为他真的养过小狗。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脑中“嗡”一声,涨红了脸。 第74章 自由   刘家村至今被浓雾笼罩着,村人的眼神仍然充斥着令人不舒服的戒备。男人手里没有锄头,女人背后也没有衣篓。   他们的脸上被一种死气沉沉的灰气笼罩着。   逄风敲了敲门,门缝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一把夺去了干肉。过了很长时间,少女略带沙哑的声音才响起:“你们两个,选一个进来。”   逄风抬脚踏入那间凋敝的茅屋,屋内很杂乱。所有物品胡乱摆放着。灶台上放着半袋见底的粗面粉。   黄狗在酣睡,小小的身子有规律地起伏着,逄风注意到它的脸部毛发已经开始褪色,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刻。   那姑娘手臂枯瘦如秸秆,却握着一根沉重的铁扦,尽力在灶台的火中掏着,脸上沾满了乌黑的灰。   “啪——”   她抬起头,扔过来了一根生锈的铜钥匙,似乎不想多说什么:“北边的屋子,东西随便用,但用坏了要赔,还是要肉。”   似乎要被随意打发了。   但这样万万不可,唯一愿意搭理他们的人这条线若是再断了联系,就更无机会解开诅咒了。   逄风目光一转,落到了那条昏睡的黄狗上。   他先前就注意到,那条狗虽然年纪大了,却并不瘦,反而比少女还要有肉些。   ……那么这干肉,到底是为了谁?   逄风突然开口道:“姑娘,这是你的狗?”   少女一愣:“嗯,怎么了?”   虽然语气依然冷淡,但逄风却第一次从中听出了一丝情绪波动。   “它已经活了很久了吧……在如今的世道,姑娘能将它照顾好,想必很不容易。”   她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地抚摸着黄狗脊背的毛发,眼神却柔了下来。   逄风:“不瞒姑娘,我也曾养过犬。”   少女眼中的死气沉沉消失了,眼中的光亮渐浓。逄风没有看错,她的确和刘家村其他人不一样。   逄风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去,缓缓道:“捡到它时,它还没有断奶,很小很小的一只。只能取羊乳,一滴一滴喂进去。有时候它不喝,将奶打翻,溅人一身……”   他故作轻松地笑笑:“后来它长大了,逐渐能跑能跳,也开始叛逆。怎么教训都不听,甚至张口咬人,实在令人头疼……我却依然舍不得丢掉它。”   少女第一次主动开口了:“后来呢?”   逄风道:“……后来有一天,它被我放走了。”   少女声线一下子抬高了,她惊疑道:“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它吗!”   逄风摇了摇头:“它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待在我身边,只会徒增痛苦。”   少女:“……”   她似乎压抑着什么,声音颤抖:“我不认同你,它们那么脆弱,只要离开人的身边——就会——就会死去。”   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绝不会放开——永远也——”   逄风打断她:“可姑娘还没听我说完。”   “再后来,它又回到了我身边。”   “给它选择,然后接受这个选择……当然,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故事。想必姑娘和爱犬的经历,会更加曲折,只是不知姑娘是否愿意与我讲述。”   少女神情复杂,眼中的敌意却已经消融了:“……我叫嫣儿。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不过今天不行,我需要照顾阿金。”   他赌对了。   修真界养灵宠的修士,往往聚在一起更有话可谈。凡人也是一样,总会在谈到它们时更有共鸣。   逄风道:“好,谢过姑娘了。”   他轻手轻脚关上了门,嫣儿依然在发怔,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南离问他:“有进展了吗?”   狼化去了耳朵,逄风却似乎依然能看到那双尖耳因欣喜抖了抖。   他以前也见过其他修士养的灵犬,对它们来说,只要主人出现在视野里,它们的尾巴就不自觉地摇个不停,眼中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   他本以为狼永远不会这样。   逄风摇了摇手里的铜钥匙:“没问出来什么,不过她愿意明天回复我们一些问题。”   南离奇道:“你怎么做到的?”   逄风道:“没什么,只是以心换心。”   南离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同去了北面的茅屋。几近朽烂的门被南离推开后,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子显然很多年没人用了,被褥发了霉,床头生了蘑菇。炉灶里也潮得要命,墙角甚至生了青苔。缺腿的桌子在漏进的风中摇摇欲坠,旁边倒着的木椅落了厚厚一层灰。   南离当即如避蛇蝎,将那些发霉的被褥扫到一旁,然后皱起了眉:“……这怎么能住人。”   逄风倒毫不在意,安抚道:“凑合一晚。”   南离盯着那受潮了的光秃秃的木板,心道,不行,绝对不能让他睡这个。   他摇身一变,变成了雪白的狼,视死如归地躺在了那块光秃秃的木板上,对逄风袒露出肚皮。   “呜呜——”   虽然他没有传音,逄风却听懂了。   他这是要自己睡在他肚皮上,然后盖着两条尾巴睡去。   ……不行,他应当只是和南离做戏。这似乎有点太亲密了。   可狼雪白又毛茸茸的肚皮实在太有吸引力了。就算是他,也无法免俗。   “汪呜——”   南离晃了晃两条蓬松的大尾巴,示意它们很柔软。狼的尾巴修长又柔顺,最昂贵的鹅绒被也要逊色几分,狐狸或者松鼠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太犯规了。   狼到底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么撒娇的叫声。   逄风无奈地想,算了,今天就放任他闹罢。 第75章 蜉蝣   嘹亮的鸡鸣劈开幽深的夜,闯入潮湿的茅屋中。从屋顶的破洞向外望去,那一角天空依然晦暗不定,犹如身处混沌。逄风缓缓睁开了眼。   狼抽了几下鼻子,似乎在梦中嗅什么,却没有睁开眼,喉咙间发出沉闷的咕噜声。   虽是清晨,却并没有日光。不过此地村民应当早已习惯这般景象。只是虽然习惯,但心中愿不愿意,却另当别论。   记忆逐渐回笼,他艰难地从狼的大尾巴下抽出失去知觉的胳膊。狼的肚皮的确温暖,胸脯的软毛比东宫任何一床被褥都要舒适。   逄风陷进去之后,嗅着松软皮毛的气味,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一夜无梦,直至天亮。   狼依然没醒,喷出的气息打在他的侧颈。尾巴依然缠在腰上,逄风试着挣脱,身体却纹丝不动。他只得轻声唤他:“南离。”   狼抖了抖耳朵,睡眼惺忪。它将吻凑到逄风面前,却突然迅速伸出舌头,舔吻上了他的唇。   逄风:“!”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狼却更加肆无忌惮地舔吻他的脸,将他的脸弄得湿漉漉,嘴里还呜呜叫着。   逄风轻咳一声:“……南离,别闹。”   狼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他。它抖了抖凌乱的毛发,又弓起身子,眯着眼伸了个懒腰。   南离化作人形,将皮毛披在身上:“今日有什么安排?”   “我还需要有些东西要探查,”逄风道,“你今日另有安排,不能与我一起行动。”   狼的耳朵一下子耷拉了下来。   逄风踮起脚,伸出手去,轻轻揉着那两只毛发顺滑的狼耳,哄道:“只是半天而已。况且,这事没你办不成。”   狼的耳朵这才竖起来。   逄风正色道:“我今天另有事情需要探查,而你需要去其他人家,尽可能扯些话题。如果遇到干活的人,就去帮些忙,不需要你问什么,只要将他们的反应如实告知我便可。”   南离道:“这简单,倒是你……”   逄风心知肚明他在想什么:“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活计,只是心中一些猜想需要验明。”   他抬眸:“那就晌午在此处见。”   南离抱怨道:“无日无月,怎知时辰……”   逄风叹气:“这话理应同焆都说。”   他迈过发霉的烂门槛,步出了门。在刘家村,随着春日到来的并不是碧草如茵、杏雨梨云的美景。地里长出的草是冷的硬的,草叶泛着冷峻的苍绿,边缘生着锯齿,恨不得把每一分从地里汲取到的东西都用来夺去更多养料。   若有走兽经过,这些草也要割破它们的皮肉,用鲜血填补己身。而它们仅仅是普通的草木,并非妖花魔草。   桃木也不再开花,徒擎着枯干的枝。栓在桃木上的毛驴早就练就一口铁齿钢牙,正慢悠悠地咀嚼着荒草。   逄风恍然间想到焆都。临近清明,此时弟子们正应踏青。而他们脚下的嫩草细软如牛毛,柳树抽细枝,梨花枝头笑。春日设宴,流水曲觞,好不快活。   ……不会有人去想,这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走到那间屋前,轻轻敲了敲门。   没人应答,他便极有耐心地又敲了一次。   “谁?”   “是我,”逄风道,“昨天的客商。”   门被推开了,蓬头垢面的嫣儿打着哈欠道:“怎么?昨天没睡舒服,这可怨不得我。”   语气依然是恹恹的,似乎昨天的交谈全然没有发生。   逄风递过去一块干肉:“不,睡得很舒坦,谢过嫣儿姑娘了。”   她的态度明显改善了许多:“你是有什么想问的?”   逄风道:“正是,不瞒姑娘,我二人运送的货物乃是城中官宦的寿礼,若是失期,恐怕命也难保。请问姑娘,该如何从此地出去?”   嫣儿没精打采道:“倒也不难,我这倒是有张地图,送你也好。只是既然回去会丧命,为何不留在这?”   逄风:“我尚且还有许多未竟之事。”   “怪人……”嫣儿嘟囔道,回到屋中,不消片刻扔出了一页纸,“喏,在这,别来打扰我了。”   逄风没等她关门,连道:“嫣儿姑娘,你帮我良多,我思来想去,唯有一事为报。家父曾经在兽菀中当过差,我打小随他治病,也对此了解些。昨天我见姑娘爱犬似乎有条腿有旧伤,不知姑娘可否让我斗胆一试?”   嫣儿抿唇,似乎正处于挣扎中,眼神游离不定,最后却还是道:“试一试……也好。”   她微微侧开身,示意逄风进来:“它叫阿金,尽量不要让它受太多苦,它已经……承受不了太多了。”   狗依然在一摊茅草上酣睡着,似乎没有苏醒的迹象。它的后腿有一只肌肉已经有些萎缩了,明显比其他的腿细了一圈。   逄风闭上眼,指尖附带上一丝细微的灵力,轻点上狗的额头。灵力在黄狗的身体间游走,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除了伤腿,它反而没有什么病灶,只是实在太老了。若是不入仙途,兽的生命与人相比,实在是太过短暂。   已经没有谁能留得住它了。换句话说,它早该死了。可不知是怎样的信念,让它撑到了现在。 第76章 相依   嫣儿屏住了呼吸。   柔和的水属灵力在黄狗的身上流转,逄风耐心地用微弱的灵力,一点点梳理着狗体内的筋络和暗伤。   他不觉得这是没用的事情。   哪怕是人至晚年,也会更期望体面的死去,而不是重疾缠身。狗也一样。   淤伤被灵力化去,逄风按住阿金的后腿,只听“咔”一声,错位的骨节恢复了原样。黄狗疼得全身一颤,睁开了浑浊的眼,却并没有张口咬他。它眼中含着泪光,似乎是知道他是在救自己。   逄风松开黄狗,嘱咐道:“已经好了,再养几天,走路应该不成问题。”   他叹了口气:“只是它大限将至,或许已经并没有走路的气力了。”   嫣儿忙取出一块泡软了的肉干,递到狗嘴边,安慰道:“已经好了……已经好了……”   狗没有动作,那双黑亮的眼依然望着逄风,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忽然,微弱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那声音充斥着恳切:“请……救救……”   逄风一惊,在心里问道:“救谁?”   可那声音一闪而没,转瞬便了无痕迹。黄狗又恹恹地睡去了,它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脑袋枕在后腿上,一动不动。   ……是它吗?   可无论怎么探查,阿金都是一条极为普通的家犬,身体里没有半点灵力,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怎么看,也不具备传音的能力。   将满心疑惑压进心底,逄风装作若无其事道:“嫣儿姑娘,当初是如何和阿金相识的?”   肉干掉在地上,嫣儿双目无神,呆坐在灶台旁:“……早些年,我被爹卖到县太爷家做丫鬟,全府上下都厌弃我,却只有阿金对我摇尾巴。”   逄风:“很多时候,人的确不如兽。”   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那时候,它的皮毛金灿灿的,所以我叫它阿金。阿金是县太爷家的狗和外面的野狗生下的,县太爷憎它,却舍不得爱犬,只待它一断奶,就扔出大门外冻死。”   嫣儿沉浸在回忆里,脸上浮现出了些柔情:“它太小了,没有我根本活不了。我把它揣进破袄子里,偷伙房的猪油喂它……后来县太爷府上丢了东西,要拿我们这些下人试问,我们就一同逃了。一路上东躲西藏,没有吃的。我们挖草根,扒树皮,和乌鸦抢腐肉……幸好安安稳稳回了这里。”   她嘲弄道:“我爹得了肺痨,早死了。于是我们俩就一直相依为命……直到今日。”   逄风:“患难见真情,你与阿金的感情比起许多人还要牢固。只是……”   他欲言又止。   少女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没关系……我和阿金这些年来一直相依为命,以后也会。”   她轻轻抚摸着狗有些发白的毛发,音调因压抑着哭腔有些扭曲:“对吧,阿金……”   狗却只打了声响亮的呼噜。   逄风起身:“我还有事,就不打搅你和阿金了,且让它安静睡会……今天正骨,它也耗费了不少气力。”   嫣儿似乎又恢复了起初拒人千里的模样,低着头一言不发。   逄风道:“下次来,还会给你们带肉。”   当他推开房门时,才听闻少女喉间低低的一声:“谢了。”   逄风踏出了门,将那阴冷而充斥死亡气息的茅屋留在身后。正值晌午,虽然见不到日头,光线也显然较屋内强上许多,他一时有些不适应,眯起了眼。   这时,不知什么东西撞到了他脚边,毛绒绒的,正欢快地蹭着他的腿。   逄风向下一瞥,却大吃一惊。   雪白的小狗正吐着舌头,耳朵软软地垂了下去。它正扒着他的裤脚,又细又短的尾巴几乎摇成了小风车。它憨态可掬,没有一根杂毛的洁白长毛蓬松柔软,像个雪白滚圆的毛绒球。   它的意思也很明显——要抱。   ……南离?   除了尾巴是一条外,这条小狗几乎和幼时的南离一模一样。只是南离没这么活泼,也倔得要命。   小狗见他一时不理自己,发出撒娇般的哼哼声,圆滚滚的身子尽力向上跃着,小爪子拼命挠着他的衣袂,似乎要钻进他的怀中。   逄风愣了半晌,还是俯身抱起了它。   不得不说,幼狼的乳毛和成年后毛发的触感完全不同,两者各有千秋。逄风刚摸了一下。躺在他怀中的雪白的毛绒球,一爪扒开了他的衣领,开始津津有味吸吮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逄风:“……”   他只得加快脚步,回了那间茅屋。一进茅屋,小狗就从他怀中一跃而下,转瞬间变成银发碧眼的南离模样。   逄风扶额:“……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南离若无其事地甩了甩尾巴:“他们对我戒备心太强,我只得出此下策,化成凡犬去窃听他们的对话,是不是很会变通?”   他瞒了个谎,并没有说这是他幼时的模样。可猛抖的耳朵和身后摇来摇去的尾巴却出卖了他。   ……所以为什么一脸求夸的神情?   逄风:“所以你到底打探到什么了……”   听到这句话,南离来了劲:“你真别说,我在屋檐下听到了许多重要的事。” 第77章 复燃   他们只离开了不到半日,阴冷的潮气再次在屋中升腾起来,如绵密的软针,悄无声息往骨子里侵入。南离唤出金白的火焰,点燃了炉子。这才驱散些弥漫的潮气。   南离夸张地抖了抖耳朵道:“我发现刘家村的人,似乎并没有时辰的概念。”   逄风蹙眉。   南离继续道:“我在墙角听了一天,他们平日里讲话,一句话都不提和时辰有关的东西。况且……”   “我仔细查看过,从鸡鸣到正晌,没有一户人家升起炊烟。”   逄风揉了揉眉心:“你确定,他们还是人?不是鬼?”   “千真万确,我甚至看了他们的魂光,”他厌恶地皱眉,“随波逐流,浑浑噩噩的灰黑。”   逄风问:“他们不愿和你接触?”   南离点头:“是,哪怕是小孩,也不愿意同我这外来人说一句话。其他村人更是如避蛇蝎——我要帮其中一人提水桶,他直接二话不说丢下桶,匆匆回去了。”   他挠了挠头,问道:“你有什么推测吗?”   逄风沉吟不语,许久才道:“我起初猜测是幻境……但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至少不全是幻境。”   南离困惑道:“幻境?的确有可能,只是你为何说不全是?”   逄风解释道:“我们通常所见的幻境分三种,分别是入梦、镜花、芥子。”   “入梦顾名思义,是借助睡梦所缔造出来的幻象。只能在梦中存续。通常是山精野怪用来折腾凡人的小术法。入门易,精通难,登云试的蜃境便是高阶的入梦。”   “芥子,仙路断绝前便失传了,是将一界寄身于小物件上的禁术。槐安国便是芥子秘术。只是以当今修士之力,几乎无法重现。”   “这两种显然都不符合眼前之事,那么只剩下镜花……但镜花有一特征,幻境之人只是幻象,无法与现实之人交流。可倘若如此,那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南离努力跟着他的思路:“那就是说,不是幻境?”   逄风缓缓道:“不一定,但我一直在想,倘若真是幻境,你我现实中的肉身,如今又在何处?”   南离:“!”   “而你化形术一向薄弱,”逄风一句点破,“这次化身为幼兽,为何如此轻易?你先前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吗?”   随着他这句话,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流遍南离全身。深深的无力感在四肢百骸流转。自己虽然空有蛮力,却无处释放。而那幕后之人藏身暗处,没准此时正在伺机而动,准备夺去他们的性命。   而他连自己的爱人都保护不好。   “轰隆——”   天空中骤然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茅屋在这声撼天震地的巨响中颤抖,屋顶的茅草扑簌簌往下落,有瓦片坠地,发出接二连三的脆响。   有那么一瞬间,原本失去日光的天穹,被划过天地的闪电映得通明如昼。   这道惊雷如同一条撕裂天际的长鞭,驱赶着乌云的牧群。几个呼吸间,黑压压的乌云便覆盖了天空,滂沱的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   “哗啦——哗啦——”   南离反应很快,迅速伸手将逄风揽入怀中。下一秒,逄风原本站立之处,原本就已经松松垮垮的木板骤然坠落!   他掌心火焰升腾,就要张开南明结界,护住逄风。   逄风急忙道:“不行——”   他按住南离的手:“肆无忌惮使用法术,迟早会被幕后之人发觉。当下只能隐忍不发。”   南离咬着牙,屋顶漏下的雨水正顺着他英挺的脸往下淌,偌大的雨声让世间一切声音都显得那么模糊不清,他只得嘶吼道:“那你怎么办!”   南离眼中晃动着极度的不安,虽然知晓林逢不会因此离开他。可他仍然觉得自己没用,竟然不能为爱人寻到一个遮风挡雨的住所。   这是连野狼都能做到的事。可林逢跟了他,却一路羁旅漂泊,而他连一个安稳的住处都给不了他。心魔之火又开始无声无息地开始复燃。   他的眼珠又泛起了血色,满脑子都是危险的念头,如强行撬开一间屋子,将里面的人类扔出去——   对于兽来说,食物和洞穴,都需要去抢夺。而心魔发作时,南离几乎分不清自己与野兽的区别。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是错的,可兽的那面却在不断引诱、教唆着他。   夺过来,夺过来……连个落脚地都无法没有,这样还算得上是一个雄性?   “啪——”   只听清脆一声响。   南离的碧眸中这才恢复几分清明。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正提醒着他自己刚才在想什么,羞愧几乎淹没了他。他痛苦地垂下头,温热的泪水打湿了眼睫。   逄风还扬着手:“你清醒些,我是鬼,已经死了。不会因为受一次寒而伤风。就算伤风,也绝不是什么值得你心魔发作的大事。”   南离声音低低,湿透的耳朵软软耷拉了下来:“我知错了……”   逄风叹了一口气:“我并无训.诫你之意,只是这次我若不制止你,你可能做出后悔之事。”   “而这,才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东西。”   南离两眼无神道:“林逢,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他本来也没生南离的气,只是南离如今心魔的情况,必须强硬干涉。现在他恢复了,自然也没必要板着脸。   逄风放缓声音:“……我怎能生你的气。”   南离的眼中恢复了几分明亮,尾巴讪讪地摇着。   他一招手:“过来罢,一切等雨停再说。”   南离瞬间化作一只小白狗,小白狗的毛发被雨浇得湿透了,雪白的毛也染上了脏污,显得格外可怜。   它委委屈屈钻进逄风怀中。隔着衣料,逄风感知到了紧贴心口的、属于生命的温热起伏。   他抱紧了它,像很久以前那样。 第78章 终散   雨过风定,天仍未晴。没有日光,自然也不可能出现天虹。阴沉沉的云稀薄了些,却仍不怀好意地盘旋着。云层起伏不定,仿佛有一条蛟龙潜伏其中,伺机搅起恶浪。   逄风怀里的小狗鼻子湿乎乎的,轻轻去触他的手。他施了个小术法,除去了两人身上的水汽。小狗又变回了雪白蓬松的模样,仰着头无辜地望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狠揉了一把毛茸茸的脑袋。   茅屋依然从屋顶的漏洞往下滴着水,地面的砖块已然湿软,显然是不能再住了。   小狗钻出他的怀抱,变回银发碧瞳的南离:“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有人愿意让所爱之人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南离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以幼兽的形态还好,一旦变回人,耻辱和痛苦便在脑中翻搅。他依然不敢去面对逄风。白狼眼神游离,试图转移话题。   他的手却忽然感到一阵冰凉,南离慌忙向下瞥,却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被握住了。   “还没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去想,”逄风回眸,莞尔而笑:“与其杞人忧天,不如想想该如何依将功补过。”   他指了指倒塌的横梁:“丹景君,你的任务来了——把它修好,不然接下来你我只能露宿村头了。”   南离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问:“你真没生我的气?”   逄风故作认真道:“看你表现。”   南离这下心沉进肚中。他来了劲,也精神起来,回到屋里取了斧头就往林间走。   此前的狂风骤雨如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山间肆虐,有不少树木被拦腰折断,甚至生生连根拔起。两人没费什么气力,便寻到了许多上好的木材。南离用斧子砍下去多余的分枝杂叶,又将木材码成一摞。   在这些七零八落的倒塌树枝中,逄风寻到了一丛奇异的长杆野草。这丛植物也被暴雨连根拔起,正浸泡在雨后的水坑中,甚至已经开始腐烂,逄风却如获至宝。   他蹲下身,将其中微微泛黄的野草聚拢到一起,除去枝叶,又耐心地操控着水流一点一点侵入枝杆,洗净残存的表皮和杂质。   南离好奇地探头:“这是什么?”   “苎麻,”逄风继续手里的活计,“一会将木材带回去全靠它。”   沤制原本需要十几天的功夫,他用灵力加速了这个过程。南离看了一会,心里总觉得他为一根麻绳大动干戈,是在为一点醋包饺子。   可逄风却似乎乐在其中。   原本黄绿的苎麻杆此时已只剩下洁白的纤维,逄风不紧不慢搓着,麻绳已经初具雏形。   逄风那双手修长、白皙,明显不像能搓得了麻绳的手,此时动作却很熟练,南离终于忍不住问:“你很享受做这种事情?”   逄风抬眸望他,乌眸中尽是柔和的笑意:“和你一同做什么,都觉得有趣。”   这句话正中靶心,南离满脸涨红,竟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我以为你不会做这种事情。”   这个“不会”的意味就很值得推敲了。   一种是碍于身份的不会,钟鸣鼎食的富家公子,做了下人的活计反而掉价。   另一种是能力上的不会,对许多人来说,这是种一辈子都不会去学,也不一定能用上的东西。麻绳在集市上很廉价,除了专门以此为生的人,很少有人会去刻意学。   他的意味也许是两者兼有。   逄风正专心将第三股绳并入绕好的双股绳里,闻言道:“多学一些东西总不是坏事。”   南离咂舌,这已经不是多学“一些东西”了……若是让九阙那些弟子知晓他不仅在修剑上天资卓绝,又精通如此多的杂术,恐怕许多弟子会怀疑妖生。   他神情专注地咬着绳的一端,手里动作不停,眉宇间的神色显得格外干净与美好。南离不由得咽了口唾液。   他几乎愣住了,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逄风唤他,南离才回过神来。   “好了,”逄风递过来一根精巧坚韧的麻绳,“带上你的木材,再去南面割些白茅来,有了这些,这几日就不会出什么岔子了。”   南离这才反应过来:“我们还要在这住?可关于诅咒和幻境,事到如今也毫无进展。”   逄风却道:“无妨。”   “写月无芳桂,镜花水月再逼真,也终归不是现实。槐安如此真实,同样无法永远维系下去。分离聚合皆前定,席终人散总有时。这次我们不必插手,它就会自己崩溃的。”   “而你我在幻象崩溃之后所做的事,才是解决诅咒的关键。”   南离晃了晃尾巴道:“虽然我还是不懂,可按你的话去做应该就对了。”   “没错,”逄风眼含笑意,“那么丹景君,去扛木头。” 第79章 斧头   南离赤裸着健硕的上身,用手臂拭了一把额头滚落的汗珠,满意地看着焕然一新的茅屋。   两人花费了近半天功夫,才将原本摇摇欲坠的屋子恢复成先前的模样。床板上铺了新稻草,一股稻香扑面而来。   按理说,春日不应该有新稻草。不过这地方的时间显然不对头。两人也没计较此事。   炉子里的火很旺,瓦罐里的水正不紧不慢地冒着泡,里面泡着切成小块的干肉和薤。薤有些像野葱,根茎又似蒜,独具风味。干肉吸了汤汁,慢慢软化乃至烂熟,肉香扑鼻。   南离提前将木柴烘干了,因此屋内没有一缕烟雾。南明焰自然是能无柴而燃的,只是南离见逄风乐在其中,便也开始试着去体会他的心境。   他起初没体会出来什么,只是在做这些琐事的过程中,渐渐发现自己的心静了许多。   狼的嗅觉和听觉都比人灵敏,灶上肉汤咕噜咕噜翻滚的声响、稻草的清香、熟肉的喷香和逄风身上若有若无的暗香交织在一起,让南离感到无比的安适。   这种安适,在他一生中都少有。南离在这之前,总是身处忿恨之中。旧日梦魇如影随形,他几乎没有一丝一毫安全感。   就算在睡梦中,狼也不敢把腹部暴露在外。它总是蜷缩成一团,耳朵高高竖着,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警觉地苏醒。而在这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中,他脑中常年绷紧的那根弦却真的松了下来。   逄风躺在稻草上枕着胳膊,侧过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南离闲聊:“我小时候,很喜欢躺在稻草堆里睡觉,总觉得糊里糊涂睡上那么一觉,醒来就是大人了。”   “结果醒了之后,却还是个总角孩童,”他摇了摇头,“你说,可不可笑?”   南离想了半天,认真道:“不可笑。”   逄风来了兴致:“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指尖冷白,挑逗般轻点上南离的手臂。南离反过来扣住他冰凉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南离反问:“你那时候为什么想长大?”   “因为长大能做很多事,”逄风眼中流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练剑、习武……当然最重要的,是能拒绝掉厌恶的事。”   南离却突然道:“我幼时也很想长大。”   “当然原因与你不同,”南离继续道,内心惊讶于自己心中此刻的平静,“我那时候觉得长大就会强大,就能手刃仇敌,告慰至亲之灵。”   眼底那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逄风反握住他的手:“……如果难受,可以不必说。”   南离却道:“不,没什么。只是我那个时候,为了长大也做了许多蠢事。比如一日之内吃完好几天的饭食,然后趴着等待长大……如今想来,的确可笑。”   逄风一愣。   确有此事,他不说,自己几乎快忘了。   那天他给父王请了安,又照例披星戴月在庭院里练了几套剑。回寝殿时,已经是两更天。   逄风步入殿内,却没听见小爪子踩在玉砖上啪嗒啪嗒的声音。狼绝不会迎接他,不过每次他回来,都要拿爪子和牙齿一顿招呼。只是这次,他却没听见熟悉的声音。   逄风加快了步伐,走过转角,才在那只小垫上找见了幼狼。幼狼蜷缩在小垫上,肚子被撑得鼓鼓的,嘴里还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哼哼。   他召来宫人询问。宫人很少见他发怒,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请罪:原是一个太监常去膳房捞些油水,又忘了关严房门。幼狼嗅到肉的气味,便趁机钻了进去,足足干掉了好几斤鲜肉。   罚了太监之后,逄风没办法,只得亲自给幼狼揉肚子,幼狼张牙舞爪还要反抗,见他面色不虞,只得放弃抵抗。   为这一次放纵,它足足喝了半个月的汤药和稀粥。直到最后幼狼看见粥,脸都皱了起来。   逄风从那时起第一次发现原来狼的表情如此丰富。他最后还是吩咐膳房,给粥里加了些熬烂的肉糜。   只是那时候,他一直以为狼只是贪嘴,却不知背后的原因是如此血淋淋。   “你现在很强,”逄风道,“你已经是修为数一数二大妖了。幼时的你若是知道,也会为此欣慰。”   南离短促地笑了一声:“那有什么用。我的亲人已经不在了……我想亲手杀死而复仇的人也不在了。空有这一身修为,也只不过在人间混日子。”   他的神情有些落寞,像只被雨淋湿的弃犬。南离将脸贴上逄风的手:“我只有你了……”   “咚、咚、咚。”   正当这情意正浓之时,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极有规律的敲门声。   “是谁?”南离瞬间恢复警觉,火焰攒在掌心中。一有异变,高温的南明焰就会溅射而去。   “是我。”   嫣儿?   可她怎会拜访他们?   最后还是逄风打开了门,嫣儿依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也丝毫不想对他们的茅屋漏雨之事说些什么。她走近屋来,一把拎起那柄沉重的斧子就走。   “等一下,”逄风喊住她,“我们做了饭,嫣儿姑娘要吃些吗?”   少女拎着一柄比胳膊还粗的斧头,显然力气不足,斧头甚至在地上拖着。嫣儿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一眼:“可以。”   她拖着斧头走到瓦罐前,也不嫌烫,就那样用脏兮兮的手将肉块捞出,毫不在意地用破衣服兜进怀中。她动作飞快,不出片刻,一罐肉汤已经只剩下汤水。   南离怒从心起,就要说些什么,却被逄风拦下。他传音道:“一会再给你做。”   嫣儿僵硬道:“谢谢。”   斧刃被拖在石砖上,在刺耳怪异的声音中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她拖着那柄沉重的斧头,一步一顿走出了屋门。 第80章 扭曲   第一日,无晴无雨。   南离本就性子急,一日无所事事,抓耳挠腮,终于忍不住问道:“到底还有多久?”   逄风悠哉悠哉坐在床铺旁,动作飞快地用柳条编着箩筐:“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似乎沉浸在其中,圆润结实的箩筐很快在他的手中成型。逄风甚至还有闲心编了只小狼,它趴在箩筐里,似在浅寐。   南离:“……”   他欲言又止,内心却焦躁不安。   如果没有旁事,他倒是愿意一直和林逢两人在这里待下去。有林逢在身边,他才不在意住的是金銮大殿还是山野茅屋,甚至巴不得多待一会。   只是那次意外里,众多仙首失踪,生死不明。这终归要有人回去交代。他这么长时间渺无音讯,师兄、师姐也会为此惦念不安。况且,关于焆都的事,他还有许多需要去查的东西。   这些不解决,就算是林逢的安危也无法保障。想到这,他的心中就如同千爪抓挠般难受。   逄风冷不丁开口:“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可你也看到了,眼下境遇里焦急无用。”   南离耷拉下耳朵:“我知道,可是——”   “你若是在他人面前做出明显违反常理之事,会立即被幕后黑手所察觉。这也是我当时不让你用结界的原因——火光冲天,总有人会察觉。”   他意有所指:“如果对方浸淫幻术多年,此处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他的耳目。谨慎些总是好的。”   南离攥着草席,像只犯了错的小狗:“我不会了……”   他其实还是,生了自己的气了吧……毕竟那个时候他如此可怖,哪有谁能不畏惧?   他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了下来。   逄风忽然一笑:“与之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就沉下心来,当个落难的客商。体验不同人生的机会,可不是常有的。”   “还有,”他捧住南离的脸,逼着那双躲闪的碧眸去直视自己,“你不要总觉得自己犯错误了,又反复拿它惩罚自己,又闷在心底。”   “既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揪着不放。所以你也不许再想了。”   南离的两条大尾巴在身后几乎摇成了拨浪鼓。   晚上他变成狼,逄风就玩他的爪子——这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找到的新爱好,捏一捏梅花形的肉垫,又给他修狼趾。狼趾是狼的第五根趾爪,通常是在山崖攀爬时使用。这根趾平日里很少用到,趾甲就容易生长,扎进肉中。   逄风将它修剪为合适的长度,又在不削减其锋利的前提下磨得圆润。狼的爪子味道很好闻,是一种类似晒干的稻谷或者玉米的气味,肉垫有些粗糙,捏上去却很软。   狼似乎被他摆弄得有些痒,后爪一下一下地蹬他的手,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于是这一日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第二日,无风无浪   南离:“今天吃什么?烤鱼?”   ……   第五日,阴云密布。   入夜,村间的羊肠小道阴森森,四周生满了一人高的杂草。逄风和南离咬耳朵:“你有没有觉得这些村人和先前不太一样了?”   在他们眼前,一个形容枯槁的村人拖着躯体走过他们面前,喉咙里发出听不真切的怪声。   之所以用“拖”,因为那已经不是正常人走路所用的姿势了。他们的腰像是骨折了,上肢直垂到地上,双腿扭曲变形如两条麻花,在地上艰难地挪动着。   即便这样,他们四肢并用也依然爬得飞快。但逄风没在他们身上发觉一点灵力。基本面目狰狞,如今也只能算是肢体扭曲的……人?   异变的确在他们无法预料的地方发生了。   逄风当机立断道:“我带些肉,去看望嫣儿姑娘,你待在这不要动。”   南离急道:“那怎么能行,这些东西要是伤害了你该如何是好?”   逄风这次却格外坚决:“不行,你去了会打草惊蛇,我若是有事,它会及时告知你。”   他摊开手,掌心静静卧着一朵金蕊焰花。   南离愣住了,过了许久才道:“那好……我会在墙角等你。”   天阴沉着脸,如同一个发怒的疯汉。厚实的云层间却没有即将坠落雨滴,风是干燥的风,其中只有沙尘。   风越来越大。   林间的树几乎被风吹折了腰,枝叶被风所蹂躏成各种奇形怪状,鸟巢被掀翻,雏鸟惊叫着被卷入风中,它们的父母也随即冲入风中,可终究是徒劳。   树木不堪重负,在狂风中成片倒伏下来,只能歪歪斜斜地彼此倚靠着,才不至于被连根拔起。逄风咬紧牙关,顶着风艰难地向前走着。   一步、两步、三步。   风恼羞成怒地呼啸起来,无形无质的气流化为锋锐的刀锋,割他的皮肉。可逄风却依然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走着。   攥在掌心中的焰花似乎涌出了一阵暖流,涌入体内,化为了气力。   他有预感,这个幻境的主人……不想让自己见到她,这场怪风也是冲他而来。可这也正说明,诅咒的来历和嫣儿息息相关。   今天,想必对她来说是重要的转折点。   当逄风终于踏上到那间茅屋的门槛时,狂风却突兀地停止了。明明狂风过境,那间破败茅屋却连屋顶的茅草都没有凌乱一丝一毫。   他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 第81章 坟冢   要破门而入么?   逄风思索了片刻,还是再次敲了敲门。   门里依然是寂静无声的。   他试着去轻轻推了一下,门却忽然开了——原来之前,它也仅仅是虚掩着的。   入目一片狼藉,原本就杂乱的屋子如今已经没有一点落脚之处。种种杂物堆满了地面。从旧到露出破棉絮的袄子,到缺了口裂了纹的灰碗,应有尽有。   嫣儿就坐在这堆杂乱不堪之中,神情呆滞地望向窗外。少女本来就瘦得脱相,这几天不见,她似乎更加形销骨立了,几乎成为一具活着的骨架。   逄风环顾一周,却没有看到阿金,他心下一紧。阿金本就风烛残年,怕不是已经……   他目光不着痕迹扫过那柄生锈的斧头,幸好斧刃上并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血迹。   ……糟了。   原本嫣儿愿意同他敞开心扉,便是因为阿金,可现在阿金一走……   嫣儿空洞无神的目光已经扫向逄风,她瘫坐在地上,脊背弯曲成诡异的弧度。但逄风仍然无法确定她是否发生了异变。这动作虽怪异,常人仍是做得出来的。   他维持平静,问道:“嫣儿姑娘,请问可以借下斧头吗?近来风大,我想砍些柴来。”   嫣儿没有回答他,声音同样平静:“阿金走了。”   逄风:“……”   他回忆起先前在这屋中听到的模糊不清的言语。请救救她,难道指的是这个节点?   莫非嫣儿打算随阿金而去?   如果是这样,这个幻境的主人难道是阿金?   一系列思绪在脑中转动,逄风脸色却依然如常:“嫣儿姑娘节哀,我也曾失去爱宠,若是它还活着,亦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   嫣儿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漆黑的疯狂:“可我只希望与它一起活下来!哪怕吃猪食也好,被打也好……它绝对不会舍得离开我的!”   她像是自言自语:“没错……没错……阿金绝对不会舍得离开我……”   嫣儿言辞激烈,咄咄逼人,完全不似一个已经半死不活、饿了几日的人。   逄风没有再劝她,他看得出来,嫣儿已经陷入了深重的执妄之中,继续也是徒费口舌。   他最后也只是轻轻把干肉放到嫣儿的身边:“还是吃些东西。想必阿金也不愿看见你饿着……我不打扰了。”   逄风转身走去,走到门口,嫣儿却冷不丁开口了:“抱歉,斧头,不能借……是有用的东西。”   刚才的言辞激烈似乎只是幻觉,她又回到了那不冷不热,恍若行尸走肉的模样。   逄风心事重重地走出茅屋,他没有回他们的屋子,而是在树下边踱步边思索。   如果按先前的猜想,嫣儿取斧头是为了自尽。阿金是为了救她,好像也能对得上。   可是,逄风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一,为什么自尽一定要用斧子?   他极少听说有人会用斧头自尽,一个人也许有自尽的勇气,但能用斧子自尽的少之又少。斧子不像刀那般锋锐,将它悬在自己脖子上本身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自己亲手砍断自己的颈动脉,同样需要很大的气力和决心,嫣儿取那柄斧头都要靠拖行,又怎能做得到?屋里有破衣服,如果她执意寻死,将衣物撕成布条上吊应该是更好的手段。   第二,如果只是如此,那这座山的诅咒又怎么解释?若只是简简单单的自尽殉葬,怎能产生如此强烈的恨意,以至于诅咒侵蚀了整座山?   而且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逄风觉得嫣儿并不想死。那一瞬间情绪爆发时的眼神,完全不像是一个寻死的人应该有的眼神。   更危险、更可怕,而不是绝望之人的死气沉沉。   另外,他当时说“阿金也许希望她好好活下去”的时候,嫣儿并没有说“同生共死”这类的话。她很明确地表明:想和阿金一起活下去。   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嫣儿的时候,她也说要和阿金一直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的前提是“活着”。   如果她并不想自尽,那么她想做的——   逄风:“!”   就在此时,雪白的小狗蹦蹦跳跳跑了过来,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不满地用爪子挠他的裤脚,要他抱着自己。   逄风的语气是极少出现的严肃:“南离,你马上去这间屋的后院一趟,尽量离得远些,莫要被发现了,如果发现了什么,马上将看到的东西告知我。”   南离一瞬便明白了当前形势紧急,也没说什么。雪白的小狗瞬间钻入树丛无影无踪。   它用小短腿努力攀爬,终于爬上一棵倾斜倒塌的树。从这个角度正好能望到嫣儿家的后院。小狗扒着树枝,伸头奋力张望着。   那诡异的雾又起了,南离眼前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可本能却告诉他千万不要向前走。他努力辨认,只看到了泥土间竖着个凸起的东西,和它前面摆放的一只装得满满的、黑乎乎的碗。   莫非是坟包? 第82章 旧影   雪白的小狗在杂草间飞奔,南离迫切想把看到的告诉逄风。它一路上竭尽全力避开那些扭曲的村人,七扭八拐中蹭了一身刺果草叶,才终于回了屋子。   可等他回到茅屋中时,逄风却不知何时已经倚着墙壁,沉沉睡着了。他呼吸平稳,身躯冰冷,唯有眼睫轻颤。   这种情况出现过几次,因此南离并没有彻底慌了阵脚。他心中虽然焦急,却无计可施,只得将他抱上了床,化作白狼。它先是抖去身上的灰尘,用尾巴点着了炉火,才将两条柔软的尾巴盖到他身上。   逄风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将尾巴搂入怀里。   ……   他如今应该身处于某人的梦境与记忆里,入目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寻不到一点亮光。   这是焆都笼罩之下,属于凡人的夜晚。   在更早之前,几乎没有人厌恶过夜晚,虽说天黑之后干不了农活,但有月亮。月对任何一人来说,都是不可或缺之物。   在文人墨客眼中,它是玉盘、银钩……千秋万代的人望着同一轮月,吟咏着相同的月。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觉得月亮像被咬了一口的饼,望着望着,肚中泛饥。   点不起火烛的妇人,借着一点微弱月光,紧锣密鼓地缝补着孩子的衣物。   倦乏的游子,日夜兼程,头顶月光赶路。   只是后来,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逄风摸着黑走着走着,终于听到些微弱而杂乱不堪的心音。   ……   他们说,太阳再也不会出来了。   月亮也不会了。   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见不到日月,总比死要好。她不想死,她好不容易才捱过那段痛苦的日子活下来,还想和阿金一直相依为命。   前些日子,仙人大老爷们来了村子,名义上是寻求凡人的意见。她很羡慕,如果是仙人,想必阿金也能陪她更长时间了。   仙人的剑很好看,她从未见过如此精巧华美的器物。   他们要村子做出决定时,村里唯一的老秀才跳出来,张口怒骂这是在造孽,那把好看的剑削下了他的头颅,那颗苍老的头颅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像只失灵的陀螺。   她躲在人群之后,望见仙人的灵宠,它们耀武扬威,踩着凡人的头,每一根毛发都闪着霞光,想必每天都能吃到肉。   四野无人的时候,她也会抱着阿金,对着它的耳朵悄悄话:有朝一日成为了仙人,就要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可她知道,这仅仅是妄想。   为了活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缩起瘦弱的身体,捂住嘴,不去发出一丝一毫的啜泣。   后来,庞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   这是……几百年前,焆都刚建立的事?这些村人,竟然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人?   无形无质的漆黑巨兽从虚无里钻出,贪婪地吞下了一切。逄风眼前的世界破碎了。   这段心音,到此为止。   ……会有下一段记忆吗?   逄风在虚无中静静等待着,过了许久,才听到下一段心音。   原本就是没有田地的,家中那几亩田,早就被父亲卖了换酒了。无日无月的日子,对她来说并不难熬。   她会做套索,套兔子,套山鸡。这些东西一到手,就被迅速换成了掺杂了土石的劣质米面。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抢了。   她和黄狗都想吃肉,只是无数个夜晚流着泪,有一次她们甚至已经升起了火,也舍不得吃上一口。这些东西换成米面,能撑更长时间。   日月消隐不见后,对她的生活其实影响并不算大。她不依靠田地而活,而山野杂草不需要阳光,小兽也一样。只是每逢夜晚,去检查套索的时候,没了月亮,她看不清夜晚崎岖的山路,几次被树枝划破了手臂。   可虽然活着,她却感觉内心越来越空洞,像是失去什么重要的事物。她还记得自己和阿金逃出府中那天,头顶的月亮很圆、很亮。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但是如今那记忆却越来越模糊了。   没了太阳,田地中的稻谷不再灌浆,穗子里只剩干瘪的谷壳。用手捏上去,那枯干坚硬的壳深深刺入掌心,一阵疼痛。   有一部分村人逃荒而去,说是要逃去邻国,头顶没有仙人的地方。她不知他们最后是死在仙人的剑下,还是成功抵达了有太阳的地方。   她不会去,她还想活下来,和阿金。   这段心音,也到此为止了。   ……真是歹毒啊。   逄风心底冷笑。   焆都完全能够去河海之上悬浮,却依然选择堂而皇之骑在凡人头上,甚至“征求”了他们的意见。背后的原因显然已经昭然若揭了。   他们本就是为了夺去凡人的气运。   可修士若是干涉一城一国的气运,会被天道察觉,雷劫落下瞬间形神俱灭。他们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欺瞒了天道?   能做到这一点的,据他所知只有——   头痛欲裂。   他咬着牙关,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左、相。”   痛楚侵袭而来,经年噩梦涌现而上,他半跪在地上,一字一顿吐出那些字眼:“孤、的、师、父。”   随后,他彻底昏死过去。   ……   再次醒来时,依然身处虚无中。   逄风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只是无论如何也忆不起来。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嫣儿心中涌动着的疯狂而漆黑的情感。不是绝望,不是悲切。而是狂热的希冀,不熄的决意。而这种感觉,与南离的心魔很相似。   也许从中能找到南离心魔的解法?   没待逄风细想,眼前的世界就开始摇晃,随后在瓷器碎裂的声音中轰然破碎。   尾巴尖的绒毛扫着逄风的脸,有些痒。   狼见他醒了,不安地抖了抖耳朵,尖尖的吻部凑到他面前不断嗅着,又顺便舔了一下他的脸,温热的触感。   逄风察觉到他的担忧,他抬手捏了捏狼的耳朵,安抚道:“只是看到了一些记忆,没什么大不了了。”   狼蹭了蹭他的脖颈,逄风注视着那双绿眼睛:“倒是你,看到了什么?”   狼变回人形,南离再次用耳朵蹭了蹭他的脸。   “没什么有用的,”南离回忆道,“她家院子里种了许多大萝卜,我到达的时候,莫名其妙来了场雾,只看见了一个凸起的东西,前面放了一只装满的碗。”   “可能是那条狗的坟?”他猜测道,“毕竟她们感情很好,为它立坟也不是什么离奇的事。”   逄风却面色凝重,没有言语。   南离突然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不过靠近那里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怪异的心悸感。这大抵是妖兽的本能,它告知我,千万不能上前了。”   萝卜喜阴,眼下确实是最合适的作物。嫣儿和阿金感情好,不立坟他反而会觉得奇怪,凡人讲究入土为安,倒也挑不出什么诡异的地方。   难道他之前的猜想又出了错误?   不对,逄风浑身一激灵,南离或许被先入为主了。他只说有个凸起,前面放了只疑似供碗的东西,就下意识断定那是坟包。   但如果那根本不是什么坟包……   逄风缓缓抬起头,语气怪异:“你有没有想过,阿金可能根本就没有死?” 第83章 五识   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   这是许多人的想法,即便在凡人眼中,人总是要比山野妖鬼高出一等的,可此中缘由,却很少有人知晓。   后世吕不韦解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 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   喜、怒、哀、惧、爱、恶、欲。   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人是七情六欲最复杂而完备的生灵。民间也有言,若是失了七情六欲,来世会被太山君贬为走兽。   妖开灵智,其实就是从兽欲走向七情六欲的过程。许多野狐山鬼,用障眼法与人相处,其实也是为了通七情。   而兽更单纯的情感里,最浓重的便是欲。   阳间有鬼,徘徊不去,往往是因为生前有未竟之事。换句话说,就是七情六欲中的某一种或几种过重,无法魂归幽冥。   而在民间,仍然残存些以欲为基盘的禁术。   ……   逄风睁开眼,瞥向窗外。   清明已过,可此时窗外竟飘起灰白的雪片,那雪是灰蒙蒙的浊暗之色,与阴郁的天空相称,竟有些天地间黯然失色之感。   南离坐在床沿,递过来一杯温水。   灰白的雪片倒映在逄风的眸中,他低声叹道:“下雪了。”   这景象并非倒春寒,唯一的可能便是幻境之主已经支撑不住了。这场千百年前的海市蜃楼,终于也接近尾声。   南离应道:“是啊,也不知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样的诡事。”   “不,”逄风摇了摇头,“刘家村已经不会再有‘之后’了。”   似一只灰雁抖了抖羽毛,不复洁白的灰雪落寞飘下,无比苍凉而寂寥,这场不算长的戏,起承转合唱罢,也终于到了送客的时候。   雪落无痕。   南离先前对他之前卖的关子有些耿耿于怀:“你也不告诉我,那姑娘究竟是想干什么……”   沁凉的雪片落在肩头,逄风侧过脸:“我希望你自己能用眼睛去见证。”   南离有些疑惑不解。   “她和你的心魔发作时很相似,”逄风解释道,“去亲眼看看……被执妄吞噬的末路。”   两人不再伪饰身份,咯吱咯吱踩着路上零落的灰雪,径直向嫣儿那间茅屋走去。那些扭曲的村人似乎消失不见了,他们这一路上,竟一个也没遇上。   风一程,雪一程。   鬼不知寒冷,南离却仍然为他披上了自己的毛皮。那些错综复杂的羊肠小道似乎消失了,在他们眼前,只留着一条覆满灰雪的道路。   可他们明明已经在这条小道上走了许久,它却仍然一眼望不到头。而风雪越来越大,几乎将脚下的小道吞没。   又是鬼打墙。   “闭上眼睛,稳定心神,”逄风冷静道,“抓紧我的手。”   南离依言,闭上眼,握紧了他的手。常人蒙眼走路,哪怕知晓前面是坦途,没有任何障碍,也会心生恐惧,踌躇不前。可他此时握着那只冰冷的手,心中竟生出些勇气来。   他珍而重之地牵着林逢的手,步伐缓慢而坚定。分明行走于覆雪荒原,却如同踩在云端。   又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双腿有些麻木,逄风才道:“可以睁眼了。”   风雪弥漫不止,南离睁开眼,眼前的道路迎来了一处拐弯。   逄风淡淡道:“健全之人过于相信五感,五识幻狱正是利用这点误导他人。”   南离问:“五识幻狱?”   “没错,”逄风道,“相传人死后有八大地狱,修士便创出八大幻狱,用来折磨作恶多端之人。”   “这是第一重。”   话音未落,风雪骤起。   ……好冷。   这是在哪?林逢去了哪?   南离张口就要喊林逢,却忽然愣住了。   他的身体竟然在急剧缩小,话语脱口而出,竟是一声稚嫩可笑的幼犬吠叫。   “汪呜——”   南离惊恐地低下头,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两只短短的爪子。   “汪呜——”   幼狼拼命地跑着叫着,小爪子在雪地踩出一串串小梅花。它拼命呼唤着自己的爱人。可风雪很快吞没了它细小的声音。   南离一点也感受不到自己体内的灵力了。这具身体,如今只属于一条普通的幼狼。   更糟糕的是,每跑一步,它都在感觉到自己的心智在不断退化,记忆也在不断流失。   它奓起毛,竭尽全力“呜嗷呜嗷”叫着,却主动一无所获。   幼狼的皮毛还是不厚实的乳毛,很快被雪浸得湿淋淋。它的体力也开始不支。对幼兽来说,一日的大部分时间都应该在睡觉,只有两个时辰的清醒。   才跑出去不远,它已然忘记了自己是谁,要去找谁,就连南离这个名字也被忘记了。小狼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要找一个人,可它用不太灵光的小脑袋想了想,自己哪里认识人类呢?   “呜呜……”   它的身体忽然离了地,幼狼心虚地一缩脖子,偷瞄着自己的母亲。   母狼喉咙里发出斥责的叫声,它低下头,一口叼起不听话幼崽的后颈皮,就往一个方向走去。   幼狼乖乖地被母亲叼着,它在母亲的嘴边嗅到了血的气味,这不是母亲的血,而是猎物的血,还有肉的味道。   今天有肉吃了!它忍不住心里雀跃起来。 第84章 始龀   风雪呼啸,几乎将天地吞没。茫茫风雪中,清秀孩童披着袄子,正伫立于灰雪里,七岁逄风的脸庞轮廓还带些圆润。他注视着自己的手。   不出意外,没有茧子。   这想必就是下一重幻狱了,可南离却不见踪影,幻境之主或许是有意将他们隔开。逄风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古籍记载,八大幻狱是一位幻术出神入化的修士自创而成,它是幻化之术已臻化境的成果。   那人于千年前的灾厄横空出世,叹道:吾曾见天雨金石与血;曾见四月十日并出,有与天滑。   高山之崩,深谷之窒,大都王宫之破,大国之灭;曾见高山之为裂,深渊之沙竭,贵人之车裂。   曾见稠林之无木,平原为溪谷,君子为御仆;曾见江河干为坑,正冬采榆叶,仲夏雨雪霜,千乘之君,万乘之主,死而不葬。   他亲眼目睹世间种种凄苦寒凉,对七情六欲的领悟抵达化境。那时候仙路不曾断绝,他曾有机会成仙而去,却并未飞升,而是选择为后世留下了八大幻狱。   它是人心底最深的恐惧的具现,就算知晓这是幻境,也无法逃脱。因为它实在有伤天和,那人提笔洋洋洒洒写下八大幻狱后,头顶的登仙云路就訇然断裂。   而八大幻狱中的第二、三重,两者并蒂而生,互为倒影,不能同时出现,只能选择其一。   而这两重幻狱,名为始龀、耄耋。   那位不知名的修士,不仅幻术出神入化,对人心的把控,也堪称旷世鬼才。   选择这两个年龄,是有讲究的。   初生牛犊不怕虎,始龀之前的孩童并不知惧。但随着乳齿脱落,身体拔高,疼爱自己的祖父母也缠绵病榻,在邻人的言语中窥知到死的存在。孩童便不再无所畏惧。他们开始畏惧死,畏惧神鬼、野兽和成人。   他们的身体开始发育,但依然如同初生嫩草般羸弱,在成人面前手无缚鸡之力。始龀孩童,初识世界之广大,同时也心生畏惧。   任何生灵的幼年都是同样脆弱。具有神兽血统的妖尚为幼崽时,就算凡人也能轻而易举杀死它们。若南离幼时有如今百里存一的力量,当年也不止于此。   这是始龀幻狱。   而人至耄耋,气力开始从身体中流逝,记性不再牢固,头脑也变得浑浑噩噩。牙齿松动,嚼不动稍微硬些的食物;肠胃脆弱,消化不了大鱼大肉;两眼昏花,看不清至亲的脸庞;举目四望,亲朋故友皆已老去。隔几天,就会听闻相识之人离开人世。   衰弱的苦痛如漏缸渗水、岩石风化,缓慢而无声无息间侵蚀身心。而以上种种,反而加剧了垂暮之人对死的畏惧。平静接受死亡的老人,终归是少数。   愈迫近死亡,就会愈不甘与畏惧。古时帝王,往往也是死前才开始四处寻觅不死之法。佛门八苦,其有两苦,名为老与死。   这便是耄耋幻狱。   看来他们所面对的,是第二重幻狱,始龀。   幕后之人选择用始龀阻拦他们,想必经过了深思熟虑。逄风和南离在这一点很相似:他们都不认为自己会得善终,寿尽而死。因此耄耋幻狱,对他们而言是无用的。   但始龀——   逄风如今,也没受到半点影响。   灰白雪片纷纷扬扬,他口中呼出了白气,又迅速消散在风中。逄风苦笑道:“以始龀应对,是因为对常人而言,始龀之年最容易滋生恐惧,可孤——”   “只有那段时间,不知恐惧为何物啊。”   七岁的深秋,母后薨了。   逄风并不感到畏惧,他偷偷钻进了停灵的宫殿,和冰冷棺椁待了一夜。明明他与母亲并没有见过几次,却也落下泪来。   与母亲少有的几次相聚里,他趴在床沿,听母后讲云驶月运,舟行岸移,商船上形形色色的人。只是每次讲到动情处,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面容愈发血色全无。   这时候,就会有宫女急匆匆地跑来,焦急道:“娘娘的病又犯了,快去宣太医!”   宫人赶紧将他抱走,逄风没有反抗,他知道这是没有用的。他看着母亲垂在床榻外的手,她的指尖动了动,似乎要抓住他。   他想叫她“娘”,却只能对病榻上日渐消瘦的她低低说:“母后,儿臣告退。”   大殓之后,他裹在惨白的孝服中,心中更加无措了。他看见父王在痛哭流涕,却只觉得虚伪。那时候逄风想,他不会再有什么畏惧的东西了。可他还是错了。   在七岁过后,每一日都比昨日更像炼狱。   ……   幼狼在窝里欢快地打了个滚,蹭了一身干草的气味。狼窝正躺着一只死去的鹿,它的脖颈被母狼撕裂,血已经流干了。   幼狼们推推搡搡,却始终没有下口。它们的乳牙还没有完全换掉,不足以撕裂猎物的皮毛,只能从母亲撕裂的伤口,贪婪地吸吮着血液。   小白狼见到兄弟姐妹已经开始吮吸猎物的血液,不满地叫了起来,一爪子将自己的弟弟推到一旁。那只灰狼崽气得尖叫起来,可小白狼耀武扬威,整个身体都压在死鹿上,四只爪子牢牢抓着鹿的皮毛,像只小壁虎。   母狼无奈地用爪子将它扒拉下去,撕开鹿的腹腔。它将新鲜的肉一块块从骨头上撕下,扔给幼崽。小狼们咿咿呀呀,用并不锋利的小牙卖力啃着。备受宠爱的小白狼得了半颗血淋淋的鹿心。它得意洋洋地咬着,直吃得小肚溜圆。   吃饱之后的小狼变得无忧无虑起来,早就将人类抛到九霄云外之后,它和兄弟姐妹挤在一起,舒舒服服地睡了起来。   也不知梦里,会不会梦见人类。 第85章 茫茫   孩童独行于茫茫雪原,身畔是夹杂霜尘的北风,细小的冰尘在风中乱舞,直往他衣领里钻。   他呼出一口白气。   逄风并不觉得七岁孩童的身躯是羸弱的,相反,这具身体其中充斥着勃发的生命力。能感知畏惧,并由此蔓生出对生命的贪婪,这也是始于成长的体现。   会冷、会热、能奔跑、喜蹦跳,会被寻常的自然之景所吸引,蹲身数蚂蚁搬家,痴痴望天际流霞。这些东西,是人少有的可贵之物。   倏忽间,凌冽的寒风疾驰而来,如一柄锋锐镰刀,直冲逄风而来。   风里夹杂一道雪白的影子。   是狼,不过不是他那头。   这是头雪白的成年雌狼,它身姿矫健,迅影如电。它有些稀薄的妖兽血统,因此能无声无息隐于雪中。它有一双碧绿的眼眸,和南离很像。只不过尾巴却只有一条,是寻常的狼尾。   他如遭雷劈。   ……南离的母亲?   白狼发现了他,向他迎面扑来,一口叼起他的衣领,将他叼在口中,小心地没有弄伤他,就开始在雪原疾奔。   逄风:“?”   这头狼并不饥饿,眼中有神,胃部并没有凹陷下去。狼不同于熊,吃饱后并不会滥杀。但它为何要抓自己?   他听闻有些猛兽会将活的猎物带回窝中,供幼崽玩弄,幼崽也会在这个过程中练习狩猎。或许自己就是被当成了这类活靶子。   母狼拖着逄风奔跑,将他带到被雪覆盖的空旷之地。它放下逄风,也不担心他逃跑,用爪子刨了刨,很快刨出了狭窄的岩洞入口。   或许是嗅到了母亲的气息,洞口传来欣喜的叫声。如同变术法一般,小小的洞口竟齐刷刷冒出了一排毛茸茸的小狼脑袋。   简直像兔子洞似的……   逄风一眼就认出了那只小白狼,它实在太显眼了,比其他兄弟姐妹明显大了一圈。母狼叼起他,将他丢入岩洞中,自己也钻了进去。   狭窄的洞口里别有洞天。这岩洞形如漏斗,入口狭窄,内部空间却很大,温暖而干燥。岩洞里铺着干草,小狼们似乎刚在上面打过滚,草堆有些凌乱。   洞窟很干净,似乎原本属于其他小动物,而被母狼占据,狼并没有收集干草的习惯。   逄风一落入洞内,小狼们就叽里咕噜涌上来,三个月的小狼,和七岁的小孩没什么区别。正是对一切充满好奇和畏惧的年龄。   逄风从小就很有兽缘,几乎没有兽类不亲他。他此时身上挂满了狼崽,好奇的小狼眼中带着探寻,将他团团围住,却并没有攻击性。   霸道的小白狼见了,瞬间不乐意起来。它龇牙咧嘴,一脚将自己的兄弟踢了下去,它用小爪子紧紧勾住逄风的衣服,蛮不讲理地地霸占了这个好看的人。   狼和人不同,对陌生事物的第一印象往往来源于嗅觉。小白狼嗅到了某种前所未闻的香气,它眼前一亮,两条小尾巴摇晃了起来。   它好喜欢这个人类。   母狼倒是没什么举动,它缩在洞穴一角安静地舔毛,只是绿眸依然在警惕地瞟着自己。年幼的小白狼下口没轻没重,乳牙啃得他有些疼。   逄风知道自己的时机来了。   他对着母狼摊开手掌,水汽在掌心凝聚,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球。   他七岁的时候,严格来说没有灵力。但通常修士修炼,是以灵根为媒介,牵引天地灵气入丹田,从而结丹。但逄风是太阴之体,天生与阴寒之气亲近,就算不去炼化,也能调用。只是对精神力消耗太大,他极少使用。   母狼瞪大了眼,它的反应很快,瞬间窜了过去,一口叼住小白狼的后颈皮,将它从他的身上拽了下去,护在身后。它弓起身,皱起鼻子,露出森白牙齿,眼中射出野兽的凶光。   小白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得唧唧叫,但看到母亲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知道它生气了,就只能乖乖闭了嘴。   逄风并不去直视母狼的视线,缓缓对它道:“我并没有敌意,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不能去直视狼的眼睛,这是逄风的经验之谈,狼会认为注视自己眼睛是在挑衅。   从前在东宫,他有时候闲得无聊,就去挑逗同样百般聊赖的狼打发时间。若是视线交汇的时间长了,狼就会恼羞成怒,猛扑上来。   初开灵智的妖兽,也能理解些人类的话。   “你不觉得你的孩子并不是普通的幼崽?”他瞥了一眼缩在母亲腿后,好奇张望的小白狼,“它是返祖的妖兽,有着成为大妖的潜质。想必你也感受到了它的特殊之处。”   母狼的眼中出现了些迟疑。   所有幼崽中,它最喜欢的就是这条小白狼,可它天生两条尾巴不说,还经常做出些大胆的举动,甚至不知从何处唤出了一小簇火苗,点着了自己的尾巴。   虽然母狼及时将它按在溪水中,熄灭了那火,但它依然忧心忡忡。   逄风知道自己找到了它的弱点,继续道:“我能帮助它控制自己的力量……甚至化形。”   可母狼眼中的戒备并未消失。   逄风知晓它心中在顾虑什么:“如果你不放心,完全可以守在我身边,如果我有不轨之心,杀了我便是。你想必也能感觉到,我只是寻常的孩童,你轻而易举就能杀死我。”   母狼的目光中敌意消散了些。它用爪子推了一把,将小白狼推到逄风面前。但它眼中依然警戒极了,想必逄风只要对它的幼崽产生威胁,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咬死他。   逄风将小白狼抱起来,翻过来覆过去看了看,小白狼被摸得很舒服,两条小尾巴甩来甩去,挠他的掌心。   他动作轻柔地操控着柔和的水之灵气在幼狼体内游走,却忽然疑惑了“嗯”了一声。   它小小的身子里面,寄宿着极强的耀日之力。只不过,那力量却被某种封印牢牢封住,不外溢一丝一毫。   解封力量的条件似乎是……七情六欲? 第86章 设防   逄风到底还是压下心中的疑惑。   这是幻狱中的一层,而非现实,现实里南离体内有没有此封印,还犹未可知。而且这封印位于心脉处,心脉与妖丹相连。贸然用灵力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   而且他不希望南离将自己最脆弱的心脉袒露给他。虽然逄风知晓,若是他张口去提此事,南离必会毫不犹豫地任他的灵力进入自己的心脉。但逄风却最不想看到他这样。   逄风宁愿南离对他多加防备,多留戒心。虽说他如今没了伤害南离的理由,但多提防总是好的。他不想看见南离因为爱上一人,将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轻而易举交给他人。   以前逄风和狼在东宫,彼此猜忌提防。狼随时可能翻脸,以死相博。它的温顺是装出来的,是为了麻痹他的鸠毒。   它经常卧在地上,抖动柔软的耳朵,刻意引诱他去抚摸,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暴起,死死咬住他的手。   然而狼没有一次得偿所愿。   逄风很擅长应对这些。到后来,他闭着眼,都能预判狼的心思和举动。他甚至可以将这些当成无趣生活中少有的趣事。   有一段时间,狼总疑心他修习了什么背后长眼睛的邪术。其实不然,逄风只是太习惯去处理算计和阴谋了,应对的本能几乎刻在骨子里。狼那点伎俩对他来说简直是班门弄斧。   人习惯于用“狼”这个字眼来形容狡诈与贪婪,可人心比狼心实在是复杂太多倍。逄风见过太多复杂的人心,口蜜腹剑、佛口蛇心……相比之下,狼只想要他的命,反而直率得很。   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   逄风不知道去如何应对现在的南离。他宁可去对付十个想杀他的南离,也不愿面对一个爱他的南离。南离愈爱他,他便愈愧疚。   逄风一向善于伪饰,他可以和南离卿卿我我,做出恩爱道侣的模样。但他的心里,其实并不知去如何应对那个爱他的南离。   他可以说自己对所做之事并无悔意,但唯独对南离,无法说自己问心无愧。   掌心的小狼扭了扭身子,逄风用精神力引着那丝阴寒灵力在细小的经脉中穿梭,来到封印之前。母狼紧张地注视着,四肢紧绷。   逄风没觉得以自己此时的力量,能够掀开这封印。他只是将这抹灵力慢慢分散到封印之上。   若是狼的潜意识察觉到体内进了异物,封印必会释放些能量将它驱逐,狼的力量也会以此为契机,开始显现。   逄风不害怕暴涨的灵力会撑爆小白狼的躯体,他的狼在三个月的时候,额头已经显现出异纹。这个南离只是缺乏一些契机。   顷刻间,一簇明亮金白火焰浮现而出,在小白狼的额头上悬浮着。初生的南明焰向四周散开,化作道道血赤纹路,在狼的额头凝聚,形成繁复的日冕纹。   日冕纹形成的瞬间,小白狼那两条短小的雪白尾巴瞬间开始生长,只消片刻,就已经有了半个身子的长度。它晃了晃脑袋,似乎以为自己在做梦,意识到不是梦之后,又惊喜地摇晃着新生的两条长尾巴。   小白狼以前见过狐狸,它们有长而蓬松的尾巴,惹得它艳羡不已。狐狸知道它是幼崽,窜到它面前,用大尾巴挑逗它。它努力去抓,却扑了个空,还被母亲训斥了。如今它也有了漂亮的大尾巴,再也不羡慕狐狸了。   其余几只小狼眼巴巴地望着,有一只胆大的凑到他脚边,似乎也想让他来看看自己。   即便知晓这只是幻境,逄风还是认真地捧起其他的狼崽,仔仔细细地查看它们的身体。不过遗憾的是,其他几只狼崽只是普通的幼狼,连开灵智的资质都没有。   但他还是顶着精神力透支导致的头痛,引导精纯的太阴之力,为几只小狼洗了一遍髓。   纯粹的太阴之力源于化生一切的原初之水,对任何生灵来说都是灵丹妙药。唯独南离因自身原因,碰不了太阴之力。   虽然这点太阴之力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也至少能改变这些幼狼的体质,让它们增一分化妖的可能。   做完这些,逄风实在头痛欲裂,便依靠着石壁,闭目养神。   母狼眼中的敌意已经彻底消融了,它同样疲惫了一天,此时也蜷缩在角落里睡了起来。只是它依然留有作为母亲的警觉,耳朵耸立着,时不时动一动。狼崽们被母亲护到腹下,闹了几声,也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逄风醒了。   此时仍是子夜,他瞥了一眼岩洞的入口,一抹柔和洁白的月光落下,抚在干草上。幻境中,竟是有月亮的。   逄风面带嘲弄地开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唯独从口型能看出他的言语:“恐惧……原来你认为,我所恐惧的东西是这个。”   “你是想让我再杀死他的母亲一次,你认为这就是我的恐惧?”   月光惨白,他忽然一笑:“关于这件事,我不会畏惧,也不会后悔。”   “只是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孤一向反感,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别妄想用它困住我了。”   这时,他的腿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逄风低头一看——是狼,它正努力地从母亲身下拽出自己的两条长尾巴。终于,它成功了。小狼仰起头,碧绿的眼睛里盛满他的影子。   逄风摸了摸它的耳朵:“你不怕我?”   小狼又开始往他身上爬,似乎要在他怀里入眠。逄风道:“你还是怕我一点比较好。”   他话虽这么说,却还是将小狼抱到了怀中,逄风点着小狼的额头:“不要随便相信人类,知道吗?有些人类很坏,会把你抓去做灵宠,项圈套上你的脖子,不听话就拿鞭子抽你。”   他作势要打小狼的脑袋,小狼完全不怕,含住了他的手。   “还有些人类,披着一副光鲜亮丽的好皮囊接近你,花言巧语骗你。让你不知不觉对他言听计从,像是被灌了迷魂汤,迷迷糊糊把命交出去了还不自知。”   这话太复杂,小狼完全没懂,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绿眼睛望着他。逄风挠了挠它的下巴:“没准,我就是这样的坏人类。” 第87章 美梦   幻狱中的时间和刘家村相似,十分混乱。有时白昼,烈日当空,眨眼间便夜幕低垂,唯独灰雪纷纷,一刻不停。   幻境之景,要根据幻境之主本身的记忆去缔造。如此看来,这位幻境之主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日升月落,记忆已经开始错乱了。   但属于她所剩不多的记忆里的月亮,很美。   若是按照日升月落来计,逄风在此,已经度过了一月。但实际的时间,远比这要少许多。幻境中一切生灵,都严谨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亦是幻境之主意志的体现——她认为日出应劳作,日落应休憩。于是幻狱的一切都依此法则运作。实际上,狼是夜行性的兽类,极少在白天出没。而幻狱中,母狼和狼崽们却是白天行动,夜晚入睡。   南离幼时也是如此,白天缩在窝里睡足了,晚上便精神起来。它在大殿里狂奔,小爪子踩着玉砖,发出一连串“啪嗒啪嗒”的声响。   逄风原本睡得就晚,这下不堪其忧,于是他开始强迫南离和他同睡。若是南离深夜不睡,在殿里乱跑,他就揪着幼狼的后颈皮,强行拎到自己榻上。狼迫于淫威,最后还是改掉了这习惯。   又是丰收。   逄风拎着两只野兔,母狼跟在他身后,嘴里也叼着一只羊羔。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母狼显然将他当成了家庭中的一员。   有时候,狼会以血缘为纽带组成狼群,共同抚养幼狼。而少数时候,也会接纳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员。   他刚到岩洞口,洞口就冒出了一窝毛茸茸的小狼脑袋,小狼像兔子洞里的兔子似的,挤在一起。直到如今,它们已经熟悉了逄风的气味,也开始和他熟络起来。   小白狼见到他,按耐不住欣喜,竟然像拔萝卜一般,努力将自己的尾巴从兄弟姐妹之间拔出来,钻出了缝隙,跳到逄风怀里。   蛮横的小白狼,从前总是霸占肉,如今改为霸占这个好看的人类。它的兄弟姐妹对此颇有意见,却敢怒不敢言。   狼的成长速度比人快上许多,这才一个月,怀里的小狼就已经沉甸甸的,像只毛茸茸的秤砣,七岁的逄风几乎抱不动它了。   逄风抱着哼哼唧唧的幼狼回了岩洞,小白狼早就习惯了被他抱着——他只要蹲下身,做出要抱它的姿态,小狼就会主动跳到怀中,将两只小前爪搭在他的手臂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   这个年纪的小狼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大得要命。所幸幻狱里似乎并没有缺衣少食的概念。因此,每次他们都能满载而归。   灰色的雪,代表着主人的心境,而这些与现实间存在差错,莫非是主人的愿望?   逄风没有细想,这些并不重要。因为今日,他们就要离开此幻狱了。   此幻镜针对南离而生。而唤醒他的办法,则是通过重现现实中发生过的恐惧,让他意识到自己身处幻象中。   先前逄风以为这是始龀幻狱,但在这一个月的调查中,他发现自己错了,它并不是纯粹的始龀幻狱,而是双重幻狱。   它合并了第四幻狱,华蜜幻狱。   蚁陷蜜中,无从脱身。   这便是华蜜幻狱的写照。华蜜幻狱会创造出内心最渴望的幻象,诱惑如流淌之蜜,因此被称作华蜜幻狱。而华蜜幻狱的生门,正如同一根脆弱的蛛丝。曾有人心有余悸回忆道:身处华蜜幻狱,恰似寒冷困倦时,行走于薄冰上,可冰下却不是无底深潭,而是无数暖炉被褥、玉枕狐裘。   华蜜幻狱,是唯一一个杀人于无形之间的幻狱。它不会折磨人,却能悄无声息摧毁意志。逃出此间的方法,便是亲手毁掉最渴望的事物。而这,同样也是南离最深的恐惧。   两重幻境彼此嵌套,相辅相成,连逄风也不仅感叹其中的精妙。可惜,幻境之主的幻术造诣虽然高深,却低估了他对南离的了如指掌。   小白狼总觉得今日,他的人类有些奇怪。   他来的那天,带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它总喜欢凑上去东瞅瞅,西嗅嗅。可今天,人类却将这些东西仔仔细细用布包好,放回了兽皮小包袱里。   它还是照例将小脑袋靠在人类的胳膊上,两条尾巴摇来摇去,等着他抚摸自己。   可今天,人类的神情却很严肃。   “嗷?”   ——你怎么了?   “呜呜……”   ——怎么不理我?   逄风摸了摸它的脑袋:“我要离开了。”   走?什么是走?是出去打猎吗?   这只小白狼很幸运,未曾经历过别离,不明白它的意思。   “离开,就是你会好久不能见到我了,”逄风眼神柔和,“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我们不能一直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小狼急了,叼着他的衣角,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它求助似的望向母亲,可母亲却默许似的,什么也没说。   狼群常有这种情况,一部分狼会在某个时间离开狼群,成为孤狼。若是幸运的话,明年它会再度回来,但更大的可能,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没有狼会干涉这些狼的选择,母狼也一样。   “呜……”   小狼跑到母亲身边,拼命要头拱它,可母狼却无动于衷,小狼只得徒劳地哀鸣着。   ——那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这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逄风道,“也许是两天,也许是两个月。当然,也有可能是两百年。”   他抱起小白狼,蹭了蹭它的脸:“要听母亲的话。还有,不要去相信人类。”   逄风背起那只兽皮的小包裹:“说起来,今天还没有教你人类的词语——”   往常,他每日都会教幼狼一些人的词汇,幼狼进步神速,已经能磕磕绊绊听懂他的意思。可逄风却始终没有教它“再会”。   他郑重其事道:“这是再会。”   逄风背着小包袱,裹上兽皮,在茫茫雪地艰难地跋涉。不知走了多久,他却忽然听到了那熟悉的爪子踩着雪,啪嗒啪嗒的声音。   是小白狼,它顶着风雪,急切向逄风奔过来。它奔向他这短短一段距离,如浮光掠影间跨越无数春与秋,它的身躯如同柳枝抽条,迅速发育生长,渐渐从一头懵懂的幼兽,蜕变为威风凛凛的双尾白狼。待到他终于停在逄风面前,已经是南离的模样。   他就知道,它会回来。   人形的南离站在他面前,喘着粗气:“我方才,似乎做了一个美梦……”   逄风微笑道:“梦里有我么?”   南离重重点了点头:“有,而且……”   他说这句话时,脸不由自主红了:“我好像,比之前更喜欢你了。” 第88章 骨枯   眼前的景色如潮水消散而去,露出嶙峋的现实,狭窄的乡间道路上,灰雪依然纷纷扬扬。   南离定了定神:“……这该不会八重幻狱都要经历一遍?”   逄风道:“不会,顶多还有一重。后面的三重幻狱与芥子有关,如今已无法再现了。这和施术者水平无关,再高明的厨子,也难为无米之炊。”   “登天路断绝,凡间不再有仙灵之气,许多上古赫赫有名的禁术也无法再现。便说阵法,现存的阵法,也只是上古大阵的一鳞半爪,连皮毛都算不上。”   南离思索道:“如今仙兽不存,也与这有关?”   逄风赞许地点头:“失了仙气,真龙、凰鸟等也无法存活,只有它们的混血末裔,才能在世间存留。”   “当然,剑法是靠‘意’传承,因此不会受什么影响。只是每个人的人生之路都各不相同,重现他人心境,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人之道,只能参考,不能照搬。”   灰色的雪地里,羊肠小道蜿蜒曲折,直通远方。小道的尽头伫立着一间孤寂的茅屋,这次并没有什么阻拦他们前进的障碍,那条路坦坦荡荡,笔直摆在他们眼前。   逄风却屏息凝神道:“来了。”   “这重幻狱,名为骨枯。”   它的名字来历很简单。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南离低头,望向脚下的路,那是踩实的泥土铺就的乡间土路。灰雪一落在其上,便无声无息融化了,雪水洇湿了泥土。   奇怪,这明明没有什么?   南离:“!”   他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双无鞋的脚。   悬挂在半空的脚。   南离缓缓抬头,他的视线越是向上移,身体颤抖得就越厉害。   那是一个人,一个吊死的男人。   那是,他第一次去讨伐邪宗时杀死的人。   二百年间,南离参与讨伐的宗门太多了,他到后来甚至有些记不清了。唯独第一次杀死的人,他的记忆无比清晰。   他有那只特殊的眼,知道谁该杀,谁不该杀。这宗门的宗主放任手下弟子烧杀抢掠,有不长眼的弟子竟截了向皇室进贡的灵药,因此触了众怒。   一行人踏入宗门时,山门有个约摸六七岁的小姑娘在摆弄一只小风车,见到他们,便热情地主动为他们引路。南离看出了她的魂光清澈,暗下决心,要力排众议保下她。   可等到他们闯入主殿时,却发现那作恶多端的宗主已经死了,就吊死在正殿正中央,舌头伸得老长。而他的怀里,正是那个小姑娘,她的小脸青紫,已经被活生生闷死了。   那是宗主的女儿,或许是他觉得,若是自己死了,女儿沦落到这些人手中,肯定生不如死。于是在这之前,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骨肉。   满脸青紫的女孩躺在吊死的父亲怀中,圆睁着无辜的眼,望着南离。   南离下意识地后退,却转头碰见了另外一个死人。许许多多的被他杀死的人,或怒目圆睁,或满怀怨恨,紧盯着他,怨毒的声音此起彼伏。   “为什么要杀我……”   “我明明没有得罪过你!”   “爹,你为什么杀了我爹!”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明明我们都是一样的!”   ……   南离想说不是的,因为你们是恶人,做了无法饶恕的事情,才被杀死的。   可是,无论是不是恶人,他也的确是杀了,杀人的感觉残留在掌心,像是黏腻的网,如影随形。   狼只为进食而杀,绝不滥杀。丛林中的兽类,弱肉强食,常年徘徊在生死边缘,就算死在其他兽类手中,也绝不会心怀怨恨。不为活命而杀生,这种行为,仅仅在开了灵智的生灵身上存在。   掌心忽然一阵冰凉,南离转头望去,逄风神情依然淡然:“别看他们,看着我。”   “无需在意已死之人,只要你认为自己的行为没有过错便好。”   南离沙哑着嗓子问:“林逢,你看到了什么?”   逄风平静道:“什么都没有。”   果然如此,南离悲哀地想,他是皎皎的云间月,不染世间污浊,自然会看不到什么。这般心性纯澈之人,同他在一起,简直像是明珠沾尘。   可在南离看不见的地方,逄风身侧同样出现了无数死去的人,他们身影重叠在一起,神色痛苦,满眼怨恨,向逄风伸出枯槁的手,企图要抓住他,将他拖下泥沼。   “太子殿下……救救我……”   “太子殿下……不要杀我!我家里还有妻儿——”   骨枯,骨枯,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一王功成,又该平多添多少尸骨?   逄风的目光向远处望去,这条枯骨路的尽头,正站着一个污头垢面的少年。他浑身赤裸,躯干布满鞭痕。   少年的身畔站着一匹枣红小马,那是逄风在他生辰时送给他的。少年的心口被利落一剑贯穿,逆魄寒气冻彻心脉,那里已经没有血淌出来了。   小马的腿被折断,只能倒伏在地,低低哀鸣。   这是长夜尚书令之子,他曾经最要好的伴读。   他没有像先前那些人那样骂他,咒他不得好死。这些幻狱具现出的死人保持着临死前的状态,他也一样。   少年满眼惊惧与不解,难以置信道:“殿下……为什么?”   逄风没有说什么,灰雪倾泻而下,将过往的一切都覆没,他只是淡淡收回目光:“走罢……马上就到了。” 第89章 寒热   雪定,风停。   当他们走过那段枯骨堆砌而成的道路后,风雪便已经散尽了,没有灰色的雪,只有一轮血红的残阳,挂在天空。   那色彩不像是真实的夕阳,倒像是油彩涂出来的,无比鲜艳,鲜红几乎要滴出来。   无论是雾气还是灰雪,此刻也已经烟消云散。那人用尽了一切阻拦他们的方式,如今也无可奈何。   毫无遮挡的后院映入两人的眼帘。   当南离看清泥土间耸立着的东西时,哪怕经受过大风大浪,他的身躯也禁不住颤抖起来。   那并不是他所以为的坟包。   那是,阿金的头颅。   它的身躯被埋在土中,只露出毛发发白的头颅在外面。在那只头颅面前,放着一只碗,碗里盛满了肉。干肉、炖好的肉,胡乱堆在了一起,堆成一座小山。   几只绿豆蝇正围着那座山打转,嗡嗡作响。他们拿给嫣儿的肉,她自己竟然一点也没有吃。   黄狗紧闭着双眼,神情却无比祥和。   几乎瘦成了一具骨架的嫣儿,拖着那把沉重斧子,一步一步走到它的面前。   南离:“!”   他的声音在发颤:“她要干什么……”   南离几乎要冲出去,却被逄风拦住了:“……已经改变不了了!”   昔人有犬,执念不消而化鬼,供人驱策。是以其主埋其躯,置食于头颅前,使其饿欲起。随后,斩其头颅。   他终于明白了嫣儿未说出口的话。   ——如果变作鬼,就能永远相依为命了。   黄狗睁开浑浊的眼,那双眼里闪着泪花,带着温情望着自己的主人。嫣儿手中拎着的斧头高高扬起,发出尖锐的破空啸声,随后重重劈了下去。   斧刃劈入皮肉,撕裂骨骼的声音响起。   残阳如血。   顷刻间,天旋地转。浓稠的黑气正源源不断地从那具失去头颅的躯体中涌出。阿金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正望着逄风,眼里带着恳切。   逄风低声道:“……我会救她的。”   嫣儿似乎已经听不见他们的说话了,她眼中只剩下空中不断变幻形状的浓稠黑雾,癫狂与喜悦在眼中闪动:“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咯吱。   咯吱、咯吱。   ……是什么?   南离猛地回头,那些异变的村民,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起来。他们手脚扭曲,四肢并用地爬了过来,将嫣儿和化为鬼的阿金围住。   它们的喉间发出语意不明的嘶叫。   幻境已经无法完整重现当年的场面了,或许这些村民被维系到现在,也只为了这一刻。   嫣儿的神情出现了一丝慌乱:“阿金不会害人的,你们相信我……”   她说得确实不假,这种人为造出的犬鬼只有鼬鼠大小,灵力也极其微弱,最多也只能让凡人做个噩梦,甚至接触火焰一段时间就会消散。   可是,那些扭曲的村民到底还是握着农具,一步步逼近她和阿金。   逄风忽然一阵天旋地转,霎时便脸色苍白。南离见状,慌忙支撑起他的身躯。   共感不知为何被触发,嫣儿的心音夹带着洪流般汹涌的情感涌入了他的脑海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他们不是这样的,明明他们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分离我和阿金!   她回忆起她和阿金风尘仆仆逃回刘家村的那日,刘家村村民纷纷上门看她,为她带来被褥、碗盆,好心的大嫂上门安慰她,没事了,都过去了。她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而转瞬间,这些人便围了上来,手里握着农具,拿着火把,眼里全是恐惧与仇恨。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蛊惑道:“你还真是天真啊。你真的以为,你那个爹死去的时候,什么都没给你留吗!”   “他们把值钱的东西抢了去,给你拿些破烂,你就感恩戴德了?”   不对的,不是这样的。   “别过来,”嫣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祈求与绝望,“求求你们别过来……”   此起彼伏的嘶叫声响起,落入逄风耳中又是另一般模样。   “……白眼狼,你想害了我们全村吗!”   “当初就不应该收留你!”   ……   一只锄头猛地向她挥舞而去,嫣儿用单薄的身躯承受下了这一击,重重地跪倒在地。可另外一只火把瞬间挥向了阿金失去头颅的尸首!   皮毛与血肉被烧灼的焦糊气味传入鼻腔,嫣儿浑身颤栗着,强撑着躯体要拎起那柄斧头。可她实在太瘦了,很快又被一棒打倒在地,斧头脱出了手心。   血从额角躺下来,嫣儿挣扎着,一次一次奋力站起来,却又一次次被打翻在地。她满身是自己的血,却一次次从地上爬起,笨拙地将自己的身体迎向那些沦为凶器的农具,保护着身后新生的妖鬼。   南离有些看不下去了,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逄风抓住了他的手:“……看下去。”   可这太残忍了。   那些扭曲的村民将嫣儿团团围住,他们不再能看清嫣儿的状况,只听见农具一声声击打在皮肉上沉闷的声音,和这些扭曲怪物的嘶叫。   他们在为这场暴行呐喊助威,就连孩童,也兴奋地挥舞着火把。   终于,一只火把狠狠炙在那团新生的、无比弱小鬼魂上。它发出一声细小尖锐的尖叫,瞬间升腾浓烈的烟雾,漆黑的魂躯在火焰中痛苦地颤抖,直至消散殆尽。   见到此情此景,嫣儿终于疯了。   犬魂消散了,可那尸体中涌出的浓稠黑雾却越来越浓烈,它化作火焰,化作水流,包裹住少女瘦弱的身躯。   这不是火,至少南离觉得不是,它与火很相似,却是另外一种毫不相干的东西。那火焰聚集而起,直冲云霄。整座山峰都被笼罩在浓郁的诅咒中。树木枯焦,顷刻化作火焰的薪柴。   她的心中先前落下多少灰暗的冰与雪,此刻便升起多少诅咒之火。   这一刻,逄风忽然明白了,为何这些村民的手脚如此扭曲。   被火焰烧死的人,临死前会因极度痛苦,而四肢扭曲。   幻境之主,从来都不是阿金,而是嫣儿。   也许,同样不是嫣儿。   她睁开流着血泪的眼,声音只剩扭曲与恶毒:“我诅咒刘家村的所有人,时刻受八寒八热之刑,日复一日在被烧死的绝望中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逄风放开南离:“该我们动手了。” 第90章 龙影   无边无际的诅咒之火焚烧着整座山,漆黑火舌舔舐着山间万物,将一切纳入腹中。扭曲的村民如海中浮沫般,纷纷在这火焰中融化殆尽。   沦为死村的刘家村,只余下嫣儿一人,她不住地流着血泪,瘦弱的身躯悬浮在半空,却忽然在如同气泡破裂的“啪”一声中破碎了。   她变成了一滩漆黑的液体,从半空倾泻而下,如有生命一般流动着,渗入地底。   逄风:“果然。”   南离已经懵了,喃喃道:“这都什么跟什么?”   逄风凝重道:“这些人,包括嫣儿,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而是为重现刘家村灭村而生的幻影。这幻境周而复始重复着这几日,恐怕已有千年。”   “但由于幻境之主的灵力接近枯竭,幻境已经无法完整复制当时境况了,细节已经无暇顾及,甚至幻象中的人也失去了人的模样。而它唯一的破绽,便是幻象更替之时。”   他神色一凛:“不要吝啬灵力,进攻黑液钻入的地方!”   “蔽日!”   虽然本体不曾进入幻境,蔽日的剑魂始终也如影随形。长剑脱鞘而出,落入逄风手中。逄风横过剑,身姿飘逸,手腕一挽便是记飘逸的云剑,直冲黑液渗下去的裂痕。   浩然剑气呈百川朝海之势,源源不断向裂痕冲击而去。沾染血迹的泥土被掀开,而随之裸露在外的,是一道鲜红的阵法。   血红的纹路如蜘蛛丝,密密麻麻爬满了整座山头。阵眼处是一个血色的巨茧,所有的红丝汇聚于此,将它缠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逄风一眼便认出了这阵。   此阵,名锁龙。   它在上古时期是为困住与地脉同生的真龙而生。而真龙不出世之后,它被修士纂改,用于锁住龙脉,困住龙气。   总而言之,是个异常阴毒的阵法。   他当机立断道:“南离,全力攻击阵眼!”   南离早已化作白狼之形,此刻眼中闪着寒芒。狼扬起双尾,南明焰呼啸着席卷而下,直冲血茧。这是最纯粹的太阳真火,就连诅咒的火焰碰见它,也只能成为它的燃料。   流淌的诅咒蜂拥而上,似乎要拼命阻拦南明焰,却只能让它更加壮大。南明焰在无尽漆黑诅咒的簇拥下如莲华迸绽,向万千红丝缠绕而生的血茧席卷而去。   咔嚓。   脆响过后,血茧应声碎裂,它开裂的部分开始剥落,红丝也开始纷纷断裂,从被南明焰击碎的缝隙中,露出了一只幽紫的竖瞳。   高昂的龙吟响彻天际,随即血茧如同一只点了引信的爆竹,彻底爆裂开来。   久囚渊中的蛰龙,终于得水而脱困。   云从龙,那条龙脱困之际,顿时云层聚集而来。黑龙腾跃而起,瞬间跃入云层中,消失不见。神龙见首不见尾,逄风只能看清龙隐藏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龙躯。   龙不是已经彻底消失了?   逄风心中惊疑,却察觉出这条龙的怪异之状。虽然威势浩大,它也的确是真龙之貌。可这条龙体内却并没有魂魄的存在。   龙似乎对他们的惊扰很不满,只听龙吟响起,霎时间一道雪亮的雷电便劈开云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逄风激射而来!   白狼同样被激怒了,虽说真龙之威对妖兽有极强的威慑力,它却丝毫不受影响,反而越战越勇。一口南明焰从它口中喷吐而出,在半空中与黑龙的雷电悍然相撞。   顷刻间,漫天雷火在空中弥漫,整个天边都被雷火烧得紫红。龙的长尾在云中搅动,乌云聚集而来,雷雨声连绵起伏,瓢泼暴雨倾泻而下,企图浇灭南明焰。   和先前在刘家村经历的暴雨一模一样,想必先前,也是它的手段。   可它失策了。   南明焰遇水,反而愈发壮大,南离的双尾挟着满天火焰,如离弦之箭般踏空而起,钻入云层,瞬间不见踪影。   逄风:“!”   南离身上焆都的烙印到底什么时候解开的?他试着御剑,却依然离地不能超过三寸,他心中焦急,却只能从魂契里感知南离的境况。   只见头顶乌黑的云层时而被金白火焰映得明如白昼,时而雷电交加,暴雨如注。漆黑云层中,时不时传来两头妖兽殊死搏斗的怒嚎。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逄风才再次见到了狼,它的身躯挂了彩,却死死咬住黑龙的龙角不放,竟硬生生将它拖出了云层。巨龙奋力挣扎着,道道雷电狠狠劈在狼的身躯上,它却紧咬不放,碧绿的眼望向逄风。   他们很默契,逄风一瞬间便明白了狼的意思。蔽日以一往无前之势的刺出一剑,惊天剑意劈开漫天风雨,直指黑龙的下颚。   黑龙竭尽全力想挣脱狼的束缚,躲开这一击。可无论它使出浑身解数,狼却岿然不动。任凭暴雨雷电在身躯留下一道道伤痕。   剑气如虹,瞬间没入龙下颚的逆鳞,龙庞大的身躯瞬间失了气力,被这一剑斩落云层,向地面跌落。   满身伤痕的白狼冲下云端,落在逄风面前,神情尽是战胜强敌的骄傲。   逄风狠狠揉了一把它的脑袋,责道:“以后不要这样莽撞了。”   龙终于不动了,它的身影渐渐虚幻,很快便化作逸散的流光,随风而去。乌云消隐,天光乍现,山间再次升起浓郁的乳白雾气,一如他们到来之时。   在龙身彻底消散之时,雾气缥缈的天地之间,却忽然响起了女声轻声哼唱的歌赋。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 第91章 真相   消失的草木失而复返,湿润的雾气于山间弥漫,宛如一幅清丽画卷。在这神秘雾气的浸染下,刘家村也逐渐显现出颓垣断壁的本相。   雾锁云笼之间,茅屋不见影踪,想必已经被虫蚁蛀空。田地的垄早已被填平,只有爬满青苔的石碾子和磨盘,无声宣告着此处曾有人烟。   雾海翻腾不休,似老蚌吐珠,哀婉的歌谣不绝,婀娜身影缓缓从朦胧雾气中浮现而出。   那女子一袭青衣,发间一只贝钗,眼尾绘了新月般的斜红。她容貌清丽,乍看万分陌生,细看之下却能发觉眉眼与嫣儿有几分相似。   若是嫣儿年岁稍长,不曾被重活毒打压弯腰脊,是不是就是如此模样?   她轻轻哼唱道:“梦回山枕隐花钿……”   随着她哀婉的声调,地底涌动的诅咒也渐渐平息下来。先前逄风用蔽日劈开的裂缝中,黑红诅咒之火源源不断钻出地缝。   令人触目惊心的黑红诅咒于半空汇聚,却在奇异的力量下逐渐塑造成型,最终化为一把朱红的油纸伞,落入那只染了蔻丹的纤纤玉手中。   她缓缓睁开眼,叹道:“可真是扰人清梦啊……”   逄风:“先前之事,多有得罪,晚辈见过前辈,敢问前辈名讳?”   女子眯着眼睛,饶有兴味望了他一眼:“你这小辈倒是有趣……我之真名,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南离:“?”   他又什么时候连这都知晓了?   逄风作了一揖:“失礼了,晚辈林逢,见过幻狱之主,蜃仙人前辈。”   蜃仙人?蜃境之主?可她不是才借伞给焆都,又怎能出现在此处,而幻狱之主又是怎么回事?同样在幻境里走了一遭,南离却满头雾水。   他彻底反应不过来了:“等等,林逢,这是怎么回事——”   蜃仙人摆了摆手:“你们如今叫八大幻狱?只是个次品罢了。不过虫篆之技,不配与幽冥八狱相提并论。”   “莫要心急,”她抬起幽紫竖瞳,“你们的疑问,我会一一为你们解开。”   南离抢先道:“前辈,你与嫣儿姑娘,到底是不是一人?”   蜃仙人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幽幽叹了口气:“人生之事,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一尾金鱼置于水缸,终其一生或许只有三寸长;而置于湖泊,兴许长到一尺;若是置身汪洋,化蛟成龙也并非不可。”   逄风瞬间联想到了槐安幻境……相差毫厘,却截然不同的九阙弟子的人生。   她意味极深:“一对仇雠,若是置于不同的境遇,成为挚友乃至眷侣……也犹未可知。”   南离反驳道:“我不这么认为。”   “两人既已结下深仇大恨,若一人品行无失,说明另一人必然穷凶极恶。这样的二人,如水火不容,又如何相处?”   蜃仙人掩唇浅笑:“关于此事,我不愿与人争辩,便姑且算作你对。先回答你们的问题,我与嫣儿,可以说是一人,也可以说不是一人。”   她的话语与术法相似,云里雾里,叫人捉摸不透。   “先从起因说起罢,”朱伞在手中转了几圈,化作一杆雕花的烟枪,蜃仙人将它举到唇边,吸了一口,“我不曾飞升,与留下什么幻狱并没有关系,那种东西还不至于让天道针对至此。”   她缓缓吐出一口白烟,周遭的雾气瞬间浓重了些许:“我留在凡间,完全是自己的选择。”   南离:“怎能这样?”   东荒修士像疯魔一般企图飞升成仙,甚至为此不惜夺造化,建焆都。而现在却有人说自己不愿成仙。   “很奇怪么?”蜃仙人淡淡道,“我有一老友,常说我女命犯驿马,是不吉之兆。可我却觉得,女子经年奔波没什么不好的。”   “丢了逍遥,即便授了仙职,长留九天,又有何用?况且,幻术这种旁门左道,是入不了天道的眼的……我能飞升,完全是因为本身的血脉。”   她狠吸了一口手中的烟枪:“我本体并非蜃,而是蜃龙,算是真龙的远亲。为了长留人间,我剥离了自身的真龙血脉……就是你方才看见的那个。”   蜃仙人周身的云雾化作一件纯白大氅,被她披在身上,“至于嫣儿……便从此说起了。”   她望向脚下的泥土,眼中透出哀愁:“我剥离真龙血脉后,决心将它融入地脉之中,滋养万物。闲来云游时,便来到了这座山。”   “这座山当时滋生出了些怪异之物,就算是我也觉得棘手。于是我便步入山中,决心以肉身为炉,将龙气炼化至地脉中。”   逄风道:“前辈悯世之心,晚辈佩服。”   蜃仙人道:“那些东西我留着无用,还不如为后世造福。”   她继续道:“我往常修习幻境,常化作不同姿态,于三千芥子世界遨游。炼化期间过于枯燥无趣。恰巧这次从某门派得一秘法,能将魂魄混入凡人轮回。我那时过于自负,以为幻境与现实无疑,便欣然尝试。”   她苦笑道:“于是,便有了嫣儿。”   逄风敏锐道:“前辈所说的门派,莫非是至公门?” 第92章 莫忘   “至公门……” 蜃仙人若有所思,“的确是叫这个。不过他们的秘法,我并未全盘照搬,而是稍加改动,将轮回局限在这座山中。”   逄风:“可嫣儿只是凡人,不应早已……”   “你们所见只是最初的嫣儿,”蜃仙人挥了挥手,眼前云雾凝聚成少女的身姿,“你们遇见的,只是用幻术凝聚的倒影。”   云雾迷蒙,变幻不休。   “基于她临死之前的诅咒而生,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全被扭曲,除了‘想与阿金一同活下来’的执念,什么也不剩。”   南离疑惑道:“可既然如此,你与嫣儿不应是一人?又为何说不是?”   蜃仙人意犹未尽地从烟枪中吸了一口:“龙生逆鳞,而蜃身一半以下鳞尽逆,这种妖,说好听些是刚烈,说不好听便是乖戾桀骜。当然,这种傲气,也是需要本钱的。”   南离若有所思。   “嫣儿除了这极端的性格,什么也没有。她这辈子也无法像我一般,想拒绝谁就拒绝谁,仅凭喜好就让上门而来的人吃闭门羹。”   “你们可能不知道,嫣儿的生父是被她亲手杀死的,”她嫌恶地皱眉,“还记得阿金的腿吗?那男人要对她下手,阿金护住了她,于是啊,嫣儿便先下手为强了。”   “只是那酗酒的废物并没有当场死去,嫣儿在山上躲了好几天,直到他的尸首发臭,才若无其事找上门去。当然,她不可能不害怕……她怕得要死。但她必须这么做。”   南离还是转不过来:“可你为何语气像是在说旁人,那不是你自己吗?”   “不,”蜃仙人摇了摇头:“我不认为嫣儿与我是一人。我与她的出身、境遇完全不同,虽说是同一枚种子,但已经长成截然不同的花木。”   她语气平淡:“嫣儿死了,在蜃仙人睁开眼的那一刻便已经死了。她的一切,已经和刘家村一同逝去了。对此,我不想再说什么……你们还有什么问题么?”   逄风问:“不知关于槐安幻境一事,前辈可否知晓?”   蜃仙人挑了挑眉:“蜂巢?”   逄风追问道:“莫非与前辈有关?”   她招了招手,轻盈的雾练飞舞而来,落入手中,三下两下被折叠成一只飞鸟的形状:“算是有关系,我曾教过他芥子术。不过那人的旧名如今已不能提起了。”   逄风思索了片刻:“莫非与千年前的大劫有关?”   依照古籍的记载推断,幻狱之主、至公门第一代门主等人,皆是在那场大劫中声名鹊起。只是如今的修真界,关于那场劫难的记载少之又少。也不曾听闻有人自大劫存活,眼前的蜃仙人也许是第一个。   “……还未到你们该知道的时候,”她叹息一声,瞥了眼不阴不晴的天空。   逄风:“那蜃境是否与前辈有关?焆都每年都称自己会向蜃仙人借伞,是前辈之意吗?”   “焆都?”蜃仙人流露出一抹轻蔑的笑,“你是说头顶那座靠尸体修筑的城?”   逄风垂眸:“……没错。”   “我的伞,”她将烟枪向上一抛,它跌进云雾里,又化为朱伞,旋转着落入手中,“并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我闲得无聊时,做过几把赠与友人。恐怕是这些人中的某一位。不过我也懒得追究了。”   逄风出声道:“前辈,关于此事,小辈有拙见想斗胆一提。”   “我认为,或许是有人算计了你。关于妖鬼之法,嫣儿并未大张旗鼓宣扬,可为何众人却发觉,并决心杀死她?我想,这件事或许有人在推波助澜。”   蜃仙人眼中流露出几分落寞:“谢你好意,不过已经无用了。由此我悟出诸多,因此将远行,临行之前,我想赠你们一言。”   “若有机会,请你们将天上的东西斩落……就算是为了你们身边之人。”   她笑了笑:“好了,你们该走了。”   天边响起了闷雷的轰隆声响。这并不是寻常的雷电,而是雷劫。乌黑的云层中,正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令人胆寒的气息在云层中凝聚。   南离心头一紧:“蜃仙人前辈,你……”   蜃仙人一甩水袖:“无妨。”   “我杀了刘家村共五百三十一口人,甚至不曾放过他们的魂魄,受劫而死,毫无怨言。”   她淡然道:“罪妖孟烨,愿认罪伏诛。”   可那不是嫣儿做的吗?南离想要呼喊,却被看似轻柔实则坚韧的雾气缠住四肢,丢出了幻境之中。   逄风望向她消瘦的背影,突然道:“……真的不在意么?”   雷声迫近,蜃仙人一愣:“什么?”   “你对阿金,真的能毫不在意么?”   蜃仙人:“……它在第一个轮回中,并未彻底魂飞魄散,魂魄怕是早已入轮回了。”   “它会有新的主人去爱它,很快将我抛之脑后。不过我也不会对此有怨言,狗本来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野兽,对每个主人都——”   “不,”逄风道,“你错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漆黑的球体,竟是那早已消散的犬妖:“它一直试图救你,哪怕面对的只是幻影,也要一遍一遍陪着你,心甘情愿为你献出头颅。”   那团魂魄感激地蹭了蹭他的手,磕磕绊绊向雷云之下站立的女子飞去。   “你其实根本不必放那只盛满肉的碗,因为它爱你,这份感情已经远远超过兽对食物的渴望。它从来不怕为你死去,只是不愿看你在轮回中迷失。”   蜃仙人终于失去了从容,嘴唇颤抖:“可我已经不是嫣儿了——”   “无妨,”逄风摇了摇头,“它说,无论你是谁,它也愿意与你一起承受雷劫。”   蜃仙人:“……”   一道惊雷劈在她身侧的岩石上,将它炸碎成细碎的粉尘。   蜃仙人抬起头:“……你该走了。”   她轻柔地一挥伞,一道柔和的云雾托起逄风,将他送出雷劫之下。而在彻底离开幻境之前,逄风望见她紧紧抱住了怀里的魂魄。   如今或许也算是,永不分离。   “黄昏疏雨湿秋千……”   他似乎又听见那哀婉的女声。 第93章 陷囚   焆都,圜塔。   圜塔筑于焆都东南,自建城以来,便是审问犯人之地。塔中司圜拷问手段严酷至极。于焆都提圜塔,可止小儿夜啼。   南离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刻了符印的铁链缠上了他的腕骨。他被缚在乌黑的铁椅上。南离低着头,一言不发,却予人极强的压迫力。   他的眼睛于黑暗中闪着绿幽幽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栗,野兽般的目光紧盯对面的修士,那人不禁呼吸一滞。   他总觉得,自己面对的似乎是一头凶残成性的野兽,而非赫赫有名的丹景君。   冷静,修士心底暗想,就算是凶兽,如今也被剪去爪牙,也无法暴起伤人。   他尽量将语气放恭敬:“丹景君,我等并不会为难你,只是数位仙首于凡间仙逝,焆都一时人心动荡,需要问询您一些问题。”   南离咬牙切齿道:“这些问题,你们已问了我三次。”   这是他们回到焆都的第二日。   南离带回的那些遗物,在焆都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于是,他二人作为幸存之人,便被“请”去了圜塔。   南离声音阴沉,压抑着极重的怒意:“……他在哪儿?”   司圜额角冒出细汗:“我职务低微,尚不清楚……”   南离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那位司圜,四肢的铁链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符印闪亮,似乎马上就要崩断。   “他是我九阙弟子,”碧瞳中闪着危险的光,“若你们敢伤他分毫,他日我必会亲自上门讨教——”   或许是碍于丹景君的赫赫凶名,司圜对南离还算客气,只是逄风的待遇就不这么好了。   他的剑被收缴而去,比手腕还粗的玄铁链正缠在腕上,逄风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它。他轻轻晃了晃手腕,沉重的铁链随之叮当作响。   囚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一胖一瘦,站在一起简直像竹竿和秤砣。   “哟?”矮胖修士轻蔑一笑,“这不是登云试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吗?与叛宗的封缄齐名的那个——”   逄风冷笑道:“这就是阁下的待客之道?”   那修士显然被激怒了:“少给老子摆谱!快点交代,你到底做了什么!”   逄风语带戏谑:“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阁下若是记性不好,不如去找郎中抓副药来?”   “还是说,”他抬起眼皮,“你们觉得,就凭我一介弟子能杀害几十位仙首?”   矮胖修士一时被呛住,气急败坏:“你他妈跟我狡辩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竹竿子,上家伙!”   瘦高修士显然有些迟疑:“他是九阙的弟子,而且还和丹景君——”   “呸,”矮胖修士狠狠啐了一口,“老子就不信,他九阙的手能伸到圜塔不成?一群妖披着人皮过家家,真将自己当盘菜了!别忘了,这万都之都可是我人族兴建的!”   另一人拗不过他,只得匆匆出了囚室,不出一会,便取回了一只匣子。   矮胖修士阴笑着,脸上的横肉都在颤动。打开匣子的一刹那,囚室中瞬间多了几分阴冷之感。分明没有火焰,可匣子却悄无声息地燃烧起来,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小子,算你走运,”他得意洋洋道,“这可是专克魂魄的阴燃之火,魂魄烧灼之苦,对付你这种鬼修,啧啧……”   他短粗的手指对着逄风一指,那无形的火种如嗅到腐肉的鹫,向他飘来。   可就在阴燃之火即将碰到逄风的衣襟时,他袖中却有一物光芒大放。   是那枚焰花。   它如同被触怒了一般,洁白花瓣舒展开来,花蕊金焰摇曳,散发出恐怖的温度。阴燃之火像是见了猫的耗子,逃命般回到了胖子的手中,甚至点着了他的衣摆。   “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胖子手忙脚乱扑打着火焰,“竟敢私藏灵器?竹竿子,你去取封杯来,老子今天非要让他见识下圜塔的手段!”   瘦高修士冷汗涔涔:“可掌戮大人并未——”   胖子怒骂道:“别他妈找借口,你还想不想继续在圜塔待着?”   那瘦高修士只得照办,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弯曲的兽角杯,兽角杯中人影晃荡,他低声念了句什么,那杯中影却突兀地出现了焰花的倒影。焰花闪烁了几下,终归黯淡了下去。   胖子围着逄风转了几圈:“竹竿子,你说,这小子身上藏没藏别的器物?”   逄风眼神彻底冷了下去:“怎能瞒过大人?大人不如早些动手,免得浪费时间。”   “还敢嘴硬?老子让你尝尝阴燃之火的滋味——”   他话音未落,口中却突兀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瘦高修士被这一声吓到了,在一旁不知所措,结结巴巴道:“前辈,你——”   阴燃之火落在了逄风的肩胛上,左袖被燎着,瞬间化为灰烬。在无形之火的烧灼下,他裸露的冷白肌肤正迅速变得焦黑。   逄风却神色未变。反观一旁的胖子,正捂着自己的肩胛在囚室不住打滚,哀嚎不止。   胖子断断续续地嚎叫道:“你他妈……对我……做了什么?”   逄风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仿佛那狰狞的烧伤并非出现在自己身上:“大人记性不好,怕不是忘记我是鬼了。我只是在帮大人想起来。”   “鬼有一术,名为同伤,以自身承双倍痛楚为代价,换对方与之共损。”   “不知大人觉得,这阴燃之火的滋味如何?”   那胖子的惨叫属实难听,整座圜塔都回荡着他的嚎叫。瘦高修士早已吓瘫,动弹不得。逄风悠哉悠哉坐在铁椅上,对灼烧自己皮肉的火焰视而不见。   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一声:“掌戮大人到——” 第94章 掌戮   圜塔的掌戮翘着腿,手里把玩只晶莹的血玉骰。血玉骰只闪动了一下,逄风肩胛上肆虐的阴燃之火便熄灭了。   这位掌戮一身玄金飞鱼服,额悬珠玉,面容却是轻狂的少年模样。只是对修士而言,从外表并无法判断年龄。   掌戮饶有兴趣道:“你就是伤了司圜的那个?”   他似乎想并不对逄风伤了司圜一事问责,话语中甚至有几分赞赏的意味。   逄风眼神冷冽:“掌戮大人可否知晓,是这位司圜先对我动用私刑?”   “好了,”掌戮懒洋洋一挥手,“将他抬出去,扔出圜塔,这种废物以后不用再留了。”   两名守候在外的司圜奉命进入囚室,拖走了半死不活的矮胖修士。   “如何,还算满意?”少年扭头对逄风笑道,“忘了说了,我名上官法,是圜塔的掌戮,专管死囚。说起来,还与你九阙有些关联。”   逄风:“掌戮大人莫非是任法兽?”   “不错,”上官法高高抛起手中的血玉骰子,“我本体为廌,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能认出了。”   廌,独角神羊,明断曲直之兽。在上古年间,“法”字初造时,被写作“灋”。而灋之一字,正是由廌衍生而来。   逄风道:“既然掌戮大人是任法兽,想必也知晓我等并未犯下欺瞒之罪。既然如此,不知可否放我出去?”   上官法道:“这话倒是没错。”   他在囚室踱起步来:“我为掌戮,理应斩杀贼谍、辨明是非,为被错枉的死囚洗冤也是我的职责。可你并非死囚,我又凭什么帮你?”   “不如这样罢,”上官法突然来了兴致,血玉骰被他抛来抛去,稳稳接在掌心,“你与我打个赌……赢了,我便放你们出去,至于输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牙齿:“要你一根手指,如何?”   上官法紧盯逄风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畏惧,可逄风却神色如常:“赌什么?”   少年表情愉悦,似乎瞧见了对方的退缩:“就赌你能否猜对这骰子的点数。”   “好,”逄风道,“希望掌戮大人莫要反悔。”   他平视着上官法的双眼“我赌……点数为五。”   上官法打了个响指,血玉骰滴溜溜地旋转了起来:“任法兽从不食言,五点,这可是你亲口所说。”   血玉骰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   两人的目光都黏在了在桌上打转的骰子上,血玉骰越转越缓,最后险之又险地停留在了五点上。   上官法似乎有些失望,他轻哼一声:“倒是算你走运。”   “不,”逄风笃定道,“多谢掌戮大人相助。”   上官法看了他一会,随即大笑道:“你这人倒是有趣——因为你,我看那条拿善恶去粗暴决断的狼都没这么不顺眼了。”   他右手一指,逄风身上的镣铐应声断裂:“走罢,任法兽绝不食言。”   先前阴燃之火留下的伤还未好转,此时稍微一动,肩胛便火辣辣地疼。   逄风取回了焰花和剑,用灵力修补了破损的衣衫,将肩胛的伤口藏在层层衣物之下。他受伤事小,若南离为此动怒,找上门去,便得不偿失了。   他其实很不喜欢火,或许是因为本身的太阴之体,火是极少数能伤他魂魄之物,南明焰尤甚。和南离待在一起,他起初总有种自魂魄而生的抗拒与畏惧感。但时间长了,便也习惯了。   既然如此,他当年到底为何会留下一只火兽?逄风当初遗忘的东西许多已经找回,但这一点,他始终想不起来。   他将自己拾掇好后,才若无其事去见了南离。南离一见到他,便急切地冲过来,问他有没有受伤。逄风自然不会承认。   南离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了他一会,但此刻毕竟在圜塔,大庭广众之下,他无法公然与逄风做出过分亲近之举,只得放弃褪去逄风外袍的念头。   两人被司圜放出来时,青鸿已经在等他们了。向来温文尔雅的阙主脸上罕见地带怒气,话语也咄咄逼人:“上官法,我竟不知圜塔何时有了从我九阙抢人的能耐!”   送二人出来的上官法打了个哈欠:“青鸿,你别生气——他俩不是没什么事么?”   他目光扫过逄风,轻浮道:“这弟子倒是受了点伤,不过动私刑的司圜已经被处理了,若是阙主不满意,不如与我打一架?”   这下子全暴露了。   逄风:“……”   他不用看就知道,南离的目光很危险,连宽大衣袖之下攥着他手腕的手劲,也顿时重了几分。   青鸿一向温和有礼,自然不会拉下脸与之争吵,只是冷言道:“伤了我弟子,圜塔想必要给个说法。”   南离上前一步,目光凶得好像要杀人。   “你们真是麻烦,”上官法挑眉,“我只是掌戮,说法圜塔自会给你,至于那被处理掉的废物,想必应当回了原本的宗门罢,这倒不归我管,不过我可以送你个人情。”   他对着南离传音了什么。   ……这位掌戮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青鸿展开折扇,载二人回宗。他话语中带着歉意:“对不住……我也是才知晓圜塔来过,不过放心,此事圜塔必予我交待。”   逄风道:“多谢翟禾君关爱,我并无大碍。”   他话音刚落,便感到如芒在背。   南离直勾勾望着他,脸色阴沉。 第95章 起落   二人消失了近半月,亦是在九阙亦是引起不小震动。逄风行事低调,只和常青木等人小聚酌饮了一番,倒也没引起其他的变故。   顺带一提,当初助他们良多的那匹乌马并未被二人留在山中。青鸿听闻此事后,便遣人将它接回了九阙。它本身有妖骨,离化形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在郁木境修炼,只待化形后,便正式成为九阙弟子。   只是南离,终归是最难应付的。   两人刚回九阙,逄风便被南离拽入了他的寝宫,望着他肩胛狰狞焦黑的伤口,南离心痛得要命,掀开衣物的手都有些不稳。   他声音颤抖:“林逢,你要我什么都和你说,别一个人扛着,可你自己受的伤,却从不与我说。”   逄风:“……”   他的确是习惯了。而且就算与人说,这痛楚也绝不会少一星半点。同从前南明焰给他造成的伤,这点小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灼热的南明焰渗入伤口,侵蚀脏腑,他都能若无其事地批奏折、舞剑。与这相比,阴燃之火实在算不了什么。   可南离显然不这么觉得。当然,对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来说,这已经算是极重的伤了。   他是不在意,也为了避免南离惹祸上身。可南离却认为他不坦诚。   于是,南离生了闷气。   他气鼓鼓,将自己锁在郁木境的大殿中,一连几日都不出门,等着逄风来找他。   可狼很快就后悔了。   他之前一直和林逢形影不离,并未察觉出什么。可几日之后,他身上属于那人的冷香,已经微乎其微了。   嗅不到熟悉的味道,狼开始焦躁不安。南离化出原型,烦躁地撕扯自己的尾巴。它从前最宝贵这两条大尾巴,总是不厌其烦的梳理。可与林逢分开后,狼却失去了打理尾巴的兴趣。   曾属于长夜太子的东宫依然冰冷可怖,熟悉的气味萦绕在狼的鼻尖,是炉中冷掉香灰的残香、宣纸、新研的墨以及床褥的织物气息。   狼从前心魔严重时,需要嗅着这个味道才能入眠。可遇到林逢后,便不再需要了。可如今,它嗅着这味道,却也无法入睡。   可它又不愿服软,一双狼耳耷拉了下来。   正当狼失落地卧在小垫上时,却忽然听到了无比熟悉的脚步声。它的耳朵一下子尖尖竖了起来,竭尽全力才抑制住狂奔过去的冲动。   逄风拎着食盒,步入了殿中。   他一眼就望见蜷缩在小垫上、用尾巴对着自己的白毛团子。逄风将食盒放在案上,开始轻轻抚摸狼的脊背。   “好了,我错了,”逄风望向狼湿漉漉的绿眼睛,“那日不想让你挂心,便隐瞒了伤势,是我不好。”   “你啊,连洞口的隐匿禁制都改了,”他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才寻到翟禾君帮我解了禁制,别赌气了。”   逄风将食盒从案上取下,放在狼的身畔:“来,吃些东西。”   长夜太子从前从不在案上放吃食,只放书籍和奏折,这下没有奏折要批,他倒也随意起来了。   看得出,狼虽然在他身畔待了十几年,却从不清楚逄风在看些什么书。这案上的书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摆了几本深奥晦涩的典籍。但比他第一次来,却是多了几本书。   《诗》、《古贤集》……正是他在幻境里教南离识字时用过的书籍。不同于另外几本的整洁如新,这些书的纸页有些卷边,有翻阅的痕迹。   他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   南离这才想起来自己曾改过禁制这档子事。他内心窘迫又喜悦,幸好狼身看不出脸红,它抖了抖耳朵,一头将脑袋扎进逄风怀中。   至此,南离的赌气姑且算是结束了。   丹景君数日不归,虽说他本身清闲,却也落下不少事务。一向骄横的圜塔低了头,向两人道了歉,又在焆都引起了不少风波。   可关于焆都坠落一事,至今没有定论。   当年主持修筑焆都的是五个以炼器为业的宗门。直至今日,焆都的修复也是靠这五个宗门。可他们却并未对此做出答复,只是说这是意外,以后不会再发生。   这其后必有隐情,只是他们不说,也无从得知。经此一役,不少宗门对这五个器宗暗怀不满,认为自家门派长老陨落,同五器宗之举不无关联。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将这种不满表露在明面上。五器宗控制着焆都命脉,若是惹急了,它们鱼死网破,毁掉焆都,也不无可能。   逄风照旧给陈二刀寄了信,收到的却只有至公门得体客套的代笔信。他的信件到底有没有到陈二刀手中,都犹未可知。   他本来想从陈二刀处打探些至公门的情报,如今看来也落空了。对于蜃仙人的死,他总觉得有些怪异之处。   到底是谁,能够设下如此大的棋局,困杀本体为蜃龙,幻术也无人出其右的远古妖修?   而他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手段与他认识的某个人有些相似。可蜃仙人是千年前的人,如果是她的旧识设局陷害,那人想必千年前也应存在了。而南离的师尊,又隐瞒了什么?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巨手将他与南离的命运,无声无息与某种更为庞大的命运系在了一起。 第96章 春去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春日幻梦似乎只是须臾前的事情,只是俯仰之间,秋意便悄无声息到访。秋水时至,百川灌河。灵田中的草药也开始散发馥郁香气。   一场雨后,暑气渐退,天气转凉,需添衣。   南离有他的皮毛,本身也是火兽,自然是不知冷。然而秋季的到来对他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仲夏之时,他总以酷热难耐为由,要求搂着逄风入睡。鬼的身躯冰冷,正适合抱在怀里。   逄风不可能日日夜夜在郁木境陪他,于是每日傍晚,他那栋小楼的木窗便总会留一道缝隙。夜深人静之时,南离便化作狼身,神不知鬼不觉从窗间跃入,与他耳鬓厮磨。   逄风行事低调,九阙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便只以师祖与弟子相处,从不越界。其他人也察觉不出半点异常。但夜深人静后,他却被辈分大他数辈的长老压在那张窄小的床上缠绵亲吻,倒有了几分偷情的禁忌感。   南离很喜欢吻他,大抵是狼和犬都喜欢用舔吻和啃咬表达情绪。因此即便是酷暑,逄风也裹得严严实实,领口之下,尽是暧昧的红痕。   不过他们却始终没有走到那一步。   先前情乱意迷之时,南离曾提过一次。逄风的外袍被解下,只剩件薄薄的亵衣。两条劲瘦苍白的腿裸露在外。他微微喘着气,纤白的颈向上扬起,眸中迷蒙交织。   可这迷离只过了片刻,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逄风不由分说地拒绝了正在兴头上的南离。南离以为他碍于伦常辈分,便也并没有再提。   倒不是南离想得那般,若是论年岁,他比狼足足年长了十几岁。只是逄风觉得,若是迈出那一步,许多事情都会变得无可挽回。   这原本也只是为了抑制南离心魔的临渴掘井之策,走到这步已是无奈之举。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这错发生。   夏秋之际,阑风长雨。   不同于逄风初至九阙的秋高气爽,这次的秋格外阴湿潮冷,一连数日不见太阳。若是他原本的躯体,骨缝想必会如同针扎,疼得厉害。做了鬼,倒是不必担忧病痛。   可这阴冷时节,在焆都脚下却已沦为常态。   陈二刀依旧没回逄风的信,想必他的信压根就没有到他手上。逄风曾抽空寻访过至公门,远远瞥见了陈二刀。他被一众外门弟子围在中间,身穿华贵的客卿服,却僵硬得像只偶人。   至于唐雪倚,逄风曾于焆都再见过一次。她依然秀外慧中、谈吐典雅,却依然不曾觉悟七情六欲。按至公门门规,未悟七情的弟子,会被逐出宗门。她却依旧是至公门大小姐,想必背后其父下了不少心思。   甚至至公门留下陈二刀,逄风也怀疑这是为了证实她参透七情的幌子。   可这是陈二刀的选择,哪怕义女如今是他人的女儿,甚至不曾有过属于人的七情六欲,他也愿意待在她身边。逄风也无从干涉。   秋意盎然,岁星渐明,焆都另一要事也愈发迫近,那便是登云试。   南离依然不愿意接这差事:“师兄,难道你愿意看那群小崽子小打小闹?”   他对青鸿这么敷衍道,却忘记了身边的逄风。四下无人时,南离垂着耳朵:“林逢,我没有在说你。”   逄风却道:“你必须去,而且不仅是你,我也需去。”   南离疑惑地望着他。   逄风提醒道:“蜃仙人,借伞。”   南离瞬间了然。   或许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他们竟忘记这背后潜藏的种种暗流涌动。此次登云试,或许能揪出这冒充蜃仙人之人的真身。   正在此时,却忽然听闻一道冷冽嗓音。   “师弟,想不到你在这?”   是银翎。   银翎依然是一身英姿飒爽的劲装,拇指套着兽骨扳指,背负长弓,腰间却未悬九节钢鞭“朝露”。她刚从校场回来,额角还挂着汗珠。   逄风:“见过琼霜君。”   她见到逄风,挑了挑眉:“你也在这?倒是苦了你了,跟着南离这么个缺心眼的。”   南离一惊:“师姐,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莫非是师兄——”   “……你把师姐当瞎子么?”银翎有些无奈,“青鸿倒是没说,可我若是这都看不出,我也枉在九阙执掌这么多年法度了。”   南离支支吾吾:“还请师姐为我保密。”   “行了,”银翎利落道,“和我说这些无用的做什么?我这次来,是有东西想送你们。”   她翻手便变出一只玉扣。那玉扣透亮晶莹、色泽泛翠,有淡淡的光晕流转。它的形状恰巧是一只头尾相接,无从解开的结。   “这是永生结。此结环环相扣,无从解脱。它的雕刻手法如今已经失传了,这枚也是我好不容易才寻到的。只要此结尚在,两人缘分便丝丝相扣,无法分割。”   “当然,”她耸了耸肩,“这只是个传言,信不信由你们。”   南离心头一热:“多谢师姐。”   银翎道:“我还有事务要处理,便先告辞。两日之后,焆都便会遣第一批人去沛城,去布设登云试。你们若是去,便不必等青鸿,自行先去便好,你手头应该有令牌。”   银翎离去后,逄风问道:“有一事我至今不解,九阙以你、翟禾君、琼霜君为首,你本体为白狼,翟禾君是鸿鸟,可为何我却从未听闻过琼霜君的族类为何?”   南离挠了挠头:“此事就连我也不知,恐怕只有师兄和师尊知道。我以前不懂事问过师姐,她只说本体丑陋凶恶,不值一提。我便不曾再问过。”   逄风:“……抱歉,我不知琼霜君有这般隐情。”   他虽这么说着,却不由自主想起青鸿折扇上那几笔裹了银粉的蓝,那头搏风踏雪、看不清模样的神秘生灵。   那种生灵,又怎能丑陋? 第97章 惊变   沛城和去年并无什么两样,城内张灯结彩,人群熙熙攘攘。这是沛城一年一度的盛事,自然要隆重以待。城内的客栈酒楼也都指望着靠开张这几日,吃上一年。   城楼门口,逄风再次瞥见剑谷那块留有剑意的石碑。它依然被众人包围,那些人或闭目参悟,或扼腕叹息,神色各异。   可石碑的草书与去年显然并非出自一人之手。虽然同样是锋锐无匹的“金”之剑意,却缺乏了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神韵。   剑谷上仙的剑法从不顾己,玉石俱焚。可这并非他不惜命。他穷尽毕生所学,以搏命之姿挥剑,是为匡天地清正,护身后羸弱者。因此他不能闪避,也无法退守,只能一往无前。   而如今的剑谷,唯一能再现他剑意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这番为避人耳目,两人并未乘马车出行。可逄风暂且不论,南离的银发实在引人注目,一看便知是妖。守门的官兵自然恭恭敬敬:“两位爷请进——”   离登云试还有半月,此时许多布设仍在筹备,一辆辆马车拉着货物在城门排成长队。南离早已打听到消息:往年蜃境的布设都是由五器宗之一的铸灵殿负责。而巧的是,铸灵殿两位负责此事的长老,就住在他们去年住过的云桂客栈。   云桂的老板娘记性很好,她也还记着这两位特殊的客人。她的儿子皱着眉头,歪歪扭扭靠在比自己高的柜台旁,正歪着脑袋不甚熟练拨弄着木算盘的滚珠。   老板娘轻声唤道:“来客人了,明儿,快回去。”   那孩子抱着沉重的算盘,听话地回去了。   “小仙君登云试上的表现着实惊艳,就连小店也沾了这光,”老板娘将目光转过来,笑呵呵道,“今年预定云桂的客人,有一半是为小仙君的名声而来,想讨些彩头呢。您可是小店的福星,无需给钱,只管住便是。”   她的确深谙人情礼往,一番话便能让宾主尽欢。云桂能在沛城立足,与老板娘的玲珑心思不无关联。   逄风递过去一瓶丹药:“老板娘不必客气,我二人此次前来有要事在身,关于下榻云桂之事,还请保密。”   那瓶丹药于凡人有驻颜之功,广受欢迎。对不被岁月所伤的修士却是鸡肋。   老板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笑靥如花:“二位放心,小店必会严守口风。”   于是逄风与南离就这般住在了铸灵宗二位长老的隔壁。客房同那两人的只隔一面木墙。只是那二人极为警觉,布下了隔音之术,交谈话语无从探听。   两人窝在客房,丝毫不敢大意。就连饭食,也是让小二送上门来。   今日主食是几张浑圆的发面饼,金黄的饼皮麦香浓郁,松软香甜,内里夹了甜而不腻的红豆馅,豆沙磨得很细腻,想必其中下了不少功夫。   配的小菜是拌了红油的爽口笋丝,以及一碗加了枸杞叶的温热瘦肉粥。这客栈的饭食也很讲究。笋,寓意节节高升;粥含义“周全”,又有状元及第之意,至于饼——   “喜饼,”逄风解释道,“人生有五喜,民间每逢喜事,便吃喜饼沾喜气,此五喜分别为出生、乔迁、贺寿、高中和——”   南离啃了一口饼:“嫁娶?”   “如今倒是沾了登云试的光,”逄风调笑道,“不然未逢五喜又如何吃上这饼?”   “不,”狼的绿眼睛望着他,“或许最后一喜……是与你我有关的。”   逄风:“……”   他竟然被狼反将了一军。   正在说笑时,客房外的回廊却忽然传来异动,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传来,逄风瞬间神情严肃:“他们出来了。”   南离知晓轻重缓急,当即撂下饼,竖着耳朵,贴在门缝上听。   只听一人道:“这地方还是那么偏僻,真不知那怪人在躲些什么。”   另一人也抱怨道:“殿主真是多事,这到底有什么需要掩藏的?每次都像做贼,真他妈不痛快!”   随着两人的交谈,脚步声也开始渐行渐远。逄风回头望南离一眼,做出手势:“跟上。”   登云试之前的沛城正是繁忙热闹之际,因此并无人注意到这两个修士。他们就像一滴墨,悄无声息融入了河流之中。   