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的礼物》作者:郁棠   文案:   INFP深柜花店老板ד纯真诈骗犯”禾鼠精   姜何×辛久   辛久有个秘密,他是只禾鼠精。   社会险恶,禾鼠精即便已经化形,脑容量也有限,当然每一分都得用在刀刃上。   所以辛久的决定是——   智慧:1   记忆力:10   观察力:20   小聪明:100000000…   凭借小聪明,辛久找了一份花店的工作。   凭借小聪明,辛久在化形不稳定时躲在郁金香花束里,顺利被老板姜何收留回家。   凭借小聪明,辛久在老板不在时大展拳脚,化成人形听黑胶唱片,喝现磨咖啡,日子过得好不舒坦。   出于小聪明,辛久在姜何家活动时向来不穿衣服,因为怕身上的浮毛粘在衣服上,被发现就惨了。   可是某天,老板姜何一大早出门,20分钟后却折返回家;一推门,跟正在喝咖啡的全luo少年四目相对……   ……   辛久OS:就是说!我堂堂禾鼠精怎么不能瞬移啊喂!!   姜何OS: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人,全身上下每处关节都是粉红色的……   ——   禾鼠精有身份证吗?   小毛团子怎么会骗人呢?   他真有看上去那么可爱吗?   前期沙雕后期治愈,一个关于勇气和归属的故事。   “习惯了流窜的人啊,我想给你一个家。”   (禾鼠是原产于约克郡的一种小体鼠,可作宠物鼠,大家自行判断能否接受 第1章 1.是我啃得太有艺术感吗   夜里,辛久醒在了一种非常有节律的颠簸中。   不要误会,不是因为这种颠簸有多让人不适,相反,这种颠簸速度和幅度都很适中,就是正常人平稳行走时的颠簸。辛久之所以会醒,完全是因为生物钟到点儿了。   晚上十点半,正是禾鼠该起床的时候。   辛久很快判断出了现在的局势,它用于藏身的这朵花,正被一个人抱着走……   辛久的“起床气”瞬间来势汹汹,无声地重复大喊“倒霉”!   是谁?到底是谁!放着花店里满屋子的百合玫瑰康乃馨不选,非要选这几支叶子都被啃了的,还被特意摆在犄角旮旯的郁金香?   这次虚弱期算是辛久准备得最充分的一次了。   今天一早辛久就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跟花店的店长请了假,趁着时间早没人来,自己先悄悄跑来店里把门关好。   之后辛久就躲在储物间,等时机一到,立刻脱掉衣服塞进自己包里装好,把包放在储物室的角落里;然后变成一只小到只有拇指大小的毛茸茸禾鼠,从储物间门缝里溜出去,顺着白色木质花瓶架一路向上爬,爬进郁金香重叠的花瓣里把自己藏好。   完成!   这里可是辛久考察了很久才选定的“虚弱期安全屋”!   首先,食物充足。变回禾鼠本体的辛久能够把花粉当成食物,花茎花叶也可以吃。对于体重不足10g的小禾鼠来说,一间花店里的食物含量,完全足够应付半个月的虚弱期。   其次,温度适宜。花店想要鲜切花存活的时间尽可能长,不仅要每天换水剪根,还要保证20至25摄氏度的温度,基本常年都开着空调。因此就算在炎热的夏天,热岛效应显著的城市,这间花店仍然拥有对小禾鼠来说无懈可击的完美温度。   辛久在这家Anyway花艺里做兼职,知道店里的规矩。鲜切花只要花没败,就会一直被放在花瓶里,摆在架子上。   按照店里这种环境条件,郁金香是可以放超过两周的;但由于前几天新到的郁金香朵太小,不太好看,就被店长摆在靠墙的高处了——一个平时几乎没人会碰的地方。   但郁金香这个花型却非常适合小鼠藏身,即便花朵全开也有一定包裹性。禾鼠体型这么小,又这么轻,完全不成问题。   而且平时店里郁金香卖的就一般,辛久更保险起见,还特意在自己藏身的那朵花的叶子上咬了几口,附近的几枝都这样操作了。这样就算有人要买郁金香,也断然不会选它这枝。   所以到底是谁想不开啊!买花还非要选一枝叶子被啃的?店长看到了也没想着提醒一下吗?怎么能让这种品控不合格的花到客人手里呢!   不知道会被带去哪儿,辛久烦躁又无奈;想到现在让人头疼的状况,下意识地想以手加额,不过手刚一举起来,就……   就没了。   禾鼠的手太短了,辛久想碰自己额头,但现在只能勉勉强强碰到自己的腮帮子。   即便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禾鼠精了,辛久每年仍旧要在夏天经历一次半个月的,需要退化为禾鼠本体的“虚弱期”。   顾名思义,“虚弱期”的辛久是很虚弱,很容易一命呜呼的。此时的他只是一只不足10g的栗色小毛团子,没有任何攻击力可言,一点点环境变化都有可能是致命的风险。   辛久不得不从紧张与烦躁中清醒过来,开始小心且冷静的分析目前的状况。   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买走自己的郁金香的人不止买了一朵。辛久从花瓣缝隙里小心地看出去,看到了好几片被自己啃烂的叶子。   呵……这个人,莫非是觉得他啃的叶子很有艺术感吗?把所有被啃过的花都买下来了?   还有用来包花的包装纸,是报纸。   报纸也就罢了,选一张广告页就夸张了吧?   通篇饱和度极高的红黄蓝绿色彩,各种加粗的立体效果艺术字,虽然只是视觉刺激,但却完全能让鼠感觉到聒噪了。   哇这人是什么审美啊!辛久隐隐觉得自己被这页广告吵得脑仁疼。   终于,这一段路的颠簸走到尾声。抱着花的人推开了一扇单元门,在电梯门口站定了。   这对辛久来说应该属于好的预兆,至少没被送去环境复杂的医院,而且看样子今后起码有固定住所,半个月时间也不算太长,躲一躲应该也能过去的。   辛久正盘算着,拿着花的人已经出了电梯,熟练地走到一扇门前站住,拿出钥匙开了门。辛久感觉到自己连带着那些花,被放在了一个平面上。   抱他回来的人应该还没走,翻找东西的声音就在耳边。辛久目前在花瓣里四脚朝天——一种对禾鼠来说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姿势——但现在也只能压制住想要挣扎翻动的本能,一根脚趾都不敢动。   “咔哒”   一阵窸窣过后,辛久认出了这种熟悉的声音——用园艺剪刀给花剪根的声音!   “咔哒”“咔哒”“咔哒”……   剪刀的双刃相接,带着钝感的切割声里透出锋利的清脆。在辛久听来,这分明就是死神一步一步走向自己藏身之处的声音。   很快,第五朵花被拿起来的时候,辛久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迅速升高。   辛久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他藏身的这朵郁金香没有全开,所以他未必能被发现。按理说只要他不动,经历过剪根步骤之后,这枝花就能顺利被插进花瓶里;之后就是相对安全的时间了,辛久趁屋里的人睡着了再另选栖身的地方,说不定危机便就此化解了。   可还没等辛久听到那声“咔哒”,他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失重了,开始不由自主地迅速往下掉。   不能掉下来啊!   辛久立刻就想伸出四只爪子抓住花瓣,可花瓣上完全没有受力点,禾鼠的四肢又过于短小,根本阻挡不了坠落的趋势。   不到半秒,辛久来不及动脑筋想下一步怎么办,他就“吧嗒”一下,掉在了一个让鼠打滑的玻璃平面上。   辛久睁着眼睛愣住了。玻璃的冰凉温度透过皮毛,传递到了辛久背上的皮肤;眼前这个坐在茶几旁边,手里拿着郁金香还没来得及剪的人,也和辛久一样瞪大了眼睛。   四目相对,这个瞬间好像被无止境地拉长了。刚变回禾鼠的辛久尚不适应一切都等比例放大的世界,但此时不需要适应,辛久已经认出了这个正在跟自己对视的人。   稍有点长的短发,在阴影中也黑得发亮的瞳仁,利落干净的眉骨和鼻骨线条,平直且克制的嘴角弧度。这是一张表情十分有限,却还是会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脸——   是姜何,Anyway花艺的老板。   也是辛久本人的老板…… 第2章 2.宠物鼠,请开始你的表演   可不是嘛。   看到店里的花被啃了,不能卖给客人了,觉得可惜所以自己带回家来。毕竟不用送人,就随便给花裹一张用不到的报纸……代入老板视角,这一切都显得过于通顺。   可是显然,现在这种状况,这人是谁影响并不太大。   辛久容量很有限的大脑开始满负荷运转。他知道,自己现在非常容易被认成一只老鼠崽,让人产生一些有关病毒细菌的恶心联想,从而立马心生厌恶。   并且,杀死一只老鼠崽绝对不会让一个人有杀生的愧疚和不安,反而会觉得自己为建设文明城市做出了贡献。   辛久觉得自己得在姜何对他下狠手之前就逃跑。可是偏偏这张茶几是玻璃的,辛久以这样四脚朝天的姿势着地,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自己翻过来。   翻过来之后辛久也没自信自己一定能跑得够快,玻璃面跑起来很容易打滑啊!更可怕的是,万一面前的这位老板,错把这个尝试翻身的动作视为攻击性动作,说不定会直接一巴掌下来——   这不就更没有生还的可能了吗?   辛久费力的思考最终只导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逃不过了。   辛久怕极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挣扎着翻面逃跑,然后被眼前这个人出于恐慌就地处死;还是应该就这样躺着,等眼前这个人理清状况后再被冷静地处死。   辛久开始有点抑制不住地发抖,想到鼠生和人生可能要就此结束了,悲从中来,眼眶也一下子湿了起来。因为悲伤和害怕而呼吸加速,肚子一鼓一鼓的。   震惊过后,姜何看着桌上这只小鼠四脚朝天,袒着肚皮却一点不挣扎的样子,有点纳闷地眨了眨眼睛。   姜何缓缓把脸凑近了茶几上的这个小毛团子,有些疑惑地皱着眉头,小声说了句:   “这什么啊……”   辛久猛地被从情绪中拉了回来。   让辛久没想到的是,姜何说这四个字的时候语气里似乎完全没有厌恶和抵触,反而还有点隐约的兴趣和惊叹。   辛久立刻停止了抽泣,在一片婆娑中再次打量起姜何的脸。   辛久忽然灵机一动,同样是打赌,但这次辛久决定放手一搏,因为他觉得自己赢的几率够大——他赌姜何没有虐待宠物的倾向!   辛久“咕噜”了两三下,把自己翻了过来,然后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宠物小仓鼠一样,开始追着自己的尾巴飞速转圈。辛久也不知道自己转了多少圈,停下来,抬起脑袋观察姜何的表情。   姜何虽然还是一脸沉着,但辛久明显看到他眉毛挑高了,眼睛也瞪得更圆了,眼神中的疑惑和惊讶完全盖过了之前那种让鼠很害怕的打量。   辛久见方法奏效,又埋头苦转,转得脑袋都发晕了还那么卖力。   “不会是仓鼠失序症吧……”姜何边小声嘟囔,边拿手机出来准备查:“好像是绝症。”   辛久赶紧像紧急刹车一样停下来,无奈玻璃实在太滑,辛久又差点四脚朝天,不过自己及时翻回来了,情绪稳定地趴在桌面上,努力地仰起头看姜何的脸。   姜何看到,还在打字的手指停下了动作,眼里满是猝不及防的尴尬和不解。   想到自己接下来准备做的事情,辛久已经开始有点头皮发麻了。但这种时候辛久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出卖自己的人格(鼠格)和灵魂。   只见辛久缓缓抬起两只前脚,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后脚上模仿人类站立的姿势,然后两只前脚合在一起,开始快速地上下晃动。   毕竟后脚支撑力有限,辛久也是第一次做这么谄媚的动作,一秒就又跌了下来。但辛久怕姜何没看清楚,又重新尝试了一次,做了一个长达两秒的“恭喜”动作。   辛久已经不敢抬头看姜何了,他觉得脸烫,仿佛自己刚刚为这位老板表演了一段“助兴舞蹈”。   “噢~”辛久头顶传来带着点儿笑意的声音:“宠物鼠啊。”   好在把脸面当赌资的辛久,总还是赌赢了,姜何的确没有虐待宠物的倾向。   杀死一只和人类毫无关系的鼠类,是无可非议的除害;但杀死一只宠物鼠,尤其是乖巧的宠物鼠,就是一个有压力得多的行为了。   同理,莫名捡到宠物狗的人可能会纠结一阵,自己应不应该、有无能力去照顾这只可能不会被领走的小动物;而捡到禾鼠这种没什么饲养难度的微型宠物,纠结的程度就会轻很多。   果然,在辛久胸有成竹的注视下,姜何很配合地拾掇出了一个透明塑料收纳盒,在盒子底部铺上了之前用来包花的报纸,然后用卫生纸衬着手,捏住了桌上这只禾鼠的尾巴。   辛久看得出姜何的意图,就不怎么惊慌;被拎起来放进盒子里的时候,即便不舒服也没有挣扎,看上去毫无攻击性。   姜何似乎对这种状况有点怀疑,蹲在收纳盒旁边迟迟没肯走;辛久无奈,只能又进入宠物状态,用一种活力满满的姿态在收纳盒里跑了几圈,直到姜何满意离开,才心累地停下。   唉,演宠物鼠真让人身心俱疲。   受虚弱期影响,变为小禾鼠的辛久这几天几乎都是睡过去的,进食也很少。姜何给辛久放了一瓶盖的燕麦和杏仁碎,辛久两天了也没吃完。   从睡眠质量来看,辛久很适应这个新环境。   姜何家的风格跟Anyway花艺基本如出一辙,装修和家具都是米色和白色的调子,不出错也不出彩的那种。像是直接选了装修公司的“套餐一”,看上去就很“大众情人”,很“八方迎客”。   只是,辛久倒没记得姜何的家里来过客人,也不记得姜何邀请过谁来他家做客。   所以当这天晚上,姜何回家,身后还跟进来一个人的时候;刚“起床”的辛久几乎是瞬间就没了困意,八卦之心开始蠢蠢欲动。   “不用换鞋了,你直接坐这儿说吧。”姜何率先在沙发上坐下,靠在靠背上活动自己的脖颈:“蹲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从辛久的角度有点看不见客人的脸,但能判断出是个扎马尾辫的长发女生。女生落座之后还有点忐忑,说话的语气很轻,语速也很快:   “对不起姜学长,我给您发了两周邮件您也没回复我,所以我才这么冒昧地直接来拜访……”   “我就不问是谁给你的地址了,他能给你肯定也是招架不住了。你直接跟我说什么事儿吧。”姜何的语速甚至比那个女生的还要快。   不,辛久说他现在的心跳才是最快的!   这看似平静实则微妙的气氛,看似平和实则针锋相对的对话,看似无聊实际暗藏狗血的剧情!辛久忍不住从瓶盖里拿了一小块杏仁碎,抱着当瓜子边啃边看。   女生的脊背挺得笔直,有些紧张地捋了一下头发,清了清嗓子:   “姜学长有看我发的邮件吗?您……有兴趣吗?”   姜何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骨,轻轻蹙眉:“我没有。你发了两周还没收到回复,不应该很清楚我没兴趣吗?”   女生被姜何呛了一下,应该是没想到自己碰了一个这么硬的钉子,但她很快就也调整了状态:   “姜学长,我是看过您之前发的关于改进人参皂苷提取方法的文章,又了解到您在T大做的项目。您应该没仔细看吧,我们的这个项目跟您之前的项目关联度非常高,而且拿到了自然科学基金委的经费,这次一定可以做下去的……”   “我看过邮件,也看了这个项目,但我不想加入。你们是想用人参皂苷解决单抗靶向药抗凝的副作用,想我加入是因为我做过相关研究对吧?我建议你们换个方向吧。你现在博一还是博二?趁早吧,这个项目做出来也没用。”   啊什么?   辛久愣住,眨眨眼睛,嘴里的杏仁好像也不香了。   说好的激动人心的狗血剧情呢!这是哪个步骤出错了?   没等辛久反应过来,来做客的女生先有点忍不住了:“怎么会没用呢?我们要是能得到姜学长的支持,肯定能走到临床试验,拿到药物许可的!您之前的研究已经……”   “我之前的研究已经结束了。”姜何张口打断了女生的话:“我们是做出专利了,但三四年前就被美国泊维买走了。泊维那么大的公司那么多科研投入,你们现在从头开始做,刚出点儿成果人家那边药就该上市了。不是没用是什么?”   “那……就算这样,研发过程里可能也会有新收获啊!尤其新药研发这个领域,无心插柳的例子也不少的。我们想要姜学长,是需要您对药物研发的敏锐度,我们可以……”   “我不可以。”姜何离开了沙发靠背,双肘支在膝盖上,身体稍稍朝前倾:“同学,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现在我只是个花店老板,对研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也很忙的。”   姜何的语气很冷,虽然声音不大,但莫名有种像刀刃上的寒光一样的威慑力。   一旁的女生垂着头不说话了,空气忽然间变得很安静。   天!不会是哭了吧?   辛久心中一颤,八卦之魂再次觉醒,赶忙挤去笼子角落,用力想看到那个女生的脸;可扑腾了半天,辛久也没看清楚她到底哭没哭。   “姜学长,您就别骗我了。我去过您店里,也跟店长聊过。我们是确认过您有精力有时间的,这个项目真的很有前景,您就给个机会吧……”   姜何沉默了半秒,忽然扶着额头笑了,虽然这个笑并不自然,也没对缓和气氛起什么作用:   “同学,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现在就是个退休人士,没什么抱负和野心。前景什么的,对你们这种有科研热情的人才有意义,我现在就喜欢点儿花鸟鱼虫……鼠,什么的。”   辛久努力扭脖子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一转眼珠,果然对上了姜何投过来的目光。   姜何可能是理解错了辛久眼神的意义,嘴角轻轻勾了一下,起身走到辛久住的收纳盒旁边,还招呼女生来看:   “喏,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宠物鼠。”   没等女生回应什么,姜何便把一束极具穿透力的眼神射进辛久的眼底:   “宝儿,转圈儿!”   什么“宝儿”?辛久怔住了,随即被姜何微微抽动的嘴角威胁到,赶忙卖力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跑。   “恭喜恭喜~”   辛久简直牙关发痒,但作为一只寄人篱下的小鼠,也只能羞耻地抬起前脚并起来,略显敷衍地上下晃动几次。   “怎么样?它聪明吧?”姜何用一种冰冷的,毫无炫耀意味的语气说。   女生显然没想到姜何给她来这出,一时间也不知道是震惊多一点,还是无语多一点。   “挺聪明的。”半晌,女生有点生硬的声音在辛久头顶响起,“学长记得给它换垫料,报纸它可能会吃。我就先告辞了,打扰您了。”   姜何很轻地“嗯”了一声:“不送了。”   房门关上了,姜何嘴角残存的一丝上扬弧度也消失了。   辛久看到了姜何用舌头顶腮的动作,或许还舔了舔后牙槽,看上去有点可怕。   姜何沉默着,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大概两三分钟之后,才轻轻转了下脖子。姜何长长地呼了口气,缓缓俯下身去看盒子里的辛久。   辛久此时还处于刚完成“恭喜”动作之后的无地自容状态,即便余光已经扫到了姜何的脸,也没敢抬头看他一眼,而是跑去食物那边装模作样地吃东西。   “辛苦你了。”姜何的声音蓦然响起。   这话的“交互感”太强,辛久差点要习惯性地出声回复姜何“没事儿”。还好在他口无遮拦之前,姜何又接着说了下一句话:   “明天给你换个正经宠物鼠笼子。” 第3章 3.什么谄媚!这是感激!   姜何好像确实有养宠物鼠的经验,或者最起码是了解过的,辛久这样推断。   第二天,姜何出门回家之后就带来了两大袋宠物鼠用品。   首先是一个体积容量都很可观的,有滚轮,有造景,还有小别墅的精致鼠笼。辛久被拎着尾巴放进去的时候简直惊呆了,看着不再需要换算比例的建筑,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到了童话世界。   笼子的垫料是苹果木,很厚实,也很适合温度偏高的夏天,比普通的报纸木屑什么的要凉快不少。   在辛久仍处于惊讶状态的时候,姜何的手还正往鼠笼里加东西。辛久回过身去看,虽然之前都没见过,但是看着这些东西,辛久立马就知道了用途。   因为这个材质,这个反光,这种说不上来从哪儿散发出来的感觉,让辛久莫名就开始牙痒了。磨牙树枝、磨牙玩具、磨牙石……各种磨牙用具都被做成了极具装饰性的样子。   笼子的角落还放着一个分为左右两格的食盆;一边被姜何加上了还带着点余温的白水,一边是明显比前一晚精致丰富不少的鼠粮。   辛久环视着这里的一切,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拥有一座庄园,并从此衣食无忧的一位贵族王子。   而为他提供这一切的“父王”,就是这个正在笼子上方低头朝里面看的人。   辛久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要如何表达感谢,只能用自己唯一能做到的方式;后腿站立,抬起两只前爪并起来上下摇晃。   说什么谄媚!这明明是真挚感激!   姜何冷不丁被小毛团子忽如其来的“示爱”逗笑了,没忍住,脸上克制且中立的线条瞬间都柔和起来。   眉梢、眼角、鼻尖和嘴角都被这个笑牵动了,像是有明媚的春风吹动了常年平静的湖面,美得让人有些措手不及。更别提这个不常见的表情,在辛久的眼里被放大了许多倍。   糟糕,脸又烫了……   果然这个恭喜动作就不能做,无论是第几次都太羞耻了!   辛久又低下头不敢看姜何了。   好在姜何不是(起码现在不是)那种会经常盯着宠物动态的主人,他也有自己的店,要做自己的事情;最多只是有时候来检查一下水和食物。   辛久当然巴不得这样,他在这座对他来说几乎应有尽有的,可以为所欲为的“乐园”里,过了三五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生活。   直到他觉得,事情可以更进一步了。   禾鼠精的虚弱期是一种相对概念,退化为本体的这十几天,虚弱程度会递减。从最开始基本完全无法感知外部世界,只能昏天暗地地睡觉;到五六天之后,禾鼠精就可以慢慢恢复体力和思维,甚至间歇性短暂地变为人形。   随着思维的活跃度越来越高,辛久待在这个已经被充分探索过的鼠笼里,难免会有点无聊。透过透明的塑料“墙壁”,笼子外面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精彩且富有吸引力。   凭借这几天的观察和辛久之前与姜何的相处经验,辛久的结论是,姜何是个没什么计划性的人。   每天唯一固定的日程就是早上七点半起床,穿着运动衣背着包出门;然后在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换一套衣服回家,去阳台把运动衣扔进洗衣机里清洗。   除此之外,姜何的生活都很随性。反正他是老板,花店也有店长在运营;姜何有时候在家里选本书看看,有时候收拾一下出门。不一定去哪里,也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虽然最近因为辛久的忽然消失,姜何好像得多顾店里,不怎么常在家里待;但谨慎起见,辛久还是选择在七点半到九点这一段时间里,做这些不宜让姜何发现的事情。   辛久在姜何出门之后,以直立行走的姿态仔细探寻过了这间公寓。   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大概七八十平米,一间房间是姜何的卧室,一间是用来存放杂物的房间。   或许是因为有杂物间,姜何家里面积虽然不大,但一点也没觉得拥挤,空间看上去明朗干净。客厅没放餐桌,只放了茶几,上面的花瓶里插着郁金香。电视柜上没摆电视,倒是有十分精致的黑胶机和音响,以及一台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咖啡机。   早上七八点的时候正是客厅里最好看的时候;因为窗户朝东南,清晨的阳光可以不受遮挡地照进来。这个时候坐在皮质沙发上,靠着柔软的靠垫,边喝咖啡,边悠哉地读一本书,是多有幸福感的事情啊!   辛久唯二的遗憾就是:一,他活动时没法穿姜何的衣服,因为虚弱期是禾鼠的换毛期,掉了的浮毛粘在织物上会很难清除;二,姜何的书辛久一本都没兴趣,全是辛久看到书名就自动过滤的那种,完全不感兴趣。   不过没关系!   辛久很快就想通了,穿不了衣服就不穿,反正屋里没人。没有能看的书就不看,反正眼前不就有黑胶机!黑胶唱片还就放在电视柜里。   辛久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在虚弱期过上这么舒服的日子。   不仅饭来张口,还能在安全且宽敞舒适的环境里,享受着如此轻柔动听的音乐!这个叫Chet Baker的人吹的曲子可真好听,闭着眼睛啜饮咖啡的辛久频频点头。   原本在咖啡店工作的经历要被辛久列为人生最差兼职之一的,但辛久却终于在这一天,千帆过尽般感慨这真是冥冥中的注定。   辛久要感谢严苛的经理!感谢一有订单就推给他来做的同事!让他在面对一台新的咖啡机的时候也可以快速上手,用冰箱里的牛奶和客厅里的咖啡豆,为自己做出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拿铁。   啊!不知道是不是自食其力的缘故,这杯拿铁好像也格外的香。   辛久太幸福了。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他从来没想过在南州市能有一间这样完美的房子;他可以在里面做一切自己梦里才会发生的事,这样自由不拘,不穿衣服也没问题。   阳光、软垫、填饱了的肚子、干净的地板、悠扬的音乐……辛久可以把这些元素拼成他梦想中的生活,而在这里,在此时,辛久实现了这样的梦想,虽然每次也只有一个半小时。   但辛久已经很感激了。事实上,哪怕每次只有一个小时,或是40分钟,甚至半个小时,辛久也很满足了!   但20分钟的话……就真的有点短。   “咔哒”一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也是辛久的梦想之门被合上的声音。   又是一次熟悉的四目相交。   只是这次,不仅辛久认出了站在门口的姜何,姜何也认出了正捧着自己的咖啡杯,一丝不挂地坐在自家沙发上,曾经在店里兼职却忽然失联的,辛久。   “啪”。姜何四肢僵硬地走进来,把房门关上了。   客厅里舒展又柔和的管乐声还在继续,辛久的大脑却再无容量来欣赏乐曲。   辛久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他应该开口说话,打破这种有可能让人产生更坏联想的沉默:“老……老板,我可以解释……”   这句话为辛久多争取了两秒思考缓冲时间。不过不幸的是,两秒之后,辛久微张着嘴,还是一个字也编不出来…… 第4章 4.是粉红色的   70平米的房子确实有点小,从门口玄关能直接清清楚楚地看到客厅和沙发,以及沙发上那个什么都没穿的人。   “你……你在干嘛?”姜何说话的时候嘴角都僵了,边大步朝前走边问:“你怎么会在我家?”   辛久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两条腿也收上沙发,手紧紧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勉强藏住了某个不好给姜何看到的部位。   黑胶唱碟播完了,整间屋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安静了下来。   姜何走到了辛久的正前方,那种让人很别扭的,打量式的目光再次落在辛久身上。   那是一种很严肃的,像铁板一样冰冷无情的,逡巡与审视的目光。辛久眼看着姜何的眉心一点点缩紧,眼神里的震惊与愤怒逐渐变得复杂难明。那束目光在把他从头到脚扫视过一遍之后,忽然像一柄利剑,迅速且不留情面地戳向辛久的眼睛。   啊!   辛久在心中暗喊了一声,由于太害怕,化形的稳定性受到影响,直接在姜何的面前变回了禾鼠本体。   变回禾鼠本体的辛久这才想起了自己现在可以做的事情,赶忙抬起两只前脚,对着姜何一次一次地重复“恭喜”动作。   姜何瞪圆了眼睛,张口结舌了好一阵,飞速回忆了一通守恒定律,才仍旧略显语无伦次地朝辛久喊话:   “辛,辛久,我看到你了。你别抵赖,我不管你是什么生物,你……请你先变成能跟我协商对话,能充当责任人的状态。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流,我没有对动物自言自语的习惯。”   辛久显然听到了。但只有一个人不习惯吗?他也不知道怎么以人的身份面对姜何啊!   这个“恭喜”动作只是稍稍暂停了一下,很快又变成了更快更诚恳的“恭喜”。   “辛久!”姜何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快准狠地俯身捏住了辛久的尾巴,把眼前这只禾鼠毛团子提到自己眼睛前面:“我……你快变回来!”   姜何觉得自己这样煞有介事地跟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对话,实在是一个太过荒谬的场面,只能努力让一本正经的沉默产生一点威慑作用。   被捏着尾巴的小禾鼠一开始还在慌乱地挣扎,后来实在挣扎不动了,两条前腿伸向头顶的方向,在半空中一边晃一边找姜何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示意他现在“投降”了。   姜何见状,用另一只手去托了一下小禾鼠的爪子,把这个毛团子放回去;退后一步给辛久留出“变身”空间,抱着胳膊直勾勾地盯着沙发。   辛久很尴尬地,又一次赤裸裸地变成了人形。辛久蹲在沙发上,手抱着膝盖,埋着的头缓缓抬起来。深栗色的头发下,一双又圆又亮的琥珀色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姜何,声音有些发抖:   “老板,我……我可以先穿件衣服吗?”   有点尴尬。   在辛久穿衣服的时候,姜何很有眼力见儿地转过身去,面朝电视柜的方向。   唱片机里的唱片播完了。姜何去把唱片取下来,小心翼翼地装回封套里放回去了。辛久居然还会喜欢Chet Baker这挂的?姜何暗自咋舌,对这个前雇员有点刮目相看。   收拾好黑胶机,姜何还没来得及直起腰,空气里就飘来了一阵奇异的浓缩咖啡的香气。   姜何下意识地耸了下鼻子,视线微偏,黑胶机不远处就是咖啡机。   姜何心中猛颤了一下,一个极其可怕地猜想,忽然像雷电一样闪现在脑海里。   姜何觉得自己此时颇有一种即将赴死的悲壮,把柜子上的透明密封罐拿在手里,脸色非常难看地转身去问辛久:   “你刚喝的咖啡,拿铁,是用这个豆子做的?”   辛久已经穿好了衣服,看上去很拘谨且配合地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坐得异常端正,两只手搭在两个并在一起的膝盖上。   听到姜何的问题,辛久略显惶恐地点头。   “大哥,”姜何的脸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这是巴拿马瑰夏!红标!翡翠庄园!你……你用它做拿铁?”   辛久没完全听懂,但他意识到自己九成是闯祸了,可能是比私闯民宅更大的祸。   姜何的眼神都变暗淡了,他把那罐咖啡豆放回原先的位置,颓然地看向辛久;干笑一声,再用一种仿佛没有灵魂的,死气沉沉的声音说:   “在国内组织买家,换汇,竞标,拿到生豆之后拿给烘焙师做烘焙,最后才被分别寄给买家……前前后后花这么多钱和精力,拿到这么点儿豆子,你……居然用它来做拿铁。”   辛久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了,赶忙起身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赔给你可以吗?这个红标的……呃,圭亚那,在哪里能买到啊?”   姜何已经被气笑了:“那个批次的豆子卖完就没有了啊……就算有些咖啡店买了同批次,也不会是同一个烘焙师同一个烘焙度。所以,在哪儿都买不到了。”   姜何没冲着辛久发火,只是面带绝望地长舒了口气。姜何走到之前给小禾鼠买的豪华笼子旁边,转头有些浑噩地问辛久:   “笼子和鼠粮你还要吗?你要的话拿走吧。我还买了仓鼠浴沙,就是那种很细很干净的沙子。你不用的话我就都扔掉了。”   辛久心里也难受,他知道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别人糟蹋了自己舍不得享用的东西,是多让人委屈又愤怒的事情。   那么长的等待时间,日复一日积累起来的期待,还有最终收到心心念念的咖啡豆的喜悦……那罐贵重的咖啡豆在姜何心目中的价值,肯定早就超过了购入时的花费。   要是姜何对他大发雷霆,凶他骂他指责他羞辱他,辛久或许还比现在好受一点;但姜何偏偏这么冷静克制,甚至没表现出哪怕一点憎恶。   之前人家姜何对自己那么好!非但没嫌弃他是只禾鼠,还收留他在家里,给他买豪华别墅笼子、买磨牙玩具、买鼠粮……要不是姜何善良,姜何对他好,他辛久早就不知道在哪个步骤挂了。   但他是怎么做的?反倒一声不吭地,把人家自己都舍不得用的咖啡豆拿去做拿铁喝掉了,还连着喝了这么多天。简直是以怨报德!太过分了!   辛久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卡了一块鱼骨一样,上不来也下不去,挤压着自己的气管,让人觉得胸口憋闷,好像透不过气来。   “我……我会补偿你的!”辛久憋不住了,走到姜何跟前,像是很郑重地鼓起勇气,做了一个他决心要履行的承诺:“要不这样,除掉基本的生活费,之后我在Anyway花艺拿的工资都给你,直到你觉得金额够了再停,可以吗?”   姜何打包鼠笼的动作停了,眉头微蹙着回身去看辛久;把已经到嘴边的那句“剩下的问题我们待会儿派出所处理”,猛地换成了一个疑问句:   “我觉得?”   姜何有点不敢相信:“你刚说,直到我觉得金额够了?”   辛久郑重地点了两下头:“对,这样行吗?我真的很对不起……”   这跟旧社会的时候,把自己卖给地主当长工有什么区别?这傻孩子怎么想的?   姜何有点匪夷所思,不过也确实来了点兴趣。毕竟自己31年人生中,姜何还从来没当过“地主”。   姜何挑了挑眉毛,站直了,稍稍歪头看着辛久:   “那……你万一逃跑了怎么办?我也见识过你这个,这个“变身”超能力了,我要怎么确保你不会耍赖跑了?你要给我点什么抵押物吗?卖身契?”   辛久不确定“卖身契”这三个字是不是姜何在开玩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配合着笑一下;只能先尴尬地挤出一个苦笑,再回答姜何的问题:   “我……我放了一个包在店里,里面有我家钥匙,有我变回禾鼠之前的衣服,还有我的证件和手机,你可以替我保管。”   虽然在变成人的前25年里,辛久从来没有跟哪个人亮过底牌;但现在这个情况,他已经在姜何的面前展示过自己切换形态的过程了,的确没什么回旋的空间了。   在姜何的询问下,辛久大致回答了几个关于禾鼠精的疑问。事实上这一步骤很简单,因为辛久除了虚弱期以外,每年剩下的11个半月都与正常人无异。   姜何也没问太细,毕竟禾鼠精最精彩的“表演”他已经看过了,就先让还很虚弱的辛久重新变回禾鼠了。   不过这次辛久没变回笼子里,而是落在了姜何的手背上,然后沿着姜何的胳膊一路爬,爬到姜何的肩膀上停下。   “我这样说话,你能听到吗?”变成禾鼠的辛久的声音虽然很小,但还是在姜何的左耳边响了起来:“你需要的话,明天我就可以躲在你衣服领子下面去店里!”   辛久又顺着姜何的后颈向上爬。姜何被痒得颤了一下,薄薄起了层鸡皮疙瘩,不过也没阻止。辛久于是接着爬到姜何耳后的头发里,凑近姜何的耳廓说:   “现在呢?现在听得到吗?”   姜何在现实生活中从没见过会说话的禾鼠,也没见过如此积极想要无薪工作的员工。这二者给他世界观带来的震慑几乎一样大。   “都能听到。”姜何有点紧张地做了个吞咽动作:“但我现在要去健身房,你先下来。”   “哦,好!”辛久答应得爽快,掉转方向就准备原路爬回来。   “等等!”姜何出声制止,伸手去脑袋后面轻轻抓住那个带尾巴的小毛球,把他放回禾鼠笼子里:“以后还是尽量少爬我脖子。有点……有点奇怪。”   姜何这晚回来得挺晚,晚上都快十一点的时候才到家。这之前辛久在笼子里心神不宁地等了好一会儿,在想要是姜何还不回来的话,他就变成人形去打电话报警。   姜何一到家就去冲澡了,临睡前检查了一下辛久笼子里的食物和水。跟小禾鼠四目相对的时候轻轻点了点头,抿了抿嘴,算作打了招呼。   这晚睡觉的时候姜何把卧室门关上了,之前从不关门的。   应该也不是姜何太敏感。忽然得知自己的宠物鼠有人的认知能力,还能直接变成人;应该每个做“主人”的,都会变得比之前拘束一点吧?   更别提这个人还和自己之前认识。   啧,想想就让人头大。   关了灯的卧室一片漆黑,已经合眼准备睡觉的姜何摇了摇头,想把脑海中辛久的那张脸摇出去。   以及早上看到的,辛久那一身又白又滑,完全挑不出毛病的皮肤……   姜何不解,什么人的皮肤会长成那样啊!就连关节处都没有色素沉淀,反而全是透着血色的粉红,色泽跟那种很新鲜很多汁的芭乐果肉一样……   这在现实中居然真的存在吗?那……他胸口会不会也啊呸呸呸呸!   ……   咳,晚安。 第5章 5.“卖艺不卖身”   第二天姜何醒来洗漱的时候,辛久已经在笼子里“晨练”了。听到姜何打开卧室门的声音,辛久还专门跑到笼子边上给姜何挥爪打招呼。   老板早!   姜何视力很好,一大早就清清楚楚地被“打工鼠”的工作热情迎面冲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乎是逃进洗手间去的。   毕竟辛久已经醒来了,姜何出于当老板的自觉,觉得不能白白浪费如此廉价的劳动力;就干脆没去健身房,直接把辛久带着一起去店里。   Anyway花艺一般十点之后才会有比较多的客人。店长赵以温大多九点左右到店处理这些日常换水工作,顺便接待一些零零散散的客人。   姜何名为老板,其实只是个拥有商铺的“资方”,不用负责店里具体的运营工作。赵以温是姜何聘请的店长,每个月拿的钱是营业利润的分成。姜何完全让渡权力,一切经营决策基本都是赵以温来做;只要赵以温认为有利于经营的事,姜何都会配合。   姜何确实会花时间在自己店里呆着,穿得整齐干净、低调清贵,坐在店里看看书什么的。   但姜何做这些不是出于管理监督一类的目的,而是赵以温说这张脸有利于招揽顾客。这种沉静中透着一点神秘的气质,配上本纸质书,实在很符合花店的调性。   简而言之——赵以温私下也曾这样向辛久介绍过姜何——就是店里的“吉祥物”。   只是显然姜何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定位。在一大早没有客人的时候,姜何一方面觉得自己貌似没必要扮演活招牌,一方面又确实不知道他该做什么。   可再怎么说也是顶着“老板”之名,姜何病急乱投医般四处扫视,看到墙角立着的扫帚,几乎是如获至宝般就拿着去扫地。   也许是作为老板的责任心崛起,也许是觉得肩膀上还有一双眼睛(毫不抽象的)在盯着他;姜何扫地也扫得异常细心且卖力。   “哎哎哎哥!”没一会儿,一串略显惊慌的呼唤混合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咻”一下窜了过来。   姜何还没来得及抬头,手里的扫把就被赵以温一把夺走了:   “扫地不能从里往外扫,会把财运扫出去的!”   赵以温利索又小心地把姜何扫出来的垃圾聚在一起,然后尽可能一丝不漏地往回扫,再用簸箕揽起来。   姜何直起腰:“不是吧……我三年前招店长的时候,为什么没把‘信奉唯物主义’加到招聘条件里?”   赵以温把扫帚簸箕放回去,挽起袖子边洗手边答话: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店里这几年的生意就是最好的佐证好吗?”   赵以温虽然信得很杂,但单看外表其实一点儿也看不出。   头发稍长,带一点卷,工作的时候会卡一个发箍,把本就十分优越的脸型衬得更是昭彰。在店里的时候,赵以温大多穿深色的衬衫,搭配一件很合身的双排扣vintage西装马甲,一眼扫过去颇有记忆点。   就像国内云南的民宿最开始兴起的时候,每间店都会有一个有故事有性格的老板娘一样;赵以温把这称为“品牌形象的建立和塑造”工作。   赵以温找出园艺剪刀,有条不紊且十分麻利地开始依次给花换水剪根。姜何这会儿就没那么迷茫了,径直走去正对着门的柜台后面坐下,从桌子下方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已经读完一半的书。   藏在姜何衣领下的辛久趁着环境安全,偷偷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这次辛久认清楚了书名——《小龙虾传》。   哇这应该很有意思!辛久瞬间激动起来,他从来没在兼职期间干过这种“不务正业”的事情,没想到这次托了老板的福,竟然可以公然在店摸鱼!   可定睛一看,副标题是“动物学研究入门”。   打工鼠又无奈地耷拉下了眼睛。   姜何读书时很安静。除了翻书和小幅度的偏头以外,几乎没有别的多余的动作。禾鼠的生物钟碰巧也到了该休息的时间,辛久看着书里对他而言非常“助眠”的文字,很快就开始迷迷糊糊地打盹儿。   无奈人类社会有人类社会的规则,打工人(鼠)是不可能在老板旁边,更别说肩膀上,上班开小差的。   上午十点刚过,随着店门上的小铃铛响了一串,辛久明显感觉到姜何衣服下肌肉的瞬间紧张起来。   辛久用鼻子在姜何的衣领下顶开一条缝,半遮半掩地看出去。店里进来了一个穿着牛仔外套,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在门口摆花的台子旁边,边走边低头看,可能是在选花。   辛久又把头抬得高了些,这才看到姜何的视线也已经不在书上了。姜何正一动不动地直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正在选花的男生。   Anyway花艺可以简单分为外间和里间,以及一个很小的杂物储藏室。外间是布置比较精美的,放鲜切花的地方;内间则是稍显杂乱的工作区,是店长平时包定制花束的时候待的地方。   辛久回头,果然见赵以温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调整和固定花的位置。   辛久也顾不上姜何提过的禁忌了,直接“哧溜”一下顺着姜何的脖子爬到他的左耳边,藏在姜何的头发低下出声:   “老板,你别老盯着客人看了,你这眼神动也不动,会把客人吓跑的!”   姜何的整个肩颈都微小却剧烈地颤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莫名出现在他耳边的声音是辛久。姜何有点刻意地清了下嗓子,随即抓住时机小声发问:   “那怎么办?我要过去吗?”   辛久让姜何稍稍侧了点头,就着这个角度观察了来买花的客人两秒,心中就大概有了底,让姜何先过去看看。   Anyway花店的花很全,进货源头全是赵以温之前的人脉,性价比也很高。一进门最中间的台子上的花,大多都是不同品种的玫瑰。白玫瑰、香槟玫瑰、布朗尼玫瑰、歌剧、menta、拿铁咖啡……   辛久自己来兼职的时候都记了好久才记住名字,更不用说来选花的人会有多茫然多纠结了。   “蓝色妖姬。”   穿牛仔衣的男生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但并不确定这人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他说话,有些诧异地回头,撞上了姜何正看向他的眼神。   “你在看的这种叫蓝色妖姬,28一枝。”   男生的眼神怔了怔,黑框眼镜后闪过了一丝尴尬与迟疑掺杂的神色,良久才有点僵硬地小声说:   “我……我知道啊。这花挺有名的。”   “方便问一下是想要送给谁吗?”姜何用手抻了抻袖口:“蓝色妖姬的花语挺广泛的,送给爱人或者朋友同事都可以。但如果是去探望病人或长辈可能就不太合适。”   “啊……我,我想表白用。”男生把两只手插进牛仔外套的口袋里,有些用力地向下扯着,肩膀也有点弓起来,”我不想让她太有压力,就简单点,不要太单薄就行。要不……三支?可以配一点满天星吗?”   男孩有点忐忑地抬起头,却发现眼前这位穿白色衬衫的花店“店员”似乎愣住了。眼神发直,嘴唇微张,但一个字也没说,看上去就像大脑宕机了一样。   男生的心跳瞬间不平稳了,莫名的窘迫感袭上心头;仿佛他要表白的女生就在当场一样,也不敢跟姜何对视,只好低头装作去看瓶子里的花。   “要不买五枝吧。”姜何忽然说。   啊?   男生有点奇怪地挑起眉毛,有些不解地抬头看向姜何。   姜何的表情仍旧非常有限,有限到让人不解的程度,说话时的语调也隐隐有些不自然:   “既然你是要表白,那三枝可能不太好。3、惨、散……”姜何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脸上稍显不虞,才接上:“虽然听上去不太科学,但表白这种事本来就是有赌运气的成分在,你说是吧?”   男孩听得一愣一愣地,看姜何投来询问的目光,赶忙捣蒜般点头。   姜何于是接着说:“买5朵的话就算你100,店里蓝色和白色的满天星都有,掺着给你放点儿。从配色角度来看,包装纸选白色效果应该会比较好,或者被表白的那位女孩子有比较喜欢的颜色吗?”   男孩略显惶恐地摇头:“就白色吧,帮我简单包一下就好,谢谢。”   姜何点头,接过男生选的五枝蓝色妖姬,便往柜台后的里间走。   赵以温刚包好之前定制的花束,桌上还留了一点满天星花材和包花纸,正好就是白色。   姜何心中一颤,在原地怔了一下,才把手里的花递给赵以温:   “客人想包简单一点小一点,白色包装纸,配满天星。”   赵以温接过姜何手里的花,在纸上比了两下,就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最终给那个男生的花束上,还多了两条蓝色和白色的丝带。   等男生离开之后,姜何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辛久从耳朵后面的头发里揪出来,放在手心里跟他对视:   “哎,我知道他购买力不算强,当时28一枝我已经往低了报了,你干嘛还让我撺掇他多买?”   辛久在姜何手心里翻了个身,翻成了肚皮朝下的姿势,小声回答:   “是,但蓝色妖姬是上周一到的货,马上花的状态就会变很差。我们没剩几天可以卖了,这会儿只要是成本价以上我们都得卖。而且你不觉得蓝色妖姬的颜色太深太艳了吗?跟其他的花也不好搭。店里玫瑰品种这么多,很少有人专门挑蓝色妖姬的,之前店长都想说以后不进了。”   姜何眉心微微蹙了一下,接着问:   “那你让我复述的那些,关于满天星、白色包装纸的话,也有原因吗?你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赵以温当时在用白色的纸?”   辛久蹲在姜何掌心点头:“是啊。那个客人一看就很少来买花,只听说过一点有名的玫瑰品种。他自己其实也没什么主意,就需要你替他拿点儿主意,他就高兴了。”   辛久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完全没有异常,就像是说人人都知道的公理一样,丝毫没觉得这种见地不是一只小禾鼠应该拥有的。   姜何愣着眨了一下眼睛,心中的犹疑和钦佩混在一起。姜何轻轻“嘶”了一下:   “没想到啊,我这么一家小花店,居然还‘卧虎藏龙’了?”   辛久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姜何这是夸他的意思,在姜何的掌心弯了弯眼睛,略显油滑又颇为熟练地回应:   “没没没,是老板和店长教得好!”   姜何被辛久不假思索的表现逗笑了一下,轻轻勾起嘴角:   “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嘴这么甜。”   “老板?”赵以温的声音在姜何身后响起,随后一只手也落在姜何肩膀上:“你在跟谁说话?我吗?”   辛久早就借助着自己的四只爪子和一条尾巴,一个箭步闪到姜何手背上去了。姜何低眉一看,原先承托着一个深栗色小毛球的手心已经全空了。   姜何不太自然地笑笑,感觉到手背上禾鼠爪子死死扒着的触感,终究还是保持着原先的手势没变,抬头看赵以温:   “我没事儿,你……有话跟我说?”   “啊,”赵以温把搭在姜何身上的手移开,转移到自己的口袋里,“也没什么,就……有点奇怪。你不是说自己不太会跟人打交道嘛,之前你在店里的时候,也没见你主动起来去招呼客人。今天是怎么了?”   姜何清了下嗓子,动了动喉结:“今天不是周末嘛,店里人多,又没兼职。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再说,这不也是我的店嘛。”   “噢——”赵以温拖长了音调缓缓点头。   “不过老板……”赵以温把一只胳膊撑在柜台上,稍歪着头,眼神中有点讶异和隐隐的不忍:“你刚是在自言自语吗?怎么还对着空气笑啊?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表现……”   赵以温话说一半忽然停了,微眯着眼睛朝姜何看,空气里留下一片让人浮想联翩的沉默。   “这种表现怎么了?”姜何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稍稍往后倾了倾。   “很像是在恋爱哦!”赵以温眉毛一挑,眼角稍弯,眼神里的疑惑与迟疑一瞬间变成了好奇和八卦。   姜何深吸了一口气,整个后背靠在椅子背上,一脸无奈地看向赵以温。姜何心里有点抱歉,但并不多:对不住了辛久!这种情况真的没办法不把你供出来了。   “不是。我只是今天心情好。”姜何没有一点迟疑地把手背翻过来,一只还发着懵的小禾鼠瞬间感受到了天旋地转,晕晕乎乎地看到了比平日大许多倍的店长的脸。   “这是我新养的宠物,禾鼠,是不是很可爱?”姜何十分熟练地把辛久挪到手心里,轻轻收拢手指小心捧着:“它很乖的,躺在人手心里也不会乱跑,比一般宠物鼠胆子大很多,饲养体验很好……就是有点费钱。”   赵以温当然不知道辛久糟蹋了姜何多少红标瑰夏的咖啡豆,他想当然地以为是这种宠物鼠的价格比较高。   但在赵以温的认知里,姜何根本不像是会养宠物的人,更别提还养这么“另类”的宠物。赵以温有点惊讶,也确实有点害怕,紧张地抿了下嘴唇:   “这……它不会咬你吧?”   “不会啊。”姜何很灵活地调整了一下手势,用拇指从小禾鼠毛茸茸的下巴颌,一路顺着肚子轻轻摸下去,“他真的很乖的。”   辛久感觉自己浑身都酸麻了,仿佛被钉在原地一样。   像是真的有一只大手摸上他的下巴,一路轻轻划过喉结,划过颤动的心脏,划过随呼吸起伏的肋骨,划过柔软光滑的肚腹,还再往下带一点儿——在危险的临界位置停下来。   这个抚摸动作对一只有意识的,没有被绝育的禾鼠精来说,未免也太越界了!辛久几乎是下一秒就开始浑身发热了。   姜何却浑然不觉,似乎还觉得小禾鼠肚子上的毛很薄很软,又肆无忌惮地多摸了两遍。   辛久反应过来,急忙蹬腿以示反抗;好在姜何知道手里的这团东西也是人,很配合地停下了。   赵以温离开后,姜何便重新把小禾鼠放回自己衬衫衣领下面,接着看自己桌上那本被扣起来的《小龙虾传》。   没等姜何找到之前断在哪里,衣领下面的辛久就开始不老实了,在姜何肩膀上一个劲儿地发出“噗嘶噗嘶”的气声。   姜何很刻意地轻轻“咳”了一下,示意自己听到了;并且稍稍偏头,把一边的耳朵往肩膀上辛久的位置凑近了些。   辛久刻意压低了的嗓音里,仍旧充斥着一种类似咬牙切齿的语气:   “老板,以后不要这样摸我肚子了!真的……很奇怪!” 第6章 6.不是攀比是什么?   对于化为禾鼠之前的辛久,姜何还是有点印象的。   辛久是Anyway花艺的兼职,只在周末的时候来帮忙。因为花店在商圈和高校圈附近,周末是营业高峰期。赵以温一般在里间忙着包定制的花束,临时来买花的散客就不太顾得上,这才请了辛久来兼职。   姜何听赵以温夸过好几回这个来兼职的小男生,开玩笑说他是店里的“销冠”。因为每到周末,一天下来,店里的花几乎能卖掉将近一半。   可毕竟花店的生意有它的特殊性,客人相对没那么多,除了长期合作的企业客户外,少有来得频繁的常客。一天的成交额还是更取决于客流量。   由此,姜何觉得,周末生意好也是正常的,未必就跟店里的兼职有关。偶尔在店里遇到辛久当班,也没刻意留心他的工作表现。   直到今天,辛久在姜何耳边说话,姜何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就这么爽快地成交;姜何才开始正视辛久在销售工作上令人咋舌的能力。   晚上十点,花店关门。赵以温按时下班,姜何在店里简单做了下盘点,之后带着辛久一块儿回家。   姜何很多次在晚上十点半的时候走过这段罕有人迹的回家的路。路上的行人或三五成群,边走边谈笑生风;或形单影只,在一整天的疲于奔命后,累得连眨眼的速度都变慢。   总之,没有人真的在意擦身而过的人的生活,也没有人有心思和面熟却不知道名字的邻居打招呼。   姜何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路。这样安静地,自己一个人,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家。或许适应之后就也谈不上孤独了,只是很平静,很习惯性。   可这晚,在姜何如往常一样,一个人关灯锁店门的时候,肩膀上蓦然传来一声很长、很真情实感的哈欠声。   “老板,下班啦?”辛久的声音随即响起。   这个意料之外的声音让姜何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出于社交礼貌,姜何回话的时候时候想看着辛久,却因为位置的原因看不到。姜何只好伸手把辛久抓在掌心,然后摆在自己身前。   “对。今天辛苦了。”姜何冲手心里的小禾鼠很礼貌地笑了一下。   已经把人家取下来了,好像也不太好再放回去。所以即便有些不适应,姜何还是保持着这个掌心向上的姿势,往回家的方向继续走了。   辛久倒是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两个住得近(住在一起)的人一起下班走回家,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辛久仗着晚上路上人少,也没什么顾忌,非常自如地就跟姜何说起话来:   “老板,你今早没去运动诶。”   姜何简单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今天还是姜何第一次产生作为老板的“剥削”欲望。本以为已经很隐蔽了,却忽然被辛久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一时间有点心虚。   不过辛久好像没别的意思,又接着很单纯地问:   “那你今天晚上要去吗?”   姜何垂下眼帘看了一眼手心里的小禾鼠,又很快地回归平视,很轻地说:   “不去了。今天有点累,想洗个澡早点休息。”   说完之后,姜何好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很郑重地低下头看着辛久:   “对了,你不用洗澡的吗?你变成禾鼠之后皮肤也会出油的吧?我买了仓鼠浴沙,你需要用吗?还是你自己舔毛就可以?其实我一直挺好奇,舔毛应该也舔不到所有位置吧?那算‘洗’干净了吗?”   辛久听完,“咯咯”地笑了,反问姜何:   “没洗干净又怎么样?不是照样让我在你衣服头发和手上爬了一天?你没发现,自从你知道我是谁之后,你再碰我的时候都没有衬纸巾了吗?”   姜何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连捧着辛久的手掌也僵硬了一瞬。   姜何的反应辛久感受得极清楚。毕竟现在他的命都在姜何一念之间,辛久也不敢再逗他,一本正经地解释说:   “自打我变成人了之后,再变回禾鼠,也没有舔毛的习惯了。但我的自净能力应该还不错,起码没有臭烘烘的吧?”   姜何眼神一动不动地听完,但眉间的紧张却一点舒展开的迹象都没有。   辛久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可还没等他把这种预感具象化,姜何就先一步低下头,把鼻尖凑得很近,甚至贴上了小禾鼠的毛,然后明目张胆地嗅了两下。   辛久瞪大了眼睛,像是被施了定身的咒语,愣愣地看着已经缓缓直起脖子的姜何,四支僵劲不能动,心跳却快得像加鞭的马蹄。   “好像是不臭。”姜何轻飘飘地说。   辛久被惊得一句话也回不上。   对于姜何而言,这只不过是鼻尖碰到了干净的宠物鼠的毛发而已,微不足道得甚至不足以让他打个喷嚏。可对于辛久而言,是他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迫亲吻了一个男人的鼻尖!   辛久不知道姜何有没有意识到,那一点与他的皮肤接触的鼠毛,其实是禾鼠的胡须;而辛久就在这样一个让人阴差阳错的时机,被拿走了他的初吻……   辛久是真的第一次亲别人啊!   第一次啊!第一次亲吻多重要啊!怎么可以就这么随随便便,稀里糊涂地没了?初吻一定要给自己喜欢的人呀,再不济给喜欢自己的人,可初吻吻了老板这……这像话吗?   为什么会莫名有种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所以你想洗澡吗?”姜何看不出一只禾鼠的表情异常,神色无异地继续话题。   “啊……啊?”辛久的大脑过载了,完全没听进去姜何的问题。   “我问你想洗澡吗。”姜何重复,“你现在不是可以短暂变回人形吗?你要用那段时间洗个澡吗?或者你想试试浴沙吗?”   啊……等等?   辛久脑子一转,那姜何现在问这话是……愿意借浴室给他吗?   辛久见过姜何家的浴缸,但之前因为时间不够,只能眼馋。想想,光是想想,香香的沐浴露泡泡,暖暖的水,带着治愈香气的湿润空气……   辛久瞬间把刚刚失去“初吻”的震惊和不快抛掷脑后了。   不就是亲一下鼻尖嘛!又没碰到嘴,也没伸舌头,而且还是跨物种状态下完成的,完全什么也代表不了嘛!   在浴缸带来的快乐面前,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了好吗!   辛久立刻稍稍偏头,毛茸茸的禾鼠脑袋倒向一边,装作在活动僵硬的颈椎,语气中的倦意竭力掩盖着兴奋:   “我……我确实是想解解乏。”   姜何平时洗澡很少用浴缸,家里装浴缸主要是出于集水作用,不想淋浴的时候水流得满地都是。听辛久话里话外暗示想用浴缸,姜何倒也不太介意,回家之后很快地洗完澡,就去给辛久找干净的浴巾。   姜何跟辛久简单说了下水往哪边拧是热的,浴缸的下水阀怎么开怎么关,以及洗发水沐浴液在哪里找。   辛久进去之后,姜何想了想,又翻出来一套之前买的浴袍给他放在门口了。   三十分钟后,辛久穿着那件姜何许久没穿过的浴袍,从姜何的卧室门口探头,用指关节敲了敲没关上的门。   姜何正坐在电脑前,用共享文档整理店里的账,听到敲门声抬起眼睛,对上辛久一张被水汽蒸得稍稍泛红的脸,和一幅红着眼睛欲言又止的表情。   姜何的太阳穴跳了一下,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开,问:   “怎么了?”   辛久低眉咬了咬嘴唇,似乎很纠结很犹豫:   “老板,你……你应该没有……就……那方面的病吧?”   姜何眉毛一挑,虽然辛久非常模糊其词,但姜何还是瞬间理解了他想说的意思;可姜何仍旧摸不着头脑:   “怎么忽然这么问?”   “我在浴室发现治皮肤病的药了……所以,哪里的皮肤需要你在浴室抹药啊?”   姜何茫然地眨眼,他也不知道辛久在说什么药。辛久直接从背后拿出两支药膏,垂下头开始念名字:   “维A酸乳膏,还有这个维什么酯……”   姜何“唰”一下从写字台前站起来,身后的转椅退了好远:“啊这个不是……”   姜何三步并两步走来辛久面前,伸手把两管药接过来:“就是……普通皮肤病,没什么的。”   辛久明显不会被这种模棱两可的解释打发,反而因为姜何如此怪异的反应怀疑更甚,整个上半身防御性地向后倒,脑海中更是止不住地开始浮想联翩。   姜何无奈,长舒一口气,尽管不情愿,还是只能解释清楚:   “真的不是,我用这两种药缓解黑色素沉淀的……皮肤的黑色素沉淀。”   辛久的身体还是隐隐向后倾,一双眼睛颇为戒备地,将信将疑地上下扫视着姜何。   姜何见状,干脆把自己的手肘关节翻过来给辛久看。一般情况下,关节处的皮肤都是会比别的地方深一点的,姜何的肘关节也是正常的颜色,并没有什么处理干预的必要。   辛久有些不解,但下意识地,辛久知道从哪里找参照物——自己身上。   辛久把浴袍拉到手肘处,也翻过来跟姜何的胳膊放在一起。   姜何毕竟是有健身习惯的,胳膊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肉,都是漂亮但不算夸张的手臂线条。对比下来,辛久的胳膊明显就细了一圈,线条也没有姜何的那么好看。   但辛久的皮肤比姜何白至少两个度,肘关节也不是稍暗一点的颜色,而是从原先的皮肤下面透出一点淡红色的样子,而且色泽看上去很健康,水润又自然。   “噗嗤”   辛久忽然出声笑了。   姜何一下子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抬起头一脸惊讶地看向辛久:“笑什么?”   辛久低着脸摇头,边憋着笑边往卧室外面走。   姜何下意识地紧跟出去,嘴里还重复着方才的问题:“在笑什么啊?”   辛久坐在了电视柜上,仰起脸,一脸纯真又稍带狡黠的笑,话里有点调皮的揶揄意味:   “老板,你已经有这么多了,怎么还这么贪心?别总跟别人攀比,还什么奇奇怪怪的方面都要比。我这是天生的,您别太执着了,早点儿睡吧。”   姜何听得愣住,张口结舌吃了个哑巴亏。没等他想出什么话反驳,辛久已经“咻”地一下重新变成小禾鼠,闭眼卧在自己的豪华别墅笼子里了。   只留一件浴袍空空软软地挂在电视柜的边沿。   姜何又惊又气,猛呼了口气;舔舔嘴唇,却还是没想到要怎么反驳。姜何蹲在辛久的笼子前面凝视一阵,最终还是认命般拿起浴袍,偃旗息鼓地走了。   照例关了卧室门,关了灯,姜何却发现自己很难入睡。   姜何忘了昨晚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买了那两管药,又为什么当天就往自己的肘关节上涂了。   是出于攀比心吗?当然不是啊!这一点姜何还是非常确定的,可……为什么想不到话来反驳呢?   为什么辛久那身粉色的关节会那么夸张地侵占他的思考空间,如此强烈地影响他的日常决断呢?   为什么那个画面就是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呢?   为什么这个事儿就过不去了呢!   姜何隐隐感觉到头痛,心里有点难以忽视的不适感。   被用一个明显不属实的名义鄙视了,还想不出语言来自证清白。这也太让人气闷了吧!   怎么会被辛久——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年轻那么多的,还被自己当宠物的,明显是个小孩的人——教训得哑口无言呢?   只是,姜何同时也不由开始思考,不是攀比的话,那……那是什么呢?又为什么想得到呢?   羡慕吗?在意吗?惊讶吗?好奇吗……   姜何一个一个可能性地,仔仔细细排查过去。只是没等得出结论,困意便开始漫涌,冲刷掉了所有思考的痕迹。姜何难以抵挡,慢慢跌入了昏沉的梦乡。 第7章 7.禾鼠精有身份证吗   在跑步机上做有氧的时间,是姜何一天之中最放松、最能清晰思考的时间。   他发现自己似乎被辛久的外形蒙蔽了。   辛久是人形的时候,姜何默认他是附近不知道哪所学校里勤工俭学的学生;辛久是禾鼠的时候,姜何又把它当脆弱的小宠物照顾。   可仔细想想,辛久从一只禾鼠“进化”成一只禾鼠精,要花费多少时间,经历多少事情;又从而塑造出多强的能力,多稳固的内心,多精准的判断力呢?   这哪里是一个凡人之躯比得上的。   什么保护,什么收留,什么补偿……辛久已经在这个世界生存了这么久,他自己完全可以搞定一切了吧?真的还会需要这些吗?   姜何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不知不觉就处在了被动位置。   不应该啊,一开始辛久说在店里免费兼职,那个时候明显还是姜何占优势的。可现在仔细捋捋,辛久为什么要主动留下,他有化形的本事完全不用担心被抓到;还有他为什么最开始会出现在姜何家里……这一切都让姜何想不通。   姜何不得不承认一个可怖的事实,其实自己根本一点也不了解辛久。甚至可以说,几乎不认识辛久。   但姜何也不甘心。从小到大,他没有过弄不懂的事物,辛久也一定不会是例外。   姜何常去的健身房在附近的一家写字楼里,旁边就是商场。商场一楼,一个不沿街但也朝外开门的小铺位,是姜何常去的Tims咖啡厅。   姜何今天给辛久放了假,运动结束后在健身房冲了澡换了衣服,直接去Tims点了一份全麦鲜虾三明治,一杯天堂鸟手冲咖啡。   姜何心里装着事儿,胃里就有点吃不下东西。好容易塞下了一个三明治,那一小杯咖啡却吞不下了。姜何只好先靠在椅子柔软的靠垫里,听着店里轻快的桑巴爵士闭目养神。   “哎,”伴随着一声拉椅子的噪声,一个稍稍低频的,很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没想着帮我点一杯吗?”   毕竟是认识将近六年的老友,姜何立刻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许斯哲,但仍旧躺在椅子里没睁眼。   “我起床一看到你的消息就出门了,只刷了牙换了鞋,脸都没洗;结果你连一杯咖啡也不请我?”许斯哲接着说。   姜何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随意地抬了一下嘴角,拖长了嗓音说:   “好——我请你。这杯天堂鸟,SOE,你喝吗?”   许斯哲所言非虚,他现在就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短袖T恤、一条明显旧了的宽松短裤坐在姜何面前,看上去确实像是睡衣直接穿出来的。   许斯哲也不跟姜何客气,看姜何面前那杯咖啡貌似没动过,就伸手端过来准备自己喝。只不过就在许斯哲准备喝的前一秒,他看到了价格版上这杯天堂鸟的价格,立刻像被吓到了一样把杯子又放回去,瞪大了眼睛望向姜何:   “你别是有事儿求我吧?”   姜何慢慢从椅子背上起来,表情模糊,对许斯哲的推断并没有否认。   许斯哲已经基本确定了,桌上的咖啡他也不敢轻易喝了,只好认命般拿出手机扫桌角的二维码,低着头自己点单:   “你先说说看吧。我现在区区一个疗养院医生,跟三甲医院搭不上任何关系。你知道的哈!有些事儿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太谦虚了吧?”姜何不轻不重地打断,端起许斯哲推回来的咖啡,喝下去一小口:“我们许医生哪儿会心有余而力不足?上次那学生怎么找到我家门口的?我难道不知道吗?我是不想跟你计较好吧……”   许斯哲滑动手机屏幕的动作停了,缓缓抬头,略显尴尬地顶着张笑脸:   “嘿嘿姜老板,你还喝点儿什么吗?我请,我请……”   姜何摇摇头,朝许斯哲抬了下下巴,示意他继续,自己则一口一口,有些心不在焉地喝手里的咖啡。   姜何其实还暂时不知道该怎么跟许斯哲说他最近遇到的事,也不知道他该不该说。这种事儿稍有不慎,要么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要么把辛久送进实验室,两种状况都不是姜何想要的。   “许斯哲,”姜何决定先试探一下许斯哲的态度:“你相信动物成精吗?就是动物变成人形,跟人一样生活,扮演某种社会角色。”   “我相信守恒定律。”许斯哲头也没抬一下,接着说:“世界上应该没有一个生命体,能聚集足够的能量,完成从动物到人的转变。”   是啊……这事儿要是说出来,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都会被推翻的吧。   姜何决定还是不说了,沉吟一阵,换了种问法:   “那……如果现在有一份血液样本,或者毛发样本,你们疗养院有没有设备可以帮忙做个分析什么的?”   许斯哲把手机装回去,抬起头一脸疑惑:“你要做什么分析?血常规?DNA?什么样本啊?谁的样本?不能直接去附近哪个医院做吗?”   “嗯……”姜何垂着眼睛不敢看许斯哲:“我想你帮我看看这是个什么物种……呢?”   许斯哲有足足五秒钟没动也没出声。   五秒之后,许斯哲压着嗓子,向姜何的方向俯身,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问:   “你疯了吧?”   “先生您的馥芮白,小心烫。”   来上咖啡的服务生打断了这个紧张且诡异的氛围,姜何也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想到了新的说辞:   “没有,就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写商战小说的作家,她新写了一个关于狐狸精的故事。里面的狐狸精自己研究解剖学,所以她每次变成人的时候血管骨骼的位置都是准确的。我就是好奇,如果她身边有人起了疑心,拿了她的血液或毛发样本去化验,会不会发现什么疑点。”   许斯哲看着自己面前还在冒热气的咖啡,沉吟思索了一阵,才很谨慎地说:   “这……很难讲。因为你也不能用正常的逻辑去想这个事儿,更多还是看作者怎么设定吧……一定要这么考据吗?”   “我看她的书一直很考据的。”姜何把手里的咖啡放下,坐直了身子:“她的商战小说甚至从零教会了我怎么做账。我就是想问,比如一个情节吧:主角A怀疑他身边的主角B不是正常人,通过取样化验的这个手段,他有可能查出问题吗?”   许斯哲看姜何一脸的一本正经,也没再怠慢,仔细想了一会儿,问:   “主角B年纪多大?是个小朋友吗?”   姜何摇头:“应该有二十几了。”   “那就不可能。”许斯哲答得斩钉截铁。   许斯哲解释:“人一生中会做很多次体检的。比如学校里,尤其义务教育阶段,每年都会给学生强制体检。出社会之后也有入职体检,就算是去打零工,需求最旺盛的餐饮服务行业需要健康证,还是得体检。很难避开的!如果这么多次都没被发现的话,就说明查不出什么问题吧?”   姜何低头蹙了蹙眉,看上去更加忧心忡忡:   “那……这样的话他岂不是无人能敌了?一丝马脚也不露,后面我可……故事可怎么发展啊?”   许斯哲不太懂姜何为什么要对一部不切实际的小说这么上心,为什么非要在一个没有逻辑的世界观里扯逻辑。但看姜何似乎真的很苦恼,许斯哲倒是有另一个想法:   “如果这个主角B也有社会角色的话,主角A其实可以从他的社会关系入手?出生证明,档案,学籍信息,家庭关系之类的……”   姜何轻轻“嘶”了一声,眼神瞬间清亮地转向许斯哲:   “这能查得到?”   “可能涉及点法律灰色地带,但可以。”许斯哲连喝了两大口咖啡润嗓子:“我有听一个病人聊过,她第二次结婚前找私家侦探查过她未婚夫,结果查出来那人一堆前科。我第一次听这事儿真的挺惊讶的,她给私家侦探提供的资料,就只有她未婚夫一张身份证图片而已。”   “身份证?”姜何重复。   “对啊。”许斯哲点头:“如果主角A能拿到……”   “哥,我忽然想起来我店里还有点事儿,我们下周再聚哈!”姜何飞快地从椅子上起来,拎起包就往外走。迈出几步后又退回来,把桌上还剩个底的咖啡喝掉了,鼓着腮帮子胡乱朝许斯哲挥了挥手,就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姜何没回家,他直接去了店里。   之前来店里的时候碍于辛久在场,姜何没好意思去储物间核查辛久的包;今天辛久没在,姜何才得以没什么顾忌地进去。   周日店里不算清闲,赵以温一边忙着包定制花束,一边还要及时去外间招呼顾客,忙得乌七八糟。姜何找借口说他去储物间盘点,赵以温也没空怀疑。   辛久是真的很会找地方,把他的包放在架子最底下最靠里的位置;储物间里这么多杂物,要不是姜何对他的背包还算有点儿印象,肯定是找不到的。   姜何把包上沾的灰尘拍了拍,然后很郑重地,一层一层拉开了拉链。   起码辛久没在这件事上骗人,除了他换下来的衣服以外,姜何还从包里翻出来了辛久的手机、身份证,和一串拴着仓鼠头挂件的钥匙。   看着这三样东西,姜何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开始理智地思考要怎样先不借助外力,获取到辛久的社会信息。   手机肯定是重要的信息来源,但辛久的手机开机后要输密码。姜何对照着辛久的身份证,用他的生日试了几个版本,最终密码以“823823”告破。   姜何的手心已经有点出汗了。   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不好,但好奇心和想要再次占据优势的欲望实在太强烈,姜何还是颤抖着点开了手机里的微信软件。   有应用锁,这次是手势密码。   不过姜何犹豫了一下,没去试,退出来了。   姜何蹲在地上,看着这三样东西,思绪混乱。   身份证、手机、钥匙。确实,在现代社会,透过这三件东西,就可以窥探到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了。   此时此刻,姜何觉得自己面前放着一个潘多拉的盒子,他将要用自己的方式试着打开它。   无论结果是什么,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姜何知道自己不会有退路了。   他有预感,自己日后的生活将与今天的发现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且大概率是无法消除的联系。   从见到那只禾鼠,到知道辛久是禾鼠精,再到留辛久在家里过虚弱期,接受辛久在店里打工……这一切都是姜何自己的选择。   姜何心里一直很清楚。   不止做选择的时候,推理的时候也是。   首先,姜何认为,作为一个自然人,纳税额最能直观展露个人财务状况。   辛久的手机上没有个人所得税APP,但辛久的手机是可以接收验证码的。   姜何用自己的手机打开软件,退出自己的账号,对照着辛久的身份证,输入了新的姓名和身份证号。   姜何特意检查了一次,确认无误后才点了“提交”。   弹窗:身份证号错误。   怎么会错误?   姜何不明所以地又点了一遍。还是错误。   好像明白过来了……姜何紧张地吞了口唾沫,颤抖着手指用手机搜索“身份证号码校验位计算”;可算了一遍后姜何才发现,按照计算规则,辛久的身份证号最后一位应该是8,而不是这张身份证显示的2。   姜何感觉到自己的后颈渗出了冷汗。同时,心脏的颤抖也转移到了手指上。   姜何难以自控地,似是自嘲般干笑了一声。   拿这个当抵押?干到他觉得够为止?辛久,有点儿意思啊,藏得够深啊,“大智若愚”啊!   这么喜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玩法的话……   姜何想,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奉陪呢? 第8章 8.可他真的很可怜   可不是嘛!姜何有些懊恼,他觉得自己早该想到的。   连许斯哲都可以随口说出破局的办法,辛久没理由察觉不到这个漏洞。   如果禾鼠精每年都有虚弱期,那就每年都会有将近半个月人间蒸发的时间。这么长的空档,很难不让周围的人产生怀疑。   如果辛久不想自己的禾鼠精身份暴露,那么既然一张身份证照片在私家侦探那里那么有用,辛久就算有身份证,也不会一开始就拿出来用。   仗着兼职工资日结,不买社保也不签合同,这个所谓的证件根本没有实际用途,更不会被发现是无效的。   另外,由于这大概率不是辛久亲手做的,辛久也可能根本没有用过;所以无论是制造假证,还是使用假证,辛久都没有违法的行为事实。   姜何充分理解辛久这么做的理由。换做他自己应该也会这样。   隐藏效果最佳,法律风险最小。在身份暴露、事情脱离控制的时候就及时抽身;并且由于没留下有用的身份信息,就也不太可能被找到。   姜何要为辛久的聪明才智鼓掌,虽然辛久有可能连名字也是假的。   辛久是这个世界上如此出人意表的存在。或许,他本来就是个像风一样不留痕迹、永远抓不住的人。但即便如此,姜何也要像抓住风一样,抓住他。   倒不是因为姜何多喜欢多舍不得辛久,也不是因为辛久的销售能力有多不可替代(好吧其实有一点);是因为姜何不喜欢处在被动或劣势。   他可以接受辛久与他协商后选择离开,走得远或不远,去哪里都无所谓;但他不能接受辛久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一声不吭地离开,留下他一个人手忙脚乱得毫无准备。   姜何试过那种感觉。哪怕一开始不是多重要的人或事,可只要自己的意愿被忽视了,就会觉得自己像个被丢弃的,毫无价值的毛绒玩具,很无助。   并且从此之后,那个被“丢弃”的场景就会像梦魇一样缠上他;在之后的生活里,化成鞋底无法摆脱的污泥,成为他脚下每一步的阻碍和牵绊。   所以,他得在辛久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抓住能真正制约辛久的关键。   姜何的视线落在他手心,那串挂着仓鼠头钥匙扣的钥匙上。   也是时候去见识一下,辛久的家了。   毕竟周末,又恰逢一部爱情电影上映,姜何见赵以温确实一个人忙不过来,就留在店里帮忙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姜何是直接拎着辛久的背包进门的。   辛久应该是已经洗完澡了,正穿着浴袍半靠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两段匀称白净的腿露在外面,十只裸露的脚趾也泛着浅浅的粉红。姜何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老板好~”辛久弯起眼睛笑着,冲姜何自然地挥手。   姜何也微笑着回应。   在玄关换了鞋,姜何朝辛久走过来,手里大喇喇地拿着辛久的背包。   “你找到了……”辛久看着背包眨眨眼睛,抬头看姜何。   “嗯,储藏室找到的。毕竟是你的‘卖身契’,我得收好。对吧?”姜何回辛久一个看上去温良无害的笑。   辛久没露出一点吃惊或为难的表情,很轻松地又笑回去:“当然。”   姜何抿了抿嘴唇,表情稍稍淡了一点,但也不算严肃:   “我翻了一下你的包,里面好像只有一套衣服。看样子你现在每天能变成人形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总穿着浴袍也不合适,要不我们明天去你住的地方拿点儿衣服过来?”   辛久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但也只有一瞬,便又缓和成了平时那种软到任人揉捏的样子:   “今天是因为放假,平时下班之后也没剩多少时间了,就也没那么需要衣服。我住的地方不近,现在我行动也不太方便,还得特意麻烦你一块儿跑一趟,有点儿不值得……”   “怎么会呢。”姜何不会再被辛久骗到了,嘴角带了点向上的弧度:“辛久先生愿意无薪在店里工作,我已经很感激了。去帮你拿几件衣服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该做的。”   辛久被姜何的反应搞得有些头皮发麻,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却又指不出是哪里不对劲,盯着姜何的眼睛有点犯怯。   “嗯?好吗?”姜何嘴角的笑意更甚。他的手已经准确地从背包的夹层里取出了那串钥匙,在空中晃了晃,钥匙和仓鼠头挂饰碰撞出一串熟悉的声响。   “啊……好吧。”辛久只好先答应下来。   姜何貌似是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拎着辛久的背包进了自己的卧室,并且把门关了。   辛久无意识地撇了撇嘴轻笑。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姜何,他藏这个没什么价值的包的时候,谨慎得像是在藏人人觊觎的宝贝一样。   真的很像一只傻乎乎的准备越冬的仓鼠。   第二天上午,避开早高峰,姜何照例把小禾鼠藏在自己衣领下面,出门打车去了辛久的住处。辛久一路上也没安静几分钟,给姜何讲了一路窗外的各种地标。   南州市是一座颇有历史的城市,新旧接替间,能看到很多时间走过的痕迹。可能某座购物大厦的背后,就藏着一片拥挤的旧楼;某座新落成的立交大桥旁边,还矗立着一间仍有香火的祠堂。   不过姜何家附近,这种情形就很少见了。姜何住的区域算是新区,开发时间不过二三十年,街道和建筑都颇有现代感,生活也很便捷。有几所大学的校区,也有不少的楼盘,还有各种配套的娱乐设施公共设施。   辛久的住处确实很远,出租车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姜何之前完全没有来过,甚至可能连路过都没有。   姜何其实很惊讶,他从前真的没有想到,南州市居然也会有这样的角落。   说是城中村可能都不恰当,这里连周围用以衬托的“城”都没有,完全只是一个被城市化漏掉了的江中小岛。   这里的马路很窄且不平整,路边也没有人行道;不知道这街道到底是给人走的还是给车走的。道路两侧有挂着鲜艳招牌的小商铺,每间店面门前都会突出来一块,或是冰柜或是空调的外机,排列得很不整齐,逼仄又混乱。   姜何走在其间,颇有种没处落脚的错觉,走得曲折且缓慢。   辛久倒没什么异常,在姜何肩膀上给他指路,指导姜何在本就混乱狭窄的巷子里越走越深。到终点的时候,巷子甚至缩到了只能勉强容两人并排通过的宽度。   “就是这儿,那个最短的钥匙是用来开这个门的。”辛久说。   姜何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扇已有锈迹的绿色铁门,看上去实在很小,地上还有一片湿哒哒的水迹。   无奈巷子太窄,姜何站在门前开门时避无可避,楼上不知道哪一层的空调外机漏水了,冰凉地滴在姜何的头顶。   更让姜何想不到的是,这扇门进去之后,还有一串差不多逼仄的楼梯。   一楼住着的应该是房东,辛久的房间在二楼。姜何不安地扶着楼梯的扶手,踩着窄得难以落脚的台阶缓缓爬上二楼。才刚准备抱怨一句“这种楼怎么能过消防检查的”,姜何就又被眼前几乎紧挨着的四个门吓到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楼下同样的面积,只造了房东一间房。楼上是怎么能分得出四间的?   “202。”辛久在姜何耳边说:“我住202,钥匙朝右边拧。”   辛久的房间貌似并不欢迎姜何,姜何转动钥匙时找不准使劲儿的角度,在门前足足耗了有五分钟,才“嘎吱”一声把这扇门推开了。   眼前的这个单间或许还不到20平米吧,实际使用面积大概10平米出头。房间里就一张床,一张很小的写字台,一个布艺衣柜,和一台洗衣机;好在带了一个聊胜于无的超小号独立卫浴。   窗户倒是有,但碍于楼与楼之间距离太近,几乎没有阳光直射。虽然现在室外阳光普照,可房间里不开灯仍旧是昏暗的状态。   灯的开关在门后面。姜何回身关门的时候,膝盖就已经碰到辛久的床沿了。   这就是辛久一直在住的地方吗?姜何觉得自己喉咙发干,有点说不出话来。   辛久在姜何肩膀上出声:“老板你把我拿下来吧,我变成人形去收拾衣服。”   还处在惊愕中的姜何确实脑袋还转不动,只好先依言伸手把辛久抓下来,放在自己身前这张一米二的床上。   一眨眼的功夫,床上出现了一片白花花的少年裸背。   辛久朝床的角落欠身,背对着姜何,拿起一件宽松的浅灰色T恤套在身上,随后又穿上一条蓝色的棉质短裤。   系好腰间的裤带,辛久才半跪着回身,朝还愣着的姜何很轻地笑了一下:   “坐吧。我的床随便坐。”   辛久在床边找到了自己的拖鞋,走到布艺衣柜跟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拽出一个行李箱,开始拾掇衣服。   房间里太安静了,布艺衣柜的拉链声都显得有些刺耳。   “怎么了?”辛久一边从衣架上取衣服,一边回头看仍旧站在原地的姜何,语气里满是轻松的笑意:“没想到这里也能住人吗?”   姜何就这样看着辛久,也没说话。   辛久不觉得尴尬的,他似乎只是想把这个过分空的气氛填满,仍旧用原先的语气,讲得很随便很轻松:   “这房子挺不错的啊,租金月结,水电免费,押金只交500,你想找这样的房子也不容易呢。而且这周围什么都有,商店饭店,有时候很晚回来他们也亮着灯。也就是最后这段巷子里的路有点暗,偶尔会走岔,但也就是偶尔啦……整体我还是挺满意的,毕竟我只是禾鼠嘛,对禾鼠来说这简直是豪宅了!对吧?”辛久笑着转头去看姜何。   即便辛久就在窗边,这个笑容也没能得到阳光的青睐。但辛久仍旧笑得很自然,很由衷,很灿烂;像郁金香明黄色的花瓣。   姜何的心有点隐隐的抽痛,仿佛那花瓣变成了一片片薄且锋利的刀刃,飞到他心口,划出了好几道浅浅的渗血的伤痕。   姜何知道辛久在撒谎,他没戳穿罢了。   床上的被子和枕头明明还有用过的褶皱,床角枕边的位置放着皱巴巴的睡衣,还有开着盖子的洗衣机……在这个不足20平米的空间里,辛久明明是以人的形态在生活。   辛久在花店兼职,在城市的各个地方穿梭,见识过各种灯红酒绿、繁华惬意的场面;再面对这间什么也不是的单间的时候,居然还可以笑着说他很满意了。   “我收拾好了!”辛久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把箱子推到姜何面前,很有仪式感地把拉杆递到姜何手里。   辛久稍稍弯起眼睛:“家具都是房东的,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交给你了!”   姜何用一只手试着提了一下,这箱子可能还不到30斤;提起来的时候姜何差点没站稳。   这个重量,就是孑然一身的辛久、身负秘密的辛久、不能轻易信任别人的辛久,二十余年人生的重量了吗?   姜何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手里的行李箱拉杆。   回去的路上,姜何和辛久都很安静,一言不发。辛久不再像来时那样,兴致勃勃地在姜何耳边说话,他似乎是心情不太好。   姜何知道原因。他拎着箱子下来的时候被房东叫住了,房东得知姜何是202住户的朋友,就问了一句他下个月还住不住。   辛久在姜何耳边说“住住住”,姜何却没听,把钥匙还回去,跟房东说不住了。房东倒没为难姜何,只说临时退租的话押金是不退的。姜何说不退就不退。   辛久在姜何退房之后就没说话了。没有抱怨也没有质问,像是在等姜何自己解释。   姜何理智上觉得自己其实应该庆幸。辛久的这种居住环境,让他很容易可以以“担心”为由退掉房子,顺理成章地控制辛久的生活范围。这样一来,姜何最初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大半。   可是姜何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想起辛久房间的样子,他心里难受得要命。   也许是心里装了事儿,回来的路程对姜何来说好像短了很多。   正午时刻的阳光很烈,姜何没带伞,在小区的树荫下低着头走着。   鸟雀的叫声和蝉鸣声混在一起,继续不加节制地,搅动着姜何已经乱成一团的思绪。   姜何心中越来越沉,越来越堵,隐隐地发疼。   他忍不住了,甚至等不及走到自己家里,直接在一个没人的转角,靠着墙根,把辛久从肩膀上取下来,捧到自己忧心忡忡的面前:   “辛久,之后,包括虚弱期结束之后,你就先住在我家吧,我家小卧室也有张床。直到你找到能住的地方再说……我的意思是,真正能住人的地方。就这样说定了,行吗?”   姜何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荒谬了,都知道这么多、走到这一步了,居然还担心辛久会不会拒绝他的提议。   唉……有些事情就是不能讲逻辑,没得讲道理。   辛久骗了人是真的;表里不一是真的;爱耍花招是真的;不值得信赖是真的……   可是,他那么可怜、那么让人心疼,却也是真的…… 第9章 9.《小型宠饲养体验》   感到荒谬的人不止姜何,辛久更是。小禾鼠蹲在豪华别墅仓鼠笼子里,一动不动地思考发呆。   从昨天晚上起辛久就觉得不对劲,一直到今天上午,怎么姜何的每一步操作都超出了辛久对他的预判呢?   其实姜何去花店里找辛久的背包那天,辛久也非常默契地,化成人形探索了姜何的卧室。   姜何的卧室很有意思。有床,有书架,有桌子,还有收起来的投影幕布;几乎拥有起居空间的所有功能。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在这里穴居一辈子,也不会无聊。   姜何的电脑设了密码,辛久就只能着重研究姜何的书架。姜何应该头脑很聪明,思想很丰富,但也会有点迂腐。《直观拓扑》、《圆圈正义》、《民主的细节》、《西方哲学十五讲》、《超弦理论》……   姜何的书架上只有这种晦涩又沉闷的书,并且还都做过一些勾画和批注,辛久猜测,姜何的电脑里大概还会有一个文件夹专门放他的读书笔记吧。   凭借这些观察,辛久认为,姜何应该是个很需要个人空间的,偏内向的,比起热闹更喜欢安静的人。   除去这些让辛久读着书名都犯困的书,姜何的书架最顶层,还有一个异常显眼的蓝色文件盒。   辛久踩着姜何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已经落了点儿灰的盒子拿下来,打开了。   里面是姜何的各种证书。   H大的化学生物学专业毕业证书,理学学士的学位证书;美国M大的硕士证书,具体什么专业辛久不认识;还有一些刊物的用稿证明,几张有封套的奖状。   难怪会有人找姜何做项目啊!辛久回想起那晚上姜何家里来的“客人”,还有自己被迫表演“恭喜”动作的事……   明明是做科研的人才,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就“退休”开花店。辛久一方面很羡慕这种自由清闲的生活,一方面又很钦佩姜何的决断力。   虽然人人都说自己想天天“躺平”,想立刻退休,但并不是人人都做得到。除了经济上的现实以外,还是因为放不下。   说起来简单,但一个人要完全地抛掉自己的毕生所学,走出自己的专业领域;其实是一件很容易让人丧失安全感的事。无异于剪掉留了多年的长发,扔掉收集了一辈子的集邮册,并且永远地向它们说再见。   啊不过……化学生物学和开花店之间应该没什么联系吧?辛久思索。应该没有吧,有的话就收回上述的钦佩。   综上所述,姜何按理来说,应该是一个目标非常明确,对自己非常狠,非常自律,并且习惯了一个人“曲高和寡”地生活的人。   这种人,应该不屑于跟身边的“低等生物”有瓜葛吧?应该不喜欢别人打扰他的个人生活吧?也不会愿意让尚不熟悉的人侵占他的私人空间吧?   今天早上退租的事情辛久是真的没想到。他能看出来姜何对自己生活环境的震惊,能看出来他和这里的格格不入,也感受到了姜何的不自在。   既然这样,姜何应该意识到他俩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吧?应该知道这种交往没有任何意义,知道自己要“敬而远之”了吧?可姜何却直接把房子退了,还那么恳切地邀请辛久跟他一起住……   姜何完全没必要干这些给自己找麻烦的事啊。   原本辛久打算虚弱期结束就溜之大吉了,结果姜何也不知道哪根筋儿抽了,把他大本营都给端了,这下就算想跑也没地方去了。   辛久头一次觉得这么混乱这么茫然,好像眼前起了浓雾,辨不清楚该向哪个方向前进,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停下。   中午回到家之后,姜何简单吃了点东西,进卧室里躺了一会儿,就去店里了。   辛久不知道姜何什么时候走的。以禾鼠本体生活的时候,受生物钟影响,辛久很容易在白天犯困。   辛久在自己舒适的笼子里睡着了,姜何走的时候也没叫醒他。   晚上姜何回家之后,从小卧室里拎出来一个超大号塑料袋。   辛久认识这个袋子,那天姜何给他换笼子添鼠粮的时候,提着的就是这个塑料袋。大概是某家宠物用品店的袋子。   辛久看姜何从袋子里如数家珍般拿出东西,摆在茶几上,一样一样扫视过去,像是在核对什么。   核对了一会儿,姜何走到辛久的笼子旁边,伸手轻轻把小禾鼠捏起来放在手心里,托着在茶几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了。   “宠物店的人说,养仓鼠要定期给它们梳毛。”姜何拿起茶几上一个非常迷你的小梳子,轻轻在小禾鼠的脑门上碰了一下:“你说你自己没有舔毛的习惯,应该更需要梳一下吧?”   辛久有点紧张,金属梳齿的冰凉触感落在皮肤上,配上姜何忽然异常关心的态度,实在是种让人胆寒的场面:   “怎……怎么忽然……不用梳了,我之前虚弱期也没搞过这些。”辛久把自己往旁边移了一点,企图躲过这把梳子的“进攻”。   “没关系的。”姜何稍稍紧了紧自己的手:“你不是说虚弱期是禾鼠换毛期吗?那确实有必要把浮毛梳掉。没事儿的,不会疼。”   辛久被姜何温柔地固定住了。姜何其实没使多大力气,也没捏得多紧,但这个姿势对辛久来说却好像颇有震慑性,让他没敢再乱动。   金属梳齿与禾鼠背上的毛摩擦,温度渐渐暖了一些。姜何手上的力度掌握得刚刚好,速度也是,不快不慢。有些钝的梳齿带着不轻不重的力度,划过背上辛久自己碰不到的地方,感觉有点像按摩,莫名很舒服很解乏。   辛久仗着自己趴在姜何手心,没正面对着姜何的脸,有几次舒服得悄悄闭上了眼睛,还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几声类似呼噜声的浅浅的喉音。   姜何以为小禾鼠睡着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辛久却以为是姜何梳完了,很自觉地在姜何的手心调转方向,四肢摊开换了一面给姜何,示意他继续。   姜何一时愣怔,辛久稍稍偏头,眨了眨眼睛。   继续呀!   由于小禾鼠翻了面,现在辛久和姜何就是面对面的姿势。姜何安静地半垂下眼帘,继续梳毛的动作。辛久的目光时不时地跟姜何撞上。   好像还是第一次被当成宠物照顾,有点紧张。   “那个……老板,今天下午店里客人多吗?忙吗?”辛久为了排解沉默中的尴尬,略显尴尬地说。   “工作日,人不多,还好。”姜何正在小心地梳理小禾鼠下巴上的毛发,这里进食喝水的时候很容易蹭到,有不少地方打了结。   “那我今天……是旷工了吗?”辛久太紧张,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作为雇员,这种话万万不能问老板的啊!   “没有。”姜何的语气很平和,“算我放你半天假。之后如果你累的话就跟我说,在家休息就行,也不用每天都跟我一起去店里。”   辛久眨巴眨巴眼睛,有点没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合格的老板,应该对还欠他钱的员工说的话吗?   “现在吃的这种鼠粮怎么样?还合胃口吗?”姜何接着问。   辛久更搞不清状况,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水呢?够喝吗?要不要每天帮你换一次?水里会落灰吗?   “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你直接告诉我就好,这几天我会照顾好你的。”   姜何仍旧轻轻梳着小禾鼠下巴的毛。时间持续得有点久,但姜何一直在继续。   辛久觉得现在的气氛似乎不太对,他敞着肚皮躺在姜何的掌心,姜何一脸“深情”地拿着迷你梳子帮他梳毛,还问这些辛久自己都没注意过的问题。   这是真的把他当宠物在照顾了吗?这种程度,说是照顾自己的孩子都不过分吧?   辛久明明感觉到自己下巴的毛已经被梳得很顺了,就算每根毛都打结也该梳开了;但姜何好像仍旧在机械化地重复同一个动作,完全没有要停或换一片区域的意思。   姜何家的客厅装的是线性灯,辛久仰面躺着也不会被灯光晃到眼睛。小禾鼠琥珀色的瞳孔晶晶亮亮的,把姜何微微颤抖的眼睫看得清清楚楚。   姜何半垂着眼帘,似乎在看梳子附近的毛发,也似乎是在躲避辛久的眼神。   蓦然,姜何忽然毫无铺垫地开口:   “辛久,对不起……   “今天罔顾你的意思把那间房退了,也没跟你解释原因,挺没礼貌的。再怎样也是你的房子,应该是你做决定才对。我是觉得那里的房子太挤了,有消防隐患,还是不太适合继续住下去……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怎么选择还是看你。很抱歉。”   辛久不动了,在姜何的手心里心跳得飞快。   姜何说完这番话的时候也没敢直视辛久一眼,直到话说完了,才带着点复杂的颤抖,对上了辛久的眼神。   已经说到这个程度,辛久也没什么必要隐藏自己的疑问了:   “你说我找房子的时候可以住这里,是真的吗?为什么帮我?你明明不用管的。不管不是更省事儿,更方便吗?”   “因为你需要帮助啊。”姜何回答得毫不迟疑,眼神也逐渐沉静下来:“作为需要严格保密身份的禾鼠精,我不帮你的话,好像没有人可以帮你了吧。”   辛久张口结舌。   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现在的心情。仿佛千百年来形成的对人类世界原则的认知,对自己的约束,都在这一刻被撼动了。   辛久习惯了用最低的期望揣测他人的行为,这样就能尽量避免危险和失望。然而作为禾鼠精的辛久,尤其是在退化为本体的虚弱期,辛久总会担心自己脑中的“最低”是不是还不够低,因为大多数人的举动和他的预期相差无几。   但姜何的行为太多地超出了辛久的预判。   姜何他不是那种从小被养在温室里,没经历过社会风雨的富家少爷。他是亲手,一砖一瓦地构建起自己的人生的。   这种人不会相信世界是童话中写得那样;也不会觉得同情的代价很小,就和随手捡起垃圾桶边的纸团一样简单。   他们勇敢、果断、目标明确。他们清楚幸福的来之不易,清楚从弱小成长为强大的过程有多困难,清楚什么是他们要努力守护的,什么是无关紧要的、可以舍弃的。   在他们看来,世界是有丛林法则的。弱小且无关紧要的事物理应是会被丢弃的、被牺牲的、被忽视的。   辛久很理解。   辛久太多次按字面意思体会过什么叫“抱头鼠窜”。   他知道自己这幅样子应该是被讨厌的,他也接受了。他知道自己应该逃跑,应该消失,应该不影响他人观感地活着。   辛久也没有那么多期待,真的。   他只想成为一个普通且善良的人,过一段简单又充实的,会消亡的人生。他想用一米以上的视角,以两足行走的姿态,看看这是一个怎样精彩且美丽的世界,去经历快乐和悲伤,去编织属于自己的人生故事。   辛久觉得他只要不被讨厌,不被唾弃,就已经足够幸运了。他做好了背负自己的身世秘密,只身一人前行的准备;也根本没有奢望过自己会被陪伴,会被照顾,会被保护。   但这些辛久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物,姜何全都给他了。   啊,原来,在姜何的生存法则里,弱小的事物不是该被舍弃的,而是需要保护的吗?   辛久的心情有点奇怪,软软的,有些发酸。   躺在姜何掌心里的小禾鼠不动了,有点无措地眨眼睛,思索自己该怎样回应眼前这张脸的主人。辛久很惊讶,很喜出望外,很不敢相信,同时也很惶恐。他沉默着。这次任由气氛再怎么尴尬下去,辛久也不敢轻易出声了。   “不过话说……”安静了一会儿,姜何忽然轻轻皱了下眉头,原本搁在辛久肚子上的手指也用了点力:“我是不是应该给你喂一点乳酶生啊?”   辛久疑惑:“什么?”   姜何面无异色地解释:“下午看了个养鼠vlog,忽然发现我从来没见你笼子里出现过排泄物,所以才问你鼠粮和水的事情啊……”   “啊?!”辛久又羞愧又愤怒,几乎要在姜何手心里气得跳起来:“拜托大哥!你换位思考,你会在自己天天住的卧室里排泄吗?我……我又不是真的宠物!”   小禾鼠的眼睛瞪得老大,胡子也一歪一歪的。   姜何看不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上翘的嘴角,只是很若无其事地把目光移开:“哦。不是吗?怪不得我总觉得差点儿饲养体验感。”   “什……什么?”辛久一脸震惊地在姜何手心里眨眼睛。难不成……自己真被姜何当宠物养成游戏玩了?   姜何并不躲辛久的目光,一如既往地镇定,藏着点微量的揶揄。   唉,也是。辛久“能奈他何”。   “你……要真想要体验感的话……”   辛久忽然有点扭捏,说话的声音也比之前小了许多:“我还是……勉强能接受梳毛吧。嗯。” 第10章 10.难懂的一页《小龙虾传》   自从向赵以温介绍了自己的小鼠宠物,姜何每天来店里的时候都是用手捧着辛久的。开始看书的时候姜何就把辛久放回肩膀上,在不在衣领下面也不重要了,反正也不是不能看的东西。   只是辛久有时候担心会吓到顾客,还是会自觉地躲一下。如果姜何当天的衣服没有衣领,辛久就爬到姜何的背后,把自己藏起来。   如果不考虑销售额的话,在花店工作是非常有幸福感的。花束传递的是爱意、祝贺、关心、期许;是和美好的情绪、美好的故事绑定起来的象征物。   但或许,生活中的美好并不似一日三餐般普遍,所以花店的生意总而言之,还是冷清的。   