逄风和南离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装作逛坊市的模样步步紧跟。这二人虽十分警觉,却也只是严防了用于追踪窃听的术法,对自己被跟踪则一无所知。他们跟着这两人七扭八拐,最终拐入城外一条偏僻的山道。   山道的尽头是一间破败的庙宇,庙中神像的油彩早已剥落,露出凹凸不平的泥身,只能隐约看出一个手持长杖的人。神像之下,早有一身披黑袍之人在静候。   二人堆笑着迎上去,黑袍人却沙哑道:“事情怎么样……”   距离太远,逄风听得并不怎么真切。   其中一人断断续续答道:“……出了点问题……但是已经解决了……您放心……”   黑袍人的手伸入宽大的袍袖中,不消片刻便递出了一支朱红的伞。那只手惨白如尸体,骨节粗大——是男人的手。   那把伞,同蜃仙人曾用过的如出一辙。   铸灵门长老刚欲接过朱伞,黑袍人却径直从他面前踱步走过:“看来有些不该来的人混进来了……”   逄风递过目光,用眼神示意南离隐匿好自身,可正当他的目光瞥向身后时,一股汹涌寒意却席卷心头。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南离,竟无声无息消失了。 第98章 云涌   破庙阴寒,鬼风阵阵。   黑袍人浑身裹在黑兜帽中,脸上覆一面具,那面具为青铜打造,是张极其夸张的油彩人脸,双耳垂肩,青面獠牙,形如恶鬼。   ……看不出底细。   此时南离亦不在,不知是跟丢了还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轻举妄动。   逄风飞速思考着,一时间无数对策闪过脑海,最终却还是步出藏匿的角落:“这位道友,我并无敌对之意,只是曾蒙蜃仙人指点,难忘旧情,不知阁下为何要冒充她?”   黑袍人并没有什么出格举动,他只是背过身,面对那残破的神像,轻笑了一声。   那两名铸灵殿长老的躯体瞬间瘫软下来,“扑通”一声栽倒下去,人事不知。其中一位怀中还抱着那柄朱伞。   逄风瞥了一眼,胸口尚有起伏,性命应该无忧。   黑袍人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几百年过去,看来太子殿下不仅没有长进,反而退步了啊……”   逄风:“!”   他惊疑不定,急剧后退了几步。   二百年过去,曾经认识他的人不应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况且就算活了下来,东荒、北境远隔千万里,又怎能越境而来,一眼勘破他的底细?   南离有危险,得赶紧告知他!他灵力分出一缕沉入焰花,试图通过那朵焰花联络南离,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狼的存在。魂契也如同断裂般,逄风再也感知不到另外一头链接的滚烫灼热的火兽气息。   “事到如今,还在挂心着那条噬主的狗?”那人失望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头痛欲裂。   汹涌而来的痛楚几乎在太阳穴炸裂,逄风几乎站不稳身体。蔽日轻鸣一声,主动脱鞘,落入他手中,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咬着牙道:“你到底是谁!”   庙中空气好像被冻结了,就连从破庙一角钻入的呜咽风声也踪迹全无。逄风几乎无法挪动自己的躯体一丝一毫,只能望着黑袍人慢慢走近自己。   “我?”黑袍人玩味道,“太子殿下可真是凉薄,就连传道授业的师父……都不记得了么?”   尽管脑内依然无比痛楚,逄风却在第一时间从残破的记忆中捞出了那破碎的身影。他开始颤抖,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畏惧,只是由于本能。   是他。   长夜国的左相,他的太子师。   “你以为你能摆脱从前了?”他忽然凑近逄风耳边,声音如毒蛇吐信,“逃到东荒,你就真当自己是那不谙世事的公子林逢了?”   脑中痛楚愈发剧烈,他几乎要被这种痛楚生生劈开,逄风咳出一口血:“怎能?先生教导……孤……从未敢忘。”   “是么?”黑袍人叹息道,“既然如此,行侠仗义的把戏,差不多该玩腻味了。”   逄风耳畔开始出现金属嗡鸣的杂音,他死死地盯着左相藏在面具下的眼:“你……到底想干什么?”   “太子殿下若是想知,那便告诉你罢,”左相的声音充满恶意地拉长了,“臣——又何时瞒过太子殿下?”   他用指节敲了敲神像的泥身,神像内部的干结泥土瞬间脱落而下,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左相感叹道:“登云试,多好的日子,一步登天,步踏层云……”   逄风几乎嚼穿龈血:“你——”   “话已至此,”左相伸出手,剥下了神像残败的面皮,“想必以太子殿下的聪慧程度,不会不知道臣想要做什么。”   ……他又怎能忘记?   自己这位老师,从不屑耍阴谋诡计,他所最擅长的便是阳谋。分明知晓自己被算计,却被一步步逼进绝路,这便是他的恐怖之处。   漆黑的灵力在指尖凝聚,左相遗憾道:“不过,让殿下在此时想起微臣还是有些麻烦。”   逄风倏忽察觉到太阳穴的剧痛瞬间剧增了数倍。痛楚如同钩子牵扯着他,正将什么东西从脑内扯出来——   是记忆。   逄风竭尽全力与那扯出记忆的诡异力量对峙着,在脑内拼命回想那灵力的气息,那气息太熟悉了,他苏醒以来肯定遇见过——   快想起来!   忽而,脑内灵光乍现,然而随后一秒,逄风便察觉到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被生生扯出了脑海。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是了,他早该想起来。   ……是骸,左相的灵力,竟然与骸极为相似,甚至同源。   所以他先前,一直是——   ……   不知昏睡了多久,逄风才睁开双眼,南离焦急的神情映入眼帘。逄风忽然死死攥住他的手,不顾身体未愈,挣扎起身:“我方才……到底怎么了?”   南离疑惑道:“你我一同去追击铸灵殿那两人,却被他们溜了。随后你便忽然晕了过去,我便在原地守候你,直到现在。”   逄风喃喃道:“登云试……”   南离担忧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还需要阳气?我随时都可以——”   逄风环顾四周,可四周皆是荒芜的土地,凋敝不堪,又何来破庙?   他死死攥住南离的手,力道之大到南离甚至感受到了疼痛:“南离,有件事请你务必相信我。”   南离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你慢慢说,我怎能不相信你?”   “登云试上,必会出事。” 第99章 心念   身侧的草木枯败不堪,泛出颓然的黄。   逄风的手是凉的,和任何一只鬼没什么差别。南离将那只手捧在掌心,用自己的温度去暖。他半侧过脸,却忽然发现有泪水滴下面颊。   南离愈发手足无措起来:“你怎么了……从醒来之后就很奇怪。”   他慌乱地去擦逄风脸上的泪痕。逄风却推开他的手道:“……无事。”   南离从未见过他落泪,分明他与林逢相识不过一年,他却潜意识认为这人是不会落泪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想。而今日亲见,才发觉原来他也会落泪。   他心头便涌上怜惜之情:“你不是说登云试会出事?到底怎么一回事,尽管和我说便好。”   逄风声音很轻:“我没有证据。”   南离重复道:“没有证据?”   他印象里,这人格外敏锐,从不打无准备之仗,种种道理讲得头头是道,几乎不会凭意气或者直觉行动。他唯一一次见他情绪激动,还是在蜂巢幻境的最后。   “嗯,”逄风望着他,“没有证据,没有缘由……仅凭直觉。”   南离安抚道:“这有什么,野兽行事向来无论缘由,只凭直觉。既然你有预感,我们就回沛城,劝那些人换地方或者推迟——”   “不,”逄风摇头道,“不行。”   “云桂的老板娘……那些商户们,都等着登云试去填补一年的亏空和欠款。于弟子们而言,这大抵也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日,很多人只是赶来沛城,就已耗尽几十年的积蓄,他们该怎么办?”   他疲惫地摇了摇头:“况且各大宗门为此做了这么多的准备,也不会同意。若是动用九阙的人脉强行阻碍登云试,而最后却无事发生,九阙会马上沦为被群起攻之的对象。”   南离急道:“可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出事吗?”   逄风道:“这已经很好了,我原本最坏的打算便是……就连你也不会信我。”   “毕竟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此事,或许只是我疑神疑鬼,也可能是我去年败给封缄,怀恨在心,因此想扰乱今年的登云试……”   南离有些生气道:“你我是最亲密之人,我怎能不信你?而且你也根本不是这种人!”   “只是最坏打算。”逄风仰起头,冰冷的吻落在他的额间,南离一愣——他极少主动吻他,他心底那点气瞬间烟消云散。   暖融融的东西涨满了胸腔。   南离小声道:“那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不能坐以待毙,”逄风道,“我们沛城检查一番,如果对方真的做了手脚,肯定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还有十几日,一切成败未定。”   南离郑重道:“好。”   二人回了云桂客栈,可却晚了一步,隔壁屋子已然人去楼空,两位铸灵殿之人不知去向。南离检查了那间空屋子,却没有发现一丝异样。   逄风:“往些年蜃仙人的伞借过来后,都交由谁保管?”   南离思索道:“这东西通常放在众仙首商议事务之地,由各宗门长老一同派人看管的。”   “我的身份或许不行,但师兄……”   他眼睛一亮:“林逢,你在这先等着,我回焆都一趟!”   没等逄风叫住他,南离便飞快地冲出客栈,消失不见。逄风只得扶额叹息一声。   九阙。   青鸿耐心听了南离颠三倒四的话语,平和道:“南离,这宗主令借你倒也无妨,只是这次真的不是林逢小道友多虑了吗?”   南离急道:“师兄,林逢是怎样的人,我怎能不清楚?他怎能以此事开玩笑?”   青鸿摇了摇头道:“师弟,我也知他本性良善,也愿意相信他。可在登云试上作乱,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解释道:“焆都有一真仙法器,名为心念钟,它能够洞察一切潜藏之物,哪怕是乾坤袋中的物品都无所遁形。只要有人携足以威胁焆都的灵器,它便会鸣响。通常情况,它只为焆都而运作。”   “而登云试期间,心念钟的效力会笼罩整座沛城。若是有人私自携了禁器,或是心怀歹意,它同样会自鸣……所以登云试出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南离道:“可——”   青鸿温声道:“南离,你从来不用向我解释什么。师兄先将这令牌借你,只是以后你的急性子要改改了。”   他道:“记得替我向林逢小道友问好。”   南离闷闷道:“多谢师兄,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他化作白狼疾驰而去,原地只留下模糊的白影。青鸿犹豫了片刻,还是掏出一颗传讯灵珠。   “上官法……你们那心念钟,有没有可能出差错?”   白狼迅疾如风,他回到云桂时,逄风正坐在床沿,翻看这一本纸册子。南离垂着头:“令牌取回来了……”   “怎么了?”逄风抬起眼,“翟禾君想必不会为难你,怎又闷闷不乐了?”   “师兄不信登云试会出事,”南离低落道,又向逄风解释了一通心念钟之事,“可难道那什么钟难道不会出错吗?”   逄风:“……它叫心念钟?” 第100章 呼唤   屋内窗明几净,天上云卷云舒,窗棂外隐约传来卖力的吆喝声。无人不在为登云试而紧锣密鼓筹备着,无人不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南离抖了抖耳朵:“它的名字有什么问题?”   他一焦虑,仍然会化出兽征,即便逄风在他身边待了一年也没怎么改善。   逄风从红木小几上取来了一只冒着热气的圆肚茶壶,细白手腕轻倾,氤氲热气的茶水很快稳稳停在了八分满的位置。   他推过茶杯:“乌梅茶,里面加了蜂蜜。”   乌黑茶水入口酸甜,细细回味却有甘草和洛神花的清苦,亦有丁香的淡香在鼻尖缭绕。一口茶水下肚,南离顿觉心中烦躁慢慢平息下来。   他知道这并不是云桂的茶水,沛城下榻之人,往往偏爱名贵贡茶,花果茶拿不上台面。可南离一向欣赏不来那些苦叶子,只有林逢,会变着法子给他煮些清火的果茶。   杯中热气腾腾,逄风侧脸的轮廓在水雾中显得格外柔和,他沉思道:“或许,翟禾君向你隐瞒了什么。”   南离握着茶杯问:“此话怎讲?”   逄风解释道:“这说法并没有什么问题,可妨碍登云试的方法太多了,远不止禁器一种。”   “以你的修为,就算不用禁器,也能做得到。翟禾君又为何如此笃定不会出乱子?”   南离灌下一大口茶水:“但能做到这一点的修士实在太少了。”   逄风:“但并非没有。”   “而且,它的名字为‘心念钟’,若是只能检测是否有禁器,那便称不上是真仙法器。是否携带禁器,也与‘心念’二字毫无关联。”   逄风语出惊人:“我猜想它的真实效用,是察觉笼罩范围之内是否有人心怀毁灭登云试……或者焆都的念头。”   南离:“!”   他攥紧了茶杯,力道大到几乎要将它捏碎:“若是如此,我们不是早就——”   “不,”逄风道,“你我应该未被察觉。”   “根据我的猜测,它并非只要察觉出有人心怀毁灭焆都之意就会自鸣。”   他这话有些自相矛盾,南离又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逄风提起茶壶,再次为他续上了茶水:“若是一人生活潦倒,归罪焆都,企图毁灭它,难道心念钟也要自鸣?”   南离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他以前在九阙四处乱逛时,确实常听闻有弟子开玩笑说,不想习课业了,焆都什么时候毁灭?   逄风继续道:“这种念头,几乎没有人敢说自己没有过。若是心念钟因此自鸣,焆都可能剩不下什么人了。”   “所以我猜想,这个念头需要强烈到某种地步……心念钟才会自鸣。而就算是真仙法器,也无法做到这点,除非有人时刻把控它的尺度。”   两人异口同声:“上官法!”   南离“腾”一下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问问那老贼!”   “别,”逄风拽住他的手腕,“贸然前去,只会打草惊蛇……况且秘辛显然不是你我能得知的,不然你也不至于二百年都不知此事。它应当只有一宗之主才有权知晓。”   “若是上官法问起,反而会害了你我。”   南离悻悻道:“那该如何是好?”   逄风望向窗外:“计划不变,还是需先检查一遍那把伞……至于心念钟之事,或许需要赌一把。”   沛城的议事殿地势极好,望楼翠瓦朱檐,飞燕般翘起的四檐栖了数只小兽。逄风与南离手持宗主令,自然一路畅通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在楼阁顶的空屋内,二人很快找见了那把伞,展开的朱红纸伞被笼罩在一层翠绿的结界中,正在半空缓缓转动着。   一旁看守的修士道:“二位仙君,蜃仙人的伞只许在结界里查验。若要查验,将宗主令给我便好。”   踏入结界后,逄风先一步握住了那把朱伞的伞柄。伞柄触感冰凉而光滑,是竹的质感。他闭上眼,将灵力注入伞骨,感知起内部的灵力。   过了许久,他睁开眼道:“……没有什么问题,和蜃仙人在刘家村用的那把伞气息一致。”   蜃境是个极其脆弱的入梦幻境,唯有对方心甘情愿才能进入,不具备一丝一毫的幻狱之能。   “归来罢……”   若隐若现的声音再度在脑海中回荡,却又如浮光掠影般转瞬即逝,逄风一惊:“谁!”   却无人应答。   伞中只有一片白茫茫而寂寥的空间,除却无边无际的乳白雾气,别无他物。或许这便是蜃境的真貌,一切景物皆虚假,只是蜃气幻化的海市蜃楼。   他只得将神识退出朱伞,将它放了回去,摇了摇头道:“……它没有问题。”   南离见他脸色凝重,连忙道:“你别着急,至少我们又排除了一处隐患,往好处想,或许是那人知晓我们发觉了他的计划,夹着尾巴溜了。”   逄风却依然心事重重,他边思索着,边走下木楼梯,却险些迎面撞上一个矮个子。   那人咧着嘴:“呦,是你?今日怎不伶牙俐齿了?”   是上官法。 第101章 赌约   上官法依然是少年模样,披了件过分艳丽的朱紫鹤氅,袍绣绣了只孔雀。绑着流苏与珠玉的血玉骰悬在腰间,随着他的步伐脆响阵阵。他半眯着眼睛道:“你觉得心念钟有问题?”   南离面色不善道:“与你无关。”   虽不知上官法如何知晓,南离却并不想与这圜塔老油条过招。他上前一步,不着痕迹挡住他望向逄风的视线。   上官法斜睨了他一眼:“你想必搞错了什么,我是在和你身后的那位说话。”   南离一步不退,死死盯着他,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逄风拉了拉他的衣袖,传音道:“无妨,我能解决。”   南离不放心地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挪开了脚步。逄风走上前去:“不知掌戮大人有何要事相商?”   上官法扫视他一会,咧嘴笑道:“有胆量,既然想知道,那便随我来。”   他虽是少年身形,却自带某种难以招惹的威迫感。逄风紧跟在上官法身后。南离刚欲跟上他们,上官法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丹景君,我可不记得曾邀请过你。”   “你这矮子——”   南离愤恨停在原地,拳头攥得死紧。上官法仍然一脸将人不放在眼里的倨傲神情。逄风只得安抚道:“你先回云桂去,我一会给你煮梨子水。”   他甚至怀疑上官法故意化成少年模样,是为了减少被人揍的可能。青鸿那般温吞的人都能被气到,他于遭人恨一途可谓登峰造极。   逄风跟随上官法,一路经过数座装潢奢华的酒楼。然而他对这些视而不见,而是转头拐进了一间极其寒酸的两层小栈。   小栈是用竹篾糊的墙,又抹了石灰。檐下歪歪斜斜挂了两只白纸灯笼,灯火微弱,似马上要燃尽了。也不知这格格不入的小栈是怎么在寸土寸金的沛城开下来的。   即便此时是白天,逼仄的客房依然昏暗不堪,潮湿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薄如纸片的墙上被租客用碳笔写了许多粗俗不堪的打油诗,绝大部分已经认不出来了。唯有一字迹歪斜潦草,却极为狂傲的字句清晰可辨。   待我一步登云时,蔑视我者懊悔迟!   也不知这位仁兄有没有登云成功。   上官法倒是不介意,翘着二郎腿坐上了泛黄的床褥里,也不惧不知几天没洗的被褥弄脏了他那华贵繁复的紫衣。   他抬起下巴:“说罢,找我什么事?”   不得不说,上官法反客为主的招数着实厉害,明明是他先向逄风搭话,却此刻更像是逄风有求于他。   逄风:“……不知掌戮大人有没有兴致与我再赌一把?”   上官法轻笑一声:“上次让你捡了漏去,这次又想着走运?”   “我放不放水,这也是需要赌的东西……你这次想拿什么赌?”   他开始围着逄风打量:“你的眼睛很好看,五官也寻不出来问题,练剑的手也很不错……只是好看归好看,我总觉得差些味道。”   上官法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遗憾道:“你这具身子,若是再添点疤便完美了。”   若是南离在这,恐怕早已怒火攻心,不由分说和他死斗起来。可逄风却并非一般人,他神色如常:“希望掌戮大人借我一观心念钟。”   “至于赌注……只要我能拿出来,便皆可。”   上官法抚掌笑道:“痛快,我啊,就喜欢你这点。不过我一向只喜欢夺人所爱,你想必不在乎这些东西,就算生挖了你的眼睛,想必你也不会叫一声罢,既然如此,今日便赌些别的。”   “赌你会不会失去所爱之物,如何?”   “至于赌注……那把剑如何?”   他一扬下巴,示意逄风腰间悬挂的蔽日。长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警觉地轻鸣了一声。   逄风:“……若我并无所爱之物,该如何?”   上官法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他解下腰间的血玉骰,往床褥上一掷,血玉骰滴溜溜旋转起来:“它名公法骰,能够立下绝对平等的赌约,也是任法兽的本命灵器。赌,本身便是法的具现。”   他笑道:“不过,若是我赢了,赌注也不会马上收,而或许是在几天后,也或许是几年后……当然,若是我心情好,不收赌注也有可能。”   “不知你是否够胆和我赌一把?”   逄风:“……”   他手指抚上那把随他走过无数艰险的长剑,两只剑魄挤在剑中,都隔着冷硬的金铁剑身蹭他的指尖。逄风在一瞬间感受到了两只剑灵传递过来的念头。   ——只要认为这种做法是有价值的,便放手去做,不必在意工具的想法。   这是蔽日。   逆魄神智并不完整,无法表述出清晰的念头,却也在努力传递着相似的想法。   这两把剑只有太阴之体才能驱使,逄风知道它们很舍不得自己。从第一日习剑开始,他便发誓只把剑当作工具。可人毕竟并非草木。   上官法抱臂道:“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要你先选,你可是占了大便宜。只要立下赌约,心念钟我便可以带你去查验。”   他摇了摇头,喟叹道:“我这么有善心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   逄风的指甲掐进掌心:“……好。”   他直视上官法的眼:“我赌,我必会失去所爱之物。” 第102章 钟声   “爽快!”   闻他此言,上官法径直向空中抛出血玉骰。   随着血玉骰滴溜溜地旋转,逄风忽然指尖一疼,一道血色光华从他指尖飞出,投入灵骰。上官法指尖同样飞出血芒,没入其中。   两道血色在骰中纠缠,如同内部囚有活物在挣扎一般,血骰震颤不休。待它终于安定下来时。冥冥之中,逄风隐约察觉到他与上官法之间多出一道联系。   逄风:“赌约已定,还请掌戮大人依言,借我一观心念钟。”   上官法却并未回答他,而是道:“你可知,我为何将落脚之地选在此处?”   逄风:“……不知。”   上官法道:“圜塔之人,通常有两类。其一,是其他宗门过来混日子的。我一向看不起这群少爷,而另外一类,终其一生都要留在圜塔,为圜塔效力,他们便是出身此地的。”   “东荒之大,各路天骄齐聚此地,总有些潦倒的好苗子,最便宜的客房也住不起。这里凋敝破败,却能让他们有廉价房住。”   “当然,这是圜塔的地界。只要进入这里,除了圜塔,这些人已经哪也去不了了。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为圜塔忠心耿耿地效力。”   上官法嘲讽道:“不过,绝大多数人终归也是沦为被那些宗门天骄欺辱的靶子。”   逄风戒备道:“掌戮大人与我说这些,又有何意?”   上官法却一摊手:“没什么,只是打发时间罢了。心念钟倒是能带你去看,不过得等到子时。此刻太张扬了。”   他起身整了整衣摆,便飘然而去。   与上官法分开后,逄风拎着个油纸包回了云桂。老板娘的儿子正在咬着毛笔杆练记账,见到他便清脆道:“仙君贵安!”   逄风在柜台上悄悄留下了一粒米花糖。   客房中的南离正焦躁地揪着自己的尾巴,见逄风毫发无损归来,便狐疑地打量着他:“那老贼没为难你?”   逄风将油纸包递给他:“没有,而且他答应带我们子时去检验心念钟。”   南离一边拆油纸包一边道:“明明比我年纪还大,偏装什么毛头小子,迟早有一天要扒了这老狐狸的皮……”   他拆开浸透了油的油纸,里面包着的原是一只大个烧鸡。热气腾腾的烧鸡表皮金黄,肉香透骨。轻轻一碰,酥烂的骨便与细嫩的肉脱离开来。南离捧着鸡,情不自禁嗅了几口,很快忘记先前的不悦。   逄风托着腮,静静地看着他狼吞虎咽。   从前便是如此,人常言饿狼是喂不饱的,狼的食欲也的确一向很好。他往常在东宫,便喜欢不着痕迹观察它进食。   若是狼发现自己在注视自己,便吼得更凶、吞得也更快了,它不怎么嚼,经常直接将撕扯下来的肉块生吞下去。   这实际上是因为野狼很少有闲工夫慢条斯理进食。它们每一口食物都来之不易,血腥味也会吸引来其他妄图抢夺的野兽。肉只有吃进肚,才真正属于自己。   严苛环境中的狼也绝不会挑挑拣拣,它们总是将猎物吃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副剩不下半点肉星的森白骨架。   南离虽不愁吃喝,却也保留了这习性。   无日无月的天空很快暗了下来,只是沛城临近登云试,灯火通明。有节奏的梆子声响起,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是打更人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是一更天。   南离小声道:“离子时三更还有一段时间,我不困,你可以睡一会……等子时打更,我便唤你起来。”   今日着实经历了太多变故,逄风亦觉困倦,他枕着南离的肩膀上,迷迷糊糊便睡去了。两条柔软的尾巴搭了上来,像被子般包裹住了他。逄风如浸在温热的水中,很快便睡去了。   尽管只是短短两个时辰,他却做了个美梦。梦里没有长夜国,没有冷清的东宫,只有一头雪白的狼,一直在他身畔。   “林逢……醒醒。”   他睡眠很浅,稍微有些响动便会醒转。逄风缓缓睁开眼,撞进一双碧绿的眼瞳中。   “咚!——咚,咚!”   远处传来极规律的梆子声,一慢两快,连打数次。打更人吆喝道:“平安无事——”   逄风仰头,轻轻吻了他的脸:“走罢,方才辛苦你了。”   上官法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挑眉道:“我可没说能带人——不过我今天心情好,便算了。”   南离火冒三丈,却无从发泄,指节捏得直响。上官法指向一辆马车:“上去。”   这辆马车由两匹通体漆黑的马拉着,它们的头颅上套着金属面具,鬃毛则是缥缈的黑焰。这两匹马显然训练有素。即便没有车夫,它们也沉默地站在原地,见有人上车,也未给过一眼目光。   想必是马腾跃而起,逄BaN风忽感身体一轻。这一下后,他们便再无其他感受。车内温暖舒适,夜里的湿冷并未浸入车厢。过了许久,他感受到马车停了下来。   上官法掀开车帘,寒凉的风瞬间钻了进来,他们此刻竟已来到圜塔的尖顶。而在塔顶空荡荡的露台上,正悬挂着一口花纹密布的大钟。   这口钟通体乌青,材质类似青铜,钟身缠绕的卷草纹浑然一体、细腻华美。上官法指过去:“那便是心念钟。”   逄风走过去,将手掌紧贴在钟身上。与他所想极为不同,触感并非金属冰冷,而是与常人体温相近的温热,手掌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如同心脏般在隐隐跳动着。   它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排斥感,反而很亲近。   逄风将一丝灵识浸入其中,却在心念钟内部望见了难以想象的事物。 第103章 朱印   雄伟壮观的图景在逄风眼前展开,他此刻如同置身于九天之上,从高空俯瞰焆都全貌。这座浮空的城池形如巨鸟,黑压压的影笼罩了一国。   九阙便坐落在那巨鸟的左翼上。   它的确和登云试所言一般,犹如仙迹,只是这仙迹建立在无数凡人的尸骨上。   心念钟果然奇异,逄风只要心神一动,神念便如一阵轻灵的风,从焆都一砖一瓦间穿行而去。速度随心所欲,可以迅疾如风,也可慢悠悠跟随某个行人的脚步。视角也能随着心念拉远、缩近。近时可窥露珠倒影,远则可瞰焆都全貌。   当逄风的神识穿过某个修士的身体时,却忽然发觉那修士的身体正渐渐变得虚幻,化作一枚菱形的符印。符印呈草绿色,逄风试着将神识触碰上去,讯息从符印中传来——是无害的。   上官法的声音传来:“看来你也初步了解心念钟的效用了,它是个很特殊的仙器,不会为任何人所有,同样,任何人也都能够使用它。”   他继续道:“接下来,将这焆都每个人都看作符印,你就能知道你想知道的。”   逄风依言照办。   眼前的景物瞬间变了个模样,山峦河流、亭台楼阁消隐无踪。修士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发光的符印。逄风将视角拉远,符印便变化为无数细小的光点。   光点绝大多数是草绿的,少数介于黄与绿之间,只有零星几枚色彩是明亮的橙黄,夹杂在青绿之间格外显眼。   他分出一缕神识,去触碰了其中一个明黄光点——符印中的讯息却与之前不同,这次传递过来的是“有威胁”。   符印色彩瞬息万变,有的光点前一刻还是青绿,眨眼功夫便化为藤黄。亦有藤黄光点,几个呼吸间变回碧色。   逄风的神识落在其中一印上,顿时有关于此人的讯息传入脑海,其内容详尽无比,修为功法、生辰八字、何时入城、宗门经历等一应俱全。   神识继续深入,此人的情绪竟也映入脑海——这是一个叫赵虎的修士,酒醉被狐朋狗友摸去了灵器,心生忿恨,妄想毁灭焆都。   ……可他一个刚结丹的修士,这事也只能停留在想法上了。   上官法解释道:“人的想法,瞬息万变。对焆都有不满也是常事。心念钟里碧印代表无害,黄印代表有威胁,需纳入监管名单中。但这两种符印,其实都威胁不到焆都。只是若是一人长期处于橙印之中,圜塔便会遣人对其进行处理。”   “只有朱印出现,心念钟才会自鸣。”   逄风问:“既然如此,朱印代表什么?”   上官法道:“代表此人不仅有妄图毁灭焆都之心,同样身怀毁灭焆都的力量。”   他一摊手:“当然,这样的修士至少现在还没有出生。”   上官法补充道:“不过登云试还是有可能的。你不是想看登云试?在心中观想沛城,便能查看了。”   逄风听他此言,却并没有切换视角到沛城,心念一转,神识瞬间冲向高空,停留在焆都最高之地,也就是他们所在的圜塔之顶。   圜塔之顶只有孤零零的三个符印。   两绿,一橙。   碧印是他和南离,橙印是……上官法?   逄风:“?”   比起上官法竟然有毁灭焆都之心,更令他惊疑的,竟是他和南离都是绿符。   但这显然不可能。因为两人在蜃仙人一事后,早已生出毁灭焆都之心。可这两个符印却是相当标准的草绿,就连一丝变黄的迹象都没有。   虽说如此,但他也不可能将此事说与上官法,不管怎样,他毕竟是圜塔之人。还是等日后与南离商讨更为合适。   上官法见他一脸惊疑,懒洋洋道:“圜塔从不休假,公务又多又杂,我心生不满,难道还不行么?”   ……倒也没什么问题。   逄风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沛城。此时三更过半,大多数人已经睡去了,符印也不再移动,正好一目了然。   沛城的符印数与焆都相比只是九牛一毛。碧印依然占多数,橙印只有寥寥几枚,朱印依然不见踪影。   他的神识探查过那几枚橙印,却依然寻不到任何可疑之处——那只是几个参加登云试十几次却依然一无所成、神志不清的落榜之人。   但这样一来,好不容易寻得的线索就又断了。莫非心念钟真的出了问题?以至于除了他和南离,还有人心怀叵测之心,却并非被心念钟察觉?可真仙法器,又怎会出错?   正在逄风绞尽脑汁思索之时,他却忽然瞳孔一缩——沛城中一枚橙印,竟无声无息染上了血红。瞬息之间,便已化为赤红之色。   “嗡——”   心念钟发出一声悠长的鸣。 第104章 诞生   逄风的意识瞬间被牵扯进那枚血红的朱印中,悠长钟声在脑内长鸣,他循着心念钟的牵引瞬间寻到了那枚朱印所处之地。   那人就身处……云桂客栈正门处!疯狂扭曲的情感涌入脑海,逄风瞬间从朱印中撤离,神识脱离心念钟。   南离和上官法亦是听见了这声长鸣。南离神色骤变,上官法亦收敛了些轻慢的神色。他掏出一颗传讯灵珠,对塔中司圜喝道:“随我速去!”   上官法立刻跳上马车,两匹马长嘶一声,腾跃而去:“公务在身,恕不奉陪!”   他右手一挥,厚重的声波顿时以心念钟为中心扩散开来,两人瞬间被声浪掀翻,坠下高塔。南离骂道:“该死的老贼,我必取你头颅——”   他的躯体迅速在空中变作白狼,白狼矫健的身姿穿行在云雾中,犹如一尾修长的鱼龙,两条灵活的长尾捞起逄风,随后向下俯冲而去。   逄风紧贴狼毛茸茸的耳朵耳语道:“去云桂,那里有危险!”   二人心有灵犀,白狼的身影如一道飞练,沿着登云阶直冲而下。夜寒露重,狼厚实的皮毛被露水打湿。南离顾不上用火焰烤干皮毛、驱逐湿气,压下耳朵,向沛城俯冲而去。   入目是一阵明亮的火光,哭声与喊声嘈杂不断,一片混乱之中有人高喊道:“走水了——”   身着黑衣的司圜正在街上奔走:“圜塔在此,无需惊慌!”   可惶恐的众人依然在闹闹哄哄中四散奔逃。更有甚者冲进火场,去抢值钱之物。司圜气得怒喝道:“妨碍圜塔公务者,逐出此城!”   话音未落,另一个满脸焦黑的司圜便冲过去,气喘吁吁道:“大人,这火不是寻常之火,就算水属灵器也灭不掉!”   白狼发出低吼,南离传音道:“我能御火,让我来!”   狼绷紧四肢,两条尾巴高高扬起,金白的南明焰在尾尖上汇聚。南明焰一出,众火顿时如惊弓之鸟般黯淡了几分。火舌跳动,向南明焰所处之地倾斜,如同叩拜君王。   它一声怒吼,双尾搅动,南明焰彼此相缠,化作一道火漩涡,如龙汲水般将满城肆虐的火焰吞入其中。   逄风从南离脊背上一跃而下,直冲云桂而去,老板娘此时正被两个黑衣司圜死死制住,疯狂挣扎着,眼中泪水涟涟:“我儿……我儿还在里面!”   半截碎裂的焦黑牌匾倒在一旁,隐隐能辨认出“云桂”的字样。昔日整洁的门脸早已化为一片废墟。白瓷花瓶碎了,一地的尖锐残片,富贵竹的叶片蜷缩枯黄、青碧不复。原本缠绕在其上的红绳沾满了脏污。   弥漫的烟雾让逄风几乎看不清什么,所幸鬼不需要呼吸,不受这诡异烟雾的影响。逄风握住剑四处搜寻,细微的咳嗽声忽然传入耳畔。   是老板娘的儿子。   他正蜷缩在倒塌的柜台下,小脸被熏得焦黑,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几本账本。他从一角缝隙窥见逄风,小声道:“仙君哥哥,我好困……你是来救我了吗?”   逄风用灵力掀开倒塌的柜台,将他从废墟中抱起,沉声道:“不要睡,你的母亲还在等你。”   那孩子眼中似燃起希望,抱紧了怀里的账本呢喃道:“娘……账本没丢……”   逄风:“别说话,小心烟雾渗入心肺!我马上带你出去。”   眼前的火焰化作种种异兽之形,低吼嘶叫着向他扑来。逄风以左手在蔽日剑刃上迅速一抹,一滴漆黑而沉重的血液从指尖滴落——那是凝练而出的太阴真水。   那滴血径直肆虐的火焰之兽飞去,准确洞穿了它们的心脏。趁火焰被太阴真水吸引之时,逄风一剑斩出,劈开摇摇欲坠的正门,趁机冲出了云桂。   火焰巨兽似乎知晓自己被戏弄了,怒嚎向他们扑去,却被南明焰卷入南离双尾搅起的漩涡中,顷刻间灰飞烟灭。   老板娘激动地落下泪来,逄风一手提着剑,一手拖着她的儿子,正将那颤抖的孩童交还到母亲手中。满脸泪痕的妇人张开双臂,正准备拥住她的孩子时,却突闻“噗嗤”一声闷响。   一只枯瘦的生满毛发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穿透了男童的胸膛。他痛苦地呻吟着,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是骸。   怎能有骸?   老板娘瘫软在地,那只骸“咯咯”笑着,从孩童的心脏处中抽出鲜血淋漓的手臂,将生满毛的长爪子放在口中啃咬。它眼窝的雾气晃动,四肢并用向那两名司圜扑去。   那两人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一时竟没有动作。逄风瞬间甩出一剑,剑气没入骸的后心。那只骸眼含怨毒,皮肤表面冒出无数黑色水泡来。水泡瞬间膨胀爆裂,化为一滩漆黑的浓液,在青砖上蠕动着。   南离猛冲过来,火龙卷在空中狂舞,将黑液吸纳其中,南明焰如尖刀般不住切割着骸融化后的液体,直至它彻底蒸发殆尽。   可角落的阴影中,不知何时又冒出了数之不尽的骸。它们眼中空无一物,尖锐的爪子剜擦着石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到底做了什么——”   云桂废墟一旁忽然传出一声悲呼!   那人跌跌撞撞扶着倒塌的岩石站起身来——那是个壮硕的汉子,他满身脏污,尽是秽物。目睹老板娘怀里面容青白的孩童尸首后,他更是颤栗不止。   逄风认出了他,那是老板娘所收留的一个失败七八次登云试、无处可住的潦倒之人。而先前他在心念钟内察觉到的朱印,便是此人。   “我只是……想出出风头,”他神情恍惚,“那人告诉我……如果能救人于危难中……也许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就会愿意看我一眼,我没想——”   他举目四望,却只看到了肆虐的骸群,凡人在它们面前简直像一群猛虎面前的羔羊,被肆意屠杀玩弄着。有人在哭,在喊,在呻吟,在求仙人大老爷们救救自己。   老板娘抱着凉透的孩童尸体,面容灰败如将死之人,她瘫倒在一旁,眼中只有儿子,再无他物。她轻柔道:“宝儿,你是睡了吗?娘不信你会舍得离开娘……”   那人还记得昨日老板娘笑眯眯对自己道:“房钱一时没有也无妨,只望仙人日后登云,别忘记我们母子便是。”   ……他到底做了什么?   随着痛苦的哀嚎和嘶吼,那名修士的身躯也在无边的愧疚悔恨中融化了,周遭的骸甫一碰到那滩液体,也随之融化,汇入其中。   硕大无匹的八肢怪骸在那团黑液中挣扎着,随即撕裂胎衣,诞生于世。 第105章 塞耳   骸从污秽中化生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上官法也驭器而来,他喝道:“全体司圜以身结阵,将骸鬼困入其中,不要让任何一只逃掉!”   众司圜闻言整齐划一地结印,灵力光华在他们的掌印间流转,汇聚在上官法身上,上官法反手一按,一座覆盖全城的古阵在嗡鸣声中,瞬间从地底升起,结界落下将他们与骸隔绝在外。   肥硕丑陋的骸嘶叫着,它吞噬了绝大多数的同类,身躯迅速膨胀开来。三人在它面前,几乎犹如蝼蚁般渺小。   上官法:“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与你们并肩作战。”   他调笑道:“都给我卖力些。”   南离并不理睬他,只是从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巨骸为他们无视而恼羞成怒,血盆巨口咧开到难以想象的弧度,向他们噬咬而来。   上官法解下腰间的血玉骰,就势抛出——五点!血骰颤抖着渗出血液,血液愈聚愈多,化作溪流。在这赤红河溪的冲刷下,它的形状开始发生改变,最终被重锻为一柄长枪。   上官法一把捞起长枪,瞄准巨骸的眼睛便是狠狠一掷。血色长枪准确贯入了巨骸的眼睛,直穿颅内,腥臭的黑液随之洒落。   可这一击并不足以杀死它,骸反而更加癫狂了。它从身下喷出黏腻的虫网,封死了他们的去路。蜘蛛一般的八肢攀附在结界之上,不住发出哒哒的响声。   长矛化作血色流光,折返回上官法掌心中,又变作血玉骰。上官法再次随手将它抛出,这次是三点,血玉骰变作了一只红褐木槌。   上官法依然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他摊手:“这次运气不好,靠你们了。”   他握住红木槌向下一砸,骸臃肿的身躯忽然似负上了千斤重担,只得愤怒地挥舞着八只爪臂。南离找准时机,两条长尾张狂地当空挥舞着,裹挟的火龙卷乘风而起,直冲巨骸。   逄风的剑也随即而至,蔽日划出一道雪亮的弧,削断了怪物一条覆盖甲壳的足臂。他正欲再补上一记抹剑,手腕却僵住了。   或许这便是和南离在一起的代价,他再也不能行云流水用出曾经的剑路,也使不出最引以为傲的剑法了。   随后火龙卷席卷而至,吞没了巨骸。   可它的躯体实在过于庞大,漆黑浓液像是粘稠的油脂,不间断地从中流淌而出。南明焰灼烧着它,恶臭从中蔓延开来,可那液体却如同无穷无尽一般。   而木槌禁锢的时效马上就要到了,巨骸挣扎着,就要从火龙卷中挣脱而出。   南离怒吼道:“你他妈的是不是不行?只能打一次——”   上官法的木槌再次化成滴溜溜旋转的骰子,折返回掌心。他依旧将它向空中抛去。只不过这次,未等点数落定,他就在空中接住了血玉骰,将它稳稳扣在掌心。   “你也瞧见了,我这是迫于无奈,”上官法双掌一并,悠悠说道,“只得出千了。”   血玉骰原本圆润的棱角此刻竟化为尖刀,刺穿了他的掌心。上官法松开手掌,任由掌心淌出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血玉骰躺在他掌心,朝天的一面沾染了血迹,点数为六。   他正色道:“此为蝜蝂负物之刑。”   这次的血玉骰却没有丝毫变化,可骸却彻底一动不动了,就连摆动触须的气力也不复存在。   狼怒吼一声,火龙卷中的南明焰光华四射,瞬间将其他火焰吞噬殆尽。火龙卷彻底化为金与白交织之色,流转着狂暴的力量。   这其中蕴含的灵力实在过于庞大,南离甚至也有些控制不住了。可若是控制不住,狂暴的火焰冲破了结界,沛城必将首当其冲。狼的碧瞳死死盯着那龙卷,寸步不让。   吃力感一波波涌来,南离咬紧牙关,苦苦撑着。比起控制,他更擅长毁坏。若非逄风,哪怕他天生被火眷顾,也很难领悟到精妙的控火之法。可如此庞大的火龙卷,能操纵已是奇迹。   上官法此时也失去轻松自如的模样,刚才那一击,想必对他自己也造成了不小伤害。   逄风拍了拍狼的肩胛:“无事,我去。”   狼眼中闪烁过不安,可经过一年的相处,南离还是选择相信了恋人,最后也只是轻轻舔了他的额头。逄风提着剑,走向火龙卷的中心。   南明焰没伤到他,他很顺利抵达了火龙卷的中心。而风眼却格外风平浪静。那只骸庞大的身躯被拆解焚化,已经只剩下焦黑的肉块。肉块中,压着一张留有墨迹的布帛:“恭贺诸君。”   他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逄风将蔽日插入泥土,太阴之力顺着剑身游走于泥土间,声势浩大的火龙卷开始逐步从风眼被瓦解。待最后一丝火焰散去,天已破晓。没有旭日,逄风却望见了黎明天际的一抹鱼肚白。   此次事件,最后是以心怀不轨之徒企图袭击登云试为由而匆匆收尾。沛城一事,让焆都颇为震动,五器宗迅速遣人前往沛城进行修缮,修士动作很快,沛城很快又恢复了往日气派的模样。   只是逝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不仅是云桂老板娘的儿子,这城中还有许多手无寸铁的商户失去了至亲。焆都固然补偿了他们财物,可若是能选,想必许多人宁愿一辈子不曾来过此地。   沛城,议事殿。   南离一瞪眼睛,怒道:“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还有心思办这登云试?这次是凑巧我在场,若是再来一次——”   “丹景君此言差矣,”坐在他对面的修士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先前之事……是疏忽所致,我等也为此行为道了歉。而且奸人已除,又为何不能办这登云试?”   南离愤恨道:“他是被指使的!他临死前曾说他受人怂恿,那人至今下落不明——”   另一名修士打断他道:“丹景君,骸鬼之言,又有几分可信?若是真信了这邪,取消登云试,我焆都又如何向慕名而来的学子交待,颜面又何存?”   南离一时语塞,只得对他怒目而视。   又有一人充当和事佬道:“诸位莫要心焦,丹景君也只是惧怕再出事端,情有可原。”   他皮笑肉不笑地望向南离:“放心,登云试不比先前那日,诸位仙首都会到场。我想,应当没有人有胆在诸位仙首面前造次。丹景君……你说是吧?” 第106章 “南离,你不会死。”(掉马)   临登云试那日越近,逄风的不安感便愈深。他不知这种顾虑从何而来,它却时时刻刻压迫着他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   南离也安慰他:“之前挫败了这人的阴谋,他定不敢再来了。就算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怕的。”   逄风知晓南离为阻止登云试做了许多,却也知这注定徒劳。没有人能承受得起这代价。   如今,他们依然住在云桂。   云桂的陈设如旧,白瓷瓶中的富贵竹依然翠绿,只是终究和先前不是同一盆。几沓账本散落在木柜台上,是崭新的,没有翻动过的痕迹。   形容枯槁的老板娘倚在椅背上,眼珠一动不动,直盯着柜台上的一块焦斑。哪怕有客人前来住店,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报出房费,就连客人离去,也不曾从榆木椅上起身。   子夜事变后,五器宗的修士修缮了所有的倒塌破损之处。或许是为了颜面,焆都下了令:凡居此城者,登云试之前需各司其职,擅离者斩。   可它留住的,只有一具躯壳。   逄风没有打搅老板娘。她眼神痴痴傻傻,一动不动倚在柜台上,时不时用指甲剜擦着账本。   即便如今沛城严禁妄议骸鬼之事。可逄风出门时,不经意间却能望见自己常去那家熟食摊的摊主,一个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汉子,在背过身斩鸭子的间隙偷偷抹眼泪。   而这种人并不占少数。骸鬼同样欺软怕硬,死伤惨重的,到底还是凡人。   可无论逄风是否情愿,登云试终归还是到来了。今年的登云试与往年有所不同,为了安抚人心,各宗门早已放出消息,将会广纳门徒。   各宗门为登云试拿出的彩头也不计其数,灵丹、阵法、古籍……甚至有件残破的仙器。这足以让任何一个散修疯狂。   因此,虽然先前遭此一劫,沛城熙熙攘攘的情况较往年更甚。各路天骄英才、牛鬼蛇神齐聚此地,非要逐出个胜负来。   然而这些,都与逄风无关。   城中公鸡开始啼鸣,未至寅时,他的心脏便开始绞痛起来,逄风一手按着心口,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南离觉察出一丝异常。他仍然不知道缘由,只是这没来由的恐惧愈发强烈。   一个时辰后,南离也醒了。   狼以为逄风仍在睡梦中,便没有吵醒他。南离不舍地收回盖在他身上的尾巴,又为他掖好被角——即便林逢对他提过鬼不惧寒冷,他也更愿意这么做。   他没有叫醒逄风,只是在他额头吻了一下,便整顿好衣冠,匆匆离去了。   南离走后,逄风睁开眼,他的里衣此时已经被攥出了褶皱。心口的疼痛愈发剧烈,他强撑着病躯,扶着栏杆踉踉跄跄便往楼下赶。   楼下却不见老板娘的踪影,只有一册被烧焦的账本,在柜台上摊开。   来不及了……   心口的疼痛似乎减弱了不少,逄风提着剑,向蜃境奔去。沛城一切和去年并没有区别,只是他却察觉出,路边的摊贩较先前少了几人。   其中有云桂的老板娘,也有熟食摊的汉子,皆是在骸鬼入侵时,失去至亲之人。   即便是圜塔,也不会留意几个凡人动向。在修士眼中,他们实在是太羸弱了,怎么可能威胁到自己?   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沛城、焆都,依靠压榨千千万万凡人而生的城池,最终也会被其所颠覆。   蜃境中,登云试的比斗正如火如荼进行着。手持双刀的独眼修士一声低吼,双刀打着转飞出,斩落了另一人的臂膀。   青鸿以扇覆面,点评道:“这一招颇为大胆,修为却逊色了些。”   他虽这么说着,心里却忍不住将这些弟子与林逢相比。即便青鸿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叹道,那般水准的剑修论道,此生难见。只可惜当时林逢身体有恙,未能观他剑法全貌。   虽只是惊鸿一瞥,他却始终铭心难忘。   南离坐在他身侧,心不在焉地应和着。他的心思早飘到了林逢身畔,也不知他有没有醒来,南离胡思乱想着。   说起来,今日的日光……是不是有些灼眼?南离眯了眯眼睛。   不对!   他和林逢在一起时间久了,也开始敏锐起来。这里是沛城,怎能有日光灼眼?   莫非是蜃境幻化出来的?   席间的其他修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异常,纷纷交头接耳起来。那日光越来越强烈,几乎逼得人睁不开眼。   台上二人仍在比斗,台下却已议论纷纷。   “这蜃境还蛮逼真的……莫非是登云试的新招,凭借此考验弟子的应对能力?”   亦有人鄙夷道:“铸灵殿又起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照原样来不成么?”   而铸灵殿之人却忽然脸色煞白。   作为蜃境的操控者,他们很清楚,这并不是蜃境制造而出的幻象,而是——   “哗啦!”   瓷器碎裂之音清晰地在每个人的耳畔响彻,那双刀修士怒吼着,正欲对倒地不起的对手补上最后一刀,他的身形却忽然碎裂开来。   蜃境……破碎了。   沛城城内禁御器而行,逄风不遗余力向蜃境奔去。二十几载来,他从未祈求过什么。可这一次,他却唯一一次希望自己能赶到南离身边。   天空中出现了另一轮太阳,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轮太阳开始越来越近,近到几乎能看清它凹凸不平的表面。   他早该想到的。   心念钟的确能对具有威胁的强大禁器示警,可若这威胁来自于天外,又何谈示警?   而从未有人会在乎凡人的死活。云桂的老板娘、卖肉的摊主……这些失去至亲的人,生辰八字都与某颗星辰有所联系。甚至他们店铺所处的方位,也颇为讲究。   而焆都一纸命令,让他们对仙人的憎恨升至极点。以人的命数为锚,便可牵引那颗中天凶星脱落的碎片准确落在某个方位——   那颗凶星,名为地劫。   人力无法相抗,只有同为星辰的灵力才能与之抗衡。   蜃境破碎,褪色的朱伞黯然坠地。   陨星越来越近,那是一块凹凸不平的星辰陨铁,周遭裹挟着狂乱的凶星灵力,地劫兆地之劫数,是宿命之星,它在出现的一刻,便锁定了在场所有人的命数,无法躲避。   众修士皆望见了头顶的陨星,他们或多或少,都从古籍中了解过星陨之事,此刻眼中皆露出绝望颓然之色,有人瘫软在地:“星陨……千年一遇之事,怎能再次出现?”   青鸿望向天空中迫近的陨星:“南离……我的确错了,当初应当相信林逢小道友的。”   他闭上眼睛:“地劫星陨,恐怕我们都要命丧于此。若有来生,我们三人仍做同门。”   “不,”南离嗓子发干,“师兄,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那双碧瞳中流露出决意:“我血脉里蕴含着一丝耀日之力,虽不浓厚,在自爆之时同样能引动。太阳是众星之首……这么一来,必能击碎它。”   地劫陨星带来的热浪扑脸,青鸿一时没有言语,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真的下定决心了?”   “是。”南离口中尝到了某种咸苦的滋味,“……我死去后,放在师兄那的月俸都留给林逢,但不必跟他说是我留给他的。他还年轻,往后的日子很长。”   他惨然一笑:“师兄,来生再见。”   南离闭上眼,竭尽全力压缩妖丹中的灵力。从前他认为自己并不怕死,对所谓“走马灯”的说法嗤之以鼻,认定自己就算是死,眼前也不会出现什么留恋之物。   可真到了濒死之际,他脑中闪过的画面一幅幅,都是关于林逢的。   没来得及和他告别,果然还是有些不甘。   在南离即将引爆妖丹之时,耳畔却忽然传来了林逢的声音。   是幻觉么?   即便是幻觉,南离也想再看一眼林逢……他睁开眼,却发现他并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站在在他对面。   他又不争气地想流泪了,南离颤抖道:“林逢,我要死了,你要——”   可林逢眼中却带着些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火焰又似寒冰,他以一种令他熟悉又陌生的决然语气道:“南离,你不会死。”   他面向陨星,抽出了剑。 第107章 帝星   寅时,天空本应才蒙蒙亮,就连星子都尚未退却。而沛城上方的天空,却被迫近的陨星映成了不详的血色。   只消须臾,坠落的火红陨星已离沛城不过百丈。狂暴的地劫灵压之下,众修士几乎无法站稳脚步,甚至有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有人试图动用压箱底的护体仙器保命,可无所不利的真仙法器此刻却哑了火,光泽黯淡无论注入多少灵力,也无济于事。   陨星已近在咫尺,就连凡人也能目睹它的存在。有人因绝望怮哭,亦有人抱紧了怀里的婴孩,还有人飞奔回屋,不舍财物。   他们就该死么?   这些农夫桑妇先是被夺去了日月,故乡又莫名其妙被焆都选中,为高昂赋税而奔波劳碌,至亲丧身骸口,又因仙人争斗而尸骨无存。   陨星挟来的烈烈罡风中,逄风的站姿却依然笔直。长剑离鞘,发出声利落的鸣响。他对手中的剑轻声道:“蔽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长剑嗡鸣阵阵,涛浪细纹隐入剑中,闪着幽光的昙月暗纹于变宽的剑身浮现。逆魄许久未见天日,禁不住在他手中发出一声亢鸣。   蔽日主杀,而他这次挥剑却并非为了杀戮。能将星辉之力发挥到极致的,只有逆魄。   逄风在抽出剑的那一刻,就不曾回头再去看南离一眼,而是毫无畏惧地直面地劫陨星。   暴乱的星辰灵力挤压着他的骨骼,在逼他跪下。凶星之力的确非人所抗衡。而逄风此刻内心却格外空明澄澈。   热浪席卷,他周身的草木在几个呼吸间打蔫枯萎,逄风却未受分毫影响,他闭上眼,似乎身处长夜东宫寂寥的庭院之中。   那时他只为自己练剑,父王不曾来看过他一眼。逄风在漫天星斗之下舞剑,渐渐也不再觉得孤枕难眠。后来,星辰为剑所动。   其一,天枢!   天枢贪狼,主杀权。当他初次接过父王密令,斩杀横征暴敛的僭臣时,强权重欲的天枢星认可了他的剑。   贪狼多才,玲珑善变。因此为截剑,总能以巧劲化解攻势,转败为胜。   这一剑递出,陨星的坠落被暗劲阻拦,减缓了半分,却依然来势汹汹。   逄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脑海中演练起挥舞过无数次的剑法。   其二,天璇!   天璇巨门,主言才。当他于朝堂与最古板顽固的老臣以理辩驳,向对方逼至哑口无言,只得改变荒诞不经的祭天之法之时,巨门愿为其效力。   天璇善辩,舌利如刀。因此为点剑,虽言点到即止,却能直切要害。   剑尖轻盈,如燕啄新泥,直指陨星,一点之下,陨星竟在空中停滞了半分。只是片刻之后,它又开始缓缓迫近。   逄风不敢懈怠,紧接着又挥出一剑。   其三,天玑!   天玑禄存,主富贵。这并非指财物多寡,而是指能否合理运用钱财。他曾身无分文沦落邻国破巷间,仅凭一双手,便在国都置办了高宅大院,惊动户部。   天玑理财,富甲一方。钱财并非无所不能,无财却万万不能成事。天玑为挂剑,以守代攻,敌竭我盈。   逄风虎口用力,直达剑梢,力道自前向后回勾。这一剑之下,陨星的速度又缓了几分,隐隐透出衰颓之态。   接下来——   其四,天权!   天权文曲,主文运。天权只眷文采炳焕之人。他曾白龙鱼服,登堂殿试。就连父王也不知眼前文采斐然之人是自己的亲生子嗣。   天权善文,字字珠玉。其为撩剑,墨客笔下的文词并非空洞无力,笔下铿锵词句,同样能斩铁裂金,胜过千军万马。   逆魄昙纹幽光一闪,极为迅捷地向前掀斩而去,这一剑之力,击碎了陨星的表层,陨铁碎屑簌簌而落。   连斩四剑,逄风也开始疲惫,但他却绝不能退。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剑谷上仙的心境。   其五,廉贞!   廉贞玉衡,主任责。廉贞庇佑甘愿担责之人,廉贞星与其他星辰不同,它并非在某一刻认可了逄风,而是在某批奏折直至深夜的寻常夜晚,于夜空悄然闪烁。   廉贞重责,克己奉公。其为托剑,攻守兼备。这是极为沉稳的一式,平平无奇,却重于千钧。   这一式,逄风极其平缓地伸举手臂,运出长剑。这一剑的速度并不快,但随着他缓慢平托的动作,陨星竟也开始回退。   其六,开阳!   开阳武曲,主骁勇。开阳常护武将,只有武勇之人,才能得其青睐。他也曾率军北定,平定鬼灾祸患。鬼王授首之时,开阳愿借力于他。   开阳司武,万夫莫敌。其为大开大合的扫剑,一力降十会,是不屑伎俩的磊落剑招。   逆魄横扫,直击陨星。陨星崩碎从剑身返还的力让逄风喉头发甜,他身形摇晃,却一步未退,而是借机斩出北斗七折的最后一式。   其七,摇光!   摇光破军,主破坏。破军为笃信破而后立的无畏。与仁义的开阳不同,破军是将一切置之度外的执着。只要能达成目的,损兵折将不计其数亦无妨。逄风从不畏做取舍,为达目的,他不惜手刃故友。也正是在那一刻,摇光为之光芒大放。   破军无畏,兰艾同焚。其为刺剑,这一式与剑谷上仙的俱寂相似,皆是不顾己身的燃命之法。刺剑一出,便不会留下防守的余地。而不顾己身并非不惜命,而是为护手无寸铁之人,无法后退。   这一剑如流星飒沓,陨星的石壳寸寸崩裂。碎屑坠落在地,沛城如同下场铁雨。然而被烧得火红的陨铁外壳破碎后,陨星的内里却露出了一团突突跳动的黑红之物。它如同心脏,不住地收缩搏动。   这是陨星之核,也是地劫灾力的具现。北斗七折虽借了星力,却非众星亲至,只击碎了它的外壳。而逄风在数天之内,都无法使出第二次北斗七折了。   千万双眼睛注视着挡在陨星之前的渺小身影。此刻无数人在心底祈祷着:一定要击碎它……   而灵力耗尽,几近油尽灯枯的逄风眼中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绝望。   他再次抬起了剑。   人所不知,北斗七折,其实有未曾演化而出的第八式。但直到逄风前世身死的前一刻,那颗星才真正认可了他。   逆魄长鸣。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因为在这一剑挥出之时,浩瀚星垣中一颗星忽然光芒大放,其光华灼眼,竟彻底盖过了陨星的火光。   无人不识得这颗星。   其名为——   帝星紫薇! 第108章 可他已经不是了。   斗数之主,帝星紫薇,只为帝王所用。它是紫薇垣间最明亮的星辰,魁杓七星为其臣,每时每刻环绕帝星四季轮转。   前世逄风不曾为帝王,他虽为长夜储君,却无帝王命数。因此紫薇从未认可过他。不过在身死之前,逄风曾短暂地做了几个时辰的长夜国君,亦不负国君之位。也因此,紫薇为其所感。   中天君王从不藏头露尾,这一剑斩出,他便不得不露出真容。在地劫陨星的核心在帝星之威下彻底消散之时,那副属于林逢的皮相也破碎了。   他变得更高挑,也更瘦削。林逢虽然也瘦,侧脸却也几分圆润弧度。林逢的眼型偏圆,总含着柔和的笑意。而逄风的眼型则更狭长,瞳仁颜色也更深,不笑的时候总是冷的,蕴着常年浸淫在权势之中的上位者威厉。   青黑的勒痕在逄风苍白的脖颈浮现。由于全力挥剑的缘故,半截细瘦的手臂从袖口滑出,其上尽是密密麻麻的伤疤,是撕咬过的痕迹。   这幅容貌哪怕化成灰,南离都能认得出来。那双手臂上每一块每一条疤痕,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因为它们都是他留给逄风的。每一道都代表着他又一次没能杀死他。   他的身体不禁颤抖了起来。   逄风并没有回头去看他,而是拖着逆魄,一步步向沛城的城门走去。没有人敢拦他,也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一时城中肃然无声,只有夹杂着浓重呛人烟雾的陨铁碎屑砸在砖瓦上发出的脆响。逄风走过的路上,拖开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城中百姓渐渐从藏匿之处走出,他们望着这个年轻的剑修,眼中带着感激。逄风吃力地迈开脚步,却忽然眼前一黑,咳出了一口殷红的血。   满脸皱纹的白发老妇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恩人,您受伤了……”   头上缠着白布的药铺小二壮着胆道:“是啊,您至少在我们这歇上一会再走……铺子里有药,仙人的药也有,留下来吧。”   逄风对这些话充耳不闻,缓缓挪动着脚步。并非是他不愿回应,而是他已经没有气力去开口了。地劫陨星的心脏炸裂时,他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冲击。他的灵力已经油尽灯枯,地劫灾力侵蚀了魂魄,从星辰处借来的力量也在离开躯体,完全是在凭借意志在强撑。   他只是在想:来不及了……   南离被这偌大的冲击撼住,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若想走,也只能趁现在了。   逄风咽下口中的血,艰难地挪动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只要出了这座城就好,他这样想着,只要出了这城,便能御剑了。   逆魄里还有些照月亮所汲取的灵气,足以支持他离开焆都所笼罩的范围。到那时,无论是死在某处也好,还是侥幸活下来也罢,都……   凡人敬他,可对于修士而言,却并非如此。   劫后余生的修士望着逄风,眼中只有畏惧。   ——连陨星都能斩灭,他的剑实在可怕……若不能为己所用,便只能是威胁。   ——他掩盖面目混入焆都到底有何心思意图?若他与焆都为敌,该如何相抗?   ——此人断不能留,不如先逮回圜塔审讯了再说!   修士怀有种种心思,却唯独没有丝毫感激。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们打心底畏惧着逄风,畏惧他的北斗七折。就算他已油尽灯枯,也无人敢当出头鸟,冒这个险。   这倒与他前世身死之前有些相似。   因此,他们便这样看着逄风步履维艰地向城门走去,靴下拖曳出粘稠鲜红的血迹。   凡人不敢靠近他,也没有一个修士想过扶他一把。青鸿伸出手,似要挽留什么,却注意到南离的异相——瞳孔颤抖,脸色发白,指甲将掌心掐出了血。这是心魔即将剧烈发作的征兆。   他忆起师尊的嘱托:南离的心魔万万不能再次发作,若再次发作,很有可能彻底失去神智。青鸿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去掐南离的脉。   而南离却反应极剧烈,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嘴唇泛着青白。青鸿不禁一怔。   而逄风继续一步步走着,他此时离城门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或苍老,或稚嫩,在他身后,响起了城中百姓此起彼伏的低声恳求:“恩人……留下来吧。”   逄风依然没有回应,他眼前高耸的城楼已经开始模糊了。逆魄的剑刃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那把守的官兵不知城中之事,见逄风拖着剑走到城门,竟又耍起官威来:“禁止出城!焆都的老爷下了令,登云试结束之前,无论是谁,都无法离开沛城!”   逄风没有给他一眼,而是径直向前走去,那官兵见他满身是血,以为他是个入魔的疯子,也不敢阻拦,只得悻悻放他出城。   他迈出城门的那一刻,胸前衣物里忽然有某种金白的物件一闪。焦金流石的暴虐火焰在他最脆弱的心口炸开,无孔不入地从脆弱的心口侵入,在惧火的太阴之体中肆虐着。   是那朵焰花。   剧痛从五脏六腑间席卷全身,逄风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气力,眼前彻底失去了光亮,栽倒在离城外咫尺之遥的地方。   火兽的火焰,从来不会灼伤心爱之人。 第109章 无力   有根本地狱,横为八寒,纵为八热。受其刑者,于刹那间万死万生。   痛楚席卷全身。   逄风好似被扔进滚烫的油锅中,又好像坠入深达千尺的冰窟。这疼痛与他死后化鬼的痛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身体因剧痛而痉挛着。   太山君对他说过的话犹在耳畔:“风兄,你与那条狗寻常相处倒也无碍。只是万万不能让他意识到你的身份。”   “你如今与真正的伥鬼相差甚远。你能够自由行动,很大程度是由于那条狗并没有意识到你还活着。他只认为你死了,没有转化为鬼。”   “只要他意识到你还活着,你们之间的伥鬼魂契就会迅速缔结,你也会失去与人类无限接近的形体,被彻底转化为他的伥……到那个时候,你对他只能言听计从。这辈子都别想逃开了。”   想必,南离已经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而是……   逄风能感觉到某种火热霸道的灵力烙印,正在往他魂魄深处去,最终如一块滚烫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魂魄之上,是道赤红的日冕纹,同南离额头的纹路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那道流淌着血色的烙印亦在他的琵琶骨上浮现,这代表他已经彻底沦为了伥鬼,再无法抽身。这道烙印彻底结成之时,他周身所受的痛苦骤然减弱。   眼前是一片漆黑,没有光亮。   尽管逄风这次也抵达濒死之境,他的魂魄却没有再次落入太山府。这只代表一个可能——南离已经彻底取得了他魂魄的控制权。   随着烙印的彻底结成,曾经逝去的记忆也如解冻的河流,源源不绝地流淌着。   逄风全想起来了。   关于他的死因,关于左相……这些一点一滴地回流进脑中。身为林逢的时光如南柯一梦,终归是醒了。他完完全全地变回了长夜太子逄风。   原来,这便是他的阳谋。   纤长的眼睫轻颤,逄风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依然是东宫内殿,是他熟悉到骨子中的景色。只是,终归是有些不同了。   他先前花了一年的时间,将这空落冷清的大殿拾缀成有了活气的模样。而如今,它又和他初至时别无二致了。   盛着他教南离写的那些词句的宣纸,他用南离脱落下来的毛发做出来的拂尘,墙角的梅花爪印……全部消隐无踪。   逄风的伤还未好转,五脏六腑依然在痛。只是这疼痛并非无法忍受。他挣扎着站起身,忍着痛走到铜镜旁。   见到镜中之人,他不由得苦笑出声。   铜镜中的他,穿着前世身死时的白衣,赤着脚,只是脖颈多出了一圈青黑的勒痕。逄风稍微一动,那松松垮垮的衣裳便从肩头滑落下去,露出刻了血色烙印的琵琶骨。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来的境地。   他伸出手,欲去触碰镜中的身影,苍白的指尖却径直穿过了铜镜。   逄风一愣,抚上自己的耳垂。   ……是了,那枚兽齿已经不在了。   没有南离的容许,他的五识除却视觉,已经尽数被剥夺。如今他已经无法碰触到任何事物了,听觉和嗅觉也几近全无,甚至比刚遇到陈二刀的时候还要糟糕。   那时,陈二刀还能看见他。可如今,怕是除了南离,无人能看见他了。他如今恐怕双耳只能听见南离的声音,鼻尖只能嗅到南离的气味。除了南离,什么也碰触不到。   上官法先前送他出圜塔时,曾于他讲:“我欲创一刑罚,罪囚的魂魄被困于虚空,虽能观世间事,却无法干涉世间种种。此虽非车裂凌迟之酷刑,却比它们更加管用。”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这种效果太耗财,圜塔一向入不敷出,只能作罢。”   而这的确是比酷刑更可怕的刑罚。   佛曰有一地狱,名为孤独地狱。罪人散于虚空旷野,受孤苦之刑。而这不仅是孤独,亦是极深的无力感。   逄风仿佛成为了与尘世脱离的一粒尘埃,悬浮在空中,什么也做不了。   逆魄和焰花皆不见踪影,南离亦不在此处,也不知去了何处。逄风轻轻晃了晃右脚脚腕,听到了极为模糊的金属撞击声。   连着链条的赤铁圆环严丝合缝地扣在他右脚纤细的脚腕上,随着行走发出细微的铛声。他的行走范围被禁锢在这殿内。再多一步也迈不出腿。   逄风闭眼感知躯体,侵入魂魄的地劫灾力已经消失不见了,它所留下的伤还在。那至阳至刚的烙印极为霸道,它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其他东西的味道。在侵入体内时,也洗去了地劫的灾力。   玉色罗帏落下,遮住了窗口的光亮,大殿内昏暗至极。逄风触碰不到那轻密如雾的软烟罗,亦无从得知时辰,只得跪坐在冰冷的玉砖上。   而南离一直没有回来。   逄风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已经过了好几日。五识被剥夺后,他对外界的感知也迟钝了许多。在这期间,逄风曾百般聊赖去阅览案上摊开的典籍,却无法翻动那薄薄的书页。   炉中点了香,他却一点也闻不到。   紫陶盆中的松竹盆栽造景精致,布设了惟妙惟肖的假山流水。他却听不到流水潺潺的声音。   没有南离,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脖颈间青黑的勒痕阵阵作痛。   正在此时,他听见大殿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落入耳中格外真切,与其他声音完全不同。   是南离。 第110章 玩物   他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南离。   碧绿的眼中阴沉至极,盛满了属于兽的凶狠。可不知为何,逄风似乎在其中捕捉到一闪而没的悲意。   南离的心魔显然又发作了,雪白狼耳和狼尾又抑制不住地钻出。他的衣衫沾着殷红的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他用令人发寒的目光盯着逄风,那目光仿佛欲将他生吞活剥下肚,南离声音沙哑,却有种风雨欲来的平静:“那些忘恩负义、见死不救的人族,我已惩戒过……接下来,便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了。”   南离厉喝道:“……林逢在哪!”   他的手猛地向前一握,细白脖颈上的勒痕顿时如绳索般收紧,逄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而他的眼神却依然是冷得透彻,含着讥讽:“他死了,早被夺舍了,内在早已换成了你最恨的人。”   逄风忽然话锋一转:“——你以为,孤会这么说么?”   南离呼吸一滞。   逄风轻轻一笑:“别骗自己了……从始至终便没有林逢。孤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看看你经过这么多年有没有长进。”   长夜太子眼中流露出鄙夷与失望:“如今看来,你还是如此愚蠢。你不是早已知晓,错信他人的下场么?”   母亲惨死的一幕在眼前闪过,南离眼前几乎被浓稠的血色灌满,他呼吸粗重,猛地探手攥住了那无形的绳索一扯,逄风瞬间被看不见的力道扯到他的面前。   可逄风浑不在意,依然在笑:“至于救你?完全是因为你死了,孤也会跟着陪葬。”   他厌弃地抚上脖颈上的勒痕,又抬起眼:“丹景君被孤迷得神魂颠倒的模样属实可笑,倒也不枉孤忍着恶心引诱你。”   南离在颤抖。   逄风眼中带着挑衅:“孤记得你曾说过,你若是反悔,便要被孤亲手杀死。”   他伸手作势要抚上南离的心口,动作缠绵如调情:“也不知丹景君的心脏,掏出来的感觉该是如何。”   这番话杀人不见血,简直比刚磨好的剔骨刀还要利上三分,刺入南离的心窝,狠狠翻搅着柔软的血肉。   逄风紧接着又补上一刀:“说起来,孤还要谢过你……若不是你,孤也没办法从坟墓中爬出来。”   南离怒道:“你!”   狂暴的火属灵力以他为中心爆发,将逄风瞬间掀飞而去,他的身子狠狠撞上了殿中的松木柱,这一下猝不及防,逄风猛地咳出了一口血。可未等他站起身来,南离便将他抵在柱上,反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   濒死的窒息感让逄风几乎无法开口,但更令他心有余悸的是,他的第一反应却是隐隐的庆幸:终于被触碰了。   他几乎是迅速压下这怯懦想法。这炼伥之术属实可怕。久而久之,再坚忍的人,骨头也会软下去。怪不得常有人言,沦为妖仆,哪怕再高傲的天骄,也会失骨气,任妖摆布。   南离双眼血红:“你知道么……我从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对你了。”   他粗重地喘息着。掌中攥着的脖颈是冰冷的,没有属于活人的温度。南离像是触碰了电,又猛地松开手。   逄风滑落在玉砖上,倚着柱咳了一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便杀了孤。”   鬼不必呼吸。   但南离想让他窒息,他的身体便不得不呼吸……只要主人一个念头,伥鬼的身子便会随之改变成他想要的模样。   幸好南离似乎并没有发觉这一点。   逄风虚弱地勾起唇,哂然道:“为何还不动手?是在畏惧孤?”   话音未落,南离便骤然向他扑去。逄风被按倒在冰冷的地砖上,乌发披散。南离眼中阴郁,浓重的恨意几乎要从中溢出来。   那件单衣很薄,他轻而易举地便扯开了,身下人白皙的细腿暴露在外。南离低下头,掀开碍事的衣物,狠狠一口咬在逄风腿根的内侧。   这一口,他下了十成十的力道,锋锐的犬齿撕裂了细嫩的皮肉,几乎要将那块肉咬下来。有血淌到他的口中,却令他更加兴奋。   这并非暧昧。   狼若是追捕无法迅速猎杀的猎物时,会依靠耐力和持续不断的撕咬将对方生生磨死。而它们第一口,往往会选择撕咬后腿根的肌肉。   因为只要咬伤了这处,猎物便会瘸了腿,失去继续奔跑的气力,最后沦为狼口中之食。   南离只是遵循本能行动,但这动作放在人身上,却显得格外情色。   南离近乎癫狂地吸吮着伤口淌出的血,那血是冷的,淌在口中又是甜的,在舌尖滚了三圈落入腹中,便让身体升起一阵莫名的燥热和悸动。而在他齿间,逄风腿根的皮肉在极其细微地颤抖着。   南离偏执道:“……我从前以为你的血必是腥的臭的,比晾晒三天的兽尸还要腥臭。”   他从逄风腿间抬起头,齿间沾着殷红的血,如同厉鬼:“可我错了,你这样毒的人,却连血都是甜的。”   南离的左眼耀金光芒一闪,他紧咬着牙根:“我如今只好奇,你到底是怎么骗过我这只眼的?”   事到如今,他眼里那人的魂光,仍然清亮无暇,却无比讽刺。   苍白的腿根多了道极深的染血齿痕。敏感的腿根被生生咬穿,逄风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只是冷冷望着他:“孤从不觉得,自己所做之事有错。”   这眼神他无比熟悉。   那是每次他试图偷袭逄风,却被对方轻而易举打翻在地时,长夜太子居高临下俯视着濒死的狼的轻蔑眼神。   他说:“别做无用之功了,就算孤让着你一只手,不用剑,你也无法杀死孤。”   他的主人眼底带着淡淡的厌憎,像是在看随时能丢弃的废材:“若是你不听话,孤有的是能做灵宠的妖兽。”   他的母亲、兄姐都死于他手,难道他便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么?   熊熊燃烧的怒火舔舐着南离的心头。   他到底凭什么!明明已经是阶下囚了,却还用这种眼神打量他。在骨枯幻狱,他骗自己什么也没看到,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不计其数的生灵,于他而言就这么一钱不值么?   他根本不需要逄风高高在上的施舍,他大发善心放过自己,却又千倍百倍地折磨羞辱他。他宁愿与他一起战死在天折谷底,也不愿被他再次玩弄于鼓掌。自己对他来说,就只是个可悲的玩物么!   南离脑中理智的弦崩断了。 第111章 难求   漆了朱色酒桌肮脏油腻,堆满了啃过的骨头,残羹冷炙在碎瓷间杂陈,汤汁洒了一桌,格外狼藉。南离抱着臂,心不在焉。   坐在他对面的妖正在胡诌乱傍,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种种功绩,惹得席间一阵哄笑。   一只脏污的手猛地拍在了他的肩头,南离抬眼一看,是只豺妖,他哈哈大笑,露出浊黄的齿:“丹景君,请你出来可真不容易,来,跟兄弟们喝两杯!”   南离皱起了眉头。   这条野豺妖总言称是自己的远亲,靠自己的名声做些不干不净的事情,已经数次死缠烂打要求和他认亲了,他烦得不行,只得亲自出面警告他。   “丹景君莫非是不喜酒?放心……小弟我可是准备了些好东西,”他吹了声口哨,“旺财,给我过来!”   南离眼神忽然一滞,畏畏缩缩的瘦弱少年自角落爬了出来,那少年唇红齿白,作男倌打扮,脖颈有一圈青黑的勒痕。豺妖下流地揽住少年的肩膀道:“新收的妖仆,乖得很,不知丹景君是否尝过?”   南离不动声色抿了一口酒:“炼伥之术不是被焆都所禁止了么?”   豺妖满不在乎:“嗨,那只是明面上的,私下里哪个妖没养两只妖仆?哪有只许人养灵宠,不许妖收妖仆的道理。”   “听话,还永远不会叛逃,”他扭头对那少年喝道:“跪下,给我舔靴子!”   那少年瑟缩着照做了,脸上带着极深的畏惧和恭顺。南离强压下反胃感:“既然如此,我也有些事想请教。”   他瞳色一暗:“不瞒你说,我也收了只妖仆……只不过他骨头太硬,死活不服从。”   那豺妖先是一愣,随后大笑起来:“丹景君,不怪老弟我说你,这妖仆怎有管不住的道理?一旦作了伥,他们的身子就由不得自己了……哪怕你只是动了个念头,妖仆也不得不服从,怎又驯不服的道理?”   豺妖得意地望向跪在他面前的少年:“这只原本是娇贵的纨绔少爷,如今还不是乖乖的?”   他凑近南离的耳边:“丹景君,要不要小弟我教教你?这烙印啊……可是妙用无穷。”   然而豺妖刚欲讲述他那些龌龊心思之时,却听胸前传来一声闷响。   “噗嗤——”   南离面无表情地睨着他,南明焰凝结成的刀锋不知何时贯穿了他的心脏:“我原以为你只是打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可视了你的魂光却清楚,你这条脏命留不得。”   少年眼中流露出些感激之色,他闭上了眼,随即魂魄化作细碎的流光,如日头下的水珠,转瞬间消散而去。   他随手用南明焰焚烧掉手上的血迹,冷冷扫视着那群瑟瑟发抖的野妖:“我观你们并无深重罪恶,只做过偷鸡摸狗之事,便暂且放过你们。只是今日之事,若是说出来——”   那具豺妖的尸首尚且倒在地上,他这番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可想而知。   南离没有继续理会这群小妖,而是径直离开席间,向郁木境的方向而去。   殿中冷寂,昏暗无光。   身着素白单衣的逄风闭着眼睛,脊背笔直地正坐在冷玉砖上,像极了隆冬腊月被强折下枝头、插进白瓷瓶的一枝瘦梅。从殿门放眼望去,南离能瞥见他裸露在外的纤细脚踝。   那日,他被逄风刺激到心魔发作,失了神智,疯狂地将他压在身下撕咬。逄风被撕咬得遍体鳞伤,却依然用那种厌憎的神情望着他。   尽管他恨逄风到牙根痒痒,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好看。对他心生仰慕的人实在太多,能从东宫一直排到御花园,可他们都未曾得到他一眼垂青。   美色亦是刮骨刀,长夜太子也从不吝啬使用他的容貌。为达目的,他从不择手段。这副好皮相也为他带来不少便利。长夜太子只消巧言令色,便能使人神魂颠倒,双手奉上他的所需之物。然后再被他弃若敝屣地杀掉。   南离清楚,他并没有心。   他对林逢那般炽烈的爱……在他眼中恐怕也只是场与他人无异的乐子。但这些,他会一点一点从他身上讨回来。   南离冷声道:“过来。”   当他望见逄风身不由己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向他走来时,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些隐秘的快意。他腿根的咬伤还未好,仍在流血,每走一步都是撕裂的疼。   可这细小的快慰很快便转化为无边的暴怒。   南离看见逄风在他面前站定,他离他很近,近到能够嗅到他身上的冷香。逄风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却又没了动静。   ……他夺去了他的五感六识足足半月。那豺妖言,只要夺去三日,再宁折不屈的人都会向唯一能感知到的妖主屈服。   可那细白的手腕却只是轻轻颤了一下。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触碰他。   逄风讥讽道:“丹景君如此优柔寡断,迟迟不肯下手……莫非还对孤心怀妄想?”   暴怒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如困兽一般,围着逄风打量,心魔的邪火烧灼着他枯干的心。   可逄风却又嘲弄道:“一条狗而已,怎配孤——”   他后面的话终归是未说出口。   南离直勾勾地盯着他,语气阴沉得可怕:“跪下。”   话语出口,逄风双膝瞬间失去了气力,不由自主地如兽匍匐,做出四肢着地的耻辱姿态。   狼那双瞳色深邃的墨绿眼珠紧盯着他。   于狼而言,那动作是刻在血液里的原始本能,那是下位者臣服的动作,同样也是上位者确立地位与宣誓主权的行为。   犬,或者说驯化的狼,与人的关系极为微妙。狼是等级森严的兽类,由头狼统治。被驯化后,它们将主人视作头领,对其忠贞不二。   然而,在狼群之中,头狼的位置是会更替的,其他野心勃勃的狼随时可能趁其虚弱,将其拖下王位,取而代之。   南离同样是野心勃勃的狼,只是他先前一直没有成功。他平生最耻辱的事情,就是被逄风当成坐骑。   但他爱林逢,因此他心甘情愿让林逢骑在身上,屈居他之下。他几乎将自己的心血淋淋地掏出来,递到他手上。   可林逢终归是幻影。   而在他面前,是沦为阶下囚,再无半点还手之力的逄风。无论他用了什么卑鄙的法子,他都成功了,逄风不再是他的主人和首领,而是他的所有物。   而狼群中,胜者对败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   他彻底被狼的本性所掌控,南离几乎是急切地掐住了他的脖颈,撕咬起来。   牙齿刺入皮肉,逄风短暂地失神了。他能察觉到,温度从指尖开始慢慢攀升,沉寂许久的心脏也开始随之跳动。   一下、两下。   心如擂鼓。   南离不喜冰冷的鬼,于是逄风的身体便迎合了他的心意,有了心跳与温度。   他先前的五感六识几近全无,沉沉浮浮中,只有南离给予他的感觉是无比明晰的,这也无异是对他的意志的艰险考验。若是屈服,便只能永远臣服于妖,成为依附他而生的菟丝子。   逄风心中苦涩。   他想将南离推开,双手却失去了气力。在他看来,南离越恨他越好,离他越远越好,离那些阴谋阳谋愈远愈好。而南离却不曾放过他,紧逐他不放,将他拖下深渊,直至二人万劫不复。   他不明白,南离为何会喜爱他这种人。逄风从未悔过,却第一次尝到了茫然无措的滋味。   南离先前心里有多少对林逢的炽烈爱意,心中便升起多少漆黑的仇恨。林逢还在的时候,他心底涌出一口翻滚沸腾的热泉,时时刻刻外溢着温情与爱,渐渐填补了心底被仇恨撕扯开的破洞。而如今,他却再也感知不到那些温暖的东西了。   他无数次告诫自己要温柔,压抑住天性。可如今,他也不必怜惜他了。   东宫的地砖是青玉之色,逄风喜洁,从不让它染一丝一毫尘埃,它也时刻光亮如镜。而如今,它染上了血迹。   窗外的狂风骤雨连绵不断,却都被轻软如烟的罗帘隔绝在外。玉色幛帷如雾气般飘拂着,窗外只余下朦胧的细影。雨丝倾斜,撞在窗棂,声声入耳。只是逄风却听不到,他耳畔只有南离的心跳与呼吸声,滚烫,与从前一样。   而南离终究没有得到他渴望的东西。   他渴望着得到逄风的回应,无论是挣扎也好,求饶也好,讥讽也好,哪怕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厌他的,恨他的,什么都好。   可这些什么都没有。   唯有痛楚达到极致之时,他听见那人忍耐到极限而深深吸气的声音。 第112章 流火   凉飕飕的秋风扫落金黄落叶。一场秋雨一场寒,那场骤雨过后,焆都便愈发冷了。   南离阴沉着脸,大步流星横穿九阙校场,所到之处,众弟子噤若寒蝉。   登云试出了事后,自然没法继续进行下去。青鸿私下考验了些看好的妖族,带回了九阙。而南离却……   南离余光一瞥,却望见常青木气喘吁吁地小跑而来。他显然也是畏惧南离的,南离前些日子如疯魔般冲上人族宗门、浑身是血的模样实在令人胆寒。常青木声音颤抖,却坚持道:“师祖,不知林逢如今好些了么?我与几位同窗皆想看望他……”   他不禁在心底冷笑,逄风果真擅长玩弄人心,这些涉世未深的弟子至今还被哄得团团转。   心底虽这么想着,南离却并未表现出什么,阴沉道:“他的伤势太重,至今仍在修养,无法见人。”   常青木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花布包袱:“师祖,请问您能将它带给林逢吗?里面有我的血肉,还有其他同窗的心意……都是对疗伤有益之物。”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液:“林逢平日温和谦逊,友爱同门,不仅是我等弟子,许多长老也盼望他重归九阙。”   温和谦逊,友爱同门,是在说那阴险毒辣、就连故友至亲都能下得去手的长夜太子?   可笑至极。   但南离依然面色不显:“待他醒来,我会转交给他。”   随即他从常青木手中拎起那小包袱,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留下满脸担忧的常青木,淅洺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不语。   南离拎着那包袱,冷笑一声,南明焰化作一枚焰针,刺入了其中漆黑的符石。符石光芒一黯,碎裂开来。   那是能确定位置的阵法,林逢曾教过他如何察觉和解除,如今反而派上了用场。这群小崽子肯定看出了什么端倪,但他们注定无功而返。   解决完那术法,南离便径直回了郁木境。   床帏半遮半掩,紫檀床围的游龙戏凤刻得精细,隐隐有极淡的檀香。榻上铺满绫罗绸缎,逄风阖着眼,静静地躺在其上,身下的被褥却没有一丝褶皱与压痕。   长夜太子睡着的时候,神情并不像醒着那般锐利,眉眼反而多出几分柔和。他的膝盖昨夜在冷硬的砖石跪了一夜,此刻已经泛起了淤青。随着南离撤出他的身体,他的温度和心跳也渐渐消散了,心口冰冷,没有起伏。   兽首香炉飘出甜丝丝的烟雾,缥缈薄雾间,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从半遮床帏中探出,虎口和指腹处有薄薄的剑茧,掌心处亦有不明显的泛白疤痕,是细小尖锐乳齿留下的齿痕。   南离探出掌去,轻而易举地将他的腕子捉在掌中。逄风的腕骨很细,他几乎一用力就能折断。但同样,他也再次绝望地发觉,他和林逢的确是同一个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皮相易改,骨相却改不了。他无数次攥过林逢的手腕,对他腕骨的触感无比熟悉。逄风和林逢,的的确确是一人。   被南离所触碰的肌肤,开始慢慢泛起了温热,又攥了一会,他开始听见逄风微弱的心跳。   他心底开始兴奋地颤栗,这就对了,他那颗凉薄的心,只能为自己一人而跳动,他那双狭长的眼,也只能看着他一人,他那条能说会道的舌,从此再也说不出将自己换掉,去契其他妖兽作为灵宠的话了。   他不再是无法逾越的山峦、无从战胜的梦魇,无所不能的妖魔,仅仅是一介凡人而已。   许是南离的动作过于粗暴,逄风的眼皮颤动了几下,吃力地睁开了眼。   他说:“你可真是好人缘,几日不见,那几个小崽子就在满世界寻你……不仅是我,你想必还哄骗了不少人罢。”   而逄风的眼神依然带着淡淡的厌弃。   正在此时,殿门却传来了些响动。   南离放开被他攥得发红的手腕,又一把扯落罗帏,将逄风笼罩在昏沉的帐香中。   他快步走去,郁木境外站着青鸿,青鸿神色严峻,进殿后不着痕迹地问了一句:“南离,你不是不喜浓重熏香,今日怎么……?”   南离温驯道:“师兄,林逢往日向来喜爱这香,我不过睹物思人罢了。”   他表面装得恭顺,内心却在想,是那几个不安分的弟子告诉了师兄?   青鸿皱起了眉。   登云试那日,林逢露出真容后,南离便失了控,化身白狼挟走他便不见踪影。回来时,却只有南离一人。   而南离的解释是,林逢知自己为九阙招惹灾祸,主动离去,他去意已决,自己无法阻拦,只得放任他离去。而他打上数个宗门讨要说法,便是对焆都强逐救命之人的愤懑。   倒也没有问题。   只是青鸿总觉得不对劲。   他知晓南离对林逢的爱有多么炽烈,并不相信他会心甘情愿放林逢离去。   他边与南离闲聊,边往殿内走去:“唉,林逢小道友实在……他若回来,九阙哪怕倾尽全宗之力,也要保住他。”   青鸿又走进了寝殿,望向身侧的南离,惊异道:“你突破了?什么时候的事?”   到他们这个修为,若再进一步,便难如天堑。南离在当前的境界已经待了数十年,如今却隐隐有突破趋势。   “是,”南离双眼有些发红,“师兄,我想通了,只有加紧修炼,才有力量去护所爱之人,不然只能如我这般,眼睁睁任他离去。”   青鸿一时沉默不语。   事到如今,他已相信了南离九分。只是这分明是白日,床帏却垂落而下,颇为可疑。他知晓南离从不在此处入睡,那只是个摆设,却为何……?   青鸿手中折扇不着痕迹一挥,一阵轻柔的微风拂过,将玉色的床帏掀开了一道暧昧的缝隙。   青鸿定睛一看。   楠漨   床榻上只有灵蚕丝织成的绫罗绸缎,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其上空无一物,甚至没有半点有人睡过的痕迹。   便是隐身之术,也做不到这般连一点痕迹不留。   那阵细风极其柔缓,轻柔布幔倏忽间飘拂而起,又静默地落下了。   青鸿心里升起几分愧疚来,他竟一时不察,怀疑师弟来。小师弟二百年来从未瞒过他什么,而林逢离去,他不知心里得多么痛苦,他却……   他想说些什么,终归还是叹了口气,走出了郁木境。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南离的眼中却闪着奇异的兴奋光亮。   他掀开那轻软的罗帐,逄风依然静静卧在被褥间,只不过侧过脸不去看南离,裸露在外的脚踝挂着他亲手缚上的锁链。   长夜太子极其聪慧,从不做无用之事,他知晓呼救亦是无用的,因此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他可以看见他。   只有他可以触碰到他。   南离望着他,瞳中之色又深邃了几分,他再次欺身而上,咬上他伤痕累累的肩胛。   躯体交缠之间,南离没有注意到,一串赤红如火的灵珠悄无声息地浮现在那只被栓住的脚踝上。 第113章 旒珠   轻软帷幔悠悠拂动,随着南离的离去,逄风再度回归的心跳与呼吸也开始减弱。不过,这次指尖的温度却没有完全消散,而是残留了一丝,想必是因为南离的东西还留在体内。   逄风用伤痕累累的右臂遮住了眼,线条好看的小臂上旧伤叠着新伤,格外刺眼。   这次南离强迫他与自己神识交融,他的神识是一团无比炽烈的金白火焰,逄风魂魄上留着他的烙印,无从反抗,那团火焰蛮横地往他魂魄深处侵入,几乎灼伤了他。   那是种极为可怕的神魂颤栗之感,逄风擅长忍耐痛楚,可这又并非纯粹的苦楚。妖兽滚烫神识彻底融入了他,几乎与他不分彼此。   他有预感,若是意志稍微弱些,便会连魂魄的边界都维系不住,彻底与他相融。   逄风知道南离想窥探他的情感与记忆。可南离终归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尽管他已经完全占有了逄风的魂魄,也寻不到有关他过往的雪泥鸿爪。反倒是逄风,被迫从南离灼热的神识中承受了许多东西。   他在南离侵入进来的强势神识中,感受到如冰炭般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贸首切骨的浓烈恨意,以及——   他疲惫地阖上了眼。   逄风刚契了幼狼那会,曾与灵兽仙师讨教过些驯妖之法。那老者先是叹了口气,捋着胡子道:“太子殿下,老臣其实并不赞同你契了这条狼。兽宛里的狮虎熊豹,鹘鹤雕鹭,你契了什么,臣都不会说什么,但臣唯独不愿你契条狼。”   他问:“为何?”   灵兽仙师道:“狼太难驯,不适合初次接触灵宠之人。那些猛兽虽也傲气得很,认了主后,也依然会与人如亲如友。但狼不一样。”   “狼这种东西,于荒野集群而生。要么它统御其他狼,要么被其他狼统御。位阶严明的狼,根本理解不了对等的关系。”   “它的狼子野心是刻在骨子里的。你若是契了它,就不得不长期以强横的修为压制住它,让它知晓自己无法反抗于你。一旦你的修为不足以压制它,它便会暴起噬主。”   “当然,臣并不是担忧太子殿下的修为压制不住它,只是就连灵宠都要时刻提防,未免有些……”   逄风叹了口气。   彼时的他太自傲了,以为自己总能压制得住南离的,却没想到会被狼囚在此处,还被按在枕席之间。他知晓狼喜欢用气味标记归属,逄风如今浑身上下,甚至魂魄里外都是狼的味道,恐怕其他妖兽一见都得吓跑。   ……麻烦的猛兽。   逄风有些想不通,南离到底是何处知晓这么多折磨人的花法子,就连他也有些受不住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痛楚倒还好说,但唯独痛楚之外的东西,他招架不住。那东西轻而易举地刺入脑髓,将逄风的神智搅得一塌糊涂,让他再无法维系理智与清醒。   他太习惯于将一切牢牢把控在手中,因此极不适应这种失控的感觉。   曳着脚踝叮当作响的锁链,逄风慢吞吞下了凌乱的床榻。他试着伸出手去。果然,触觉并没有消失,只是他如今的气力,只够翻动那薄薄的书页而已。   逄风端坐在案前,白皙的指尖方要触及那本«宝刻丛编»时,眼前景象却倏地天旋地转,待他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身死时穿的那件素白单衣已经不见踪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套繁复奢贵的衣袍。   他随意瞥了一眼。   广袖上的云水之纹精细华美,四条栩栩如生的有爪蟒在金丝滚边的朝服盘踞,腰间系着月白缕带,九衮冕的玛瑙旒珠垂落下来,遮盖了视线。   他如今穿着无比熟悉的繁复太子服,坐在案前,离从前,恐怕只差一柄批阅用的长峰狼毫。   从前南离咬坏了他的狼毫,他便薅了狼的尾巴尖的毛,又做了支笔。实际上狼的毛太硬,那笔根本写不了字,他这么做也只是为了给狼些教训而已。   逄风:“……”   他知晓自己衣着的变换是由于南离的所思所想。事到如今,南离还要自己穿这身做什么?他曾听闻焆都老鸨让倌人打扮成其他身份的模样,去招揽客人。难道南离也在这么想?   ……狼到底在想什么?   他最后还是端坐在案前,翻阅起那本晦涩无趣的碑文合录。逄风依然不知晨昏,只能从指尖一点点流逝的温度来判断到底过了多久。   翻动书页的动作变得愈发困难。   心口微弱的起伏彻底消失了,逄风也静静停下了动作,那本典籍在全书过半之处摊开,翻到一半的崭新书页晃晃悠悠,成倾斜角度,却再也无法落下。   他先前隐约嗅到了甜丝丝的味道,恐怕南离点了帐香,如今那萦绕在鼻尖,若有若无的甜味又彻底散去了。   殿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南离一进殿,便望见逄风那幅模样。   他穿着那套他无比熟悉的繁复朝服,神色依然凛然,依旧是那杀伐果断、从容自若的长夜太子。只是纤细脖颈上的青黑勒痕,却暴露了他已是自己妖仆的事实。   在这座大殿里,他无数次将自己打至遍体鳞伤。甚至望见这样的逄风,南离口中便开始分泌涎水,四肢与脊背也开始隐隐作痛。   他从前总疑心逄风其实并不是人,而是其他更可怕的东西。有很多次,南离亲眼目睹他受了很重的伤,卧在他的脊背上沉沉睡去。逄风也不管自己,只是轻描淡写地留了句话,让他带自己回去。   狼以为自己的时机到了,数次试图将他从背上拖下来咬死,可逄风就算是手臂折断了,不用剑,也能将狼打得伏在泥土中呜咽求饶。那双狭长的眼似笑非笑望着他:“知错了么?”   可他终归是落到了自己手里。   南离像是条饥肠辘辘的狼,将逄风狠狠推倒在那一案桌的书上。满案的典籍坠了一地,包括那册翻了一半的。逄风喘着气,九衮冕上的旒珠因南离剧烈的动作而彼此碰撞,噼里啪啦地响。   左相曾与他言:“太子殿下,你带上这衮冕,便要时刻仪态尊贵,万不可左顾右盼,举动过激,失了储君之仪。若是稍微一失态,这旒珠就该告诫你了。”   他意味深长:“当然……其他事也是如此,望殿下于心中践行。”   从那时起,逄风便没让那九衮冕的玛瑙旒珠响过一声。可如今,它们却碰撞不止,不住发出清脆的响。   ……全乱了。 第114章 无心   殿外的树叶日渐凋零,院内金灿灿的桂花开又谢,郁木境打滚的幼兽又换了一批,青鸿暗中派了许多人,去寻他的下落,可这都与逄风无关了。   没有人能救他,他也不指望他人来救。   他也开始习惯服饰的改变,但实际上,逄风依然不能理解南离此举的意义——无论换成什么,这些衣物也终归是要被撕烂的。   今日,逄风穿了束袖的玄色胡服,那胡服收了腰,衬得腰格外细。他的墨发也高高挽起,右手拇指亦套了白玉扳指。   这是长夜太子春猎时的衣装。   束袖的胡服更适合挽弓搭箭,他常着这套,与众人一同驱驰逐猎。只不过别人骑马,他骑白狼。   狼的速度更快,耐力却总是差一些的。但狼不愿意被落在后面,虽说心中不满,却也坚持将马匹甩在身后。   逄风背上负了箭袋,悠闲地骑在狼背上。他射箭极准,搭在弓弦上的指尖透着冷白,神色漫不经心,却能一箭射下天际盘旋的鹰隼。   有时逄风会从他的脊背下来,只让狼跟在身后。他侧过脸,与身旁的年轻将军交谈:“逐辰,孤观那进贡来的金狮子不错,不如活捉之后,便契了它。”   江小将军一脸惊愕:“你有那条蠢狗还不够折腾?还要契别的灵宠?”   逄风促狭一笑:“一只也是养,两只也是养,有何区别?”   而然后?   他揶揄的话语随着春日的细风飘到了南离耳畔,跟在他身旁的狼耳朵动了动,它简直怒火中烧。狼无声无息从逄风的身后溜走了,逄风见状,却也只是挑了挑眉。   它遵循淡淡的腥气而去,寻到那卧在林间浅寐的雄狮。那比它大了许多的狮子见到它,当即发出了一声震撼山林的雄辉吼叫。可狼如不要命地扑上去,死死咬住它,任那狮子的法术不断打在身上也不松口,南明焰在两条长尾挥舞,将狮子的皮毛烧灼出焦糊的味道。   狮子的牙齿豁开了它的侧肋,锐爪将雪白的皮毛抓得漫天飞舞。可狼却如疯魔一般,咬住它死死不放,南明焰不住从牙齿撕裂的伤口中进入狮子的身体,焚烧着它的五脏六腑。   过了许久,那狮子的爪子才无力地垂了下去。南离亦一身是伤。它摇摇欲坠地站了一会,便见逄风与江小将军交谈甚欢,他瞥了狼一眼,却只是淡淡道:“……最珍贵的毛皮全毁掉了,孤果然应当换一只灵宠。”   逄风睨着它:“将皮毛清洗干净再过来,孤的衣袍不可沾上血。”   那份屈辱,简直刻在他的骨子里。   而如今——   南离坐在床榻上,碧绿的瞳紧盯着逄风的眼睛道:“骑上来,像你以前做的那样。”   牙齿再次刺入脖颈的皮肉,玉白的扳指从拇指滑落,滚落在床榻底,不见踪影。   ……   林逢鲜活的喜好与习惯终归是装出来的。长夜太子并没有这些东西。若不是他口中品尝到的血是甜的热的,那颗心脏在为他而跳,南离都会疑心,他并不是人或者曾经是人的鬼,而是一个死物,是那尊冰冷华美的铜器,于祭天之日取出,其他时候便封存在冰冷的琉璃高柜里,不见天日。   他从来没有过心的。   练剑,只是因为剑十步一人,杀人更便捷。   契灵宠,也仅仅是因为缺个趁手的工具。   他眼中从来没有喜不喜欢,只有好不好用。所有东西在他手里都是武器,都是能利用之物。   可他为何要和这么一个人做这种事?为羞辱他么?可逄风本没有心,又怎能感受到耻辱?为毁了他么?可是他连魂魄都交融了,也毁不掉他,甚至连他一生中最微末的琐事也看不到。   说来可笑,就算最亲密的道侣间,也罕有神魂交融之事。因为这实在太危险了,没有人愿意将神魂全盘暴露给另一人。   伥鬼之印能支配逄风的身体,支配他的五感六识,却支配不了他的双眼。逄风的眼中却除了厌憎,空无一物。   他说:“我不想看见你的脸。”   逄风几乎算得上温驯地,将脸靠在他的肩膀上。南离看不见那双眼了。   但南离也清楚,这是烙印之能。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夺去逄风的视觉,让那双带着厌憎的眼失去光亮,但他终归还是没这么做。   南离最后到底是强迫逄风与他额头相抵,再次将自己的神识侵入了他的魂魄。他知晓南明焰会对魂魄造成伤害,却也没刻意收敛。他的神识如一道尖椎,融入了毫无抵抗的另一团魂魄中。   他依然是一无所获。只是南离却迟迟不愿撤出自己的魂魄。他的神识像炽热的火焰,无时无刻不被心魔灼烤,沉浸在痛苦之中。而逄风的神识就像一汪冷冽的冰湖,他浸在其中,便被那湖水所包容,便再无痛楚。   就好像林逢还爱着自己的时候一样。   心魔带来的灼热痛楚消失了。   南离不去看他的脸,逄风反而轻松些。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已经不能再近了,剧烈跳动的心却隔得很远。   逄风没有抗拒,他累得要命,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默不作声地将南离的阳气转化为灵力。只有积蓄足够的灵力,他才有办法摆脱当下的困境。   他在心里想……对不住,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给你的了。若是这至阴至寒的魂魄,能稍微抚平你因心魔所受的伤痛,也是好的。 第115章 它不想他死。   南离望着床榻上熟睡的人。   逄风今日只着了套单色的淡雅便袍。他卧在榻上,袍摆下面探出半截细瘦的小腿。他从前就寝时才会穿这套……逄风太瘦了,从那便袍松松垮垮的交领处,能望见他凹凸有致的锁骨。南离望着望着,心头又开始热热的,发痒。   ……   南离再次意识到:他已经不是长夜的他了。   那时的狼总觉得逄风极高,它总得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而如今南离才清楚意识到,逄风的骨头很细,也瘦削,抱起来并不是那么重。他没有他高了,厌憎地望着他的时候,得扬起下巴。   逄风的手腕已经被攥得发红,他随手披上那件被南离丢弃在一旁的衣袍,遮住裸露在外的、伤痕累累的肩头,声音显然带些放纵过后的沙哑:“……有意思么?”   这是他这么长一段时间来,第一次与他主动搭话:“你就这么喜欢和仇人上//床?”   南离:“……”   他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倒是在和逄风神魂交融的途中,某些早已被忘却的记忆慢慢苏醒了。   那是,逄风跃入天折之后的事了。   狼那时还并不会御空,它嗅着逄风的血迹,在山峰疯狂地嚎叫,狂奔。它几乎失去了神智,因此在那之后,南离并没有那段记忆。而最终,发狂的狼到底还是跃下了天折峡。   它不相信逄风会死,也不需要他高高在上施舍给它的命,它一定要找到他,然后将他活活咬死。   现在想来,他的心魔,也应当是从那时起落下的。   它跃下来之后,几乎是本能地学会了御空。狼踏着虚空,罡风撕扯着它的皮毛,在南离的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它全然不顾地狂奔着,过了许久,狼的四爪才终于触及到天折谷底冰冷的岩石。   天折谷底没有半点光亮,伸手不见五指。所幸狼的视力在夜间也相当不错。白狼的眼瞳在黑夜里发出幽幽的绿光。它绝望地嗅闻着,捕捉着任何一丝与逄风相关的气味。   天折峡底蜿蜒曲折,格外寒冷。有风掠过,被千疮百孔的岩石撕扯成尖锐变调的嚎叫,里面却夹杂逄风血液的味道。   它循着那味道向前寻着,狼的爪子被磨秃了,脚掌被磨出了血。天折峡底有许多入不了轮回的鬼魂,他们满身怨气,躲藏在石缝中紧盯着它。狼晃了晃尾巴上的南明焰,恶鬼才收敛了怨毒的眼神,缩回石缝。   狼几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也没有喝一点水,但是它不在乎,它只想找到逄风。   他们之间的账还没有算,他怎么能独自死去?仇恨与怒意如熊熊燃烧的火焰,支撑着狼向前走去。   而南离最后终于找到了他,只不过是即将死去的他。逆魄的灵力护住了他,逄风并没有摔得血肉模糊。只是,他的伤实在太重了,血几乎要流干了,又中了五更衣,已经无力回天了。   狼赶过去时,那张清隽俊秀的脸上已经覆上了一层细碎闪亮的冰尘,心口还有起伏,只不过已经几近全无,满是伤痕的手掌无力地摊开着,细长苍白的指向上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   狼探出前爪,试着去触碰那只覆上冰尘的手。可就在它的爪尖碰触到那只毒打过自己无数次,也被它留下无数伤疤的手时,逄风的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臂忽然破碎了,化作了一地亮闪闪的冰尘。   一串赤红的珊瑚珠从他的怀里滚落出来,断了线,火红的灵珠骨碌碌滚落了一地。   那一刻,狼彻底崩溃了。   南离至今说不清他那时在想什么,它那时几乎每天都在期盼逄风死去。可逄风真正死去的时候,它反而崩溃了。   它不信逄风会死,长夜太子多阴险狡诈啊,怎能不给自己留后手?他不是无所不能吗?不是受了再重的伤,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它打得遍体鳞伤吗?   那张覆上冰尘的脸上的神情反而异常平静,逄风好像只是睡去了,只要它偷袭他,便能慵懒地抬起眼皮,唤他:“小狗,今日也想杀死孤么?”   它还没有亲口咬死他,没有为血亲报仇,他怎么就能这么死了?他不能死!他折磨了自己这么多年,怎能就这么死去?   而逄风心口的起伏越来越弱了。   石缝中厉鬼开始蠢蠢欲动,在逄风的身侧探出身来,只是畏惧南离的火焰,一时不敢上前。   而狼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它不想让他死,就算死,也得死在他口中。   它不懂什么炼伥之术,可这种东西,是刻在妖的血脉里的。狼俯下身,张口向逄风纤细的脖颈咬去。   它听见,逄风脖颈的骨骼在口中发出一声断裂的脆响。狼使了全身气力去合拢着口腔。牙齿刺入了逄风咽喉,血淌到了它的口中,它却只是死命地向下咬着。气管也被咬断了,逄风喉间发出怪异的嘶嘶声。   它的脊背绷紧了,狼将对逄风全部的恨意,倾注在这一口上。   被妖杀死的人,若是生前有所留恋之事,便能化为伥鬼,受妖驱策。   狼怀抱着这渺茫的希望,死死咬住逄风的喉咙。它期望他能睁开眼,能够再次用轻蔑的眼神望着自己。然后,它会再次将牙齿刺入他的喉咙,不,撕烂他每一寸血肉,让他——   可这终归是狼的妄想。   可逄风的躯体终归是一点点冷却了下去,随后,那段脖颈在它口中化为冰尘。   他没有化成鬼。   狼彻底疯了。   它不敢再去看那满地的闪闪发亮的冰尘,于是发疯般逃开了。长夜太子曾经无比傲然自若,于北境威名赫赫,最后却除了这一捧冰尘什么也没留下。   你不是说死了之后会让我一同陪葬么?不是说那陵墓早已修好,特意为爱宠留了位?多么可笑啊!你英明一世机关算尽,最后那冰冷肃穆的皇陵,最后只能葬下去一套衣冠。   后面的事,南离已经不记得了,他只是记得自己一直发狂地奔跑着,奔跑着,直到再无一点气力,直到在东荒的海岸,被师兄所寻到,带了回去。   南离是在方才,才想起来这一切。   逄风说得很对,不是逄风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逄风,离不开他的身体,离不开他的魂魄。逄风并不需要他,但他却并非如此。   他必须做出选择了。 第116章 “他此生的爱与恨。”   玉色帷帐落下了,栴檀淡淡的香气里,传来阵阵金属碰撞的铛声,帷帐的隙中滑出了截苍白劲瘦的腿,脚腕缠着的锁链响个不停,却又被另一只掌捉住了细瘦的踝骨,拖回了帷帐。   分明无风,轻柔的软烟罗却拂动不止。那铛声持续了许久,才停歇。   逄风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了。   这次,他穿了九阙的弟子服,也就是林逢常穿的那件。只是逄风比林逢更消瘦,那衣袍也就不那么合身了,交领松松垮垮往下滑。   南离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他这模样,的确像极了林逢。不,逄风和林逢原本便是一人。南离痛苦地阖上了眼。   他不明白,他们之间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明明一切都在好转……他的心魔也不再犯了,林逢也不像之前那般一副病容。可转眼间,爱人变成了仇人,撕下了乔装出来的面皮。   这些日子,南离时常梦见林逢,梦里他忘记了林逢的真身,林逢望着他,他的瞳仁是色泽浅淡的茶色,于日光之下像极了蜜蜡。其中尽是温和的笑,是盛满爱意的。   可他每次醒来,面对的都是逄风的那双眼,逄风的瞳仁是点漆般的纯黑,其中总是冷的,若是笑,也是嘲弄的笑。   他不想,或者说不敢看那双眼。   南离有时候会想,他宁可自爆,死在地劫陨星下……这样起码直到最后,他会以为自己曾经是有人爱过的。   这些日子,他唯有与逄风神魂交融之时,浸入那冷冽冰湖中,才不会如此痛苦。   而这痛苦并非来自于心魔。   心魔灼烧的痛楚,南离忍受了二百年,甚至已经习惯了。师尊说过,他的心魔是他曾为狼的兽性一面。若要化作人身,就必须压抑妖的兽心兽性。可此刻折磨着他的,并非兽心,而是胸腔里那颗属于人的心。   他骗不了自己。   第一次与逄风做那事,的确是出于心魔发作,但之后的数次,南离却是无比清醒的。   狼绝不是滥情的兽类,它们从一而终,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也绝不会有露水姻缘。   他心底清楚,做出这种事绝不是出于羞辱或是惩戒。南离其实从一开始便知晓这点,他只是不敢去承认。他做出这一切,绝不是因为恨,反而是出于爱。   可逄风是不可能爱他的,他没有心,也从来没对谁多递去一眼。南离跟在长夜太子身边的时候,曾将逄风看作自己的死敌与猎物,但在逄风眼里,它可能都不配被他看作仇敌。   他恨逄风,不仅仅是因为逄风杀死了母亲,又折磨了他十余载,害得他两百年来心魔缠身。南离更恨的,是逄风残忍夺走了他去爱的能力。   他不可能爱上第二个人了,南离的心原本就是枯干荒芜的,属于野狼的一颗心,没有人族丰沛的感情。他用尽全力,才榨出了那么一点滚烫的爱意。逄风却弃若敝履,毫不在意地将它践踏在脚下。   可南离的心已经成了一团干瘪枯竭的残渣,再也榨不出那么一份爱了。   因此,他才想要逄风的心,只为他而跳。逄风的眼,只能看着他。他的五感六识,只能作用在他身上。   可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明明应当立即杀死他的!   母亲咽气时不舍的眼,兄姐被摔死时尖细的惨叫,这些梦魇如影随形纠缠着南离,让他没有一刻安生。可他如今痛苦的,却是逄风不曾爱过他这件事。   南离痛苦地按住了太阳穴。   他果真是个低劣的畜生,是头白眼狼,不忠不孝,母亲为他而死,同胞手足被分尸残害,他却——   他明明是狼,为什么如此下贱如犬!难道他骨子里只有作为犬的奴性?就算逄风于他有杀亲之仇,也改不了骨子里爱他的天性么?   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剪不断,理还乱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逄风于他是九世之仇。他也千不该万不该以这种方式去发泄。   而且他还……   这显然已经超出发泄的范畴了。   按照狼的习俗,既然都……了,无论逄风是否愿意,他都已经是自己的发妻了。而狼是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伴侣的。   可他的母亲,他的同胞手足,就这么白死了么?他一厢情愿将逄风当发妻当道侣,但逄风又将他当什么?低贱的灵宠、玩物?   他毁了南离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毁一次。南离毁不掉他,他却能轻而易举将南离毁掉。   甚至逄风都不用去做什么,只是站在那,南离便主动凑上去了。   而且,更令南离感到畏惧的,是他开始……记不清林逢了。   槐安蜂巢终归是黄粱一梦,蜃仙人也言道,于三千世界虽能体验种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可终归是海市蜃楼一场幻梦。于梦中读过的书,学过的技艺,也终归带不回来。   而梦中那些记忆和感情,刚苏醒时,或许格外清晰,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也终归是叶上露、林间雾,会被轻而易举忘却,只有某些重要的细节,会被一直保留下来。   就算主人根本不愿忘记。   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选择至公门的轮回法,去真正体验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不愿忘记槐安中的林逢,也不愿忘记槐安中的自己。可南离的的确确,记不得那个林逢是怎么对他的了。   与林逢相处的这一年里,他也察觉到记忆的淡化……但那时南离并不在意,因为他和林逢还有许许多多的日子,远不止幻境的一瞬。   可如今他惶恐了,几乎腿脚发软,那些记忆像是掌中的流沙,无论如何去挽留,也留不住分毫。但的确有些细节,是格外清晰的。   那个时候,逄风又是怎样想的?他从一开始就没失忆么?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违心对自己说出这样道貌岸然的话?   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的……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他就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这是杀了他至亲的血仇!他怎能——   南离觉得他可能彻底疯了,与心魔无关。   而累极的逄风偏着脑袋,又倚着床首的檀木沉沉睡去了。南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所吸引, 近乎贪婪地盯着他的脸,无法移开。   他恨透了他。   他爱极了他。   这一刻,绝望的南离悚然意识到——   自己此生最炽烈的爱,以及最深重的恨,注定永远系在一人身间。 第117章 “我放过你。”   逄风总觉得,南离今日有些异样。   他没有急着对自己做些什么,而是坐在他身畔,碧绿的眼定定注视着他。不知是否为错觉,他瞥见,那双满含浓烈恨意的碧瞳中,闪过了一抹晶莹的泪光。   南离直勾勾盯着榻上的人。   长夜太子依然是那副智珠在握、处变不惊的模样。他内心的痛苦如两条纠缠噬咬的毒蛇,时刻鞭挞着他的神经。而逄风却依然云淡风轻,仿佛被囚的并不是自己。   线条流畅的手臂缠上了他的脖颈,逄风贴着他耳畔轻笑一声:“还要继续么?孤的——”   他刻意咬了字,恶劣地拉长了音:“夫——君——”   南离浑身一颤。   夫君。   为夫,为君,是将自身置于对方之下,颇具敬意之称。可长夜太子一贯身居高位,这话纡尊降贵说出来便无比讽刺。   神魂交融对逄风没有丝毫影响,逄风的过往与记忆,无论重要或是不重要的,他也一点也触及不到。而他的一切……包括那微末的渴望,他依然将他看作发妻道侣这件事,都被逄风所洞察。   然后再以此作为兵戈,掼入他的胸膛。   他太擅长了。   心头像是扎入了一枚尖锐细小的木刺,拔不出来,时刻予他尖锐的刺痛,但莫名又有疼痛之外的东西在其中涌动。   最后,南离到底还是与他融了魂。   只是这次融魂,他的情感格外热烈,却是极为绝望的热切,碧绿的眼黯了下去,其中翻滚着意味不明的东西。   额头相抵之前,他狠狠吻上了逄风,急切地,心死地,近乎撕咬地吻上他的薄唇。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吻逄风。   南离从前脸皮薄,也绝不会对林逢动手动脚。几乎都是林逢主动去吻他。林逢的吻很轻,浅尝辄止,像阵温软的风,蹭过他的唇。   这些日子来,南离唯独没有用烙印强迫逄风去吻他。而如今,南离却主动吻上了他。   而这个吻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是绝望的,恳切的,孤注一掷的。   过了许久,他才放开逄风。   南离阴沉地俯视着他,逄风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领,脖颈的青黑勒痕在昏暗的光下格外显眼。   东宫白象驮莲的连枝铜灯台,最多可容十五枝烛,可如今多数也熄了,也只剩半枝残烛还在烧着,豆大的灯火倔强地明明灭灭。   烛心结了小小的烛花,却无人剪,因此它几乎要熄灭了,烛泪赤红如血,在底盘上凝成了一汪小洼。   他可以用南明焰去点亮那些烛,南离却并没有这么做,他甚至有些妒忌那些蜡烛。就连它们,也能得到逄风的一瞥。   批奏折批得累了,逄风便会站起身,慢慢剪掉烧过的烛蕊,他不让宫人做这事。随着一下下利落的剪声,烛蕊簌簌而落。   他注视烛火的神情极为专注与恬静。狼卧在他脚下,只能看见那拨弄烛蕊的苍白的指。那时它想,终有一日,它会一根根咬断那些细长的指。   师尊为磨炼他心性,也曾让南离剪烛花,可他却总是做不好,手抖得厉害,烛蕊被剪得参差不齐,像是犬牙啃过。烛火甚至较之前更加摇曳不定了,只有南离清楚,原因为何。   他没法不想起逄风……想起他细长好看的手指。南离先前失去了那段记忆,如今才明晓,他之所以手抖,是因为亲眼目睹了逄风那只剪过烛的手,因自己的触碰,瞬间破碎成冰尘。   烛火明灭之间,逄风墨发披散,淡淡望着他。他恍惚间想起,在幻境里,自己应当是很喜欢看林逢剪烛的,那是他尚还清晰的少数记忆了。   可分明两人剪烛的习惯都一模一样。他怎能如此愚钝?   南离喉结滚动,艰难开口:“我的心,已经给过你了。”   逄风罕见一愣:“什么?”   南离却没有解释:“……人族不守信用,满口谎言,我却不同。于槐安幻境里,你的外祖父曾与我约定,若是有一日你我行至陌路,刀剑相向,无论如何要放过你一次。”   南离还记得彼时的林老太爷背着手,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似乎能将他洞穿,他淡淡道:“南离,你想必已经喜欢上林逢了。”   他心头大骇,犹豫了片刻,却还是承认了:“是,我心悦他已久……无论他接受与否,我也会用命护好他,还望您成全。”   林老太爷却只是摆了摆手:“我不用你这空虚承诺,我只需你答应我一件事。”   南离恳切道:“只要我能做到,必全力为之。”   林老太爷淡淡道:“我要你答应我,若有一日,你二人反目成仇,不得不兵戈相向,你能放过他一次。”   南离惊道:“您怎能如此想?我此生也不可能忘恩负义,对他刀剑相向!”   雪无声无息飘落,覆满积雪的枝头不堪重负,发出簌簌的声响。林老太爷的眼神似乎穿透了幻境,抵达了更远的地方:“你无需说其他的话,我只要你答应我此事。若是不能,你也不用跟在他身边了。”   南离最后,还是答应了他。   他的心绞痛得厉害:“妖从不食言……你走罢,我这次放过你。”   那时,林老太爷是否已然看出,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幻境中的林逢,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唯有与林老太爷的这一番话犹在耳畔。   逄风:“!”   南离咬牙切齿道:“若是今日之后,我再看见你,我会杀了你。”   他大步走出寝殿,不出片刻便提着什么东西返回了——是逆魄。   南离恨极道:“我知你们伥鬼,需随身携带沾有妖主气息之物才能行动。我的牙齿不可能再给你。你便拿着它罢。”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物,随手向逄风扔过去——正是那朵焰花。那朵花皱皱巴巴,光芒黯淡,像极了他被百般蹂躏的千疮百孔的心。   在触碰到焰花之时,久违的五感六识回到了逄风的身体里。随之而来的,是被南明焰烧灼的痛楚。已经不那么痛了,却也让逄风蹙起了眉。   南离恨恨道:“这是你应得的。”   他将逆魄狠狠掼在冷玉砖上:“拿着你的剑走罢!别让我再看见你。”   这样……就够了。   逄风若是想自由行动,就必须时刻忍受南明焰灼烤的痛楚。   而且从此之后,他的心也不会再跳动了。   这便是他给他的惩罚。   逄风没有言语,他只是起身,一件件穿好被南离丢弃在一旁的衣袍,遮盖住身上的伤痕。南离背对着他,只听见他提起逆魄的声响。   逄风腿根的咬伤依然没有好,步伐有些不稳,他这次却没有讥嘲南离,只是说:“……多谢丹景君。”   他走了,空荡荡的大殿又变得空寂又冷清,枕席间没有一点褶皱压痕,好像他从未存在过。那只残烛终归是熄灭了,南离被独自留在无边黑暗里,瘫坐在那只小小的紫茭软垫上,到底是红了眼眶。   母亲,兄姐,南离无能懦弱,无法手刃仇人,终归是愧对你们。若有来生,南离甘愿不开灵智,只与你们一同做条野狼,于山林间奔走。   怀里最后一捧属于逄风的温度也散了。 第118章 月下酌   林下漏了抹透叶的月色,那素晖明朗皎然,宛如檐下新雪。望着高悬天边的朗朗圆月,逄风恍然忆起,应当是快到十五了。   此时应是午夜前后,小楼的灯都熄了,九阙上下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唯有这薄霜似的月光,予他一点光亮。   逄风提着剑不声不响地走着,他步伐仍有些不稳,却似毫无留恋。月色映在他云袖上银线绣成的玄鸟,那流光溢彩的玄鸟似乎活了过来,正欲振翅高飞。   他只遥遥望了一眼院中小楼。常青木熄了灯,可另两人屋内中却尚有灯火在摇曳。   逄风转身欲走,却闻身后有人唤他,是青鸿。青鸿手持折扇,依然一袭青衣云袍。月明风清,他匆匆追了上来:“林逢小道友!”   逄风停住了脚步。   青鸿在他面前站定,苦笑:“还是说,如今要唤你太子殿下?”   他说:“……不,翟禾君,我已不是长夜太子了,唤我逄风便好。”   细碎月光映在那张与林逢迥异的脸上。   青鸿叹了口气:“关于师弟之事,实在对不住你……他欺瞒我许久,我也是方才从师尊那知晓你与他的旧事。”   他欲言又止:“你……身体无恙?”   逄风知晓他话中之意,他如今魂魄里外全是南离浓郁的妖气。在妖眼中,这代表着他已经被某只大妖所占有,不可被其他妖触碰。   他神色如常道:“无妨,倒是翟禾君寻我所为何事?”   “小道友不必如此,唤我青鸿便好,”青鸿苦楚道,“你与师弟之事,我身为外人,无法插言。只是你救了我等,九阙却如此对救命之人,实属愧怍。”   他郑重其事向逄风行了一礼:“青鸿替焆都众人,谢过小道友救命之恩。”   逄风:“……无妨,我也只为自保而已。若没什么事了,我便先行离去了。”   可青鸿却又叫住他:“逄风,你对师弟如此,想必是有隐情在其中吧?”   逄风:“……”   他侧过脸:“是或不是,又有何用?”   “与我谈谈罢,”青鸿温和道,“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已温了酒,想必你也想知晓他这些年的经历。”   头顶是苍茫而寂寥的夜空,逄风与青鸿一同坐在九阙的石凳上,粗糙石桌上摆了一小壶添了话梅的清酒,正冒着渺渺热气。   一只小巧的白瓷杯被摆在逄风面前,套了精致的藤编杯套,青鸿为他酌了一杯酒:“喝些罢,并不是什么烈酒。”   逄风抿了一口,有细微的甜味,却不腻。   青鸿眼中闪着温润的光:“我捡到南离,是在两百年前了……那时候他还只是条昏死在海岸上的白狼。”   “我不知你是否了解妖化形之事,妖开灵智或是化形,并不与修为有关,而是与人性有关。只有明晓了人性,才能真正化形为人。”   青鸿也饮了一小口酒:“其实这一点,对血脉强大的妖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在大妖出生之时,七情六欲已经和人没有分别了。但南离不同。”   逄风默然不语。   青鸿道:“虽也血脉强盛,南离的兽性却远超过人性。就连山野小妖,也有模仿人的举止,从而化形的朦胧意识。但他没有,他偏执地认为……自己只是一条狼。”   青鸿又道:“你知晓我为何会说,此事有隐情在其中么?”   逄风:“……我不知。”   青鸿缓缓道:“我刚把南离带回去的时候,曾检查过他的身体。他的体质远比绝大部分妖族要好。这说明他在长身体的时候,灵药灵材就没断过。就算是妖中望族的嫡系……如此强横的体质也极为罕见,对灵宠如此上心的人,又怎能不喜欢它?”   温热的酒液滚入喉咙,逄风只是道:“或许我只是想要一把趁手的刀罢了,若要用得趁手,刀总需要打磨的。”   他抬起眼:“刀若是受损,主人自然会心疼的,可那不过是一把刀。”   青鸿拗不过他:“先不说这,继续聊关于南离的事吧。你将南离养大,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逄风:“此话怎讲?”   青鸿苦笑道:“南离他……有时真挺令人头疼的。前五十年,他都无法化形,性子也如野狼,固执,多疑,不服管,相熟之后却至情至性。”   这次,逄风却没有否认。   “就比如食物不需要自己去猎取这件事……我和银翎就教了南离好几个月。他不肯吃我们为他准备好的东西,非要去猎杀别人饲养的兽类。他觉得猎物被他杀了,就是他的。最后还得我和银翎出面,给人赔礼道歉。”   青鸿无奈一笑:“所以我觉得,能把他养大,真挺不容易。南离总说你经常打他,但是他有时所做之事……恐怕很难有人不想揍他。银翎就经常忍无可忍,最后还是被我拦下。”   “是,的确很让人头疼,”逄风望向杯中倒映着月色的清冽酒液,“有时我忙于公务,深夜才回殿中……却见殿内一片狼藉,案上卷宗被它撕得粉碎,笔墨纸砚洒了一地。”   “其实这些倒没什么,只是我一眼便瞥见,它口中正叼着枚珠子,上蹿下跳当球玩。”   逄风:“那是工部送过来的新奇玩意……里面有毒,一碰就会炸裂。我临走时特地置在高处,可还是被它发觉了。”   两人相视苦笑。   这一番交谈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亦拉近了许多。酒有些凉了,青鸿提起酒壶,用灵力暖了暖它,又为逄风酌了一杯。   逄风望向鸾鸟温和的金瞳:“可你也知晓,我与他的矛盾,远不止这些。”   “是啊,但我仍觉得你有隐情,”青鸿叹道,“只是此事,我是万万不能和师弟提的,早些年,他甚至只要听见你的名字,心魔就会剧烈发作。可你为何不与他解释这些?”   逄风沉默了须臾:“从前是没办法解释,等到能解释的时候,已经没有用了。”   青鸿恳切道:“他真的很喜欢你……二百年了,我从未见过他对谁如此上心。虽然是作为他师兄的私心,我还是不愿你们错过彼此。”   月色清清冷冷,逄风敛眸道:“他恨我,总比爱我更好。”   青鸿紧接着问:“那你喜欢过他么?”   逄风没有言语,过了许久才道:“若是不喜欢,怎能默许他在魂魄上打上烙印?”   他的指尖蹭过刻在琵琶骨上的纹路:“若我想走,这东西拦不了我。”   青鸿沉默不语。   入秋之后,夜越来越凉,草叶摇曳,叶脉结了层若有若无的霜。   壶中酒喝尽了。   逄风起身:“我有必须完成之事,因此不得不离去。这段时间,叨扰九阙了。”   青鸿没有起身,只是道:“那青鸿便于此,祝小道友一路顺遂。” 第119章 逍遥   逄风谢绝了青鸿塞给他的盘缠,只是留了字条,要他告知常青木等人,自己并无大碍,最终也只是带走了逆魄和焰花。   焰花依然被他放到了心口处,它时时刻刻带来烧灼的痛,却给予他冰冷的心口一丝温度。   这是南离的心。   九阙山门亦是风口,夜凉风疾,挟着寒意的瑟瑟秋风盈满了他的广袖。山门石柱栖着闭目的凤鸟,其间镌刻的“九阙”二字依然如刀刻斧凿,逄风最后望了一眼,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他独自一人,提着剑,走在焆都的街上。   与失了日月的凄冷人间不同,焆都的夜晚无比繁荣热闹。因没了月亮,鬼物横行,因此凡人夜间皆闭门不出。而焆都自然不必担心此事。   逄风所顾虑之事众多,诸如地劫事后的处置,以及左相密谋之事。但眼下最重要的,到底还是先寻个住处在做打算。   换句话说,他需要钱财。   逄风拒绝了青鸿赠他的盘缠,因为南离只给了他这两样东西,他便只带着它们走,除此之外不取一物。   焆都几乎不用白银,多数是以物易物。行商来财自然可以,只是当下而言太慢些,而获取钱财最快的方法只有一种,那便是赌。   焆都满城繁华迷人眼,逄风视若不见。他径直走去,停在一座高耸门楼前。   这是间柜坊,但自然也不只做典当的营生。只需稍稍一瞥,便知它无比财大气粗:朱砂漆的门柱,艳得刺眼,如一匹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牌匾亦是赤红的龙血木打造,上书:逍遥坊。   柜坊共三层,其中灯火通明,隐隐有划拳吆喝声从中传来。此三层赌法各不相同,从打揭、大小、猪窝这类鄙俚却直白的赌法,到叶子牌、象戏、覆射这类风雅赌法,应有尽有。从一层至三层,每一层所需赌资都会翻数倍。   逄风推开那朱红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小二满脸堆笑,早已在柜台相迎:“客官,你要赌什么?坊主有规,一切赌注需在柜台估价,换成筹码才可下注。不知客官要拿出何物来换筹码?”   他说:“我自己,可以么?”   小二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以自身来换筹码,于逍遥坊并不稀奇,只是容貌如这人般惊艳绝伦的却实属罕见:身姿修长挺拔,却不柔弱;眉眼清隽秀丽,却透着疏离冷淡,一双手纤长白皙,格外好看。   小二咽了口口水,开始在心底盘算起这人能换多少枚筹码,但死活也算不明白。   逄风耐心地等着,小二匆匆出去了一趟,又很快返回:“客官,坊主很看好你,特地吩咐我多予您换些筹码。”   他递给逄风一只竹筒,其中盛了数支漆了色的灵竹签,竹签被打磨得很光滑。逄风将竹筒取来:“多谢。”   他取了筹码,就径直向一楼的赌桌走去。   小二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叹了口气,心想,这么好看的人,可惜了。   一楼显然是粗俗之人居多,皆是些胡渣满脸的体修,此刻一行人正在吆喝划拳,好不快活。显然有赌客听见了逄风方才与小二的对话,不怀好意道:“将自己赌上?仙君可真是大手笔。”   逄风对他们下流的目光视若不见,只是直接坐在了赌大小的赌桌上。于那群刀口舔血的粗俗修士间,逄风显得格格不入,他却依然自若。   所有人都以为这矜贵剑修必输定了。   骰子声如驯狗铃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饿了十几天的饥犬,聚焦在漆黑的骰盅上。   而接下来发生之事,却出乎了包括庄荷在内的所有人的意料。   逄风一直在赢。   运气似乎永远站在他身边,他无论押什么,都会赢。坊市中不单单是赌客,自然有不少赌托混在其中。庄荷亦是经过多年训练,早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千,可依然没让逄风输过一把。   他几乎每一桌都赌过了。   随着逄风不断换桌,庄荷脑门的汗珠也越来越密集。待逄风从打揭的赌桌离开时,一楼鸦雀无声。   竹筒里已塞满了竹签,逄风淡淡问小二:“可以上二楼了么?”   小二一愣,又紧跟着答道:“自然是可以的,客官请随我来,”便引着逄风上了楼。   二楼的情形显然与一楼不同,桌上之人衣着皆华贵,所玩的博戏也不只是单纯的“赌”,而是需要动脑子的东西。   比如牌九,或是棋弈。   逄风依旧神色如常,坐在了赌桌前。   而这次,他首先选择的是弈。   他持白子,黑子先行。落针可闻的赌桌上,只听见棋子落于棋盘的脆响,已有许多赌客围在逄风身后,暗中托底。   逄风的棋风平稳,刚柔并济,而对方棋手吃起棋来却异常凶狠。逄风似处劣势,却丝毫不惧。他落子不紧不慢,只在某些时候会稍微斟酌片刻。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占上风的黑子却渐显劣势,对面棋手鬓角的冷汗也越来越多。最终,那枚夹在细长手指的白子落下,悄无声息吃掉了黑子。   胜负已定。   那棋手如脱了水的鱼般大口大口喘着气,而逄风却轻轻巧巧起身,坐在了叶子牌的桌前。   他将数额较小的筹码换掉了,但竹筒中的筹码却依然放不下了。   正在逄风又收下对方咬牙切齿递出的筹码之时,却听闻有人走下木台阶的声响。   一人从楼上走来,身穿奢贵的金丝衣袍,外披貂裘,面带微笑道:“小友赌运实属好,就连我不曾看到,也为之惊动。”   他虽在笑着,眼中却含不屑,目光扫过一楼呼喝不断的赌徒:“这些皆是小把戏,不知小友有没有兴致去三楼与我们赌一场?”   虽是邀请,话语中却带威胁。   逄风:“赌什么?”   那人一笑道:“上来便知。不过这赌法,无论老少,无论雅俗……恐怕都会喜欢。”   他手中折扇一挥,便有几人不由分说带逄风上了楼。方踏入三楼,逄风顿时嗅到一股皮毛的刺鼻腥膻气,以及粗哑的喘息声。他瞬间心知肚明。   的确,无论何人,想必都会喜爱这种无比刺激的赌法。   三楼赌的是,斗犬。 第120章 斗犬   的确如那人所说,斗犬是没有赌徒不喜爱的赌法。   血腥、疯狂,却又不用人去参与,赌徒只消坐在奢华包厢中嗑着瓜子,欣赏那些斗犬赌命搏杀。获胜的斗犬可以饱餐一顿,至于输的,就算侥幸存活,也是死路一条。   逄风的眸光暗了下来。   三楼陈设显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一面是极为奢靡华贵的雅间。雅间以特制屏风相隔,坐在檀木椅上,整座斗场尽收眼底,而从屏风外却窥不透其间。   熏香靡靡,想必是为了遮掩血腥气,五层琉璃盘形如莲花绽放,或是盛了上好的干果点心、或是盛了冰块镇过的瓜果。甚至还有洒了金箔的酒水。   而另一面,却极为阴暗、狭窄,无数双眼血红的斗犬被困在狭小的铁笼中,望着彼此不住狂吠。它们皮毛脏污,眼球突出,口角涎水不住滴落,正用发红的眼死死盯着旁边笼内的同类,龇牙咧嘴,吠叫不止。   逄风毫不怀疑,只要打开笼门,它们便会没有半点犹豫撕咬起来。   这些犬并非寻常犬类,而是些未开灵智的妖。妖若是未识人性,终其一生也无法化形,与凡兽相比也只是爪牙更锋锐些。   为了让它们厮杀激烈,在斗犬开始之前,它们需要饿上一日——不至于饿至脱力,却最大程度激发它们的凶性与血性。因此在斗场上,胜者生啖败者血肉之事也极为常见。   华服男子笑道:“逍遥坊赌犬,没有什么规则。你可以给这些犬喂所有能拿出来的药,只要它下场时还活着就成。”   他顺手捞起一根木棍捅了捅笼子,被激怒的斗犬瞬间猛扑上去,如见死仇般撕咬起那根棍子来:“如今距开场还有一个时辰,小友在此选好斗犬,挑驯好了,告知小二便好。”   他意味深长道:“如果手头没药,大可以找我,我手头可都是些好货。”   逄风却只是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含义不言而喻。那人顿时有些恼了,悻悻骂了一句,便起身离去。只留逄风伫立在狗笼前,注视着这群犬。   他心底冷笑。   这些人果然不会给他留什么赢路,笼中斗犬的牙齿磨损严重,有的甚至瘸了腿,或是瞎了眼。它们已经被喂了些促使发狂的药,已然凶相毕露。几个修体术的彪形大汉站在狗笼旁,手持大棒,只待他下命令,就把斗犬从中拖出来。   逄风右眼微不可查地乌光一闪。   他在注视这些犬的……魂魄。绝大多数斗犬已经无可救药了。它们除了与同类厮杀至死,什么也不会,已经沦为浑浑噩噩的杀戮工具。但或许也有斗犬尚未被其同化。   逄风从一座座犬笼前走过,隔着铁栅栏注视着这些或凶暴,或冷漠的犬。一部分犬在不住转圈,有些在撕咬自己的尾巴。只是这些犬一见到他,便立马夹起了尾巴,缩在角落。   逄风一愣,随后垂眸苦笑。   这些天与南离过于放纵,他身上属于南离的大妖气息太浓重了。这气味威胁着每一只斗犬,警告它们:此人有主了,无法触碰。   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意味。   他稍微拿太阴灵力压了压南离的妖气,那些犬才勉强抬头注视着他,神情却带着怯意。   逄风的目光掠过这一条条斗犬,最后锁定在其中一只上。他指向那只犬,淡淡道:“就它了。”   举着棒子的体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傻了眼。那是一条极为瘦弱的灰犬,腰腹处肋骨一根根突出来,四条腿细得像苇杆。它并不像其他斗犬一般凶暴,从始至终,都夹着尾巴安静趴在笼子里。   体修掏出钥匙:“你确定选这条?这条虽然没什么残疾,但看这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一把拽住灰犬脖颈上的锁链,灰犬尖叫起来,绷紧身体拼命往笼子里缩。大汉啐了一口:“没用的东西,出来!”   逄风蹙起了眉:“还请您暂且松开它,后面之事由我来便好。”   大汉狐疑道:“你?就你们剑修这身板真的行?别看它这般不中用,咬一口也能让人伤筋动骨,还是我来吧!”   逄风:“我自有分寸。”   那大汉不敢违抗贵客的命令,不情不愿松开了锁链,但手里依然紧紧握着大棒。   脖子上的力道一松,那只瘦弱的灰犬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警惕地注视着逄风,以及体修手中的棍棒。   逄风淡淡道:“还请您退后。”   大汉犹豫了片刻,还是依言,又退了几步。   逄风缓缓在灰犬面前摊开空无一物的右手,将手递到灰犬的面前。灰犬警觉地将鼻子伸过去,慢慢嗅闻着他的气味。   然而,正在它专心嗅闻之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原来是赌徒选中的一只斗犬发了狂,体修竟没有按住。它疯狂地吠叫着,向体修咬去,却被一棒狠狠敲在脑袋上。   这场景显然刺激到了灰犬,它竟张开了口,向逄风的手狠狠咬去!   这一下谁也没预料到,甚至体修也没来得及挥起棒子。可逄风神色不变,那只右手稍微一动,便轻而易举地将灰犬肚皮朝上地压倒在地。   灰犬挣扎了一会,便也不动了,只得呜呜求饶。逄风起身:“那我将它带走了,一个时辰后回来。”   他看得出来,这只犬之所以咬人,并非和其他犬一样,是药物影响下出现的对一切活物疯狂的攻击性,而是出于畏惧。   换句话说,还有救。   那大汉心底了然,此人用的药应当是不愿让人知晓的。他将逄风带进雅间,便关上了门:“若是还需要什么,就摇铃。”   那只犬此时察觉到他身上南离的气息,蹲在他脚边瑟瑟发抖。逄风叹了口气,伸手取来了八仙桌上摆着的空瓷碗。   灰犬以为他要喂自己那些使犬发狂的秘药,更是抖如筛糠。   逄风:“放心,不是会伤害你的东西。”   他咬破指尖,将自己的血滴入碗中。殷红的血液很快淌了一碗底。逄风晃了晃碗,闭眼用灵力感知血液中的阴气。   量似乎有些多了,不过并无大碍。由于作为炉鼎与南离双修的缘故,逄风血液里的阴气淡了许多,也较之前柔和了不少,不至于让灰犬爆体而亡。   和他荒唐了这么多次还没事,也只有南离了。逄风叹了口气,他如今和一根行走的千年人参没什么区别。补过头了,反而会灵力逆行,甚至筋脉寸断,但南离根本是完全没事。   他之前的担忧简直是杞人忧天。   逄风三只指头捏住碗沿,扬了扬下巴,让灰犬来他手里舔食。灰犬胆怯地望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抵御饥饿的诱惑,开始舔食起他的血液来。   直到它将碗底舔食得干干净净,逄风才盯着它的眼睛:“听好,无论你赢还是输,我都会放你自由,相对的,你也需要听从我的命令。”   “明白了么?” 第121章 法与赌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下人牵走了灰犬,逄风则坐在雅间中,神色自若。双方的犬在出战之前,需先检查。但这查验其实也只是做个样子,因为逍遥坊并不禁止甚至鼓励用药。许多秘药副作用极大,甚至不少犬下了斗场就会死去。   他稍微等了些时辰,便听闻一声尖锐哨响。   两个大汉各将两条犬牵至斗场两侧,灰犬显得十分安静,不吠也不龇牙,只是冷静注视着对面的斗犬。   另一条棕褐皮毛的斗犬魁梧如牛,发黄的长獠牙直龇出口腔。它四肢短粗,满身都是疤痕,面部皮肤的褶皱一层层,显得格外狰狞,它的尾巴被咬断了,只留下残缺的尾根。它被喂了大量的药,眼中透着不正常的血色。   哨子声再度吹响,体修放开了手中的链子。   第一场,开始了。   赌徒们早已下好了赌金,此时正于雅间中津津乐道起来,几乎没有人押那条瘦弱的灰犬。因此它的赔率到了非常恐怖的地步。   另一条斗犬的主人正春风得意着,摇着扇子向逄风的雅间望了一眼。   灰犬落入斗场后,并没有迅速发起攻击,而是谨慎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这斗场很大,容得下它闪躲。而魁梧斗犬则是竖起毛,龇牙咆哮。   这是许多未经训练的妖兽的通病,简直像是话本中的侠客对决似的,在开战之前还要互报名号。   然而狼并没有这类习惯,以前他带着南离去杀人,经常需要处理掉对方的妖宠。没等它们开始示威,南离就猛扑上去,撕开了它们的喉咙,或是长尾一甩,点燃它们的毛发。   当然,南离对他亦是如此,它偷袭逄风,从不会先皱鼻子或者龇牙,而是以极为迅捷之势咬过去。前一刻还在刻意抖动耳朵引诱他摸,后一刻猛咬上去都是常事。只是逄风没让它成功过。   不过在生死对决中,这礼节确是没必要的。   魁梧斗犬一时没有进攻,只是慢吞吞地固守在角落。灰犬脑中回荡着逄风先前说过的话:它太笨重,应当是采用了以退为进的战略。与这类犬斗,绝不能被它们所咬住。一旦咬住,它们就绝不会松口。   这种斗犬都服用了抑制痛觉的药,受伤或是流血反而会激发它们的凶性。但相对的,过量的药也让它们失去了敏捷与对危险的感知。   思及此,灰犬当即唤出两道风刃,风刃在空中凝聚成型,向魁梧斗犬斩去!   斗场之上,一阵惊呼。   妖兽若能掌握法术,价格便远超同类。这些斗犬往往体内属性驳杂,无法掌握元素,才被送于此。能操控元素的,恐怕早被买走,做了灵宠,不可能在此地。   斗犬主人咬牙切齿:他到底喂了什么药?怎能让一头废犬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掌握元素?   逄风依然是紧盯着斗场。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血对血脉清淤效果很好。只是短时间内,灰犬很难将这种能力掌握好,亦需要在战斗中磨炼。这初次出战,还是要更多靠牙齿。   风刃迅疾划过,在魁梧斗犬的肩头留下了两道血痕。但它并没有受到影响,带有褶皱的皮肤减弱了伤害。魁梧斗犬却被激怒了,迈开步伐向灰犬冲来。   它指望着灰犬与自己对咬,或者将瘦弱的灰犬撞翻,露出脆弱的腹部,好让自己占据优势。然而灰犬并不上当,而是闪电般从它的身边掠过,撕破了它的肩胛。   灰犬的确瘦弱,敏捷上却占据着优势。但它却迟迟攻击不到那只犬的要害——它脖子的皮肤同样堆积着大量褶皱。魁梧斗犬张开嘴,牙齿上竟缭绕上一抹血光,向灰犬咬去!   它只咬到了一撮毛发,灰犬灵巧地躲开了。斗场是沙土地,便于狗的爪子抓紧地面。灰犬虽不太熟练,却也使用起风来,扬起沙土,直扑对手的眼睛。   魁梧斗犬当即一声惨叫!它的眼睛看不见了,锋锐牙齿沦为摆设,只能束手无策任凭灰犬在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它试图凭借嗅觉咬住灰犬,灰犬却依然谨慎,进攻一次便迅速退回。   最终,魁梧斗犬失去了气力,轰然倒地。它剧烈地喘着气,心脏好似要炸裂——杀死它的并非灰犬,而是药物。那药物以生命代价激发潜力,却有时效。   全场鸦雀无声。   而后面的斗犬比赛,便愈发可怕起来。   灰犬起初运用风还只是作为辅助,还是靠着牙齿来进攻。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对风的掌握也越来越熟练,甚至用出了天赋法术。   这与其他依靠牙齿进行肉搏的斗犬几乎是天壤之别。灰犬本来就有细犬的血统,速度快,其他斗犬根本碰不到它,学会了风术之后便更是可怕。但从始至终,它没有杀死一条犬。那些犬的死亡,多数是因为药的反噬。   不沾染同类的血,这也是逄风的要求。   在一众人能喷出火的目光之下,逄风带走了他们手中几乎所有的筹码。他淡定去了柜台,将筹码换成财物,又赎了灰犬。   逄风带着灰犬,正欲走出柜坊,却迎面撞见一人,正是上官法。   上官法咧嘴一笑:“赌运不错?”   逄风:“……这是你的铺子?”   上官法颔首:“自然。”   逄风话语尖锐:“你是妖,为何乐于观同类相残之事?”   上官法解下腰间的血玉骰,往空中一掷:“别这么说,我忙得很,也只是个甩手掌柜罢了,况且——”   他眼含嘲弄:“妖与妖之间的差别,可远比人与妖之间的差别要更大啊……”   见逄风面色不虞,上官法又慵懒摆了摆手道:“既然你这么说了,取消便是,只不过……”   他压低声音:“你的运气不可能永远这么好。”   逄风冷冷道:“可在这逍遥坊中,输赢与运气全然无关。”   上官法大笑道:“靠出千?想不到你这般正人君子的模样,也会出千。可逍遥坊本来就能出千,只要不被逮住——会被挑了手脚筋的。”   他从逄风身旁走过,耳语道:“别忘了你我的赌约……公法骰之下,可没法出千。”   逄风:“可我已经赢了,我孤身一人在此,便是证明。”   焰花的南明焰依然在烧灼着心口,痛,但是无法影响他分毫。   上官法却笑道:“那可不一定。”   他撂下这句话,便一甩衣袖,径直上了那道楼梯。   逄风:“……”   他牵着灰犬,面无表情地踏出了逍遥坊。 第122章 失温   后半夜焆都起了朦胧雾气,月亮被隔在云层里,窥不清全貌,只剩下染着毛边的昏黄光亮。   逄风寻了个无人的地方,解开了灰犬脖子上的铁链。那犬却不走,巴巴望着他。   夜冷霜重,履下的云石板凝了层细小雾露,逄风往前走,灰犬便紧跟上来。这一人一犬的身影被灯火拉得很长。   逄风停住脚步:“你不用跟着我的。”   灰犬摇了摇尾巴。   逄风:“你我也只是各取所需。”   灰犬依然坚持不走。   逄风盯着它的眼睛:“从这一直往东走,是一个叫九阙的地方,那里会有你的容身之地,去罢。”   灰犬低声呜咽了几声。   “要报恩?”逄风摇了摇头,“如果之后有缘……现在我有我要做的事情,没法带着你。”   他似想到了什么,眼中流露出些柔和的无奈:“况且,我的狗脾气大得很,不会让我碰其他妖兽的。”   这是实话。   从前还是长夜太子之时,他国使臣经常进贡些奇禽异兽。当着使臣的面,自然是要装作喜爱的模样,他也时常以此去戏耍南离。   但逄风只要稍微有一会没有看不住狼,它就会将那些妖兽咬死,吃下肚去。就算被他毒打了很多次,也分毫不改。   可怕的占有欲。   灰犬走了,逄风又变成孤身一人。   他不觉得孤独,因为从很久之前,逄风便一直是这样的。东宫中只有狼,与他稍微亲近些,但它同样是真心实意想杀自己的。   不过狼很有原则,它认为只有自己才能让逄风受伤流血。若是旁人要伤他,狼反而会挡在他面前,同他并肩作战。因此尽管狼恨他,他们之间,却格外默契。天折一役,若是没有狼,他可能也杀不掉这么多人。   逄风随便寻了家客栈落脚,付了房钱,便推门而入,洗漱过后,便躺在床榻上。   但他睡不着。   南离夺走的不止他的体温、心跳,还有活物所具备的一切特征:进食、饮水,以及睡眠。   鬼不需要这些,鬼只需要活人的阳气就足以应付一切了。南离先前喂饱了他,逄风如今并不饿。他枕在荞麦硬枕上,直盯着房梁。   心口在隐隐作痛。   逄风恍然忆起,自己似乎很久没有一个人睡了。往常都是南离抱着他睡,他的下巴正好搭在狼的肩头。他的尾巴比任何床褥都要柔软,狼的体温比人要高一些,对于没有体温的鬼来说,格外有吸引力。   他迅速打住了这想法。   ……怎么回事,难道这些天的纠缠之后,他也变得软弱了?   逄风躺在床上,开始思索眼下的境遇。   左相唤出地劫,如果说只为了他,肯定是不可能的。但逄风看不出他所求之事。很多年前,他就一直没能明白左相究竟要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很难反抗得了他。   而且,左相究竟是什么东西,还犹未可知。逄风只知道一件事,他应当不是人。   他的一身修为,都是左相给的。   常理说,结丹期往上的修士不得干涉人间气运,这是天道的铁律。如有违者,天劫斩之。同样,人间帝王等掌握大气运之人也不得修仙,以免气运长期掌握在一人手中。   事实上天道此举却有缘由,若是不对其加以禁锢,蜂巢幻境中的惨状便可能成为现实。   但他七岁那年,左相来到长夜国,称自己有法子让帝王入仙途,寿延千年,也因此被任为他的太子师。他也的确做到了。逄风不知他用什么法子欺瞒了天道,但他却的的确确是入了仙途。   左相常说,他能给他修为,自然也能收回去。逄风毫不怀疑这点。   ……或许,只能拼死一搏了。   这般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逄风便听闻雄鸡一声啼鸣,随后明月繁星消隐而去,东方既白。   逄风下了楼,去了大堂。   大堂中除了睡眼惺忪的掌柜并无他人,逄风旁敲侧击,问他最近焆都有没有什么怪事,那掌柜挠了挠头,说没有。   他又问,登云试那事是怎么处理的。   “不要命了?”那掌柜紧张地四周环视一圈,“登云试那事如今可是明令禁止私议!”   逄风塞过去一丸丹药。   掌柜这才目光一转,小声道:“嗨,听说沛城的凡人除了那些实在还不起债的,都跑光了,就剩下个空壳子。明年有没有登云试还不一定,我听说那些宗门以后便只在焆都内收弟子了。”   逄风:“那寒门子弟岂不是更难出头?”   掌柜道:“话是这么说的,但焆都安全啊!据说就算仙人来了,也攻不破。”   逄风再又和他寒暄了几句,才离开客栈。他心有疑虑,脚步也免不得加快,却于街上遇到了一个没曾想到的人。   是陈二刀。   陈二刀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胡子拉碴,衣衫褴褛。此时正畏畏缩缩蹲在角落里,鬼鬼祟祟往一旁望。   逄风走过去:“陈大哥。”   陈二刀吓了一跳,见是他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林逢兄弟,吓死我了。”   逄风问:“陈大哥怎会在此?”   陈二刀神色低落,显然不愿于此提起:“没什么……只是呆不惯。”   他的状态的确比先前好了许多,不再是魂魄虚弱的鬼,身形凝实了许多,想必至公门对他也颇为上心。只是,这是他想要的么?   逄风见他眉宇间尽是郁结之色,便道:“陈大哥,随我喝两杯罢。”   酒自然是灌不醉鬼的,况且哪怕生前,逄风也不曾醉过。但几杯下肚,原本生分的气氛顿时又熟络起来。陈二刀久久盯着手中的酒盅,惨然一笑道:“逄风兄弟,你说我好不容易寻回了阿雯,又怎能这般不知足?”   逄风:“陈大哥,此话怎讲?”   陈二刀喃喃道:“阿雯还是阿雯……又不是她了。”   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中,逄风得知了事情的全貌。   陈二刀入了至公门后,的确被封了客卿,全门上下对他亦是恭恭敬敬,天材地宝任他取用。但他却始终习惯不了这种生活。   好在,阿雯还在他身边。尽管只有他一人唤她阿雯,陈二刀也格外满足。   他不在乎仙人老爷的什么忘情法,只是愈发地,陈二刀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他以前搜刮来什么好玩意,总是先拿去给阿雯。尽管这孩子从未对什么表现出兴趣。   可至公门的大小姐并不缺什么,唐倚雪很忙,整日要处理门内事物。他有时轻手轻脚走过去,想让她早点休息,却被她温声劝走了。   尽管她并不在意,和义父相处如常,陈二刀却还是会常常想,有我这么一个义父,会不会给她丢了颜面?   而让陈二刀彻底下定离开的决心的,则是唐倚雪的生身父母,唐无陵和方玉卿。   那日这二人特地唤了他来,陈二刀便老实去了,却闻方玉卿温声道:“陈兄,倚雪在凡间数年,多亏你的悉心照料,才得以顺利归于我夫妇身旁,此恩德,我等难以为报,只是……”   居于坐首的唐无陵道:“她毕竟是至公门的大小姐。她如今处于修炼心法的关键期,以旧名叫她,恐怕会干预心法。陈兄以后唤她,还是叫倚雪为好。”   方玉卿又柔声道:“你不必担忧,无论叫什么,她都是你的义女。”   在举止文雅、谈吐非凡的唐无陵夫妇面前,他窘迫到恨不得钻进地缝。   陈二刀在听到这番话,早已下定了心思,他回去之后,便寻了个时机,趁守卫不严时跑出了至公门。由于出走匆忙,他什么也没有带,只得流浪街头。   陈二刀消沉道:“逄风兄弟,我想必是贪了……原本只是想着远远望阿雯一眼便满足了,却拖累她到现在。”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日日盼着范八爷来捉我,可还是没人来。”   逄风:“……”   他没有告诉陈二刀,他现在已经算是鬼修了,已经没办法入轮回了。   他只是说:“或许陈大哥只是心愿未了。”   陈二刀吸了吸鼻子:“是么……”   逄风道:“陈大哥不必难过,我如今也无处可去了,若是不嫌弃,便跟着我做些事。”   陈二刀灰暗的眼中这才有些光亮。 第123章 又起   逄风看得真切,陈二刀这种人,你让他干呆着,他会觉得难受,你让他去做些事,他反而会很受用,觉得自己派上了用场。   两人去了沛城,如掌柜所说,沛城只剩下一具空壳子。城中几乎没有行人了,只有些还不起债、不能挪窝的凡人,目光呆滞做着活。   自然是没什么收获。   左相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从不留痕迹,两人打探了一天,也没什么收获。那些被用作饵料引动地劫的凡人被关进了牢狱,逄风让陈二刀贿赂了看守,混进去探望。   可云桂的老板娘却已经不在了,听狱卒言,她受不住这么,用碎瓷片割腕自尽了,临死前还不断喊着儿子的名字。   云桂换了人来经营,只是此时非旺季,生意冷清。也许在修士眼中,凡人只是些随意更换的配件,重要的依然是铺子。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逄风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去了沛城外的乱葬岗,为她点了一炷香。他擦过火石,注视着橙红火苗在线香上升起,又在秋风中熄灭。   最终,明黄线香上只余一缕缥缈的乳白烟雾,于空中盘旋许久才消散殆尽。   人死如灯灭,什么也留不下。   这便是结束了。   左相不会再对沛城下手了。他绝不会在同一处停留两次,那么接下来……   逄风这般想着,又与陈二刀回了焆都。   半月很快过了。   陈二刀在附近的铺子寻了个活计,有时伺候客人开心了,会赏他一些小玩意,丹药,或是灵石。他总是如获至宝捧在掌心,念叨着这东西她肯定会喜欢,可注视良久,眼神却又黯淡下去。   毕竟,至公门的大小姐是不缺这点东西的。   夜深了,逄风卧在客栈的床榻上,闭眼感受着心口的灼痛,却愈发心事重重。   窗外静得要命,只能听见夜雀的啼鸣,风拂过草叶,发出微不可闻的摩擦声。他似有所感,扭头望向窗外。   下雪了。   可此时却明明是秋日。   这是同幻境如出一辙的,灰白的雪。   与此同时,昏暗的寝殿中,南离睁开了眼。他从前厌恶栴檀,一嗅到它,浓郁的血腥味和惨叫声便占据了心神。可如今,他却像烟瘾犯了的瘾君子一样,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它了。   头痛欲裂。   他这些日子并没有出过郁木境,而是在这昏暗的殿内,嗅着逄风的味道就这样沉沦下去。但他的味道,也是会散的。   师兄过来找过他一次,可南离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他甚至都记不清师兄到底说了什么了。   耳畔时而是林逢柔声的话语,时而则是母亲咽气时喉咙中血泡子翻涌的咕噜声,时而又是逄风的手炸碎成冰尘的清脆声响。   种种纠缠在他脑中,让他几近疯狂。   如果此时有人能看到他,便能注意到,他的双眼已经彻底变成了深邃的乌绿。   南离的目光转向窗外,下雪了……他并没有意识到此刻的不对劲,脑海中却只有林逢于雪中撑伞的模样。他痴着痴着,甚至没注意到青鸿已经到了他的身畔。   青鸿今日却格外奇怪,他脸色苍白如纸:“师弟,师尊有言,你需出去了!”   南离喃喃道:“什么……”   青鸿道:“焆都忽现了雪灾,供暖用的灵石也未准备好,许多修为不高的人几乎要冻死了,只有你是火兽……”   南离木讷道:“好。”   ……   逄风与陈二刀出了客栈,便往慕仙境赶去。雪灾之下,受灾最严重的,必是毫无修为的凡人。陈二刀心中惦记那些个老友,因此飘得飞快。逄风则御剑,紧跟着他。   二人很快赶去慕仙境,眼前景象却让逄风心中一沉。那些临崖而建的楼阁本来便偷工减料参差不齐,如今数座已经被大雪所压塌。许多人已被埋入雪下,或是坠入无边云雾中。   忽闻马蹄踏踏,唐倚雪依然一袭猎猎红衣,如血衣袂飞荡,艳色灼眼。她驾着白马,自滚滚雪尘中而来。见到他们,便翻身下马:“义父,你怎在此?我寻了你好几日也没寻到,快随我回去。”   陈二刀嗫嚅着,手不知道往哪放:“我只是……出门转转,出门转转。”   逄风:“唐姑娘也是为这雪灾之事而来?”   唐倚雪颔首:“是,此地有我门中弟子的亲眷,我作为少门主,理应前来查看情况。”   她对陈二刀嘱咐道:“义父,此番凶险,不要离开我左右。”   此时积雪已没过膝盖了,焆都头顶的天空似乎漏了个大洞,无休止地倾泻着鹅毛雪片。唐倚雪唤出铁尺,清理出一条道路。逄风则闭上眼,用与水同源的灵力去感知积雪中是否存在生命气息。若是寻到了人,再由陈二刀将他拖出雪中来,盖上棉被,灌下热汤。   有许多修士陆陆续续赶来加入他们,其中有火属的修士,尽力驱动火焰去融化积雪,却杯水车薪。逄风想,要是南离也在这就好了。   他灵力本性属水,面对这种境况,终归帮不上什么大忙。   身畔有人哭号道:“爹——爹你不要走,你不是说要看到我在焆都出人头地的一天——”   他的尾音拉得很长,又被呼啸的北风吞没。白茫茫的雪粒子如同刀子,割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心上。   没人知晓为何秋日怎会下雪,但即便是寻常冬日,焆都也有许多凡人捱不过,死在其中。但没人在意,反正登云试后总会来下一批凡人。   陈二刀正忙着温好汤,为枕在自己膝上昏昏沉沉的老头灌下去,那人口中颠三倒四,喃喃道:“为什么……”   他咽下口水,急道:“老李!别胡咧咧了,快喝!”   可老李却依然念叨着:“儿啊……爹后悔了……爹不应该来这……”   当初为了十里乡亲的艳羡,他得意洋洋随儿子登上了那通天的云阶,换来的,却是猪狗不如的生活。   他悔了,他开始想起被留在村中的老伴。当她听闻儿子只能带一人登天时,只是搓了搓手说:“老李头,你去吧!我照看家中几亩地两头牛就知足了!”   他悔啊,几乎悔穿肚肠。   汤水从口角溢了出来。   陈二刀:“老李,你——”   眼前的老李忽然神色痛苦,皱缩青紫的皮肤下传来撕裂的声响。陈二刀下意识地一躲,下一刻,一只黑黢黢的利爪就撕开了老李的皮。   是骸。 第124章 霜鸮夜哭   那声撕裂皮囊的声响如同一声令下,无穷无尽的骸从积雪中钻出,黑洞洞的眼神紧盯着众人。   逄风抽出剑,唐倚雪也将铁尺唤了回来,二人面色凝重,注视着迫近的群骸。唐倚雪道:“义父,别离开我身边。”   她手中铁尺横扫,这看似笨重的武器在唐倚雪手中却灵活如蛇,准确劈开一只骸的头颅,又横扫而去,斩下另外一只骸的手臂。   陈二刀被她护在身后,脚下是老李瘪下去的皮囊,牙齿打战。   逄风如今自然不用隐藏自己原本的剑路,他出剑不缓不急,却总能从霜雪之中直取骸鬼的头颅。二人联手,很快清理掉一片蠢蠢欲动的骸。   只是骸若是不用火烧,是会复生的。逄风也只能尽力将它们大卸八块,以减缓复生的速度。   远处传来凡人的悲泣,想必是骸已闯入那些楼阁中,大肆屠杀起来,咀嚼血肉的窸窣声不绝于耳。骸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鏖战不绝。   但骸可以不断复生,人的灵力终归不是无限的。逄风抬起头,此时已至夜晚,漫天风雪中,一轮血月高悬天边。   血月压制了他的体质……逄风使不出北斗七折了。唐倚雪于骸周旋良久,已显出疲态。她的侧脸染上了血迹,神色却依然冷静。   陈二刀缩在她身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逄风眼神冷冽,又一剑,将迎面扑来的骸一斩两半。漆黑的液体自他身侧散落,却不沾他的衣。   正在此时,却忽有一只骸伸出利爪,掏向唐倚雪的后心。逄风一剑逼退面前的骸,正要去援助她,却见一个褴褛身影猛冲出去,挡在了骸与唐倚雪身前。   是陈二刀。   利爪从他的胸前贯出,甚至速度分毫不减地击向唐倚雪,又被铁尺斩落。这变故惊到了所有人。就连逄风,亦是始料未及。   因为唐倚雪虽然有些力竭,挡住那只骸的攻势也并不困难。但陈二刀还是冲了上去,用血肉之躯为义女挡住了这一击,就算他的微薄身躯,没有减缓那只骸一丝一毫的攻势。   不,或许陈二刀早已知晓这是无用的了……他只是不想再拖累阿雯了。   陈二刀的嘴唇痛苦地嗫嚅着,浓稠黑血不断从胸口淌出,别在裤带上的小布袋坠了下来,破碎的丹丸灵石洒落一地,又被一只骸的爪子无情碾碎。   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却依然痛得不住颤抖。陈二刀流下泪:“阿雯,爹之前对不住你……”   这一切倒映在唐倚雪眼中,却是不解的。   ——为什么明知自己会死,明知这举动是无用的,却依然会挡下这一击?   ——为什么明知没有血缘关系,却能掏心掏肺对陌生人好?   ——为什么,执着于用这个名字叫她?   明明是那般可悲,明明是那般落魄,却为什么……   唐倚雪不明白,然而愈是想,心底却传来陌生的感触。   不是疼,与痛楚不同。   寻常孩童疼痛,往往会哭,但对她来说,疼只是单纯的疼痛,她不明白人为何会哭。正如,她不懂为何陈二刀会为她挡下这一击。   孩童啼哭,是为渴求父母爱怜,可她从不需要谁的爱怜。她还是陈雯的时候,就不解陈二刀为何要做无用之功,要变着法子拿稀罕物件哄她。她尽力对陈二刀好,但也只因伦常有言,救命之恩,当涌泉为报。   但,她如今似乎明白了。   面无表情的女婴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皱纹密布的脸,却是笑的。他笨拙地哄着怀里的婴儿,哼着走调的歌谣。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她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肆虐的风雪中,唐倚雪眼前模糊的帷幕忽然碎成千万片,红尘万物在她眼前忽然清晰无比。风雪呜咽,她听见了心底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刹那间七情俱已味尽,泪湿衣襟。   眉间一点血红朱砂遽然碎裂。   七情封破了。   她失声呼喊道:“爹!”   但陈二刀已经听不到她的话语了,这呼喊声终归是迷失在无边的雪夜里。   而焆都里外,依然雪虐风饕。   有人抬头向天空望去,却见一只大鸟于昏暗夜穹中飞舞盘旋,那白鸟每一片羽毛都宛如霜花凝成,末端闪着银蓝的金属光泽。   它的宽广羽翅之下,正掀起万丈雪浪,直冲众人而来。白鸟喙微微张着,正不断发出尖锐的啼叫,凄厉惨切,如同婴儿夜哭。   ——灾兆,霜鸮。   灾兽霜鸮,兆雪灾。   但民间对其所兆的灾亦有另一种解释。俗语有言:霜鸮夜哭,鬼灾至。   它同时兆两灾,分别为雪灾与鬼灾。   此时,已有许多修士发现了空中盘旋的霜鸮,一人恨骂道:“该死的灾兽,从焆都滚出去!”   又有一人弯弓搭箭,射向空中盘旋啼叫的霜鸮。灾兽虽能兆灾,本身仍为肉体凡胎,并无反抗之力。霜鸮被灌注灵力的箭矢射中左翅,斜斜向下栽落而来。   风雪依然呼啸不休。   众修士围了上去,将满腔怒意发泄在霜鸮上。一只长矛狠狠将霜鸮钉在地上,积雪上多了一抹刺目的鲜红,又一锤重重砸在它的腿上,筋断骨折。他们眼中带着疯狂的仇恨与忿怒,无数刀兵,尽数往那只白鸟上招呼。   他们真的仇恨霜鸮?未必,只是为找到个可供发泄的靶子而兴奋罢了。和先前党同伐异,毁灭一个个宗门的做法别无二致。   而霜鸮只是颤抖,却不反抗。   青鸿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终于无法忍耐,冲了过去,往日的从容与气度尽数丢失:“它只是顺应天理去兆灾而已,本身并无罪过!”   而那些血红而疯狂眼睛盯上了他:“翟禾君这般举动,莫不是包庇灾兽?要知道,焆都可是我们人族筑造的仙都!当初接纳你们这群妖兽,当真是瞎了眼!”   诸多无眼刀剑,开始向他呼啸而来。   而青鸿亦是不还手,只是以灵力牢牢护住霜鸮。他的灵力本来就不擅攻伐,很快,他身上便挂了彩,面如金纸,摇摇欲坠。   青鸿环视着那些义愤填膺的修士,其中许多人,前几日还在同他假仁假义地吃酒,顿觉无比悲哀。   可焆都正是如此,这些宗门这些修士本身便是群以食同类血肉而生的饥豺,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被撕碎瓜分。   终于,轮到他了。   不知是谁的长枪贯入他的左肋,肋骨断裂,青鸿呕出一口污血。   见青鸿伤重垂死,垂死的霜鸮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叫,竟拖着一只残翅斜冲上天,顷刻间便化作银翎的模样。   是银翎,却又和从前的银翎不同,她一只睁不开的眼淌着血,半边侧脸生满了银蓝的羽毛,指爪锋锐,显现出半人半鸮的凶戾模样。   她用满是血污的手掌从肩头拔下一根血迹斑斑的白羽,摧霜的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羽毛化作的利箭脱弦而出,瞬间洞穿了手持长枪的人的心脏。   青鸿见了此情此景,却锐挫望绝地悲呼道:“不,不行——”   可已经晚了。   不知是谁先喊道:“……是霜鸮!九阙副阙主是灾兆兽!九阙与灾兆兽勾结!”   这一声喊出时,银翎的兽化程度骤然加剧,双臂倏地化作霜鸮的翅膀,双足也变为禽鸟之爪。她双眼失神,像被控制了般,张开伤痕累累的羽翅,于漫天雪尘中奋力冲向天空,不见踪影。   而修士开始逼近垂死的青鸿。有人举起了手中的刀兵,正欲向青鸿刺去,手中的刀剑却被一股柔和灵力弹开,飞出去数丈。   不怒自威的重瞳老者凭空出现,挡在昏死的青鸿面前。双眼开阖之间,混沌气流淌而出,便轻易挡下众修士的合力一击。   是重明君。   重名君负手而立:“你们不能杀他。”   有人煽风点火道:“重明君!我等敬你为妖族大能,你坐下弟子却包庇灾兆,引来雪灾!此等重罪,实在不容赦!”   一时群情激昂。   重明君却只是淡淡道:“我说你们不能杀他,并非要你们放过他,只是陈述事实罢了。他若是死了,你们人族所得意的焆都,亦会毁灭。”   老者那双恐怖的重瞳扫过那几名五器宗的修士:“你们应该知晓为何。”   铸灵殿副殿主被那目光扫过,顿时浑身一颤。他想起了门中传承久远的秘辛。   在千年浩劫结束时,天道曾遣了位真仙下凡,监督人间秩序,重振天地灵气。   而这位仙神却持有天道法旨。法旨言,当今天地灵气殆尽,渡劫以上的修士需自毁修为,反哺天地。而真仙怜悯众生,愿以仙力代之,只要求他们散去半身修为。   可即便如此,当时的修士也无法接受。那是他们自己修出来的灵力,凭什么要散!于是,他们趁仙神修复破损龙脉力竭之时暴起发难,动用禁忌仙器,抽出了他的魂魄。   真仙的躯体被炼制成焆都的基石,心脏化为心念钟。而魂魄却不知所踪。   副殿主依稀记得,那位仙神是妖族仙神,其名唤作……鸿鹄君。   而铺天盖地的风雪依然摇撼着树枝。茫茫风雪却不能遮他的眼,逄风提着剑,注视着眼前的身影。   “实在是一出好戏,”左相悠闲道,“太子殿下知道臣为何选这天么?”   逄风:“今日是血月。”   “不错,”左相哂笑道,“臣倒要看看,被封了太阴之体后,殿下要拿什么来阻止臣。”   逄风冷冷道:“孤身上仍有七根骨头。”   “是么?”左相声含惋惜,“可臣已经多次告诫过太子殿下……不要去爱上任何东西。”   他叹道:“这会害死你的啊……”   左相这句话刚落下,逄风便倏地听闻“噗嗤”一声,血肉被穿透的沉闷声响。   狭长的眼因惊异而微微睁大了。   有痛心入骨的剧痛自胸腹传来,逄风咳出一口血,本能地低头望去——   一只手,南离的手,径直穿透了他的胸膛。   ——若我下次见到你,必会杀了你。 第125章 融魂   逄风的身子歪歪斜斜倒了下去,左相便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南离:“你就是那条狼?他把你保护得很好。”   南离心底震悚,口舌发干。   “不如说是太好了些,”他感叹道,“就连我,先前也没有看出……可惜啊,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若不是你,我也不可能不废一兵一卒杀了他。”   南离嘴唇颤抖着,手掌沾满血污:“你是长夜国的左相?你怎么会——”   左相轻描淡写瞥了他一眼:“你叫南离?火兽?明明那两条狼都是冰兽,也难怪我先前看走眼。”   南离几乎是吼道:“你——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左相悠哉悠哉道,“我杀了那条公的,至于母的……”   南离双眼血红,强横到几近实质化的妖气席卷而出,金白南明焰在手中凝聚成形,跳动着。可左相却只说:“你太聒噪了。”   他伸手一指,南离顿觉寒意攀上四肢,青石板开裂,某种漆黑的液体从裂缝中钻出,将他的四肢牢牢禁锢。他死命挣扎,却依然动弹不得。左相露出令人胆寒的笑:“既然解决了他,就该轮到你了。”   他手掌正欲下握,却突然停住了。左相眉头微皱,疑惑地“唔”了一声。   一根极细的灵力凝成的丝线,不知何时浮现在他的无名指上。本应死去的逄风却睁开了眼,他单膝撑地,勉强支撑着身体,先前眼中的惊惧却全然不见。逄风缓缓摊开手掌,那丝线的另一端,正绑在他的无名指上。   左相轻轻拨了拨这几近透明的丝线:“同伤结?你什么时候绑在我身上的?”   逄风虚弱地勾起唇:“方才。”   “老师从不屑亲自出手……想必会以他为刀,取我的性命。而同伤共损的极致从来不是自伤……而是被所爱之人亲手捏碎心脏的痛楚。”   逄风脸色苍白:“这次到底还是我赢了……弟子于此请老师收手。”   左相兴味道:“可同伤结不应绑在小指么?你不应犯这种错误。”   逄风面无血色,却笑了:“因为小指是要留给心爱之人的……我尚有私心,不愿毁掉那条红线。”   有雪片落在他的发梢,却化不了。   左相又拨弄了一下那根细细的丝线:“可你想必也清楚,这么小小一根同伤结,是杀不了我的。”   “我自然知晓老师不可能这么轻易死去,”逄风拭去唇角的血,“可让老师元气大伤,修养数十年是能做到的。”   左相似乎觉得有趣:“那几十年后呢?你若是死了……可就没人能阻止我了。”   “不,”逄风笃定道,“有的。”   左相目光瞥过南离:“他?就凭这么一条半疯的狼妖?”   风雪肆虐间,逄风目光忽而柔了:“在我离开之前,自会交待好一切,几十年已经足够了。”   他的话语被呼啸的朔风送到南离耳边,南离难以置信地颤抖着。他们在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逄风会说他是自己的挚爱之人?世界似乎被掐住了喉咙,一时静寂无声,他耳畔只余逄风轻轻一句话。   “我相信他。”   左相冷笑:“那臣便拭目以待了。”   他的身形竟开始缓缓融化,随即化为一摊漆黑粘稠的液体,钻入青石板的裂缝中。   寒风凛冽,已是强弩之末的逄风也终于支撑不住,径直栽倒下去。   ……   那扇雕花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重明君从屋内走了出来。坐立不安的南离顿时站起身,紧紧抓住了他苍老的手:“师尊……他怎么样?”   南离此时双眼通红,神色憔悴——一夜之间,疼他的师兄昏迷不醒,师姐不知所踪,爱人又被亲手杀死,于这短短几个时辰内,他几乎失掉了一切。   重明君只是叹了口气:“没了心脏,又用同伤结硬承了双倍的伤,就算是鬼也活不下来。若是换成旁人,恐怕早已疼痛而死,他却一直撑到现在……去看看他罢。”   他轻轻拍了拍南离的肩膀,话中弦外之音不言而喻。而南离的手颤栗着,握上了门把。   他在战栗,为逄风,为预感到的即将知晓的残酷真相……他二百多年的生命,几乎全是被对逄风的入骨恨意撑起的。唯有复仇的念头支持着他活着,而这若是被抽走……   而南离终于再次见到了逄风。   那一身素衣依然白得惹眼,逄风闭着眼,静静卧在床榻上,心口处的伤口泛着焦黑。那伤是冲着命去的,他从一开始,就想给逄风痛快……可这痛苦,他却承受了双倍。   南离只是看着,心便如被无数钢丝切割,细细密密的痛,他当初,到底得多痛?   他不敢看那狰狞的伤口,也不敢去细想他与左相对话中的含义。便转而去看逄风的脸。逄风的脸没有半点血色,像一盏胎薄如纸的易碎白瓷,再没有了往日的从容。   他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纤长的眼睫簌簌颤动,逄风到底还是费力地睁开了眼,南离毫无防备地落入那双墨眸中,却怅然失神——其中没有厌憎,没有嘲弄,唯有和林逢一样的温和。   他说:“过来。”   声音依然很轻,这情景竟和他身死那日,唤狼过来时一模一样。南离颤抖着凑了过去,任他的双臂亲密而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脖颈。逄风闭上眼,额头轻轻抵上了他的前额。这简单的动作,却抽走了他全部的气力。   而南离对这举动并不陌生。   神魂交融。   他先前和逄风交融了无数次……可这确是第一次,逄风主动与他神魂交融。而这一次,逄风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了魂魄的全部。   他看到了,关于逄风过往的一切。 第126章 他和它的故事   七岁的逄风站在父王身后,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脸上覆着面具的男人。彼时的逄风还未束发,脸庞清秀稚气,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   “逄风,以后他便是你的太子师了。”   幼时的逄风眼神清亮,依言恭敬拜下去:“见过先生。”   左相用某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他:“陛下如此信任臣,实在让臣受宠若惊……陛下放心,臣必不负期望,好好教导太子殿下。”   这段记忆,到此为止。   眼前是一团雪白而毛茸茸的东西,南离愣了一会,才意识到那是两只兔子,小兔子依偎着大兔子,陷进颤动的雪白毛丛中。   阳光暖融融照在身上,小逄风望向那团兔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上它柔软温热的皮毛。常居宫中的他,极少接触到这种活物,因此格外好奇与喜爱。   逄风又摸了几下,才不舍地缩回手,问身畔的左相:“先生,我今日需学些什么呢?”   左相微笑道:“今日你什么都不用做,只消与它们玩就好了。”   于是逄风与两只温顺的兔子玩了整整一日,孩童的欢声笑语在院内响彻,直到傍晚被宫人抱了回去,他也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兔子。他觉得那两只兔子,很像他和母后。   第二日,兴冲冲的逄风又跑到左相面前:“先生,我们今日做什么?”   左相依然笑着,牵来一只幼鹿,小鹿有着梅子似的黑亮眼睛,背上的红棕皮毛点缀着雪白的斑点。湿漉漉的鼻头碰触着他的手,弄得他痒痒的。七岁的逄风眼睛弯弯,笑了起来。   原来他也有这般发自内心的笑容么……南离一时竟失了神。他在宫中这些年,几乎从未见过逄风这般笑过。   左相温和道:“你今日还是与它玩。”   逄风欢快道:“谢谢师父!”   他撒欢似的冲了过去,抱紧了小鹿的脖子,小鹿也不反抗,任他摆弄。它从他手中取食鲜嫩的草芽,用脑袋顶逄风。小梅花鹿的角刚刚长出,还是软软的。逄风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抚摸着,直到太阳落山。   左相牵起他的小手:“殿下玩了一天,想必是饿了,臣已让下人去准备了饭食。”   那时的逄风,双眼是亮的,他以为自己终于寻到了愿意疼他爱他的师父,只可惜,他只是落入了又一场炼狱。   他领着逄风进了寝宫,可当看见桌子上摆放的饭食时,小逄风的眼中却失去了光亮,嘴唇因恐惧而变得青白。   白瓷盘中盛着两只完整的烤兔,兔子被扒了皮,烤得金黄酥香,黑洞洞的眼窝直盯着他。小的那只还依靠在大的身上。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逄风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可左相的手却如钳子一般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他怯生生地望向他:“师父……”   而左相依然在笑:“殿下是挑食么?”   逄风的嘴唇颤抖着,无助道:“不……”   左相又道:“还是说,因为无用的情感影响了你的心智?”   他的声音低沉黏腻,如一条吐信的毒蛇:“殿下要知道,它们可是为你而死的啊……如果你也不吃它们的肉,它们的生命就会变得一文不值了……”   逄风拼命地摇着头,眼中满是无助,他祈求般望着眼前无比高大的男人,可惜左相眼中并没有丝毫怜悯。   他扭头对旁边的宫人道:“将太子殿下禁足在寝殿,没我的准许,不可放他出来,也不要给他任何吃食。”   随即,左相转身,大步走出了殿门。   而逄风在寝殿角落中蜷缩了很久,他的肩膀在颤栗,却并没有发出哭声,嘴唇被咬破了,口中全是腥甜。他最后到底还是慢慢站起身,颤抖着将手伸向玉著。   逄风蜷缩在冰冷的玉砖一阵阵干呕,却用手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   第二日,宫人端来了一碗鹿血汤:“太子师嘱咐,殿下身子骨太弱,需用这鹿血汤补补。”   碗里飘着被切成薄片的带着血丝的鹿茸,逄风还能回忆起,那只小鹿用刚长出角的额头蹭他时,掌心痒痒的触感。他双眼无神,却一勺勺舀起血红的汤,送入口中。   某种尖锐的东西一下下刺着南离的心脏,就要破土而出。他悚然忆起,彼时还是林逢的逄风,一向不喜荤腥,尤其红肉。但如果夹到他碗里,他还是会一丝不剩吃净。   他是不是在畏惧——   南离不敢往下想。   而逄风的回忆依然在继续。   幼时的逄风渐渐明白,他不能喜爱任何东西。因为他一旦喜爱什么,什么便会遭到厄运。   檐下画眉的啼叫,他驻足听了一会,那灰毛小鸟便会被毒哑喉咙;宫中子弟斗蛐蛐,他稍微多看了一眼,蛐蛐也会被捏死。盘中盛放着的菜肴,只要他多吃了几口,厨子就会被赶出宫去。   左相取来了两只茶杯,问他更喜爱哪只。逄风选了母亲生前最爱的葡萄纹,而第二日,宫中所有带有葡萄纹的器物便被换掉了。   于是逄风不再有喜爱或是厌恶。左相告诫,有了喜恶偏好,人便有了弱点,有了能被渗透的孔隙。不被允许拥有任何一件东西的他不再像人,渐渐开始变成南离看到的那尊冰冷华美的铜器。   直到十二岁那年,左相告诉他,他为逄风选了位伴读,那少年名为褚言允,出身名门,是尚书令的幼子。明日,便会入宫与他为伴。   左相并不教他四书五经,他教逄风的主要是心法、术法。其他一概由其他博士传授,而褚言允做他伴读,也就是监督他学这些东西。   逄风介于先前的经历,自然是不会对他敞开心扉。可褚言允却极为灵动开朗。他的父亲是长夜罕有的清正廉洁的重臣。他自然品性端正,又不失少年的活泼。   他硬拉着逄风,带他偷偷出宫去看海棠,放花灯。他常常对逄风说,殿下,你应该多笑笑。   逄风染了风寒,讲义气的他也硬生生吹了几日的寒风,誓与他共患难。渐渐地,逄风被他的热切所感染,在心底将他视作挚友。   左相知晓他的一举一动,却并没有说什么。彼时的逄风心有幻想,虽然他不能喜爱事物,或许他可以亲近人。   而褚言允过生辰的那日,逄风早早便准备好了礼,一匹枣红的小马。他偷溜出去,在生辰宴上玩了个尽兴,两人都偷偷喝了酒,醉醺醺的,对着月亮约好,做一辈子的朋友。   宴席散去后,逄风回了宫,剧烈的心跳还未平息下来,便听闻左相向他走来,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太子殿下今日玩得不错?”   他悠悠道:“可惜啊……以后褚言允不能做你的伴读了。臣怕扫了殿下的兴,一直没提。”   逄风猛地抬起头,盯着那双满含恶意的眼:“你说什么?”   左相不紧不慢道:“尚书令意图谋反……陛下已经下了密诏,全家抄斩。”   逄风死死盯着他:“……不可能!褚尚书是肱骨重臣,一向忠君爱国,不可能意图谋反!”   左相叹道:“怎么?太子殿下莫非是忘了自己不应有喜怒,还是说你要亲眼看陛下的手诏?”   他惋惜地摇了摇头:“他现在被关在大牢里,若是殿下想见,或许也能见上一面的。”   逄风此时却冷静了下来,他直视左相的眼:“……若我杀了褚言允,能不能放过一个人?”   他嗤笑道:“先生所求,不就是让我杀了他么?褚言允的小妹才六岁,就算褚家意图谋反,也与她无关。”   ……言允平日里最宝贵他的小妹,平时与他闲聊,三句话不离小妹。他常常说,若是小妹嫁出去受了欺负,肯定会扒了对方的皮。   逄风没有兄弟姐妹,体会不到这种感情,但他知晓,言允比起自己,更希望小妹活着。   左相故作惊讶道:“哦?学会谈条件了?不过既然是殿下的请求,自然是可以的。”   逄风提着剑,与一壶酒,便去了大牢。褚言允上身赤裸,满身是血淋淋的鞭痕,曾经那个活泼少年的影子已经不复。   他见到逄风,便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抱歉,太子殿下,可能与你做不了一辈子的朋友了。”   逄风:“你说什么傻话,你我永远是朋友!”   他为褚明允酌酒,然后趁他不备之际,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咽气前的少年满眼惊惧与不解,难以置信道:“殿下……为什么?”   十四岁的逄风伸出手去,阖上了他的双眼。   他回到宫中,左相见了他,饶有趣味道:“臣已依言,放过了褚家小妹……只是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啊。”   逄风并没有理会他。回了东宫,他便大病一场,再无法从榻上爬起。直到有一日他忽然想起,曾经与褚明允一同植下的小榆树,有好几天没浇水了。   于是逄风强撑着病躯,蹒跚着向殿门走去。他才踏上门槛,便见一个灰扑扑的瘦弱身影向他猛撞而来。一声沉闷的刺响后,磨得雪亮的尖刀狠狠刺入了他的腰腹,殷红的血喷涌而出,将铮亮的玉砖铺上了血红。   宫人听见动静,迅速赶来,将那身影按倒在地。那是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她拼命挣扎着,眼中的猩红仇恨几乎要溢出来:“我哥哥对你这么好,你凭什么杀了他,还我哥哥!”   声音带着哭腔,字字泣血。   而逄风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将那沾满血的尖刀从腰腹的血肉中生生拔了出来。尖刀落地,发出“哐当”一声锐响。   宫中守卫森严,一个六岁的孩童根本不可能潜入,更不可能突破重重守卫闯入东宫。那么,这背后是谁的手笔,已经可想而知了。   衣襟黏在身上,已经被血浸透了。伤口很疼,但逄风已经无暇顾及了。他只是想,谋害太子是大罪,她断不可能活下来了。   只是看她的眼神,她可能也不愿独活了。   ……言允,对不起。   在那之后,左相又为他找了几名伴读,他们皆是热忱之人,与褚言允很相似,只是逄风却断不会与他们过多接触了。   他就这么在那空落落的、没有半点活气的大殿中,独自生活了许多年。   直到那一日。   左相提着只未睁眼的狼崽,放到了逄风手上,对他道:“这群害兽偷了臣的灵兽,两条大的皆已伏诛,只剩下这些崽子,不知太子殿下可否与臣一同斩草除根?”   逄风下意识地低头望去,伏在他掌心的是一只雪白的狼崽,它的耳朵此时软软耷拉着,还没有立起来,和小狗崽没什么两样。狼崽正在他手中拱动着,软软的肚皮蹭着他的掌心。   这种事,左相以前也并不是没让他做过。他一开始还会反抗,到后来也知晓那是无用的。逄风木然伸出另一只手,水系灵力开始凝聚,在指间化为水针,对准了狼崽的脑袋。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给这只狼崽一个痛快,不让它在左相手中痛苦而死。   正当那针要刺进去时,那只雪白的狼崽却忽然含住了他的指尖,用力吮吸着,湿润而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而这个动作,唤起了他残存的人性。   于是他说:“……这只便留下罢,孤正巧缺一只灵宠。” 第127章 结发   而左相,是从来不给他选择的。   不管逄风杀不杀这只狼崽,它也会死。幼狼在交到他手里时,便中了魂毒,就算他不杀,也会在极度痛苦中气绝身亡。   将狼崽带回去后,他与它签了魂契。并不是南离所以为的从属契,而是连魂契。依靠着这魂契,他承受了所有冲南离而来的魂毒。   幼狼魂魄太弱,根本无法反抗他的结契,逄风望着它,心里想:“多恨我一点罢。”   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活下去。   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夜深了,案上的烛台投下朦胧柔和的影,逄风披着素白的罩衫,正专心批着奏折。   宫人行了个礼,轻声道:“殿下,它并没有喝……”   “是么?”逄风并没有流露出意外之色,“它若不喝,就倒掉罢。”   他的手腕缠着细布,隐隐透出殷红之色,语气却格外淡漠,仿佛那根本不是他的血。   ——他的血。   南离瞳孔一缩。   幼狼稍微长大一点,开始懂得反抗后,就再也不吃沾有逄风气味的东西了。有几次,宫人端来了羊乳,它嗅到了其中逄风的气味,便将盆子打翻,宁可饿着也不会喝。   如果,那里面是逄风的血……   他这些天和逄风双修,修为几乎是一路突飞猛进,甚至多年的瓶颈也突破了。太阴之体是绝佳的炉鼎,他的血同样也含有精纯的阴气。   翌日,宫人为幼狼端上来了一盆血淋淋的生肉。幼狼弓起背,一边咀嚼,一边警惕地打量着身畔的逄风,时不时从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   而逄风立在它身畔,闪电般伸出手,夺走了它口中的肉块。   幼狼被激怒了,张开嘴向他猛咬而去,它的乳齿陷入了逄风的皮肉,他的血淌进了它的口中,腥甜的,比兽血更甜。   而它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那味道,逄风就将它狠狠甩在地上,随即剑鞘如瓢泼暴雨,抽在它的四肢与脊背上。幼狼到底没几分胆子,最后还是蜷缩在地上,屈辱地呜呜叫着。   南离记得真切,这是逄风第一次打他。   此后,这便成了常态,就算它后来自己狩了猎物,也会被逄风夺去。当然,狼也绝不会放弃反抗,逄风手臂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很多便是这般留下来的。   但,如果他是故意的?   如果他这么做,只为了让他喝下去自己的血……   记忆中东宫的景象黯了下去,眼前忽而变得格外明亮,映入眼帘的是一团蓝紫的绣球花,硕大的花团随着微风而轻颤。   南离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这是——   顺着逄风的目光望去,他看见了母亲和自己。自己正呆立着,失了魂似的望着母亲。而形销骨立的雌狼艰难地站着,从喉咙中发出柔和叫声,呼唤着自己的幼崽。   ——而落到逄风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隐藏在枯干皮毛之中的缝合线头,躯干不自然的扭曲,以及深深塌陷下去的腹部。   那是一具妖傀。   被掏空了内脏,用皮毛与骨骼炼制而成的傀儡,躯壳中以毒物填充,是极为歹毒的厌术。   而被喜悦冲昏头脑的狼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它将谨慎丢得一干二净,迫切地向母亲狂奔而去。逄风来不及做其他反应,只得挡在它身前,抽剑斩出了那一式“天枢”。   他提剑正欲离开御花园时,迎面碰见了左相。左相背着手,与他擦肩而过时,对他耳语道:“太子殿下出手可真是不留情面……臣好不容易炼制出来的妖傀就这么毁了。”   逄风冷冷道:“孤不知这是先生的傀。”   那记忆仍然在继续,直到逄风身死的那一日,直到它被放走的那一日。   血丝爬满了南离碧绿的眼,他从喉间发出嘶哑的哀嚎,涕泪纵横。   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   逄风将他从巴掌大的一团养大,用自己的血将他喂大,为他挡下一次次危难,而他做了什么?他给逄风留下了什么?   是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疤痕?脏腑被南明焰侵蚀的暗伤?还是……两次,两次的死。   他知晓每到潮湿的雨天,南明焰留下的火伤就会发作,逄风较平日也会多要一壶热茶。卧在他脚边时,狼看见他这幅模样,心底就会暗暗感到痛快。   可这一刻,这些曾经全部的浓重的恨意,都化作磨利的尖刀,去剜南离的心脏。他跪在逄风记忆里的地上,发出不成人形的痛苦嚎叫。   有很多人恨他。   死在逄风手中的人恨他,亲人被他杀死的人恨他,被他夺走一切的人恨他,他们诅咒他憎恨他,要他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可唯独自己,没有资格恨他!   从逄风的魂魄中,南离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愧。他的心被狠狠刺穿了,不住流淌着粘稠的血。   ……你不用愧疚的。   该愧疚的,从来是我。   那道陈年的疮疤被撕开了,露出了血淋淋鲜嫩嫩的肉,他的魂魄在嚎啕着,流着血泪。   他是头可恨的畜生,是白眼狼,卑劣无耻,低劣狡诈,却还在妄想得到爱。可逄风早就把一整颗心都给他了。他却亲手捏碎了那颗深爱着自己的心脏。   他不配再得到谁的爱了。   而那冰湖察觉到他内心纠葛的痛苦,又温柔地将他裹在其中,冷冽的湖水翻涌着,试图平息他的痛楚。   眼前的画面又变了,跨越了他一生的记忆,南离终于又见到了逄风。   他变回了白狼,匍匐在地,不住流着泪。狼会流泪么?它不知道……而此时它眼中,的确不住地淌着温热的泪水,是和人一样的泪水。   而逄风依然是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衣,怀中抱着剑,眼中尽是温和的笑意。   他向它伸出手:“南离。”   它流着泪拼命爬向那只修长的手,直到狼的额头碰到了他的手。在指尖接触到皮毛之时,南离便化作了人形,他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只有沙哑破碎的呜咽。   逄风眼神格外温柔:“先前在你这夺走的人性……我已经还给你了。以后,你再也不会受心魔的困扰了。”   他揉了揉南离的狼耳朵:“别哭。”   南离止住了呜咽,隔着泪光去看他的脸。   逄风抚上他的侧脸:“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什么……只是先前一直没办法给你,而如今,终于可以给你了。”   他打了个响指,一柄盘龙雕凤的金剪刀便落入了手中。“咔嚓”一声,逄风剪下了一缕属于南离的银白发丝,又伸出手去,剪下了一缕自己的墨发。   两缕发丝在他灵巧的指间很快交织在一起,再不分彼此。   他将那缕发丝塞进了南离的掌心。   逄风眼中含着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是你的了。”   南离抽了抽鼻子:“你不怨我?”   逄风端详着他的脸:“怎么会?我从来不后悔养了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小狗,也是我的夫君。”   他在笑着,笑容中却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南离心头忽然蔓延出一种极大的恐惧:“你——”   他话音未落,却见逄风的身形已经开始消散了。南离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几乎是四肢并用爬过去,嚎啕道:“逄风——主人——别走——别丢下我——”   而逄风却只是洒脱一笑,他的身影渐渐融入记忆彼方那灿烂的光中,不见踪影。   南离脱离了神魂交融的状态,他慌忙去看床榻上的逄风,可逄风的身躯却已经变得透明,开始羽化了,漫天都是飘荡的浮光飞絮。   鬼修不能转世,若是死,便是魂飞魄散。他躺过的床榻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两缕交缠的发丝刺着他的掌心。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窗外正逢破晓,乳白的晨光刺破了浓重的黑暗。天亮了,逄风也走了。   他的主人,他的妻子,已经不在了。 第128章 二十年后   熏风送来浅淡的香,荷叶上露珠滑落塘中,一声清响。娉婷袅娜的藕花开了满塘,浓淡相宜的花影摇曳在木棂窗纸上。   这是郁木境。   此时的郁木境又增建了,不止飞禽走兽,水族亦能找到栖息玩乐之所。荷角上某只红尾巴的蜻蜓,或是莲叶下聒噪的蛙,或许都是某个弟子所化。   屋中,不省人事的青鸿静静卧在床榻上。南离注视着他的脸,心里道:“师兄,我回来了。”   此时,距逄风身死,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对凡人或许是很长一段岁月,但对修士尤其是妖而言,却不算很长。   常青木和淅洺等人,依然留在了九阙。于不死树而言,常青木仍然尚未成年。他还是顶着少年的模样嘻嘻哈哈,却混成许多弟子的常师兄。   至于淅洺,她依然是温温和和的性子。她的阵法造诣如今已经相当不错了,此时正于阵阙为长老打下手。   程必最终还是放弃了一窍不通的蛊毒,转为体修。他不再执着于同族的认可,但爪肢上仍然附了毒。他常年出任务在外,九阙中鲜少能看见他的踪影。   他们有时会小聚,却总是不忘另酌一杯酒,给林逢。   九阙的长老们一开始还会有人提起林逢,到后来,也慢慢鲜少有人提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总有些新鲜人和事,占据他们的口舌。毕竟,也已经二十年了。   杨木生长老愈发年迈了,已经举不动他的锻剑锤了。南离想让他退隐,任个闲职,却被他拒绝了。每逢九阙收了新弟子,他就会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林逢,只不过鲜少有人愿意耐心听。   逄风走后的第二年,上官法不请自来,取走了他的剑。南离起初不愿将这唯一的遗物给他,上官法却道:“我与他赌的是他是否会失去此生挚爱之物,若你不交,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已经不爱他了?”   南离咬牙切齿,到底还是将剑交给了上官法。   他的心魔不再犯了,南离的兽性并没有消失,只是与人性相衡,再也不会兴风作浪。青鸿不省人事,银翎不知所踪。如今的九阙,只靠南离在担着,他一个人,活出了三个人的模样。   他学着青鸿,与那些口蜜腹剑之人觥筹交错;学着银翎,整顿九阙内部的赏罚秩序。两位阙主消失,九阙起初迎来了一阵动荡。   他并不那么聪明,很多时候难以应对那些明枪暗箭。但南离会总是去想,如果逄风在这里,他会怎么做?他就这么磕磕绊绊接手了九阙的事务。   好在,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南离也清闲了下来。   逄风走后的第五年,南离用血檀打了一只小巧的木牌灵位,时刻放在心口。他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就去抚摸灵位上镌刻的字迹。   ——亡妻逄风之位。   逄风走后的第十年,南离摩挲着檀木灵位,下定了主意,他不应该再用狼身了,如今是一阙之主,再用狼身打斗,未免过于粗蛮。   他做不到于心无愧,自然是用不了剑的。南离最终选择了横刀,那刀是用太阳真火淬出来的,刀身密布赤金的朱槿纹路。初锻成时,许多人上门贺喜,问他这刀的名字。   南离脱口而出:“断风。”   总有迅疾狂风撞至刀刃,却化作荡起发丝的柔和细风,轻抚过他的脸。   逄风走后的第十二年,九阙步入正轨,欣欣向荣。南离将阙内事务交给尽责的长老,独自走下了云阶。   往常总是师兄去抚慰九阙笼罩之下的凡人。师兄一睡不醒后,这事就交给了南离。他已经能很娴熟地用灵力造出太阳了。得益于它们,植被开始生长。无论人与兽,都久违见到了日光。   原本已经背井离乡的凡人,围绕他所造出的太阳搬迁而来,渐渐形成了村落。刘家村的旧址上,又升起了炊烟。   南离去到无人的深山老林中,化身成白狼。他不再使用灵力和法术,收敛了妖气,就将自己当成一条普通的野狼,在山林中过活。   这山林中已经有了一群野狼,见了这条孤身的雪白巨狼,狼王便起了拉拢之意。白狼既不同意也不拒绝,只是任由它们跟在身后。   很快,它被这群狼当成了其中一员,甚至地位仅次于狼王之下。可白狼并不在乎地位,只是经常呆坐着,望着天际的飞霞。   它独自捕来猎物,也并不让狼王先享用,只是自己吃饱了,再丢给它们。察觉到地位受到威胁的狼王终于忍无可忍。在狼群中,欺凌并不是罕见之事,它唤来群狼,向白狼发起偷袭。   而白狼并不想与它们搏杀,两条长尾一甩,这些野狼就被打翻在地,神色惊恐。   白狼被这群狼当作了首领。只是它依然不在意,也不需要与其他狼一同狩猎。它依旧是自己捕了猎物,吃饱了再丢给它们。可就算如此,这群狼也能够吃饱肚子,不再像以前那般瘦弱。   春天,有年轻的雌狼向它献殷勤,却被白狼冷淡地拒绝了。群狼便知道,这条强壮的雄狼已经有了伴侣,只是它的伴侣恐怕已经不在了。   后来一日,有猎人进山,手持火把,群狼望见火光,四散而逃。   白狼却并没有随它们逃走,猎人挥舞着火把来到它面前,却以为看见了妖怪,被这条罕见的双尾巨狼吓得落荒而逃。   它这时才恍然忆起,野狼应当是怕火的。   可南离并不怕火,因此既做不成兽,也做不成人。但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无论他的人性还是兽性,都无可救药爱着他。   他又变回了银发碧眼的青年,离开了山林。这次,南离选择幻化为人,行走世间。   他买下一只小船,慢慢撑着船篙,沿着蜿蜒的河流,卖米卖盐。说是卖,其实是半卖半送。   在神魂交融之时,南离知晓了逄风的毕生所愿,只是租一只商船,往返于河流卖些杂货。他不会做生意,因此大多数时候,只是抱着他的灵位,去看波光粼粼的河面。   有时候,还会和他说些话。   ——基本都是些闲话,诸如今天又亏了几个铜板,或是货又进水了,没法卖了。   起初,南离还能在梦里见到逄风。他知晓那是梦,却舍不得移开目光。依然是长夜的东宫里,逄风伏在案前睡着了,指尖陷进狼的毛发里。梦里的他不敢呼吸,怕惊醒了他。   后来,南离连梦中也见不到逄风了。他起初疑心逄风是与他生气了,不再见他了。可逄风早已魂飞魄散,又何谈见他?   怀中的灵位被捂得温热,硌着胸口。 第129章 我想你了   南离已经不再执着于林逢的皮相了。   无论是林逢还是逄风,终归都是他。他想到在黄粱一梦中,自己对林逢说:“要是我当初遇见的是你,该有多好?”   可自己早就遇见他了。   也只有他,无论多少次,都会毫不犹豫去抱起那只巴掌大的狼崽。蜂巢中的林逢并不是虚假的,无论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总会无条件爱着那条狼,用单薄的身子挡在它面前。   南离想到始龀幻狱,逄风抱着幼时的他,对他说:“没准,我就是这样的坏人类。”   ……可你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南离并没有关于这幻狱的记忆,是在两人神魂交融之时才想起的。渐渐的,那些模糊而久远的记忆也开始苏醒,南离恍惚间忆起,他第一次遇见逄风的时候,应当是很喜欢他的。   它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喜欢他托着自己肚皮的手……甚至含着他的指尖。那时南离虽然年幼,但毕竟是带着野性的狼,畏惧人是狼的天性。但它却并不害怕逄风,相反,很喜欢他。   这件事,从前南离深埋心底,永不提起。他为之耻辱,不敢承认自己曾有那么一刻,是喜爱过这人的。   如今想来,那直觉确是准的。   华蜜幻狱会创出心中所向往之景,引人沉溺的。它的解法,便是让幻境中的人尝到痛苦,意识到这美梦并不完美。它那时初次感受到痛苦,便是因为逄风离开了自己。   他不能没有他。   说也奇怪,南离活了二百余年,其中与逄风相处的岁月,满打满算也不到他生命的十分之一。可他却占据了他的整个生命。   南离蓦然回首,才发现身畔有逄风的岁月,实在太短太短了,像绕过指尖的柔缓水流,来如春梦几多,去似朝云无觅处。   但,这已经是逄风能给他的全部了……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只要他还活着,就没和南离分开过。从东荒苏醒之后,记忆尚未恢复的逄风遇见了自己,便陪在他身边。   那些仅存的琐碎零散的记忆,一幕幕都与自己有关。逄风甚至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却没忘了去爱他。   而他明知道自己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恨他。   于人间游历之时,南离瞧见了诸多家犬,有的锦衣玉食,被少爷小姐们抱在怀里;有的主人只给一口剩饭,却也尽职尽责看家护院;有的靠作揖乞讨为生,却摇着尾巴,将讨到的那点饭食交到乞丐主人的手上。   但不管是什么犬,人们似乎都有共识——咬人的狗,尤其咬主人的狗,是万万不能留的。   轻者暴打一顿,重者赶出家门,甚至扒皮打死也不占少数。   ……而逄风又为什么养了他?   猎犬为主人献上猎物,家犬看家护院,路边乞儿的犬亦能与主人相拥,用皮毛提供一点稀薄的温暖,而他呢?   在逄风最虚弱的时候,它想着是如何杀了他;在逄风因脏腑的暗伤而微微蹙眉时,它的心底却在暗暗窃喜;当逄风为救自己和那一城的人而力竭时,他却将他锁在殿中……而逄风,其实一贯都纵容了他的僭越。   他做出的那些事,就算放在狼群,也会被群狼咬死,可逄风却不曾怨过他。   ……自己又怎么值得他这样去护?为了这么一头畜生,他将身体,魂魄以及命都搭上了,最后尸骨无存。   供人玩赏的狮子犬尚能让主人抚摸,提供些陪伴的乐子,而他,就连逄风想抚摸他的皮毛,都会去撕咬那只手。   南离知道,他并不在乎……他从不在意身上的伤。但逄风愈是这样,他的心里愈是苦楚。   他以前被师兄和师姐保护得很好,直到登上阙主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南离才逐渐尝到那些恶意的滋味。他亲近人,妖便恨他;他亲近妖,人又视他为异类。他无论如何都讨不了所有人的好,无论怎么做,总是有人恨他妒他的。   而逄风就浸在这权势与恶意的汹涌漩涡中,若无其事地活了十几年。   成为阙主后,面对的明争暗斗也更多了。一次意外,南离被人算计,被一群虚耗包围,厉鬼龇牙咧嘴,就要将他撕成碎片。   南离最终拔出横刀,与它们鏖战了三天三夜,他到底是将它们都烧成了灰烬。可厉鬼的锐爪也抓穿了他的后心,断骨穿心的痛楚让他几乎晕厥,可在站不稳之前,他却还是将那块檀木牌位紧紧护在怀中。   鬼的利爪如暴雨般落在他的身上,南离满身脏污,却死死护着那块灵位不放。   ……不能摔在地上,他会疼的。   那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不怕死,只怕毁掉师兄师姐建起的九阙基业,完成不了逄风身陨前的嘱托。   可南离最后还是没死成,一只受过太阳恩惠的松鼠小妖经过,将他藏在了树洞里,又用灵露为他洗了伤口。大妖本身的恢复能力很强悍,他昏昏沉沉躺了几天,到底还是活了过来。   醒来之后,南离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逄风还活着的时候,他给他留下了满身的伤。而他死后,自己反而对着一块冰冷的死物,关心他疼不疼。   他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在意他疼不疼,包括他自己。   伤好之后,南离路过戏台,铜钹一声脆响,京胡月琴悠扬声中,台上青衣水袖曼舞,满头珠翠随着动作相撞,噼里啪啦响,唱的正是《锁麟囊》,朱楼那一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那青衣吊着嗓,唱腔委婉幽怨:“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南离听着听着,忽然眼眶就湿润了。   他如今落得这境地,或许真的是老天的惩罚。他也甘愿认罪伏诛受这责罚。可逄风什么也没做错,他这么好一个人,怎么就落得这样结局?   结束了人间的游历,南离最后又回了九阙。而青鸿依然没有醒,他有时候会这样站在床头,在心底和师兄说些话。   他如今明白了,为何那时心念钟下,他与逄风皆是碧印。那是因为心念钟,也就是青鸿的心,一直在护着他们。   乾坤袋里的传讯灵珠亮了起来。   是内务长老,他焦急道:“阙主,您回来了?”   南离应道:“是,怎么了?”   内务长老急得满头是汗:“出大事了!弟子们马上就要秘境历练了,本来都说好是云长老带队,结果他又不知道去哪喝酒了,九阙上下都找不到人!”   南离:“……其他长老是否有空闲?”   内务长老为难道:“阙主,你也知道九阙每次历练必需得有大妖跟着的,那几个长老虽然尽责,但修为还是差一点的……”   南离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声音平静道:“好,我去。” 第130章 飘零   南离如今已不是当年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狼妖了,他对内务长老道:“历练沿途的住宿车马,是否安排好了?”   内务长老有些尴尬道:“其他的基本都安排好了,可……”   他犯难道:“那秘境是大妖遗骸所化,位于山间,旁边正有一凡人村落。我已遣人与村人说好,让众人借宿家中。可那村落主事之人却有些奇怪……”   他叹了口气:“他并不要金银,只希望能打只能自动行走的小木车给他。”   南离皱着眉头道:“可焆都不是明令禁止将带仙术的东西卖给凡人?”   内务长老道:“是这个道理,可那小车并不需要什么攻伐阵法,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听说那人年纪轻轻就落了残疾,只是想出门走走罢了。毕竟这么多人也要借宿月余……”   南离:“我明白了,这事我会去办。”   他放下传讯灵珠后,就去了木匠铺子。开铺子的是位年迈的老人。老者从前只是凡间一名木匠,因为手艺过人被修士收作徒弟,从而在焆都开了这铺子。   焆都常见的送信木鸢,运货木牛,以及南离揣在怀中那块牌位,都出自他手。   对老木匠而言,会动的小木车自然是小菜一碟。不到一个时辰,小车就打好了,老人道:“这东西消耗灵力少,装块灵石,走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南离谢过他,小心翼翼将木车收在乾坤袋中。老木匠见他这般,叹道:“阙主,您的确是少见的痴情之人,只是逝者已矣……”   南离平淡道:“多谢师傅挂怀。”   落霞染红天际,火红夕阳将他独自一人的身影拉得好长。   安顿好这些后,他躺在郁木境大殿中的床榻上,用南明焰点了一支旃檀。入睡之前,南离照例摩挲着他的灵位:“你也该睡了。”   第二日,便是历练的日子了。   南离早与另一位陪同的长老商量好,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弟子对阙主还是保持些敬畏比较好,也能借机让长老拉近与弟子的距离。   南离先是眼神冷厉,在众弟子面前宣读了此次历练的规矩,随后便头也不回踏进了自己的车厢。那长老就趁机小声对弟子道:“……只要不被丹景君发现,就没事。”   属于弟子的车厢很快吵闹起来,很多小妖是第一次见世面,互相聊着聊着就热络了。一些小妖甚至化出本体上蹿下跳,好不热闹。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南离所处的车厢。   车厢中只有他一人,南离又忍不住拿出那灵位翻来覆去摩挲,又从乾坤袋取出细绢布来擦拭。四下无人之时,他又无法控制地想起了逄风。   与逄风一同出游的记忆无比鲜明,犹在眼前。也是在那次历练,南离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心意。他还记得回程的马车中,自己倚在逄风的肩头,沉沉睡去。   时常有人与他说,岁月能冲淡伤痛。可南离明白,自己一辈子也好不了了。逄风在他怀中羽化的那一刻,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密闭的车厢里,南离疲惫地将额头靠在檀木灵位上,闭着眼嗅着那点香气。   一路颠簸许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入目是连绵不绝的青绿山峦,阳光在林叶间隙跃来跃去,投下铜钱般的影。圆滚滚的小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啁啾不停。   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欣欣向荣的气息。   南离嗅到了草木的清香,耳畔有细小的声音欢快地响起:“太阳妖君!太阳妖君来了!”   是群刚凝聚意识的小木妖,它们羞怯胆小,不敢在这群妖面前露面。此时正躲在叶片下好奇地窥探着。   得益于南离造出的太阳,木妖才有机会诞生,因此和他格外亲密。   木妖一直很执着地叫南离“太阳妖君”,南离纠正了几次,后来也由着它们了。   小小村落被黛青群山抱在怀里,海龙妖骸又为其提供了天然的屏障。这得天独厚的优势让它格外平静与安逸,凡间的战火与修士的手伸不到这去,宛如世外桃源。   此番历练,南离亦是不愿打搅村人平静的生活。他告诫过弟子,勿要在凡人面前使用法术。只有管事之人,知晓他们修士身份。   长老留了个心眼,并未说他们是妖。不管怎么说,人族对妖总是有畏惧的。   历练秘境其实很无趣,许多大妖寿元将尽前,都会将毕生所学镌在骨上,设下考验,传给有缘人。术法往往很强,但也仅此而已。   逄风说得很对,模仿他人的法与道,一生都无法抵达臻境。最重要的还是将前人的道融会贯通,并走出自己的道。   他现在似乎找到自己的道了。   弟子们雀跃着下了马车,此时已有村人在村口候着了。西瓜浸在井水中,瓜皮镇得冰凉。魁梧的汉子举着刀,将瓜一切两半,露出起沙的鲜红瓜瓢。他憨厚一笑,将切成片的西瓜分给弟子们:“你们也热了,来吃些瓜解解暑。”   南离走过去问:“东西我已经带来了,请问管事之人身处何处?”   “你是说先生?”汉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喏,他就在那儿,门前有挺多人的那间屋。”   不远处是个隆起的小山包,小山包上伫立着孤零零的一间瓦房。瓦房前开垦了一小片地,种了些绿油油的菜。溪流清澈,正绕过屋前,溪水放了只竹篓子,捕些鱼虾。   许多村人已经在屋前排起了队。   汉子笑着说:“今儿个驿使来了村里,都等着找先生读信回信,你要去,可能还得等些时候。”   南离谢过他,便动身去了排在那长长的队伍中,村人攥着手里的信,一个接一个在瓦房中进进出出。南离却不见他们腰间悬着铜钱串,只是有些村人手中提着腊肉鸡鸭,有些篮中放着水灵灵的时蔬,有些抱着半匹布。   甚至有些健硕的小伙子手中空无一物。从瓦房中出来后,他们便挽起裤腿,俯下身子,尽心尽力为那块田地除起杂草来。   看得出,这位先生极受众人爱戴。   不知为何,南离系在腰间的永生结玉佩开始发热。   时不时有人从屋中走出,脸上或喜或愁。终于,队伍排到了南离。那人并未喊人进来,想必是已经习惯村人直接进屋。   南离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   下一刻,他便如遭雷劈,呆站在原地。   他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那是他朝思夜想的脸,那狭长的眼,血色浅淡的薄唇,高挺的鼻梁,南离不知在心中描绘了多少次。   那是他的主人,他的发妻。   只不过,那人此时正坐在一只木制的轮椅上,见他来了,也并未起身,只是将脸转向他。   那双惯含笑意的漆黑眼眸中,没有神采。   南离忽然不安起来。   面前的人温和道:“要读信么?要稍微凑过来些,我的耳朵不是很好。”   于是南离不由自主凑了过去,在那人的脖颈上,他嗅到了二十年来魂萦梦绕的冷香。   狼是靠气味认人的。在嗅到这淡淡的香气时,南离便确认了,这的确是他。   ……但为什么?   他多么矜傲自若的一个人啊,出剑十步一人,舞剑时,身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套剑就能斩灭九天陨星。   可他如今却缩在这小村子中,目不能视,双腿膝盖以下都动不了,甚至耳朵也半聋了,只能给人读信为生,身子弱得不比凡人。   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南离的心刹那间被千刀万剐凌迟了。 第131章 葛生   小妖们欢快地在阵法中钻来钻去,躲闪袭过来的风刃。他是阙主,自然不用带弟子,无所事事的南离又开始贪婪地盯着逄风。   他渴了逄风二十年了。   南离如今也终于弄清,目不能视的逄风到底是怎么读信的。他那双好看的手,在信纸上轻轻一抚,就能根据纸上细微的墨痕判断出字迹。逄风也替人写信,他的字和他的人如出一辙,瘦长清秀,极具风骨。   逄风不记得他了。   南离不知他到底是如何转世的,眼前的人的确有心跳与温度,不是鬼,是货真价实的凡人。   那日,他将小木车交给了他。逄风便礼貌与他道谢,温和却疏离。南离的心被那模样深深刺痛了。   逄风养了条灰毛瘦犬,那犬极听话,整日卧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南离从村人口中得知,在小木车还没送来时,若他想出门,一直都是灰犬拉着轮椅。   南离简直嫉妒得牙根发酸。   他从窗纸的小洞中,望见逄风正轻轻抚摸着灰犬的脑袋,而那犬眯着眼睛,摇着尾巴,神情无比享受。   妒火充斥着狼的胸腔:他明明只有自己一只灵宠的!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嫉妒?南离顿时变成了泄了气的河豚。   逄风依然清瘦,甚至比以前更瘦了。他依然不喜荤腥。村人拿来的腊鸡鸭,他几乎没动过。只是每天煮一点粥,就着腌好的咸菜吃。   有村妇请逄风为在外务工的丈夫写信,会顺带着为他炒些清淡时蔬,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这人从来不懂得关心自己,好像自己是不会流血不会疼痛的木人般,就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南离几乎是慌乱地想,不行……他不能由着他这样糟蹋自己。就算他不想吃肉,也得吃点鱼虾之类的。他现在这个病恹恹的样子,来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了。   有了小木车之后,逄风每天午后都会坐着吱吱呀呀的小车去山包上吹吹风,晒晒太阳。长久不见日光,他的脸色依然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和鬼也没什么两样。   南离的心痛得颤抖,他无比渴望冲过去,把逄风拥在怀里。他想去哪,他都可以抱着他去,逄风腿动不了,就骑在自己的脊背上……可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逄风。   蜃仙人说,她和嫣儿并不是一人,出身、境遇的不同能够完全将同一人塑造成迥异的模样。逄风想必也是如此。   上辈子他给逄风造成了太多伤害了,这辈子又怎能要他再搭上一生?   南离近乎饥渴地注视着逄风研墨,墨条渐渐在砚台中化开了,广袖在这动作中滑落,他的手腕露在外面,那细瘦的手腕上仍然有深深浅浅的疤痕,南明焰留下的疤痕刻到了他魂魄里,就算转世也并没有消失。   这提醒着南离,他没有什么资格去要求逄风继续爱他。   逄风显然很受欢迎,南离窥视这两天曾亲眼看见有些年轻的农人攥着信,满脸通红进了门,不消片刻,又垂头丧气踏出门槛。   逄风依然是那套滴水不漏的说辞:“我已是废人,没必要搭一辈子在我身上。”   温和、有礼,却拒人千里。   而这些人在为那块地干活时,格外卖力。   南离焦躁得要命。   他小时候护食就很严重,如今这占有欲全转到逄风身上了。那是刻在狼骨子里的兽性,没有猛兽会让别人打自己东西的主意的。   就算最恨逄风那段日子,他也绝不允许逄风去碰别的灵宠。若是放在从前,南离恐怕早就把逄风禁锢在身边,让他的心脏只能为自己而跳,身上沾满自己的味道。   可人性却不容许他这么做:转世后的逄风并不是他的,他有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后来,南离终归是有些忍耐不住了,他趁着天黑四下无人,将田中杂草清了个一干二净,又将自己的灵力喂给秧苗,颇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味。   翌日,那群人再来的时候,对着干干净净的田垄傻眼了。   最后,南离叩响了逄风的门。   他手里提着一个小食盒,里面装的是蒸鱼。逄风喜清淡,并不排斥鱼,可他眼盲,又无法挑出鱼刺,因此得花点精力。   南离琢磨了许久,从河中捕来鲜活的青鱼,剔了骨和刺,将鱼脊背的最嫩滑的两条鱼肉剁成细腻鱼蓉,又拌上蛋清,调味就只放些葱姜水与盐,只吃鱼的鲜味,他又点缀上虾仁,上锅蒸熟了,又用了南明焰保持温热。   窗明几净,逄风依然静坐在小木车上,听见他的脚步声才抬起脸,灰犬卧在身旁,见他进来也并未吠叫。   南离眉头一皱。   他察觉出那灰犬身上有淡淡的妖气,这么一只妖待在逄风身边,到底有什么意图?   但灰犬似乎也并非表现出敌意,甚至还照顾了逄风许多年。于逄风想必是比他一个陌生人亲近,他就算心里再妒,也无法对它出手。   南离盯着他的脸道:“先生,我是个粗人,可否请您教我念首诗?”   逄风平和道:“自然是可以的。”   他接过南离递过来的书,先是摸索了一会,才一字一字念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他的声音很好听,如山涧中的淙淙流水,南离一时竟是痴了。   这是葛生,悼亡诗。   死者眠于荆榛之下,徒留生者捱过漫漫长夜,只待百年之后,同穴而葬。   没有逄风的二十年里,南离抱着他留下的书,翻来覆去读。因此逄风还未开口,他就知道了之后的词句。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最后一字柔缓落下,逄风问他:“还有什么需要我读么?”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自己眼前,自己却无法拥他入怀,南离强压下声音中的颤抖:“没有了,多谢先生。”   未等逄风开口,南离就抢先道:“先生之恩,感谢不尽……我做了些吃食,不成敬意。”   南离将食盒轻轻置在木几上,随后匆匆夺路而逃。他怕再待一会,眼泪就掉下来,被敏锐的逄风发现端倪。   他会吃的……逄风绝不会浪费食物。   南离一直逃到山林间,等到彻底嗅不到逄风的气味才停下脚步。林间沁凉的风吹来,稍稍平复了他的心情。   但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他想,为什么半残的人不是自己?若是能拿命去换逄风的双眼,他也会甘之如饴。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他恢复?   可这已经属于仙神之术的范畴了。   逄风如今的身子弱到就算用灵药去补,也会虚不受补。   内心苦楚之时,南离耳畔却响起了一道轻佻的声音:“……你以为他之前那么强没有代价?借来的东西是要还的,他一直在透支来世,为救你这么一条狗。”   南离双眼通红,盯向虚空中声音传来之处:“……你是谁?”   那声音道:“你先别管这个,我问你,你想不想他好起来?”   南离将拳攥得死紧:“若他能好起来,我愿以命相换。”   那人嫌弃道:“本来我根本不愿你再去扰他,可他身体这状况迟早得解决。这事说难也不难,他做鬼时间太长,阴气也重,加上借力的业,就这样了。他先前斩灭陨星积了大功德,能与业力相抵,那便只剩阴气要解决了。”   他语出惊人:“你和他双修,把阳气喂给他就行。”   南离彻底说不出来话了,过了许久才颤抖道:“……我不可能逼着他做这样的事。”   那声音嘲弄道:“怎么?你之前做这事的时候,不是很上道么?他现在是凡人,又半残了,根本反抗不了你。”   这话戳到了南离的痛处,他口中发苦:“……有其他方法去祛除他的阴气么?”   南离难以抑制地想起在殿中颠鸾倒凤的日子……他知晓那时的逄风其实很痛苦,那几乎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那声音,或者说谢玟昀毫不留情道:“没有。妖兽血液灵力驳杂,作用也不大,一滴精十滴血没听说过么?还是说你那方面不行?如果你有难言之隐,可以让其他火兽来。”   南离气急道:“你这人——”   太山君又道:“忘了说了,过几月就是他的生辰。他四柱纯阴,在那一日,阴气会剧烈爆发,后果不堪设想。办法已经告诉你了,做不做是你自己的事。”   他的声音消失了。 第132章 他不要他了   夜深了,窗纸透过小油灯昏黄的影。南离不知逄风是为谁点起这盏灯的,不过想必不是为了他自己。   透过薄薄的米黄窗纸,他望见逄风正坐在床榻上,褪去了罩衫。他的膝盖动不了,因此挪动身子的动作显得格外困难。   灰犬叼住他褪去的罩衫,直立起身子将它挂在墙上,又凑到逄风身畔,任逄风的手抚摸自己的皮毛。   南离心中妒忌的酸水又开始咕噜咕噜冒泡。   神秘声音先前的一番话还萦绕在耳畔,他却犯了难。如果他不愿意强迫逄风,就得想方设法让失忆的逄风在短时间内爱上他。   可这何谈容易?   逄风虽然没了记忆,但到底也是他。半残的温和表象之下,依然是那锋芒毕露的长夜太子。南离自觉并没有哄骗他的能力。   南离冥思苦想,到底还是化成一只雪白的小犬,跃下山包。二十年过去,他的化形术已经相当不错了,圆滚滚的小犬踏着嫩草,碧绿的眼在黑夜中宛若萤火,闪闪发亮。   小犬伫立在逄风的屋门前,轻轻用短短的爪子挠了挠门。   它听见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逄风起了身,又披上罩衫上了小木车,最后传来门被推开的“吱呀”一声。   逄风见屋外没人应,先是愣了一下。   随后,雪白的小犬摇着尾巴凑到他腿边蹭了蹭,口中发出委屈地呜咽般的低鸣。   逄风弯下腰伸出手去,缓慢地摸索着,他的指尖触到了南离的皮毛,双手一捞,将小犬抱在了怀中。   南离终于进了屋中。   先前太过匆忙,他没有看清屋内陈设,而如今终于看清了。木制小几上摆着一只烛火摇曳的油灯,摞在上面的信纸被叠得整整齐齐。   灶台整洁,没有一丝炉灰。他之前送的小食盒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用布匹包好了,放在一旁。灰犬正卧在一只小绒垫上,细长的尾巴惬意地甩着。可明明是夏日,逄风的床榻上却铺着极厚的棉被。   南离顷刻间想到他体内阴气的事。   逄风将怀中小犬轻柔放在地上:“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是饿了么?”   他取了一只干净的碗,去灶台摸索着生了火,温了温锅中的粥,又剥了鸡蛋,捣碎了拌在粥里。   逄风将碗放在小犬面前:“吃点东西罢。”   雪白小犬将脑袋埋进碗中,咕噜咕噜大口大口吞咽着。那粥没有放盐,其实是有些烧心的。但南离却依然狼吞虎咽着。   他太久太久没有尝过逄风做的东西的味道了。一时呛了喉咙,小犬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逄风抱起它,抚摸它的脊背为它顺气:“不要着急,没人跟你抢。”   可有许多人在同他抢。   那些农人在同他抢,灰犬在跟他抢,好多好多人在同他抢……他像是条好不容易寻到块鲜肉的恶犬,龇牙咧嘴,想吓退所有窥伺他的人。他怕极了惧透了这辈子让别人抢去了他。逄风不再是他的了,如今也只有这一口粥,是属于他的。   粥被吃干净了,碗底被南离舔得发亮。   逄风将小犬抱在怀中:“你从哪来?”   自然是不会有人回答他的。   他伸出手,碰了碰小狗湿漉漉的鼻尖:“皮毛很干净……你应该有主人罢。”   南离呜咽着,只对他摇尾巴,温热的舌头舔着逄风的掌心,发痒。   而灰犬依然不动如山地卧着,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之色。   逄风噙着笑意:“你很喜欢我?”   他挠了挠小犬的下巴,埋在他怀中的南离嗅着那冷香,趁机舔了他的脸。   逄风抚摸了小犬一会,认认真真道:“可我照顾不好你。”   南离想说没事的,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了。可嗓子里却只能发出属于幼犬的呜呜声。   而逄风抱着小犬,不舍地摸了又摸,终归是推开了屋门。   他轻轻将怀里的雪白小犬放在地上:“快回家罢,你的主人想必已经等着急了。”   碧绿的眼睛望着他。   可是,你不要我了,我便不再有主人了。   雪白小狗孤零零地站在门外,喉间发出低低的哀鸣。可那扇透着明黄光亮的门,终归是在它眼前蓦然关上了。   屋中有逄风,有灰犬,有他的爱抚,有温暖和家,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门内隐隐传来逄风沉静的声音:“……今日也多谢你,为我领路了。”   雪白的小犬卧在他的门口,将身体蜷缩成一小团,似乎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些。   后半夜下了雨,它的皮毛被淋湿了,雪白小犬却依然没有离去,白毛变得灰扑扑,它嗅着门缝中传出的冷香,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133章 竹箫   逄风在弹琵琶。   南离并不意外他会弹琵琶,逄风就没有什么不会的,倘若哪日他发现逄风有不会的东西,反而会更惊愕。   灵巧的细长手指在琵琶四弦上只那么一拨,浔阳夜月、平沙落雁便从指缝间泻出,时而急雨鸣屋瓦,时而余音绕窗棂。   当然逄风并不喜爱琵琶,他弹也只有可能是为他人而弹。他这人有个特点,就算心里无动于衷,琵琶声却怆然凄切……只要他想,他可以表现出和内里完全不同的模样。   就比如此时,他教幼童弹琵琶。   那孩童还抱不起来沉重的琵琶,便憧憬地望着逄风。逄风微微侧着脸,神情专注恬静,正落到南离眼中。   南离窥着窥着,心中狰狞可怖的兽欲之火却猛地燃了起来——他不想让别人那样去看逄风。他开始妒忌那被逄风抱在怀里的琵琶来。   南离以前也曾见过逄风弹琵琶。   ……那还是逄风带它去杀人,那人是个大胡子的异国使臣,正于乐坊吃酒。逄风迷晕了头牌仱人,换上他的衣衫,抱着琵琶便去拨弄。   那使臣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本来已欲逃走,可他一套反弹琵琶下来,他竟挪不动道了,任由逄风走到面前,一剑封喉。   而狼恨恨地撕烂了他的脸,因为它不想看到别人用这种色眯眯的眼神打量自己的猎物。   一曲落罢,逄风对那孩子平静一笑:“不要总想着学曲子,基本功还得练扎实才是。”   ……他不想让逄风对别人笑。   逄风的笑,无论是讥嘲的还是温和的都应该属于自己。南离想让逄风只看着他笑。   耳畔着了魔似的响起太山君的声音:“他现在是凡人,又半残了……根本反抗不了你。”   是啊,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擒住那细长脚踝,覆身上去……逄风就算再厌他,也无法抽出剑来把他捅个对穿。   逄风好看的手指不会再搭在琵琶弦上,而是搭在他的……那几日,南离曾经用烙印强迫过他用手,那人眼睫垂落,神情淡漠,手里却做着那样的事,实在是血脉偾张。   但南离的兽性已经不再像先前那么不可控了,因此也只是在脑中想想。他有那么一刻甚至在阴暗地想,要是心魔还在就好了,他就能顺从兽的本能,再次将逄风占有。   这念头刚从脑海中冒出来,南离就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真是个畜生!   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焦躁了起来。   晌午了,南离照例提着食盒去找逄风。他这两天,跟着村中曾是酒楼掌厨的老人学了几手。所有菜在呈给逄风前,都要试验上好几次。   这次他做的是三不沾。   逄风不喜沾荤,南离就没有用猪油,而是换成了同样香气十足的花生油。鸡蛋也是在村中收的柴鸡蛋,桂蜜是他从九阙带回来的。逄风太瘦了,确实应该吃些甜的。   这菜非常考验对火候的掌握,幸好南离本身就是火兽,擅长控火。但即便如此,他也失败了很多次才成功。   逄风问他:“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   他在这点很固执,逄风绝对不会白白去要别人的东西。南离早已想好了回应:“先生可会吹箫?”   逄风愣了一下:“略通一二,只不过我手头并没有箫。”   南离早有准备:“先生用它罢。”   他递过去一支紫竹箫。   其实南离原本想给他用最好的玉箫,只不过那东西太昂贵,逄风不一定会要。最终还是选了支音色柔润的紫竹箫。   逄风摩挲了几下:“你想听什么?”   南离道:“只要是先生吹的都随意。”   逄风谐谑笑道:“随意啊,这可是这世上最难伺候的答复……关山月如何?”   他对自己笑了。   逄风这么一笑,南离呼吸一下子全乱了:“……都依先生的。”   逄风先是试了试音,再将洞箫举到唇畔,闭着眼吹奏起来。   他说自己略会一二,真的只是在谦虚。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那箫声清丽旷远,却不乏大气,每个音都落得极准,如玉碎凰鸣,惹得南离心头颤动不止,就连灰犬也有节奏地用尾巴敲击着地面。   他承认箫声很好听……但南离的心却并不在此处。他望见那血色浅淡的薄唇,忽然觉得,也许他含点别的什么会更好看。   ……他有反应了。   幸好此时的逄风看不见,并不知他的尴尬。他只是吹罢一曲,将那箫递还给南离。   南离忍着火气,嗓子有些沙哑:“不必,先生你用便好。”   逄风:“无功不受禄,此箫音色极美,想必是贵重之物,举手之劳而已,收下与礼不合。”   南离沉声道:“只要先生空闲时,愿意为我吹奏箫曲便好。”   他说这句话时,其实并没有其他意思。可几乎是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南离便意识到了什么,脸不由自主红了。   没有记忆的逄风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之处,他只是道:“那先放我这也好,你什么时候要用,取回来便是。”   南离猛地站起身,他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临走之前,南离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对逄风道:“先生,如果有只小白犬来你屋前……请你不要撵它走,它很可怜,主人不要它了,它很好养的,只要给一点点粥就好。”   他欲盖弥彰道:“它不愿接近我,却似乎很喜欢先生……劳烦先生若是看见它,顺带照料一下便好。”   逄风叹了口气:“非我不愿收养它,只是我一个废人,是无法照顾好它的。”   “养了犬,就要对它负起责任。饭食住处这些倒是好说,若它病了,得带去看兽医;到了合适年岁,也得去找伴……这些我没办法给它。”   他望向卧在一边的灰犬:“就连我自己,还得靠它照顾。”   荣辱不惊的灰犬也抬头望他。   逄风抬起脸:“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便放心。下次再遇见它,我会尽力照料它一段时间,然后在村中为它找个合适的主人。”   南离一时哑口无言,只得谢过他,转身走出了屋门。回去的路上,他满脑子都在想逄风方才的话语。   ……他绝对不会让逄风把他送给别人的。 第134章 脚踝   天黑之后,无事可做的村人往往睡得很早,就连倦怠的鸟也回了巢,那对夫妻鸟挤在温暖的巢里低声絮语,巢中甚至铺着南离的毛。   南离再次化作雪白小犬,只不过这次他机灵多了。在去寻逄风之前,他先是去泥坑中打了滚,又钻进树丛,毛上甚至挂了几颗苍耳,完全是一副流浪狗的模样。   小犬的爪子踩着土路,“啪嗒啪嗒”响,它再次停到逄风的门前,挠了挠房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缝隙中透出温暖的光亮,它嗅到了家的气息——粥的香味,被褥间织物的味道,以及逄风身上的冷香。   对犬而言,家便是如此了:温热的食物、暖和的窝,以及主人。   逄风一手托着雪白小犬的肚子,熟练地将它抱在了怀里。他的姿势是最让狗感到舒服的姿势,南离发出“呼噜呼噜”的喘息,乖乖任由他摸肚皮。   逄风的手指划过他的脊背:“……去打架了?身上这么脏。”   他的手很灵巧,逄风将他抱回了屋内,耐心地一枚枚摘去挂在皮毛上的苍耳,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毛发在他手中简直服服帖帖。他又将毛巾浸湿,为小犬仔细洗净皮毛的脏污。   逄风将它放了下去:“这样还好些,若是脏了,不会有人愿意要你的。”   ……他居然还在想着把自己送人的事情!   委屈的南离扑到他脚边,口中哼哼唧唧蹭他的腿。逄风摸了摸它的脑袋:“我要写些信,还不能陪你玩……你要陪着我么?”   小犬忙不迭地点头。   逄风坐在书案前铺纸研墨,南离卧在他脚边,抬起脑袋,望见他线条流畅的踝骨。   他对逄风的脚踝一向有些怪异的执念。   白狼从前也是这般,逄风强迫它卧在自己脚边,它抬起头,却只能望见他细瘦的踝。这感觉让它极其耻辱。狼几乎每天都在臆想将它含在口中,听那根骨在齿间断裂的脆响。   ……后来南离也的确得偿所愿,他却并没有弄折它,而是攥着那朝思暮想的脚踝,对逄风做了些更过分的事。   逄风身上系着他所有的欲望,无论哪种。   从很久之前开始,南离就想得到全部的逄风……那段日子里用烙印让逄风换上各式衣衫与他欢爱,也只是为了完完全全占有他。   作为人,他知道自己不应这么想。   但作为狼,或许真如灵兽仙师所说,无法理解平等的关系,总是野心勃勃要占有逄风。   南离抑下心中翻涌的念头,乖乖顺顺卧在逄风脚边,只当自己是条普通的小狗。   对于信,逄风几乎什么信件都写,甚至情诗他都会写。明明心中并无情爱之意,也同样能写得情真意切。   他太久将自己困在伪装出来的壳子里,几乎与之融为一体,唯一那点真心只给了南离。二十年前那场神魂交融,总算是让南离走近了真实的他。他那时才知晓,这人也是有不擅长的事。   ——逄风不擅长应对爱着他的自己。   他宁可面对恨他的南离,也不愿面对爱他的南离。   这从表面其实很难看出来。因为就算是相对长夜太子而言不那么气势凛然的林逢,在两人的感情中也占据主导地位。   他是上位者,太习惯将一切牢牢抓在手中,就算态度是温和的,也能察觉到那种骨子里流露出的不容置疑的强势。   他还是林逢的时候,南离的思绪绝大多数时候是被他牵着走的。那种无关紧要的决定,林逢总会噙着笑意:“全依你。”   可一旦逄风觉得这决定相对重要,他便会自行做出决断。但他绝不会强迫南离听从他,而是以商量的语气,将抉择权交由南离手上,再通过高明话术的循循善诱,让南离不由自主做出与他相同的决断。   既达成了想要的目的,又照顾了他的面子,不愧是被巨门认可之人。   然而在与他的相处过程中,逄风却察觉到事态常有失控的趋势,无法完全被他掌控在手中。虽然次数也不多,但这的确令他感到不适应。   不仅仅是南离,逄风自己心中的感情也开始失控。比如他原本也没想与南离结成道侣,最后却还是答应了他……但逄风适应得极快,成为他恋人的南离,依然被他牵着走。   而最失控的,显然是大殿中那些纠缠的日夜。逄风原本激怒他,其实是想让南离杀了自己。只要南离杀了他,左相看了这想看的乐子,自然也不会再对南离出手。   他没想到南离会对他做出这样荒唐的事。   但逄风依然适应得很快,起初他还会感到无措。后来在这事上,逄风都能去主导南离的情绪。比如最后一次,他主动去揽南离的脖颈,叫他夫君。   而逄风在还是林逢的时候,甚至认认真真考虑过要不要和他发生关系。他最后思考得出的结论是尽可能不发生,但如果一定要发生,也得是由他主导去进行。   ……逄风若是知道他在神魂交融中知道了这些,会不会想杀了他?   答案肯定是不会,因为就算他想杀了南离,也绝不会流于表面的。   而南离其实不介意他还将自己当作小狗去看待,他也愿意顺着逄风来,但他更希望逄风能稍微依靠些他,不要总想着将他护在身后。   他如今已经不再会因为这事与逄风闹脾气,南离更期望去改变逄风这根深蒂固的习惯。   信纸摩擦发出一声轻响,将南离的思绪拉了回来。逄风轻轻吹熄了灯烛,小屋再次陷入了黑暗与宁静之中。   而雪白小犬抢先一步,跳上了床榻。   逄风正准备宽衣入眠,却于被褥间摸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他动作不由得一滞。小犬趁机将爪子放在他掌中,示意他自己的爪掌是干净的。   灰犬对逄风的态度极为恭敬,从不会撒娇讨食,也不会因南离的到来而妒忌,绝不越过主仆的那条线。它总是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事,对什么都没有怨言。逄风与它最多的交流,也只是抚摸它的毛发。   他失去记忆后,是第一次面对这样喜爱撒娇粘人的小犬。逄风到底还是心软了,任小犬钻入怀中,沉沉入眠。   夜过三更,逄风睡得正沉,怀中小犬却不知何时变成了银发碧眸的英俊男人。男人揽着他的细腰,悄无声息将他拖入怀中。   嗅着逄风脖颈的味道,南离这时才有了鲜活的实感:他终于回到自己身边了。   二十年了。   那些冰冷与孤寂的岁月,抱着他灵位彻夜难眠的岁月,终归是远去了。   他曾以为逄风永远不会回来了。   南离想吻他,却又怕惊醒了逄风,最后也只是变出两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盖在他身上。 第135章 装模作样五分钟   逄风如今虽不是鬼了,但由于阴气的缘故,体温总是较常人低一些的。阴气在体内肆虐,时常会让他感到寒冷,因此哪怕仲夏酷暑,逄风也盖着厚被。   而狼的体温是比人要高一些的,南离将他抱在怀里后,逄风便不由自主去追寻那温暖的源头,猫儿似的直往他怀中蹭,甚至枕在男人的肩膀上,沉沉入眠。   而那串赤红的灵珠,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白皙的脚腕上,流淌着灼灼的血色光华。   ……他还爱着他。   情意与记忆无关,即便记忆已经不复,但那情意也终归只是埋藏在心底,而不是消失了。   若是此时换了任何一人,逄风想必都会醒转。但南离不会,他早已习惯在南离皮毛的味道中睡去了。   只不过南离知晓,他稍微有一点动作,逄风就会立马醒来。因为他从前做的那些混账事,逄风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防他,哪怕在睡梦里。   因此,南离也不敢再做什么,只是这样抱着他,便心满意足了。他轻柔地拥着逄风,根本不敢环紧手臂。   怀中的人太轻了,简直像一簇柳絮。南离总害怕多用些力,这人就又会在他怀中碎掉。   虽然他知道逄风没那么脆弱,甚至根本不需要他。但两次眼睁睁目睹逄风身躯碎裂,还是让南离怕极了。   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逄风怔住了——他的手脚竟是温热的。那只圆滚滚的小犬还躺在他怀中,见他醒了,便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从喉咙中发出一声撒娇的低鸣。   往日醒来,他的手脚往往冷得像冰,得饮下一整壶热茶才会慢慢变得温热。逄风轻轻抚摸着小犬的毛:“是你么?”   小犬舔了舔他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逄风竟然生出了留下这只小犬的心思。只是这念头很快就被他掐灭了:他到底是照顾不好这只爱撒娇的小犬的。   它值得一个好主人。   他对怀中的小犬低声说:“一会有人来,尽量表现好些,我已与人说好,为你找个好主人。”   南离:“……”   好极了。   他一定不会让逄风把他送出去!   逄风为小犬选择的第一个主人,是村头带孙子的李大娘。大娘虽然年近六十,但手脚麻利,健步如飞。她的孙子今年六岁,跟逄风学字,一直嚷嚷着想让奶奶养条小狗。   李大娘家是村中相当和睦的一家子,儿子儿媳都孝顺,又是肯干活的人。家中的几亩田伺候得精心,猪与牛都很肥壮,想必也都不是会亏待小狗的人。   日上三竿,李大娘提着一大筐水灵灵的萝卜,带着孙子敲响了逄风的门:“先生,今儿个也劳烦您教我家娃写字了。”   逄风便请他们进,他握着孩子的手,手把手教他写“人之初,性本善”。   可雪白的小犬实在可爱,简直像个蓬松的雪球。李大娘的孙子盯着看了又看。   逄风注意到今日那孩子心不在焉,便及时道:“这只小犬是我意外捡到的,我却并无能力照料他,你若是喜爱,完全可以带回家养,只要不抛弃它就好。”   男孩眼神马上亮了,直盯着自己的奶奶。奶奶到底是宠溺他,开口道:“先生你客气什么?我家人多,也不缺这口粮食,也不用这小狗崽子去看家,只要能陪小宝玩,不咬人就成!”   她这么说着,伸手去逮那小犬。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安安静静趴在逄风脚边的雪白小犬顿时龇出牙来,喉咙里不断发出凶狠的吠叫,和之前几乎判若两狗。   它甚至弓起了背,作势要扑咬。   大娘被吓了一大跳,险些栽倒在地上,忙赔笑道:“先生,实在过意不去,这狗或许与我们家无缘……”   逄风歉意道:“无妨,是我考虑不周。”   大娘和孙子走后,逄风对小犬道:“可惜了,李大娘一家热心快肠,是最适合你的主人,你跟着他们只要玩耍就够了。若是跟着别人,总要做些什么的。”   他叹了口气:“但终归是我思虑不周,你在外流浪了这么久,遇见陌生人总是会害怕的。”   逄风这副认真的模样让南离甚至觉得有点愧疚,可他除了逄风,谁也不会要。白狼这辈子只有一个主人,那便是眼前的他。   是主人,也是爱人。   逄风温了粥,为灰犬和南离各盛了一碗,还切了腊肉给它们。腊肉显然泡过了,只有微微的咸味。而逄风自己就只就着咸菜喝了点粥,灰犬吃得斯文,南离却好似饿鬼,“咕咚咕咚”几口就吞下肚去。   用过午饭,逄风为小犬选择的第二个主人也来了。这人是村中铁匠刘师傅,刘师傅正值壮年,人高马大,也不喝酒,是村里公认的好男人。   刘师傅在村东头开了个铁匠铺子,打些锄头镰刀。他踏实又肯干,也是村中少有的富户。只不过刘师傅一直有个烦恼:他铺子里的物件常被村里孩子偷拿去,当兵器耍。   这群孩子倒也不会偷,玩过了会放回铺子去。可这些农器都利得很,刘师傅总担心他们会将自己割伤。因此想养条狗看铺子,狗体型大小无所谓,有胆子、会叫就行——刘师傅那一身腱子肉显然比狗有威慑力。   刘师傅这次来,是因为铺子的牌匾被风刮落,坠到地上摔成两节半。他想让逄风为他重写个牌匾。趁刘师傅在一旁候着,逄风便趁机道:“刘叔,你是不是说过缺条狗看铺子?”   刘师傅挠了挠脑袋:“是啊,不过先生怎提起此事?”   逄风趁热打铁道:“我前些日子捡了条小狗,却无力抚养。这狗初来乍到,可能会有点怕生,但它叫声嘹亮,想必是符合刘叔的要求。”   刘师傅爽朗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当然成,只不过我常在铺子打铁,这狗得胆子大点,别被吓到就成!”   南离一时思绪飞转——正巧此时墙角有只不知死活的青蛙正一蹦一跳到了他的爪边,鼓着腮帮子呱呱大叫。他顿时心生一计。   雪白小犬瞬间发出一声尖细的惊叫,它瑟瑟发抖着发出哀嚎,向后退缩,躲在逄风腿后瑟瑟发抖——又过了一会,竟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逄风:“……”   这计划自然是告吹了。   刘师傅走后,雪白小犬却又恢复了活泼灵动的模样,甚至跳上他的膝盖,用肚皮为他暖手。逄风这次没说什么,只是扶着额头,深深叹了口气。 第136章 不眠   夜幕低垂,扰人的蝉又开始聒噪不停。逄风为小狗选择的最后一位主人也敲响了他的门。而其实此时,他已经对此不抱什么希望了。   这位客人,正是村中的猎户宋大爷。   宋大爷是林间好手,家中养了四五条猎犬,屋墙上挂满了兔子和狐狸的皮。他打小就随父亲进山打猎,对狩猎的经验可以滔滔不绝三天。他甚至用山鸡尾巴的长羽毛给村里每个孩子都做了毽子。   村人平时庄稼被野猪拱了,都去找他下套子。宋大爷家几条猎犬被他训得服服帖帖。它们都非常聪明,从不冒进,甚至会组成包围圈,依靠吠叫和撕咬驱赶野猪陷入套子里。   宋大爷也十分宝贵这几条狗,他没有孩子,就把这几条狗当孩子,时常用胡子拉碴的脸去蹭狗,他家不缺猎物,这几条狗也顿顿能吃上肉。   但逄风根本不觉得这条胆小粘人的雪白小犬能做得了猎犬。   宋大爷这次来,是为他送一床毛皮褥子。逄风近些日子身子愈发冷,因此向宋大爷订了獭兔皮的褥子。   宋大爷此时已经抱着那床褥子进了屋:“先生,你要的东西已经拿来了,都是顶好的秋冬厚实皮子做的。夏天的皮子太薄,不能昧着良心给先生。”   逄风道:“多谢宋叔。”   宋大爷一眼就望见了逄风脚边的雪白小犬,他疑惑道:“先生,又养狗了?”   逄风苦笑道:“意外捡到的,我尚且是废人,照顾不好它,近日正在为它寻个合适的主人。只是它太胆小,恐怕不适合做猎犬,不然便先问宋叔了。”   宋大爷弯下腰,仔细打量着小犬,犹豫了一会又欲言又止道:“先生,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逄风:“宋叔不必顾虑,请讲。”   宋大爷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先生,我也打了几十年猎,见过的狗也不少。这只虽然尚且年幼,看上去也和小狗没什么区别。”   他话锋一转:“但它眼角上挑,瞳泛碧绿,是桀骜凶厉之相,而且牙齿更尖,两条后腿均生有第五趾……以我的经验看,这八成是条狼崽子。”   南离:“!”   失策了。   他知道逄风很喜欢他小时候的模样,这模样也是参照幼时的模样化出来的。在绝大多数人眼中,狼崽和狗崽也没什么两样,可这猎户却一眼看出了他的真身!   雪白小犬只得若无其事地“嘤嘤”两声,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蹭了蹭逄风的腿,努力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刘大爷担忧道:“先生,我知道你心肠热,可这毕竟是条狼,狼小时候虽然和狗差不多,可终归会长大的,若是哪日凶性犯了……”   小犬故作惊恐,两只短短的爪子抱住了逄风的腿。南离倒不怕逄风会杀了自己,但——   老猎户又说:“如果先生下不了手,可以由我来。”   逄风却平静地捞起小犬,抱在怀中抚摸:“不必,此事我自有分寸,多谢刘叔了。”   刘大爷叹了口气,倒也没拦着他,只是说:“狼性狡诈,先生还是要多加提防。”   刘大爷走后,逄风抚摸着雪白小犬的脊背,对它道:“别害怕,我不会杀掉你的。”   雪白小犬委屈地蹭他的掌心。   逄风又道:“可你终归是狼,留在我身边不妥,我会暂且照料你,等你长大了,再放你回山中。”   南离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现在逄风不想把它送人了,他想把它放生!它不要放生!   坐在小木车的逄风将小犬抱在怀中,推开了门。入夜之后,山野凉爽怡人。大妖的骸骨为这片山峦增添了灵气。小木车吱吱呀呀,带他们去了山包下。   南离瞬间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远处传来狼嚎声,悠长旷远,你呼我应。   逄风:“是你的家人在呼唤你么?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南离:“……”   事实上长夜太子就算再无所不能,也终归是有不懂的东西。就比如他不懂狼嚎的意义。   狼这种动物,若是气候严苛、猎物匮乏。它们便会停止繁衍。而一旦环境转好,哪怕季节不对,它们也会恢复欲望与冲动。   那狼嚎声只有一个含义——独狼在以嚎叫吸引异性,换成人话就是:“有没有老婆!有没有老婆!”、“寻俊俏公子共度良宵”云云。   那他要回什么?回他已经有妻室了吗?   ……他真应该教育一下这群野狼,扰民!不知廉耻!伤风败俗!   怀中小犬瑟瑟发抖,两只短爪子抱紧了逄风。逄风见状,也只得一叹:“可能你还是太小了。”   但是这样的逄风意外可爱。   回去之后,雪白小犬照例跳上了逄风的床,逄风拗不过它,只得将它抱在怀中。见他睡得沉了,南离悄悄钻出了逄风的怀中,又艰难地直起圆滚滚身子,从窗口跳了出去。   跃出窗外,它瞬间化成威风凛凛的白狼,赤红的纹路在额顶浮现,两条长尾张扬地在空中挥舞。   它的身躯线条流畅,没有一丝赘肉,荒野中锤炼出的肌肉、骨与腱共同塑造了白狼的肉体。与名门望族中那些锦衣玉食的羸弱妖兽不同,这具躯体生来便适合奔跑与搏杀。   白狼迈开脚步,飘逸的雪白身影一闪,迅速潜入了山林中。不消片刻,白狼正站在一群垂头丧气的野狼面前,对它们发出威严的吼叫。   ——不要在靠近村子嚎叫,知道了么?   那群狼唯唯诺诺地点头。   它们也并没吃亏,白狼虽然教训了它们,狼群却没有狼受伤。甚至这位妖族前辈还传了功法给它们。   ——好了,你们可以走了,我还要回去陪我的宝贝睡觉。   群狼用羡慕的目光望着这位狼妖前辈——对狼来说,美人只配强者拥有,不服就只能打架,然而就算打赢了也得讲究情投意合。而下等狼是不能有配偶的。   白狼潇洒地一甩尾巴,径直离去。   回了屋,南离再度化为人形,将睡得恬谧的逄风拥在怀中。逄风睡相一向很好,从不乱动,可感觉到南离的温暖后,还是往他怀里凑了凑。   而尴尬的事发生了。   逄风刚才无意识的磨蹭,却不小心蹭到了男人的关键部位。再加上他离南离实在太近,近到他身上的冷香几乎萦绕在南离鼻尖。南离不由自主地起了反应。   这事其实也不怪南离想入非非。   逄风身上的味道,其实是太阴之体用来吸引人与之双修的味道。阴气越重,冷香越浓。而阳气越盛、修为越高的人,对这味道就越敏感,也越容易起反应。   逄风于东宫惯点熏香,也正是为了遮盖身上的味道。那时的狼虽然不太明白,但嗅了他身上的味道后,也总会觉得心烦意乱。   他还是林逢的那段日子,也会点熏香,只不过会刻意避开从前使用的味道。但这荒山野岭里,显然没有熏香给逄风点的。   幸好村民都是凡人,也嗅不到他的味道。只有南离,被他勾得不行,浑身的血都往下涌,那东西抵在逄风的腿间,动弹不得。   他这一晚注定睡不着了。 第137章 命途难   天渐渐凉了。   红叶萧萧而落,秋日不期而至。农忙时节,村人多半在田间躬身割稻。背着柴火的村人出入于逄风的屋中。   天冷了,逄风愈发地受不住了,得烧炉子。他双腿动不了,基本都是靠灰犬叼住柴火,添进炉中。   可那些柴火有时夹着干叶子,烧起来有烟。逄风便咳嗽,瘦削的肩头不住颤着,像是被雪压弯的树梢。   南离心疼得要命,却没法把他单薄的身子揽入怀里。他终于是没忍住,用南明焰代替了炉火。令他意外的是,灰犬并不感到惊奇,只是老老实实叼柴火。这样一来,逄风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南离照看着逄风,却也没落下九阙的事务。白日里,雪白小犬便跑出屋门——村中的犬大抵都这般自由乱逛,逄风也不管他。直至深夜,它便用爪子挠门,让逄风放它进来,然后一人一犬相拥而眠。   出了屋,南离便化作人形,为逄风做些吃食,也为处理些九阙的事务。   九阙的新弟子都很懂事,大妖残魂也不至于为难他们。南离只是有时会去指点他们一些技巧。这一趟,众多弟子都受益匪浅。   但即便他以小犬的模样,成功混入逄风屋中。可人形的南离与逄风的关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展。   逄风太难接近了。   他外热内冷,随和的表象之下是拒人千里的冷淡疏离。逄风可以用几句话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觉得与他的关系很近。但他同样能用几句话就能让人意识到他们之间如隔天堑。   先前有一段时间,南离以为他与逄风已经走得很近了。逄风对他笑笑,他便心头发热。南离尽力去藏他那点心思,可在逄风面前还是破绽百出……终于有一日,他对南离说:“马上七月十五了,仙君不去祭拜么?”   他太明慧了,轻而易举地洞悉了他的秘密。这句话也是在提醒南离与自己保持距离。只不过逄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南离死去的爱人其实就是自己。   但南离仍不愿放弃,距离逄风的生辰还有一两个月。他想着也许到那时,会有转机也未必。   逄风的生辰是他找云长老推出来的。   弟子的历练圆满结束,南离护送小妖回九阙之时,他特意寻了云长老:“师叔,你让我去这次历练,是否看出了什么?”   云长老打了个马虎眼“哈哈”道:“阙主,看破不说破。”   南离道:“师叔,先前是我幼稚胡闹,给师叔赔罪了。这次来,我有事相求。”   他将两瓶好酒拎上桌:“他先前的生辰并不真实,不知师叔有没有办法去逆推他的生辰?”   云长老摸了摸下巴:“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是否有大致的范围?”   南离思索道:“他生辰在冬日。我只记得那时雪非常大。他还是太阴之体,四柱全阴,我只知道这些。”   云长老闭上眼,先是掐算了一会:“他真容应该是个美人?”   “对,”南离的脸有些泛红,“他很好看,但并不阴柔。”他斟酌着词句:“他很……锋锐。”   这是实话,逄风原本的相貌其实是比林逢要更好看的。林逢的相貌只令人觉得温润出众,像块美玉,却留不下什么独特的印象。   而逄风的相貌却予人难以忘怀的惊艳,他眉眼间的秀丽与凌厉结合得无缺,眼角眉梢每一寸都无比精致,多一分太柔,少一分又太冷。甚至美人两字,都不足以形容他。   云长老用某种意味不明的眼神打量着南离:“你和他双修过了?”   南离脸色苍白:“我并未将他当炉鼎看待。”   他的修为很大一部分提升是因为逄风,这是南离长久的隐痛。   云长老:“谅你也不敢。只是他的命格属实可怕。我批在这了,你自己看吧。”   南离只见他手中密密麻麻的星图有数个字眼亮起柔和的光:癸亥年十月十五亥时。   云长老叹气道:“老夫也是第一次见如此凶险的命格,他四柱不仅全阴,还全属水。八字讲究五行相配,但他只有大海水。”   “你看他的神煞,一个吉神都没有,几乎全是血刃、十恶大败之流。这命格又阴又邪,正常来讲断不可能活过二十四岁。”   南离急道:“师叔,有没有什么解法?”   云长老话锋一转:“你别为他操心太多。这个命格下来的,基本都不是纯粹的人。至于他原本是什么,我推不了。先前推你师兄的原身,我便已经受罚,而他身上的因果比青鸿还大。”   他又道:“你命格火旺,和他相补,不仅仅是双修,最好直接与他成婚,这样会好很多。”   南离:“……”   这比那神秘声音说得还困难,他有什么能耐,能哄逄风和他成婚?   但知晓了逄风的生辰,总是好的。   南离心里挂念着逄风,谢过云长老后便转身欲走,却被他叫住了:“南离,你得对他好些。”   云长老少有认真道:“他破军入夫妻宫,注定用情至深,却为情折损自身。”   南离:“……我不会再让他受一点伤了。”   他撂下这句话,安顿好九阙的事务,便匆匆下了云阶。只是离开逄风不到三个时辰,他的内心便格外惶恐,生怕他遭遇什么不测。   南离也想过不再去干涉逄风的生活,可他终归是放不下心。逄风的体质太特殊了,他怕极了逄风被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修士发觉了。前世逄风跃下天折,也是因为他们窥伺他的魂魄。   这次离开之前,他特地为逄风的小屋布了结界,却仍不放心。南离化出原身,踏着虚空狂飙而去。幸好,山包上的小屋依然耸立着,逄风坐在木车上,正在门前晒太阳。   南离的太阳与真实的太阳相似,秋日里出来的时间总是少些……逄风便格外珍惜。南离胡思乱想着,这两天他应该用南明焰驱驱云彩,不仅村人来得及收稻子,逄风也能多晒些阳光。   他化成小犬,跌跌撞撞冲过去抱住了逄风的腿。逄风也不觉意外,只是抱起了它,轻轻揉捏着小犬的耳朵:“去哪玩了?”   它舔了舔他的脸。 第138章 寂静   夜色归于沉寂,摇曳的婆娑树影被昏黄一盏灯摹在窗纸上,像是柔缓水流中不住摆动的藻荇。   雪白小犬卧在逄风膝盖上,小犬皮毛厚实柔软,体温又高,比汤婆子自然要好上无数倍。   逄风将一只手放在它的肚子下取暖,另一只手则攥着只白瓷杯,杯中盛着烧酒。   酒不是什么好酒,浑浊不堪,这是村人用高粱酿的烧刀子。这种酒性烈味浓,咽下去像是刀子划过喉咙,吞了一簇火焰下肚。焆都的修士看不上它,也只有常在田间干活的人需它解乏。   而逄风本身是不喜酒的,他喝这酒只有一个原因——暖身子。   酒是煮沸过的,冒着热气。   他饮酒的动作极为雅致,细长的手指搭在杯沿,只轻抿一口就放回,酒水并不沾唇。即便是浑浊的烈酒,也硬生生喝出了种琼浆玉液之感。   而逄风是绝不会醉的。   南离知晓缘由。   或许真有生来千杯不倒之人,可惜并不是他。只是左相曾言,你身为储君,就必须将酒桌当成战场,于觥筹交错间侵城掠地。逄风一开始还会干呕,后来也就能面不改色灌下烈酒。   旁人只知他惊才绝艳,却不知他每一丝每一毫的游刃有余都是要拿自身的伤损来换的。他的修为和能力,几乎全是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于生死之中换来的。   几口酒下肚,逄风的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了些血色,他轻轻抚摸着小犬的皮毛,指尖却仍是凉的。雪白小犬张开嘴,含住了他的指尖。   逄风今天没吃什么,只是煮了些挂面,下了颗鸡蛋。逄风变为凡人之后,胃也并不是那么好。这也都是南明焰造成的混账事。   他血气不足,有时也会头晕。南离为他带了红糖后好了许多。但随着天气渐寒,似乎又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饮完了一小杯烧酒,逄风便坐在案桌前,替人写信,一笔一划写“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南离悄悄操控着炉火中的南明焰,让它升高了些温度。可逄风却还是冷,指尖在打颤。他的阴气是从体内来的,饮再多的酒,烤再多的火也没有用。   ……可他又怎能开这个口?   南离只能卧在逄风的膝盖上,尽力去供他一点温暖。窗外落了场秋雨,他能听闻雨丝叩击着窗棂的声响。而逄风又倒了杯热茶,小口小口喝着。他知道逄风的脏腑痛得厉害,可他却做不到什么,握着毛笔的手,布满了泛白的疤痕。   灰犬卧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睡着了,小屋中是静谧而温暖的,风雨吹不进来,这时间只属于他与逄风。南离无比希望它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灯中残烛结了烛花,火苗摇曳跳动,在屋中投下不安的巨影。而逄风却浑不知情,他看不到,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剪烛了。   南离心如刀绞。   他想多陪他一会,可逄风终归是写完了信。他轻柔地吹熄了灯,缓慢移动着双腿,爬到床褥上。小犬跳进他的怀中,蹭了蹭他的脸。   离逄风的生辰还有一月,尽管人形的身份已经用不了了,但他仍有机会……他不愿逄风再因他而痛苦了。南离这样想着,进入了梦乡。   可终究是事与愿违。   夜里,南离骤然惊醒,发觉怀中人的躯体冷得像冰。他慌忙去看逄风的脸,却发现他的脸上已经凝上一层薄薄的霜花。   窗外升起一轮血色的月,像是一只巨大的血红眼球死盯着此处。隔着窗纸,都能望见那猩红的光,是与二十年前一样的血月。   此刻是子时,也是阴气最重之时。   血月之下,逄风体内的阴气彻底压制不住,提前爆发了!   南离似乎听见从他的身体中传来了令人牙酸的结冰声响。这情形与当年逄风中了五更衣,于天折峡底碎裂成冰尘之时何其相似。   他的心痛得厉害,可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火热的呼吸打在逄风冰冷的耳廓,南离近乎祈求般地喃喃道:“主人……宝贝……你醒了之后怎么对我都好,杀了我也好,但我真的不能再眼睁睁让你死去了……”   他双手颤抖着去解逄风的衣衫。   南离曾发过誓,不会再粗暴对待逄风。可他终归还是这么做了。   尽管阴气在体内肆虐,逄风却依然在挣扎。可他成了凡人,再也没有反抗南离的气力。他不配合,南离便不能运转心法,他不得不咬住逄风后颈的皮肉,攥住他的细腕,将他死死压制住。   两人的心跳渐渐重叠在一起。隐月纹再次在南离的心口浮现,而逄风颤动的琵琶骨上,也浮现出那一道血色的纹路。随着灵力的交融,他们的魂魄又恢复了连接。   南离的身体徜徉在极乐中,心却浸入了苦海。逄风每挣扎一下,就好像在往他的心头割一刀。他的兽性在为征服了逄风而雀跃悸动,人性却鞭挞着他,为他带来无边的苦楚。   他对逄风的感情,其实和林逢很不一样。   从前,林逢是他的人性之爱,逄风则是所有卑劣欲望的具现,那些见不得人的征服欲与占有欲,在得知两者实为一人后,融为了一体。   他对林逢只有爱,对逄风却是爱与欲。他的人性在为伤害了爱人而痛楚,兽性却在为此兴奋颤栗。   逄风一向是极其隐忍的,先前南离折磨了他这么多次,他却一声未吭。而这次,或许是因为双腿半残,五感丧二,记忆也不复存在,他终归是哽咽了一声。   那一声很轻,几乎是转瞬即逝,可南离却还是捕捉到了。他的心几乎要被那一声撕裂开来,但他还是近乎残忍地做下去了。因为他到底不能看着逄风再次化为那一地闪亮的冰尘。   他喘着气,在逄风耳边道:“……接下来可能会痛,如果受不了,就咬我。”   话音刚落,南离忽然感到肩膀一阵疼痛——逄风狠狠咬上了他的肩膀。   南离的心里酸楚得要命。   这一夜,他按着逄风,翻来覆去弄了无数次。南离怕一次不够,硬是压着他弄了整整一夜,直到逄风再也吃不下阳气为止。   其间,他声音沙哑对他说:“出去。”   南离便哄着他,说快了快了,一会就好,可到底还是压着他折腾了一个晚上。   到了最后,南离竭尽全力将自己的魂魄献了出去——就像幼时的狼没法反抗逄风与他的魂契一般,如今逄风也无力反抗他。但他这次,缔结的是真真正正的主从魂契。   南离曾用了半生去挣扎去摆脱这魂契,可如今桀骜不驯的狼却主动低下头颅,将自己的脖颈套上了锁链,递到逄风的手上。   就算逄风是凡人,要他死也只是一个念头的事。 第139章 过招   天色渐明。   腰酸痛得要命,逄风发觉自己正被男人搂在怀里。两人都是赤条条的,男人壮实的胳膊正环着他的腰。昨夜的记忆一下子涌入脑海。   逄风只记得一开始很冷……后来就不冷了,可怪异的火焰席卷了他,将他点燃了。那感觉像是踩着软绵绵的云,又像被海浪卷至浪尖,既痛苦又快慰。   他要男人停下,可那人却只是在自己耳畔翻来覆去地道歉,却并不放过他。   逄风想推开这人,指尖却软绵绵的,没有气力,抵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而男人双手一搂,又将他拖入了怀中。   