这天是周二,工作日,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伴有微风,店门口沿路栽种的树沙沙作响,投下一片光斑闪动的阴翳。   可即便有如此美丽的天气,这天上午还是没有客人来。只有附近一家星级酒店预订了一束给VIP客人庆生的花,赵以温一早就做好寄过去了。   赵以温刚开始还是有点害怕姜何的宠物鼠的。但辛久对赵以温一直还是像店员对店长一样,礼貌客气且“笑容满面”;每当赵以温路过,都会抬起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脸乖巧地看他。久而久之,赵以温对这只小禾鼠也没那么戒备了。   毕竟没有人能拒绝可爱乖巧的小毛团子,赵以温即便不太敢直接上手抓,也抵挡不住小毛团子的可爱诱惑;时不时也会凑到姜何肩膀旁边看两眼。   剪根换水的工作做完了,赵以温反正没事儿干,干脆凑到姜何旁边找乐子。   “你的宠物好像把你衣服抓破了……”赵以温在姜何身边弯着腰。   姜何今天穿了白色的丝质衬衫,肩膀附近的布料上,有很明显的一片小爪子戳出来的小洞,和几处不太明显的勾丝。   “嗯。”姜何很随便地应了一声,把正在读的那本《小龙虾传》合上,伸手把肩膀上的小禾鼠抓下来,低头看着那双圆圆的眼睛:“这件衣服购买记录我还留着的,到时候让它赔我。”   赵以温被姜何的话逗笑了,他当然认为姜何是在开玩笑,但也不介意顺着姜何多贫一句:“报价的时候记得考虑通货膨胀。”   小禾鼠仰躺在姜何掌心一动不动地装死。   “对了老板……”赵以温抬起一条腿,半个屁股坐在了柜台的桌子上,双手合十,带着一脸十分用力的笑看姜何。   “嗯,什么事儿求我。”姜何用空着的一只手撑着头,偏着身子去看赵以温。他可太清楚了,赵以温只有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笑成这个样子。   “哈哈,小事儿小事儿。”赵以温脸上笑意更浓,原本合十的两个手掌紧紧捏在一起:“就是,你也知道,我这周还没休假……”   姜何思索了一下,问:“你想休假吗?这几天没兼职,店要关一天吗?”   赵以温每周会挑一个周内工作日休息,一般会确保第二天没有花束定制的单子,确保店里的兼职(辛久)有时间来上班,然后才放心地休息一天。   可这次麻烦就麻烦在赵以温联系不上辛久,原本想先得到首肯,再说这个情况;但赵以温没想到,一向不参与店铺运营工作的姜何,居然好像很清楚辛久来不了。   “辛久我确实没联系到……”赵以温舔了舔嘴唇,一时被打乱了节奏,有点紧张:“那个,不过也不用关店吧。明天没有定制单,也不用收货,店里也没多少活儿……”   “你是想让我一个人看一天店?”姜何微微蹙眉:“你确定?”   赵以温原本是确定的,可被姜何盯得有点没底气:   “主要是鲜切花放不住,一天有一天的损耗,关店实在是划不来……店里的收银系统你也会用,剪根换水也没什么难度。而且明天周三,不会来很多客人的!”   姜何沉默看着赵以温,无动于衷。   赵以温逼不得已,他实在是很想要这个假期:“老板,我保证只此一次。我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很有可能我后半辈子的幸福就看明天了!这三年来我第一次遇到想接触的人……”   姜何点点头,把视线从赵以温急迫的脸上滑开:“休假是你的权利,有重要的事情又联系不到兼职的话,那就店休一天。跟关店比起来,让一个完全不熟练店里业务的人看店,到底哪个是更负责的选择?”   “哎呀老板,”赵以温苦着一张脸:“你可是老板啊!怎么会完全不熟悉?一个日薪180的兼职都搞得定的事情,没理由我们英明又睿智的老板不行啊!”   “日薪多少?”姜何微微瞪大了点眼睛,重新对上赵以温的目光。   “害!”赵以温猛地一拍手,笑着说:“我给你280老板!单算工资,记成营业成本,怎么样?”   “给我280?”姜何不可置信地重复。   “真的不能再多了。”赵以温满脸哀求:“明天是工作日,又没有定制单;营业额能不能够280还不一定呢!求你了老板……”   毕竟姜何没有辛久那样的销售能力,也不太会跟客人推销讲价,确实保证不了营业额。在赵以温看来,让姜何看店只是“两害取其轻”而已。   姜何愣着没反应,凝神思索;对赵以温哀求的语气和表情也无动于衷,像是在走神想其他的事情。   “老板?”迟迟等不到回应的赵以温伸手轻轻拍了拍姜何的肩膀。   姜何像是碰到静电一样缩了一下,有点堂皇地重新坐正了;把扣在桌上的书翻过来,垂着眼睛说:   “我考虑考虑,一会儿跟你说。”   赵以温知道这是一个委婉的“送客”动作;抿着嘴缓缓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颇有眼色地走开了。   “噗嘶噗嘶!”被重新放回肩膀上的小禾鼠发出气声。   姜何不动声色地朝辛久所在的肩膀那边偏头,把耳朵凑近一点,手上则继续若无其事地翻着书页。   辛久压低了嗓音小心地说:“老板,你就答应了吧!店长这三年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他也一把年纪了,多可怜啊……”   “咳咳咳咳!”姜何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赵以温只大他三年而已,这“一把年纪”四个字真属于是无差别攻击了。   辛久倒没想那么多,以为是自己声音有点大,姜何在帮忙掩盖;只是稍顿了一下就接着说:   “看一天店而已,没什么的。要求比较高的定制花束客人都会提前预约沟通的;普通客人来的话,就只简单包一下就可以了,也不是非得店长才行。而且不是还有我嘛,万一遇到什么状况我会帮你的。”   姜何把头低得更低,没说同不同意,而是很小声地从嗓底挤出一个问题:   “除了这里你还有在哪儿兼职吗?”   周末的两天,周内赵以温休息的一天,一共三天;每天180,一个月满打满算也才2160块收入。   在南州市2160一个月能活吗?   姜何完全没夸张,他是真的觉得这种程度连生存都成问题,更别提辛久还没有固定住所。这样的话,除去房租和交通费用,辛久手里还剩得下钱吗?   “……暂时没有了。”辛久顿了一下才回答:“之前咖啡店的兼职我辞掉了,也在找新的。但其他的工作要么时间不合适,要么我做不来。”   “没想着找全职吗?”姜何抬手掩着嘴巴问。   “全职不行。”辛久有点尴尬地笑了一声:“我每年夏天都要无故消失半个月,就每年都得被解雇一次,也积攒不到什么实绩。没有公司会用一个这么没定性的全职的。”   姜何这次没回应,稍稍低着头读桌上翻开的书,垂着眼睛,看不到具体的表情。   辛久以为姜何是不想聊了,毕竟要不要店休最终还是老板自己说了算的,辛久便也识趣地不再多言。   至于辛久的兼职工作,则是辛久自己的私事,是只关乎辛久一个人的生活。跟有自己的店铺、有店长帮忙运营、只要来店里坐坐就有钱入袋的姜何没有一点关系。   分明阶层就不同,过着天差地别的日子。一句礼貌性的口头关心而已,姜何对他的生活不感兴趣再正常不过了。辛久想得很通。   只是辛久没注意的是,桌上那本摊开的《小龙虾传》似乎很久都什么没动静了。   姜何在同一页停留了十分钟。低着头微蹙着眉心,像是很努力地在研读思考;却还是很长时间都没把那一页翻过去。 第11章 11.长点儿心吧打工鼠!   这天晚上八点,赵以温满脸收不住的笑意,满嘴停不下的感谢,几乎是一步鞠一躬地下班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估摸着赵以温走远了,姜何把花店外间的灯关掉了,走去了相对隐蔽的里间。姜何从赵以温平时的工作台下面拿出一个纸袋,放在桌面上,然后后退了一步:   “可以了吗?”姜何发问。   “你可以转个身吗?”肩膀上的小禾鼠在姜何耳边说。   姜何配合地向后转身,背对着桌子上的纸袋。   答应赵以温之后,姜何仍旧担心自己不够熟悉,没法一个人看店;所以和辛久商量说下班之后做个简短的“培训”。   目前辛久变成人已经很容易了,即便有情绪波动或受到惊吓,也不怎么会影响化形的稳定性。但辛久仍旧不能随心所欲,随时随地变成人——毕竟能不能稳定化形是一方面,能不能凭空变出衣服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所以要在店里化成人形的话,辛久不得不拜托姜何帮他带衣服。   “好了,转过来吧。”   一阵窸窣的响动结束,姜何回头。辛久穿着之前穿过的那件深蓝色浴袍,光脚踩在花店的白色瓷砖地板上。   “之前不是把我衣服搬过来了嘛,怎么还是拿了浴袍……”辛久稍垂着头,一双白皙细嫩的脚挨在一起,也许因为地面太冰,趾尖的浅红色显得比之前更鲜艳。   “抱歉。”姜何卡了一下:“我给忘了。”   也许是因为辛久本身就比姜何低一些,也没有健身运动的习惯;对姜何来说勉强合身的浴袍,在辛久身上就看起来有点松垮,衬得辛久好像更瘦小更可怜了。让姜何觉得自己好像欺负了辛久一样。   姜何犹豫了半秒,把自己的鞋脱下来,用脚推到辛久跟前:   “先踩我的鞋吧,地上太凉了。”   辛久被这个意料之外的动作吓到了,非但没踩上去,反而还退了一小步,轻轻撞到了身后的桌子:   “不不……不用了吧……”   “我有袜子,没事。”姜何没跟辛久在这里拉锯,淡淡地扫了辛久一眼,就信步走去花店的外间。   姜何在摆花的台子前站定,稍稍加大了嗓音问:“这里每朵花都要剪根吗?”   辛久不敢怠慢,也来不及把地上的鞋穿好,只简单地踩住,快步朝姜何的方向走过去。   姜何的皮鞋很软。不知道是被他穿久了,还是鞋子本身用的就是柔软的皮料。辛久光着脚,还能清楚地感觉到鞋子里尚未散尽的温暖体温,一寸一寸地暖着方才被地板冰得冰凉的脚底。   辛久用手抽出一个瓶子里的花,把泡在水里的花茎根部给姜何展示:   “对,剪一厘米左右就行,大概这种角度,稍稍斜一点。换水不要直接接自来水,水龙头旁边有两桶放了一天的水,店长说这样水里的含氧量会高一点。桶里的水用完之后,再把自来水接进去就行了。”   “嗯。”姜何点头:“那我们明天可能得早一点来了。”   之后辛久便开始教姜何怎样包花,拿了几支已经有枯萎迹象的花做演示。   辛久亲自示范单支多支的花分别要怎么包;如果客人只是买回去插在自家花瓶怎么包,准备送人的话要怎么包。什么样的方法比较节约成本,什么样的方法比较节省时间,以及要写贺卡的话需要注意什么。   花艺的难度在于视觉上的创新和平衡、颜色上搭配与惊喜。如果是客人来店里自己选花,没有更多要求的话;就只需要把花包整齐一点,颜色和谐一点,相对来说就比较容易做到。   辛久把之前那些花包了又拆,给姜何从简易到(相对)复杂全都演示了一遍,确保姜何每一种都学会了;就算临时忘记,辛久只要在他耳边提醒一句,姜何也就记起来了。   “培训”结束,辛久把桌上刚用过的纸收拾整齐,用长尺子压好;然后去挂包装纸的架子上取了几张报纸下来,让姜何试着包一次。   辛久拿的是广告页。姜何用尺子大概裁了对应的尺寸,用辛久教给他的最考究的方法把这束花包起来了;最后整理完毕,还取了一张空的卡片,用木质的小夹子固定在了花束上。   姜何拿起自己包好的花束,眼里盛满了成就感和满足感,嘴角也漫出点笑意。   辛久挑的几支花虽然都是已经有些发蔫的了,但颜色仍旧鲜艳,包起来之后还是很漂亮。   姜何盯着手里的花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辛久:“你虚弱期结束之后,还想来店里工作吗?”   辛久在演示和讲解的过程中出了点汗,正挽起浴袍的袖子,斜靠在桌子边沿,用一只手给自己扇风;闻言轻笑:   “店里还会要我吗?我可是无故失联了半个月啊。”   花店里间的灯是偏暖的米色光,照在辛久眉眼间,显得温和平静。不知为何,姜何还从中看出了些类似地衣植物生长的顽强。   姜何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说:“肯定会要的,工资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再谈。作为花店的店员,你能力比我好太多了,没理由拿比我低的工资。”   辛久弯起眼睛仰头笑了,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荒唐可笑的事情一样:“涨工资这种事,哪会有老板亲自给员工提的啊……”   姜何正色,心头有点发酸:“老板怎么了?老板也会惜才的啊。你现在这种工资,减掉你的生活所需,只会剩下一个负数……”顿了一下,姜何又补充:“别忘了你还欠我钱的。”   辛久微笑着点点头,这才隐隐有些如释重负。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辛久就已经认定了,有前提有私心的“对他好”才是合理的,才是没有阴谋、没有危险的。   “那等我虚弱期过了再商量吧。谢谢老板。”辛久冲姜何微笑。   “嗯。”姜何点了一下头,把桌上的花拿起来,单手捧在自己臂弯:“这束花我们带回家吧,应该还能养两三天。”   “好啊,但这个就算了吧。”辛久伸手把花束上的小夹子和卡片取下来:“这贺卡还能用的,别浪费,都是成本。”   辛久的小聪明很多的。刚刚才被老板表扬过,才说过想给他涨工资的事情;辛久当然得表现出一个尽职尽责、“呕心沥血”的员工该有的样子。   “行吧。”姜何把空贺卡放回原位,但却抬手拿起了桌上的小木夹,随意地伸到辛久身前,把浴袍的领口夹起来了。   嗯?   辛久有点不明所以,低头看看领口的夹子,又懵懵地抬起头,满眼清澈地看姜何的表情。   姜何舒展眉眼,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儿,这浴袍你穿不太合身。再没什么了的话,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啊……好。”辛久点点头,变回禾鼠,从浴袍里钻了出来。   姜何把浴袍重新收好放回袋子里,关灯锁门;转身走入了晚上九点半,南州市尚未熄灭的夜色里。   姜何一只手拿着花,一只手提着装衣服的纸袋。辛久就在姜何肩膀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像巧克力碎,零零散散地掉在回家的路上。   姜何甚少接茬,一般只是“嗯”两声,示意自己在听。   这晚,姜何忘记了辛久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一句都没记住。但姜何脸上浅淡的笑意一路上也没消。   姜何发誓自己不是有意的。只是有时候机缘巧合,“时也命也”;有些画面真的就是“闯”进人眼睛里的。   曾经认真回想过的问题,今天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在辛久俯身的时候,姜何轻易地看见了浴袍领口里那点珍贵的颜色——   比关节处的颜色还要漂亮的,和辛久的嘴唇一样的粉红色。   至于姜何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忘掉那晚的遐想,姜何自己也懒得追究了。 第12章 12.“更年期”表现   第二天周三,姜何早上来不及去运动了,很早就到店里给花剪根换水,确保十点店里可以整整齐齐地开始营业。   辛久还是禾鼠形态,面对客人的时候可以在姜何耳边小声提醒两句,但弯腰换水这种纯靠体能的事,辛久就爱莫能助了。姜何一圈忙下来,后背的衬衫已经湿了一小片;只是或许碍于辛久在场,没喊累罢了。   但辛久亲眼看到,中午休息的时候姜何给赵以温店长发了消息:   “明天我不来店里了,你一个人可以吧?”   托姜何的福,辛久第二天也有了假期。   但辛久和姜何理解的假期好像根本不是一个概念。辛久在姜何家这么多天,就没见姜何睡过懒觉。这天也是,辛久醒来的时候姜何已经没在家里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对辛久来说也算好事。辛久在成为禾鼠精之后,其实还是更习惯、也更喜欢以人的形态生活。只是怕姜何别扭,所以一直忍着没变回去而已。   所以姜何不在家的话辛久也就不用忍了。   看姜何卧室的门开着,辛久进去把自己的箱子找出来,给自己随便套了身衣服,久违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还是做人舒服啊!辛久眯着眼睛感叹。许久没有这么衣着整齐,这么有人样了,辛久有点怀念。   做人的时候,要怎样度过美好的休假呢?辛久脑筋一转,眼神一闪:虚弱期之前追的剧,这些天应该更新了好多集吧?   啊可是……紧接着辛久就意识到,自己的手机,连同装手机的包,都被姜何藏起来了。   天!没有手机的假期要怎么过?姜何简直是把人命门掐住了啊!   辛久怀着悲壮心情环顾四周。   作为回答,填满书架的姜何的书映入眼帘,本本都闪烁着丰硕的知识的光彩——   呵,果然,更绝望了。   姜何今早去健身房没做有氧。   他觉得前一天的有氧运动量绝对够了,所以练完器械之后就站在窗边,边喝水边休息了一会儿。   坐落于写字楼25层的健身房,拥有宽敞明亮的环境、不菲的年卡价格,以及与之相配的,从落地窗望出去时绝佳的视野。姜何做完拉伸之后经常会在这里停留一会儿,俯视着楼下渐渐醒过来的城市和街道。   楼下的人会度过怎样的一天呢?和前一天相同吗?或者发生一些奇遇吗?打破生活的惯性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普通人的生活也会出现具有传奇效果的、改变轨迹方向的“关键帧”吗?   “姜哥?”一声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姜何乱飘的思绪:“运动结束了吗?”   姜何闻声转头,看到了负责对接他的健身房教练小陈。   像姜何这种一年一续费,不买私教课,练习的时候自主性也比较强的会员,跟负责对接的教练员很少有交流。但小陈出于工作原因,还是会在有条件有需要的时候,主动去跟姜何聊几句。   “嗯。刚结束。”姜何把手里空了大半的水杯拧起来,随着手臂垂了下去。   小陈对接的会员不少,但“坚壁清野”成姜何这样的也确实少见。怎么会有人前一秒还无所事事,下一秒她来搭话,就一幅赶着要走的样子啊?   如果最开始小陈还因为姜何不施粉黛也好看的脸而动心过几秒的话,随着这些时日的相处,小陈也早看出来姜何这人油盐不进了。   但打工人有打工人的任务啊!即便小陈自己也觉得尴尬,她也得硬着头皮把她该干的工作干了:   “姜……先生,下周日是咱们健身房的开放日,店里的会员可以带朋友一起来,参与游戏比赛,店里会设置奖品。您这次有兴趣吗?”   每两个月姜何都会被问这个同样的问题。可即便每次姜何的回答都是“没有”,两个月之后,他还是会收到同样的问题。   “应该……暂时没有。”姜何尽量表现出他有思考过的样子。   “啊,好的。没关系,您要是想参加的话给我发消息就好,到时候也尽量帮您协调名额。”小陈有些干巴地牵了牵嘴角,点了点头欠了欠身,顿了一下:“我们开放日的活动每次都有认真做,也算是给会员的一种回馈,您一直没机会参加,对我们来说也很可惜的……”   “呃……”姜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这种要邀请朋友的活动,姜何向来找不到人开口。他当然知道所谓“丰厚奖品”都是出自会员们的年卡费,但姜何就是不知道他可以邀请谁。   “我还是晚点再联系你吧。”沉吟良久,姜何最终也只憋出来这一句话。说完就跟小陈告别,拿着自己的杯子去更衣室了。   简单冲了澡换了衣服,姜何背着包,再一次走进了楼下的Tims咖啡。   姜何的生活太单纯了,关系近的朋友非常有限。除了健身房里的人以外,就赵以温、许斯哲而已。或许这会儿还勉强可以算上辛久。   但周末是花店最忙的时候,没可能他和赵以温都不在店里,所以不行。至于辛久,姜何到现在也没摸清这个人,他虚弱期结束后会怎样也不知道,也不合适开这个口   就只剩下许斯哲。   姜何在椅子里坐直了,找出手机,拨通了许斯哲的电话。   “姜何?我正想找你。”许斯哲在电话那头开口:“我想订两束花,下周有两个病人的忌日。我周日下午来取行吗?”   “噢!好的好的,颜色有要求吗?”姜何捧着手机认真听着。   “没有。两位都是男士,去扫墓的时候用的花,颜色让赵店长看着搭配就行。”许斯哲好像在准备什么东西,听筒里传来一些物体碰撞的噪声:“你很少周内打我电话,有什么事吗?不会又要找我讨论动物成精的事情吧?”   “不是。你……你在忙吗?”毕竟是第一次开这种口,姜何还是有点紧张。   “五分钟后去查个床,所以你要讨论这种“架空问题”的话,我就忙。”许斯哲不客气地说。   “没有,我只是想问你下周日有没有安排。我们健身房开放日,有个邀请朋友一起参加比赛的活动……”   “饶了我吧姜老板……”许斯哲在电话那头拖长了嗓音哀嚎:“我每周满共周日一天假期,在山里连轴转一周,就一天休息日,你还要我去健身房吗?太没人性了吧!”   “那……”姜何下意识地想说点什么再争取一下,但转念一想,他的确也没有立场勉强许斯哲做什么。怎么安排假期是许斯哲自己说了算的,愿不愿意,都应该许斯哲自己决定才对。   姜何紧急刹车:“那算了吧,没事了。”   “嗯?”许斯哲听出了姜何语气里的失落,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什么比赛?很重要的吗?”   “没有,就是……”姜何沉吟了一下,喝了一口面前的冷萃:“今天负责对接我的教练员说,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见我带朋友参加过开放日的活动,感觉很可惜。她看我的眼神,还有语气,好像全都是那种对孤独又边缘的人的……怜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惨。”   “啊?”许斯哲一拍桌子:“这……她这样你不能投诉吗?换一个对接的教练员,或者换一家健身房呢?”   姜何拿着手机笑了两声:“冷静点许医生,人家也没怎么我。是我自己最近太容易多想,变敏感了好像。前几天我还被一个二十几的小孩说是‘一把年纪’,害,可能真被说中了吧。”   “啊?那我跟你说几条男性更年期症状你自查一下哈!”许斯哲张口就来:“脱发,晨勃次数减少,性欲减退……”   “喂许斯哲!”姜何在电话那头带着笑意呵斥:“你靠点儿谱行不行?”   许斯哲听姜何情绪差不多正常了,起身拿好东西,看了眼时间:“那我去查床了?你别胡思乱想,不然真的会更年期提前。”   “呸呸呸!”姜何笑骂:“你赶紧去吧!我挂了。”   许斯哲轻笑一声,挂断了电话。   姜何在Tims多坐了一会儿,边喝咖啡边发了会儿呆。   姜何从来不是一个厌倦独处的人,相反地,或许是早年做研究时形成的习惯,他觉得独处的时光才是对他而言真正放松的时间。直到现在,尽管姜何已经三四年不曾接触过实验和科研,他也始终如一地保留着这个偏好。   但姜何从来没觉得这样的自己有点“惨”。他觉得这是自由,是不拘束,是充分地掌控自己的人生。   不依靠任何人就能过好自己的生活,这是一种罕有且珍贵的能力。   可现在,姜何在Tims安静回顾今天的“异常情绪”时,却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很难集中注意力,莫名开始想念手掌心一小团毛茸茸的触感。   姜何有些失神地,下意识地低头看向他空空的手掌。   回家吧。姜何决定。   背着健身背包走回家的路上,姜何控制不住地在想辛久这时候会在干什么。   会保持小禾鼠的形态,在笼子里仰躺着睡得半死?还是变成了人形,光着脚靠在沙发上晒太阳?或是又趁着自己没在家,用双份浓缩做了一杯燕麦拿铁?   这就是养宠物的乐趣吗?原本空空的房间,好像多了一点生动的期待。姜何下意识地轻挑嘴角,按下了门把手。   辛久的出现,实在是给姜何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带来了太多闻所未闻的改变。   姜何一路上畅想过的画面,没有一个是实际发生的。   客厅里,上午的阳光正好,暖暖的浅金色洒在米色的墙面和桌面上。沙发上整齐地摆着靠枕,空无一人。   但姜何立刻知道了辛久在哪里。   姜何听到耳边锅铲碰撞、热油迸溅的声音。厨房飘出姜何从老家带回来的花生油的香味,是姜何很久不曾在厨房外面闻到的味道。   姜何拉开厨房的滑门,向前探头。辛久正穿着一件纯色的短袖T恤,系着围裙,在一片散发着辣椒呛人气味的油烟里,游刃有余地挥动锅铲。   厨房里声音太大,辛久没听到姜何回来。看到姜何推开厨房门,辛久先是惊讶了一下,很快又冲姜何笑:   “老板,中午一起吃饭吧?”   案板上放着切好备用的蔬菜,整齐干净。眼前站着等他一起吃饭的人,眉眼灿烂。   姜何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或许在盛夏中感觉到温暖是种不合时宜的说法,但他确实就是这种感觉。   这一瞬间,姜何好像第一次,小小地窥见了陪伴的意义。 第13章 13.自作多情了?   辛久心脏跳得“砰砰”的。   他这绝对算是兵行险着,赌姜何对自己进厨房的行为不抵触。是人也就罢了,是只禾鼠的话……出现在厨房里,好像就颇有点瓜田李下的意味了。   可是没有办法,辛久想要讨好姜何,拿到自己的手机的话;他现在只想得出这个“洗手作羹汤”的办法了。   都怪自己话说得太满,让姜何把整个背包都“代为保管”。辛久很是懊悔,现代社会,人没有手机能过吗?所以要重新商讨条件,率先展露诚意,那不是最基本的嘛。   辛久打开姜何家的冰箱寻找食材,好在里面还放着点不易坏的蔬菜和肉,给辛久留了点儿发挥空间。辛久东拼西凑,勉强凑出三道菜——   青椒炒蛋、西红柿炒土豆丝、豆角炒肉丝。   姜何家的厨房不大,两个成年男子都站进去有点挤。辛久让姜何先去客厅,一会儿等着吃就行;姜何没太好意思,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辛久把菜炒完了。   11点半,姜何给两人盛了米饭,辛久把菜端出来放在茶几上。   姜何家客厅很宽敞,但只有茶几没有餐桌。平时姜何大多数时间要在店里,到了饭点儿就和赵以温错开时间,去附近的餐馆吃,在家吃的情况确实比较少。   姜何坐了一个矮凳,辛久则干脆坐在地上了。两人面对面,先后动了筷子。   姜何夹起一筷子豆角肉丝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就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咽下去之后迫不及待地说:   “很好吃啊!我还以为你应该不做饭的。”姜何对辛久之前住的地方记忆犹新,那个小房间里根本没有厨房。   辛久弯起眼睛笑了笑:“是吗?之前房东他们有时候会叫我一起吃饭;可能是看我总一个人,年纪小还没钱,觉得可怜吧。我拒绝不了,又不好意思白吃,所以就也帮忙做饭。”   姜何早些年花了太多时间在学校和实验室里,总是点外卖或去食堂;自己做饭的能力还停留在童年水平,勉强能做熟而已。对比起来,姜何觉得辛久简直是个生活家,不由感叹:   “感觉你好像什么都会,很厉害。”   “哪儿有!”辛久笑着摆手:“老板你才厉害啊。做科研发论文什么的,我怕是一辈子也会不了。”   姜何心跳一滞,抿紧了嘴唇,掀起眼皮朝辛久直直看过去。   直到这时候姜何才意识到,之前那位读博的同学来家里找他的时候,辛久是在场的,听到并且记住了他们的对话。   姜何忘了自己那天说了多少,也无从推断辛久听明白了多少,猜想了多少。姜何只记得那天他很生气,不知道是不是做出了失态的事情。   “啊,我……我现在也不会那些了。”漫长的沉默过后,姜何含糊其辞,移开了目光。   辛久自觉失言,端起碗低下头,挡着自己的脸暗暗吐了下舌头,也没再接话。   辛久的厨艺确实不错,分量也掌握得刚好;两人吃完后几乎没剩下什么菜。辛久主动收拾碗筷,去厨房洗锅,俨然一个勤劳且贴心的“主夫”模样,殷勤得有点可疑。   姜何想去店里看一趟,在门口准备走的时候,辛久还特意从厨房门口探头出来,两手扒着厨房的门,满眼欲说还休的挽留意味。   “嗯……”姜何的动作不得不停下,心下有种说不上来的预感:“有什么事吗?”   “那个,万一,家里发生什么事,我怎么联系你啊?”辛久忸怩地低下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莫名有点像刚进门还很害羞的小媳妇。   姜何被眼前的画面吓蒙了,甚至紧张起来,手心里莫名冒了点儿汗:   “家里……能发生什么事儿呢?”   辛久牙关都咬紧了。姜何没听出来话里的潜台词吗?他是真不懂还是故意装不懂啊!   辛久有点急了,脸颊隐隐透出些红色。他不敢过多耽误姜何的时间,也一时间想不出别的说辞;只能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满眼真诚,泫然欲泣,看得姜何心中惴惴。   “老板,我想要手机……”红着眼睛的少年最终直白地说。   啊……是这样啊。   姜何不仅立刻明白了辛久的弦外之音,也瞬间读懂了这餐饭背后的含义。豁然醒悟的同时,心头涌上了些难明的失落。陪伴的意义?生动的期许?姜何觉得自己之前的联想荒谬得有点可笑了。   长点记性吧!现在是自己的心灵敏感时期,要尽量别那么感性,少自作多情;不然到头来尴尬的还是自己。   最初藏起辛久手机和证件的目的,就是防止他忽然消失而已;姜何从来没想过,也没必要控制辛久的娱乐活动,加之现在虚弱期还没过,仍旧需要庇护的辛久不大可能逃跑。   姜何暂时没有拒绝辛久的理由,转身走去卧室,从衣柜里一个保险箱中取出了辛久的手机,带到了辛久面前。   辛久的眼睛几乎是瞬间亮了起来。这种时候的辛久跟看到零食的小宠物一模一样,好像全世界所有重要的、能带来幸福的东西,都在对面这个人手里一样。   姜何使了个坏,在手机距离辛久的手只有一公分的时候,忽然“啪”一下把手撤了回来。   辛久愣怔地抬头,茫然地看着姜何的脸。   姜何清清嗓子:“顺便一说,之前有人来家里找过我的事,不用跟其他人提。”   “没问题老板!”辛久笑成了一朵花,把举着的手心又往前凑了凑。   盛夏时期,热带城市晌午的阳光不容小觑。姜何即便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也会被地面漫反射的阳光刺到眼睛,不适地蹙着眉。   不到10分钟的路程,姜何很快走到了Anyway花艺门口。   当时装修的时候,姜何特意设计了纯白色的门头,配上银色的店名,看上去简单、清爽、干净、直白;姜何很喜欢。但现在,姜何忽然发现,这满墙的白色在阳光下居然如此刺眼。   姜何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   不止花店的门头设计,还有回收叶子被啃烂的郁金香、饲养来路不明的小型鼠类、收留虚弱期的禾鼠精、让自己和辛久住在同一屋檐下……   姜何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产生了很多变化。   除了具体的日常行为,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情感和思维、观察和思考的角度,统统和以前不一样了。   姜何暂时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是由于尚未适应所以显得生疏?还是由于完全不适配而错漏百出?   所以现在,是要停下来,回到最初循规蹈矩的日程?还是继续,期待一下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能给自己循环往复的生活带来多少未知改变?   姜何纠结了半分钟,忽然发现自己没有纠结的必要。   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存在“回到最初”的选项的。能选择的只有自己接下来的态度和行为,要是不想让从天而降的“惊喜”变成“惊吓”,就要自己掌控“意外事件”发展的方向。   姜何重新迈开脚步,跨上店门口的台阶,“叮铃”一声,推开了门。 第14章 14.登堂入“室”   “看什么呢?也不嫌晒。”姜何一进门,赵以温就在门边等着了:“怎么站外面不进来,等我出去接你啊?”   姜何摇摇头,径直走到柜台旁边靠着,用手轻轻扯着领口散热:“许斯哲说要订花,老规矩,扫墓用的。都是男士,两束,周日下午他来取。”   赵以温不敢怠慢,赶忙走到里间的工作台前,在平板电脑的日历上创建新任务,小声感慨:   “许医生人真好啊,病人每年的忌日都记着,还去扫墓。再这样下去,我都想直接收他成本价了。”   “那倒也不至于。”姜何拉开柜台前的椅子,斜靠着面朝赵以温坐下:“钱都是他们疗养院出的,本质上还是商业行为。他们疗养院位置挺偏,离公墓不远,在疗养院里去世的人大多都葬在那里。去世五年内的病人都有忌日扫墓的待遇,家属们都很感动,所以之后也更愿意再送人进来。”   赵以温想了一下,语气有点固执地重申:“即便这样,连着五年,每年给去世的病人送花扫墓这个行为,也很不容易了。这个疗养院也很好,冲这点我就很愿意去。”   “冲扫墓这点?”姜何不解:“你都撒手人寰了,意识随着肉体一起消亡了;你的身后事严格来讲,跟你本人没有关系,也对你造不成任何影响啊。”   赵以温长呼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平板电脑,转头一脸无奈地看着姜何摇头:   “老板,你可能真的是浪漫绝缘体。”   “哦。”姜何并不否认,他也觉得自己不是个浪漫的人,所以毫无顾忌地终止了这个“浪漫”话题,转而很“世俗”地问:“你中午吃饭了吗?”   “我吃了。”赵以温放弃挣扎,在这类问题上,他早就不会再费力气尝试说服姜何了,“往店里点了外卖,因为不能有食物的味道所以只能吃沙拉。怎么了?晚上要请我吃一顿补偿一下吗?”   “我没问题啊。”姜何耸耸肩,舔了一下嘴唇:“不过……今晚你不约会去吗?”   赵以温一愣,赶忙偏过头去连连摆手,语气有些不稳地说:   “哎呀我们还没到那一步……”   “约会而已,都还没到?”姜何惊讶。   “哎呀,总之……”赵以温抿着嘴唇歪着头,沉吟一阵,字斟句酌地说:“还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就约到她的程度。”   “那你昨天去干嘛了?没约会吗?”姜何很好奇,自己胆战心惊地看一整天店换来的假期,赵以温到底用来干嘛了。   赵以温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你知道H大吧,H大前几年在咱们这个区建了新校区,今年好像有几个实验室还是研究中心也要组建了。她下个月开始要去那边工作,我俩昨天就一起去新校区听了一个讲座。那个讲座……”   “啊抱歉,”姜何抬手打断,两眼里满是震惊:“你俩,去听讲座?你跟你想要发展的对象,去H大新校区听讲座?”   姜何开始怀疑了,到底谁才是浪漫绝缘体?   “那能怎么办?人家已经提前有安排了,允许我跟她一起就够意思了吧?她要去听讲座,我还能说我不想去?”赵以温说着,解了领口一颗扣子。   姜何沉默着做了一个很长的深呼吸,思索一阵,别有深意地说:   “那……祝你好运吧。”   相对于在感情上的收获,赵以温在经营上的收获反而更多。   他去听的讲座出自H大经济与金融学院,演讲者是H大的客座教授。赵以温对他提到的“顾客停留时间”的视角很感兴趣,对目前花店的经营也有一点新想法。   赵以温觉得,里间他包花的工作台,完全可以拓展为一个小型花艺workshop,提供一些入门级的花艺体验课程。这种活动既能有效提高花店里客人停留的时间,也能在客人与花店之间缔造更深层的联系,制造私人化的体验感。   赵以温滔滔不绝地,分别从花店的硬件条件、目前花店顾客的消费者画像、这一新业务的优势、开设项目可能遇到的挑战等各种方面,向姜何阐述了他的想法。   两人边讨论边商量,时间飞快,晚饭也没顾上吃。直到晚上九点,姜何和赵以温一起关了店,去一家海鲜烧烤店吃了宵夜,才带着新的思虑各自回家。   要是放在以前,姜何绝对不会跟赵以温聊这么长时间。   因为何必呢?每个月下来,到姜何手里的营业利润并不少,尤其遇上七夕和情人节的时候,那数额更是可观。既然花店的经营并不存在困难或危机,姜何也没有忽然膨胀的物欲;那就按原先的状态继续就好了呀!为什么要开辟新业务?多累得慌。   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姜何遇到了更大的生活变数,尝到了和之前不一样的滋味;所以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往平静水面上投石子,制造一片漂亮的涟漪”的行为。   对于日复一日面对着一片静水的人,这也可以是一项有趣的活动。姜何这样想着,推开了家门。   “老板你回来啦!”电视柜旁边,辛久正坐在地板上,一手拿着正在充电的手机,一手举高了跟姜何挥手打招呼:“你看《正义与疯狂》了吗?我的天啊,谁能猜到终极BOSS居然是全程跟他们一起调查的人!”   辛久说的《正义与疯狂》是八点档的一部电视剧,黄金时段每日两集,最近势头很大,姜何也有耳闻。   “你一下午就看完了?”姜何有点不敢相信,辛久虚弱期,应该落了十几集才对:“也没午休吗?之前一到中午就听你在我肩膀上打盹,一到假期就没瞌睡了?”   “我也真是胆大包天了,居然在老板肩膀上睡觉……”辛久稍稍偏头,朝姜何不好意思地笑:“不过我平时没有午睡习惯的,就是在禾鼠形态下会有昼伏夜出的本能,所以才白天犯困,不是故意的……”   姜何并不觉得辛久在他肩膀上打盹是多大件事,只是很无所谓地“嗯”了一声,去卧室拿衣服准备洗澡:   “今晚早点休息吧,明天可不是假期了。”   这晚,忙着追剧的辛久没能在姜何之前洗澡,所以等姜何出来之后他才进去。   姜何睡前又想了一遍赵以温的提案,好像挑不出毛病,但好想也不能贸然开始。出于求稳心态,临睡前,姜何还是挑了本商业经营类的书下单。   辛久的“浴缸瘾”过得差不多了,最近几天洗澡都很快,出来之后就到姜何卧室门口提醒他:   “老板,我变回去咯?”   姜何就跟着辛久一起去客厅的鼠笼旁边,在辛久变回禾鼠之后,把他之前穿的衣服收好。   这晚的日程和之前大同小异,姜何拿着一团辛久的衣服进卧室,然后把卧室门关上,设好空调定时,自己也躺上床准备休息。   辛久提到的科研经历,赵以温提到的H大,让姜何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   在H大读本科的时候,姜何修的是化学生物学专业。可能就是因为之前接触过实验室小白鼠,所以最初见到辛久的时候,才没显得太慌乱吧。   鼠类确实会昼伏夜出,姜何想起某天晚上在学院楼开会,离开的时候路过实验室,里面小白鼠的动静大得出奇,跟在课上完全不是一个水平。   姜何的脑筋忽然转了一下:辛久说他白天打瞌睡是因为生物钟,那晚上应该也会因为生物钟所以睡不好吧?   这一天辛久都没好好休息,上午忙着煮饭,下午忙着追剧;要是晚上还休息不好的话,明天还怎么起床去上班?   或者,难道要跟辛久说,明天再放他一天假吗?可是今晚才跟他强调过明天上班的事,第二天忽然又说不去了,要怎么解释啊?   说出于对员工的人道主义关怀吗?太生硬了吧。说自己担心他累着吗?也……太说不出口了吧。   辛久要是变回人形的话,生物钟应该就跟着变回来了吧……   但客厅的沙发躺上去太热,小卧室的床还没来得及收拾,辛久变成人也休息不好吧。除非……   姜何想到了一个,他可能不该想到的办法。   此时的豪华别墅仓鼠笼里,辛久正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卧在笼子的角落,贴着塑料墙壁勉强“降温”。   明明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但辛久的大脑此时却十分活跃,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闪现各种画面。   一会儿是今天刚看的电视剧的飙车情节;一会儿又是之前的房子里半夜下雨,淋湿了晾在窗边的衣服;一会儿又切回电视剧,终极BOSS踩着锃亮的皮鞋,亲临主角的审判现场……   脚步声“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地响。   “辛久?你睡了吗?”   脚步声停了下来,小禾鼠抬起了沉重的眼皮,被客厅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灯晃了下眼睛。   辛久认出了姜何的声音。睁眼,勉强看清了姜何稍乱的头发,和他等比例放大的脸上略显紧张的神情。   “那个,你睡不着的话,要不变回来吧……今晚先在我卧室凑合一晚?” 第15章 15.我可以   从前,姜何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过分善良、善良到有害的人。   但是这天晚上,在姜何最终和辛久一起,躺在自己关了灯的卧室的床上的时候,姜何头一次对自己做出了上述评价。   辛久是活跃了一整天,几乎一挨着床就睡着了。姜何则不然,自小学起就没有了跟人同床共枕的经验,现在身边莫名多了一个人,多了一组呼吸,多了一个恒温热源,姜何根本睡不着。   姜何闻到身边尚不熟悉的味道:一种很薄很清的,带着湿润绿意的花香。跟自己身上的沐浴露味完全不一样。姜何在枕头上转头,看到的不再是空置的另一个枕头,而是深色的发梢和齐肩薄被之间,露出的一截雪白的后颈。   这个晚上,入睡困难的姜何借着窗外路灯投射在纱帘上的光,利用墙壁上的影子,数清了这个压褶工艺的窗帘到底有多少个褶。   但姜何最终睡着了,忘记了答案。   姜何长了记性,之后的几天,无论是出于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姜何再也没邀请辛久和他一起睡过。   反正第二天一早变成禾鼠之后,辛久照样会受生物钟影响犯困打盹儿,跟前一天晚上是什么形态没关系。姜何很后悔,自己一开始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   这就是关心则乱吗?   当然不是。姜何摇头,就是自己蠢。   接下来的几天,没遇上什么特殊的节日,Anyway花艺的生意平平。就算偶尔来订单,也是直接在线上下单,店长自己做好然后外送出去的。没有对客服务环节,辛久就没有发挥空间,有点无聊。   这天中午,赵以温出去吃饭,姜何留在店里看店的时候,进来了一个客人。   门口的铃铛一响,辛久立刻像听到哨声的士兵一样,迅速反应,顺着姜何的脖子爬到姜何耳后的头发里,像作战指挥官一样小声说话:   “来客人了!老板你冲他点下头,微笑一下——对,先别起来,等他自己先看一会儿。”   姜何现在也很熟练了,镇定自若地把手上的书翻过来扣下,既不着急也不怠慢地起身,缓缓走到客人身边:   “您好,需要什么呢?”   亚热带的夏季,中午经常会因为上升气流过强而下点小雨,一般很快就停。   这天中午也下了点雨,但已经停了,太阳又重新亮起来。路上只稍稍湿了一点,并没有积水。   但这位客人拿着伞进来,梳着整齐的发型,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西裤,和一双略显陈旧的皮鞋。姜何低头看了眼这位客人的鞋,条件反射般皱了下眉头——   可能是鞋的主人不知在哪里踩到了脏水,往店里干净的地板上留了一串泥泞的鞋印。   “这是什么花?”客人指着墙面架子上的一种花问。   “是桔梗。”姜何按辛久的指示,把花瓶从架子上拿下来,好让客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辛久趁此时机已经把这位客人从头到脚大致打量了一下。衣裤和发型都精心打理过,说明应该有重要场合。皮鞋是旧的,很少保养的那种,典型的经济适用款式。   辛久推断这位客人应该有一定的购买力,但对待非基础类的消费比较谨慎,会非常关注性价比。   辛久在姜何耳边小声开启了提词器模式:“桔梗一枝上会带四五朵花,送人的话,视觉上会比单头的花更有分量。这批花我们也是才进不久,好好照顾应该还能开将近两周,很合算。”   经过之前几天的磨合,姜何跟辛久配合起来已经很默契了。辛久说什么姜何复述就行,语速语调也基本听不出奇怪的地方。   但这位穿衬衫的的客人听姜何说完,却忽然很不屑地笑了一声,用手托起一朵开得正好的花,很不客气地说:   “蒙谁呢!你们这花明明都快干了,哪撑得了两周。”   姜何和辛久都愣了。这次不用辛久提醒,姜何也知道要说什么:   “洋桔梗就是这样的,花瓣就是有点波浪形,不是干了。我们店的花材都是A级的,每天剪根换水,不要放在太阳直射的地方,开两周基本没什么问题……”   “行了行了,”客人一边挥手一边打断了姜何的话:“这花怎么样不是靠你说的,是靠我自己看的。反正也快卖不了了,给我算便宜点儿吧。”   辛久花了好一阵组织语言,一字一句,语气尽量平和地在姜何耳边说:   “抱歉,可能是我没说清楚。桔梗有不同的品种,现在这款是比较常见的Echo系列,花型就是这样的。您说的花瓣平整的桔梗,比较常见于单瓣的桔梗,但单瓣桔梗的观赏性总体来说不如重瓣的好,我们店平时也不会进。您不喜欢这种花型的话,也可以看看其他的。”   除了最开始的“抱歉”二字,姜何全都按辛久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了。说完,姜何就抬起胳膊,把花瓶摆回原来的位置。   “哎等一下!”客人伸手挡住了姜何的胳膊,面上显出些许焦躁和不耐:“意思是顾客连花的好坏也分不清了?你们这种一枝上面四五朵的,根本养不到每朵都开花!还真当人傻呢!我反正诚心要,你给我算便宜点我包一束。”   辛久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讲价来的,那这就好办了:“您想要多少枝呢?数量够的话,花束的加工费也可以……”   辛久说不下去了,他发现姜何根本没跟着他复述,姜何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面朝客人一言不发地站着。   “老板?”辛久看不到姜何的表情,用爪子在姜何耳朵后面轻轻推了两下提醒他:“说话啊……”   “先生,如果你觉得我们店的花质量很差的话,也可以选择其他花店。你也不是一定要买皱巴巴的花,我们也不太缺这一单赔本生意,没必要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对吧?”   姜何这段话说得无比流畅,语气比店里20度的空调还冷,连经验丰富的辛久都被吓到了,在姜何耳朵后面不敢作声。   这位“盛装”的客人也被姜何的话震到了,一时间张口结舌,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你怎么说话呢!这店是那个长头发的男人开的吧?你叫你们老板来!我跟你们老板说话!”   姜何根本没听他把话说完,自顾自地转身去里间找了个拖把出来,弯腰在他脚边一通乱甩:   “他是店长,老板就是我,我没话跟你说。你把店里的地踩脏了,麻烦出去。”   “我去……”对面的客人顾忌着自己的西装裤,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姜何“乘胜追击”,一路用拖把把人“扫”到了门口。   “就你这种态度,你这店迟早倒闭!”客人在门口气急败坏地用手指着姜何,拿着自己的伞骂骂咧咧地走下门口的台阶。   “呵,”姜何轻蔑地笑了一声,拄着拖把扶着门,冲着那人的背影还嘴:“这铺面我都已经买下来了,怕是不能如你的意!”   “哥哥哥,”赵以温吃饭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赶忙小跑来姜何身边;看看那个忿忿的背影,又看看姜何怒气未消的脸,六神无主:“干嘛呢?这是怎么了?”   姜何被气得够呛,胸腔还因为尚未平复的急促呼吸一起一伏,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拉着拖把重新进店里,边走边说:   “遇上一个特别让人无语的客人,气得我高血压快犯了。跟他解释了又解释,桔梗本来就是那种花瓣;他硬要说是蔫儿了,说我们店忽悠人。最奇葩的是,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偏要人便宜卖给他,好像非得他来‘消灭脏物’一样!太奇葩了!”   “嚯……”赵以温拧着眉头打了个颤:“遇到这种客人真跟踩到地雷一样,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姜何放好了拖把,重新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稍稍平静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   “这种生意就没有做的必要!对这种人和颜悦色、低声下气完全是浪费。”   辛久听出来了,这是姜何在用话“敲打”他;辛久其实不完全认同姜何的想法,但这会儿店长也在,不是他发表观点的时候。辛久只小声在姜何耳边说了句“知道了”。   “你记得之前店里的那个兼职吗?我说他是‘销冠’那个。”赵以温回忆道:“他就特别会对付形形色色的,奇怪的客人;脾气特别好,对什么人都笑嘻嘻的,好像根本不会发火一样。”   “你说辛久?”姜何挑了下眉。   “对!你记得他名字啊,”赵以温有点惊讶,“我还以为我说名字你还对不上号呢。我印象里,你好像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吧?”   姜何转了下眼睛,淡淡地说:“但你跟我提过很多次的嘛,我就记下了。他……很厉害吗?”   “非常!”赵以温不知道辛久在场,夸起人来丝毫不吝辞藻:“就那种我遇上都头疼的客人,辛久都能把他们安排得服服帖帖的。很多客人一上来说话就莫名其妙,根本没法沟通。但辛久就能一直保持稳定情绪,能明白那些客人想干什么,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创收一笔,真绝了!”   姜何轻轻“嘶”了一下,眉眼间若有所思,抿了抿嘴唇,缓缓问道:   “你觉得,我们把辛久招来当全职怎么样?你不是想做那个花艺体验workshop嘛,招辛久当全职店员的话人手不就够了?”   “当然可以啊!”赵以温激动得拍桌子:“辛久工作能力这么强,又很熟悉我们店,性格也好,他来真的最好不过了!问题就是不知道辛久愿不愿意啊。”   “辛久愿不愿意?”姜何稍稍动了下头,示意辛久回答他:“辛久肯定愿意的吧?他有更好的选择吗?”   “我……”辛久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现在已经没了房子,他不能再没了工作:“我愿意。”   “谁知道呢。”赵以温耸耸肩,有些失落地耷拉着眉眼:“我最近联系不上他了,上周给他发的消息他现在也没回。”   “我可以啊。”姜何语气轻快地说。   “啊?”赵以温没理解这句模棱两可、表意不清的话。   “我能联系到他。”姜何玩味似地轻轻挑起嘴角,“他不回你信息吗?有点奇怪啊……”   “啊?”赵以温由茫然转为震惊,睁大了眼睛看着姜何。   “别说了老板……”辛久咬着牙小声在姜何耳边哀求。   “那我来联系他吧!”姜何脸上的笑意没来由地更明亮了些,对赵以温说:“我也可以帮你提醒他及时回信息。”   这个店里所有关于辛久的事情,姜何都可以做,并且也都一定会解决。 第16章 Apple in my eye   辛久入职的事情做得比想象的简单得多。   原本按理来说,辛久被招为正式员工,就难以避免报税的问题;要是再细究下去,还会涉及到社保甚至五险一金。姜何已经知道辛久的证件是不能用的了,要是跟辛久索要身份信息,这事铁定会穿帮。   真要是这样,辛久能不能在花店工作都是其次;重要的是,两人之间的信任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故事很有可能就此戛然而止。毕竟谨慎是鼠类的天性,辛久察觉不对,一身轻松无牵无挂的他肯定会第一时间选择消失。   不能这个时候消失!起码不能是这个月消失才行。   南州市多雨且闷热的炎夏,从头昏暗到尾的台风天,苔藓又咸又潮湿的味道从各个缝隙钻进室内,涌进鼻腔……   这是姜何持续了三年的,一到台风频发的月份就发作的梦魇。像夏夜荷塘边恼人的蚊蚋,无论怎么赶也赶不走。   所以起码现在,起码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姜何分不出精力面对可能发生的“被抛弃”。   “老板……”正在姜何为此头痛的时候,辛久主动来找了他:“刚店长找我要身份证复印件,说办入职手续。”   辛久的虚弱期已经全部过了,明天就是商量好的开始上班的日子。   “哦。”姜何有点疲惫地抬起头,“怎么了?你手机里没留扫描件吗?要我把证件给你去复印吗?”   “不是……”辛久在姜何身边坐下:“我在想,我的工资要不要直接打给你。我在你家借住这么久,你帮了我这么多,而且我不是还欠你钱嘛!之前商量的就是除去生活所需,剩下的全部给你;反正我们现在一起住,花销也都是一起的,所以干脆这笔钱就别过我的手了吧?”   姜何没说话,眸色暗暗的,偏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辛久的眼睛。   多聪明啊!姜何几乎要拍案叫绝,如果他自己不是被算计的对象的话。既隐藏了自己证件的问题,又顺路表了次忠心;得了便宜又卖了乖,多划算。   姜何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也没有立刻同意辛久的提议。   姜何长长地看着辛久的眼睛。像是想从一片死水中看出微澜,看出水波,看出浪潮。但辛久的神色是那样的平静,那样清澈纯真,那样人畜无害、童叟无欺。   看着眼前这样的辛久,姜何喉间有些滞涩,嗓音发干:   “好。明天我跟赵以温提。”   “嗯!”辛久弯起眼睛朝姜何笑了一下,起身进了前几天收拾出来的,属于他的小卧室。   第二天是晴天,一早就出了太阳。   姜何和辛久几乎同时起了床。姜何洗漱完之后就出门运动了。辛久在厨房里自己热了几片吐司当早餐,吃完后去店里上班,和店长一起给所有的花剪了根换了水,姜何就也换好了衣服到了店里。   “老板早!”辛久在外间,比里间的赵以温先一步看到姜何,满脸灿烂地朝姜何挥手。   “早。”姜何拿着两杯咖啡进来,走去里间给了赵以温一杯,又折回来把另一杯给了辛久。   “今儿什么日子啊?”赵以温向后靠在椅子背上,笑着问姜何:“从来没见你早上请我喝咖啡啊!”   “常喝的店进了新豆子,叫‘胭脂’,买来尝尝。而且今天不是辛久入职嘛!”说到这儿,姜何扭头冲辛久点了下头:“小本生意,老板请不了什么大餐,还希望我们的新员工多包涵。”   辛久连忙摆手:“怎么会怎么会!谢谢老板还来不及呢。”   辛久对着杯口尝了一口,是他自己比较常喝的双份浓缩拿铁。之前在姜何家做咖啡被发现的时候,让姜何很无语的也是这个……   辛久隐隐有种不对的预感,小心翼翼地把眼珠转到姜何的方向,果然看到了姜何对他露出了别有深意的笑。   这天店里要收货,有几款玫瑰的鲜花数量不够了,赵以温还一并多进了点洋甘菊。最近赵以温做花束很喜欢用洋甘菊,不仅花期长,用作配花的时候,还很有夏天明媚可爱的氛围。   店里还没来客人,赵以温正在包定制的花束,辛久就一个人蹲在地上,亲自处理刚寄来的花。   为了保证质量、尽量延长保鲜时间,花运到店里之后要以最快的速度拆开,然后立刻摘到多余的叶子,剪掉一节根部的花茎,放进花瓶里醒花或保存。   这些流程辛久早就很熟悉了。园艺剪刀的声音“咔咔”地响着,一丛丛处理好的单头玫瑰被放进花瓶里,或艳丽娇嫩,或含苞欲放,只是看着就足够让人心情愉悦。   “嘿,”姜何走来辛久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你要不要坐在哪里弄这些?”   辛久蹲得有点久,感觉腰不舒服锤了几下,结果就被姜何看到了。   “不用了,”辛久有点勉强地用现有的姿势抬头,挥手比划了一下:“这么一大摊东西,还是直接在地上方便一点。”   “我帮你吧。”姜何回去把书在桌子上扣好,顺便又找了一把园艺剪刀过来。   “不用不用……”辛久连忙摆手。但姜何根本没管,自顾自地在辛久旁边蹲下,拿起地上还没处理的花就开始剪根。   赵以温正在对比几种包装纸的效果,听到姜何居然主动帮忙,瞪大了眼睛,很不可思议地朝辛久那边看。   赵以温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个画面。穿着立裁衬衫、牛津皮鞋,来店里当坐镇“吉祥物”的姜何,竟然就这样别扭地蹲在地上;低着头弓着背,笨拙又费力、尴尬又窘迫地给新到的花摘叶子剪根……   这……这要真是吉祥物,绝对可以达到人设崩塌的程度了!   “你腰不舒服吗?”姜何没抬头,一边干手上的活一边说话。   “也不算吧,就是之前坐姿不太好,有点儿小毛病已,没事儿的。”辛久也没抬头,回答得自然又随意。   “这样啊……”姜何顿了一下:“我记得你那张床的床垫好像不太好,软的弹簧垫,挺伤腰的。改天去换一个吧。”   “这就不……”   “等等等一下!”   辛久的回答被赵以温“拦腰斩断”了。赵以温迅速抛下还没完成的花束,几乎是跑到了姜何和辛久面前。   “你……你们……”赵以温惊讶到瞪圆了眼睛;看看姜何,又看看辛久,又重新盯回姜何:“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床垫是软的硬的?”   姜何抬头,泰然自若中带着一点对赵以温的莫名其妙:   “因为是我买的啊。”   “什么?!”赵以温已经不是惊讶了,他现在完全是惊恐!惊恐到下巴脱臼,嘴都合不上的程度:“你……你们俩……”   “我们俩在咸鱼上碰到了!”情急时刻,辛久灵机一动,迅速喊出了这句话。   说不清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要真跟店长说了实话,“追本溯源”一番;谁知道还要扯多少谎、费多大力气,才能勉强兜住自己是禾鼠精这个秘密。   “我……在咸鱼上买了个二手床垫,同城自提,刚好就撞上老板了。”辛久硬着头皮尝试合理化这个事情:“我之前那个的床垫忽然就坏了,猝不及防的,哈哈……”   “坏了?”赵以温怀疑地皱着眉头,心想床垫什么情况下会坏?再坏能坏成什么样?还猝不及防?   “那个……”姜何一点就通,朝里间的工作台递了个眼神:“再不发出去的话,那束花也该坏了。”   “哦对……”赵以温一拍脑门,恍惚地眨眨眼:“正事儿忘了。”   走出两步,姜何和辛久都松了口气的时候;赵以温忽然又停下了步子,转了个身。   姜何和辛久同时抬头,两双炯炯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赵以温的动作——   “辛苦了辛苦了……”赵以温诚挚地向蹲在地上的两位致意,这才又继续走到工作台前,完成花束的收尾步骤。   万幸万幸。姜何和辛久简短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老老实实地继续处理剩下的花。   姜何记住了赵以温之前的话。处理完所有的花,用扫把扫地上的花茎和叶子的时候,姜何特别注意了扫地的方向,没有漏掉一丝“财运”。   穿着西装马甲、挽着衬衫袖子的赵以温非常满意,得到了正向的心理暗示,很顺利地把剩下的一束花也包好了。   辛久也不知道是有意要在成为正式员工的第一天表现表现,还是他本身就闲不住;处理好了新收的花之后也没坐下歇一会儿,而是又忙着去检查店里别的花材。   辛久虽然以禾鼠形态度过了长达两周的虚弱期,但借着姜何肩膀上的视角,他仍然很清楚店里哪些花是新的,哪些花是放了有一段时间的。   辛久很精准地找到了那些进货时间比较久远的花,仔细检查每一朵的状态,把个别有点发皱焦边的花瓣摘下来,然后把它们都摆在更显眼、更容易拿放的地方。   上午的阳光很好,阳光透过花店的玻璃门,落在地面上的光影像一块暖色的水晶。   身上还套着围裙的辛久在这块“水晶”里来回穿梭,调整花瓶的位置,转到最合适的角度,确认不喜光的花都被摆在了没有被阳光直射到的地方……   姜何在柜台后面坐着,胳膊压在书页上,直着脖子朝辛久的方向看。   姜何记得那张身份证上辛久的出生年份,他今年才不过23岁而已。   明明还是像马驹一样,充满活力和好奇心,青春恣意,又经常闯祸的年纪;可有些时候,辛久偏又那样安静温和,像早已看尽千帆的旅人。   前一秒还像个小朋友一样,满眼纯真地冲着人甜笑;下一秒就能因势利导,游刃有余地渡过危机,全神倾注地让自己做的事臻于完美……   姜何就这样在柜台后面看了辛久很久,渐渐产生了一些天马行空的联想。   如果白雪公主一开始就确认了苹果有毒,但无奈那颗苹果实在是太饱满、太新鲜、太多汁又诱人;公主可能还是会忍不住咬一口。   再比如,如果船员们早就确认了此时在岸边唱歌的女孩们是海妖,一旦靠过去就会掉进漩涡、万劫不复;但那些女孩的模样实在太美、笑容实在太温柔、歌声实在太动听;船员们可能还是会被她们吸引,掉进一个他们早就看破了的陷阱。   姜何觉得自己现在大概就是这样。   分明已经看破了辛久对自己的种种欺骗,却也无法否认辛久身上让人欣赏的魅力。   所以这颗苹果,到底要不要咬呢?   里间的工作台旁,做完了所有订单的赵店长目前没事忙了;出于无聊环顾四周时,姜何那个一动不动、几乎是定住了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人非但没看手里的书,反而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引颈而望;赵以温顺着姜何的视线看过去,很轻易地锁定了对此毫无察觉的辛久。   店里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氛围……   赵以温眼底一点一点盛满了怀疑好奇且八卦的复杂神色。 第17章 17.好呀!哥   姜何每天运动完来店里基本已经过十点了,但赵以温和辛久都是早上九点前到的,所以下班时间也比姜何早,大约晚上七八点左右。   这天赵以温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加班做,时间差不多就准备走了。本来赵以温以为还要跟辛久对一下合同的事情,但中午吃饭的时候,姜何告诉他说不用跟辛久签合同。   姜何的理由是他父母最近要办一个很难过的签证,需要他每个月账面流水上好看一点,所以请辛久帮了个小忙。这笔工资名义上由店里发给姜何,过姜何的账户,但实际上这笔钱会由姜何私下转交给辛久。   可能确实是没别的办法了,不然赵以温实在不觉得这是个聪明的做法。   姜何每年的个人收入已经很多了,再加上这笔辛久的工资的话,他得多缴不少税。但是辛久如果只有这一份工资的话,他甚至都没够起征点,一分钱也不用交。   赵以温很费解,什么签证这么难搞,还非要看家人每月的进账才行?但辛久自己都已经答应姜何要帮忙了,赵以温就也无从置喙。   “辛久,”赵以温边收拾自己的工作台别朝辛久喊话:“晚上想吃什么?一起?”   “要下班了吗哥?”辛久从一朵向日葵后面探出头来。   “对啊,一起走吧。”赵以温把工作台的椅子推进去放好,走到辛久身边,揽住他的肩膀说:“你想吃什么?我请。”   赵以温边说边揽着辛久朝门外走,可辛久却像脚下生了根一样,定在原地不敢稍动,目光闪烁地看看赵以温,又瞟瞟全程低着头看书的姜何。   姜何从来不干涉花店的运营的,辛久之前做兼职的时候,什么时候下班也是跟赵以温说一下就行,并不会去请示姜何的意思。   赵以温显然没读懂辛久眼中的顾忌,有点疑惑地看了看姜何,又看回辛久:   “怎么?你想我把他也一起请了吗?”   看姜何不表态,辛久有点不敢乱走。好在姜何没埋头当鸵鸟,听到赵以温满嘴的不情愿,缓缓抬起了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姜何看着赵以温,仔仔细细地叮嘱说:“你确定你要请他哈。别到最后又让人跟你AA。”   赵以温无奈地翻了姜何一眼,拉着辛久的胳膊往外走,还不忘朝身后明目张胆地嘟囔一句“至于嘛”。   赵以温和辛久找了附近一家店,随便吃了点炒菜。赵以温本来是想借着请新员工吃饭的名义,把辛久拉到一个没有姜何“撑腰”的地方,刺探一下他俩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可辛久完全是铜墙铁壁,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要么一个劲儿地冲人笑,要么干脆转移话题,问赵以温他的恋爱情况。   两人这么虚与委蛇半天,谁都没被套出来什么话,饭倒是先吃完了。   赵以温付过钱之后还问辛久住哪儿,想顺便也送他回去。不过辛久这次可学乖了,像赶鸭子一样把赵以温推上一辆出租车,连说不用送他,然后迅速地帮他关上了车门,冲车里的人挥手告别。   辛久看着赵以温的车开远了,这才把脸上已经僵了的笑容放松下来,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缓缓朝花店走回去。   赵以温虽然表面上看着很小资,很法式,喜欢穿西装马甲vintage,还留着齐肩长发;但辛久清楚,事实上赵以温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店里工作手机的壁纸是每月一换的财神图,开机密码常年是“6”和“8”的四位随机组合;隔壁这几家店的老板娘每天讨论什么八卦,赵以温总是第一时间听到并且散播给辛久。   被赵以温套话,辛久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辛久回到花店里又待了一会儿,接待了几位下班路上进店的客人,跟姜何一起关店下班。   虽然之前虚弱期,他俩都是一起下班的;但像今天这样,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店里出来,并肩走在路上,还是头一次。   今晚气压有点低,空气里很潮湿,夜风好像也更凉了些,还稍稍改变了方向。辛久身体里能感受到一点异常,应该快要下大雨了。   “你跟赵以温……”姜何打开了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正在左右翻着:“很熟吗?”   “没有。”辛久尽量加快自己的脚步,好让自己能跟上姜何走路的速度:“店长应该只是想欢迎一下新员工。新全职员工。”   “现在怎么叫‘店长’了?今天在店里不是还一口一个‘哥’叫着吗?”姜何朝辛久的方向偏头:“把你手机拿出来。”   “啊,”辛久听话地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手机,边解锁边跟姜何解释:“店长不喜欢我叫他‘店长’,说叫哥就行。”   话音未落,辛久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显示姜何给他发了消息。   辛久点进对话框,姜何赠送了他一张亲属卡。   “亲属卡每月限额是3500,之前商量好的你的月工资就是这么多。每月1号会刷新限额,你每消费一次我也会收到具体信息,但正常的生活必需消费我不会过问。其实就相当于你把没花完的月工资给我了。当然,如果你有急需用钱的情况,直接跟我说,我也充分理解……”   “老板,”辛久小声打断了姜何的长篇大论,犹豫地问:“你之前下午说,让店长不要最后又跟我AA……是担心我没钱吗?”   姜何见辛久迟迟不点屏幕,干脆自己伸手过去,帮他把那张亲属卡领了。末了,姜何云淡风轻地想了个模糊的回答:   “赵以温在这种事情上有‘前科’,所以提醒他一下而已。”   “老板……”辛久低着头,看着手机上领取成功的界面,又转头去看姜何的脸,一双眼睛水润真诚:“谢谢你。”   “嗯。”姜何朝辛久轻轻点了下头,又重新转回去面朝正前方:“你现在是正式员工了,虽然没签合同,但也不能无缘无故失踪,赵以温发信息不要故意不回。就算真的发生什么事不能来上班,也得保证我们能联系到你。之后赵以温把workshop的事情整理好,你的工作会变得很重要;要是你忽然消失,店里就全乱套了……”   “我知道了——”辛久弯着眼睛偏头朝姜何看,抬起手拍拍姜何的肩膀:“放心吧老板,我很有责任心的。”   姜何没信辛久这句话,但还是点了头。   到了盛夏,附近公园里的荷花大概是按时开了;忽急忽缓的夜风中,也夹带了点清爽的花香。可姜何的心口仍旧发闷,潮湿的空气和未褪的高温永远让他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两人走到了单元楼门口,姜何低着头找钥匙的时候,没忍住叫了辛久的名字:   “辛久……”   姜何还是低着头,表情隐没在单元门前昏暗顶光的阴影里:   “我也不喜欢你一直叫我老板。”   辛久有点愣住了,不知道他要怎么回答。这几天除了“老板”以外,辛久从来没叫过姜何别的称呼。难道,自己一直都做着让姜何讨厌的事情吗?   “像赵以温一样叫‘哥’,或者直接叫我名字也行。”姜何拉开了单元门,抬起头看着辛久,很浅地笑了一下:“‘老板’听上去感觉年纪很大,偶尔叫一下就算了。”   “啊……”辛久确定姜何刚刚是笑了,没有在生气,才稍稍放松;脸上的笑意像新抽的柳叶一样,慢慢地舒展开来。   辛久双唇轻启,一脸纯真灿烂:   “好呀!哥。” 第18章 18.哄睡玩具熊   辛久早就知道姜何是个善良的人,可即便如此,姜何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辛久对他的“善良程度”的认知。   把辛久从出租房接出来,让辛久免费住自己家里也就罢了;竟然还因为担心辛久休息不好,主动请他进自己的房间睡自己的床?   要知道,最开始得知客厅的禾鼠有人的意识的时候,姜何可是睡觉都要关上卧室门的!那天辛久之所以同意姜何的提议,跟他睡一张床,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好奇。   躺在床上的时候,辛久很清楚姜何的不适应,甚至听到姜何紧张得频频咽口水;但辛久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就是想看看姜何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只是没等到姜何开口叫他变回去,辛久自己就先睡着了。   辛久其实早就开始怀疑了。   从姜何主动给他放假、让他之后都先住在他家的时候起;辛久就隐隐觉得,姜何好像也不是非得要他还咖啡豆的钱。   还有姜何主动要求给他涨工资,引到店长聘请他当全职店员的事情,也印证了这个猜测;一直到姜何今晚给他亲属卡,辛久就完全确认了——   姜何志不在钱。   辛久知道,有些人是真的不在乎钱。   对于强大富有到一定程度的人,钱的存在只是一串数字而已。比起费心思让已经意义有限的数字膨胀,他们往往会更喜欢自己的能力“实体化”的过程。   就像武林高手中,强大到一定程度的人并不会四处找人切磋炫耀;他们总是隐于江湖,等待一个有缘却弱小的习武之人,在关键时刻护他周全,引导他走出困境。   姜何应该就是这种人。没有目的,也不为什么。只是提供帮助,得到感谢,然后从中感知和获取自己生存的价值。   啊……真让人羡慕啊。   原来姜何已经越过了金钱的坎 ,开始追求精神层面的价值了吗?自己却还在为那点怎么都不够花的工资头疼,真是可笑。辛久强烈地感受到了阶层差异。   但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   挺直了腰板指着人家的鼻子:“我不要你的施舍!我住有消防隐患的房子也不用你管!你家有不要钱的空房间我也不住!我自己活得好好的你瞎掺和什么啊!”   要这么说吗?   别傻了!   当然要祈祷这个人一直愿意帮自己,然后一直赖着他直到最后一秒啊!还真当自己是奋斗励志剧的主角,一贫如洗还“铮铮铁骨”吗?   不过,有“铮铮铁骨”好像也不错,至少能睡得惯这张软得像儿童蹦床的弹簧床垫。辛久平躺在床上,把手叠起来垫在后腰下面,聊胜于无地舒服了一点。   为了固定工作、稳定月薪和免费住房,这点小事情还是忍一下吧!辛久这样想着,闭上眼睛勉强睡了。   姜何最近不给空调定时了,直接整夜开着,这样才马马虎虎能睡安稳些。   他真的很不喜欢最近的天气,心情总是无缘无故变得很烦,也经常大半夜没来由地睁眼醒来,又强迫自己睡回去。   夜里,卧室里响起了急雨敲击窗户的声音,还有强风吹过时长且尖的呼啸声,全都灌进了姜何的耳朵里。   台风还是来了。   姜何又见到了它。   狂风暴雨中安静得吓人的夜晚街道,看不到行人,也看不到车。明明打着伞,身上的衣服却还是湿淋淋的,一阵风过,伞也被整个翻了过来,伞骨变形,收不回来了。   冷雨从头顶浇到裤脚,被风吹断的树枝猝不及防地从眼前掉下来。路灯的灯罩碎了,昏黄的光明明暗暗地闪动着。   姜何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一个人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城市的下水系统渐渐瘫痪,马路上的水越积越多,从脚踝到膝盖,还在不停地往上升。姜何紧紧地把自己的背包抱在怀里,两条腿疲惫地对抗着水的阻力,努力向前迈着步子,完全没有想停下的意思。   视野被雨水模糊得不成样子,姜何却腾不出手来擦一把眼睛,两只胳膊越抱越紧,胸口都被压得发疼。   哗啦——姜何一脚踩偏,身体后仰,整个人猛地跌进了脏兮兮的雨水里。   冰凉的水浸透了所有的衣衫,小腿抽筋了,锥心地疼。姜何附身去够自己的脚尖,却在头埋下水面的一瞬间,被一团发绿的黑影拽住了脚腕。   姜何顾不上去管抽筋的痛感,发了狠地用劲尝试挣脱。但那团绿影却因此缠得更紧,还像藤蔓一样生出了新的枝条,从脚踝蔓延到膝盖和髋骨。   姜何被困在水下,无法呼吸,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窒息感从鼻腔扩散到肺部和整个躯体,腥臭的味道无孔不入地侵入感官。新长出的藤蔓继续向上,攀住了姜何怀里抱着的背包。   “别!”   姜何猛地睁开了眼睛,“咕噜”一下在床上坐起来,几滴没干的汗还挂在两侧的脸颊。   即便已经记得下这个噩梦的每个细节,姜何还是一次一次,被梦里无比真实的画面卷入深不见底的恐慌。   姜何下床走到窗边。窗外果然雨势正大,风也不小;小区楼下的绿化树在风雨中东倒西歪,被路灯拖长了影子,看上去岌岌可危。   姜何睡前专门看了天气预报,上面没说今晚会下大雨,姜何就也没做准备。   关于这个梦魇,姜何去做过心理咨询,接受过催眠治疗,也清楚它每年定期出现的原因;但就是没有彻底摆脱它的办法。直到去年,姜何偶然发现了一家芳疗店的特制香薰蜡烛,对姜何的噩梦意外地颇有疗效,这才算勉强找到了解决办法。   只是毕竟这个梦只在台风季出现,平时姜何并不喜欢长明的烛火,蜡烛就被收在储物间……   啊不,现在是,辛久的卧室。   凌晨三点,姜何还是想能再安心睡一觉;轻手轻脚地朝辛久的卧室走去。   姜何大致记得蜡烛放在哪里,摸黑找到应该也问题不大。只不过,没等他走到辛久卧室门口,卧室里的灯却先一步亮了。   姜何纳罕,走进里面一看,辛久已经在床上坐起来了。   薄被堆在腰间,睡衣穿得歪七扭八。被洗得松垮变大的领口斜着,露出了右肩上大半截锁骨和一片透着淡淡粉色的皮肤。   辛久还懵着,头发翘起一撮,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睛还有些迟钝;歪着头朝门口看的时候,让姜何忽然联想到了小时候的一只毛绒玩具熊。   那只在他床头靠了很久的、戴着一个领结的玩具熊,好像也有一双棕色的、又圆又亮的眼睛。   “老板你还好吗?”   “玩具熊”脱口而出,一时间忘了姜何之前的叮嘱,赶忙又补上一声:“哥……”   托床垫的福,辛久睡得也不算好。半夜迷迷糊糊的时候,隔壁又是捶床又是尖叫的,辛久当然被吵醒了。   一开灯辛久就被吓到了。姜何的脸色差得不成样子,嘴唇发白,脸颊发青;眉头也蹙着,一双眼睛里满是惊疑不定,眼白上爬了许多红色的血丝。   明明是一副每天都去健身、高大又精壮的身体;现在却像只受了怕的猫一样,向内收着肩膀,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掉了。   “我没事,找个东西。”姜何从置物架二层拿下来一个挺大的盒子,不太自然地背对着辛久:“打扰你休息了吧,抱歉。”   蜡烛就在盒子里,还剩一个底。姜何顺手把蜡烛举到鼻尖,深吸了一口气——   等一下,这味道怎么……感觉最近闻到过?   姜何僵着脖子缓缓转身。身后的辛久正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撑着后腰,一手向一边打开,长大了嘴巴闭着眼睛伸懒腰打哈欠。   虽然放久了的蜡烛味道好像淡了一点,但是——薄且清的,带着绿意和湿润感的花香——这不就是那天晚上和辛久睡同一张床的时候,闻到的味道吗?   姜何看看手里所剩无几的蜡烛,又看看辛久身下陷下去一大截的床垫;蓦地跨了一步走到辛久的床边,不客气地弯腰俯身嗅了一下。   辛久怔住了,偏过头,看着凑在自己右肩前的姜何的脸,一脸茫然无措地眨了眨眼睛。   姜何很快直起了身子,向后伸手,把蜡烛重新扔回了盒子里:   “要不要去我房间睡?床垫是硬的。”姜何朝辛久勾起了嘴角。   在这个表情里,辛久惊奇地发现:自己没能看出哪怕一丁点,如姜何上次邀请他时那样的,别扭和牵强。 第19章 19.我也是……   “唉……唉!”   一大早赵以温就在店里唉声叹气,站在里间的工作台边,举着一个大塑料瓶往玻璃烧杯里倒:“这算什么事儿啊,我都不知道这永生花液还在不在保质期里!”   辛久已经给店里的花换过水了,正开着水龙头给桶里接水。辛久朝赵以温笑笑,软言劝道:   “这种情况也没办法的。好在起码及时联系我们取消了订单,也是最大程度给我们补救时间了。起码不是那种,花束寄出去半天了又说要退货的;送回来的时候直接全蔫儿掉……”   “啊——”赵以温满脸痛苦地仰起脖子,皱着脸带着哭腔大喊:“我想起来你说的那一单了!太崩溃了……”   “早啊!”门口叮铃一声,姜何拎着两杯咖啡进来:“今天天气还挺好,昨晚那么大雨,今早居然出太阳了。”   “早……”赵以温有气无力地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姜老板今天心情很好?”   “啊?”姜何走进了里间,把咖啡放在工作台上的空位,沉吟着想了一会儿:“还行吧,可能因为今天天气好。”   也因为自己前一晚在凌晨三点后睡了好觉。   自从把辛久跟他儿时的玩具熊联系了起来,姜何忽然很适应床的另一边被占据的感觉,甚至有种莫名的安稳。   之前用香薰蜡烛,姜何每次都还担心这次会不会不管用,会不会睡着之后又做噩梦;但当身边是辛久的时候,姜何完全不担心了。   因为姜何知道,再做噩梦的话,他身边的人一定会及时叫醒他。   “嘿嘿,”赵以温有点被姜何带进来的愉悦气氛感染到了:“心情只是‘还行’的话,怎么会给我们带咖啡?今天还要用辛久入职当借口吗?”   “就……”姜何深吸了一口气,跟辛久对视了一下,又飞快地闪开:“不行吗?请你们喝咖啡而已,非得那么正式地说是因为感谢或者抱歉吗?”   辛久听明白了姜何话外的意思,在姜何第二次目光扫过的时候,笑着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用嘴型说“没关系”。   赵以温和辛久都坐下来喝咖啡的时候,也跟姜何聊起来今早遇到的事情。   赵以温咬着吸管,满脸苦相地开始回忆:   “上周吧,有一客人联系我说要订纪念日花束,特别指明要路易十四玫瑰。店里没有,我专门去找人订,算好时间昨晚空运过来的。他说他要送得比较早,我今早还特意提前到店里包花。结果发消息让他来取的时候,换了他妈接电话!说她儿子未成年,这花她不买,要退掉。”   姜何拧了拧眉头:“店里不是早就有规定说鲜切花不退的吗?而且他这都是定制的,定制之前发注意事项的时候,也告知过不会退的吧?”   “对啊!”赵以温啪一下把咖啡杯放回桌上:“我当时就是这么跟她说的,但她说他儿子未成年,没有财产所有权和支配权,而且订花的事她也不知情。我还想再解释一下,她就说忙,把电话挂了,然后给我发了一份类似案件的判决书……呵,真是。”赵以温被气得冷笑。   “判决书发给我看看。”姜何把手机拿出来:“鲜切花路易十四又不便宜,加上手工费,他订的那束怎么着也得快1000了;我们的成本损耗谁来补偿?不能因为对方是未成年人就这么横行无忌吧?”   “判决书我也看过了。”比起姜何和赵以温,辛久的状态就平静很多,靠着椅子靠背一口一口地喝拿铁:   “是一个未成年女孩向画手订了一幅画,人物和背景细节都是订制,工期超过一个月。但快交稿的时候被这事家长发现了,不但不给尾款,还觉得价格高得太离谱所以要退款,画手拒绝了;但后来法院判决画手要全额退款。我们这单跟这事儿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赵以温气到连拍心口:“未成年人要保护,经营者的权利就不被保护吗?难道要所有店铺检查每个进店消费的人的身份证吗?未成年人不能对自己花出去的钱负责吗?”   “别气了赵哥。”辛久伸手拍了拍赵以温的肩膀,笑着说:“保护未成年倒是其次,主要是在保护成年人的财产权。那个一大早给我们打电话的家长肯定也很崩溃,自己儿子居然偷花自己那么多钱,还是为了给早恋女友买周年礼物,她发现以后肯定伤心透了。”   赵以温被辛久的话噎住了,转过脸歪着头,一脸疑惑地看着辛久。   姜何也把眼睛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抬起眉毛一动不动地盯着辛久的脸。   “辛久啊,”赵以温先开了口:“作为一个打工人,你脾气会不会太好了?”   “嗯。”姜何点头赞同:“你是压根儿不会生气吧?”   辛久有点尴尬地笑了两声,稍稍转了转眼睛,斟酌着软言软语地说:   “主要是……这件事情的话,没法解决,没法避免;不管我们再做什么事,也没办法挽回损失。所以这样的话,生气也没什么用啊。一开始就只是运气不好,现在还要把一整天的心情都搭进去吗?”   赵以温和姜何都呆住了,看着辛久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店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赵以温才张大了嘴巴,讶异地感叹:   “辛久……啊不,大师!你是来布道的吧?大师宝刹何处?”   辛久垂着眉眼,满脸无奈的笑,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显得不那么教条,干脆低头顺着之前的话说:   “可能就是我脾气比较好吧……”   咖啡时间过去,赵以温把剩下的几朵路易十四玫瑰也用永生花液处理了,辛久接了几个预订和咨询的电话,姜何则像往常一样,坐在柜台后面看书。   《小龙虾传》他读完了,换成了不久前刚到的《体验经济》。可能是还没能进入语境,姜何今天难得地跑神了;眼睛明明盯着书上一行一行的字,脑袋里想的却全是另一滩事情。   直到晚上回到家,洗完澡换好衣服,在床上坐着发呆的时候;姜何还在想:   辛久果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吧。   他怎么会把世界想得那么美好呢?有诉求不说出来,受了委屈装没事儿,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可现实是,退一步并不会海阔天空;人们才不会因为他的理解和退让心怀感激,只会觉得这里有个好欺负的人。   这个人在面对自己的身份秘密和安全问题的时候,可以考虑得这么严谨这么周密;为什么面对跟自己有利益冲突的人时,却能怀有一种强烈到愚蠢的善意呢?   姜何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为辛久的事情心烦了。他得缺乏常识到什么程度?怎么能总这么让人担心呢?   “辛久,过分善良的人,是很容易被欺负的。”   在辛久洗漱完,进了卧室上了床的时候;姜何还是没忍住叮嘱了他一句。   姜何话说得没头没尾,辛久有点摸不着头脑。眨着眼睛想了一圈,才明白过来姜何在说什么。辛久不太在意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我没有过分善良,只是有的时候没必要生气。”   姜何朝辛久的方向侧身,咄咄地问:   “怎么会没必要?面对利益冲突,及时表明自己的重视和急迫也很重要。要是一直忍耐下去,不表达自己的合理诉求,肯定会吃亏的。”   “哦……”辛久拖着嗓子回应,缓缓点头思索,又看着姜何笑了一下:“也可以。”   “嗯?”姜何没能理解辛久说的话的意思,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辛久被姜何的样子逗到了,把自己的枕头竖在床头靠着:“老板,啊哥……”辛久还没适应这个称呼的转变,自嘲地笑笑:“你不用以人的角度思考我的处境,毕竟我也不完全是人嘛。”   姜何还是不懂。   辛久耐心地解释:“就是……可能真正的人会很难理解;但对我来说,能做人,就已经很幸福了。   “禾鼠的生活和人完全不一样。除了样子可能比较讨厌,四条腿走路以外;禾鼠的生活还是很‘本能’的。觅食,躲避天敌,睡觉,挑衅斗殴,无休无止地繁衍。每一只禾鼠从生到死,经历的东西无非就是这几样了;但人不是。   “做人可以遇到很多事,跟很多人发生故事,看到很多意料之外的风景,去很多从没想过的地方。这些都是作为一只禾鼠的时候,想也想不到的事情。   “所谓的荆棘困难、计划以外、措手不及,可能在普通人听来都是躲都来不及的;但对我来说,这些全都是稀奇又难得的人生啊。所以,也可以。”   “可……”姜何抿抿嘴唇,谨慎地发表一个作为人的观点:“同样是作为人的经历,好的经历,怎么也要比坏的经历好一点……吧?”   “说不准的。”辛久把胳膊肘搭在弓起来的膝盖上,伸展脊背,似笑非笑地侧着头看着姜何:“就比如,最开始的时候,我在你这里喝咖啡听音乐,却被房间的主人抓现行,肯定是件坏事。可现在,坦诚地说,我很庆幸;很高兴能因此‘认识’你。”   姜何再一次因为辛久的话愣住了。   感觉像是有人在他的心尖上轻轻敲了一下,一层薄薄的冰壳碎了,融化在了冰蓝色的湖里。   辛久身上的香气渐渐弥散了过来,姜何有点晕晕乎乎的;感觉陷在床里的身体有点轻飘飘的,说话也有点不过大脑。很不假思索,很下意识地:   “我……我也是。” 第20章 20.你周日有安排吗?(上)   在退掉辛久的出租房,把他接回自己家的时候;姜何就已经做好了照顾这个“可怜”小禾鼠的准备。   如他所言,那个时候他不帮辛久的话,也没有别人可以帮辛久了。姜何觉得,自己只是出于不能“见死不救”的心态,做了所有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做的事情。   但事实上却是,自己其实并没有怎么照顾辛久,辛久的表现也完全不像需要照顾的样子。反而是姜何,从辛久这里听到了很多之前没听过的话,开始了一些之前没开始过的思考。好像也因此产生了新的,看待自己的生活的视角。   同时,难以否认,姜何也得到了“生活家”辛久的照顾。   之前姜何家食材很少,也没法出去买菜,辛久的厨艺发挥严重受限。结束虚弱期之后,趁着周内休假,辛久说一定要正式展示一下自己的厨艺水平。   辛久嘴很馋,姜何也是最近才发现。辛久很爱吃东西,百无禁忌;吃到好吃的,会从心底流露出愉悦和幸福。辛久很喜欢也很擅长烹饪,毕竟点外卖去餐馆都有选择失误的风险,所以干脆自己做。   辛久问了姜何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没得到回答,就准备做自己想吃的陈皮炖排骨。   休假日当天辛久破天荒地没赖床,一大早就爬起来洗漱换衣服,想去市场自己挑排骨和配菜。姜何原本要去健身房,但看到辛久那么长一串的采购清单,还是跟着去帮他拎东西了。   “我们捋一下哈,土豆、胡萝卜、洋葱、香菇当排骨的配菜;然后青菜我们单炒一盘怎么样?”采购回来,辛久用姜何给的备用钥匙开门,跟提着菜的姜何一前一后进来。   “好。”姜何一进门就径直走去厨房,把菜放下才出来。   “或者香菇不跟排骨一起炖了,跟青菜一起炒味道也很好。还是把香菇对半分,两道菜里都放一点?”辛久征询姜何的意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都可以。”姜何折回玄关处,边换鞋边抬头跟辛久说话:“你决定,我没什么概念,只能帮着打打下手而已。”   姜何跟赵以温发了消息,说他上午有事,不来店里了。作为虚长辛久六七岁的人,姜何还是稍稍有点廉耻心的。辛久是舍友,又不是家政;怎么能真的什么也不干光等着吃?   换好鞋之后,姜何很积极主动地进了厨房,边翻腾塑料袋边问辛久:“菜全要洗吗?”   “当然不,”辛久也跟着进了厨房,把姜何动作略显慌乱的胳膊按住,说话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我来吧哥,你在外面歇会儿。”   “没事儿啊,我帮你吧。”姜何还是想争取一下,又开始倒腾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姜何也是头一次觉得他不熟悉厨房的样子好像很丢脸。   辛久暗笑了一下,重新把姜何的胳膊按住:“就是要你帮我的!”   趁着姜何看着他发愣的时候,辛久推着姜何的肩膀走出厨房:“我给你发几个出租房的链接,你帮我看看行吗?下次休假我应该就去看房了。”   姜何脸上明显僵了一下,手上也瞬间卸了力气。辛久全都看在眼里,趁姜何还懵着的时候,半推半拉地把他送出去了。   陈皮炖排骨做法并不难,只是准备起来步骤比较多,有点麻烦。除了排骨是买的时候就切好了的,剩下的配菜全得自己洗好切好备用。   辛久有了上次的经验,对姜何家的厨房很熟悉;砧板厨具削皮器的位置都清楚,不慌不忙地处理着食材。   辛久从这周一开始就在找房子了。看到价位合适的就点收藏,也没太仔细筛选过;但辛久确实有干这件事。尽管姜何可能并不在意辛久再多住一会儿,短时间内也不会赶辛久出去。   但做法是一回事,态度是另一回事。   寄人篱下是一回事,寄人篱下还理所当然,就是另一回事了。   姜何30出头的年纪,拿到那么多学位,有自己置办的不动产,经济上还很宽裕,肯定不是那种会傻傻地被人占便宜的人。所以辛久要是一直没有要搬走的意思,姜何迟早会看出来他就是想赖在这里占便宜。   辛久确实想赖在这里,毕竟以他现在的经济能力,不可能找到比这里更好的房子。想要让姜何心甘情愿地留他继续住,就需要用心设计一番——   先让姜何看到跟自己一起住的好处,搭建好利益交换的基础;再主动表现出不介意搬离的意思,侧面表露出自己并没有想赖着不走占便宜的倾向。   上述两个步骤走完之后,就是决胜时间了。   如果辛久能让姜何觉得,留他一起住带来的好处,比让他搬出去带来的好处更多;辛久自然就能“毫无嫌疑”地在这里继续住下去。姜何也会心甘情愿地维持现状,因为这也是他的主动选择。   目前辛久已经充分展示出了他能提供的价值——厨艺,以及收留弱小时的心灵满足;也通过主动找出租房的方式,展现出了自己的“清风高节”。现在就等姜何反应了。   辛久没多紧张,他有很积极的预感,这事儿多半能成。所以处理好食材之后,辛久就气定神闲地开始后面的步骤。   排骨过水煮,撇掉浮沫;然后往炒锅里倒油,放葱姜一起翻炒排骨至颜色微黄,炒出肉的香味;再倒料酒、生抽、老抽、冰糖和配菜继续炖煮,直至肉质软烂。   看见锅里冒了泡,辛久把火调小,盖上锅盖。接下来就是等肉煮熟的过程,不需要别的操作,辛久于是摘掉了围裙,从厨房里出来了。   姜何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着头捧着手机,一动不动。上午随着时间推移,太阳从朝东的窗户里照进来,客厅里温度升得很高,但姜何并没有开空调。   辛久的脚步滞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了;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把空调打开,然后在姜何身侧的位置坐下。   “看得怎么样?”辛久偏头,朝姜何轻飘飘地笑。   “我看完了。”姜何把捧着手机的手放下,也朝辛久转过脸来:“但我没看到合适的。”   “怎么会?”辛久装腔作势地皱了皱眉头,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姜何看房子的严格标准:“我给你发了有二十几间吧?一间合适的都没有?再仔细看看……”   “不用看了。”姜何把手机屏幕按灭了,扔到一边:“这些房子要么是离店里太远,要么是小区太旧人太杂,要么是整间房没一扇窗户,要么是三样全占。这种房子没什么好考虑的,住不了人。”   “害……”辛久扭头笑了两声,弯起眼睛看姜何:“哥,房租低的房子都是这样的,头一次听人说没窗户的房子不能住人……”话没说完,辛久就接着笑起来。   姜何有点尴尬;听着辛久的笑声时,没来由地感觉到心虚,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应。   “我再找找吧。”辛久轻快地说,毫不介意地继续保持轻飘飘的笑:“尽量找到‘能住人’的,虽然不太可能,但我会再找的。”   姜何垂着眼睛抿了抿嘴唇,缓缓把视线转回辛久的方向,斟酌着问:   “你……很急着找房子吗?”   “是啊。”辛久很清楚姜何这个问题的意思,但辛久轻飘飘地避开了重点:“当然急了,我下个休息日就要去看房了,得在那之前把选项找好啊。”   “啊……”姜何沉吟着点点头,眼神有点漂移不定。张开嘴唇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末了又默默地闭上了。   辛久瞅准了留白的时机,“咻”地在姜何旁边起身:“我去厨房看看锅。”边说就边迈了步子。 第21章 20.你周日有安排吗?(下)   或许辛久确实有一点“料理鼠王”的基因,他对烹饪时机的掌握极其纯熟。   辛久提前加热了盘子,排骨出锅后,立刻三两下把青菜炒了。两道菜的温度都没跑,顺利在姜何也盛好米饭的时候,把两盘菜端上了桌。   两人还是像之前那样在茶几旁边吃饭。   上次之后,姜何特意多买了一个矮凳,方便两个人都可以坐着。但辛久还是更喜欢坐地上,很随意很舒适地把腿在茶几下面伸展开。反而是作为房主的姜何,在凳子上曲着膝盖,姿势看上去比辛久还要拘束。   姜何这餐饭没尝出什么味道来,但想来应该是好吃的。因为姜何在吃饭的间隙看到了辛久的表情。   辛久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一只已然竖起耳朵的小兔子,全程专注于给自己夹菜和愉快地咀嚼,根本没注意到姜何在他身上停留太久的目光。   排骨炖了几乎一锅,两个人途中去添了一次菜,还是剩下了不少;但青菜和米饭都被吃完了。   午饭结束后姜何去换了身衣服,一出来就听到了厨房里的水流声,辛久又主动去洗锅了。   姜何大步走到厨房,挽起袖子跟辛久一起站在水池边:“我来吧,你这会儿可以午休,我收拾完就直接去店里了。”   “你直接去吧哥,”辛久说着,戴着塑胶手套的手也没停下:“我自己洗就行,洗完再午休。”   “啊对了,”辛久朝身后递了个眼神,跟姜何说:“排骨剩得有点多,我装了一点在保温盒里,你去店里的时候顺便带给店长吧?”   姜何朝那个他自己都快没印象了的保温盒看了一眼,又把头转回来,坚持说:“我知道了,这些放着我收拾吧,真的。”   辛久朝姜何调侃地笑了一下:“我也说真的,你站远点,小心衣服被水溅到。跟我这么客气干嘛。”   “不是客气……”   “那是不想上班?”辛久转着眼睛狡黠地盯着姜何:“不能这样啊老板,今天早上已经‘君王不早朝’了,下午还不去吗?”   姜何完全没从辛久脸上看到催促的意思。那幅调皮又有点暗喜的眼神里,姜何接收到的,几乎全是吸引和挽留。   姜何无奈地歪着头:“这话应该不是这么用的吧……”   辛久笑着叹了口气,干脆摘掉了手上的塑胶手套,抬手扶着姜何的肩膀把他推到厨房门外,自己站在门口挡得严严实实。   “真的不用跟我客气,快去吧!”辛久把保温饭盒递到姜何手里,直视着姜何的眼睛,低着嗓子,用半开玩笑半强硬的语气说:“别再进来了啊。”   语毕,辛久又冲姜何弯起嘴角笑了一下,像是对听话的小孩子的奖赏;拍拍姜何的手臂,才重新转身走回水池边。   姜何按辛久说的那样,没再踏进厨房,但也没离开。   姜何就这样,站在厨房开着的门口,默默朝里面看着。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姜何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居然会伤感辛久的离开。   是从发现辛久能有效阻挡梦魇的那天?还是从第一次尝到辛久做的住家饭的那天?甚至是因为一时冲动退了辛久原先的房子,邀请他之后一起住的那天吗?   辛久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对姜何有这么多作用。   他能让姜何在下大雨的夜晚安心入睡,能让姜何闻到花生油爆香时令人幸福的烟火气,能让姜何对无比熟悉的生活产生新的思考,能让姜何在回家时产生从未有过的期待……   明明辛久是可以继续在这里住下去的,又没有人催他搬走,他为什么要搬走呢?他在这里住得不开心吗?不习惯吗?还是室友太摆老板架子让他不舒服了吗?可老板主动要洗锅的时候他又说不用客气啊……   还是……姜何不情愿地做出了最坏的猜想——辛久在为彻底的离开做铺垫吗?   姜何自己也不喜欢这样,不喜欢限制别人的自由,也不喜欢被别人限制自由;以己推人,他也不该限制辛久的决定才对。   可姜何心中还是很伤感,像是大雨将至前阴沉的天,让人发闷的天气。   姜何很想直接地问辛久:“一定要搬走吗?不能不搬走吗?住在这里不好吗?”   可姜何本身就是容易多想的人,做不出直截了当的事情。站在厨房门口,姜何实际问出来的,是与本意相差甚远的另一句:   “你下周日有安排吗?可不可以……陪我去个地方?” 第22章 21.“共浴”   “姜哥!”健身房的小陈没想过自己能在开放日当天见到姜何,一脸收都收不住的惊喜:“姜哥这是第一次来开放日活动吧!跟朋友玩得开心哦!”   小陈偏偏头,和站在姜何斜后方的辛久交换了眼神,两人都朝对方友善地点头微笑。   姜何跟小陈打过招呼,继续带着辛久朝健身房里面走。   辛久快步跟在姜何身边,把头靠近姜何的耳边,伸手戳戳姜何的手臂,压低了声音笑着调侃:“老板,怎么这么多人都叫你哥?”   姜何稍稍抬了下嘴角,也小声解释:“因为在这间健身房里,我这个层次到不了‘老板’的水平。所以今天别喊我‘老板’,会尴尬的。”   当然会尴尬的。   之前小陈明明解释过了,开放日是请朋友一起过来。辛久万一叫一声“老板”,姜何真就百口莫辩了。   怎么会有人,找不到朋友来健身房,还强迫自己员工给自己撑场面的?   姜何想想就觉得丢脸。   可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姜何被眼前近乎荒诞的场面吓到了。   健身房的开放日比他想象的“盛大”太多了。   哈……不是,怎么可能?!分明会员都是正常体型、在运动之路上道阻且长的人;他们的“朋友”怎么个个都跟健美冠军一样?像一个一个墙垛似的,站在健身器械附近,衬托得器械都像是mini款了。   不过很快,顺着这些“朋友”的视线,姜何注意到了前台摆出来的奖品台——   14英寸MacBook Pro电脑、运动款防水GoPro相机、索尼黑胶机和楼下黑胶店的600元无门槛代金券……   姜何瞬间理解了。只有自己这个不知道利害的人把开放日当娱乐活动,其他人完全把这当高端局比赛了啊!   跟在姜何后面出来的辛久也看到了这个场面,愣着反应了几秒,忽然“噗嗤”一下笑出来了。   姜何僵着脖子,睁圆了眼睛朝辛久回身;辛久却笑得更厉害,眉毛和眼睛都弯着,堪堪用手捂着嘴巴,脸都憋红了也没停下来;末了实在忍不住,把额头靠在姜何肩膀上,笑得浑身发抖。   好容易笑够了,辛久尴尬地把埋着的头抬起来,嘴角还残存着笑意,低着眼睛刻意躲避着姜何的视线。   姜何一时间钳口结舌,活动开始时间到了,勉强没什么说服力地辩解了一句:   “重在参与……”   “嗯。”辛久跟姜何并排站着,在姜何耳边压着嗓子说:“我们也不配有别的期待吧……”   说到后面,辛久的语气明显已经拐了弯,在即将爆发出笑声的时候赶忙抿嘴低头,这才忍住。   毕竟健身房的开放日活动办过很多次了,比赛还真不是那么简单粗暴就能赢的。   即便请来的帮手是健美冠军,也很难保证他的力量、耐力、灵活度、平衡性、柔韧性等等都是巅峰水平;而且毕竟是双人合作比赛的形式,只有一方强也是没用的。   就比如负重折返跑,比一定时间内完成折返的次数多少。规则是合作的两个人中,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跑到对面的终点线;然后两人需要互换角色,原路跑回去。跑动过程中被背着的人只要肢体触地,就算作整组失败。   所以即便请了外援,也还有很多组连一次折返都完成不了。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姜何和辛久。   姜何背辛久很简单,辛久也很配合地帮姜何省力。可到了对面的终点线,该互换的时候;姜何和辛久都很有默契地站在原地不动了,歪头事不关己地去看其他组“滑稽”的战况。   很值,很精彩。