不知这算不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天道好轮回。   从前的长夜太子为折辱狼,有时让狼卧在枕边。一旦狼张开嘴咬向他的咽喉,他便困倦地伸出手攥住狼的嘴,再将狼拖入怀中继续睡。   而如今,失去记忆和修为的逄风反倒是被这条狼吃干抹净,还被搂在怀里,动弹不得。   他看不见,只能用手去摸索。逄风的掌心首先触到了男人分明的眉骨,高挺的鼻梁,他的手贴着那张轮廓深邃的脸缓缓移动。然后触到了凌乱的发丝……手掌继续上移,他摸到了一对毛茸茸的耳朵。   是属于犬类的耳朵。   那对耳朵手感实在太好,逄风不由得多摸了几下。毛茸茸的狼耳在他的掌心抖来抖去,又主动压平了,任他抚摸。   他的腕骨上同样缠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逄风伸手去捉,竟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失去视力之后,他的触感反而更加敏锐了。逄风很快察觉这和那只小白犬皮毛的触感一模一样。意识到这点,他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湿润的眼睫颤了颤,逄风睁开了眼,可这次,眼前却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漆黑。他依然看不见,但是眼前却出现了微弱的光感。   他缓缓眨了眨眼,适应着眼前模糊不清的色彩。   ……   南离醒来时,逄风已然系好了衣带,素净衣衫被他理得整整齐齐,乍看上去和从前也没有两样。可脖颈上的那些吻痕却依然是遮盖不住的,袍摆之下伸出两条细瘦的腿,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   南离只看了一眼,就如被蜜蜂蛰了般,迅速偏过了脸。   在逄风离去的二十年里,他的兽性被压制得几近全无。南离几乎将割腕喂血将他养大的逄风当作神明去看待……他犹然记得在幻境之中,逄风向他解释男子见到汉水神女那不容亵渎的美貌,不禁自惭形秽。逄风在他心中大抵也与神女相似,可他却亵渎了他的神明。   那是刻在狼血脉里的劣根性,他愈是爱逄风,愈是想将他从那檀烟缭绕的神龛上拖下来,坠入红尘里,成为自己这头卑劣的猛兽的所有物,只为他一人落泪。   逄风的眼依然是无神的,因此南离猜不出他的想法。而沉默了许久,逄风终归是开口了,声音是冷的:“既然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了,那便离去罢,妖君大驾光临,鄙人屋舍简陋,实在招待不来。”   他冷笑道:“你们所求的,不就是我的阴气么?我血液里如今可没有阴气了。”   阴气被抑住了,他身上的冷香淡了许多。   南离的喉咙发干,近乎仓皇解释道:“我不是为了你的阴气,你这样下去会……”   会怎么样?他忽然说不出话了,言语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苍白。   逄风言辞如刀:“我死或是活,与焆都的妖君又有何干?莫非我连生死都无法自行决定?   他嘲弄道:“还是说你们不想让这么好的一具炉鼎白白死去?”   南离:“……”   他早该知道,自己是说不过逄风的。   他喉头滚动:“是我对不住你……我与你结了主从魂契,你可以去感知,只要你掐断魂契,我就会神魂俱灭……求你了,信我一次。”   逄风:“……你莫非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魂契的链接在他的操控下越来越微弱,可南离却只是平静地闭上了眼。   过了片刻,逄风神色复杂,近乎自暴自弃道:“你走罢,别回来了。”   他要去唤灰犬,可灰犬此时却不知所踪。昨晚南离扯开逄风的衣衫时,灰犬却主动出了屋,甚至用风把门带上了,自觉得很。   南离却没有挪动脚步,他艰难道:“至少让我照顾你……”   逄风打断了他:“我不需要。”   南离低声说:“可能你会不信……可你前世的的确确曾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结发妻子……我先前做了许多对不住你的事……但我绝对不会想利用你……”   逄风侧过脸:“我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夫君。”   早有准备的南离取出一个锦囊,里面是两缕交缠在一起的发丝。逄风摩挲了几下,终归是犹豫了——那缕发丝的结,是只有他才会打的结。   可他终归还是说:“你还是走罢,我并不是你的妻子。”   这态度其实和之前他对雪白小犬的态度一样。他自认为自己做不了小犬的主人,也做不了南离的道侣。为了让南离死心,逄风终归还是将那缕发丝扔向燃着的火炉中去。   如果南离是那条小犬,他或许能陪它一程,可他既是焆都的妖君,与他便不应有交集。   尽管预料到逄风的反应,南离却也还是心如刀绞。但他还是生生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那自然是烧不掉的。   如今的南明焰,伤不到他的一根发丝。   南离攥紧了拳头,对逄风孤注一掷道:“……先生难道不想重见光明么?”   逄风愣住了。   南离强忍着心头的痛楚道:“你的双腿与眼睛均有办法恢复,那么做个交易如何?这段时间你与我双修,直到你完全恢复。”   “在那之后,我保证立刻离去,不再纠缠你,也不会与你发生任何双修之外的关系。”   逄风沉默不语。   南离继续道:“先生难道就不想离开那小木车,去用双腿行走?”   这句话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赢了。   逄风一直在将自己带入他的节奏中去,而这一次,南离终归是抓住了他的软肋,反败为胜。   逄风慢慢道:“希望你不会食言。” 第140章 蜜糖   先生今日拒掉了所有的委托,只说自己染了风寒,嗓子说不出话,读不了信。   他是个病秧子,这事村人也清楚。只是上门来看望先生的,都被他以不便见人为由,在门外被劝走了。   逄风的嗓子哑得厉害,的确说不出话,他昨晚被折腾得太狠,甚至连下床都困难。而罪魁祸首,正坐在他身旁,为他揉腿、揉腰。   南离的力道控制得正合适,因此他实际上是很舒服的。逄风眼前只有白绒绒的一团,但是他先前摸过了南离的脸,也基本在心中拼凑出了他的相貌。   应当是个很英俊的年轻男人。   逄风原不想与男人有双修之外的交流,可灰犬不知所踪。他现在又连床都下不了,这妖兽自然而然地担起了照顾他的责任。   南离又问他:“先生,腰还痛么?”   语气是温柔而恳切的。   逄风:“……别这么叫我了,叫我的名字就好,你应当知道的。”   “好,”南离手上动作没停,为他按腿,“中午想吃什么?虾怎么样?”   他没有让逄风自己去选,因为南离知道他这人没有喜好,他一面问着,一面专心致志地揉着他的小腿。   逄风的腿常年不见光,苍白得要命……血液流动也缓慢,他多按按,没准能早些恢复知觉。南离知道这两条腿从前虽然也细瘦,却是很柔韧有力的。再怎么说,逄风也是剑修。   可逄风如今的身子比凡人还不如,南离其实已经很克制了,可他的腿上却依然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淤青。   他的骨头本来就细,失去修为之后更脆了。妖兽只要稍微用些力就会断掉。南离怕他在挣扎之中弄断了骨头,只得化出毛茸茸的尾巴,缠住他的手腕。   尽管逄风在竭尽全力地反抗,可对南离而言,那挣扎却如同被鹞子按在爪间、扑腾不止的麻雀般徒劳。南离的心几乎被撕裂,他倒宁可逄风用剑把他捅个对穿。   逄风太脆弱了,几乎像是一盏被彻底打碎后,勉强一片片黏起来的素胎瓷瓶。随便一碰,就可能再次碎裂开来。这幅模样,激起了南离满心的保护欲。   可他知道,逄风不需要别人保护。   就算五感丧二,腿不能动,逄风也依然是他。若不是与自己双修能让他好起来,他根本不会让南离留下。   中午炒了龙井虾仁,虾是河里捞的活河虾,他一个一个剥的虾肉,又洗了好几次,直至虾肉雪白透亮。茶叶也是那棵百年老茶树的新芽。他不知逄风喜不喜欢,但根据对林逢的了解,他知道这人更倾向吃清淡的。   照顾他几乎是写进狼本能里的事。南离知道逄风现在很累,不愿理他也正常。他所能做的只是提供可口的食物,以及温暖的住所。   他的妖性并非全是凶戾的,狼对爱人同样有极温柔的一面。逄风歪着脑袋睡着了,南离一边洗碗,一边偷偷去窥他的睡颜。   只有逄风在他身边,南离才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活着的。   晌午,南离打开了窗,柔暖的日光透了进来。逄风纤长的睫在眼睑上投下柔和的影。他看着看着,无边爱怜就从心底涌了出来。   每天晌午过后,逄风都要去晒晒太阳的。可今天他却动不了身子。见逄风盯着窗外的阳光,南离便道:“阳光正好,还要出去么?”   逄风没说话,南离知道他默许了。   他便一只手捞着他的腿弯,一手搂着逄风的窄腰,就把这人抱在怀里。逄风太轻了,倚在他怀中像一片羽毛。阳光暖融融,风掠过树梢,南离抱着怀中的人,恍然觉得,自己就这么死了也值了。   风渐渐疾了,呼啸着穿过海龙头骨的眼窝,发出尖利的怪啸。南离又将逄风往怀里拢了拢。逄风的脸贴着他的胸膛,他耳朵没那么好,耳畔火热的心跳却那般明晰。   逄风有些无措,他应该让这人放下自己的。可不知为何,却有些贪恋这滚烫温度。   隔着两次生死的记忆太久远了。逄风早就忘记了,其实一开始,他也曾盼望过有人去救他。   可从来没人去救他,他的父王只会用失望的眼神盯着他,骂他为何不听师父的话。他躲藏得再隐蔽,也会被宫人找出来。即便逄风万般祈求,也会被交到左相手中。后来逄风便不再盼望别人去救他了,他唯一相信的人只有自己。   长夜太子一向是强势而从容的。他绝不会全身心去依赖他人。可如今他却不得不依靠着南离,甚至就连出门,也要靠他抱着。   这感觉让逄风很不适应……但他却并不排斥被这人抱在怀里。可这终归是不对的,他想,等他稍微好起来些,就不需要男人照顾了。   脚腕上的血光一闪而没。   秋日的阳光去得很快,南离低声对怀里的逄风说:“风大了,回去吧。”   他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如今逄风与他不熟,尽管南离很想让他骑在自己脊背上,去更远的地方走走。他甚至已经买好了鞍,就算逄风的膝盖动不了,骑在他背上也不会难受……可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逄风点了点头。   他又把这人抱回了床榻上,还悉心在他的腰下垫了软垫。南离削了梨子,用瓦罐煮了甘草雪梨水,晾到不烫唇后,就递到他手里,看他一小口一小口抿着。   逄风端着杯,眼睫垂落下来:“……你不用这样。”   一向是身为强者的他去照顾别人,被当成易碎的器皿去呵护的感觉,令逄风很不习惯。   南离目光灼灼:“是我害得你变成这样,我应该负起责任来。”   而这原本是逄风对他说的话,南离又还给了他。   于是逄风也就没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摸索着书页读书。灶台上传来药汁冒泡“咕噜咕噜”的响声。南离在给他熬药,有清苦的香气飘了过来,屋中显得静谧而温暖。   南离知道他是药罐子,他熬药的时候,用药性温和的灵药替换了些普通的药材。药熬好了,也放凉了。逄风接过乌黑的药汤一饮而尽,眉头都没蹙一下。   对他来说,这点苦实在不算什么。可这次喝到最后,逄风却尝到了隐隐的甜味。   药碗底藏了一颗糖。 第141章 发簪   夜里,两人依然是相拥而眠的。   逄风屋中只有那一张床榻,南离借口说他要随时查验他体内阴气,就与他同眠于那张床上。而逄风一开始蜷缩在离他很远的榻沿,可后半夜却还是耐不住冷,被他搂到怀中。   他在南离怀中倒也乖巧,从不乱动。凡人的躯体很容易疲惫,逄风睡得也较从前沉些,枕着南离的肩头,盖着毛茸茸的尾巴,他一夜也不会冷。   鸡刚打鸣时,南离就先起来了。他先是熬了补血的红枣莲子糖粥,又蒸了鸡蛋羹。黄嫩嫩的鸡蛋羹火候正好,颤颤巍巍在碗中晃。怕他腻,还用老醋拌了菠菜,秋冬的菠菜正是鲜嫩的时候,焯水后用些佐料一拌,再配些新炸的花生米,便大功告成。   粥在火上温着,冒着甜丝丝的香气,做完这一切,逄风也醒了。南离就捞着他的腰,将他抱到铜镜前,为他束发。木梳轻柔地划过披散下来的墨发,逄风的发很柔顺,不像他,银发总是如狼毛般,硬而不服帖。   这人就算不着冕旒蟒袍,绾发也一丝不苟,仪容无可挑剔。倒是作为林逢时极随意,只是在发间插一根木簪子。   他化名林逢的时候,几乎避开了自己从前所有的习惯,就连剑路也一并改掉了。若非地劫陨星,恐怕南离一辈子也察觉不出。   指尖绕着逄风披散的乌发,南离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他知道逄风散着发也相当好看。逄风前世身死时,发间的簪子掉落了。因此被他囚在宫中时,起初也没有束发。   后来他在南离的念头下换上各式各样的衣衫……可最终无论是发冠还是冕旒,总会被弃在一旁。长发在床榻上披散着,如绵软的柳丝。南离攥着他的一缕发,像是握住一段柔缓水流。   逄风从未在别人面前披散着发,因此南离就格外想让他在自己面前散着发。   他想独占他。   如今逄风在这村中,由于行动不便,也只是在发间插支簪子的。那是很素的一支桃木簪,簪头雕了支粗糙的如意。   尽管逄风的脸让他无论穿着多么朴素,都能轻而易举勾去人的魂魄。南离却还是忍不住想,这做工粗糙的簪子配不上他的宝贝,他应该去再为逄风买一支。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他为逄风束好了发。   束完发,南离很自然地在逄风细白的脖颈边嗅了一口:“似乎有些浓了。”   逄风:“……”   前几日才用双修压制完阴气,可这几天来,逄风身上的冷香又有些浓了。按照先前所说,他们就又要双修了。   太阴之体的阴气只要被阳气中和了一次,就不能中断双修。不然,阴气反噬会更猛烈。   但让他清醒之下与这人……   逄风其实很不愿与这人亲密接触的。他人情练达得很,又怎能不知南离这点心思?可南离所做的事又合情合理,从没越过线,就算他也挑不出来一点错处,便只能由着南离来。   今日,逄风的嗓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又得为村人读信。南离很不愿让他为别人读信,他能养起他,只是逄风是万万不会让他养着的。   逄风读信时,不许他留在屋中。南离设好结界便出了村。这村子太小,也没有集市,到底要去山脚的镇子买东西。   今天是初一,山脚的镇子有大集,他决定去买些东西回来。   集市上人来人往。人们背着竹篓,提着货物在叫卖。有人在与摊主杀价,方才还剑拔弩张,似要大打出手,过了一会,这人又乐呵呵地拎着包裹离去。焆都之上极少有这热闹场景,南离几乎应接不暇。   “卖豆腐嘞——比脸蛋还嫩的嫩豆腐——”   “鸭蛋!个个冒油!没红油不给钱!”   “绿豆糕!驴打滚!新蘸的冰糖葫芦!”   除了红肉,每种南离都买了些,甚至买走豆腐摊主原本想留给儿子炸着吃的石磨豆皮。   浸泡在泉水中的鲜鱼、活蹦乱跳的虾、个大肉肥的蟹子……他甚至专门取出灵器来为这些东西保鲜。至于糕点,他也挑甜度适中的点心买了些,例如南瓜酥、绿豆糕。   逄风平时不怎么吃口味太重的东西,甜味也一样。他觉得过于沉溺某种味道,会产生依赖。但不那么甜的点心,应当还好。   抱着这样的想法,南离将能用到的东西,几乎都买了一遍。   逛到最后,他瞥见了一家卖簪子的小摊。摊主是位年迈的老妇,见到他便乐呵呵喊:“小郎君,要不要给娘子买支好看的簪子?”   南离便驻足去看。   这些簪虽然用料一般,雕工却很精。看得出来,摊主大娘绝对在雕刻上下了心思。就连那些带有木纹印斑的棘手料子,经她巧手雕琢,也成了灵动的水波与飞鸟。   大娘眯着眼睛道:“小郎君可真是好眼光,大娘我做了二十来年簪子,没有一个小娘子不喜欢这簪子。”   南离望向那支曲线优美的银制发簪:“这支怎么卖?”   这支纤细的簪子形如梅枝,很巧妙地雕出了梅树枝干的嶙峋,末端则是几枚精巧的五瓣梅花……与他正相配。   大娘用手指比划了个数字:“这支是银的,要稍贵一些。”   南离很爽快地付了钱。结果回程的路上,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好像给逄风买了一支女子用的簪子。   ……不过他如今看不到,应该没问题?   南离取出那只流淌着光华的银簪,右手一翻,那朵重瓣焰花便在掌心浮现。失去了主人,这朵焰花二十年来都未曾再开放过,至今还是花骨朵。他右手一指,那焰花便顺从地飘向发簪,化作了簪上一朵银梅。只不过它是重瓣花,和其他梅花有些区别。   他回屋时已是深夜,逄风正在案上提笔写信,还为他留了灯。南离把发簪揣在怀中,心里却涌出一种隐隐的兴奋。   从前幼狼背着自己主人撕烂了他的罩衫或是咬断了他的毛笔,也总有这种暗暗的兴奋。   南离开始无比期待明日。 第142章 鱼水   昨夜下了一宿的秋雨,原本屋中应是很潮的。南离知晓每到梅雨天,逄风的骨缝会如针扎般刺痛,五脏六腑也会因火毒灼痛,特意将南明焰分成一簇簇,蒸干屋内的潮气。   与他第二次的双修,也提上日程了。   这倒不是因为南离的私心。一方面是逄风身上的冷香又浓了,另一方面是他从古籍中寻到清理逄风体内淤积火毒的方法,这也需要灵力交融的。逄风没了灵力,只能靠双修导出火毒。   南离照例是先轻手轻脚起了床,今天他蒸了核桃包,馅料是昨夜就备好的,山核桃仁碾碎,用奶油、芝麻和蜂蜜拌了,又煮好了淡茶。   为逄风束发时,他有意无意提起:“那支簪子有些旧了,我顺手买了支新的。”   逄风没说什么,只是由着南离小心翼翼将那只簪插入发间。束好了发,南离望着铜镜中的人,一时竟失了神。   人言秀色可餐,大抵便是如此。   逄风的长相其实是偏冷的,那双狭长的眼虽然总是笑,却显得凉薄淡漠。那双眼予人印象太深,以至于很少有人察觉他眉目间的秀美。   他的母亲是水乡商贾的女儿,逄风的眉眼间同样能寻出那温婉袅娜的水乡姑娘的影子。他的眼看不见了,便不再如从前般冷锐。插上这一支梅枝银簪,倒是如妙手丹青,浅淡一笔勾勒出这不易察觉的秀丽。   南离呼吸未免加重了。   狼还未化形时,就一直想将逄风生吞活剥吃下肚去,它还认真考虑过从哪下口比较好。对妖兽来说,爱欲和食欲是很相似的东西。南离如今依然想将逄风吞下肚去,却是以另一种方式。   不能着急,他想,反正今晚也是要……   南离化成雪白小犬,卧在逄风身畔,安静地注视着屋中客人进进出出。   逄风握着他在集市上买来的毛笔,教扎着髻的幼童写字。今日的最后一个字是“道”。逄风一边提笔去写,一边解释道:“所行道也,若写道字,需先写首。”   他便提笔写下“首”:“首者,行所达也,既是人所走的道路,横折撇捺都需规整。”   “接下来是辵部,藏锋起笔,既要一笔下来,又要注重轻重缓急,突出一波三折的飘逸洒脱,笔落捺尖要平缓收尾,运笔要尽可能自然,正如天地大道。”   他说的话小犬听不懂,却也认真竖着耳朵。二十年过去了,南离的字迹只能说看得过去,他也放弃了。但逄风写字,他总是看不够的。   逄风离去的二十年里,它总是梦见自己卧在他靴边,注视着他在案前提笔写字。他若是陷入思索,便会用指尖轻抚狼的耳朵,或是捉住它的一根尾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   梦里的狼知道这是场梦,却不忍心醒来。它在梦里便格外乖巧,只是对他摇尾巴,并不张口龇牙咬他的手。长夜太子眼里含笑:“小狗,今天怎么这么乖?”   碧绿的眼望着他,南离就在心里想,我会很乖的,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我不会再让你痛了……你回来好不好?   可每次醒来,只有被泪水浸湿的枕头陪着他。南离抱着那只褪色的软垫,却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安全感。   ……他多幸运啊,他的主人还挂着他,还愿意从地狱爬出来见他。逄风本来早就应该入了轮回,只因为魂魄中还存着对他的挂念,这四分五裂的残魄才以鬼的姿态回到人世。   送走了李大娘和她孙子,也到晌午了。南离化成人形,去灶台煮饭,逄风则不着痕迹地碰了一下发间的簪子。   ……女簪。   这妖兽到底是真蠢还是……以为他发现不了么?   他原可以将那簪子取下的,最后却还是放任它插在发间。罢了,逄风想,一根女簪而已,他从前又不是没戴过。   ……戴过?   他有那么一刻似乎想起了什么,脚腕血光一闪,却终归还是黯淡了下去。   逄风在面对眼前的男人时,底线总是一退再退。他并不会去妒前世的自己。他只是从来不去承诺做不到的事。   在逄风看来,南离是寿命漫长的妖,就应该和同类为伴。可南离这些天对他的心思,他也看在眼中……只是一支簪,倒也无妨。   他不记得,南离却记得。   左相常让他去做些难如登天之事,美其名曰磨炼。诸如于万军之中不用剑,取敌军将领首级。逄风选择了取巧的方法。   他换上了裙角系着铃铛的襦裙,又披上了梅纹纱袍,镶翠的金坠在耳畔闪着光。他精于变装易容,甚至有闲心对着铜镜为自己描眉、涂口脂。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他被虏至敌营,为主君献舞,敌将酒过三巡,他一把拔下发间坠着流苏的女簪,捅穿了对方的咽喉。   他的狼早已候在帐外,逄风翻身上了白狼的脊背,他的衣裙在风中飘荡,便把惊惶的士兵甩在身后。南离剥着蟹肉,却忍不住想……要是他能再穿一次就好了。   螃蟹性寒,他又煮了姜茶。   入秋之后,夜晚就越来越漫长,夏虫或是寿尽而终,或是眠于土下。秋夜变得无比静谧,只偶有候归大雁的振翅之声。   今夜,逄风却并未坐到案前写信,而是坐在床榻上,面对着南离,解下了自己罩衫。   他如今只着了单薄的中衣,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呼吸却有些急促而湿润的。   ……他会害怕么?   南离温声道:“没事的……你要是不想看到我的脸,可以背对着我。”   他先是褪去了自己的外袍,南离却没有急于动作,而是先捧住逄风的脸,吻上了他的薄唇,渡过去一丝阳气。   ……   他是一个几乎没有欲的人。可此时却被从小养大的狼弄脏。那尊理应用于祭祀的铜器,望上去依然是冰冷而华美的……内里却被灌满了脏污的欲念。   逄风看见南离抬起自己无力的手臂,近乎虔诚地吻着小臂上每一道泛白的疤痕。他想说,不应该是这样的……这已经越界了,可他说不出话来。他一方面很想放任自己沉进那片混乱不堪的海中,一方面却不得不维持着理智与清醒。   ……不能沉溺。   过了许久,南离放开了他,他其实很想继续,却还是对怀中人道:“我带你去洗身子。”   他早就用南明焰烧好了热水。当两人浸在热水中时,逄风身体里的阴气又反扑了,南离只得在水中又渡了他一次阳气。   阴气被彻底压制下去了,逄风也疲惫地睡了过去。南离不得不重新烧水,再为他擦洗身子。   做完这些,他就心满意足地揽着他入睡了。 第143章 小狗   逄风听见了脆生生的鸟鸣。   他依然被男人揽在怀中,只不过这次,他于睡梦中环抱住了男人,手臂正环着对方宽阔的脊背。指尖触碰到了凹凸不平的血痕,细长的手指忍不住颤了一下。   ……应当是昨夜被他挠的。   逄风自制力极好,本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可温热水中的失重感让一切都失了控,他双腿不能动,便只能环住南离。情至浓处,逄风到底在极致的欢愉与痛苦中抓伤了他。   耳畔的鸟鸣无比清晰,自他从黑暗中苏醒,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么明晰的声音。   男人将他往怀中拢了拢,声音带着些慵懒:“还早,你再睡会……那些有求于你的人已经被我推掉了。”   南离知晓逄风一向醒得极早,他要练剑,要阅公文,从来没晚起过。但他身子不好,昨夜又折腾了两次,还是要多睡些,他便自作主张地在屋门挂了牌子。   他的唇贴着逄风的耳边问:“好些了么?”   热气打在耳廓上,逄风的眼前依然是只有模糊的光感,他如实答道:“……耳朵好些了。”   “那就好,”南离闭着眼,环着他的腰,将人拖入怀里,“再睡一会,没事的。”   ……这是对炉鼎的态度么?   逄风心头很罕见地升起些迷茫来。   他对双修并非毫无了解,但逄风总觉得这事是痛的,就像他受过的所有的痛楚一样。太阴之体倘若不双修,修为每前进一丝,暴涨的阴气就会为躯体带来刮骨切肤之痛。   他受过太多痛楚了,以至于即便失去记忆,也总觉得这应该只是一种能忍受的痛。   但是与痛楚不同。   的确会难耐,可更多的是欢愉,无尽的欢愉,攀到极致时,逄风甚至产生了濒死感。   ……怪不得总说这是极乐。   但欢愉就意味着失控与危险。对这种东西的回避已经深深刻入骨髓中。他虽然没有记忆,却也铭记自己不能有喜爱或是憎恶。   而且三重魂契的链接之下,他们魂魄的联系其实是很紧密的。逄风能隐约感觉得到南离对他的情感,狂热而执迷的爱欲。   他不知如何去回应。   但凡人躯体到底脆弱,他终归还是太累,枕着南离的肩头又睡去了。   逄风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南离不在身畔。他摸索过去,案上压着一张字条:我回宗门处理些事,饭菜在灶中温着,不用担心火,它不会伤到你。   他先是坐在铜镜前,为自己绾了发。犹豫再三,还是用了南离送他的那根簪。   掀开锅盖,鲜味扑面而来。   是海参和虾仁熬的鲜汤,汤中加了嫩豆腐与泡发好的香菇。正常需要用猪骨熬底汤,南离怕他不喜欢,特意改用鱼骨熬的底汤。   蒸笼中温着馒头,即便他看不见,却也做成了憨态可掬的小狗形状。   灶下的火是温的,暖融融缠绕在指尖。   汤正正好好一小碗,逄风本来吃得就少,食量和猫儿差不多。这量正好比他平时的食量多些,却又不会让他胃胀。   吃过饭后,逄风发愣了一会,还是取出一本书摩挲着读。他双腿不能动,这些书还是很久之前村人从集市为他带的,他已经读过许多遍了。   但他无事可做。   那只妖兽蛮横地入侵了他的生活,他只离开了一会,逄风便有些不适应了,手中的话本是关于牛郎织女的,很粗糙,大抵是哄小孩子的。他心不在焉地翻着。   所幸,没到晌午,南离就回来了,还为他带回了一大摞书。   南离挂念着他,可焆都却有要事需要他露面。他去得急,回来也急。这一路上,数个修士问他修为提升的秘诀。   南离刚开始还怔住了,随后才发觉,由于这些天又和逄风双修,他的修为又突破了。他便敷衍,只说自己捡了仙丹吃。   然而一传十,十传百,这事竟成了他于秘境中历经九死一生取得绝世仙丹。甚至有人专门去九阙打探,结果被山门的云长老忽悠走了乾坤袋。而南离早就急匆匆地离去了。   而那颗传闻中的仙丹正安安静静坐在案前读书,南离望着他,心底顿时升起绵软的柔情:“我为你取了些书来,放在案上了。”   逄风闻言抬起脸,那双没有神采的眼刺痛了他,南离又低声道:“没事,慢慢来……你会看见的。”   他很想叫他的主人宝贝,却不敢。   逄风却平静道:“我不受人无故之礼。”   昨夜的情乱意迷似乎只是泡影,逄风对他又恢复了那生分客套的态度。   南离:“那你摸摸我。”   逄风有些惊疑,过了许久才问:“……什么?”   南离凑上去:“我本体很好摸的,你来摸摸我,就当作报酬了。”   他摇身一变,化成雪白的大狼,狼摇了摇尾巴,主动将用脑袋蹭了蹭逄风的掌心。   狼脑袋的毛发是柔滑的,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在他的手心里蹭来蹭去。逄风几乎下意识地揉了上去,温热的狼耳挠着他的掌心,指尖又触到狼的鼻头,湿漉漉的。   狼似乎被摸得很舒服,喉咙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对耳朵压平了。逄风又去挠狼的下巴,狼脖颈的毛皮很厚实,外层是顺滑的长毛,内层是柔软的绒毛。狼仰着头,享受极了。   逄风知晓犬类不愿让人触碰尾巴,可那两条大尾巴实在摇得欢快,见他迟疑,甚至有一条长尾巴主动塞进了他的手中。那尾巴被他捉在手中,毛茸茸的尾巴尖却不老实,去扫他的脸。   逄风又摸了几下,狼就主动翻出柔软的肚皮,要他揉肚皮。他只是挠了几下那雪白的肚皮。狼便哼哼着,四爪在空中蹬来蹬去,舒服得连舌头都伸出来了。   明明是狼,却像条小狗一样……   小狗这个词,似乎戳中了他心里的什么柔软的地方,逄风忽然觉得内心酸软发热,一滴泪水骤然落了下来。   他在黑暗中待了近十年,起初情况比现在还糟,五感尽失的他只能靠含在口中的参片勉强活着,和人彘也没差多少。后来业力渐渐散了,灰犬寻到了他,情况便好了许多。   他的心比玉钢还要坚硬,多严酷的苦难无法在心间留下一丝伤痕。只是黑暗与寂静中,逄风隐隐约约会忆起,有一只小狗在等他,他要回去。   南离吓了一跳,慌忙化作人形,将他揽在怀里,他并未将尾巴收掉,而是依然让逄风攥着他的尾巴:“怎么了?”   而逄风只是喃喃道:“小狗……” 第144章 欢喜   好消息,逄风想起他了。   坏消息,逄风认不出他了。   之前他抚摸了南离的皮毛,模糊的记忆开始复苏,但这为本来就虚弱的魂魄造成了负担,勉强黏合起来的魂魄险些再次四分五裂。   幸好南离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法,因此他虽然双手发抖,却并未慌乱。他抵着逄风的额头,在剧痛中撕下自己魂魄本源黏补他破碎的魂魄,又唇对唇喂他饮下稳定神魂的灵露。   逄风依然神魂不稳,魂魄却已经停止碎裂,开始慢慢修复了。   然后他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只记得他养了一条小狗,他没有照顾好小狗,把它独自留在悬崖边了……他要回去找小狗。   在逄风千疮百孔的记忆里,那条小狗只有巴掌大,耳朵软软耷拉着,只会细细软软地叫。它还那么小,没有他就会死去的。小狗有时会使坏,不过他不会和小狗生气,他要把小狗找回来。   而面前这高大俊朗、还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显然不是他的小狗。   南离与他魂魄交融得紧密,顷刻便知晓了他的心念。他心底酸疼得要命,却不知如何是好。逄风神魂不稳,记忆混乱不堪,不知今夕是何年。南离只得时刻在他身畔照看。逄风看上去安安静静,和平时没什么差别,可稍有疏忽,就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   南离去灶台煮饭,稍微一会没看住,逄风就用剪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南离赶到时,殷红的血已经沿着细腕滴滴答答淌了下来,他又气又怜:“……你就这么不在乎自己?”   而逄风语气却无辜极了:“小狗饿了。”   小狗不喝他的血,会长不好身子的,他还是更喜欢圆滚滚的小狗。   他这句话撕开了南离心头血淋淋的疮疤,似有冰锥刺入心脏,痛得他几近晕厥。南离强忍着不落泪,跪在地上为他涂抹上药膏,又悉心缠上纱布。   ……他说过,不会再让逄风痛了,可逄风还是为他受伤了。   南离不敢再让逄风一个人待着了,逄风望向窗外,他就坐在他身畔剥橘子,橘子瓣剥好白色的橘络,再喂到他唇边。   逄风就乖乖吃了。   窗外有棵柿子树,入秋之后,黄澄澄的柿子如数盏灯笼,几乎压弯了枝。每夜,它的树影都摇曳在他的窗纸上。逄风看不见,却也静默地望了一会。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本能地摸索着,嘴里含糊着:“剑……”   没有剑,他就保护不了小狗了。   南离扔下手中的橘子,紧紧拥他在怀:“没事……没事……等你好些了,我就去寻上官法那老贼……”   可他知晓这只是空洞的安慰。   就算他能将逆魄取回,可逄风如今又如何能握得了剑?业力压迫之下,他做个寻常的凡人都难。虽然逄风总说剑只是趁手的兵器。可南离却清楚不是这样的,他的冷淡疏离下,藏着极温柔的一颗心。   他要是知道自己无法握剑,该多痛苦?   夜里,南离早早用南明焰点了一盏小灯。   逄风习惯于深夜入睡,此时自然睡不着。南离怀拥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   这些话,从前他一向都是对着他的灵位说。而寻回逄风后,他又没法对清醒的逄风说,此时倒是都能诉说而出了。   他说:“宝贝,我买了只船,等你看得见了,我们去做生意好不好?”   逄风没理他,南离又自顾自道:“不过我太愚笨,只能给你打下手,你不嫌弃我就好。”   怀中的逄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眼中却是清明的。南离呼吸一滞,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以为从前的逄风回来了。可那清明只持续了一瞬,就又变得无神。   他说:“可我会死的……”   南离的心几乎痛得要裂开:“没事的……你要是不在了,我就去找你的转世……若是找不到,我就随你而去……要是你不愿意要我,我就只做一条小狗……我总会陪着你的。”   你若做一块石,我便做你身畔一粒沙;你若做一只雀,我便做你爪下一根枝;你若做一朵昙,我便做一棵乌桕,就算触碰不到你,也千世万世为你遮阴。   秋雨淅淅沥沥,融入奔涌的河溪,可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不,”逄风静静注视着他,“我是说,如果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无所不能的,逄风很多次身负重伤,险些死在左相严酷的任务里。濒死的他也曾想过就这么睡过去,但望着对他的咽喉虎视眈眈的狼,逄风忽然又觉得,他不能死。   他死了,就没有人护着他的小狗了。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逄风只是在想,如果他不在了,南离该怎么办?活下来的人,总比死去的人要更痛苦的。   他舍不得让他的小狗承受这些。   南离蓦然说不出话了,他抑不住心中汹涌的感情,低下头吻住了他湿润的唇。   他颤抖问:“……我可以么?”   逄风没有言语,他知道他默许了。单薄的中衣被解落,灯中的火焰无声地熄灭了。   南离人间游历时,曾借宿在雪山古刹,于金刚座上见欢喜佛。他起初惊疑此等秽物怎能明居佛坛。庙中喇嘛却言:“明王原为残暴妖魔,八千罗汉不能降。唯有明妃以欲制欲,以身饲妖魔之恶,渡他向佛。”   南离那时还不懂,而如今逄风跨坐在他腿上,与他四臂相拥。两人心口紧紧相贴,闻彼此心跳如擂鼓,姿态竟与欢喜佛无二。他忽然在想,或许逄风也是在饲他渡他。   他本是一头兽性未褪的野狼,人性全因逄风而起。他原以为逄风是他的血海宿仇,却不知他原是自己的兰因。   他从前与逄风有过许多,可唯有这次是情意相通的。欢爱,唯有相爱,才能尽欢。而情至浓处,他听见逄风轻轻喊了他的名字。   狼的名字是他的主人取的,他也喊过很多次他的名字。曾为长夜太子时,他无聊时便会唤它,狼那时候很厌恶他漫不经心的语气;曾为林逢的时候,他也喊过他很多次,语调是温柔的含笑的。可这次和哪种都不同。   含着爱与欲,和他一样。   南离吻了吻他的眼睫:“我爱你。” 第145章 难还   逄风的神魂不稳持续了三天。   这三天来,南离几乎操碎了心。他怕逄风再伤了自己,不得不时刻看着他。最危险的时期还没过去,他也担心逄风魂魄又开始碎裂。   这么一来,他没法用灶台炒菜,幸好先前买了只砂锅,他便在能看到逄风的地方,用南明焰熬汤、熬药,再一勺勺喂他。   逄风尽管神魂不稳,却很听他的话,只是总说要回去找小狗。南离抱他出门,他就乖乖待在南离臂弯里,环着他的脖子。   或许是逄风一语成谶,这些年的冬天都来得很早,霜鸮也没再出现过。二十年来,南离有时也梦见师兄和师姐,忆起那一年的时光。   那时候青鸿和银翎都在,逄风也陪在他身边,恍然一场好梦碎了,醒来只有孤零零的他自己。南离如今回望从前,便觉幼稚可笑得很,从小到大有那么多人护他爱他,他又怎能痛苦?   先前回九阙时,他又去探望了青鸿。   青鸿依然沉睡不醒,面容安详,好似从前。南离站在他的面前,心里道:“……师兄,对不起。”   我可能无法一直照管九阙了。但我发誓,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九阙衰落。等你醒来,九阙只会比从前更好。我欠师兄的,永远也还不完了。可我亏欠他的更多。   生而未养,断指可还,未生而养,百世难还。   他绝不会将逄风带回九阙,尽管南离有能力保护好他。可他终归是舍不得让逄风做不能露面的阙主夫人。神魂交融中,南离也知晓了他母亲的死……他不可能让逄风去重蹈覆辙。   逄风想做生意,他就去为他掌舵;逄风想隐居山村为人读信,他就做一条趴在他脚边的小犬。只要与逄风在一起,无论做什么,南离都甘之如饴。   逄风神魂不稳的最后一日,昏暗的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雪花。他一直盯着窗外看,南离怕他冻着,起初没同意他出门。后来,他到底还是心软了,南离将自己的皮毛披在逄风身上,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抱着他出了门。   沁凉的雪片化在逄风的脸上,他眨了眨无神的眼,抬起脸望向天空。他口中很轻地呢喃着什么。南离听了好久,才听出来逄风在说:“小狗……冷……”   是了。   幼狼大概四五个月时,迎来了狼生的第一场雪。长夜国临近雪岭,雪落得很早。幼狼枕着自己的大尾巴,如往常般趴在软垫上睡了一大觉,而醒来时,却发现东宫那立着一排小兽的飞檐已经落满了洁白。   幼狼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对一切新奇事物都很有兴致,包括这和自己一样洁白,却冰冷绵软的东西。   它欢快地跑出了殿门,将黑乎乎的鼻头插在雪地中,触感是冰冰凉凉的,吓了幼狼一跳。它炸开了脖子的毛,“蹭”地跳了起来。   见没什么危险,狼又凑了过去,小心翼翼伸出舌头,舔了舔积雪。同样是冰凉的,顷刻就融化在舌尖,却没有味道。它的小脑袋瓜一时无法理解,有些发懵,就连尾巴都垂下去了。   幼狼的天性终归是贪玩的,很快它便在雪地中打起滚来,又学着觅食的狐狸一跃而起,一头扎进雪堆中,只留下两条大尾巴在外面甩啊甩。   它还试图用尾巴上的火焰去融化积雪,可是雪实在太厚了,小狼用尽了灵力,也就融出了一个大坑。它很快就累了,疲惫地趴在雪地里晃尾巴。雪越来越大,把它盖住了,雪白的狼与皑皑积雪融为一体,分不出彼此。   ——然后它就被逄风揪着两条大尾巴,像拔萝卜一样从雪地里拔出来了。   幼狼愤怒地在空中扭动挣扎,像条脱水的鱼扑腾不休,而逄风却只是将它按进热水里,残酷无情地打了皂角,洗了好几遍。   狼不让其他人洗,只有逄风才能制得住它。它那时很幼稚,从不吃沾有逄风味道的东西,非得要把肉放到外面,让它自己寻到,它才会喜滋滋吃掉,以为是自己捕获的“猎物”。   可那点肉是养活不了一头妖兽的,只是吃普通的肉,它一辈子也只是条野狼。它是喝逄风的血,才活下来的。   幼狼虽然看起来圆滚滚,可这全是因为厚实的皮毛。沾了水后,毛湿淋淋贴着身子,就显得又瘦又小。惨兮兮的幼狼一边挣扎,一边不断地抖身上的水珠,心里愤恨极了,撕烂了逄风为它擦拭的毛巾。   可逄风虽然动作及时,幼狼却也受凉了。它鼻头变得干燥,呼吸急促,小小的身子不断颤抖。浑浑噩噩间,它又嗅到了厌恶至极的旃檀味道,它的嘴被强行掰开了,有温热的液体滚入喉咙,可它发热太重,尝不出味道。   当时南离只以为是什么药汤。后来想想,哪有那么好的药?大妖幼时,甚至比凡兽还要脆弱,若不是逄风,这场风寒极有可能夺取他的性命。那只有可能是他的血。   凡间没有比逄风的血更好的灵药了。而这药,狼足足喝了十年多。甚至逄风就算神魂不稳,第一反应也是放血喂他。   ……而囚禁逄风的那段日子,南离又喝下了许多他的血。那时南离总觉得他的血很甜很香。狼撕开猎物的喉咙,品尝过无数飞禽走兽的血,可没有一种比得上逄风的血。   他一边与逄风交缠,一边撕咬他的皮肉、吮吸他的血,这一切都让狼餍足又刺激。甚至直到现在,南离兽性的一面依然在渴他的血。那种毒药似的美味,几乎没有一头妖能拒绝。   ……但他绝不会让逄风再痛一分了。   南离只让逄风赏了一小会雪,就把他抱回去了。像逄风曾经对幼狼的那般,他仔仔细细为逄风用热水洗了身子,擦拭他湿漉漉的墨发。   可这一夜的逄风却还是不让人省心,子夜,他体内阴气又发作了,人冻得直发抖。南离不得不爬起来解他衣衫,逄风被他压在身下,倒也没反抗,任他摆布,可半睡半醒间却在喊小狗。   南离只得哄他,宝贝,等你看得见了,就带你去找小狗。不过你现在还得将阳气吃下去,才能好起来对不对?”   于是神魂不稳的逄风迷迷糊糊应了,他不知道他朝思暮想的小狗已经长大了,此刻就在他眼前,甚至还在攥着他的脚踝,侵占着他。   那串火红的珊瑚珠闪了几下,终归是停留在他的脚腕上,不再消隐不见。 第146章 征服   逄风一向很让人有征服欲。   首先,他身居高位,手腕毒辣。   其次,他很会气人,却从不说不雅词句,礼仪无可挑剔,用词端正客套,但就偏偏能把人气得半死。逄风顶着那张好看的脸,从你面前走过,可你就是得不到他。虽然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只要他愿意,半个仙门的人也不够他杀。   最气人的是,他还是太阴之体,俗称炉鼎。太阴之体修为每前进半分,骤涨的阴气就会刺得骨缝如同针扎,只得靠双修缓解。   但逄风根本不会受到这影响,他血液中的阴气浓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直到南离和他昏天暗地才淡了些。   也因为这些积蓄多年的阴气,南离修为一路暴涨,甚至灵力已经隐隐超过全盛时期的他了。只不过在灵力与术法的精妙运用上,他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逄风的。   然而这可望不可即的美人,到底是被一头蛮狼以老牛嚼牡丹的架势吞吃入腹了。   狼根本没法对他的主人无动于衷,他是一团燥热的火焰,而逄风是薪柴,火只要触碰到就会炽盛就会炸裂。他想去征服他,想去占有他,这是刻在骨子里的。   第三日,逄风的魂魄总算稳定下来,他清醒过来了,只是依然没有记忆。手指抚上腿上的淤青,又触到脚腕的红珊瑚,逄风短暂地沉默了。   在他眼里,这倒是像极了南离趁人之危。   南离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老老实实闭上嘴,让他先适应适应身子。   逄风试图摘下那串火红的珊瑚珠,可惜它已经缠绕在魂魄上了,他摘不下来,指尖搭在圆润的珠子上,望上去竟有些无措。   但不得不说,那串珠子的确很配他。南离那时虽然是狼,眼光却格外好。火红的珊瑚缠在踝骨上,衬得他脚腕格外白皙,被攥住的时候,血珠子在细脚腕上晃个不停,又显出几分旖旎。   南明焰在砂锅下翻滚着,气孔冒出的白雾缈缈,热气顶着晃悠悠的砂锅盖咚咚响。亮晶晶的冰糖在红枣粥中融化,和着各种豆子煮得烂熟。满屋都是令犬类感到惬意的家的气息。   逄风拖着两条动弹不得的腿,试图挪动身子爬起来,小腿却屈了一下。南离托住他的腿弯,把他抱到木车上:“膝盖好些了?”   耳朵之后,最先恢复的竟不是双眼,而是他的腿。虽然只是恢复些知觉,依然动不了,却也让南离喜悦得不行。   逄风哑声道:“……有知觉了。”   不太想与他搭话的模样。   南离也没去解释什么,只是端着木勺为他盛粥,咸鸭蛋是他从集市上买的,有些咸了。他担心逄风的嗓子,便用干净的筷子挖出流油的蛋黄,送到他的碗中。   逄风默不作声地吃掉了。   即便逄风依然没有恢复记忆,南离也发现了些端倪——神魂稳定下来后,他不再抗拒自己的好意了。   ……或许可以再进一步。   昨晚弄了一夜,他照例为逄风揉腰。在小屋中无人看见,南离便主动化出耳朵和尾巴,尾巴四处作乱,晃来晃去,被逄风捉在手里。   他知道逄风很喜欢自己的尾巴。但今日的逄风抿唇不语,似乎不想同他说什么。   中午,南离照例做了几个清淡的菜,又熬了参汤。逄风几次欲言又止,在南离为他舀了一勺汤后,终于意有所指道:“参汤虽然补身子,但多饮亦会虚不受补,火气旺盛。”   南离一开始没理解他的话中之意——逄风体内阴气旺盛,又怎能上火?可细想片刻,又恍然大悟——这人说话藏一半露一半,话里有话。这根本不是在说人参,是在说他自己。   逄风的太阴之体可不比千年人参还补?与他双修,若是过了头,筋脉寸断、灵力逆行也不是没可能。他这是在委婉提醒自己不要纵欲过度。   南离升出了分怪异的感受——一方面逄风关心他了,他心底发热;另一方面逄风担心他不行,虽然是出自好心,但男人是不能被说不行这两个字的。   他说:“无妨,我毕竟是妖,肉体强健,喝个几十碗都不成问题。”   逄风:“……”   这头狼真是无可救药。   他便不再理南离,从案上取了本书,摸索着读了起来。此刻入了冬,车马不便,驿人很少来了。逄风倒也清闲,只是他读着读着,忽感膝上一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跃上了膝头。   是南离,只不过与先前的白色小犬不同。这次他并没有化去那两根雪白的大尾巴,两条尾巴铺在逄风膝盖上,绵软又暖和。   只看这两条蓬松的长尾巴,狼很有可能被认成狐狸。事实上,南离从前也经常被认错成狐狸。长夜太子将错就错,与人说这不是狐狸,是条狗。狼不给他留面子,便龇牙咧嘴去咬他的手,再被一剑鞘抽倒,周而复始。   他就连抽自己的时候也很好看,从前怎么没注意到?狼趴在他膝盖上,又开始想入非非。   逄风的骨缝总是刺痛,这尾巴比皮子的护膝更管用。他没赶它下去,就这样让狼趴在膝盖上,静静地读着。   他正专注着,脖颈上却忽然传来绵软湿润的触感——怀里的雪白小犬舔了他。   他的脖颈曾经有过一道青黑的勒痕,如今已经消散了。狼的舌头蹭过他脖颈的大动脉,甜香的血液正在其中潺潺流动。逄风不知道,他已经将最脆弱的脖颈暴露给了这条狼。   这是相当危险的行为。   从前长夜太子也是这般,甚至放任狼去舔吻他的脖颈,只是他总能在狼的牙齿刺入血管前将它撂倒在地。而如今的他肉体凡胎,反抗不了南离,可狼却只是饱含情意地舔了舔。   狼依然有野心勃勃的兽性,它依然想征服占有它的头领它的主人,想将他囚在身畔,想夺去他的五感六识,想咽下他热乎乎的香甜的血,想让他屈下膝盖骑跨在他身上,但狼永远不会这么做了。 第147章 下雪   窗外又落了雪。   柿子树枝桠上系的红绸已经被雪覆没,南离踏着一地乱琼碎玉,自雪地归来。他先是用南明焰化去了周身裹挟的寒气,才进了屋门。   大雪封山,镇中大集很少办了。村人往往在入冬前囤好白菜豆腐这类食材,便闭门不出以避严冬。南离也早已购好了一切能用上的东西,即便是冬日,逄风也能吃到鲜果。   他简直像只羽毛鲜亮,勤勤恳恳的雄鸟,哪怕是捡到一枚扣子、一团羊毛,都要小心翼翼叼着,送回巢里,将巢建得更加舒适温暖。   今日是冬至,应当吃饺子的。   面已经醒好了,馅料南离准备了两种,丝瓜鸡蛋和白菜豆腐。他举着擀面杖,正准备包饺子。逄风却坐着小木车驶到灶前:“我也可以包。”   包饺子没什么危险性,也不会伤到他,南离便把小木车推到面案前,擀好面皮再递给他。   逄风便埋头包起了饺子。他的手很灵巧,雪白大肚的饺子在面案一字排开,形状大小乃至褶皱都完全一致。两人配合默契,很快便包了满满一案板的饺子。   他和逄风从前便很有默契,即便那时狼恨他入骨,却惯常用火焰和牙齿配合他的凌厉剑招。他们对彼此的路数都了解到骨子里。只是没想到如今这默契,用在了包饺子上。   饺子包好了,南离适时道:“你先去歇,一会我下锅煮。面汤对胃好,一会你多喝几碗。”   他不由分说把逄风抱起来,轻手轻脚放在床榻上,怕他冷,又仔细掖好被角。   逄风的衣衫上有着淡淡的檀香,南离先前特地回九阙取了熏香,每日为他熏衣。尽管此地无人能嗅到逄风的味道,他仍然不想让这冷香溢出去分毫。   沾了面粉的饺子在水中翻腾着,屋中尽是氤氲的水汽。逄风的饺子包得很好,馅料饱满,却一个都没有破裂。南离将煮好的饺子盛到碗中,又问他:“要不要醋?”   逄风点了点头,南离便为他倒了陈醋。他喝了些面汤,又吃了饺子,身子便开始暖起来。吃过饭,南离又为他削梨子,一整个。   逄风便道:“我或许吃不了。”   南离却认真道:“我帮你用冰属灵器镇上,吃半个梨子寓意不好。”   逄风有些无奈,这妖分明修为已经很高了,也应知晓这都是糊弄人的,却还是认真避开分离的寓意。可自从这妖住进来,他渐渐发现自己开始体会到活着的实感。   只不过他对自己太过上心,几乎是碰在手中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逄风有些不适应。   他转过脸:“今日还要听箫么?”   南离自然是要听的,逄风便为他吹《碧涧流泉》,此曲颇有荡迹山林的闲趣,泉水环绕千奇百怪的峻石,泠泠古调,寥寥尾音落下,他便抬起眼,去望南离。而南离心中柔情千回百绕,终归是没忍住,俯身吻了他的额头。   他先前也总吻逄风,只不过多半是在床榻上。这次南离吻他,逄风也并未抗拒,只是放下手中的箫:“我有些累了。”   南离心中又升起了热热的火苗,没准过些日子,就能向他提出成婚。   他想过逄风记忆的事情,可他轮回转世,保留记忆反倒奇怪。无论逄风有没有记忆,他都爱他,愿意用一辈子等他。   夜幕低垂,云过雨歇。两人不着寸缕,汗津津地拥在一起。怀里的逄风呼吸急促,还处在先前欢愉的余韵里,南离便问他:“等到恢复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逄风喘息道:“……还并未考虑。”   南离趁机道:“买只船如何?这头太冷了,我带你去更温暖的地方。”   逄风沉默不语,他知道他已经被自己说中了心思。南离又道:“与我成婚怎样?”   怀里的人并不言语,他继续道:“成婚之后,我们便去买船,做些小生意,糊里糊涂度过这一生。”   逄风却挣开他的怀抱,声音冷了下来:“妖君,你怎知对我的情意,不是一时的兴致?”   “还是说,你要食言了?”   若是从前,南离想必会被这番话伤到,可如今他知晓,逄风只不过是又想要推开他了。即便长夜太子舌利如刀,可顶着一身吻痕说这话,总是差些威慑力的。   南离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放柔声音道:“只是一提,若是你不愿,我当然会马上离去。”   他再次将逄风搂在怀里,两条尾巴盖在他身上:“已经很晚了,你也累了,睡吧。”   而这一夜,注定不甚太平。   夜上三更,南离却被异动扰醒,他皱着眉于窗外望见了幽蓝的荧光。他能感知到,他设下的结界被触动了。   小屋外,有两人缩在柿子树后,正鬼鬼祟祟地交谈,估计用了掩盖身形的法术,南离却看不清身影。   其中一人道:“师父,你算出来的地方真是这么?你那问米血占不会出岔子?这真不像有太阴炉鼎的地儿。”   另一人道:“小兔崽子别乱出声!老夫问了几十年了,还没出过岔子,我这幡中之鬼已经感知到太阴之体的阴气了。”   先前的人咽了咽口水:“师父,听说太阴之体必是美人,不知能不能让我先……”   他被扇了一个巴掌:“想得美?这可是献给焆都那些老爷们的东西,你还想?”   听到这,南离碧绿的眼中已经盛满了凶戾。怀里的逄风依然在安静地睡着,他吻了吻他的脸:“宝贝,院子里进了耗子,在啃栅栏,扰人得很,我去撵走。”   他依然悉心掖好他的被角,又为他盖上自己的毛皮。南离动作很轻地推开门,生怕发出一丝声响。而在踏出门后,一柄寒光闪闪的横刀悄无声息落入他的手中。   那两人惊恐万状,南离冷冷道:“你们两个想要太阴之体?”   那老奸巨猾的算子见状直接跪了下来:“我等不知是前辈的炉鼎,求前辈高抬贵手——”   而南离一刀劈出,搭在罗盘上的手臂应声落地,鲜血喷涌而出,断手落在地上,还紧紧握着罗盘。另外一人面色惊恐,正欲尖叫,却又被一刀割断了喉咙:“别叫,会吵醒他的。”   南离握着横刀,英俊的脸上溅上了血,犹如修罗。他没有用南明焰,只是一刀刀沉闷挥下,将他们斩成骨末肉泥。碧绿的眼瞳在黑夜中闪闪发光,犹如鬼火,与野兽并无分别。   他异常冷静地用南明焰焚掉了血迹与尸首,又在那条结冰的河流中仔仔细细洗了手,也洗去了衣上的血迹,又用火焰蒸干了衣袍,不留一点痕迹。   做完这一切,南离便回了屋,尽管用南明焰烤过,他的身上已经没有血腥味了,衣袍却依然有些潮,逄风触到了,不由蹙起了眉。   而南离的声音堪称温柔:“外面下雪了。” 第148章 鸳鸯   即便逄风好端端睡在怀中,南离依然开始顾虑。他的确温柔,但这柔情只予他的主人。南离依然是狼,骨子里茹毛饮血的凶戾妖性只是被人性制住,并未消散。   但南离如今已经不似从前那般焦躁易怒,他冷静地处理掉那两人的尸首后,便开始思索对策。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让任何人碰逄风一根指头。逄风的生辰八字太特殊了,云长老能逆推,或许同样有算子能拿阴法推出方位。他杀了这两个,可或许还有更多人在窥伺他的宝贝。   这种感觉让他的兽性很是烦躁,若是从前,狼恐怕早已龇出尖牙。狼是占有欲极强的野兽,属于自己的东西,万万不能让他人触碰的。它们会用味道去宣誓所有权。这两天欢好时,南离已经刻意在他身上留下了自己的妖气。这样一来,至少妖会心生畏惧。   他又留下焰花为他护体,只不过狼终归是不放心。南离能杀死这群人,却根本不愿意他们打搅他与逄风平淡的生活。   晌午时分,温暖日光照射在皑皑白雪,竟显出生机勃勃的光彩,雪地上留有一串野猫的梅花脚印。南离照例取出一件雪白的大氅,为逄风披上,又推着木车到门外晒太阳。   那是他用自己的毛做的,厚实又柔软,甚至带有淡淡的火属灵力。在南离看来,无论是獭子还是狐狸,都比不上他的毛。   静静地驻足望了一会,南离问:“要不要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他化为雪白的巨狼,长尾巴亲昵地磨蹭着逄风的脖颈,逄风敛眸:“也好。”   白狼便主动屈下四肢,跪伏下身躯,用尾巴环住他的腰,轻柔将他送到自己脊背的鞍上。   从前逄风若要骑白狼,也总是会冷冷睨着它,让它跪下。狼一向不从。若是情况紧急,逄风会直接翻身上它的脊背。他动作轻盈飘逸,稳稳骑在背上。南离根本甩不脱。若是时间充足,剑鞘会狠狠抽在它的脊背,直到它屈下四肢,肚皮贴地,以示服从。   从前每一次被迫跪伏下去,狼都被无边的屈辱逼到眼睛发红,喉咙里传出恶毒的咒骂。就算任林逢骑的时候,南离也不曾跪伏在地。但如今狼心甘情愿伏在雪地上,让他的主人骑上脊背。脊背多了那份熟悉的重量,南离反而安下心来。   那鞍是特制的,不会磨他的腿,坐起来稳当又舒适,甚至能变形成一张床铺。鞍的旁边挂了几个皮制水囊,里面盛的是酸奶。另外还有些削好的水果、精致的糕点,就放在他伸出手就能取到的另一只袋子里。   狼驮着背上的人,开始动了起来。起初是慢慢地迈开四肢,然后是小跑。它的速度很快,步伐却很稳。逄风骑在它背上,只听闻尖锐的风声呼啸,想必风头如刀,可拂过面颊的却不是割人的雪粒子,而是温软的水珠。   狼早就用南明焰化去了寒风,只留下绵软的微风,拂过他的发丝。逄风环住了狼的脖颈,手臂陷入厚实的毛发中,嗅到这毛皮的味道,他不知为何极为安心。   狼在雪地间疾驰,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通体雪白,两条极具力量感的飘逸巨尾像极了此起彼伏的峰峦山岳,挥舞间恍若云台仙兽。而眼角一点红纹又显出妖的邪气与凶厉。   而这么一头近乎完美的强横妖兽,却主动让凡人骑在身上,甚至甘心做他的灵宠。   松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树洞中沉眠的松鼠被惊醒,咿咿呀呀爬上树梢。巢中的鸟儿见了巨狼,也吓得张开羽翅,将雏鸟护在身下。   而狼并不理会这些,它于断崖高高跃起,跃向天空,踏着虚空奔跑。它的蹄爪下有鹰在盘旋,有雁在迁徙。狼最终平稳地落地,停留在森白骸骨一眼冒着热气的泉池间。   泉水小小的一眼,冒着白雾,竟是淡淡的赤红之色。泉池边生长着奇异的紫红五瓣花。即便是隆冬,这些灵花依然开得旺盛。   海龙血染之地,会生出龙血花。   南离寻了许久,才寻到这与蜂巢幻境中一模一样的热泉池。这泉池是海龙血所化,位于骸骨间的缝隙中,龙血的煞气被他化掉了,药性变得温和,正适合他的身子。   骸骨旁生长的龙血花,也是滋补的灵药。只是与泉水相比,它的药性还是更烈些。他打算等逄风适应了泉水中的药性,再给他用。   南离变回人形:“要下去么?”   离开了南离的皮毛,逄风又有些冷了,但他显然有些迟疑,南离贴着他的耳畔道:“龙血池对你的腿效果不错,我设了结界,不会有人来。”   南离存了几分私心,因为他清楚,在水中他总是会更依赖自己的。他背过身不去看,只听衣物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散去后,他才转过身。   逄风将衣衫叠得整齐,置在石面上,身体已经浸入赤色的泉水中,只露出瘦削的肩头。靠在石壁上的他显然很舒适,神情是放松的。   南离也褪了衣衫,进入温热的水里。他起初与逄风隔得很远,却于水中不断挪动身子,靠近逄风。最后,他在水流中捉住了逄风有些凉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那只手颤了一下,南离借机将他拉入怀中。而逄风跌坐在他怀里,他不是柳下惠,根本做不到坐怀不乱。于是一切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灵力在两人身体间流转,泉水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逄风喘急着,像骑在白狼身上那般,在水中紧紧环着他的脖颈:“膝盖……能动了。”   虽然并未融魂,在魂契的作用下两人同样魂魄相交,南离闭上眼,从脑海中掘出全部的情意:曾为狼时的浓烈仇恨、得知真相的穿肠愧悔,以及灼心烫肺的炽烈爱意。他不知逄风能不能想起来,只想将这些全部传递给他。   他怀中的是他全部的人性、情感和爱欲。   南离一遍遍吻着他的唇:“……宝贝,和我走好不好?”   他第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这么叫他。   而这次,逄风没有反驳他。 第149章 采灵   又落雪了。   霜雪融化在他好看的眉眼间,南离不由得吻了又吻,逄风乌黑的眼睫是湿润的,不知是被雪洇湿的,还是……   每次双修都会为他造成很大的负担,尽管南离已经尽量温柔地对待他,可狼的体力太恐怖,逄风每次都会累得伏在他胸膛上,就连动一下指尖的气力都没有了。两人口中呼出的乳白水汽交织在一起,又消散在飞舞的雪片中。   南离悉心为怀里的人换好衣衫,又用南明焰为他烘干湿漉漉的发。逄风的长发披散着,发梢还有些潮,他将人揽过来,又忍不住吻了他带着冷香的发梢。   直到逄风的发梢已无潮意,又再次为他披上雪白的大氅,南离才变回白狼。狼伏下身子,让主人骑在脊背上。逄风气质出挑,粗布白衣都能穿出龙纹蟒袍的韵味,此刻骑在狼背上,倒清贵非凡,宛如谪仙。   风里传来呜呜的叫声。雪地的尽头出现了一群黑点,它们很快聚拢过来——竟是先前南离教训过的那群野狼。   面对南离,灰狼们很恭敬,尾巴老老实实夹在后腿间,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去偷瞄他背上骑着的人。它们嗅觉灵敏,能嗅到这人身上属于白狼的浓烈味道,想必这便是大妖前辈的道侣。   只是它们非常奇怪,为什么这位前辈会甘愿让人类骑在背上?而且他没有半点修为,仅仅是个凡人,又怎能让如此强大的白狼倾心?   狼是慕强的野兽,往往会选择与自己实力相仿的伴侣。它们看着那凡人伸手揉了揉狼最脆弱的耳朵,而白狼甚至舒服地眯起了眼。这让狼群疑惑万分。   而白狼看出了它们的疑惑,大方地承认了。   ——他是我的主人。   狼群骚动起来,在它们眼中,被奴役为犬是比死还恐怖的屈辱事情。可白狼怎么……   雪白的巨狼又发出一声嚎叫。   ——你们不懂。   它们如今不懂,或许某一天会懂得。等到那时,它们便能化形了。南离曾经也不懂,但逄风消散在怀中的时候,他终归是在无边的痛楚中懂了。   白狼甩了甩尾巴,托着背上的人扬长而去。   走出去一程后,逄风便问他:“你们说了什么?”   南离温声道:“它们说羡慕我。”   ——羡慕我,能有这么好的主人,这么好的道侣。   风雪漫漫,却沾不了逄风的身,他发间的银簪正闪着柔和的光华,为他挡下刺骨寒风与鹅毛雪片。只剩温暖如春。   雪地上的一串狼爪印很快被覆没。   又走了一会,逄风却忽然面色凝重:“……有人在呼救。”   白狼的耳朵动了动,它也听见了痛苦而稚嫩的呻吟声,似乎是个孩童。狼耳朵又抖了抖,它辨认了方位,向声音传来的位置狂奔而去。   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她倒在雪地里,怀里紧紧抱着个小药篓,脸冻得发紫,嘴里已经开始念叨着胡话了。   一人一狼极有默契,南离用尾巴卷起她,递给背上的逄风,逄风则将大氅盖在女童身上。狼纵身跃向天空,风驰电掣向村落奔去。   狼的蹄爪上燃着金白火焰,裹挟着风与雪向前奔去。南离用上了最快的速度,几乎须臾间,小屋便近在眼前。   万幸小姑娘虽然受了冻,性命却并无大碍。她即便是冻得失去意识,怀中依然紧紧抱着小药篓。村中的郎中来过了,却叹气道:“性命能保,她的脚趾却保不住了。”   寒风凛冽,这么小的孩子却只穿了双破了洞的草鞋,就连袄子也是破的,灰白肮脏的棉絮露了出来。不出一会,女孩便醒了过来,她先是警惕地四周望了望,又确认了药篓还在怀中,绷紧的身体才放松了。   南离去倒姜茶,逄风则递过去:“这么冷的天,姑娘怎一个人在外面?”   瘦瘦小小的孩童紧紧抱着怀中的药篓,“哇”一声哭了,她抹着泪水道:“要采灵……采不到灵……娘就会被仙人老爷杀掉……”   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是个采灵人。   从她颠三倒四的话中,他们得知女童的父母都是采灵人,可近些年灵气匮乏,灵物生长年限又长,灵药灵材并不那么好找了。她的父母皆因为没有按期缴纳灵药被关进了监狱。如果不用灵药去赎,就只能被卖给仙人做靶子。   她的父亲已经死在狱中,只剩母亲了。听说此地有龙血花,小姑娘便千里迢迢徒步赶来寻找,却倒在风雪里。   她咬着青紫的嘴唇,而南离看出来,她紧紧抱着的竹篓里,只躺了几株发蔫干枯的低等灵药,连炼一枚回气丹都不够。   南离攥紧了拳,便要取龙血花予她。他正欲掏乾坤袋,却被逄风不动声色捉住了手。坐在木车上的逄风,动作幅度极轻地摇了摇头。   他瞬间便明悟了。   龙血花太珍贵,如果贸然赠与女童,极有可能被当地官员私自扣下,她的性命就保不住了。幸好他的乾坤袋中灵药众多,南离翻找了一会,取出了几株不那么珍贵的灵药。   虽然没有龙血花珍贵,赎回犯人倒也绰绰有余。南离将灵药塞进小姑娘手中,她的泪水又从眼眶掉了出来,口中不住说着:“多谢恩公……”   逄风嘱咐道:“姑娘,最好不要一起交给府吏,最好一次交三两株,免得遭人窥伺。”   他依然是那般心思缜密。   尽管逄风出言挽留,希望她等到伤好再离去。可小姑娘救母心切,到底还是抱着药篓跑了出去。临走时,南离塞给了她干粮和盘缠,又叮嘱她买双棉鞋。女孩千感万谢,匆匆离去了。   而小姑娘走后,逄风就有些不对劲。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神色复杂。南离凑过去,却听到他在喃喃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瞥见幽光在逄风的掌心凝聚,几个呼吸间就要凝聚成剑形,南离甚至能感知到那锋锐无匹的剑意。   而阴暗的圜塔中,被置在架上的长剑似有所感,竟发出阵阵剑鸣。两只剑灵拼命撞击着剑身,撞得长剑震颤不止。   上官法瞥了一眼,饶有趣味道:“辰、白,今日怎么这么兴奋?难道是他醒了?”   而南离则瞬间亡魂直冒。   他永远不能忘记那幽光是什么,那是幻境中逄风曾用过的心剑……可心剑是耗命的!   南离来不及思考,扑过去拥住了逄风,逄风一惊,那光芒瞬间在掌中消散而去。南离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嗅着他的味道,哽咽道:“别离开我……我会保护好你的……你不要去握剑好不好……” 第150章 月亮   掌中幽光散去,逄风骤然咳出一口血。殷红的血落在白衣上,格外刺眼。南离不由分说,将他抱上床榻,又赶紧去熬药。   常青木曾赠与逄风自己的血肉,那虽然看上去只是一段指节大的朴实无华的木料,却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灵材。甘木枝叶生命灵力充沛,此时竟派上了用场。   ……他应当去和常青木道谢的。   温热的药汁一勺勺送到他口中,逄风这才止住了咳嗽,疲惫地倚在床头。静默了一会,他忽然转过脸,望向南离。“孤……”迟疑了一会,他又改了口,“我以前是怎样的人?”   南离温声细语:“是特别好的人,我这辈子都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人了。”   ……不对。   逄风怔怔望着自己的手,他看不见它们。可那一瞬间,他忆起了指尖沾着血的湿润粘稠。   他又说:“我杀了很多人。”   陈述的语气。   南离也翻身上了榻,怀里搂着逄风,两条尾巴将他包裹在暖和的毛茸茸中:“他们命数该绝,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他吻了吻逄风的脸:“睡吧,宝贝,等你过完生辰,我就带你走。”   逄风听话地闭上了眼,却并没有睡去。   开间铺子,买条商船的确是他一生所愿。可他真的就应该这样闲散度过此生么?若无河清海晏,泛舟江畔又有何用?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本应更强大,更肆意,更——   凡人的身子到底还是羸弱,心事重重的逄风在南离的怀中沉沉睡去了。   这几日,南离如临大敌地照看着逄风。哪怕风吹草动,他都会马上丢掉手中的活计,赶过来问他身子如何了,他对逄风百依百顺,只是没再让逄风踏出小屋一步。   直到他生辰这一天。   对逄风而言,无论从前还是现在,生辰都不是什么好事。每逢生辰,他体内的阴气就会剧烈爆发一次。长夜太子早已习惯了,甚至能一边顶着阴气发作,一边应付满朝文武的觐见。   他往往一整天都没空吃些东西,还得在宫宴上陪着宾客饮酒,核对礼单直至深夜。   南离虽然弄不出从前东宫那么大的排场,他却更希望逄风能好好过个生辰。   他煮了寿面,面是自己抻的,用了最好的雪花精面粉。为了抻出一根柔韧完整的长面,南离足足试了十几次。汤是用鳝鱼骨熬的,鲜香扑鼻。鳝丝同青椒翻炒熟,盛出做浇头。这些黄鳝都是他一条条去郁木境的池塘中摸的,他特地选了个头不大不小的鳝鱼。它们常年浸在灵池里,自然灵气充裕。   南离将煮面的火候控制得正好,煮面的同时,又卧了鸡蛋,盛在面条上。他将面放在桌上,对逄风说:“宝贝,我煮了面,趁热吃。”   面条爽滑劲道,汤鲜味美。鳝丝鲜嫩。即便逄风是小猫的食量,却也不知不觉将一碗面吃下去了,胃中是热的,身上出了些汗,暖烘烘的。   南离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你方才没有将面咬断,说明你本来就福寿绵长,别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好喝药,总能好起来的。”   逄风弯着眼睛:“你是说我能长命百岁?”   南离动作一顿:“一百年不够。”   怎能够?哪怕千年万年,他也觉得不够。   逄风这句话刺痛了他的心。于凡人而言,百岁已经是高寿。可对大妖来说,百年时间不过弹指间。他根本不敢去想逄风的老去。   狼认认真真道:“以后你每个生辰,我都会陪你过。”   逄风便笑:“好啊。”   南离又问他:“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有什么想要的么?或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逄风思索了一会,回答他:“我想看看月亮。”   而凡间是没有月亮的。   南离迟疑了一会,到底还是答应了他。他将带兜帽的大氅为逄风披上,嘱咐道:“宝贝,一会若有人问你话,别出声,我来答就好。”   他化作白狼,让逄风骑在脊背上。白狼踏空而奔,顷刻便到了云阶之前。南离变回人形,将逄风揽在怀中,就这样抱着他走上云阶。   闪着乌黑光泽的城门口,守城修士正美滋滋地抽着水烟。他见了南离,顿时满脸堆笑道:“南阙主,您不是在凡间游历,今日怎么回来了?”   南离冷冷道:“想回来了。”   那修士的视线不由得落在他怀中揽着的人身上,那人披着雪白的大氅,看不清脸。只是大氅下露出半截白玉似的脚踝,腕骨上还缠着一串珊瑚珠,那珠子成色极好,灼灼似火。   珊瑚不是稀罕物件,这珠子戴在手腕上倒很常见,可套在脚腕上,便显出几分狎昵的意味。比起装饰,更像是在宣誓归属。   见南离森寒的目光扫来,他才慌张道:“南阙主,按理说这位小仙君也需验明真身再……”   南离冷哼一声:“他是我的人,既然心念钟都没响,进入焆都又有何妨?”   守城修士到底不敢得罪九阙,还是陪笑着打开了城门。他心里犯嘀咕:都说如今九阙阙主不近男女之色,可如今看来背后玩得还挺花……   虽说惊讶,可这种事多了去了,为了保住舌头,他也不可能往外说。   而南离环抱着他,径直回了九阙。   他轻车熟路地避开了九阙弟子,然后一步踏进了郁木境,又钻入树洞中去,熟悉的大殿出现在眼前。南离取出小木车,将逄风放了下来。   “宝贝,如今还太早,等月亮出来了,我就抱你去看好不好?咱们先在这歇一会。”   小木车吱吱呀呀,逄风伸出手,很自然地取过案前一本书,摸索着翻阅起来。   南离贪婪地望着,这场景他太熟悉了,逄风坐在案前,似乎从未离去过。   逄风离去后,他无数次化作狼,蜷缩在那只已经小了褪色了的软垫上,却等不来那只手抚摸它的耳朵。他忍不住化作狼身,蹭了过去。狼卧在他脚下,逄风的手正好揉上它的头顶。   狼舒服得要命,不禁哼哼出声。 第151章 弦月   卧在地上的狼耳朵动了动,它嗅到了逄风身上的味道,那冷香总令它欲罢不能。   他的生辰是至阴之日,而今年亦是癸亥年……按神秘声音所说,逄风体内的阴气在生辰会剧烈爆发,只能用双修压制。   狼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已经浓了,甚至熏过香的衣衫也已经掩盖不住了。   逄风在案前静静读着书,却忽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缠上小腿。南离化作人形,凑了过去:“离月亮出来还有一段时间……”   此时暴涨的阴气已经在冲击着逄风的五脏六腑,痛,但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能继续忍下去,但南离在他身畔,便没有什么忍下去的必要了。他们该做的不该做的早就做了,逄风也没什么抗拒了。   他环住了南离,任他将自己抱起,轻柔地置在床榻上,玉色床帏无声落下了,遮住了交叠的两个人影。   急促的喘息中,南离吻着他扬起的脖颈,逄风忽而喘息着问:“我们以前……是不是也在这……”   南离的眸光黯了下来。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轻柔地吻着身下的人。阴气被压制下去了,逄风也脱力地伏在他身上。   过了许久,他稍稍平复了喘息:“好像……能走了。”   南离便去捉他的脚腕,先前的翻云覆雨中,逄风的脚面在极乐中绷直了……也能动了。可他许久不行走,贸然迈步却不是很容易的事。   他说:“不要着急,我搀着你试试。”   南离便搂着他的腰,搀着他的胳膊,逄风试着迈出一步,却踉跄地险些摔出去,幸好南离搀扶着他,才没跌倒。   南离安抚道:“没事,慢慢来。”   他像是在教幼儿走路一般,耐心地搀着逄风,引着他一步步走着。只从寝殿走到正殿,便花了接近半个时辰。   南离见他额上布满冷汗,便不由分说抱起他:“今日就到这好了,不能急于一时,你不是想看月亮么?”   逄风点了点头。   南离先是用绢布擦尽了他的汗,才为他披上大氅,抱到庭院中。他坐在石桌前的滚圆的石凳上,逄风就坐在他腿上。南离将他环在怀中,望向头顶的月亮。   他其实心中是有些惶恐的。   南离既希望逄风恢复记忆,又不希望他恢复记忆。他与逄风从未在没有半点隐瞒的情况下相处过。如果逄风想起来了,他反而会不知如何面对他。   但这不是最大的问题。   他知晓恢复记忆之后的逄风,是不可能同他去租船开铺子的。他有太多事要忧虑了。左相虽然销声匿迹,但威胁尚在……就算修为不复,他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如果他袖手旁观,他就不是剑修了。   可狼是自私的。   他不想让逄风再去为别人流血了,他还记得遍体鳞伤的逄风拖着剑踏着血泊出城,那些修士却在想着怎么除掉他。南离只想让他待在自己怀中,哪也不去。   二十年来,那些对逄风冷眼相关的修士,皆已经被他用见不得人的法子除掉了。南离曾经很憎恶这些修士几句话便能除掉一个宗门的杀人不见血。他更倾向于用武力打上门,而如今,他却做了同样的事情。可为了逄风的安危,他愿意做一切。   他的温情脉脉从来只是逄风的。   冷似弯钩的弦月不知何时悬于夜空,冷清的银色光华洒在白雪上,月的周身浮着淡蓝的雾气,两颗星在其旁此起彼伏地闪烁,与之相伴。   逄风抬起脸,望着银白的月亮。   他的眼中依然是无神的,而南离却觉察出他周身的气质忽而变了,变得凛然而神异。他害怕起来,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人。   逄风曾与他讲过嫦娥奔月,狼的直觉忽然予他一种极为恐怖的预感:怀中的人若是不抱紧,也会越来越轻,直至飘向月亮。   云长老先前的话还在耳畔,南离怕极了逄风原是什么偶落凡尘的游仙,因怜他驻留,渡了劫便会离开他……他绝不会放手。   而那令人心慌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便消失了。逄风转过脸,无奈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们神魂紧密连接着,逄风也能隐隐感知到南离此刻的想法。月的清辉映在他侧脸,让那轮廓更加柔和。南离盯了一会,狠狠吻了上去。他说:“我总觉得你是神仙,一甩广袖就从我怀中飞走。”   逄风揶揄:“可我连走路都不稳当。”   南离见他一如往常,心便落回肚子中去:“有些冷了,你还要继续看么?”   逄风温声:“再陪我一会。”   于是南离也就不再言语,沉默地与他一同赏着月亮。他觉得逄风与月亮很像,却不知是逄风像月亮,还是月亮像逄风。   得到承诺后,南离便稍稍安下心来,怀里的逄风的重量虽然很轻,却依然是温热的,怎能离开他?他们会永生永世相伴的。   可逄风终归是瞒了他。   月凝出的光华是沁凉的,却不会令他感到冷。南离有所不知,上古时期,月亮也被称作太阴星,与他的魂魄同出一源。   他提出观月,也是为了快些恢复。月光稳定了他的魂魄,也让逄风感知到了些本来不应得知的东西。   而沐浴在月华中,逄风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是少年的声音,天真无邪中却带着残忍。那人苦恼道:“真是麻烦,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你回来呢?” 第152章 筷子   月亮依然静静照着郁木境中流淌的河溪。水里也有一轮弯月,只不过被风吹皱了眉目。   环着怀中的人,南离望着望着,忽然生出了一个极为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有一日,逄风要回到月亮中去,他就会化身为狼,将月亮一口吞下去。   就算逄风是游仙,也与他有了夫妻之实。南离不会让任何一人夺走他,仙神也一样。   先前刚找见逄风,与他和陌生人无二时,南离尚能忍痛做出放手的决定。可如今刚与他交颈过的逄风依偎在怀中,大氅下尽是欢愉留下的爱痕,他离不开他的阳气。南离骤然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对逄风放手。   他对怀中的人轻声道:“宝贝,我们明天就走好不好?铺子已经盘下来了,船也买好了。”   南离畅想着:“铺子不大,三层的小楼,牌匾还没挂,等你题字。门脸前栽了棵桂树,也系了护花铃,不必担心雀儿啄花骨朵。六角柜台是檀木打的,细胎瓷瓶是葡萄纹的,盛茶的罐子我买了好几种,等回头你去选。”   “一楼招待客人,二楼和三楼都是你的,书房又大又敞亮,想看什么书都有,笔墨纸砚也备得齐全。博古架还没填满,有空去古董铺子拣些新奇玩意。冬天烧地龙,夏天有冰窖,出了门就是江水。到时候我们开一天,歇三天。”   他一下下抚摸着逄风的墨发:“船也买好了,舱中五脏俱全,请人用阵法加固过,无论风浪多大都不会颠簸,你若是愿意,以船为家也好。到时候我掌舵,卖货和记账都要劳你教我。若是雪封了江,我们就南下,去暖和的地方再置办间铺子。 ”   这是他为逄风准备的生辰惊喜。   这间铺子早就盘下来了,这些日子南离一直偷偷在外搜集各种稀罕物件,一点一滴装饰着他们的爱巢。他想告诉逄风,他可以尽情选择他喜好的物件,不必担心这些被夺走了。   铺子装潢素净,却不失风雅,至于船,他是按幻境中的模样打造的,想来他会喜爱。   曾经的狼因无法为爱人提供舒适的巢穴和可口的食物而心魔发作,而如今逄风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他了。   南离又亲了亲他:“屋中的东西,我准备了马车,我们明天就走。”   后半夜,月亮隐于云雾之中,不见踪影。南离怕他冷,没有带他回小屋,而是搂着逄风,在寝殿中入睡了。   怀里的重量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翌日,南离搀着逄风,在屋中行走。逄风如今能走几步了,只是腿尚未完全恢复,也仅仅能走出一小段,多数时候,还得靠他抱着。   但他的恢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南离也知不能着急,只是搀着他走了一小会,便放他回了小木车,又为他揉酸痛的腿。   临行之前,逄风将一些浅显的话本书籍分给了村中的孩子们,田地也交由他人照料。他交代这些事时,南离的手始终搭在他的腰上。旁人一看便一目了然。村中心悦于他的那几人见了,更是如遭雷劈。更有人舍不得他:“先生,你真的要走啊……”   南离望着这依依惜别之景,心里却涌现出一股隐秘阴暗的快意:他终于是自己的了,再没有人会分走他的目光。   但他面色如往常般温柔,只是一件件为逄风收拾好衣物。马车在颠簸中行进了,群山环绕的小村也在身后越来越远。   南离并没有直接带逄风去他们的铺子。   他有考量,在此之前南离便知晓,小屋所处的位置已经不安全了。那两个算子想必有同伙,若是动手,也只能选择现在。   他们先前监视了小屋一段时间,却因结界一无所获。而如今结界不在,倒是再好不过的动手时机。尽管在他的庇护下,这些人不可能伤到逄风,可南离却不愿他们的生活被阴沟里的耗子打搅。这次引蛇出洞,正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   南离煮好了香气扑鼻的花果茶,先是为逄风倒了一杯,又道:“要吃些东西么?”   没等逄风出声,他就从怀中取出一个蒸笼,其中是四样小点: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软糯香甜的红糖发糕,煎得两面金黄焦香的马蹄糕和炸得酥脆的糖芋头。   南离又取出一双竹筷递给他:“饿了就稍微吃些,不饿就剩着。我忽然想起有些东西没取,先回屋一趟。”   他嘱咐好逄风,又悄悄往焰花中传了股灵力,才掀开帘帐,跳下马车。而在下了马车的一刹那,银发碧眸的男人眼中的温情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狼的凶戾,眉心赤红的日冕纹路浮现而出,凶厉的妖性尽显无余。   横刀落入他的手中:“窃天门?”   狼的瞳中碧光幽幽:“我先前不过是担心直接上门屠宗,会影响九阙名声。但既然自己送上门,可就怨不得我了。”   那几人对视道:“动手!”   五件灵器瞬间结成法阵,向南离席卷而来。南离并不退避,太阳真火在刀刃燎起,便以势不可挡之势抡了过去。   头颅应声坠地。   车厢中,逄风慢条斯理地吃掉了一块炸芋头。南离为他配了奶酥,沾着吃香甜可口,又配了苦茶,也不会发腻。送入口后,他先是用绢布擦了擦唇角,才抬起狭长的眼,望向眼前的修士。   那修士手持着一只罗盘,与先前两个算子手中的罗盘很像,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灵力波动——这是一件特殊的真仙法器,能掩盖天机,遮掩己身,怪不得连南离布下的结界都能瞒过。   窃天门的门主笑道:“这纯正的阴气,果然是千年一遇的炉鼎。”他伸出大手,要去抓逄风的手腕:“和我走吧!我可不会亏待了你这样的美人!”   逄风的手腕被他轻而易举抓在手里,在触碰到的瞬间,罗盘嗡鸣不止,指针颤动不休。   他试图抽出手腕,却抽不出,只得冷道:“不知阁下所为何物?若是动了我,他断不会放过你。”   窃天门门主目光贪婪:“能得到这样的炉鼎,就算门中所有人被屠又如何?你可比十个窃天门更值钱!”   他正邪笑着,却觉眉心一凉,笑容凝固在了嘴角。逄风无奈叹道:“你们啊,究竟把孤当成什么了。”   他的眉心不知何时被贯穿了。   是一支竹筷。   可正是这平平无奇的筷子,却瞬间爆发出锋锐无匹的剑意,穿透了他的脑,将魂魄都搅得粉碎。   血沫子不断从口中涌出,窃天门门主的身躯向后倒去,栽出了马车。逄风盯着看了半晌,又无趣地收回了目光。   又过了些时候,南离回了车厢。   蒸笼中还剩两个虾饺,其他的点心已经被吃掉了。南离环住他,柔声细语道:“方才外面来了伙贼,被我收拾掉了,你害怕了么?”   他身上尚有血腥味,就算洗了,也会有残留。南离惧极了逄风因此对他生出抗拒。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逄风已经发觉了。   可逄风却只是伸出手,轻柔地摸索着褪去了他的罩衫:“脏了……一会我去洗。” 第153章 尾巴   尽管南离万分小心,还是出现了些差池。   倒并不是什么大事,途中马走得累了,南离便停下车歇脚,给马喂些草料,又搀着逄风出去放风。   目光所及之处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这是罕见之景,沿着结冰的河流,南离揽着他的腰,溯行而上。   其间,一只红松鼠觉察到逄风的气息,好奇地探头过来,又跳到他的肩膀,它叼着一只松果,放在逄风掌心上。南离忽然想起,逄风自小就很有兽缘,几乎没有妖不喜爱他。   唯一的例外,是曾经的自己。   南离的心中不由得浮现出危机感。他不着痕迹地揽过逄风的肩头,惊走了松鼠。   两人又走了一段距离,忽然有头腿脚发软的小鹿跌跌撞撞冲过来,躲到逄风身后,满眼可怜地呦呦叫着。随后,一头灰狼从枯树后跃出,自空中向他扑去。   这头狼妖原本是猎鹿的,见鹿躲在逄风身后,便误以为逄风抢了它的猎物,便径直向逄风扑去。而南离留在他身上的妖气极浓,此刻感知到威胁,便散发出大妖的威压。灰狼甫一嗅到,顿时夹着尾巴,呜咽着逃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那灰狼的妖气与南离的妖气相撞,溃不成军,再加上逄风这些天神魂又有些不稳,妖气趁机钻入了魂魄中。   结果便是如此。   逄风的头顶长出了一对狼耳,身后也钻出了一条属于狼的灰尾巴。他倒是没什么大碍,这只是暂时的影响,只要妖气消散,逄风便会恢复从前的模样。   这对他而言是很少有的新奇的事。   南离为陪着他,也化出了耳朵和尾巴。逄风起初并不习惯那条新生的灰尾巴,狼用尾巴表达心情,他阅读的时候,尾巴就翘在身后。南离见状,便主动垂下两条雪白的尾巴。   狼群之中,只有地位高的狼才能翘着尾巴。为表臣服,其他狼都需垂着尾巴。南离也是如此,向他的主人垂下了尾巴。   逄风正专心摩挲着手中的书页,南离便起了坏心,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拥他入怀。虽然逄风面色如常,可尾巴却直挺挺地竖着,僵硬得像根棍子,显然有些受惊。   有了尾巴和耳朵的逄风,倒是比从前坦诚了许多。南离同样感到新奇,逄风这幅模样倒像极了他的同类。他便遵从本能,亲昵地和怀里逄风蹭了蹭鼻尖,两条尾巴摇个不停,又吻了他的脸。   对于狼,一般由是下位者主动去舔吻上位者。逄风并不知道这点,他只当南离又在欺负他,蹙了蹙眉:“别闹。”   头顶的狼耳动了动。   他身上的冷香让南离心猿意马。他原本知晓这只是逄风体内阴气外溢的味道。可逄风变作狼,这冷香便有了新的意味。   此地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其他竞争者,可南离还是遵循着本能,开始示爱。   他不安分地亲吻着逄风的脖颈,又轻轻地啃咬着,将他的脆弱的动脉含入口中,在他的颈侧留下暧昧的齿痕。   逄风早就习惯了他的举动,也并未抗拒,只是耳朵偏了一下。到了午膳时间,南离煮了蛋花汤,又烙了芝麻糖饼。逄风咬了一小口,半透明的蜜糖馅便流了出来。   狼夫妻惯于分享食物,南离便凑过去,借着他的手啃了一口饼。逄风有些无奈,却还是和他分着吃完了这张饼。   南离的尾巴摇得更欢了。   夜阑,他们自然是要找客栈下榻的。南离为逄风披上雪白的大氅,挡住耳与尾。他选的客栈必是当地最好的,就连马也安顿在宽敞的马厩中。逄风先回了房,南离则随小二去安顿马与货物,过了一会,才举着油灯上楼。   他推门而入时,逄风已然褪去了大氅,灰黑的狼耳竖在墨发上,警觉地动了动,身后的尾巴依然是翘着的,却幅度极轻地甩了甩。   南离倏地忆及曾经见过的景象。狼尚在东宫之时,有时外出狩猎,会见到其他狼。只不过这些狼都有自己的家庭,并不理它。   那同样是一个隆冬,白狼叼着巨型妖兽从洞穴前走过,那妖兽齿爪锋锐,皮糙肉厚,让它极有成就感。   白狼眸光一扫,却瞥见了另一只狼。那是一只瘦削的黑狼,肋骨凸出,胃部凹陷下去,显然数日没有进食了。它口中正叼着一只兔子崽,却紧紧咬在口中,不舍得吃。   而石洞中又钻出了一头同样瘦弱的母狼,它与黑狼亲昵地碰着鼻子,舔吻彼此的毛发。   那两条狼见了它,显然误会成它是来抢夺领地。分明畏惧得不行,黑狼却依然丢下兔崽,挡在妻子身前,对南离龇出牙齿。   白狼无意与它们交恶,便径直离去,只是心中便冒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却被它很快抛在脑后。而摇曳的烛光中,南离注视着等他的逄风,忽然就记起那两匹狼来。   他不再是孤狼了。   而逄风抬起脸,对他偏过了身后的尾巴。   南离呼吸一滞。   他几乎用是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压下自己汹涌的欲念。南离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只是不懂这含义,不能顺从本能……   他的妖性如浇油的火焰般炸裂开来,火星四溅,人性几乎变得岌岌可危。   这动作对狼而说极特殊。   它代表着雌狼已经接受了雄狼的求爱,已经做好结合的准备,几乎算得上挑逗与求欢。   南离虽然先前与逄风有过很多次双修,可逄风却一向是被动的那方。而如今他主动求欢,他又怎能忍得住?   他忍得双眼几乎都红了,南离哑着嗓子:“宝贝,你别这样……”   逄风似有些疑惑:“怎么了?”   南离的碧眸暗得可怕:“……宝贝,你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逄风思索了一会,认真道:“我对狼的习性了解甚少,不如借此机会,你来教我?”   听到这句话,南离呼吸粗重,终于抑不住烧灼着心肺的狼性,探手攥住了他的脚踝:“这是你要求的。”   雪白的尾巴与灰尾巴缠在一起。 第154章 始乱终弃   近乎是狂乱的。   南离是雄狼,他不会主动发热,只会被爱人的气息拖入无边的情热。二十年来,他没了逄风,再也没被狼性主宰。于是这次发作便格外剧烈。   按照狼的本能,他们应该足足缠绵五六天的。南离怕逄风的嗓子再哑了,便含着水去喂他。期间小二敲了门,要为他们送热茶。南离便吻住他,不发出一点声音。   逄风的狼耳和尾巴早已消失了,南离被他勾出来的火却烧得正旺。又一场餍足过后,南离心满意足地揽着怀中的人,却发觉他睁开了眼,正望着自己。那双墨眸中并不是无神的,映出了自己的脸。   他呼吸急促:“宝贝,你能看得见了?”   “唔,”逄风的手臂还挂在南离的脖颈上,声音轻轻的,有些哑,“小狗,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的手抚上南离的侧脸。   像是第一次看到他那般,逄风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指尖划过南离的眉骨,描摹男人英挺的轮廓。南离一时竟怔住了。   只有长夜太子,会用这般熟稔语气唤他。   他声音颤抖着:“……你想起来了?什么时候?”   逄风的语气中含着一点笑意:“昨天。”   南离被噎住,骤然说不出话了。二十年来,他有许多话想同逄风诉说。只是这一刻来得太突然,他丝毫没有准备,万千话语涌到唇边,竟什么也说不出了。   而逄风却将细长的食指压到他唇边:“嘘……别分心。”   南离这才意识到,逄风衣衫半褪,还骑在他身上。他几乎是面红耳赤,尾巴却诚实地缠上了他的腿。而怀中的人轻柔地吻上了他的唇:“等之后再说。”   逄风这次格外主动与热切,陷入情热的狼几乎是被他牵着走。云销雨霁,南离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怀中的人也没好到哪去,倚着他的肩膀,一下下喘息着。   可正情浓时,跨坐在他身上的逄风却细腕一翻,将南离的手扣住了。南离起先不解,以为他只是累了,随后神色骤变。   先前双修之时,逄风体内的精纯阴气源源不断流向他,被南离汲取。这事之前也发生过多次,因此沉浸在温柔乡中的南离并未在意,可而这些阴气此时竟沿着特定的经脉游走,钻入了他的穴位中,将他的灵力生生定住了!   他此刻丝毫感知不到自己的灵力和四肢!   这阵法到底是什么时候设下的?难道刚才交缠的时候,他就——   南离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逄风艰难地挪动那双苍白的腿,从他身上爬了下来。先前折腾得太狠,他的细腿还有些打颤,垂落的衣摆遮挡之下,似乎有什么沿着小腿淌了下来。   他几乎瞬间又被勾起火来了,可逄风却只是慢条斯理地一件件系好衣物。他又伸出手去,在南离几乎能喷出火的目光中,解下了他腰间的乾坤袋。手指有意无意间,蹭过他的小腹。   逄风眼中带着些捉弄的笑意:“小狗乖,我还有些事,先借乾坤袋一用。”   他又嘱咐道:“你不乱动,一会就解开了。”   逄风俯身过去,又吻了下南离的唇,顺手揉了揉他的耳朵。冷香一触即散,南离的尾巴毛瞬间炸开了。   他自己衣衫凌乱,以一个极其尴尬的姿势被禁锢在客栈的床榻上,浑身血液直涌。而逄风却衣冠楚楚,对南离回眸笑了一下,就掩上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南离死死盯着那扇门,不知为何,心中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翻涌,一时间,他竟委屈得反倒像是那个被糟蹋的人。   狼瞬间联想到许多游历时读过的话本:他冷酷无情始乱终弃——   僵持将近三个时辰,那束缚才解开。   南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就要从魂契中感知逄风的去向。可魂契的另一端的情况却极为模糊不清,逄风似乎用了什么能遮盖天机的法器,他寻不到一点他的讯息。   狼的本能几乎要把他逼疯——南离的情热还没褪,对逄风的占有欲正是高峰。本能逼着他,要狼马上将不听话的爱人捉回来,按在枕席间惩戒,沾满自己的味道。   头突突地痛。   南离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整理思路。   逄风先前说他昨天就已经恢复了记忆,应该并未诓他。那么想必他被妖气侵染,长出狼耳和狼尾也并非偶然,应当也是他故意设计。   ……他与逄风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竟一丝也没看出来他的端倪。   他甚至好好地答应了自己要一同去开铺子,结果背地里却在谋划逃走?   他委屈极了,却并没有像从前那般发怒。   他绝不会再对逄风生气的。   南离只是惧,他惧极了逄风再次丢下他,一个人去赴死。无论如何,他也绝不会放逄风离开自己身畔。他知晓逄风的身子状况,即便他如今恢复了记忆,可底子到底是那具凡人的身子。虽说逄风能耐远强于自己,可南离又怎能放下心来?   等等……乾坤袋?   南离脑中电光石火般划过道雪亮的光。   逄风虽然自傲又不惜命,可绝非鲁莽之人。他行事周全,绝不会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去办事。虽说乾坤袋里有他的刀,可逄风是惧火的太阴之体,是用不了太阳真火淬的刀的。   那么首先,他需要一柄剑。   而在东荒,只有一个地方能弄到剑。   焆都。   而他的乾坤袋里,有登云梯的令牌。南离的呼吸一下子加重了……错不了,他一定是去了焆都!要上焆都就得先去沛城。此时只过了三个时辰,或许还来得及!   南离匆匆冲出客栈,于雪地上瞬间就化身为巨狼,狼眸中闪着凶光,它跃向高空,就向沛城所在之处狂奔而去。   狼的速度极快,几乎是须臾间,南离便到了沛城。沛城如今没了登云试,只作为焆都与人间的隘口,自然凋敝了许多。   狼在空中嗅闻着,意图捕捉到那熟悉的冷香。南离也刻意留意了其他熏香的味道,只是依然一无所获。   想必那法器也能遮盖他的味道。   狼闪身而去,去了沛城旁边的乱葬岗。   一排排坟墓耸立,南离化作人形,在墓碑间穿行着。忽而眸光一定,他在一块墓碑之前,瞥见了一炷刚燃尽的香。   香灰是温的,那人显然刚走。   南离拾起一小段香屑,注视了一会,又塞入口中发狠地咀嚼着。他终于在其中尝到了熟悉的冷香。 第155章 他都知道   靴底踏着灰白的薄雪,逄风披着雪白的狼毛大氅,立在覆雪的青砖路上。氅衣厚重,披在他身上却并不臃肿,反而更显得那箍着玉白缕带的腰身格外细窄。   南离很喜爱他的腰,先前逄风不能行走的时候,狼总是借机环着搂着不放。缠绵也总是要掐着腰,至今他的腰际都还留有指印淤青,隐隐有些酸痛。   飞雪茫茫,逄风敛着眸,视线落在眼前的灰犬身上。灰犬静静地站在雪地上,回望着他。雪落无声,天地只斥着寂寥的白茫。   “身残不弃之恩,没齿难忘,”逄风抬起伤疤密布的细腕,“只是我如今身无长物,恐怕只有这血尚能报答。”   灰犬却只是摇了摇头,屈下前腿,对他鞠了一躬,便钻入了茫茫雪中。   它曾是农户的猎犬,为主人狩来数不清的兔子和山鸡。可农户发现它开始化妖后,却为了几两白银将它卖给了修士。   他以为灰犬不知道,只是在将它交到修士手中前喂了它一顿加了肉的饱饭。可灰犬其实是知道的。即便听不懂人言,可养了多年的犬,依然能从人的举动间察言观色。   灰犬并不怨恨主人。若是卖了自己,能为生了冻疮的小主人添一件衣服,也是值得的。它本以为自己会横死斗场,沦为同类口中之食,却有一个人,一双手,拖它出泥潭。   它这才知晓,犬也可以不是卑三下四的奴仆,也可以吃饱饭,也可以在火炉旁入眠。   它不需要什么,陪在这人身畔的日子,对灰犬来说已经足够了。雪白的同类到来时,灰犬就知晓他会被照顾得更好。   而它应当离去了。   灰犬并没有妒忌或不甘,从一开始,它就知晓这个人并不属于它。他是雪白同类的主人。只是到底,还是有些羡慕的。   要是早些遇见他的是自己——   灰犬奔出很远,却匿在雪堆之后,沉默地注视着逄风的背影渐行渐远,眼角落下的泪水缭绕着青色的光。   雪白的同类,请务必要珍惜他。   簌簌雪落,积雪渐深。逄风探出手,又裹了裹雪白氅衣。他本不应该感到冷的,可此时竟有些冷了。他垂下眸,这段时间在南离怀中待惯了,身子竟变得娇气了。   天地皆白,四野缟素,茫茫风霜飞舞,却有一抹艳色疾驰而来。逄风便驻足。二十年前,也是这么一个雪天。   他平和道:“唐姑娘。”   唐倚雪依然是一袭艳丽红衣。二十载过去了,她依然是二八年华的模样,只是眉间朱砂不复,眼角悄无声息攀上了细纹。   她作揖道:“林道友,叫我陈雯便好。”   逄风也回了一礼:“陈姑娘,也叫我逄风罢。”   唐倚雪苦笑道:“原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如此物是人非的光景。”   逄风:“陈姑娘莫非没有修忘情法?”   “是,我已于至公门再无瓜葛,”唐倚雪顿首,“理念不合,分道扬镳,仅此而已。”   逄风默然不语。   她的话语中流露出几分苦涩:“逄道友或许不知,义父当年身死,皆因我生父算计。而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我悟情罢了。”   她还记得自己携着陈二刀的骨殖回了宗门,迎接自己的却是父亲的贺喜宴。唐无陵高坐席首,笑道:“倚雪,你终于是我至公门的少门主了。”   唐倚雪茫然四顾,席间却不见母亲身影。   唐无陵又说:“这么一来,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会为你欣慰。”   骨灰瓮从手中滑落,她如遭雷劈,喃喃道:“父亲……为什么?”   不怒自威的门主道:“至公门副门主方玉卿,三日前于雪灾中死于骸口,灵位已列入天道祠内。”   唐倚雪难以置信道:“为什么!您明明知道母亲不善攻伐,怎能遣她去救灾!”   唐无陵淡淡道:“原因无他,我们只是担心那鬼修的死不足以破你的七情封。况且她的死,能为至公门换来几十年的太平。这件事,玉卿自己也心知肚明。”   唐倚雪嘴唇发白,唐无陵却道:“倚雪,若你想继续做少门主,七情封便不能再拖了,玉卿也是知晓此事,才甘愿赴死。”   “父亲知晓你如今内心苦楚,这不要紧,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等心法运转起来,凡俗七情六欲都不会再挂碍己身,你我心中便唯有天理长存。”   骨灰瓮滴溜溜地滚向唐无陵的靴下。   作为少门主,她从小到大听到的最多的话便是七情皆幻,天道长存。世人被七情六欲所驱使,做出鲁莽而无用之举。而他们只凭理智行事,从不让七情挂碍自身。   可这真的是对的么?   如果七情皆幻,那为何人生而有情?   “不,”唐倚雪紧咬上唇,一柄铁尺出现在掌中,向心口挥去,她惨淡一笑,“门主,恕我不能认同至公门。”   唐无陵终归是变了神色。   不是心疼自己的女儿,而是为她脱离自己的掌控而神色骤变。   “修为、心法,我都还至公门,”金丹破碎,唐倚雪的口角流出一缕殷红的血,“从此倚雪与至公门,再无瓜葛。”   二十年来,唐倚雪每每闭上眼,眼前都是那日的情状。饕风虐雪间,她终于忍不住问:“逄道友,义父他真的没可能……”   逄风叹了口气:“陈姑娘,关于这点,你应当比我更加清楚。”   他说:“我能侥幸回到人间,除却他二十年来香火祭拜不断,也有我本身尚有未竟之业的原因。可你应当清楚,陈大哥身死时,执念已消,再无挂念。”   这是实话。   黑暗中的十几年里,虽不知从何而来,他仍然偶尔会听到南离的声音。他每隔几月就会为自己烧东西,一边烧一边念叨:“宝贝,又下雪了,该添衣了,你在那头冷不冷?”   好像被狼揣在心口,是暖的,逄风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可许多次,那心跳声变得极其微弱,却又顽强地恢复了搏动。   他经常能听到南离的声音。   他苦恼道:“今日进的精米,表面一层莹白透亮,米袋子底却全是生虫的陈米残米,宝贝,我是不是被骗了?”   过了须臾又说:“我去找那可恨的贩子了。可他家徒四壁,妻儿饿得头都抬不起来了,我最终还是放过了他……宝贝,如果是你,该怎么做?”   似乎陷入了泥土中,可下一秒就被温暖紧紧裹住,南离轻声道:“……还痛么?”   “我为你烧了只小白犬,按我小时候的样子扎的,你肯定会喜欢。”   南离将他紧紧揣在心口:“宝贝,我快撑不住了,我好嫉妒那只纸糊的犬,它没有厚实的皮毛,没有毛茸茸的尾巴,没有我好……我代它去陪你,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对一块死物自言自语。   可逄风都听见了。 第156章 心口   风雪过境。   唐倚雪平视他的眼:“逄道友,倘若一城将倾,敌军压境,城破已是定局。你为城中之人,你会如何抉择?”   逄风缓缓道:“我已经抉择过了。”   唐倚雪苦笑:“若是至公门人,想必会杀掉老弱妇孺,焚毁粮食刀兵,不为敌军留下一点能利用的东西。”   “而孤身血战敌寇,死于兵戈之下的人,在他们眼中皆是被七情左右的鲁莽之辈。可这些人真不知晓这是无用之举么?未必,可他们还是要如此抉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人大抵便是如此了。”   逄风:“陈姑娘想必已经寻到自己的道了。”   唐倚雪:“是,此番一别,逄道友请多珍重。”   雪尘散漫,朱衣身影翻身上了白马,马鞭甩落,于马嘶中一骑绝尘。   逄风提着那只乾坤袋,先是在手里掂了掂,便用两根指头从其中夹了一块令牌。   正是登云阶的令牌。   狼的乾坤袋杂乱无章,乱糟糟地堆着一大堆东西。只是灵药却摆放得规整,一株株分门别类,甚至标好了药性和煎药的日期。   逄风看不下去,便伸出手去帮他整理乾坤袋乱七八糟的金银财物,忽而眼睫垂落,他从乾坤袋里,摸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碎纸。   那纸边缘还泛着被烧过的焦黑,因为时间太久,已经泛黄发脆了,却被保存得极完好。纸上有些残损的字句,被水洇过,模糊不清。   ……是他曾经教南离写过的那些。   在被南离发觉身份后,暴怒的狼烧掉了殿中所有他们一同留下的痕迹,包括这些撰了词句的宣纸,按着他爪印的笔筒,以及他曾为他读过的一案的书。   脆弱的纸页在高热中翻卷,词句破碎,变得焦黑,如同蛾翅在火焰中殆尽。   可他身死魂消后,南离却跪在火盆旁,绝望地在那摊灰烬中翻找着,试图寻出几张未被焚毁的残页,膝盖跪得没有知觉了,狼最终也只找回了这几张残页。   逄风曾为他写《秋风词》。可长短相思被付之一炬,徒留一句“何如当初莫相识”。   南离捧着纸页的手颤抖不停,温热的泪水就落在残破的词句上。他不敢去擦,怕那字迹从此模糊了,像逄风一样消散不见。   逄风凝眸,从乾坤袋里取了笔墨,补全了那句诗,又将纸页慎重地放了回去。   云阶之前,栓着几只踏云兽,这种妖兽形如狮,却性情温顺,甚至只吃素。因此常被修士用作代步。他的腿并未痊愈,因此爬不了那台阶。逄风信步走过去,只是伸出手,其中一头踏云兽便主动伏下身来,让他骑上去。   守城的修士依然在打瞌睡,逄风持着那块令牌:“仙长,不知可否放我入城?”   那修士狐疑地注视着令牌上的“九阙南离”,还是忍不住道:“这是丹景君的令牌,你又是何人?”   逄风弯眸一笑:“他是我的夫君。”   他太擅长伪装了。只要他想,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的冷厉都会在一瞬尽数融化,眼中的情态含着几分羞涩,也藏着攀上高枝的暗暗自傲。以身上位的得意模样拿捏得惟妙惟肖。   守城修士先前听过同僚讲的流言,此时已经有七八分信了,却还是道:“可我并未听说丹景君有道侣……”   逄风笑意盈盈:“还没过门,想必仙长很快能收到九阙的邀贴了。”   他的语气太自然了,仿佛自己已经成了阙主夫人,而且话里有话:如今阙主很宠他,若是讨了他的欢心,自然有办法让他攀上九阙。   焆都的城门在逄风面前敞开了。   守城修士继续打瞌睡,又过了几个时辰,却见一头白狼自远处奔来,眸闪凶光,正是九阙阙主。他吓坏了,连忙站起身来。   南离神情阴沉:“先前是否有人拿了我的令牌?”   那人吓得伏倒在地:“阙主饶命!他说他是你还没过门的道侣,小人不敢违抗——”   南离沉着脸打断他:“他去了哪?”   “阙主,小人一介散修,怎能知晓?小人只知晓,他是骑着一头踏云兽走的!”   踏云兽这三个字一出口,南离的脸色瞬间更阴沉了,指节捏得作响:“开门。”   那修士哆哆嗦嗦道:“阙主,你是不是被这小贼偷了乾坤袋?要不要小人去圜塔通缉他……”   “别做多余的事,”南离语气森寒,末了却忽然柔了,“我自会亲手把他捉回来。”   九阙。   常青木揽着一个小师弟的肩膀,喋喋不休地劝师弟别选剑阙:“自古剑修多薄命,师兄我就曾经认识个很厉害的剑修,后来他——”   他像是见了鬼一样愣住了,张大了嘴。   逄风眼含笑意:“后来怎么了?”   尽管容貌同林逢有些不同,常青木还是敏锐地认出了他,“嗷”一声:“林逢!”   他喊出来之后,才发觉自己在师弟面前失态了。常青木眼睛有点红:“你到底去哪了!我们之前都以为你已经遭遇不测了——”   逄风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去养伤了,近些日子才醒。”   常青木一把拉住他:“今日你必须陪我们几个喝一杯!”   逄风:“今日恐怕不行,他此时应当正在满焆都寻我,我不能在此长留。”   常青木:“……不会是阙主吧?”   “是,”逄风歉意道,“我还有些事,今天不便叙旧,改日不醉不归。”   “林逢!”常青木喊道,“若是丹景君杀气腾腾来问你的去向,我该怎么办?”   逄风眼中笑意渐浓:“若是他问了,便告诉他尽管来找我,只要他能找到我。”   他熟练地穿过禁制,闪身进了郁木境中藏着的殿内。先前记忆尚未恢复时,南离抱着他来了一次,还在榻上荒唐过。那时他尚未恢复,因此并未细致留意过。   而如今的他对这间殿太熟悉了,因此轻而易举寻到了这间殿与东宫的不同之处。逄风俯身摩挲了一下身畔的柱,那柱子顿时轰鸣着挪开了,一条暗道显现而出。   逄风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小小的祠堂,弥漫着浓郁的檀香,红木打制的龛里,摆着一块木制的灵位。   ——亡妻逄风之位。   他伸出手,取下了那只小巧的灵牌。   逄风垂下眸,摩挲着木料。是了,就是它。尚未获得肉身之前,他的一缕残魂无处可依,冷得难耐间,隐约循到温暖,便附在这小小的木牌上。   那缕残魂太脆弱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他不能和南离说话,最多只能构建出曾经的景象,让南离在梦里见见他。后来残魂被召回肉身,南离自然也梦不见他了。   狼用滚烫的心口暖了他十几年。 第157章 心法   逄风才出山门不久,南离便一脸凶神恶煞回了九阙,正把常青木撞了个正着:“他是不是来过?”   没等常青木开口,南离便从他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他丢下常青木,火急火燎便往郁木境中奔去。   南离抬脚迈入大殿,却不见逄风。他的乾坤袋好端端放在案上,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帮你整理过了,你已是阙主,不应像从前一样散漫。   清瘦工整,是他的字迹。   南离将手伸入乾坤袋——果然种种杂物已经被归得整整齐齐。物件一样不多一样不少,令牌也好端端放在里面。可南离却更忧心了。   他倒是情愿逄风多取些钱财,在焆都没有钱财很难过活。逄风在宫中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即便他不在意这些,南离也不愿亏待他,他的吃穿用度一向都是最好的。   他如今不似从前那般囊中羞涩了,足以养起逄风。逄风太瘦,抱着骨头都硌手,气血也虚……这些都要烧钱财去调养的。   南离捧着那字条看了又看,却根本舍不得放下。他便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锦盒,要将它与逄风曾经写给他的字句放在一起。   他打开锦盒,却愣住了。   撰着《秋风词》的那页纸曾被他扔入火焰,相思支离破碎,只剩下“何如当初莫相识”。可这却是唯一完整存留的逄风的字迹。   狼捧着这页纸流泪不止,只觉无比讽刺。若是逄风不曾遇见他,是否会比如今更好?他的伤疤,几乎全是他留下的。   同逄风缠绵的时候,南离总是去亲吻他的疤痕,南明焰留下的疤是除不掉的,除却手臂,他的心口仍留有一大片泛白的疤痕。每每南离抚上那处,心都痛得瑟缩起来。   他的宝贝不怨他,他却不能原谅自己。很多次狼蜷缩在软垫上想,要是逄风当初将他杀死就好了,他也不必多受那么多伤。   而如今,那半句残词已经被补全了。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南离小心翼翼触上那字迹,他最终还是将那张字条放回了锦盒。   逄风应当是在床榻上小憩了一会,被褥上有睡过的压痕。南离伸手抚上被褥间浅浅的压痕,却舍不得抚平,不由得心头温软。   他的宝贝想必是有些冷,因此蜷缩着睡的,逄风的睡姿总是很乖巧,正适合被他圈在怀里。他要赶快捉到他,然后相拥而眠。   他又去了祠堂。   在寻见逄风后,南离便很少去那间隐秘的祠堂了。逄风还活着,他不应该还留着那块灵位,可南离又舍不得扔掉,便放在祠堂中。   可进了祠堂,南离才发觉,那块灵位已经不见了,想必是被逄风取走了。那点潜藏多年的心思被发觉,他一时竟有些窘迫。   而逄风骑着那头雪白的踏云兽,悠哉悠哉进了圜塔:“我有一物落在掌戮手中,如今可否归还?”   上官法冷哼道:“愿赌服输,我以为你应当清楚的。”   他腰间坠着的血玉骰闪着危险的赤光。   逄风却神色不变道:“并非逆魄,而是藏于剑鞘中的一物。”   “借我之手?这一招厉害,”上官法目光扫过他的脸,从身上掏出一团丝帛扔给他,“喏,还你。”   逄风单手接住:“谢了。”   上官法突然发问:“恕我好奇,你怎么突然想着换心法了?”   逄风脚步一顿:“原来的心法用不了了,仅此而已。”   上官法露齿笑了:“你该不会是……被破身了?”   逄风冷冷道:“那又如何?”   “真是可惜啊,”上官法幸灾乐祸道:“它们可是至阴之剑,你被破了身,连握剑都勉强罢?还不如留在我这里。”   逄风眸光冷冽:“谁与你讲过,太阴之体被破了身,就握不了剑?”   他平静念道:“逆魄。”   霎时,风沙大作。   被置在剑架上的三尺剑骤然铮鸣,竟挣脱束缚飞将而来,肆虐剑气将圜塔之底击穿,飞到他面前,逄风当空握住剑柄,挥出一剑。   锋锐剑气激射而去,当即斩落了上官法一缕发,却没伤到他分毫。   逄风俯视着他:“君无戏言,既然赌了,孤自然不会反悔,只是有些玩笑不应开。你该不会忘了自己是因何被削了神籍?”   上官法终于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色,脸色直发白:“……你真的想好了?从此你可得永远和他绑在一起。”   逄风淡淡道:“早就绑在一起了。”   上官法一时无言,而逄风将剑插入石面,便转身离去。逆魄不舍,颤动不停,鸣声哀切。上官法忽然对他背影喊道:“你那心法要那么多阳气,他能受得住?”   逄风没理他。   他离去之后,上官法神色复杂地望着逆魄,他探出手来,却被一道剑气弹开。他叹道:“辰、白,我可能留不住你们了。”   逄风攥着那卷丝帛。   当初,左相给了他两本心法。第一本心法,是将太阴之体的阴气淬炼到极致,化作刀刃御敌的法子,也是他曾经的心法。   而第二本,则更契合太阴的本质,却需与人双修,采阳补阴。因为太阴最完美的形态,便是阴中含一点阳,而非纯阴。   他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一种。因为第二种心法需与火相旺盛之人成婚,借火气弥补己身。而前者却仅仅是要受些皮肉之苦而已。   阴气刺骨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逄风更不想与其他人扯上关系。   而如今……   逄风闲庭信步,又进了家灵兵坊。种种刀剑置于架上,寒光熠熠。逄风的视线掠过那一排排的刀枪斧戟,落在剑上。   逆魄取不回来,他需要一柄剑。   那些剑见他的目光望过去,顿时争宠似的鸣响不断,各色流光缭绕剑身。不仅仅是剑修渴望一柄好剑,剑也同样渴望能将自己运用到极致的剑修。   而逄风的目光落在了一柄银中泛蓝的细剑上。那剑正是水属,剑身有兰芷花纹,是细而长的女子佩剑。它虽然也渴望他触碰自己,却有些自卑,连鸣声都较其他剑微弱。   逄风一眼看出,这柄剑的剑灵是一只懵懵懂懂的泉水兔。这是种温顺的兔妖,被人逮住时还不足四个月大。它没有妖丹,卖不出什么价,便被一根萝卜哄骗,炼入剑内。   他说:“要这柄。”   小兔子完全没想到他会选灵力微弱的自己,惊喜地欢呼起来。 第158章 惹火   足足三日,南离都没有寻回逄风。   逄风与他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狼总能寻到他有意无意留下的痕迹,却始终慢上一步,捉不到他。   逄风会在下榻过的客栈房中为他留一枝新折的白梅。南离俯身嗅闻,梅枝不仅有梅香,也沾上了他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萦绕在他鼻尖。   南离去糕点铺子,小二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只小食盒:“妖君,您的道侣特意借了我们后厨亲手做出来的,妖君可真有福气。”   南离这些日子陪着失去记忆的逄风,已经很久不吃红肉了。可狼的本性毕竟是喜肉的。小小的食盒里,满满当当塞满了炙肉,牛肉泛着些粉红,嫩而不柴,正是他喜爱的。   下面垫着的米饭软硬适中,粒粒分明,晶莹透亮。怕他腻,他甚至还削了蜜瓜。食盒还嵌中套着只小盒,盛了点缀杏仁蜜脯的冰酪。   字条写着:你应当饿了,要吃些东西。   他依然从容,根本不担心被寻到,甚至还担心南离寻自己的途中饿了,抽空做了饭。   南离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捧着手里温热的食盒狼吞虎咽,连一粒米都没剩下。天知道在那二十年里,他有多想念逄风为他做的饭。   逄风口味清淡,他做的东西从来不过度调味,喜爱浓油赤酱的人会很不习惯,却足够凸显食材的本味。成了阙主之后,南离应酬去过无数家酒楼,却没有一家比得上他。   狼这次并没有像往常那般慌乱,因为虽然寻不见他的人,逄风却用种种细节告诉他:自己还在他身畔。可南离还陷在情热中,这火终归得靠他去熄,他不可能放走逄风。   孤身行在街上,南离霎时视线一凝。   他瞥见了半片丁香紫的裙裾。绣着银纹的裙摆带着浅淡的皂角香气,轻柔蹭过他的腿。南离狼耳动了动,他听见了清脆的铜铃响。   狼的直觉让他瞬间察觉了什么,南离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可婀娜身影一闪而没,转瞬融入人海之中。   南离追了一段,却跟丢了那人影,只是眼前出现了一间朱红门楼的柜坊。浓厚的熏香气味从中飘了出来。他皱了皱眉,狼一向不喜这种酒醉金迷之地。可他心中却有预感,南离最终还是走进了那香雾靡靡的吃人巨口。   小二见他衣着打扮皆不凡,忙堆笑问:“欢迎妖君光临敝店,不知您想赌些什么?”   南离甩过去一瓶丹药:“这些够了?”   小二见那玉瓶药香扑鼻,想必并非凡品。他不敢怠慢,递过一竹筒的筹码:“够了,您里面请。”   南离在一楼环视了一圈,却并未见到那道身影,只有一群刀口舔血的散修呼喝不断。他目光游弋,径直攀上了那道木楼梯。   二楼较一楼文雅许多,楼中人细声细语,一些私人的赌局亦会挂着纱帘。南离拾级而上,却忽然屏住了呼吸。   米黄纱帘在细风中轻慢地悠悠浮动,隐隐透出人影,那似乎是个女子的身影,半遮半掩的纱帘勾勒出她好看的腿形。南离呼吸加重,他暗运灵力,将纱帘掀开了些许。   她外披了件素白纱袍,丁香色的丝罗襦裙如棠花瓣般散在身侧,裙摆绣着的铃兰纹样银光闪闪。裙裾下探出两条细瘦白皙的腿,脚腕上套着血红的珊瑚珠。   如墨长发散了下来,银梅簪正插在顺滑的发间,耳垂还钉着粒小巧的翡翠坠,被螺子黛描过的眉更是秀美如画,口脂颜色很淡,只是微微泛着些妃红。她的脸冷淡漂亮,如一株纤尘不染的洁白琼花。   正值一场赌局结束,那女子眼波流转,嫣然一笑,毫不客气地将满桌筹码收入囊中:“还赌么?”   南离心头的火一下子窜出三丈高。   他都没对自己穿过这身……还对别人笑!可狼的目光又忍不住痴痴盯在逄风身上,贪婪地描摹着裙裾下那双好看的腿。   他的宝贝身上的味道好多好杂……有人的,有妖兽的。南离嗅到了臭烘烘的踏云兽的气味,几乎妒得发疯。他恨不得马上咬住逄风的后颈,在他身上涂满自己的味道。   他的情热又燃起来了,南离尚存理智,勉强按耐住将逄风压在那棋桌上,分开那双腿的念头。狼匆匆回到一楼,问小二:“二楼天字间那位姑娘赌了什么?”   小二挠了挠头:“她赌了……她自己。”   南离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   他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潜伏在坊市门口。没过一会,那眉眼如画的姑娘便出了坊市,她的腰间同样悬着一柄细长的佩剑。   手腕的银铃铛叮当作响,她步伐轻快,转了几个弯,便进了一家客栈之中。   南离紧随其后。   他透过门缝窥视:逄风回了房后,便对着铜镜取出一支狼毫,沾了黛粉,为自己描眉,又细细扑上胭脂。   见此情境,南离全身的血都在往下涌。正好小二来送茶,他直接用了个术法混淆了他的认知,让他误以为这间已经送过茶了,又变作小二的模样取过茶水,敲了敲门,刻意压着声音道:“客官,要不要新烧的茶水?”   逄风依然自顾自地描眉:“进来罢。”   南离端着茶水进了屋,逄风瞥了他一眼,似没发觉什么,懒散地让他出去。南离将茶水放在桌上后,便装作要退出去的模样,却骤然撤掉了术法,捉住了逄风的腕子。   逄风一时不察,被他按倒床榻上。南离喘息沉重,碧眸中燃着滚烫的焰:“宝贝,我忍不了了,把腿分开好不好……”   淡紫的裙摆在榻上铺开,南离俯下身,尝到了逄风口脂的味道。   唇舌交缠,两人纵情地深吻了许久,狼才放过他的唇。逄风眸光闪烁,呼吸湿润:“不行……孩子还在……”   南离一下子懵了。   他才出去三天,哪来的孩子?   逄风扬起下巴,示意他那把佩剑:“劐水还小,才四个月……”   祸水?这又是什么怪名字?   尽管兴头被打断的感觉很难受,南离却还是放开他,将那把瑟瑟发抖的剑收入乾坤袋里。可就这一会功夫,逄风却攀上窗棂,已经准备逃走了。   他一把曳住他的脚踝,将人拉入怀中:“你怎么还想跑?”   换了心法的逄风较从前更渴望阳气,他这么一触碰,阴气竟然在此刻爆发了。屋中的冷香顷刻浓烈了数倍。长夜太子能屈能伸,立即从善如流道:“来做罢。”   他开始解繁复衣裙的束腰缕带:“你不是一直想用那姿势?这次可以试试。”   “不了,会伤到你的膝盖,”南离温柔地按住他的手,“不必脱,这样就好。” 第159章 欺负   昏暗的帐中,传来阵阵压抑的喘息。   南离没让他褪衣,就让逄风穿着这套丁香色的襦裙。逄风被他制在身下,裙裾散落,两条长腿被抬上肩头,无力地打颤。   逄风还没恢复记忆那会,南离一向是让他居于上位。他知道逄风更喜欢骑着他,无论是狼还是人。这让逄风觉得自己占据了主导权,也不那么害怕。可如今南离有意惩罚不听话的他,便夺去了那主导权。   南离拽着逄风的手,指尖落在腰腹的皮肉,逄风不由得一颤。狼咬着他的耳垂,用那珠翠耳坠磨着牙:“主人……感觉到了么?”   狼很有分寸,他并不觉得痛。可是浪潮汹涌,逄风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化掉了,几乎要软在南离怀里。   他咬着嘴唇,呼吸急促:“孤早就应该……阉了你……”   狼最不听话的时候,也有人劝他将狼阉割掉。这样一劳永逸,它失去了争强好胜的雄性本能,也会更温顺些。   逄风自然不可能这么做,只是他没想到,那头狼会以下犯上,将他欺压。   南离却没动怒,只是抵住他的额头,将自己的魂魄融了进去。逄风猝不及防,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一声破碎的哭喘没有抑住。   他被自己弄哭了。   南离从前没用它惩罚过逄风,逄风总以为自己能忍住。他确实能忍痛,对神魂交融的忍耐度却没那么好。先前南离和他循规蹈矩,他虽然也爽,却没到这地步。   而这次见他对其他人笑,还穿着那套衣裙,骑着别的妖兽,南离心中的妒火终于按耐不住了。狼亲吻着逄风的耳垂:“宝贝,你每次都要吃那么多阳气才不饿。要是阉了我,谁能满足得了你?”   那双狭长的眼中冷厉与从容都消失了,泫然若泣的破碎神情一闪而没。可逄风依然隐忍地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南离便起了坏心。   他们神魂交融得正热切紧密,南离却忽然从那片冰湖中抽离了自己的魂魄。沉浮的颤栗瞬间消失了,逄风微张着泛着水光的薄唇,神情竟有些无措,连上挑的眼角都有些泛红了。   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狼是很谨慎的走兽,他深知如果过于鲁莽,会惊走来之不易的猎物。南离盯着他的眼:“宝贝,叫我的名字。”   逄风似忍不了了,将脸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喊了一声:“南离……”   细长的手指绞着被褥,见南离并没有继续,他又带着哭腔喊了声:“夫君……”   这一声将南离的骨头都喊酥了,他到底是舍不得让逄风哭。魂魄再次交融在一处,南离的占有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逄风身上乱七八糟的味道已经被雄狼的浓厚气味彻底掩盖了。   他要将逄风彻彻底底占有,管他是神仙还是什么,狼都要将他和自己锁在一块。他怀着那样卑劣的心思,咬上了逄风的脖颈。   ……   颠鸾倒凤之后,南离的尾巴还缠着逄风的手腕。对狼来说,亲吻更像是轻轻的啃咬。狼的指尖蹭过那齿痕:“还跑不跑?”   逄风有气无力:“不跑了。”   可南离却又不说话了,只是轻啄着他的唇:“宝贝,你是故意的么?”   逄风原本半阖着眼,此刻却愕然睁开了。   南离声音有些苦涩:“宝贝,若你不想被我捉到,我这辈子也寻不到你……你是故意被我捉到的罢?”   逄风默然不语。   南离:“甚至连阴气何时发作,你也算好了。你知道我想要你,正好借机用身体去安抚我。你甚至故意穿上那套衣裙,打扮成我喜爱的模样……你说出那样的话,只为了让我更深信自己捉到你了,从而沉浸其中,不再追问你做了什么。宝贝,我说得对么?”   静默了许久,逄风才开口,声音竟有些委屈:“小狗长大了,不好哄了。”   南离将他拥在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吻着他披散的墨发:“宝贝,我并不聪明,我只是太了解你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你为什么连枕边人都要算计?”   他吻着怀中人湿润的眼睫:“宝贝,我该拿你怎么办……”   逄风辩驳道:“我没有算计你,我只是——”   他太习惯将南离当作小狗去看待了,小狗生气了就哄,想要什么给什么……可二十年过去,南离已经不是被他哄得团团转的小狗了。   南离却吻住了他的唇:“我不要你用自己做筹码,拿身体去安抚我。我希望你和我做这些事是出自内心的……你也很舒服罢?”   逄风抬起眼,问他:“你不生气?”   “我怎么有资格对你生气……我的命是你给的,你什么时候收回去都好,”南离将他的手扯到自己心口上,让逄风感受着自己滚烫的心跳,“它永远是你的。”   逄风轻声道:“我知道。”   黑暗中的那些年,他被南离熨帖置在心口,对这心跳声无比熟悉。   南离蹭着他的脖颈:“主人,我知道你太习惯与人算计。可你从来不用对我解释什么。我永远会站在你那边,你的缜密心计从来不必用在我身上……不要再一个人赴死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有些疯狂的意味:“没有你,我会疯掉的。” 第160章 变回去   喘息未定,脱力的逄风枕在他的胸膛上,南离将他拥在怀中,嗅着他发间的香味。他们就这样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南离苦笑:“我原以为你我重逢应是个感人肺腑的场面,却没想到居然是这般。”   逄风忍笑:“在床上?”   发间的银簪闪闪发亮,南离轻柔吻着他的发丝,声音恍惚:“我以为我在做梦。”   二十年间,无数次他曾梦见逄风,曾为长夜太子的他抚摸狼的耳朵,曾为林逢的他对自己笑……可那终归是空幻迷梦一场。   逄风抚上他的脸:“我在。”   怀里的人是温热的,并不是冷冰冰的鬼。墨色的眸中映出了南离的倒影。逄风在他怀中,额角还挂着欢愉留下的汗珠。   他们的魂魄紧紧相贴,神魂交融的灭顶快慰犹在,逄风的魂魄尚在轻轻颤栗,他好像从来没有离去过。   南离揽过他,轻轻吻去那汗珠。   “你走得太匆忙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句对不住,”狼耷拉下耳朵,“虽然说这话也不能弥补什么。”   他没有提及二十年来的遭遇,初为阙主的摸爬滚打、被人暗算的满身伤痕,以及抱着他的灵位的彻夜未眠,这些南离并不想让逄风知晓,他最后也只是说:“我好想你。”   他虽然轻描淡写,逄风又怎能不知?他如今还枕在南离裸露的胸膛,从前狼身上每一道疤他都清楚得很。而如今南离结实的胸膛却多了不少疤痕,他的指尖扫过那些深深浅浅的疤痕:“还痛么?”   南离低低道:“没有你痛。”   每一次受伤的时候,他都在想,逄风当初被他亲手捏碎心脏的时候,该有多痛?他哪怕再痛,也比不上逄风的万分之一。   有很多次,南离想将自己的心脏也捏碎,去陪逄风。可手落在心口,最终还是停下了。他还不能丢下九阙一走了之,逄风也要他与左相做个了结,他还不能死。   他亲了亲逄风的心口:“这里还痛么?”   双修的时候,他将逄风体内淤积的火毒导入自己体内,那感觉就像吞下烧红的铁钉,胃里火烧火燎,连着五脏六腑都灼痛难耐,可这痛,逄风已经受了十几年。   逄风眨了眨眼:“不痛了。”   南离又道:“宝贝,你若是不想告诉我先前做了什么,不说也无妨,只是你可不可以别去一个人做那些危险的事了?”   狼委屈地用耳朵蹭他的掌心:“我知道你很厉害,可你现在没有灵力,独自出去太危险了,带上我吧,我会保护好你的。”   逄风被逗乐了:“这灵宠也没白养。”   “养灵宠不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么,”南离抖抖耳朵,“哪有主人保护灵宠的道理?”   墨发与银发缠在一起,逄风惬意地眯着眼睛,揉着狼毛茸茸软绵绵的耳朵。   “你先前是不是用心剑了?”南离任由他揉自己的耳朵,“主人,答应我不要再用了,会伤寿元的。”   逄风轻轻道:“没有,我能化月光为剑意,这次用的是先前晒月亮留存的剑意。”   “那就好,”南离吻了吻他的额头,“别瞒着我。”   一时无声,他们静默享受着这一刻相拥。   南离突然道:“你不可以有别的狗。”   逄风一愣。   “狮子也不行,”南离磨着牙,“你有我一只灵宠就够了,不可以再契别的妖兽。”   狼记仇得很,竟然还记得那事。   逄风环住他的脊背,安抚道:“不会再有了,这辈子只有你。”   南离得了承诺,安心下来。他牵过逄风的手,把玩着他的细指:“之后有什么打算?”   逄风抬起眼:“你呢?”   南离苦涩道:“如果我说,我仍想与你去江边开个铺子,买只船贩茶度过余生呢?你会愿意么?”   逄风:“……”   他大可以说等心腹之患解决之后就可以了,只是逄风从不承诺没把握的事,他垂下眼:“还不是时候。”   南离叹了口气:“你知道么?那段时间,我既想你恢复记忆,又怕极了你恢复记忆。你这人是劳碌命,总是为各种人事劳废心神,从不肯自私一点……就算多我们两个,这世界也不会改变什么。”   逄风:“可若每个人都这么想,它就真的永远没有改变的机会了。”   南离亲了亲他的指尖:“好了,说不过你。所以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先回九阙,那里收集焆都的信息也方便,也能注意到铸灵殿等宗门的一举一动,”他欲言又止,“如今你成了阙主,翟禾君和琼霜君他们到底……”   南离心底一痛,却还是开口,为他细细讲述了那日发生之事:“……师兄昏迷不醒,师姐化为霜鸮不知所踪,所以九阙只剩我了。”   逄风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我原以为我走之后,你身旁还有同门师兄师姐,能带你一程……这些年,苦了你了。”   明明二十年来,南离接管九阙受过那么多的苦,他也没哭一声。可此时听到他的话,却是红了眼眶。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这么久没吃东西,你饿了么?”   逄风正巧也有些饿了,便点头:“取些吃食来罢。”   南离挠了挠头:“客栈中的糕点饭食,可能会有猪油,我去借下厨房,为你单做些?”   “不必,”逄风摇了摇头,“南离,我没有那么脆弱,并非不能吃红肉。只是昔日化名林逢,为与长夜太子有所区分所致。”   “曾经我因心结的确不喜肉食,可如今左相已不能再控制我,心结已除。我更想陪着你,一起吃你想吃的东西。”   他抬眸一笑:“炙子肉如何?”   南离喜出望外,一时有些手忙脚乱:“我乾坤袋里并未储肉,我马上去买些鲜肉来。”   鲜切的牛肉用水果汁腌过,在炉火上滋滋作响,油脂滴在碳火上,升起一缕油香。   吃过饭后,南离对他说:“天色晚了,你也累了。也不差这一天,不如我们先睡一觉,明日再回九阙。”   逄风道:“好。”   这间客栈的床很大,足以容纳下两个人,南离正要拥着他舒舒服服睡一觉,却听逄风道:“变回去。”   南离:“?”   可逄风望着他,眼神渴望极了。他受不住那目光,只得摇身一变,化为雪白的狼。逄风牵过狼的爪子,先是捏了捏它的肉垫,又满意地抱着狼毛茸茸的大尾巴,沉沉睡去。   他竟然抱着他的尾巴,不抱他!   南离开始嫉妒自己的尾巴。 第161章 作弊   天蒙蒙亮,逄风再次睁开眼,雪白的狼依然卧在他身畔。他揽着狼皮毛厚实的脖颈,亲昵地蹭了蹭,又将脸靠了上去。   狼也察觉到他醒了,将湿漉漉的鼻子贴上他的鼻尖,和他碰了碰鼻子,身后的尾巴也开始小幅度摇晃,嘴里哼哼唧唧。   逄风对他笑:“小狗,愿意被我摸了?”   狼温顺地垂下耳朵,任他抚摸,两条尾巴也缠着他的手臂。过了许久,南离才化作人形,从身后拥住他:“宝贝,饿了么?”   “有些饿。”逄风任由他环住自己的腰。南离贴着他的耳畔问:“你要吃什么,新烙的葱花饼如何?”   逄风抬起眼,慵懒一笑,搭在他手背上的指尖白得晃眼:“吃你。”   南离猝不及防,被按在床榻上。   逄风伏在他身上,散落的墨发拂过南离的鼻尖,南离吸了吸,嗅到了勾人魂魄的冷香。逄风懒懒道:“我重获躯体,需早些结丹,才能恢复修为……可能得辛苦你献出些阳气。”   他清隽的脸上带些玩味:“你要是受不住,可以和我说。”   南离被他撩得火起:“宝贝,你尽管采,我不怕被榨干,只怕你吃不下。”   一个时辰后——   逄风喘气不止,被狼环在怀里,南离吻着他的脖颈:“还吃么?”   逄风声音发哑:“……饱了。”   他那件绣着铃兰的衣裙彻底穿不了了,南离虽有些惋惜,但想到逄风以后还有机会穿更好看的衣裙,而且只给他看,他就更加心痒。   南离为他披上淡色素衣,遮住满身吮咬出来的痕迹,逄风的胸口被咬得有些肿了,系衿带的时候不由得“嘶”了一声,南离心虚地别过眼:“回九阙?”   “好,”逄风向他张开双臂,“我的腿还没好,走不了太远。”   没恢复记忆的他不习惯依靠他人,恢复记忆的长夜太子却能心安理得让他的小狗抱着。   托着他的腿弯,南离轻轻巧巧地将人抱在怀里。逄风依然很轻,被拥在怀里时,脸正好靠着他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声传到耳畔,像是身处灵位的十几年。   南离对他呢喃细语:“宝贝,我好想就这么一直抱着你。”   那十几年间,他抱着那块灵位,无数次幻想怀里的是逄风。灵位是冷的冰的,离了他的心口,就没有半点温度。逄风魂飞魄散的时候,手和脚都是冰冷的,同样没有半点热气。   无数个日夜,南离在辗转难眠的痛苦中回想……如果逄风能回来,他再也不会让他冷,也不会让他痛了。   逄风察觉到了他的思绪,在他怀中伸出手,指尖轻抚上他的眉心。他们的魂魄在三重魂契之下交融紧密,那缕残魂的记忆也流入了南离的脑海中。   那缕魂原本就残破不堪了,所看到的、所听到的,皆是琐碎不堪的影。而南离却顷刻间愣住了——他听到了自己曾经的声音。   他对他说过的每一句宝贝,每一句冷么,痛么,还有泛舟江上的琐碎细语,尽管破碎而模糊,像是隔着水面而来,却的的确确响彻在他的耳畔。逄风说他在,原来并非安慰。十几年来,他一直陪在南离的身畔。   南离的眼眶湿润了,他不住地轻啄着怀中逄风的唇,近乎是哽咽道:“宝贝……”   逄风抬手为他拭泪,轻声道:“你都答应我了,不会再哭的。”   “不哭了,”南离胡乱擦了一把泪水,“我抱你回九阙。”   他变作白狼,妥帖伏下身子,让逄风骑在背上。白狼尽可能稳地在空中奔走,又用南明焰化去迎面而来的凛冽寒气。很快,九阙的山门便近在咫尺了。   南离将他从背上放下来,化作人形:“要不要我抱着你?”   逄风牵过他的手:“这一段路还是能走的,山门常有人来,不便抱我。”   云长老正在山门打转,望见他们牵着的手,瞬间眼前一亮:“南离回来了——你也回来了?看这架势你们这是成了?真不枉老夫一番苦心。”   南离的脸有些泛红:“多谢师叔,我们的确已经……”   云长老凑过去:“那你们什么时候成婚?日子选了么?地点设在九阙如何?要不要老夫帮你们算个良辰吉日——”   逄风捏了捏他的掌心,南离忙不迭打断他:“师叔对不住,我刚才想起还有事务要处理,先不叨扰了!”   话音刚落,他就拉着逄风一头扎进九阙宗门。直到已经进了九阙山门之内,南离才松了口气:“师叔他还是这么热情。”   他话锋一转:“可师叔说得也有一定道理,你如今的命格有缺,唯恐挂碍修为,不如你我选个日子成婚?”   南离又小声说:“你若是不愿嫁我,你来娶我也可以的。”   逄风想象了一下他这人穿嫁衣的模样,嘴角抽动:“……我如今一介闲人,没什么可担忧的。倒是你是阙主,不可做这种有损九阙之事。只是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他这是……答应了?   狼的尾巴几乎摇上了天。   “有些乱,”南离整理着落灰的书案,“你先将就着。”   这不是郁木境,是阙主处理事务的正殿,南离平日忙于事务时,就宿在这里。他这次回了九阙,又得担起全阙的事务来,因此带逄风回了此处。   逄风坐在他身旁,那柄细剑从乾坤袋取出来了,正挂在他腰间。兔灵不知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哆哆嗦嗦问他南离是不是欺负他了。   指尖轻轻一碰剑身:“他是我的道侣,道侣不会欺负我的。”   小兔子不知道道侣是什么,但逄风既然说他无事,也就放下心来,在剑里打了个滚。   南离皱着眉,握着毛笔盯着案上一沓文书:“宝贝,我今天可能要忙上一天,没时间陪你了……地莲宗提出举办宗门间交流切磋?得想个理由拒掉。”   他继续念叨着:“术阙还想增建?术阙最近是不是有点太过火了,但是要以什么理由……嗯?”   逄风轻柔取过南离手中的笔:“我来。”   南离挪开位置,换逄风坐到了案首。只见逄风落笔飞快,不消片刻,那一沓厚厚的文书都已经被批得齐齐整整。   “喏,”逄风道,“要不要检查一下?”   南离便去翻看,这些文书要他去处理,需好几个时辰,可逄风不消半个时辰就处理好了。而且每一件事都处理得非常妥当,没有半点纰漏。就连强硬的拒绝,话术也滴水不漏,比他处理得要好上无数倍。   逄风仰起脸:“如今有时间陪我了么?” 第162章 围炉   红木打制的茶桌摆了一只小碳盆,盛放着乌黑的橄榄碳。琉璃般的金白火苗在碳上摇曳着,却并没有半点呛人的烟雾。炭盆上煮着一壶茶,还散落着三三两两的板栗和红薯。   红薯绵甜的香气和老银针醇厚清新的茶香交织在一处,只有火焰吞吃乌碳的沙沙声,殿中显得安逸又静谧。   南离剥好一个栗子,递到逄风唇畔,逄风张口,从他的手上咬住栗子,而南离的指腹正好蹭过他的唇角。   狼无奈道:“烫么?我都没来得及吹。”   逄风柔柔抬眼:“不烫。”   他坐在南离身畔,脸靠着南离的肩膀,陪着男人专心致志地批阅文书,时不时出言提点几句。当然,狼也没忘了投喂他。   南离批着文书,尾巴却不安分地缠着逄风的腰,逄风枕着他的肩膀,狭长的眼懒散地半睁半闭,却在某一刻睁开了。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包住南离的手:“南离,这里不要这么写。”   他的发梢一缕香气飘进了南离的鼻腔,逄风按着他的手,教幼童似的牵着他的手写着:“虽说终归是要拒绝的,但宗门之间还是要和气些为好。还是要这样……”   他解释道:“你不要写贵宗实力不足,不宜与九阙切磋交流——你可以写待贵宗弟子修为进步后,九阙会考虑切磋相关事宜。”   逄风模仿的南离字迹和南离自己写的如出一辙。南离便趁机吻了一下他的发梢,又剥了几粒脆脆的花生喂他:“你这么教我,就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逄风轻声道:“如果不是……我早就应该教你了。”   南离心底一阵刺痛,他知晓逄风说得是左相。若不是左相,他们恐怕也同幻境那般,逄风会耐心教他读书、写字。而他会一直爱着他的主人……可惜人生并没有如果。   但历经千般辗转,兜兜转转苦尽甘来,逄风终于落回了他的怀里。如今他们心意相通,再也没人能分开彼此了。   “你现在教我也不迟,”南离的尾巴环紧他的腰,“吃不吃年糕?我给你烤几块,蘸料有红糖和豆粉。但最好不要吃太多,吃两三块就行。你胃不好,年糕吃多了会烧心。”   “吃,”逄风蹭了蹭他的脖颈,“豆粉和红糖都要。”   和他在一起后,逄风也开始习惯狼的习性,蹭脖颈、贴鼻尖这些举动,他也能亲昵地与南离进行。情至浓处,他也会咬南离。每次做完,南离摸着背上的抓痕和咬痕,心里都涌出点酸涩的幸福。   年糕的表皮在火上烤得金黄,铁丝网在其上留下花纹般的脆皮,内里却依然软糯。南明焰原是修真界最炽烈的火焰,此刻却乖乖地为他烤着几只年糕。   南离用夹子将年糕从火上取下,先是让它在豆粉里结结实实打了几个滚,又浇上红糖汁,送到逄风唇畔:“尝尝。”   逄风咬过去时,有意无意地舔过他的指尖。他吃东西也极文雅,细嚼慢咽。只是年糕有些粘牙,他咀嚼的时候,免不得腮帮子有些鼓,像只松鼠。   南离看得心痒,他取过一盏瓷杯,其中盛了一只削好皮的雪梨,其中也放了冰糖、银耳、红枣、枸杞等滋补食材。   茶水咕噜咕噜冒泡,南离取过,倒了些在瓷杯中,再盖上杯盖,重新放回火上:“给你烤了只梨,一会就能吃了。”   逄风眼中流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小狗,你是在把我当成米虫养么?”   南离忙着给红薯翻面:“我是你夫君,怎能不养你?而且你还得愿意被我养才行。”   他巴不得逄风做一只小米虫,被他捧在掌心中养。只是这人虽然容许他照顾,面临大事上却并非如此。   逄风自己取过来一只烤好的橘子剥了,也喂南离吃:“批了这么长时间,你也不累。”   南离一口叼过:“你在我身畔就不累……橘子好甜,你应当也吃些,烤橘子对治你咳嗽有好处。”   他反握住逄风的手:“总呆在这闷不闷?要不要我抱你出去走走?”   这些日子,逄风被他藏在此处殿中,颇有些金屋藏娇的意味。逄风如今重获肉身,毕竟是人族而非鬼,出现在全是妖的九阙极为不妥。于是,也未在弟子面前露面。   九阙弟子多多少少对人族有些排斥,有些激烈的甚至仇恨人族。南离从前因被“奴役”的经历,也对人族没什么好感。他如今爱极了逄风,自然不会对人族有恨。   可他知晓那些弟子的心态,因此不敢让逄风独自出去。更何况逄风满身是他的妖气,别的妖一看便知怎么回事。   而他作为阙主,不可能一直在殿中待着,总得抛头露面。白日里,南离常常担忧不能陪着逄风。他去其他宗门议事,回了九阙便直奔那间殿,逄风在殿中无事,多数时候会读书,也会为他煎茶。   他什么都会,近些日子甚至绣了香囊赠他。香囊上一针一线绣了月亮、昙花,还有只栩栩如生的小白狼,它卧在昙花旁沉沉睡去。香囊的内侧,还悉心地绣上了平安二字。   南离甫一收到便爱不释手,时刻挂在腰间。他是狼,过于浓烈的香气其实有损嗅觉,但这香囊的香气却不浓烈,淡淡的,像极了逄风身上的味道。   后来他问逄风才知,香囊里放有逄风的一缕发丝。逄风那时在拨弄烛蕊,在细碎的烛光中回过眸:“太阴之体的发丝是好东西……能稳人心神,你不喜欢?”   他怎能不喜欢,他喜欢得紧。南离兴奋地直接化作狼,载着逄风乐颠颠跑了好几圈。   毕竟这是逄风第一次赠他信物。南离与众仙首议事,还有意无意炫耀着:“这是我道侣为我做的,我不让他做,他偏要做……说是为我祈福。”   别人便讨好道:“阙主可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一位贤惠的道侣。”   南离嘴上不说,心里却得意极了。   烤梨子的甜香里,他拥着逄风,恍然间期望这一刻永远驻留。左相、铸灵殿、九阙……世间种种离他而去。南离只想自私地拥着他。 第163章 罩衫   窗外落了细雪。   今日,逄风却并不在阙主议事之殿,而是被南离带回了郁木境。那间殿曾是青鸿的住处,终归不属于他们。而这间藏在郁木境的东宫,则更像是他们的家。   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家。   南离轻手轻脚回了郁木境时,已是深夜。   他踏入殿门时,逄风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瘦削的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柔顺的墨色发丝垂落下来,散在书案。案上的书翻开了一半,正被他当作了枕头。   ……是在等他么?   外出了一整日,南离本是疲惫的,可一看到睡着的他,心头的疲惫便全然消融,只剩无边的爱怜与温软。   往常,一向是狼等他。虽说彼时南离恨他,可逄风若是不在殿中,它也没几分乐趣。逄风不在时,它往往卧在书案旁,百般聊赖地等他,狼耳朵垂下去,但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会立马竖起来。   它那时不敢承认,自己其实是在盼着逄风回来的,像任何一只等待主人归家的犬一样。   逄风回来之后,它便用尖牙袭向他的咽喉,再被逄风制住,也算是一种问候。   尽管他的脚步很轻,逄风依然被惊动了。他迷迷糊糊抬起眼,从案上站起身来。   南离这才发觉,逄风只穿着中衣,外披了一件他的玄色罩袍。他的罩袍对他而言有些太大了,衣摆松松垮垮,直垂到小腿。   他的下半身除了亵裤什么都没有穿,那件过长的罩袍轻晃,露出两条光裸白皙的长腿,逄风就这样赤着脚踏在玉砖上。   南离不由得喉结滚动。   逄风慵懒地撩了撩披散的墨发,不经意间中衣松松垮垮的领口因这动作被扯开,一大片莹白的皮肤滑了出来。他对南离弯着眼睛笑了:“有些冷,就借用了你的罩衫。”   南离的目光死死盯在他锁骨的凹陷上。   ……怎么可能冷?自从入冬,殿中的地龙从来不会停,逄风甚至还赤着脚。他肯定是故意的——   可即便知晓他是故意的,南离却又不可能不上钩。他又忍不住想到古籍上对太阴之体的说法——倾国倾城的美貌、以及天成的媚骨。甚至因为那祸水般的容貌,蛮夷时期的太阴之体会被绑起来活活烧死。   曾经的长夜太子和媚字肯定是沾不到边的……只是南离曾见过他蛊惑他人的模样。狼那时不理解为何那些人会因他的一眼沦陷,双手捧上他想要的东西,有的就算被他杀死,都心甘情愿。   狼觉得那些人真的蠢透了。   逄风好看是好看,他们怎么看不出那副好皮囊里藏着的蛇蝎心肠?   结果妖不能说大话,后来他也栽到逄风身上了,甚至逄风还没用那张脸。   逄风绝不会放下身段,用些下流的法子去刻意勾引……但他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小片不经意间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能诱得南离发狂。   毕竟,他是南离全部浓烈欲望的具现。   即便心头欲望汹涌,南离还是替他拢了拢领口:“宝贝,饭都吃了么?”   他每日离去前,都会仔仔细细为逄风备好一日三餐,用南明焰温着。南离舍不得让逄风累一点,虾或是蟹子这类带皮或者壳的,要先剥好,再给他吃。瓜果也削好皮,切好块,用灵器保鲜,还配了酸奶。   “吃了,”逄风轻声道,“果酒没有喝,等你回来再喝。”   酒伤胃,南离平日是不会让他喝酒的。但这次的酒是猿妖一族献上的猴儿酒,是多种灵果酿造的佳酿,对治疗沉疴很有好处。他舍不得喝,便只说是凡酒,留给了逄风,却没想到他在等着自己一起喝。   南离便温上酒,又泡了梅干,梅干吸饱酒液,很好地中和了青梅的酸涩,入口回甘。他望着对面的逄风:“宝贝,你自己睡就好,不用等我的。”   他有些惭愧:“这些日子,我也没什么时间陪你……”   逄风轻轻抿了一口酒:“无妨,临近年关,你确实应该多在弟子面前露露面。”   快到除夕了,虽说修士远离凡尘,年却是要过的。近些日子,一车车年货被拉入九阙,弟子间的气氛也热闹起来。与此同时,长老们也较以前忙碌得多。   而在南离的设想中,今年除夕本应是他和逄风一起在铺子里过的。   可如今这话是开不了口,狼闷闷地喝酒。或许是酒壮人胆,他喝着喝着,脑中杂乱无章几欲喷薄而出,南离忽然去问逄风:“宝贝,你的太阴之体……从前是怎么办的?”   逄风语气寻常:“倒也没什么,只是从小母后便叮嘱我,不能在他人面前道出真实生辰,但纸终归包不住火的。”   “左相虽折磨了我这么多年,却教我心法,让我练剑……这大抵是我唯一感谢他的地方了。如果我修为不够,凭这具炉鼎身子,恐怕早就被父王当成联姻的棋子。”   南离:“……”   逄风语气冷冽:“长夜王一向最爱的只有他自己。如果我能为他换来更多的利益,他绝不会犹豫半分。”   “不过,”他嘲讽一笑,“北境之人多数也只知我是炉鼎,并不知我非寻常炉鼎,普通的太阴之体自然并不值得花那么大的代价,但幽荧就不同了。”   南离小心翼翼道:“宝贝,你不会真的是神仙?”   逄风懒懒抬眸:“如果真的是?”   南离垂下耳朵:“那我可不可以去你的仙府打杂?你可不要抛弃糟糠之夫。”   他又小声嘀咕:“宝贝,我想偷走你的衣裳藏起来,那样你就只能乖乖待在我身边。”   逄风被逗笑了:“过来。”   “君无戏言,”他的吻落在南离的唇畔,“小狗,我既已经将自己许了你,就绝不会反悔。不管我是什么,首先都是你的道侣。”   南离将他抱到腿上,回吻着他。披着他的罩衫的逄风面对着狼,坐到了他的身上,衣摆下两条光裸的细腿在南离腰际垂落下去。   曾经南离笑那些人蠢,如今他觉得死在逄风身上,他都愿意。   不消片刻,圆润好看的脚趾就绷紧了。 第164章 除夕   不知是否因为那日的夜话,南离今晚做了一个诡异的怪梦。   梦里逄风穿着件无比华美的羽衣,那羽衣遍体星蓝,滑如绸缎,其间密布绚烂的灿银光纹。逄风披上那件羽衣,像一只茕茕独立的鹤,也不对他笑了,眼底尽是冷淡与漠然。   他从前就与尘世的联系就很淡,有种游仙的味道,披上羽衣就更像仙神了。只是这么一来,属于逄风的人性,狼好不容易在他身上留存下来的人性,便顷刻间支离破碎。   他成了仙,再也不会唤他小狗了。   狼贪婪地窥视着逄风,他看见他在热泉中沐浴,将华丽的羽衣叠好,摆在一旁的石面上。若隐若现的氤氲水雾中,南离望见了浅浅的两汪腰窝,盛了水珠。   他还是那么好看,却不是他的了。   顷刻间,属于兽的漆黑欲望在心底炸裂开来,南离冲过去,死死抱住了那件羽衣,抢走了它。逄风没了羽衣,再也回不去天上,只能穿着并不合身的狼的衣裳,或是一丝不挂。   南离将羽衣藏了起来,锁在了最结实的柜子中。那羽衣是神力所化,没了它,逄风便只是凡人。他轻而易举地侵占了逄风,身下的人被欺负得满脸泪水,哽咽着求他将羽衣还给自己。   他心疼得要命,却知晓逄风并不会哭,那只是为了勾起他怜悯,从而逃走的手段。南离攥着逄风的细手腕:“你是我的结发道侣,除了这里,哪也不许去。”   他对逄风百依百顺,只是从不许他碰那个放着羽衣的箱子一下。日夜纠缠,逄风渐渐不像是那个冷冰冰的仙了,他开始对他笑,会用很好闻的皂角为他浣衣,会精打细算家里的每一分开支,简直就像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温柔而贤惠的妻子。可南离知道,他在麻痹自己。   如果寻到机会,他会毫不犹豫披上羽衣。   他痛苦至极,却没法对逄风放手。   然后,南离骤然惊醒。   逄风枕着他的胳膊,睡得很沉。他睡着时,没有一点声响,像只肉垫柔软的猫。但他绝不是猫,他是头像猫的豹子。   他们的魂魄还连着,南离闭目,感知到逄风体内潺潺流淌的灵力。逄风昨天重新结丹,结丹过程凶险,不能容许一点双修间的变数,他将狼按在那,自己骑在上面完成了全程。   南离知晓轻重缓急,也任由他摆弄自己。只是得知结丹成功后,还是不免要折腾他一番。因此逄风累极了,直到天大亮还未醒。   他又免不得想到那个梦,虽说逄风给他承诺。但梦总会诚实具现出人最怕的东西。他最怕的,大概便是逄风失去人性了。   逄风如今的灵力并不如他,只是他的灵力每一分都总能妥善用到实处。他近些日子开始练剑,和那柄细剑磨合。只是他的腿依然没有全部恢复,一日只能练一小会。   南离提前为他烧好热水,以便于他练完剑就能沐浴,然后抱着洗好的他入睡。东宫的床榻不大,挤了两个人便有些窄,逄风不得不钻进他怀中去。   而逄风今日却并没有练剑,原因很简单,今夜是除夕。往常他在除夕一直是独自过,虽然不用再批奏折了,却并不比寻常清闲。   他同长夜王没几分感情,母后长眠九泉之下,那场团圆饭自然吃不出什么滋味。哪怕初一,也要接受文武百官、各大宗门的朝贺,至于拜祭神佛,他不可能去信神佛的。   后半夜的都城鞭炮嘈杂,锣鼓震天,可这些都不属于长夜太子。他雷打不动地坐在案前读书。而趁着鞭炮炸响,逗弄一下竖起耳朵的雪白的狼,大概是他这一天最轻松的时刻了。   虽说他未必渴望这些,但南离希望今年的除夕,他能同自己一起度过。   对联和福字是逄风自己写的,南离用南明焰点了不少灯笼挂在院内。孤冷空寂的东宫被硬生生弄出了一副喜气洋洋之色。   面案摆好了,用于和馅的肉和菜也预备齐全。两人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更加默契。这次的饺子肉馅和素馅都有,南离还在其中偷偷包进了花生。   而在九阙中,同样是这喜气洋洋的辞旧迎新之景。常青木用藤蔓挂满了灯笼,淅洺改良了祈雨阵,九阙噼里啪啦下了一场糖块雨。   本体是狮子的弟子主动用鼻子顶绣球,博得一片欢呼和掌声。长老们也不再板着个脸,乾坤袋里都揣着几个红包,其中什么好玩意都有,丹药、灵材、灵石……   火属的长老耗费灵力制作了一大箱一大箱的烟花爆竹,每个弟子都能领一大筐,就等着那辞旧迎新的日子到来。   进了正月,九阙还会摆庙会,由弟子和长老开摊子,甚至会请些九阙外的人过来表演,年味十足,热闹得很。   就连此时的郁木境都与往常不同,化出本体的小妖们披着火红的斗篷,在林间跃来跃去。那红斗篷是本体是灵蚕长老特制的,布料能随着本体改变而改变。每人都发了一件,自然也包括南离。   南离平日总板着个脸,不过成为阙主后,他懂得恩威并施的道理,乾坤袋中的红包是一向是最丰厚的——最厚实的一个留给了逄风。   而吵吵闹闹,终于到了除夕夜。   作为阙主,南离理应先致辞,他在席首举着杯,目光扫过在场的弟子们。致辞肯定是一堆套话的,他知道弟子们等着开饭,没心思听,便也没废话,言简意赅。   只是末了,南离却忽然道:“近些日子,我已寻到了共度一生的道侣,待良辰吉日,便会与之成婚,昭告焆都。”   这句话如滴水入油,溅起惊涛骇浪。   弟子们全傻眼了。   在他们眼中,南离阙主毫无疑问是棵铁树,还是老铁树——他在九阙待了二百二十年,从来没传出过有什么绯闻。弟子们大多是妖,也都清楚狼妖至死不渝的性子,他私下里也不可能与人不清不楚。   然而这棵千年老铁树开花了,一开口还是成婚这么惊人的消息——他们很快就能吃上阙主的喜酒了!九阙陷入了一阵欢腾之中。   长老们被蒙在鼓里,纷纷挤过来问南离到底是谁家的姑娘。众弟子也开始缠着阙中的万事通打听,只是他们的常师兄这次却并没有透露半分消息,只是张大了嘴。 第165章 新年   逄风坐在书案前,细致比对着两幅写好的福字。撰写了两遍,他犹然不满意,行云流水般提笔,又写了张福字。   最后一笔落下,他蹙起的眉平展开来。   他一向追求完美,左相教给他的东西无论有用没用,逄风都会将其精进至臻境。左相本人自然是不屑于教他这些东西的。他将年幼的逄风送到形形色色的人手中学东西。   这些东西中的绝大多数于成为帝王或者修士而言都是无用之物。哪个皇帝会亲自潜伏、刺杀?而琴棋书画更不像帝王所学。   可他都学了,而且样样精通。   唯有一点。   诞生于他手中的字与画,包括奏出的乐音,都并没有半分情。逄风能将情思伪装得很好,他在摇曳的帘后弹琴,修长身姿影影绰绰映在帘上,任人猜。   结果席外十有八九都猜,这想必是个被抛弃后苦等恩客的倌人。可虽然寻常人能被他蒙蔽至此,却并非人人都如此。   当初教他器乐的,是位年过花甲的老琴修。琴修顾名思义,是因琴入道之人。逄风跟他学了些用琴音杀人的法子,教到最后,他却叹了口气道:“殿下的确天资卓绝,老朽叹服,只是琴音乍听饱满凄切,内里却空无一物……太可惜了。”   逄风:“先生所言极是,可孤并不需要这些,孤只要能骗过绝大多数人就够了。”   老琴师却道:“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可你真能从不动情么?”   而这次他写对联,写福字……逄风发觉自己的内心中并非空无一物了。他是真真切切地希望他和南离能一直这么下去。   爪子踩在冷玉砖上,啪嗒啪嗒响。   逄风抬起眼来,却见一只雪白的小狼摇着尾巴向他扑来,小狼披着火红的斗篷,衬得皮毛更是洁白如雪,尾巴还系着红绳流苏,拖着一串铃铛。   他下意识张开怀抱,小狼便亲亲热热地扑进了怀中,舔他的脸。南离的灵识传了进来:“想我了么?”   南离回来比他想象得还早,逄风原以为他身为阙主,会在席上多待些时候。却没想到南离这么快就回来了。   逄风举起小狼,先是摸了摸狼毛茸茸的脑袋和耳朵,又捏了捏它的爪子。他手上正揉着南离。南离却骤然变成人形,将他轻轻松松抱在怀里,嘴唇贴上耳廓,呼出的热气弄得逄风脖颈一阵酥麻:“宝贝,辛苦你等我了。”   他从乾坤袋中掏出热腾腾的吃食来,九阙的伙房大师傅手艺非常好,不过南离还是更愿意自己做给他吃。   竹筒中的糯米饭软糯糯,点缀着青豆与肥瘦相宜的腊肉,腊肉的一层半透明的肥膘几近融化,油脂渗入喷香的糯米中。仔鸡又肥又嫩,只是煮过便香气扑鼻,滑嫩的鸡肉带着浓郁的花雕酒香,令人食指大动。鲥鱼多刺,可南离却剔好了鱼蓉,和着蛋清蒸成鱼花。   素菜一道道更是无比精致,松茸用油煎过,摆成花的模样,花生和莲藕炖得烂熟,合作一汤……南离为了它们,特地向庙中的素斋师父学了好久。   最妙的是那碗汤圆,滚圆的元宵浮在桂圆红枣汤上,像一尾尾惬意的鱼儿。每一只馅料都不同,却只有咬下才知晓。   饭菜的热气中,逄风的视线描摹着南离英挺的眉眼。他咬下一只汤圆,香甜绵软的芝麻馅流进口中,暖流从胃一直热到心。   南离便很温柔地笑了:“宝贝,汤圆热,你慢些吃。”   过了一会,饺子也上桌了。   逄风吃了几个,却发现他碗中的每一只饺子中都包着酥酥脆脆的花生。反观南离,一个都没有。狼一边扒饭一边认真道:“外头的饺子里都放金粒子,我们就用花生替代……宝贝,看来你明年会交好运。”   狼以为他没有发现么?   逄风不动声色地夹给了他一只靠近自己这头的饺子,南离一口咬下去,咬到脆脆的花生,还不忘了夸他:“不愧是你夹的,第一口就有花生。”   就在此刻,殿外的鞭炮炸响了。   除夕已过。   他们又长了一岁,可南离很少去数自己活了多少年。在他看来,只有逄风在他身畔,自己才是真真切切地活着的。不然无论是二十年还是二百年,对他都无任何意义。   逄风离去的二十年间,他甚至在逃避过年,每次阙主致辞过后,南离就将自己一个人锁在祠堂中……新年的鞭炮与花火提醒着他,他的爱人已经埋骨许多年了。   而如今,逄风在他怀中。那双平静如水的墨眸里,映出了他的身影。   南离吻了吻他的脸:“去放烟花么?”   他又说:“没事的,我教你。”   逄风披上他皮毛所制的雪白大氅,牵着南离的手,来到了庭院里。   庭院里不紧不慢地落着雪,鹅毛雪片纤薄而轻盈。院中无风,雪片飘飘悠悠,积了一庭院。庭中枯树皆被埋在洁白里。   绛河缓缓流淌,在这寂寥雪夜中,星辰却格外明晰透亮,隔着无边无际又无望的银河,牵牛与织女两两相望,隐隐传来九阙弟子点燃爆竹的欢呼,却因结界显得无比遥远。   逄风牵着他的手。   南离伸出手,一缕金白的火焰在指尖升起,点燃了一根细细的烟花棒。   那琉璃般的火焰升起时,相连的魂魄让他明显感知到逄风瑟缩了一下。南离心脏随之狠狠缩了一下:逄风在畏惧他的火焰。   他知晓逄风的太阴之体很怕火,他会本能地想要远离他……远离他的南明焰。可他还是救下了这只火兽。   逄风本身不可能怕他,可他的魂魄和身体都极怕火。南离将他锁在殿中,强迫他与自己神魂交融的那段日子,他的南明焰灼伤了逄风的魂魄,导致他的魂魄至今都惧火。   他轻声说:“不会伤到你了……”   而逄风毫不犹豫地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根烟花棒。星星点点的光从烟花棒上溅射开来,有的落到雪白大氅上,化为蝴蝶似的光斑。   火光映亮了他的脸。   逄风用手指去触碰那些噼里啪啦跃出来的星星,而南明焰形成的十字星立在了他的指尖上,吻着他的手指。   只有暖意。   细细烟花棒很快燃尽了,化作灰烬与青烟,逄风有点意犹未尽望着他。雄性动物都乐意在爱人面前多表现的,南离心头一跳:“宝贝,夫君给你弄个更好看的。” 第166章 寄心   夜空寂寥,徒留星子闪烁。偶有烟火映亮夜空,却只能照亮一瞬,而后又归于沉寂。弯月悬在高空,漫天飞雪中显得冷而寂。   逄风的目光望过去,却见南离捉住他的手腕,两人的指尖交叠在一处。   那金白的火焰也同样燃烧在他的指尖,几近琉璃的焰心明亮透彻,映着雪色与月色,近乎缱绻地在他们的指尖流连。   这种感觉极为奇妙,简直就像是他召出了这火焰。逄风呼出一口白雾:“你的火……似乎不一样了。”   先前他记得南明焰是金焰与白焰交织,而如今白焰却蜕变为几近半透明的色彩,如一盏水纹密布的琉璃罩,将金焰衬托得更加瑰丽。   南离柔声道:“你来试试?”   他握着逄风的手,牵引着逄风的指尖,向飘雪的夜空遥遥一指。而顺着指尖的方向,漫天金白花火就在夜空炸裂开来,映得天空如同白昼。火焰凝聚为液滴,而后凝聚为金色的大鸟,每一片羽毛都纤毫毕现。   它拖曳着修长的尾羽,不住在夜空啼鸣、盘旋,每一片落羽都曳出片片星光。   这感觉实在是太过奇妙,简直像是由逄风自己来操纵南明焰一般。逄风试着念头一动,那只鸟便随着心意于夜空遨游,舒展的羽翅泼下万亩金炽光。   南明焰在他手中是真的如臂使指,可逄风明明是惧火的太阴之体。逄风被南离握着的那只手又一翻,火鸟伸长脖颈长鸣一声,化为金水,金水凝聚,又化为一头金色的狼。   巨狼挥舞着两条长尾,四肢舒展奔向月亮,它张开口,露出森白的牙齿,似要一口吞下皎皎明月。可最终却也只是轻柔地用嘴吻蹭过月亮朦胧的边廓。   逄风喃喃自语:“为什么?”   这绝不是南离操控的火焰,他清清楚楚感知到,在指尖跳动的火焰是真真切切被他所掌控,甚至随着他的心意而变作各种模样。   南离去吻他含着疑惑不解的眉眼:“宝贝,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包括这火。   逄风先前魂魄不稳时,他撕裂了自己的魂魄本源,也就是南明焰的火种去黏补他的魂魄。而魂魄稳定之后,那一缕火种被他存放在逄风的心脏里。有它暖着逄风的心脏,逄风从此就再也不会冷与痛了。   而南明焰是世间最炽热的火,从此凡间之火再也不会对逄风造成半点伤害。曾经他在圜塔被阴燃之火所伤,而如今他再也不会因火而疼痛。寄放火种于最脆弱的心脏,这行为只有他全心全意爱着逄风,才有可能实现。   撕裂魂魄本源火种对火兽来说,无疑是自断仙路之举,但南离并不在乎。   逄风聪慧至极,瞬间明了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收回那只手,放在自己心口,轻声斥道:“你又胡闹。”   火种的跳动与他的心跳重合,它藏得太深,逄风先前竟一直没有发觉。它在他的身体里温顺得像只羔羊,只是默默为他驱散寒气。   “怎能是胡闹?”南离继续吻过他蹙起的眉峰,上挑的眼尾,“这是聘礼。”   逄风严肃道:“你知不知道撕裂魂魄本源有多危险?我在你身边还好,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会跟着一起——”   南离捉住他的手腕,打断他:“宝贝,你若不在我身畔,我又怎能独活?如果我不这样,你是不是又要丢下我赴死了?”   “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南离执拗而坚定地望着他,“你不要总想着丢下我。我已经很强了,能保护好你。”   那缕琉璃般的火焰在两人的指尖升起,南离眉心浮现出火焰纹路,他注视着他的眼:“它的改变,是因为你。”   狼体内曾经有一枚封印,而如今,逄风并没有在他体内寻到那枚封印。或者说,南离寻回了人性,封印已经不在了。   南离忽然一笑:“宝贝,来放烟花。”   于是逄风倚着他的肩膀,指尖绽放出第一枚花火。他学东西很快,烟火在夜空中凝聚成各种花卉,与南离释放的烟火交相辉映。   狼屈下四肢,让他骑在脊背上,两条长尾巴勾勒出花火轮廓,再由逄风细细描绘。逄风搂着狼的脖颈,陷入厚实的毛丛中去。   漫天风雪肆虐,却从不沾他的衣。   “我也要送你一件东西。”逄风的指尖点上南离的眉心。   南离对那片冰湖已经无比熟悉了,而此刻冰湖碎裂,一枚菱形冰晶钻入了他的眉心。虽然心魔已除,他不会时时刻刻受灼痛炙烤,南离的魂魄却也是偏热的。这枚冰晶裹挟着凉爽的风,嵌入到他的灵识中去。   这是月魄,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月魄,是逄风操控太阴、令星辰为之所动的根源所在。   两团魂魄再次毫无阻碍地抱在一起,一面是极冷的冰湖,一面是极热的炽焰,可却完完全全嵌合在一处,仿佛它们生来就该相拥。   他在他耳畔耳语一声:“新年快乐。”   再也不会分开了。   狼背负着逄风落在地上,又化作人形,将他打横抱起。逄风揉了两下他的耳朵,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不怒自威的重瞳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院落中,重明君披着灰白的鹤羽衣,皱纹密布的眼角却含着笑意。   逄风行了一礼:“见过重明君。”   南离在他面前,如同被抓包的孩童一般,迅速涨红了脸:“师尊,我——”   重明君叹道:“南离,你倒是找了个好道侣。他虽说会在天明离去,却到底是舍不得离开你的。离去是命,可命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因人而变。”   南离:“师尊,我先前执迷不悟,伤他良多,我已发誓余生只他一人。”   重明君却突然道:“青鸿醒了。”   南离:“!”   他急道:“师兄醒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方才,”重明君道,“只是他刚苏醒,于我说了一句话便又陷入沉睡,明日晌午他的魂魄能稍微稳定,你再来看他罢。” 第167章 寒梅   挂着帘帐的床榻上,面色苍白的青鸿缓缓睁眼,他指尖微动,似要捉住什么,却还是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南离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眼中噙着晶莹的泪花:“师兄!”   逄风候在门口,与他们隔着一道帘子,修长身姿影影绰绰映在帘上。他没有贸然进入,而是将这难得的重聚时刻交给了这对师兄弟。   青鸿咳嗽了一声,脸上浮起些病态的红。南离急忙扶起他,顺着他的脊背。青鸿重重咳了几声,才平缓下来:“师弟。”   “师兄,你身体还未康复,先不要着急,”南离有条不紊地捞起浸泡在温水中的毛巾,为青鸿擦拭额头渗出的汗珠。   青鸿眼中有迫切的问询之色,虽然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南离却也知晓他为何而挂心。   南离喉结滚动,开口道:“九阙还在,虽说没师兄管理得好,却也在焆都有着一席之地。”   青鸿似放下些心来,可目光却依然带着恳切。   “至于师姐……”南离欲言又止,“师兄,这些年来,我一直尽力去找,可霜鸮却再也没出现过。”   他小声道:“对不起。”   青鸿终于开了口,因久不说话,他的声音带着病中的喑哑:“南离,你长大了。”   鸾鸟眼中依然是那般温润,南离拭了一把眼泪:“再不长大就晚了。”   青鸿握着他的手:“林逢道友如今还好么?我有话予他说。”   “逄风在屋外,”南离尾音一转,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师兄要我带他进来么?”   青鸿一眼便明了,他又咳了一声:“南离,看来师兄要先恭喜你了。”   南离便笑了:“过一段请师兄喝喜酒。”   他与逄风魂魄相连,只一个念头,便将青鸿之意递了过去。逄风掀帘而入,南离便借机挽住了他的手。   逄风嗔了他一眼,便正色:“翟禾君。”   青鸿似要从床榻上挣扎着爬起来,却失败了,脊背重重撞在床头,幸好南离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苦笑道:“上神,你别取笑我了。”   此话一出,南离的神色顷刻变了,他声音颤抖:“师兄……你在说什么?”   青鸿叹了口气:“南离,你能娶到他,真不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逄风摇了摇头:“我如今并不是长夜君,也不是幽荧,当我是南离的道侣便好。”   温和的金瞳望向南离,青鸿解释道:“天界仙神,人神与妖神都有。但最为尊贵的,是与天地共生的始神。昔年月与太阴之气交融,又得盘古之眼点化,孕出一神,即为幽荧。”   青鸿继续娓娓道来:“幽荧为人形,却是司妖之神,受妖尊崇。只是愈是强横的始神,越不容易拥有七情六欲,凝聚神魂愈难,他的神位在长夜国不知被供奉了多少年,才勉强凝聚成型……那国之所以名为长夜,正是因为他早就拟定的神名,长夜君。”   鸾鸟道:“虽说他年岁不大,可按辈分,我们这些妖都要尊一声上神。”   逄风忽觉腰间一紧,低头一看,他被南离紧紧环住了腰。南离的手臂正搭在他的腰上,他被拖进怀中,动弹不得。   大病初愈的青鸿在眼前,他到底还是没那么厚的脸皮和南离亲密,灵识化作触角,沿着相连的魂魄蹭了一下南离:“不会离开你。”   南离环着他:“师兄为何又忽然提起此事?莫非逄风要回去接神职?”   “不,”青鸿眼中落寞,“如今灵气枯竭,就连天界仙神也无几位维系清醒,仙路已断。天道当初要我下凡,除却修复龙脉,还有另外一项要事。”   南离追问:“是什么?”   青鸿面色凝重:“修复秩序,让分裂的四极大地归一。”   逄风身体一僵。   青鸿:“这件事只有你与他才能做到。”   南离难以置信:“为什么是我?”   青鸿叹气:“我也不知,可你身上有烛照的味道。大劫降临时,烛照和幽荧于大灾中救世,幽荧几近破灭,被放在长夜国奉养,烛照则不知所踪。但你与烛照不同,你的魂魄是完完全全属于狼的魂魄,并非烛照。”   南离一时惊得竟说不出话来。   他疲惫道:“还记得那四面旗么?只要向四面旗中注入幽荧与烛照的力量,四极大陆便会归一。但四极大陆分散多年,这也会带来难以估量的影响。我希望你们认真思索后,再谨慎做打算。”   说这一番话几乎抽空了青鸿体内全部的气力,他阖了眼倚在床头,喘息不止。   南离见他这幅模样,知晓他不应该再打搅青鸿:“师兄,你先休息,待你恢复些,我与逄风再来看你。”   青鸿疲惫地点点头,端起盛着灵药的汤碗喝了一口。南离便牵着逄风,退出了屋中。   回了郁木境,逄风坐在案前,抬眼望着南离,目光中透出几分心事重重。   南离吻了下他的手指:“宝贝,没想到你真是月亮上的神仙。”   逄风轻声说:“别瞎说。”   南离有些得意道:“不过你再厉害,也是我的了。”   他这么一打趣,逄风也随之轻松了不少,他弯下眼睛:“你不用担心我一去不回,天界与话本不同,可以带家眷的。”   “谁叫我娶了个好道侣?”南离用耳朵蹭了蹭他,“活该我吃这碗软饭。”   “宝贝,”南离忽然肃了神色,“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他在说长夜。   逄风被他说中了心思,细长的手指不由自主攀住了木制的案沿。   那是他的国,他的家,他曾用命守护的……他怎可能不怀念?虽然习惯了东荒的生活,但逄风时不时也会忆起北境的岁月。   北境更冷,夏短冬长。长夜宫中,便栽了一池的白梅。南离虽还原了东宫之景,却终归是不同的。南离看他眼神,便知道他的心思。   “那就回去,”南离温声道,“不会有人再认出来你的,到时候我们回王都赏雪,我带你去常去的那片林子狩野猪。”   逄风抬起眼:“等年后再说……先让人间过个安稳的年。” 第168章 烛照   雪霁初晴,唯有寒树红梅,灼灼入眼。逄风垂眼望着那病瘦梅枝,沉默不语。   南离立在他身畔,忙着煮一壶暖茶。   青鸿曾为鸿鹄君的记忆破损不堪,那日只是交代完这几句,便又昏睡过去。可这简简单单几句话,却在他们心中造成极深的动荡。   逄风神色如常,心中却在不断思索,种种念头翻滚,凝聚成五味杂陈的汤。   四极大陆合并对人间影响颇多,四极修士间的关系若不处理好,便会发生剧变。但以他在北境的经历而言,另外三极大陆的修士应当不会比焆都更差了。   ——自然也不会很好。   焆都是造不出来第二个的,当初下界的仙神只有鸿鹄君,他的仙体也仅此一具。掠夺人间气运这种事,其他三极应该不至于做到。   可四极大陆合并却仍是个难事。   青鸿语焉不详,逄风并不知道合并后面临的大劫会发生什么,可千年前那一遭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只知灾难或许和五灾兆有关。   而南离……   他先前已经隐隐有些猜测了。   茶水咕噜咕噜作响,南离煮好了茶,在紫砂杯中倒了一杯,轻轻推过去:“宝贝,在想什么?”   杯中水泛起一圈圈波纹,倒映出那张抿唇沉思的脸。   “南离,”逄风郑重其事地唤了他,“关于烛照一事,你以后不要向他人提。”   南离疑惑发问:“为什么?”   “虽然我无从证实,”逄风攥紧了那只茶杯,杯中水摇荡不停,他的脸也在其中模糊,“但幽荧是司妖之神,我记忆复苏时,妖谱便录在我心中。”   他抿下一口茶水:“你的双亲皆是雪狼,正是幽荧管辖下的水兽,其先祖是井宿天狼,可天狼一族皆是操纵风雪的水兽,几乎无法异变出火兽。”   南离却担忧道:“宝贝,你是想起来些什么了么?会不会难受?”   他并没有过多担忧,南离先前一直担忧他有了长夜君的记忆,便会变了一个人——话本不都是这么写的?仙人渡完情劫,便会不认凡间道侣了。可逄风给他的感觉,却并没有变。   “没什么,”逄风握住他的手,“我的魂魄是在这一次的轮回中诞生的,我只是逄风,幽荧的身份只是给了我一些知识。”   他带着剑茧的指腹蹭过南离的虎口:“不知你清楚与否,吞噬烛照、幽荧的魂魄,便能接续仙路而飞升。”   一时陷入寂静,许久之后,逄风才闻南离缓缓开口:“怎能不清楚?”   ——他上辈子就是因此而埋骨渊底,他又怎能不清楚?   见南离情绪有些低沉,逄风便主动往他怀中靠了靠,他解释道:“我想……你也许因为某种契机吞噬了烛照,然后取而代之。”   南离悚然:“可这怎么可能?”   逄风将他的银发绕过白皙的指尖:“我也很难相信,可这是唯一的可能。”   幼狼还没睁眼时,就待在他身畔。逄风将狼看得紧,深知它来到自己身畔时,便是火兽。而若有机会吞噬烛照,唯有在它还在母亲巢中的时候。   可疑点便来了。   魂魄吞噬,或者说夺舍,是个极考验意志的举动。一只刚出生没几天,尚未睁眼的幼狼,它的意识怎么有可能强到夺舍烛照?   要知道,烛照和幽荧皆是司妖之神,而且力量来自太阳的烛照更暴虐而不可控。   而且就算成功,那强横的灵力也会将它小小的身躯撑爆。南离体内那道以七情六欲禁锢烛照的封印又是谁设下的?   这些疑云梗在逄风心头。   但他很庆幸自己将南离保护得很好,若是左相发觉了南离体内的烛照,狼或许会面对更可怕的折磨。他已经在怀疑,左相如此折磨他,也与发觉他的身份有关。   纵观左相所做的一切,十有八九都旨在摧毁他的人性。实际上左相也险些成功了,可他却没料到南离的存在。   狼的出现,像一豆微弱的灯火,映亮了逄风身畔无穷无尽的黑暗。这只小小的毛茸茸的活物,生机勃勃的,体内涌动着属于野兽原始又顽强的力量。   它经常和他闹脾气,会因为他的挑逗像只气鼓鼓的河豚那般龇牙、皱鼻子,会用屁股对着他。它经常将东宫搞得一团糟,神情却理直气壮,竖着两条大尾巴,像是挥舞战旗。   他真的很喜欢小狗。   尽管他可能永远无法将它抱在怀中抚摸皮毛,它也不可能像犬那般全心全意爱着他。   浓稠的黑暗中,逄风意识到,还有另一只弱小的、毛茸茸的幼兽需要他来保护。如果他稍一放手,脆弱的幼狼就会死去。   它只有他了。   也因此,逄风得以守住本心。   他倚着南离的肩,神色恹恹欲睡。近些天无休无止的思索,加上幽荧所给予的种种知识,让逄风绷紧的神经疲惫至极。   他虽然得到了阴水一脉的妖谱,可身体却还是人,而非神。长夜君在人间没几分香火,又赶上灵气枯竭,虽是幽荧也成不了神。   逄风实在不觉得凭他们几人,就能决定四极大陆的命运,可这也万万不能和焆都的败类商定的。而且依青鸿所言,这并非抉择,而是必须之举。四极大陆若不合并,人间气运分散,迟早会在大劫中毁灭。   南离被他枕着肩膀,根本不忍心挪动一下,他将逄风揽入怀中,让他靠着自己,也尽可能舒服些。   狼唤他的名字:“逄风。”   逄风的眼皮依然是阖着的,垂落的眼睫微颤,示意他自己在听。南离的目光扫过去,正望见那段探出领口的细白脖颈。   狼有些口渴。   南离匆匆端起那杯茶水,在逄风的薄唇蹭过的杯沿饮了一口茶。   他极少这样唤逄风的名字,起初南离不知该叫他林逢还是逄风,而后来他逐渐不再纠结于林逢与逄风的区别。因为南离知道,他爱着的始终是这么一个人。   无论他叫什么名字,是谁。   逄风未恢复记忆时,他喊他先生,这是有些距离的称呼。可偏偏逄风又在阴气爆发时与他上了床,再用这称呼就有些不妥了。   得到逄风默许后,南离更多时候喊他宝贝,少数时候叫他主人。在逄风面前,他总有种愧爱交加之感,甚至很少直呼他的名字。像这样唤他名字,只有相当认真的时候。   逄风的指尖勾着他的掌心:“怎么了?”   南离捉住他的手指:“你累了,稍微睡一会,没关系的。”   他委屈道:“昨晚一夜都没睡……”   逄风即便失眠,也并没有翻来覆去,而是维系着侧卧的姿势,没有挪动半分。若是往常,他早就抱着南离尾巴了。   南离暗暗想,今夜或许要进行些道侣该做的事情,他做得累了,应当就会睡了。   师兄的状况比先前好得多,只是清醒时间有限,师尊也不让他经常打搅。师兄彻底恢复前,四极大陆都无法合并,逄风完全不必如此神经紧绷。   南离在他耳畔道:“你睡一会,我抱你去榻上,你的身子还不能在这时垮掉。”   逄风的眼皮动了动。   南离放出杀手锏:“二十年来,我也并非什么也没做。你想知道的东西,我收集了一书房的卷宗,可我得等你好起来再给你。”   他又吻了吻逄风的耳垂:“宝贝,别总想着去书房偷,想看就光明正大找我。”   闭目的逄风浅浅勾起唇角,声音带着疲倦:“你不会给我的。”   “那就睡觉,”南离轻声细语,“等你睡醒了,我们一起看。”   他抱着逄风上了床榻,用一缕灵力掐灭了灯中跳动之火,玉色的帘帐垂落。逄风枕在他心口,听着他的心跳。   南离有一句没一句和他搭话:“宝贝,我打了张新床,比你的这张床大,这张有些施展不开,你介意么?”   “和原来的一模一样,只是大了些,”他抱怨道,“宝贝,你的床太硬了,你是在苦修么?我换了床鲛绡的被褥,睡起来更舒服。”   而逄风不再回应他,他的呼吸平缓下来。南离知道他已经睡着了。左相要他牢牢改掉趋乐避苦的天性,他虽说贵为储君,饮食却清淡无味,床榻也硬而冷,只铺薄薄一层被褥。   而南离不希望他这样,他想要他的宝贝更舒服一些。他曾经是那尊冰冷华美的祭祀铜器,而现在狼要将这铜器变回人。   他揽着逄风,沉进梦乡中。 第169章 钥匙   幽荧是妖族的神,亦是月之精魄。   他平等庇护妖与人,是阴水一脉的妖所共尊的神。时有妖对月吐纳修炼,便是拜祭幽荧。   两条狼曾于月下祈愿,希望仙神能庇护他们的子嗣,仙神也回应了它们。   可这对贪婪的狼来说,远远不够。   它想得到幽荧,想得到月亮中沉睡的美人。他的神魂还没有凝聚成型,月中沉睡的美人影虽只是惊鸿一瞥,却让它贪念躁动不止。   它想吞下月亮。   月亮曾温柔地庇护过它,却远远不够。   多爱我一点,幽荧。   多看我一眼,幽荧。   ……   一池玉色摇荡不休,南离赤着上身,曲线流畅的腹肌显得无比性感,汗水沿着下颌滴在逄风的脖颈上:“上神……”   他是包含敬畏地道出这句称呼,曾几何时天狼一脉的先祖都是这么虔诚地向幽荧祈求。逄风的记忆里,同样也有这一部分。   那时他只有模糊的意识,却也能回应。可狼也不看看时候,这是在——   南离喉结滚动:“上神,看着我。”   几近无欲的逄风确近乎于神,可本应高高在上的神却被他所庇护的族民欺在身下。魂魄交融,南离的魂魄又向那冰湖浸入了半分。   “——南离!”   逄风从小受到的教导让他在床榻上也极少发出声音,唯有几次都是被这条狼逼的。   南离牵起他的手,细细去吻那手指:“上神,你真——”   狼没什么文化,过了许久才绞尽脑汁挤出话语:“你真好看。”   逄风:“……”   冷白的脖颈上的殷红痕迹像极了窗外的雪中寒梅,逄风那只按在床沿的手去摸索罩衫,南离却抢先一步,将罩衫为他披上。   “上神,你阴气好浓,”他沉醉地嗅了一口,“这下总算淡了些。”   逄风依然不太理解他的嗜好。   先前是让他换各种衣衫,如今在榻上又换了这么多称呼,这条狼怎么回事?   他换了套素白的里衣,披上浅青罩衫。南离为他酌茶,逄风斜着眼神凝着他:“说说,你二十年都搜集到了什么?”   他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漫不经心很冷淡,显出从前几分长夜太子的味道,大有些南离不让他满意,就要被一剑捅穿心脏的架势。   当然,南离他养了这么多年,自然是舍不得杀的。不过狼之后还能不能上他的床就不一定了。   从前探子来报信,长夜太子便总是这副漫不经心的神色,他高高坐在上位,三根冷白细长的手指搭在太阳穴斜睨来人。逄风的淡漠神情几乎不变,抿着薄唇,可一个极细微的动作,就能令人肝胆俱寒。   他开始把玩手中的茶杯。   这是很危险的动作,像是猫在戏弄爪尖的垂死老鼠。一般东宫中人会认为,他心情不好,想杀人了。   南离注意到他手上把玩的动作,如幼兽一般扑进他的怀,揽住他的腰,轻轻重重吻他的唇。逄风的唇线极美,像把弧度流畅利落的刀,能杀人的刀。   他现在吻着那刀最锐利的锋。   逄风危险地眯起眼睛。   南离不敢怠慢他,当即从乾坤袋取出一卷卷宗,递到他手上。逄风垫在腿上,单手翻开,另一只手停下把玩茶杯的动作,送到唇边浅抿一口。   他的薄唇被微微沾湿了,泛着水光。   眼眸微垂,盯着书上字眼,逄风阅读速度极快,近乎一目十行,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瞥,却将一页的字迹全部扫过。   “做得不错。”他略带夸奖,“将九阙所在的地块分割开来,一旦仙体脱离焆都,九阙也能顺利降落于人间,尽可能保存完整。这法子自己想出来的?”   南离:“是个笨法子,比不上你。”   他的神情是满意了,若是别人讨他欢心,长夜太子想必会赐下金银珠宝。可狼只希望逄风能给他一个吻。   正在他那么想着,逄风肌肉线条流畅分明的手臂便如藤萝攀上他的颈,薄唇在他的唇上轻蹭一下:“奖励你的。”   可狼是贪婪的。   这么钓在眼前的一小块肉,是不足以喂饱一头饿狼的,只会加重它的饥欲。   南离托住他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很快,逄风的呼吸便急促起来。南离依依不舍地放过他,逄风取回滚落在地的卷宗,南离则为他揉酸痛的肩和腰。   逄风一面翻看,一面问他:“这些年,骸出现的次数这么不规律?”   南离:“是,大规模的骸灾只有……”   不必他说,逄风的指尖轻轻点在一行字上:丁亥年,反军围琰城,主将意屠城,一城人皆化骸。   一行短短的字,不知埋藏了多少血泪。   屠城并非是将城中之人全部屠尽之举,它反而是个缓慢而煎熬的过程。城外士兵搜刮财物,不断杀掉交不出财物的人,城中百姓如瓮中捉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邻里亲友倒在血泊中,即便交出钱财,也只能多活几个时辰。   钱财总会殆尽。   这温水煮蛙的绝望反而更令人绝望。   逄风继续向下看去:“九阙阙主率门内长老相抗,鏖战数日方焚尽骸尸。”   逄风沉默半晌:“只有你?”   “只有九阙,”南离并不隐瞒,“骸如果吃不到人,很快便会死去,它们如果没有头领,也不会走太远。焆都认为它们把人吃光了,自然就死了。”   “还是有不少散修助我的,”南离道,“还记得封缄么?他那时一人一剑,牵制群骸,潇洒得很……临行时,他还与我说,想与你再比试一次。”   狼说得轻松,可他明明是一只妖,却担起了救凡人的责任。南离只披了件薄衣,松松垮垮露着胸膛,那胸膛上布满了新旧疤痕。   明显有爪伤的痕迹。   逄风没有问什么,只是继续翻看手中的卷宗:“听说你还有一书房?”   南离:“抱你去?”   逄风扬了扬下巴,南离心领神会,去捞他的腰,逄风懒洋洋道:“明天你陪我去趟铸灵殿,我要取件东西。”   他说得稀松平常,南离却心头一跳:“什么东西?”   逄风眸光一闪:“操控鸿鹄君仙体的钥匙。” 第170章 秋千   逄风口中咬着银白的鲛绡发带,将乌发高高扎成马尾。他一身利落的束袖玄色短衣,眉宇间显出几分年轻人的争强好胜,活脱脱一个意气风发的天骄英才。   他理好仪容,铜镜中出现了狼的身影。南离怔怔盯着镜中人,竟伸手去触镜中人影。逄风弯着眼:“好看么?”   他的拇指套上骨扳指,细腰被一把缕带束紧了,男人半只胳膊就能虚虚环住。   南离没有言语,却埋头狠狠在他脖颈吮了一口,标记归属似的留下殷红痕迹。   逄风懒散道:“铸灵殿殿主好男风……尤好桀骜不驯的青年天骄,这可是你说的。”   他随手一指:“你穿那套。”   南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到一套金线编织灿灿灼眼的华服,每一根金线似乎都写着暴发户三个字,他沉默了。   ……为什么他要穿成这样!   逄风抬眼:“你是殿主,我是你新找的小情人,不对么?”   铸灵殿殿主一把年纪,早不复当年雄风,因此他对意气风发的天骄极为向往。几个情人都是这嚣张跋扈目空一切的类型。   铸灵殿存放钥匙之地守卫森严,简单的障眼法不可能瞒过,亦有检测修为之禁制。因此逄风要他扮成殿主,潜入殿中。   此行需谨慎,南离并没有化出原身载他。逄风便“借”了头踏云兽。踏云兽是水族,自然欢天喜地。   而南离却不让他直接骑在踏云兽脊背,而是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在怀中揽着腰。逄风知晓他醋意浓,便也放任他去。   到了铸灵殿山门前,逄风使了个眼色,南离会意,化作雪白小狗钻进他怀中,只露出截长尾巴,远远望去和狐狸相差不多。   逄风神色一改,原本冷淡神情消融不见。立在那的青年龙章凤姿,眉宇间端的是桀骜不驯的煞气,他手持长鞭,向青砖地上狠狠一抽:“小爷回来了,怎不迎接?”   门人一看这架势,便知这肯定是殿主的某个“亲传弟子”。殿主每夜叫亲传弟子进寝殿交流功法,但到底交流的是什么,他们也心知肚明。   殿主对亲传弟子极宠爱,丝毫无人敢疑。逄风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铸灵殿的山门。毛茸茸的狼将脑袋从他的领口钻了出来。   他一路畅通无阻,直进了阙主寝殿。南离对他为何能摸到阙主寝殿非常好奇。逄风便神识传音解释道:“记得你那身衣服?李沐的寝殿绝不会让旁人的装潢比自己更好。”   李沐,铸灵殿殿主的真名。   一人一狼开始环顾四周。   这殿主实在是……荒淫无度。   花椒朱砂涂过的奢靡外墙暂且不提,这间寝殿摆满了形形色色的用品,架子上摆了一排奇形怪状的角先生。至于椅子自然也不是正常的椅子,南离在蜂巢幻境中曾经见过,他不敢碰,唯恐其嗡嗡作响,惊扰来人。   他已经不是当年什么也不知道的狼了,只是人的花样之多,终归是南离想不到。他四处张望一圈,疑惑道:“这老贼为何要在这里放秋千?”   木秋千用白藤悬于屋顶,无风自动,秋千很宽敞,足以容纳得下两个人。   逄风并没有直言,只是说:“你想试试?”   南离化成人形,却依然没有懂。   “你知道钥匙在谁身上么?”逄风咬下发带,让乌发披散而下,又将发带系在手腕,“他最信任的左护法。”   他的唇贴近南离耳畔:“他就在隔壁。”   南离:“!”   冷香在狼的鼻尖缭绕:“我翻遍了你的卷宗,左护法是尚为弟子时被他从外宗挖过来的……也曾是他的亲传弟子,只可惜皮相易老,不过李沐还是很信任他,恐怕是为了补偿,才给了这个位置。”   南离感到耳尖被柔软的唇瓣蹭过:“他痴恋着李沐,只是他的殿主却未必如此。”   “他什么都愿意做,只是再也得不到李沐发自内心的喜爱。”   南离:“那他为什么——”   逄风的指尖点上他的心口:“南离,如果有一天我也不爱你了,你会怎么做?”   南离喉头滚动。   种种记忆在脑海中闪过:月亮中的身影,沉睡的幽荧。和眼前人容貌相同的美人在月中蜷缩睡着,如同徜徉在羊水。   他与狼隔着一层水与雾,身形迷离不定,一阵风就能模糊好看的眉目。月亮升起雾气,水波粼粼晃动。   冷淡的月,冷淡的人,月中一切色调都是冷的,可南离却在其中捉住一点艳色:月中人冷白的小指系着一根灼灼似火的红线。   南离似有所感抬起手,在自己的小指寻到了红线另一端。   可是,为什么始神会有红线?   他的来历理应比红线仙更久,红线仙的姻缘线不可能拴住妖神幽荧。   二十年前,逄风身陨时用过的同伤结,原是女鬼为报复负心汉所创的邪法。若是发挥极致,会连红线同焚。逄风宁可自承双倍贯心之痛,也没有焚掉它。   那一瞬间虚无的幻象在眼前散去,耳畔逄风的话语将南离拉回现实。南离冷汗涔涔,决定暂不细想。   逄风:“明白了?”   南离:“干脆杀了这护法?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铸灵殿处理脏活的都是这左护法。曾经,南离在伐宗时遇见他许多次。   “不行,”逄风道,“放钥匙的禁制门令在他腹中,只要他心念一动便会自毁。”   南离并不担忧:“这该如何是好?”   他知道逄风总会有完美的解法。   逄风一抬下巴,目光落在晃晃悠悠的秋千上:“你坐上去。”   南离不明所以,坐在了秋千上。秋千似乎有什么机关,南离刚坐上去,秋千便开始上下摆动起来。下一刻,逄风俯身而上。   南离这下终于明白秋千是干什么的了。   虽然只是做做样子,可逄风开始叫出第一声,就让他酥了骨头,他柔顺乌发垂落下来,正好挡住了南离的脸。   那条发带从背后束缚住两条细腕。随着秋千的起伏,绑着的银白发带在腕骨摇曳不止。   秋千的吱呀声和含混喘息声混在一起。   “殿主……”   李沐好权势,是不允许他的弟子直呼其名的。隔着纱帘从殿外望过去,清隽秀丽的青年正被高大的男人抱在秋千上亲吻。   左护法几乎是愤恨地,在殿门口咬紧牙关——曾几何时,那个人是他。   妒火焚烧着他的心脏,可他两眼血红犹豫半晌,终归是开始自我疏解。   电光一闪间,一柄细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有内应!   左护法拼命操控着灵力,试图毁掉令牌。可那细剑裹挟寒气,顷刻间摧毁了丹田。   心脉被冻住了,好冷。   李沐,你在哪?为什么——   为了他,他杀了许多无辜的人,从不后悔。可这一刻,左护法却脸色扭曲了,隐隐有骸雾从他体内冒出。   逄风见状,转头喝道:“南离!”   南明焰顷刻升起,焚掉了初生的骸。逄风十指挥舞,一根根丝线封住了左护法的皮囊。他又僵硬地直立了起来,将手伸入腹中,掏出了一块血红的令牌。   逄风松了口气:“人傀,一段时间内不必担心殿主识破。李沐不愿与他见面,至少七日之内不会被察觉。”   南离神色复杂。   逄风自嘲道:“左相亲手教我的,倒是在此处用上了。”   他其实是有些担忧的。因为南离的母亲实际上便死在左相这一招上。逄风忧心他再次陷入那苦痛的回忆中。   南离不着痕迹掩下眼中痛色。   他故作轻松道:“宝贝,我们回头也打一只秋千好不好?”   逄风:“……”   他挥手唤出一股水流,冲洗干净令牌,随后将它塞入秋千之下的地砖间一道缝隙。   暗门在眼前缓缓开启了。 第171章 恶意   逄风的指尖还搭在细剑劐水上,用一缕灵识安抚着剑灵。劐水原是个花架子,并不是能够杀人的剑。兔灵被吓得蜷了起来。   逄风便一遍遍抚着它的背。   南离握着他另一只手的指尖,先前的发带还绑在手腕上,逄风此时散着发。南离与他连着魂,自然察觉到他安抚兔子的动作。   他取出那支银发簪,为逄风绾发,两人距离很近,南离贴近他的耳朵:“也摸摸我。”   逄风捉住了他的尾巴根,从上捋到下,尾巴根是狼最敏感的部位。逄风的手法又娴熟,南离几乎是瞬间又起了反应。   逄风神情无辜:“你让我摸的。”   南离只得在心底磨牙,狼暗暗想着,等回去将秋千搬回家去,他一定要让逄风在秋千上……   但他们都明白进入密室才是要事,逄风捏了捏他的掌心。南离走下密道,将逄风护在身后。所幸密室中并没有什么机关,两人很轻松便来到了一道门前。   逄风低头查验着门锁:“需要殿主的灵力才能开启……李沐应当是水灵根。”   可虽然逄风和他都是水灵根,灵力细微之处却截然不同。逄风的水灵根是最纯净的单灵根,他同时也是太阴之体。   他的灵力是纯粹的水属灵力,与封缄的冰灵根不同,中正平和,天生为邪祟所畏惧。   而李沐的水灵根驳杂不堪,甚至副灵根带着火属性,他的修为全然是硬生生靠掠夺那些天骄的邪法提起来的。   南离:“你要怎么办?”   逄风则环住了他的脖颈,主动吻了上去。   他主动亲吻南离的次数不多,也不会深吻。而这一次的吻则非常深入。   南离比他高,逄风不得不踮着脚。南离则反客为主,揽住他的腰,更深地吻了下去。   逄风的呼吸很快就不稳了,他试图推开南离:“够了。”   南离又借机亲了他一口:“什么够了?”   “借些阳气,”逄风喘息道,“我要重新调和灵力。”   南离已经不再惊讶,却还是忍不住道:“你怎么什么都会?”   逄风:“和一个神偷学的。之前是用灵石,如今手里没有灵石,只能就地取材。”   逄风指尖上跃动着一抹莹润宁静的银蓝,它轻盈、柔韧,像是飘带绕着指尖。薄如蝉翼的边缘却又锐如匕,像是裁下的一抹月光。   这是他自己的灵力。   他另一只手上缠着缕赤红的光华,它隐隐散发着暴虐而炽热的力量,张狂暴烈,像是一只龇牙咧嘴的兽。   这是南离的灵力。   可逄风只是稍微用灵识安抚,那缕灵力便乖巧地缠着他的指尖。在调整好这两缕灵力时,逄风开始将南离的火属灵力抽丝剥茧,化为细细的灵力丝线,编织进月光之中。   这是个极需耐心的活计,逄风只要稍一不慎,两缕水火不容的灵力就会炸裂开来。他指尖绕着细细的丝线,编织着灵力。   南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逄风神情专注,有条不紊将灵力丝线交织在一处。飘逸的月光丝带显现出金红的纹路,像是华丽的织锦。   逄风松了口气:“好了。”   开门的灵力只需要一丝,编织好的灵力并没有消失不见,而是变成了一只柔软的帕子。南离喜滋滋从他手里抢过来:“归我了。”   月光绡的帕子,用火红的灵力丝线绣了一丛虞美人。鲛人以藻织绡,逄风却能抽月华为丝,织月光绡。   他的手怎么这么巧?   白净修长的一双手,能刺绣、握剑、弹琴、提笔,也能杀人……他从前竟在这么一双好看的手留下了如此格格不入的疤痕。   南离将他的手捉在掌中,拇指一遍遍摩挲着深深浅浅的疤痕。   逄风:“你若想要,改日我多织几匹。”   暗门应声而开。   映入眼帘是一片猩红。这间密室的墙壁攀满了密密麻麻的红黑藤蔓,如血管搏动不止。   逄风的心脏处传来不适感。   幽荧是正神,这间密室阴冷邪恶的气息让逄风本能地抗拒。他蹙起眉望过去,却发现极为诡异的一幕。   这些血管似的藤蔓正源源不断地输送邪力,将它们输送进房间中心悬浮的碎片上。   那枚碎片原为青玉的模样,此时却已经血红得有些发黑。令逄风不舒服的邪气便是从中散发而出的。   逄风喃喃道:“左相……”   那是左相的灵力,与骸同源的脏污。   “宝贝,要不要我扶着你?”   南离虽这么说着,却已经将逄风揽入怀中,让他倚着自己。逄风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白了,却仍在盯着那枚碎片。   他与左相之间的因果极大。   若不是左相,他不可能走上仙路。换句话说,逄风的修为是左相予的,欠了天大的因果。因此他每次遇到这灵力,心脏便会痛。   但南离不是。   南离是妖,天生就能修炼的,不欠因果。因此逄风才要他去与左相抗衡。   逄风攥着心口的衣物:“鸿鹄君的仙体可能取不回来了。”   这枚碎片是鸿鹄君的本命灵羽所化,可它已然被左相的灵力污染了。逄风不用查看,便知另外四枚碎片也是如此。   可鸿鹄君的仙体并没有死去。   就连心念钟,也依然在持续跳动。   仙体……恐怕已经开始骸化了,真仙之体若是化为骸,整座焆都乃至凡间都——   南离叹气:“师兄早已预知到这一结果,他先前就言不必拿回仙体,只是万万不能让他的仙体助纣为虐。”   金白火焰升起:“毁了它?”   逄风抿唇:“焆都的平衡会被打破。”   逄风伸出手:“我会洗去这灵力,再在其上留一道神识烙印,其余先不必管。等到四极大陆合一,再随机应变。”   ……他没有告诉南离这很难。   他的灵力一接触到黑红的脏污灵力,痛苦便席卷全身。左相的灵力不属于五行中的任意一种,充斥着黑暗与恶意。他的心脏像是被撕扯着,痛彻入骨。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痛了。   南离时刻留意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果断掐断了他的灵力,不容置疑道:“我来。”   逄风难以置信地望过去,南离攥住了他的手腕,他的灵力取代了他的,与黑红的恶意分庭抗礼。   整个焆都的疼痛与恶意向他倾倒过来,南离紧咬牙关,却难掩指尖颤栗。   他却在笑:“不会再让你痛了。”   逄风:“!”   黑红的灵力如附骨之疽,在南离的手臂上留下了烧灼般的丑陋痕迹。   逄风几乎是有些颤抖地咬开自己的指尖,塞入南离的口中:“……你喝一点我的血。” 第172章 昙花   甫一接触那流淌的黑红脏污灵力,无尽的恶意与绝望的尖啸便向南离席卷而来,妄图侵蚀尽他的人性,此时他眼前已只剩血红一片。   人性是善恶兼备的复杂东西,而这脏污的灵力却在尽可能激发恶的一面。   南离的眼前又抑制不住出现了那一幕。   左相的手中挣扎扭动的狼崽,自己的同胞手足,在尖细的惨叫中筋断骨折,碾作肉泥。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雌狼被捆住四肢,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它被开膛破腹,炼成傀儡。雄狼为了引开追兵,活活死在乱箭之下。他们斩下它的头颅,挂在墙上。   左相在他耳边低语:“怎么?就算我不动手……人族也会戮尽你的亲族。”   南离怒喝:“别想蛊惑我!”   可更多的记忆开始涌入脑海,不只是他,种种妖族被人族修士所屠戮的场面,那些愤怒、不甘与怨恨冲击着他的心。   为了一口鹿胎膏,人挖出了叼仙草救人的灵鹿的腹中幼胎,任由它下跪流泪。   为一场乐子,无数妖兽被关在铁笼中厮杀,两眼血红,吞吃同类尸首。   ……   无边的仇恨几乎要将南离淹没,他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肉体,碧绿的眼中充血,死死盯着左相的身影。   幻象中的左相露出极诡异的笑容。   眼前画面一转。   月白昙花摇颤着薄如绢纱的瓣儿,它的枝干极纤弱,微风中晃晃悠悠,风一劲就能吹折。昙的纤长花瓣莹白如玉,花蕊泛着鹅黄,似雏鸟啄破蛋壳的喙尖。   南离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株昙,可只看了一眼,他的心便在颤抖,止不住涌出爱怜。   他在这株昙上嗅到了熟悉的冷香。   这是逄风,他的逄风。   血腥、仇恨与憎恶瞬间在眼前消散而去,他的眼前只余这么一株摇曳的昙。   幽荧所演化的第一种生命,便是昙花。   他曾与逄风九阙听经,课上听了某个无趣的故事。那故事空穴来风,只能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二十年里,南离为此曾大量查阅过与之有关的典籍。   他迫切想抓住逄风留存下的每一寸痕迹。   幽荧尽管地位尊崇,本身却没剩几分力量,就连修士也能将其炼化。月与太阴绝大部分的力量,都用来庇护凡间、压制邪崇,没有一丝一毫留给自己。   因此最初的幽荧,仅仅是一株昙花。   昙花汲了一抹冷清的月色,如披着轻软纱罗,舒展着嫩生生的瓣。冷香萦绕,八苦俱散,清净之念涌上心头。   南离不由得伸出手去,去触碰散落的雪白花瓣。可当他的指尖触到娇嫩的花瓣时,那株昙却微微一颤,似在避开他的手指。   它开始枯萎了。   细长花瓣变得枯干发皱,南离慌忙收回手指,却仍阻止不了昙的凋零。月白的花瓣皱巴巴的,散落了一地。   不要,不要!   南离被抽空了力气半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双手去拾起去拼凑那些散落在地的花瓣。可昙花已然枯萎,他的指腹只来得及感触到那一抹水盈盈的柔嫩,花瓣便化作飞灰。   别走,别走!   南离满脸泪痕,呜咽出声。   眼前只剩下一瓣昙花,他如垂死的人攥住救命稻草般,拾起那一叶仅存的昙瓣,动作很轻,生怕弄皱了它。   他对着那片花瓣低声细语。   你不喜欢火焰对不对……你不喜欢太阳对不对……没关系的,我会为你改变的。   南离的意识如同被分成了两部分,一个意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而另一个狼则在高处俯视着这个哭泣的自己。   南离唤出自己的南明焰,却愣住了。   他已经很熟悉这火焰了,从幼时第一次在双尾唤出南明焰时,它便一直伴随着自己。   它代表着自己第一次获得力量……获得可以与逄风相抗衡的力量。狼第一次杀死比自己大得多的巨兽,也是靠着这火焰。   初召出火焰那天,幼狼激动地晃着燃着火焰的尾巴,在东宫中跑来跑去,烧着了逄风一案的卷宗,又焚毁了院中的花草,更是试图袭击逄风,被他揪着尾巴毒打一顿。   火兽的火种是内心具现而出的,幼狼很满意它的火焰,南明焰是双层火焰,杀伤力也是寻常火焰的数倍,而且样貌也远超凡火。   可南离如今却好像第一次唤出它一般,细细地打量着这簇火焰:外焰是几近透明的白,飘逸而安静,内焰灿如金水,灼灼入眼。   简直像……一株昙花。   左相的声音如毒蛇缠绕在耳畔,冰冷而黏腻:“你明白了?”   他在说什么?   恐惧攥住了狼的心脏,而正在此刻,南离苦涩的口中忽然尝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味道甘美极了,清明瞬间回到脑海。   这是逄风血液的味道。   是如同乳汁养育狼的血液的味道。   ……逄风还在外面,他为自己流血了。   南离的神识里,那枚冰湖碎片顷刻间冷芒大放,左相的身影被撕碎了,不复存在。   南离终于回到现实,他大口大口喘着气。那枚碎片缠绕的黑红气息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金白的光晕。   他嗅到了昙花的香气。   他的昙花,他的逄风在他怀中。   他在吻他。   甘美甜香的血液沿着这个吻,不断涌入南离的口中,滚入喉咙,下肚瞬间化作暖流。   逄风的手腕正淌着血。   南离艰难地松开他:“宝贝,你不用这样,我不要你的血。”   逄风语气激烈:“你先看看你自己!”   南离低头一看,自己的腰腹处多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一把尖刀沿着肋骨捅进去,血肉模糊险些伤到内脏。   他龇牙咧嘴,这才感到疼痛。   “你别动。”逄风化灵力为柔软的绢布,细细为他包扎着。   逄风脸色苍白:“左相在碎片上加了一道问心之印,中此印者陷入苦海轮回,要么伤人,要么自伤,你……”   “挺好的,”南离故作轻松,“我是妖,体魄比你强健,你别想着自伤。”   他又补充道:“而且我在苦海中好像看见你了。若不是你救我,我也无法摆脱它。”   逄风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我就是看到你了,”南离有些得意,“还是很久之前的你,特别好看的小昙花。” 第173章 承认   逄风的确曾为昙花,可也仅仅是知晓这件事。幽荧与人的魂魄相差甚远,只有供奉在香火气息浓厚之处,沾染人的七情六欲,才能化作完整神魂。   他从前是昙花,也仅仅是昙花。安静生长的植物没有记忆,只有朦胧的意识。可逄风从未告诉过南离这件事。   而眼下之地不易久留,南离还受了重伤,逄风也无暇探究此事。顾不上自己手腕和指尖的伤,他动作飞快为南离包扎妥当:“还能坚持么?变回去,我抱你。”   南离变回两条尾巴的小犬,雪白的皮毛已经被鲜血染红,绢布也透着血色。它缩在逄风怀中,痛得直发抖。逄风指尖微动,在碎片周遭布下幻术,掩盖南离灵识的色彩。   这是蜃仙人的术。   逄风极敬重这位独创幻术之法的女子,因此刘家村之后,习了她的幻术。他不是蜃龙,没有得天独厚的血脉优势,修习时间也不长,因此只学会了些浅显的运用。   怀中的小犬一下下舔着他的伤口,逄风的血渐渐止住了。逄风做完这一切,便迅速唤起劐水,御剑而行。   劐水剑身细长,逄风踏在其上的脚步却极稳当,昏昏欲睡的小犬被他揣在衣里。细剑迅疾如电,载着他们向山门飞去。   才至山门,逄风的眉就蹙了起来。   身穿华贵金铠的大汉正站在山门前,他满身醉醺醺的酒气,怀中揽着两个内门弟子打扮的唇红齿白的少年——正是殿主李沐。   李沐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一时竟放开了怀中的少年,眼神肮脏而放荡:“美人,你应当不是铸灵殿弟子?”   他又嘿嘿一笑:“铸灵殿如果有你这般美人,我早早就会知晓。”   满脸胡渣的大汉敲了敲太阳穴:“不过你似乎有点眼熟?让我想想……”   李沐忽然恍然大悟:“你是那八剑斩陨星的怪才?当年我亦在沛城,你的身影可让我念了足足二十年……”   他在沛城的确见到逄风的身影,只是他那时吓得屎尿齐出,瘫在地上。而逄风尽管身负重伤,却傲然不倒。   那一刻李沐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天骄豪杰,在这剑修面前不过是庸人。   逄风心念急转。   杀掉他?   他早已看出李沐城府极深,绝非表面的好色之徒。他提及此事,无外乎威胁他:要知道,焆都仙首依然对他讳莫如深。   如有机会,他们还是更愿意将他关起来。   而李沐极为谨慎,无时无刻不开启着护体灵器。南离负伤,必须速战速决。   变故突生。   李沐忽然收敛了轻慢神色,脸色阴沉:“你是不是偷了东西?”   他先前言语还相当正常,此时忽然陷入了癫狂,殿主双手拽着头发,双眼血红:“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不对,这不是人!   逄风心头发冷:“你是骸!”   比干失心,被老妇叫破而吐血而亡,狐狸扮人,同样也是被叫破而修为尽失。   而逄风这一句话出口,李沐也悚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人了。   狂风大作,恐怖的事态发生了:铸灵殿全部弟子的魂魄瞬间脱离肉体,向他飘过去,钻入他皱皱巴巴的皮肤之下。   包括他怀里的少年,少年的躯体如烂泥软趴趴倒了下去,惊恐的魂魄浮在半空,却不由自主飘向李沐口中。   殿主狂笑道:“铸灵!铸灵!我殿秘技乃锻造人魂为铠,加上先生给我的法诀,你真的以为我杀不了你们!”   他的身躯此刻已经膨胀到数丈高,松松垮垮的皮肤上凸出无数面目狰狞、痛苦尖啸的人脸,这都是弟子的脸。   它们哀嚎着,尖啸着。曾经是李沐的骸却一巴掌将它揉入体内:“美人……”   逄风手里没有逆魄,并没有把握在他有防备的情况一剑斩杀他。而若是他吸纳更多的魂魄,他和南离自身难保。   ……只能再断骨借星力。   但逄风清楚得很,劐水根本承受不住北斗七星强横的力量,它会因这一击而碎剑。   劐水与他心念相通,兔灵叩击着剑身:没关系的,剑灵的一生都在渴望这惊世的一剑。   ——纵使碎剑也无妨。   逄风从不会因牺牲而犹豫,只是须臾间,他便做出了决断。劐水抬起,滚滚杀戮之力附于剑上,天枢星辉芒大放。   他垂下眸,却并没有向劐水道歉,只是在心里说:我会背负你的生命走下去。   那柄被人瞧不起的花哨的细剑,在这一刻绽出了难以想象的绚烂。   逄风闭着眼,就要挥出剑去,劐水承受不住那杀伐之气,正发出濒临破碎的嗡鸣声,似乎马上就要裂开。   可他却被拥住了,剑芒消散。   逄风惊愕地睁开眼,南离不知何时已然苏醒化作人形,他正拥吻着自己,轻声道:“我已经说了,不会再痛了。”   无论是心,还是身体。   只要我还活着,你不用再去亲手送别喜爱的人与事,你可以不必碎剑。   因为我在。   南离腰腹依然在淌着血,他却浑然不知,伸手一握,漆黑如陨铁的横刀便落入手中。他死死盯着李沐:“你刚才冒犯了我的道侣。”   李沐的破烂脸皮竟然显现出几分惊恐:“南阙主,你不能杀我!”   众人脸也哀嚎着:   “你不能杀我!”   “你不能杀我!”   南离将他当李沐看待,骸似乎也找回了几分李沐的神智:“你不会不知道铸灵殿对焆都的意义!”   南离语气森寒:“铸灵殿的确重要,可殿主只不过是个随意更换的东西——”   一刀斩出。   南离冷喝:“你还是死了比较好。”   此刻是白日,随着他这一刀斩出,太阳投下了无尽的辉光,日光附着在刀刃,竟化作薄薄的金焰。刀上浮现出扶桑与日轮,南离的一只碧瞳此时竟变作璀璨的金绿之色!   二十年间,他绝非毫无精进。   逄风能从北斗中借到力来,南离受此启发,亦尝试从星辰中借力。只是星辰并不像亲近逄风那般亲近他。除了天生相合的太阳,他还有另外一杀手锏。   他又喝道:“天狼!”   井宿天狼,狼妖的先祖。与北斗七星不同,它并不是一颗善星,而是恶星。   天狼主欲念与侵略,他绝不会因南离是亲族而偏向半分。恶神天狼只承认野心强盛、妖性狂傲之人!   南离在心中咆哮怒吼:我连高高在上的幽荧都能拖下凡间,我的妖性足以沾染他。我窥伺月亮,于是真的吞下了月亮!我的野心足够碾压你,把星力借给我!   他对天狼没有半分敬畏。   逄风心头一紧,唯恐睚眦必报的天狼对南离不利,正欲出手干涉,可恶兆天狼的银蓝冷芒却顷刻灼眼——   天狼承认了这个大不敬的子孙!   施加了两层星力的横刀上叠燃着重重火焰,金焰与蓝白之水泾渭分明、水火不容,却散发出恐怖的能量!   ……不行,这两层力量没有融合!   逄风见状,迅速闭上眼,他的神念迅速上升,直升到冰冷的月中。无形无质的神念鸟瞰着凡间,也注视着南离。逄风心中默想:太阴认可眼前的人,愿意借力予他。   有星宿问:太阴,你为何认可了他?   星宿都是高傲的,若要承认一人,那人总要与之有相似之处。太阴认可之人,理应是冷淡而坚韧之辈,火兽一向被太阴一脉所厌恶。   逄风只说了一句话:“他是我的爱人。”   月亮喜静,并没有如星辰张狂放出光彩,它只是默默流转光华,悄无声息布下一抹素淡的月辉。而天狼和太阳截然不同的两种力量,在中正平和的太阴星力调和之下渐渐趋同。   南离抡圆了这一刀—— 第174章 斩骸   刀起!刀落!   霸道到极致的刀芒如月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眼前的巨骸李沐劈去。其间三重星力交替叠燃,炽烈的太阳真火、阴冷的天狼凝霜和灵动的太阴之水交织,流光飞舞。   南离的额头渗出了汗珠:操纵这三道星力对他来说负荷极大。幸好逄风先前唤起神格,以月亮的名义庇护了他。   幽荧并非完全的月神,他是月与两仪中的太阴共同孕育的神灵,同样有着月亮的部分权柄,但本质上依然是妖神。   妖神必须对妖族一视同仁,不能为他开小灶,但月亮就不一定了。   赤裸裸的偏爱。   但逄风是他的道侣,向着他怎么了?   身着白衣的逄风闭着眼,猎猎长风盈满了他的广袖。他的神魂已经与月相连,周身萦绕凛然的气势。   他的心念与南离相通:我在,无需顾忌。   若是旁人抡出这一刀,恐怕肉身会承受不住这力量而崩解。但南离不必担忧此事,逄风引动的幽荧神力环绕在周身,无时无刻不为他减轻星力的负荷。   李沐的脸皮抽动,他发出一声怒嚎——身上的人脸痕迹瞬间变浅,灰黑洪流纠缠扭曲,宛若一条漆黑巨蟒,向南离绞杀而去。   而三色刀芒在山门疾驰,沿途的树木石柱皆在这一刀断裂,断面整齐光洁如镜,瞬间斩落蟒首!巨蟒失去了头颅,身躯不断扭动,渐渐化作黑烟。   这并不是南离一人之力。   逄风与他共享心念,他瞬间看穿了李沐这一式的薄弱之处,并同步给了南离。   世人皆知水灵根不善攻伐,却擅长辅助,逄风于剑道一途卓绝,自然很少有人注意他的其他方面。   可他是太阴所化,又怎能不善辅助?   刀芒中天狼之霜的银蓝闪耀,身躯臃肿的巨骸瞬间覆上了一层霜雪!这是饱含侵略性的恶意之霜,暴虐的能量正向骸渗透而去。   骸拼命地咆哮挣扎,冰层竟险些碎裂!   太阴之水渗入冰层的缝隙之中,冰层竟瞬间凝实,封住骸的行动。光洁如镜的冰层之下,骸身凸出的鬼脸无比狰狞与绝望。   随后,灿金的太阳真火悍然炸裂!   无数重翻滚的火浪如同红莲花瓣,以骸为中心扩散开来。坚冰在这恐怖的能量中融化,暴虐能量让骸陷入寒热炼狱之中。   李沐肥硕的身躯不断结冰,又顷刻间被炽烈的太阳真火融化。他惨叫着,哀嚎着,不由得想起那个黑袍人——   他常年戴着青铜面具,让他成功毒杀老殿主上位,他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人的底细。   黑袍人离去之前说:“或许以后你会遇见我的徒弟,我会赠你一份礼。”   他的眼神古怪盯着他,不,是透过他望着另外一个人。李沐曾以为那杀手锏是先生留给他的保命手段,欣喜若狂。   原来他才是那份礼。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是骸了。   太阳真火将他席卷至汹涌的火焰浪潮间,他听见皮肉在滋滋作响。   巨骸轰然倒地。   精疲力尽的南离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你看,夫君厉不厉害?”可他说完这句话,也随之力竭,化作一只雪白的双尾小狼。   雪白小狼倒在石砖上,紧闭双眼。逄风赶紧捞起它。灵力渗入幼狼体内后,他神色顷刻间冷了下来:天狼果然睚眦必报,南离这般狂傲地向天狼索要力量,它虽然借了,却暗中报复,寒霜之力也渗入了南离的身体。   这对火兽来说异常致命,如果本命火种熄灭,火兽的寿命会大幅度缩短。   而天狼不会不知道南离是他的道侣。   逄风眸光暗了,他随手捏了个诀,嵌在南离神魂中的冰湖碎片便颤动起来。天狼的恶霜寒气与之相遇,顿时如避蛇蝎,飞速逃离了南离的身体。   驱逐了天狼的星力,逄风脱下外袍,将雪白小狼裹在其中,迅速清理了周遭的痕迹,御剑回了九阙。   九阙,青鸿咳嗽了几声,缓缓睁开双眼。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修为却恢复了许多,脸上有了血色,甚至能够下地走路了。   他才步出修养之地,却迎面撞上了御剑而归的逄风,青鸿赶紧道:“逄风道友!”   逄风见是他,才松了口气:“鸿鹄君。”   青鸿一眼便望见他怀中昏睡的雪白小狼:“这是南离?你们——”   他面色凝重:“你们去夺仙体了?”   逄风言简意赅:“只是一块碎片。我与南离去了铸灵殿,殿主已化骸,南离强借了天狼星力,如今变成这模样。”   “你们为我挂心,青鸿实在惭愧,”青鸿握住了小狼的爪子,“先不必着急,我灵根属木,昔日也为医修,或许能帮上忙。”   他沉思了许久:“依我经验,南离此番力竭伤重,会化为幼身以休养……这段时间他的思维与狼无异,要悉心照料。”   “他的伤势没有大碍,只要定期换药就不会加重,但骸的影响可能会刺激他的本能。”   青鸿念了句咒,生机勃勃的青绿枝叶从他掌心抽出,落到昏睡的小狼额头。小狼汲取了这能量,缓缓睁开了碧绿的眼。   眼中带着小兽的警惕与兽性。   幼狼意识到自己在被人抱着,顿时挣扎得像条滑溜溜的鱼,甚至露出尖尖的小牙齿要咬。逄风扫了它一眼,幼狼顿时怂了,讪讪地摇尾巴,啃咬也雷声大雨点小,变成了舔舐。   青鸿无奈:“他好像只听你的话。”   逄风熟练地托着南离的肚子:“无妨,我有经验。”   告别了青鸿,他抱着南离回了郁木境。幼狼不安分,在他怀里东瞧瞧西望望,还想与化成原型的弟子打架。逄风按着它白绒绒的脑袋,将它带回了殿中。   幼狼懒懒打了个哈欠——它饿了。   四处嗅嗅发现没有食物,它开始用爪子扒拉逄风胸口的衣物。   逄风:“……”   他是不是对南离有点太温柔了。   逄风将小白狼肚皮朝上按住,严肃道:“不可以这么做。”   可它真的饿了,狼委屈地哼哼了一声。   逄风去了趟九阙的伙房,大师傅在备菜,今天有青椒嫩牛柳,香气扑鼻。九阙有两个伙房,一个为食肉妖族供应荤腥,一个为素食妖族供应新鲜素菜。   逄风先在供应肉食的伙房取了些没放盐的牛柳煎熟,拌上粒粒分明的稻花香米,又去素食伙房打了点长老特供的胡萝卜与菠菜。   最后又独自在厨房鼓捣了一会,逄风才端着碗筷回来。小白狼看见他手里的饭食,眼睛都亮了,拼命用爪子扒拉他的腿。   逄风却并没有直接给它:“坐下。”   小白狼犹豫了半晌,还是乖乖坐下等。逄风将碗放在玉砖上,它便将脑袋扎进碗中,狼吞虎咽起来,不消一会便吃空了。   逄风好气又好笑。   他特意将胡萝卜和菠菜拌进了米饭里,结果这狼竟然一块块挑了出来,只将肉挑了吃。   逄风:“你不能只吃肉。”   这些蔬菜都是用培育灵药的方法栽培的,弟子抢都抢不到,便说那萝卜,是兔妖长老用人参培育的。这些长老不吃肉,但是素菜的研究的花样反而更多。   狼用屁股对着他。   逄风早有准备,又变戏法般从乾坤袋掏出一个碗,碗中是切成片的白水猪肝,猪肝火候正好,绵软细嫩。狼立马转过身来。   狼这种猛兽都对内脏有着执着的渴望。尤其肝脏,肝脏鲜美又油脂丰富,很受这些常年生活在寒冷地带的野兽喜爱。心和肝是只有狼王才能享用的美味   他早就从大师傅那打听到,南离在九阙最爱的两个菜,一道是夫妻肺片,另外一道是卤猪肝。夫妻肺片他觉得太辣,总要师傅少放点辣油,总之还是更喜欢卤猪肝。   不过自从和他在一起之后,南离觉得脏器味道太重,喜爱清淡的逄风不会喜欢,就渐渐不吃了。逄风花了些时间,将这道菜学了过来,打算改天做给南离吃。   小狼嗅到猪肝的味道,急得上蹿下跳,最后只能乖乖将蔬菜吃掉了。逄风将猪肝放在手上,招呼它过来。   小狼起先有些警惕,最后还是蹑手蹑脚走到他面前,在掌心叼了一块肝,又迅速躲到柱子后面吃掉了。   反复几次,它胆子越来越大,竟直接在他手上吃了起来。吃完最后一块肝,狼甚至意犹未尽舔了舔逄风的手。 第175章 滚烫   逄风指尖夹着一粒玫红的覆盆子,红宝石般的树莓饱满莹亮,汁水丰富。幼狼望着它,口水几乎要淌出来。   与常人所想不同,狼并非纯粹的肉食动物,它们有时候也会吃点浆果调剂。逄风从前也并不知道这件事。   但狼外出捕猎时,他有时候会暗中跟随。狼吃饱了肉之后,会熟门熟路来到一大片茂盛的灌木丛中,用尖尖的嘴吻一粒粒翻找着树莓和蓝莓。它的大尾巴灵巧得很,狼就经常用两条尾巴折断枝条、摘树上的桑葚。   冬季,狼甚至会刨雪下的松鼠洞,挖板栗和花生。在吃之前,它还会用火焰将外壳烤裂开,再吃饱满的果仁。狼吃饱了就懒洋洋在雪地里打几个滚,再若无其事回东宫去。   找回逄风之后,南离也喜欢给他烤栗子、花生,剥好了一粒粒喂他。他总是想把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给他。只是浆果酸涩,远没有水果甜,他便没为逄风采过。   郁木境中种了郁郁葱葱的灌木,自然有许多浆果。即便此时是冬季,逄风也有办法让它们开花结果。他只用了几滴血,就让灌木迅速回春,浆果也饱满甜美。   狼哼哼唧唧,管他要浆果。逄风用玉碗盛了满满一碗蓝莓和覆盆子,一粒粒投喂。它刚干掉一大碗肉粥,有些腻味,吃点浆果正好。   肉粥也是逄风熬的,灵粳米煮到开花粘稠,又放了焯水的排骨肉。南离原本状态没这么差,可它实在太活泼,伤口竟崩裂了。   腰腹的伤口狰狞可怖,即便逄风用月绢缠了,也在时时刻刻淌血。他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为南离擦药。   尽管天狼的星力被驱逐了,南离身体里却因强行借力受了损伤,又加上骸的侵蚀,医修看过也只摇头,说要熬日子。   南离精神很好,甚至过于活泼。可第二天深夜却突然吐得稀里哗啦,身体发热,甚至连伤口都裂开了。逄风指尖触上它的鼻子,是干燥而火热的,这不是好兆头。   小狼似陷入梦魇之中,舌头耷拉在外,呼吸急促,时不时发出抽噎般的泣音,爪子也时不时颤抖,像在梦中奔跑。   人发烧会说胡话,其实狼也一样。   逄风从前也时常注视着这样的幼狼,他知道狼长期被梦魇折磨,只是那时他并不能抱住南离安抚,但如今不同了。   他为南离灌了自己的血,又将幼狼抱在怀中,一下下抚摸着它的背脊。狼最后抽噎了几声,才在逄风的怀中睡去。   逄风从此只给它吃些流食,以粥为主,里面有南离喜爱的内脏和肉。至于腰腹的伤,他敷了镇痛的药草,已经开始愈合了。   狼精力依然充沛,白天在殿中跑来跑去。逄风一面帮他处理公务,一面照顾它,吃过饭后喂它浆果,晚上搂着睡觉。   与此同时,狼也在偷偷打量着他。   这个人类真好,想要。   逄风每次离开殿中,都能带回满满的一碗肉回来。狼总觉得他不在的时候是去打猎了,它对此崇拜极了。   它用爪子托着脑袋,想入非非:要是他能做自己的妻子就好了。   好看又温柔,而且很强大,正符合这个年龄小狼崽子对理想伴侣的一切想象。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就是他一身病骨。   不过狼有信心将他身体养好。到时候它要找一个又大又舒服的干燥的洞,供他们睡,每天去雪山捕最肥美的驼鹿。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狼想着想着,顿时支棱起来。   于是逄风提着药回来,便看见了这一幕。   他趁中午的功夫,将狼放在庭院晒晒太阳。逄风临走时布设了结界,结界里温暖如春,没有什么伤到南离的杂物,也限制了南离的活动范围。他自觉万事无忧,就去取药了。   结果南离依然起了幺蛾子。   逄风提着药包,却不见南离。他蹙着眉寻了半天,才注意到两条和泥土颜色相同的灰扑扑大尾巴,它们正惬意地摇啊摇,好像两根随风摇晃的狗尾巴草。   狼不知何时打了一个大洞,旁边堆了高高的泥土。已经变成小灰狼的它正惬意地眯着眼睛在洞中趴着,甚至没忘了带上它的小垫子。   见逄风来了,狼忙挥舞起脏兮兮的小爪子,从洞里刨出了一块骨头叼在口中,递到他手里,又有点舍不得,眼巴巴望着他。   见逄风不动,小狼连忙挥舞着爪子比划了几下,不料扯到腹部的伤,随着一个骨碌像球一样栽回了洞中。   逄风垂下了眼。   他自然能听懂小狼的话。   它在说:“这是我们的洞,虽然现在有些挤,以后会更大的!”   洞,就是狼的婚房。博得雌狼的欢心,一个温暖而舒适的能够挡风的洞是必不可少的。   当然现在的狼和幼年无异,说出的话便和小孩间承诺长大娶你差不多。可无论哪个南离,其实都是一样的。   如果他有十分,绝不会拿出九分予他。   他笨拙地将自己认为最好的最珍贵的东西,那颗滚烫的心掏出来给他。   逄风将它从洞里掏了出来,顺着它的意道:“夫君,你这样会伤到自己的。”   这声夫君无奈又宠溺,小狼几乎幸福得要冒泡泡了。他终于同意做自己的妻子了!   狼身上有伤,逄风不敢为它直接洗,只得用湿毛巾一点一点擦拭身上的污垢。小灰狼又变回小白狼,逄风为它上了一次药,便吹熄了灯:“该睡了。”   它今天闹了一天,应该多休息。   逄风抱着狼,拉下了玉色的帷帐。他不敢深睡,时刻留意着狼的状况。而夜上三更,幼狼却忽然变了模样。   男人闭着眼,银发凌乱,狼耳和狼尾耷拉着。逄风伸手去触他的额头,手腕却忽然被捉住了。碧眸直勾勾地望着他,南离呢喃着:“好难受……”   逄风一惊:“你哪里不舒服?”   可南离却不说话了,只是碧绿的眼中明晃晃写满了“我想要你”,甚至被褥下的某个地方已经起了反应。   他带着委屈的鼻音:“热……”   逄风试图躲开他的亲吻:“你腰腹还有伤,不行……”   可南离明显很难受,并不是装的。   骸雾进了他的体内,催化了他的七情六欲。而狼的本能除了进食,便是……   不能放着不管。   逄风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抬手取来了枕下的发带,为自己束好发。   他的脸轮廓隐藏在阴影中,逄风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双手撑在南离身侧。   ……应该和吹箫差不多。 第176章 春回   事实证明,这事比吹箫难得多。   温热与迷蒙中,南离不由自主睁开眼,望见这刺激到头皮发麻的一幕。   幽荧的神魂与他紧紧相贴,缓解着骸雾带来的炽热与痛楚。他注意到逄风的神情,依然是专神而安恬的,却与所做之事形成令人血液汹涌的反差。   月亮被弄脏了。   他终于沉沦在其中,魂魄嵌入逄风的魂魄,猝不及防卷上浪尖。南离的声音几乎都变了调:“宝贝,你不用……”   逄风哑着嗓子:“我去沐浴。”   他起身下榻,南离耳朵抖动,听见了哗啦哗啦的水声。不出一会,逄风便回来了,他的墨发湿漉漉的,带着好闻的香气。   他的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一截极具线条感的小臂。逄风先是拧过那块浸在温水中的毛巾,再避开伤口,细致为他擦身子。   在这之后,逄风又端过来一碗药,玉药碗的药汤泛着清苦的香气。南离吸了吸,准确地从中捉到了一丝甜香。   他捉住逄风的手腕,果然寻到了一条绢布。南离声音平静,却有些隐隐的痛意:“里面有你的血,对不对?”   逄风垂下眼睫,没有反驳。   南离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宝贝,以后不要再为我放血了。”   他声音有些抖:“本来就血气不足……你有多少血能这么浪费?”   逄风将毛巾浸回水中拧过,又敷在他额头上:“不是浪费。”   “不会有事的,”他轻声安抚着,“我如今底子比之前好多了。”   先前吃下去的阳气也在反哺己身。新的心法每运转一次,他的修为便巩固几分。   “苦不苦?”逄风又拾起一颗饱满的树莓递过去,汁水沾在南离的唇畔。   酸甜的。   南离却执拗道:“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放血了。”   这狼固执得很,逄风也只得答应他。   熄了灯,他枕着南离的胳膊。南离很喜欢将他当成软枕。狼热得难受,而逄风抱起来舒服又凉爽。   逄风没有睡,时刻留意着他的状况。   他刚从狼变回人,这时期反而是最危险的。骸雾会影响人的神智,激发痛苦的回忆。虽然南离刚才很清醒,之后就不一定了。   安稳只持续了一个时辰,果不其然,南离的身躯就变得滚烫如烙铁。烛照的力量在与骸雾抗衡,狼的身躯便成了战场。   南离紧紧攥着逄风的手,无助唤了几声:“宝贝,逄风……”   逄风回握:“我在。”   他帮不了南离,只能陪着他,用言语为他减轻些痛楚。   南离却哽咽了:“你骗我。”   他的泪水大滴大滴落下来:“你别走……别不要我……我会做一只好灵宠的……你别离开我……”   他又陷入了梦魇里。   逄风为他拭去眼泪:“不离开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小狗。”   南离呜咽着,像只受伤的小兽。   逄风抚摸着他的耳朵。   过了一会,南离又死死揪住心口的衣物,神情恍惚:“宝贝……我的宝贝不见了,我把他弄丢了。”   他在找那块灵位,二十年里给了他无数慰藉的灵位,却始终找不到。   “没了,没了,”他抽噎着,“我明明一直放在这里。”   逄风投进他的怀里,揽着他的脖颈,与他心口相贴:“你看,没有丢。”   南离嗅了嗅他的墨发。   他平定了些许,肩膀不再抽动。南离带着泣音:“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他自己也记不清自己以前是怎么过的了,只记得那刻骨铭心的仇恨。病痛加身,狼像个稚童,不住地问他些奇怪的问题。   月光照过窗棂,逄风转眸:“你还记得么,你撕碎了我那件狐裘?”   逄风曾经有一件狐裘大氅,顶好的妖狐皮子,领口处一圈毛茸茸的白领子,冷风不会灌入脖颈,暖和得很。   这件狐裘是冰原铁骑的世子送的,他很喜爱。只不过对他而言,说是喜爱,也绝不是发自内心的喜爱,逄风只是习惯了。   这点暖和对逄风的暴涨阴气聊胜于无,他身子里本来就没活气,穿狐裘也不可能暖起来。他常披那件狐裘的原因只有一个,他需要利用那人蠢自大的世子。   然而狼不乐意了。   一岁的狼正是不服管的时候,折换成人,大抵是未及冠的少年。它皮毛渐厚,牙齿渐锐,野心也随之膨胀。它在逄风身上嗅到了可恶的狐狸味,将逄风视作猎物的狼火冒三丈,趁逄风用膳的功夫,便撕碎了它。   逄风语带嗔怪:“很暖和的。”   南离一板一眼:“狐狸不好。”   他将逄风拉过来,又仔仔细细嗅了一遍:“你是狼,只能有狼的味道。”   他烧糊涂了,把逄风也当成了狼。   逄风便笑了:“是,我是狼。”   南离:“我挖了一个很大的洞。”   逄风:“嗯。”   南离:“这个洞不好,会弄脏你的皮毛。我们去抢狐狸的洞。”   逄风哭笑不得。   发烧的狼思维跳跃很快。   南离认真道:“入冬的驼鹿很肥美,你想不想吃?心和肝都留给你。”   他突然兴奋起来,就要一骨碌爬起来:“我这就给你捉。”   逄风忙把他按了回去:“你忘了么?驼鹿群昨天迁徙走了。”   他深知不能直接阻止如今的南离,应当将自己当作狼,耐心去哄。   南离委屈:“对哦。”   他有点失落:“冬天很难熬的……你这么瘦,不多吃些该怎么过冬?”   即便狼是猛兽,冬季也免不了饿肚子。肃寒的凛冬,绝大多数的猎物都会迁徙,或是躲进洞中冬眠。   倘若实在寻不到猎物,狼也会刨些昆虫、草根果腹。但南离是一头有责任心的雄狼,他自己可以挨饿,却绝对不会让妻子受饿受苦。   南离语出惊人:“实在不行,我去偷人类养的羊,听说那些羊又肥又嫩,比野羊好吃多了。你不要去,你在洞里待着就好了。”   他蹭了蹭逄风的鼻尖:“宝贝,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饿着的。”   逄风却一时没有言语。   他知道,南离的父亲就是这样的。   那一年的冬季格外漫长与寒冷,飞禽走兽几乎绝迹。看着雌狼和嗷嗷待哺的狼崽,那头矫健的雄雪狼与妻子碰过鼻子,舔舐过饿得直叫的狼崽后,义无反顾地离了洞。   可它偷的偏偏是左相制傀的灵兽。   将灵兽拖回洞中时,那头狼一定很欣喜。它的妻子有了乳汁,吃饱的狼崽在母亲肚皮底下酣睡。雄雪狼则缩到了角落里,舔舐着被箭伤到的腿。那时它一定想着,冬天迟早会过去的。它们的孩子也能安然无恙长大。   左相为他讲这件事时,刻意观察着逄风的神情,逄风那时冷冷说:“畜生果然蠢笨。”   左相满意地笑了。   狼其实是怕人的。如果偷人的牲畜,必是走投无路的铤而走险之举。   对伴侣的忠诚和爱深深写在狼的血液里。南离的父亲是这样,南离也是这样。   逄风亲了亲他:“没事,春天快到了。” 第177章 上神   南离睁开眼,嗅到了扑鼻的肉香。   炖得烂熟的肉与沙葱混合的香气在锅中翻滚,热气顶得砂锅盖嗡嗡直响。他的肚子几乎瞬间咕咕叫了起来。   月光透入窗,逄风散着发,伸手一把拉开帷帐:“醒了?”   南离吸了吸鼻子:“宝贝,你煮了什么?好香。”   逄风莞尔一笑:“人类养的肥羊。”   南离愣了一下,回忆起昨夜混乱的记忆,瞬间窘迫起来,脸红得厉害。他还记得自己攥着逄风的手缠着他要交尾,絮絮叨叨人类好可怕,最后甚至变成大白狼,在屋里嚎了起来。   他甚至还要逄风和他一起嚎。   逄风揽着狼皮毛厚实的脖子,狼在他怀里疯狂扭动。他好不容易才哄住狼,没让它跑出去造成骚乱。   狼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逄风却没有训斥他,而是径直离去。不出一会他便端着一只砂锅回来了。   他掀开砂锅,里面是炖到脱骨的大块羊排肉,萝卜和土豆几乎要化掉了,沙葱、枸杞和红枣浮在奶白的汤汁,异香扑鼻。   羊是新宰的羔羊,盐碱地里吃草药的滩羊,肉没有一丝膻味。逄风用文火炖了许久,羊肉肥而不腻,嫩而不柴。   逄风又端过来一只瓷盘,松软的发面饼子堆得高高的:“饼没放油,不必担心腻。”   南离将饼掰成小块,让它们吸饱了汤汁,再送入口中。鲜美的滋味一下子迸发出来。   他不得不承认,人养的牲畜的确比野味肉更嫩。野味往往没什么油水,肉质也糙。   南离先前化身野狼的时候,那群狼就经常对人的肥美牲畜流口水。哪有不喜欢吃羊的狼?只不过都不敢。   当然逄风的烹调手段也很高明,不放重油盐的佐料,却保留了原汁原味的鲜美。   带着肥膘的羊排肉入口即化,喝一大口热乎乎的汤,再配一口松软的饼子,南离顿时觉得身体暖烘烘的。   取别于南离直接端碗咕咚咕咚喝汤,逄风也端着一碗汤,斯斯文文用勺子在喝。饼子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咬。发面饼里放了些玉米面,金黄金黄,有玉米的香甜。   南离终于忍不住问:“宝贝,你为什么会这些?”   先前在刘家村,他就问过一次,那时逄风模棱两可地含糊过去了。彼时南离还以为他是富家公子。可一国储君身份更为尊贵,亲自下厨太失身份了。   “左相教的,”逄风喝了一小口汤,“主要是为了下毒。”   南离:“可权高位重之人不是都养了下仆,让他们以身试毒么?”   逄风咬着饼:“不是你想的那般,左相所谓的下毒,是靠食材相克的食性,长年累月害死一人,且不留痕迹。”   逄风:“我并没有亲手试验,只是依此提防他人。不仅是凡间吃食,灵材灵药也是如此相生相克,长此以往修士也可能被害死。”   南离问:“所以你才下厨?”   逄风眼中含笑:“吃了我做的东西没有死的,只有你一人。”   南离用袖口拭去额角汗珠:“所以你真的没有什么特别喜爱或者讨厌的东西?你不是不喜欢浓油赤酱的菜?”   逄风:“不吃油盐重的菜肴,这也是左相要求的,因为会影响味觉。”   他抬起眼:“味觉于我很重要,比如一道菜,味道寡淡、火候大小的细微区别能反应出厨子的状态,进而能推断出更多的东西。”   逄风眼里笑意盈盈:“至于我喜爱的东西……不就在眼前么?”   尽管该做不该做的全做了,南离却还是像情窦初开般满脸通红。他昨天闹了一通,逄风却根本没有生气。南离知道他宠自己,甚至让他在床上支小桌吃饭,换另外一个人,逄风都不会给留全尸。   逄风将碗筷收拾起来,端着小碗问他:“还吃覆盆子么?”   南离却取过玉梳:“我想为你绾发。”   逄风便眯着眼睛,任那梳齿划过发间,南离的指尖绕过那黑藻般浓黑柔顺的发,为他戴上那支发簪,又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发丝。   逄风将盛着浆果的碗塞进他的手里:“我给你换药。”   正有轻纱般的银亮月光透过窗,斜斜照在玉砖上,如水波舞动。逄风持着一柄剪刀过去,“咔嚓”一声,裁下了一段月光。   无形无质的月华落入他的手中,化作一匹轻若无物的银蓝薄纱。逄风托着这匹朦胧如雾的银纱,向他走过来。   南离屏住了呼吸。   即便他知道逄风能织月绡,可亲眼所见,却还是震撼无比。   逄风一边为他换药,一边淡淡道:“我小时候就能如此,经常偷偷这么玩。只是母后看见了,便严令禁止我再这么做。”   腰腹的伤口依然狰狞,换药时疼痛难忍。逄风与他说话,尽可能分散南离的注意力。   逄风:“我那时不懂事,还偷偷哭了好几场,等我知晓母后苦心,她却已经不在了。”   林皇后极少动怒,也一向温和大度。可那一日,她却下令杀掉知晓逄风织绡的下人。   长夜君,或者说妖神幽荧,在长夜国中的香火已经不多了。而逄风的外祖父母是极少数还供奉长夜君的人。幽荧投入其家中,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幽荧不仅仅庇护妖族,他用神力驱散邪祟,于天下人皆有恩。   长夜君香火少,原因很简单:他不能带来功名利禄,也不会从病痛中救人水火。如果一个神对众生一视同仁,对大多数人而言,他存在与否其实没什么区别。但对幽荧来说,这其实并不重要,他并不靠香火维生。   但总会有人记挂他的。   换完药,南离咬他的耳朵:“上神。”   逄风:“?”   南离:“你怎么回应妖族的祈祷?”   逄风:“你可以唤我的神名。”   南离唤了一声:“幽荧。”   逄风:“唔?”   南离拽着他的手到被褥之下:“上神,我好热……你用手帮帮我好不好?”   逄风:“……”   逄风:“这不归幽荧管。”   “宝贝,”南离可怜巴巴盯着他,“作为主人,可不可以管管你的灵宠?” 第178章 降临   逄风最后还是为他纾解了。   没办法,养都养了。   南离越看他越心痒,逄风腰细腿长。随着他重新练剑,那双修长笔直的腿又恢复了曾经的力量。以前逄风不是没踢过狼,他知道那双腿多有力,踹在肋骨上有多疼,不过这双长腿缠在腰上也别有风趣。   但他现在腰腹有伤,逄风不允许他这么做。   南离从昨天深夜睡到翌日的月上梢头,这时反而不困了。   可逄风忙活了一天没睡,为了照看他,也为了与青鸿交接九阙事务、处理铸灵殿之事。他夜里也睡得不安稳,这时自然要多睡一会。   他白日里去了趟圜塔,南离忧心坏了。可上官法这次却意外老实,并没有为难他。   逄风睡着了。   他入睡迅速,但睡眠却很浅,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睡着的逄风阖着狭长的眼,褪去了锋锐气,眉眼秀美隽朗。   南离又忍不住将他揽过来吻额头,逄风睡梦中蹙了蹙眉,却没有醒。淡淡的冷香萦绕在鼻尖,南离翻来覆去嗅了又嗅。   南离抿着唇,先前的种种疑惑涌上心头。   他近些日子经常做梦,不知是不是经常与逄风双修的缘故,他开始频繁地梦见幽荧。   逄风所言,幽荧才是他的真正神名,长夜君更像是人族的说法。而且人族往往不知幽荧即为长夜君。在人族眼中,幽荧和烛照只不过是一个续仙路的宝物。   但幽荧的神名其实也在传承中失落了,已经很少有妖去呼唤他的神名。南离强借星力之后,天狼一族的传承记忆也开始苏醒。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些冰霜术法,对他无用。南离直接略过了,可他在其中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天狼一族世代供奉幽荧。   他还得到了逄风神名的读法。这并非直接念出来两个字,而是要以狼的语言唱出来。   他先前问逄风,便是要得到呼唤他的真正方法。南离先前以为他会像其他仙神那般要特定的贡品。但逄风却说,只需要叫他的名字。   他不需要香火和贡品。   远古时期,天狼以血脉氏族为纽带聚居,也曾有狼王献上血淋淋的猎物。但幽荧什么也不要,幽荧甚至劝过他们改信其他仙神。   南离想验证一件事。   卷宗、传承记忆、师兄的说法和逄风的自述相互矛盾。卷宗说幽荧曾是始神,后为息灾魂散四方,得之可续天路。而师兄和逄风都言他的神魂是近些日子才凝聚出来的。   但这又明显与南离的传承记忆不符,依南离的传承记忆,幽荧曾数次以妖神模样现世。   现世的那个神,明显是有自我意识的。   南离深吸一口气,在庭院中变作了狼身,雪白的大狼抖了抖毛发,甩了甩尾巴。它抬起头,望向头顶的月亮,仰头嚎叫了起来。   那嚎叫声悠长、凄美。   它唱诵的是神的名字。   狼先是嗅到了昙花的香气,它低头望去,庭院内不知何时开满了昙花。洁白的瓣、金黄的蕊在细风摇曳,暗香浮动。   有人踏着昙花的海,向狼走过来。   不,是神。   这是逄风,也不是逄风,幽荧披着流光溢彩的羽衣罗绮,白皙的双足赤着,却不沾一点泥尘。他闭着眼,长发散在腰际,耳垂坠着只似骨似牙的圆润珠饰。   这不是人间的服饰,授带上的昙月之纹,是瑰丽奇异的仙神纹饰。   始祖妖神的神衣并不像其他仙神那般配饰繁复,却极衬他本身空灵的气质。   他缓缓睁开眼,右眼中有一轮黑月。   逄风声音温和:“天狼,你为何呼唤了我?我与你的族群有誓约,应当回应你。”   南离从他身上察觉到真切的威压,不是灵力的差距,而是妖神本身对妖的震慑。敬畏、爱戴与惧怕几乎是油然而生。   他化为人身,将它压下去了。   这个逄风有些奇怪。他好像不认识他了,但魂魄的味道却完全一致。   南离抛出了问题:“幽荧上神,你曾经也庇护过我的族群么?”   逄风颔首:“我曾授天狼先祖天赋神术。你们的霜雪之力,同样来源于太阴一脉。天狼,你是想让我提纯你的血脉?”   他伸出修长的手,捉住了南离的手腕。   过了半晌,逄风却陷入了沉思:“不对,你不是天狼,可妖谱明明……”   他又说:“可以给我一滴血么?”   南离非常爽快地咬破指尖,殷红的血珠从指尖跃出,停留在逄风掌心之上旋转着。逄风盯着看了半晌,将它放入口中。   逄风:“的确是曾与我誓约的天狼之血,可我无法提纯你的血脉。”   南离:“我不需要上神为我提纯血脉。”   逄风:“那么你所求何物?”   南离直视他眼中月轮:“上神可否告知我上古灾变的始末?”   逄风:“我不知道。”   逄风:“我并非每时每刻都维持清醒。”   南离即便早就知道这个答案,却难免有些泄气,他带着开玩笑的意味调侃道:“那上神可不可以与我睡觉?”   逄风抬起右手,柔和的光在掌心绽放,南离腰腹的伤瞬间开始愈合。   他审视着南离半晌:“可以。”   南离懵了。   逄风:“对他人无害,我可以满足。”   幽荧说话有板有眼,语气淡漠,却完全不知道口中说出的到底是什么虎狼之词。   他打了个响指,南离的衣衫便剥落了。他被无形的力量按倒在昙花海之中,下一刻,身披羽衣的逄风骑了上去。   ……   上神很快不复方才的从容,南离握着他的腰,咬着耳朵:“上神,舒服么?”   逄风声音沙哑而断断续续,指尖触上他的额头:“我好像知道你,你是——”   赤红的纹路在他指尖显现了出来。   南离期待他说出些什么,可逄风眼神却忽一迷蒙,神性的淡漠竟消散开来,恢复了原本的眸光。南离受这刺激,一时没守住,竟与他死死卡在一起。   逄风闷哼一声,很快注意到眼前的处境,他语气森寒:“南离,你在做什么?” 第179章 距离   南离被按倒在大片的昙花海中,逄风依然披着华美的神衣,面无表情盯着他。   那是千妖衣,南离的传承记忆中有提起:千妖衣是月晕织成,因此五光十色、流光溢彩。   上古年间,众妖感念幽荧恩德,取各族最华美的羽鳞毛皮与他。千妖衣烙印着种种奇异的鸟兽花草,万般生灵在羽衣生息繁衍。   种子落入河流,抽枝发芽长成茂树,松鼠和群鸟在树梢嬉戏。林间奔跑的野狼,山涧饮水的白鹿。群妖并非死板的花纹,而是在羽衣上自在惬意地生活着,如同身处桃源。   它们都曾是真实存在过的妖。   天狼一族曾有妖战死,其残魂便被幽荧接引到他的羽衣。对妖来说,这是无上荣耀。   神灵颈间佩着象齿的璎珞,发系鲛珠流苏的佩带,细腕缠着莹白的砗磲手钏,耳坠骨珠以孔雀松石点缀,唯有双足是赤着的。   他是妖族的神,周身饰物皆是妖族所赠,赤足则是因为幽荧亲近与自然相合的妖。可那双脚踝,刚被他捉在手里亵玩过。   天狼一族对幽荧上神怀着极其狂热的崇拜,但它们绝对不敢逾越半分。幽荧周身的灵压会让妖本能伏在他的足下,对他顶礼膜拜。但南离显然是个例外。   南离沉浸在无边的浪潮之中,天狼血脉中不断涌出的负罪感却鞭挞着狼:他在渎神。   华美神衣被扯开了,分明的锁骨布满咬痕,衣间坠着的珠串叮叮当当乱响。幽荧只是揽着他的脖颈,却没有吻他。   南离便主动去吻,上神淡淡道:“我好像没有允许你这么做。”   南离咬他的唇,哄骗道:“天狼双修都要这么做的。”   幽荧认真思索了一会:“天狼的确……可你与我双修,不怕以后娶不到妻?”他又补充道:“为你自己着想,最好不要在里面。”   南离腹诽自己已经这么做无数次了,有很多次还是逄风自己要的。   他也大致摸清了幽荧的性子。   这的确是个温和又不失威势的神,他不会用威压刻意压迫妖,也不会完全撤去威压。而且他确实会认真为妖考虑,不掺杂一点私心。南离提出和幽荧睡觉,他却没有动怒,而是先治好他的伤,再满足他。   小事上的逾越他不在意,南离搂了腰亲了嘴唇,幽荧都默许了。可若是触到底线,幽荧肯定会毫不留情将他杀掉。   和平日的逄风一模一样。   区别是幽荧不太能理解人心,像干净而纯粹的白纸,逄风则深谙人心、手腕老辣。   而现在……他的逄风回来了。   他的罪证还留在逄风身体里,显然不能狡辩。逄风愠怒地盯着南离,试图起身,却一时半会没法和他分开。   南离连忙抱住他:“会伤到你的。”   “南离,你若是想让我换衣,可以直接和我说,”逄风蹙着眉,抚上他的神衣,“这太奢侈了,眼下不是时候。”   不得不说,幽荧这一套神衣实在好看,人靠衣装马靠鞍,妖神的排面瞬间显现而出。但逄风现在却以为是南离为他换的这套衣。   南离百口莫辩,最后还是抵上了他的额头,把记忆送了过去。逄风闭眼查看了一会,难以置信道:“你唤出了幽荧,但是你只想和他睡觉?”   他恨铁不成钢:“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是渎神?你会因血脉反噬而死去。”   南离小声嘀咕:“不还是睡了?”   逄风:“我与其他仙神不同,你召出的幽荧的确是我,却没有半点人性。你的祖辈曾发誓对幽荧忠诚,你返祖后血脉里也有这份誓约。就算我不动手,渎神之罚也会杀死你。”   南离先前就觉得血液翻涌得厉害,却没有在意,此时却注意到了。   逄风掐住他的手腕:“果然发作了,天狼动了手脚,在针对你。”   逄风:“虽说你体内有烛照,这不至于杀死你……但你刚刚痊愈,也不能再受伤。”   他揽住南离的脖颈,双唇贴上毛茸茸的狼耳朵,敏感的狼耳朵抖了好几下,逄风在他耳畔低声道:“我容许了。”   他这么念了几次,南离翻涌的血液渐渐平息下来。南离顺势抱住他吻:“天狼怎么回事?我和我道侣亲热不是天经地义?”   逄风解释道:“天狼星是天狼身死之魂所化。它们是冰兽,自然厌恶火兽,而且你又明目张胆承认自己得到了幽荧……”   他还没说完,便被南离用一个吻堵住:“那你讨厌我么?”   逄风:“幽荧不喜欢你,他只想快点完成你的要求,回月亮沉睡。”   所以他这次动腰如此卖力,竟然是想快些让他结束,回月亮去?南离一时受到打击,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逄风补充:“他甚至还奇怪为何你的时间比妖谱记载的天狼长这么多。”   ……这是在夸他?   南离:“我以后还能这么呼唤你么?”   逄风:“不行,每一代天狼只能呼唤我一次,不可更改。”   南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除我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天狼了么?”   逄风垂眸:“如果说纯血天狼,的确是这样。天狼重情,认死理,对伤害亲族之人又睚眦必报。这种妖族存在不了太久。”   南离从逄风的话里听出几分落寞。   幽荧神力消散,他的神衣佩饰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融入骨血中。   逄风再次变得不着寸缕,南离忙为他披上自己皱皱巴巴的罩衫,就着这姿势将他抱了起来:“我们去沐浴,别冻着。”   满庭院的昙花未败,像一场温柔的梦境。但它们生而短暂,明日便会散去。   逄风望着他:“你的伤好了,或许过些日子,我们应当尝试复原四极大陆了。”   南离侧身为他挡住寒风:“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我了。”   郁木境有一眼隐蔽的温泉,他伸手试了试水温,才抱着逄风入水。两人浸在池水里,南离沉默了一会,又说:“宝贝。”   逄风问:“怎么了?”   南离:“你的那件神衣上的纹样与佩饰,种种都是妖么?”   逄风:“是,都是战死的妖。”   南离攥住他的手:“你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也战死了,可不可以将我也放上去?”   逄风斥他:“别说胡话。”   南离却郑重其事道:“宝贝,你是与月亮同寿的妖神,我只是条偶然得了烛照之力的狼……我或许不能陪你到最后,但我希望能离你近一些。”   他的手指抚上逄风的耳垂,捻着那一处耳洞:“我想待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第180章 谁知道呢   幽荧是个随性又冷淡的神灵。   他不常在妖前现身,天狼一族多次恳请侍奉他,他却不曾同意,也从未收下贡品。   不过他似乎很喜欢毛茸茸的小狼崽,一次幽荧被召了出来,顺手摸了摸一条狼崽的脑袋。那条幼狼立马被钦点为下任族长。   天狼们苦苦努力几千年,幽荧也没让它们成为神侍。而这狼什么也没干,反而被他捡回家去,还爬上了神灵的床。   狼比狼气死狼。   如何侍奉一位神灵?南离接收了传承记忆,又在书籍翻找:首先需要贡品,种类依照神的喜好,有些喜酒肉,有些喜素斋。定期举行祭祀仪式,如唱神戏,哄神开心。有的神还需要献上纯洁的少男少女满足欲望……   狼恍然大悟:这不是和讨老婆一模一样?   雄狼求偶便是这样。   要献上对方喜爱的猎物:这点各不相同,有狼喜欢滋味鲜美的驼鹿,有狼喜欢嫩生生连骨头都能吃的半大松鸡。投其所好是门学问。   要尝试摇尾巴、碰鼻子、哄着对方。最后还得证实自己的能力。南离根本不担心这个,好看的神灵次次被他弄得精疲力尽,对他又抓又咬,最后还得抱着去沐浴。   这么看,侍神也不是很难。   烛光映照下,南离从床头取出了一小罐散发香味的油膏,先是在手掌上涂抹些许,再下了力道揉上逄风的腰。   逄风忍不住“唔”了一声。   南离问他:“舒服么?你先前动得太卖力,要用精油揉,不然明天起不来床。”   上神骑着他卖力了好久,自己都蜷起脚趾抖了好几次,可狼没有一点要结束的势头。后来还是得让南离握着腰摆弄才勉强结束。   揉完腰,南离捉住他的脚踝,揉他紧实的小腿。精油在白皙肌肤慢慢化开,淡淡的草药香气在帷幔中弥漫。   他涂了精油的手掌揉上逄风光裸的背脊,揉搓脊背上分明的蝴蝶骨,又去按瘦削的肩头。南离的手劲大,力道却恰到好处。他甚至主动把尾巴伸过去,让逄风抱着。   南离一边给他按,一边说:“我看你这妖神当得也不气派,话本里那些神仙,个个都有坐骑。你不仅没有,还光着脚,也不怕累。”   逄风轻声道:“它们也不是很情愿的,话本里还写着它们经常闹脾气,跑到凡间做山大王。幽荧不喜欢强迫妖。”   信徒离神灵太近,并不是一件好事。何况妖族向往自由,不愿被拘束。   南离:“你来强迫我。”   逄风:“?”   南离:“白天你骑我,晚上也可以骑我,很舒服的,我也心甘情愿。”   逄风不轻不重踢了这条色胆包天的狼一脚,脚腕却被捉在掌中揉按。为他按摩完,南离起身:“现在太晚了,我去做些简单的吃食给你垫垫肚子。”   他端着一碗面回来,面是简单的挂面,浸在乳白的骨汤里,又卧了个溏心蛋,几棵翠绿翠绿的青菜盘在碗里。   逄风便接过筷子,就着他的手挑面吃。南离细心撇去了油花,面劲道不腻,骨汤香浓,青菜也爽口,溏心蛋一咬上去,火红的蛋黄就淌了出来,胃也随之暖了。   他以前批奏折到半夜,也不会吃夜宵,直接和衣而睡,有时候会喝一点药汤。   南离打趣:“上神,你对祭品满意么?”   逄风瞥过一眼:“还算满意。”   南离化为原身,雪白的狼坐在逄风面前,尾巴惬意地摇着,一双耳朵抖来抖去。   传承记忆说,幽荧上神喜欢撸狼。南离如今虽然能完全化形。在逄风面前,却一直主动化出耳朵和尾巴,给他摸。   狼开始用大脑袋拱他。   狼的脖颈毛很厚,像围着条暖和的大围脖,逄风揽着它的脖子,蹭它的脸。狼也用鼻子蹭他,湿乎乎的鼻头弄得他很痒。   逄风又去摸狼软乎乎的肚子,狼就势一躺,翻过来肚皮让他摸。狼腹部的白毛更加细软,没有脖颈和脊背的厚——狼脖子毛厚到一口只能咬一嘴毛。   腹部是狼的要害,只会露给臣服或者极其信任的对象。但被摸肚皮是真的舒服,狼爽得四腿乱蹬。南离突然想到一件事,以前逄风打它,总打到它露肚皮求饶,逄风一只脚踏在狼的腹部,自上而下冷冷睨着它。   南离又想到幽荧那双白皙的裸足,线条明显的踝骨,动情时会泛着粉的圆润脚趾……他以前到底有多么不解风情?   好想被踩……   狼一个激灵。   不行,他绝对不能让逄风一直这样。幽荧是张白纸,什么也不懂,神衣又是本身神性的具现,但他在别人面前赤脚绝对不行。   逄风并不知道他这点心思,他现在握住了狼的爪子,在捏肉垫,狼的爪子并不像猫一样能收回去,也不能作为武器,但依然很锐利。   他再次唤出那团水球为南离剪爪子,剪完前爪剪后爪。雪白的巨狼足有一人多高,眼角与额头的妖纹更是增添了凶戾,可在逄风面前却乖巧得像条小狗。   逄风剪完了爪,南离化作人形,将他揽在怀里:“去睡觉。”   郁木境的鸡鸣响了起来。   九阙要上早课的弟子纷纷醒转,顿时骚动起来:那一庭院的昙花消散后,妖神纯净的幽荧灵力融入了九阙之中,众妖体内的杂质都得到了净化,修炼的瓶颈也松动了。   常青木抓着小师弟大呼小叫,不死树一族寿命漫长,生长极缓慢。可如今他的身形竟然长高了一截,已经很接近青年的模样。   戴着面纱的淅洺抚上额头,却愣住了。她额头的伤疤竟然淡化了许多,不再呈现出血肉枯干的黑红之色。   还有许多弟子也发觉了自身变化。   他们不知道为何,却仍本能涌现出敬畏。   南离对此的解释是妖神遗物现世,其气息惠泽九阙。弟子们虽也不知妖神是哪位,却也心生敬畏。南离明显察觉有微弱的香火气息归于幽荧神位。   为了争论妖神到底是哪一族的神,弟子们甚至吵了一架。雀妖说妖神必是禽族,兽妖说妖神必是兽族,鱼妖则认为妖神是水族。   弟子们争论不休,就连长老都好奇,用传讯灵珠询问阙主妖神的真身。   而妖神正枕着他的肩膀入睡,南离把玩着他的发丝,随后发过去一条讯息:谁知道呢? 第181章 再遇   南离重新整修了祠堂。   他亲手刻下一块新的牌位,不是灵位,而是幽荧的神位,木牌上刻了象征幽荧的漆黑月轮和一朵昙花。   祠堂中香火不断,云雾渺渺。   他点了长明烛,这烛火是混着他的血制成的,只要南离魂火不灭,便会一直燃烧。   作为信徒,他应当对神灵祈愿的。南离冥思苦想,最后轻声对那神牌说:“我希望神灵今天能喝我亲手做的汤。”   逄风还在睡着,南离满怀爱意地吻了吻他的脸。他最近总喜欢偷亲这个人,狼之间并不会亲吻,也不会像犬一样用舔舐表示亲昵。狼表达喜爱是多用轻轻的啃咬。   南离也喜欢咬他,在脖颈轻轻啃咬出深深浅浅的红痕。不过他也学会了舔舐亲吻。逄风睡着的时候,他并不想扰醒他。   锅子咕噜咕噜响,南离今日煮了奶白菜肉丸汤,汤里嫩豆腐与肉丸翻滚,奶白菜翠绿翠绿,鲜甜可人。   大师傅这次忍不住问他:“阙主,你怎不吃伙房的饭了?”   南离心说他这段时间一直为逄风开小灶,却也只是说:“最近想吃些不同的。”   肉丸汤煮好之后,南离先是唤人过来,为青鸿送去一碗,再调小火候,温着汤。主食有饼子,也有馒头。   床榻上的逄风依然安静地睡着。   实际上,他的魂魄正悬浮在无尽的黑暗中,不断坠落。逄风对此并不感到惊奇。   流光溢彩的千妖衣在周身浮现,种种华美饰物也出现在他的躯体。逄风抚上耳垂,指尖触到了那枚骨珠,水滴型的骨珠密布着生长纹,触感光滑温润。   最后,他再一次落到了那间庭院之中。太山君坐在亭中,伸手逗弄鸑鷟,一边哼道:“华山畿,华山畿……”   逄风郑重行礼:“谢兄。”   太山君一挥手:“和我客气什么?快坐,你可不知,我这些日子无趣得要命。”   身上的珠玉叮当响,石桌上仍然放着命簿和判笔,逄风在他身畔坐下:“我能复生,还要多谢府君恩德。”   鸑鷟将脑袋插在翅膀里打瞌睡,太山君理了理蒙在眼前的白绢:“你不必谢,哪怕我不出手,你也会在月亮中复生。”   逄风笑道:“那恐怕得千万年之后。”   太山君藏在绢布下那双桃花眸打量着他:“风兄,看来你已经在恢复了。不得不说,你的神衣可远比我这套要好看,我这神衣跟丧服似的。”   逄风单刀直入:“谢兄,南离能寻到我,想必背后有你的指引罢。”   太山君一抚扇骨:“瞒不过你,那条狗起初有些犹豫,他知自己已经伤你许多,觉得自己没资格再与你续缘,我推了一把。”   逄风:“谢兄恩德,无以为报。二十年里,起初你为我补魂魄,后来又为我用太阴之水和息壤再造躯体。若非谢兄相助,我不可能重回人间。”   太山君叹气:“他想必已经悔改了罢。他那二十年里倒是情真意切。我在太山府,常能听闻鬼差议论:这男人又给老婆送冬衣了。他烧过来的东西太多,数都数不过来。”   “你的魂魄太脆弱了,若非他靠香火吊着,恐怕我也救不回来。”   太山君:“可惜你那时魂魄还是碎的,不知道这些,不然我也不可能让他找见你。”   逄风眼中含笑:“他啊,如今将我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   太山君也一笑:“那就好。虽然我看不惯那条狗,不过你选了他,我也不会说什么。”   太山君提起判笔:“本来我还想问你,你是想与他只做一世凡间的道侣,还是永生永世做道侣,但这么看,你似乎已经有答案了。”   逄风:“我将与他成婚。”   太山君:“以什么身份?”   逄风:“是逄风,也是幽荧。”   太山君哈哈大笑:“你这话要是被那群老家伙听了,恐怕得发疯,可我很喜欢。”   他遗憾道:“可惜了,我到时候不能吃上你们的婚宴。”   逄风迟疑了一会:“谢兄,陈二刀这个人,是真的没法入轮回了么?”   太山君摊手:“你应该知道的。”   逄风叹道:“我早知答案,只不过有人执念未消,还想一见。”   太山君拾起一块石子,扔入虚无的河流:“这太正常了。像我太山府里,芸芸众生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一句‘来不及’。能有几个人像那条狗般上天垂怜,重获第二次机会?”   石子落入河中,溅起一阵厉鬼的哀嚎。   太山君忽然来了兴致:“风兄,你愿不愿与我下一盘棋?我那小徒弟总不愿与我下棋,无趣得很。世间能与我下棋之人,恐怕只有风兄了。”   他一挥手,石桌上的笔墨纸砚便瞬间消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盘残局。盘间黑子被白子斩首断尾,气势已丧,已是死局。   太山君微微一笑道:“此局困扰我多年,不知长夜君有何见解?”   逄风却歉意道:“恐怕我不能陪府君下完这盘棋了。”   他莞尔一笑:“我的道侣正要我回去喝肉丸汤。”   “不过,”逄风伸出两根修长冷白的指,轻轻挪动了黑子的位置,“若要反杀白子,便不得不弃掉这颗子。”   棋盘局势瞬间逆转。   黑子虽然被吃了颗子,却成功救活了被围住的十多颗子。白子长龙被一截两段,而黑子重新聚合到一处,士气大振。   逄风浅笑:“我便不叨扰了。”   太山君举起折扇,轻敲桌面。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的庭院光景被撕扯成模糊的色彩,在他眼前混淆不清。逄风耳畔只听太山君缓缓道:“你我相聚总是短暂,下次重逢,定要多喝几杯。”   逄风声音朗朗:“一言为定。”   他的魂魄开始不断上浮,直到抵达光亮炽盛之处。幽冥被丢在身后,天光大亮,逄风睁开眼,望见了南离的脸。   南离吻了他的唇:“要不要再睡一会?”   逄风伸手揽住南离的脖颈,动作亲昵:“听说有小狗要我喝他亲手做的汤,是哪条小狗?” 第182章 鸮归   汤从火上取下,屋中香气四溢。   逄风慢条斯理用调羹舀汤,肉丸大小适中,用的馅也是三肥七瘦,还放了脆嫩的马蹄。一勺下去,正好能舀到只圆滚滚的肉丸。   南离问:“宝贝,你听到我的话了?”   汤冒出的热气模糊了逄风的眉眼:“你对我说什么,我都知道。”   南离惊诧:“神灵这么厉害?”   逄风咬了一口玉米饼:“幽荧喜欢简单而纯粹的愿望……求财求名这类不会被听见。”   南离凑过去:“我想和你睡觉算不算?”   逄风:“算,因为你是真的想和我睡觉,不是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但我会不理你。”   南离小声:“都睡一被窝了……”   吃过饭,两人一同出了郁木境。   昨日妖神现,九阙中轰动不小,逄风身畔跑过两个弟子:“妖神肯定是水族!”   另一个弟子反驳道:“妖神应当是我草木一族!”   逄风道:“我若是任何妖族,想必会偏倚本族。因此,幽荧才以人身降世。”   南离想了想那株在他掌心摇曳的娇嫩的昙:“你明明是我的小昙花。”   逄风道:“那只是一种对生灵的模仿,我也可以是别的东西。”   南离:“可以是狼么?”   逄风想了想:“可以。”   他揽住南离的脖颈,亲了他一口:“先借些妖气。”   逄风抿着唇,思索分析着狼的特征,他的发顶慢慢钻出了尖尖的灰狼耳朵,身后也长出了一条狼的尾巴。   逄风先是抖了抖耳朵,摇了摇狼尾巴。   逄风:“全变成狼不行,这具躯体还不是神体,只能先这样。”   尽管南离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次还是新奇得要命。他挽着逄风的手,和他缠着尾巴。   雪渐渐大了。   焆都已有多日无雪,凌晨却下起了薄雪。天空灰暗无光,像是破了个洞,洒落着细碎的雪花。而细雪无声无息化作鹅毛雪。   弟子们慌忙捂着脑袋躲避,钻进屋檐下,或是进了温暖的楼阁内避寒。   南离化出火焰,为逄风挡住风雪。   两人牵着彼此的手走了一段,却于雪中遇到一个孤独的青衣身影。那人影撑着伞,在雪中显得极为瘦削与单薄,一阵风雪就能撕碎。   是青鸿。   南离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师兄!你伤势未愈,怎能在此处——”   逄风暗暗一叹。   青鸿原是个高大俊秀的男子,肩宽腿长,丰神俊朗,虽说体型没有南离般健壮,却也是龙章凤姿之辈。可大病初愈一场,他几乎瘦骨嶙峋,脸色病白。   他自出生以来便未经历过什么挫折磨难,父母和睦,师门和善,就连云长老也说他命格富贵,实属罕见。但这全是因为鸿鹄君遭人背弃,天亦不忍,才给他这幅命格。   而二十年里,鸾鸟族的亲族知晓了他为鸿鹄君后,却对青鸿闭口不谈。青鸿人情练达,怎能不知其中意味?   幸好,他的师弟并没有忘记他,九阙也被照料得很好。青鸿苏醒后,南离将阙主之位还与了他。青鸿并没有推辞,却未收回阙主令。   如今,九阙由两位阙主管理。焆都许多修士臆想的阋墙并没有发生。   师兄弟之间从不虚伪客套,青鸿心知南离并不愿做这个阙主。如果可以,他更愿意带着逄风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况且,他们两人还有更重要的责任。   青鸿沉睡二十多年,许多心怀鬼胎之人以为他已无力掌控局势。而青鸿却亲自出面了铸灵殿之事,并处理得利落漂亮。   众目睽睽之下,他亲手夺回了本命灵羽的掌控权。而仙门百家却不能说什么。   一夕醒转,爱人逝去,昔日堪称天真的善良已在青鸿身上褪去,他的行事风格开始与银翎近似。只是在众弟子面前,青鸿依然是那个温文尔雅的阙主。   他言语也如往常,温和谦逊,礼数具备。只是他的术法,开始更多倾向于攻伐。   鸿鹄是凤凰之子,鸿鹄君并非不会攻伐,只是他心地仁慈,极少使用。   风雪里,逄风骤然想起一事,太山君府上的鸑鷟,同样是凤凰之子。这么说,鸑鷟与青鸿应是兄弟。   “师弟,”青鸿感叹道,“二十年前,好像就是这么一个雪天。”   南离攥紧了拳头:“师兄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放弃寻找师姐的下落。”   青鸿眼中含憾:“南离,许多事是强求不得的,我与你师姐便是如此。”   南离一时竟急道:“怎么会,明明你与师姐一直互相喜欢,怎么能这般——”   青鸿缓缓道:“师尊常言,世间万物皆为因果定数,如今想来当是如此。”   逄风走上前:“鸿鹄君,我可否斗胆问一句,你与鸑鷟是兄弟么?”   青鸿怔了一会,随即苦笑道:“是。只不过凤凰五雏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母亲并不管我们,只是在梧桐巢内留下了五颗卵。”   “破壳之后,我们便自行离巢,寻找出路。我当初勤勉修行,很快被天道召去,得道飞升。可鸑鷟认为欲念脏污,人性繁杂。它更愿做一只鸟,因此不与我们来往。”   “倒和从前的南离有些像,”青鸿笑了笑,“只是鸑鷟并非不通七情六欲,只是不想与之沾染。几千年前,我听闻它去了幽冥之下,从此再无联系。”   南离嘀咕:“明明沾染了情欲,竟能从中脱身,可真是……”   他尝到了逄风的滋味之后,便再也不想做野狼了。南离更想喂他好吃的,让他对自己笑,和他日夜缠绵。   那几月野狼的生活让南离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没有逄风,他的心便死去了。是人是狼对他来说,都没有半点意义。   南离反而乐意让逄风挠他咬他,在他身上留下伤痕。每次抱着逄风去沐浴,温热的水浸过脊背上的挠痕和肩膀的齿印,有些刺痛。但这让他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活着的。   青鸿目光望向极远之处:“人各有路,南离,虽说我曾为与天同寿的真仙鸿鹄。可曾为鸿鹄所经历的千万年岁月,却远远比不上人间这些年,与你和银翎相处的这些日子来得鲜活、自在。”   “作为凤凰之子,我一出生便有灵智,是青年之貌,传承记忆也灌输在脑海里。可那是真实的活着么?孩童要牙牙学语,跌跌撞撞爬行,用五感认知世界。可我却并没有这些。”   他苍白一笑:“或许是天道圆我一梦,予我一世光景。南离,能与你们相识,青鸿此生无憾。”   风雪呼啸骤然加剧,鹅毛雪片当空乱舞。茫茫风雪里,有一点银蓝的灿芒冲破漫天风雪,冲他们而来。   青鸿道:“南离,见见你师姐罢。” 第183章 鸿鹄与青女   风雪肆虐,银蓝冷芒在他们面前化作一道身影,渐渐显出了模样。   是银翎。   但她的模样已与之前大相径庭。   她一边的侧脸已生满雪白羽毛,右眼也已化作禽鸟的凶狠明黄,左半边脸却依然是属于银翎英气而美艳的脸庞。   她的双脚并没有穿履,或者说已经不能穿履了。衣摆之下,那是一双属于鸮的勾爪,爪尖寒光闪闪。银翎的手臂也化作了一对密布斑点的雪白羽翼。   这半人半鸮的模样,显得无比怪异可怖。   她对青鸿点头,又对南离道:“南离,你果然长大了。”   南离的泪水涌出眼眶:“师姐,你怎么……”   银翎摇头:“变不回去了。”   银翎虽习武,但她却并非不重视仪冠之人。她虽不施粉黛,却也不忘了保养体肤。可如今……   不说美丑,单论这如怪物般的狰狞姿态便令人发怵。   南离一时哽咽无声,他骤然转头,救命稻草般抓住逄风的手:“还有什么办法么?宝贝,你是妖神,也许有什么办法可以——”   逄风垂下眼:“她并不是妖。”   南离震惊道:“为什么?”   银翎疲惫一笑:“不亏是幽荧上神,我的确不是妖。”   南离已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二百年来,他与师姐朝夕相处,却从未发现这一点。银翎身上妖气做不得假,可如今她却说不是妖。   银翎:“你们不是一直想知晓千年那场灾变的始末?让我来告诉你们罢。”   青鸿担忧道:“可以么?”   银翎将翅膀化作羽毛密布的手臂,握住青鸿的手:“不必担忧,我已被叫破真名,道出真相也无妨。”   她闭上了眼:“幽荧上神说得不错,许久之前,五灾兆都曾是人。”   上古年间,灵气充裕。   彼时天界初建,神职空缺,凡人飞升之事也并非少数。青女便是这么一位幸运之人。   她虽生于农户之家,却有与生俱来的纯净冰灵根。十二岁那年,青女随父亲进山砍柴,被师父看中,从此修习仙道,远离红尘。   彼时的修真界,与当下完全不同。修士与凡人相处和睦,修士会下山降妖除魔,农忙时节,甚至会用飞剑为来不及收割的农人收割。若是修士打斗,也会自觉避开凡人。纯血妖兽尚未绝灭,真龙神凰也能于世间现世。   只是,天灾依然是避免不了的。   青女修至渡劫,却常常目睹百姓于天灾下脆弱如蝼蚁。一场大旱,一场洪水就能轻而易举让饿殍遍地。而修士却做不了什么。   某年隆冬,人间大旱,终年无雪。   青女行走世间,见百姓陷于饥荒,心中不忍。她行于幽谷,见年幼的稚童化作枯骨,饿死炕头。骸骨的两条瘦弱的骨臂还死死抱着一只米罐,摇一摇仍有响声。青女打开米罐,却发现其中只有些碎石子。   