姜何和辛久好几次没忍住,都笑出了声。   要不是为了配合姜何说的“重在参与”的方针,辛久根本一开始就懒得出发。不过也无所谓咯!反正被姜何背着跑这么长一段,受累的又不是自己。   意料之外的惊喜并没有发生。   起码是没有发生在今天,没有发生在姜何和辛久身上。   两人都很清楚,他们这个娱乐局阵容,再怎么走运也跟前三名搭不上关系。所以趁着其他人还在等三个项目全部结束,期待最终花落谁家的时候;早早走完过场的辛久和姜何决定抓紧时间,趁着这会儿淋浴室没什么人,快点洗完澡然后回去。   毕竟周末花店是不会排休假的,辛久一个上午的假期还是姜何跟赵以温争取来的,代价是一顿海鲜烧烤。   姜何在的这间健身房带了一个泳池,所以也相应地有淋浴间。淋浴间不算大,位置上也没有帘子或门,但彼此之间有很高的磨砂玻璃隔板。   姜何和辛久选了两个相邻的位置,把衣服搭在中间的隔板上,各自开了水冲澡。很快,安静的淋浴间里就有了水声,也升腾起了两片融在了一起的白色水汽。   “这个开放日活动还挺有意思的。”水流声中,辛久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是吗?”姜何听到了,关掉了水龙头,往手心里挤了洗发液,调侃道:“哪里有意思?我们不是一点参与感都没有吗?”   “不是这个意思。”辛久那边的水流声还是没停:“我是说这种方法。设置那么诱人的奖品,又设置那么难的游戏;如果一起来的真是朋友的话,肯定会觉得是自己实力不够,才没让对方赢到奖品。健身房就是利用这种心理落差和情感联系,把自己推销出去。相当于立马给了一个问题解决方案,可能很多人一冲动,也就掏钱了。”   姜何之前只意识到,所谓的开放日活动其实附加了宣传性质,但只觉得这就是普通推销;听辛久一讲,才恍然明白了其后的道理:   “对啊!而且因为自己的朋友也在这间健身房,就更容易信任他们了。怪不得……”姜何不由想起了之前小陈跟他说工作日活动时的样子,忽然有些明白了那天有点不适的感觉从何而来。   还别说,辛久在意想不到方面,居然还挺聪明。姜何下意识地勾了勾嘴角。   “不过……”姜何的“下意识”蔓延到了语言系统:“抛开所谓的营销策略,就算只是出于朋友交情,我倒也挺愿意跟你在一间健身房运动的。”   “哈哈哈哈!”辛久爽脆的笑声从隔板另一边传过来:“醒醒啊大老板!我现在既没固定住所,还负债,哪有钱给自己找这种罪受?”   姜何一怔,蓦地有些不甘,张了张嘴想说“没关系啊我有”;但话甚至还没到嘴边,姜何自己就也觉出了不合适。   有钱,可别人不一定就愿意用。就如同有房间,别人也不一定愿意住下去一样。   大多数情况下,钱是很有用;但并不能因此看轻一个人的尊严,不能因此约束一个人的自由,更无法以此交换到一个人的心甘情愿。   这是姜何不知道第几次发现:即便已经摆脱了经济上的烦恼,可这个世界里,还是有很多让他无法遂心如意的存在。 第23章 22.别离开我   意料之中地,姜何这个澡洗得有点久。但辛久好像比他还久。   姜何都已经关了水,擦干了身体,把浴巾围在胯骨上准备离开了;辛久那边的水声却还不停。   姜何有些疑惑,站在自己的隔间里没敢动,用手指叩了叩辛久那一侧的隔板,试探地问:   “还没好吗?”   辛久那边的水还是没关,辛久的声音有些模糊:   “我没洗发水和沐浴露……”   辛久只当自己是来陪姜何“出席”一下,哪能想到要带洗护用品?穿双运动鞋就不错了!谁知道一早上又跑又跳出一身汗,最后还进了健身房的淋浴间洗澡?   姜何的健身背包里一直带着小瓶装的沐浴露和洗发水,“运动——洗澡——回家”这个动线走得太熟悉了,一时间没考虑到辛久毕竟是第一次来。   姜何一手拿着衣服,另一只手拿着洗护用品,从隔间走出来,在辛久的隔间正前方站定。   辛久头顶的水龙头一直没关,热水带着薄薄的半透明水汽,填满了整个小小的隔间,还一点点地朝外涌着。辛久侧身对着姜何站着,背别过去一点,髋骨也微微弯曲;眼睛稍稍眯着躲避降落的水滴,脸朝着门口的姜何转过来。   这个姿势既显得没那么刻意,也确实避免了所有不该暴露的位置暴露出来。姜何稍稍愣了一下,目光随即落在了辛久由于髋骨的弯曲,而显得异常浑圆的臀部。   姜何瞬间触电般跳开了目光,赶忙转而望向辛久的脸,并且把视线稳稳地定在了一处,刻意得像是想在那处烧一个洞。   “哥?”辛久看看姜何手里的沐浴露,又不解地看看姜何的眼睛:“给我呗?”   虽然此时淋浴间里的空气湿度绝对不低,可姜何竟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你……需要吗?”   姜何没在逗辛久,他的确是在认真问这个问题。因为面前朝他扑来的水汽里,分明是一阵一阵如浪潮般、湿润的、让人隐隐发晕的白花香气。   “啊?”辛久惊得瞪圆了眼睛:“老板,一瓶沐浴露咱还不至于舍不得吧?”   姜何一下子意识到了辛久的误会,以及自己的失态;一时慌乱,一甩胳膊就把沐浴露朝辛久抛过去了。   方向不太准,好在辛久眼疾手快,也“啪”一下就伸手抓住了。只是这个条件反射般的动作调动了全身的肢体配合,原本隐藏得很好的部分也在某个瞬间“漏了陷”。某团没长骨头的地方,因为过分迅捷的动作改变而产生了弹动,全然落进了姜何眼底。   虽然对一个拥有高含金量硕士学位的人来说,这种情况确实少见;但,姜何的确完全没有近视。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姜何却猛地有了种难以呼吸的感觉。伴随着不间断袭入鼻腔的潮湿香气,姜何觉得自己的耳朵在难以抑制地发热。   真是见鬼了!都是男人,看到这种画面为什么会这么尴尬啊!   姜何仿佛做贼心虚,语速飞快:“我先出去了!”话音甚至未落,姜何就已经转身背朝辛久,大步朝淋浴间外面走了。   这天从早上起就是阴天,辛久和姜何从健身房出来的时候将近11点了,可天色仍旧没有明亮起来的意思,反而似乎比早上还要更黑一点。   姜何请辛久在Tims吃了三明治和咖啡当Brunch,之后才一起去店里。   可能是天气原因,这个周日的客人没有往常多,不管是线上订单还是线下的客人,可能都因为这个有点吓人的天色改变了计划。事实证明他们也很明智,下午三点左右,南州市的临市就发了白色台风预警。   很快,南州市也刮起了大风,云层越来越厚,天色暗得很夸张。这种天气没有晚上继续开着店的必要,晚上七点的时候,姜何跟赵以温和辛久一起下班了。第二天要不要上班也不确定,如果天气没有好转的话,只要来店里给花换水剪根,就能回去了。   虽然,考虑到这天白天在浴室发生的奇怪反应,姜何觉得自己今晚可能不太适合跟辛久躺一张床。可是听着窗外风过时的啸叫,看着楼下张牙舞爪的树枝树冠,姜何还是悄悄作罢了。   辛久在大雨天的时候更容易感觉到骨头的酸痛,可能是因为禾鼠的本能,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总之是会睡得轻一点。   雨是从凌晨开始下的,肆虐一般地。疾风裹着大片的雨点和树叶,胡乱地敲在卧室的窗户上。“啪”一声,一段断掉的树枝砸在了玻璃面上;辛久立时打了个颤,在黑暗里醒了过来。   辛久想继续睡,但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感觉到床垫在晃。   辛久一点一点清醒了。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辛久朝姜何那边翻了身,定睛一看,才发现睡梦中的姜何在不停地发抖。   姜何是冷吗?辛久有点疑惑,卧室里这个温度对他来说挺合适的,而且姜何的胳膊和小腿都在被子外面,也不像是冷的样子。   辛久莫名有些担心,在床上半撑起身体,朝姜何那边探去,欠身去看姜何的脸。   姜何此时分明是闭着眼睛的,可眼皮下的眼珠却在飞速地转动。薄削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闭得很紧;眉头微蹙,额角有几滴细小的汗珠,黏住了几缕碎发;胸腔大幅度地起伏着,像是很困难地在呼吸。   辛久意识到了姜何是在做噩梦,可能是很痛苦的梦;便也顾不上思考这个举动会不会太冒犯,下意识想要立刻叫他醒来:   “老板?哥?”辛久的声音不算小,但姜何非但没醒,反而表情看上去好像更惊恐了。辛久干脆上了手,半坐在床上,揽着姜何的肩膀摇晃:   “哥你醒醒,哥!”   方法奏效,姜何猛地醒了过来,一双瞪圆了的眼睛里盛着还没散尽的惊慌和恐惧,像是终于获救的溺水者,剧烈又贪婪地大口呼吸着。   姜何的视域渐渐清晰了过来。看清楚了那个一脸担忧,正俯身看着自己的人是谁。   辛久此时的恐惧可能并不比姜何少,看姜何醒过来,立刻着急地问:“哥你没事……”   话语中断,辛久被姜何忽如其来的拥抱打断了。   姜何的拥抱很用力,一双健壮有力的胳膊把辛久的上半身箍得很紧;两人的胸腔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姜何心脏迅捷的跳动和浑身的颤抖全都借此传递到了辛久身上。   辛久浑身都僵住了,趴在姜何心口不敢稍动。半晌,直到听到姜何的呼吸和心跳都慢慢平稳下来,辛久才小心翼翼地又问一次:   “哥,你还好吗?”   “还好。”姜何的说话时的喘息声还是很重,但胳膊上缓缓松了劲儿,只是还维持了拥抱的姿势:“还没进展到最坏的地方,多亏你叫醒我,谢谢。”   “不客气,”辛久撑起胳膊,缓缓从姜何胸前的拥抱里起来,重新枕上了自己的枕头,侧躺着冲姜何轻轻笑了一下:“我有时候容易被雨声吵醒,感觉你好像在做噩梦,没多想就先把你叫醒了。”   “嗯。”姜何做了个深呼吸,黑夜里不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姜何的防备心似乎也减弱不少:“下大雨或者遇到台风的时候,我经常会做一样的噩梦。有时候一旦被惊醒就整夜睡不着,就算实在太困睡着了,也很快会又被吓醒。今天梦的剧情变了,因为中途有人把我拉出来了。”   姜何转头,疲惫却庆幸地,朝枕头上的辛久笑了笑:“真的谢谢你。”   眼睛适应了卧室里的黑暗,辛久看清楚了姜何的表情。   蓦然,辛久回想起了自己还睡在小卧室的时候,姜何在某个深夜过来找东西。那天晚上的捶床声、尖叫声,全都是因为这个重复许多次的梦魇吗?   那时候姜何一反常态,疲惫又畏缩的样子,红着眼睛仿佛一碰就碎的样子,也是因为这个梦魇吗?   还有姜何邀请他一起睡,也不是因为想要照顾他的腰;而是姜何自己害怕,需要人陪他,又不好意思说不来吧?   辛久的心有些酸软。像是看到强大的老虎受了伤,脸上仍旧固执地保持着肃然;却像只可怜的流浪猫一样仰躺着露出脆弱的肚腹;想眼前的人可以帮帮他。   是姜何的话,辛久不介意成为这个主动提供帮助的人。   辛久抬起眼皮,深深地望进姜何的眼底:“哥,那个梦很恐怖吧?你害怕吗?如果你需要的话,抱着我睡也可以。我没关系的,我这样也可以睡得很好。”   姜何的表情明显迟滞了一下,连眨眼的速度也像是慢了一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噩梦的折磨下,自己每年的夏末都像在经历炼狱,依然是强弩之末了。所以即便心中尚有怀疑不定,姜何还是试探性地朝辛久张开了胳膊。   辛久并没有迟疑,下一秒就很配合地靠进姜何的怀里,像只尽职尽责的玩具熊。为了靠紧一点,辛久干脆枕上了姜何的枕头,并且适时地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避免了两人四目相交时可能会产生的尴尬。   很快,熟悉又安神的花香味从怀中慢慢袭来。姜何很快放松了下来,呼吸变得悠长而深重。   姜何这次的拥抱很小心,手很安稳地落在辛久背上,力度轻得像是在悬浮一样,也不动,几乎没有存在感。辛久很快找到了舒适的姿势,合上眼睛接着睡了。   半梦半醒间,辛久隐约听到姜何的声音:   “辛久,一会儿你要是发现我又在做噩梦了,就直接踹我一下。喊我我可能醒不了……”   “嗯,好。”辛久已经有了困意,话说得黏黏糊糊的。   过了一阵,辛久都快睡着了,又听到姜何说话:   “辛久,你会不会觉得不舒服啊?会觉得胸闷吗?胳膊有没有硌到你?”   辛久干脆翻了个身,背对着姜何躺着,但还是在他臂弯里,回应时声音明显小了很多:“不会,睡觉吧。”   “辛久,”没安静多久,姜何又开始了:“一定要叫醒我啊!你不舒服了,或者感觉到我做噩梦了,或者听到我打呼噜,都直接叫醒我。一秒都不用等,知道吗?”   原来夜里的姜何话这么多吗?辛久又好笑又无奈,决定不再接姜何的话,不然真的要没完没了了。   辛久故意稍稍拖长了自己的呼吸,装作已经熟睡了的样子,希望姜何能就此打住。   但事情不尽如人意,过了一阵,在辛久完全睡着前,姜何又开始了:   “辛久,可不可以不要搬走啊……”   嗯?辛久心头猛地一颤,脑袋瞬间清醒了大半。   “辛久,”姜何仍在继续,只是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像是在诉说最隐秘的、最羞于展露的渴望:“别离开我好吗……”   辛久仍然安静地合着眼睛,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借着雨夜的黑暗和背朝姜何的睡姿,把一个无声且狡黠的微笑藏了起来。 第24章 23.需要这么紧张吗?   八月慢慢走向了尾声,变幻的风云也慢慢尘埃落定。   辛久顺利以他希望的方式继续留在了姜何家里;姜何也在辛久的帮助下,平安度过了八月的每一场暴雨。   Anyway花艺的情况也慢慢稳定下来了。赵以温准备的花艺workshop办起来了,除了花艺体验课程之外,也开设一些DIY课程,不定期在店铺朋友圈里售卖一些永生花或干花小摆件。好在店里前几年已经积累了不少客人,这些赵以温和辛久闲时制作的小东西也不太难卖。   之前一段时间,三人因为workshop的事情忙了很久,一直没有休假;好容易新业务也慢慢上了正轨,赵以温和辛久都迎来了两天连续的补偿休假。   辛久休假的时候都很宅,基本不出门。除了买东西倒垃圾这类事情,辛久的活动空间仅限于家里,躺在床上看电影或者睡觉,一天很快就消磨完了。   两天的话……可能就有点困难。   开始休假的前一晚,辛久在客厅悠哉地乱翻着手机;姜何则在卧室里,动静极大地收拾着自己的衣服。   辛久看不到,实际上姜何收拾衣服的动作十分僵硬刻意,一板一眼地,就好像卧室里哪里有隐藏摄像头一样。姜何喉咙有点紧,好像有点太紧张了……   没关系,又不是什么大事,轻松点说出来就好了!   姜何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吞了下唾沫,依照自己打好的腹稿,提高了嗓音冲卧室外的辛久说:   “辛久,我看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天气都很好,我想去露营,要一起吗?”   辛久立刻机敏地轻轻动了动耳朵。   这难道是……邀请?吗?   辛久一早就听到了卧室里过分明显的收拾行李的动静;听到姜何这么问,辛久的脑筋又转了起来。   不太可能吧……   露营很随便吗?交通费用、住宿费用、用电用水费用、餐饮费用……加一个人就是翻倍啊!姜何是钱多,但他人不傻啊;他会儿干这种事吗?   辛久眼前蓦地浮现出了一个奇特却应景的画面。   姜何和自己一样变成了一只禾鼠,捡到一粒好大的玉米粒,捧在手里嘎吱嘎吱地啃得正香;自己就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这时姜何一转眼珠,发现了身边另一只禾鼠,僵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把啃了一半的玉米举过来:   “你要一起吃吗?”   这是邀请的意思吗?这完全是想听否定回答的意思啊!   辛久被自己联想到的画面逗笑了,随即用带着笑意的语气回道:   “我不去了吧哥,感觉也没有很感兴趣哈哈,你玩得开心!”   “那……”姜何走到了卧室门口,半个身子从门框里探出来:“那你这两天就要单独一个人在家了。”   姜何特意强调了“单独”和“一个人”;想要暗示辛久他两天的假期会很闷,还不如就一起去了。   但辛久一转眼珠,又“懂了”——   主人不在,当然不放心家里有客人单独待着了。万一家里什么东西少了坏了,难免怀疑埋怨,以后难免关系就不好处了嘛!   “明察秋毫体贴入微”的辛久怎么会听不懂这种潜台词呢?怎么会装傻不配合呢?这可是至今为止都没把自己的背包还回来的人啊!有这种程度的怀疑不也很正常嘛。   “啊……”辛久甚至没故作纠结,而是给了姜何一个“聪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微笑:“好啊,那我一起去吧,希望不会添太多麻烦。”   姜何意味不明地挑了下眉毛,忍俊不禁地稍稍蹙眉:“这么快?刚不是还说不感兴趣?”   “兴趣……”辛久缓缓抬起下巴,脑海中飞速想出了圆场的话:“可以培养!”   虽然是有点拙劣啦,但不重要,更能体现自己很懂事很“上道”。辛久心里悄悄地沾沾自喜。   辛久的双休假期在赵以温之后,是周中的工作日。至于姜何,他向来没有休息日一说的;一个不拿工资只拿盈利分成的人,来店里工作本就不是必须,哪天有事不来了,跟赵以温简单说一下就行了。   避开了周末,通往南州市市郊的公路异常宽敞。进入丘陵区域,略显曲折的车道上,很长一段基本看不到别的车,一路上无比舒心开阔。   姜何开一辆白色的SUV,很低调很普通的车型,很平稳地开着。   实在是太平稳了,坐在副驾驶上的辛久甚至要睡着了;又觉得这样太不礼貌,所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打开了头顶的车载置物夹,居然真让辛久看到了可以播放的CD。   “想听歌吗?”姜何看到了辛久的动作,配合地把CD槽按出来:“放进来吧。”   “好!”辛久立即把光盘卡好,再推进去,按了卡槽旁边的播放键。   姜何旋动了音量旋钮,车里便立刻响起了音乐声。   这车不是姜何的,是姜何父母之前买的。姜何本来没什么驾车出行的需求,只是父母去年换了车,二手车卖起来不划算,就把旧车送给姜何开了。   里面的座椅装饰、遮阳用的墨镜、音乐CD等等都是姜何父母留下的;姜何一开始也不知道辛久选了哪一张CD,会放出什么音乐。   鼓刷声和吉他声一起响起,intro结束;熟悉的旋律倾泻而出,仿佛一位许久不见,面熟却叫不出名字的老朋友。   “Such a feeling’s coming over me.”这个辨识度极高的,富有磁性的女声唱出第一句,姜何瞬间抬起嘴角笑了:   “啊……Carpenter!很久没听过他们的歌了。”   辛久对Carpenter显然没什么印象,像是尝试接触任何一首新歌,跟着歌曲中轻快的节拍左右晃着脖子。这首《Top of The World》旋律很有感染力,很快辛久就学会了,到副歌的部分就跟着女歌手一起哼。   虽然女声的音高对他来说有些吃力,辛久也因此破了好几次音;可他却仍然兴致高昂,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一脸明媚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摇头晃脑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姜何好多次忍不住偏头看辛久的样子,又悄悄地藏着眉梢眼角的笑意,看回宽敞开阔的前路。   曲声带着淡淡的怀旧色彩,配上几声时不时出现的、旁若无人的扎耳的破音;姜何莫名觉得,就连这天路过的山,好像都比往常青翠妩媚了许多。   没过多久,姜何开到了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辛久也通过看建筑物上的大字,认出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居疗养院……?   “我我们……”辛久有点语无伦次,在等待门口的保安放行时,忙按了音乐的暂停键:“来这儿露营吗?”   姜何之前报备过车牌号,保安很快就放行了。车辆驶入,姜何边停车边说:   “当然不是。我们只是来这儿蹭顿饭。”   这个答案显然进一步助长了辛久的茫然,辛久愣了几秒,忽然失笑道:“啊?”   “嗯。”姜何点点头,干脆利落地拉了手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转向辛久:“顺便带你见见我父母。”   “什么?”辛久感觉脑袋里炸了一颗手榴弹,在极致的巨大噪音中听到了一片发白的耳鸣声。像是电脑宕机,做不出任何符合指令的操作:“我我我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姜何忽然忍俊不禁地仰头,弯着眼睛开怀地放声笑。   辛久浑身僵硬,在这段明显不合时宜的大笑中迟疑地眨了眨眼睛。   姜何很快停了下来,重新低下头,眼角有点湿湿的,伸手拍拍还愣着的辛久的肩膀:   “只是见个朋友而已!开个玩笑,怎么这么紧张?”   “啊……”辛久缓过来一口气,双眼几乎失了焦,如释重负般大口呼吸着。   “不过……”姜何熄了火,解了安全带,忽然半笑不笑地转头问了一句:“见我的父母而已,需要这么紧张吗?” 第25章 24.是怎样的朋友   姜何也是出发前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家里只有一个厚度合适的睡袋。其他的都太厚,即便是在山里昼夜温差大的地方也用不到。   这次之所以先来青居疗养院,蹭饭当然是次要的,重点是把许斯哲的睡袋借过来。只是作为一开始没准备妥当就发出邀约的人,姜何没主动告诉辛久罢了。   辛久以为姜何要来见的朋友是疗养院里的病人,可在饭堂见到有人朝姜何挥手打招呼的时候,辛久才发现那个“朋友”竟然是穿白大褂的。   “可以啊!”许斯哲不客气地在姜何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把手里的车钥匙还回去:“姜老板居然找到人一起露营了!真不容易啊……”   “是啊,”姜何不露痕迹地把车钥匙装回口袋:“很不容易。”   许斯哲看看尚且是头一回见的辛久,又看看身边的姜何,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姜何:“不介绍一下?”   “辛久,我们Anyway花艺的销冠。”姜何抬起嘴角冲辛久笑了一下,又把目光转向许斯哲:“许斯哲,跟三甲医院没有任何关系的平平无奇的疗养院医生。”   辛久很友善地笑了,朝许斯哲伸手:“许医生好。”   许斯哲也马上伸手去跟辛久握手:“辛先生,以后姜何的情商提升大业就有劳你了!辛苦了!”   “喂许斯哲!”姜何立刻打断许斯哲的话,并借机强行把他的手从辛久手里拽了出来:“你少败坏我形象!”   三人之间气氛很好,很快笑着熟络起来。   辛久是头一次见姜何的朋友。   他一直以为,姜何这种性格不太可能会有很亲密的朋友。可事实上,辛久发现跟许斯哲在一起的时候,姜何的状态明显要活跃很多。接话和发起话题时都很自在,几乎看不出有什么负担。   这种状态下的姜何辛久也是头一次见。之前跟赵以温、跟辛久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姜何虽然都很熟悉,但说话时好像也总会有些保留;跟在许斯哲面前侃侃而谈、如鱼得水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许斯哲帮辛久和姜何刷了卡,三个人打好饭,在原先的位子坐下。   疗养院食堂的菜出乎意料地不错,烹调方法都比较健康,所以味道偏清淡,却恰到好处地突出了食物本身的味道。辛久食指大动,一言不发地埋头专心吃饭。   “我前几天看新闻说人参皂苷Rh2进医保了。”姜何低着头夹菜,淡淡地问:“你们院进了吗?”   “我们没有。”许斯哲摇摇头,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之后才解释:“来我们院的癌症病人都是晚期的,都确定不会抢救了,吃抗癌药说实话意义不大。”   “但Rh2对痴呆病人也有效果的吧?”姜何顿了一下,补充说:“我印象中是有的,而且你们院阿茨海默患者还是挺多的吧?”   许斯哲点点头:“是挺多的,但痴呆的病人的话,用Rh2有点杀鸡用牛刀;毕竟价格还是有负担,而且一般都有别的更合适的选择。”   “哦……”姜何垂着眼睛点点头,没再说话了,默默夹菜吃饭。   桌上的气氛好像一下冷了下来。许斯哲也不再出声,连嚼饭都没了声音。两个人的头一个比一个埋得低,像是忽然戳中了什么隐秘的禁忌,默契地同时钳口不言。   就连全程专注于食物的辛久都察觉到不对,有点尴尬地缓缓抬起眼睛,尝试即兴填补一下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你们两位……都是学医的吗?”   辛久看过姜何的学位证件,当然早就知道答案。许斯哲却不知道辛久知道,仍旧认真仔细地回答:   “不是。我学医,姜何是学化学生物学和生化制药……还是生药学来着?他硕士是出国读的,太久远了,我不太……”   “咳咳。”姜何清了清嗓子,把筷子放回餐盘上,佯装不满地直起腰看向许斯哲:“怎么就太久远了?健忘就健忘,别说得好像我年纪很大一样行吗?”   “哎?”许斯哲也把筷子放下了,不甘示弱回敬道:“姜何你不会以为你还很年轻吧?前几天是谁跟我打电话,伤感了半天说觉得自己上年纪了?”   “谁?我怎么不知道?”姜何目射*光,语气中的威胁封口之意已经溢得满地都是了。   许斯哲稍一迟疑,飞快地扫了一眼此时还一脸茫然的辛久,立刻心领神会,故作思索状:“对啊,谁来着……记不清了,我健忘。”   辛久当然捕捉到了许斯哲的神态细节,立刻灵活地做出了“有眼力见儿”的反应。   辛久端着只剩下些骨头的餐盘站起来,笑着说他吃完了,随即转身朝收盘子的地方走了;有意给许斯哲和姜何留下了交流的空间。   “你干嘛突然提人参皂苷……”许斯哲看辛久走远了,有点没底气地小声嘟囔。   姜何反唇相讥,只是音量明显也低下来:“为什么不能问?作为一个对医保政策比较关心的,有一定药学知识的公民……”   “行行行。”许斯哲有点急迫地打断了姜何的话:“你刚一提我想起来件事,就那个去你家找你的博士生,前几天我看她朋友圈,好像是在南州市遇到原舒辰了。她是短暂地回来处理点事情,还是要在这边任职任教,我就不清楚了。不知道应不应该这么早就告诉你,但原舒辰可能已经回国了。”   姜何已经将近四年没再听过这个名字了。如果可以的话,姜何甚至想把这个名字永远埋葬在过去的时间里。   这个名字对姜何现在的生活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掀不起任何波澜了;但姜何仍旧会觉得,这些年自己的生活没再受这个名字打扰,可真算是万幸。   这个人是姜何直到今日也不知如何面对,如何解决的问题。   四年来,他能做的也只是躲避和遗忘;就像遗忘深夜的暴雨,遗忘重复出现在夏夜雨天的梦魇,遗忘一些毫无营养、却铭心刻骨的糟糕经历。 第26章 25.再也不要过生日了   辛久磨蹭着从餐具回收台往回走了。姜何看到了,他在故意经过人多的区域,借着躲闪退让的动作,延缓他回到这张桌子的速度。   姜何实在很欣赏也很佩服。辛久明明很聪明,但做事情时又不显摆自己的聪明,而是体贴得“润物无声”,淡然又舒适地把握着分寸,让人相处起来一点压力也没有。   姜何看着辛久的方向,无意识地软了软目光,弯了弯嘴角。   “嗯,我知道了。”姜何没怎么动嘴唇,但清晰地发出了声音:“随便她吧,我现在只是个开花店的,碍不着她什么事了。还有之后那个博士生要是还找你问我的事,你就说我跟你绝交了,因为你把我家地址告诉她。”   “你是真狠。”许斯哲看辛久走近了,咧着嘴边笑边挥手,也没耽误暗地里回姜何的话。   姜何和辛久吃完午饭,很快就跟还有工作的许斯哲道了别,离开青居疗养院去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露营营地。   辛久好不容易才遇上一次的两天连休,姜何可不想让别的乱七八糟的人毁了他原本的安排。   好在今天山里的天气很配合,姜何在服务中心租了烤盘和木炭,和辛久一起挑了点想吃的肉串和蔬菜调料;就带着要用的东西,在一处有靠近溪水、有些许树荫的地方搭起了帐篷。   两人把住的地方完全收拾妥当,桌椅、遮阳棚、睡袋和充气垫等等都安置好,就已经到下午了。   辛久迫不及待地在帐篷里的充气床垫上躺下。他还是第一次进帐篷,压抑不住地好奇又兴奋,在床垫上一边翻滚一边看着顶棚傻笑。   这顶帐篷应该价值不菲,尖顶的一侧有一个超大的透明天窗;就算是躺在帐篷里,也看得到外面清澈高远的天空、随风而动的枝叶,以及偶尔飞过的不知名的鸟雀。   辛久把一只手举起来,张开五指在透明天窗前晃动,看着指间照进来的阳光,弯起眼睛一脸幸福地笑。   姜何去车后备箱取瓶装水,回来时在帐篷门口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   辛久一边左右翻滚一边咯咯地笑,头发被静电粘在充气垫上,有点乱,在阳光下和他的睫毛一起发着浅色的光;像一只正旁若无人地伸懒腰的小橘猫。   虽然用猫来比喻禾鼠精可能并不礼貌,但姜何看到这个画面的第一感觉确实就是这样。   姜何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走进来时脸上的笑意还没平复,把拿着的东西放在帐篷里的矮桌上,随意地问:   “要喝点水吗?”   辛久这才发现姜何进来了,赶忙一个咕噜从床垫上坐起来,慌乱地刨着自己的头发:“谢……谢谢哥。”   姜何把一瓶水递给辛久,神色温和地问:“很喜欢吗?”   辛久有点脸热,知道自己刚刚傻笑的样子肯定全被看到了,稍偏着头躲着姜何看过来的目光,边拧瓶盖边说:   “喜欢,谢谢哥。”   姜何轻轻笑了一声,可辛久正仰头喝水,没发现姜何不常见的笑容里,还潜藏着一丝更罕见的得意:   “喜欢就好,我就猜到你会喜欢。”   辛久把瓶盖拧回去,在自己脚边放下;感觉这时候应该再说一次谢谢,但又感觉连说三遍有点太刻意,于是临时变更话术:   “是,老板破费了。”   姜何的笑瞬间全僵在了脸上:   “没……也没有。”   快到傍晚,姜何和辛久一起准备晚饭。   露营时室外烧烤的空间很大,不存在厨房太小,两个人一起太挤的情况。   姜何用折叠水盆从小溪里取了清水,仔细地清洗从服务中心买到的蔬菜。辛久则在二次加工已经穿好的肉串,把青椒、豆皮、香菇之类的蔬菜和肉串在一起,好让口感更丰富。   太阳一点一点斜下去,空气中的暑热褪去大半,营地里的帐篷门口渐次点起了一盏一盏的灯。   烧烤炉的木炭不太好点。姜何和辛久一边翻网上的经验贴一边尝试,也还是好久都没成功。后来还是辛久请附近帐篷的人过来帮了忙,才顺利把火点起来。   剩下的烤肉环节就简单很多,姜何站在烧烤炉边,两手都握着铁签,额角被热出了汗。   辛久想过来帮忙,被姜何以烧烤炉太窄为由拒绝了。辛久还是有点不放心,就时不时来看看火候。   姜何还带了啤酒,拿着啤酒瓶去溪边,用溪水把啤酒“冰镇”成合适的温度,再拿回来跟烤肉一起吃。   等两个人把这些全做完,终于能坐下安心吃东西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服务中心那边响起了有节奏感的音乐声。营地只有服务中心允许明火,有时候晚上会有篝火晚会,不少人已经从帐篷这里走过去了。   辛久和姜何倒是都没有起身的意思,两人都还沉浸在大口吃肉、大口喝啤酒的快乐里。   虽然一下午好像都在忙着安顿,花了那么多功夫穿串、烤肉,为了一顿每天都会吃的晚饭费了这么多力气……但最终吃进嘴里的时候,似乎也得到了与付出的力气同等的快乐和满足。   营地里的晚风带着明显的凉意,夜晚也是晴天,明亮的星空几乎伸手可触。   姜何靠在椅子背里,仰起头做了个深呼吸;而后朝辛久的方向侧头,把手里的啤酒瓶往辛久的方向举了举。   辛久看到,也把自己的酒瓶凑过来。瓶颈“当啷”碰了一下,辛久和姜何都稍稍被酒精弄红了脸,对视着轻松地笑了笑。   又喝掉一口之后,辛久忽然一抬胳膊,“啪”地一下把啤酒瓶放在了面前的桌上。这一声不算轻,辛久的手指也还紧紧地攥着瓶身:   “哥……这是我第一次露营,第一次进帐篷,第一次在户外这样吃烤肉喝酒。”   姜何在椅子上朝辛久侧身,但辛久低着头,姜何看不见辛久的表情:   “嗯,我知道。”   辛久仍旧低着头,沉默了好久,忽然像是感动,又像是忏悔地低声说:   “哥,你对我真好。”   姜何莫名觉得有点好笑,稍稍抬起了下巴,脸上带了不加掩饰的逗趣的笑意:   “嗯。我也觉得。”   辛久有点被姜何出其不意的回答呛住,不知道下一句应该接什么,有些尴尬地闭着眼睛笑场了,放弃般仰着头重新躺回了椅子背:   “我……我就是想说,谢谢你,哥。我今天过得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不客气。”姜何一本正经地带着笑意回答,看着辛久红扑扑的脸,像在跟尚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对话,既敷衍又认真:“我也很开心。”   靠着椅子背的辛久缓缓把眼睛睁开,接着缓缓地转动眼珠,转到了姜何的方向;然后就这样停下来,安安静静地定住不动了。   姜何一怔,之前一直以为辛久跟自己一样,只是喝酒上脸;直到现在姜何才有了实感——辛久不会真的就醉了吧?这可连一瓶啤酒还没喝完呢!   姜何蓦地被自己的发现逗笑了。眉毛和眼睛一起弯起来,薄薄的嘴唇也抿起来,嘴角尖尖地向上翘,内眼角稍稍向下勾。   “哥……”   红着脸、眼睛雾蒙蒙的辛久忽然呆呆地说起了话:“你现在好像朵花啊。”   “咳咳咳咳!”姜何瞬间俯下身猛烈地咳嗽,再次震惊到被口水呛到。   又过一会儿,去看篝火晚会的人们陆陆续续往回走了。   姜何和辛久烤的烤串有点多,剩了些实在吃不完的,姜何觉得浪费,就连带着辛久的弄的蘸料一起拿着,去问之前帮他们点火的那家人要不要尝尝。   辛久感觉眼皮很沉,脑袋犯困;歪歪扭扭地进了帐篷,直接横倒在了充气床垫上。鞋子也没脱,睡袋也没打开,就这样一塌糊涂地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半夜的时候,辛久听到姜何在叫他。   “辛久?先醒醒。”姜何带着点揶揄的笑意,抓着辛久一边的肩膀轻轻摇晃。   辛久皱着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上盖了一个睡袋,鞋子也脱掉了,整齐地放在床垫旁边,自己在床垫上睡得很舒展。   本来就没喝多少,又睡了那么久;辛久眨了眨眼睛就醒过来了,撑着床垫慢慢坐起来。   帐篷里没有灯,只有门口挂着的照明灯的光勉强照进来一点,整体上还是很昏暗。   “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吗?”姜何关切地看着辛久,眼睛亮亮的,有一层类似深色宝石的暗光。   辛久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睡了很久吗?现在几点了?”   姜何点点头:“马上12点了。我用烧烤炉烧了点热水,营地这边没有浴室,你要用毛巾擦一下吗?”   辛久这才注意到,帐篷外面嘈杂的活动声和音乐声不知何时都停了。抬头从天窗望出去,已经看不到还开着门的帐篷了,只有寂静亮着的新月和繁星。   辛久重新把头低下,摆摆手说:“我不用了,感觉还好。我们也早点休息吧。”   “等一下……”姜何忽然低下头轻声笑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没头没尾地看着辛久笑着问:“今天几号?”   “8月……22?”辛久回想了一下:“还是23?如果已经过零点了就是23号。”   姜何抿着嘴巴微笑:“所以呢?”   “所以什么?”辛久完全懵了,不知道姜何在问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笑。   “所以,”姜何忽然把背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掌心里躺着一个白色的小盒子:“生日快乐辛久。”   辛久完全愣住了,定定地看着姜何掌心的礼物盒,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辛久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生日是什么时候过的了。这副身体、这样的生活模式已经注定,他不太可能跟某个或某群人有长久且亲密的联系——亲密到能记住他的生日,并且帮他庆祝生日的程度。   就连辛久自己也已经逐渐淡忘了生日的意义。8月23日对他来说只是自己证件号中的一段数字、用习惯了的手机密码;除此之外,这就是和其他非节假日一样普通的一天。   “嗯?”姜何被辛久的反应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略显紧张地试探:“今天是你生日吧?不是吗?我看你证件上写的就是今天……”   “是我生日。”辛久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心乱如麻地抬起头,看着姜何:“我只是有点忘了……谢谢。”   “唔……”姜何转了下眼睛,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不客气。礼物收下吧,是一个皮雕钥匙扣,按照我印象中你变成禾鼠的样子定制的。今天太晚了,明天再拆开看也行。”   “谢……谢谢哥。”辛久把姜何手里的礼物盒接过来,在手心里紧紧地攥着。   礼盒坚硬的棱角刻在辛久柔软的掌心,钝钝地疼,但辛久还是没松劲儿。   他想起姜何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给自己的那天,自己在沙发上坐着,把门禁卡和钥匙一起串在自己之前的仓鼠头钥匙扣上。仓鼠头是塑料做的,已经被之前的钥匙磕碰出了许多脏兮兮的、很难再清除的痕迹。辛久顺口自言自语了一句“钥匙扣该换了”。   但后面店里慢慢忙起来,辛久每次都忘记;直到回家开门的时候,才又为时已晚地想起来,然后又忘记。   但就是这么小的一件事,辛久一次一次忘记的、一点都不重要也不紧急的事,姜何却只听辛久顺口提过一次就记下了。默默地找人定制,趁着生日这天把自己“骗”来露营,在零点的时候,成为第一个祝自己生日快乐,第一个给自己送生日礼物的人。   姜何并没因为辛久不太热情的回应而沮丧;相反,他认为自己是真的制造了一个很大的惊喜,所以辛久才会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已经很晚了,姜何简单帮辛久整理了睡袋,让他先休息。自己则摸黑用湿毛巾擦了身体,才进去另一个睡袋睡了。   辛久在一旁的睡袋里一动不动地躺着,听到姜何慢慢平稳悠长起来的呼吸,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躺在床垫上的时候,从帐篷的天窗里望出去,是一片辽阔又静谧的夜空。不知道是因为辛久之前已经睡了一阵,还是因为这里的新月和繁星过分动人,辛久就这样安静得睁着眼睛。   辛久觉得,到这一步的话,他已经可以说,姜何是目前为止最关心他、对他最好的人了。   辛久很喜欢和姜何在一起的生活,简单清楚,沟通顺畅,相处愉悦。虽然姜何平时话少,也不太爱笑,跟自己不是一个阶层,还有些过分善良;但辛久还是觉得,姜何应该是自己24年人生中,遇到的最喜欢、最合得来的一个人。   但辛久现在的心情又前所未有地复杂,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错事。   辛久是想做一个善良的人,但碍于他所感知到的社会规则,他需要降低一下善良的标准。他能做的只是在保证自己生存的前提下,尽量不伤害别人,尽量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价值。   至于对自己很有益,但对他人害处不算大的事情,辛久向来不介意耍耍小聪明。   但不管怎样限定前提,这个行为,本质上还是利用。   对别的人的话,辛久眼睛都不会眨一下,骗到就是赚到;凭借自己的头脑和手段获得的东西,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对姜何,辛久开始迟疑了。   姜何对自己那么好,那么关心;虽然嘴巴上不说,但生活里种种表现上一直很照顾自己。但辛久自己呢?他却在利用姜何对他的好意。   辛久从来没对谁怀有过这样奇怪的歉意。明明很想真诚地说对不起,却又怕自己的揭露会使之前的所有信任和善意崩塌,就又畏手畏脚地犹豫起来。   越犹豫就越想得多,越想得多,辛久就越觉得自己真的做了很糟糕的事情。   辛久一点也不开心。相反地,他很难过、很愧疚。辛久鄙视自己的胆怯和懦弱,却又无可奈何。   辛久只能这样希望,希望这段他和姜何一起前行的时间过去之后,姜何能遇到更好的、更真诚的人,得到更多的幸福,并且,可以不要怪他太久。   如果不行的话……辛久觉得,他以后可能就真的,再也不要过生日了。 第27章 26.别叫她何女士了   姜何送的皮雕钥匙扣底色是浅一点的米色,上面雕刻的造型是立体的,一朵粉色的郁金香花瓣里,探出了一只禾鼠的小脑袋。   辛久不知道,在姜何没拍到过照片的情况下,这个皮雕钥匙扣是怎么能做到雕得这么像自己的样子的。除了毛发颜色有一点偏差以外,辛久以一只禾鼠的视角来看,他也能一眼就认出这里雕的是自己。   这种级别的定制,肯定价格也很贵吧……   辛久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着手里刚换上的钥匙扣,心中莫名有些惴惴。   之前回家的路上,辛久也小心地试着探问了价格。但姜何好像是识破了。不管辛久怎么换角度旁敲侧击,一到最关键的问题,姜何立刻就钳口不言,装作在专心听车载音乐的样子。   连一句敷衍性的“没多贵”都不肯说,那肯定是很贵的吧。辛久自己用手机搜了一下皮雕钥匙扣定制,便宜的300,贵的上千;而且正常工期要一个月,加急肯定还要加收费用。   姜何对谁都这么好吗?会记住身边每个人的生日,在零点送一份用心又贵重的礼物吗?还是说,这种待遇是自己独有的呢?   辛久还没想出什么结果,姜何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有人给他打电话,显示的来电人姓名是“何文茵”。   姜何正在浴室里洗澡,辛久也不认识这个来电话的人,不好替他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挂断,然后又打进来。   看名字应该是个女孩吧……辛久的猜测只到这里而已。他也没问过姜何是不是有恋人,异地恋还是很有可能的吧?毕竟姜何好像从来不跟其他女孩聊天接触。谁知道呢!辛久并不觉得自己是有资格问这种问题的人。   辛久忽然有点失落。   大概是因为假期快要结束了。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下一秒,家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笃笃笃”地一长串。   “辛久,帮忙开个门。”姜何还没出来,隔着浴室门提高了嗓音说。   “好——”辛久也提高了嗓音回他,快步走到门口开门。   门外的女人显然没想到开门的人会是辛久,有些语塞;稍稍睁大了眼睛,微启双唇,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看着辛久。   女人穿着素净,提着一个礼品袋。即便是睁大了眼睛,也能看出内眼角稍稍向下勾着,和姜何几乎如出一辙;只是眼眶骨不如姜何那么立体,眉梢眼角也有些垂态和细纹。   辛久感觉像是眼底被烫了一下,赶忙低头侧身闪躲:“他在洗澡,您先进来吧。”   门口的女人还在发愣,站在原地一脸惊讶地看着辛久,始终没向前迈一步。   直到从浴室出来的姜何走到了玄关前。   姜何头发半湿半干,发尾挂着的水珠还在往光着的肩膀上滴。浑身上下只有胯骨上围着一条浴巾,正光脚踩着湿漉漉的拖鞋。   姜何眨眨眼睛,一脸不以为意:   “妈?不进来吗?”   联系到姜何的名字,以及之前出现在姜何手机上的来电人信息;辛久这时候搞清楚了状况。   眼前这位仪态大方,眉眼间和姜何看得出几分相似的人,应该就是姜何的母亲,何文茵女士了。   看她这样惊讶错愕的神情,辛久不难判断,姜何收留他一起住的事情肯定没让家里人知道。   辛久跟何文茵一句话也没说上,不太好判断她对自己住过来的态度,但先尽量表现得殷勤一些总没错。趁着姜何在卧室里换衣服,辛久想到自己之前在酒店工作时看到的服务场景,有样学样地去问何文茵要喝点什么:   “何女士您好,家里有咖啡和红茶,也有燕麦奶和果汁。咖啡机可以做SOE也可以做拿铁,奶和茶可以选择温度,加热或者加冰都可以……”   “我喝水就好。”坐在沙发上的何文茵朝辛久点点头,表情还是很拘谨很不自然。   辛久更紧张,感觉姜何母亲对他的第一印象好像很一般;辛久只能微笑得更卖力了些:   “家里有瓶装矿泉水,也有气泡水,也可以帮您接温水;您需要哪一种呢?”   何文茵明显又愣住了,睁大了眼睛微启双唇,愣怔地看着辛久;顿了两秒,才僵硬地说:   “瓶装水吧,谢谢……”   姜何换好衣服出来了。辛久跟姜何交换了眼神,很自觉地准备换自己进卧室,好把对话的空间留给姜何和母亲。   姜何看出了辛久的意图,也没制止;但就在辛久进卧室准备关门的时候,何文茵忽然发了话:   “这位……”   何文茵不知道辛久的名字,只能略显尴尬地停顿一下糊弄过去:   “我们一起聊聊吧。”   “他叫辛久。”姜何这时候才正式地介绍两个人认识:“这是我妈。别叫她何女士了,叫阿姨就行,她不介意。”   姜何已经走到了沙发边,看辛久好像有点紧张,又折回去到卧室门口;伸手轻轻扶住辛久的胳膊肘,跟他一起走过来坐下。   客厅的沙发有两组,摆成了一个直角;何文茵一个人坐在一组沙发上,姜何则拉着辛久一起,并排坐在了另一组沙发上。   “阿姨好。”辛久低着眉眼,朝何文茵的方向欠了欠身。   “你好。”何文茵勉强抬了抬嘴角,弯了弯眼睛,冲辛久笑了笑。   何文茵此时的心情也并不比辛久轻松多少。   儿子家里莫名多了个自己不认识的男人,能在他洗澡的时候帮忙开门,能随意进出他的卧室,能这么如数家珍地介绍家里的喝的;还能在他换衣服的时候这么殷勤、殷勤到几乎谄媚地招呼他的母亲……现在还靠这么近坐在一起?   这是什么情况?   何文茵向来有着极其敏锐的第六感。看姜何细小的肢体动作,两人一同坐下时的距离,这……真的不像是简单的朋友的样子。   何文茵决定委婉一点,先放软了语气试探:   “姜何,前几天你爸单位组织去草莓园,摘了好多草莓回来,家里吃不完就给你送点。你们这两天是不是也出去玩了?”   “嗯。”姜何不怎么避讳,一点不尴尬地回答:“露营就是我们俩一起去的,我们才回来没一会儿。”   “啊……”何文茵觉得自己左边的太阳穴在跳:“那……辛久住哪里啊?我开车来的,顺路的话我送你一段吧?”   “他住我这儿。”姜何下意识把背挺直了,身体稍稍向前倾,像是想要挡住母亲投向辛久的视线,语气中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意思:“我们之后一段时间应该也都会一起住。”   何文茵再一次语塞了。咬着牙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联想到姜何从来没带女孩子回过家,近四年来完全空白的感情生活……   即便一切都显得很合理了,可何文茵还是觉得眼前发黑,用最后一丝力量在保持着理智:   “我没有别的意思啊,我……我就是想问,你们这样……多久了?”   “上个月开始的。”姜何一脸平静,只是看着何文茵这样语无伦次的样子有点纳罕:“上个月他住的房子出了点问题,我就让他跟我一起住了。”   “我们认识的话比这个要更早一些,”辛久从姜何身后探出头,小声地补充,看何文茵时眼里还是有些紧张:“大概三四个月之前。”   何文茵心彻底落了地。但不是安稳地降落,而是终于噼里啪啦地碎了。   眼前的画面在何文茵看来,分明是一个看到了潜在危险的男人,在警惕又坚定地保护身后可怜无助的恋人。   怎么会这样呢?当时为什么就让他俩坐同一个沙发了呢?明明一开始,何文茵想象中的对话局势就应该是“家人vs客人”;可现在看这样子,完全是“情深意切的小两口vs意图阻挠的长辈”了。   不过,这确实也是何文茵第一次发现,姜何居然也会这么草木皆兵地为一个人紧张,这么细心地考虑到他的情绪和处境,这么坚定地挡在他前面。   起码……看上去自己儿子不是躺在下面的那个。这已经是何文茵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的一点安慰了。   何文茵不想成为那种被厌弃的、刻板印象严重、一点道理不讲的家长。何文茵决定先别冲动,给他们,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你们一会儿有什么安排吗?也是初次见面,我们三个一起出去吃顿饭吧?我请客,怎么样?”   辛久和姜何都没想到这个走向,下意识地跟对方对视了一下,交换了两秒眼神。   心领神会后,姜何把视线转回来,眼神里瞬间满是柔和:   “那就一起吧。本来我也想今晚请他出去吃饭的,辛久今天过生日。”   说着,姜何又见缝插针地朝辛久转头笑了一下。   何文茵全都看在眼里,被姜何旁若无人的举动晃得闭了眼睛,下意识抿了抿嘴唇;然后尽全力,做出了一个尽量充满善意与愉悦的笑,一字一句地说:   “那……辛久有什么想吃的吗?也算是阿姨祝你……生日快乐。” 第28章 27.“嗯?还叫阿姨?”   很好,压力再一次来到了辛久这里。   辛久有时候是真的想不通,这是姜何的什么家庭传统吗?他们家人都这么喜欢随便给不熟的人花钱吗?就算真的很有钱,也不兴这样用吧?   姜何和何文茵已经从沙发上起身,去玄关处换鞋准备出门了;眼看着这顿饭应该逃不过了,辛久没办法,干脆选了一家他之前常去的路边烧烤大排档。   主要目的倒不是想给老板的母亲留下什么勤俭的印象,只是辛久刚收了姜何的生日礼物,再花姜何母亲的钱,他自己于心不忍。   这家店辛久很熟悉,在门外支着的桌子上招呼着姜何和何文茵坐下,一边拆餐具一边介绍:   “这家店的炒米粉做得特别好,就是有点慢,我们可以先叫一份,剩下的再边点边等吧。”   南州市的大排档很亲民,从中午开到凌晨一两点;下至收了工的农民工,上至城市内环西装革履的高薪职工,都会时不时来光顾。   在大排档吃饭前,食客们都有用茶水冲洗餐具的习惯。姜何和何文茵明显没有辛久来得勤,动作很不熟练;辛久看到了,干脆把他俩的餐盘一块拿到自己跟前洗。   辛久正倒着水,抽空抬头问何文茵:“阿姨,您吃辣吗?”   何文茵正拿桌上又薄又糙的纸巾沾了水,想要把自己面前有点发黏的桌面擦干净;没注意到辛久问了什么,有点蒙地抬头小声问了句:“什么?”   