或许,那孩子正是依靠米罐还有米的幻想,才多活了几日,最终却逃不出死亡的命运。   大灾之年,易子而食常常发生。   青女不忍,她尽力去救治沿途遇见的每一个灾民。可灵力耗干了,乾坤袋中的灵药也用尽,最终也只救下了不到百人。   青女回了山,问师父:“师尊,我本以为入了仙途,便有了移山倒海之力,可为何在天灾面前,我们仍如蝼蚁一般?”   即将坐化的师父两眼浑浊,不住叹气:“青女,修士虽说是仙途之人,可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唯有仙神,能改变这一切。”   可仙神既然法力通天,为何不阻止灾难?   青女不解。   行走于凡间的第二年,大旱依然肆虐。青女的道心却已动摇。她无法像其他人那般忘却凡尘,独求长生。她明白,倘若不做出选择,自己的道心便会瓦解。   青女是彼时修为最接近大乘之人,可仙神之位,并非空有修为就能飞升。后天仙神需得到天道承认才能飞升。青女当时便欠缺这样一个机缘。   青女选择瓦解自身冰灵根,为凡间降下一场大雪。也是在这一刻,地涌甘泉,天降彩光,登天路降下。天道下诏,封青女为司霜之神,掌凡间霜雪。   银翎苦涩道:“如果仅仅到此处结束,还是个好故事。”   青女成了霜雪之神,却并没有忘记曾经师父的话。她于天界尽心尽力,布霜降雪,却也渐渐心生疑惑。   天界仙神的种种行为,皆由天道调度。例如青女,天道让她何日布雪降霜,她便依此照做,不敢怠慢。   可有时连年大旱,天道却不让凡间降下一雨一雪,有时涝灾频繁,天道却让阴雨不断。   她问过天道,天道却说,这是规则。天道有一本晴雨簿,人间何日降雨降雪都记录在上,不得违背一丝一毫。   可只因为这冷冰冰的规则,便让凡间百姓受苦么?   与青女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四位仙神。这五位仙神,皆是爱人之神,不忍看见百姓因灾害受难。终于有一天,他们联合起来,准备向天道索要晴雨薄。   他们都做好了违逆的准备,可天道却爽快地答应了,将晴雨簿交给了他们。   五神修改了晴雨簿,从此人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凡人皆脸色红润,吃饱喝足。青女看在眼里,无比欣慰。   可这些仅仅持续了三百年。   三百年后,天地的灵气开始枯竭,仙路断绝,纯血妖兽开始大批大批死去,邪崇于人间肆虐,肆无忌惮吞食百姓。   修士大量陨落,十不存一。心挂凡人的修士与道统皆死于劫难之中,大量术法失传。活下来的,反而是蝇营狗苟之辈。   夏日落雪,冬季大旱,疫病横行,日月无光。王公贵族暴尸街头,无人敛骨,百姓尸首发臭,被野狗啃食。   五神慌忙去改晴雨簿,却发现晴雨簿失去了效用,变成一沓废纸。   他们惶恐不堪,忙去寻天道。   天道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结果,问:“你们知道天地灵气来源于何么?”   他们自然不知。   天道:“天地灵气的来源是死去的生灵。你们修改了晴雨簿,救下本该死于灾难的生灵,天地灵气压制不住邪祟之气,自然天地大乱。”   “为了平灾,烛照和幽荧的力量也几近殆尽,人界生灵死绝,已是定数。”   五位仙神自知犯下大错,双膝下跪:“我等犯下大错,愿身死魂消以慰天地,可生灵无辜,不应因我等之过受罚,请天道垂怜!”   天道指向地上铺着的几块兽皮:“那我便予你们一次补过的机会。”   他淡淡道:“你们披上这兽皮,从此化作人间灾兆,为凡间引灾。”   “作为灾兆时,你们将被封去全部神力,就连最羸弱的凡人,也能轻而易举伤害你们的肉身,你们将承受众生的怒火,不得反抗。而不引灾时,我准许你们以人身行走天地,并保留一定法力。”   “直到灾难中死去的生灵弥补了损失的天地灵气,你们才能解脱。但需切记,你们不能被任何人知晓自己人间的真身,否则兽皮将永远黏在身上,你们会失去神智,彻底化作灾兆兽,永生永世引灾。”   银翎似哭似笑:“那时霜鸮被一群在雪灾中失去双亲的乞儿殴打,在雪地里奄奄一息……被这蠢货捡回去了。”   “他养了我三个月,我试过很多方法,啄他、抓他,最狠的一次险些啄瞎他的眼睛。可他仍不愿放走我,还对我说些神神叨叨的话,例如我只是兆灾,并无过错。”   银翎无奈笑了,半人半鸮的怪物,笑容中却仍然有那英姿飒爽女子的风采:“那时我想,世上怎会有如此蠢的人?”   “后来,我终于是忍不住,冒着被叫破真身的风险,在他面前化形了。青鸿却从未过问我的来历,他将这个秘密保守得很好,就连南离也不知晓。”   青鸿攥紧了她的手。   银翎:“直到你们都知晓的那一日。” 第184章 四极   虽然银翎只是寥寥几笔带过这段历史,在旁人耳中,这也更接近一段故事。可对她来说,这却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曾经那么多辉煌的道统和传承都没落了。明眸善睐的妖女,慈悲冷清的佛子,无数天骄人杰夭折在灾难中,埋骨他乡。   常常摇着青女手臂听她讲故事、两眼发亮的小师妹,掩护凡人时被厉鬼一爪掏出心脏。   青女还记得自己飞升之前,小师妹兴奋对自己道:“师姐,你是全门的希望,等你成了仙,一定不要忘记山门下的大叔大娘们!”   她掰着手指:“那条山路陡得过分,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王大叔就摔断了腰。宗门预算吃紧,没钱买那么多石料。师姐,等你成了仙,别忘了变出多多的石料!”   如今活泼的小师妹的躯体冰冷,心口被掏了一个黑红的大洞,淌着污血,无神的双眼望着天空,似在问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九色灵鹿曳着霞光,成群跃向血红的天空,却被一只狰狞鬼掌拍落在地,化作肉泥。麒麟昂首,发出怒吼,却被撕成两截。   鬼火焚烧大地,山川开裂崩塌。众仙神也在劫难逃,许多仙神,便陨落在那一战中,或是魂飞魄散,或是轮回转世。   五罪神皆是爱人之神,让他们披上兽皮引灾,眼睁睁放任凡人死于灾害,这的确是最残忍的惩罚。   他们化作灾兆后,天道终于出手了。   此时大地开裂,已无法修复。祂将大地分为四块,牵引至天地四极。祂遣鸿鹄君下界,将幽荧和烛照的神位交给他,让他交予人间帝王供奉,以龙脉之力养着。   祂将修复四极大地的神器交于鸿鹄君,嘱咐他待到时机成熟,交与复生的幽荧与烛照。   银翎还记得劫难彻底结束的那一日。   劫难始后,人间已经多年没有寒暑。可那日黄昏,却下了一场凉飕飕的秋雨。细密的雨丝熄灭了血红的天空,也融入干涸的江河。   雨丝落在百姓干涸的嘴唇、开裂的双手上,落在枯死的植被上、河床的淤泥上。   神情麻木的百姓渐渐抬起头,望向天空悬挂的那轮月亮。月亮出来了,劫难也结束了。   昔日道统的废墟中,一些鼠头鼠脑的修士从断壁残垣中钻出,怀中紧紧抱着抗击天灾而死的人杰天骄遗留的法器。   天地灵气衰竭,修士无法继续修炼,可人体同样含有灵气,一部分修士发觉了,便用血气代替灵气修炼。而哺育一个修士所耗的灵气,足以养出一片小树林。   为修炼,干涉人间气运者比比皆是。   所幸,天道很快设下死规,凡是干涉凡人气运者,天劫加身,魂飞魄散。   银翎眼含落寞:“我在那一日被叫出真身,兽皮已黏在身上,无法脱下,天道不会再责罚我了。这便是千年劫难的始末。”   “我于九阙如此执着于维护阙规,便是这个缘由。”   逄风与南离对视一眼,逄风开口:“琼霜君,那为何我的师父可以干涉天道,不受天劫损害?”   银翎思索:“我也不知,但我有一猜想。你那师父,或许并不是人鬼神。三界浩大,总有些特殊的东西超脱于天道之外,你的师父也或许是其中之一。”   “寻常方法是杀不死他的,但解铃还须系铃人,去追溯因果,总有办法能杀死他。”   遥远处一声铃响,重明君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背后。老者叹道:“南离,和他一同修复四极大陆罢,待到四极大陆修复完毕,你们便回长夜中去。”   “幽荧有一部分神力存于长夜君的牌位中,而且云镜推算过,若要了却与那左相的因果,也要回到长夜去。”   逄风担忧道:“云师叔他可还好?”   他从前是唤云长老,可如今做了南离的道侣,便也随着他喊师叔。逄风知晓左相之事不同寻常,云长老推算此事,恐怕会因此折损。   重明君摇头:“云镜目前无碍,只是需修养一段时间。这是他的原话:不必客套,若有空,带几壶好酒给他便好。”   南离感激道:“师尊,替南离告诉师叔,待他伤势痊愈,酒窖中的酒让他尽情喝。”   他的目光落回到半人半鸮的银翎身上:“师尊,师姐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银翎平静道:“南离,不必为我伤神,这一切皆是我的过错,我对此并无怨言。”   她目光柔和,望向青鸿:“若是回到那一日,我还是会选择化作原身,护住这蠢货。”   南离攥紧拳:“师兄,师姐,可你们以后该怎么——”   青鸿温声道:“不必担心,你们为我夺回灵羽后,我已有自保之力。银翎昔日不答应我,是因为她是罪神之身的缘故,而如今便再无此顾虑了。距离她与兽皮彻底同化还有一些年月,在这之前,我会一直陪着她。”   青鸿注视着银翎,半人半鸮的怪物,在他眼里却胜过绝色佳人:“昔日天女挥袖,振落霜雪,鸿鹄思慕不已。”   银翎微微笑了。   鸾鸟眼神温和:“去罢,南离,放手去做你们必须做的事。九阙这头有我,有长老们,不必担忧。”   南离鼻子一酸。   狼当初被他捡回去的时候,全然是个凶恶而不安的野兽。它不服青鸿管教,偷溜出门咬死牲畜,将青鸿为他准备的被褥撕个粉碎。   每一次,师兄都耐心为他收拾烂摊子,从未有过怨言。重明君不愿收他为徒,青鸿便在重明君的洞府前跪了整整一夜。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心魔发作,蜷缩在角落里颤抖不止。师兄赶来,与他彻夜长谈。见南离失眠多梦,青鸿带他跑遍坊市寻找工匠,只为他重现记忆中的东宫。   青鸿对他来说,如兄如父。   如银翎所说,他是个善良到执拗的妖,甚至她经常恨铁不成钢叫他蠢货。   可他却一直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鸿鹄从不与燕雀解释远志。青鸿毕生所愿,便是创办出有教无类、尽收妖族的宗门。对他而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南离平了平心情,对青鸿一拜:“师兄放心,我和逄风必会不辱你与师姐的嘱托。”   他攥住逄风的手:“宝贝,取旗罢。我们一同复原这四极大陆。” 第185章 苍茫   三个月后。   雪岭苍茫,北风呼啸。   一队车马艰难跋涉于及膝厚的雪地之间,拉货的马显然疲惫不堪,鬃毛板结、皮毛脏污,艰难地行于雪地之上。   这是一列东荒的商队,四极大陆合并之后,许多商人嗅到商机,携着各地稀奇物件前去交易。这支商队也是如此。   商队首领是位散修,修为不高,只有金丹。商队成员多为筑基。这支商队背靠焆都商会,在东荒行商多年,也打出名声。这次,他们代表商队,前往北境通商。   四极大陆初合并,众人还处于惶恐之际,四极大陆之人起初并未接触。后来,众修士渐渐开始派出商队,前往彼方之地交涉。   忽然,为首的马发出一声惊惶的嘶鸣,它的蹄子一滑,陷入了雪坑中,竟跪了下去。它似乎耗尽了气力,伏在地上不住哀鸣。   商队首领跳下货厢,狠狠抽了口水烟,他探出那双戴着鹿皮手套粗糙的手,仔细检查了马的伤势,回头喊道:“娘的,腿折了,救不活了,拿匕首来!”   伙计忙扔过去一把匕首,首领叹道:“对不住了,兄弟。”   这些马有妖兽血统,对商队来说,马匹的确是朝夕相处的兄弟,可马在这么寒冷的地方摔断了腿,只能是死路一条。   与其让它冻死,还不如给个痛快。   首领果断地一刀割断马的喉咙,殷红的血染红了雪地。马的四肢抽搐了几下,很快不动了。首领喝道:“来几个人剥皮,将肉烤了,全队休整!”   谁也没料到北境边境如此难越,茫茫三千里雪岭,商队成员多数无法辟谷,干粮已经不剩多少,必须省着吃。就连死去的马,也不能浪费。马活着的时候,商队将它们看得无比金贵,但死了,也只能吃肉。   这对他们来说是很寻常的事情。   篝火升起来了,商队成员皆埋头不语,低头恶狠狠地啃着马肉。马肉只洒了点盐巴,口感很糙。首领将水袋里的烧酒分给众人,众人便沉默地吃着。在这冰天雪地之中,酒是唯一能暖身子的东西。   首领斥道:“快些吃,吃完了将痕迹掩埋上,换一处地方。天黑之后妖兽出没,火光可能会引来妖!”   虽说多数妖兽惧火,可也有一部分妖兽会循着火光狩猎人类,例如冬眠苏醒的人熊。   人熊皮糙肉厚,根本不怕火,人熊冬眠并非一直睡过去。隔几天会因饥饿苏醒,它们脾气不好又饥饿,基本逮到什么吃什么。   首领骂道:“北境这群修士,为何建城在这么偏的地方?”   远方忽然传来悠远的狼嚎。   狼嚎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首领脸色瞬间大变:“糟了,是狼群!”   狼嚎声越来越近,众人在风雪里望见了数只绿油油的眼,于黑暗之中犹如鬼火。   他当机立断:“围在一起!保住货物!”   群狼渐渐在风雪里显出身形,这群雪狼极为健壮,为首的是一头壮年雪狼,它毛发雪白,足有一人高,额头嵌了枚菱形冰晶,飞雪竟围绕它的周身起舞,狼已经能掌握冰雪,显然是头修为不低的妖兽。   其余几头狼跟在它们身后,壮年狼有四头,后面半大的青年狼跃跃欲试,还有匹带着狼崽的雌狼。狼崽缩在母亲肚子下面,好奇地探头探脑。它们都已生出妖纹。   首领攥紧了手中的刀。其余的商队成员也掏出武器,气氛剑拔弩张。   群狼向他们缓缓走过来。   商队成员等待着首领的手势,只要他下令,立马会发起攻击。   百步。   五十步。   二十步。   巨狼近在眼前,首领似乎嗅到了它们口中的腥臭。首领暗中捏了手势,就要下令进攻。   可雪狼却轻盈一越,越过了他们。   首领满心疑惑,手势收了回去,雪狼群越过他们。绿油油的眼直勾勾往他们身后盯。首领不知这是否是狡诈狼群的计谋,丝毫不敢放松,脖子后面尽是冷汗。   风雪中,渐渐显出两道人影。   首领:“!”   莫非这群狼,是冲着这两个势单力孤的旅人而去?商队有武器,人也更多,是块硬骨头。狡诈的狼群显然会选择势单力孤的旅人。   他心思急转:是救,还是不救?若是救,惹火上身该怎么办?   狼群加快了速度,向那两道人影奔去。首领一咬牙,做出手势,要商队守住货物。自己则握紧了刀,向那两道人影逼近。   他的心脏撞击着胸膛。   终于,首领大吼一声,向狼群冲去。可刚至它们眼前,首领却怔住了,张大了嘴。   那两人是修士打扮。身披白裘的人眉眼清丽俊秀,乌发如墨。狭长的眼却显出几分凌厉,他清瘦而高挑,站在雪中就像风中劲竹。   他身后的青年抱着臂,他一头银发凌乱散落,头顶不安分地翘起几缕头发。青年五官深邃、英俊无匹,隐隐透着野性。分明是风雪里,他却只着束袖短衣,短衣下肌肉精壮。   更令他惊愕的是,那群凶悍的雪狼竟然对那白裘修士屈下前肢,垂下尾巴,口中发出呜呜的撒娇声。雌狼甚至叼着自己的狼崽,主动放在那人手里。   这两人正是逄风与南离。   初步与青鸿一同处理了四极大陆的事宜后,两人便踏上了前往北境之旅。   掌心的狼崽毛茸茸软乎乎,人有婴儿肥,其实狼也一样。南离小时候比它还肉乎乎,直到开始长个子才瘦下来。   逄风拎起狼崽,捏圆揉扁。狼崽也不惧生,妖神的气息让它本能亲近,直舔他的手。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狼崽的额头。一道纯澈的幽荧灵力涌入狼崽体内,狼崽原本不稳定的妖纹瞬间稳固住了。   逄风轻轻放下狼崽,狼崽回到母亲身畔。雌狼欣喜地拱着它。南离的手臂不知何时攥住了他的腰。   逄风:“……”   这狼怎么又吃醋了?   别看南离如今穿的束袖短衣,可他虽然变异出火属性,毕竟是雪狼,哪有怕冷的雪狼?这些天,南离反而越来越精神。   雪狼在北境不算罕见,也有人尝试驯养雪狼,还由此引出一句玩笑:雪狼在雪岭狡诈,到了炎热地界反而会傻得像狗。   雪狼会不会傻犹未可知,不过它们的确不喜欢太热的地方。南离也不喜欢,因此热天总要抱着体温偏低的逄风睡。   逄风眸光又一转,他向大惊失色的商队首领走过去:“向东走,白城离此不远。勿要伤害雪狼,它们不会主动袭击人。”   他将一根磁针放在首领手中:“北境风雪迷眼,会让罗盘失效,用它替换指针,便能寻到去路。”   首领连声道谢,偷偷抬头去打量这人的脸,可这他身畔的银发青年却瞬间变了模样。   他化作了一头无比巨大的白狼,绿眸冷冷注视着他。   这不是雪狼,这头巨狼比之前最大的雪狼体型还大,两条柔韧长尾肆意挥舞,额间的日冕血纹妖异而邪气。   巨狼没有龇牙或是做出攻击的姿态。可它只是站在那,冷冷地看着他,便足够令人胆寒。它周身的妖气浓烈到几乎实质化。   ……是大妖!   商队首领哆哆嗦嗦向后退,很快回到了商队之中。他装上磁石针,慌乱招呼马队重新启航。首领坐在车厢里,闷声猛灌一口烧酒。   商队成员问他:“老大,你看见什么了?怎么吓成这样?”   首领喃喃道:“……雪山的神灵。”   除了神灵,谁能驾驭这么强大的妖狼?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双尾的巨狼在挨个与其他的雪狼碰鼻子。逄风站在它身畔,抚摸着它的脊背。   人有人语,狼也在用狼的语言叽里咕噜。   小雪狼有些好奇:“嗷!”   ——你为什么跟着人类?   巨狼也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他是我妻子。   小雪狼:“你妻子好好看哦,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南离昂首挺胸,又呼噜一声:“他可是妖神。”   小雪狼年纪小,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也不知道妖神是什么:“妖神是什么,是不是可以吃的东西?”   它的母亲不轻不重用脑袋顶了一下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别胡言乱语。”   逄风摸狼脑袋:“在说什么?”   狼摇尾巴,却不告诉他。   逄风眼含笑意:“我都知道了。”   逄风无奈叹气:“小狗,妖神怎么可能不懂千妖之语?”   南离讪讪地直呼噜。   狼群很热情,留逄风和南离一同吃东西,为首的母狼德高望重,是狼群的老祖母,狼群中的狼许多都是她的子嗣。   它熟练地指挥着狼群,包抄疾奔的驼鹿群。狼群之间很默契,每匹狼都有各自的分工。狼群盯住了落后的一头驼鹿。   几匹狼驱赶着驼鹿,让它远离鹿群,变得孤立无援,另外几头狼从旁包抄而去,逼着驼鹿改道。   一匹狼扑过去,在鹿腿狠狠咬了一口。   驼鹿瘸了腿,速度锐减。它不再逃跑,而是低下头,亮出大角。狼群依然冷静,这些狼彼此间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心意相通。   几头狼牵制住驼鹿的动作,为首的狼稳而准地扑上去,咬住驼鹿的咽喉。驼鹿垂死挣扎着,可狼死活不松口。   很快,驼鹿便不再动了。   群狼却并没有进食,它们先是对着驼鹿的尸首弯下前肢,低下头颅。老祖母威严地吼了一声,走上前去。   南离从前从未接触过狼群,对此不知。他接受了传承记忆后才知晓:这是传承自天狼的习俗。从前天狼部族进食之前,需先伏下身躯,对用血肉养育狼的猎物表示敬畏,并将猎物献与妖神,先请妖神享用。   即便如今传承失落,稍大一些的狼群也依然保留着这个传统,即便它们不知缘由。   老祖母撕开了驼鹿的肚腹,对南离叫了一声。南离知道,它这是要他们先享用最肥美新鲜的内脏,这是狼群最高的礼节。   南离没有客套,他掏出了鹿的心和肝。老祖母开始用牙齿撕开鹿的皮毛,将肉从骨头上撕下,分与群狼。它的分法依照功劳与地位,极为公正。这类以血缘为纽带的狼群,通常较其他的狼群更有凝聚力。   南离先将干草药烧成灰,再将鹿的心肝洒上盐巴、涂满草药灰,又放入火中闷烤。这季节的驼鹿极肥,心和肝都裹着一层油脂,烤起来滋滋直响。   南离很快熄了火,让心和肝在灰里闷一小会再取出来。他用刀仔细切成薄片,再喂给逄风:“尝尝怎么样?”   逄风就着他的手指吃,油香的滋味让他眼前一亮:“好吃。”   肝很嫩,心却很有嚼劲。南离裹着的草药灰恰好去除了膻味,香气扑鼻。逄风靠着他的肩膀,和南离你一口我一口分完了鹿的心肝。   群狼也不觉得诧异,夫妻之间分食很常见。有几条小狼嗅到香味,去逄风身畔打转,胆子大的甚至用爪子扒拉他,想讨一些吃。   南离从乾坤袋取出些鲜肉来,他虽然脾气不算好,对待狼崽却极为耐心。狼对幼崽都很温柔,他将鲜肉撕成狼崽易于吞食的小块,喂给它们,却并没有给它们熟肉。   对这些狼来说,吃人类的熟食并不是什么好事。倘若因此喜爱上熟食,进而对人类生出好奇就更糟了。它们一向惧人,对狼来说,还是尽量躲着人比较好。   一同吃完肉,逄风便向雪狼群告别。南离再次化作白狼,将他负了起来。狼在空气嗅嗅,很快寻到了一处洞穴。   岩洞入口曲折,形如葫芦,内部空间极大,温暖而干燥。白狼放下逄风,化作人形,动手从乾坤袋里取被褥和衣物。   很快,南离将岩洞铺得厚实又暖和,他用南明焰点起一簇篝火。逄风惬意地坐在被褥上,倚着南离。   南离问他:“你真不去白城了?”   逄风懒懒道:“有什么好去的?白城那群人之前都被我杀了一半了。”   南离笑:“是,我的宝贝最厉害了。”   他凑过去,小声说:“如果遇见了,我想把剩下的一半人也杀掉。”   他将逄风按倒在床褥里,去亲吻他的手臂,脖颈:“宝贝,你太仁慈了,居然留了一半人……他们在你身上留了好多伤。”   南离抚着逄风的脖颈,这里曾经有一处深可见骨的切割伤:“钢蛛丝、五更衣的……只要他们还活着,我就会为你讨回来。”   逄风环住他的脖子主动去吻他:“……不急,先去长夜,留一半人只是怕仙门动荡,对长夜垂死反扑,但我也的确不在乎他们。”   “宝贝,都依你的,”南离温柔地去吻他的手,“明天我们就能越过雪岭,进入边界了。到时候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南明焰点了起来,呼啸的风也吹不进去,逄风设了结界,洞中没有一丝冷意。   他褪下了大氅,坐在火畔。   南离双手一动,捉住了他的手腕。   “宝贝,”南离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我们好几天都没有……”   确实,这几天忙着赶路,逄风一直没有和他双修。逄风有些迟疑,南离攥着他的手腕,绿眼睛望着他:“你不是想像狼一样生活?狼都是在洞里……”   他小声嘀咕:“上神,你祝福了那些狼崽,都没祝福过我。”   逄风好气又好笑:“你是火兽,它们是冰兽。我只能祝福阴水一脉的妖。”   狼胡搅蛮缠:“我不管,上神是我的道侣,要和我睡觉。”   他凑过去嗅:“你的味道都浓了……”   逄风抿唇,随着幽荧力量开始回归体内,他的阴气也愈发重了,若是不疏解,这具躯体恐怕会承受不住。   但这两天的确是太忙了。   他叹了口气,开始解衣:“那就按狼的方式来罢。”逄风将软垫置在膝盖下,伏下身:“狼是这样的么?”   南离望见了他腰肢劲瘦而流畅的曲线,两汪浅浅的腰窝,以及修长匀称的细腿,他呼吸火热,眼神都直了,话语却有些担忧:“膝盖能受得住么?”   逄风:“有垫子,你要是不想就算了。”   这能不想? 第186章 灵王   洞窟温暖安适,火堆劈啪作响。   云雨过后,逄风坐在南离腿上,被他从背后抱住。南离的尾巴还缠在他的身上,先前逄风咬上了他的手臂,尝到了男人汗水的咸味。   他们暂时还分不开,只能如此。即便有垫子,南离到底是舍不得让他的膝盖承力,最后还是将他抱在了腿上。   魂魄也交融着,时不时因快慰颤栗。   南离没有继续弄下去,明天还要赶路,他并不想让逄风太累。等待的那段时间,他揽着逄风的细腰,为他披上了寝衣。   逄风胸口剧烈起伏着。   南离很细心,瞬间觉察出逄风渴了。逄风的嗓子不太好,很容易哑。南明焰腾起,将雪水煮沸,又晾到温热。   南离含着一口水,去吻他。   逄风的唇这才没有那么干了。   南离又取出毛巾沾水,仔细为他擦身子,擦过有红痕的皮肤时怕他痛,还刻意放轻了些。逄风很爱干净,绝不会直接入睡。   南离对自己就没那么讲究,直接融了些雪水,用雪水洗了身子。他匆匆将银发用火蒸干,便钻进被窝里,去搂逄风。两条长尾巴,一条为他暖手,一条为他暖足。   逄风枕着他的肩膀,带着香味的发就拂过他的鼻尖。南离喉头滚动:“宝贝,睡罢。”   神魂交融让他们的所思所想都彼此互通。南离知道,逄风很多时候更想抱着他的小狗睡。只是从前并不允许。   从那时起,南离便暗中发誓,只要他还在,就不会让逄风一个人睡。   逄风翻了个身,抱住了他的一条尾巴。南离也将他拥入怀里,让逄风抱着心爱的灵宠睡得香甜。洞窟外寒风呼啸,却与他们无关。   一夜无梦。   逄风是在粥的香味里醒来的,米煮到粘稠开花,米香浓郁。南离正将绿叶菜的嫩叶和腌好的薄肉片往粥里放。   他对逄风笑:“昨晚睡得怎么样?”   瘦肉片烫一小会就熟了,南离盛了一碗粥,递给逄风:“今天要翻越雪岭,要多喝点热粥补充体力。”   他又取出几碟小菜,咸菜拌得清淡爽口,酱腌的小土豆、爽口的芥菜和甘醇的橄榄菜。逄风便就着他的咸菜小口喝粥。   南离从前并不算一个细心的人。可自从寻回他后,南离的心比针眼还细,譬如这次二人去北境,狼便带了不少东西。   逄风起初只想带些干粮,雪岭茫茫尽是霜雪,并不缺清水。可南离却不同意。北境寒冷,叶菜昂贵,他特地用灵器盛了许多嫩叶菜,又带了不少种子。鲜肉也带了些。   南离化作雪白的巨狼,狼熟练地用长尾巴卷起鞍,为自己戴好,又伏下身躯,让逄风骑在背上。狼用尾巴尖指了指皮鞍旁的布囊,示意他点心和水都在里面。   逄风骑上去后,狼便舒展四肢,钻出岩洞。   洞外依然是茫茫飞雪,北境三千里雪岭终年不化,为修士栖息的白城提供了天然的屏障。雪岭的积雪已经冻硬了,狼常年在雪地疾驰,它的爪子正好能在冰雪地上行走自如。   逄风忆起昨日的商队:“东荒的商队不懂此事,北境人若是过雪岭,会用狼犬替马。马不耐寒,蹄子也会打滑,在雪岭死路一条。”   狼不屑地呼噜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救他们?   逄风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商队首领倒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我也只是给了方向,他们能不能到白城,得看天意。”   霎时,一阵铃铛脆响自远处奔来,那声音急促而清亮,如同山涧流水。   逄风拍了拍南离厚实的脖颈,狼明晓他的心意,停下了脚步立在雪里。   远处的一群黑点越来越近。   是群狼犬。   这些狼犬与灰狼很相似,眼睛是蓝的,皮毛黑白相间。十几只狼犬共同拉着一间车厢,车厢下并不是轮子,而是雪橇。   其中一条狼犬的绳子稍微长些,它也跑在前面,清脆的铃铛响便是从它的脖颈上发出来的。见南离停下,狼犬们也驻了足,好奇地打量着这头白狼。   驱赶狼犬的车夫是位老人,他虽然额角生出了华发,黝黑通红的脸上爬满了深邃的皱纹,体格却很健壮,粗壮手臂尽是肌肉,将鞭子挥舞得虎虎生风。   老人下了车,用火热的眼神打量着白狼:“小伙子,你这灵宠可真是威风!”   逄风也翻身下狼,礼貌道:“老人家这是在运货?”   老人哈哈一笑:“不是,近来不是出了大动荡?挺多后生脑袋一热便上这雪岭,这些愣头青不懂雪岭,许多都折在雪里。”   “我这糟老头子家就在雪岭脚下,这些日子便带着这群狗救人,”老人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为首的狼狗,“它聪明得很,嗅到人的气味就会冲过去。小伙子,你是我这些天遇到的唯一一个活蹦乱跳的异邦人。”   逄风:“老人家谬赞了,我只是准备充足,又侥幸没遇到妖兽。”   老人摆摆手道:“这三千里雪岭中,妖兽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推山雪。若是遇到推山雪,命就埋雪下喽!”   逄风递过去水囊:“老人家,喝口酒。”   老人接过去,往口中灌了一口,却继续打量着南离,眼神竟透出些狂热来:“小伙子,你这雪狼在哪得的?”   他围着白狼转,目光竟让南离有些不适应,狼扭过头去,老人赞叹道:“老头子我师从孟仙师十几年,第一次见到养得这么壮实的雪狼,毛发、肌骨、和妖力都近乎完美。小伙子,莫非你也喜爱驯养灵兽?”   逄风有些迟疑道:“孟仙师?”   “差点忘了,你并非北境人,自然不知道,”老人解释道,“这北境数十国,领土最广的名为长夜,孟仙师原是长夜的宫廷灵兽师,后来他离开长夜,在白城隐居收徒。论起驯灵宠,孟仙师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逄风:“……”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孟仙师?   那正是长夜的那位白胡子的灵兽仙师,他脾气古怪,只接待对爱惜灵宠之人。但对灵宠负责,结果把自己负责到了灵宠床上的,恐怕只有逄风一个人。   老人继续滔滔不绝:“你这头狼真神气,瞧这两条大尾巴,跟灵王的那头一模一样。小伙子,你这头不会是灵王那头狼的后裔?”   逄风面色古怪:“老人家,请问灵王……是哪一位?”   “瞧我这记性,”老人一拍脑袋,“灵王啊,其实就是这长夜的一任帝王,只不过他在位时间太短,只有几个时辰。这灵王最出名的,便是身畔常跟的一条白狼。据说灵王跳崖自尽之后,那狼也跟着跳了崖。”   老人直拍大腿:“可惜了,那么好的一头变异雪狼。若是没死,也是一代大妖。”   逄风的神色越来越古怪。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位倒霉的灵王……就是他本人?   南离恹恹垂下了耳朵。   逄风便伸出手,揉搓狼的耳朵,狼这才打起些精神,用脑袋拱了他一下。   老人很自来熟,愈发滔滔不绝:“没准啊,这灵王的白狼根本没死,还留下了后代……小伙子,你这头狼实在漂亮,可否借我配窝狼狗崽?到时候狗崽子分你几只。”   逄风嘴角抽动:“老人家,我这条雪狼已经有伴侣了。”   老人遗憾道:“嗨,雪狼就这样!忠贞得很!成对的雪狼抓住一只,另外一只也跑不了。只是可惜了这血统。”   他从厚实的皮袄中掏出一份粗糙的羊皮,塞进逄风手中:“小伙子,此地凶险,我就不在这与你寒暄了,这卷地图就当酒钱。”   他上了犬车,鞭子潇洒一挥,狼犬群顿时飞奔而去,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逄风身畔,白狼不知何时化作了人形。南离语气低落,攥住了他的手:“宝贝……”   逄风回眸:“你在气我的谥为何是灵?”   南离重重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腔:“宝贝,你明明为长夜做了这么多,他们凭什么给你一个恶谥!”   你明明,你明明都——   埋骨渊底,无人敛尸。   除了一捧冰尘,什么也不剩。   逄风摇了摇头:“虽然灵并非美谥……但也绝非恶谥。”   南离抽了抽鼻子:“怎么可能?”   他失落地念叨道:“不勤成名曰灵,好祭鬼怪曰灵,不遵上命曰灵……”   逄风反握住他的手,接着南离的话平缓念道:“——死而志成曰灵。”   南离一时愣住了,也跟着喃喃道:“死而……志成。”   死而志成。   尽管身死,他也救下了他的长夜。尽管只做了几个时辰的帝王,却得到了帝星的承认。   尽管不为他人所理解,他也终归志成。   灵,这的确是个无比贴切的谥号。   可南离却依然有些蔫,耳朵和尾巴都耷拉了下来。倘若逄风没死……他想必会是个英明的国君,至少不必以死明志。   逄风眼里含笑:“南离,刚才那老者提到了我,也提到了你。想必是长夜史官为灵王撰本纪,其中提及他身畔有白狼相随。”   “你看,无论在哪,我们都在一起。”   南离心尖一颤。   逄风总有办法将他失落的情绪拉回来。南离忍不住奔涌的情绪,揽着他的腰吻他。雪打湿了逄风的发梢,南离连忙升起南明焰,为他驱散雪片。   逄风忽然温声问他:“南离,你那时真随我跳了崖么?”   南离的手抖了一下。   这是他从未告诉过逄风的往事,也是心底最深最深的伤痛。逄风在眼前炸碎成冰尘的情景,一直以来是他心魔的源头。   后来即便心魔不复,南离也会常常梦见这一场面,这几乎成了他的梦魇。   南离组织了一会言语,还是颤抖道:“……我那时候想找你,我不相信你已经死了,我便跳下崖寻你。”   他颤抖得更剧烈:“我不想你死……想把你变作伥鬼,可你还是在我面前碎掉了,碎成了一地冰尘。”   他省去了很多残忍的景象,尽量说得简略。可南离却永远不会忘记那只因自己触碰而炸开的手、逄风喉间破碎的气响、以及口中血与冰尘混杂的味道。   逄风环着他,轻拍他的脊背:“你摸摸看,不会再碎掉了。”   南离抚上他的脸,是温热而柔软的。   逄风轻声道:“南离,是你救了我。”   逄风的声音随着风雪呼啸钻入南离耳中:“若不是你用炼伥之术留住了我的魂魄,我想必会消散在天地间,千万年后才能重聚魂魄。可我想见你,就回来了。”   他说:“南离,你不必为此自责。我身死化鬼,又在东荒遇你,也许一切都是冥冥的安排,我合该做你的妻子。”   南离伸手拥住他。怀里的逄风主动去吻他的唇:“小狗,我永远爱你。” 第187章 二百年   雪岭苍茫,双尾的白狼于陡峭的山岭疾驰。它身姿矫健,雪白的皮毛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长尾轻灵挥舞,搅动漫天雪尘。   仔细看去,狼的四爪竟然离地有三寸距离,是踏着虚空而行。   南离并没有跃上高空,雪岭常年盘踞着几头凶狠的风鹫,它们从罡风孕育而出,一切企图御空翻越雪岭之人,都会被旋风撕碎。   南离和逄风自然不会怕这些鹫鹰,可鹫鹰狡猾得很,若是自知不敌,便会联手掀起飓风,在三千里雪岭掀起雪暴与雪崩,众修士顾忌此事,因此不敢清剿它们。   南离动了动耳朵:“这群鹰可真是——”   逄风与他灵识传音:“等我取回长夜君的神力,会去教训它们。”   狼的脊背宽阔而温暖,逄风骑着白狼疾驰在雪岭,像很久之前一样。雪岭连绵不绝,蜿蜒的山峦蔓延至天际,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远处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几近透明的冰蓝山峰,山峰是由玄冰凝成,峰顶尖锐如剑,峰身犹如一体雕成,光洁如玉。   透过半透明的玄冰峰身,能望见其中冰封着的种种妖兽。这些妖兽神态宛如生前,眼中惊惧的情态和动作却都被定格了。小鹿伸蹄欲跃,云豹探爪试探……众多生灵于瞬间被冰封,成为玄冰峰中一座雕像。   逄风拍了拍狼的颈侧,南离停下脚步,逄风淡淡道:“逆魄和蔽日便是其中取到的。”   狼疑惑地呜了一声。   “当时左相将我推入玄冰峰,”逄风指着那冰蓝的冰峰,“峰中冰灵想将我囚在冰棺里,我在冰棺中发现这把剑,便佯装中招,借机用逆魄劈开冰棺,斩杀冰灵。”   南离眼前霎时出现一场生动的情景:躺在冰棺中的清秀少年安静闭着眼,玄冰衬得他肌肤冷白。他好像睡着了,可心口却没有起伏。冰灵们围着冰棺,欢快地鼓着掌,嘻嘻笑着。   少年却突然睁开了眼,挥剑而起,一剑斩碎冰棺,另一道剑气挥出,冰灵惊恐地尖叫,寒冰身躯四散崩裂。   逄风道:“冰灵是玄冰峰凝聚出来的妖,它们生来灵智不高,心智如幼童,见到活着的生灵便想让它们留下来,永远陪着自己。”   “当然,我也因此被玄冰之力侵入骨缝,诱发了太阴之体的阴气。回宫当晚,我第一次阴气发作,却也修为大进。”   他说得轻描淡写,南离却清楚他到底有多痛。第一次阴气发作的时候,逄风不到十岁,他痛到手指颤抖,根本端不住碗,药碗砸落在地,汤汁四溅。   左相却让逄风顶着这剧痛,用羊毛线穿针眼。他甚至不给逄风一件厚些的兽裘,只让他着单衣。若是穿不上针,活蹦乱跳的幼兽会立马送到他的手中。   后来,逄风顶着阴气发作的剧痛,也能面不改色地批奏折、练剑,与他人觥筹交错。   养了狼之后,逄风就更难过了。南明焰钻入体内,与阴气相冲,连绵的灼痛与尖锐的刺痛同时存在于这单薄的躯体中。换作常人,恐怕得生生痛死。他却神色如常。   南离竖起尾巴,两条长尾遥遥一掷,两道南明焰交叠着,从狼的尾巴被抛了出去。   两道火焰遇风,反而迎风而长,竟化作两条金白的火焰长龙,火龙拖着绚丽的焰尾,破空而去,准确落入了玄冰峰之中。   冰灵尖锐地惨叫着。   冰灵和人类的稚童相似,可稚童有父母管教引导,冰灵却没有。它们继承了人类孩童近乎天真的残忍,却没有道德的约束。如一些孩童会故意淹死蚂蚁,将毛虫剪成两段,并欣赏残躯的挣扎。冰灵也是如此折磨其他生灵。   死不足惜。   白狼没有回头看那些挣扎的冰灵,它载着逄风,头也不回地向山岭彼方飞奔而去。   不知越过了多少道雪岭,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村庄。村庄几近破败,许多房屋都空了。此时严冬未过,村民多数紧闭家门,以避严冬。南离化作人形,跟在逄风身后。   逄风寻了一户人家,敲了敲门。   屋主是位花甲之年的老妇人,她热情招待了逄风与南离:“快进屋坐!”   他们是在老妇家中吃的午饭。用腊肉炖的白菜干,汤上浮着一层厚厚的猪油与红辣椒。北境寒冷,叶菜昂贵,村民冬季都以干菜为主,这白菜干已经是她能拿出最好的东西。   为抗严寒,他们做菜也多放辣椒。   酒米饭掺了黑豆,却依然香甜软糯。腊肉事先炒过,肥瘦适中、五花三层,是过年新杀的年猪腌的。白菜干吸饱了油脂,鲜甜可口。   南离扒着饭,却偷偷瞄着逄风。   逄风平日不吃辣,他却将那一小碗菜干干净净吃净了:“多谢大娘款待。”   他主动去收拾碗筷,又将碗筷洗得干干净净。大娘摆了摆手:“多亏了仙人,我们才能过上如今的生活,这不算什么。”   逄风心生疑惑。   他却没有继续询问,表明自己并非北境之人并不是好事。他悄悄将一粒银子藏进碗下,又礼貌问大娘能否借住一晚。   大娘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女儿嫁到城里,儿子也娶了妻。丈夫几年前便离世了,屋中正好空着。她没要逄风的钱,便收拾了一间空屋为他们住。   逄风想了想,从乾坤袋掏出了一大把蜡烛。大娘便眉开眼笑收下了。   在这种地方,蜡烛极其珍贵。   雪岭天黑得早,村民早早便上床入睡。逄风靠在榻上看那卷地图,南离用则尾巴尖的南明焰为他照着亮。   逄风看着看着,突然道:“南离,长夜的领土从前有这么大?”   他虽说是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逄风对长夜的版图无比了解,每一寸都铭记在心。   长夜虽然地处寒冷的北境,却占据了临近睢河最温暖的一处富庶之地,因此不像别处般苦寒难耐。   可这卷地图,长夜的领土从雪岭以南到睢河两岸都包含在内,曾经属于冰原铁骑的雪岭和被恶鬼盘踞的死城也囊括其中。   逄风清楚,那群蛮野的骑兵常年与长夜摩擦交战,互有胜负,不可能主动让出领土。可如今,他们却不复存在。   西齐死城,曾是被主君舍弃的城池,被围困的一城人等不来援军,在绝望中互食,最后全城皆化厉鬼。西齐周围方圆千里,尽是邪祟瘴气,其中滋生无数邪物。逄风也曾讨伐过这些邪物,甚至亲手斩了鬼将军的头颅。   可对他来说,也很难平复西齐死城。   曾经的长夜,只能算一个小国。而如今长夜却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小国了。   二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88章 渎神   逄风借着狼尾巴的一点火光,翻来覆去地看地图。他的长发散落,神情专注,纤长的眼睫微垂,漂亮的眉眼像是刚化开的松烟墨一笔晕染而出的。   南离倒也没闲着,他心底痒痒,伸手悄悄探进了逄风的袍摆之下……开始摸他的腿。   逄风的脚腕很细,南离一只手就能握过来,随着他的手触上脚腕的皮肤,踝骨缠着的红珊瑚闪了几下。   沿着脚踝向上,是光洁的小腿。逄风的腿虽然细,肌肉却很紧实,也很有力。再往上,南离触到了他的腿弯和膝盖。   很多次,南离按着他的腿弯,将那双长腿屈成各种姿势。逄风常年练剑,腰和腿都柔韧,他的腿能轻而易举架到南离肩头。   南离的手继续向上,摸到了光滑而细嫩的腿根。狼曾经认真考虑过如果要一口一口将他吞吃入腹,从哪里开始,最后决定是腿根。   逄风的腿根至今也有个浅浅的齿痕印子……是那段混账日子他咬的。那处至今也很敏感。南离暗中使坏,指尖落在那齿痕上,轻轻用力,逄风的腿颤了一下。   逄风瞥他一眼:“……登徒子。”   南离刚想开口反驳,心脏却忽然被扯了一下,痛得他嘶了一声。可即便疼,他的手却没有从逄风腿上挪走。   逄风偏过脸去:“色胆包天,应得。”   南离龇牙咧嘴:“宝贝,我不是只对你一个人——”   逄风虽然这么说着,却也还是挪进他的怀里,坐在南离腿上,伏上他的胸膛。他用脸蹭了南离几下:“没事了。”   说也奇怪,南离心脏的疼痛瞬间消失了。   逄风:“你最近不要和我行房了。”   狼大惊失色。   南离急道:“宝贝,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说出来,我可以改的,别赶我下床……”   他眼神可怜兮兮,像是被雨淋湿的犬。   逄风叹气:“是为你着想。”   逄风抚他心口:“虽然我并不在意,可你们天狼的先祖为了侍奉幽荧,在族中制定严苛的侍神律法,你传承记忆应该也有。”   南离在传承记忆中查找:“……时刻对神灵保持敬畏,不得出言不逊?”   逄风:“不止。”   南离念道:“……神灵无欲,不问凡俗之事,因此不得在神灵面前提及秽乱之事。”   南离继续念:“……若非神灵容许,不得触碰他的身体。”   逄风抬下巴:“知道了?”   南离一条一条读过去,最后发现,如果真按这律法来,把他剐一万遍也不够。   这么想来,天狼先祖其实已经很客气了。   他这些天和逄风行房,心脏确实会有些不舒服,南离本以为是太过激动所致,却没想到是渎神之罚的缘故。之前幽荧提醒他最好不要在里面,也是这个原因。   然而南离完全当做耳边风。   南离偷偷去瞄逄风:“你怎么可能无欲,你明明也很想要的,昨天还缠着我的腰……”   他心脏又一痛。   逄风:“……你都知道不能说了。”   南离:“宝贝,渎神之罚到底有没有办法?不然我就只能顶着它和你双修了。”   他对逄风的欲念深重,根本不可能像其他天狼那般把他当作神灵去敬。南离的确敬他,他是长夜君,是妖神幽荧,在他心里犹如凡人不敢直视的汉水神女。   但他也是他的主人和爱人。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爱逄风,却对他同样有着兽性最脏污的欲念。神灵无欲无求,如同尊雕琢完美细致却冰冷的石像,南离便渴望用欲念将神灵弄脏,让这石像为他落泪。   狼是贪婪的。   他不可能不和逄风交缠,这太难为他了。这点痛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如果说这是渎神,狼就要日日夜夜去渎。   逄风不重,南离早就习惯抱着他。逄风安抚了他的心脏一会,便道:“等我们成了婚,就不会这样了。”   南离亲了他一口:“那就成婚。”   逄风回吻了他:“说正事。”   他抬起眼:“村中人似乎对仙人极为爱戴,和东荒大不相同,你寻到缘由了么?”   南离舔了舔唇:“我也不知,不过明日应当有机会,我从大娘那打听到,这村子周围有头人熊精,喜食女人与小孩,极为残忍。”   逄风神色一凛。   南离:“这头人熊狡诈得狠,我推测它已经开了灵智。它会故意直立而起,对人招手。天黑之后,很难有人认出来它是人是熊,待人走过去,便会大开杀戒。   “这头熊极为残忍,它杀人却不为进食,只是享受活活咬死的乐趣。它喜欢活吃小孩,因此村中已经没有带小孩的人家了。”   逄风站起身:“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南离抚了抚他的脊背:“我问了几户村人,他们说,明日司天监便会派仙人为他们降妖,还让我们不要轻易动手,以免受伤。”   可修士有这么好心么?   见逄风仍有担忧,南离道:“放心,村人警觉,人熊流窜作案,只在几月前成功了几次。如今村民手头都备着火符,虽然不能对人熊造成伤害,也能吓走它。”   他递给逄风一张皱巴巴的黄纸:“喏,他们也给了我几张。”   逄风翻过来看,是张很简单的黄符,符纸和朱砂都很劣质,字迹歪歪斜斜,就像初学者画的。可这却的的确确是张能用的符。   威力也不大,控制在照明的程度。   要知道,在东荒的修士连一个小孩玩的玩具,都不会让凡人得到。   司天监……   逄风对此并不陌生,北境任何一国里,司天监都由几个金丹期的修士组成。他们的主职是为皇帝选陵墓,观星象倒是个名头。   这些修士也代表着这个国家有修士庇护,除此之外并无太大作用。逄风从前还在的时候,他的修为太高,这群人对他点头哈腰。   司天监派人到边陲小村斩妖,这在从前的长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北境修士稀少,宗门隐于群山大川之间,与外界来往极少。   四极大陆中,北境的散修也是最少的,因为无人领凡人入门。东荒有登云试,也会定期从外界招收弟子,但北境并没有。   北境的宗门往往被家族控制,绝学也不会外传,更不会收外人弟子。虽说白城偶有功法交易,可修为低一点的人甚至无法深入雪岭腹地。北境的散修,基本都是有奇遇之人。   逄风:“这可真是……惊喜。”   他大概知道这些变化是从何而来了。曾经有位姑娘与她秉烛长谈,谈到修士与凡人时,她说:“或许仙人之力,也能为凡人所用。”   她咳了一声:“最简单的火符,如果能够量产,也会改变百姓的生活。修士总讲究一刀劈山、一剑分海的排场,至高无上的伟力,一切招式功法都为此而生。”   “可我看来这些并不重要。森罗宗的机关术如果能用于田地,便是不需草料的耕牛与马匹。沧浪门的定水珠如果用在涝灾,能拯救多少亩良田?”   “凡人不需要移山倒海的伟力,仙术变幻莫测,终人一生无法穷尽。可只要分他们一点点最肤浅的,便能避免许多百姓的死。”   逄风:“这可能很难。”   他知道这么做会有多大的阻力,仙家百门想必会百般阻挠,也可能动荡国本。   她说:“总要有人去做。”   咔。   南离熄灭了尾巴上的火,这才将逄风从回忆中惊醒。逄风还没开口,便被他一把揽过。南离蹭着他的脖颈:“宝贝。”   两条尾巴缠上他的腿。   南离每次睡觉前都要抱着他撒一会娇,逄风也不意外,顺手摸了摸他的耳朵。   南离却说:“宝贝,等到了王都附近,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逄风没继续有问,只是说:“好。”   寂静的黑暗中偶有几声犬吠,两人相拥在一起睡着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逄风便听到叮叮咣咣的声音。南离睡得很沉,逄风为他抚平额角的碎发,便走出屋。   大娘在热火朝天地揉面,她手脚麻利,揪下一块面擀几下,便是张滚圆雪白的面皮。一旁的案板上还放着肉馅。   见他来了,大娘笑呵呵道:“小伙子,一会你们帮我们尝尝饺子味道怎样?今天降妖的仙人来了,咱作为主人可不能亏待了人家。”   逄风走过去,帮她包起了饺子。   他边包边问:“大娘,这司天监的仙人是怎回事?”   大娘道:“都是些年轻娃子,基本都是咱本地的。司天监的大仙人们来乡间选有仙缘的娃子,娃子们学成了,便驻扎在乡里——饺子快煮过火了!”   大娘熟练地拿起一只漏勺,捞滚圆的水饺。这时候南离也醒了,大娘捞起一只水饺递给他:“小伙子,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南离三口两口吞下肚,大娘见他这模样便笑道:“肯定不错,来,搭把手,帮我端去招待仙人。”   逄风正有意与北境修士见面,便和南离端着饺子出去了。村长屋里摆了间大圆桌,热气腾腾的菜都已经摆在上面,包括大娘的饺子。   过了一会,几个人敲门而入。   这几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蓝黑修士服,腰间别着块小木牌,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们的修为不高,只在筑基和练气。   逄风瞄见为首的修士腰牌上刻着:常虎。   常虎先是对村长一抱拳:“村长,此地便是人熊出没之地?”   村长笑道:“仙人,一路上想必疲惫,赶快先来吃些东西!”   他环顾了四周,有些哭笑不得:“不必这么欢迎,准备些便饭就行,也不必叫仙人,我们都是一个乡的,喊我常虎就是。”   村长摆摆手:“这有什么?都是乡里乡亲欢迎你们,为你们准备的。村东的刘大嫂因人熊失了女儿,这桌子一大半菜都是她做的。你们不必客气,只要杀了这人熊便是!”   常虎道:“放心,我等准备充足,一定不负乡亲们的众望。”   他的目光扫了一圈,惊疑地望向逄风与南离:“在下常虎,不知两位小兄弟是?”   常虎的修为在几人中是最高的,隐隐有结丹之势。因此看出两人并非凡人,却也摸不透深浅,故而出言询问。   没等南离开口,逄风便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道:“我名林逢,是云游而来的散修。”   他扬起下巴:“他是我道侣。” 第189章 师祖   逄风挽着南离的胳膊,神情无辜。他不知何时已经易了容,褪去眉眼间的锐气,换上林逢那张温驯而乖巧的脸。   望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南离一时愣住了。林逢的脸更像母亲,与逄风其实有许多相似之处,偏偏他之前就是看不出来。   逄风:“请让我们与几位仙君同行,我与道侣也为杀人熊而来。此害不除,我心难安。”   常虎思索了片刻,告诫两人不要轻举妄动,猎熊让他们来,避免被伤到。   逄风与南离刻意压下了修为,在他们眼中,两人的修为与他们差不多。   常虎显然对猎熊很有准备,他先向被杀害女童的母亲刘大嫂了解当时的情况,随后随几名修士定下了计划。他对身畔一个女修士道:“季薇,你来。”   那名女修士换上刘大嫂的衣物,常虎道:“这些衣物能暂时骗过人熊的嗅觉。符咒时刻拿在手上,人熊出来就引爆,我们会马上助你。”   季薇点点头。   几人出了村,很快来到一条结冰的河流前,常虎做了个手势,几人将匕首握在手里,钻进了雪堆中。   雪堆能阻隔他们的气味,几人都携了避水符,雪水不沾染身上。而季薇则穿着刘大嫂的衣物继续向前,来到河水旁。   熊瞎子熊瞎子,人熊的视力并不好,更多靠嗅觉分辨人。在熊瞎子眼中,季薇和李大嫂就是一个人。接下来,季薇“不小心”在树干上蹭破了皮,一缕血流了出来。   血的味道无声无息在空气扩散开来。   树林间,渐渐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影。黑影越来越近,竟是那头直立的人熊。它的小眼睛谨慎打量着,警惕嗅闻着空气中的气味。   终于,它确认了没有他人。   人熊四肢着地,对季薇横冲直撞而来!季薇一声惊叫,神情却依然冷静。   待人熊来到面前时,她迅速一侧身,将一沓符咒拍到人熊身上!   火焰、雷电……种种符咒在人熊身上炸开,常虎和其他修士手握灵器,冲出雪堆。种种符咒向人熊招呼而去!   人熊顷刻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   它直立起来,比人头大的熊掌,便对众修士迎面挥去,熊掌的爪刃闪着寒光。若是被拍中,肯定会有人吐血身亡!   常虎喝道:“拉开距离!不要恋战,用符咒吸引它的注意!消磨它的体力!”   众人配合默契,拉开距离,无数符咒轰击在人熊身上。人熊的皮毛很快变得焦黑,可逄风看得真切:虽然皮毛被烧灼,人熊却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越来越愤怒。   南离皱眉,掌心升起一缕火焰。逄风却拉住了他:“再看看。”   它胡乱攻击了一阵,最后锁定了其中一人,向这人猛冲而去!   逐个击破,这是很狡诈的计策。   人熊看似笨重,动作却极为灵活敏捷。那人脸色苍白,一时竟无法挪动。常虎心道糟糕,竟手持长刀对人熊肩头砍了上去!   刀落肩头,人熊肩膀绽出一朵血花,它彻底红了眼,一掌狠狠对常虎拍击而去。   常虎硬接这一掌,身上的替身符顷刻碎裂。但尽管如此,他也难免呕出一口鲜血。   人熊大吼一声,气势毫无保留地爆发而出!它竟然隐藏了修为,修为达到了金丹后期。几人脸色大变!   “这根本不是丁级妖兽,是丙级!”常虎回头大吼道,“快取天雷符来!”   有修士犹豫道:“虎哥,我们根本对付不了丙级妖兽,要不先撤回去——”   常虎骂道:“撤什么撤!我们在这里退了,它明天就得报复乡亲!取符!”   常虎掏出了一张符,这张符与之前的符完全不同,已经算是真正的法器,其中蕴藏着元婴期修士的一己之力。   常虎咬一咬牙,将符贴在匕首上。   逄风吐了口气:“可以了。”   南离:“你要出手么?”   逄风:“如今我相信他们有真正抵御妖鬼的能力。几个未结丹的修士,能与金丹后期的妖战在一起,这套体系当真可靠。”   他就这么闲庭信步般步入了战局之中。   常虎见他,慌忙喊道:“小兄弟快走,我已引爆雷符,符咒无眼!”   人熊也陷入癫狂,两眼血红,硕大的熊掌向他劈过去。它意识到危险,开始拼死一搏,的口中开始凝聚一道乌光。   而逄风只是淡淡瞥了人熊一眼。   右眼乌光一闪。   人熊顿时感觉一股恐怖的气息在压迫着筋骨、血液与内脏。无尽的恐惧从心底油然而生,让它几乎无法动弹。   幽荧是温和而宽容的妖神,可他同样有着威厉的一面。幽荧统御妖族,绝不是依靠仁慈。绝大多数妖,对他的第一反应是畏。   人熊身躯一软,口中的乌光消散开来。下一刻,常虎的匕首刺入它的肩头,常虎吼:“快退!”   南离虽然知晓那雷符不可能伤到逄风,却也默契地配合着他,一把捞起逄风的腰,将人带走,又化出一道火焰,暗中护住常虎。   雷光炸裂。   人熊的皮毛燃烧着火光,它竟然还没有死,挣扎着从雷火中爬起。它的头颅被烧掉了一半,露着白森森的颅骨。   可它却直立起来,用白森森的骨窝望着众人,身躯缠绕着浓稠的黑雾。有年轻修士害怕,怯生生问:“虎哥,这是怎么回事……”   逄风却肃了神色,与南离对望一眼。   是骸,妖骸。   时隔多年,它又出现了。   “咔嚓,”逄风折下一段枝条,他随手一掷,那根脆弱的枝条闪电般激射而去,贯入了人熊的脑中。人熊挣扎顿时减弱了,却犹在骸化。逄风回头:“南离!”   南离会意,南明焰在掌心升起,他一扬手,金白火焰便飞旋而去,吞噬了人熊。未破茧的骸无力地挣扎着,在南明焰中化作灰烬。   几人早已呆愣在原地,常虎喘着气:“……多谢二位前辈相助!”   他们若不出手,虽说这几人能战胜人熊,却会受极重的伤。但逄风看出了,他们是真正能战胜人熊的,哪怕筋断骨折。   逄风摇头:“没什么。”   他指着熊尸:“先前的黑雾,你们见过么?”   常虎为难道:“前辈,我们不曾见过,或许钦天监会有记录,但我们并不清楚。”   逄风蹙眉。   北境是没有骸的,他在北境活了二十余年,也不曾见过骸。而如今这里却也出现了骸。他不清楚这是不是四极大陆合并的影响。   常虎感激道:“二位前辈,你救了我们兄弟几个,不知可否随我们喝一杯?”   逄风摇头:“不必,我们还要去都城。”   常虎道:“都城?那正好,我有个兄弟在睢河当差,工部新造出来的机关船快得很,我让他留两个位子,送你们去王都。”   逄风并未推辞,只是说:“好。”   常虎动作麻利,很快将他们送到船坞旁。看船坞的同样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靠着木桩问二人:“修士?你们是其他地方来的?”   这人也是个修士。   逄风自觉能套话,便问:“你不是?”   “不算,”小伙子叹气,“我几年前立了功,朝廷赏了我颗药,修为硬提的筑基,可之后也没有寸进了。所以只能在这混吃等死。”   逄风打趣:“你们朝廷这么好?”   小伙子骄傲:“那当然!全北境也只有长夜如此,若是有灵根,朝廷会出力培养,只需驻扎民间除妖。除了妖也会依贡献记功,功勋能在国库里换东西。”   小伙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诶,说起来,你们俩是同一宗门?”   逄风瞥了一眼身畔的南离,突然生了些打趣的心思。他想了一会,压低声音道:“他啊,是我师祖。”   他眼含笑意,对着南离挑逗道:“是不是,师、祖?”   南离吓得耳朵都冒了出来,直愣愣在头顶竖着。他想起自己漏洞百出地在逄风面前维持着严苛师祖的模样,甚至那段日子还让逄风穿着弟子服和自己……   他不会因为这个记仇了?   狼背后冒出冷汗。 第190章 你摸摸我   远处传来声声嗡鸣,一艘木制的大船破开水浪,自远方驶来。这船形如梭,挂着帆。可此时无风,船却平稳航行江上,也不需桨。   小伙子自豪道:“烧灵石的机关船!现在还在试航,你们这次可是沾了光!”   “别看它有帆——灵石太贵,有风的时候,还是要用风的。”   广衣袖的遮挡下,逄风悄悄捏了捏南离的掌心。南离一激灵:“买,回头就买来。”   不知是不是报复他之前的做法,逄风毫无障碍地与他扮起乖巧徒孙与威严师祖。可南离却如坐针毡,他怎么敢对逄风耍威风!   他是天狼信奉的妖神,还是他的主人。他怎么敢?也就在床上逄风被他弄得精疲力尽,南离才敢讲几句荤话。   他确实经常渎神,但天地良心,神灵是默许他渎的。神灵也要吃阳气,只有南离才能满足他。   狼耳朵局促地抖了几下。   逄风特意为他施了层小小的幻术,藏起了耳朵和尾巴。南离已经能控制它们了,只不过方才受惊,一不小心就弹了出来。   他想收回去,逄风却没许。   他们坐在船舱中,有小二为他们倒茶,上好的明前龙井。逄风一边在抿茶,一边不动声色把玩南离的尾巴。   在旁人眼中,他怀中空无一物。而实际上,逄风正摆弄着狼的尾巴正欢,一会揉搓尾骨,一会捋捋毛。南离其实很想说,他的尾巴很敏感,逄风这么去碰,他会起反应。   但他现在扮着逄风的师祖,这话没法开口。南离最终还是端起那杯泛苦的茶,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茶能不能清心南离不知道,可逄风揉他尾骨那几下,要不是他定力好,恐怕就得当场哼出声。   狼这种动物,其实不愿意让其他人碰尾巴。尾巴敏感,又对狼极为重要。若是被旁人碰了尾巴,狼会当场回头一口。以前逄风摆弄他尾巴的时候,狼没少在他手上留下伤口。   所以他现在主动把尾巴往逄风怀里塞。南离唤来小二:“有茶点么?”   小二:“客官,有的。”   他噼里啪啦报出一大串糕点名。南离抛过去一粒银子:“刚才提到的都要,少放糖。”   小二为难道:“客官,官府有令,非长夜本国的仙人若是要买官府的东西,只能花灵石或者丹药。”   南离一愣,反手掏出块灵石扔了过去。   小二千感万谢接了过去。   不一会,他便端着数碟精致的点心出来:从干果到糕点应有尽有。逄风扫视了一圈,将一枚琥珀核桃仁放入口中。   甜、香又酥脆。蜂蜜熬的琥珀糖衣并不厚,恰到好处地挂满了整个核桃仁,核桃仁去了皮,不涩也不腻口。   他就着茶,吃了三枚核桃仁。   林皇后的药苦涩,侍女总会为她递上一小碟糕点。若是逄风来了,她便会将碟中的琥珀核桃仁给他,不过从来不超过三枚。   过了三枚就腻了,她说。   后来左相知晓了,塞给他堆得满满的糕点甜食,逼他吃下。其中有琥珀核桃仁。逄风知晓不吃是什么下场。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往往都嗜甜,他却再也不喜爱甜了。   南离去喊小二:“这个多包一点。”   逄风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会腻。”   南离收起小二递过来的油纸包:“腻就一次只吃几颗,这有何难?”   小伙子蹲在甲班上,抛着压仓的小石子:“你师祖还挺宠你的。”   逄风便笑:“是啊,自我入门,师祖就一直在关照我……是不是,师祖?”   读师祖两个字时,他若无其事地攥住了南离的尾巴根,环着尾骨摆弄。南离刚被茶压下去的燥热瞬间浇了油,冒出三丈高。   他绝对在撩拨自己!   南离咬着牙:“林逢,你别胡闹。”   在小伙子眼中,这大抵是师祖在训斥没大没小的弟子,因此并未起疑。   逄风便不逗弄他,抱着狼的尾巴出神地盯着窗外。灵石驱动的机关船速度远超寻常商船,一路乘风破浪。   随着船沿着睢河一路向南,沿途的景色也在不断变幻,从白雪皑皑的隆冬过渡到新芽吐绿的早春。虽然风中还是有些冷意,光秃秃的枝头却吐出了一粒粒新芽。   逄风注意到两岸的农人已开始春耕,他们牵着的却并不是耕牛,而是许多头形如牛、却额生独角的木玩意。农人为它们套上轭,将独角拧个转,那木牛便吱吱嘎嘎耕起地来。   他也看到群山之间的矿井,虽然施加了遮蔽法术,逄风依然看得一清二楚:数个身穿黑蓝袍子的人手持灵器镐,于山脉间开垦灵石。   他们的挖掘很小心,沿着灵石矿脉的支脉挖掘,并不损伤主脉。逄风清楚,从前如果有修士发现一条灵脉,便会马上开采殆尽,如蝗虫般不留分毫。   将灵石挖掘殆尽对龙脉伤害极大,灵石凝聚需要成千上万年的时间,开采殆尽却只需要数月。这些灵石镇在矿脉,也会匡扶清正之气,压制邪祟。若是适量挖掘,灵石也会在龙脉的作用再生。   可没有修士敢留下主脉,让灵石再生。他们承担不起这风险。若是被发现了矿脉,马上其他宗门便会马上打上门来,洗劫一空。   但长夜做到了。   逄风不禁感叹:“真是天才。”   他能猜到长夜如何保护这矿脉,天道有规,元婴以上的修士不得干涉凡人气运。譬如屠城、灭国、刺杀帝王都会判定为干涉气运,从而招致天劫。   而这座矿脉恰巧位于一城之下,若要动手,想必会担负灭城之罪,遭受灭顶天劫。   他问小二:“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不是长夜的修士?”   小二愣了一下:“客官,咱们这的仙人只有两种,其中一种是长夜卫,剩余便是别地的仙人。长夜卫都带着特制的腰牌,就算解了甲,腰牌也都留着。”   统一管理么……   逄风对小伙子道:“可否看下腰牌?”   小伙子很爽快地取出腰牌,逄风翻过来看:腰牌是用极难毁掉的乌金木打的,镌刻着长夜卫的姓名和籍贯,还留着神魂印记。   他心中了然,这应当是与心念钟差不多的大型灵器的一部分。它想必没有心念钟的神异,但也能记录所有长夜卫的姓名、生辰、籍贯和神魂印记。   若是人遭遇不测,神魂印记消散,也会第一时间被察觉。   天很快黑了下来。   小二喊道:“请各位客官回舱休息!”   逄风便回了他与南离的房间。可方一进屋,还未看清眼前景象,他便被抵在墙壁,两只手腕便被攥住,举过头顶。   逄风无辜地眨眨眼:“师祖?弟子哪里做得不对么?”   南离死死盯着他:“林逢……你再摸摸我……摸摸这里……” 第191章 狗皮褥子   摸着摸着,就摸到了床上。   逄风这才开始打量四周之景:舱室空间不大,装潢却极精细,木制墙壁雕着昙花与月亮。涂的漆掺了贝壳粉,莹白透亮,又有些亮闪闪的感觉。   手指触上去,细腻如白沙。   逄风猜想,这船应当是专门招待修士的,船上只收修士物件便是如此。长夜矿脉终归是不够,还要靠商旅充盈国库。   南离咬了他的颈侧一口:“我才发觉,长夜好多昙花与月亮的纹饰。”   逄风猝不及防,“唔”了一声,他抬起眼:“以前宫中也有,都被母后换掉了。”   这不是巧合。   尽管人们逐渐遗忘了长夜君,代表他的纹饰却走进民间,被广泛运用于种种装饰。   南离赤着精壮的上身,盯逄风的眼神里带着直白而炽热的渴求:“你白天那么玩我,我怎么可能受得住……”   他引他的手向下:“再摸摸我。”   逄风脑中不由自主闪过妖谱关于天狼的记载:忠贞而重情,群居捕猎为生……   天狼能力极强,通常可达到一个时辰。为了在严苛的环境下尽可能繁衍,雄性天狼会将自己与伴侣牢牢锁在一起。尺寸大约为……   妖谱很详细,还附了他根本不想知道的图解。可南离比寻常天狼强太多了。   而南离已经欺在他身上,开始解衣带。   解到一半,这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按照律法,他得先让妖神允许才行。于是南离注视着逄风的眼睛,一本正经道:“上神,我可以和你做么?”   逄风:“……”   他为什么可以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   逄风也一本正经:“上神说,不可以。”   南离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可怜兮兮,就连毛茸茸的耳朵也耷拉下来。他像小狗一般,胡乱去吻逄风的嘴唇:“上神,你好香……我快受不了了,你难道就不想吃我?”   或许是进了长夜,逄风汲取到长夜君的信仰之力,阴气的味道也更精纯,这是令所有妖兽都会趋之若鹜的味道。南离有私心,不愿让其他妖嗅到这味道,便时刻为他压制。   逄风继续逗他:“那得看这条小狗能不能让我满意。”   这算是同意了?   南离的心脏并没有出现不适之感,反而扑通扑通跳得很剧烈。他口干舌燥,望向床头。   床头放着一罐明晃晃的脂膏。   小二显然预料到这些修士在船上总是免不了要春宵一度,就连脂膏都准备好了。   南离伸手去取,逄风按住他,有些自暴自弃地闭上眼:“不需要。”   南离回忆起他们每一次融魂,逄风的魂魄是冷冽的冰湖。可完全浸进去之后,反而会变得温热而熨帖,稍微在湖水中搅动几下,便泛起连绵不断的春潮。   南离有时候觉得他像朵阴云,表面看上去危险、冷淡、时刻缭绕着闪电,内部却是湿淋淋的雾滴,拧一拧便会下场雨。   他俯下身,与逄风额头相抵。   魂魄交织,船忽然颠簸起来,逄风揽着南离的脖颈,下意识咬住了嘴唇,贴近了他。   南离去吻他:“别总咬嘴唇,会痛。”   但这其实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逄风从前别说咬嘴唇,一个神情,一个动作都吝啬赏给他,他如今也开始沉浸其中了。   ……   逄风整个人缩在锦被里,露出一半圆润的、留着齿痕的肩头。南离为他按摩着腿,逄风忽然道:“你知道为何方才颠簸么?”   南离手一顿。   逄风:“是妖兽,有一伙未开灵智的鱼妖感知到灵石的气味,开始冲撞船底。”   他在和自己云雨时,都能敏锐留意船外之事,南离不知是喜是忧。   南离:“怎么解决的?”   逄风道:“你知晓万兽退角么?”   南离:“……听着像仙器。”   在焆都混久了,他也知道能叫这种名字的,都是仙器。   逄风赞许:“是,还是妖神亲手制的。”   南离:“你做的?”   逄风慢条斯理地梳着南离的尾巴毛:“不,是烛照制的。”   南离:“你和烛照到底什么关系?”   逄风:“天帝和王母的关系。”   南离:“?!”   狼一瞬间思绪天马行空跑到很远:等等逄风不会和别人从小有婚约,但就算他有婚约也是自己的道侣,谁也抢不走,神也别想——   逄风白了他一眼:“不熟的同僚。”   南离:“啊?”   逄风:“你是不是话本看多了……天帝是男仙之首,王母是女仙之首,仅此而已。”   逄风:“虽然我们都是妖神,但是职责不同。烛照司刑,主要惩戒有罪之妖。他司掌阳火一脉的妖族,万兽退角也是他的法器。”   逄风在脑海构想了一只号角的模样,由于融魂,南离也同样看到了,逄风解释道:“这是万兽退角,它会发出只有妖能察觉的声音,妖闻之肝胆俱裂,不过它已经破损了。”   “后来许多人想仿制万兽退角,仿制出来的却只是鸡肋:这东西对大妖无用,最多能威慑一下未开灵智的小妖,让妖生出畏惧。这东西在焆都应当也有卖的,基本给小孩防身。”   逄风抬了抬下巴:“用在这正好。”   南离皱了皱眉:“若是遇见大妖……”   逄风:“大妖应当不会袭击这么一艘船,倒是有船上客人的敌人寻仇而来袭船的可能。不过我想,它应当也预备了解决方案。”   南离啧啧称奇:“用仙术造福百姓,到底是谁想到这么妙的法子?”   逄风点了点他的额头:“江采月,你应当知道的,在东宫被你吓到的那姑娘。”   南离尴尬地摇摇尾巴。   逄风:“她兄长你应该也认识,就是总让我扒你的皮做狗皮褥子的那位。”   南离:“……”   南离真诚道:“宝贝,你真好,没让我变成一床褥子。”   逄风接着逗他:“你该庆幸我不喜欢狗皮褥子,太闷热,没有丝被舒服。”   南离急了,一下子变成一头大白狼,狼呜呜直叫:“很舒服的,你试试在我肚子上睡一觉,保证比丝被舒服。” 第192章 全部   狼直接将爪子搭在逄风肩头,尖尖的嘴吻伸过去,不住去啃咬舔吻他的喉结。大尾巴挤到他的双腿撩拨着。   逄风一把捏住狼的嘴:“别闹。”   他从前就很经常捏住狼的嘴,欣赏狼胡乱甩脑袋却挣脱不得的模样。南离一下子变作人形,轻轻松松把他揽入怀里:“我现在觉得做套狗皮褥子也不错,至少你能天天睡我。”   逄风用脚尖勾他的小腿:“你就不累?”   他自认为体力不算差,可每次都累得要命,尤其是被迫锁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太难耐了。尽管吃到南离的阳气让逄风也很受用,但狼那玩意真的很折磨人。   南离哼了一声:“怎么可能累?”   他伸手去按逄风的小腹:“都炼化了么?这回我让你满意了?”   逄风下意识躲开:“别碰,还……”   太多了,他还有一部分没炼化。   南离了然:“抱着你睡?”   他去吻逄风的唇,舌尖抵着微肿的唇瓣:“都咬肿了,有这么舒服?”   逄风被他吻得呼吸急促:“……渴。”   南离放开他,为他酌了杯茶,递到他唇畔。逄风喉结滚动,咽了几口茶。   茶水微苦,末了却又回甘,是他极为熟悉的味道。林家贩茶为业,这茶水与二百年前的贡茶如出一辙。这杯茶下肚,他才有种实感:他终于回家了。   南离揽着逄风的腰,将他拖入怀中,顺便将尾巴盖在他身上。船颠簸着,逄风闭着眼睛,回到了幼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久违地梦见了母亲,不是郁郁寡欢的林皇后,是林泠。她穿着束袖的男子衣袍,英姿飒爽,将长发高高挽起,对他轻轻哼着歌。   摇篮挂在船舱里,随着水浪晃啊晃。   他闭着眼,又往南离怀中缩了缩,耳畔是狼均匀的呼吸声,逄风在心中轻轻哼唱起睢河两岸流传的摇篮曲。   船儿摇,船儿摇。   今夜的睢河无波浪。   夜晚长,夜晚长。   ……   睡吧,我的小狗。   逄风在梦中轻轻地哼了一会,天就亮了。   南离比他早醒一会,他端了早点来。往常逄风是要比他先醒一会的,可昨天实在折腾得太累。逄风屈了屈手指,丰沛的力量在指尖流淌,他发觉灵力又精进了不少。   南离往嘴里塞热气腾腾的肉汁包:“我听小二说,今日就能到都城。”   肉汁包汁水丰富,松软的面皮浸透了鲜香的肉汁,里面满满全是精肉馅。南离咬了一口:“长夜的大肉包果然比东荒的好吃,你快尝尝。”   逄风曾经在宫中尽吃寡淡无味的冰冷饭食,尽管肉汁包声名在外,却从未品尝。他舀着甜丝丝的粥,嚼着包子,好像将长夜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一口口嚼碎了,咽下肚去。   那些人间烟火曾经离他如此近,却沾不到他的指尖分毫。而如今他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与南离一同分食一个包子,红尘气却扑面而来,沾他衣襟。   他去到甲板上,驻足观看,两岸渐渐化作连绵起伏的青绿。早春,刀鱼正是肥美的时节,两岸的渔民忙着下篓撒网。鱼鹰栖在艄头,蟹壳青的背羽泛着金属似的光泽。   刀鱼出水即死,这些刀鱼捕上岸后,会马上送到长夜最好的酒楼中去。过了清明,鱼刺硬了,鱼肉也寡淡了,因此渔民要加紧捕捞。   南离在衣袖的遮盖下捉他的手腕:“等下船,我们去买刀鱼馄饨吃。”   逄风的目光又落到更远的地方,青绿的丘陵山脉,显现层层水纹般柔美的波浪,那是梯田。鹅黄、嫩绿与苍绿交织成画卷。梯田蓄了水,农人赤着脚插秧,水光漾漾的田地如同千万面琉璃镜,映出湖光山色,天际一景。   小二自豪道:“工部近日研发了能够插秧的木车,目前还在改进。有了它,八十岁的阿婆也能下地插秧。”   这些耗灵石的机关造物严禁贩卖,以极低的价格租给农人。逄风试着用灵力探查,发觉其中的机关无比精密,若是要强行拆解灵石,机关便会连同灵石一同自毁。   精密的机关……这是李掌门的术啊。   李掌门便是那森罗宗掌门,当年给逄风下了五更衣的老熟人。森罗宗以毒和傀儡机关术闻名,可惜他淬炼的傀儡兵人在天折一战被逄风徒手拆碎了。   逄风愉悦地勾起唇角。   他留李掌门性命正有这个缘故,李掌门惜命又贪婪。让他人挡伤之事于天折一战被他点破后处处树敌,傀儡兵人破灭后更是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人,是没办法继续掌控一宗的。   她的设想里,森罗宗的机关术不可或缺。   逄风曾答应过江采月,若有机会,他会助她一程。后来,他也实现了诺言。   李掌门失了势,后面的事便简单了。   他想必不甘失去宗主之位,只能捏着鼻子将入门的机关术卖给长夜。   逄风并不恨李掌门,尽管五更衣间接导致他的死去。在他眼中,天折那群人甚至都不值得他去恨。他的情感并不浓烈,只在乎他的小狗和几位故人。   随着一声号角,船靠岸了。   其他客人也渐渐从船舱中走出,许多人睡眼惺忪,懒散打着哈欠。逄风留意着他们衣间的纹饰,有些是他知晓的宗门,更多是他不知晓的宗门。江山代有才人出,北境总不可能由几个宗门长久把控着。   小二忙着笑脸相迎,往每人手中都塞了一份油纸包裹的伴手礼。   逄风便打开看:其中有精致的茶包,几块花形的小糕点,还有一块紫铜镇纸。逄风将它取了出来:是一头栩栩如生的狼,它正仰着头,对月长嚎。   逄风把玩了一会,发觉狼有两条尾巴。   小二介绍道:“这是义狼,灵王的坐骑。相传灵王跳崖后,他的灵宠雪狼悲痛万分,数日不吃不喝。最终也随之跳下山崖。长夜百姓感其忠义,为其修建了义狼祠。”   南离吓得尾巴直愣愣竖在身后,僵硬得像两根棍子。直到下了船,他还有些发怔。   逄风把玩着小狼镇纸:“还挺像你。”   南离耷拉下耳朵:“他们都错了,我根本不是什么义狼,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才对。”   他蹭着逄风的手:“我是条坏狼,只有你愿意养我。”   逄风眼梢含笑:“我听说灵王的衣冠下葬的时候,还特意为他葬了只陶狼。”   生同衾,死同穴。   这是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当初捏碎那颗心脏的时候,南离近乎癫狂地在想:待他自尽之后,他要与逄风合葬,要拥着他。即便逄风不曾爱过他,死后的骸骨也要和他日夜纠缠在一起。   逄风就是他的欲念,他太渴他了。哪怕去了幽冥,他也不可能放手。接手九阙最艰难的那一段,南离将遗书压在枕头下,唯一的遗愿便是与逄风的灵位合葬。   他心尖一颤。   南离轻声道:“宝贝,我说过,要带你去个地方。”   此地离王都还有一段陆路,南离寻了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变作白狼,狼温顺地屈下身子,让逄风骑上来。   南离:“主人,抱紧我。”   逄风依言,环住了狼的脖颈。狼纵身一跃,跃向天空。尽管已经二百年未见,狼对这条路却依然熟稔。   它钻入一片树丛,又攀上一片陡峭的丘陵。灰白的岩壁此时已然长满绿油油的青苔,透着勃发的生机。   灰黄皮毛的野兔在草丛里钻进钻出,见到白狼便瞬间缩入了洞里。白羽毛的鸟咕咕地叫着,拔下一根布满斑点的羽毛。   狼轻车熟路,在林间钻入钻出,时不时抬高脑袋嗅嗅。它最终停在了一处石洞前。   白狼变回银发碧眸的男人,南离对身畔的逄风说:“宝贝,可以稍微等我一会么?”   逄风点点头。   南离钻进洞里,岩洞的洞口狭窄,洞身狭长,洞中却别有一方天地。南离坐在石洞里,张望了一会,又变回了白狼。   狼在洞中嗅了嗅。   二百年过去,他熟悉的气味已经被洗去了。狼只嗅到了些其他动物的味道。似乎有山猫将它当作了窝,又搬离了。如今洞中空空荡荡,只有这么一条狼。   狼往洞的深处走去,那里有一汪浅浅的泉水。水是从地底涌出来的,在凹陷的石槽积了一洼。狼伸出舌头舔了舔,甘甜的。   水面映出了正值壮年的白狼的影子——高大、健壮、牙齿尖利。   这个洞,曾经属于一对雪狼。   准确来说,它是南离的父亲寻到的。为了讨好雌狼,一个温暖而舒适的洞不可或缺。两条狼在洞中交颈、厮守,诞下一窝狼崽。   后来雄雪狼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雌雪狼拖着带伤的身体,躲进洞里,却被烟雾熏出洞穴,连同狼崽一起。   雌雪狼临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找到。它未开灵智,以为躲进洞里,就不会被人发觉了。   雄狼为它寻的这个洞隐蔽而舒适,它们也曾被强横的虎兽追杀,可只要躲进洞里,无论虎豹都寻不到。它只是以为,这次也是这样。   人有时候会记得自己婴儿时期的事,其实狼也一样。南离总记得未睁开眼时,洞穴尽头透过眼皮的一点模模糊糊的亮光。   狼崽们总是好奇地咿呀着,朝那点光亮爬去。可爬着爬着就困了,“扑通”一声倒地就睡,再被雌狼衔回来。   小白狼爬得最远。可那时候,它总觉得那段弯弯曲曲的洞口好长,好像一辈子都爬不到尽头。   冰冷的石洞上,白狼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成年之后,南离循着气味,意外地寻到了这个岩洞。它痛苦难耐的时候,便会去岩洞中趴一会,回忆母亲腹下的温暖。   白狼垂着头,低低地呜了几声。   ——母亲,我如今过得很好。   ——我遇到一个特别好的人,他像您一样爱我,愿意养我长大,不必再为我担忧。   ——如今,他做了我的妻子。我会报答他,用生命去爱护他,就像父亲爱您一样。   ——母亲,我要与他成婚了。   风呜咽着,灌入岩洞,像极了雌狼安慰幼崽的轻声呢喃。   白狼最后呜咽了一声。   ——母亲,再会。   它站起身来,不断嗅着,很快寻到洞中一隅。南离两只前爪并用,挥爪在洞中松软的泥土刨了起来。   很快,泥土中出现了一堆亮闪闪的东西。   是骨片和珠子。   这些骨片与寻常的兽骨不同,它们莹白温润,即使在泥土中埋藏多年也光泽不减。骨片上萦绕有若隐若现的奇异符文。   珠子通体滚圆,颜色各异却都晶莹剔透,周身萦绕着妖力的气息。   这是妖兽的本命灵骨和妖丹。   它们是炼制法器的最好的材料,却被埋到土中。南离每狩猎一头强横妖兽,便会将它们的本命灵骨和妖丹藏在此处。   就像人会攒老婆本,犬与狼都有藏东西的天性,南离也如此。   这是狼那些年积攒下的全部。   他化作人形,捧着那些亮闪闪的骨片,走了洞穴。南离一把抓住逄风的手,将那些细细碎碎的骨片和妖丹都塞入他的手里:“……宝贝,这些都给你。” 第193章 光亮   岩洞只有潺潺的水流声响,逄风牵着南离的手,安静地听着他的话语。南离声音有些沙哑:“母亲,我带他回来了。”   他们坐在石洞中,听着水声。   逄风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取出三根线香,插入石缝中。南离升起南明焰,点燃香。   香雾缥缈,打着转飘向空中。   南离在泪眼模糊中盯着洞口透过的一点光亮。逄风坐在他身畔,拍了拍他的脊背。   南离哽咽道:“……你们放心,我与逄风会为你复仇的。”   逄风对着那几根香,郑重其事地行了四拜之礼。南离攥紧了他的手,同他一同四拜。   四拜,拜父母。   走出岩洞的时候,天已经灰蒙蒙的,似乎是要下雨。林间有猎人留下的木屋,猎人冬日搬走,屋子也留给过路人休憩。南离寻了间干净的木屋,同逄风住了进去。   他升起了炉子,木屋里暖融融的,橙黄的火光跃动着,马口铁罐盛着的汤在火上咕嘟。逄风正坐在南离怀里,专心摆弄着什么。   月光透窗,逄风灵巧的手指轻轻一挑,从月光中抽出一根细细的银蓝丝线,丝线流淌着梦一般奇幻的华彩,这根丝线将玉化的骨片与珠子串在一处。   情绪低落的南离被吸引了注意:“宝贝,你在做什么?”   逄风站起身来,漆黑如墨的长发瞬间散开,流光溢彩的千妖羽衣披上肩头。象齿、鲛珠、砗磲……种种华美的饰物在周身浮现。逄风侧着脸,故作轻松问他:“在哪里好看?”   他平伸双臂,任广袖垂落。千妖衣的妖兽依然在自由地嬉戏着。一只小鹿跃过来,将广袖的卷草纹吃掉了。南离吓了一跳,好在没过一会,那卷草纹又长了出来。   逄风的前襟处停着只白兔子,跃起来啃食着低矮小树垂落的枝叶。南离妒从心头起,伸出两根手指捉住那兔子,把它提到了另一处。   兔子起初有些迷茫,很快随遇而安地小口啜饮起衣间流动的水浪纹。   南离的指尖正触到那被啃咬红肿的两处,逄风“嘶”了一声:“……你动劐水作甚?”   南离盯着他的胸口:“这里是我的。”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只剑灵?它怎么也来了?”   逄风摊手:“我怕它在剑里闷着无聊,放出来透透气。”   兔子用后腿挠了挠脑袋。   南离开始围着他打量,神灵的容貌无可挑剔,周身饰物虽然繁多,却不庸俗碍眼。他的发间已坠流苏,腕上亦绕跳脱,似乎并不缺什么了。他冥思苦想,将它戴到了逄风的额间。   神灵的额头多了枚莹蓝润透的玉坠,骨片被磨成隔珠与之串起,没入乌发之间。   那枚玉坠是狼从食玉兽体内掏出来的,那是一种以灵玉为食的妖兽,妖丹成型便是块晶莹剔透的美玉。这头食玉兽喜食水玉,妖玉莹润如水,正与幽荧相配。   南离喃喃道:“上神,你真好看。”   “我要记下来,”逄风莞尔一笑,“某年月日,天狼赠幽荧眉心坠一只。”   南离反应过来了什么:“这怎么能行?”   “有什么不对的?”逄风眨眨眼睛,“幽荧一直是这么记的。”   他清了清嗓子:“某年月日,鲛人赠幽荧天女鲛珠一枚。”   逄风继续念道:“某年月日,蜃精赠幽荧双环手钏一只。”   ……   逄风歪着脑袋:“有什么不对的?”   南离一把将他揽入怀里:“你说呢?我是你夫君,怎能和其他人一样?”   他恶狠狠咬逄风的耳坠:“若是写不好,明天你别想下床了。”   狼的膝盖顶开了逄风羽衣下的双腿。   逄风思索了一会:“那这样写?”   他的眼梢勾起一抹笑意:“某年月日,天狼求娶幽荧,赠眉心坠一只。”   南离被这句话击得晕头转向,心脏“扑通”一声,扎进了蜜罐里。   他将脸埋进了逄风的脖颈,不住地蹭着:“……宝贝,谢谢你。”   南离知道,逄风做这些事是为了让他的情绪不那么低落。被他这么一撩拨,狼的确不再郁郁寡欢了。   逄风轻声道:“你的母亲若是还在,想必不希望你如此难过。”   南离点头。   这天夜里,狼做了个梦。   梦里,它又变回了那只肉球似的小狼崽。幼狼睁不开眼睛,却能隐隐感知洞口透过眼皮的一线光亮。   母亲睡着了,它能听见雌狼均匀的呼吸声。这正是个大好时机。   幼狼追逐着透过眼皮的模糊光亮,奋力向前爬着。可洞穴好长,好像一辈子都爬不到尽头。它也好困好累,足足好几次“呱唧”一声肚皮朝下栽在石洞里。   可那一线光亮的诱惑实在太大了,狼崽还是继续挪动着四肢,倔强地向前爬去。狼是死倔的走兽,这一点从小就能看出来。   幼狼又饿又渴,无比想回到母亲腹下,与兄弟姐妹一同吮吸乳汁。可它小小的身躯里竟爆发出一股顽强的力量,支撑着它向前爬去。   近了。   近了。   那一线光亮就在眼前,它的鼻尖甚至已经触碰到了光明。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母亲威严的吼叫,小狼吓得脖子一缩。   它理应被叼回洞中,可这次雌狼却没有去叼幼狼的后颈。幼狼连忙向前爬去,在母亲不舍的目光里,爬到洞外的光亮之中。   光亮里有一双柔软的手,托住了它的肚皮,将它抱了起来。   南离满脸泪水,猝然惊醒。   逄风在怀里睡着,他正拥着他的脊背,整个人嵌在他怀里,长发垂在他的肩头。南离摸了摸他的侧脸,是温热的。   刚寻回逄风的那段日子,他总怕极了逄风在怀里碎掉。南离时常深夜惊醒,一边流泪,一边用颤抖的手去抚逄风的脸,确认了他身上有活人的温度才肯入眠。   因此,逄风总是尽可能钻进他的怀中,与他躯体相贴,让他安心下来。望着怀里的人,南离忽觉内心的心结解开了。   他这么一动,逄风也随之而醒。   他的双臂缠上南离的脖颈,声音带着困意:“……没事了,小狗,我在。”   南离望着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臂,忽然潸然泪下。梦中的那双手如此柔软、温暖,将他从黑暗中捧起。他却在其间留下了累累伤痕。   南离吻了吻他的唇:“我知道。”   逄风尝到了咸苦的滋味。   黑暗中,逄风轻轻说:“南离,明天我也要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我要带你去见我的母后。”   南离:“好。”   南离将他压向自己的心口,逄风听着男人有力的心跳,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直至天亮。   长夜的帝王陵位于王都之外的浮玉山上,浮玉山位于龙脉之上,南面环水。陵墓山水环抱,四象之势具备,堪称乾坤聚秀之地。长夜的历代帝王,均埋葬于此。   白狼行在山间,逄风驻足远望,视线落得很远。这地方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一座陵,是他自己的。   逄风拍了拍狼:“灵王陵,去瞧瞧么?”   白狼停在巨大的石碑前,化作人形。   ……灵王讳风,幽王长子也,母曰孝文皇后林氏,永安元年十月癸亥生于雎城,性明断多才,不形于色。尤善剑技,亦知音律诗画。容貌昳丽非凡。   ……太子善骑射,豢白狼,常与白狼驰骋游猎,感情甚笃。   ……宁和二年八月甲寅,崩于天折,时年二十六。后群臣上谥灵。白狼不水不食,哀之甚切。后人感其忠义,立义狼祠。   ……   短短的几行字,便是他的一生。   逄风伸出手去:“你看,哪怕是史书上,我们也在一起。”   灵王陵的碑文旁的石板上,刻了一头两条尾巴的狼。狼骄傲地昂着头,尾巴高高扬起。石匠的手艺很好,笔触细腻而生动,就连尾尖的火焰也恍若在燃烧。   南离难以置信:“你遇见我的时候,竟然才十七岁……”   彼时的逄风在幼狼心底无比高大,他却忘了,那运筹帷幄的长夜太子,当时也才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逄风过于老练与强势了,狼几乎看不出那时他只有十七岁。   逄风牵过他的手:“走了。”   南离不舍地望了一眼,悄悄用灵力拭去了石碑上的薄灰。   幽王陵。   幽王陵的布局与灵王陵的布局相似,可逄风眼底却罕见地流露出了厌烦的神色。   南离攥着他的手:“怎么了?”   逄风语速极快:“幽王,我的父王。”   他冷笑一声:“让你见到真是晦气。”   他哪怕面对左相,也没露出过这种属于长夜太子的神情。南离疑惑道:“……史官不是特意写了你孝顺?”   在逄风的记忆里,幽王也极少出现。   逄风冷冷道:“孝顺?那父慈子孝的戏码孤早就演够了。你以为他是因为思念母后而无子么?左相给他下了药,他永远不可能有第二个子嗣。若孤惹他一点起疑,他宁可废孤立侄为储君,也要将孤嫁出去。”   逄风好像格外生气,连自称都改了回去。   南离目瞪口呆。   不过想想也是,将逄风不管不顾丢给左相的幽王,的确比左相还惹人憎恶。   南离小心翼翼道:“你恨他么?”   “恨?”逄风冷哼一声,“他不值得孤去恨,不过一头缩头乌龟罢了,陷长夜于死局,却畏罪自尽,将烂摊子丢给孤。这懦夫根本不配孤去恨。”   南离瞠目结舌,他第一次见逄风情绪波动这么大。可他不禁偷偷想着:他生气的模样怎么也如此好看…… 第194章 回家   狼用大脑袋拱他,逄风很快又恢复了不形于色的模样。南离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压下了心头的疑惑。   他并不清楚逄风前世是因何而死的,逄风也没与他讲过。那时南离还是狼身,并不懂人之间的弯弯绕绕。   它以为逄风只是像往常那般骑着它,一同打架、杀人。它以为逄风是不会死的,哪怕受了再重的伤,也能将一切把控于心。他很快便能恢复起来,将狼打翻在地。   可这一别便是二百年。   二百年啊……   逄风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滴在石碑旁的凹槽中。顷刻间嗡鸣阵阵,石壁颤动向两侧分开,很快一块石砖挪开,透着凉风的黑黢黢的洞口出现在他们面前。   逄风道:“那石砖是一头石兽,平日陷入沉睡,只有长夜皇室的血能唤醒它。”   “父王怕死了被人掘坟,特意留了条密道,”逄风冷笑道,“真是用心良苦。”   南离揽着他:“宝贝,我抱你下去。”   他将逄风被自己咬破的手指含在口中,轻轻舔着。狼都会互相舔伤口为彼此疗伤,南离尝到了淡淡的甜味。   逄风对妖来说,简直像是一只蜜糖罐子。等到血不再流了,南离才放开他的手指。   逄风被揽着腰托着腿弯,很快便下到地宫之中。陵墓地下别有洞天。   宫殿恢宏,石制的龙椅精细,陪葬陶俑神情肃穆。地下河流在其间潺潺流淌。灵力凝聚的星辰挂于穹顶,时刻变幻。   无数描龙画凤的瓷器于此间横陈。逄风面无表情地从华贵精美的祭器前走过,停在了两具金丝楠木的棺椁前。   逄风径直略过了主位的幽王棺椁,望向另外一具棺椁:“母后,我来带你回去了。”   南离攥紧了他的手。   逄风一甩广袖,柔和的风径自从空中生出,掀开了那具棺椁。   林皇后静静地躺在绫罗绸缎之间,身畔是数不清的金银珠玉,安详面容犹如生前。   逄风低声道:“那时她刚咽气,我守在床头,宫人将我推开,忙着为她口中塞入维系尸身不腐的夜明珠。”   林皇后的脸的确与逄风很像,那惊鸿一瞥的秀丽与柔美在逄风眉目间同样捉得住影子。   逄风抬手碰了碰眼梢:“我的眼睛太像父王了,她说,逢儿要是眼睛像我便好了。”   若是他与幽王不像,或许……   因此,他才捏出林逢的模样。   南离拥住他,吻他湿润的眼角:“你就是你,与任何人无关,我喜欢你的眼睛。”   逄风勾起唇:“先前我扮作舞女,还有人说我双眼狭长,太凶,不旺夫。”   “怎么不旺?”南离气鼓鼓道,“要不我给你汪一声?”   逄风弯着眼睛,揉了揉他的耳朵。   他很快收敛了笑意,对着棺椁道:“母后,逢儿回来了,来见见你的儿婿。”   南离随他一同对棺椁跪下身来。逄风点上香,二人一同对着棺椁叩首。   逄风垂下眼睫:“母后,您放心,他对我很好……和父王不同,他很尊重我。”   攥着他的手的南离,对棺椁磕了头,喊了一声:“母亲。”   南离郑重道:“我发誓会照顾好他,支持他的一切决定。”   他是狼,血脉中流淌着野性的狼。可为了逄风,他甘愿违背本能,敛起獠牙,套上项圈,做他脚边一条摇尾巴的小狗。   永远是他的灵宠,也是他的丈夫。   逄风站起身来,静默盯着林皇后的脸。他忽然回头道:“南离,让母后走罢。”   南离怔住了。   逄风轻声道:“母后病逝之前,对父王早已心死。如果可以,她更愿意将骨灰洒在睢河中,而不是在金银的环绕下不腐。”   “南离,送她一程罢。”   金白的火光沉默地燃起,腾跃的火舌如同蹁跹的蝶,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琼顶落了场雨。逄风于火焰里,最后望了一眼母亲的脸。   那张与他相似的秀丽的脸庞,最终还是被火舌吞没了。可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林皇后原本病白的脸竟恢复了几分从前的明艳。   禁锢她半生的凤袍被火焰撩着,化作灰烬。逄风看见了那个明艳动人的船家姑娘,她站在船上,环抱着婴儿,轻轻地哼着歌谣。   船儿摇,船儿摇。   今夜的睢河无波浪。   夜晚长,夜晚长。   娃娃的梦里有座桥。   不会哭,不会闹。   ……   清脆的声响,骨灰落入陶罐。林皇后病得太重了,连骨头都有些发黑。南离的火焰控制得很好,并没有毁掉林皇后的骨。   逄风抱起陶罐,将脸贴在冰冷的陶瓷上。   他的脆弱极少外露,少有的几次都被南离所窥见。上一次,是因为自己快死了,血弄脏了南离的皮毛。   他没有想着自己的血已经流干了,那时的长夜太子在想,他不能陪着小狗了,他不能再保护他的小狗了。   逄风这一闪而没的脆弱与无措极惹人生怜,南离心痛又怜惜,紧紧抱住了他。   逄风沉默了好久,才将脸从骨灰罐上挪开,南离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泪痕。   他怎么可能没有心?   逄风:“南离,我们送母亲回家。”   他没有再叫母后。   地宫的大门在身后关闭了,石兽张开了巨口,送他们出去。浮玉山正被睢河环绕,风水先生说那是龙得水,特地引了睢水而来。   她的骨灰洒入河流,随水飘荡。   这条河的尽头,是林泠的故乡,也是逄风外祖父母曾生活的地方,是她在梦中才能回去的地方。   睢河上有船,有渔人,渔人撑着竹排,口中哼唱着船歌。黝黑的壮实小伙子在悄悄打量着河畔的浣衣女。浣衣女察觉到那目光,对他抿嘴笑,他的脸便红透了。   河的更远处有商船在水波中航行,舵手吹着悠扬的哨子。   她到家了。   南离紧紧将逄风揽在怀中,拍着他的背:“宝贝,想哭就哭,没关系。”   狼没有听见他的啜泣声,甚至逄风的呼吸也没有紊乱。可逄风从他肩头抬起脸时,南离发觉他肩头的衣物已经湿了。   南离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笨拙地不住拍着逄风瘦削的脊背:“没事了,没事了……”   像逄风曾经安慰他的那样。 第195章 命数   送别了林泠,他们便沿着睢河一路向南,直至树林。南离变作狼身,载起他:“我曾答应过你,来这山林一同狩野猪。”   南离掏了松鼠储藏坚果的洞,有榛子、橡果、花生。他用火焰烤熟了,喂逄风吃。   他也没忘记在洞里留下一块灵石。橡果太苦,南离又还给了松鼠。   狼很快狩来了一头野猪,正坐在篝火旁剥皮。野猪肉有膻味,需要多腌一会。南离将排骨剁成块,涂上黄酒、草药和盐。   草药软化了肉质,野猪肉被腌制得鲜嫩多汁,架在火上翻烤,南离将烤好的排骨递给逄风,可逄风只咬了几口,便放下了。   他不会浪费食物,南离嗅到了一丝反常。   他心一紧:“宝贝,你怎么了?”   逄风脸色发白,拢了拢外袍,声音很轻:“……南离,我冷。”   南离呼吸一滞。   纤细莹亮的雪白草叶在生长,它边缘如雀羽,如细剑般锐而美,它无声无息攀上逄风沉静闭眸的脸,显出神异的美。   可这一幕,却让南离震悚不止。   霜花无声无息地在眉心攀上,逄风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   南离喝道:“宝贝——你怎么了?快醒醒!主人——逄风!”   阴气发作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他前些日子明明为逄风压制过!   南离迅速环顾四周,他们的身下是松软的泥土,覆着白雪,没有半点遮盖的地方。他的视线又停在逄风脸上。   他脸上的莹白霜花已经蔓延上了脖颈。   来不及了。   南离一咬牙,南明焰席卷而至,化开泥土上的积雪。他捏了隐藏身形的诀,坐在潮湿的泥土,将逄风抱上腿。   逄风没有半点气力,他倚在他的胸膛,随着他的动作而晃动,像一只任人摆布的瓷偶。   魂魄也是冰的,甚至不能回应他。   南离:“别睡过去,求求你!逄风!”   逄风的躯体稍稍恢复了一丝温度。南离急切地吮着他的嘴唇。怀中人的眼睫颤了几下,睁开了眼。   逄风眼神有点失焦,被南离按在怀中吻。前襟被扯开一半,纤白脖颈微微扬着,汗珠沿着喉结往下淌。   美人在怀。   南离稍稍一动,逄风便抖得厉害。   逄风被南离胡乱吻着:“你别吓我,逄风,别离开我……”   逄风没力气抬手,只能蹭了蹭他的脸。   人的躯体承受不住神的力量,哪怕是太阴之水塑成的也不行。他的情绪波动了,阴气便趁虚而入,若不是南离在身畔……   他嗅到泥土的清香。   虽然他知道没得选,但竟然是这种地方。   松软黑褐的泥土之上,银发碧眸的英俊男人靠着树,肌肉壮硕的手臂环着乌发如墨的美人。他坐在男人腿上,仰着脖颈。   美色无边。   而此时,忽然传来一声粗犷的男音:“虎子!你在这里闻什么!”   是携带着猎犬的猎人。   逄风哆嗦了一下,脊背绷紧了。南离也差点被他从魂魄里赶出来。他忙稳定心神,将自己的魂魄慢慢深入,停留在逄风的魂魄里。   猎人挠了挠头:“什么声音?”   踩着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逄风的手臂都绷紧了。南离心里愧疚极了——逄风刚伤过神,想必是不愿与他双修。   可他不得不做。   南离安抚地抚摸逄风的脊背:“不会被发现,我布了结界。”   可逄风绷紧的背脊却始终没有放松,这也远比寻常更加激烈。南离环住他,将肩膀送到他口中,逄风咬了上去。   沉重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会,越来越轻。猎人似乎拍了猎狗脑袋一巴掌:“乱嗅什么?这什么也没有。”   逄风微微喘着气。   南离心疼地将他揽过来:“你刚才到底怎么了?”   逄风轻轻摇头:“命格有缺,我正常来说,活不过三十岁。”   三十岁,于修真之人只是弹指一挥间。   南离:“我要怎么办?”   逄风:“你得和我成婚。”   南离急道:“那便成婚!”   逄风摇了摇头:“有一个问题。”   逄风抬起眼来:“你要娶的人,是长夜太子逄风,也是妖神幽荧。无论哪个,命数都落于长夜皇宫。”   逄风:“如今你我要合籍,命格相连。迎亲的队伍必须去长夜皇宫,捧着那块长夜君的神位,然后嫁你。”   南离目瞪口呆:“……那要怎么办?”   逄风扶着额头:“我也不知道,只能先去都城,再寻办法。”   南离将他裹在大氅中,揽了起来。   长夜的国都名为悬月,幽荧有着部分月神的神格,长夜同样有祭月的传统。   悬月,悬月。   逄风舌抵着齿,在心底默念两遍。   如今的长夜国君,已是逄风侄子的孙子了。世事变迁,已没人记得他的脸。   南离问他:“宝贝,你不是月神么?”   逄风抬起眼:“幽荧不是,月亮不能诞生神智,幽荧是在月亮与太阴之气中诞生的,可以看作月的魂魄,却不是月亮本身。”   他们走在国都最热闹的街上,逄风忽然拉了拉南离的衣袖:“前面是义狼祠。”   义狼祠香火极旺,来来往往的人从祠堂间进出。翘起的飞檐,气派的门楼,养了荷花的池水底铺满了铜钱。此时不是夏季,荷花未开,只有几片枯黄泛绿的打蔫荷叶。   几只乌龟在荷叶下探头探脑。   逄风便笑:“倒是比长夜君香火旺盛。”   檀香缭绕,踏进门槛便入目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铜狼。铜狼生双尾,尾尖燃火焰,活灵活现,做跃跃欲扑之势。   它的眼神极灵动,眼底透着希冀,向前扑去,像是要扑到某个人的怀中。   祠中看守介绍道:“义狼随灵王而去,这里的人都相信,它最后寻到了灵王。”   祠中摆出来一排木雕,双尾小狼蜷缩成一团,垂着耳朵,似在等待某个不归人。那人说:“要买一只吗?义狼忠义,能以杀制煞,斩烂桃花,求得好姻缘。”   果然,世人求神,不过是为名利、姻缘、身体康健而已。   可逄风还是买了一只。   逄风道:“他们相信义狼没等到灵王,实际上便是默认了义狼再也没有见过灵王。”   “正如牛郎织女,明明相隔天河永不相见,却造出鹊桥聊以自慰。”   南离盯着他的眼。   逄风道:“可你等到了我。”   他说:“辛苦你,足足等了二百年。”   悬月的夜晚,是无比热闹的。南离牵着他的手往前走,曾经逄风扮成琵琶女的酒楼,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镖局。   众人吆喝,热闹极了。   南离偏过脸:“你从前好喜欢戴耳坠,怎么不戴了?”   逄风促狭地笑:“耳坠的松石有毒,磨一点点粉就能放倒一头牛。”   南离:“……”   长夜皇宫依然是灯火通明,只是如今它不属于他们了。南离去寻客栈下脚了,逄风于宫外驻足,遥遥地注视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叹道:“长夜如今当真是不同了啊。”   旁边有人回应:“是啊。”   声音无比耳熟。 第196章 曾经放走的狼   神仙居是长夜国都最好的酒楼,原因无他。这酒楼专门招待修士,所用的食材饱含灵气,就说这鸡,便是食灵草长大的。做成烧鸡,那更是色香味俱全,肉酥骨烂。   楼中尽是修士,有许多修士还携着灵宠。酒楼也有专门存放灵宠的围栏,金色的狮子卧在软褥,惬意挥舞尾巴,面前摆着鲜肉。紫毛的小松鼠面前放着碟坚果,把脸颊塞得满满。   僻静的隔间里。   逄风握着酒盅,坐他对面的人肩宽腿长,剑眉星目,神情古井无波。明明是青年,却生了副严肃古板的模样。   逄风:“这些年,你还好么?”   江逐辰擦拭着身侧的长枪:“也无所谓好不好,你走之后,接了父亲的班。为长夜打了一百年的仗便离开了。”   逄风垂眼:“采月过得怎样?”   江逐辰拭枪的手一顿:“多亏了你那道遗诏,她过得很好,也没有嫁人。只是凡人寿数有限,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无能为力。”   他说:“殿下,唯有这件事臣要谢你。”   逄风伸手按上他的肩膀:“不必谢,这本是她应得的。这些年,是你在祭奠我罢?”   “起初是我和采月一起,后来变成我一个人,给你们两个上香,”江逐辰灌了一口酒,“说起来,你那条狗呢?我不信它会死。”   江小将军冷笑一声:“后世乱传,它倒成了劳什子义狼,它怎能会随你而去?此刻想必成了妖,子孙满堂了。”   白色的狼用脑袋顶开帘子,进了隔间,乖顺地依偎在逄风身畔,逄风从它脖颈上取下酒壶,顺手拍了拍狼的脑袋:“在这。”   江逐辰:“……”   江逐辰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南离:“你做了什么?它怎么变成这样了?”   别人不知道,他可记得:这条狼凶得很,就连逄风也经常被它咬,时刻想着噬主。江小将军因此劝过逄风无数次,可逄风说他就喜欢这种性子烈的。   别人是养灵宠,他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逄风顺顺狼脖子的毛:“忽然有一天开窍了,我也没做什么。”   江逐辰嘴角抽动:“……你在诓我吧?这条狗肯定只是变得狡诈了,依我看,它还在寻机会杀你。你可别玩火自焚,这狼养了二百年还不够么?”   逄风:“不骗你,真的很听话。”   江逐辰满眼怀疑:“我不信,除非你让它学狗叫。”   江小将军知道这头狼最讨厌被叫做狗,先前他这么叫的时候,狼差点跟他拼命。   幸好逄风打翻了它。   逄风撩发至耳后,侧过脸,用只有白狼能听见的声音道:“夫君,叫一声好不好?”   白狼:“汪!”   江逐辰:“?”   白狼似乎怕他听不见,又吠叫道:“汪,汪汪汪!”   它的两条尾巴到处乱摇,摇得无比熟练——甚至碰倒了一个瓷瓶。   江逐辰手里的杯子掉了下去。   白狼顷刻间变为银发碧眸的英俊男人,南离毫不在意地抖了两下耳朵,狼声音低沉:“主人,还需要再叫几声么?”   江逐辰……差点从椅子上滑落。   南离为他们酌酒,神色顺从、恭敬。他酌完酒便后退一步,在逄风身畔候着,丝毫没有过界的意味。   江逐辰用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南离:“……这条狗化形之后,倒是懂事了许多。”   南离神色如常。   江逐辰瞄着南离:“你居然不生气?”   南离温顺地压耳朵,站在逄风身后:“主人不许我同客人发火。”   江逐辰在最初的惊异之后,倒也没有怀疑什么。修真界也常有灵宠化人之事,若是化形,它们也会随着主人做下仆。   他问:“你这些年可曾娶亲?”   逄风道:“没有,你呢?”   江逐辰苦笑道:“娶了妻,只不过妻子也是凡人,不到八十便不在人世。我的子嗣也皆是凡人,皆不在人世,后人如今已成一族。”   他道:“我有时候便会从白城回长夜来,看看他们。我的曾孙辈也已成老人……他们不应与我接触,我只是偶尔回去看看。”   他面容年轻,语气却犹如迟暮之人。   江逐辰苦笑:“殿下,我已不是江小将军了。”   昔日的江将军于长夜威名赫赫,他是江将军的独子,又习武从军。旁人便总叫他江小将军。后来,叫他江小将军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仰慕地叫他江将军。   江逐辰接过父亲的枪,陆续送走了主君、妹妹、妻子、儿女。江将军独自镇守长夜一百五十年。他斩尽群鬼,创立长夜卫制度。一百五十年后,他的修为突破元婴,便离开长夜。   只因与逄风的君臣之约。   他赴死前,为江逐辰留下密信:逐辰,孤走了,你要替孤守住长夜。   他守了一百五十年,如今卸任。   逄风又道:“不过,我的确快成婚了。”   江逐辰道:“是修士么?”   逄风点头:“是。”   江逐辰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他自己娶了凡人女子,知晓修士与凡人该有多痛苦。   逄风:“还是你认识的。”   江逐辰难以置信:“……不会是仙家百门的那几个?你疯了么?你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你的太阴之体?”   逄风摇头:“不。”   他含着笑意,对身畔的南离轻轻喊了声:“夫君。”   南离一改先前的乖顺,一把捞住他的腰,将逄风揽在怀里:“嗯?怎么了,宝贝?”   而原本古井无波的江逐辰……吓得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去。打死他也没想到,怎么会有人和自己的灵宠……一条狗成婚!   他要缓缓。   客栈中还亮着灯烛。   逄风被攥着脚腕,南离的公狗腰极有力,可偏偏还在榻上磨他,他的唇抵在逄风耳畔,嗓音性感又缱绻:“汪。”   江小将军被吓出一脸菜色,此时天色已晚,逄风便与他约定明日再见面,让他缓一缓。   回了房,逄风便被狼扑倒床榻,偏偏这狼嘴上装成狗,身体却还是那条饥肠辘辘的狼。   大汗淋漓之后,满身咬痕的逄风被南离紧紧揽在怀中。南离咬着他的耳垂,问:“主人……你当时留了什么遗诏?”   “没什么。”逄风喘着气。   他的遗诏很简单,只有两条。   任江将军之女江采月为相,辅佐幼帝,江逐辰为将军,镇守长夜。   他活着的时候,任一女子为相太过不妥,恐怕群臣会激然反对,可他死了,再没有人能反驳他了,一切都得按他的遗诏来做。   虎符被他留给了江逐辰。   除此之外,遗诏还有一条:命长夜之民,若非生命危急之时,勿要伤狼性命。   他知道体弱多病的江采月才学不输任何人,却因女子身份只能在和他讲经时侃侃而论,知道江逐辰遭父王猜忌,被夺了军权赋闲在家,知道南离渴望自由。   他什么都知道。   而如今看来,他当时种下的种子,已经长成参天繁茂的大树。   曾经的长夜太子为所有人安排好了后路,除了他自己。只有逄风,孤零零地碎在了渊底,化作一地闪亮的冰尘。   幸好,在那间有些漏风的木屋中,有人愿意将五感尽失的他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他接纳了他最脆弱的一面。   他曾经放走的狼,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第197章 娶亲   清晨的茶楼。   雅间的桌上摆着几盘小点,一壶茶。逄风半坐半倚在美人榻上,狭长的眼似睡似醒地微眯着,纤长的手指搭在木沿。南离坐在江逐辰对面,与他叙着前因后果。   南离轻声:“他昨天累了,让他睡会。”   他对江逐辰并没有恨意,南离从前不懂事的时候,的确因江逐辰叫自己狗而愤怒。   但江氏兄妹是逄风在长夜少数的用心待他的故友。南离反而要谢他们。   江小将军早已麻木了。   在他印象里的殿下是个极为保守的人,他明明饱受阴气贯体之苦,却从未想着双修疏解,更是不会在婚前做这种事情,但如今……   “行罢,”江小将军那副古板的神色裂了道缝隙,“也只有你能消受得了他。”   江逐辰:“……所以你真的要娶他?”   南离点头:“我倒是还想问,你们那娶一位公主要多少聘?”   江逐辰一抬眼皮:“你说呢?首先他是独子、是储君,修为又高,是太阴之体。寻常公主的聘礼黄金千两,白银万两,骏马二十匹,再加上绫罗丝绸之类的杂物。至于他……”   江逐辰:“不瞒你说,仙家百门从前有不少人想娶他,都被他打得半死,他们开出来的聘礼便更离谱了,上等灵石几乎成车装。”   他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却一脸质疑之色。因为南离实在不像是什么有钱人。   逄风却懒懒睁开了眼:“不必,按寻常公主的规格来就好。”   “不过,”他漆黑的眼珠一转,盯向南离,“三媒六聘,你一个也不能少。”   南离忙攥起他的手:“宝贝,我怎么会差你的?”   江逐辰道:“至于皇宫与长夜君神位一事,我能帮你们解决。最初的长夜卫都是我带出来的兄弟,他们修为突破之后,也会到我所创立的更门来。长夜历代帝王都与我相熟,将你以公主的身份塞进去,也不难。”   逄风:“长夜卫啊……”   江逐辰:“这是我与小妹共同商定的,她虽有治国之才,可练兵,还是得靠我。长夜卫只要突破,便会入更门。更门为他们提供修炼资源,凭借腰牌回了长夜也有优待。”   “腰牌的主体是件残破的仙器,那仙器没有杀伤力,只能记录人的讯息,正好用在此处,倒也不必担心长夜卫叛变。”   他耸了耸肩:“他们若要脱离长夜卫,也不会干涉,只是用了长夜的灵石法器,以后便不许踏入长夜了。”   江逐辰道:“不过长夜如此尽心尽力培养他们,为何要叛变?在家族把控的外宗,可没人会这么培养他们。”   逄风叹:“果真完美。”   江逐辰站起身:“你的命格拖不得,我一会便去皇宫那头,晌午你便能住进去。然后他下聘求娶就是了。”   逄风喊住他:“逐辰。”   江逐辰停住脚步。   逄风凝重道:“昔日,你与我私交甚密。左相没对你做些什么?”   江逐辰沉吟不语,才道:“没有,可他倒是与我说过怪异的话。”   他抬起眼:“他说,我与他从前很像。”   逄风沉默不语。   无论是带兵还是办事,江小将军一向雷厉风行,很快便有人马,接逄风与南离入了宫。   正正好好将他们安顿在从前的那间东宫。   江逐辰道:“他们都觉得灵王自刎不详,恐这间殿风水有问题,便封存了它。”   逄风环顾着四周。   他又说:“我特地与当朝帝王说过,你不必走乱七八糟的流程,按和亲来,直接被他的迎亲队伍接走。”   “对了,”江逐辰的视线转向南离,“按长夜的规矩,在成婚之前,你都不许见他。”   南离:“……”   他只得悻悻地随着江逐辰回去了。   东宫中的生活很平静,逄风习惯了冷清的岁月,倒也不觉得寂寞。   他将香炉点燃,旃檀的味道沾染了袖口。   宫人定期会为他送些饭,在他人眼中,他是个顶替的假质子,会和亲到妖兽宗门九阙。因此宫人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怜悯。   过了几日,逄风收到了一只活雁。   雁同样是成双成对、至死不渝的动物,送雁,代表着对方的忠贞。   逄风笑一笑,将雁放回空中。   南离想必也在焦头烂额地忙,他得请他的师尊和青鸿、银翎等人过来观礼。北境到东荒太远了,他不可能被真的接回九阙。南离得在白城置办一处地产,好迎他回去。   接下来,是问名,互换庚贴。   这事是云长老操办的,云长老舌绽莲花,逄风和南离在他口中简直是天作之合。他们的命格本来也互补,自然顺顺利利过了。   按照长夜的习俗,要将庚贴压在神像下试神意。不巧,逄风就是那个神。   要捉猫狗过来,三日内家中猫狗不能吠叫异动……南离在那,哪只猫狗敢动?   又过了几日,南离送了过书与小礼来。   红绿书纸,狼想必苦练了一段时间字迹,他的字较之前进步了许多。逄风勾起了唇,坐在案前,提笔认认真真地写了文定的回贴。   南离很快收到了他的回贴,回贴字迹清瘦工整,犹如其人。他在鼻尖嗅了嗅,能嗅到逄风身上淡淡的冷香。   数日不见逄风,他早已想得抓心挠肝。可成婚的确是繁琐而复杂的事,南离不愿亏待了逄风,力求事事完美。   终于到了请期。   婚期是云长老给算的,自然没有半点问题。借了这宫殿,长夜也得到一笔不菲的灵石做报酬,本身也乐意。   请期之后,便没那么多琐碎的事了。正常要宴请宾客,可他们都不愿让太多人知晓,也只是请了东荒的亲人故友。   宫人要为逄风量体裁衣,赶制嫁衣、定做首饰,却被逄风拒绝了。   世间有哪件衣裳,能比得上幽荧的神衣?   千妖衣是神器,自然能变幻样式,化作嫁衣自然不在话下。至于首饰,幽荧那一身饰物已是世间能寻到最好的。   逄风承诺南离,要让他娶完完全全的自己,是逄风,也是幽荧,于天地见证下合籍。他知晓许多神灵下凡,成婚只是一世姻缘。但逄风不愿如此。   他会身着千妖衣,嫁给他。   离成婚还有五日。   逄风步出殿中,提起劐水,对着漫天苍茫舞剑。他的身姿飘忽,北斗七星也随着闪动。一剑、两剑……逄风心若止水。   月色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柔和而清丽。   忽而一道黑影窜出,袭向他。逄风被那人禁锢在怀,却神色不变,身形一闪,剑刃抵住那人咽喉:“嗯?”   兜帽被风吹落,露出一头银发。   南离低下头,怀里的逄风眼神危险,细白手指握着的剑刃正抵着他的咽喉。   他精致漂亮的眉眼天生就含着冷淡的锐气,即便剑刃抵着咽喉。这一惊心动魄的绝色,却让他几欲忘记呼吸。   他呼吸粗重地去吻逄风。   逄风挑眉:“按长夜的习俗,婚前私会为神灵所不喜。”   南离眼神可怜兮兮,尾巴缠上他的腰:“宝贝,你不就是神?你答应我罢。我不能不碰你,我实在受不住了……”   都说狼喂不饱,他刚开荤,不可能等到成婚。   南离一边将手伸进逄风的袍摆下,摸他的腿心,一边嗅他的肩头:“我们已经什么都做了,你在怕什么?”   南离眼神真挚又炽热:“幽荧、长夜君——上神,容我冒犯,我太爱我未过门的妻子,请您准许我在婚前碰他。”   逄风:“……”   他自然听到了南离的祈祷。 第198章 月宫   月色如水,逄风便被打横抱起,南离急切地将他按在东宫的床榻上 开始解他的衣。   腰封很快被扯开。逄风的双腕被举过头顶,他急促道:“先别……”   南离心脏一扯,疼痛刺过,动作停了下来:“宝贝,怎么了?”   他虽然渴逄风,却也极尊重他。逄风若是不想,他也不会强要。   逄风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双臂主动去环他的脖颈:“我们去其他地方。”   他用柔软的唇蹭了蹭南离的耳朵:“南离,抱紧我。”   南离依言,环住了他的腰。怀中逄风的躯忽而轻了,而后越来越轻,几乎化作月下一抹清缓的细风来。他双脚离地,飘了起来。   南离急忙捉他的腰,逄风闭着眼,那件流光溢彩的神衣不知何时披在身。南离的身形越来越淡,竟融入羽衣之中,化作一匹神异的白狼。白狼卧在月下,所在之处正是神的心口。   南离分明神魂入了千妖衣,却也能注视着外界之景。闭目的逄风双足离地,竟奔月而去。长夜宫离他们越来越远,悬月城的万家灯火化为渺小的几点影斑。   野风悠悠,拂动云裳广袖。逄风耳坠骨珠随着风细碎摇晃,水蓝流苏在发间轻荡。羽衣随风猎猎而起,衣间群兽奔腾、草木葳蕤。   神灵再次睁眼时,已站在一片纯白之间。   神衣光芒一闪,南离的身影已从他身侧浮现。南离瞠目结舌地望着周遭之景:“宝贝,这……”   逄风回眸道:“这是月宫。”   眼前是一片昙花的海洋,无穷无尽的昙花自神灵双足下蔓伸,直至纯白的尽头。   昙花只于月下绽放,而这月宫之中,昙花倒是径自开放,不必担忧枯萎。   尽头是座巍峨的宫殿,宫殿由玉白的砖石筑造,殿前一棵老桂树,枝繁叶茂,树皮凹凸不平,如风霜中皱纹密布的脸。   逄风忽而弯眸一笑:“南离,你说你爱我,可我若是隐于千万朵昙花之间,你能否从中寻到我?”   他的身形竟慢慢变浅,直至消隐不见。   南离懵了。   幽荧的气息尚在,并无离去。可他却化作一朵昙花,隐于千万朵昙花之间。   他知人间新婚,新娘总会藏起一只鞋,让新郎去寻。可他的昙花隐于千万朵昙花之中,又何处去寻?   南离努力在脑海中回忆着他的小昙花的模样。他的小昙花与其他昙花不同。他记得逄风的味道,与其他昙花不同。   他一定能寻到他。   南离化作嗅觉更灵敏的原身,在昙花海中仔细嗅着。狼的鼻尖轻柔地在昙花上掠过,却不碰到任何一株。   它的吻,从来只予一朵昙。   狼脖子上的毛忽然耸了起来,它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冷香。狼顺着香气而去,在无边昙海中发觉了一株昙花。   昙花无辜地舒展着水嫩嫩的纤长花瓣,大大方方地绽放着,一副坦荡荡的模样。   南离却笑了。   他的小昙花可真是……   他变作人形,小心翼翼地埋下头,去亲吻昙花的瓣儿。才一触碰柔嫩的昙瓣,它便似耐不住似的摇晃着。   逄风喘着气,凭空出现,被南离按倒。   南离不断吻着他的耳坠:“小昙花,你被我捉到了……”   逄风环他的脖颈:“去月宫做。”   月宫冷清而寂静,没有半个人。这是因曾经的仙神多数陨在五神之乱中,少数存活的也陷入沉睡。逄风领着他在月宫中穿行:“南离,你要记住路。”   南离:“怎么?方便与你偷情?”   虽然这么说着,他却也还是用心记下路来。南离留意到,幽荧虽然赤脚,苍白的双足却不沾地——他是飘着走的。   ……还是得为他买履。   偌大的一间殿中,逄风终于驻足。   这间殿比曾经的东宫还要死寂,殿的正中只有玉座一张。冰冷的玉座美轮美奂,雕刻百兽千鸟,向月朝拜。   那是妖神的神座,坐在此上,便能聆听群兽祈祷之语,更有种种威能。   南离目瞪口呆:“你平时在哪睡?”   逄风扬下巴:“喏,就是那儿。”   南离:“……那我睡哪?”   逄风眼珠子转了转,对他张开双臂:“要不然睡我怀里?”   南离终于忍不住,揽着他的腰抱上玉座,屈起那双长腿。在冰冷的妖神玉座上,狼与神灵抵死缠绵。   他凶狠地往神灵的魂魄里进,又一遍遍在他耳畔念着:“上神,我要你长伴我身边。”   南离的汗水滴落在玉座上:“你是我的——我的逄风,我的主人,我的昙花。”   “牛郎不过是个怯懦鬼,”狼的眼神闪动着与从前无二的疯劲,“若是天河阻隔我们,我便斩了天河。谁也不能夺走你……”   逄风蜷着脚趾:“是……我是你的……”   狼忍得狠了,这一次便无比凶猛。他们交缠,弄脏了神的御座。   再睁眼,已是长夜东宫。   逄风喘息不止:“方才携你神魂去月宫,肉身尚在此处。”   东宫一如往常,南离四处张望,竟寻到了那只小小的软垫。他得了乐趣,将逄风抱起来,又按倒枕席间。   “我悔了,”南离吻他,“幼时我在你身畔夜夜难眠,如今巴不得你夜夜抱着我睡。”   东宫中逄风曾经沐浴的汤池也在,冒着氤氲的热气。南离知道他每次练完剑都要沐浴,发丝带着湿漉漉的味道。   狼有时候无趣,也会枕着爪子在殿门偷偷瞄他,窥见渺渺白雾里,若隐若现的光洁瘦削的脊背,几欲振翅的蝶骨。   他那时不知何为欲。   如今,他与逄风同浴,取了丁香皂来,细致地揉搓着逄风每一寸肌肤。可他们相处一池、坦诚相待,南离不可能和他只是沐浴。   他抬高逄风的腿。   像是弥补长夜十年爱恨不识的遗憾,南离热衷于在东宫的每一处侵占他。   最后,他紧紧将逄风拥在怀中。逄风枕着他的肩膀,任他抚摸发丝。南离轻声道:“今晚抱着你睡,明天我还得去张罗,下次见便是成婚那日了。”   逄风摸摸他的耳朵:“不急,已经等了二百多年,不差这五天。”   南离却闷声道:“差,一分一秒都差,成了婚,你得好好补偿我。” 第199章 大婚   寅时。   南离一夜没睡,他紧张极了,哪怕化作狼也缓解不得。门被叩响,青鸿走了进来,他提着一盏小灯:“师弟,还没睡?”   南离将脸埋进被中,声音闷闷:“师兄,我有些紧张。”   青鸿眼神柔和:“师弟,成婚这么大的日子,紧张很正常,若是睡不着,便不睡了。师兄陪你聊一小会。”   南离稍稍安下心来,二百年许多个心魔缠身的夜晚,师兄也提着灯,与他彻夜长谈。   他感到安心。   南离问:“师姐会来么?”   青鸿叹气:“她的身份太敏感了,不便到场,但她会在席间看着你的。”   南离点点头:“师兄,陪我聊一会。”   “好,”青鸿将小灯放在床头,“你有什么话,都可以与师兄说。”   青鸿温和道:“你是成婚的人了,若要嘱咐,也只能是老生常谈的要对道侣好些。可这应当不必我嘱咐你。”   “我还是隐隐有些惧,”南离忽然说,“我并非不愿与他成婚,我只是想,我能担负起他丈夫的责任么?”   他的声音几乎沉进夜里:“我怕我护不住他,让他伤,让他痛。”   青鸿沉思:“师弟,你知仙神嫁娶之法么?按神法来,妖神是不能嫁给妖的。”   “他若嫁给妖,便会偏袒某一妖族……按神法来,他可以娶你做他的妾,或者只和你做一世凡间的道侣,唯独不能与你合籍。”   “可他却愿以妖神之身嫁你。尽管始神地位尊崇,神法未必能管得了他,可这已经算是明晃晃和天道对着干了。我想,上神或许不需要你为他做些什么,只要你陪着他就好。”   青鸿感叹道:“虽然我不曾亲眼所见,可始神的生活是极枯燥乏味的,他需要你。”   南离先是缄默:“……师兄教训得是,可我到底是不愿总被他护着。”   “你太年轻,如今说这话为时太早,”青鸿站起身来,“南离,时辰到了,随我去换喜服罢。”   卯时。   逄风坐在妆奁铜镜前,手指秉着支螺子黛,细细为自己描眉。他本来眉眼便生得秀美,薄施粉黛后更是清丽无双。   千妖衣百般光芒闪动,自空中浮现,逄风随手一探,便披羽衣在身。羽衣遂他心意,化作火红艳丽的凤冠霞披。   群兽暂隐,鹿从犄角抽出枝条,化身为树,虎将皮毛斑斓绣成衣沿金线。众鸟在衣间振翅,无论是翟、孔雀、鸳鸯还是练鹊,皆振翅在广袖飞旋不止。   为首是头肃霜,肃霜同样是凤种之一,肃霜飞则陨霜,敛翅则落雪。肃霜啼鸣,引着漫天鸟雀,在嫁衣上飞舞。寻遍三界,恐怕也再寻不出如此华美的嫁衣。   逄风捻了捻耳坠。   骨珠触感细腻温润,隐隐能感知到水流般的生长纹。逄风的心平静了下来。   说也奇怪,幽荧有妖族赠物的所有记录,却唯独未提耳坠是谁所赠。   宫人喊:“吉时已到,新娘该上轿了!”   辰时。   银翎满意地打量着一身火红喜服的南离:“好,这才有个新郎官的模样。”   南离对着铜镜,不厌其烦地压着那头倔强翘起的银发。银翎一掌拍过去:“别扭扭捏捏的,快去迎你的新娘回家!”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南离跨步进了长夜宫中祠堂,入目檀香缭绕,长夜君的神位被供奉在上首。牌上刻字:月君长夜。   南离先是行至蒲团前,规规矩矩地屈下膝盖叩首、上香,随后小心翼翼取下那块神牌,包在红布中。   按照长夜习俗,迎新娘花轿前,新郎需去新娘的祠堂,叩拜仙神。   今天,仙神是他,新娘也是他。逄风未投胎前,在这块神牌中睡了接近千年。   南离将神牌捧在心口,心里呢喃:“小昙花,我要带你回家了。”   聘礼车队排成一道长龙,源源不断涌入宫中,满悬月城的行人皆为之惊叹。鲛绡绫罗、上等灵石、法器皆用车拉。异域的妖兽宗门,为娶这公主,当真下了血本。   燃烛、焚香。   爆竹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花轿晃晃悠悠,忽然停了下来。南离弯弓搭箭,三只红箭破空而去。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探出赤帘,被另一人牵住。   隔着朱红轻纱,逄风望见南离英俊的脸。他引着逄风跨过马鞍,走向堂前。   新娘方一下轿,便引得一阵惊呼。血红嫁衣流淌光华,广袖百鸟腾旋飞舞,虽隔着红纱,却也难掩绝世之色。   袖口探出的手腕凝着霜雪,可唯一令人惋惜的,是那皓腕密布的道道泛白疤痕。   礼生颂唱道:“新娘新郎齐登花堂。”   两人上了堂,于席间,逄风瞥见许多熟悉的脸孔——青鸿正忙着招待宾客,银翎披着斗篷站在角落里,江逐辰一脸平静坐在席首。   还有九阙弟子与长老,许多弟子坐不住,非得长老压着才行。常青木、淅洺等人坐在一桌,常青木甚至一脸兴奋地挥了挥手。   令他意外的是,封缄也来了,他依然是旧袍敝剑,那副荣辱不惊的神情,径自酌酒。席间甚至还有一身孔雀紫氅的上官法。   南离恨得牙根痒痒:“他怎么来了?我根本没请过他!”   而在这时,礼生又开始颂唱。   “一拜天地,愿月君长夜证此姻缘!”   逄风与南离齐齐拜了下去,却都在彼此眼中望到一抹心知肚明的笑意。   在长夜君的见证下娶长夜君……   “二拜高堂——”   他们的严慈皆不在人世,可师尊如父,因此逄风与南离拜了重明君。重明君苍老的脸上也浮现出几分笑意。   “夫妻对拜——”   扯住红绸,逄风与南离对着彼此,深深拜了下去。三拜已毕,至此,礼成。   花烛晃动,罗帐低垂。   大红的喜被洒满了桂圆、红枣与花生。南离与逄风手牵手坐在床上,南离望着他蒙在盖头下的脸,竟生出几分紧张来。   持过手中折扇,南离挑开了火红的盖头,红绡掀开,露出逄风的脸,红烛之下,美人如画。   他几乎屏住呼吸。   嫁衣如火,衬得逄风肤色更是冷白。   南离依稀记得,幻境之中的客栈厢房也是此等景象,可彼时他根本不敢想,有朝一日能迎他回家。   窗上贴了囍字。   八仙桌上摆着果脯蜜饯,合卺酒早已备好。南离取过,两人的手腕交叠在一处,饮下对方杯中酒。   因寓意同甘共苦,合卺酒是苦的,却比他喝过的琼浆玉液滋味还要甘美。   然后,便是结发。   他们先前已经结过一次发了。这次是南离持起了盘龙雕凤的剪刀,他的手有些颤抖,却还是利落地剪下了一缕墨色的发丝,与银发交缠在一处,两缕发丝落入锦囊。   至此,便是洞房花烛夜了。   南离与他先前做过无数没羞没臊的事,可此刻竟然不敢下手了。身着嫁衣的逄风实在太美了,他竟不敢亵渎。   逄风将手覆上他的手:“夫君。”   他往被褥里一摸,竟曳出本图册来。南离有些面红耳赤地扭过头去——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怕新人不知如何办事,婚房往往会备春宫图。上次还被他烧了一本……   春宫图被他放在膝上,只听逄风说:“夫君,今日新婚,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南离终于按耐不住,将他的新娘推倒在一床的红枣桂圆之上。 第200章 燕尔   逄风乌发披散在南离的胸膛,手臂还挂在狼的脖颈上。他不设防的模样实在惹人怜惜,南离揽着亲了又亲。   因为狼从前总是妄图咬他的喉,逄风从前对南离设防严重……提防狼几乎成了他的肌肉记忆。而在木屋中度过的那些天,他终于放下了对枕边人的防备。   南离凑过去,咬他的喉结,又开始吻他的后颈。昨天他一直叼着逄风的后颈……后颈的皮肉留了深深的齿痕。舌尖蹭过脆弱的大动脉,可逄风却只是扬了扬脖颈,任他作乱。   昨天逄风容许他对自己做任何事,而南离想听他哭,想听他叫。他平日里放不开,于是,昨夜逄风嗓子都哑了。   从今天起,他们便是真正的道侣了。满腔爱意无从宣泄,南离又舍不得打搅逄风,于是就这么托着下巴,痴痴注视着他的睡颜。   按照长夜的规矩,今日逄风应早起祭神,可他昨天被折腾狠了,南离才不会让他早起。   绣着龙凤的火红喜被凌乱,露出半截雪白臂膀,其间布满斑驳的吻痕。南离摸了摸自己的脊背,也被抓咬得不成样子。   狼去煮粥,粥里放红枣、桂圆、花生,煮得软烂,再加红糖。   婚房是他费尽心机选的,白城位于雪岭,雪岭严寒、终日不见日光。这间宅子便是在白城少有的日光充沛之地。   宅子带了间大院,院中搬来了南离朝思暮想的秋千。他请了阵修特意布置了隐蔽法阵,若非他们容许,无人能打搅。   粥煮好了,逄风也醒了。   逄风睡眼惺忪,声音略带些沙哑:“小狗,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南离为他披上蚕丝的睡袍:“还早,你再多睡会也无妨。”   逄风眯着眼睛,吸了吸鼻子:“好香。”   南离将粥盛出来:“怕你嗓子不舒服,煮了粥,如果不想睡了就喝一点,敬茶不急。”   披着睡袍的逄风下了榻,袍子柔软的下摆微微荡着,两条红痕密布的细腿却有些发抖,走路甚至有些不稳。   南离有些愧:“……昨日是我放纵了。”   逄风接过粥碗:“无妨,昨夜是我容许你的。只是日后要节制,不可荒淫。”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昨夜的放纵好像从未存在过。南离却暗暗一笑。   让他对逄风节制是不可能的,这就好像劝狼放弃吃肉,改行吃草,这太荒谬了。   神承认了他的道侣身份,南离的渎神之罚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他如今可以尽情地触碰逄风的身体,吮咬他最敏感的地方。   夜里天道似是不满,鸣雷阵阵,可南离只管将身下的逄风欺负得哭喘连连。   狼伸手去环逄风的腿弯:“若是走不了,我抱你去?”   逄风作势要踢他,脚腕却被捉住。南离摩挲着踝骨上的红珊瑚:“我记得它断了。”   逄风垂下眼:“……已经断掉了,那串珠子早已在渊底化作粉尘,可你总是想要我戴着,它便一直在。”   狼那时恨透了他,却不愿抹去他身上属于自己的痕迹。   南离又摩挲了几下:“很适合你。”   逄风揉了揉他的耳朵:“好了,先别闹,去敬茶罢。”   两人整顿好衣冠,逄风便捧着热茶,向重明君敬茶。重明君坐在太师椅上,叹道:“上神,你这一拜,我实在受不起。”   逄风摇头:“不必当我是妖神,您是南离的师尊,便同样是我的长辈。您当时收下南离为徒,抑他心魔两百年……我应多谢您。”   重明君却叹息:“我本来也不愿收他,这是云境的主意。”   逄风:“云师叔如今身处何处?”   “他回去了,”重明君道,“他说自己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喝了喜酒便回去了。”   逄风敛眸。   南离知晓他的想法,攥住他的指尖:“待我们回去,便去谢师叔。”   新婚第二日依然是繁忙的。   许多新朋旧友前来道贺,常青木蹦蹦跳跳:“林逢,虽然我不知你们如何和好的,可既然成了婚,我便只能祝你新婚快乐喽!”   “喏,这是甘木一族给丹景君的贺礼,”常青木递过来一只锦盒。   他又掏出了一只小锦囊,笑了一下:“而这是常青木给林逢的。你可得多给师祖吹吹枕头风,免得他一板着脸,全阙都害怕。”   锦囊上绣了许多歪歪斜斜的花花草草,又系了个蝴蝶结,颇有常青木的风格。逄风不用打开,便知晓里面是常青木的肉。   常青木哼着歌离去了,淅洺走上前,对逄风拱手:“林道友,你是心怀大善之人,淅洺昔日出言实在浅薄。望林道友原谅。”   逄风知晓她是指曾经劝自己远离人族,与之割席的一番话:“无妨。救人亦是救己。”   她最后留下了几块阵法石。不是什么高深的阵,却很有趣,比如砖石自洁之阵、落叶聚拢之阵。   江逐辰抱着臂:“新婚的感觉怎样?”   逄风含着笑:“还不错。”   江逐辰扶着额头:“我真不明白,那条狗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要一直养他?”   逄风想了想:“大概是习惯了。”   他的确已经习惯了南离在身边的日子,习惯了抬手就能触及雪白柔软的皮毛。   江逐辰只得叹:“殿下,新婚快乐。”   他取出了一只剑穗:“小妹亲手编的,原本是想在你二十七岁生辰赠你,不料一直没有送出去。”   暗红的剑穗褪了色,隐隐能看出曾经艳丽的火红。逄风郑重其事接过来,握在手里:“谢了。”   人来人往。   逄风坐在案前,提笔开始整理礼单。他的心静得可笑,甚至已经知晓会发现什么。   他从礼单中取出了一封信。   “爱徒亲启。” 第201章 淬寒   逄风面无表情地拆开了那封信。   信中只有一句话: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退,其退亦难。   左相从前便是如此教导他的。   逄风唤出一小缕火焰,注视着信件在火焰中慢慢卷边、变得焦黑。纸在金白火焰中化作灰烬,灰烬却在案上形成了一副诡异的图案。   像是……地图。   南离应付完屋内屋外的宾客,正走进里室,却见逄风蹙着眉,神情凝重。   南明焰的火种与逄风心脏相连,狼自然清楚逄风刚才用了他的火。   他揽住逄风的肩膀:“宝贝,怎么了?”   “左相,”逄风微微仰起脸,“我取回力量,同伤结的力量消退,他也随之苏醒。”   南离重重吻了下去:“不怕,夫君在。”   逄风被他吻得身体燥热,细长的手指扣在案沿,他喘了两口气,瞥向桌面的灰烬:“这是长夜的地图。”   他的指尖落在几处灰烬浓重之处:“这些地方被标了出来,应当是他进攻的隘口。”   逄风抬起眼:“他的军队是骸。”   南离攥紧了拳头。   逄风思索:“仙家百门对长夜愤恨颇多,不进攻已是无奈之举,不可能来助。”   左相只用阳谋。   而且他不死不灭,几乎没有手段能对付。   南离恨恨:“……那怎么办?”   狼爱憎分明,左相无疑是他最恨的人,他不仅杀害了他的父母,也害得他二百多年爱恨不识,两次让最爱的人死在眼前。   但南离如今不会像从前那般被仇恨所控制,恨固然是恨的,可他有了更应守护的人。无论何时,他都会将逄风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在狼死之前,任何人都碰不到逄风的一根手指头。   逄风却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南离疑惑。   逄风勾起唇,眼中却冷若寒霜:“我并非毫无准备,夫君,接下来去见些老朋友罢。”   南离心底一震。   逄风自恢复记忆以来,待他总是温和又纵容,骨子里的强势与自傲藏得很好。   可这一刻,南离又在他眼中捕到属于曾经长夜太子的冷傲。   而他的狼耳朵下意识一趴——   被打习惯了。   ……   森罗宗李掌门——如今其实不应该称呼他为李掌门,他已经不是掌门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叩响了屋门。   听人说,异域气势最盛的宗门之首娶了长夜的皇族为妻,这位阙主手笔极大,琳琅满目的聘礼成车拉进皇宫,令无数修士肉疼至极。   这可是无数宗门积攒一辈子都攒不出的珍宝啊!就这么给了凡人王朝!   但李掌门内心还是对这财大气粗的阙主有所期待的。围剿月魄之中,他的傀儡兵人被长夜太子徒手拆掉了,奇毒五更衣也消耗了。   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被侄子夺权,逐出宗门。傀儡兵人后来李掌门重制了一个,只是他被逐出宗门后,再也寻不到万物土与碧陨铁,威力大不如前。为了凑材料,他甚至将机关术初级篇卖给了长夜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中年穷!   李掌门幻想着那位宗主得知他可怜的遭遇后,会大力支持他的复仇机会,助他重登掌门之位,宗门成为对方的附庸也无所谓。   他知道那阙主极宠新婚妻子,特地携了礼物来——是一只小巧的机关莺,亮闪闪的羽毛是金叶子,两粒阳绿翡翠为眼,按动鸟喙就会不断鸣叫,精致得很。   他笃定深宫之人一定会喜爱。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英俊的银发男人皱着眉,碧绿的眼斜斜睨他。男人壮硕高大,五官深邃,极有压迫力。   南离冷冷道:“我似乎没有邀请你。”   李掌门咽了咽口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出在哪见过。   银发男人身后,有一人背对着他,立于窗前。那人披了件鹤纹罩衫,身姿清瘦挺拔,如墨乌发只别根银簪,一看背影便知姿容出众。   想必这便是阙主那位发妻。   李掌门掌心渗出汗,赔笑道:“听闻阙主大婚,鄙人为尊夫人准备了件薄礼。”   南离面色不虞:“还请阁下回去。”   李掌门心思百转千回,只得不甘咬牙,准备离去,却忽闻一声淡淡的“让他留下。”   他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抬起头,窗边那人缓缓侧过脸,眼中含满讥讽。那双狭长的眼透着漫不经心的凉薄,眼尾上挑,映入李掌门眼中,却犹如梦魇。   他不由得哆嗦起来,下意识唤出兵人,挡在身前:“你怎么还活着!”   逄风玩味一笑:“李掌门,好久不见。”   他漆黑的眼珠转了转:“李掌门这兵人似乎大不如前啊,是想让孤再拆一次么?”   逄风屈了屈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眼中竟显出几分跃跃欲试。   南离捉过他的手腕,宠溺道:“宝贝,你别累着,我来拆罢。”   李掌门:“……”   他终于想起来这男人是谁了!当年围剿长夜,长夜太子有一匹灵宠白狼,生生将许多人撕成碎片,它的火焰侵入体内无法清楚,许多被火焰袭中的人至今饱受灼身之痛。   他难以置信道:“你——你这妖物,为了活下去,竟然委身灵宠——”   他话音一落,南离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踏出一步:“对我的道侣放尊重些!”   掌心金白的火焰汇聚,狼正要袭出,却被逄风按住肩膀。南离会意,退后一步。   逄风闲庭信步般走上前:“李掌门说得不错,孤的确委身灵宠。可那又如何?如今东荒宗门以九阙为首,阙主又是孤的夫君,孤过得并不比长夜差……倒是李掌门二百年来,似乎大不如前了。”   他轻轻一笑:“久闻李掌门气节动人,连宗门秘法都能卖出去。”   言辞如匕,句句捅人痛处。   李掌门面如土色:“你不能杀我——别忘了,我知晓你的秘密,月魄的消息若是泄露,你自身难保!”   逄风笑容极冷,淬了毒:“李掌门,既然如此,孤更不能放你离去了。”   他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扯掉了兵人的一条手臂。兵人与主人神识相连,李掌门痛得惊呼一声,跪坐在地。   逄风慢条斯理地拆着兵人那条断臂,零件噼里啪啦洒在地上:“李掌门,孤不记得你有和孤讨价还价的权利。”   “唔?”逄风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物件,从兵人残掌的零件中取出了粒散发寒气的冰蓝药散,“五更衣?”   李掌门一瞬间狂喜:“自作孽,不可活,你竟然主动触碰了五更衣——解药可只有我有,若是没有解药,你等着炸碎五脏吧!”   “是么,”逄风唇角上扬,他随手将那粒药散扔进口中,嚼了几下,“味道不错,孤最近阳气太旺,正好败败火气。”   从前五更衣能伤他,是因为引动了逄风体内阴气。而这具躯体已是半神之躯,又与南离结合,不惧阴气,五更衣怎能伤到他?   无数细碎零件从掌中漏下,逄风向前摊开手掌:“李掌门,你的机关术全交出来罢。” 第202章 上古   窗明几净,案台一尘不染。   逄风垂着眼眸,专心凝视着什么,他的手指缠着亮闪闪的丝线。丝线在灵巧的指间竟然交织成一头活灵活现的小狼。   他操控着小狼摇了摇尾巴。   南离眼前一亮:“是我么?”   他也开始摇尾巴,和逄风指尖的丝线小狼一个幅度。   逄风抿唇:“不好用。”   “咔”一声,他将手里的丝线扯断了。南离一惊,可逄风又从入户月色中抽出了一缕银蓝的丝线,转瞬又编织出一头小狼。   南离今日闲逛,“恰巧”遇见华宗主,逄风不在乎他的死活,可狼记仇得很,华宗主割了逄风的喉,他也生生撕开了他的喉。   逄风从老道那得来的遮蔽气息的罗盘还在,自然无人发觉。南离将万华门的钢蛛丝带来回来,给逄风当花绳翻。   逄风两根指头夹着那根断裂的丝线:“韧性还是不错的,送工部去没准有用。”   李掌门被逄风废了修为,捡了一条命,被逄风连人带机关术交给江逐辰。机关术很快便会投入使用。而贪生怕死的李掌门只能靠脑子里那点机关术度过余生。   被宗门逐出来的废人,倒不怕他叛逃。   江逐辰用灵鸟传信,告知他机关术已经派上了很大用场。傀儡兵人若能量产,哪怕只是弱化型,长夜卫也不必如此辛苦。   逄风将钢蛛丝的炼制方法也塞进竹筒,寄去给江逐辰,顺便邀他前来商议。   南离隐约察觉他心情不错,轻咬了下他的耳垂。逄风莹白的耳垂顿时泛起一抹薄红。   他知道逄风喜静、好看书,特意为逄风修了间宽敞书房。逄风果然喜爱,整日泡在书房,竟冷落了新婚夫君。南离妒火渐起,将他按在书间,粗暴地来了一次。   他不会强迫逄风,逄风要是不想,随时可以渎神之罚惩罚他。   南离忽然环住他:“宝贝,你到底是怎么……”   直到现在,南离也不知逄风前世到底因何而死,逄风也没提过。   逄风垂下眼:“是左相。幽王一心寻仙问道,盲信左相……他大张旗鼓寻仙问药,进而引来群敌环伺,仙家百门围剿长夜,他倒是畏罪自杀了。我只得主动暴露幽荧的身份,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过来。”   逄风淡淡道:“后来我想,这也是左相的局。长夜王能入仙途的秘密若被公布,仙家百门肯定会想方设法控制凡人王朝。凡人便永远沦为修士的奴隶。左相应当是想考验我,是能丢下长夜独自求仙,还是为长夜而死罢。”   南离捉住他的手指。   逄风眼神冷厉:“放心,如今我已经没有那么脆弱了。骸也不能耐我何。先前在东荒骸群横行,是因为没有月亮庇护。月本身便能镇邪祟、守清明。我神魂入主月宫,月亮还能笼罩的地方,便不会放任这些东西肆虐。”   南离担忧道:“会不会对神魂有影响?”   逄风轻轻摇了摇头:“你多与我双修,就没有影响。”   逄风用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翻过书页。南离则轻手轻脚步出书房,不出一会便端着一盏小茶盅返回。逄风掀开瓷盖,其中盛着冰糖煮过的鲜梨。他用小勺一点一点挖着,送进口中。读着读着,他的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   他唤道:“南离。”   南离凑过来:“怎么了,主人?”   “你注意这里。”逄风指着书中一页,神色凝重。这本书是长夜矿脉几百年来的开采记录,江逐辰送来的,南离不解他为何要看。   逄风抬起眼:“我也时常对左相的所作所为感到疑惑,他明面上看不出有渴望的东西,却引幽王入仙途,收我为徒,又袭击焆都。可利益上,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他不想成仙——若是想成仙,早早吃掉我的魂魄即可,也不在意权势。他的兴趣似乎在于……我,或者说幽荧身上。可幽荧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琼霜君也说他不是人、鬼、神。但是他的因果与长夜有关。”   南离愈发搞不懂:“可这与矿脉的开采记录有什么关系?”   逄风抿唇:“还记得我们去追查铸灵殿那几人时,你与我走散的那一段么?那时我在一间破庙里,见过了左相。他那时戴了一副奇特的青铜面具。”   南离低头一看,纸页骇然记载着:丙戌年三月二日,长夜卫于浮玉支脉掘出青铜面具一只,已上交司天监。   底下小字批注:少监认为,此乃上古时期某部落遗物,面具有仙器气息,然年月太长,已经风化,人触碰后当场化作尘灰。   甚至还配了图解:青铜面具的双耳极长,若是戴上几乎过膝,它面目狰狞,青面獠牙,鲜亮的油彩已然褪色。   正当两人心神剧震时,有人叩门。   是江逐辰。   江逐辰踏进屋内:“殿下,地图我已交给长夜卫如今的将军。只是所谓的骸,将士们并没有对付的经验。”   “逐辰,”逄风指着纸页的图解,“你对这面具了解多少?”   江逐辰扫了一眼:“鬼车部?殿下为何忽然问我此事?” 第203章 我在   江逐辰奇怪道:“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都是司天监的那些博士研究的。上古年间,长夜国土曾属于名为‘鬼车’的部落,近些年来鬼车部的遗物经常被农人掘到,它的存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道:“据出土的石板记载,鬼车部首领为女子,男子则担任名为‘觋’的职务,共同守护部族。”   逄风缓缓道:“……巫祭?”   江逐辰颔首:“是,但和殿下认知不同,鬼车部的男觋,并不是祈神的祭司,而是抵御外敌的战士。为了威慑敌人,他们会戴上狰狞的青铜面具。而他们手中的祭杖则用来敲碎敌人的头骨。”   南离喃喃道:“这还真是……狂野。”   江逐辰又道:“鬼车部虽以鬼车为名,却并不信奉九首怪鸟。石板记载,鬼车部的男觋,自幼时便要吞咽鬼车的血液,因此与神鬼通,能够请灵上身。”   逄风沉默不语。   江逐辰所描述的鬼车部男觋的面具,的确与左相戴的极为相似。莫非左相便是那鬼车部遗留之人?可他这么做的缘由又是什么?   江逐辰看出了他的忧心,抱臂道:“殿下,你从前就积劳成疾。如今来长夜一趟,臣稍微带你走走罢,也让你见见如今的长夜。”   南离同样觉得在理,新婚燕尔的道侣总要腻歪一阵,寻些地方出游。可逄风刚与他新婚,便投入无休止的思考里。   他也想带着逄风散散心。   虽说左相大敌当前,可他如今并没有举动,想必也没有恢复力量。长夜卫在边境驻守,若有异动,他们很快就能得到消息。   江逐辰扫了南离一眼:“正好这条狗也在,殿下与我春狩好了。”   落云围场。   落云猎场位于悬月城外,自古便是长夜皇室的御用猎场。逄风与南离对此都并不陌生,狮子事件便发生在此处。记仇的狼记了二百多年——逄风只能骑他!无论是榻上还是榻下。   南离化作狼身,让逄风骑在身下,江逐辰翻身上白马,稳稳落后他半个身位。这情景竟与二百年前如出一辙。   逄风感叹道:“白马将军,风华绝代,逐辰,当年悬月多少人为你倾倒?也不知你最后娶了哪家姑娘?”   江逐辰苦笑道:“殿下,莫要说笑了。先妻是李太傅之女,你也应认识的。”   逄风思索片刻,终于忆起了那姑娘,李老太傅的独女是自幼习武的将门虎女,手持两柄重锤舞得虎虎生风。她英气飒爽,及笄便随父从军,也闯出不小的名堂。   当时朝廷还有人议论纷纷:李太傅这女儿一天风风火火如男子,谁敢娶她?可她并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这姑娘一直心慕于江逐辰,却并不扭捏,大大方方堵住江逐辰:“你来与我比斗一番,若是赢了,我就嫁给你。”   彼时无心成家的江逐辰莫名其妙:“你这姑娘怎么蛮不讲理?若我输了会怎样?”   她骄傲地一抬下巴:“那你入赘。”   逄风概叹道:“没想到,你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江逐辰也叹了一声:“是啊,她是个好姑娘。可父亲去后,我只想着照顾小妹,根本没想过与她共度余生。可当我被埋在尸体之下,她却从尸山中将奄奄一息的我徒手刨出来,一步一个血脚印背着我回营。”   江逐辰:“但这并不是因为她仰慕我,若是换成任何一个兵士,她也会这么做……我也是从那时起,发觉自己喜欢她的。”   他的眼神渐渐黯下去:“可惜她终归没有仙缘,靠最好的丹药才续了一百年的命。”   逄风将手搭上他的肩膀。   “无事,我已经看淡了,”江逐辰抚摸着白马的脊背,“它也不是当年江小将军日行千里的白马‘飞云’,它已经是飞云不知第几代的后裔了。”   江逐辰平淡道:“我已经不会再为之伤神悲痛,我如今在意的,唯有长夜。”   正闲聊时,一只野兔斜刺里窜过,逄风气定神闲地弯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箭矢离弦,顷刻贯穿野兔咽喉。   他翻身下狼,捡起野兔。   逄风又拍了拍狼的脑袋:“南离,一会我们要烤些肉吃,你狩些肉嫩的来。”   狼应声窜入草丛——这并不只是灵宠完成主人的任务,同样也是雄性在爱侣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白狼干劲十足,努力嗅闻着,它很快发觉一头獐子,猛扑而去。   山中野味,鹧鸪与獐子是最鲜的。狼得意洋洋叼着獐子,对逄风摇着尾巴。   獐子剥了皮,片成手指粗细的肉条。肉条先是在佐料中腌会,待肉条微微收缩,便架在火上炙烤。   獐子肉不必烤太久,只转那么几圈,待肉条表面变成焦褐色,内里带些血丝,喷香味道散发而出,就能入口了。   南离用胡椒调了酱汁,悉心将最嫩的腹肉沾上酱汁,喂给逄风。逄风一口叼住,几下就咽下肚,肉条汁水丰富,鲜嫩味美。   南离得意洋洋:“还要狮子么?”   逄风舔了舔嘴唇:“不要了。”   南离烤肉的功夫,逄风倒也没闲着,他摘了些白色的圆菇,也在火上烤,圆菇一烤便涌出一汪汁水,解腻。   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他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了下来。逄风仿佛回到了许久的游猎之前,他有时候困了,盖着狼的尾巴就睡。   江逐辰注视着摇曳的火光:“殿下,我真没想到还有机会与你并肩而行。”   他郑重其事道:“谢谢你。”   落云猎场自然有用于休憩的山庄,江逐辰早早进了屋。逄风与南离则进了另外一间。   南离熄了灯。   黑夜里,逄风攥住了他的手。   他知道逄风满心疑虑,南离回握他的手:“……别怕,我在。” 第204章 海晏河清   逄风搂着南离宽阔的背脊,下巴正好搁在南离的肩膀。南离的大尾巴一条盖在他身上,一条给他抱在怀中。   逄风半睡半醒间蹭了几下,有些迷蒙:“怎么抱不进怀了……”   他的声音竟然隐隐透着些无措:“明明先前还是很小一只,抱在胸前……”   在说梦话么?   南离觉得新奇又可爱,逄风神魂不稳的时候,也显现出这般模样。他这人强势冷厉惯了,这点懵懂反而形成极鲜明的反差。   他之前遇见过的幽荧也是如此,南离猜测逄风变成如今的性子,几乎全因左相。   可逄风抱过年幼的狼入睡吗?   南离记忆里并没有——他在逄风身畔就睡不着,尽管逄风有时候会让狼陪着睡,但他并不记得他抱过幼时的自己入睡。   ……或许是他忘了。   毕竟,幼时的记忆很少有人留存,狼也一样。可南离贪婪地注视着他宁静的睡颜,只觉得这人成了自己的心头肉,逄风心口每起伏一次,他心尖就颤一下。   南离伸出手臂,将逄风更紧地揽入怀中。狼将逄风轻轻松松圈在怀里,亲了一口:“你也好瘦,正好被我抱着……”   逄风又蹭了他的尾巴几下:“大尾巴。”   南离正想听听他还要继续说什么梦话,逄风却歪头睡了过去。   翌日,南离睁开眼,便望见逄风倚在窗沿,微垂着浓黑的睫,视线落在手持的书卷上。那张脸好看得不像话。   南离忍不住问:“宝贝,你还记得昨夜说了什么?”   逄风冷冷一瞥:“不知道。”   ……还是熟悉的他。   离开了落云猎场,几人同去了岱山天折。天折脚下有山村,有酒家。江逐辰寻了位置坐下,要了盘酥炸赤鳞鱼。   赤鳞鱼不过拇指长的小鱼,却值钱得很。一条值得上半粒银。这赤鳞鱼只有天折的一眼泉里才能养活,出水即死。   鱼裹着一层薄粉,油中炸过,连刺都是绵软的,却维持着出水跃出的姿态,旁边摆了豆腐丸子,做出龙戏珠的形意。   逄风夹着鱼,慢慢吃着。他对鱼兴致不大,吃到豆腐丸子,却多动了几筷。   南离留意着他细微的神情,见状马上去了伙房,寻师傅去买丸子馅料的配方。   江逐辰为逄风酌了酒。   二人碰杯。   江逐辰道:“殿下,还记得么?当初你我出兵归来,路过天折,总要在这喝一杯的。”   逄风盯着杯中摇晃的酒液:“是啊……物是人非,转眼已二百年了。”   江逐辰缓缓道:“殿下,我还记得每一个弟兄的名字。没有长夜卫的时候,绝大多数兵士埋骨他乡,二百年过去,即便是至亲家人,也很少有人祭奠了,唯有我还记得。”   他掏出一块腰牌,和先前长夜卫一模一样的乌金木材质。这块腰牌上印着的字迹有些磨损,逄风只能依稀辨认出字迹。   壹。   江逐辰。   他是第一名长夜卫。   江逐辰又说:“长夜卫自创建以来,伤亡一向惨重,直到工部的符纸法器投入使用才好些。他们名字会被刻在英魂碑,受后人祭拜,家人也会得到抚恤,不会有后顾之忧。若有子嗣,子嗣也可以继承父辈的腰牌编号。”   他最后说:“我记得每一个名字。”   逄风定定凝视着他,只觉眼前的青年,将自己变成了一块活着的墓碑。   南离同样沉默,他用那只眼视过长夜卫的魂光,他们与东荒修士截然不同。   长风呼啸。   天折依然是从前孤寂凄冷的模样,它平日里无人造访,只在逄风殉身时热闹了一场。   几人敬重太山府君,徒步上山。   崖顶那棵半死不活的枯树竟然还苟延残喘着,树杈栖着的乌鸦倒是换了一批。逄风寻到那池潭水,他的血流进了潭水,即便是萧瑟的早春,潭水旁的萋萋青草也格外茂盛。   潭水旁,竖着一座矮矮的无字石碑。   江逐辰说:“每年,我与小妹都会来这祭拜你。后来她走不动了,却坚持要来,我便背她上山。我与小妹从不去皇陵,因为那里葬的是灵王,不是殿下。”   江逐辰注视着石碑:“没刻字,小妹怕被人砸掉。你刚去的几年,仙家百门抹黑灵王,说长夜的祸患是你招来的。小妹为了正你的名,与太史院力争了几十年。”   逄风拭去碑上尘:“其实不必如此。”   江逐辰:“我也明白你不会在意这些,可小妹性子倔,你也知道。她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逄风拢了拢氅:“我欠她一句道谢。”   天折如裂开巨口,直通险峡,逄风向下望去,却只能望见无边无际的云雾,不见渊底。   南离立在他身畔:“那时候,冷么?”   逄风一愣。   他知道南离在问自己跳下去的时候,可他早已忘记当时冷不冷。他当时唯一所想,便是他终归亏欠南离。   南离与他心意相通,顿知他所思所想。   “你不欠我,”南离毛茸茸的耳朵蹭着他的脸,“是我欠你,主人。”   南离:“你是最好的主人,我上辈子肯定积了德,才能被你捡回去。”   他的唇覆了上来,潮热、急切而湿润。逄风仰着头,被动地承受他的吻。狼一边与他热切地亲吻着,一边喟叹道:“主人……”   而后,逄风没有说什么,只是对渊底的府君郑重其事一拜,便步入下山的窄道。   山脚之下,冰雪消融,田地吐绿。   田地中却没有佝偻插秧的农人,有独臂的傀儡木人,举着条木胳膊吱吱嘎嘎地插秧。   树梢栖着木鹰,眼神如电,啄秧苗的鸟只要扑棱下去,便会被木鹰赶跑。   逄风骑着白狼行走于田埂上,有小孩牵着拴着线的纸片,引了一大群蝴蝶在身后翩翩起舞。狼这次并没有喷出火焰。   入了夜,月亮升起来了。   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烛光,施了长明咒的烛火,长夜百姓每月都能买到一根。   几户人家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聊今天的收成,聊家长里短。   有人叹:“今年要闹蝗虫,天气热了,蝗也开始出土,虽然还没成气候……”   另一人搭话:“怕什么?听说司天监的仙人们驯了灵鸡,一头就能干掉几千只蝗,改明儿上报给朝廷,就能有灵鸡过来。”   还有人羡慕:“唉,老四,你们家那娃……听说被长夜卫选中了?”   另一人满面红光、唾沫横飞:“那可不,我们家这破草窝子,可算飞出个金凤凰!”   逄风静静地凝望着这一切,忽而笑了。   海晏河清,如你所愿。 第205章 一夜幻梦   悬月旧都旁另起一城,名为未央。   未央城极特殊,此间尽是奢靡的酒楼坊市,灯火如洪夜夜不熄,故名未央。纸醉金迷的未央城只接待修士,也只收灵石。   长夜赚取灵石,除却开矿,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来自这未央城。只论繁华,未央城并不必焆都差几分。   江逐辰一边走,一边介绍道:“除却未央城,长夜境内的试炼秘境也对修士开放,当然也是要收灵石的。”   楼阁娇娥起舞,薄如纱的披帛轻拂,如流风回雪。亦有蒙眼乐师,指尖快如残影在古琴拨弄,抚出铮铮亢鸣。   江逐辰虚虚环抱手臂:“虽说长夜卫不许在未央销金,不过我已经解甲。殿下要玩些什么?今日我请殿下。”   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有点肉疼的。   江小将军一向清贫,与将士同吃同住,所有进账都贴补了长夜卫。他乾坤袋里的那点灵石,还是解甲之后一点一点攒的。   逄风那双狭长的眼漫不经心地那么一瞥,停在了坊市的牌匾上。   江逐辰掌心开始冒汗。   ……若是听曲或者喝酒他是请得起的,但柜坊,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十个江小将军都不够赔。   虽说他与逄风是旧识,逄风在他面前却一向是自持得体的储君。江逐辰并不知道,他的殿下私下里只要没钱用,就会去柜坊取。   逄风的千术实在太高超了,赌场对他来说和钱庄没什么区别。   南离却眉头一皱,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忙将自己的乾坤袋丢进逄风怀中:“别想着赌自己,你要赌就用我的灵石。”   即便知道逄风不可能输,南离也不愿让其他人用那种眼神打量他。   逄风扯唇:“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灯红酒绿的销金窟中,骰子在盅中滴溜溜碰撞、旋转,发出刷啦啦的脆响。赌徒的目光如饥肠辘辘的秃鹫,死死盯着赌桌。   逄风修长的手正扣在盅上,冷白的手背与墨色赌盅相映,格外惹眼。   南离气定神闲,江逐辰却坐立不安,翘着的二郎腿连换了好几次。   庄荷一声高喝:“开!”   赌徒们灼热而疯狂目光顿时集中在赌盅之上。每个人都在心底疯狂祈祷财神眷顾。   盅开,两枚骰子静静停着,一枚两点,一枚三点。顷刻间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握拳大力锤击赌桌,悔不当初。但是让他们不赌是不可能的,红眼的赌徒只会怨这次赌运不佳。   诸多赌了大的赌徒里,逄风大抵是最平静的一个。他眼波流转,望向南离,语气带些歉意:“夫君,对不起,都输出去了。”   江逐辰“腾”一下站起身来:“殿下,不然我们去梨园,这地方实在不能待啊!”   逄风笑了:“那可不行,我还要将他的乾坤袋赢回来。”   江逐辰劝他不动,只得痛心疾首地捂住双眼。逄风苦恼道:“没有筹码了……”   南离带来的全部家当,刚才都被他赌出去了……如今他们身上一穷二白。   江逐辰咬一咬牙,就要舍命陪君子。   他喊来小二:“换筹码,押上——”   南离抢先一步:“我。”   小二懵了,视线在逄风与南离身上游移,南离道:“押我。”   他为难道:“这……妖君阁下,我需事先与你说明,这儿做的是正经生意,绝不会断手断脚。赌自己倒是也能赌,可若是输了,没人赎,妖君就得在未央当几十年卫兵。妖君若能接受,小人这就取筹码。”   南离高傲地一扬头。   小二不一会就呈上筹码,被逄风接过。南离凑到他耳畔:“宝贝,你这次可谨慎点花……这可是你夫君的卖身钱。”   逄风弯起眼睛:“那我得谨慎些,可不能将结发道侣输出去。”   起先几把,不温不火。   逄风有赢有输,手里的筹码却还是见了底。空荡荡的签筒,只剩下孤零零两根筹码。   江逐辰几次险些站起身来。   逄风眯着眼睛:“看来得认真些了。”   他取过仅剩两根筹码,成竹在胸:“我押数字,三和六。”   而后——   形势忽然逆转。   赌盅掀开,两枚骰子的数字正是三与六。   押数字的赔率和大小完全不同,若是压中数字,可是六倍以上的赌金!   筹码哗啦啦落入签筒,在赌徒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里,逄风赢了一局又一局。   最后一局,他不仅赢回了南离的乾坤袋,还赢来了一大筒筹码。   众赌徒妒忌的目光里,逄风随手一扬,筹码噼里啪啦被抛上空,柜坊的气氛一瞬间被引至沸腾,众赌徒姿态全无,如野兽般纷纷扑去,争抢筹码!   哄抢之际,逄风还了筹码,将乾坤袋抛给了南离,便与二人悄无声息离开了这间柜坊。   月如银刃。   逄风勾起唇,心情很不错。   他这么一来,神秘人绝处翻盘、连赢几十局、又挥金如土洒筹码的名声很快便会在未央城中传开,会有更多纨绔修士被引至未央。   长夜也能借机小赚一笔。   南离知道,无论输赢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方才不过是同江逐辰打趣,顺带逗弄他。   江逐辰虚弱道:“殿下,方才你可吓死我了……”   逄风兴致依然未减,楼阁栖满小兽的飞檐下,有乐师抚琴而歌。他便径直上了那道楼梯,不知他与乐师说了什么。那乐师竟起身,将位置让给他。   逄风的脸上覆着一张狼头面具,狼耳尖尖竖在头顶,只露出精致的下颌。   夜风正浓,猎猎盈满他的衣袖。   细长手指在琴弦轻轻一拨,一串圆润饱满的乐音便如玉珠落盘、山涧溪流,自弦间雀跃涌泄而出。   广陵止息,高山流水。   梅花三弄,渔樵问答。   曲曲乐音奔落,激昂处雄壮,飘零处忧婉,潇洒处无拘,迅疾处凛然。   闻此乐音,眼前数景浮现,时而琳琅雪竹,凛然肃风;时而万物知春,和风淡荡。   楼阁之下,早已聚拢了众多赏琴之人,数不清的灵石丹药裹着灵流,如流火般砸向抚琴之人,试图掀开那面具,却在离面具三寸之处触到无形屏障,颓然坠落。   逄风所奏,皆是阳春白雪的名曲,末了却忽而奏了曲相思吟。   相思吟倾诉情思,是下里巴人的曲目,并不入流。有些傲气的琴师都不会奏它。可逄风却偏偏奏了。   这首曲明朗而欢快,寥寥几音勾勒出活泼姑娘追求心仪的男子的羞恼形态。逄风的小指俏皮勾几勾,轻松明快的乐音便迸了出来。   南离定定听着。   从前他还是狼身时,也不是没听过逄风抚琴奏乐,只是那琴声中的情意是伪造的,再真切也空无一物。可如今,逄风的曲中有了实实在在的东西。   这首曲,调与音是相思吟,意却大不相同。逄风借了相思吟的调子,奏了另一首曲。   狼在琴声中寻到了自己。   十二月的隆冬,幼狼一头扎进雪中,变成根揪着尾巴拔出来的萝卜;腊月的严寒,小狼将鼻子伸进火中,却被烫得直叫;二月的早春,小狼在嫩草上打着转,追自己的尾巴……   时光如河,一条活泼灵动的小狼从中跃了出来。它和全部野兽一样,在疼痛中跌跌撞撞成长。它被山鸡啄了鼻子,松鼠薅了尾巴,却依然对世界充满好奇。   南离的眼眶渐渐湿润了。他从曲中感受到逄风浓烈的爱意。他自幼缺爱,安全感很低,可逄风无时无刻不予他丰沛的爱意。   原本荒芜的一颗心,再次生机盎然。   逄风一曲弹罢,并不收散落一地的灵石,而是从阁楼一跃而下,轻轻巧巧落入他怀。   这一夜,无论是何人都尽兴至极。未央一夜的狂欢恍若泡影,来去无踪。就连从未醉酒的江小将军,也忍不住多饮了几杯。   他说:“殿下,八年相处,我才发觉我从未了解过你。”   客栈厢房,逄风与南离尽情地抚摸、亲吻。南离含着他的嘴唇:“主人,你把我赢回来,我就是你的了。放心,我一定将你伺候得舒服……”   可一夜放纵终归只是空幻之梦。   翌日,他们得到长夜卫情报:骸群在长夜边境开始聚集。 第206章 孤星   西漠荒芜。   相传西漠曾是片无边无际的海,海被一只瓢舀起,巨人一饮而尽,便化作阔漠。雪白的沙砾至今留有海浪的痕迹。   左相面部覆着冰冷的青铜鬼面。   他手中持着一根怪异的青铜杖,喃喃自语:“吾之手足,吾之同胞,醒来……”   无数肢体扭曲的骷髅从沙底钻出,披上粘稠猩红的粘液,化作骸身。   惨白的月亮下,褐黑羽毛的夜鹰眼神犀利,扑棱棱展开翅膀向北飞去。   夜鹰翻山越岭,翅膀尖的羽毛掠过群山大川,最后敛翅停在了一人肩上。   逄风抿唇:“左相已经开始进攻了。长夜过于安定,没有怨恨,诞不出多少骸——他遣了化身去西漠,唤起古漠中人祭的灵魂。”   他与南离成婚之后,神位中的力量已经取了回来。如今,逄风已经可以号令群妖。这头夜鹰,正是他以幽荧神力唤来的。   江逐辰神色凝重:“各地的长夜卫已经待命。但具备灵根的人毕竟罕见,即便积累了二百年,长夜卫也不过几万兵士。”   这几万长夜卫,大多数都在筑基和炼气阶段。但他们训练有素,又能操控符咒与灵器,几人合力,就能发挥出结丹的水准。   李掌门这些天被疯狂压榨,总算赶出来几千具量产兵人,也能投入使用。   江逐辰领着三十余人走来:“殿下,他们是二百余年来长夜卫修为突破元婴的将士,也都是我手头的兵,这次将由他们领兵。”   众修士向逄风行了一礼。   他吩咐下去,那几人便领了令牌出帐。   江逐辰又道:“当今的陛下已知晓此事,朝廷已经遣人去疏散边境百姓避难。长夜也向交好的宗门请援,但目前无人愿意参战。”   逄风神色冷峻:“骸是四极大地之灾害,与骸作战,并不算干涉人运。”   他说:“不过,也不可能指望这些人。”   北境宗门即便不与长夜敌对,也不可能折人在此处。但碍于情面,多少会提供些粮草。   “我会下一道妖神令,北境之内阴水一脉的妖兽,皆会响应盟约助战,”逄风道,“可应对骸,火比水有效。妖谱被一分为二,幽荧只能调动阴水一脉。”   凭空出现的千妖衣流淌华彩,逄风扯过羽衣披上,骨白手钏缠上皓腕,莹润骨珠耳畔坠下。幽荧神异而凛然,明明是逄风的脸,却没有半分烟尘气,如通透明澈的雪色琉璃。   双足离地的逄风咬破指尖,利落潇洒地在空中龙飞凤舞描出了昙月之印,以裁下的月华为纸,神血为墨。妖神令于此现世!   南离的心扑腾扑腾跳动了起来。   作为返祖天狼,他的血液在汹涌,沸腾,叫嚣着要为眼前的神献上一切,要伏在神明不染尘埃的双足前,亲吻那莹白的脚面。   他要为他的神灵一战。   逄风闭目。   阴水一脉的妖,纷纷响应了妖神令。首先响应的是河海水族,水族不能上岸,却揽下了阻止骸群渡水而来的重任。   鲛人女王挥舞权杖,以鲛人语向妖神致意;江底潜蛟长尾摆动,向妖神低下头颅。   雪山之上,雄壮的雪猿首领龇出獠牙,用双臂锤击着胸膛。江河湍急,鳞甲坚硬的旋龟纷纷攀上河岸,向长夜的方向爬去。   雪岭的老狼王发出悠长的嚎叫,诸多雪狼部族响应呼唤,如涓流汇入海洋聚集一处,形成了无比庞大的狼群。   幽荧在妖中的地位很高,与司刑的烛照不同,他温和、仁慈却不乏威严。群妖发自内心爱戴他,而不是恐惧他。   阴水一脉的妖还在聚集。   青鸿传讯灵珠的消息也在这一刻传来:“南离,许多九阙长老也收到了妖神令。”   南离此刻却相当冷静:“师兄,逄风的妖神令是自愿参与,不会强迫妖族。”   他沉声:“焆都形势未定,长老可以前来参战,但必须留下足够人手守住九阙。”   青鸿郑重道:“好。”   他与银翎在两人成婚过后,便迅速回了九阙——这也是南离要求的,九阙此刻必须有人去照管。   青鸿不出一会,便整理好了名单:“南离,阴水一脉的妖想必有许多参战,九阙更多抽调了阳火一脉的妖过去。我已向东荒的禽鸟部族求援。三足乌与鸾鸟都是火兽的佼佼者,若是能来,对你们大有裨益。”   南离赶紧补充:“师兄,这些日子务必要看好那群小崽子们——我比谁都清楚他们那些一点就着的血气,有血气是好事,但弟子都还年轻,不能折在沙场上。”   青鸿的声音依然沉稳到令人安心:“放心,师兄有分寸。”   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大敌将至,逄风的内心却无比平静。他的视野与羁鹰相连,注视着咆哮的群骸。   左相坐在骸的头颅上,念念有词。   他知道左相不会后悔,逄风也是。他与左相,都不是惜命之人。左相一心想让逄风成为和自己相似的人,可惜他算漏了南离。   但左相不可能后悔,他夺不去逄风所爱的南离,就要夺去他同样所爱的长夜。   逄风不可能让他如愿。   他有预感,这便是决战了。   幽荧的心神与群妖相连,迅速向各族妖兽分配了任责。逄风的识海中有片浩瀚无垠的星空——那是妖谱。   每团旋转的尘埃星云都象征着一个种族,每颗或明或暗的星罗都代表一只妖。这些星子彼此牵引,维系整片瑰丽星云的旋转。   逄风只要用神念触碰星云,便会得到这支妖族的相关讯息。水蓝的雾状星云是海族,玫瑰色的带状星云是水中木妖……   妖谱亦有已经消散于历史中的妖族,曾经璀璨夺目的群星死去了,化作微不可见的尘埃,却也流转不息。无数死星的尘埃中,有一颗蓝白的星倔强地闪烁着、燃烧着。   明明只有这么孤零零的一颗星不管不顾地燃烧着,它的光芒却比所有星云的光都要炽烈。   逄风愣了一下,用神念触上那颗孤星。   唯一的天狼对他说:“上神,请让我为你而战、为你而死。” 第207章 潮汐   骸群如涌动的漆黑的汪洋,兵分几路,向长夜行进而去。而左相坐在一只巨骸的颅顶,脸覆面具,手持青铜权杖。   他久违地回忆起一些遥远的事。   山与海尚未划清界限之前,人族只是上古各族极为弱小的一支。彼时天与地的主宰是生来具备天赋神术的妖兽。   那时,妖并不化人身,也没有多少灵智,更接近力量强横的野兽。人族并没有任何的修炼法门,即使身负灵根,也无法修炼。弱小的人族只有依靠部落,才能存活下来。   鬼车部便是其中的一支。   那时的人族如同瞎子一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摸索着修炼法门。尽管上古时期的修炼法门粗糙又野蛮,可这都是无数人以生命试出来的。炼气、筑基、结丹……每个境界的法门,都是无数先民以尸骨去填的。   最早,修为达到筑基顶峰的人无法突破,活活被暴涨的灵力撑破经脉而死,直到第一位先民误打误撞将灵力于丹田压缩成丹,才开创出结丹之法。   因此,上古时期的修士几乎必死无疑。并没有人羡慕他们。先民尊敬他们,爱戴他们,却都不愿意成为他们。   每支部落的修炼法门都不同,鬼车部的法门需要生咽鬼车血液,以将鬼气融入灵根,这过程中成功活下来的男子,被称为觋。鬼车部的女族长与其他族人负责收集食物、繁衍后代,觋不需要参与这些,只为部落征战。   觋终身不能成婚,一旦戴上鬼面,便永远不能揭下。他们沉默地用手中的青铜手杖杀死部落的威胁。觋的秘术,是以性命为代价请鬼上身,因此十人九不还。   他便是一名觋,而他的妹妹曾是鬼车部的族长。十二岁那年,少年在脸上涂上油彩,饮下鬼车的血液,从此戴上铜面,永不摘下。   觋因鬼气入灵根,即便不死于敌手,也会早死。但他的灵根特殊,竟创出一门新法,从此修为突破,打破了觋巫短寿的诅咒。   因此,他被部族视作希望。   几十年过去了,妹妹已然垂垂老矣、满头白发。而他青铜鬼面后的脸却依然是从前的模样,回光返照的她紧紧攥着他的手:“哥哥,你一定要守护好鬼车部,守护好族人。”   他心中异样的感情在涌动,可面具覆盖下的脸,早已不知如何落泪。   至于后来——   左相透过青铜面具,扫视着眼前辽阔的平原。他如同牧羊人般,驱赶着蠕动的骸群。   人,多么渺小而可笑?   一望无际的平原泛起绿意,有牧人骑着马匹,挥舞马鞭在草原驰骋,空中猎鹰翱翔。   八臂的骸鬼如蜘蛛般爬了过去,所到之处拖出漆黑腥臭的粘液,它吐出一条猩红的舌头,如一道血鞭,袭向牧人。   空中的猎鹰最先发觉,它毫不犹豫地飞扑下来,锐爪向骸柔韧的舌头抓去,这无疑是以卵击石之举,猩红舌头轻而易举将鹰扯成两段,残羽与血淋淋的内脏劈头盖脸洒了下来。   “脱里!”牧人愤怒地喊着,双腿一夹战马,挥舞着长鞭向左相冲去。左相却连手指都未动,那只贪婪骸伸出舌头,将牧人卷进口中,只留下那匹青毛的马。   失了主人的马两眼血红,以不共戴天之势向骸群冲去。它陷入骸群,连水花都没溅起。骸群爬过的嫩草枯萎了,只留下黑红的污迹。   他遗憾地想,野兽总是愚蠢的,它们输给人类,大抵便是因为不懂智谋。   也许不是不懂,是不想懂。   很多年前,左相亲手灭绝了天狼一族,这太容易了。天狼空有强横的蛮力,却蠢得可怕。只是因为狼崽失踪,便举全族之力与他族相抗,落得衰落乃至不复存在的下场。   太容易了,他只是从中挑拨而已。   天狼重情重义,忠贞又护短。他徒弟身畔的那头也是一样。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足以让那头狼杀掉他了。   即便是始神,魂魄受创也断不可能再活下来,可他却没死,反而与那头狼成了婚。   左相很少失败,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他饶有趣味地想,他们还会带来什么惊喜?   妖神令一出,阴水一脉的妖族紧锣密鼓往长夜赶来。军帐之中,逄风依然是幽荧的神衣装束,他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南离知晓,他的神魂正入主月宫之中,以月华压制着骸的力量。而他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守护好逄风的躯体。   过了许久,逄风睁眼,脸色有些苍白:“我已将部分神念留在月宫,压制邪力,为参战兵士疗伤,但月食快到了。”   左相进攻的日期正巧撞在月食之日,月食降临之后,月亮会失去与大地的联系。骸群也能借机反攻。南离抚了抚逄风瘦削的背脊:“还有多长时间?”   逄风抬起眼:“五个时辰。”   南离递过去热腾腾的饭盒:“你先吃些东西,别垮了身子。江逐辰已经吩咐长夜卫做好准备,还有机会借助月亮的力量重创。”   食盒冒着热气,四样小菜,清蒸鱼小心去了刺,凉拌时蔬翠绿爽口,糖醋排骨摆得齐整,看得出南离下了不少功夫。   遖颩喥徦   逄风神色一冷:“先等一下。”   神衣流淌绚烂的霞与彩,百兽奔腾的广袖无风自动,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逄风探出修长的手,五指向下一握。   刚退潮的海畔。   群骸用身躯做筏子,组成一团硕大的黑球在平静的海面蛄蛹,无数只骸聚合成一条巨大的黑蚕,向岸边爬过去。   海有海眼,名为归墟,倾天下之水难填。海民为平息海眼怒火,将无数人祭填了海眼。死于海底之人被唤醒,形成了这头巨骸。   海的另一畔。   几名鲛人骑着鲸豚,手持镶嵌海螺的权杖,为首的鲛人女王金发翻卷如波浪,碧蓝的海眸里闪着凝重之色。   她以鲛人语高呼着什么,数名身材健硕的男性鲛人从海中跃出,挥舞骨矛刺向巨骸,巨骸被激怒,分裂出几头更小的骸鬼向鲛人冲去。它们却不如鲛人灵活,几道火焰从杖上的火炎贝飞溅而出,它们很快在手持螺杖的鲛人手上败下阵来。   鲛人女王很明智,一直在用这种方法慢慢削弱着巨骸的力量。可那头骸实在过于庞大,即便如此也保留绝大部分的力量。令鲛人女王担忧的是,那头骸已经逃到了近海。   此刻是退潮,鲛人不可能追到岸上去。因此,鲛人女王心中充斥焦急。   随着逄风五指握下,悬在海面的那轮明月顷刻倒转,爆发出了一股强横的引力,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忽然掀起汹涌的波涛!   涛之起也,随月盛衰。而幽荧作为月之精魄,自然身负昼潮夜汐之职。   气势磅礴的波浪咆哮着,浪头足有房屋那般高,猛涨的潮水如同噬人凶兽,一浪接一浪,向骸猛冲而去!   暴涨的水浪中,一群剑鱼奋不顾身地挥舞着头顶的巨剑,刺穿了巨骸的表皮。   骸哀嚎着,被迫开始解体,化作无数只体型较小的骸。鲛人女王念念有词,鲛人族借机冲上去,解决了潮水里漂浮着的落单的骸!   营帐中,逄风捧起食盒。 第208章 众生   深夜,明黄的圆月如同被凶兽噬咬,渐渐残缺不全,直至彻底隐没于幽蓝的夜空中。   逄风身形一晃,被南离扶住。   长夜卫与骸的交战,已持续三天三夜。第二日,陆地的妖族已赶到战场,与骸展开厮杀。长夜境外的平民都已撤走,可仍然有不属于长夜的民众死于骸口。   长夜陆续开放边关,接纳难民。   这并不是单纯的善良之举,骸需要吃人,若是吃不到人,它们也维系不了多久。接纳难民,同样也是为长夜减缓压力。   逄风睁开眼:“月亮的力量被暂时封住了……如今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他说:“南离,载我去战场。”   灰黄的沙土平原尘土飞扬,嫩生生的草芽被踏碎,沦为凝固着血色的干涸沙土地,蠢蠢欲动的漆黑骸群与全副武装的兵士战在一起。   到处是怒吼、嘶叫。   长夜卫做好了必死的决心,为防止死后落入骸口,身体都绑着太阳*火制造的火炎珠。一旦他们身死,火炎珠被引动,会将自身与骸鬼一同炸成灰烬。   几头庞大的鹫鹰在空中盘旋,时不时深入骸群后方,广阔的羽翅掀起漫天风雪,阻止骸鬼的前进,正是雪岭的几头鹰。   南离抽出长刀,长夜中狼的碧瞳如萤火,闪闪发亮。他低声念了一句什么,太阳真火与阴死之霜便在刀上燃了起来。   逄风身侧的劐水悬浮着,发出几声剑鸣。他召出了太阴之鱼,漆黑的游鱼轻盈地在空中轻舞着薄纱一般的鳍,跟在他身畔。   南离伸出手指碰了碰:“这是什么?”   逄风斜斜递过去一眼:“太阴之鱼,也是幽荧的化身之一。”   南离小心翼翼地将鱼捧在掌心,阴鱼轻轻蹭了蹭他,随即一跃而起,漂浮在战场之上。   阴鱼摆尾的弧度与大道相合,鱼鳍洒下漆黑的雨滴。它迫近骸群,轻灵当空游动。   逄风挥出劐水——   长夜卫已经战了三天三夜,早已疲惫不堪。江逐辰率领更门的修士,迎着骸而上,将军长枪染血,脸上尽是伤痕。   他望向身侧的弟兄们。   与骸的战斗之中,本来只有三十几人的弟兄又折损了十几位。如今只剩他们苦苦支撑。   身为将军,他早已习惯了牺牲与别离,甚至这些已经难以撼动他的心神,却依然痛彻心扉。他们活过了长夜最艰难的一段时期,本来已经解甲归田,却再次挂甲,无怨无悔。   但他们毫无怨言。   灵王的遗诏中,曾提及左相的威胁。几十年来,江采月一直在为此做准备。因此这次骸灾开始之后,长夜才能最快做好准备。   刀剑无眼,骸更是如此,染血的暗红沙土地横陈着断肢残臂。江逐辰抹一把脸上的血,挥枪怒吼着冲了上去。   只要能拿动枪与刀的长夜卫,都在奋不顾身往上顶。这隘口后是长夜一座重要的城池,是成千上万的百姓。因此,一步不能退却。   人都有恐惧,也一到战场,血性被激发出来,便什么也不怕了。   有年轻的长夜卫,还未及冠,修为也只在筑基左右。他们五人一组,操控着一只傀儡兵人,与骸血战在一起。   年轻的兵士悲切地喊道:“队长!”   在骸扑过来之前,年长的长夜卫推开了他,猛地引爆了火炎珠!   轰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年轻兵士满脸是血,却又顾不上嚎啕,他掌心中被塞了张保命的符咒,浸透了血,队长引爆火炎珠前塞给他的。   年长兵士嘴唇翕动着,年轻兵士辨认出那口型,他说:“活下去……”   染血符咒黯淡无光,它为年轻兵士挡住了火炎珠的冲击。他的手臂颤抖着,紧咬牙关,脸部肌肉抽动不止。   平日里,他们几个总是厌极了年长卫兵那副严苛的模样,队长不许他们喝酒,训练几乎像要操练死人,也从来不近人情。可生死关头,他却将生的希望留给了自己的兵。   沙土地磨破了兵士的膝盖,他躯体里忽然涌现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将全部灵力灌注进兵人,向骸冲了上去。   “杀——”   烈烈旗帜高扬,是长夜的牙旗,长夜军旗绘着一条环抱着月与昙花的阴鱼。年轻兵士仰起头,血淌进眼中火辣辣的,隐隐约约映出高昂的旗帜。   参军之前,年轻兵士的祖母曾郑重其事将亲手织的香囊塞进他怀里,香囊绣着昙花与月亮,祖母说,长夜国之所以名为长夜,是因为一位名为长夜君的神灵庇护。   月君长夜从不回应人关于功名利禄的发愿,因此渐渐被人遗忘,香火全无。可长夜君始终如一,庇护着长夜众生。   她皱纹密布的脸浮起慈祥神情:“伢子,祖母也想变成雪岭盘旋的神鹰、邦达原疾驰的骏马,陪伢子守长夜的边关。可祖母老啦,你要记住,白狄人之所以能存续,是因为月君的恩德,即使已经没有人记得……”   年轻兵士将符咒攥在掌心,操纵兵人拼命地冲杀着。骸的利爪掏穿了他的大腿根,撕裂的剧痛。他前冲的动作一滞,颓然倒在沙尘密布的土地间。   年轻兵士剧烈地咳嗽起来,香囊从怀里掉出来,月亮与昙花褪了色,针脚却依然密集而严实。祖母离世的时候,他在长夜守关,苦苦哀求队长放他回去。   队长却厉声喝道:“放你回去?如果都回去了,长夜的边关谁来守!”   他那时恨透了队长,可夜晚之后,年长兵士却不知从何处买来一大堆纸钱,白狄人不烧纸钱,他却一言不发地点着了。   白狄人死后,尸体会被置在邦达原,鹫鹰会将他们的灵魂牵引至天际。年轻兵士注视着跃动的火舌,心想,祖母会不会已经变成了云朵与风,陪伴着他?   腿上火辣辣地痛,他从未信过神灵,可此刻年轻兵士却却在心中祈祷着:“月君,阿木尔活不下来了,请一定要保佑阿爸阿妈……”   阿木尔脑海中浮现年长兵士的脸,队长自他入队那天起,便总是一板一眼地致力于教会他长夜官话,可惜他至今官话也不好。   ……对不起,队长,阿木尔还是没能活下去。   阿木尔咬住牙关,掏出了火炎珠。火炎珠只有龙眼大小,通体赤红,其中蕴含着一点刺目的金光。他将所剩无几的灵力灌入其中,火炎珠中的一点灿金瞬间光彩夺目起来——   阿木尔闭上眼,可死亡却迟迟没有来临。   他惊愕地睁开眼,冷淡却温和的声音传入耳畔:“回去,活下去。”   眼泪夺眶而出,阿木尔喃喃道:“月君,月君显灵了。”   逄风捏诀,灵动的太阴之鱼摆动鳍尾,无形波纹扩散而出。瞬间有几百头骸被定在原地,徒劳挣扎。他身畔的南离抡圆横刀,太阳真火在刃上熊熊燃烧,荡了过去!   劐水浮在逄风身畔,兔灵竭尽全力与剑合一,太阴灵力激荡,冰霜开始在骸上凝结。   可这还不够。   南离的太阳真火荡平了几百只骸,可后面的骸鬼见状心生畏惧,更加疯狂地挣扎,冰霜几乎要被它们挣开。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柄霜雪凝成的通透古剑从天而降,直指骸群!霜花密布的古剑本应通透似玄冰琉璃、一尘不染,剑身却爬满了刺眼的斑斑锈迹。   简直就像……一柄生锈的铁剑。   漫天霜雪自巨剑剧烈迸发而出,周遭的骸身上冰霜瞬间凝实,动弹不得。南离的南明焰转瞬疾至,悍然轰击在了群骸之上。   猎猎长风中,封缄从天而降,依然敝靴敝袍生锈剑,却一剑封住诸多骸的命脉!   逄风眼里含笑道:“一剑霜寒十四州,剑仙依然功力不减。”   剑眉星目的俊郎剑修对逄风一拱手:“长夜君,封某喝喜酒却未回礼,甚是惭愧。”   是了,封缄便是那位创出“俱寂”惊才绝艳的剑谷上仙,五神之乱中,剑仙为护苍生陨落,魂魄入轮回,转世为封缄。   如今的朔雪主动回到了他掌中,与凡铁剑融为一体。他的道已无缺!   霜剑缩小,落入掌中,封缄眸光一闪,又挥出极为缓慢的一剑。   迅疾如电的是剑谷上仙的剑法,是一剑霜寒的俱寂,而这一剑,却是独属于封缄的剑法,是春和景明的平芜。   剑谷上仙一生光明磊落,他无父无母,是个剑痴,只求练剑、不顾其他,因此才能创出敌我玉石俱焚、一往无前的俱寂。   而心中有愧、曾短暂迷失又寻回剑心的封缄,不同心境创出的则是另一剑法。浪子回头,剑仙有情,荒芜的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远隔万里的春山。   这些年,封缄不再只在乎剑中意。   剑意固然是他毕生所求,可寡言的青年也将目光移到田间耕作的农人、手持风筝的孩童、河边浣衣的老妇人……剑谷上仙从未细致观察过人间烟火,他护苍生,只因心中侠气、更为剑意无缺,封缄却不同。   他开始渐渐明白,自己想护住的到底是什么,封缄将世间百态融入剑中,彻底完善了这一式“平芜”。   昔日剑谷上仙一剑俱寂,以化身之躯挡堕仙而不退。如今平芜尽处,春山遥远,被千万人踏破的沙土地再度生满了绿茵茵的春草。   生机勃勃的火焰在开着紫花的苜蓿上燃烧着,也在草木犀与羊草上燃烧着。   是无数长夜卫的故乡,一览无际的草原。   群骸的身躯开始“滋滋”冒出黑烟,竟开始虚化。逄风喝道:“南离!”   南离的太阳真火再度接续,璀璨光焰沸腾,引动无边轰鸣,倾泻而去!   诸多长夜卫也杀红了眼,骨与血横飞,却无人后退,铿锵的战鼓之声震耳欲聋,可剑修一击之下,灵力已竭。骸群虽然被削了气力 却仍有蠢蠢欲动之力。   忽有一铁尺冲出重围,横扫之下红衣如火,一骑白马自尽头而来!   唐倚雪如轻巧落叶,自马上翻身而下:“逄道友,当初义父之恩没齿难忘,陈雯愿随诸君一同退骸!”   她目光如炬:“人之所以为人,正因敢于为明知不可为之事,人之所以于上古乱世存延之间,正因有人逆风持炬,以身为烛。”   上古时期无数修士的骸骨,堆出了后来的煌煌修真大世。当时上古万族,没有异族会相信弱小的人族能够留存至今。   可人就这么活下来了。   明知修炼会死,可总有一代代人如飞蛾扑火,只为后人开一条鲜血淋漓的路。铁尺落入骸群,溅起道道漆黑血液。   一旁有人感叹:“他们已经寻到自己的道了,若是仙路未绝,想必能飞升混个神仙当当。”   南离猛然回头,顿时咬牙切齿:“老贼,你怎么也来了?”   上官法依然是悠哉悠哉的模样,他抛着血玉骰子:“怎么,妖神令都下了,我作为妖不能来?我不来,妖神以后不得给我小鞋穿?”   南离一刀劈下一头骸的脑袋,黑红血液四处飞溅:“妖神令不是让你看戏的!”   “行了,”上官法正了神色,朗朗高喝道:“逄风,接着!”   他将一柄剑抛了过去,正是逆魄和蔽日,长剑兴奋地长鸣着,向逄风飞去。   逄风抬手接住,血脉相连的的感觉回到掌心,逆魄兴奋地在他掌中雀跃。   上官法高呼:“记住,辰与白是我借你的!要还回去!”   逄风头也不回:“知道了。”   向来玩世不恭的上官法注视着那柄长剑,神色复杂。獬豸,麒之近亲,生而为天界执法之神,其有两名幼弟,一为天禄,二为辟邪。   天禄、辟邪自幼掌管辰、白二星,辰星与白星自古便是太阴伴星,后来劫难,真龙率先投入匠神熔炉,随后九只神兽在天道授意下入炉,包括天禄与辟邪。獬豸司了几千年法,最终却亲手将幼弟送入熔炉。   上官法心知肚明,投入熔炉的那一刻,天禄与辟邪就不复存在了。这柄剑的剑灵,是天禄与辟邪的魂魄融化在炉里,沸腾的铁水中又诞生出名为辰与白的剑灵。   上官法唯一的一次失职,是没有阻止那五位神冲进天道所处的天晷殿里。他明明看见了,却没有阻止。他身为司法天神,其实可以带众仙神擒下这五人。可他没有。   獬豸想,天道也同意了他们的做法,他还掺和个什么事?而且就算他不阻止,五神也并不是天道的对手。   后来无数个日月,他都在想,如果当时阻止了五神,是不是结果会不一样了?   那两只小麒麟眼神清亮,咿咿呀呀跟着他身后叫兄长。獬豸以戏耍幼弟为乐,总是和小麒麟们比抛骰子。   可每次都是獬豸赢,小麒麟们无比宝贝的丹药与灵器被赢走,脸上挂着眼泪。上官法便喜欢欣赏它们这模样。   上官法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好兄长。他对小麒麟甚至没有幽荧上神好,但这也没办法——麒祖殉身鸿蒙,只留下獬豸和两颗蛋,他能将它们养到破壳已经很不错了。   獬豸亲法,情感凉薄,没有什么血缘亲情。上官法更多地将两只拖油瓶小麒麟看作无聊生活中的乐子,而非幼弟。   可如此爱哭的天禄与辟邪被投进熔炉,却并没有哽咽一声。年长的天禄一言不发,率先跳进了熔炉。   辟邪却要与他再玩一次骰子。   这次,辟邪赢了。   年幼的辟邪与獬豸说:“哥哥,其实每次玩骰子,我和天禄都知道你在作弊……那些东西,其实是我和天禄故意给你的。   “父母不在了,哥哥是司法天神,整日劳碌,还要照顾我们,却从来不要我们的东西,我和天禄便想出这个法子。”   年幼的孩童伸出手,努力理了理自己被攥得发皱的衣襟,小声说:“再见,哥哥。”   天禄和辟邪先天不足,他们很小的时候,必须时刻放在身边照料。上官法却又舍不了喝酒的癖好,于是每次与人喝酒,都将天禄和辟邪带在身边。小麒麟贪玩,衣襟总是沾满了泥灰,褶皱密布。獬豸怕丢面子,总是将小麒麟的衣襟理了又理。   后来,天禄和辟邪从不忘每时每刻理好自己的衣襟。可小麒麟刚刚学会照顾自己,上官法就将他们送到幽荧上神那去了。獬豸想起来的时候,就去看两眼,逗几下。   獬豸从前对麒祖心怀愤恨,怪他生而不养,将两头小麒麟丢给他。他原应是个浪子,却因养育小麒麟的缘故,不得不当司法天神。   天道甚至没治他的罪。上官法自己却受不了了,他又不能撂挑子不干这司法天神,便开始出言挑衅那几位尊崇的始神,终于如愿以偿被削了神籍。   可辰和白不记得他了,它们只会因上官法阻止自己与主人相见而愤怒。长剑有灵,自行挥出剑意,割伤上官法的手。   上官法清楚,辰和白再也不是天禄与辟邪。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平息心底的愧疚,还是真的想让天禄和辟邪复生?   他不知道。   逄风接过逆魄后,反向抛出劐水:“劐水,去救人!”   劐水有灵,兔灵虚影浮现剑上,瞬间变宽。一头骸张开巨口,向断了腿的兵士咬去。劐水瞬间冲出,载过兵士,如迅如流星般向后方的营帐冲去。   眼高于顶的修士看不上这寻常的凡兔剑灵,也看不上这花瓶般的细剑。可兔子奔跑起来的灵活,就连狼也追不上!   兵士与骸交战在一处,喊声震天。战事吃紧,人人满脸是血,斜刺里却忽然杀出来一支队伍,如尖刀般分割开骸群。   是一群妖。   不是妖神令唤来的阴水一族,而是许多凡兽开灵智化成的小妖,什么种族都有。蛇妖、狐妖、鸟妖、松鼠妖……它们都没有什么血脉神术,也没有族群,是最普通的妖族。   而这群怪异的小妖,却成群结队赶来,种种术法齐飞,竟也与骸不分上下。   为首的松鼠喊道:“太阳妖君!”   其他的小妖也在叽叽喳喳喊:“太阳妖君!我们来了!”   常青木领着这么一大群小妖疾冲过来,小妖的乱打看似没有章法,可乱拳也能打死老师傅,竟有数十只骸死于小妖的手中。   常青木天赋神术洒落,不断治愈它们的伤口,他高喊:“林——逢——我们来了——”   淅洺站在他身侧,阵纹光芒闪动,与天地大道相合,为这群小妖防住攻击。她的心口有青色通透的光在闪耀,即便不再礼佛,她也已练就琉璃心。琉璃心坚定,不惧骸腐蚀。   群妖之中,有几头尖耳朵的小树妖手牵着手,被常青木护在身后。她们是十岁左右的少女模样,衣裙洁白似雪,正哼唱着术法——身形却有些虚幻,显然是灵身而非真身。   正是那片原本归于死寂的林子,因南离的太阳生出的小树中诞生出的木妖。   南离大怒:“你们这群小崽子,不是不让你们来了么?赶紧给我滚回去!”   常青木大喊道:“师祖——淅洺已经是讲师了——我也快了——你放心——”   体型如牛的蔽日蛛挥舞着巨大的螯肢,冲进骸群如入无人之境。一时群骸断肢齐飞,又被太阳之火焚着。妖群中还有一匹黑马,在骸群中疯狂尥蹶子,有骸被踢中了脑袋,顿时红的白的淌了一地。这支好像临时拼凑的队伍,却左右了战局的形势。   受他们感染,长夜卫同样士气大振。江逐辰手持长枪,以一往无前的势头向前冲去。枪出如龙,狂暴的奔雷灵力将骸席卷,他拭了一把脸上的鲜血:“殿下,想不到你我还有并肩作战的一日。”   这对君臣也曾并肩作战,千军万马中斩落鬼将军的头颅。如今默契,无需多言。   太阴之鱼在身侧盘旋,逆魄在手,披着神衣的逄风剑尖直指骸群。他的右眼已化为纯粹的乌黑,手腕晃动,逄风喝道:“辰白!”   此时他手中握着的长剑,竟与逆魄和蔽日都不同。涛浪细纹和昙月暗纹同时在剑身浮现。涛浪纹如同活过来般翻涌不止,一尾漆黑的大道阴鱼从中跃出,环抱昙与月。   两剑合一,其名为辰白。因剑灵为辰星和白星所化,因能借星力,斩诸邪!   天禄与辟邪的最后所愿,便是能再度陪伴在幽荧身边,因此辰白剑灵在劫难后自封于冰,等待幽荧的唤醒。   双剑合璧,逆魄与蔽日在此刻升华成了与千妖衣不相上下的神器。紫薇垣中的北斗七星,开始一颗接一颗闪亮起来。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廉贞、开阳、摇光……最后,紫薇!   北斗众星认可逄风,并不是因为他是幽荧。而是长夜太子的所作所为,令北斗为之所动。   曾经的逆魄一剑只能承载一颗星辰的星力,而辰白同样是星力所化,自然能承载北斗众星齐至!   不止是北斗。   逄风自己的太阴,以及辰星和白星本身的星力,同样附着在剑身。   南离横过长刀在身前,与他一样闭上眼。封印解开之后,他能察觉到体内烛照的力量,烛照同样是日之精魄,尽管他只是偶得烛照之力,却依然能够掌控部分太阳!   日与月,本应是水火不容的。这从逄风本身就能看出来——他本应惧火,可左相不容许他有惧,逄风便只是不喜火。   幽荧化作的昙花不喜他,只是感知到他身上的味道,便无声无息枯萎了。   可是——   南离驱使火种,置放在逄风心脏中的火种开始燃烧,金白的南明焰,金白的太阳之火,和昙花极为相似的模样。无论是火焰还是他,都再也不会伤害逄风了。   这不是借,他说,逄风从来不必向他借,他的全部都是逄风的。   逄风的剑刃之上,种种色彩汇聚一处,渐渐形成出耀眼到极致的纯白光焰。他的剑尖之上,星力光焰烧灼得虚空几乎要裂出缝隙。   左相的脸覆盖在青铜鬼面之下,看不出神色来。他的手忽而一动,水波似的柔光在掌中绽开,瞬间笼罩战场。   被笼罩之下的兵士,竟横七竖八地倒了下去。江逐辰脸色一变:“幻术!全体回防!”   群骸顿时反扑而去。   左相的目光透过面具,紧盯逄风。   ——你是想斩除骸鬼,还是想救下这群人,来取舍罢,像我教你的那般。   逄风的手臂僵在半空。   空中忽然泛起淡淡的涟漪,有哀婉的歌声传来,在沙场盘旋。   虚影浮现:“仲辛,我怜你身世凄苦,将幻狱教授,可你设计害我也罢,又怎能用幻术为恶?” 第209章 左相   眼前是一片桃林。   恍惚间,逄风嗅见轻软的花香,面前流水潺潺,粉白桃花瓣飘着,沿曲折水流而下,   河水中泊着一条船,竹编的船舱,船的头尾弯弯翘起来,如一尾月牙。   南离站在他身后,亲昵地揽着他的腰:“宝贝,留下来罢。”   他轻轻将逄风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不要去管别人了,我们白头偕老,不好么?租只船,做些小生意……”   逄风墨色的眼眸盯着他:“你不是他。”   “南离”的脸开始碎裂:“你的记忆都封住了,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逄风却笑:“我很了解他,他是狼,并不在意人族之事,江山社稷对他来说,不甚重要,可他尊重我的一切决定。”   他说:“他不会因为爱我,就将我囚起来,只做他的道侣。只要我一句话,他就会陪我上刀山,下火海,你不会懂的。”   他眼前的幻境破裂开来。   南离眼前也出现同样的幻狱。逄风站在他面前,等他将昙花簪上发间。   见他迟疑,逄风侧过脸:“嗯?夫君,怎么了?”   他扯过南离的手,嗔道:“快些,一会还要收摊子,快下雨了,货物淋了水就卖不得了。”   南离盯着他的脸,叹气:“就算知道是假的,我果然也不忍心伤害他。”   “逄风”脸色一变:“为什么?”   南离却道:“我爱的人温柔而强大,即便是一条濒死的小狼,也会尽力去护,绝不会弃天下人于不顾。”   “若是他一人伤痛就能让天下人不流血,他情愿承下全天下的苦痛。虽然有时候我气他这般。可我爱的,便是这样的他。”   无论作为妖神还是君王,他都问心无愧。   他抬起头:“你不是他。”   幻境崩落。   两人顷刻回到战场,可将士们并没有那般好运,皆陷入了幻狱之中。虚空中涟漪阵阵,轻纱似的云雾翻涌成龙,蜃仙人的虚影自虚空浮现,她取下发间月钗,望着左相:“仲辛,你曾是受害之人,又怎能加害于人?”   左相喑哑道:“尔等不懂吾之夙愿。”   “罢了,”蜃仙人挥一挥手,原本遮盖在众兵士眼前的幻境消散成湿润云雾,“就让你们看看,他的真面目罢。”   逄风喊:“蜃仙人前辈,您——”   蜃仙人摇了摇头:“只是地脉中留存的一道虚影而已,与当年的嫣儿相似,你们当时点醒我,便留了道虚影在地脉,不必介怀。”   众人眼前出现了另一幅景象。   遍地是焦土,寸草不生,几具枯骨胡乱陈放在焦土之上,青铜面陷入焦土。而在青铜面旁,坐着一个怪异的中年男人。他的面容极为诡异,嘴角下陷,双眼无光。   那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神情,比起人,他更像一个偶人。他像是惶恐一般,拾起覆盖尘土的鬼面覆在脸上。   男人喃喃道:“鬼车部……”   旁有人经过:“你这人好生怪异,鬼车部是什么,没听说过。”   男人:“吾……”   他踉踉跄跄,沿着荒草丛生的栈道行走,沿途之人见这打扮怪异的人,皆一脸畏惧地退开,只留他一人。   他的名字是仲辛,因鬼车部的男觋并没有姓氏名字,只能以辈分干支为名。   男人像抽走了魂的骷髅,在焦黑的土地上行走着,忽而跪下身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叫。此时,忽有声音传来:“鬼车部?”   眼前是一个人,一个修士,男人能感觉出来。这修士浑身流光溢彩,尽是昂贵灵器。他有些疑惑,灵材无比珍贵,此人为何用灵材打造如此多无用的灵器?   男人抬起头,只听那人道:“你是说百年前那蛮夷部族?可惜了,听说鬼车部中有一修为高深之人,因天道之规被夷平,全族上下不复存在。”   头痛欲裂。   他开始回想起先前的旧事。   哭喊,奔逃,宛如末日一般的情景。年幼的孩童在哭,被父母紧紧抱在怀里。新诞生的觋还没有彻底舍掉情感,崩溃大哭。天劫却没有放过任何一人,所有人变成焦黑的枯骨。   为什么,为什么?   那一日天地间诞生了某个全新的东西,名为“天道”。天道说,至此之后,凡是修真之士,无论人鬼妖,不得干涉人间气运。   若有违者,全族皆灭。   鬼车部之所以灭族,是因为他一人修为达到化神,甚至用生死之间悟出的秘法为鬼车部增添了许多名元婴之上的觋。   ……全没了。   漆黑的雷劫降落时,男人大张着手臂,任由天劫将他的皮肤劈裂,将骨骼化作焦炭,只求天劫之罚他一人,不罚部族中人。   可那又怎么可能?   他在极度的痛苦与愤恨中死去了。   仲辛还记得那些眼神清亮的稚童,新入祭坛的男觋。他们的每一副面具,油彩都是仲辛亲手绘出。为他戴上鬼面的老觋巫死于鬼气入体,曾与他并肩作战的觋也通通战死。   自妹妹之后,首领换了好几次。他始终一言不发,像一座沉稳的大山。觋不能言语,也不能摘下面具,彼此之间仅仅通过神识交流,他们只会服从部族的命令。   上一任死去,下一任生饮前任的鲜血。   鬼车是强横的妖,他们只抓住过一头鬼车,那头鬼车的血液储存在觋的躯体中,一代代通过饮血往下传去。   这么一代代如今看来野蛮、可笑、难以理解的族法,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天道自然也觉得这不妥。所谓天规,的确更多保证了凡人凡兽能在修士手下存活下来。   毕竟曾有化神修士争斗,将八千里山岭夷为平地。史官将其作为夸耀记于史册,可无人在意八千里山林中的飞禽走兽,也无人在意林中树到底生长了多少年。   这片林子用了千年时间才生长得如此郁郁葱葱,毁掉它也不过一瞬。   可事到如今,鬼车部千百年来的痛苦挣扎又算得上什么?   痛苦的仲辛揪着自己的头发,一次又一次用指甲割开自己的咽喉。他试过很多方法——跃入海中,绑上火堆,将自己千刀万剐……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死去。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仲辛命中本有仙缘,当为人族第一个飞升之人。可他半人半鬼之身,受天劫轰顶,因此化为了比鬼更可怕的东西,聻。   聻超脱三界外,而非人鬼神,没有什么能让他死去,包括他自己。他有无比漫长的岁月,足以让他了解人所能创出的所有的典籍、秘术亦或是技能。他渐渐地开始趋近于无所不能,或者说神。   他隐藏在历史之后,轻而易举地毁灭掉那些曾经高不可攀的妖兽部族,心里却只有空虚。   他的花言巧语足以骗过任何一人,他向幻术最精妙的蜃仙人求取幻术,他说,飘零千万年,吾思念部族良多,可部族夜夜不入梦,不知仙人可否授吾幻术,让吾梦中得以一见?   蜃仙人并没有疑他。   然而,左相如此所作所为,却并非为了见部族之人。他情感早已殆尽,如今也仅仅剩下一个念头:他要问天道一句,为什么?   聻超脱三界外,不受天道约束,这意味着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喜好去扶持或者灭掉任何一个国,搅动凡间风雨。   可这,他渐渐也腻了。   后来一日,他人间巡游,意外地发现了某个惊喜——男人激动得舌尖都在颤抖,久违的悸动又回到了体内。   是幽荧。   弱小无力、还是凡人婴儿的始神幽荧。   他怎能没听说过月君长夜?   与月同生,最为尊贵的始神幽荧,比天道还要古老,明明可以不听从天道号令,却受了天道的妖神一职,屈居其下。   先天神中,他最具神性也最温和无私,即便是天道也极为尊敬幽荧。如果他毁掉了这位始神的神性与人性,天道会不会见他?   那一刻,他激动得浑身颤抖。 第210章 萤火与皓月   月君长夜,妖神幽荧……   若是毁了他,天道想必会现身。于是他化身为长夜左相,轻而易举骗取了幽王的信任。   而逄风自出生开始,便一直在他的掌控中。七岁之前,左相宽宏大量准许他拥有些常人的生活喜好。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将他打碎得更彻底。他要先建立起幽荧的人性,再将那人性打得粉碎。   左相嗓音黏腻恶毒如蛇蝎,对着年幼的逄风呢喃:“去,杀了它。”   玄冰窟中冰灵叮在逄风腿上吸吮血液,他扬起阴冷笑意,驻足欣赏。   左相蟒纹华服,与风尘仆仆的江小将军擦肩而过,眼神玩味:“你与我很像。”江小将军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眼,并没有继续言语。   幽王紧紧抱住左相的靴子不放,嚎啕道:“仙师——仙师救我——”   左相俯下身去,一根根掰开幽王的手指,幽王的指骨被折断,痛苦地哀嚎了起来,左相冷冷一笑:“陛下,恕臣无能为力。”   长枪突兀地穿透幽王的胸膛,血花绽放,左相说:“陛下,还请您去死。”   ……   战场之上,蜃仙人幽影的指尖点在幻境阵眼:“仲辛,不要在执妄了。”   虚影如镜花水月,在众人眼前消散开来。蜃仙人的身影也在渐渐变淡,直至隐没在云雾之中:“小辈,先前欠你的,已经还上了。”   龙吟哀切。   逄风的剑上依然燃烧着极为绚烂的光焰,他的手臂极稳当,却承受着极大的负荷。南离见状,伸出手去,手掌包住了他紧绷的手指,与逄风共同握住了剑柄。   他说:“我们一起。”   一剑,缓缓挥出。   这一剑并非是迅疾如电,没有异彩奇象,也没有嘹亮剑鸣剑吟,出剑不急不缓,宛如槐安某个寻常的午后,逄风教他练剑。   他的嘴唇覆在他耳畔:“挥剑。”   剑上的光焰在跳动、闪跃,将世界渲染成无声无息的洁白。万千星力的无边神采汇聚于此,便是澄澈的白。   没有任何声响地,群骸在这柔和却并不刺眼的光晕下溶解殆尽。月食退却,如钩冷月再度悬于天际。   柔和光晕抚过将士躯体上泛白的血口子,那些狰狞的外伤瞬间不再淌血,开始愈合。   这是天医。   不仅仅是北斗、天狼、辰白与日月,其他星宿也听到遥远的呼唤,寄身于剑。   剑气如一场轻而缓的柔暖春风,飘摇自在横掠战场。所到之处,群骸尽散。   左相身下那匹巨骸同样没坚持几时几刻,他跌落在地,覆在面上的青铜鬼面“哐当”一声坠落在地,一声脆响。   即便是狡诈毒蛇,似乎也已黔驴技穷。   他的脸依然和从前无二,再普通不过的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放在人群如水滴入大海。   逄风俯视着他:“你输了。”   “是啊,”左相垂着首叹道,“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左相的脖子忽而斜难以想象的角度,他怪异一笑:“可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对着天空张开手臂。而天空,不知何时已然变成漆黑如墨之色。   逄风脸色骤变。   乌黑云团如连绵起伏的山岳或是海浪,沉甸甸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雷鸣如同神所叩击的擂鼓,在云层间酝酿着雪亮的光。   他们都很熟悉这情景,这是蜃仙人身死时曾经出现过的天劫。   而这次雷劫,比蜃仙人那次更为宏大。雪亮的雷电映亮云层,时而危险地盘绕。   因为它是针对一个国家的。   左相说:“殿下,臣以为你会明白,我们这种人,是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命的。”   逄风苍白着脸,手指搭在剑柄,发紧。   “吾是天道留下的谬误,未能清除的污血脓疮,愿以雷火天劫兵解消孽,而长夜之人入仙途,”左相忽而大笑,声音充满恶意地拉长了:“威胁世间,理应同罪。”   他回头,疯狂的眼神瞥向逄风:“长夜君,你就束手旁观罢。”   轰隆一声巨响!   天穹倾泻下银白雷柱,如雷光瀑布,崩溅着火花,这疑似银河落九天的壮丽之景,却令在场的每一人胆寒!   天威之下,几乎无人能挪动一步。   逄风挣扎着,可漆黑的锁链却缠上了他的手腕,将他牢牢禁锢住。   长剑掉落在地,无人去寻。   ——他是长夜修仙之人,即便本为始神,不受天道所罚,却也被法则禁锢。   左相负手而立,似是期待地等着雷劫劈下。逄风发狠地挣扎着,手腕骨甚至发出了断裂的脆响,他的右眼漆黑如墨:“纵使孤身死魂消——也不可能让你——”   腕骨开始断裂了,他却还伸出颤抖的指尖,去触碰那柄剑——却被南离拥住了。   逄风一口咬在南离的手臂:“放开!”   南离却拥得更紧,怀里的躯体在颤抖,他说:“绝不会让你再痛了。”   他面向劫雷,抽刀。   逄风被彻底禁锢住,动弹不得。   没有人能助他,这是天道的法旨,星辰消隐,日月也失去了光辉。此时南离仅仅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狼。   南离沉声:“我对苍生或是社稷都无甚兴趣,也同样不属于长夜。我很自私,只想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   他语气一变,忽而激烈起来,喝道:“可我不能让他再痛一分!”   他踏着虚空,冲向天穹。   然后横刀,向天。   鱼鳞云层的缝隙间,一千道一万道苍雷钻出云海,向那渺小的身影扑去。天威之下,无人可挡。而南离身后的两条长尾却高高地扬着,宛如旗帜一般。   尾,是狼的意志!   无尽的火光与雷光相撞,漆黑如漆的穹顶,有怒嚎炸响,寒人肝胆。鸣雷如长鞭,狠狠抽打在狼身上,而那两条尾巴始终扬着。   可,这是一场必输的战役。   天劫若要抹去一人,该有多容易?   逄风死死盯着那道身影,更加凶狠地挣扎起来——可南离留存在他心脏的火种引动烙印,他根本无法挣开!   有一对焦黑的东西自天穹落下,轰然坠地,丑陋枯干如蛇的表皮上,隐隐能看出曾经的雪白。像是被夺去了听觉,雷声、旁人哀切的悲喊……逄风眼中的一切倏地变得静默无声,耳畔只有坠地的声响。   是南离的尾巴。   他知道狼有多么喜爱他的两条尾巴,从小时候起,它便喜爱不厌其烦地打理着自己的尾巴,哪怕有一丝脏污,也要舔干净。   那两条尾巴比手还灵活,是狼最好的武器,也是他的意志。被吓到会僵成棍子,欣喜时会轻轻摇摆,臣服时会夹在腿间……   可如今它们折断了,像两条死蛇横陈在焦黑的泥土之上。   而天劫依然没有放过南离,漆黑的云层缓缓变幻,酝酿着下一道威力更强的劫雷。   逄风声音中终于带上了恐惧的哭腔,他拼命摇着头:“夫君,不行——不行——”   这道雷劈落,南离会魂飞魄散的!   他自己可以魂飞魄散——反正千万年后月亮还会孕育出幽荧,可南离若是没了,就再也寻不回了!从不失色的逄风,泪水淌了一脸。   南离回首,微微笑着:“别哭。”   他对左相说:“你不会赢。”   狼闭上眼,挥刀迎上那道雷——   可忽然,他却被人猛推一步,南离一怔,江逐辰持枪而上,对他喝道:“蠢狗,给我滚下去!卫国是将军之责,不是你这外人该干的!”   南离本就强弩之末,经这一推,便从空中跌落而下,正落到逄风怀中。   江小将军毫无畏惧地直视劫雷,怒喝道:“天道,你说长夜是错的,长夜卫也是错的,那便先冲我来——”   明明他先前是寻常的修士打扮,此刻却披上了锃亮的银甲铁盔,火红披风如血,猎猎作响,胯下雪白骏马虚影浮现,绵长嘶鸣。   凡是认识他的人,心里都涌现出一副活灵活现的模样,二百年前的江小将军披挂上阵,手持长枪毫无畏惧冲进敌人阵中,将枪尖送入敌人的胸膛。   这次,他同样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对面不再是千军万马,而是天威拦道,劫雷陨落。   可是——   他回忆起幼时夫子所言:人之一生于天地宛如萤火与皓月,萤火生为蜉蝣,与皓月相对,不过短短一瞬的闪光。   那时他说,纵为萤火,也要照彻寒夜。谁说萤火在某一刻爆发出的光,不能盖过皓月?   枪尖送出,狂暴灵力翻涌,对上劫雷。   这柄枪,是父亲留下的。   江家满门忠义,江家男儿就没有死在榻上的,父亲被蛮夷一箭穿心,尸首无存。只有这枪从沙场带了回来,交到了他手中。   妹妹哭得伤心,而江逐辰没有哭,只是接过枪,沉默地为父亲办好丧事。   从此,他不再是江小将军。   他回忆起病榻上的江采月攥住他的手:“兄长,你要护好长夜……”   垂垂老矣的妻子脸上皮肤松弛,再也吞咽不下汤药,寻不出曾经将门虎女的飒爽:“江郎,不必为我伤怀,若是长夜国泰民安,我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为护住百姓被妖鬼利爪贯穿心脏的儿子气若游丝:“爹……儿子无能,即便成了长夜卫,也比不过你,儿只有一愿,愿爹将儿的腰牌与战友同葬在长夜边境。”   他怒吼道:“无数人誓死守护的长夜,怎么能让你毁掉!”   萤火终其一生,所散发出的光能有那么一刻盖过皓月么?   他不知道。   天雷怒吼着冲向他,怒骂着这不自量力的凡人,肉体凡胎竟敢与天抗衡。   这一刻,江小将军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平生所愿,皆寄托在这一枪上。   枪尖与天雷相撞,强烈光芒如盘古开天辟地时从破裂鸡卵中涌进的光,盖过了一切。   飒踏的马蹄传来,江逐辰恍惚间远远眺望到一匹雪白的马,自远处飞奔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人——昔年的战友,父母,妻儿,妹妹。他们向他挥着手,微笑着。   “逐辰。”   “兄长。”   “江郎!”   “爹!”   “江小将军!”   “将军!”   “头儿!”   江采月站在他面前:“哥哥,二百年辛苦你了,你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于是古板的江小将军,终于也笑了。他说:“走,这次真的要解甲归田了。”   雷劫之下。   左相终于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我到底是看错了,你与我根本不是一路人。”   他纵身一跃而起,直入云层,任由毁天灭地的天劫也将自己吞没。   天雷怒吼着,呼啸着,却没有一丝一毫落在长夜的土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   光芒尽散,雷劫消退。   焦黑的土地上只静静地插着一根银亮的长枪。枪头红缨飘扬,刺眼如血。 第211章 一夜脆弱   逄风在温水中浸了月绡,小心翼翼覆在南离的额间。南离略侧着身,断尾的骨茬暴露在外,森白而尖锐。逄风轻柔地将银蓝的月绡盖在他身上,尽可能不碰到断尾的骨茬。   他攥着南离的手,念叨着:“……做了灌汤包,全肉馅的,还有羊肉汤,你最喜欢吃的,你快一点好起来……”   南离的额头滚烫着,喊他:“逄风……”   逄风扑进南离怀中,抵着他的额头:“我在,我在这。”   不知是对南离,还是在对自己说。   南离将他拥进怀中,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背脊。怀中的身躯在颤抖,他忽然感到,怀里的逄风像是株无根的浮萍,漂泊着依在他怀中。   江逐辰走了,逄风的最后一个故人也不在了。他与世间的联系也被彻底割断,再也无人识得昔日的长夜太子,唯有南离一人记得。   他只有南离了。   南离只醒了一会,便又昏昏沉沉睡去,逄风吻了他的唇,便下了床榻。   房门被叩响了。   逄风提着剑走了过去,墨眸中霜寒凛冽,他的腕骨断了,缠着绢布,却浑然不知痛地提起长剑,走了过去。   有很多人想要南离的性命。   南离在二十年间树敌无数,他危在旦夕,自然有许多人想要他的命。   因为阵法,他们进不去新房,可逄风却提着剑,一剑剑将他们全杀掉了,尸身被砍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血被冻作冰尘,扬在空中。   不能脏了他和南离的院子,他想。   南离说过,天气暖和些,便在院中种些菜,养几只鸡,自给自足。   逄风不知自己的右眼已经化作浓重的漆黑,他伸手推开了门,也抽出了剑。   门外的人却让他为之一怔。   逄风缓缓道:“……孟仙师。”   老者抚着胡须叹:“殿下,好久不见。”   逄风眼中敌意消散:“怠慢仙师,我近些日子实在繁忙,并未与仙师见面。”   孟仙师:“让我看看那条狼罢。”   逄风侧过身,让他进屋,可细长的手指却始终警惕地搭在剑上。   银须银发的老者先是为南离把了脉,才道:“殿下,恕老朽当时冒犯,以为你如那京城纨绔,养灵宠只为个新鲜,才让殿下对它负起责任来,如今看来,却是误了一生。”   逄风眸光冷了下来:“怎能是误?怕是寻遍天下,也找不出他这般真心的道侣了。”   他毫不客气:“仙师若是无事,请回。”   那层温和的表象已从逄风身上被撕毁了,他又变回了曾经冷厉又不留情面的模样。   孟仙师倒不与他争辩,只是说:“这狼妖,或许还有转机。”   逄风却冷淡垂眸:“断肢,怎么可能?”   近些日子,诸多神医异士自称能治好南离,腐肉蝇蛆般往上凑。逄风极其厌恨这些以南离行骗的骗子,他们的血已经染红石阶。   他清楚,南离不是九尾狐,不可能再生断尾,断了便是断了。   孟仙师又道:“你不觉得这很奇怪么?他理应是水兽,却生为火兽,甚至有双尾。”   逄风:“那又如何?”   孟仙师:“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说过——人有天生异相,贵不可言,譬如重瞳额骨,此为仙神垂青之证,妖亦如此。”   “或许这头狼,无意中得仙神垂青,为其改命换尾。若是寻到仙神,他便有一丝解法。可如今世道,难、难、难!”   老者哀叹一声,便起身离去,只留下逄风若有所思,紧盯着自己的双手。   几个时辰,南离醒了。   江逐辰殁了,长夜举国同悲,长夜卫更是全军缟素。官府下令修建将军祠,那柄银亮的长枪被摆在祠堂中,受历代长夜卫瞻仰。   他所驻守过的城池同样满城缟素,老人乞丐都在街头烧纸,痛哭不已。   一袭白衣的逄风方从丧葬礼归来,便急切地去看南离。南离的精神还不错,甚至有闲心读本闲书,没等他开口便抢先道:“宝贝,我饿了,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逄风嗓音沙哑:“肉包、羊肉汤……我去为你盛。”   南离如同饿狼,“咕咚咕咚”喝尽了两大碗肉汤,又塞了六七个包子。他一抹嘴角的油:“不愧是你的手艺。”   他维持着侧身的别扭姿势,不让那骨茬碰到床褥。逄风心底痛楚:“……还痛么?”   南离若无其事道:“痛?已经不痛了,只是有点不习惯。但可惜晚上没有尾巴给你抱着睡了,你只能抱着我了。”   他故作轻松抖了抖耳朵:“宝贝,你可不能因为我没了尾巴,就嫌弃我,去换别的坐骑……”   逄风却忽然流了泪。   南离被吓了个手足无措——他几乎没见过逄风在他面前哭泣。他赶忙将逄风揽进怀里:“随便换,宝贝想换几个都可以——”   “不换,”逄风声音沙哑变调,“我只要你,我只有你一个夫君。”   湿润的墨眸注视着南离的绿眼睛,哽咽着:“南离,我一定会将尾巴还给你。”   深夜静寂。   熄了灯的屋中没有一丝光亮,逄风便在这无边夜色中摸索着去扯南离的里衣,几乎称得上急切地,与他彻底融在一起。   南离知道他很难过,肯定不想与自己做。可自己受了伤,他又不得不与自己双修。   熄了灯,他肯定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这一夜,逄风断断续续地呜咽,南离不知是因为情事,还是因为他心中的郁结与痛楚。   狼认为是后者,只是逄风将它掩盖在剧烈的欢好之中。逄风在他怀中,几乎像是碎掉的瓷瓶,可他即使碎成一地残片,尖锐的瓷片边缘也能割断人的喉咙。   他不愿被人察觉到自己的脆弱,南离便也没有拆穿,只是沉默地托着他的腰,狠狠磨着他的魂魄,这一夜注定无比混乱而漫长。   却是狂风骤雨之中,仅此一夜的脆弱。 第212章 冰块   “羊肝,白水煮过的,比豆腐还嫩,稍微淋了些汁,还有羊心,你最喜欢的。”   雪白的狼蹲在他身前,似乎想摇摇尾巴,可只有森白的半截骨茬动了动。   逄风目光柔和,将餐盘放到狼面前,狼却没有吃。它磨蹭到逄风面前,闪电般舔了他的唇。逄风借机拥住狼,狼的皮毛蓬松,他将脸埋在皮毛之中,呼吸着熟悉的味道。   狼又将爪子递给他——示意逄风,虽然它没了尾巴,至少还有肉垫和耳朵。   逄风捏了捏它的爪子:“先吃饭。”   狼顺从的“呜”了一声,开始吃。南离化作狼身更适合休养与上药,因此它这些天尽量多化狼身。逄风揉着狼的耳朵。   狼忽然又“嗷”了一声。   ——宝贝,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的喜好、习惯……一切都在逄风的预料之中,他总能将自己照顾得妥当。   羊肝很嫩,入口绵密香滑,真如他所说细腻如豆腐,火候想必控制得恰到好处。   逄风微微垂下眼:“我不放心你……很多时候都在跟着你。”   曾为长夜太子时,他时常暗中跟着南离。   逄风记得小狼第一次捕猎,那是它成功猎到一只野山鸡。山鸡急了也啄人,幼小的狼还是乳齿,爪牙未丰,尽管咬住山鸡的细长脖子也无法一击毙命。   它被山鸡啄出好几个血口子,跌了好几个跟头。可狼崽子躯体里一直有着野狼那股不服输的韧劲,死死咬着山鸡脖子不放,最后终于磨死了山鸡,撕开羽毛饱餐一顿。   他知道的东西,比南离以为的多很多。   狼被狂暴的凶兽巨角贯穿腹部,重伤濒死,独自一狼缩在洞中舔舐伤口,他知道。   狼自以为逃脱了他的眼线,快乐地在树丛里打滚,四爪朝天刨来刨去,他也知道。   他知道南离最喜欢吃驼鹿和羊的心与肝,最不喜欢食肉兽的肉,因为酸臭。   逄风眼尾微扬,含着无辜:“夫君,你会生气么?”   怎么可能生气?   南离不由得呼吸加重。   他忍不住了,管什么受伤不受伤的,南离现在就要将逄风就地正法。   逄风似乎有种独特的气质,分明他口中话语极其寻常,找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得体之处,可偏偏会让他觉得,他在勾引他。   “我生气了,”南离变回人身,伸手去捉他的细手腕,“你得补偿我。”   逄风不着痕迹扫了他一眼,还能想着做这事,看来精神不错。   红烛晃动,帷帐垂落。   朦朦胧胧的玉色帷帐只透出两人交叠的身影,逄风微微扬着脖颈,被南离托着腰,南离叼着他的后颈,汗水滴在他身上。   南离忽然沉声问:“你这些日子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是在做些什么,嗯?”   尾音带了浓重的鼻腔,逄风的脊椎骨窜过一股电流,即使平日里明慧善变,此时他脑中一片空白,竟什么借口也想不出。   南离早就注意到,这些天逄风将自己独自关在屋中,锁上门一言不发。有时候他从屋中走出,指尖是湿润的。   他忍不住从门缝偷窥,却发现逄风持着一块蓝色的冰晶,正雕刻着什么。   问他,却不肯说。   炙热的魂魄破开冰湖冷冽的水,南离开始肆无忌惮将沉寂的冰湖搅得翻天覆地。   逄风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没有、没有做什么……真的没有,唔——”   “真的没有?”南离加重了咬着他后颈的力道,刻意磨蹭着他的魂魄,在逄风白皙的皮肤留下了醒目的齿痕。   逄风眼神失焦:“没有……”   他不愿说。   南离也不会逼他说出来,只是沉默地叹了口气,将他拥得更紧,像是要融进身体中去。   逄风的阴气不间断地流进他的体内,开始修补他破碎的本源与暗伤。   只是尾巴却是无能为力的。   逄风这颗行走的千年人参,南离翻来覆去吃了无数遍,从里到外都吃干抹净了。他的灵力此时已经暴涨到骇人的地步。若是此时有天劫飞升,恐怕他下一刻就会渡劫。   他并不缺灵力。   仙神也并非不能断肢重生,相传那万树之神就曾自断一臂。可他的伤是天劫造就,并不是肉身断裂,连同本源也被斩断。   而本源的伤势几乎不可能修补。   怀里逄风的身躯猛地一颤,随后倚在他怀里。南离抚摸着他的墨发,忽然感知到什么沁凉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胸膛。   像是冰块,它一触及到南离的皮肤,顷刻间便融化了,化成冰凉的雪水,和着汗水淌下狼妖性感分明的腹肌。   逄风好像有些无措,纤长的眼睫颤了颤。   他环着南离的背脊,声音有些疑惑不解,又有些委屈,这句话的语气更接近南离所知的那个幽荧上神,而非长夜太子。   他说:“狼,为什么你不是冰兽……”   称呼也很奇怪,逄风没叫过他狼,多数时候叫南离,少数时候叫小狗和夫君。可南离却并未对这叫法感到陌生,他本能地觉得熟悉,好像逄风已经这样叫过他好多年一样。   南离抿着唇,并没有继续说什么。他将逄风捉回来:“你不喜欢火兽?”   “不喜欢,”逄风声音很轻,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道,“喜欢狼。”   南离一时无话。   火兽不好么?冬日用腹部皮毛给你暖足的不是火兽?平日渡你阳气的不是火兽?把你弄得直呜咽的不是火兽?   他气得直磨牙。   逄风眼中的迷惘却在一瞬间消散而去,他眨了眨眼,回过神道:“夫君,我方才说什么奇怪的话了么?”   南离板着脸:“你说不喜欢我。”   逄风愣了一下,熟练地在他嘴唇上吻了一口:“现在喜欢了。”   南离:“……”   果然,他还是被逄风吃得死死的。   逄风轻手轻脚起身:“夫君,你先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他又步入房内,锁好了门。逄风松了口气,化出一块冰蓝的玄冰,又取出一只锥,专心致志地雕刻了起来。   他的手极稳又准,冰屑簌簌而落。   南离还是病患,只得继续在床榻躺着。可此时,他的传讯灵珠却忽然转了起来。   是青鸿发来的。   讯息内容很简洁:“焆都异变,仙体失控,尽快归来。” 第213章 沉默   雪岭堆积着终年不化的积雪,透蓝的玄冰峰耸立,日光照射在通透的冰面,又被反射到皑皑雪地,极为耀眼。   冰峰内部有萤火虫般的莹蓝光点在凝聚,逄风在脑中妖谱中调整了冰灵的诞生方式,之后诞生的冰灵会耗费更长的时间,但也会拥有更完整的灵智,不再会以生命取乐。   雪狼群“呜呜”叫着,围在逄风身边。它们晃着尾巴雀跃着,等到逄风抚摸。几只胆大的雪狼跑到逄风身畔,叼着兔子和山鸡。   春日到来,雪狼群也添了许多幼崽。雌狼叼着肉乎乎的狼崽,放在逄风手中。其他狼崽咿咿呀呀,围着逄风打转。   逄风耐心地用灵力为每条狼崽都激发了妖纹,雪狼的妖纹也在额间,如同青碧花枝交缠,形成神异的菱形。   只不过,有些残缺不全。   它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天狼,即便被逄风激发了妖纹,也不可能拥有始祖天狼的妖纹。但或许几百年后,会有天赋异禀的雪狼成功返祖,重现昔日天狼的辉煌。   老狼王走到逄风近前,对逄风低下头颅。在长夜一战中,老狼王号令群狼,将大批骸鬼掩埋在雪岭,立下汗马功劳。   雪狼群同样在那一战中出现伤亡,幸好如今春季有新鲜血液的补充,逄风又为狼崽激发了妖纹,它们很快会比从前更加强盛。   雌性雪狼首领走到南离身畔,担忧地叫了一声。巨狼也仰着头,“嗷呜”了一声。   它活了很久,甚至比南离的年龄更大。它本有机会化形,可为了庇护子嗣,它没有选择离开雪岭。雪岭的雪狼,许多都是它的后代。   它自然知晓南离的父母。狼靠气味分辨族群,而南离带着雪狼的味道。在它眼中,南离和自己的孩子没什么区别。而自己的孩子却断了尾,怎能不担忧?   没有尾巴的巨狼很骄傲地仰起头——这伤是为了保护妻子受的,他的宝贝没受伤就好。   他是头合格的雄狼!   其他狼夹着尾巴,用钦佩的目光望着这头雪白的巨狼。   他们的时间不多,逄风用妖语与雪狼群告别,也没推辞,收下了猎物。收到青鸿的讯息之后,两人马上着手准备往回赶。   长夜的摊子如今自然有长夜去收拾,逄风对此倒是很放心。于是,在将军祠最后为江逐辰上了一炷香、又为长夜留下足以绵延千百年的功法、丹方后,两人便悄悄离开了长夜。   长夜是属于凡人的国度,而非修士。   而东荒那些骑在凡人头顶吸血的水蛭们,也该到了清算的时刻。   两人钻进石洞。   逄风本可以让雪岭之上的鹫鹰解除风雪屏障,可他思前想后,如今却令鹫鹰暂时维系风雪屏障。长夜如今百废待兴,风雪屏障至少能阻挡白城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常青木等人也要回去,不过他们会乘坐更稳定舒适的妖车,需要十几日才能抵达。而他们需要赶时间,便轻装上阵。   南离受伤,逄风没有让狼继续背着自己,而是低空御剑,怀里抱着缩小的狼。   入夜的雪山笼罩在朦胧绮丽的星蓝夜幕中,鸦青的夜空如最顺滑的绸布,星子如打磨得亮闪闪的铜钉,盈盈发亮。   夜晚不赶路,两人依旧缩在岩洞中。   设了结界,岩石地面上依然铺满暖和柔软的被褥和垫子。逄风烤着兔子,兔肉没什么油脂,需要刷些油,他正专心致志刷着油。烤好之后,他将兔腿撕下来,嫩肉喂给南离。   山鸡肚子里塞满了香草和土豆,用荷叶包上,又裹上和了酒的黄泥,放入火堆烤。   过了一会,叫花鸡也熟了,逄风扒开荷叶,与南离分食了整只鸡,又热了白面饼子做主食。吃过饭,南离忽然手一翻,变出三颗琥珀核桃仁,目光炯炯望着他。   他居然还记得这事……   二十年的时间,足够将这头粗心大意的狼磨砺得心细如发。凡是逄风的喜好,他都牢牢记在脑中。南离将核桃仁送到他唇畔,等他吃完,又吻上去,舔掉他唇角的糖霜。   逄风盯着南离的脸,忽然道:“南离,让我看看你的妖纹。”   南离顺从地化出额间妖纹,逄风的手指触上去,灼灼的赤红血色,像是不熄的火焰。那纹路交缠,似火焰又似冠冕,妖异、狂放,笔触却不失细腻。   像是幽荧的笔触,可幽荧又不可能绘火焰纹。天狼一族的妖纹是幽荧绘制的,用了万年雪莲化成的清水,是明澈的青蓝。   血纹……明显更凶,也更妖异。   但是很衬南离。   可这又是谁绘的?   南离又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逄风背对着他缩在角落里,动作极快地做着什么。他只瞥见逄风指间一闪而没的透蓝。   ……又在雕刻么?   南离缩在被褥里,佯装已经睡去。没过一会,他就感觉到一具柔软的身躯贴了上来,带着熟悉的冷香,正好蹭着他的关键部位。   他闭着眼睛,拼命默念清心咒,试图压制反应,这难如登天,用了全部自制力才成功。   逄风试探了一会,见他真的没有反应,才松了口气。他的身躯蹭过去,随后又有某个冰冰凉凉的物件贴在南离的胸膛上。   冷得他几乎要一激灵,南离却控制住了这本能的躯体反应。不出一会,果然有雪水顺着腰淌下来,打湿了衣襟。   南离听见逄风很轻又很难过地说了一句:“为什么不行……你明明……”   有温热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   语气很像幽荧,但是南离清楚,幽荧上神和逄风从始至终是一个人。左相的残害让他不得不去做狠厉孤傲的长夜太子。但他始终是那个温和又有威势、受妖爱戴的妖神。   南离想安慰他,想将他揽在怀中,告诉他没关系,断了尾巴也不要紧,可他偏偏说不出话来。火堆噼里啪啦,逄风抿唇思索了一会,又背过身去,冰屑掉落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直到更深的夜晚,逄风才进了被窝,钻进了南离的怀中。南离去捉他的指尖,他的手像是浸泡在冰水中一样凉。   他没有问逄风做了什么,只是说:“睡罢,宝贝。”   逄风轻而缓地点了点头,将自己往南离的臂弯里缩了缩,枕着南离的肩膀。   南离伸出手,操控灵力将火堆的火势调小了些,却忽然怔住了。他正值壮年,却出现了力不从心之感。明明是自己的南明焰,此时南离竟然不能完全掌控。   尽管灵力充沛,可这些灵力却无法如臂使指地释放了。南离有所耳闻九尾狐一身修为寄于尾上。若是折尾,修为和寿元会大不如前。   不能操控五行之力 正是衰老的先兆。   而如今……他的身上竟出现了衰老的征兆。逄风似乎也意识到了,他寄放在逄风心脏的另一半火种近期很活跃,力量甚至反哺给了他。想必逄风在用心头血去饲喂。   南离苦笑。   他此时就像一只漏了水的壶,喂得再多又有何用?他不惧折尾会让修为倒退,只是若是寿元减退,他就陪不了逄风多久了。   南离知道失去爱人有多痛苦,南离不想让逄风也承受这痛楚。幸好狼本身便是银发,不用担心生出华发被逄风发觉。   他揽住逄风。   而这一夜,逄风又开始说起梦话。   他模模糊糊地喊着什么,南离凑近一听,才发现他在喊:“狼,狼……”   南离凑近了,逄风反而不喊了,只是一把拥住南离毛茸茸的脑袋。   他说:“狼,不要怕,我在……”   一边说着,一边揉着南离的耳朵。   逄风又说:“尾巴会好起来的,也不会痛了,相信我……”   南离应着,将毛茸茸耳朵往他的指尖送。   后半夜,逄风渐渐不喊了,只是时不时地颤抖几下。南离紧紧将他揽在怀中不放。   逄风最后又小小声喊了一句“狼”。   南离不确定他否在叫自己,却还是应答道:“我在。”   他想将尾巴给逄风盖上,却恍然想起尾巴已经不在了。   晨光透过狭窄的洞穴口,南离鼻尖有些痒,吸了吸鼻子,在响亮的喷嚏间睁开了眼。   逄风在煮粥,肉粥,他忙着往粥汤里下山鸡肉与干菌菇,而对昨夜发生之事只口不提。   粥端过来,两人一言不发地喝完了。   在这沉闷气氛中,南离率先开口:“宝贝,等回去之后我让师兄也来诊诊,没准还会有转机。”   逄风沉默不语。   青鸿不可能不知道,受了惩戒天劫的人,身上会有天道的烙印,无论如何也不能飞升。 第214章 灯火   九阙。   阙主殿中,青鸿脸色极差,两眼挂着青黑。银翎依然披着厚厚的兜帽,可斗篷下的鸮化也愈发严重。她的手臂已经生满羽毛,想必很快便会化作羽翅。   他将两指搭在南离的脉上,闭眼诊着,最后却还是叹:“南离,师兄也无能为力。”   逄风早知是这个结果,因此没什么失落之感,只是心里的急迫感愈发加重。   细长的手指绞在一处。   ……到底是为什么?   他问:“仙体状况怎样?”   青鸿声音沉重:“仙体还能撑一段时间,但……南离,师尊要合道了。”   南离惊呼:“怎么回事——师尊明明先前成婚时还好好的?”   逄风也心下一惊——重明君灵力充盈,已是成圣人不问世事数千年,怎能一夕坐化?   分明他先前敬茶时,老者还精神抖擞。   青鸿摇了摇头,目光沉痛:“我也不知,师尊说他天命将至,会一人在洞府中羽化。”   他说:“师尊已言明见我,也不见你与银翎,要你们不必伤感挂怀,却要转告,待逄风归来,让逄风与他见一面。”   逄风垂眸:“……我会去。”   青鸿郑重道:“多谢。”   浓稠的黑夜里,那盏孤灯如黑暗无光的海洋中的小舟,星火忽明忽暗。南离抚摸着逄风柔顺的发,忽然说:“逄风,师尊会走么?”   南离的声音平静中压抑着汹涌:“我不是悲伤,我只是……难以置信。师尊如此强大,怎么能忽然……”   逄风低声道:“重明君不让你们去见,想必也怕你们伤感挂怀,如今解决焆都之事要紧,他不希望你们分心。”   南离却一时没有言语,他在黑暗中双手摸索着逄风腰侧,将他拖进怀中。他枕着逄风的心口,喟叹道:“宝贝,你也会走么?”   他贪婪地嗅着逄风身上的淡香,像是那条被遗弃的幼狼,不安地发着抖。   尽管南离如今已经稳重成熟,可他骨子里却依然是那条畏惧被遗弃的幼狼。   逄风蹭了蹭他的嘴唇:“小狗,瞎想什么?睡罢,你还要养伤。”   南离“嗯”了一声,毛茸茸的脑袋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逄风抚摸着他的耳朵,他的呼吸很快便变得均匀而悠长。   守着他睡去后,逄风又化出莹蓝的冰块,默不作声地刻了起来。   翌日,因去见重明君的缘故,逄风早早便起了床。南离还在睡,他的银发一向不听话,又翘起来了。   逄风今日的早膳也只是简单做了些吃食。白粥在炉子上翻滚,他又煎了几只南离早就包好的小包,蟹粉虾仁馅的。   重明君的洞府并不在焆都,而是藏在眠龙山间,山中龙眼天池中孕有一仙岛,如龙之瞳子。重明君的洞府就坐落在池中仙岛。   南离揽着逄风的腰,两人一同踩在逆魄上。逆魄飞得又稳又快,南离惊叹:“宝贝,你御剑也御得这么好……”   逄风回眸:“没你骑着舒服。”   南离得意哼了一声,身后森白的骨茬本能地动了动。   眠龙山常年笼罩在凉丝丝的朦胧雨雾中,林间草木皆是嫩生生的新绿。云雾缭绕、层峦叠翠,其景色婀娜多姿,好似东荒山河中刚描过的一条柳眉。   眠龙山有个有趣的传说,相传世间曾有一条小龙。小龙天真年幼,不喜争斗,决定陷入沉眠,等到世间安平再醒来。   小龙这一觉睡了好久好久。风将草籽树种挂到它的鳞片里,直到鳞片长满了青草、龙角缠满了藤蔓,已经长大的小龙才苏醒。   它发现好多鸟兽鱼虫已在龙躯筑巢,这些渺小的生命呼喝着,快乐地在它的鳞间嬉戏。龙忽然发觉,这正是它一直想要的安平。于是小龙快乐地呼喊了起来,它化作了一座山,魂魄变作山间最轻快的一阵风,永远落不到地。   眠龙山岩石独具一格,成鳞片状。进了山,许多好奇的小妖在石头缝隙间探头探脑,一些大胆的则悄悄讨论着太阳妖君。   龙眼天池波光粼粼,呈现出近乎满溢的碧蓝,盈满的湖面如水镜,尽头波光与云相接,云卷云舒,竟予人天地尽头之感。   红顶的白羽瘦鹤自天边飞来,于湖畔敛翅,停在逄风身畔。重明君的意思很明显,只让逄风一人过去。   南离停住脚步:“宝贝,我在这等你。”   逄风点头,向前一步,对上仙鹤漆黑温润的瞳眸。仙鹤垂首,示意他上鹤背。   逄风骑上仙鹤,它展开雪白的羽翅,扬起细长雪白的脖颈向池中之岛飞去。   岛果真如仙岛,彩蝶翻飞,鸟语花香不绝。仙鹤温驯地停在洞府前,逄风走下。重明君的洞府并不气派,一间白石坊,山壁掏空作一间小观。逄风叩了三声门,门便开了。   洞府的内部也极整洁简练,地上只着一蒲团,并无床铺。闭目的重明君盘腿坐在蒲团上,他对面也摆着一个蒲团,上面放了一只锦囊,重明君示意道:“坐。”   逄风依言。   老者淡淡道:“知道为何叫你来么?”   逄风:“不知。”   重明君睁开那双眼,重瞳中的剑光与混沌气依然在沉浮,他眸光注视着虚空,似乎已然看见更远处的事物。   重明君平静道:“我没有几天可活了。”   逄风迟疑道:“重明君,您若是身体有恙,我可以——”   “免了,”重明君叹,“我并非寿元不足或是灵力消散,只是天命已至,不便久留。”   逄风垂眸:“您又为何不见他们三人,只见我?”   “该嘱咐他们的已经言尽,师徒尘缘已尽,可我却仍有一言需要赠你,”他语出惊人,“是你心中一直牵挂之事。”   逄风震惊地抬起眼。   重明君:“如他们一样,我只给你一句话,你且记着。”   逄风打开蒲团上的锦囊: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老者一字一顿道:“你所寻的,藏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逄风的手指一颤。   重明君平淡道:“你走罢,告诉他们,不必为我办丧事,也不必供奉祭拜。只是云镜若是要来,便让他来。”   逄风半步已踏出洞府,却忽然回头:“重明君,劝您救我与南离之人,是云师叔么?”   重明君闭目,不再回应。 第215章 如堕   三日之后,重明君坐化。   只有极少数亲近之人知晓此事,依照老人遗愿,他们并未为重明君办丧事。重明君走得很平静,并没有拖累任何人。   他合道以后,肉身化作纯粹的灵力哺育山河,只留下一根本命灵羽。重明君并未说明灵羽如何使用,最后还是青鸿慎重地收了起来。   重明君的小观沉入湖底,无人寻到,只有云长老去过他的墓前。   至此,又过了一月。   前往北境的长老与弟子陆续而归。青鸿也开始着手仙体之事。仙体已然化了骸,再也寻不回。而随着左相之死,仙体已经开始渐渐失控。   青鸿和南离已与众长老商议,将九阙迁移至眠龙山。眠龙山山清水秀,小龙又喜爱妖,与群妖相伴,倒也与它当初愿望相配。   而逄风这些天却一直将自己独自锁在屋中,一言不发地做着什么。   南离叹了口气,推开了门。他手里端着热热乎乎的一小盅竹荪汤,这汤看似清澈,却是鸽子与火腿为底熬了好几个时辰的。   “喝掉。”他说。   逄风显然也察觉到南离语气中的不容置喙,顺从地接过来喝尽了。竹荪汤鲜香浓郁,肉的香味完美融入汤中,还有隐隐的药香。   南离为了熬这汤想必废了不少心思。   手腕被擒住,逄风抬起狭长的眼,只听南离声音沉沉:“你到底多少日子没有好好睡觉了?”   逄风显然已经熬了许久的夜,眼眶都有些青黑,南离伸手去揽他——他又瘦了,他先前好不容易养出些肉来,这下又打了水漂。   南离叹:“宝贝,我知道你为我挂心,可你这么伤损身体,是想要我当鳏夫?”   逄风眼含疲惫:“没有时间了……”   “说什么呢?”南离低下头,重重地吻在他的耳垂,“我至少还能陪你几百年,不会让你这么快丧夫。”   逄风沉默地任他亲吻,活像是只没有生气的偶。南离亲了一会,手往衣物里伸:“你不信你夫君?这些天也没好好吃东西,这么下去人不得先垮了?”   狼鼻尖缭绕的冷香已经很浓了,即使逄风不愿,他也得让逄风来一次。逄风再不汲取阳气,恐怕真得先倒下去。   他去抚逄风的细腿,逄风的腿根在他手下颤了一下。逄风背过身:“……今天你来。”   看来他是真的疲惫,不然往常都是自己动。南离娴熟地掰开两条腿,又将魂魄浸入。   逄风的魂魄是冰冷的,像是寒冷而痛苦的钢丝线,缠上他的魂魄。他像溺水之人一般,与南离接吻。南离不知为何,觉得他今日似乎不太一样,却没有发觉何处不同。   南离的吻划过喉结与胸口,在白皙的躯体上留下殷红痕迹,吮住、亲吻、轻轻地啃咬。   然后彻底融在一起。   往往这时候,南离都习惯就着这姿势揽着逄风一同去沐浴,为怀里的人打一遍梅花皂。等到能分开了,正好也洗好了。   南离这次也和寻常一样,打了梅花皂,又仔仔细细擦拭好逄风的乌发。他揽着他,直接道:“睡觉,别想逃开。”   逄风依言闭眼。   狼的心跳依然和从前一样,滚烫而炽热,却不知何时会燃尽。   他已经不能再等了。   逄风太久没有好好入睡过,这一觉睡得深而沉重,直至天亮。他睁开眼时,南离的手臂搭在他胸前,沉甸甸的,他嗅到狼的味道。   以天狼的岁数来说,南离还很年轻。狼折合人的年纪也就二十岁,可狼成长得太快,几乎是横冲直撞地从还在喝奶的狼崽子长成条爪尖牙利、盘条亮顺的成年雄狼。   幸好二十年间,狼彻底成熟了起来。   饭在火上温着,南离想必早有准备,他如今做事妥当,逄风倒是放心。见他醒了,南离声音慵懒:“还睡么?再睡会也无妨。”   他毛茸茸的耳朵正蹭着逄风的脸。逄风捏了捏南离的指尖:“早些,今日你师兄还要商议焆都一事。”   南离取了火上蒸笼,糯米烧麦软糯喷香,裹着咸蛋黄,发糕嵌了枣子,香甜可口。两人用过早膳,便去了九阙的议事殿。   青鸿微微叹了口气,面色严峻:“仙体失控之前,我与众长老会以灵力将九阙的楼阁连根拔起,随后牵引至眠龙山上。近些日子,九阙弟子会以历练为由陆续撤离,在长老的指挥下,前往眠龙山铺设地基。”   “至于焆都其他人——”   逄风目不转睛盯着青鸿。   以心地仁慈闻名的鸿鹄君,这次又该做出何种选择?   青鸿缓缓道:“焆都有罪,可如此罪过却不应以死一笔勾销,仙体有异动,四器宗之人自会察觉,恐怕这两天便会提出解法。等一切安顿下来,便是清算的时刻。”   逄风松了口气。   青鸿果然变了,不再温善到失去底线。如今他的善是有锋芒的。但如此反而更好。   青鸿道:“仙体脱困后,我们要与之一战,它将是世间最强大的骸。但我相信以我等之力,能顺利度过。”   他的视线扫过全场:“愿诸君与青鸿共勉,还东荒一个海晏河清!”   南离牵着逄风的手,率先走到青鸿身畔。随后其他长老,无论是教文还是授武的,也统统走了过来。   可银翎又不在了。   她去了岭南的瘴气之地引灾,岭南毒虫瘴气层出不穷,下场雪,正好能压一压浓重瘴气,也会让她心中多几分慰藉。   可她终归是灾兆了。   弟子们分批下了东荒,焆都中流言蜚语也开始飞速生长:据说焆都内部的基石已然老化,再也不能支撑焆都悬浮于东荒。   各大宗门并不知仙体之事,出言怒骂残余的四器宗:每年交那么多灵石为税,竟然连一间城都保不下来!   而四器宗畏惧仙体一事被发觉,更是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终于,九阙宣布将退出焆都,回到人间。   彼时的南离挽着逄风的手臂,而逄风并未施法遮盖容貌,只以真容对人,那张清俊貌美的脸,却令在场之人无比胆寒。   ——二十年前,正是他出剑斩灭陨星,而被仙家百门忌惮至今。   逄风狭长的眼在笑,却是冷的:“孤便丹景君的道侣,你们对九阙有意见么?” 第216章 钥匙   焆都之人怎敢有意见?如今丹景君即使受了重伤,也并不是其他人能敌的。   而仙体,终于到了濒临崩溃的那一日。   焆都修士狡诈如鼠,在仙体崩溃之前,早已人去楼空。他们失去了焆都,自然要找一处其他地界开宗立派。   有修士强占民间山岳,逼山脚百姓四散而逃,得意洋洋地于此耀武扬威。南离皱起了眉,青鸿却按下他搭在刀上的手:“师弟,先不要轻举妄动。”   “九阙不能在此时与焆都仙门冲突,”他眼中寒芒一闪,“南离,不必急,他们会付出应得的代价。”   南离如今也懂得忍耐,压下了心头憎恶。焆都陷落的最大威胁在于偌大的城池若是解体,其碎片陨落人间,不知会造成多少灾难。   而东荒修士鸡贼得很,早已躲到碎片砸不到之处。群妖元气大伤,逄风不能调动第二次。焆都碎石砖瓦,终归只能靠九阙与一众民间散修去扛大梁。   九阙中亭台楼阁被弃之不顾——眠龙山清净幽远,小龙恐怕也不喜身上压着如此多的建筑。长老合力将九阙拆解,于眠龙山布设了数座生机勃勃的青石小楼。   新生的九阙不再追求气度,低矮的小楼与嬉戏打闹的小妖和灵力充裕的仙山正配。青鸿说,九阙从此隐世,不与仙门多来往。唯有收徒时,会遣人出山。   龙瞳仙岛如今是长老所居之处,也是九阙的议事殿。郁木境没了,他们两人的东宫也将不复存在,南离心疼得要命。逄风安慰他——如今虽然没了郁木境,可这整座山都能任弟子化作本体,尽情游玩散心。   九阙的白玉山门倒是完完整整搬了过来,伫立山腰。重明君所提“九阙”二字,依然不褪墨色,银钩铁画。   作为阙主之一,南离在龙瞳仙岛也有一处住所,南离前些日子与九阙长老在处理焆都之事,并未布置它。   眠龙山春风暖融融,逄风对他莞尔一笑:“要过来看看么?”   逄风的广袖衣裾翻飞,如三月里一只蹁跹的白蝶,他靴尖离地,向仙岛尽处飞去。   南离紧跟着他,拨开茂密竹林。竹筒里的小竹妖害羞地缩了进去。逄风飘了一会,在一间小屋前停了下来:“去瞧瞧,还喜欢么?”   南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对这间小屋无比熟悉——那正是逄风丧五感时,所居的小茅草屋。在那间有些漏风的小屋中,他第一次拥住了温热的逄风。   整个冬季,狼用滚烫的胸膛为逄风取暖。   如今那间一模一样的草屋,正伫立在他面前。逄风握着他的指尖,引南离进屋。屋中陈设一切如旧,案前散落几张信纸,笔墨砚台也摆得整齐。窗明几净,灶台明亮整洁。   逄风对他轻声说:“再看看。”   嵌入南离神魂中的月魄碎片忽然一闪,冰蓝通透的月弧出现在他掌中。南离盯了一会,两指夹着月弧在虚空中一划,原本平整的地面却传来阵阵嗡鸣。   茅草屋的地窖轰然开启,其中别有洞天,南离牵着逄风的手跳下去,却目瞪口呆。   他的东宫,正静静地在地窖中伫立着,和从前分毫不差。狼宝贝的小垫子也在冷玉砖上。长明烛无声无息燃着,东宫灯火通明。   南离握住掌心中的冰蓝月弧:“天,宝贝,你到底给了我什么……”   逄风弯着眼:“钥匙。”   他的指尖点在南离胸口:“我的钥匙。”   这句话实在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你可以用它来打开我……”逄风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话锋一转,“……的望舒宫。”   南离:“……”   被冷不丁戏耍的狼很快接上话:“去望舒宫做什么?与你偷情?上神是想尝尝在神座被填满的滋味?”   南离的荤话一如既往地直白、粗暴。   这次轮到逄风说不出话来。   南离虽与他打着趣,却也知逄风送他的东西,只会比他的珍贵。他将月魄残片小心翼翼嵌回神魂中去:“我收下了。”   逄风乌黑的眸盯着他,忽然说:“如果你是冰兽,它就该出现在你的额头上了。”   南离好气又好笑,去咬他的脖颈:“你怎么还惦记着冰兽?又不喜欢火兽了?”   逄风揽住他的脊背,主动将脖颈送到他的齿间:“并非厌恶,我只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南离轻拍着他的脊背,将人抱了起来。逄风果然又轻了,比昙花瓣还轻。这些天他没时间管逄风,他想必又刻了许久,还要费尽心思将东宫和茅屋迁移过来……   明明才新婚。   合格的雄狼是不会让爱侣瘦下来的。南离磨着牙想,等焆都之事解决完,他一定要将逄风的身子再养好些。   郁木境的草木鱼虫连同土壤也被南离陆续迁移到眠龙山上。虽说它们许多只是凡间生灵,却也不能放任其死去。狼很快在仙岛上开辟出一个小院。院前有口水塘,郁木境的荷花被迁移至此。此时未到夏季,水面只有零星几片荷叶。南离兴致勃勃:“等荷叶长成了,我为你做糯米鸡吃。”   眠龙山蜿蜒绵亘,新的郁木境在另一座山头。南离将不会化形的小妖们安顿在那处。常青木也在,他郑重其事地取出了那只树叶编织的棺椁,打算将它埋在眠龙山。   而常青木却有了意外发现——有一株嫩芽冲破他的叶片,颤颤巍巍地抽出子叶。他不知这会不会是泠泽所化,最后也只是将小芽埋在了眠龙山上。   淅洺布了聚灵阵,加速小妖的修炼。她与众长老一同布设了掩盖踪迹的大阵。此后眠龙山将与世隔绝,非九阙妖族不可寻。   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便等着那一日了。   这日夜里,有留守焆都的匠人望见冲天的火光。无数辉煌巍峨的亭台水榭顷刻倒塌。焆都剧烈地摇晃着,隐隐能听见凄厉的哀鸣,似有一只巨鸟,即将脱困而出。它抖落脊背上的群山宫殿,像是抖落一粒灰尘。   来了。   逄风将手握在剑上。 第217章 腥甜   苍穹被连绵如岳的火烧云染成瑰丽的血色,巨鸟不住发出凄厉的哀啸,亭台楼阁、断壁残垣从天而降。   青鸿苦笑:“没想到痊愈之后的第一战,竟然是和曾经的躯体。”   随着声爆裂的炸响,巨大的头颅骇然撞破焆都地基,那巨鸟头颅嘴喙尖锐狭长,如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头颅两侧各生有三只血红的眼眸,透着污血般的凶光。   南离倒吸一口凉气:“师兄,你本体怎生得如此凶残?”   青鸿沉声道:“已经异变了,上!”   血泪不住向大地滴落,几人御着灵器而起,对天上巨鸟冲去——   逄风挥剑,凌厉的剑气直冲巨鸟的脖颈与头颅。南离与他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挥刀。   刀剑铮铮,如同琴瑟和鸣。   巨鸟哀鸣一声,更加剧烈地甩起了躯体!   青鸿已经满头是汗,他咬紧牙关:“我在与骸的意识交战——逼使它栖落在地。南离,上神,拜托你们尽可能吸引骸的注意,不要让它飞向百姓所居之处!”   南离攥紧拳头,金白的琉璃火焰从他的指尖冒出,声势浩大如龙。他正欲击出,眼尖的逄风却瞥见火焰不稳,似有失控之兆。   他一把抓住南离的手,心脏中的火种兴奋地跳跃了起来,它暴虐地散发着火焰灵力,却又温柔地舔舐地逄风的心脏。   逄风只觉心口涨热,几近半透明的火焰从两人交叠的指尖涌现而出,外焰雪白如纱、内焰灿如金水,竟然形成了昙花的模样。   是那株南离无比熟悉的小昙花。   巨鸟被昙花吸引住了目光,情不自禁地向它俯冲而去。而在此刻开始,它身上的焆都便开始不住地被抖落。   云层之下。   常青木开始大叫起来——一座花园从他面前砸下,如流星般坠地而去。   其他长老也皆是头皮发麻。   只是须臾间,一往无前的锋锐剑意冲天而去,灰袍身影俯冲而上,长袖飞扬,剑意如虹,将地基搅碎!散碎的泥土花草从天而降,落在一片荒芜田地之上。   这些泥土是凡间挖来的灵土,乌黑湿润,与焆都笼罩下枯黄干裂的田地泾渭分明。   灵花灵植生命顽强,封缄的平芜也让它们保存了生机,此刻竟颤颤巍巍地扎下根来。   依然是封缄,他的身后却跟随了数百位持剑的剑修。大师兄不善言语,也只是对他们一颔首,数百位剑修御剑,浩浩荡荡冲向长空。   习剑、用剑,能以剑为兵的人,无论如何最初也不应是大恶之人。虽不知封缄做了什么,剑谷众剑修此刻却听命于他,共抗坠石。   或许是愧疚,也或许是他们若不出手,便在再也用不了剑了。也有剑修欲临阵脱逃,如那几位年迈长老,可他们掌中之剑却挣扎着脱出掌心,向天空飞去。   劐水的纤细剑身闪着幽光,一只虚幻的兔子在剑身浮现。兔子乘坐在剑身上,挥舞着短短的小爪子,威风极了!   “叽叽叽——”   长风猎猎,巨鸟脊背的气派华美的九层巨塔自高空坠落,灵剑瞬间组成鱼型剑阵,剑气如旋风一般,绞了上去。   上官法抛了抛血玉骰,叹:“我这休假终于要结束了。”   漆黑巨塔如一道山岳,从天而坠,塔中传来无数囚犯的嘶吼与哀嚎。他扭头对一众司圜道:“将圜塔击碎,你们便自由了。”   血玉骰滴溜溜旋转,血光缭绕间化作一柄暗红长枪,对圜塔击去。上官法嘴角扬起冷笑:“可惜了,八万万斤上好的玄铁啊。”   淅洺冷峻道:“守阵!”   大阵开启,淡金光晕笼罩在东荒各地,抵御着碎石残瓦的冲击。此阵以灵脉为基,无数灵石为薪,却也时明时暗,抵御得艰难。   唐倚雪依然白马红衣,掌中铁尺却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她闭上眼,沉声道:“万物之尺并非天道,而是人。”   她又说:“正因情欲挂眼,人才为人。”   随着唐倚雪的话语,无数柔和温暖的白芒汇聚而来,续入阵法。   那是东荒百姓的愿心。   ——想活下去。   ——想见到太阳与月亮。   ……   原本天都坠落,于他们而言是噩梦般的天将倾颓。短短数日,唐倚雪却几乎行遍了焆都笼罩下的城池与村庄。   她斩妖、除魔,告诉他们,不要怕。   仙人并不全如他们所想那般恶,修士造成的罪孽,终将由修士偿还。   中年汉子扔掉手中的锄头,双手合十。   二十年前,他尚且为沛城中一个十多岁的孩童,随母亲摆摊卖糕,亲眼所见陨星坠落,却被一名傲骨风姿的剑修斩灭。他还记得恩人一步一个血脚印,艰难步出城门。   他没有什么能报答恩人,却牢记于心。农人的躯体中飞出一道柔和白光,汇入阵法。   更多、更多,来自受过太阳恩惠的百姓。   年迈的妇人闭目,她回忆起二十年前逃荒时,连树皮草根都被吃干净。树没有一棵留着树皮,露着惨白惨白的树干。   后来太阳回来了,田地又能长出麦子。即便孩子依然好几年吃不上一口肉,饿得面黄肌瘦,却再也没有饿死过人。   无数白光于此凝聚,如涓涓细流汇入阵法。   唐倚雪也闭着目,却忽然睁开了眼。那张明媚动人的脸上,此时并无神情。她声音冷冷:“门主,不知您来此处作甚?”   唐无陵领着一众至公门人,竟也前来。他们却并非助阵哪怕一丝一毫,而是冷漠地站在一旁,注视着昏沉沉的天。   她说:“这是人的斗争,门主既顺应天道,又何来此?”   唐无陵注视着昏沉沉的天际,雄厚声音透着癫狂:“倚雪,你本应是最有希望的,你却主动放弃了……自创立以来,我至公门的愿望只有一个——融入天道。仲辛终归还是失败了,最终面见天道者,只有我至公门!”   唐倚雪厉声:“你到底是谁?”   唐无陵低沉道:“我是至公门门主,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   更高的远空,逄风强运心法,几欲咳出一口血。他不着痕迹拭掉唇角的血迹。   果然,先前的伤还是没有来得及痊愈。   口中腥甜。 第218章 再见   巨骸疯狂地甩着脑袋,鸣叫不止,鸿鹄曾经华美修长的尾羽淌着污泥,羽毛花纹化作无数只血红的眼珠,转动不止。   几人与骸交战,渐渐逐到天际,鸿鹄尸骸背上的焆都已然抖落一半,却依然不容小觑。   逄风一剑甩出,它的左翅骨被割断,巨骸挣扎着向地面坠去,可青鸿却忽然脸色一白。   他与肉身共感,此刻也受到同等痛楚。   南离喝道:“师兄!”   青鸿捂着手臂转头:“无妨!不必管我!专心进攻骸!”   霜雪凛然而至,半人半鸮的银翎张开双翅飞来,用锋锐的手爪抓住青鸿。银翎扭头:“南离,你师兄有我看着,你不用担心!”   南离会意,纵身挥刀无数刀气迸发,如漫天流光袭向骸,火焰将羽毛烧灼成焦黑。巨骸哀嚎一声,脊背上半个焆都就此坠落!   眠龙山上,常青木早已留意到天空的状况,巍峨高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眠龙山砸来。它划破空气,滋滋声不断,如同一颗火流星,向眠龙山坠落而去——   弟子们早已疏散开来,小妖们惊惧的眼神望着那枚火流星。他们的阵法皆已经到了极限,若是这枚流星命中九阙,眠龙山的龙首山头也将夷为平地。   山头虽然已无弟子,山上树木却已经生长千年!他熟知每一棵树,它们都有机会化妖!   常青木一咬牙,不退反进,撒腿向山头奔去。那几只小木妖见了,惊呼道:“常师兄,你去做什么——”   常青木头也不回地喊:“你们回去,别跟过来,我去去就回!”   他拔腿就跑,可双腿的速度到底比不过火流星。常青木此刻无比后悔当初为何不学御器飞行——那门课他每次都偷溜去郁木境。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常青木只能疯狂地向前跑。在坠落的火流星面前,少年的身形无比渺小。常青木却忽觉身体一轻,有一人提起常青木,带着他向前飞去。   是程必。   程必冷声道:“叫你不好好学御器。”   他的背后展开一对膜翼,双翅一震,飞速向前飞翔而去。常青木喊:“再往前飞——对对对,在这,把我扔下去!”   程必一松手,他便掉了下去。   常青木踉踉跄跄站起身,终于站在山头之上。此时火流星已经距山头不到几百丈。他的鼻尖已经嗅到了焦土味。   少年深吸一口气,大呼一声:“开!”   常青木的身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棵奇异的仙树,仙树迎风而长,顶天立地,其每条枝条上各有七枚叶片,这七枚叶片的色彩却各不相同,呈现出金玉般的材质。   仙树迅速生根,它的树躯不断生长,竟有顶天立地之兆。不死树一族的先祖正是顶天立地的建木。此时常青木竟效仿先祖,以身化树。   火流星当头砸下,轰鸣几乎将空间撕裂,可一圈翠绿的光晕却从树干散发而出,火流星竟然寸步不得进。   程必冷着脸,看着常青木挥舞叶片叫喊。   翠绿的生机之光下,火流星终于失了势,颓然化作飞灰。眠龙山的山头,几人合抱的巨树昂首挺立,其树冠亭亭如伞盖。   常青木有些虚幻的身影从树干飘出来:“程必,我刚才威风不威风?”   程必骂道:“威风什么?你扎下根来,本体就不能移动了!就算有灵身也不能离开本体太远!你回去怎么和族人交待?”   冷淡的青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九阙一众弟子中,常青木是最无拘无束的人。他热衷四海游玩,投壶逛庙会踢马球。自由对他来说比命还重要,可他此时竟然本体扎根了!   虚幻的常青木耸了耸肩:“这有什么?千金难买我乐意——九阙多好一个地方?我扎下根来,还能一直庇护着九阙。再说,灵身有什么不好的?我有九阙就足够了。”   仙树矗立九阙山门前,如忠诚的兵士。   天际的战场,也终于分出了胜负。骸坠落在地,再也无法移动,一双眼怨毒地望着他们。青鸿染血的手伸到骸的腹腔,他从中掏出一卷卷轴。卷轴染了血,已成漆黑的脏污。   他颤颤巍巍举起那卷轴,猛地一撕!   此刻,东荒无数幸灾乐祸的修士大叫出声。他们早早躲进陨石残片砸不到的地方,占了百姓的田地山川,耀武扬威。   而卷轴一撕之下,他们惊恐地发觉,自己体内的灵力竟开始消散。那些灵力不住流出他们的体内,涌入伤痕累累的大地间。   天道当时遣鸿鹄君前来,为他留了一道法旨。法旨可让天下修士散尽修为,哺育衰败灵脉。只是彼时鸿鹄君心存善念,只要求他们主动散去一半灵力,并未动用法旨。   而如今,法旨重现!   田间地头的百姓,有的注意到仙人的异状。下一刻,天道法旨冷冷在每人脑海中炸响——兹以令东荒人族,即刻起散尽灵力,以补地脉之衰!   这道迟来了千百年的法旨生效。无数人体内奔涌的灵力纷纷消散。他们惊惶去摸仙器,可此时仙器竟然也失了光泽!   百姓起初还有些畏惧,随后忽然意识到他们此时与自己无二,挥舞着锄头冲这些耀武扬威的仙人老爷冲了上去。   唐倚雪身上的灵力光晕再次散去,她却面色平静,某种新的莹白的力量在尺间汇聚,她望向至公门——至公门人皆丧了灵力,却神情狂热癫迷。   唐无陵向前踏出一步:“要来了……”   此时已是夜晚,巨鸟哀鸣着坠落后,人间的月亮再也没有遮挡。百姓们纷纷抬起头,不约而同地望向头顶的月亮。   这是个满月夜。   月亮藏在浅蓝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周身绕了圈轻纱罗似的月晕。这修士司空见惯的景象,对凡人却是难以想象的奇景。无论垂暮的老人还是年幼的稚童,此时都睁大了眼。   有小孩指着月亮:“爹!那黄灿灿的是不是仙人吃的大馅饼?”   有老者不由得喃喃道:“真美……”   老秀才摇头晃脑道:“明月净松林,千峰同一色——嚯,先人所言原来是这意思。”   而精疲力尽的南离将一旁的逄风揽住:“宝贝,我们赢了是不是?我们——”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左相,也没有焆都。他们终于能山下隐居,白头偕老。   逄风静静凝视着他,脸色苍白。   正在此时,忽有一道金光刺穿夜晚灰蓝的云。天降甘露,地涌灵泉。仙鸟啼鸣之声络绎不绝,夜晚竟比白昼还要明亮。   九霄云上,一道彩云编织的仙梯从天而降,灿金的身影静静站在仙梯顶端。那身影似是个少年,他有着金色的发与眼睫,他的脸上似乎遮盖着一层云雾,辨识不清。   他微笑着对青鸿伸出手:“鸿鹄,你很好地完成了委任,要回去么?”   这是——   至公门众人顿时面色狂喜,正欲冲将过去,身体却被束缚住,无法动弹。   青鸿嗓音沙哑:“大人,我已失了仙躯,不应为神,还请让我待在人间。”   “是么?”少年的目光无趣地从他身上挪开,又望向逄风,“忘了说了,我名为昭,可以理解为你们口中的天道。”   他的声音无比耳熟。   “还好,虽然鸿鹄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却也没造成什么差错,”天道微笑,“和我走罢,幽荧上神,你早该走了。”   惨白着脸的逄风站起身,光彩夺目神衣不知何时已经披在身上。天道目光望向仙梯,遥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要去哪!   南离疯狂地挣扎着,此刻身上却好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他双眼血红,眼睁睁地看着逄风抬脚,迈上仙梯云阶。   “先等一下。”逄风忽然说。   天道:“请便。”   逄风回过眸,将手探出衣袖,摸出了某个物件。那骨白的物件雕得细腻而精致,唯有尖端泛着些血色的红。   他遥遥一送,那物件便飘到南离面前,毫无阻碍地融入南离的躯体。   它融入南离的体内的一刻,忽有强横的灵力自南离体内爆发。狼原本只剩两截骨茬的尾巴忽然笼罩在光芒里,长成两条粗壮的雪白长尾,那双尾尖还泛着艳丽的赤色纹路。   “不——”   南离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由于力道过大,天道也无法控制住他的动作,他的双唇撕裂了,血淌了一脸。   那东西融入南离躯体后,他便瞬间清楚了那到底是什么——那是逄风的神骨!   逄风亲手取出了距离自己心脏最近的那段肋骨,然后夜以继日地,将那段染血的肋骨雕刻成狼的尾巴的模样。   “为什么?”狼喃喃道,泪水泉涌而出。   你不是说好了,要与我白头偕老,与我江上撑舟,共度余生,这些都是假的么?   逄风脸色苍白:“对不起。”   南离怒吼:“你凭什么带走他!”   天道玩味道:“你想知道为什么?”   他近乎残忍道:“幽荧上神本是世间最精纯的阴气所化。而维系月升月落,幽荧不可或缺。他之所以受人尊崇,是因为每当天地临劫,灵气殆尽,便将自身填入太阴内部的阵眼,以自己的记忆、感情和魂魄作为薪柴,维系月亮运转。待到灵气充裕,月亮中便又凝聚而出崭新的魂魄,那便是幽荧。”   天道耸肩:“天地间少一个妖神无所谓,可若是月亮不再运转,海水会将世间淹没。如今灵气已枯,仙路断绝,幽荧理应归位了。”   南离浑身颤抖:“你们……就这样一直将他当作祭品么?”   天道:“这并不是我逼的。他也可以选择不那么做,可幽荧不能,上神,你说是么?”   逄风垂眸不语。   南离声嘶力竭地吼道:“逄风,你说句话!只要你不愿意,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只要你开口!”   逄风轻声道:“南离。”   南离顿时浑身一颤。   逄风慢慢抬起眼:“我以神骨为你洗去了天劫的印迹。如今你是无罪之身,待到仙路接续,你便可以飞升成仙。钥匙已经给了你,你可以随便去望舒宫住……如果实在想我,就看看月亮,我一直在那里。”   南离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不要成仙——我只要你——主人——别再丢下我了!如果没有你,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逄风的声音忽然肃了:“南离。我以魂契命令你,好好活下去。”   其实他并不需要仙梯,逄风的躯体越来越轻,流光溢彩的神衣的袍摆被风鼓满,猎猎作响。幽荧上神于凡间几十载,终归大梦一场。   他从月亮上来,如今又回到月亮上了。   天地异象随着逄风消失不见,天道也不知所踪。唯有一轮圆月高悬。南离瘫坐在地,泪水不住滑落。   “南……离……过……来……”   绝望的南离忽然听见了某道苍老而虚弱的声音。南离强忍悲痛奔去,眼前之景却令他震悚不止。   云长老倒在血泊里,袍子已经被血浸透,他被压在一块巨石之下,正艰难地咳嗽着。南离慌忙道:“师叔,你怎样了,我马上来救你——”   云长老咳出血沫:“不必了,南离。你师叔我阳寿要到头了……还有酒么?”   南离颤抖着从乾坤袋取出一壶酒,递给他:“师叔,你别说瞎话,我马上找人给你诊治!”   云长老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却呛住了,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吐出来的不只是血,还有些脏腑的碎片:“来不及啦,师叔叫你过来,是想与你说……我云境看了这么多年姻缘……从未出错。”   他胸口激烈地起伏着:“你与那孩子,是真正的天作之合,师叔绝对不会走眼。”   南离泪水又开始坠落:“可是他——”   云长老打断南离:“师叔时间不多了,南离,你听好,等我死了之后,将我的头骨取出,打磨成一面镜子,然后,去见他。”   他笑了起来,又恢复了几分曾经神采飞扬的感觉:“我云境、咳、这辈子没有看错过命格。你放心……”   云长老回光返照似的大笑三声,随后脑袋一歪,眼中彻底失去了神采。   南离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第219章 第一次回溯(上)   心脏隐隐抽痛。   南离将灰白的石块垒在一旁,他赠与逄风的半枚火种已经随着双尾的复生回到体内,甚至比从更为强大。可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微弱的魂契,他再也触不到逄风了。   至公门人在天道来过之后,便化作了这些灰白的石块。南离坐在石块上,把手掌放在心口,静静地感受着那一丝微弱的联系。   他不在了。   逄风的离去似乎早有预兆,南离回到眠龙山,回到他们的家。檀木柜里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沾了好闻的香气。衣柜底多了一沓华美衣物,如蚕丝般顺滑,那是月绡织就的。   针脚密集厚实,衣领的里子用金线绣了平安喜乐的字样。南离几乎想象得到,逄风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针一针为他缝衣的模样。   ……他只是提了一句想要月绡衣。   他曾经与逄风说,他绝不做怯懦的牛郎。可如今逄风到底从他的怀里飞去了。   南离化出钥匙,又回到东宫。   东宫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模样,烛火摇曳着。案前却没有逄风,木台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沓信。南离走上前,拾起第一封。   笔锋凌厉,字迹清瘦。   夫南离:   你若展信,我恐已赴太阴阵眼,魂魄尽消。念此生再难相见,留信于此。   昔海眼不平,天妃以身填之;天地无光,而阏伯盗火。幽荧为月所寄身之物,理应以身平日月之息,否则忝列上神之位耳。然苍生所爱,终难两全。   天道若续,你可飞升成仙。仙神熙攘,欲如凡人。望君勿要预凡事,只领闲职,做一寻常妖仙,望舒宫广阔,却凄清寒冷。床下有新缝冬被,可携之上界。   ……   以魂哺月乃幽荧之责,勿要怨鸿鹄君。树神、水神皆幽荧友人,可挂靠其名下。留信百封,一年一封,以供慰藉。以魂契令你,非要你独存于世。只是若你长留,千万年后,还可与幽荧再续,愿多珍重。   末了,是一句话。   南离,你始终是离我心尖最近的肋骨。每每我心跳动,便知是你在身旁。   南离攥着信,泪水不住砸落。   逄风说,他是距离自己心尖最近的那根肋骨。他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除了他自己。   无私仁爱的妖神,无爱无欲的太子,他何德何能,成为他天地大爱中仅存的一点私心?   狼走出屋门来。   青鸿一脸落寞,见南离来,他嘴唇翕动,却没说出什么话语来。   他声音干涩:“师弟,对不起。”   南离说:“师兄,和我讲讲他的事罢。”   青鸿苦涩道:“幽荧是从月亮中诞生出来的,是太阴中最精纯的一股仙气所化。因此天道命我送他到人间去,历经七情六欲而通人心,再将爱恨在磨盘中磨灭,反哺月亮。”   南离声音平静,无悲无喜:“所以如此千年万年,你们一直将他当做供台上的祭品,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青鸿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可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若是他不做,海水会淹没人界。”   南离忽然笑了:“是啊,牺牲他一人,天地都能得救。可三界的过失,凭什么来由幽荧承担……”   他肩膀颤抖,分明是笑,泪水却不住滚落。过了许久,南离又说:“师兄,我不怨你。你们仙神一向将苍生大业放在首位,我能理解,却不能苟同。”   南离:“他不是祭品,他是我的爱人。”   青鸿默然不语。   送长夜君下界时,鸿鹄也曾为月君一次次的献身而怜悯叹息。妖神高洁,愿为苍生献身。无数人因此敬他,可妖神本身呢?   他们将他看作无暇的神。可幽荧同样是个有情有心的人。他凭什么一次一次救他们?   月君本没有这职责。月亮也可以不庇护天地,哪怕世间所有生灵都死尽,月亮也不会消磨一丝一毫。可他偏偏为了这些与自己无关的生灵,一次一次赴死。   青鸿说不出话来了。   而南离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云长老化作了一头巨大的云鲸,它自九天坠落,将尸首化作云雾还于天地,头骨却留存了下来。妖族常有先妖将骨炼为灵器,赠与后人之事,云长老恐怕也是如此。   南离含泪葬下了他,依言将那头骨打磨成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锻成时便有风雷异象,蕴含命运因缘之力,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命运因果之法是世间禁术,若是踏上这条路,便再无挽回余地了。   轻者肉体销,重者魂魄散。   可与没有逄风的日子比,这并不算什么。   南离回了屋子,为自己下了一碗面。   面是逄风早就已经擀好的,那时还有几日就是他的生辰了。逄风早早就为他擀了寿面,甚至熬好汤底,悄悄储存在灵器中保鲜。   南离坐在桌前,独自一口一口吃下了面,就连汤碗也舔得干干净净。   狼取出逄风的牌位,将那块小小的檀木牌用布条牢牢地绑在心口。他在心里轻声说:“逄风,我来找你了。”   南离神念进入镜面,镜子在他手中光芒一闪。镜中器灵问:你所求为何?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泪水:“逄风,我要见逄风。”   镜子:不可,你与他缘分已尽。   虽然早有准备,南离却依然心底一痛:“那幽荧可以么?”   镜子:可。   话音刚落,他的神魂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牵扯感,强大的吸引从镜面传来,南离的神魂被扯入镜中,一阵天旋地转。   他似乎被塞入了狭窄的洞窟,眩晕不止,眼前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南离在时空的碎片中穿梭着,似过了千万年,也似过了一瞬,一切在眼前缓缓停止旋转。   他脸朝下,倒在湿润的泥土里。此地灵气充裕,并不像凡间。南离吸了吸鼻子,嗅到了浓郁的昙花香气。   旁边有人怒斥:“……怎么还不起来?你们是来这伺候月昙的,不是来享乐的!”   神情死寂的南离缓缓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连绵不断的昙花汪洋,无数株含苞待放的月白昙花藏在叶片下,随风摇曳。   昙花……   南离忽然涌出一股力量,他迅速爬起身来,不顾旁人惊诧的目光,埋下头嗅着,在昙花的海洋在奔跑着、寻找着。   逄风的话语在他耳边回荡着。   他对他说:“南离,若我隐于成千上万朵昙花中,你能寻到我么?”   有人怒吼:“你是不是疯了?给我回来!”   南离不管不顾,拼命地奔跑着,辨认着。   终于,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株怯生生的昙花,它还未开放,结着月白的骨朵。这株昙花有些打蔫,瘦瘦弱弱的,并不如其他昙花般娇嫩美丽。   南离却几乎忘记了呼吸,他跪坐在泥土中,用颤抖的手去触碰昙花的瓣儿。   他的昙花……   他的宝贝……   可当指尖触上昙花的骨朵时,昙花却极其细微地躲避了一下,又忽然凋零了,化作一地残瓣。 第220章 第一次回溯(中上)   南离垂着头,神色冷淡地接受着责骂。   从眼前神君的斥责与怒骂中,南离大抵了解了当下的状况。他们这群人,是天界的仙侍,地位低下,修为低微。而近些日子,月亮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昙花开放,仙神认为是吉兆,因此遣仙侍来打理。   此时是仙历元年,就连鸿鹄也尚未诞生。凤凰也才修炼化形,得道飞升。   小昙花忽然凋谢后,南离的确震悚到心脏剧痛,满口发干。他却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幽荧是始神,不可能他碰一下就会凋零。南离闭目仔细感受了片刻,又在另一处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他哭笑不得——小昙花并没有事,只是它不喜欢自己,逃掉了。   也罢,他太心急了,吓到了小昙花。   小昙花如今不认识他,讨厌火兽也正常。南离抿着唇,方才还是太鲁莽了。因这莽撞之举,他被管事的仙君扣了一半月钱。   南离心疼得直滴血,他的小昙花太瘦弱了,得好好养养才行。扣了钱,他就不能为小昙花买灵露喝了。   南离并不想管天界仙神的事情,狼只想在这一直陪着他的小昙花。   管事仙君口干舌燥,很快便停下了责骂。南离温顺地表示以后不会如此,便提着盛了灵露的玉壶,径直离去。   他要再次找到他的小昙花。   水墨熏染似的黑蓝夜色铺开,微风不急不躁地掠过月白花海。花海的尽头,一株小昙花正惬意地摇着枝叶。   小昙花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它刚有意识时,便身处这一片花海。它学着身畔花朵的模样,扎根、发芽、抽叶。   可小昙花发芽太晚,好位置都被其他昙花占了去。它只能委屈巴巴挤在花海边缘,仙侍从不会照看这么偏僻的地方,它喝不到灵露,土地也贫瘠,因此生得瘦瘦小小。   可它平静的生活却被一个男人打破了!   那是一头火兽,昙花都很惧怕火兽。火兽体内蕴藏着炽烈的火焰。昙花碰到火焰就会枯萎。男人的指尖触碰到自己时,小昙花本能地怕得颤抖,迅速枯萎了。   小昙花与其他昙花不同,它若是枯萎,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在另一处再生。它想,这样那头火兽就不会来纠缠它了。   可过不一会,那人又来了。   小昙花想故技重施,却犹豫了。它在这里待了几百年,才喝到三两口灵露。这些灵力刚才已经消耗了大半,若是再枯萎,它就只能变回种子了。昙花并不喜欢被埋在土中。   它喜欢月亮,喜欢细风,喜欢喝不到几口的灵露,它不想回到土里去。   南离坐在泥土上,凝望着枝叶都怕得颤抖的小昙花,第一次开始头疼。   他小时候竟然是这个模样么……   他思考了一会,对小昙花说:“你不要怕,我也是昙花。”   小昙花有点懵。   他明明是头火兽,又怎说自己也是昙花?   南离伸出手,一朵绚丽的火焰从掌心窜出,白玉琉璃似的外焰,灿若鎏金的焰心,恰好翻卷成一朵昙花的模样。   小昙花只有懵懵懂懂的意识,它此时有些相信,却还是怕。它伸出一片叶儿,蜻蜓点水般地蹭了一下火焰花的瓣儿。   没有灼伤,反而很舒服,是温暖的。   南离笑出了声:“这下你相信了?”   小昙花确定了他是自己的同类,放下心来。南离又说:“我也可以碰你么?”   昙花想到先前竟然误会了自己的同类,不好意思地舒展开枝叶。可它虽然灵智未开,却也隐隐知晓自己并不如其他昙花好看,不仅瘦弱不堪,还迟迟开不了花。   仙侍也都无视小昙花,先前仙侍除草的时候,甚至揪下了它的一片叶子。   南离得了容许,近乎虔诚地跪下身来,俯身去亲吻昙花的骨朵。他怕惊到小昙花,最后也只是轻轻用唇蹭了那水润的瓣。   嘴唇很软,和自己的花瓣一样,小昙花想,他果然也是昙花,只不过是大只的昙花。   南离这才注意到小昙花先前被折断的枝叶,半片残叶虚连着枝干,已经打蔫了。   他的心痛得抽搐,在心底暗骂了一句混账。怪不得他的宝贝怕他,那些仙侍领了钱,竟然这么对昙花!   南离提起一旁的玉壶:“喝不喝灵露?”   昙花很蔫,想必已经很久没喝到灵露了。南离提着玉壶,仔仔细细为昙花浇灵露。小昙花第一次喝了个饱,满足地摇晃着枝,甚至主动用叶片蹭了蹭南离的手指。   南离温柔地笑了,将玉壶放在一旁:“宝贝,这灵露不好喝,等我去为你买更好的。”   小昙花不明白,它觉得这灵露已经很好喝了,以前它总是喝不到呢。   南离抓了一把地上的土,皱起了眉。这土也不行,他的小昙花要用仙山上的土去养。   但南离也清楚,这不是急于一时的事。小昙花才认识他,不可能就这样被他带走。他需要和小昙花熟悉起来,才能试着带它走。   况且,他还有事需要查验。   可南离又放心不下小昙花,他思索了一会,将南明焰凝聚成昙花的模样,伴着小昙花。自己则快步向望舒宫奔去。   他的火焰能护着小昙花,若是小昙花出了什么事,南离也能第一时间发觉。   昙花海辽阔无垠,风翻卷着雪白花瓣,星星点点的幽蓝萤火从昙花海中升起来了,南离很快来到望舒宫前。   望舒宫比他先前神魂所见更加华美,宫殿由莹白的月砂岩筑成,笼罩在朦胧的月晕里,只有一道玉阶通向殿门。南离拾阶而上,停在刻着月昙的殿门前。   他深吸一口气,化出神魂中的钥匙。   钥匙轻轻一划,殿门便无声无息开了。望舒宫与月同生,是月君的寝宫,只有幽荧能打开,如今倒是多了个南离。   南离步入望舒宫,望舒宫的陈设和他上次来的时候差不多:能倒映出人影的玉砖、雪青石打磨的柱子。   幽荧的神座上,此时空空如也。   他的小昙花逃出去了。   望舒宫中有一眼泉,泉眼里藏着珍贵的月髓。那是月亮千万年凝聚出的精华,南离毫不客气地用玉壶装走了。   望舒宫是个好去处,原来南离还想着,昙花花期很短,仙侍照料月昙也只是照料一季,等到冬天,昙花会自行过冬。但昙花娇贵得很,过冷过热都会枯萎。若是没人照料,他瘦瘦弱弱的小昙花肯定会枯萎。   到那时,他们可以一起躲进望舒宫,望舒宫无人打扰,也安全。   南离抱着壶,很快回到了小昙花身畔。   小昙花正百般聊赖地用花叶蹭着火焰花。南离抚了抚它的花叶,倒了几滴月髓给它。   月髓果然非同凡响,小昙花断裂的叶片几个呼吸间就长好了,它欣喜地抖了抖新生的叶片。   南离又用指腹蹭了蹭它的花瓣。他没有随其他仙侍回小屋住,而是在小昙花身畔,静静地枕着手臂躺了下来。   要去买花盆,买最好的仙土和灵露……狼一件件在脑海中盘点着。   鼻尖有昙花的香气,和逄风身上的一模一样,小昙花在徐徐晚风中摇曳,南离闭着眼,心里酸胀胀,恍然间梦见他的发妻与他相拥。 第221章 第一次回溯(中下)   “我说,你又来买仙土?”对面的小仙打趣着,“到底什么花这么娇贵?你都买了十几种灵露了吧?”   南离神情温柔:“是昙花。”   小仙“啧”了一声:“昙花的确娇贵,可也犯不上这样伺候吧?昆山寒露上仙都喝不起,你这到底是养花,还是养媳妇?”   南离没搭理这聒噪的小仙,捧着林林总总一大堆物事就回去了。秋风乍起,天气转凉,他要将小昙花移栽出来。   月上的夜是透彻而纯净的星蓝,花海之中的小昙花出落得亭亭玉立,月白的花苞,翠绿的叶儿,早已不是当初发蔫的模样。   它已经与南离很熟悉了,见南离回来,叶片主动去蹭南离的指尖。南离温柔地抚它:“又买了新口味的灵露,你先尝一口?”   他取出昆山寒露,倒了几滴在小昙花的根部。小昙花显然受用极了,寒露灵力强盛,它摇头晃脑,竟显现出几分醉态。   南离笑出声:“慢点喝。”   他又说:“小昙花,移栽到其他地方好不好?天冷了,你待在这会受不了。”   小昙花有些迟疑,叶片缠上南离手腕,它有点舍不得这儿。这里有晚风,有日光……它虽然娇贵,却也不是养在室内的盆栽。   “没事的,”南离说,“你若是想出去放风,我就抱着你去,还有更好的土……”   他摇了摇手中的灵露瓶子。   小昙花耐不住灵露的诱惑,点了点头。   南离双膝陷在泥土里,俯下身去,轻柔地用手指一点点扒开土层,挖出小昙花的根。他的动作极其小心,生怕伤了昙花的根系。   他为幽荧选择的花盆也不是凡品,南离的月俸远远不够养起这么一株娇贵的小昙花。但仙人久居九重天,凡间的新奇物件很少见得,南离凭借这些赚了一笔,正好养他的小昙花。   便说这花盆,是那匠神的得意之作。天界初立,匠神名声不显,南离找他定制这只花盆并没有花多少。瓷盆通体雪青,釉上密布着层层叠叠的冰裂纹,却光洁如镜、触手生温。   瓷盆底铺的碎石是上好的灵玉,不是边角料。南离特意寻了最好的冰种灵玉,暴殄天物般切割开,打磨成细小碎石。这样既透水,又能为小昙花提供充足的灵气。   此时土已经铺好了,那灵土也非同寻常。南离亲自向爱花之仙取经,得知不能只用一种仙土,便自己调配了土。东海的白细沙、仙园贡土与白山松土混合,铺在盆底。   小昙花的根已经被全部挖出来了,小小一株被他捧在手里。尽管南离伺候非常精心,小昙花这些月也没长个头,依然是瘦瘦小小的一株,比起其他昙花矮半头,却愈发婀娜。   小昙花很轻,像他的逄风一样,南离第一次意识到小昙花如此脆弱,一阵强风,几缕日光,或者是一场寒流,就能让它夭折。   狼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请教如何养昙花时,那仙人说:“你怎么挑了个最难养活的花来养?昙花娇气,晒太阳时间长了会枯,不晒也会发蔫,麻烦得很。”   他在心里说,不麻烦。   陪着小昙花的这些日子,每一天南离的心都是充实的,是活着的。   最脆弱的根系被触碰着,小昙花有些痒,也有些害怕。南离没捧它太久,便将它移栽到瓷盆里,将土层覆上它的根。   按照那仙君的说法,南离还特意取出枚九转仙丹化进灵露,喂给小昙花。   实际上小昙花果然非同凡响,若是换了其他昙花来,喂了这么多灵气充足的天才地宝,恐怕早已化形成仙。而他的昙花却依然是株小昙花,甚至还没有开花。   小昙花喝着灵露,南离趁机将它抱了起来。秋风瑟瑟,其他的昙花已经开始枯萎。仙侍正忙着浇最后一遍灵露。他们中绝大多数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回主界。   南离捧着小昙花,悄手悄脚地走,他刻意避开人群,却还是被发觉了。   眼尖的仙侍一眼瞥见他怀中的小昙花,高呼道:“你——你竟然偷了望舒宫的花!”   南离的神色冷了下来。   那人不依不饶:“你这小贼,分明是来伺候望舒宫主人的花,竟行这偷窃之事!你等着,仙君必会将你的神魂扔下神台!”   仙侍贪婪的目光流连在南离怀中的花盆和壶中冰露。那些物事散发着渺渺灵气,一看便绝非凡品。他说这话,并不是想要南离伏诛,而是想贪下这些宝物。   至于那株瘦瘦弱弱的小昙花?折了就好。   南离怀中的小昙花察觉到了什么,像第一次见到南离那般,摇曳着发抖。   仙侍原以为南离会愤怒或是畏惧,乖乖将怀里的花盆交给他。可南离却对他视而不见,冷彻的目光好似在看虫豸,狼的视线落在怀里瑟瑟发抖的小昙花上,忽而柔了:“宝贝,先前是他折了你的叶么?”   小昙花抖得更剧烈,叶片努力推搡着他,它让南离丢下自己走,不用管它,它可以枯萎逃掉的。   南离却笑了,安抚般地蹭了蹭昙花的花瓣:“不要怕,不要总想着枯萎,只要我还在,你就不会受伤。”   狼的目光转向仙侍。   碧绿的兽瞳中没有半点怒意,有的只是看死人的森寒。   南离一只手臂环抱着小昙花,两条长尾在身后舒展,琉璃金焰于空中凝结成一把长刀,被他握在掌中,遥遥一挥。   仙侍的手臂应声而断!   无边剧痛入脑,仙侍几欲大叫出声。他紧盯着金焰:“太阳真火,你是烛——”   话音未落,他的喉咙便被割断。   南离目光冰冷:“便宜你了。”   南明焰涌出,将那人的尸首焚成灰烬。   小昙花被他好端端护在怀中,什么也没看到。南离俯身,吻了它的花苞。   “没事了,他不会伤害你了。”   望舒宫主人……应当是在说幽荧。南离自嘲地笑笑,他们是来伺候望舒宫主人的,却又这么对他的小昙花。若他没来到这个时空,小昙花还不知受多少委屈。   狼熟门熟路打开了望舒宫的殿门,和小昙花躲了进去。南离早已做好了准备,他杀了人,天界想必会通缉他一段时间。   幸好南离前些日子购买了大量的灵露,几乎能买到的种类都为小昙花买了。就算闭门不出,他们也能坚持很久。   寂静的宫殿里,南离化作原型,雪白的巨狼蜷缩成一团,用尾巴将小昙花圈在怀中。它的尾巴点着火焰,维系着昙花越冬的温度。   娇美纤瘦的昙花与凶狠邪气的妖狼依靠在一起,却格外和谐。 第222章 第一次回溯(下)   望舒宫千万年如一日的孤冷沉寂,南离持草帚,扫落案台碎花瓣。小昙花被置在窗台,一点斜阳透入,照在花叶上。   宫院中有棵桂花树,星星点点的金黄桂花被风吹到案台上,又被南离扫落。   竟是已经三百年了。   仙界岁月千万年如一日,南离自从来到这时空中,镜子便失去光华,如一面普通镜子那般。镜灵也不再理会他。   南离很快习惯了天界的生活。仙人的生活比凡间更加枯燥无趣,仙神几乎互不来往,几百年待在洞府也是常有之事。他窝在望舒宫里,就那么陪着小昙花三百年。   起初,南离也盼着小昙花化形,可后来想想也罢,他是幽荧,只不过庄生梦蝶,将自己当作昙花。他不应该扰小昙花的美梦,他要做昙花,他就陪着他。   不过,望舒宫还是被南离收拾得有模有样。原本只是摆设的玉柜被他挂满了衣物,都是按照逄风的身量裁的衣,以免幽荧化形后没衣穿。还有鞋履,南离特意定制了许多双,齐齐整整摆满了一柜子。   仙宫恢宏,云气飘飘,望舒宫共有九层。小昙花只在四层晒太阳,南离怕它寂寞,又养了几盆其他的仙草陪它。太阳落下,他就将小昙花放到床头,陪他入睡。   望舒宫寒冷,逄风特地嘱咐他要携厚被,南离便买了上好的被褥,又去极天穹林狩猎白焰兔,肉留着自己裹腹,将雪白的毛皮剥下来,做成毯子铺满望舒宫。   这样一来,幽荧若要赤脚,踩在柔软的兽皮毯上也不会太冷。   逄风不在,南离便没心思做精细的饭食吃。他有时变作狼身,捉了猎物便直接剥皮吃下肚,有时烤熟,洒些粗盐便吃了。天界的飞禽走兽灵气充裕,生吃味道也不差。   南离一边吃,一边想,要是逄风在就好了。天界的灵气与他们所处的末法时代果真天上地下,灵果个大味甜,肉也鲜嫩可口。要是逄风在,他可以……   三百年啊,他怎能不想逄风?   南离身处这时空里,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他的逄风。有时夜里梦魇惊醒,狼抽搐不止,浑身是汗,后来小昙花察觉他的不安,每次他入睡前,都用叶片缠着他的手腕不放。   它也渐渐与南离亲昵起来,南离吻它的花苞,小昙花也学着用叶片主动蹭南离的唇,以此讨要灵露。可灵露不能多喝,某次南离耐不住它撒娇,多喂了些仙果琼浆,小昙花醉了过去,迷迷糊糊用花叶打醉拳。   最后它枝叶一蔫,“扑通”一声栽倒下去,足足好几日没理南离。这可急坏了狼,他去寻了好几位医师,可医师没医过花,都束手无策。幸好小昙花两日之后醉醺醺地抬起叶,拍了拍南离的手背。   从此,南离对它严加看管,再不许多喝灵露。小昙花和他置过一次气,故意枯萎,趁机躲进昙花海中,等南离寻它。   可它等来的却是满脸泪水的南离,南离身上挂了彩,懵懵懂懂的小昙花这才慌了神,它将灵露抛到九霄云外去,主动服软,告诉南离自己不会乱跑了。   月上有兔兽,南离的确慌了神——他怕小昙花遇见兔兽,被兔兽吃掉。幸好小昙花无事,好端端等着他。狼将小昙花栽回花盆,无事时便抱着它,一同寻访仙山琼阁。   南离先是喂了小昙花一滴橘子灵露——这种灵露是他绞尽脑汁发明的,取了各种仙果炼化成汁水,再融入灵露。这种灵露有甜丝丝的果味,小昙花也喜爱。   他抱起花盆,问:“今日要出去玩么?”   小昙花摇了摇花枝,天冷下来之后,它也不愿多动弹,南离尾巴点着火焰,维系昙花喜爱的温度。小昙花大抵以为狼的两条大尾巴是花枝,尾尖的火焰是昙花。它自己迟迟开不了花,便总去蹭南离的尾尖的火焰。   南离起初有些担忧小昙花会不会因为太亲近南明焰导致以后遇见火焰不知道躲。虽然他的火焰伤不到小昙花,其他火焰却能伤它。   后来他转念一想,小昙花胆小,亲近自己也是因为南离骗它自己也是昙花,根本不必担心它主动凑近火焰。   ……这么胆小又单纯的小昙花,到底是怎么变成那位上神的?   南离又逗弄了小昙花几下,小昙花却没有理会他,而是故作老成地用叶片拍了拍南离的肩膀,随后陷入沉睡。   小昙花最近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南离猜测它可能快开花了,只是不知幽荧会以何种方式苏醒。愈强大的神,愈难凝聚神魂。幽荧不知在神座上孕育多少年,才化作这朵被他捧在手中的小昙花。   小昙花睡了,南离无所事事,也上了床榻。幽荧的神宫都是冷玉凝成,床也一样。南离准备了厚实被褥与毛毯。冷玉天宫,霜凝楼阁,他的神宫远离凡尘,真应了仙宫二字。可南离却只想着让幽荧住得舒适一些。狼先是在脑内过一遍明日要做的事,才闭上眼。   月上柳梢头,天界亦在轮转。   九重天上,面目不清的天道高居穹座,对眼前之人道:“幽荧上神还未凝聚出神魂?”   另一人裹在金红光焰里,同样看不清脸。   他说:“是。”   天道轻笑:“先前投入的那些仙侍的用处已到,都杀了罢,用他们的神魂开启这次轮回,唤醒幽荧上神。”   “烛照啊……”天道说,“用你的火焰肃清月亮罢。”   月上的夜晚皆是寂静之夜,漫天繁星伸手可捉。唯一憾事便是身处月中,反而不见月。   中秋夜凉,仙侍们也在分月饼吃。这一日,月芒最盛,灵气也充裕。   忽然,一声号角划破月宫的夜。   月上有兔兽,不知是谁放养的,仙侍都喜欢逗弄。而平日乖顺的兔兽却忽然双眼血红,向他们的脖颈咬去。   仙侍惊恐地捂着脖颈,血却不断从指缝中溅射而出,染红了洁白的昙花,整座月宫一时死尸遍地,哀鸿遍野。   黑红的火焰自昙花海上燃了起来,娇嫩的昙花在火焰中枯萎,化作焦烬。   万亩昙花海,尽在这一刻焚尽。   那是太阳真火,没有人能逃掉。   黑焰燃起时,南离正沉浸在梦乡里,忽然感觉到小昙花在惊恐地颤抖。他连忙起身,却望见无比恐怖的景象:雪白的昙花海依然翻滚着花与叶的波浪,星点萤火自花叶升起,另一端黑焰却翻滚着,不住地吞噬着花海。   黑焰依然逼近望舒宫。   南离来不及细想,迅速化作狼身,用尾巴将瑟瑟发抖的小昙花曳到腹下。狼拼命祈祷着,期望着望舒宫能守住,不被黑焰侵入。   求求你,不要再夺去他的家了……   他和逄风的家……   可狰狞的漆黑火焰还是无孔不入,它焚毁了南离铺在冷玉砖上的皮毛地毯,焚毁了衣柜里的一柜成衣鞋履,焚毁了南离养来为小昙花作伴的另外几盆花草。   灵露瓶子摔碎了,价值千金的灵露流了一地,甜腻的味道散发到空气中。   腹下的小昙花瑟瑟发抖。   “没事,”狼拼命安慰着它,“只要我在,你就不会受伤。”   黑焰已经蔓延上雪白的狼的身躯。南离只觉剧痛传来,那漆黑火焰无比暴虐霸道,与他同源却更强大,他竟无法相抗。   南离瞬间意识到:那是烛照,是这个时空里神力完整的烛照,他只有部分残缺的力量,根本无法与烛照相抗。   狼碧绿的眸子里渐渐攀上血丝。   凭什么,是始神就能肆意妄为了?是始神,就能轻而易举夺去他们的家了?   凭什么,他们的家要被一次次毁掉?   狼从牙缝里挤出低吼:永远不可能!   白狼张开双尾,金白的火焰形成罩子,将小昙花护在腹下。小昙花察觉到了什么,拼命用花叶推着被染成漆黑的巨狼,让它走。   可狼到了最后,都没有放开小昙花。   黑焰侵蚀了它的皮肉,将它啃食成一副森森的骨架子,但那副白骨却依然屈着身子,扬着尾巴,维持着将昙花护在腹下的姿势。   一面镜子从它身上掉出,光芒一闪。   南离独自立在镜前,镜中依然是被黑焰充斥着的望舒宫。他狠狠用拳头砸向镜面,怒吼道:“小昙花——放我回去!”   可景象依然只是冷冰冰地倒映在镜面,镜灵声音漠然:“已经结束了。”   南离颓然瘫坐在地,泪水模糊了镜面。   “为什么,”他喃喃道,“我只想和他有一个家,只想要一个家而已啊……”   每一次,他都精心地去布置他们的家,勤勤恳恳地寻来各种物件充实他们的家,可每一次,他们的家都被毁掉了。   镜中景象还在继续。   黑焰渐渐消退,那具狼的白骨依然伫立不倒,骨架下藏着的小昙花没有受到半点伤害,依然含苞待放、婀娜娇美。   金白的火焰笼罩着它,小昙花忽然涌现出一股难以抵抗的困倦,它无意识中感觉到南离的气息,放心地睡去了。   这一睡,又不知多少年月。   皎皎月光落在昙花洁白如玉的花苞上,它的花蕾轻颤,层层叠叠的莹白花瓣一片片探出,鹅黄的花蕊被簇拥在花瓣里。狼似乎已经嗅到那浅淡的冷香。   小昙花终于开放了。   南离惊愕地止住了泪水。   小昙花花瓣轻颤,似乎在对南离炫耀着——看,我开花了!   可它抖了半天花叶,也没等来南离的抚摸。小昙花有些气恼,说好了等它开花,怎么不见踪影了?这次不喂它灵露,它绝对不会与他和好的!   可小昙花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南离。它有些慌,花叶四处乱蹭,却抚上了森白的骨架。   小昙花像是被虫咬了,迅速收回了花叶。   它还不能理解“死”,它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南离的气息还在它身边,却不理它了。   是它惹他生气了?   它又推了推那副白骨,可白骨却不可能回应它。小昙花终于慌了。   ——醒醒,别睡了!   ——你看看我……   ……   可南离身处镜面之外,再也无法去亲吻小昙花柔嫩的花瓣枝叶,喂它灵露,告诉它不会有人再伤害它了。   南离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又过了许久,小昙花终于意识到,那个会陪它玩,喂它灵露,发誓不让它受一点伤的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它病了。   蔫蔫的,苍绿的叶片开始泛黄,可小昙花依然执着地展开花瓣,等着那个人。   它想告诉那个人,其实它早就知道他在骗自己,他不是昙花。可那个人每次抚摸自己的叶片与花苞,都有某种奇异的感觉窜过枝叶。   它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很喜欢。   分明天气在转暖,焦土里昙花留在土中的种子也开始发芽,小昙花却日复一日萎靡下去。   终于有一天,第一缕晨光透过望舒宫的窗棂时,小昙花静静依偎着爱人的白骨,悄无声息地枯萎了。 第223章 “爱”   他的小昙花枯萎了,幽荧再一次回到了神座之上。他化作了一只黑卵,卵中孕育着一条漆黑的小鱼,鳞片如黑珍珠闪闪发亮。   那是太阴之鱼。   镜中景象忽然模糊了,南离不舍地紧盯着镜面。他知道,这么一错过便是千万年的时光。而镜子也又一次泛起了盈盈水光。   南离低声问:“我还能见到他么?”   镜灵言简意赅:“可以。”   南离的手指触到镜面,随之而来的是眼前的景象再次天旋地转。   他并没有如上次眩晕不止,南离的双足很快触及了地面——是冰冷的寒玉砖。熟悉的景象让狼忍不住浑身一震。   是望舒宫,他和小昙花共同依偎着生活三百年的望舒宫。   神宫主殿,幽荧的神座依然岿然屹立,玉座冰冷而华贵,流淌着透蓝莹润的光华。一轮乌月悬浮在玉座之上,其中隐隐透着道人影。   南离望着望着,一时竟忘记了呼吸。   是幽荧。   他闭着眼,纤长的眼睫微垂,莹白如玉的仙躯一丝不挂,一肌一骨都有太阴符文烙印闪烁,幽荧如同胎儿般,蜷缩在漆黑的月轮里。   或许是因还未孕育完全的缘故,幽荧的脸笼罩在朦胧的雾里,看不太清。可从那雾中若隐若现的白皙颈项、血色浅淡的薄唇,却也隐隐能瞧出那绝世美人的姿容。   仙姿玉骨,浑然天成。   不愧是昙花所化,月之魂魄。即便不着寸缕,那具躯体也绝不会让人生出丝毫邪念。即使南离早已熟悉他的美貌,却移不开目光。   他的小昙花,终于化形了……   可这么一看,便看出些端倪。   南离皱着眉,忽然道:“不对……”   他先前就察觉到幽荧有些异样,如今终于觉察出是何处不对劲——月君美则美矣,俊美如俦的眉眼间却没有半点活气,冷冰冰的,像是一尊冰冷而完美的石雕。   他在神座的孕育中,恐怕出了些问题。   怀中镜子开口:“仙历三千年,幽荧于望舒宫凝聚神躯,神魂却迟迟无法降世。”   南离缓缓道:“为什么……”   他其实不必询问,这句话脱口而出之时,南离便已经清楚了症结所在。   幽荧原是月亮中最精纯的一股太阴之气所化,是纯阴之体。可阴气却无法单独孕育出完整的生灵,昔者阴阳交泰,以孕万物。   幽荧本相为笼罩在白光中的漆黑月轮,其为太阴中孕一点阳,而非极阴。因此太阴之气孕育出的幽荧只有朦胧的意识,即便仙躯已成,却迟迟不能凝聚神魂。   太阴孕育的他,干净得像一捧洁白的新雪,并没有七情六欲。   南离喉咙发干:“我该怎么做……”   镜子:“你已经知道了。”   它说:“走上去,教他爱,教他欲。”   ……   随着南离的动作,月中神灵睁开了迷蒙的双眼。被这目光注视着,狼顿时心头燥热。   幽荧不知忍,陌生的感触如潮水,很快淹没了新生的神灵,他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哭喘了一声。   南离抵上他的额头,与他神魂交融。   幽荧的神魂依然是那汪冷冽的冰湖,南离滚烫的神魂浸进去,与他紧密地交缠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小昙花的缘故,幽荧的神魂对他没有半分抗拒,南离轻而易举地与他结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灵肉结合。   魂与躯这一刻紧密交融在一处。   幽荧低低地喘着,带些疑惑地问他:“……你在、唔、对我做什么?这种行为只有繁衍才会做,你是想让我为你怀上子嗣?”   他又喘了几声:“唔、可是我不能……”   南离却没有回答他,而是说:“上神,你可以抱着我。”   幽荧依言,揽住了他的脖颈。有了支撑后,他也适应了些。神灵是第一次,南离怕他惧,便让他用最习惯的姿势,骑着自己。   南离与他唇舌交缠,渡过去阳气:“上神,不是的,相爱的人之间也可以做这种事。”   “……爱?”幽荧依然疑惑不解,“爱是什么……”   南离虽然放缓了速度,神魂却始终搅动着平静无波的冰湖。他太熟悉这具躯体了,清楚怎么让他哭,怎么让他叫。幽荧被磨了一会,很快浑身颤抖。   在冰冷的神座上,不染凡尘的神第一次尝到了情与欲的滋味。   南离咬着他的耳垂,湿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耳畔:“放心,以后我会教你的。”   几万年后,长夜太子捧起了那只血泊中的狼崽。然后,在幼狼身上学会了爱。   他注定与他相遇,也注定与他分离。   “啊……”幽荧惊叫一声,视线落在自己白皙的小腹,“这是、什么,好胀……”   南离拉过他的手,放在神灵的小腹上。他声音低缓:“不要怕……它会将我们锁在一起,不会痛的。”   神灵喘着:“什么……进来了……”   随着阳气交融,笼罩在幽荧脸庞上那层朦胧的雾气渐渐褪去,显出了南离朝思暮想的容貌。那过程很难耐,南离便将自己的尾巴塞进幽荧怀里,任他抚摸。   怀里的上神颤抖了一会,忽然说:“你说要教我‘爱’,可我该如何找到你……”   南离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墨发,将一样锋利又坚硬的物件塞入了他的手中。   是一枚小小的乳齿。   那是幼狼第一次换牙脱落的犬齿,逄风这些年一直贴身藏着,正是因为它,他化作伥鬼也能独自行动。而暴怒的南离囚了逄风时,曾亲手夺去了这枚乳齿。   镜中时空穿梭,寻常物件皆带不来,唯有这枚乳齿是南离自身脱落,随他一起被带入。   乳齿被打磨成一枚小小的骨珠,坠着绿松石的隔珠,骨珠形如水滴,触手温润。   幽荧将它攥在掌心。   他回过眸,望向南离:“你不能陪着我么?你不是要教我‘爱’……”   南离很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不属于这里,以后你会遇见我的。”   他要走了,镜子的光芒闪烁,已经在提醒他不能久留。但南离最后还要做一件事。   他对幽荧说:“可以裁一段月华么?”   幽荧伸出手去,折下了一段颤动的月光递给南离。南离以灵力为剪,将月绢裁成一件羽衣的模样,为幽荧披上。   幽荧问:“为什么要披衣,是我凝聚的神躯不够完美么?”   “不是的,”南离认真说,“但你的躯体只能给最信赖与亲近的人看。”   幽荧披上羽衣,将自己裹得紧了些。分明是飘逸的羽衣,却被他当成了被褥。   阳气涌入体内,他的神魂此时已经完整了,无边困意涌来,幽荧在神座上闭上了眼。南离俯下身,慎之又慎地亲吻了他的唇。   三日之后,幽荧上神凝聚神魂仙躯,于望舒宫降世。仙史有载,幽荧身披羽衣,姿容无双。上神方步出仙宫,便有千妖万兽来贺,臣服于其足下。天道降旨,敕封其为妖神。   又三年,天道诏幽荧前去,言:“如今妖族方兴,妖谱初立,余观凡间鸟兽鱼虫之妖甚多,却始终觉得缺一兽类,不知妖神可否创造一兽,填补妖谱空缺?”   幽荧忽然回忆起那个在望舒宫紧紧拥着自己的男人,那个胸膛与神魂皆是滚烫的、要教给他“爱”的男人。   那个男人,有两条毛茸茸的尾巴。   他说:“我欲创一兽类,其对仇敌凶狠,对同族友爱,对配偶忠贞。我将名之为——‘狼’。”   冰屑簌簌而落,幽荧以指为刀,在掌心以玄冰雕出一头双尾的小狼。   可雕出小狼的那一刻,忽有一滴滚烫的泪水从妖神眼中坠落在地。 第224章 五千年   幽荧的泪水坠落在地,一枚青蓝的香灰琉璃骨碌碌滚落而出。   雕出狼的那一刻,妖神的那双墨眸中,倒映出了天狼灭绝的景象。而幽荧深深知晓,天狼之所以灭绝,正是因为他脱口而出的神言。那神谕如同诅咒,烙印在天狼的本性中。   对仇敌凶狠,对同族友爱,对配偶忠贞。   正是这句话导致了天狼的覆灭。   而幽荧贵为上神,却不能更改因果,才为此流泪。上神以神力牵引一星,名为天狼,将其作为天狼族族地,接引其魂魄。   天道对此很满意,“狼”这种走兽,很快会被列入妖谱,投入轮回。他带走了冰雕小狼,它将作为模板,成为狼的先祖。   而幽荧待在望舒宫神座,不知为何心中不宁。他足足等了七日,天道终于遣了仙,将“狼”的模板送回。而幽荧接回玄冰小狼,却差点没认出它。   玄冰小狼的两条长尾被折断了,一条被齐根折断,而另一条只余下一点点尾根。那两条长尾是幽荧雕琢得最用心之处,巨尾有如峦岳,狂放而肆意。   幽荧还在小狼的血脉里中摹写了数道天赋神术,它们都要用双尾来施展。他原本构想便是天狼挥尾,裹漫天霜雪。而如今它们被折断了,雪白的小狼在幽荧怀中痛苦地呻吟着。   送狼过来的仙侍战战兢兢道:“上神息怒!这是羲和宫那位的主意,九尾狐族进言,称妖族已有以尾修行之妖,那一位就……”   幽荧好看的墨色眸子里写满了冰冷的怒意,他广袖一甩,便去了羲和宫。   世人皆以为幽荧上神性情温和无私,从不争斗,就连唯一神器也非刀兵。   可无人知晓,仙历三千年的幽荧上神曾独自打上羲和宫。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生生扯断了当代九尾狐王的九条尾巴,两根指头又将烛照的万兽退角捏出裂痕。   若是幽荧自私些,他大可以让月亮永世不出,让天下大乱,逼天道重编妖谱。可他是无私的神,绝不可能视黎民百姓如草芥。   于是木已成舟,从此以后的狼,都只能有一条短短的尾巴。它们却依然保留着用尾巴表达自身情绪的习惯。   后来,一部分渴望温暖的狼走向火堆,被人驯服,变成了“犬”。犬并不像狼那般忠贞,因为这种它们的心只有一颗,忠诚只能给一人,给了主人,便没办法给爱侣。   而那只小冰狼——   幽荧将它抱回了望舒宫,白狼软趴趴地爬在他怀中,哀鸣不止。上神第一次抱起这皮毛柔软的幼兽,有些手足无措。   他将小狼抱在怀里,重新化出玄冰,雕刻成尾巴的模样,幼狼痛得直哽咽。幽荧将它抱在怀里,一遍遍抚摸它的皮毛。他小声说:“狼,不要怕,尾巴会好起来的……”   幽荧只叫它狼,因为他认为冰块小狼才是真正的狼。神灵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在幼狼额头绘了妖纹。这道妖纹封印了幼狼的神魂,也封印了它的力量,让它的神魂无法完全凝聚,也永远维系着幼兽的体态。   这条幼狼,是并未记载在妖谱中的生灵,也是神灵亲手造出的妖,最初的一条狼。它的力量堪比真龙和凤凰,不诞生出灵智还好,若是诞出灵智,天道不可能饶过它。   幽荧第一次养如此年幼又脆弱的小兽。幼狼粘人。每天夜里,他都搂着幼狼入睡,小狼必须卧在他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跳才能睡。   上神坐在神座,幼狼便卧在他的膝盖上,长长的尾巴垂落下去。狼小时候受了太多伤了,幽荧对它极为宠溺。   狼从小喝着月髓长大,后来它开始长牙,能吃肉了。幽荧自己不沾荤腥,却总为它准备最好的肉。他久居望舒宫,深入简出,而养了狼后,却久违地出席了宴席。   仙神大宴尽是珍馐佳肴,幽荧浅浅动了几筷子,却忽然眼前一亮。他夹的是东海怪鱼的肝,这种怪鱼常居深海,面目丑陋,极难捕捉。可鱼肝却细腻如酪,没有一丝腥味。   幽荧:“还有么?”   宴会主人喜出望外——不问尘事的月君竟然对他的菜肴有兴致。他连忙吩咐仙侍,将席间所有的菜都盛一份,送到望舒宫。   幽荧却拦住了他,认真道:“不用,只要这个,狼喜欢。”   众仙神:“?”   幽荧虽说久居望舒宫,可也要时常下界巡视,安抚妖族。幼狼无法跟着下界,就被他留在望舒宫中。每次幽荧回殿,雪白的小狼都眨巴着绿眼睛,趴在冷玉砖上等他。   幽荧去凡间巡视,望见凡间鸟兽嬉戏打闹。他忽然想,狼是群居的,他的狼独自在殿中,会不会孤独?   他想让狼不再孤独。   神灵的视线落在那件纯白的羽衣上。他想了个主意,每次下界时,都将狼变作纹饰,藏在羽衣上。他将羽衣炼成神器,又接引了许多战死的妖到衣间。   妖神的羽衣不再是一尘不染的洁白,野鹿在崖间奔跃,骏马在草原上绝尘奔去,花豹攀上树梢……可唯独心口处印着昙花的衣料,是留给狼的。它卧在那,一抬头就能望见月亮。   有了千妖衣,他无论是哪,都能带着心爱的小冰狼。幽荧只要无事,就会编创冰属神术,烙印进狼的血脉。他已经计划好了,狼的一条尾巴控雪,另外一条引霜……   他的小狼若是长大,应是头极俊的冰兽。   可幽荧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五千年啊……在那幽深而寂寞的宫殿里,玄冰小狼陪了上神足足五千年的时光。   可是——   某一日,幽荧依然居于神座,却见小狼口中叼着一只兔子,对他屈着身体,摇着尾巴,不住地恳切地呜呜叫着。   他怎能不知小狼是在做什么?   只那么一眼,幽荧便知道,这条小狼再也不能留在自己身边了。它突破了神血封印,狼小小的身躯里,已经诞生出了灵魂。   它在向自己求偶。   镜面之外,南离的神情极为复杂。五千年的光阴,在镜中如露似电地闪过。他额头的血纹闪动,被封印的记忆纷至沓来。   幽荧错了。   他并不是在那一次求偶中生出了灵魂。玄冰小狼早早就诞出了魂魄,只是它从来不敢流露出分毫:因为它对神座上遗世独立的妖神,它的主人,动了妄念。   它渴望做一个雄性,而非他的造物。 第225章 若有来生   剧痛中的幼狼第一次睁开眼时,望见了幽荧的脸。他紧紧拥着自己,抚摸着狼的皮毛,告诉它,狼,不要怕,尾巴会好起来的。   一条没有灵魂的小狼并没有什么值得幽荧避嫌之处。神灵在幼狼的面前换衣,甚至抱着狼一同沐浴。   幽荧卧在床榻读书,狼就趴在他的胸口,浴袍松松垮垮,领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狼有时会去舔,他也只是拍狼的脑袋。   幽荧从月色抽出闪闪发亮的丝线,编织成绳结,每打一个结便祈福一遍,绳结串起那一枚泪水所化的香灰琉璃,悬在狼的脖颈。   这是他给狼的殊荣,见狼如见月君。   但狼太贪婪了,这些远远不够。   对神的贪念点燃了它的灵魂。   狼诞出灵魂后,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它依然装成温顺的幼兽、皮毛柔软的软垫。毫不设防的神灵依然每天拥着幼狼入睡,下巴搁在狼毛茸茸的头顶。   他不知道,那头毛茸茸幼兽的皮囊下,藏了一条野心勃勃的雄狼的魂魄。   在幽荧入睡之后,幼狼会钻出他的怀抱,舔他的脖颈,指尖,甚至嘴唇。   妖神麾下同意有许多妖,幽荧并不要求他们为自己做事,只让他们专心修炼。他偶尔也会步下神座,开坛讲法。唯有狼,有这样的殊荣,可以一直待在他的膝盖上。   可它拥有的越多,渴望的就越多。   沉眠的神灵卧在冷玉床上,它紧盯着他白皙的脖颈。他飘着的时候,狼温驯地卧在他的脚下,视线贪婪地沿着光洁的脚踝,往上。   火舌舔舐着狼的心脏,要将它烧尽。   贪婪日渐膨胀,它的力量也开始解封,幽荧面前它还是那头无魂的幼狼。而幽荧不在时,狼有时会化出本体,于水潭前欣赏自己日渐锋利的牙齿与强壮的身躯。   它,或者说他,开始嫉妒。幽荧小巧的耳垂上坠着枚耳坠,是枚水滴状的骨珠。上神一旦陷入思索,便会下意识地摩挲它。狼卧在他胸口的时候,经常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伸爪子去捉那枚骨珠,或者试图去咬。   幽荧尽管动作轻柔,却阻止了它。   它跟在幽荧身边的时候,他就戴着那枚耳饰。到底是谁,能被他如此喜爱?   妒忌的火焰几乎要将狼烧死。而那一日,狼终于孤注一掷地向幽荧求了偶。   幽荧说,它已经不能留在他身边了。   狼被大头打了一棒——他不要自己了,为什么?为什么!它像只弃犬,蜷缩着小小的身躯,偏执疯狂的念头在心头狂长。   三日后,是血月。   血月将近,幽荧的神力会渐渐衰弱。血月之夜,他会陷入沉睡。此时他无知无觉,也无比脆弱。为避免不轨之徒,神灵会封闭望舒宫,独自在神座长眠,度过血月之夜。   但他信任狼,绝不会限制它。   每次的血月,狼都静静卧在他的膝盖上,陪着他度过沉眠,这次应当也是一样。   而妖异的血色映入了狼的碧绿眼瞳,加剧了它的疯狂。神座上的幽荧安静地闭着眼,脆弱的脖颈毫无保留地袒露在狼面前。   注视着他的脸,狼化成了人身,赤裸而精壮的躯体裸露在外。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攥住了幽荧的手腕。   神灵无知无觉。   狼第一次仔细打量着他的手,那双手修长白皙,骨节明晰,指尖血色单薄。就是这双灵巧的手,将它雕了出来。   欲火灼心。   他像是被蛊惑了般,引着那双好看的手,到自己的躯体。狼握着神灵的手,用他的指尖磨蹭过自己。   神灵洁白干净的手有些凉,渎神的背德感和罪恶感冲上大脑,却令狼更加兴奋。   疯狂的念头在狼的脑海盘旋——他要得到他,哪怕只有一夜。   失去感知的幽荧像是只任人宰割的布偶,任他摆布。狼伸出手,让他双手撑着神座,背对着他,翘着腰。那是雌狼的姿势。   他的血液潺潺往下奔去,狼起初只是试探。即便做出如此亵渎之事,狼也仍然心存畏惧,他只敢抚摸神明的细腿。   可是冷玉砖很滑,长期飘着的幽荧并没有扶稳,栽在狼怀中。   狼彻底失去了理智。幽荧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冷香,无数个日月,狼嗅着这味道陷入情热,他的理智终于熔断了。   他按着神灵的腰,将魂魄全部送进去。刚开荤的狼,精力旺盛得要命。此刻他不再是一头摇尾乞怜的幼兽,而真正变成了一头雄兽,用自己去征服他的主人。   狼将一切抛之脑后,只顾亲吻他的主人。熟睡的幽荧脸上仍然只有安恬,狼去含他的嘴唇,亲吻他的脖颈,啃咬他的胸口。他含住幽荧的耳垂,想咬断那枚坠子,却失败了,狼愤愤地在幽荧耳垂上留下齿痕。   他开始不满足于狼的姿势,狼试着将上神抱起来,让他的腿环着自己的腰。他攥住幽荧的脚腕,捞起神衣的下摆。   狼望见那一汪池水,幽荧常常拥住着他,在其中沐浴。狼将神灵抱入池水,在水中热切交缠着。   幽荧碰了水,本能地要变回太阴之鱼的形体逃脱。可神力被封,他无法完全化身成太阴之鱼。最后他也只是变了一半,化作条黑尾巴的人鱼。黑蓝的尾鳍拍打着水面,溅起一大片水花。可狼一只手捉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向他下腹微微张开的鳞片伸去……   他们从岸上到水中,又从水里回到床榻上。最后狼压着幽荧,喘着气与他神魂交融。彻底连在一起的感觉是无与伦比的美妙,可随着结开始消退,狼的理智也开始回笼。   ……他都做了什么?   身下的神灵双腿无力地垂着,身上是青青紫紫的咬痕和掐痕。渎神的罪恶感“嗡”一下涌上心头。   他的上神给了他生命,又再造了他的双尾……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怎能因为一时的贪婪,毁掉上神对他的恩德?   狼的指尖抚上那些咬痕,那些痕迹盘踞在白皙的皮肉上,清清楚楚告诉他,他们再也回不去了。他伏在幽荧的胸口,忍不住哽咽。   幽荧却吃力地睁开了眼。   那双迷蒙的墨眸映出了狼的身影,他环住狼的脊背,轻轻拍着,像安抚那只瑟缩的幼兽一样:“狼,不怕,会好的……”   在神眼里,狼或许还是那头断了尾的幼兽,需要他的安抚和照顾。   狼终于忍不住泪水,冲出望舒宫。他绝望地意识到,幽荧是不可能被弄脏的,就算他和自己交缠一千次一万次,他也是皎洁如月的神君。脏污的从来是他自己,是利用幽荧的信任与爱,强占了他的狼。   狼跪在望舒宫外,发下毒誓:“我身为第一头狼,却犯下渎神之罪,不可饶恕。今以血立誓,凡流淌与我同样血液的部族,需遵从幽荧上神之神谕,若有违者,将承血脉反噬。而我执妄深重,因开灵智,心生欲念犯下重罪,若有灵智恐会伤他,日后世世投胎为凡间走兽,永不开智。”   上古皆知天狼一族对幽荧有近乎狂热的崇拜,若言行不端就会遭受血脉反噬,却不知它的起因,是第一头狼对月君的妄念。   狼跳入轮回,再也没有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离去后,神色复杂的幽荧睁开了眼,他的手指搭在小腹:“爱……”   他没有阻止狼,因为他快不在了,将自身投入太阴阵眼后,就再也无人能护住狼了,幽荧本来也要将狼藏进轮回里。   但是……   幽荧从月亮中抽出三道丝线。那是未来的自己留给他的,是某种叫做魂契的东西。此时三种色彩的丝线绕在指尖,幽荧将丝线编成一股,化作一根红线,一头绑在自己小指,另一头绑在狼的爪子。   若是千万年后,他还能重聚神魂——   他愿意与狼度过一生。   而亲手在狼血脉里刻下渎神之罚的玄冰小狼不知道,即使千万年后,他的感情已经被扭曲成深重的恨意,即使神再也不记得他,神也从未怨过他。   渎神之罚没有一次真正发作过。因为是否渎神,是由神来决定的。 第226章 第三次回溯   狼落入轮回,脖颈上却始终挂着那枚泪水所化的香灰琉璃。狼不再是天生神力的仙兽,他被封去力量和灵智,只做条懵懂的野兽。   有时它是鸟,有时它是鱼……狼一世世轮回着。每一世,幽荧泪水所化的琉璃都挂在它的脖颈,用灵力保护着它。   幽荧有时候也会借助琉璃的力量,悄悄去看它。他将灵身塑造成娇小的鸟兽,往往是狼的猎物。狼吃了他的灵身,虽说不能成仙,也能一世无病无灾。可狼不知怎的,宁可饿死,也绝不碰幽荧一下。   他转世成矫健的鹰隼,幽荧便化作那只红嘴的小雀,鹰将小雀护在厚厚的羽毛下,藏在自己的窝中,甚至逮蛇喂它。   他转世成见血封喉的箭毒木,幽荧便化作一株月白的小昙花,高大的树木笨拙地伸出枝条,用有毒的枝条护着他的小昙花。   还有几次,狼依然是狼。   后来,琉璃的力量渐渐消散,它开始开裂,不复曾经的光彩。幽荧进了太阴阵眼,所剩的一缕残魂再难到达狼的身边。   有一次,幽荧想像从前那般化作狼陪他。往常在望舒宫,幽荧常常化作一头成年灰狼,叼起白团子似的小狼崽子的后颈皮,两头狼在草地上打滚、舔毛。可琉璃越来越黯淡,他最终化作的灰狼生而后肢无力,无法独自行走。   可白狼却不愿放弃它,它将灰狼背在脊背,背着它行过万水千山。捕来的猎物,宁可自己一口不吃,也要留给灰狼。   后来,有人传言在林中发现了狼与狈,猎人手持火把,进山搜寻,将白狼团团围住。   白狼的尾巴被猎犬咬断,背上的灰狼也掉了下去。可它却并没有独自逃跑,而是死死守在灰狼面前。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白狼的四爪也牢牢抓着地面,不让自己倒下,墨绿的眼中充斥凶光,好像要马上扑过去。   琉璃的力量日渐减退,幽荧最后的几次化身先天不足,皆早早地死去了。狼不吃不喝,哀鸣数日,守着他的化身死去了。   再后来,神再也陪不了它了。   无数世,狼一直是孤独的,它再也没有过任何配偶。因为它知道,自己早就有了爱人。   尽管他已经不在了,幽荧在太阴阵眼中永远地闭上了眼,连残魂都不复。   他知道狼爱惜族人,又无法更改天狼灭亡的事实,于是与天狼立约,每一辈的天狼都可以呼唤他的神魂前来,实现其所想。   镜面外的南离,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化出神魂里的月魄碎片,晶莹的月钩在他的手里慢慢变了模样,是一枚海蓝的香灰琉璃。   望舒宫的钥匙,他早就有了。   他总是为自己没有家而悲泣,却不知早在五千年前,幽荧已经给了他一个家。只不过他后来不要它了。   南离的泪水打在镜面:“这次,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么?”   镜子不言不语,镜中时间继续推移。   呼喊连天——   妖魔厉鬼攻上了九重天,群骸乱舞,如乌黑的浪潮。天界仙神或是拔出刀兵迎敌,或是四散而逃。无数道神光冲天而起,却又陨落。   天穹下起粘稠的血雨,像是火焰,灼烧着仙人的皮肉骨骼滋滋作响。南离眼前一黑,鼻尖嗅到了血的腥气。   他睁开眼,瞳孔一缩。   一点雪亮的剑光神芒以无畏无惧之势直冲而去,剑气将一众恶鬼斩杀殆尽。可那剑修的灰衣却已经染成血衣,他的身躯轰然倒地,神魂化作一道流光不见踪影。   ……剑谷上仙?   他这是回到了五神之乱的时候?   南离匆忙从血染的云阶上爬起,眼前倒着一个小仙,小仙的脖颈被厉鬼抓破,咕噜咕噜冒着血沫子,他紧紧攥住南离的手,用最后的气力解开腰间锦囊:“幽荧……上神……鸿鹄君……”   南离打开一看,锦囊中正是一块檀木神位,木牌上刻着月君长夜。他瞬间理解小仙的意思:去月亮上,将阵眼里幽荧的残魂接引回神牌,然后交给鸿鹄君。   他将神牌揣进心口,化作巨狼开始狂奔。   沿途刀光剑影,南离浑然不顾。有厉鬼拦路,巨狼一口火焰喷出,将其烧成灰烬。月亮上此时空空荡荡,昔日繁华的屋舍楼阁,月君的讲经阁皆在群骸厉鬼的侵蚀下倒塌。   天禄和辟邪化作原身,两头小麒麟正努力地搬运着灰烬中的书籍。南离的声音变了调:“……上神呢?幽荧上神在哪?”   天禄声音惊诧:“你是狼,你怎么回来了?”辟邪的声音带着哭腔:“狼,你救救上神,你救救他——”   在此之前,两头小麒麟也刻了神牌,试图接引幽荧的魂魄,可是渺无音讯。   在太阴阵眼被磨灭的感觉太痛苦了,他的记忆与情感皆在磨盘里磨尽。人们呼唤月君,呼唤妖神,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幽荧所剩无几的残魂附在神位上。   他太痛苦了。   幽荧是月亮的孩子,本不应有诸多林林总总的责任。他是始神,不需要神职,神格浑然天成,与月同生,人间和天界的繁荣喜乐与他无关,只要月亮还在,他就不会死去。   可他还是决心为与己无关之人而死。   有人曾经告诉那株初生的小昙花,世界很好,灵露很好喝,风也很轻柔。正因如此,幽荧成了那位悲悯无私的上神。   可他太累了。   月君,妖神,都叫不醒他了。   含着泪水的南离手持着神位,对着望舒宫的神座,轻轻喊了一声:“幽荧。”   怀里的神牌冷冰冰,没有反应。   他又说:“我回来了。”   南离哽咽着:“小昙花,你从来不是祭品,不是月君,不是妖神,你是我的爱人,我的结发道侣。”   “我不能骗你爱有多么好,你会痛苦,你会被我所伤,但你也曾对我说,你度过了很好很好的一生,你从不后悔抱起我。”   怀里的神牌忽然一热,变得沉甸甸,南离几乎没有捧住。泪水落了下来,他知道幽荧的残魂回到了神牌里。   南离又是一路狂奔,将神位递给鸿鹄君。鸿鹄君满脸痛色,身畔的青女垂着首,手指挠着头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南离怕扰乱了因果,化作那小仙的模样:“鸿鹄君,幽荧的神位已经取来了!”   鸿鹄将神牌用红布包好,化作雪白的巨鸟,飞下天界。青女依然在悔恨地怒号,南离从她身侧走过,悄悄留下了一样闪着因果光芒的物件。那是莫名其妙被带入镜中的东西。   一枚永生结。 第227章 最后的回溯   镜子中光景继续闪动。   南离的视线已经能平静地掠过自己一世一世的死亡与诞生。神不再陪着他,后面的路,只有自封了神智的狼独自蹒跚。   狼跳下轮回时,幽荧为了避免它被仙神寻到,特地加固了神血烙印。可幽荧力量越来越微弱,神血烙印也在破裂。   阴暗隐蔽的岩洞里,雪白的雌狼发出阵阵低鸣,尾巴根淌出了一汪血。雄狼在它身侧焦急地打转,却无法帮上分娩的妻子分毫。   雌狼的哀鸣过了许久才停息,它的腹下卧着四条刚诞生的狼崽。小狼崽们都没睁眼,湿漉漉的胎毛贴着小小的躯体,却也能隐隐辨认出以后的毛色。   这四条狼崽只有一条遗传了父母的雪白毛色,分娩后的雌狼缓了过来,正不断地舔着狼崽,它要舔去血的味道,将胎盘吞下去,避免其他猛兽被血腥味吸引来。雄狼在一旁寸步不离地守着,生怕妻儿有闪失。   虚弱的雌狼用嘴吻拱了一下那条雪白的狼崽,担忧地叫了一声。雄狼踱步过去,眼前的狼崽毛色雪白,明显比其他狼崽大一圈,它却生着两根细尾巴。   那是他。   南离咬紧了牙关。   他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雄狼为了妻儿能吃饱,铤而走险去山脚偷羊,被左相所杀。雌狼被左相剥皮炼成妖傀,手足同胞被活活虐杀,只有它,被温暖的手捧了起来。   冰冷的镜子并没有人的情感,继续放映着之后的画面。雪白的狼崽和兄弟姐妹蜷缩在母亲腹下,除了吃奶便是呼呼大睡。   幼狼渐渐学会了爬,它挥舞着短短的四肢,奋力向透过眼皮的亮光爬去。这天,雌狼在枕着爪子打盹。它又咿咿呀呀向洞口爬去。   忽然,一团黯淡的金红光球从洞外疾驰飞来,落在浑然无知的幼狼面前。   南离:“!”   这是什么?他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   转瞬景物变幻,天旋地转间,他被牵扯拖入镜中,灼热的剧痛如熔炉一般烤着四肢百骸,狼不由得嘶叫出声。   这并不是镜子主导的回溯,而像是……他被什么强行牵扯而来。   他现在……似乎在幼狼的识海?   识海位于额间,是神魂栖息之地,也是他们最脆弱的地方。几乎没有修士会让他人进识海——除了他和逄风。   南离举目四顾——幼狼的识海中还很窄小,是一处冰蓝的空间。而这空间已有三分之二变成金红之色。它的灵魂此时蜷缩在空间一角,瑟瑟发着抖。金红的光球在识海中跳动着,侵蚀着幼狼脆弱的识海。   镜子冷不丁开口:“那是烛照。”   不必他开口,南离也清楚这是烛照。   烛照上神在幽荧的记忆里出现过,但因为他折了狼的尾巴,幽荧极度厌恶他。很少与他面见,若是见到,也必是阴阳怪气一顿讥讽。   而烛照本人倒是说不上好坏——他并不像幽荧那般无私仁爱。他同样是妖神,却不满于这职位,甚至看不起妖族,他在羲和宫塞满了妖族美人。但他也并非恶神——太阳的东升西落,烛照从未怠慢。   鸿鹄君在东荒被人暗算,魂躯分离。烛照的神位也掉落了出来。烛照那缕的残魂即将消散,他想活下来,并不甘心。残魂徘徊数日,终于寻到一个能夺舍的身躯。   那是一条雪白的幼狼,玄冰小狼是幽荧亲手雕刻而出,又佐以神血洗练,躯体强悍,足以承受烛照的神魂。   烛照满心怨恨想,待他夺舍了这条畜生的躯体,便能回天界,继续当他的太阳真君。   他愤恨想,可恨的幽荧,竟然敢拒绝他,甚至毁了他的神器,不就是一头畜生,他是日君,用这下贱妖族的躯体是它的荣幸!   他已经侵蚀了这条幼狼一大半的识海,几乎就要成功了。而随着“咔嚓”一声,幼狼脖颈上黯淡的海蓝琉璃终于碎裂。   并不属于该时空的灵魂被呼唤之此,他的神魂强大,竟与烛照分庭抗礼。   幽荧曾看到天狼灭绝之象,那滴泪水同样蕴含着时空之力。神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只为保护这条狼。   烛照怒声喝道:“你到底是谁,为何在此?我是太阳真君,这具躯体让与我,待我回羲和宫,封你为神!”   南离目光沉沉,注视着他。   他说:“我终于明白了。”   被映成金红之色的识海慢慢回缩,烛照惊骇难定——他是始神,夺舍一头幼兽理应轻而易举,可此时,他竟感觉他要被反过来吞噬!   他失策了,夺舍能否成功与神力无关,它取决于意志的强度。而他的意志,此刻竟然输给了一头不知从何而来的妖!   到底为什么!   南离说:“几千年前,你用太阳真火在望舒宫烧死了一群仙侍,烧毁一池昙花。”   烛照怒吼:“那是天道要我做的!”   那些仙侍在他眼中并不算是人,而他怎能记得自己踩死了几只爬虫?   南离轻轻摇了摇头:“放弃罢,论意志,你是比不过我的。”   金红的火光映照在他碧绿的眼中,显出某种鲜明的神采:“我曾思考过无数种让他回来的方法,可在时空的迷途中,我一次又一次痛苦地意识到,让他回来是不可能的。而你,却是最好的解法。”   金红火光倒卷,南离道:“我要取代你,成为新的烛照。”   烛照察觉到危险,正欲孤注一掷,逃出幼狼的识海,某种金白火焰却将他团团包围。原本唾手可得的幼狼躯体化作一道囚笼,将烛照禁锢其中,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吞噬。   南离神情坚毅却温柔:“我会将自己同样填入太阳阵眼……待到灵气充裕,我会与幽荧一同从日月中降生,再一同死去,就这样永生永世陪着他。”   烛照尖锐地叫:“你凭什么——”   他说:“凭我爱他的意志胜过一切。”   “噗嗤”一声,烛照的残魂被彻底吞噬,金红的火焰席卷幼狼全身,被它全盘吸收。吞噬了烛照力量的幼狼不再是曾经的冰兽,它蜕变成了一头火兽。   倏忽间,一株昙花在幼狼的识海绽放,只那么一眼,火兽的火种就此形成,那火焰外层灿白,内层鎏金,宛如昙花。 第228章 他的一生   南离的神魂飘飘荡荡,离开幼狼的躯体。身旁的镜子道:“如今你是烛照了。”   南离点了点头。先前他不晓因果,体内烛照的力量始终无法完全发挥,如今彻底吞噬了烛照残魂,他终于成了真真正正的烛照。   镜子:“你很走运。吞噬烛照不只是吞噬他的力量,为了避免天道察觉,你同时也取代了烛照在时空中的位置。”   “不只是现在,从久远之前,你就是烛照。有人为你准备好了你身为烛照的故事,因此你才能完全取代他。”   南离思索:“那个太阳与月亮的故事?”   镜子:“没错,不过你不会不甘心么?明明太阳导致的生灵涂炭都不是你做的,却归于你头上。”   它冷漠无情道:“你知道,幽荧也最厌恶为一己之私让黎民苍生受苦厄之神。如今时间更改,命运交替,他或许不会记得自己曾经雕出了一头小冰狼。”   “他会记得的,”南离说,“而且,就算他不记得这些,也不会耽误他爱我。”   狼于凡间浑浑噩噩上千年,唯有这一世开情窍,明爱恨,通七情。他相信幽荧也是一样。他步下神座,成为他的逄风。   镜子:“我不懂你们,太复杂了。”   南离笑笑,沿着溪水向前走去。溪水蜿蜒曲折,它汇入一条奔流的小川,又融入雎河。河畔渔女亮开嗓子,嘹亮地唱了起来。   南离继续沿着奔涌的河流向前,走到海边。海浪温顺,舔舐着新生日君的衣摆。密布螺纹的号角出现在南离腰间,万兽退角承认了他,成为了他的神器。   南离用指腹抚摸着号角上的纤细指痕。号角有些委屈,蹭了蹭他的手。   远处岚雾氤氲,渐渐显出了一座山岳,山岳浮在水中,随着水波晃动而起伏。南离走上前,竟是一条濒死巨鱼。   巨鱼的额顶被掏了个血洞,伤口淌着腥臭乌黑的脓水,奄奄一息,已是进气无多了。   南离手持镜子,向垂死的巨鱼走去:“看样子,我们也要分开了。”   镜子化作一道流光,融入巨鱼的头颅,修补上巨鱼断裂的颅骨。南离驱动太阳灵力,将巨鱼送回了汪洋大海之中。   濒死巨鱼睁开眼,饱含感激的眼中倒映出南离的脸。它长鸣一声,钻入海中。   南离两手空空,忽然苦笑。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失去镜子的他,再也不能干涉时空,只能像个幽魂,待在虚无里。   幽荧、鸿鹄君、青女、烛照、云长老……他的因果都还清了。南离本以为能改变些什么,却发觉一切早就已然注定。   他说:“我果然,还是想与他告别。”   话一出口,南离才发觉,镜子已经不在了。这时他才察觉,自己其实很思念镜子。时空的旅途中,唯有镜子与他作伴。   他无处可去,只得又向岩洞走去。   时光如一条河流,溪水成川,川而汇江,江河入海,这规则本不应逆。而南离却慢慢地从大海走回江河,又沿着小溪溯流而上。   恰似时光倒流。   狼回到了小小的岩洞,远远地注视着那一线透过洞口的天光。   南离望见幼时的自己,在洞穴中母亲腹下,无忧无虑地和兄弟姐妹嬉笑打闹。   他转过身,去了长夜东宫。   东宫,年幼的小白狼翘着两条尾巴,龇着牙向眼前的少年冲去,却被一只手撂倒,只得肚皮朝上地乱扑腾。   南离笑了,笑着笑着,却流下泪水来。   他望见江小将军,他一脸嫌弃对逄风说:“殿下,你为何养这条白眼狗?”   小白狼耀武扬威地撕扯着逄风的衣摆,被逄风提着后颈捉起来,打了几下。   他看到了夜深的长夜宫里,逄风将手腕割开,将血滴入狼的羊乳中。幼狼刚夺去小垫,兴奋地用乳牙撕扯着,尾巴晃个不停。   南离立在虚无之中,静静地望着,想着。   白狼第一次唤出火焰,得意洋洋地找长夜太子试个厉害,却被毒打到站不起身。   白狼第一次被套上鞍,如烈马般高高跳起,却被脊背的人轻巧制服。   白狼叼着一根火红的珊瑚,一脸不情不愿地献到逄风身畔。   雌狼的妖傀在逄风一剑下化作灰烬,悲愤的白狼眼中流下血泪。   白狼试图将脊背上的人拖下来咬住咽喉,却被一只手打得呜呜求饶。   草木在南离行过的地方开始生长,东荒的生灵最先承认了日君的身份,神格彻底融合。没有镜子,他无法干涉时空,南离只能看着逄风的手臂渐渐覆盖上密密麻麻的疤痕。   然后到了天折那一日。   逄风最后一次抚摸过白狼的皮毛,他说:“……啊,弄脏你了。”   那时候,他是不是也在向它告别?   南离随着发狂的白狼一同奔过汹涌的汪洋。白狼昏死在海滩上,身披罗绮的青衣鸾鸟惊呼道:“银翎,快过来!这里有只妖!”   他望见师兄师姐将白狼拖回族中,青鸿为这头多疑的野兽伤透了脑筋,望见他为了治自己的心魔,跪在师尊洞府前求了三天三夜,重明君也没有松口。   最后云长老说:“收下他罢。”   南离望见师门三人于月下饮酒,青鸿忽然说:“最近救回来的妖越来越多,不如我们三人成立个有教无类、尽收妖族的宗门如何?”   彼时意气风发的翟禾君有些喝醉了:“焆都自比白玉京,我不想屈居其下,就叫九阙如何?”   银翎给了他一拳:“青鸿,别太自满!”   南离却道:“这名字好,我喜欢!”   他望见自己被师兄师姐护在羽翼之下的两百年,明明无忧无虑,他却饱受心魔所扰,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逄风。   他悄悄地在郁木境藏起一个秘密,一砖一瓦地,重新筑起昔日的东宫。   随后九阙建立,弟子熙熙攘攘。   他看到山门徘徊的云长老,一把拉住自己:“嗨,南师侄,老夫第一天见你,就觉得与你有缘,不如让老夫给你算一卦?”   太阳的光芒落在南离身上,光线为他织成一件金袍。日君如一缕幽魂般立在时间里,注视着曾经的自己。   狼望见逄风,他艰难地从乱葬岗站起身,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总想着寻他的小狗。   原来,逄风是这般到他身畔的。   他望见自己紧紧攥住了逄风的手腕,望见逄风答出那两个字:“林逢。”   逄风埋在他的脖颈,吸他的阳气,南离第一次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南离沉默不语,他沿着叮咚的溪水走下,一步迈入干瘪的蜂巢之中。   槐安幻境里,他与公子林逢相依为命。南离第一次凝出焰花,别在逄风发间。   幻境破碎,记忆恢复,两人心头苦涩难耐,逄风生分地唤他丹景君。那时他想,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他遇到得如此晚?   可他早就遇见他了。   他看到自己笨拙地向林逢吐露心迹,却被拒绝,化作白狼头也不回地逃离郁木境。   他看到逄风主动将脖颈送进心魔发作的白狼口中,却被师尊救下,看到他脚腕闪烁的火红珊瑚珠。   南离的手径直穿过了那串闪烁的珊瑚珠。   焆都,狼与逄风一同坠落。南离看见自己拥着逄风冰冷的躯体,发狂地撕咬着血肉模糊的手腕,绝望地用唇渡他鲜血。   逄风最终答应了他,狼却没有看清他眼中的苦涩。烛照的左眼已经完全化作日轮,日轮中映出自己放过的那一场烟火,映出逄风扇自己唤回神智的那一巴掌。   始龀幻狱,清秀的孩童教会了幼狼别离。   骨枯幻狱,逄风平静地对自己说:“什么都没有。”   南离听见他所不知的,逄风和蜃仙人的对话:“因为它爱你……”   溪水汇入河川,南离步过自己最轻松自在的一年。师兄、师姐都还在,林逢陪着他,担待着他。那是他不经世事的最后一年。   可少不经事,或许才是最快乐的。   日君走到沛城,走到登云试。逄风白衣蹁跹,八剑唤北斗,斩陨星。   他说:“南离,你不会死。”   可等待他的却是以命护住的至亲至爱的囚禁与折磨。但即便如此,逄风也不曾怨过。   南离望见那场月下酌,逄风说:“若是不喜欢,怎能默许他在魂魄打上烙印?”   霜鸮夜哭,雪夜融魂Hela。   他亲手杀死了挚爱之人,逄风却主动与他结发,他眼底笑意温柔:“……你永远是我的小狗,也是我的夫君。”   南离走过自己失去逄风的心死的二十年。   他褪去青涩,担起阁主的重任,却始终将逄风的灵位放在心口。   狼还记得当初寻回逄风的狂喜与愧疚,冷寂的村落,漏风的茅屋,他与五感不全、记忆丧失的逄风紧紧相拥。   他们一同度过心意相通的第一个除夕,南离与逄风交换了彼此的神魂。   月夜,逄风在他面前第一次披上华美的羽衣。那时南离还不知道,披上羽衣,他便不再是他的逄风,而是为天地殉身的幽荧。   逄风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殉身天地,才这么急切地要和他成婚?   为人二十载,他终归是也变得更锋芒毕露,曾经的幽荧将狼藏在轮回。而如今的逄风昭告天下:南离是他的夫君,无人可以动他。   南离趟着河水,走到了二百年后的长夜。   空空荡荡的岩洞、冰冷肃穆的皇陵、睢河摇曳的水浪、久别重逢的故人。   大婚之日,红绡软帐,南离望见自己与逄风拜了天地,饮下合卺酒。奇怪,明明合卺酒是苦的,在南离的回忆里,却无比甘美。   这些事,分明只发生在不久之前,对如今的南离而言却恍若隔世。日君站在时间的河流里,静静地走过自己的一生。   长夜骸灾,妖神令下,江逐辰掷出与天意相抗的一枪。   屋中灯暗,逄风千万遍执着地刻着冰块。最后他取出自己的肋骨尖,雕成狼的模样。   南离沿着记忆的河流,继续向前、向前。   像有预感似的,他走到时间河流的尽头。金色的光晕中,南离看到天道,也看见逄风。   他奔上前去,攥住了逄风的手。   逄风神情惊异:“南离,你不是——”   南离笑了:“我来找你了。” 第229章 不会哭了   金色的光晕中,逄风与南离牵着彼此的双手,立在时间的河流里。   天道识趣地退后一步,将时间留给他们。   南离的碧眸闪着细碎的亮光:“我如今已经全部明白了。”   逄风静静地望着他,他的小冰狼,他的造物,他的小狗和夫君,命中注定来爱他的人。   南离道:“你雕出我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在为你而跳。”   逄风的那一眼赋予了狼生命,他看到狼,狼也看到了他。他雕琢冰狼投入的爱意造就了南离,他是为他而生的。   逄风握紧他的手:“可我将你藏起来,本就是不愿让你经历这些。”   他一向避开在南离面前提及烛照,也与青鸿商议好,不要告诉南离此事。逄风用神骨为南离洗去天罚。即便烛照之力被收走,狼也是正统的妖族仙神。   逄风不愿意让狼承受永生永世被磨灭情感与记忆的痛楚。因为他知道,那有多痛。   他前世并未完全磨灭,保留了一丝残魂,如此才能隐约记得些狼的事情。可其他的事,他再也不记得了,只能靠妖谱的记录去回想。   ——狼的尾巴断了,用冰可以修好。   ——火兽伤害了狼,火兽不好。   ——狼怕黑,要抱着睡觉。   ——狼喜欢吃肝,不喜欢青菜。   ——要将狼藏起来。   ——狼会教你爱。   逄风只记得这些了,如今在命运的河流中相会,他才如梦初醒,明晓前因后果。   可如今南离与烛照彻底融合,不分彼此。除了他、南离与天道之外,所有人的记忆都被更改,在他们眼中,烛照从一开始便是南离。   “不,”南离笑了,“只有这样,我才能一直陪着你。与你承受同等的痛苦,对我而言,也甘之如饴。”   逄风拥住了他。   南离用手指磨蹭他的脸:“以后我们一同降生,一同死去。只要姻缘线在,我就不怕寻不到你。逄风,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没有叫幽荧。因为幽荧是众生的月君,逄风却是他一人的爱侣。   天道自远处走来,声音徐徐而来:“你们告过别了?”   逄风攥紧南离的手,转过身来:“我还有几个疑问,想请教天道。”   天道:“可以。”   逄风:“至公门与你有关么?”   天道:“有些因果,但也不算什么。那套轮回法门是我于梦中传下的,可我本是想用在你与烛照身上,稳定获取你们的人性。”   南离面色不善。   天道:“以往的方法太慢了,你与狼相处几千年,也只诞生出一点点人性。这么轮回下来,只要二十年,你就与人无二了。”   天道:“仲辛的部落是我毁灭的,他只是一颗棋子。我希望通过他让你悟情,然后让你自尽,回到太阴阵眼。”   南离将手按在万兽退角之上。   天道:“我也很抱歉,可这就是天道。它是这片天地‘想要活下去’的意志的具现。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如此。”   “可月亮与三界无关,是独立存在的一界。若非幽荧情愿,天道也不能强迫他。”   他的声音淡漠而无机质,那层伪装成生灵的表象脱落了,露出其中无情感的内里。   逄风又问:“那骸是什么?”   天道微笑道:“我并不关心人类如何,在过去,他们多次自我毁灭,也多次复生。人是天地的欲望所化,天生便有七情六欲。一旦膨胀的欲望挣脱躯体的束缚,他们便会化作本源的模样。骸是天地的欲望,是人的本质。而人是得以控制情欲的骸。”   天道继续道:“某位圣人将它叫做‘灵魂劣化’,我却不认为如此。依我看来,人类只不过是回归了本源的形态而已。如今人族的修真者,灵魂已经劣化到严重的地步了,恐怕再过几年,修士会减少许多。”   逄风沉默了一会:“其实你没有告诉他们,灾兆其实有六个罢。”   “不愧是幽荧上神,如此敏锐,”天道叹道,“第六灾兆,正是人类啊。”   “人类一旦增多到某个地步,修真者大量出现,就会剧烈消耗天地灵气。灵魂劣化,其实是天地为了自保的手段罢了。因此灵魂劣化,往往是从修士开始。”   逄风:“……那妖该如何?”   天道:“因果,五神之乱因人而起,也因人而终。况且妖族都会灭绝,如你的天狼,你想必也清楚,妖谱中灭绝的妖占了妖谱大半,只有人类,直至今日也存续着。”   逄风便不再言语,也不再给予天道任何一道眼神。与天道言语是没有用的,祂没有情感,唯独诚实地想“活下来”。   他望着南离碧绿的眼眸。   金色的溪流荡啊荡,轻快地绕过两人的衣摆。此地是命运与因果的交汇之处。只有在这里,南离才能在时间里追上逄风。   逄风端详着眼前的人。南离如今换上日君金袍,头戴冠冕,再不是从前随意的模样。   无数因果在此闪动,连接着他们。   南离将他的手贴在脸侧:“我原以为我会哭,可如今,我已经不会再哭了。”   逄风说:“你可以哭的。”   南离:“可我已经不会哭了。”   时间的间隙中,他哭过,笑过,所以此时的狼无比平静。柔和的光晕中,南离的身躯开始消散,他直直注视着逄风的脸庞:“逄风,无论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   逄风:“我也是。”   奔涌的金色河流渐渐归于平静。 第230章 不愿遗忘   他们说,日君和月君都回到了天地。   焆都毁灭之后,东荒的生灵得到了久违的安适。南离用灵力凝聚的太阳融成春风般和煦的灵气,哺育万物。   有小妖在这灵气下化形,年长的妖耐心地教导它:“你要感谢太阳妖君。”   可太阳妖君去了哪?小妖疑惑地问。其他妖说,日君回到太阳之中了。小妖乖乖地“哦”了一声,抬头望向鲜红如血的夕阳。   南离坐在焦黑的土石上。   太阳内部如一座熔炉,池里翻涌着赤红的岩浆,荒凉而孤寂。南离孤独地走遍太阳阵眼,有时疲惫,便枕着石块入睡。   从太阳阵眼往下俯视,南离能望见流淌的星河,他看见星云聚散,星孛曳尾,无比壮丽又孤寂的景色倒映在他眼中。   他有时也能看见凡界。   狼看到眠龙山,尽管它在他眼中只是一汪碧绿的痕,看到熙熙攘攘的长夜众生。   更多时候,南离是在看月亮。   可唯有黄昏到来,日月交替,他才能捉到一丝月亮的影。每到黄昏,南离便在石头上刻印迹,以此记录日子。   每天,每天,他都取出自己的乾坤袋,一件件翻看其中的物件,让自己不要遗忘。   可磨灭却是不可逆转的。   首先泛黄腐朽的是那些脆弱的纸片。原本南离闭着眼睛就能背出的诗句,渐渐开始变得陌生,他不得不一遍遍地念着,努力记着。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相思……是什么?   到后来,南离只能磕磕绊绊地念出语句,却再也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了。   尽管他保存得很好,泛黄的纸片却在阵眼的侵蚀下开始碎裂,最终在指尖化作泥灰。   南离依然一遍遍从乾坤袋不厌其烦地掏出那些物件。一只帕子,几套月绡衣物,一块神位,两缕交缠的发丝,绣着月亮和小白狼的香囊,一枚海蓝的琉璃……   渐渐地,他要努力思索好一阵,才能回想起这些物件的来历。   后来,南离不需要一遍遍翻了,因为乾坤袋失去了法力,又渐渐腐朽了。   月绡的衣物和帕子是最先褪色的,太阴之力凝聚的东西在太阳里存续不了太久。香囊渐渐失去了味道,南离贴着鼻尖好一阵,也嗅不到一丝一毫香气。最后,他什么也没有了。   再然后,南离连刻下划痕都忘记了。   在乾坤袋中的书本被腐朽殆尽之前,他将其中的内容刻在石头上。南离从前每天都会读一遍,尽量让自己不要磨灭得太快。   可那字迹在如今的南离眼中已经成为一团怪异的符号,他的一切渐渐瓦解,再也维系不住人形。南离变成了一头巨大的白狼,两条山峦般的尾巴环绕着整个太阳。   它将脑袋枕在爪子上,一动不动。   狼什么都忘了,却不想忘记逄风。可逄风还是从狼的头脑里溜走了。到最后,狼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只记得它要等一个人,却忘了他是谁。   每当黄昏,它就会对月亮长嚎,而狼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做。它有时候会撕扯自己的尾巴,狼的尾巴尖有一簇金白的火焰,它觉得很眼熟,却再也想不起来它像什么了。   它只记得,它有一个主人,主人让它乖乖地等他,狼很听话,它要一直等它的主人。   狼巨大的身躯日复一日地缩小了,太阳里只剩下一头雪白的小狼,卧在冰冷的岩石上,静静地等着主人带它回家。   偶尔有岩浆溅落的声音,狼的耳朵便会迅速地竖起来,碧绿的眼中充满喜悦,可那喜悦也很快被失落覆盖。   小狼枕着尾巴,再次进入了梦乡。   而与远隔万里的月亮也是如此。不同的是,逄风遗忘得更慢些。   从前,他也并非未经历过磨灭。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很平静地应对这件事。可唯独这次,逄风却不想忘记。   他不想忘记狼。   可太阴阵眼是无情的,它无情的碾碎他的情感与记忆,将一切碾碎成尘。   逆魄与蔽日陪了逄风五百年,最终也抵御不住侵袭,回到了辰白二星之中。   和南离一样,唯有日月交替,逄风才能隐约望见太阳,望见太阳卧着的孤独的狼影。他听见狼在嚎叫,声音凄美、悠长。   逄风抬起手,银蓝的神辉光芒在掌心凝聚,向太阴阵眼刺去。   神芒自然是触到阵眼便消散了。   逄风阖眸苦笑,没想到他竟也有生出反抗之心的那么一日。   他的视线投向凡间,如今的长夜已然欣欣向荣。灵魂劣化并没有波及长夜,修士陆续化了骸,反而让长夜愈发繁荣。   天道说过,灵魂劣化只会侵染原本就被欲望控制的灵魂,若心存正念,它也不会发生。   可这些,渐渐与他无关了。   逄风每天都会用指尖摩挲自己的耳坠。他能察觉得到,自己好不容易被南离养出的喜好渐渐开始消失了,可他不在乎这些,唯独不愿忘记南离,忘记那滚烫的怀抱与亲吻。   他将焰花放在心口。狼不记得他了,火焰却再也没有灼伤过他。   逄风蜷缩在太阴阵眼里,望向黄昏落日里那一轮小小的狼影。 第231章 结局·终   唐倚雪坐化了。   她本有机会飞升,却并没有去天界。她的道在凡间,飞升反而与道不合。她在凡间收留了众多孤女,成立宗门,至今已有数百年。   她听见耳畔悲切的哭泣:“师祖……”   唐倚雪的内心反而无比平静,在哭泣声中,她的魂魄脱离躯体,不断下沉、下沉。可坠落中,反而见到了一线曙光。   是一轮散发白芒的光相,宝相庄严之人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菩提,你回来了。”   佛陀手持念珠:“你觉得,人是什么?”   唐倚雪在看到他的一刻,便仿佛明晓了什么:“弟子认为,人只是人,七情六欲也只是欲望。它不分善恶,只是和流云溪水无二的一种事物而已。”   她说:“人并非指人族,我认为它指的是情欲完备的生灵。譬如妖通情欲,同样也成为了人。有人因欲毁灭,也有人因欲而生。剜去情欲是无用的,唯有与情同生,才方为人。”   佛陀:“这就是你的答复么?”   唐倚雪:“是。”   “那就回来罢。”佛陀捻动缺位的念珠,一指点出,唐倚雪的魂魄显化出本相,原是一颗泪迹斑斑的白玉菩提。   佛陀闭目:“菩提,你于凡间集了众生愿心,能发一愿,你是否有所遗憾之事?”   唐倚雪道:“弟子已经想好。”   仙路接续的第八百年,太山君久违地离开幽冥,前往望舒宫。逄风依然被束缚在太阴阵眼里,身形越来越虚幻。   太山君系了逍遥巾,依然是那青衣书生的打扮:“风兄,好久不见。”   逄风墨色的眼珠盯了他一会,过了许久才道:“……谢兄。”   太山君叹道:“许久不见,你竟已成这幅模样。”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杯,手腕一晃酒便已经酌满:“喝酒么?”   逄风自然是喝不成的,谢玟昀便自顾自地酌酒喝了起来:“风兄,你就不好奇外面变成什么样了么?”   他说:“你的故友旧识,九阙或是长夜……你不想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么?”   逄风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   “难办,”太山君摇头,“幽荧上神心中不会真的只有天地苍生罢?风兄,你就没有什么未了之事?”   逄风默然许久,才沙哑开口,声音压抑着汹涌的情绪:“我想见他。”   他知道凡间故友旧识身畔都有知己相伴,即便飞升也不会孤独。可太阳里的南离却是孤独的,他只有他。   太山君饮尽酒:“风兄,你知不知道愿心是什么?”   逄风不语。   他自顾自地解释道:“愿心是众生愿力的聚集,是三界最神奇的事物。唯有实现众生的发愿,才能获取愿心,而愿心积攒,同样也可以发一次宏愿。”   谢玟昀云淡风轻道:“而断阴阳事的太山君,恰恰是最容易获得愿心的神职。我留着这东西没用,这机会便留给风兄了。”   太山君伸了个懒腰:“风兄,这太山君的神职,我早就干腻了,我本来也是被人强征过来的长工,糊涂替人白干了这么多年。如今我弟子已能接我的班,也该卸职返乡了。”   蒙眼白绢下的那双风流的桃花眸眨了眨,太山君道:“风兄,我要先与你说好,愿心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它只能实现些意想不到的事,愿心最多可以给你们凡人的一生,也就是一百年。百年一过,你们还要回到阵眼。”   一百年,对修士而言不过是稍长一些的岁月,对仙神更是弹指一挥间。   逄风却笑了:“一百年,足够了。”   太山君对他一拱手,起身离开了太阴阵眼。凡间此时已然入秋,凉丝丝的秋雨打在他的官衣,沁凉。   谢玟昀自从成了太山君,已经许久没来凡间了。如今他静静伫立在雨中,仿佛自己只是一名过路的书生。   已经几千年了啊……   他很少去追忆往昔,如今站在江边,谢玟昀久违地陷入了回忆中去。   –   魂魄飘飘悠悠离开躯体的那一刻,谢玟昀便知道自己又死了。   他这次依然是时运不济,站错了队。他辅佐的二皇子倒台,新皇即位没几年,就找了个缘由将他一贬再贬,在瘴气横生的湿热之地,谢玟昀很快染上疫病,一命归天。   实际上,他也不曾有过一次时来运转。谢玟昀投胎了数次,家室不一,次次权臣,却没有一次得以善终。   谢玟昀的魂魄盘着腿,在京城上方掰着手指。他的老师陈博士在朝堂哭得泣不成声,他想,这是第几次了?   第一世,他被先帝托孤,殚精竭虑辅佐幼帝。结果幼帝长大之后,因他一句玩笑起了疑心,将他下了狱。谢玟昀生性放荡不羁,从前做太傅的时候也喜欢与幼帝开玩笑,只是伴君如伴虎,人变了而已。   第二世,他生于村野之地,上书自荐。谢玟昀伶牙俐齿,很会讨皇帝欢心。可皇帝始终不将他的想法当回事,只喜欢他写诗作文。终其一生,也只混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   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世了。   谢玟昀的魂魄晃晃荡荡来到幽冥时,见诸鬼魂撕咬,焦头烂额的鬼差粗鲁地将它们扔进油锅,却无人听从。往生河更是挤满了缺胳膊少腿的鬼魂,胎都投不成。   谢玟昀皱着眉头:“这太山府,可真是沧海横流。”   旁边一人问他:“哦?若你掌管幽冥,该当如何?”   谢大学士正是满心郁结,顿时对那人滔滔不绝了足足三个时辰。那人频频点头,对他的想法赞叹不已。口干舌燥的谢玟昀愈发兴奋,以为终于逢了知音。   他打量起这位知音,这人一身玄赤官服,上绣麒麟巨蟒,贵气非凡,唯有眼前蒙了层白绢布。谢玟昀有些惋惜——好不容易逢了位知音,知音却目不能视。   下一刻,“知音”懒洋洋开口:“小家伙,本君名为‘冥’,是幽冥诞出的神,和你们口中的天道是兄弟。本君对你的想法很感兴趣,和本君一同回太山府罢。”   尽管谢玟昀能言善辩,此时也傻了眼——他虽然只是个凡人,却也知道轻重。这举动无疑是太岁头上动土,拔老虎胡子。   他正胡思乱想着自己将会受到怎样的厉刑,冥却将他领到虚无中一处悬浮的案台前:“将你的想法写下来。”   谢玟昀懵了:“神君,您不杀我?”   冥摸着下巴:“本君为何要杀你?本君初到幽冥,正愁无人用,我看过你的命簿,六世贤臣,正好为幽冥所用。从今天起,你便是本君的判官,为本君管理幽冥。若是想要什么,和本君说便是。”   谢玟昀就这样糊里糊涂成了太山府的判官。对一个人臣来说,人生之幸莫过于得遇贤主。冥并不一定算是贤主,可他却无条件支持着谢玟昀一些几乎算是大胆的想法,任他在幽冥大刀阔斧地变法。   冥和谢玟昀都是生性不羁之辈,很快玩在一处。他们并不像是一对君臣,倒亦师亦友。谢玟昀尽心尽力治理幽冥,冥则放手让他施行那些大多数人眼里的胡闹之举。可偏偏在谢玟昀的手中,幽冥渐渐变得井井有序。   谢玟昀有一次问冥:“神君,你为何以绢布蒙眼?”   冥淡淡道:“本君没有眼睛。本君和那弟弟生而残缺,冥生而无目,昭生而无情。”   他又道:“小判官,虽然我没有眼睛,却也能看出,你有一双好眼睛。”   冥有只爱鸟,名为鸑鷟。谢玟昀总是伸手去逗,它却并不理睬,他倒也不气馁,仍然持之以恒地逗弄它。方入地府为判官的这段日子,是谢玟昀最自在的岁月。   得遇明主,君臣相亲相信,犹如鱼水,这大抵是所有心怀抱负的人臣所望。谢玟昀虽说洒脱不羁,断事一途却极为公正,从未断错过世事。生前同他有恩怨之人到了幽冥,见案台坐着他,自然战战兢兢。   可谢玟昀却只是笑笑,问上一句凡间如何了,便秉笔断了生前事,绝不公报私仇。   可冥一向是恹恹的,就连语气中也透着深深的厌倦。他原以为这只是他的习惯,直到那一日。   不知从何时起,幽冥中涌现的鬼魂忽然数量暴涨,新生儿却越来越少。幽冥挤满了鬼魂,部分鬼魂甚至异变为无神智的厉鬼,迷失在通往轮回的河流里。   幽冥好不容易建立的秩序被撕扯得一干二净,厉鬼冲上凡间,以人为食。谢玟昀只是个判官,并没有几分法力。那些日子他熬红了双眼,却未能扭转半分局面。   后来他才知,那是五神之乱引发的祸端。   更可怕的是,入了幽冥的魂魄都被某种漆黑的东西所沾染。谢玟昀问过冥,冥只是懒洋洋答一句“灵魂劣化”。   谢玟昀一日比一日衰弱下去,而冥问他:“小判官,你很累么?”   他又说:“这样啊。”   谢玟昀依然坐在案前,批阅一大卷一大卷的卷宗,奋力维系着岌岌可危的秩序。而那日,他回到太山府,却发觉冥不见了。   案台上摆着冥的丁兰尺和判笔。   冥不见了,而凡间下了一场凉丝丝的秋雨,熄灭了凡人魂魄的劣化。   后来他才知道,昭是三界渴望存续的欲望,而冥是三界渴望毁灭的欲望。他是混沌与无序的具现。而冥本不在意凡人兴亡,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愿让他的小判官再累了。   冥是个洒脱的人,就连人间也留不住他。   从此,谢玟昀成了太山君。他持起冥的判笔和丁兰尺,披上官服,却在眼前缠了白绢。那双含情的桃花眸,从此再也没睁开。   这么一来,便是千年。   他很早就不想干了,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接班者。而如今,他再也无牵无挂。   闭上眼前一刻,谢玟昀想,冥,人间留不住你,那便让我来陪你。   后来,睢水南岸多了个痴傻的孩童,他不笑,不哭,可每当秋雨淅沥,他却总会无比入神地听着。   –   陈二刀死了。   他的魂魄飘飘荡荡,来到幽冥。陈二刀紧张地咽了口唾液,搓了搓手。他思索着,自己生前做了匪盗,死后该不会被下油锅罢!   “陈二?”   陈二刀只听一声清冽女音,他紧张地抬起头,案台前坐着个气质凛然的消瘦姑娘,她披麒麟补子官服,手持判笔,眼前蒙着白绢。   他结结巴巴道:“大人,小人正是陈二……”   江采月道:“陈二,你虽然落草为匪,却并未伤人,甚至有救人之功。功过相抵,你来世投个长工人家,一生劳碌,却无病无灾。”   陈二刀顿时跪在地上磕头,千感万谢:“多谢大人,可小人有一心愿未了,小人有一女名为陈雯,不知可否看一眼她近况怎样?”   太山君的语气不容置喙:“入了幽冥,就莫要问人间事。不过我可以告知你,她还活着,且命数不归太山府掌管。”   陈二刀有些遗憾,亦步亦趋随众鬼步上奈何桥。天上仙都,无边繁华,恍惚间他眼前好像出现了些壮丽景象。陈二刀想,没准他也曾做了个美梦,梦见仙京。   –   而更远,更远的地方,同样有旅人在跋涉。那是个青衣的俊朗青年,他的足迹遍布苦寒之地。每逢暴雪,他总会煮上一锅姜汤,分文不取分给雪灾中受灾之人。   眠龙山上,依然伫立着一棵高大挺拔的神树。传说若是某个弟子偷懒,去树下乘凉,树上总会跳下个有着虎牙的少年。弟子常去树下嬉戏,手中捧着阵法图解,阵法图解是某个九阙讲师留下来的,难倒不少弟子。   国祚有时,长夜终归是覆灭在历史之中。可长夜卫却依然存续着。千年之后,将军祠依然香火繁盛,义狼铜像伫立不倒。   –   至于这些事,都与他们无关了。   黄昏用柔和的油彩将天空渲染成金红的暖色。落日火红,月亮也悄无声息升起,这是一日中唯一日月同空的时刻。   逄风静静地注视着那轮夕阳,远处火红的日轮里,渐渐浮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扬起唇角,喊了一声:“夫君。”   南离目光柔柔注视着他:“租只船,买间铺子,度过余生?”   逄风弯起眼睛:“好。” 第232章 if1.阴气发作   逄风居高临下俯视着眼前的男人,眼神玩味。男人银发碧眸,发间尖尖的狼耳在不安地抖动,两条粗壮雪白的大尾巴垂在身后,拖在冰冷的玉砖上。   长夜太子两根手指抬起男人的下巴,逼他与自己正视:“化形了?孤倒是小瞧了你。”   狼化形之后的容貌堪称英俊无匹,他身材壮硕,没有一丝赘肉,肌肉紧实线条分明,蕴藏着妖兽的力量,额间一点朱纹更令他妖性十足,透着野性与邪气。   碧绿的眼死死盯着他。   南离一丝不挂,他却并没有产生半分羞耻。虽然化了形,他的心智却依然更偏向狼。   逄风将一套里衣随手扔过去:“既然化了形,就该参照人的规矩,既是孤的灵宠,便不能为孤丢脸。”   事发突然,他并没有为南离准备合身的衣衫,这套是他自己的。应当吩咐下人,为南离缝几套衣衫,逄风暗暗想着。   尚未适应的南离显然被吓了一跳,狼耳朵高高竖起,随后才警觉地攥住那套衣衫。他先是在鼻尖嗅了嗅,才胡乱披上。   逄风的里衣对他来说有些太小了,肩膀宽阔的南离穿得憋屈,一大片胸膛裸露在外。狼不会系衣带,便让它们随意散落在地。   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不成型的嘶吼,他似乎并没有适应人的喉咙。妖兽化形天生便会言语,但南离显然没有适应。   他挣扎了许久,才从喉间挤出一声干涩而喑哑的嘶吼:“逄——风——”   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自己的名字。   逄风挑眉:“怎么?”   说时迟,那时快,南离双手撑地,双腿发力猛地向他扑过去。他并没有习惯人的身体,动作与狼几乎一模一样。南离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就要向逄风的脖颈咬去。   碧瞳里尽是恨意。   他的牙齿就要刺入逄风脖颈的皮肉,南离激动得颤栗,口中分泌出涎水,他的舌尖似乎已经触到逄风的脖颈,逄风的皮肤是紧致而细腻的白皙,潺潺血液又香又甜。   太近了,狼已经嗅到了淡淡的冷香。   霎时,雪亮的剑光一闪。   南离的动作停住了,他用余光察觉,那柄剑不知何时已经抵在了自己的脖颈。剑身光洁如镜,映出一张陌生的惊惧的脸。   是自己的脸。   剑刃抵上狼的脖颈,划出浅浅的血痕,只消再近一步,就能割破他的大动脉。   逄风眼神冷冽:“小狗,你怎觉得自己配直呼孤的名字?”   他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叫主人。”   剑刃被血染红了。   狼的直觉让强烈的恐惧充斥着南离的心脏,逄风以前从未对他拔过剑,再不济也是用剑柄抽他。可这次狼意识到,自己若不低头,是真的会被他杀死的。   ……要冷静。   只是一次的屈服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复仇——   南离最终还是咬牙切齿道:“主人。”   屈辱让他的耳朵恨恨压平了。   “你早该如此,”逄风将剑从他的脖颈挪开,居高临下随手揉了一把他的狼耳朵,“站起来,你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雪亮剑刃沾着一抹格格不入的血迹。   南离站起身,逄风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发觉他比自己高不少。   麻烦。   他自信能在修为上压制南离,可身高和体型的差距却是弥补不了的。狼只要发觉自己没他高,便会生出野心与妄念。   他在打量狼时,南离也打量着他。   曾为狼时,它若是看逄风的脸,便不得不仰头。逄风的身形在狼眼中像一座山峦。而如今化形,南离却发觉,他反而很清瘦。   脚踝和手腕都很细,腰也是……他都怀疑自己一攥上去,那骨头就会轻而易举折断。逄风的脸色是病白的,没几分血色。   逄风漫不经心:“孤会让人收拾出一间偏殿来,你既已化形,就不便在此处。一会有人为你量体裁衣,不得抗拒。”   他一挥手:“带他走。”   瑟瑟发抖的宫人望着南离,见他并不言语,才斗胆道:“让小人带您——”   满眼恨意的南离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了。   这间偏殿理应属于太子妃,却空了十几年,并没有人住,南离并不知晓这些,他胡乱往上一躺,打了个喷嚏。   心烦意乱。   这件里衣是逄风的,他还没来得及用香料熏衣,只有淡淡的冷香,没有香料的味道。不知为何,他感到燥热不堪。   作为狼,南离早已成年,只不过他在林间极少遇见发情的雌狼,也从来没有过这种异样的感受。可他毕竟年轻力壮,几乎是浇了油的干柴,一点火星就能烧着。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隐隐觉得烦躁。   尚衣监效率很快,几套合体的衣衫没过几个时辰就送了过来。逄风嘱咐过,这些衣衫并不繁复,没有扰人的缕带配饰,正适合狼。   南离换了衣,躁动却平息不下来。他变作狼身,狠狠甩了甩脑袋,又抖了抖毛,好像这样就能将莫名其妙的杂念甩出去。   白狼想冲出去狩猎,生吞活剥一头猎物,让温热的血与肉浇灭这躁动。可它还没冲到殿门,便瞳孔一缩。   逄风于逆光中盯着它的绿眼睛:“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吃血食。”   狼气得发抖。   它要撕碎这个人,将他——   剑柄抵上了狼的左肋,狼又蔫了。   一炷香后,狼注视着眼前切成片的烤肉,如临大敌。烤肉薄如蝉翼,被围成精致的牡丹花模样。可南离握着筷子的手僵硬不堪。   “咔嚓。”   力道过大,筷子在他手中折断了。   逄风早有准备,宫人马上又呈上一双筷子。南离紧咬牙关,跟手中的筷子作斗争。   狼一开始其实是想直接上手的,却迫于逄风,只得老老实实用筷子。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他还是饿。   夜晚,南离睡在床榻上,却睁着眼,根本无法入睡。他习惯了那只小软垫,睡不惯人类的床。他先前仅有几次睡床榻的经历,还是逄风强迫狼睡在身畔的时候。   他最后还是饿着肚子睡着了,而这个夜晚,南离做了一个极为诡异的梦。   梦里他还是这具不适应的人身,有个人跨坐在他腿上,揽着他的脖颈,和他亲吻。   那人的脸模模糊糊,看不太清,他只记住了那摇颤的好看蝴蝶骨。   还有饱含的爱意。   被褥被顶出了一个凸起,南离大口大口喘着气,如脱了水的鱼。   他满身是汗地想:不可能的。   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他得到最多的只有毒打与鄙夷。怎么可能有人这么温柔地待他?一定是化形之后,人族无用的情感影响了他。   他除了仇恨一无所有。   与之几墙相隔的殿中,逄风正专心批着奏折,手上动作却忽然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化作一个丑陋的斑点。   ……阴气发作为何加重了这么多?   他蹙着眉,强运心法压下阴气。可这次的阴气却极为难缠,他的骨缝痛如针扎,握笔的手腕在颤抖,僵得几乎动不了了。   他咬紧了牙关,用另一只手死死攥住颤抖不止的右手腕。   难道真要考虑左相所说的第二种心法? 第233章 if2.汲取阳气   南离在东宫领了个亲卫的官职。   实际上他远远不够格的,太子亲卫不仅要有武功,同样也得通文律,至少不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   南离虽然挂着这虚衔,也不听从亲卫长的号令,更不与众亲卫操练。他只听逄风一人的话,虽然心不甘情不愿。   亲卫自然有月俸的,而且不低。南离收到第一笔月俸,便溜出宫买了只大肥羊。南离化作狼身,那羊顿时吓得瘫倒在地,动弹不得。白狼一口咬断它的喉咙,吃得满嘴流油。   它撕咬着带血的羊肉。可才吃了一半,南离便敏锐地耳朵一动,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是逄风。   逄风今日未着蟒袍冕旒,闲适地挽了发髻,发间插着一根玉簪,玉白缕带勒着细腰,眼中却是冷峻。   逄风冷冷道:“孤何时准你吃血食了?”   狼龇出牙齿,压低身躯,放平耳朵,两条尾巴高高翘起,金白的火焰在尾尖燃烧,做出攻击的姿势。   身后倒着半只血淋淋的羊,它怒吼一声,绕到逄风身后向他扑过去。   狼直接人立而起,用双爪去搭逄风的肩膀,尖牙利齿直冲咽喉而去。   这是狼搭肩,狼常用的一招。一旦猎物回头,狼便借机咬住对方的咽喉。   狼很快,可是逄风更快。   它没看清逄风是怎么出手的,逄风的确回头了,狼如愿以偿张开嘴,嘴里尽是羊血的腥膻气,犬齿抵上动脉,正要咬下去——   逄风这才漫不经心地动了。   他甚至没拔剑,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微微一动,稳稳擒住了狼的喉咙。窒息感传入脑中,巨狼大张着嘴拼命挣扎着,龇在外的犬齿在他的小臂留下一道道血痕。   其中有血,流入了狼的口中,甜的。   可逄风并未放手,那只手如同铁钳,死死扼着狼的喉咙。   狼的挣扎渐渐弱了,它的爪子无力地抽动着。逄风这才松开手,狼的身躯无力滑落,如同一滩烂泥,倒在了地上。   逄风手中升起一点冰芒,那具被掏了一半血淋淋的羊尸瞬间化为冰块,被风雪掩埋。   狼躺在地上,不甘地哀嚎着,喉咙里挤出诅咒的声响。它护食,就算被逄风毒打过无数次,也从未悔改。   狼群等级森严,而雄狼唯独不能忍两件事,其一是被抢食物,其二是爱妻被窥伺。   逄风的目光没有半点温度:“变回人身。”   迫于他的威势,南离不得不化作人身,银发碧眸的男人半跪在地上,眼含恨意。   逄风转了转墨色的眼珠:“孤听说——你又逼走了几个教书先生?”   南离怒吼:“那又怎样!”   南离虽然化了人身,心智却依然和野狼无疑。逄风为他请的几个翰林院文士,都被突然化作狼身的南离险些吓出毛病来,踉踉跄跄逃离了东宫。南离倒是没有伤害他们,狼有自己的傲气,并不对凡人出手。   可逄风并不满意。   长夜太子背着手:“既然你不学,孤便亲自教你。今日戌时,你来孤的殿中,”   他的目光扫过来:“若是你不来,孤有的是办法寻到你。”   他大步离去,徒留南离在原地喘着粗气。   戌时。   南离不情不愿踏入殿中。逄风已经换了寝衣,发间湿漉漉的,带着水汽。他这么随便的一面只有在南离面前才显现出来。   南离没嗅到香炉中的香气。   逄风招了招手:“过来。”   南离面色不善,逄风招呼他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唤一条狗,他攥紧了拳头。可逄风懒懒一抬眼:“小狗,还嫌白天打得不够狠?”   他摊手:“孤说过,你可以随时尝试杀掉孤,只要你能做到。”   ……冷静。   南离压下了眼底的怨毒:“……主人。”   逄风端坐案前,案上砚台里盛着磨好的墨。他身畔留了一个座位,想必是他的。   南离坐了上去。   逄风道:“你会写什么字?写出来。”   南离抓着笔,鬼画符了几笔。   他甚至不会握笔,用手掌抓起笔,浸了满满当当的墨汁,便开始在宣纸上乱涂乱画。   逄风好看的眉蹙了起来。   狼心底隐隐充斥着快意。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逄风添麻烦的机会。   逄风:“孤知晓了,你得先从握笔开始。”   他提起那支笔,为南离示范:“三根指头捏住笔杆,另外两指抵住笔身,手腕要微微悬着,手肘离开桌面。”   南离便去观望。   逄风提笔的姿势极雅致,那只手本身也修长好看,由于肤色太过冷白,南离一眼就能望见手腕的青筋。   逄风挥毫运笔,于雪白宣纸龙飞凤舞落下了“南离”二字。   他慵懒道:“其他字写不好,你自己的名字还是要写工整。今天孤便教你这二字。”   “南,字形方正,需横平竖直,上横宜短,竖画居中带斜。下框宜宽,两边稍向中斜;中间点撇位置恰当,横画短而平行,竖画正中直下。”   他又提笔写了一遍“南”,这次运笔很慢,为了让南离仔细看清。   “离,火卦也。上点居中,横不宜太长;“凶”竖画宜,“㐅”宜小;下框稍宽,“厶”居中。上下各部中心对齐。”   逄风毫尖一动,再写过一遍“离”,将毛笔递给南离:“这二字都不算很难,今晚你便练名字。”   南离的动作却极别扭。   逄风与他太近了。   逄风用香料熏过衣,他几乎嗅不到那股冷香,只能嗅到香料的味道。但狼的嗅觉是极灵敏的,他潜意识依然捕捉到了那股冷香。   心烦意乱之感涌上心头。   逄风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领。他体内阴气发作得更加频繁,冷香越来越重,甚至熏香已经不能完全压下去了。   他的味道,阳气越重的人对它越敏感。   阳气重的人有几个特点:一是未泄过元阳,二是身体和修为都很好,三是灵力属性需为火。他身畔这条狼,恰巧符合一切条件。   逄风也犹豫过要不要直接找狼压制。   他知晓南离有多恨他,南离想必根本对他没有那欲望。   但这不难,下了药就能解决。   他其实是不愿再毁掉南离的。如此毒打已经违背本心,逄风更希望狼能在林间寻得佳偶,像条真正的狼一样。   他们的命运本来就不应该有更多的重合。   南离拼命集中注意力,去写那两个字。可那两个字却还是歪歪扭扭,案下衣料的遮盖下,他不知何时已经立了起来。   好热。   逄风对他施了什么妖术么?   南离几乎被架在火上烤。   逄风叹了口气,扶着额头:“孤还有要务处理,今日便到这里罢。”   “回去罢,你的殿里准备了吃食。”   逄风早就安排好了,是一大块烤羊排,驯狼需要奖罚并行。一昧地训斥,狼也会敷衍。   他眼力敏锐,南离显然较之前有进步,只是太慢了,逄风也能察觉出他的心猿意马。   或许是那味道的缘故。   他不能点破,只是吩咐下人,明天熏衣要多熏几个时辰。   然而很多时候,并非一切都能如逄风心意。南离匆匆离去后,左相进了殿中。   左相踱步过他的身畔,声音带着愉悦:“太子殿下,莫非你已经开始考虑臣献上的第二本心法?”   逄风冷冷道:“不劳先生操心,孤只是尚未找到合适的人选。”   “哦?”左相恶毒地拉长了声调,“殿下是没找到……还是舍不得?依臣之见,殿下身畔便有一个无比合适的人选。”   逄风听到这句话,心便如坠冰窟。   他已别无选择。 第234章 if3.铁链缠身   南离又做了那个怪异的梦。   梦里的人依然没有脸,却极温柔地仰着脸,与他接吻。这次他们换了个姿势,他揽着那人的腰,热切的爱意几乎将他淹没。   他忽然开始妒忌梦中的自己。   手腕处传来冰冷坚硬的硌感,南离骤然惊醒,却发觉自己的手腕和脚腕不知何时已经缚上了四道铁链。他被缚在床榻上,离开床榻两步,便动弹不得。   铁链流淌着赤色的光华,显然附了符咒。南离拼命挣动,却动弹不得,灵力也被困在妖丹中,只能使用不到十分之一。   门口传来脚步声,南离耳朵一动,一位太监走了进来,对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南禁卫,殿下唤我侍您沐浴。”   太监端过来一盆热水与毛巾,就要为他擦身。南离咬着牙:“……我自己来。”   太监跪下身,重重磕头:“南禁卫,若是您不照办,殿下想必会重重罚我。”   南离掌心升出一小簇火焰:“你只管说,我会照做,他不会为此罚你。”   太监到底还是惧了:“殿下吩咐我,先要让南禁卫用热水洁身,再细细涂上这香膏。他的吩咐只有这些,既然南禁卫不愿让他人动手,那小人就先告退。”   南离虽说不愿,却也不想让逄风为此惩戒他人。他用热水擦了身,又在身上涂上了香膏。狼不喜欢这味道,却皱着眉涂上了。   ……他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南离对逄风从不抱什么希望,在他看来逄风想必是要寻理由责罚自己。但逄风并不会无缘无故惩戒自己,南离开始努力思索自己最近是否做了什么事,惹他恼火。   是因为昨日随逄风习字,打翻了砚台?还是一周前那次偷袭?当时南明焰的确伤到了逄风的手臂,可他当时也将自己打得半死不活。   逄风不会秋后问斩。他对待狼,一向快刀斩乱麻,当场将狼打服。   南离耳朵又一动,捕捉到了某种熟悉的脚步声,这是逄风的脚步声,轻而稳,节奏从来不乱。狼紧张极了,尾巴都翘了起来。   而今日的长夜太子身着白衣便服,发间却未戴冠,只别了支簪子,精致眉眼尽是淡漠。南离瞬间警戒起身,做出扑过去的姿态。   逄风冷冷道:“坐下。”   南离死死盯着他,喉间发出低吼。南明焰在尾巴上汇聚,袭向逄风,可逄风只是随意一摆手,甚至没用剑,那火焰便瞬间消散开来。   逄风居高临下睨着他,过了半晌,他向南离探出手去。南离本能地蜷起身子,做出防备之态,他以为自己又要遭到毒打。   可那只骨节修长的手却径直向下,南离猝不及防,忍不住闷哼一声。   逄风的掌心是偏凉的,指腹带着剑茧。他化人形还没几天,怎么能受得了这个?   而逄风神色依然是淡漠的。南离望见了他的掌纹,通往手腕那条纹极短,另外两条很长,却断断续续。   逄风垂眸半晌,打了个响指,锁链瞬间缩短,将南离禁锢在榻。   南离开始挣扎,逄风却喝道:“闭嘴!”   他在逄风身上嗅到了酒的气味。   逄风是不会醉的,那他为何要饮酒?   极乐的浪潮席卷,南离几乎要融化在那无边快慰中。他慌乱抬眸,逄风正跨坐在他的身上,和梦中无二。   这是极乐么?   南离不知道,他从未被爱过,可此时被温暖裹住的感觉让他几近沉沦,屈辱与杀意已经在此刻已经不复存在,他不甚清醒,却恍恍惚惚想着:这是爱么?   逄风分出了一丝灵识,钻进南离的额头,与他的魂魄相贴。南离却觉得不够,这丝灵识太少了,他忍不住沿着它攀过去,去侵占逄风的魂魄。他的确那么做了,逄风身躯一颤,圆润的脚趾都蜷了起来。   他尝到了甜头,就要继续。可转瞬间长剑出鞘,光洁如镜的锋锐剑刃抵在了他的喉咙上,逄风声音淬了冷意:“孤容许你了么?”   南离不甘极了,可那柄剑死死抵在他喉咙上,他到底是屈服了。只是任由逄风在他身上动腰,剑刃还抵在喉咙上,是冷的,灵识密切交缠,却是暖的。   这截然不同的感受让他割裂极了。从前南离就知道逄风好看,他却从不理解那些人为何会喜爱他。长夜太子的好看皮囊下藏着一柄淬毒的利剑,他不可能予人一丝一毫的温情。   可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却予他温暖?   逄风面无表情,心底却有些惊愕。他原以为南离恨他,并不会对他有欲。可南离却并没有如他所想,他的药甚至没派上用场。   南离呼吸加重,几乎飘飘欲仙,可灵识交缠的所带来的快乐却瞬间消失了。逄风撤走了那缕灵识,徒留他的魂魄如开锅的水般滚烫、汹涌、沸腾,不甘地归于沉寂。   本能被打断的滋味几乎让他疯掉,南离的双眼红得像野牛,他不断地挣扎着,铁链被噼里啪啦响,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而逄风自上而下冷冷注视着他:“一条狗而已,怎敢把你的脏东西留在主子体内?”   他已着好了衣冠,将衣带系得一丝不苟。而南离依然以这极其耻辱的姿势被锁链缚在床榻上。被褥凌乱,枕席散落,南离浑身黏腻,无边的屈辱让他的脑子“嗡”一声。   他竟敢——   他竟敢这般羞辱自己!   南离使出浑身解数挣扎,可愈是挣扎,锁链缠得愈紧。南离眼角通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间血纹不知何时浮现而出。   过了将近两个时辰,锁链才应声而落。   南离血气直涌,他攥紧拳头就往逄风的正殿冲去,他一定要让逄风给他一个说法。   可刚进殿门,南离便被宫人拦下:“南禁卫,请回吧。”   南离怒吼:“让逄风出来见我!”   宫人为难道:“南禁卫,小人不敢瞒您。一个时辰前,太子殿下就已随太子师离开国都。行程是保密的,无人知晓。”   “他临行前特地吩咐小人,若南禁卫寻他,便告知他:此行不定归期,请南禁卫在宫中自行安排。衣食需求内务府会尽力满足,但唯独不能惹是生非。”   ……好极了。 第235章 if4.自我堕落   南离第一次尝到了望眼欲穿的滋味。   狼从前几乎不知什么是等待,对待猎物,狼的确是耐心的动物。可南离并非如此,白狼的爪牙锋利远超其他狼。   它不需要去等待,只需要去搏杀。   南离的念头早就从起初的屈辱与愤怒变了质,他并不清楚那是什么,那感觉让他无措又羞愤。自那日起,他总会梦见逄风,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梦见他袍摆下纤细的小腿,绷紧的脚面,蜷缩的脚趾。   每次从梦里醒来,他的亵裤总是湿濡的。   南离心里的火根本平息不下来。   可逄风却迟迟不回来。   他撩起了南离心中的一捧火,却若无其事地离去了。他让南离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欢愉,可欢愉之后却是更多更深的痛苦。   南离在东宫中漫无边际地闲逛,没人敢拦他。他瞥见逄风的外袍,逄风临行时还没来得及熏衣,这件外袍就搭在交椅上。   素白的,一尘不染。   他爱干净,就算换下来的衣也没有半点污渍。南离望着那件外袍,指甲掐进肉里。   长夜太子就像这件洁白的素衣,望上去纤尘不染,内里却坏透了,连心肝都是黑的。   南离恼怒地伸出手,将那外袍拽过来,拖进怀里。他想撕碎这件外袍,却有某种莫名的力量阻止了他。   最终,南离还是提着外袍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南离望见几个太子亲卫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其中一人道:“那新开的楼里的倌人可真是……”   他夸张地“啧”了几声:“殿下不在,不如一会我们便去寻些乐子?”   南离的耳朵动了动。   另外几人对视一眼,露出了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笑容。南离走上去,直勾勾盯着他们:“你们要做什么?”   那几人吓了一跳,其中一人道:“南兄弟?莫非你想与我们一起?”   南离重复了一遍:“你们要做什么?”   那人挤眉弄眼:“嗨,男人都懂的事情。南兄弟,还请帮我们瞒着些,殿下不会容许的,可这是人之常情,怎能耐得住?”   南离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脸很快涨红了:“这种事不是只能和一个人做?你们怎么——”   那人哈哈大笑,去拍南离的肩膀:“怎么可能?你不会还是个雏——”   南离面色冰冷,后退半步,躲开了那亲卫的手。那人的手悬在半空,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南离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狼并不喜欢不忠贞的动物。   许多动物只在繁衍季节聚到一起,雄兽会毫无顾忌地离去,寻找新欢,丝毫不承担照顾幼崽的责任。当然这显然不包括狼。   逄风与他做这档子事,南离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屈辱。可哪怕只是想到和其他人做这事,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恶心。   南离像做贼一样,将外袍藏在了自己殿中的被褥之间。可手伸进被褥,却摸到了什么,南离如被虫蛰般将它抽了出来。   是本薄薄的话本。   或者说,春宫图。   这间偏殿本应属于逄风的太子妃,为了让不经人事的太子妃明晓床帏之事,某个用心良苦的老仆在床垫下塞了本春宫图,却没想到这间偏殿最后便宜了南离。   南离好奇地翻开了第一页。   他顿时如遭雷劈。   他从未见过如此荒诞不经的话本,面容姣好的女子不着寸缕,骑在男子身上。她微微仰着脖颈,面容显出介于痛苦与快慰之间的神情。男子揽着她的腰,神情沉醉。   正与他之前和逄风的姿势一模一样。   只是他不曾握住逄风的腰,如今想想,那腰肢的触感应该是极好的。   南离满脸通红,口干舌燥,下意识将那图本丢了出去。可须臾之后,他又忍不住捡了回来,用颤抖的手指一页页翻着。   他从不知道,这事还有这么多的姿势。   跪着、卧着、站着……画中人变幻了无数个姿势,南离脑中也随之“嗡”了一声。那件外袍还在他怀中,他嗅到了淡淡的冷香。冷香像一汪热油,猛地浇在了他的心头。   他喉头滚动,口舌发干,开始控制不住地想,如果画中之人是逄风与他该是如何?   逄风双手撑着墙壁,露出腰肢优美的曲线,等着身后的他;逄风敞着细腿,用迷蒙的眼神望着他;逄风被他环抱起来,揽着他的脖颈发出阵阵泣音。   南离觉得怪异又违和,可浑身的血却都在奔腾着往下涌去。   狼对逄风的印象依然是那个习惯于掌控全局的上位者。它惧极了逄风,惧他手中的剑,惧他讥讽的笑意。   他是个怪物,没有感情也没有心。就算天塌下来,逄风也绝不会落一滴泪水。逄风会哭,南离想想便觉得荒谬,可他又忍不住地去肖想这个人揽着他落泪。   南离第一次知道,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是可以拥抱和亲吻的。可逄风予他的,除了肉体相接什么也没有。   他不愿让他多触碰自己一丝一毫。   南离彻底失去了神智,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身下。在冷香的味道里,他浑身尽是黏腻的汗水。   最后的时候,他咬着牙关,不由自主地喊出了那个名字,嗓音里尽是恨意与屈辱。   理智回笼,南离满脸铁青,他攥紧拳头,狠狠砸上床头。力道之大让他的手指节砸出了血,狼却置若罔闻。   他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南离几乎咬碎了牙。那是他的死敌、血仇,而他刚才……   先前南离还可以借口逄风强迫他,可如今逄风不在,他却自己想着他自渎了!   他双眼通红。   狼胡乱地想:这次只是他被逄风蛊惑了,只是意外,以后绝对不会了……   他从掌心升起一簇火焰,就要烧掉那春宫图。可火焰却无声无息熄灭了。   而逄风依然没有回来。   南离的志气只持续到第三日,第三日的傍晚,他又忍不住掏出那本春宫图,撕咬着那件外袍闷哼出声。   幻想中的逄风满身都是亲吻与啃咬的痕迹,他在哭,打湿了他的罩衫。   没化形时,南离平日里也总是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战胜逄风的情景。狼会用火焰一寸寸灼烧着他的皮肉,咬断他的骨头,饮饱他的血。可如今那情景却变了模样,他看见自己急切地捉住逄风的脚踝,欺身而上。   狼以实力说话,若他能战胜逄风,逄风便是他的东西。   可是,一个月了。   南离不知自己这个月是怎么过的。他每日望眼欲穿,盯着殿门。图本被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都卷边了。那件外袍的味道也散了。   他几乎要疯掉了。   御花园里,两位宫人在窃窃私语:“听说殿下已经回来了!还斩下了鬼将军的头颅得胜而归!”   南离耳朵一动,一个箭步冲上去:“他如今在哪?”   宫人畏惧地望他一眼:“殿下日理万机,我们怎么可能知晓?想必不是在陛下那里,便是在同冰原的使臣谈判。作为下人,还是不要添乱为好。”   南离从未觉得这一日如此漫长。   终于,他听见宫人长长的一声喊:“恭迎殿下回宫——”   长夜太子批文书时不喜有人打扰,待到他遣去了宫人后,南离猛地冲了进去。   逄风微微垂着纤长的眼睫,用几分余光打量着他:“怎么不想杀孤了?”   他神情玩味:“莫非是孤离去时间太久,你也开始想孤了?”   逄风屈了屈手指,这功法果然非同凡响。仅仅是双修了一次,他的灵力便涨得飞快。他并不介意拿南离活动活动筋骨。   南离却并没有像往日那般动怒,用火焰袭向他。他盯着逄风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给我。”   狼依然不太会人的言语,他努力组织着语言:“又痛苦又快乐的,给我。”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这么形容。   两根冰凉的手指托起了他的下巴,逄风俯视着他:“你很想要?”   南离点了点头。   逄风却笑了:“你是灵宠,忘了么?你的一切都是孤给的。小狗,你可没有向孤索要的资格。”   眼看南离的双眼又开始发红,逄风漫不经心道:“不过今日孤心情不错,并非不能答应你。”   他满意地望见南离的眼中又燃起了希望。   逄风俯在南离的耳畔,温热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南离的耳廓:“小狗,在要东西之前,你要好好想想,你能为孤做些什么。” 第236章 if5.狼喂不饱   逄风俯身过去,湿热的唇几乎要贴上那对毛茸茸的耳朵,南离的狼耳不由得一颤。   他的唇为什么也这么软?   他知道逄风言辞犀利,两片唇上下一碰,那些朝廷浸淫多年的顽固老臣,经常被他气得根本说不出半句话。   可那总是对他吐出讥讽与羞辱的薄唇,为何如此柔软?那两片唇,是不是能吐出些嘲弄之外的东西?   逄风在他耳畔轻声说:“万象殿的铁手护法,孤最近看他很碍眼。”   “小狗,你知道该怎么做。”   南离恨恨地咬紧了牙关。   逄风压低声调,在他耳畔轻语,蛊惑般的冷香一阵阵拂过他的鼻尖:“孤一向慷慨,你的报酬可以先付。”   “今天准你去孤的床上。”   南离晕头转向躺在了逄风的床榻上。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逄风在沐浴,他这幅模样,像极了等待帝王临幸的妃子。   逄风赤着脚,走过来了。   他的乌发湿漉漉的,披着浴袍,浴袍领口宽敞,露出了一小片白皙的皮肤。   浴袍之下,是那双笔直的细腿,线条流畅分明的踝骨,略显苍白的双足。   逄风褪去了繁复的蟒袍与九冕旒,只披着浴袍,唯有耳垂还坠着只松石耳坠。   他淡淡道:“躺好。”   这次,不必逄风撩拨,南离便已经如石头般。依然是先前的姿势,逄风跨了上去。   依然是极致的快乐。   烧灼心肺的痛苦与快乐在心头交织,南离捉到那一缕的灵识,可那缕水流太细弱了,根本慰藉不了这团烈火。   和他自己解决完全不同。   天地混沌之间,南离迷迷糊糊想,这种事果然还是要两个人一起,才……   南离忽然想起了那张图画上的二人,南离伸出掌去握逄风的细腰,可还未触及到逄风的腰,剑柄便狠狠抵上他的肋骨。   一时剧痛,南离嘶叫出声,他陷入屈辱当中,碧绿的眼慢慢泛起了血丝。可逄风又动了几下腰,无边的快乐又将他送上了浪尖。   逄风淡淡道:“主仆尊卑不可逾越,若非孤容许,你没有资格触碰孤。”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南离,长夜太子漆黑的瞳仁中映出了男人陷于欲念的丑态。   满腔愤怒让南离头脑发晕。他就要挣扎着去捉身上的逄风。可冰凉的触感却忽然从唇上传来,他愣住了。   逄风吻了他,尽管是一触即分。   这个吻当头熄灭了他的怒火。逄风撩了撩长发,漫不经心道:“当然,若你表现得好,孤会予你奖励的。”   他低声道:“这次便先予你罢。”   南离喘着气,紧咬牙关:“……你就不怕我反悔?”   “反悔?”逄风却笑了,“孤一向看人很准。当然,你若不去办事,孤也没办法。”   逄风在腰上刻意下了些力道,南离闷哼出声,头脑一片空白:“不过,你若反悔,可就什么也没有了啊。”   逄风的语气带了些威胁的意味。   南离怒视着他。   可接下来, 他的手覆上南离的手,南离的手指一颤,逄风引着他的手到自己的小腹上:“你若表现得好,孤准你……也是有可能的。”   这句话落下,南离浑身一颤。   逄风的唇贴上南离耳畔:“你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   南离对他有欲,逄风对此也很惊异。他原以为这只是一月一次的例行公事,是他单方面的强迫。可如今看来……却是意外之喜。   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趁手利器,对长夜太子而言,一切都可以是刀兵,他毫不客气地利用了南离这份欲。   驯犬,需要肉骨头与棍棒兼用。   要给犬尝到一点点甜头。   逄风知道,南离会去做的。   他依然是在南离达顶的时候抽出了灵识,徒留南离的魂魄在无望地捕捉着他的踪迹。   比起人,狼更依靠本能。兽的本能让它们在严酷的从林得以存活,却也是它们的软肋。   一头猛兽的本能若是未被满足,它会去做什么可想而知。   实际上,利用兽的本能是极危险的事。最权威的灵宠仙师也不会这么做。在他们看来,灵宠毕竟是畜生,骨子里隐藏着兽性,尽管装得乖顺,本能被激发后也可能暴起噬主。   虎狼与人玩耍嬉闹,不慎将人弄伤出血,尝到人血滋味的它们会怎么做?   有些猛兽可能一如往常,而有些则会意识到:人是可以吃的。   因此,灵宠通常自幼与人契约,远离族群,极少有人契约成年的妖兽。   可逄风却并不在意,他有信心压制住南离。况且,这些年他所做之事,有哪个不危险?他早已习惯在刀尖行走,甚至能游刃有余地踩着刀尖舞剑。   他慢条斯理地披上浴袍,起身离去:“那孤便等着你的好消息。”   南离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第二日,他听到了一则消息:那几个亲卫不守军纪,为太子殿下所不喜,被逐出亲卫,遣到别处看门。   太子亲卫是个极好的职务,因为太子迟早要继承大统,做了他的亲卫,便意味着与未来的帝王搭上了边,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那几人更是悔不当初,甚至有人怨恨上了南离,认为是他告了秘。   可南离知晓,他什么也没做。   逄风此举,便是在告诉他,自己什么都知道。   那么他的秘密,他是不是也知道了?   南离顿觉窘迫又屈辱,可又着了魔般想起逄风那日的话来。若他表现好,是不是他能容许自己都试一遍?   他觉得自己中了逄风的计。   可这是明晃晃的阳谋,就摆在他面前。他也意识到了,牙齿都咬碎了,却无从脱身。 第237章 if6 孤临幸你   东宫宁静,偶有几只惊鸟掠过树梢。   逄风坐在案前,提笔写字。他的动作流畅、洒脱、一气呵成。   南离在身畔静静地注视着。   他不爱习字,可奖赏在面前吊着,他根本不敢不服从逄风的命令。   逄风:“你来。”   南离握住笔,在宣纸上艰难地挪笔。他的右手僵硬不堪,动作怪异,力道大到几乎将笔杆捏裂开。等到几字写完,南离满头是汗。   这比狩猎还要废狼。   逄风捻起宣纸,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还不错,你也不算愚笨。”   南离喉结滚动,目光沉沉:“奖赏。”   他直勾勾地盯着逄风,眼神满是炽热直白的渴望:“……给我,奖赏。”   习字的时候,他正好能嗅到逄风身上淡淡的冷香。那冷香如引人上瘾的甘美毒酒,无时无刻不勾他的心魄。   逄风的奖赏只有一次,甚至还不让他做全。这就像一块巴掌大的肉,喂不饱狼,却能恰到好处激起狼的饥饿。   如果南离有一丝获胜的可能,他都会暴起,将逄风吞吃入腹。狼的满腔欲念,都等着在逄风身上发泄。   可狼不敢,他怕自己的反抗会让仅有的一点点甜头都被夺去。他怕逄风弃如敝履,转身去找别人,再也不对他敞开身体,他赌不起。   前日,逄风于榻上小憩,他睡姿宁静,也毫无响动。一张脸清俊而白皙,忍冬细纹的柔软锦被探出纤细的踝骨。虽然他脸色病白,可与南离双修过后,薄唇却多了几分血色。   ……他更好看了。   即便南离恨他憎他,几乎恨到要将他拆吃入腹、咒他不得好死,他此刻却着了魔似的,想去吻逄风。   狼想揉搓过他的每一寸皮肤,想听他颤抖着揽住自己的脊背,想听他哽咽着叫自己的名字。南离根本不敢承认,最初逄风抱起幼狼的时候,他有那么一刻渴望在他身上得到爱。   神念交融的时候,他有一刻错觉:逄风是爱着他的。可南离知道,那并不是爱,逄风不会爱他,那只是与爱意相似的东西。   可他区分不开。   南离知道那是陷阱,是阴谋,可还得心甘情愿跳进去。   原本的仇恨,不知何时变了质。   情热几乎将南离焚尽,他探出手去,就要强行捉住逄风的脚踝,抬起他的腿与他结合,锁在一起,再不分开。   ……他与自己结合了,自己的情热是他诱发的,依照狼的习性,雌狼有义务抚平雄性的情热。他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虽说雄狼不会强迫爱侣的,但逄风他——   他的指尖还未触及那细腻的皮肤,床榻的美人却忽而睁眼,眼中只有冰冷的怒意,逄风的手掌死死扼住南离的咽喉:“你竟胆大了?是孤太心软了么?”   长夜太子的眼神中只有厌憎与鄙弃:“狼这种畜生,果然是养不熟。罢了,侍寝的人孤又不缺你这一个。”他冷冷勾唇:“你不想要,还有很多人想要。”   南离的双眼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他已经和自己做过了,怎么能和别人?逄风是他的,只能是他的。憎恨也好,厌恶也罢,都只能是他的!   没有一头雄狼会容忍自己的妻子被他人窥伺,南离只要想想,就要疯掉了。   他疯魔般冲出东宫,化作白狼。依靠灵敏的嗅觉,南离很快找到了那位铁手护法。那位护法此刻正搂着强抢来的小妾醉生梦死。   浑身是血的白狼如同疯兽,用锋利的牙齿撕裂他的铁臂,豁开铁手护法的咽喉。它扯下铁手的头颅,叼在口中,狠狠甩到东宫。   可逄风却没看他一眼。他被软禁在偏殿,哪也不能去。饭食都要靠人送来。   直到今天,宫人传唤南离进殿习字。南离丝毫不敢懈怠,即便心中不愿,却还是一笔一划地开始习字。   终于,他开始向他的主人索要奖赏。   南离的下面已是鼓鼓囊囊的一包,他试过自己疏解,可那和逄风给他的根本不一样。   狼盯着逄风的手,那双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握笔持剑的手。他很想曳过那只手,放在那滚烫的地方,可他不敢。   逄风转动墨色眼珠扫他一眼:“小狗,你就这个态度么?”   南离的骨气早已在两次肌肤之亲和间隔一月的望眼欲穿中耗尽了。他恨极了如此没有骨气的自己,却不得不屈从。   “主人,”南离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求主人……给我。”   逄风哂笑:“这才像话。”   他话锋一转:“不过孤又凭什么给你?孤可没理由给一头随时想噬主的白眼狼。”   南离满腔怒意,却还是压低了耳朵:“主人,南离错了,以后不会了。”   他近乎卑微地恳求着,期望逄风不要夺去他那点唯一的快乐。狼自睁眼到现在,都活在充斥仇恨的地狱里,因此一点甜头,就能让他沦陷其中,无从脱身,就好像被蜜糖沾住腿脚的蚂蚁,挣扎却无济于事。   逄风打量了他一眼:“是么?那孤也不是不能给你机会。不过像之前那般暂时不可能,需要看你表现。”   他说:“躺下罢,这次赏你点别的。”   南离没等他说第二句话,便顺从地躺了下来。情热折磨得他几乎要烧成灰烬。这次逄风先是居高临下瞥他一眼,然后踩了上去。   他下了力道。   南离有些不应的痛,但是更多是无边无际的快慰,和之前完全不同,又屈辱又舒适。   不知过了多久,他喉间一声闷哼。   南离忍不住自下而上去仰视逄风。逄风神色依然漠然无边,可是……   圆润的脚趾、流畅分明的踝骨……弄脏了,沾满了,淌下了。   落在玉砖上的水声,滴答、滴答。   逄风尾调淡漠:“清醒些了?你这次态度不错,便饶了你不敬之举。”   “记住,是孤临幸你,你没有资格索要,更没有资格不经允许去触碰孤。”   他起身:“下一次要做什么,自会有人告知你。至于你能不能再爬上孤的床,要看你自己了。” 第238章 if7 棍棒与肉   狼的耳朵忽然一动,竖在了头顶,南离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长夜太子的脚步声一直是那样,轻巧却沉稳,从未有过一丝慌乱。   狼实际上能从脚步中分辨出很多消息,比如今日脚步虽然和从前毫无差别,却有细微地轻重不一,逄风的左腿想必受伤了。   野兽的直觉很可怕,也很准。   他赶紧将那本图册塞进床底。   先前,实际上南离在对着图册自己疏解——逄风一个月最多给他一次,根本喂不饱他。可南离又惧透了逄风从此不再给他,只能委屈着自己将就。   可冰冷的被褥与粗野的抚慰,怎么能有身躯交叠、神魂融在一起那般舒服?   尽管逄风不允许南离触碰自己的躯体,可做这种事的时候,他也得坐在南离腿上。   逄风不重,甚至称得上瘦削。但他的躯体紧实有力,完全是剑修的躯体。他没有支撑会用不上力,很累腰。   可他宁愿扶着床沿,也不去揽着自己脖颈。南离委屈又失落。   他隐隐对逄风有着异样的期待,南离总觉得逄风和他这样根本算不上爱侣,可逄风本就不是他的爱侣。他是主人,而他是灵宠,是下人,是随时能够丢掉再找的床伴。他对逄风来说可能只是一根好用的角先生。   更可悲地是,即便知道自己可有可无,南离也根本舍不得割舍掉这畸形的关系。尽管逄风不是他的,南离却也如饿狼一般,虎视眈眈守着他,生怕他被别人夺去。   之前的那本图册他几乎翻烂了,狼又去街上乱转,做贼似的又买回一本。   这本比之前更加地……南离一边幻想着那是逄风,一边近乎凶狠地对待自己。逄风虽然冷傲,甚至和他双修的时候,也牢牢把控着局势,不流露一丝一毫的神情。   可毕竟他也是人,最细微的反应也控制不住,像是脚趾盖透着粉,神魂深入受不住会颤抖……这些不可避免。尽管南离不被允许动,可他毕竟远超常人。更何况,还是逄风自己来。   他和南离每次的第二日,椅上总会多出一只垫腰的软垫。   而南离依然觉得不够。   逄风和他双修,甚至会刻意压制自己,避开会让他失控的因素。   如果让他随便来,狼相信逄风第二天下不了榻。   脚步声近在咫尺。   逄风不缓不急踏入了偏殿,他的脸色苍白,比平时更没有血色,像是失血过多。   南离嗅到了空气中血液的甜香。   南离一惊,很快注意到他的模样——逄风只披了件外袍,没穿里衣,左肋和右腿根缠着厚厚的绢布,雪白的绢布下隐隐透着殷红。若是换作旁人,恐怕早也得已痛得动弹不得。即便能动,至少瘸了腿,可逄风依然若无其事。   南离先是惊诧,随后暴怒:“谁——谁伤了你——”   他其实想说,你为什么不带着我?可狼毕竟说不出口。逄风从前也经常受伤,可每一次,狼都在逄风身畔的!   他化形之后,逄风很少骑他了。狼莫名有些失落。如今他才觉察到原因:从前他是狼身,能睡在逄风的殿中,和他一起出巡,随时随地都能袭击他。   可如今他睡在偏殿,逄风经常一整日不看他一眼。对待他也与其他侍卫没什么不同。   这令狼恐慌。   他不再是独一无二的了。   逄风冷淡道:“这与你无关。”   他自顾自地缠好绢布,对南离道:“坐下,孤不想说第二遍。”   逄风这次的伤很重,左相寻了头化魔的凶兽来,收走他的剑,要他和凶兽肉搏。他用手指掀开了凶兽的头盖骨,自己却也受了重伤。   如今,恢复伤势的最好办法,便是采补南离的阳气。这条狼阳气旺盛得很,甚至没处发泄,逄风采了也不会伤及根本。   当然,逄风也不会汲取太多南离的阳气。他很谨慎,绝不会让太阴之体对南离的阳气产生依赖。每次采的阳气,也只是仅仅够自己修炼和疗伤,从不到最后。   他很清楚,自己和南离只是利用的关系,也维系着这关系比较好。   若是走得近了,南离会没命。   狂喜袭击了南离,他是要给自己快乐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那么做了。   这次和之前不同,两人脸对脸,距离也更近,南离也能捕捉到那张脸的每一丝神情。   逄风这次,披着的外袍被血浸透了。他从前均是衣冠楚楚,不露一寸体肤。而这次因为用绢布包扎,南离瞥见了那流畅的腰肢曲线,以及白皙的皮肉。   不知有意无意,逄风光洁的肌肤几乎蹭到他的唇上。南离两眼通红,他太想吻他了,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做些什么。   逄风漫不经心:“你不是想要奖赏么?”   南离呼哧呼哧喘着气,指尖一屈,似要暴起制住逄风,却悻悻地垂下了。   这太折磨人了。   明明近在眼前,却不能……   逄风的声音依然冷淡:“孤恰巧有一心腹大患,若你觉得能达成,你就可以。”   纤细的脖颈甚至刻意往南离唇畔送了送。   南离终于忍不住,张开口狠狠咬了上去,他又咬又吸,力道大到几乎要将那块皮肉咬下来吞吃入腹。锋锐的犬齿尖磨着敏感的皮肉,似乎咬破了,他尝到了甜丝丝的血味。   逄风吃痛,身子一绷:“松开。”   南离埋在他的肩头,继续不管不顾地吮咬着,狼怎能放弃到嘴的肉?他发狂了,根本听不进去逄风的话。   逄风的手掌狠狠扼住了这头发狂的野兽的喉咙:“给孤松开,或者死。”   濒死般的窒息感冲上头脑,死亡的逼迫下,南离到底还是不甘地吐出了那一块可怜的皮肉,如羊脂玉雕成的白皙躯体上染了血,也留下了深深的齿痕。   南离死死盯着那一处。   ——他在逄风身上留下痕迹了。他的神魂兴奋地翻涌着,这思想也涌入逄风脑海中。   而逄风却抽出了神魂:“小狗,你的奖赏结束了,去为孤带来孤想要的东西罢。”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