姜何已经替何文茵回答了辛久:“她挺能吃辣的。”   辛久对姜何点点头,又转回来礼貌地笑着问何文茵:“阿姨,您有什么忌口吗?葱,鸡蛋,香菜什么的?”   何文茵这次听清楚了,回答辛久说“没有”。   辛久也笑着跟何文茵点点头,随即转动身体,朝一个系着围裙的服务生抬起胳膊挥了挥。   服务生看到了,很快拿着菜单和油笔快步走过来。没等他开口,辛久就很熟练地点了菜:   “三丝炒米粉,大份中辣,不要葱。先帮我们炒这个吧,其他菜我们点好之后再叫你们可以吧?”   说着,辛久很顺手地接过了服务生手里的笔和菜单,然后把它们一并推到了何文茵的面前:   “后面的就您点吧阿姨,您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何文茵大概扫了一下菜单,都是大排档上会有的那些菜式;但看着菜单下面她还没完全擦“干净”的桌面,何文茵实在是提不起食欲。   “还是你来点吧。”何文茵微微笑着,又把菜单和笔递给辛久:“今天是你过生日,不用这么拘泥礼节,我也不是什么老顽固……”   但也不得不承认,何文茵确实很受用辛久处事的这一套。   就像之前他问她吃不吃辣,有无忌口,姜何明明都可以回答,辛久还是会主动问她,不会把长辈晾在一边。   还有她说请辛久吃饭过生日,辛久也不会因为她没忌口就放开了点菜;而是只象征性地点第一道,剩下的都让长辈来点。   何文茵确实不是老顽固,但这些礼节是她曾经接受的教育,虽然随着时代的前进,好像没那么重要了,但她仍然记得很清楚。看到辛久能不被提醒就做到这个程度,何文茵很惊喜。   辛久听何文茵这么说,也就没再推脱,很大方很果断地点完了菜——烤茄子加蛋,烤苕皮多加酸豆角,烤青椒多放椒盐,还有一份炒花蛤,一锅海鲜粥。   点完之后辛久还问姜何和何文茵要不要加别的,两人都说不用。   果真如辛久所料,这样点菜的话,炒米粉和其他菜上菜的时间就很近了。   三人在等菜的时候,太阳已经慢慢落了下来,大排档门口也亮起了照明的灯。空气中暑热渐褪,微凉的晚风吹过,很是舒爽。炒米粉装了很大一个盘子,三人谦让着,都动了筷子。   和姜何辛久不同,何文茵是第一次吃这里的炒米粉,难以避免地被这道菜的味道惊艳到了。爆炒的菜品最要看锅气,这里的炒米粉一尝就是有经验的大厨炒的,难怪要等的时间也比别的地方长。   何文茵很快因为尝到了美食而放松下来,回归了此次饭局的目的,开始尝试跟这位儿子的“同居男友”聊天:   “小辛啊,你是不吃葱吗?刚听你点菜说不放葱。”   辛久正埋头享受自己夹进盘子里的米粉,听到何文茵叫他,赶忙抬起头,有些慌张地把嘴里的东西嚼碎咽下去,才回答何文茵的问题:   “不是啊阿姨,是……哥他不爱吃葱啊。”辛久越说声音越小,眼睛也缓缓朝姜何的方向偏过去。   何文茵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轻轻皱了皱眉,看向姜何: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姜何抬头,有些紧张地舔了下嘴唇:“回国之后就不喜欢了。但也不是完全吃不下,所以我没说而已。”   “没说?”何文茵眉间皱得更紧,狐疑的目光从姜何脸上缓缓移向辛久:“只是没跟我说吧?”   辛久察觉氛围不对,赶忙解释:“不是不是阿姨,是之前我偶尔在家做菜,我看哥夹菜好像会特意避开葱,问他他才跟我说了。”   何文茵看着辛久沉默了一会儿,眉间稍稍松开了,只是语气还是有些僵硬,问姜何:   “不爱吃葱而已,有什么不能说的?之前回家吃那么多次饭,早点告诉我,我不早就不放葱了……”   姜何低着眼睛,下意识地拿着筷子在餐盘上小幅度地划:   “当时忘了呗……”   何文茵仍旧盯着姜何在看,没动筷子也没再说话,桌上的气氛一下子不太对劲。   “呵,哎呀……”何文茵沉默半晌,忽然轻笑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看着姜何和辛久:“我哪儿能怪你没说,明明该怪我没有辛久的眼力。”   “哎哟阿姨,”辛久很惶恐:“我这就是误打误撞,什么眼力不眼力的……”   也许是这件事让何文茵对辛久有些刮目相看,何文茵不敢再觉得辛久是他表面上那样,礼貌友好又纯真简单的男孩子。   结账的时候辛久说他来付钱,何文茵说不用;刚拿出手机,辛久忽然说小票上数额不对,要去店里收银台对账。何文茵留了个心眼,悄悄在后面跟进去,果然看见辛久正准备在收银台自己付钱。   何文茵什么也没说,只站在辛久身边,把手往他肩膀上搭了一下。   辛久动作一滞,转头时一脸不可置信又尴尬的表情;可就这一会儿,收银台已经响起了到账语音。   何文茵把手放下来,跟辛久一边朝外走,一边温声问他:“怎么这点儿事情还要跟阿姨抢?今天你还过生日,连一顿饭都不让阿姨请吗?”   辛久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满脸都是歉意,但讲话时条理又很清晰:   “对不起阿姨,但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让您破费也不合适。而且我在哥这里住了这么久,添了这么多麻烦,受了这么多照顾,也没回报什么;没理由见您的时候,不带见面礼还让您请客吧!就算今天是我生日,这道理也是这样。我不是有意驳您面子,是真的过意不去,抱歉阿姨。”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原先吃饭的桌子前。   姜何收拾好了东西,把何文茵的手提包递给她。姜何收到了亲属卡的消费提醒,知道了辛久是这场“抢账单大战”的获胜方;在辛久看过来的时候,回了他一个佩服又揶揄的微笑。   吃完东西,三人并肩朝家走。空气里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原本走在路上话一直很多的辛久,也由于老板母亲在场而收敛许多,不敢造次。   路灯穿过枝杈,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把三个人的影子缓缓缩短又拉长,像某种有节律的呼吸变换,   何文茵一路上一直抿着嘴唇低头思索;直到快到姜何小区门口了,何文茵才像是终于做出了很重大的决定一样,郑重其事地把姜何和辛久叫住,站在两人对面,长出了一口气,开始说话:   “你们俩的事儿,我不反对。”   辛久反应了一下,这是在说他在姜何家借住的事情吗?原来姜何的妈妈真的有在考虑这件事!真是好险……   姜何则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和辛久,他俩有干什么需要被反对的事吗?   没等姜何想明白,何文茵继续说:   “你爸那边还不能操之过急,以后慢慢渗透也好。姜何你现在有稳定的收入,你们靠自己就已经能生活得很好了;我们做父母的,反对也无非就是担心你们可能会很艰难,但今天你们的表现和反应,已经让我很放心了。如果这是你们想要的生活,我不会反对。”   姜何越听越不对,蹙着眉万分不解:“妈你说什么呢?”   “哎呦得了!”何文茵嗔笑着拍了一下姜何的胳膊:“我是你妈,我什么看不出来?之前你表弟来南州,说在你那儿借住一晚,你能连夜给人家赶到宾馆去。这几年不管怎么催你,也从来不见你谈恋爱;既然这次终于认准了,就一起好好过下去。小辛是好孩子,你眼光不错!今后,我也会把小辛当儿子一样看的……”   怎么还提到自己的名字了?辛久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想到自己给何文茵开门,姜何半裸着站在门口;想到自己旁若无人地进姜何的卧室;想到自己“谄媚”地问何文茵想喝点什么……   辛久瞬间想明白了何文茵都误会了些什么,强忍着直冲头皮的尴尬,小声试着纠正:   “阿姨,我们……”   “嗯?”何文茵佯嗔着皱眉,笑着伸手去拍辛久的胳膊:“还叫阿姨?我都……”   危急时刻,“啪”地一下,何文茵的手腕被姜何紧紧抓住了。   何文茵不明所以地偏头,看到姜何一脸难以言喻的别扭表情,眉头紧锁、牙关紧闭,眼神藏在了眼眶骨和睫毛的阴影里。   姜何几乎在咬牙切齿了,低着嗓子挤出了几个字:   “他就得叫你阿姨……” 第29章 28.“我不是gay”   何文茵已经不记得,上次自己遇到这么尴尬的场面是什么时候了。   看着辛久和姜何两个人别扭到连对方的脸也不敢看,听着他们一人一句穿插着的解释,何文茵只觉得自己太丢脸了。   什么循序渐进,什么吃饭试探,还说出那种荒谬的话……不,最开始做出这种猜测就已经很荒谬了,自己先入为主,加上这些阴差阳错的佐证,居然还真的组了一个逻辑闭环,真的让自己确信了姜何和辛久是所谓的恋人关系。   何文茵脑袋里嗡嗡的,不愿相信这居然是自己做得出来的事。俩孩子现在还住一起的,现在来这么一出,他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怎么相处啊!   何文茵不记得自己在听完解释之后是怎么圆场的了,她只记得自己尴尬到从头皮到脚踝都起了鸡皮疙瘩,乱说了一气,就飞速逃离了现场。   很不负责的行为,何文茵自己也承认。   但何文茵自顾不暇,只能把问题先扔给姜何和辛久自己解决,她要先短暂地逃避一会儿,清醒一下才行。   姜何和辛久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场面,看着何文茵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他俩的尴尬指数也并不比何文茵的低。   走回公寓的路上,辛久和姜何什么话也没说,两人都只有清嗓子和咽口水的份。   姜何不太敢跟辛久并排走,肩膀跟辛久隔了将近一米,才勉强觉得自在一些。   小区里开了路灯,两人的影子落在身前,被拉得又细又长,隔着那么一大截,俨然一对静默中的“双子塔”。姜何越看越觉得尴尬,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干脆跟在辛久身后,就这样盯着辛久的后脑勺,一路走回了家。   一进家门,姜何就率先换了鞋去浴室。只是还没进去多久便又出来了,去卧室里找了自己要换的睡衣拿进去,才开了浴室的水龙头。   辛久权当没看见,在姜何出来之后就紧接着进了浴室。两人都尽力避免着“共处一室又无话可说”的窘境,很默契。   但男人洗澡,拖延的时间再怎么长也有限。辛久觉得再洗下去身上就该少一层皮了,只能整理好表情状态,穿好衣服,一边擦头发一边尽量随意地踱步出来。   晃动的毛巾可以很自然且有效地遮挡自己,同时也能较清楚地观察目前的形势和姜何的状态。   以往姜何洗完澡就会在卧室床上坐着了,看看书或者翻翻手机,准备休息。但今晚姜何好像完全没有要睡觉的意思,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辛久看卧室的灯和门都开着,姜何也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便很识趣儿地先进卧室去了。   尽管辛久无比清楚,和姜何睡一起的这些晚上他们什么出格的事也没干;他也还是觉得,今晚继续睡一起的确不合适。   可是由于之前一起睡了太久,辛久的枕头被子都搬来姜何床上了;就算要去另一个房间睡,也得先进来,把枕头被子怎么样抱走才行。   怎样才能不着痕迹、自然得体地完成这个过程呢?   辛久站在床边,一边擦头发一边思考,不知不觉就入了神,没发现姜何已经从客厅的沙发上起了身,径直朝卧室走过来。   直到姜何走进来,并且“咔哒”一下把,卧室门在他身后关上了;辛久才像听到催眠终止的指令一样,如梦初醒般扭头,从还打着绺的湿发间看向姜何。   姜何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非常有限的表情,眼睛微微垂着,一只手还收在背后,握着已经关上了的门把手。   姜何就这样站定了,背靠着卧室门,抬起头来看着辛久;眼神里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与警惕。姜何紧紧握着门把手,像是在阻挡门外什么东西冲进来,或是阻止里面的什么人出去。   辛久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作此联想,略显紧张地动了动喉结。   没办法的,总要有人打破这个寒冷到快要结冰的氛围。   辛久咬咬牙,故作轻松地轻笑一声,朝姜何抬了抬嘴角,调侃道:   “干嘛啊哥?这是要‘瓮中捉鳖’吗?”   姜何愣了一下,他还没这么容易进入玩笑氛围,一时间有点接不住辛久的话,心虚更甚,眼神不住地漂浮闪动。   辛久也没办法了,沉默着把头顶上擦头发的毛巾拽下来,悄悄绞在手里,暗暗使劲掐着,聊以缓解卧室里几乎要淹没一切的尴尬。   姜何干站了好久,才勉强磕磕绊绊地开了口:   “我……我就是想说,我不是gay。”   “噢——”辛久赶忙把话接住。虽然没想好要回应什么,但这可能是辛久能抓住的,唯一一个能让气氛回暖的契机了。   辛久再次故作轻松的笑了两声,顺着姜何的话接着说:   “我也不是……所,所以呢?”   姜何有些慌乱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抬手抓了一下头发:   “不是……我……你别误会,我不是对gay有什么偏见,就是怕你多想,觉得不舒服或者怎样。毕竟我们这几天不是一直睡在一起嘛……”   “啊……”辛久也紧张起来了。这是要说到正题了吧,要让自己挪地方了吧!辛久不由低头看了看床上的枕头和被子。   也是,毕竟姜何是房间的主人,也是一开始促成这个局面的人,由姜何来开这个口确实更合适。   辛久于是轻轻点点头,老老实实地收了声,等姜何继续说下去。   “我妈说她很了解我,其实也不算。我们已经很久不住一起了,我平时很多事儿也很少跟她说。她说什么看到我的眼神动作就知道我在想什么,纯粹是无稽之谈,太夸张了。”   姜何说话忽然变得顺畅起来,要不是语速越来越快、越说越飘,辛久甚至听不出姜何的情绪异常:   “今天这事儿就是误会,不用太放在心上。我妈不了解,我们自己还不知道吗?我们就是正常的熟人朋友关系,是住在一起的室友而已,没别的了。”   所以呢?辛久面如菜色,有声无力地缓慢重复:“没别的了……?”   辛久没来由地觉得烦闷。那现在到底是要把被子抱走,还是要干站着,还是要说点什么啊!辛久内心连连哀嚎。姜何啊姜何,好歹是个老板,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   辛久步入社会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久没遇到这么让他无计可施的场面了。   “嗯,没别的了。”姜何肯定道。   辛久抬起头,细细端详姜何的表情,想从中尝试获取一些指引,一些关于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的暗示。但姜何是如此吝啬于展露哪怕一丁点的潜台词,辛久能从这张脸上读出的信息十分有限。   姜何神情坚稳,面无异色;面对辛久迟迟没移开的目光,也只是询问般轻轻抬了下眉毛。   辛久觉得,姜何就像是好莱坞商业片中的绝对权威人物,正在用低沉且不容置疑的语气说:“Are we clear?”而辛久他自己,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喽啰而已,此时只有战战兢兢地回答一声“Yes”的份儿。   “好的。”辛久抿了抿嘴唇,强作镇定地做着实际上没意义的总结:“熟人,朋友,室友,嗯。”   “嗯。”姜何满意地点头:“误会而已,讲清楚了就好。那我们现在关灯休息吗?或者今天过生日的某人,还有什么想完成的心愿吗?”   辛久怔了一下,随即低声笑了;像是终于松解了一身僵硬的肌肉,抬起一只手搭在额边,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我的心愿,就是希望今天的事全都没发生过。”   姜何的表情僵了一下,但听辛久接着说:   “我们都忘掉吧。今天真的太混乱了,感觉像是我的人生卡了一天Bug。所以明天去店里之后,我们就当前一天都失忆了吧。这就是我的愿望了。”   姜何的眼神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心脏也莫名有些不安分。姜何忽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跟辛久一起住的这些时间里,只有现在,辛久才在真正地敞露自己的内心。   “现在我们睡觉吧。”辛久冲姜何软软地微笑,像一朵花瓣很薄很脆弱的花,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和精神:“我想快点走到明天。”   关了灯,在姜何的身边睡下,辛久再一次,如前一个晚上一样失了眠。   如果一开始辛久还算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抱着自己的枕头和被子去自己原先的卧室——那么现在,重新在姜何卧室睡下的辛久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辛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下,为什么这样毫无异议地躺下;正如他不知道为什么姜何仍旧留他一起睡,今晚明明晴朗得一丝薄云都没有,更不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暴雨。   但在姜何关灯躺下的一瞬间,辛久忽然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解释。   那么难以置信,那么荒诞不经,却又那么严丝合缝,逻辑完美。   熟人?朋友?室友?   辛久足够清楚,他见过姜何如何跟赵以温相处,也见过他如何跟许斯哲相处;但都不是跟自己相处时的样子。   在自己面前,姜何会做出各种难以理解的行为;会表现得过分善良,过分关照,过分大方……甚至在面对自己的小聪明时,姜何作为一个高知分子,也会显得有些过分愚钝。   只是这些细节都太小,像雪山上不起眼的雪花;直到雪崩的时候,才全部一起劈头盖脸地掉下来。当头一棒般,让一切都显得恰当起来。   偏偏就只有这一个猜想——这个关于“爱情”的、在今晚由姜何的母亲提出的猜想,才能把这么多的不合理引向合理。   可现在,辛久非但没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反而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   本就不该存在的生日,果然是个诅咒吧……   忘掉吧,从头到尾。   从那句“生日快乐辛久”,到那句“晚安好梦”,都忘掉吧。   辛久按紧了胸口猛烈跳动的心脏,强压下心头如潮般泛起的不安,颤抖着紧紧合上了眼帘。 第30章 29.效率警报!   遇到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情况,辛久有个百试百灵的方法——让自己忙碌起来。   当每一秒都有事情做的时候,自然没时间思考那些想不出来的问题。   辛久从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就一秒都没闲下来过。起床、洗漱、吃早饭、去店里、剪根换水……上午的时间轻轻松松就过了大半。   虽然累,但辛久却有一种久违的、终于喘上了气的感觉;似乎真的摆脱了“生日诅咒”,到了新的一天,从头到脚都神清气爽。   按照惯例,处理完花材,辛久该用店里的工作手机更新几条朋友圈动态,回复一些非工作时间收到的信息。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苍天故意跟辛久开玩笑,手机屏幕一亮,原本再熟悉不过的财神图锁屏,居然变成了一束插在花瓶里的玫瑰……   怎么还带这样内涵人的?   辛久一愣,蓦地失笑;转头去看正在工作台泡花泥的赵以温:   “哥,我们店不走‘八方来财’的风格了?”说着,把手机屏幕冲赵以温晃了晃。   赵以温回头看的时候明显有些慌张,但很快就又镇定下来,同手同脚地走了几步到柜台边,把工作手机的充电线拔掉,拿在自己手里解释:   “最近开workshop,店里人多,工作手机屏幕一亮就是财神图,被客人看到多尴尬。好歹是个花店,起码得有点浪漫气息嘛不是。”   “什么啊……”姜何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店里,冷不丁在两人身后出声:“图里这也不是店里的桌子啊,看这插花水平也一般,拍照角度也挺业余的,换一张吧。”   说着,姜何就伸手要去拿赵以温手里的手机。   “哎等等等等……”赵以温忽然反应很大,用两只手把手机握得很紧,猛地从柜台的桌子上弹开了。   辛久和姜何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不解地看着赵以温。   赵以温把工作手机紧紧护在胸口,嗫嚅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解释:   “这是……我未来的女朋友发给我的照片。”   “啊?!”姜何和辛久异口同声,两双眼睛同时放出好奇的光,稍稍歪头,紧紧盯着赵以温,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要知道,赵以温之前可是把他的暧昧对象藏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辛久和姜何偶尔问起,甚至只是捎带着聊起这个话题,赵以温都会立刻敏锐地探测到,并且三缄其口。实在问得厉害了,赵以温也只会说“还没成”,剩下的什么都不肯透露。   就连姜何这么不喜八卦的人,都被赵以温的反应吊足了胃口。至于辛久,八卦初期的新鲜劲儿过了,赵以温又这么严防死守,他已经快忘了赵以温还有个在接触的女朋友。   好像是两人终于有了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赵以温的铜墙铁壁也慢慢暧昧地动摇起来,看着辛久和姜何的表情,长呼了一口气,开始娓娓道来:   “上个月开始,几乎每天一大早,她都会来店里买一枝香槟玫瑰。慢慢地我们就认识了,有时候就多聊两句。我问她买花是要送给谁吗,她说不是。她说,她只是喜欢拿着花走在路上的感觉,会没理由地觉得开心,然后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变好。”   辛久眨眨眼,疑惑道:“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个客人?哥你休假的时候,我也没见有人一大早来店里买香槟玫瑰啊……”   “我休假的时候,早上会亲自去送她一枝。”赵以温罕见地脸红了一下,忙用别的话来掩饰:“昨天早上她给我发信息,说她把办公室收拾好了。我问她办公室是什么样的,她就发了这张照片给我。”   “啊是她啊!”姜何这才对接上了自己的记忆:“约会跟你去H大听讲座的那位对吧?所以你们现在怎么样了?要在一起了吗?”   “还没有。”赵以温果断地摇头。   这都快两个月了吧,姜何不由担忧:“你这效率会不会有点低啊……”   “效率”二字太刺耳了,赵以温忽然提高了点音量,挺起了胸膛辩驳:   “爱是讲效率的吗?爱是种感觉,重点是过程!就比如,明明身边那么多人,都有五官有四肢,可偏偏你只关心她的生活,目光只停留在她身上。心情会随着她的心情而波动,会不自觉地想更了解她一点,想花时间为她做各种事……这样还不够吗?就算要有结果,那也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哪儿能像工作一样追求效率!”   姜何不自觉地怔住了,赵以温描述的这个“比如”,怎么听起来感觉这么熟悉呢?不会是……   姜何尝试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一时间没去接赵以温的话。   辛久倒是没多想,顺着问了一句:“其实我一直挺好奇的,哥你不是很久不谈恋爱了吗?之前也一直说自己对恋爱结婚没兴趣,那这次又是怎么喜欢上的?”   赵以温或许是觉得已经说了这么多,也不差这一句了;或许是陷入爱河的人本来就有无止境的倾诉欲;赵以温一脸心驰神往的眷恋表情,带着笑意说:   “我一开始也不敢相信,本来我都打算一辈子不结婚了。之前听过一句俗语,大概意思是,当你不能每天收到一枝玫瑰的时候,难免就会开始关注自己的房子有几平米。我一直把人生理解成一道选择题,并且坚定地选择了房子。但是……”   赵以温脸上的表情开始柔和起来,嘴角的笑几乎要蔓延到耳朵边上去:   “但是她对着香槟玫瑰微笑的样子,让我瞬间就动摇了。”   花店里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不再说话了,音箱里低低地放着轻音乐。   爱是难以得出普适性规律和结论的话题,却也是容易引人思考、产生共鸣的话题。三人都安静下来,垂着头,默默梳理各自不同的心绪。   薄云飘散,从玻璃门照进来的阳光肉眼可见地明媚了起来。   赵以温率先打破沉默,一边把工作手机装进自己口袋里,一边调侃姜何和辛久:   “你俩也抓紧点吧!花店里满共三个人,三个全单身,怎么对得起这么浪漫的氛围……”   什么叫他和辛久也抓紧?抓紧什么?他俩有什么可抓紧的?鉴于前一晚发生的乌龙事件,姜何还处于非常敏感的时期。可刚想开口驳斥,姜何忽然张口结舌,一下子不知道从哪一句说起,兀自呛了口气。   辛久就自然很多,游刃有余地把赵以温扔过来的调侃又扔回去,狡黠地笑道:   “那哥你可得努力啊!什么时候三个变两个,完全取决于你的速度嘛……”   赵以温嗔笑着,饶有兴味地“嘶”了一声:“话说我也真是挺好奇的,我就算了,你俩为什么也没谈恋爱呢?明明脸都长得不错,还有花店的浪漫氛围加持,怎么会一点桃花都没有呢?”   闻言,辛久和姜何同时下意识地朝对方转头,四目相交的瞬间,两人的呼吸同时一滞。   所幸下一秒,店门口“叮铃”一声,了无痕迹地化解了尴尬。   门口,一个染着浅紫色头发,眼睛又圆又亮的女孩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说话时有点怯怯的拘谨:   “您好,我来取上周做的永生花……”   “啊!”赵以温赶忙收敛了脸上玩笑轻浮的神色,微笑着朝女孩招招手:“进来吧,我们已经在营业了。”   辛久和姜何见状,也都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姜何在柜台后面坐好,把自己放在抽屉里的书拿出来;辛久则去里间放卡纸的地方,找一会儿要用的礼品袋。   摆放客人作品的置物架前,女孩正和赵以温并排站着,视线仔仔细细地上下扫动。   “刚问到,”赵以温把两臂抱在胸前,一只手抬起来虚捂住了嘴,从齿缝间挤出了极小的声音:“辛久现在就是单身。”   女孩的眼睛里瞬间盛满了雀跃的喜色,眼尾都弯起来,抬手把自己早就找到了的永生花摆件拿了下来,趁机回应时满腔都是笑意:“谢谢!”   在工作台边,辛久核对了作品标签上的信息,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易碎的工艺摆件装进礼品袋里,确保放得很平稳了,才双手把袋子递出去。   但女孩并没有伸手来接,她的手里正举着一个二维码:   “可以加个微信吗?”   辛久猛地抬头,赶忙把礼品袋又在桌子上放下,有些慌乱地上下摸自己的口袋:“稍等我找找店里的手机……”   “不是不是,”女孩有些脸热,声音也渐渐弱下来:“是想要你的微信……”   辛久瞬间停下了翻找的动作,眉眼间有些难掩的惊讶;但辛久也只是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松弛自然的微笑,对女孩点点头:   “好。”   辛久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扫了她递来的二维码,当场就发了好友申请。   女孩的笑意再也收不住,眉梢眼角都是惊喜又期待的神色,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来,伸手把桌子上的礼品袋拿了,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朝辛久挥了挥:   “那……我们回见?”   “嗯,”辛久也弯着眼睛,笑着冲女孩挥手:“慢走。”   女孩没再多停留。辛久和赵以温站在原地,安静地目送了女孩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只有姜何,从头到尾一直低着头,视线根本没从书上移开过,好像只是发生了一件不痛不痒的闲事——   如果他没把书页的一角攥在手里,并且快要把这一页都扯烂了的话。 第31章 30.像是……爱情?   要说自己对辛久的态度跟对别人不一样,姜何其实早就意识到了。   但姜何觉得,这是因为辛久本来就跟别的人不一样啊,所以自己对他跟对别人不一样也很合理吧。   不是吗?   试问世界上除了辛久,还有谁会在一朵郁金香里睡觉?谁能瞬间从一个小毛团子,变成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年?谁能又纯真又老练,又稚嫩又独立?谁能只是躺在自己身边,就能让自己在雨夜安稳入眠?   但姜何渐渐有些忧虑。   自己对辛久的这些想法和举动,怎么会这么像爱呢?   不知何时蔓延泛滥的依赖,害怕他会离开,想参与他的生活,想了解他厚重外壳下真实的心,甚至——对他有了没来由的占有欲。   这天店里有workshop活动,姜何听到身后窸窣的对话和折纸的声音,悄悄转头朝里间看,眼神里有种难以忽视的幽怨。   姜何好像知道辛久为什么会这么受欢迎了,在对客服务领域,辛久简直就是个行走的魅力喷泉。   尤其在有workshop的时候,赵以温在前面演示,辛久就要及时给没跟上的参与者提供帮助。   有些客人是走了神,有些可能就是单纯的手笨。但不管是什么情况,辛久都会很礼貌地在椅子旁边弯下腰,温和又耐心地跟他们小声沟通,三两下就帮忙整理好了不听话的包花纸;在收到感谢时,会弯起眼睛笑得灿烂又真诚,跟人摆手低声说不客气。   姜何暗自叹气。做Anyway花艺的老板什么都好,就是没机会享受辛久的这种待遇,只有旁观艳羡的资格。   虽然少见,但Workshop进行过程中,有时也会刚好碰到来买花的客人。就比如现在。   门铃响的时候,姜何正看到辛久在帮一个客人调整花纸,不太脱得了身;姜何便先合上了书,“刺啦”一下自己拉开椅子,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了。   “你们店的Menta玫瑰真漂亮。”   进来的客人是一位上了些年纪的女士,但气质很好,头发梳得很整齐,也化了淡妆,穿着一身合体的杏色套装,正稍稍俯身看着花店中间的台子上的玫瑰。   最近店里赵以温经常和辛久聊天,姜何听得多了,对店里的业务也比之前熟悉很多。姜何走过来,如数家珍般熟练地介绍:   “刚好前几天有客人定制了Menta玫瑰的花束,我们进货的时候就顺便多进了一点。这一批是肯尼亚进口的,花头比国产的Menta要大一些。”   这位女士应该也是懂行的,或者至少是经常买花的;用手指轻轻捻了捻一片花瓣,便很干脆地问:   “怎么卖?”   “17一枝,”姜何解释:“花还新鲜,前几天刚到的,Menta本身也很耐养。”   女士点点头,没怎么犹豫,就一枝接一枝地从花瓶里选了8枝出来:“我要这些,帮我简单包一下吧。”   姜何接过客人手里的花,一边走回柜台后面一边说:“8枝一共是136,算您130吧。包花纸您想要什么颜色呢?”   说完,姜何又用柜台前的计算器乘了一遍,把上面的计算结果转过去给她看。   姜何的数学一直不错,毕业多年,两位数乘法基本都还能心算。   来买花的女士显然对此很惊喜,看看计算器上的数字,又看看姜何一脸毫无异状的表情,有些得趣地笑了。   “白色吧。”看过姜何的技能表演,客人的心情似乎比进店时放松很多,倾身靠近了姜何一些,压低了声音悄悄说:“但是能不能让那个长头发的店长帮我包?上次我来的时候是那个年轻店员帮我包的,手艺一般,花束看着太死板了,没你们朋友圈发的那些花束好看……”   “您不是只要简单包一下吗?”姜何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声音不算大,却有种难掩的生硬和冰冷,一反方才招待客人时的语气。   这位女士一下没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有点被吓住了:   “呃……啊?”   姜何的表情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冷峻,很不客气地继续说:   “其实按我们店的规定,他完全可以只拿一张牛皮纸把花捆起来;这之上就不是他的义务了。您想要定制花束的话,得提前至少一天预订;现场选花需要我们仔细包好的话,正常也是要加收手工费的。但他应该没加收您什么费用吧?”   姜何说到这里,看到客人脸色越来越不对,意识到自己可能话说重了,这才慢慢柔和了表情,放缓了声音:   “那个店员确实年纪小,但工作热情倒是不低,老爱给自己找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也就才二十出头,刚出社会,经验有限,您多理解多担待吧。就是……刚才您那些话,他听到了会难受的。”   对面的女士显然是很不习惯听到这种责怪意味的话,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闪躲着眼神,小声嗫嚅:“不,不好意思……”   姜何渐渐理智回笼,对方不仅是客人,也是长辈;自己说这些话终归还是很不礼貌,赶忙正色弥补道:   “抱歉,我也不好意思。刚才没控制好情绪,要是冒犯到您了,我跟您道歉。现在店里在办workshop,应该只能是我来给您包花了。您想要白色是吗?”   对面的客人点头说是。   眼下工作间的桌子都被占着,姜何只能在柜台的桌子上操作。得到客人的肯定回答后,姜何放下手里的八枝玫瑰,准备去里间拿白色包装纸过来。   里间workshop的客人都在低头整理自己的花束,只偶尔有彼此之间低声交流的声音。赵以温在最前面做讲解和示范,注意到柜台结账的时间似乎有点长,有些疑惑地朝这边瞥,目光里满是询问的意味。   本来柜台边两人对话的声音就不大,按理说里间的人都有事在做,应该不清楚具体对话内容。   可里间的角落,挂卡纸的架子旁边,辛久手里正拿着不同纹理的白色包装纸,直挺挺地站着,愣怔地朝姜何看。   姜何心头一颤,脑袋里“嗡”地一声,瞬间感觉眼前有些天旋地转。万幸挂包装纸的架子在一个视觉死角,辛久还不至于和柜台外的客人四目相对。   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思考,姜何三步并两步朝辛久走过去。   到了他跟前,接过他手里的包装纸,姜何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姜何想跟辛久说点什么,但猛然间又想不出简练又合适的词句。   辛久肯定是听到了吧……现在怎么办呢?借着抿嘴的动作,姜何紧张得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我没事。   辛久率先抬手按在了姜何胳膊上,带着柔和的浅笑,一边轻轻摇头,一边跟姜何无声地做口型:   我没事,快去吧。   辛久偏了头,抬了抬下巴,朝姜何身后的柜台方向递了个眼神;催促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正常情况下,辛久确实不会注意到柜台那边在说什么。   他的注意力一直在workshop客人们手里的包花纸上,除此之外,他只会对店门口的铃铛声保持敏锐。   几分钟之前,辛久正在帮一位workshop客人整理花纸。   听到有客人进店的门铃声,辛久立刻就加快了演示速度;那句“抱歉稍等”都已经到了嘴边,柜台方向却忽然有了动静——   椅子腿和地板之间,有些刻意的、被略微拖长了的“刺啦”一声。   辛久纳罕了一下,姜何从来不这样的。不要把椅子拖出“刺啦”声,店里这条规矩最开始还是姜何提出来的。   但辛久一转念就想明白了,姜何是故意这么做的。   这是姜何在告诉他:我先替你去招呼客人了,你慢慢来,别着急。   辛久感觉心里有一处像果冻一样软的地方,好像只是被轻轻戳了一下,却触发了非常明显的颤动。   折包花纸的动作像是卡了壳,停顿了一秒才又接续上来。   辛久低着头俯着身;没有人发现他脸上不知何时无端蔓延开的、可疑又荡漾的笑意。   也包括辛久自己。 第32章 31.“我怕你了”   辛久愣在挂包装纸的架子旁边,决不是因为听到了客人不友好的评价。   虽然他确实在留意姜何那边的动静,确实听到了客人的那些话;但是拜托,作为一只啮齿类鼠科动物,辛久一生中接收到的恶意还少吗?就这种程度的,辛久已经不会视之为恶意了,顶多算是不太客气。   这点儿小事而已,以辛久的功力,他完全可以直接出现在柜台,腆着一张笑脸笑嘻嘻地说几句玩笑话,轻而易举便能化解掉,根本不会有人觉得尴尬。   当然,前提是,姜何没有在这之前做出太出格的反应的话……   就连辛久看到姜何当时地表情都觉得害怕。不是愤怒,不是不满,也不是厌恶;那简直是一种近乎威胁的阴森,像是要用眉眼间的寒意把对面的人扼死一样,仿佛下一秒姜何的眼睛里就要像猛兽一样冒出绿光……   或许这么说的确有点夸张,但毕竟辛久从未真正意义上见过姜何生气的表情。   想想最开始他出现在姜何家,用了家里珍藏的咖啡豆;姜何发现之后也只是睁大眼睛无奈地干笑。似乎只是当天的运气不佳,遇到了一件让人无语的事情而已,结束掉就好。   辛久印象中,姜何一直是个性格温凉,时刻保持着镇定,喜怒甚少形于色的人。   “在想什么?”晚上关了店,回家的路上,姜何双手插着口袋,边走边偏着头问辛久:“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了?”   辛久跟姜何并排走着,两人之间大概一拃的距离。辛久从出店门起就一直直视着前方,就连这个时候也不朝姜何看。   “我怕你了。”   辛久稍稍抬高了下巴,嘴巴也有点撅起来,一点也看不出忌惮和害怕的样子,反倒是像个娇嗔任性的小孩受了委屈。   “哦?”姜何的语气中没来由地沾上了笑意,配合地像哄小孩一样接辛久的话:“为什么怕我了?”   “因为,”辛久把头扭过去,正色看着姜何,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来没见过哪个老板敢这么得罪客人的。”   姜何渐渐收敛了笑意,把目光从辛久脸上移开,轻飘飘地,半真半假地反唇相讥:   “我也没见过哪个员工对客人那么百依百顺的。”   辛久一时没抓到姜何的重点,皱了皱眉头:“我吗?这……这就是我的工作啊。”   “是吗?”姜何把头扭过来,明显面色不虞地看着辛久的眼睛,有些咄咄地质疑:“加客人微信也是工作?你不会要说这是在维护客户关系吧?”   怎么忽然说到这件事了?辛久的表情明显一僵,梗着脖子辩驳:   “为什么不是?我之前工作的时候都这样啊!”反正一换工作微信也就注销了。   后半句辛久意识到不对,没说出来。   “之前?”姜何皱了眉:“所以你还加过别的客人?”   “没有。”辛久一脸真诚地摇头,来花店兼职之后新换了的微信号,确实是只加过这一个。   但辛久没多解释,姜何自然听出来了辛久的前后矛盾,只当辛久是不愿意告诉他。姜何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长长地吐了口气,拖着嗓子说:   “好,没有。不是谁都加,是只挑有发展可能的加,对吧?”   “啊?”   “呵!”姜何干笑一声,单刀直入:“你难道真看不出来她对你有兴趣?”   “看得出来啊。”辛久一脸理所应当:“那又怎样?我是要直接告诉她我是只禾鼠,跟她不可能?还是要直接拒绝她,让她慢慢自我怀疑?再怎么说也是店里的客人,闹得太尴尬也不太好吧?”   “那……”姜何短暂地抽了口气,话像是没过脑子就从嘴里出来了一样:“你就不能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辛久瞠目结舌,脚下的步速都变得缓慢迟疑了。   “我……”辛久看着姜何一脸理所当然,没来由地舌头打了结:“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没有哪条规定说店里的员工不能和客人谈恋爱,赵以温不就在干这事儿吗?姜何这才恍然觉出了不对,他有什么立场阻止辛久接触女孩子呢?   “哎不是,”辛久微蹙着眉摆了两下手:“怎么聊到我这儿来了……我是说老板,你知道你今天下午生气的样子很可怕吗?那个客人能一次买八枝Menta,还是买回家自己养的,她在我们店有多大的消费潜力不用多说了吧?”   “我不是跟她道歉了嘛……”姜何有些心虚地把头转开,稍稍仰起,看着头顶被路灯照得影影绰绰的枝叶。   “那是两回事。”辛久一字一句地强调:“道歉只是止损,不让情况变得更糟;但糟糕的感受一旦出现,就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扭转了。即便道了歉,那位客人以后也不会再来我们店买花了。”   姜何知道辛久说的不无道理,他也确实在最近读的书里看到过类似的理论。姜何自知理亏,说话时底气明显不足:   “那也没办法了……”   “所以说从一开始就不该跟客人发脾气!”辛久或许是说得太起劲儿,一时间忘了自己和姜何谁是老板,语气里全是真情实感的悔恨和嗔怪:“有什么事儿不能跟人好好说嘛,动不动生气,以后谁还敢来我们店……”   “辛久,”姜何忽然小声打断了辛久的话,稍低着头,垂头看着自己行走时的鞋尖,说话时声音有些闷闷的:“你是不是没听到我为什么生气。”   “就因为听到了才会说这些,”辛久完全会错了姜何的意:“最近你会记花的到货日期和品种,会在店里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忙接待客人,这些事你之前都不会做的。你帮了我那么多,我又一直想不到怎么回报;既然现在你对花店的事上了心,我也想帮你把Anyway做得更好啊!”   姜何确实是个好老板,确实很照顾员工,辛久都知道。他以前也从来没对哪个兼职的工作这么在意过,一直都只是得过且过,当员工绝不会操老板的心;但这次对姜何,对Anyway花艺,辛久忽然觉得置身事外是件困难的事了。   辛久很少跟人急眼,感觉到自己语气变得有点冲了,便有意识地舒缓下来,苦口婆心地劝告:   “哥,像今天这种事,以后遇到不要这么冲动了。客人矛头指的是我,哥你在一边打打圆场,我再过来笑着说两句好话不就完了?这样说不定客人出于愧疚,之后还会变成店里的常客……”   “不。”姜何不高不低地出了声,短促却坚定地吐出一个字。   辛久有点没听清楚;或者是听清楚了,但不敢相信这是姜何在这个时候说的话,有些措手不及:“……啊?”   “我说‘不’。”   姜何把头抬了起来,在走进路灯的照明范围时,朝辛久转过头,眼睛里映出了两个暖色的光点:“我不会打圆场,下次我还要这样。” 第33章 32.无效自我催眠   那两颗落在姜何眼里的光点,就这样顺着目光,从辛久的眼眸一路落到了心里;像两颗滑落天际的巨型陨石,砰砰两声,辛久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地震了。   辛久的脸完全僵住了,脑海和思维也是。浑身像是酥酥麻麻地通了电,跟之前虚弱期的时候,被姜何从禾鼠的下颌摸到肚子的感觉相差无几。   “哥你,你……”这种怪异的感觉外化在辛久的肢体语言上,变成了一种类似局促的表现:“说什么呢……”   “我说我不会打圆场。”姜何收敛了脸上的情绪,面无异状地看着辛久的表现,语气平稳而冷静地解释:“我不是跟你抬杠,我理解你的想法。如果我跟你一样,是Anyway花艺的店员的话,我肯定会按你说的那样做;但我是老板。”   老板所以呢?老板不是更应该在意自己店里的生意吗?老板不是更不想得罪客人吗?   看到辛久盛满疑惑的双眼睁得更圆,虽在意料之中,姜何还是没忍住抬了一下嘴角,才接着解释:   “我没有在给谁打工,所以不用担心闯祸或者做错事会被谁责备,被扣工资,甚至被炒鱿鱼……当初我自己开店就是为了这一点。起码在这间店里,我能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当时那个场合里,说点儿什么维护你是我唯一觉得该做的事,别的事情我不想考虑。再怎么说我也是这间花店的老板,这点‘任性’的资本还是有的吧?”姜何稍稍偏头,朝辛久弯了弯眼睛。   当Anyway花艺的老板,虽然不能在workshop里享受辛久的对客服务,但却可以没有顾忌地在工作场合维护他;并且是唯一一个有能力这么做的人。   想到这一节,姜何莫名有些得意,之前因为微信的事而有些阴沉的心情也一下清爽了起来。   他可是“唯一一个”可以这样的人哦!姜何有点没来由地暗暗沾沾自喜。   辛久的心有点乱,看见姜何脸上几乎要飘起来的笑,不知怎地也想跟着笑起来。   好像已经忘了最初开始这段谈话的目的,辛久带着笑意调侃姜何:“我还以为你是那种脾气很好很能忍的人,怎么这点儿口头输赢也要争?”   “是吗?”姜何轻轻拧着眉头,有些尴尬地笑:“我脾气不好吧,我跟客人生气不也有前科嘛,那个非要说桔梗蔫儿掉了的……”   “诶?是哈!”辛久想起姜何拿着拖把把人赶出去的荒唐场面,不由笑得更开怀。   “怎么回事儿哥啊?”好容易止住了笑,辛久的眼角还残存着点儿笑出来的泪花:“哥你之前真的都不生气的,有时候客人进来你连正眼都不带瞧一下。这段时间你做出来的事都好奇怪……”   “奇怪吗?我自己倒觉得还好。”姜何两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偏着头,定定地看着辛久的眼睛:   “那些话我想说就说了,没太复杂的想法,就是觉得他们凭什么欺负你?你对待店里的工作已经这么真诚、这么用心了;没理由要无缘无故受各种委屈,还不准我还口吧?”   “咦~~”辛久猛地皱了眉头,浑身夸张的一抖,耸着肩膀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地说:“哥你口下留情啊,太肉麻了我受不了的……”   辛久边说边加快了脚步,快步朝前“逃”去,顺便拉开了他和姜何之间的横向距离。   姜何一怔,反应过来之后赶忙迈了几个大步,伸开胳膊抓住了辛久的胳膊肘,再次变回两人并肩的状态,尴尬地从齿缝间小声说话:   “辛久你别太放肆啊……”   “哈哈哈哈哈可是就是很肉麻啊!”辛久毫不在意姜何越收越紧的手,笑得眯起了眼睛。   姜何一边不住地在他耳边“嘘”,一边再次加快了回家的步速。   晚风带着点聊表诚意的凉意,吹过路人的衣角和发丝;夜晚的城市新区已经在沙沙树叶声中准备入眠了。   辛久仰着头笑得无比恣意,丝毫不顾忌路上稀稀落落的人影。像是兀自在黑夜中升起耀眼的太阳,在幽寂中唱出清越的旋律;那样不合时宜,却也那样动人夺目。   辛久的“嘲笑”一直到进了家门,拿着睡衣走进浴室时,才总算停了下来。   事实上,其实一进浴室,辛久就立刻收敛了笑意。   凉水从头顶的花洒里“哗哗”地洒下来。即便是夏天,温血动物也没有办法一下子轻松地承受这样的水温。但辛久只是低着头闭着眼睛,嘴唇微张,浑身湿透地在冰冷的水流中很深地呼吸。   辛久的心情从没像今天这么沉重过。这几天里,他不知道给自己做过多少次催眠,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姜何对他不能是爱情。   那些不合理的事情肯定会有别的解释,比如姜何只是单纯地很信任他,姜何只是单纯地帮助弱小,姜何只是在单纯地展露善意……   辛久很努力地让自己不多想,不把思绪往复杂的罗曼蒂克方向引导。就连今天姜何为了他跟客人生气的事,辛久也说服自己理解成了“老板护短”。   可事实却是,姜何只要一抬眼,就像之前在路灯下那样温和又坚定地注视他一秒,辛久的心就能那么不争气地加速跳起来。   费心搭建的防线瞬间全部土崩瓦解,连一块断壁残垣也看不到。   在遇到姜何之前,辛久从来没有深度参与过谁的生活。不知道如何解释半个月的完全失联,只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各个城市的角落四处流窜。   辛久跟任何人的交往都没超过半年。他只知道如何维持表面社交,如何进行有目的的沟通;却从不知道如何应对复杂又深刻的情感。   别说爱情了,就连亲密一些的友情,对辛久而言都是只存在在理论世界里、从未发生在生活中的事情。   这两个月里发生的事,辛久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现有的经验已经不足以给他行动上的引导了,偏偏姜何还这样不加收敛地做着撩人心弦的事情。辛久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难道……又要逃跑了吗?   可是姜何对他太好了,“不会一声不吭地逃走”是辛久对姜何唯一真心做出的承诺,辛久不想太轻易就打破。   勉强调整好了心态,辛久接着把澡洗完了,从浴室里出来,换姜何进去。   之前姜何洗澡从来不会带换洗衣物的,都是裹着浴巾出来,走回卧室再找衣服换上。但自从何文茵误会了他俩的关系之后,姜何就变得和辛久一样,带着要换的衣服进浴室,穿好之后再出来。   这说明姜何应该也在避嫌,他不是也说过嘛,他不是gay,他应该也没有别的意思。辛久暗暗点头,又找到了些心理安慰。   准备睡觉前,辛久想要关灯,被姜何叫住了。   姜何穿着全套的睡衣,下半身盖着薄被,和辛久各坐在床的两边。   洗完澡之后,姜何头发总是很柔顺地垂在额前,看上去气质会柔和很多,不那么像老板。   尤其是他有点表情的时候,反而像是很温柔、脾气很好的邻家哥哥。就比如现在。   “辛久,我今晚有点难过来着。”姜何尽量柔和地笑着,跟辛久说了这句话:   “我自己也很后悔很抱歉,怎么能对明显是长辈的客人生气啊!可我以为,至少你会跟我说几句安慰或感谢的话,毕竟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她生气……”   几乎是瞬间,辛久就从姜何带着笑意的目光里看出了伤感和委屈。   辛久的心脏闷闷地疼了一下,自己太刻意地规避姜何的善意,反而忽视了姜何的情绪,让姜何又一次露出了那种从噩梦里醒来时才会有的、脆弱又小心的表情。   “对不起……”辛久小声地开了口:“其实我知道我该跟你说一声谢谢的,你当时几乎想都没想,就那么帮着我说话,我全都听到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   “哎别别别,”姜何看辛久紧紧咬着下唇,情绪也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去,赶忙伸出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别难受,我就这么一说;小事儿而已,我没那么小心眼儿。但就是,如果你愿意做点什么弥补一下……”   “什么?”辛久眨着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姜何,承诺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可以答应。”   “那……我就说了?”姜何试探地抬了抬眉毛,看到辛久郑重地点头,他也便郑重地开了口:   “就是那个紫色头发女孩的微信,你能不能找个理由删掉啊?” 第34章 33.借酒浇妒火   姜何暂时未能如愿。   虽然装可怜这招对辛久意外地很有用,但成年人毕竟需要心存理智。在辛久把他和女孩的聊天页面打开,展示给姜何看之后,两人形成了共识——确实不能删。   因为女孩带着她们大半个社团,预约了一次店里的花艺workshop;时间就定在第二天下午。   当然,这整件事少不了辛久的功劳——能把每一轮对话都成功引向花店业务的,毫无争议的Anyway金牌销冠。   但达成共识归达成共识,同意不删是一回事,想没想通就是另一回事了。姜何确实认证了辛久留着女孩微信的必要性;但这也并不妨碍他第二天一进店门就觉得心烦。   辛久给他看的聊天记录体量不小。姜何虽没有有意偷看,但是辛久光翻那条付定金的消息就花了近1分钟。姜何就瞟了一眼,疯狂滚动的屏幕上不只有绿色白色的对话框,还有各种五彩缤纷的表情包。   说真的,辛久跟他认识这么久,他俩的微信聊天记录都还没这么丰富!   所以这天下午,从紫发女孩带人进来,到他们结束workshop,姜何全程装作在认真看书的样子,头都没抬过。   倒真不是而立之年还跟小姑娘怄气,主要是姜何自己也知道,他的表情肯定不会多好看。没把握能藏好眼神里的愤懑和怨气,因此本着不能这么快又把客人吓走的初衷,姜何才决定干脆避免对视。   然而,即便眼不见也会心烦。   来参加workshop的客人来了又走了,姜何的脑海还是很混乱。   柜台上的书很久没翻过页了。姜何的眼睛从上到下扫完一遍,读过的内容没两下就又接不上了,只好一遍一遍地重来。可能攀珠峰都没这么艰难,爬上去了又滑下来,来来回回在原地打转。   实在没有效率,姜何的耐心耗尽,疲惫地把书倒扣在了桌上,闭着眼睛仰躺着靠上了椅子背。   “哎,”姜何按着鼻梁放松的时候忽然想到:“我们今晚出去聚餐吧?辛久成正式员工之后我们好像还没聚过餐吧。”   “我没问题啊。”赵以温刚收拾完workshop结束后的桌子,正坐在工作台边休息;闻言询问似的转头朝辛久看。   “聚餐吗……”辛久刚才整理完手机上接到的预约订单,现在正处于没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稍有点尴尬:“我都来店里这么久了,大家也都这么熟了,聚餐就不用了吧……”   姜何从椅子上起来了,靠在柜台的桌子上扶着后颈活动颈椎,语气有些懒洋洋的:   “跟熟不熟又没关系。反正今晚店里也没什么事忙了,就当为了庆祝workshop的第一个团体活动单,早点关店,我们一起去吃个宵夜放松一下吧。”   “诶等等?”还没等辛久表态,赵以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了转眼珠:“为了庆祝第一个团体活动单?那这就不能跟员工AA了吧?得老板请客啊!”   姜何有点无奈,勉强挑了挑嘴角笑道:“我请我请!您二位今儿辛苦……”   “嚯!”赵以温瞬间喜形于色,“唰”地一下从工作台边站了起来:“那赶紧走啊!”   看辛久还愣着没动,赵以温直接垮了两步过去,一把拉住辛久的胳膊肘就朝门口拽,催促道:“再迟就吃不了多久了,机会难得,快点快点……”   姜何确实心情有点低落,走去烧烤大排档的路上都是赵以温和辛久在说话,姜何只是很安静地跟在他俩后面。   南州市有亚热带沿海城市的明显特征,暖冬炎夏,湿润多雨;路边没栽几年的树也长得很高。树冠相接,挡住了本就不算亮的路灯灯光;树根盘虬,顶弯了不甚平整的人行道路面。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速度并不快。到了地方,三人在门口找桌子坐下,洗餐具看菜单。   涤荡暑热的夜风里夹杂着炭火的苦味,混着烧烤香料和些许烟草的味道,从不知道哪个方向吹过来。   姜何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因为环境的改变而好起来,反倒是因为注意到了菜单里列的酒水,蓦地有些想喝酒。   赵以温和辛久没意见,姜何想喝,他们陪着喝一点也行。被请客的人当然一切都好商量。   姜何本来并没有劝酒的意图,但他自斟自饮的样子实在看着太孤单,赵以温有点不忍,按住了姜何准备接着倒酒的手,试探性地提议:   “要不我们玩点儿酒桌游戏吧?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   “可以啊可以啊!”辛久赶忙附和。看着姜何莫名其妙灌自己酒,辛久也隐隐觉得不安;只是碍于两人之间尚未复原的氛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赵以温甚至没等姜何的回答,就率先拿起酒瓶,给辛久和自己面前的杯子里都添了酒:“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这种经典游戏大家都懂规则吧?”   “也行,我们三个人就不石头剪刀布了,手心手背比较快。”姜何边说边慢慢抬起头。   注意到辛久面前倒满了啤酒的杯子,姜何睁大眼睛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把辛久的杯子拿到了自己面前:“辛久喝茶吧。安全起见,万一我跟店长都喝多了,起码得留一个清醒的人送我们回去。”   只喝一瓶啤酒(并且还没喝完)就能醉得胡言乱语,倒在帐篷里大睡特睡的人;姜何认为,这辈子一滴酒都不该再沾了。   赵以温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并不觉得人喝啤酒的时候有醉酒的风险。赵以温只想快速转变桌上被姜何带得很阴沉的气氛,稍稍提高了嗓音喊:“我喊三二一我们一起出哈。三,二,一!”   心情不好的人好像就是会有倒霉的气场,第一轮,姜何是唯一一个出了手心的人。   “呼……”姜何长呼了一口气,用手撑着头,稍斜着眼睛说:“我选真心话,你们问吧。但别问我为什么今天心情不好,白问,我也说不上来。”   辛久原本就想问这个问题的,话都到嘴边了,又被姜何一番话塞了回去。   赵以温想跟辛久商量一下问什么,看到辛久冲他摇头,他就问了自己想问的:   “老板,其实我一直好奇来着,你的创业启动资金是哪儿来的?我以为商铺你是贷款了一部分买的,但后来发现你每个月居然一笔贷款都不还,连房贷都没有。所以其实我有点怀疑,你是不是哪家的富家少爷啊?”   还没听完问题,姜何就肉眼可见地慢慢收敛了神色,眉心一点点紧起来;到赵以温语毕,姜何的表情已经完全变了,像在看什么稀奇又可笑的表演:   “你想什么呢……”   “真心话不能撒谎啊!”赵以温忽然强调:“会烂嘴巴。”   “呵……”姜何没忍住,低下头摇头笑了,抿着嘴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不是什么富家少爷,我爸妈也就普通中产。我确实是全款买的房和铺子,但都是二手的。当时卖了一项专利,价格开得不错,所以……因为不知道会来这么一笔钱,也没规划过怎么花;所以悖入悖出,就这么花掉了。Anyway花艺能到现在这一步,我一开始真的没想到过。”   “你有专利?”赵以温准确地找到了姜何最想掩盖的点,两眼放光接着追问:“什么专利?哪种专利?老板你之前是干嘛的啊?”   姜何还没醉,并没有下意识顺着回答,只把自己面前一杯酒干了,又给自己倒满:   “太复杂了,我也讲不清楚。你要真想听一堆专业名词,就等下一次我输了你再问吧。”   可下一次是赵以温输了。   “来吧来吧!”赵以温两口就喝掉了自己杯子里的酒:“真是用脚想都知道你们要问什么。”   姜何和辛久交换了一下眼神,由辛久问了问题:“哥向我们详细介绍一下你‘未来的女朋友’呗?她是什么样的人,叫什么名字,性格怎么样之类的。”   “嗯……”赵以温装作沉吟的样子,眉间有意摆出深沉的样子,实际上嘴角已经快咧到耳朵跟了:   “她很漂亮,但不是那种很惊艳的漂亮,是气质很好;像是从意大利的文艺片里走出来的,让人看过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的。她有一点卷发,五官很温婉;但她衣品很大气,喜欢纯色和利落的线条,衬得她气场就很温柔又很干练。名字嘛……感觉把女孩子的闺名说出来有点冒犯,我们也还没确定关系,就不说了吧。”   辛久点点头:“嗯,前面说的够详细了;名字就算了吧,不知道她介不介意。万一最后因为这个功亏一篑,那我跟老板真要成千古罪人了。”   “啊呸呸呸!”   赵以温赶忙起身,跑到一棵树旁边敲了几下树干,才又小跑着折回来坐下。   姜何又一次被赵以温逗笑了,跟辛久吐槽一句:“他怎么哪路神仙都信啊。”说着,举起酒杯又喝了半杯下去。   下一次还是赵以温输了,这次他换了大冒险。   姜何兴许是慢慢喝得高兴了,脸上的凝重被冲淡不少,话也多起来:“大冒险是吧,那现在给她打个视频电话吧,聊一分钟就行。没话聊的话,也可以把我们介绍给她认识一下。”   赵以温立刻像只受了惊的刺猬一样,“嘣”一下坐直了:“不行不行!她现在已经休息了,真的不行!”   “你怎么知道?”姜何举着酒杯,狐疑地睨了赵以温一眼:“这还没到十点呢。”   “是真的!”赵以温心急如焚地解释:“她每天早上很早就来店里买花了,偶尔甚至我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不然你跟辛久怎么会一次都没见过她?”   “好像真是……”辛久边思索边缓缓点头:“刚说的那些特征,我确实对不上是哪个客人。”   “那这样吧,”赵以温提出折中方案:“你们要真的想见她也可以,哪天起来早点跟我一起开店门,肯定就见到了。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这可以吧?”   “我觉得可以,明天我就早点来!”辛久有些激动地暗暗搓了搓手。   “记得把酒喝了。”姜何朝赵以温抬了抬下巴,也就这样放过他了。   像手心手背这种纯凭运气的游戏是最公平的,就是轮也该轮到辛久输一次了。   虽然辛久有姜何授予的“特权”,但只是以茶代酒而已,真心话大冒险的惩罚还是得照做。辛久想要保守一点,先选了真心话。   “要问辛久什么呢……”赵以温不怀好意地眯着眼睛朝辛久看,语调逗趣地自言自语。   辛久被逗得弯起眼睛笑,想说让赵以温悠着点儿问;可刚张了嘴,姜何却先一步出了声:   “真心话吗?”   大排档门口的桌子本来就暗,姜何有意低着头,一只手紧紧捏着桌上的酒杯,手指用力时指尖都在泛白。   他的脸上落了阴影,眼帘也是垂下的。辛久看不清楚姜何的表情,只听到姜何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发问的声音,带着点不容易被忽略的阴沉:   “你和今天来店里的女生,进展到哪一步了?” 第35章 34.口无遮拦+“口无遮拦”   “Wow!”赵以温激动得一拍桌子:“我怎么没想到!这问题问得好啊!”   终于不再是桌上唯一一个被逮住问八卦的人了,赵以温不由喜上眉梢,激动地拍了两下辛久的肩膀:“你自己选的真心话,不能反悔了啊!”   辛久一下子直了眼睛,懵了。自己昨天不都跟姜何解释过了吗,给他翻了聊天记录,看了预约信息,他今晚又在这个场合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我……”辛久有些无措地眨眼睛,明明说的是真话,表情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犹豫和心虚:“我们没进展到哪一步啊,只是她在我这儿下了一个活动订单而已,我们只有工作上的联系……”   “哎呦哎呦——”没等辛久吞吞吐吐地解释完全,赵以温就故意夹着嗓子打断了,满脸都写着不信两个字:   “这是哪个明星在开发布会吗?太敷衍了吧!我们又不傻,那女孩能带着她们社团来workshop团建,愿意走那么复杂的开会、投票、报销环节,这得多捧场啊!你俩怎么可能没点儿什么。都说了是真心话,怎么还撒谎呢!”   “我没有……”辛久很无奈,有些无力地小声辩驳;他不知道该如何证明自己本就没做过的事,下意识求助地把目光投向了姜何。   姜何看到了,但也只是盯着辛久的眼睛无动于衷。原因无它,只是因为赵以温同时也点出了他的疑惑,姜何也在等辛久开口解释。   “我放弃了,”辛久举起双手做投降姿势,有些忿忿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没撒谎,你们不信也没办法。”   “赵以温,”姜何忽然幽幽地叫了店长的名字,歪着头半眯着眼睛,态度不明地给他递话:“你知道吗,我最近看的那本书说,消费者的购买决策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在选购过程中,他的正面情绪和体验的累积量。真正优秀的销售呢,是要懂得判断客人的情感需要,给客人提供情绪价值的。”   赵以温猛地瞪大了眼睛,本就没多少的醉意瞬间全部消失了,两条手臂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不确定辛久听没听懂姜何的言外之意,赵以温尴尬得喉咙发紧;赶忙朝姜何欠身,僵硬地笑着,伸长了胳膊怕他的肩膀:   “哥,你喝多了吧……”   毕竟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赵以温瞬间就听出了姜何话里的尖刺和酸味。这分明就是在讥讽辛久故意跟女孩说些调情撩人的话,让她心旌荡漾,利用她的感情促成了这一单。   即便是作为老板上司,说这些明显带有诋毁意味的话也非常之冒犯。   “之前没发现,原来老板这么关心我的感情生活啊?”在一旁沉默的辛久冷不丁出了声,有些发狠地盯着姜何的眼睛,嘴角挂着虚应故事的冷笑:“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答案的话,那好啊,我就是跟她聊了很多,也有跟她继续深入的想法。为什么不呢?店里没什么规定说要杜绝跟客人谈恋爱吧?”   “辛久,咱少说两句……”赵以温感觉脑袋里嗡嗡地响。   辛久定定地看着姜何,不知怎地,轴劲儿忽然上来了;像是没听到赵以温的话一样,不但没住口,甚至还提高了语调:“她性格好,经济状况好,长得也漂亮,支持我的工作,还主动接近我帮助我,我有什么不乐意的?我根本没有不接受的理由吧!”   “是是是……”赵以温脸上的笑已经用力到狰狞了,桌子下的脚朝辛久的凳子腿猛踢了一下:“谈啊谈啊!年轻人就该多谈恋爱嘛。你俩在一起了记得请吃饭哈!”   赵以温话说完了,桌上再一次归于沉寂;就连吞咽和咀嚼的声音都没有,所有细微的声音都是邻桌或者马路上传来的。   辛久和姜何都面色不虞地低着头,赵以温则像是误入了两军对峙战场的小商队,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行差踏错一步就有掉脑袋的风险。   “对不起,是我话说过分了。”姜何仍旧低着头,拿起酒瓶给面前两个杯子都添满了酒:“我自罚两杯。”   说完,姜何就端着酒杯很干脆地全都喝了下去,眉头也没皱一下。   辛久的后背渗出了冷汗,开始后怕。刚刚生气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和姜何的关系。   姜何是老板,是房东,是决定辛久生死的人,是辛久需要小心揣度、费心讨好的人。之前哪怕姜何对他再好,辛久也一直清楚两人之间的支配关系、地位差异,一直没做过逾矩的事情。   可方才,辛久怀疑或许真是姜何这几天太惯着自己了,自己居然就这样直白地表达了不满,在姜何面前闹了脾气。但在从前,辛久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很容易情绪失控的人。   辛久忍不住暗暗咋舌,还好赵以温坚持着把气氛暖回来了。不然万一两个人就此闹僵,自己又要搬去哪儿住,上哪儿去工作呢?   “害,这多大点儿事!”辛久压下心头的异样与不安,强作笑脸:“酒还剩这么多呢,赶紧继续吧我们。”   不得不说,姜何最初的决定真的是明智的。   赵以温确实是没醉,但姜何也许是一开始喝了太多,或者是喝得太快,到后来整个人的眼神都不对了;像是失了焦,直愣愣盯着空杯子发呆,眨眼的速度也变得很慢。   赵以温上出租车走的时候几乎一步三回头,担心姜何在路上倒了辛久扛不动,再三询问是不是真的不用他帮忙。   辛久当然拍着胸脯说他自己就可以,催赵以温快回家。毕竟,赵以温只要在姜何家里看到一件属于辛久的衣服,辛久都没把握自己能糊弄得过去。   赵以温又看了看半靠在辛久臂弯里的姜何。姜何一直没说话,兀自愣愣地转着眼睛看周围的树和街道,也没挣扎吵闹,看上去酒品还算不错。赵以温稍稍放了心,再叮嘱了两句,就上了车离开了。   辛久要扶着姜何走路,腾不出手看时间;但小区路上的人明显比他们平时回去的时候少很多。   路边没有了嬉笑玩闹的小孩,也看不见扇着扇子谈天的大人,只是偶尔会有脚步匆匆的青年跟他们擦身而过。   藏在头顶树冠中的蝉鸣声如此清晰,顺着丝丝夜风飘过辛久和姜何的耳朵,像是在调侃无言的两人之间奇怪的氛围。   “咳……”辛久清了清嗓子,梗着脖子小声问:“你还好吗?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头晕?想吐?”   姜何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回家路上的晚风很醒酒,姜何的眼神已经明显亮一些了。他其实可以自己走的,但并没有制止辛久紧紧扶着他的腰,也没有收回他搭在辛久肩膀上的胳膊。   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姜何低着头,柔声问辛久:“你呢?你还好吗?”   “我好得很。”辛久的声音带着点儿气喘,脆生生地出现在姜何耳边:“我都没喝酒,闻一下又不会醉。”   “扑哧……”姜何莫名轻轻笑出了声。   到了家,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姜何脸上的酡红才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辛久一路都跟姜何并肩,没太注意他的脸色;直到搀着姜何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整张脸,连着脖子,以及解了两颗扣子的衬衫领口下,全跟煮熟了的虾一个颜色。   辛久被惊得眼皮一跳,赶忙扶着姜何朝卧室走去,忍不住又跟姜何确认一次:   “你确定没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皮肤会发痒吗?你看着像酒精中毒了。”   “我确定没有。”姜何凭借着自己对卧室布局的熟悉,摸着黑准确地坐倒在了床上:“我喝酒就是会上脸,没有很醉,我去洗个澡……”   “不行!”辛久也坐在床边休息,闻言立刻伸手按住了姜何的胳膊:“喝这么多不能洗澡,明早起来再洗吧。”   姜何被按住的那条胳膊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滚了滚喉结,然后点了点头,配合地说“好”。   辛久坐在床上歇够了,想要找衣服去洗澡,起身按亮了卧室灯的开关。可不等辛久朝衣柜迈出一步,姜何忽然也站了起来,“啪”一下又把灯关了回去。   门口玄关的灯还亮着,曲曲折折地映进来了些昏暗的光,勉强照亮了卧室里的陈设,但看不清两人太细致的表情。   辛久愣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动。半晌,感觉姜何好像也没什么动作,辛久想再伸手去开灯,姜何却已经用自己的手掌整个覆住了开关,辛久便只触到了姜何的手背。   “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今天在发什么疯,说话太不中听了,跟你道歉。”黑暗里,垂着头的姜何小幅度地动着嘴唇,语气既真诚又扭捏。   虽然辛久并不怕黑,但此时他的心却莫名跳得很快。辛久下意识地斜靠上了卧室的墙,做出一种放松又随意的姿势:   “哦……道歉就道歉,关灯干嘛?”   姜何的头埋得更低了些,声音更小,像是不好意思承认,又不得不坦白的样子:“我嘴笨,开着灯这些话我说不出来,万一又再让你生气了……”   辛久觉得心口一闷,好像连正常呼吸都有些紧张;辛久尽量挤出了一声轻快爽朗的笑:   “哎呦说什么呢,我已经不生气了。”   “你又骗人!”姜何蓦地稍稍提高了音量,像在读幼儿园的小孩子费力争辩着什么,语气中的委屈和难过几乎朝辛久迎面扑了过去:“我知道你生气了,我也知道自己说错话。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当时完全是口不择言了。我也从来没有觉得你是在利用她对你的喜欢,就是……真的就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从来没那样想过?这话首先辛久就不会信。当时姜何阴阳怪气地跟店长说话,逻辑那么严谨,每一句话都说得那么流畅,怎么会从来没有想过?   但辛久没问出来,辛久不想再给两人麻烦的关系增添麻烦了。   辛久觉得今晚这个时间,还有卧室这个环境,完全不适合任何形式的有效沟通。辛久只想等姜何说完,等他没话说了,自己就去洗澡,然后睡觉。   但姜何自己好像也发现了刚才话里的漏洞,赶忙开始解释:   “我是真的没那么想过!我只是对书里的那句话有印象,然后脑子一短路,就把那句话接到当时那个场景上去了……我做错的事我肯定会承认会道歉,但那个想法我是真的没有过!我不想你误会我。   “还有你说的,我为什么那么关心你的感情生活。我觉得你质疑得很对,这完全就是关心则乱,我……我说那些话,问那个问题,好像初衷只是想跟你亲近一点;因为最近好像有别的人跟你走得更近了……   “唉……很奇怪是吧这个逻辑?我自己说出来也觉得是。我之前从来没对哪个朋友这样过,我不知道我这是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姜何!”辛久忍不住了,几乎是厉声打断了姜何的话。   辛久无法追究自己此时的烦躁和怒火从何而起,好像借着黑暗的环境,人说话做事的胆量就是会比平常大很多。辛久之前从来没有直呼过姜何的姓名,但现在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达自己的愤懑:   “姜何你能不能先自己想清楚了再跟我说话!你一口一个你也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我自己在这里听什么!”   姜何被辛久忽如其来的爆发吓住了,在原地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手想安慰他;但只听 “啪”地一声,辛久直接把姜何准备落在他肩膀上的手拍开了。   积攒了太久的惊疑和委屈终于突破了忍耐的极限,像是江水冲破了河堤,一路席卷岸边的草木,再也拦不住了。   辛久失控地大喊:“姜何你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啊!你会跟朋友睡一张床吗?会守着零点当面给朋友送礼物说生日快乐吗?会对朋友的追求者反应那么大吗?你能不能自己先搞清楚再……”   “我不会……”   姜何声音不大,但语气异常郑重;像是终于想明白看清楚了什么东西,又像是终于做出了非常严肃且重要的决定,带着某种莫名的威慑力,让辛久也下意识地立即停了嘴。   “哦……”辛久的呼吸有些急促,从未产生过如此激烈的愤怒,忽然停下时还有些恍惚:“你不会,我知……”   “对不起……”面前姜何的身影忽然朝着辛久压了过来。   下一秒,辛久没说完的话被一双温软的唇牢牢堵了回去。   或者说,叼了过来。   辛久脑海中瞬间闪过的画面,是他还在虚弱期的时候,姜何捧着他走回家时,低头凑近自己的身体嗅了一下。   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总会比在明亮环境中更好看。那时姜何额边的发丝被路灯照亮了,是发着浅色光的深棕色;皮肤柔和得没有一点瑕疵,只有眉骨和鼻骨的阴影打乱了平整的色块。   姜何凑近时,辛久看到他垂下的眼帘上浅浅的眼皮痕迹,和浓密错落的眼睫;只是被眼前的画面晃了一下神,他就那样吻上了姜何的鼻尖。   如果辛久能预想到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的话,彼时的他就绝对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丢了初吻。   姜何这晚用实际行动告诉了辛久,什么才称得上是“吻”。   由轻到重的抚慰,由浅到深的试探;视觉被剥夺,唇部细小的触觉感官被放大。姜何的嘴唇很烫,带着类似酒精的灼热感,一毫厘都不放过地一遍一遍印上辛久的嘴唇。   辛久觉得姜何的吻像是某种毒液,酥麻的触感从嘴唇传导到了全身,从皮肤渗入血液和心脏,让他整个人一边发热一边晕眩起来,浑身发软,下意识地攥住了姜何两边的衣角。   姜何没感觉到辛久的反抗,进一步加深了这个吻,从吸吮嘴唇到撬开牙关,触碰湿软的舌尖。啤酒麦芽的香味在两个口腔中绽开,借着舌间的推拉进退来回传递。   酒精又一次发挥了作用,意乱情迷间,姜何一手搂紧了辛久的腰背,一手拖住了辛久的后颈,吻得越来越深。唇舌间响起了让人脸热的湿润水声,在黑暗中昭示了每一次深深浅浅的吸吮和舔舐。   姜何完全忘记了自己应该停一下,征求辛久继续下去的同意。他只来得及在换气的时候,用颤抖的气声叫辛久的名字,然后又迫不及待地吻回去。   辛久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控制不住自己愈发急促的喘息声,发酥发软的身体下意识倒进了姜何怀里;就连手指尖都脱了力,攥不住姜何的衣角,抬起来搭上了他的腰侧。   两人越贴越紧,姜何放在辛久腰背上的手缓慢地上下捻动摩擦;辛久觉得姜何手掌所过之处似乎都燃起了火,顺着脊柱一路蔓延,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吞噬掉一样。   直到辛久忽然意识到,自己小腹上存在已久的硬硌触感,形状好像并不像姜何的皮带扣……   “嘶——”   见姜何吃痛,辛久赶忙适时地松了牙齿,趁此机会后退两步到卧室门口,跟姜何保持了一米以上的距离。   姜何理智回笼,眼中迷离的情欲却还尚未褪尽;抬眼看向辛久时,用手指试探地轻揉方才被咬的嘴唇。   辛久的心脏又猛地紧了一下。混乱之中,情急之下,辛久只扔下一句“今晚我睡隔壁”,就猛地关上了卧室的门。   姜何在卧室里喊了好多声辛久的名字,按了好多次门把手,辛久都没说话,只是牢牢堵着门不许姜何开。直到渐渐听不到卧室里的动静了,辛久才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去了已然积了点灰的小卧室。   看着没有床单被套枕头的、光秃秃的一张床垫,辛久甚至鼓不起勇气去主卧把东西搬过来。   不过辛久转念就想通了,搬过来也没有用。今晚,他不可能再奢求一夜的安眠了。 第36章 35.给个基会   从吻上辛久的一瞬间开始,姜何就知道自己要闯祸了,并且是很难弥补的那种。   但姜何并不后悔,这个吻驱散了困扰他许久的阴霾,让他瞬间想明白了这些天自己的异样;所以即便是闯祸,即便要面对未知的后果,姜何也认了。   姜何不想再掩饰自己地心意,幼稚又拧巴地对辛久做出病态的、带有伤害性质的行为;与之相较,即便稍稍有点丢脸,姜何还是觉得直接把事情挑明了比较好。   辛久把卧室门从外面关上之后,姜何其实很想真心实意地跟他解释;很想抱着他,说“对不起”也好,“我喜欢你”也好,“我们试着交往吧”也好……可辛久根本就不放他出来。   姜何想找点辛久无法拒绝的借口,比如他要出去上厕所。但姜何自己低头一看……觉得还是等那一团反应消掉了再说吧。   可惜不知道是床太舒服了,还是姜何太累了,还是酒精的催眠效果上来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姜何发现自己竟然保持了坐在床边的姿势,向后躺倒,连鞋也没脱就睡着了。   而且这一觉还睡得特别安稳,梦都没做。要不是今天天气好,从卧室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很刺眼,姜何还不一定什么时候醒。   姜何一个咕噜从床上坐起来,眼前因为低血糖有些发昏;使劲眨了眨眼睛勉强缓了过来,就赶忙到卧室门口试着开门:   “辛久?”   姜何边喊辛久的名字边在屋里四处走,阳台卧室都找了一遍,辛久没在家。姜何又给辛久发消息,打电话,辛久都不回应。   姜何一下子着了急,匆匆去浴室冲了澡换了身衣服,连早饭也没顾上吃就跑去了店里。   “赵以温!辛久来了吗?”姜何猛地推开店门,扶着门把手弯着腰喘气儿。   “啊!”赵以温刚好蹲在外间正给玫瑰剪根,被姜何吓得“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捂着胸口满脸惊恐:“这么大声干嘛!”   “啊?怎么了?”伴随着从里间传来的急促脚步声,辛久小跑着过来,一脸担忧地去扶赵以温的胳膊。   虚惊一场,姜何的心这才放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干嘛这么早来店里?”   辛久微微睁大了眼睛:“啊……不是说,今早来看店长未来的女朋友吗?”   “喂,”赵以温被辛久扶起来了,惊魂未定,语气还有些虚飘;轻蹙着眉朝姜何抬了抬下巴:“那你呢?一大早来店里找辛久干嘛?”   “我……”姜何张口结舌,有点心虚地模糊道:“我来跟他道歉。”   “哦——”赵以温立马换了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看看辛久,又看看姜何,然后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十分用力的笑:“懂了懂了,那你们聊吧,我刚好想出去透透气。”   赵以温往前迈了两步,在姜何耳边小声叮嘱:“你昨晚那些话确实过分了哈,给人家辛久好好道个歉,昨晚还是他送你回的家。”说完,劝慰似的拍了拍姜何的肩膀,才推开店门走了。   赵以温一离开,店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尴尬了起来。   辛久站在原地低垂着眉眼一动不动,姜何紧张得咽了好几次口水,愣是想不到一句合适的开场白。   店里的音乐刚好播到了“I Fall in Love Too Easily”,几乎每句歌词都在“Love”;辛久听得耳朵发热,忍不住开口说话,想要覆盖掉歌里的声音:   “那个……不用道歉了,我没关系……”   “我没打算道歉。”姜何低低地出声,打断了辛久的话,朝辛久缓缓走过去,在他面前不过二十公分的地方站定:   “我需要道歉吗?昨晚你明明也很喜欢吧……”   辛久的上半身稍稍向后仰了仰,忍耐着没有后退一步,只是偏开了眼神,沉静地说:“你记错了,我昨晚明明把你推开了,还咬了你。要不是怕你来店里的时候嘴巴上带着伤,不好解释,我才不会收着力气……”   “所以呢?”姜何把脸转到辛久视线偏移的方向,强迫辛久对上他的眼神:“我不好解释是我的事情,是我强吻别人咎由自取,你为什么要替我考虑?”   辛久的眼神猛地闪了一下,像是被蓦地掀开了底牌,手足无措,甚至连现编谎话也做不到了。   “辛久,”姜何缓缓把双手搭在辛久两侧的胳膊肘上,柔声说:“我也喜欢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辛久的头埋得更深,脖子几乎折成了一个直角,姜何只能看到他的发顶和一段白皙的后颈。   姜何的心越跳越快,仿佛自己的嗓子眼和耳鼓膜都在跟着跳;搭在辛久胳膊肘上的手也同时开始向下滑,想要牵住辛久的手。   可才刚滑到手腕,辛久一抬胳膊,把姜何的手甩开了:   “我不觉得我们之间存在什么机会,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确定我喜欢你,这种事我自己都确定不了。哥,坦白来讲,我只会做点没有技术门槛的工作;再复杂的事我应付不来的。你……你别为难我了。”   “不是,这有什么复杂的?”姜何明显有点急了,稍稍提高了音量:“昨晚我亲你你不觉得恶心吧?明明我们俩都亲得那么乱七八糟,但我们还是喜欢得停不下来不是吗……”   “小声点!”辛久压着嗓子呵止,低着头不敢跟姜何对视;羞赧的红色从脸颊直漫到耳朵根,颜色之夸张有如昨晚喝醉了的姜何:“瞎说什么啊……”   辛久做了个深呼吸,尽力把自己回忆中的旖旎画面先清理掉,言简意赅地跟姜何讲道理:   “我是禾鼠精,不是人。我没谈过恋爱,也不懂要怎么爱别人。在你看来很简单很平常的事情,对我来说就是很难很复杂。而且我们俩甚至不同物种,还是同性;就算我们在一起了,你真能从这样的爱情里看到持续下去的可能吗?”   姜何不说话了。方才的歌在沉默中播完了,姜何垂着头,也没再伸手去碰辛久的什么地方。   辛久以为是自己的劝告奏了效,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却也有些沉甸甸的;想要安慰姜何,说他以后肯定能遇到比自己更值得爱的人;可张开的嘴唇却在发抖,半天发不出声音来。   “我明白了。”姜何点了点头,重新抬起目光,看向辛久的眼睛:“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了,你不用这么快答应跟我在一起,也不用给我什么承诺,我只想从你这里要一个机会。   “你说得对,这段感情会不会有未来、会不会有发展,我确实没有认真考虑过;好像这么轻率地开始才是不负责任。   “可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么特别的人,也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谁。起码现在、当下,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就这样放弃。就算不知道要奔着哪个终点去,我也想要犯傻一次,全凭本能、没有保留地去爱你。   “所以,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好吗?我不想再那么拧巴地把自己塞进朋友、老板的身份里,我想要能光明正大地吃你的醋的资格,也想要能随时随地跟你说我喜欢你的资格;这种程度的话,你可以答应我吗?”   辛久不知道自己要答应姜何什么。   姜何描述的这些,难道不是他自己想做就做得到的吗?完全不需要被喜欢的那一方配合吧?为什么要征求同意呢?   辛久想不出姜何提出要求的动机,也想不出自己拒绝他的理由。   “这些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吗?问我干什么……”辛久有些心虚地小声嗫嚅。   “意思是你同意吗?”姜何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瞳仁亮晶晶的,歪着头凑到辛久偏向一边的面前。   “我……”辛久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无所谓,你想这样就这样吧。”   姜何小声地笑了,辛久的头又低了下去。   借着这个视觉受限的动作,姜何悄悄凑到了辛久的耳朵边;轻声说话时,湿暖的气息喷在了辛久微红的耳尖上:   “遵命,亲爱的。”   辛久的脖子猛地一抖,赶忙后退了一步,忍不住抬手去揉自己的耳朵,警惕地掀起眼皮看向姜何。   姜何正带着一脸得意的笑,眉眼轻盈得像一只翩然的蝴蝶:   “我有资格表达喜欢,对吧?”   叮铃——   快递员来送今天的花,抱着一个比平时进货时大了不少的箱子。   辛久赶紧过去搭了把手,把字签了。姜何去里间拿了剪刀出来,两人蹲在地上,合力拆了包裹。   打开箱子的一瞬间,姜何和辛久同时倒抽了口气。   要不是亲自遇上了,他们万万不会相信世界上竟有如此浪漫的巧合——   这是满满一整箱,开得正好的七彩玫瑰。 第37章 36.成瘾“伎俩”   “你们和解了?”   赵以温扒着玻璃门,朝店里探了半个身子,挂着一脸慈祥的笑,看着并肩蹲在地上的姜何和辛久。   “我们昨晚就和解了。”姜何扶着膝盖站起来,向后伸手扶住了柜台边,给赵以温递了个眼神,问:“什么订单需要这么多花里胡哨的玫瑰?这做出来能好看吗?”   “怎么就花里胡哨了?这不是彩虹的配色嘛,挺好看的啊。”赵以温从店门口走过来,弯腰俯身大致看了一下鲜花的状态,直起身来跟辛久和姜何介绍:   “是南州市一个LGBT群体支持协会的周年庆派对要用的,好像派对规模挺大,所以订了超级大的花束。我上次做这么大体量的花束也是给他们。协会的会长跟我有点交情,说是照顾朋友生意,但其实他们也找不到别的能做这么大花束的人了,也就我……”   “你认识他们会长?”姜何稍稍瞪大了眼睛,思索过一秒,大胆提出了推断:“你是双性恋?”   “怎么可能!”赵以温皱着眉斜睨了姜何一眼:“我跟他只是有点交情而已,又不是他前任。难道一定得喜欢男人,才能跟gay交朋友?老板你别太死板了,这样做生意容易把路走窄了……”   姜何莫名慌乱:“我……我是这意思嘛;我就问一句而已,怎么还给我扣上帽子了?”   “哎,”赵以温忽然颇有深意地微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有些炫耀地说:“不过也不怪你误会,据说gay就喜欢我这款的!有艺术气质,还风趣幽默,长相也很有男人味……”   姜何听不下去了,皱着眉打断:“人家就只是恭维你两句,当真就没必要了吧。”   赵以温悄悄撇了撇嘴,有些不屑地小声嘟囔了句方言:“你又知?真係……”   姜何无意跟赵以温争辩下去。确定赵以温对性少数群体没有偏见,能正常交往、一起工作也就够了。太早向周围的人出柜没必要,还有可能给他和辛久惹上麻烦,这就得不偿失了。   辛久没管其他两人在聊什么。那么一大箱七彩玫瑰都得先处理过,才能给赵以温用来做花束。辛久像之前一样把花都摊在了地上,自己蹲在一边,已经开始给花摘叶子除刺了。   姜何在柜台的抽屉里翻到了剪刀,想过去帮辛久一起处理;只是还没等他在辛久身边蹲下,辛久却先仰起头,看着姜何说:   “老板,你先去吃早饭吧。前一天晚上喝酒,第二天早上又不吃东西,容易低血糖。”   赵以温拍拍姜何的肩膀,又冲辛久挤了挤眼睛,夸张地拖长了语调感叹:“哎呦看看我们辛久,多宽宏大量!多知冷知热!也不知道哪个老板,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找得到这么好的员工。”   辛久朝赵以温弯起眼睛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又低下头继续。   姜何脸上也不由轻飘飘地浮现了笑意,像是一朵在海水的暖流里来回荡漾的海葵。   直到赵以温看向他的眼神越来越疑惑,姜何才连忙借着清嗓子的动作调整表情,听劝地出了店门去吃早饭了。   在没有姜何的空间里,辛久才得以在保持正常心率的前提下,认真思考目前的情况。   现在姜何确定了他对辛久的感情是爱情,但辛久却没能确定自己对姜何是什么感情。   人类是社会性的生物,彼此之间的感情界定本来就很复杂。辛久只能说,自己是喜欢姜何的;觉得他人很好,也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可这种喜欢是出于对姜何善良品性的认可?还是出于对姜何收留自己的感激?还是一起生活太久之后的依赖?   辛久完全没有头绪,这种喜欢是朋友之间的?还是老板员工之间的?还是房东房客之间的?还是姜何所确信了的,爱人之间的呢?   姜何的判断依据是什么呢?   是他俩前一晚接吻的时间长度……   救命啊——   即便这段对话已经过了十几分钟了,辛久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荒谬,尴尬得皱起了眉眼,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但辛久却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来前一晚姜何吻他的时候。   自己真的很喜欢跟姜何接吻吗?不是的话,为什么没有挣脱呢?为什么如姜何所言,放任他吻了自己那么久呢?   辛久之前从来没有跟谁接过吻。参考那些他曾经看过的电视剧和电影,辛久一直以为吻就是嘴唇相贴,然后换几个速度和角度贴,像是什么定情的特殊动作或仪式,只是表达亲密,就跟十指相扣地牵手一个性质。   直到昨晚辛久才意识到,原来镜头拍不到的地方,接吻居然是这么细致又私密的动作。一直被用来吃东西和咀嚼的口腔,原来竟然是那么灵活又敏感的地方。   二十四年的人生中,辛久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   在和姜何接吻的时候,似乎所有思考的空间都被侵占了,辛久只能顺应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本能,笨拙地复制着姜何吻他的动作。   那时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脏,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浑身不间断却极富变化的酥麻感。   为什么没停下?   辛久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觉;就像是眷恋一个美丽的梦境一样,辛久不想这么快就醒来。   辛久没有过做这种“梦”的机会。   好像整个扰杂的世界里,他就那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可以贴得很近的人;可以做跟别人不能做的事,敞开自己也接纳对方。唇舌交缠的同时,是让渡,是融合,是在绝对自我的空间里,允许另一个灵魂的造访……   辛久也曾幻想过这种亲密,羡慕过这种有人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状态。可碍于自己谨慎的天性和惊爆性的身世秘密,辛久从来没有在这么深的程度上——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接纳或者靠近过一个人。原来这种感觉,真的比他想象的还要美好。   按照辛久的想法,如果做人的本质,就是追求生而为人时,各种喜怒哀乐的经历的话;辛久的确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前所未有的体验。   可辛久同时也害怕,他觉得这是他不该奢求,不该染指的部分。   没有人清楚一只禾鼠精和一个人之间的同性之爱,会遇到多少阻碍,产生多少纠葛。为了一点锦上添花的奢侈品,辛久不知道自己能否负担得起这份感情的代价。   勇于探索尝试,乐于体验不同的生活状况是一回事;掂量自己每个行为的重量,不让自己陷入泥沼又是另一回事。辛久就算再豁达,也会有自己的担忧和恐惧。   姜何给他的吻,就像是辛久吞下的第一粒致幻药剂;辛久无法估量其可怕的成瘾后果,却已然尝到了令人无法自拔的心神摇荡。   “嘿,”姜何的声音出现在背后,辛久感觉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两下。   辛久蹲在地上回头,看到不知道何时进了店门的姜何正温柔地笑着,手里拿着两个不知上哪儿新买来的矮凳:   “坐着弄吧。”   说着,姜何弯腰把一个凳子塞到了辛久屁股下面,自己也坐了一个,凑在辛久身边,从地上一摊还没处理的花里取出一枝,拿着剪刀有模有样地像辛久那样操作。   辛久蓦地屁股底下多了个凳子,手上的动作稍停,偏头去看自己旁边坐着的姜何。   尽管姜何在有意躲避辛久的打量,辛久还是很容易就看到了姜何嘴角藏都藏不住的笑。   辛久快速地瞥了一下赵以温的方向,赵以温正忙着做巨型花束要用的花泥底座,没空回头看辛久这边在发生什么。   辛久收回目光,低头继续处理玫瑰的刺和叶子,小声跟姜何说了句:“谢谢。”   姜何在一边轻轻地笑了,辛久甚至不用转头去看姜何的脸,都猜得到他现在是一副怎样飘飘然的表情。   “我们这样多好啊,”姜何用近似耳语的音量,在辛久旁边说话:“你会提醒我吃早饭,我会担心你工作累;既给予爱也感受到爱,人生最幸福也就是这样了吧?”   “这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辛久毫不客气地打破了姜何的浪漫遐想。   这是辛久这些天来早已习惯了的思维通路——将一切罗曼蒂克的氛围平常化;现在辛久变熟练了,随便一句就是煞风景的话。   但姜何好像并不介意,语中带笑,顺着辛久的意思说:   “嗯,没错啊。但是要加上行为对象的限定的话,这叫‘相敬如宾’。也很好,我们以后就继续这样吧。”   辛久听懂了,脸一下子热起来。辛久很清楚这个词只被用于夫妻之间,憋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话,只能先装聋作哑一会儿,安安静静地继续处理花材。   许是某片云朵飘散,门外的阳光亮起来,带着灼热的温度,从姜何和辛久的背后照进来,在两人身前投下两个并肩的影子,安然地落在了满地的七彩玫瑰上。   辛久坚持认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场景,只是被自己的心理暗示加强成了某种带有倾向性的预兆;可即便这样想着,看着如此富有故事感的画面,辛久还是莫名心悸了起来。   “好香……”姜何忽然轻声感叹。   “这是玫瑰,当然香了。”辛久像是抓到了绝佳的氛围转折契机:“不能看到彩色花瓣就以为是颜料的味道吧?”   姜何轻笑,用一种有磁性的气声,凑近了辛久的耳边说:   “我是说你好香。”   辛久全身僵住了,胸腔中的悸动像是迅速抽出枝条绽放的花,酥痒的感觉从心脏蔓延到了全身。辛久羞赧极了,心跳加速的同时浑身发热,瞬间感觉好像全身都出了汗。   “你知道吗,”姜何还在辛久耳边,用那种让人耳廓发痒的声音继续:“我很早就觉得你身上好香,每次闻到都好喜欢,昨晚接吻的时候也是,我是根本忍不住才……”   “姜何你再胡说?!”   辛久压低了嗓子羞愤地呵斥,低着头弓着背,自以为把脸藏起来了,却不知道他因此露出的后颈也红得很过分。   姜何知道自己不能操之过急,很听话地住了口;一转眼看到辛久领口处露出的一截红色,抿着嘴唇忍不住无声地笑了笑。   姜何伸手抓住了辛久的衣领,向上提了提,意欲帮他盖住脖子上的红;可触到辛久的皮肤,感受到指尖下辛久因他而升高的体温时,姜何的心又开始躁动起来。   仗着赵以温在忙,姜何毫不避讳地凑得更近,嘴唇几乎贴上了辛久的耳朵。姜何的耳语简直像是罂粟花,鲜艳妖冶,带着湿润温暖的气息,大方又直白地传递着诱惑:   “以后也多这样叫我的名字吧,我喜欢。” 第38章 37.再试一次,接吻   辛久哪儿受过这种试炼,被姜何这么没羞没臊地撩拨,毫无经验的辛久没有一点招架之力;身上鸡皮疙瘩一次一次地起,后背和额前的汗一阵一阵地冒。   偏偏碍着赵以温也在场,辛久又没法直接把姜何推开或者逃走——他可不想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他昨晚跟谁接了吻,并且还给了那个人“追他的机会”。   好容易处理完了所有的七彩玫瑰,辛久就像是被狗追着玩的老鼠,终于在墙根找到了一个可供藏身的小洞,便一秒都不迟疑地逃进去。   “哥!”   辛久猛地从矮凳上站起来,呼吸都尚未来得及平复,就迫不及待地跟赵以温汇报:“花已经处理完了,我现在去吃饭行吗?”   “可以啊,”赵以温还在确定配花,闻言抬手看了看手表,有些奇怪:“可现在才刚过十一点,你已经饿了吗?”   “啊……是。”辛久一边卸自己的围裙,一边即兴拼凑着看似合理的理由:“今早起得早,好像就是饿得比平时快。”   “这样啊……那快去吧!”赵以温没疑心什么,回头朝辛久笑着点了下头。   辛久简直如蒙大赦,此时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撒开腿跑出花店,逃离姜何愈演愈烈的攻势;只是还没等辛久把脱下来的围裙挂好,他就听到了身后姜何喊他名字。   “辛久,”姜何的语气很悠然,像是玩得尽兴了的狼犬,眯着眼睛悠闲地晒太阳;看向辛久的眼神里满是称心如意:“你中午想吃什么?我请你吧。怎么也得正式跟你赔个罪对吧?”   “啊不不不……”辛久连理由都还没想好,就先不迭地拒绝起来,满脸堆着苦笑看向姜何:“不用了哥,我已经原谅你了,我真的原谅你了!真的!”   “害,”赵以温带着笑意柔声开了口,抬头看向辛久劝道:“你就让他请吧,我们姜老板难得大方呢!过了这次,以后你要再想占他便宜可难咯!”   姜何难得地没在辛久面前反驳这种不利于自己形象的话。姜何只是带着浅淡的笑,缓慢而平稳地站起来,把园艺剪刀和打刺钳收好,然后就默默站在柜台旁边,等辛久朝他走过来。   姜何拿准了,就现在这个局面,辛久没有拒绝他的可能。但辛久也没有坐以待毙,姜何问他想吃什么,辛久直接把姜何带进了一间快餐店。   明亮的室内灯光,洗脑的口水歌,磨损严重的暗白色地砖,硬邦邦的橘色塑料椅子,以及店里的音乐都盖不住的,从后厨传来的挥锅动铲的声音。   即便是目前看什么都有浪漫滤镜的姜何,在闻到店里厚重的菜籽油味时,也没法将眼前的环境和约会联系在一起。   辛久倒像进了主场一样,自在多了;站在餐馆的点餐台前,不客气地拍拍姜何的肩膀:   “我要宫保鸡丁盖饭,谢谢老板!”   过了一会儿,姜何用托盘端着一份牛筋丸汤,一份宫保鸡丁盖饭,走到了辛久坐的桌子旁落座。   “你只喝汤?”辛久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那份饭端出来:“不会很容易饿吗?”   辛久特意选了小桌子,姜何没法坐辛久旁边,只能坐对面。   盘算好的计划落了空,姜何有点委屈,语气略显气闷:“托某人的福,今早太高兴,吃早饭的时候胃口太好,现在吃不下东西。”   “哦?”辛久好不容易搬回一筹,有点控制不住的得意:“那你又非要勉强自己这么早吃午饭?”   午饭时间宝贵,姜何决定少跟辛久贫嘴,这种活动对推进他俩之间的罗曼蒂克氛围毫无益处。姜何回想了一下,问辛久:   “话说,你今早来店里真是为了看赵以温的女朋友?就那么好奇?”   “当然!”辛久义正辞严地说:“不然我还有什么目的?我今早见到本尊了,她气质真的很好,很知性的那种,店长眼光真好。”   姜何默默听着,双眼略显迟疑地微皱,定定地看着辛久的眼睛。   辛久被瞧得有点心虚,小声补充道:“我今早反正也睡不着,躺着无聊,又没别的事情想做,干脆就去店里了。正好店长不是说要介绍女朋友嘛……”   姜何凝固了许久的表情稍稍融化了些,低下头抿了抿嘴唇,过了一会儿,垂着眼睛淡淡地笑了。   做了个深呼吸,姜何又把头抬起来,柔和平静地看着辛久,有些自嘲地说:   “今早醒来之后,我在家里喊了一圈你的名字,给你发消息打电话,都找不到你的时候;我真的特别害怕。”   没等辛久说什么,姜何很快先意识到自己可能失了态,忙又轻笑着掩盖,将自己有些过分炽烈的目光移了开去,调侃道:   “我当时怎么就忘了赵以温女朋友这回事儿呢!一下慌了,满脑子只剩下你已经走了这一个念头……”   辛久的眼皮轻颤了两下。   他没法否认,在昨晚为数不多的睡眠间隙,自己确实考虑过就这样一走了之,把这团无法处理的乱麻扔下,去别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样。   但眼下这个场合,显然并不适合辛久承认这一点。   “怎么可能!”辛久有些生硬的干笑了一声,想要纠正一下气氛:“你忘啦?我证件不都在你那里吗?我能走哪儿去……”   可辛久的话并未达到他预期的效果。姜何脸上的表情又一次凝固住了,眼神迟疑着,眉心不自然地紧了一下。   短暂的沉默过后,姜何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低垂着眉眼,用勺子默默搅动自己面前的汤:   “嗯。”   接下来的时间,辛久和姜何的餐桌上异常安静。或许是店里的人慢慢多起来,聊天说话的声音也嘈杂起来,两人都各自低着头吃东西。   吃完午饭离开,姜何和辛久默默往花店走。   南州市晴朗的晌午,太阳的火辣程度绝对不容小觑;这一段街边的绿化树还没长大,遮阳效果十分有限。但即便如此,姜何还是刻意放慢了脚步。   辛久像是没发现姜何的故意一样,也不催促,只默默跟在他身边,和他保持着一样的步速。   “辛久,”姜何被阳光刺得稍稍皱起眼睛,转向辛久小声说:“你说你不知道对我是什么感觉,要不要再验证一下?”   辛久纳罕,也向姜何转过脸:“怎么验证?”   姜何解释:“昨晚那个吻确实太突然,你当时一定吓坏了吧,顾不上想别的,所以确定不了对我是什么感觉也正常。那现在我们都清醒,我也把心意跟你挑明了,所以……你要不要再感受一次?”   “啊?!”辛久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以为自己理解错了:“感……感受什么?”   姜何没急着回答,先转眼看了看附近。   这片街区姜何待了三年有余,几乎像是自己的家一样熟悉。两人走到的这附近正好有一家鸡尾酒吧,晚上才营业,这会儿还没有人。姜何直接抓住了辛久的手腕,拉着他快步走到了酒吧的后面,一处平时不会有人造访的角落。   姜何在辛久甩开他前便自己松了手,微启双唇,眼神急迫又坚定:   “再试一次,接吻。”   辛久一下子懵了,张大了嘴巴看着姜何一本正经的脸:“啊?你你你……你疯了吧!”   “我没有,”姜何有些无奈地歪了歪头,抿了抿嘴唇思考了一下,干脆自己双手背后,靠上了墙:“我们只是弄清楚你亲我的时候到底什么感觉,不用有压力。我就靠在这儿不动,你来亲我,主动权全在你,你想停就退开。”   “可这……”辛久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脸热是因为气温和阳光,还是因为姜何的这一番话了:“这大白天的……”   “天黑了对你来说不是更不安全?”姜何早考虑了这一点:“白天我们都还有点理智,晚上可就难说了。”   “啊……嗯……”辛久支支吾吾了半天,想了又想,再次觉得姜何说得好像有道理。   确实啊!昨晚的感觉不仅来源于姜何的吻,还掺杂着彼时自己极其不稳定的情绪、对姜何毫无预兆的举动的惊讶,还有姜何嘴里虽然少但还是存在的酒精。   那种欲罢不能的酥软畅快说不定是综合产物呢!如果只是一个吻的话,说不定自己根本不会有什么感觉。   真是这样的话,自己就也没有理由要跟姜何在一起、处理自己从未处理过的人类复杂感情了;两人就会回到最初最单纯,也是辛久应对起来最容易的关系了。   眼下这里没有干扰项,要证明这个“说不定”的话,的确是个很理想的实验环境。   辛久有点动摇了,紧张地动了动喉结,又跟姜何确认一遍:“你确定你不会动哈?”   “我确定。”姜何信誓旦旦。   “那……”辛久下意识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迈了一小步,凑近了姜何的脸:“你……可不可以闭一下眼睛?”   姜何配合地垂下了眼帘,气息稍稍颤抖地呼了很长的一口气,胸腔的起伏异常明显。   天气好热,太阳照得人从内脏到皮肤都像是要烧起来。辛久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烫的,额角、鼻尖和后背都在迅速地渗出汗珠。   辛久把两只手攀上姜何的肩膀,稍稍仰起头,垫了脚,一点一点凑近那双轻轻合起来的唇瓣。   昨夜的记忆来袭,辛久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呼吸也变得短促发颤。末了,辛久咬咬牙,紧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叮铃铃铃!   姜何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辛久像是触电了一般,一个大步向后弹开,快得像是一个不经大脑的脊髓反射。   姜何有些晕乎地睁眼,微蹙着眉,把打断他们的“罪魁祸首”从口袋里拿出来。   屏幕上正赫然显示着来电人姓名:   赵以温。 第39章 38.一起睡行了吧?   姜何满脸黑线地按下了接听键,默默把手机听筒举到耳边。   “Hi 老板,”电话里传来赵以温若无其事的声音,还有一点店里放的舒缓优雅的背景音乐:“今天这个花束有点麻烦,我应该没时间出去吃饭了。能帮我捎份鸡胸肉沙拉回来吗?老样子,法式酸奶酱,OK?”   赵以温实在不能奢求现在姜何有什么好脾气。在姜何迅速挂掉电话前,赵以温只听到一句冷冰冰的:   “32,微信转我。”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辛久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赵以温的来电打断,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还没等姜何说点什么挽留,辛久就先一步快速从转角处走了出去,加快了步伐朝赵以温说的那家轻食店走去。   姜何没办法,只能先跟上去。这个“再感受一次”的环节,就也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下午的时候,协会那边来了两个人开着车到店里拿花。花束很大,姜何想帮忙,但好像没有他能插一手的地方;最多只是站在店门口帮忙扶着玻璃门,跟来取花的两个男人打了几声招呼。   作为一个才发掘出自己性向的人,姜何见到gay时难免好奇,留心打量了他们一阵。   好像gay不gay的并不是那么容易判别,刻板印象也对不上。这两位来店里取花的男士衣着都很普通,一个留着寸头,戴着细框眼镜;另一个稍稍有点胖,脸颊有浅浅一圈络腮胡。   他们开口跟人交谈时很有礼貌,一直笑眉笑眼的,语气很温和。姿态不卑不亢,既不过分防备疏远,也没有过分亲密;抱着那么一大束有明显象征意的花时,也一点不慌张遮掩。   他们会很兴高采烈地称赞赵以温的作品,告别时会依次礼貌地跟店里的人握手;并且毫不避讳地讲出派对的地点,说也欢迎他们来参加。   “他们只是被贴了标签,但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跟其他人一样,遇到各种好事坏事,一天一天生活下去。”赵以温这样说。   严格来说,人们都是在某些方面不同,又在某些方面相同。可能会怀有不同的想法,遇到不同的挫折,产生不同的选择,过着不同的人生;但抛开这些,仍然,每个人都同样地拥有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的资格。   晚上,辛久和姜何照例一起关了店,一起回家。   辛久即便再怎么不了解人类之间的爱情,再怎么不清楚他和姜何目前的关系;辛久也无比确定从今晚开始,他和姜何不应该再睡同一张床了。   “那个……”辛久站在卧室的床边,试探性地缓缓把自己的枕头抱进怀里:“我今晚去隔壁卧室睡了。”   正在衣柜里翻睡衣的姜何动作一滞,蹙着眉朝辛久转过头去:“为什么?之前不都睡得好好的?”   辛久抿了抿嘴,紧了紧胸口抱着的枕头,无奈又无言地看向姜何。   一只禾鼠精都明白的道理,没理由姜何想不通的。   姜何知道自己装傻没用了,索性投降,开诚布公地跟辛久谈起了条件:   “我们没确定恋爱关系,我知道,所以我不会对你动手动脚。你也还没有接受我的告白,就继续把我当室友或房东呗!一切照旧就好了,费那劲儿干嘛?”   乍一听逻辑是挺完善的,欺骗性极强;但今天中午已经吃过一次亏、并且差点上了当的辛久现在学了乖;对姜何的话里的逻辑陷阱视而不见,只是面色平静地歪着脑袋,默默看着姜何不回话。   姜何有点无计可施,短促地出了口气,略显紧张地重申一次:“我保证,我发誓!我肯定、绝对不会动手动脚的。你就继续睡这里吧,行吗?”   辛久并不相信,也不想相信姜何在这方面的承诺;只是心照不宣地跟姜何抬了抬眉毛,便接着俯身去抱自己的被子。   “哎……”姜何几步走过来床边,按住辛久的胳膊,重新掀起眼皮恳求地看着辛久,郑重又真诚:“我说真的!”   辛久的动作只是稍稍顿了一下,看着姜何微笑着摇了摇头,便绕过他脚步坚定地走去了小卧室。   辛久之前已经洗好了小床上落了灰的床单;夏天天气热,床单很快就干了。辛久把床单在床上端端正正地铺好,又将多出来的部分整整齐齐地塞了起来。   看完辛久行云流水的动作,方才一直默默靠门站着的姜何再次开了口;只是这次不再是劝辛久一起睡:   “实在要分床睡的话,我睡这里吧。”   辛久诧异,停下了动作,直起腰转身看姜何:“啊?不,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姜何许是有些失落,语气平淡地说:“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睡这里?”   辛久一时语塞,感觉姜何好像生气了,一时间拿不准自己要怎么办。   姜何看出了辛久的迟疑和为难,无奈地笑了笑,温声解释:“我没别的意思,之前应该也告诉过你这个床垫对腰不好,说要换也没换。你去睡主卧的床吧,没事儿的。”   辛久这才真的为难起来了。   不应该吧……自己只是一个不付房租的房客而已,把原本的主人从主卧挤到次卧去,再怎么都不应该啊。   “不用了……”辛久的眼神闪烁着偏开。   “怎么不用?你今天在地上蹲了那么久,回来还睡软床垫怎么行?听话!”姜何说着,就要把辛久的枕头和被子抱回去。   “等等!”辛久挡住了姜何的动作,有些慌张:   “你……你别对我这么好……”   姜何的眼睛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怎么了?不是同意了我可以追你,可以表达喜欢吗?这就受不了了?”   辛久又说不上话了,今天在姜何面前嘴笨的次数,比他这一整年嘴笨的次数加起来都多。   “我……”辛久被迫投降,但还是有些气鼓鼓地皱着眉鼓着腮帮子:“不分房睡了,行了吗?你保证过不动手动脚的……啊!”   辛久话还没说完,就猛地一下被姜何抱进了怀里,胸口紧紧贴着姜何的胸口,下巴也落在姜何刻意放低了些的肩膀上。   “你不是才保证过吗!”辛久嗔怒着用拳头敲姜何的背:“你这样我怎么相信你?”   “我保证的是在床上不动手动脚,”姜何厚着脸皮玩起了文字游戏:“对不起,你实在太可爱了,就让我抱一下吧。”   饶是辛久一个男人,蓦地听到这种直白又炽热的情话,还是会不免心中悸动,落在姜何后背的拳头一下子软了一截。   “辛久,”姜何把鼻尖埋在辛久的颈侧,深吸了口气:“你真的好——香。”   “哎呀,”辛久猛地从浪漫迷幻氛围里醒来,一用劲儿推开了姜何的怀抱,红着脸呵斥:“又胡说!我今天出一身汗,香什么啊!”   辛久看准机会,躲开姜何,迅速溜出卧室拿了换洗衣服,就立马进浴室洗澡了。   姜何把辛久抱过来的枕头和被子抱回去,重新放回主卧的大床上;临了没忍住,悄悄把头埋下去深吸了几口。   辛久今晚洗澡的时间好像有点长,可能干了别的事情,也可能是单纯地想躲开姜何一会儿。   姜何在外面等得无聊了,没忍住给许斯哲打了个电话。   “喂?”许斯哲接电话时满腔的睡意。   “许斯哲,我恋爱了!”姜何再也收不住嘴角上翘的弧度,语气里的甜意几乎能掐出蜜来。   许斯哲瞬间清醒过来了。从姜何这种从未出现过的语气判断,他说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许斯哲惊讶地感叹:   “我的天姜何,真不容易啊!我还以为这世界上没有女人能入你的眼了,怎么这么突然?”   姜何舔了下嘴唇,顿了一秒,没纠结太久就坦白了:“其实还在追他,他没接受也没拒绝。以及……他是男人。”   “啊……”许斯哲那边沉吟了一会儿,半晌才说:“也对,其实知道你没谈过恋爱的时候我就怀疑过,你应该不是性冷淡就是深柜同性恋。挺好,祝贺你。”   “嘿嘿……”姜何在电话另一头傻笑。   许斯哲有点无语:“所以你大晚上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跟我炫耀自己谈恋爱了?”   姜何才不理许斯哲的惊讶,好容易找到了倾诉欲的出口,姜何立刻开始自说自话:   “他真的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您能想象到吗?世界上居然会有既聪明又单纯的人!跟他在一起就跟和小朋友相处一样没有压力,但他又很细心,很会照顾人。而且他真的越看越好看,尤其脸红的时候!还有他身上很香,不是汗的味道,是那种很清淡的白花香,好神奇!他平时也不用香水的,沐浴露也是普通的那种……”   “姜何……”许斯哲无奈地打断:“这就有点扯了吧?白花味的……体香吗?他还是男的?这人不会是你幻想出来的吧?”   “是真的!就是很神奇。”   “但这不科学啊,”许斯哲说:“如果是男人长年累月身上有花香味,周围的人肯定会问他的吧?喷了什么香水,用了什么洗衣液为什么味道留这么久;这才合理啊。”   “嗯……”姜何想了想:“好像他周围除了我,没人说过他很香。他自己好像也闻不到。但我经常会闻到,那种味道还挺有存在感的。”   “嘶——”   许斯哲在电话那头忽然沉默了起来,很久没出声。   “喂?”姜何以为是信号不好:“听不到吗?”   “听得到,”许斯哲很快回应,但却忽然开始吞吞吐吐,慎重又严格地斟酌着用词:   “那个……我真觉得不太对,你要不明天,尽快去神经内科做个检查?我有几家推荐的医院……” 第40章 39.“嗅幻觉”   “CT上没有明显病变,额叶几乎跟教科书一样标准了。脑电图也没有异常波形,但是有非常确切的幻嗅症状……”   神经内科的门诊,姜何面前的医生正一手撑着下巴,面色犹疑地看着电脑显示屏。   “目前我们可能……”医生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不首要考虑癫痫的可能。虽然幻嗅是非常典型的癫痫病症,但你的幻嗅并不是让人厌恶的气味,也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是谁来让你来神经内科的?”   “是我一个医生朋友,之前是研究肿瘤医学的,现在在疗养院做主任医师。”姜何坦言:“他昨晚说得很认真,叫我今天一定要来医院看一下。”   “嗯……”医生眨了眨眼睛,沉吟了一阵:“这可能跟他接触到的病患有关,疗养院里老年群体比较多,相对来说更容易遇到癫痫病例,所以在听到你的症状后会做这方面的怀疑。但结合检查结果的话,我认为还是考虑心理问题的可能比较合适……”   “心理问题吗……”   姜何交叉相握的手紧了紧:“我前几年有接受过心理治疗,因为睡眠和噩梦问题。我幻嗅的味道是我用过的安神香薰蜡烛的味道,之前一直误会这是我身边的人身上的味道。但昨天我问了他,好像从来没有人在他身上闻到过花香味,我才意识到那种气味是我的幻嗅。”   医生点点头,确认了基本情况 ,边快速地敲起键盘写病历,边跟姜何解释:   “那基本可以确定是心理原因引起的了。癫痫的幻嗅一般是很刺鼻的味道,并且没有明显的触发条件,也更不可能把幻嗅跟某个人对应起来。而且这种幻嗅气味是曾经在你的生活里出现的,跟你曾经的心理问题有关联,先尝试做心理治疗吧。”   姜何对心理治疗的信任非常有限,就拿之前的噩梦来说,心理治疗一两年都没有起色,最后还是香薰蜡烛和辛久解决的问题。   收效甚微,价格高昂也就罢了;主要是治疗过程动辄一两小时,姜何实在不是很想花那个时间。   “医生,但这个幻嗅问题,是必须要解决掉吗?”姜何有些为难,犹豫地开口。   “啊?”医生敲键盘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你不想解决吗?我以为你来医院就是想要解决这个问题的。”   “嗯……”姜何抿着嘴略显尴尬地笑了一下:“这个味道对我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影响,我也挺喜欢的。消不消除其实都行,只要不造成健康风险,我倒不是很介意。”   “啊这样啊,”医生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其实这种没有明显病变的幻嗅,很大可能在一段时间之后就会自愈。就算你想治疗,目前也没有特别立竿见影的治疗方案,只能是一些辅助手段。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它自愈就好了。”   姜何欣然同意。医生也乐得清闲,病历几句写完,就换了下一个病人进来。   姜何空着手从医院的门诊大楼里出来。   烈日当空,姜何站在树荫下乘凉,顺手打开手机支付记录——今日尚未过半,就已经花出去将近一千块。   姜何咬着牙闭了闭眼睛,转手就想给许斯哲打个电话过去。姜何连要骂什么,要让许斯哲付出什么代价都想好了;正准备按下呼叫键,手机屏幕上方忽然闪了一个弹窗:   【?久:结果出了吗?】   姜何立刻点进聊天框,瞬间忘了自己原先准备干什么。感受到辛久在关心他,姜何的眼轮匝肌无意识地收缩发力,弯起的眼睛里满是欣喜和温柔。   “医生说没有病变,是心理原因,不用刻意治疗就会自愈。”姜何在树荫下敲字回复。   辛久马上追问:“心理原因?”   即便在医疗科技已经十分发达的今天,人类对大脑的探索还是比较粗浅的;很多问题并没有具体的答案。连医生都不能确切地说出具体的原因,姜何更无从跟辛久解释。   姜何迟疑了一下,笑着给辛久发过去一个语音条:   “嗯,医生说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所以觉得你什——么都好,连自己的嗅觉都被骗了。”   姜何此时才对自己的嗅幻觉有一点实感。明明辛久没在面前,姜何还是从树底吹过的风里闻到了淡淡的白花香味,不由用力耸动鼻子嗅了几下。   水泥路面上,树荫投下的金色斑点随着微风晃动。姜何被白昼的强光照得稍眯了眼睛,在树荫下站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辛久的回复。   意料之中。姜何只是笑了笑,暗暗嘲笑自己又产生了不实际的期待。   姜何没再等下去了,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朝店里开过去了。   直到车程过半,姜何才惊觉等待回复并不需要站在原地。自己像是犯了糊涂,在这么热的天,傻乎乎地站在医院门口的树荫下等了那么久,也不知道意义何在。   姜何之前从来没有像喜欢辛久一样喜欢过谁。爱情对辛久来说是新鲜事物,对姜何又何尝不是。   姜何担心自己初生牛犊般的爱意太横冲直撞,太像脱缰野马,太毫无顾忌;不仅可能吓到辛久,还有可能影响自己。嗅觉是与情绪充分相关的感官,如果对辛久的喜欢真的已经到了影响身体感受的程度,姜何不由在想,自己该不该、能不能控制这种情感呢?   看过身边太多人恋爱、结婚、生子,过上了相互陪伴的幸福生活;姜何一直以为恋爱不过是顺水推舟一般,简单而自然的事情。可真正到了自己这里,姜何才发现爱情里满是细小又坚固的问题——   他喜欢我吗?他喜欢我吧?我不会看错的吧?我可以喜欢他吗?我们能一直相爱下去吗……   这些怀疑和追问就像鞋子里抖不出来的砂砾,明明那么微末,却每走一步都硌着敏感脆弱的脚底,挠心地钝痛。   Anyway花艺这天安排了workshop,下午辛久很忙,一直到晚上关店回家,也一直没再问过姜何医院的事情。   姜何心情也有些低落,似乎是前一天单方面输出爱意太久,需要一段时间来调试心情、恢复精神。一直到两人接连洗完澡,关了灯躺上床睡觉,姜何也没再故意逗过辛久。   夜里,卧室里的一切都很完美。   空调设置了睡眠模式,出风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却维持着夏夜里最凉爽舒适的温度。窗户拉上了纱帘,透进来的光不多不少,不会晃眼睛也不至于太闷。床上两个枕头各就各位,两副身体各据一侧,互不干扰。   姜何找不到自己失眠的原因,闭了很久的眼睛重新睁开,稍稍偏头,看了看辛久那边。   明明躺得很近了,却一点都闻不到那种让他安心的气味;说是会自愈,但需要这么快吗?一点准备时间也不给人留的吗……   像是在回应姜何的想法,房间里猛然亮了一下;姜何心口一紧,果然下一秒,窗外“哗”一声打了雷。   几乎没有停顿,窗外的雨随即就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在了窗户上。   姜何已然想象到了神话中某个掌管降雨的小神,此时正调皮又挑衅地朝自己挤眉弄眼的样子。姜何已经要准备下结论了——今天,就是从头到尾都不顺的一天。   但就在此时,躺在一旁的辛久忽然动了动;没睁开眼睛,但是稍稍蹙起了眉毛,蹭着枕头和床单,朝姜何靠了过来。   姜何尚未来得及做出什么举动,辛久就像是梦游一般,熟门熟路地,把头靠上了姜何的肩膀;然后又伸长了胳膊,尽量揽住了姜何的腰。   辛久这一套动作过分纯熟又顺畅,并且没有任何预兆;姜何完全没想到,整个人僵直地平躺着一动不动,浑身都紧绷着。   辛久仿佛感觉到了姜何的紧张,搭在他腰际的手自然地轻轻拍了拍;像安抚做噩梦的小孩一样,重复了两遍上下抚摸的动作。   直到第三次,辛久都已经把手抬起来了,准备落下去的时候,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不对,迷迷糊糊地睁了眼。   已经抬起来的手定在了半空。   辛久小心翼翼地移动,想再退回去,却很不巧地蹭到了姜何的胳膊,睡衣衣袖下的肌肉明显动了动。   辛久的动作再一次卡住了。他现在百分百确定姜何已经醒了,尴尬得耳朵发热。   姜何才不给辛久反应的时间;在发现辛久像是要撤开的时候,直接朝他翻了身,揽着辛久的背紧紧抱在了怀里。   “你担心我做噩梦?”   姜何腾出一只手摸上辛久的发顶,像辛久方才安慰他时那样,平缓又温柔地抚摸。   辛久没有承认,也说不出否认的话。只是在姜何怀里,收着力气用手推姜何的肩膀,想要他松开;又怕真的力气大了,把姜何推得跌下床去。   “让我抱一会儿……”   姜何的手臂收得更紧,把自己的下巴搁在辛久头顶轻轻地蹭。不带情欲色彩地,只是如释重负时的庆幸;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押中了宝一般,确定了怀中之人对自己的心意。   清新而湿润的白花香气又出现了,混合着怀中人皮肤的味道,一点辨不清来源的洗衣液的余香,莫名交织出了某种隐秘而诱人的气息。   姜何不知道耳边逐渐急促的呼吸声是自己的还是辛久的,也不知道怀中越跳越快的心跳是自己的还是辛久的。姜何只知道要把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一丝缝隙都不留地跟辛久贴紧,好像这样就能让他们共享此时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辛久,”姜何的声音带着难掩的颤抖:“你现在愿意承认喜欢我了吗?”   仍在姜何意料之中,辛久沉默着不说话。但辛久也不再推姜何的肩膀了,在这个明显越收越紧的怀抱里,辛久变得出奇的乖顺安静。   “那你让我……”辛久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他还是纠结着说完了整句话:   “你让我再试一次吧,接吻……” 第41章 40.接吻也是,熟能生巧   辛久以为姜何是故意的。前一天那么热情地告白、撩人;第二天就立刻转性,忽冷忽热,分明是在制造情绪落差!是套路!是陷阱!   可即便看透了,辛久还是难以自控地掉了进去,一整天都在暗暗关注姜何在干什么,心情很乱。   到今晚,在雨声里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抱着姜何的时候,辛久再没有借口为自己的反常开脱了。   他确定了,自己可能真的喜欢上姜何了。对恋人的那种。   已经足够笨拙了,辛久不介意自己再一次,像个傻子一样跳进姜何的逻辑陷阱里。接吻,他也想主动一次。   反应了一秒,姜何配合地松了胳膊上的力气。   辛久把上半身撤远了一点,以侧躺的姿势稍稍仰起头。   卧室里充斥着急促的雨点滴落的声音,从纱帘外透进来的光不足以照亮姜何的表情,但夜视能力出众的辛久还是很容易就看清了姜何的脸——   盯着辛久嘴唇的方位、盛满不加掩饰的欲望的眼睛,微微张开了一条缝的嘴唇又抿上,紧张地吞咽。   “嗯,”姜何把放在辛久背上的手缓缓下滑,滑到腰际停下:“你来吧,我不动。”   姜何的眼睛嵌在眉骨和鼻骨的深窝里,被阴影盖着,却还是看得出炽热和迫切。   辛久抬起眼睛,似乎胸口有股暖流莫名失了控,像崩塌的堰塞湖,湖水漫溢奔涌,冲刷了所有理智残存的痕迹。   辛久抬手覆住了姜何的眼睛,紧接着便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回忆着那晚姜何吻他的动作,用牙齿轻轻叼住了姜何的下唇,慌乱又急迫地吸吮舔舐着。   辛久尚不会控制撕咬的力度,姜何有些痛,但并不躲开,只是鼓励似的把辛久的腰揽得近了些,轻柔又耐心地小幅度回应着。   辛久不得窍门,吻了又吻,鼻息越来越粗重急促;觉得是时候要再进一步,却不知道如何进一步。辛久本能地越吻越用力,可嘴唇上又实在没太多力气;辛久心急起来,把捂着姜何眼睛的手拿开,匆忙地覆上姜何地后颈,用力按着向前勾。   对方已经“猖狂”到了这个地步,姜何不可能再束手听命了。   在辛久勾着他的脖子用力啄吻的时候,姜何忽然猛地收紧了正揽着辛久腰的胳膊,两人的上腹部紧紧地撞在了一起。   辛久吓了一跳,亲吻的动作猛地停了,嘴唇也退开了一截;低下头想要避开时,蓦地被姜何掐住了下巴。   “知道你喜欢我了?”   辛久的心跳快得无比夸张,紧张得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听到姜何的问题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下意识想把脸埋进姜何的怀里藏起来。   “熟能生巧,”姜何松开手指,手掌垫着辛久的下巴,将辛久的脸托了起来:“我陪你多练一会儿。”   下一秒,一双湿软的唇贴上了辛久的嘴唇。   姜何的舌尖破开辛久的唇瓣和齿缝,灵活又快慰地深入温暖又拥挤的口腔,直白热情地挑逗着辛久的舌肉。滑动吸吮时,带出让人心慌脸热的水声。   辛久几乎快要忘了怎么呼吸,急促的喘息并不能高效地完成气体交换,大脑缺氧时,整个人像溺在云朵里,连骨头都是无力酥软的。   辛久的大脑已经无法管控他下意识的行为了。皮肤下面像是有细沙滑过,细密地发痒;辛久不自觉地动起腰肢,隔着被子小幅度地蹭姜何的身体。嗓底溢出了不同于喘息的低声呻吟,一下一下,像小猫的爪子一样挠着姜何的心。   在即将失控的边缘,姜何悬崖勒马,及时收住了这个即将要失控的吻。要不是两人睡觉的时候各盖各的被子,姜何此时某处异常的硬挺就要直接贴在辛久身上了。   “等一下……”姜何的呼吸并没比辛久平静多少,与辛久额头相抵,闭上眼睛稍稍撤开了嘴唇:“在我们继续之前,我得先确认一件事。”   辛久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两人的鼻息凑得太近,辛久又往后撤了一截才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许是吻得太久,辛久掀起眼帘看着姜何的脸的时候,其实还不太感受得到自己嘴唇的存在:   “要……要确认什么?”   “你愿意跟我谈恋爱吗?”姜何就这样直白地问了出来。   “我知道你有很多顾忌,很多不确定,但谈恋爱真的不难的。”姜何尽量在尚不灵光的脑中生成简明的描述:   “其实我们现在这样已经很接近恋人关系了,你不用新学太多东西。就只是,我说爱你的时候你回一句‘我也爱你’;我抱你的时候你也抱住我。   “我们时不时一起出去吃饭约会看电影,或者就两个人,无所事事地窝在家里腻歪一整天。我亲你的时候你可以不用躲,你想亲我的时候我也会吻回去……   “已经试了这么久,如果你还是不想承认喜欢我的话,我们再亲下去会出事的……”   辛久渐渐平复了呼吸。方才接吻时后背出了一层汗,稍稍沾湿了衣服,被空调吹得有些发凉。   辛久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了一场绮梦,眼前耳边的一切都好虚幻;唯有后背的凉意,和面前姜何眼里诚恳又迫切的光这样真实。   辛久像是被蛊惑着,接受了这场自己都不知终点的冒险:   “我……试一试。”   姜何略显迟疑地蹙了下眉毛:“什么叫‘试一试’?”   辛久咬了咬下唇,低着眉眼,默默靠进姜何的怀里,伸手抱住了他;尚不熟练地说起最普通却也最热烈的情话:   “姜何,我也爱你。”   ……   拥抱是比接吻更能传递喜爱和依赖的动作。亲吻只是唇舌的交缠,拥抱却是最大面积的肢体嵌合,也是最直接的体温传递。   然而,卧室的温度对于两个紧紧相拥的人来说还是太高了。   姜何不太敢直接踢开被子,又舍不得放走怀里好不容易才抱到的人;只能悄悄拿了床头的空调遥控器,把温度设低了几度,并且把睡眠模式关掉了。   相拥入睡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在此之前,全无恋爱经验的两人根本不知道。   姜何和辛久就这样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睡一阵儿醒一阵儿;迷迷糊糊地抱完了又亲几下,亲完了又抱起来;一小段一小段地过完了整个晚上。   直到早晨,两名机能正常的成年男性都出现了某种自然、却又略微尴尬的生理现象;不方便继续在床上“耳鬓厮磨”,干脆起了床,从卧室腻歪到洗手间,简单吃过早饭,便去店里上班了。   这天天气并不好,前一晚下的雨一直延续到了早上。地上是深深浅浅的水洼,头顶是厚得辨不出太阳方位的云层。   姜何家没有大伞,两人只能各撑一把。路边的人行道并不宽敞,姜何和辛久的伞总时不时撞在一起。但直到出了小区,走到了Anyway花艺所在的街区;即便人行道宽敞了许多,两人的伞还是撞在一起。   “哦?你们今天一起来了……”   姜何和辛久在门口蹭鞋底、收伞,赵以温已经在店里柜台后面坐着了。   赵以温单手撑着一侧下颌,眼神有些钝钝的,跟辛久和姜何打过招呼之后,就继续看着门口的方向发呆。   “怎么了哥?”辛久比姜何更早发现赵以温的异常:“没出什么事儿吧?”   赵以温没立刻回答,而是很长很重地呼了一口气,盯着门外的雨又看了一会儿,才幽幽地开了口:   “她今早没来……”   辛久反应过来赵以温说的是谁了,安慰他说:“可能因为今天下雨,她路上有事耽搁了,别多想。”   赵以温应该根本没心思听辛久说了什么,只是失落地歪头发呆,神态像只被遗忘了的宠物狗。   辛久看赵以温这样,忍不住又多说了两句:“可能她出门的时候忘带伞,发现在下雨又折回去取了;或者她可能穿了不适合雨天的鞋,出门走了一段又返回去换掉……”   “来了!”   赵以温脸上立马换了一幅表情,满眼欣喜地“噌”一下从柜台后面站起来,越过离门口更近的姜何去帮忙开门:   “Hi,早啊。”   门口的女人穿着一件卡其色的薄风衣,长裤的裤脚上有点被雨水打湿的痕迹;弯腰把伞靠放在门口的墙边时,垂在肩上的黑色长发顺势滑了下来。   “早。”她抬起头冲赵以温略显无奈地笑:“抱歉,我可能会踩脏你们地板。”   “没事儿,我们再拖干净就行了。”赵以温赶忙侧身让出通道:“快先进来吧!”   “啊对,”看到女人的眼睛迟疑地朝姜何看,赵以温才想起自己还没介绍过他们俩认识,略显慌乱地说:   “这是我们店的老板,姜老板。”   “噢……”女人的表情有些难言的微妙和尴尬,嘴巴张了张又闭起来,末了抿着唇轻微地挑了挑嘴角:“好久不见,姜何。”   姜何的表情也没有和善多少,连动起嘴巴的时候,整张脸都保持着毫无情绪的平直线条,语气冷漠又生硬:   “好久不见,原舒辰。”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种奇怪又僵硬的气氛,却都不敢贸然开口打破这种气氛。一时间,四个人的花店里安静得诡异,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没眼色地响着。   “原小姐早啊!”站在柜台边的辛久此时忽然出了声,满脸微笑地走近说:“今天还要香槟玫瑰吗?”   原舒辰连忙接话:“是,今天有点迟了,我直接剪短一点就拿着走吧,不用包了。”说着,原舒辰转头走去插香槟玫瑰的花瓶边,随便挑了一枝抽出来递给辛久。   赵以温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抢在辛久之前把玫瑰接了,边走去柜台取剪刀边笑着说:“这批香槟玫瑰已经进了有一段时间了,给你打个折吧!”   “别打折了,”一直站在门口的姜何蓦然平静地开了口:“直接送吧。”   原舒辰有些惊讶,疑惑的同时,正准备转身道谢,却听姜何紧接着冷声说道:   “以后原小姐来店里买花都直接送吧。   “我们店,不会做原小姐的生意。” 第42章 41.房间里的大象   Anyway花艺的气氛正常得诡异。   任谁都看得出姜何和原舒辰有问题,但没有人挑破。赵以温没问姜何为何对自己的暧昧对象态度这样奇怪,辛久也没有问姜何为何对原舒辰说“好久不见”;姜何自己也沉默着,什么都不解释。   姜何最开始是庆幸的。辛久有时候会有超出自身年龄的成熟和理智,就和之前退掉出租屋的时候一样,遇到意料之外的事,辛久从来不会急着追问,只是耐心又安分地等待解释。   这给了姜何足够多的时间组织语言,理清思路,尽量把他和原舒辰之间复杂的纠葛简要地概括;显得率性自然,听起来就像是一段轻飘飘的往事。   到了中午的饭点儿,姜何基本准备好了自己的“演讲稿”;辛久也很配合地跟姜何一起出去吃饭,留赵以温一个人在店里。   “我们这样会不会太明显?”姜何有点心虚:“最近我俩一起出去吃饭的频率会不会有点太高?”   “没事儿!”辛久在伞下朝姜何得意地微笑:“我走之前跟店长说了,我跟你一起出去,给他一点私人空间,好让他打电话给原小姐沟通一下今早的事情。店长谢我还来不及呢,不会起疑心的。”   “这样啊……”姜何恍然,沉吟着。   “怎么样?”辛久用伞蹭了一下姜何的伞,歪头朝姜何狡黠地笑:“我是不是很聪明?”   姜何忍俊不禁,弯起眼睛轻笑了两声,满眼宠溺,拖长了嗓子说:“是——,比你男朋友聪明多了。”   辛久顺势开玩笑般接道:“那是!没我你可怎么办啊……”   辛久这次配合姜何,进了一家西式简餐餐厅。餐厅里环境很好,原木色调的装潢,背景音乐是柔和的古典钢琴曲。   辛久一眼就知道这地方东西不会便宜,一落座便低声跟姜何说:“你选的地儿,你请客哦。”   姜何无奈地低笑:“好……菜你随便点。”   辛久又补充:“下次我定地方,我也会请你的。”   姜何脸上的笑根本收不回去,一味没主见地点着头:“都可以。”   由于说要给赵以温时间,姜何和辛久两人也并不着急,并不赶时间吃完回去。   原本这也是姜何和辛久沟通的极佳场合,但从等菜到吃饭到结账,辛久根本就没给姜何“发表演说”的机会。   好像早上原舒辰来店里的记忆被抹掉了一样,辛久和平常的状态一模一样,跟姜何有说有笑;和刚确立恋爱关系的情侣们一样,乐此不疲地尝试着小而黏糊的肢体接触。   姜何被辛久的表现弄得不知所措,感觉在这样甜蜜的氛围里,自己不该讲些严肃的煞风景的话;只能先配合辛久的行为,用小腿夹住辛久从桌子下面伸过来的脚,借着桌上餐牌的遮挡,揉捻着辛久递过来的指尖,默默把嘴边想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回到店里之后,赵以温大概已经跟原舒辰聊完了,见辛久和姜何回来,轻松地朝两人笑着挥手,然后自己出去吃饭了。   一直到下午,还是没有人问起半句今早的事情。   姜何渐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就像是房间里有一头大象旁若无人地走,里面的人却都装作一切如常,缄口不言,对这头明显不应该出现在此的巨物视而不见。   省去了麻烦的解释环节,姜何应该很轻松才是;但姜何却觉得心口像是压着一块石头,喉咙像是卡着鱼刺,每一次心跳和呼吸都会带来奇怪的感觉。   姜何想把石头搬开,想把鱼刺吐出来,可店里的两个人都礼貌地保持着所谓的“边界”;姜何实在忍不下去了,一声不吭地出了店门,撑着伞在雨里越走越远,拨通了给许斯哲的电话。   “喂?”许斯哲应该不忙,很快就接了电话,声音懒洋洋的。   姜何开门见山地开口:“我遇到原舒辰了,今早。”   “啊?!”许斯哲猛地在椅子上坐直了,听筒里传来明显的椅子滑轮滑动的声音:“怎……怎么回事儿?这次真不是我啊,我绝对没跟她说过你的事!你都说绝交了……”   “我知道不是你,是……”姜何停顿了一下,“就是个巧合,她来我们店买花,跟我碰上了。”   “我的天……”许斯哲震惊得无以复加,在电话那头哑口无言了许久,才问:“那你们聊什么了吗?她现在是准备回国常驻了?你们没吵起来吧?”   “我早没话跟她说了,吵不起来。”姜何有点无奈,长呼了口气,心里总算稍稍痛快了点:“你看!像你这样才是正常的反应啊!好奇我俩发生什么事,还有没有矛盾,这才合理对吧?”   许斯哲没听懂姜何这通没头没尾的话,在电话那头愣了两秒,问他:   “你说什么呢?哪种反应不正常?发生什么了?”   姜何叹了口气:“辛久,之前跟你见过的,昨晚正式跟我步入恋爱关系的人,他当时也在场。他听到原舒辰跟我说‘好久不见’,也听到我跟她放狠话了。他……他……你觉得,我需不需要把我跟原舒辰的事告诉他?”   许斯哲反应了一下,迟疑着问:“你想瞒着他吗?”   “不是,是他根本没想问我这些事。”姜何找了一处没有积水的地方站定,跟许斯哲继续说:“他好像根本不关心我跟原舒辰之前发生过什么,也不好奇,完全没有要我说的意思。我……我就是愿意说也没法开口啊!”   许斯哲沉吟了一下,分析道:“说不定他只是怕了解得太多,反而不知道要处理自己跟原舒辰的关系。再说,你对原舒辰也没有过什么浪漫往事,你说不说其实问题也不大……吧?”   “不是这些……”姜何有点语无伦次了:“就是……就是辛久他怎么能不问呢?明明我跟原舒辰重遇的场景这么容易让人误解,而且明明我能很完美地解释给他听,可他为什么不问我呢!”   好歹也是七八年的朋友,姜何说到这份儿上,许斯哲基本也就明白了。   明白了以后,许斯哲却并不知道要怎么跟姜何解释。姜何不知道辛久的想法,不知道辛久为什么不问原舒辰的事情,许斯哲更不可能知道。   “要不……”许斯哲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就直接问他为什么吧,在我这儿生闷气辛久也不知道啊。”   “我……我哪有生闷气?”姜何有些慌乱地辩驳:“我只是打来告诉你我碰到原舒辰了,没别的事儿我挂了。”   “哎?”许斯哲满腔的不可置信。   姜何才不理会许斯哲的茫然和震惊,立刻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比起这个,姜何更为自己的沉不住气而心惊。   姜何之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这么小的事情牵绊住脚步。知道这不过是个自己一问便知的事情,却还是在放任自己难过生气,非要对方先猜中自己的心意,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对方的关心和在意。   曾经不能理解、甚至嗤之以鼻的做作行为,居然真的有一天,如此真情实感地被自己做了出来。   尽管姜何自己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从他打完电话回到店里,到晚上关店门准备回家的这一段时间,姜何一直单方面与辛久保持着冷战状态。   十点左右,持续了一整天的雨停了下来。南州市的暑热被清退了大半,夜风吹过时,已然是半丝热气都没有的程度了。   小区里,散步遛弯的人不算多。辛久和姜何并肩走在一起,胳膊偶尔撞在一起,两人便都稍稍向一旁撤一点,走几步之后又撞一下,便又撤一下。   就这样重复了好几次,辛久和姜何都没说话;直到某一次,两人的胳膊又一次撞上的时候,辛久伸手牵住了姜何的几根手指。   姜何的步子明显乱了一下,慌乱间有点同手同脚,但很快就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过来。   心动归心动,姜何仍在怄气;即便被辛久牵住了手指,也没立刻就回握住辛久。姜何只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地说:   “怎么了?”   “是我要问你怎么了吧?”辛久轻轻捏了捏手心里那几根手指。   姜何本来也没跟人冷战过,生气倒是其次,委屈早就忍不住了;见了台阶就下,有些气鼓鼓地说: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关心我呢。”   辛久把自己的手指从姜何的指缝里滑进去,五根手指都扣在姜何的手背上:   “如果原小姐对你来说是很不愉快的经历的话,你也可以不用告诉我的。你们过去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是你的生活,我不是一定要知道。最重要是你觉得舒服,不要有压力。”   姜何稍稍迟钝了一下,也握住了辛久的手。两人紧紧扣住的十指传递着相似的体温,姜何轻笑了一声:   “辛久啊……你真的很会说一些我接不住的话。”   姜何这天才忽然意识到,辛久的体贴其实从始至终都带着种尊重和疏离,从未真正放下过“自我”的壁垒。好像他无论何时都做好了独自一人的准备,并且好像无论何时都能一个人生活得很好。   在之前,姜何当然会把这归为辛久独立又成熟的魅力。可作为辛久的恋人,姜何觉得自己对于辛久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而已。   像是时装上一个画蛇添足的装饰物,丢掉了也没影响、不可惜的那种。   姜何有点说不出话了,剩下的一路上都只是辛久在说话。   “你下午出去的时候,店长跟我聊了几句。店长说,一段关系最重要的就是彼此都要找到舒服的状态。但很多时候是找不到的,也不用勉强,只是不那么合适。   “或者有的时候,在不合适的关系里,遇到了看上去更合得来的人,这也是很有可能的。厘清责任之后,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自己后悔,也不要耽误对方。   “虽然我好像还不太懂,但好像又有点明白了。人类之间的感情是挺复杂的,但多想几次,好像也就慢慢理解了。难怪那些电视剧里,大家分手的时候都很难过。可能是真的会很难过吧。   “可是……就像人不会因为总有一天会死 ,就干脆不活下去;恋人们也不会因为总有一天会分手,而干脆不去谈恋爱对吧?恋爱过程,不论长短,都应该是有意义的,是吧?”   姜何越听脸色越阴沉,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拉着辛久的手也越收越紧。   好容易忍到了家门口,姜何三两下扭开了锁,几乎是扯着辛久的胳膊把他拽进门里的。   房门“啪”一声关上,姜何有些急躁地去摸玄关处灯的开关,却像某个似曾相识的晚上一样,碰到了辛久先一步盖住了开关的手。   “姜何……”辛久的声音有点闷闷的,从距离姜何很近很近的方位传来:“你会喜欢我多久呢?”   “什么?!”   “要是真像店长说的那样……”辛久忽然吸了一下已经湿了的鼻子,勉强控制着已经走了调的带着哭腔的语气:   “以后,你遇到了更适合在一起的女孩子怎么办?要是某一天早上,就像今天早上一样,她忽然就出现了,笑着跟你说‘好久不见’,你也跟她说‘好久不见’,我就只能站在一边看着。那,我怎么办?我就是个禾鼠精,还是个男的,我拿什么跟她比?我要怎么办啊……”   辛久呜咽着哭了起来,紧闭着眼睛,低着头向前倒进了姜何怀里,把脸靠在姜何的肩膀上;原先盖着灯开关的手也无力地垂下来,却鼓不起勇气去抱住姜何,似乎要从这一刻开始学着习惯没有他的生活才可以。   “傻瓜……”   姜何伸手揽住辛久的腰,另一只手从辛久手心里抽出来,抬起了辛久的下巴。   黑暗中,姜何的嘴唇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辛久的嘴唇,舌尖探到了另一个温暖湿滑的口腔,尝到了辛久嘴角丝丝泪水的苦咸。   半晌,姜何喘着气松开了辛久的唇瓣:“不会有那一天的。”   姜何抓起辛久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猛烈起伏着的胸口:“三十年,这里,只因为你跳成这样过。”   “还有这里,”姜何猛地收紧了搭在辛久腰际的手臂,两人的腰腹撞在一起:“只因为你的吻硬成这样过。”   “你什么时候难过伤心了,一秒都不用犹豫,也不要装没事,想吼我或者想抱我都可以,随时都可以。   “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原舒辰张舒辰李舒辰,以后不用你问我了,我一字不落地,全都告诉你。   “但现在,我想再多亲你一会儿……” 第43章 42.恋人的资格   在之前24年的人生中,辛久一直是分析着各种利害,考虑着各方利益,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辛久知道,自己与一群人相伴的时间,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年时间;自己哪怕做到最好,也没办法得到所有人的喜爱。但至少,辛久想让自己在保持人形的时候,尽量不要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讨人嫌。   辛久知道人们注重什么,需要什么。像早上的事情,明显是姜何不想提起的糟糕记忆,当然要当做只是发生了很平常的事情,要尽量保全他的隐私,要给他足够的自主权与尊重。   就像当时在青居疗养院,和许斯哲吃饭的那次一样——尽量不着痕迹地避开,给需要处理“私事”的人留下足够多的空间。   那次辛久就处理得很好啊!事实上辛久每一次都处理得很好。   今天之前的每一次。   辛久不知道该如何正视自己对姜何越了界的好奇心、占有欲;明明是之前做起来如此纯熟、如此得心应手的事情,在涉及到姜何的时候,辛久忽然发现自己无法保持理智。   尤其在赵以温说了那些“合适”、“相处”、“不要耽误对方”的话之后,辛久更加摇摆不定了。   一整个下午,辛久就像是站在蹦极台的边缘一样,心跳一阵比一阵慌,眼前时不时发愣发昏。   本来和姜何确立关系就是一件冒险的事情,本来他们俩也都没想出这段关系的终点。一个没有未来的风险项目,在模式成熟的方案出现之后,肯定只有被舍弃的命运了吧。   辛久心头的危机感急速扩大,却仍和之前一样,小心地藏匿着,不多事,维持着处事得当的形象。   直到回家的路上,姜何完全没对他的“消极言论”进行任何反驳的时候,辛久终于藏不住了。   爱情总是会让人敏感的,对谁都是一样。   爱能放大一个小惊喜带来的愉悦欣喜,也能放大一个小矛盾带来的悲伤怨怼。能让一向心平气定的姜何忧形于色,也能让一向坚强独立的辛久乱了阵脚。   这是无关恋爱经验的事,是有了在乎的人后,每个人都会有的反应。是无论是第几次恋爱的人,都需要调试修炼的“恋爱人格”。   姜何和辛久借着玄关的暗,放开手脚又亲又蹭了半天;直到这个原本只是安慰性质的吻渐渐变得色气横飞,尚未做好准备的两人才不得不脸红耳热地停下,依次去浴室洗了澡,去卧室各自的被窝里躺下。   房间里的灯都关了,只留了床头灯,调成了最暗的档位。辛久倚在姜何的怀里,头枕着姜何的肩膀,带着体温的洗发水的香味幽幽地飘散开。   如姜何所愿,在这样一个温馨真诚的氛围里,这段花了一整天梳理好的记忆总算摊开在了两人面前。   原舒辰和姜何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关系,从头到尾都没有。要说两人真的有点什么特殊情感的话,或许更像是惺惺相惜。   在美国读完生化制药方向的硕士之后,姜何本来就有继续读研的打算;也一直关注着美国高校博士生的招生政策,以及他们对外籍学生的态度。   但就在姜何准备毕业的这年,他收到了彼时还正在读博的原舒辰的邮件;说是看到了他发的一篇SCI,认为跟目前她们正在研究的课题联系非常紧密,问姜何有没有兴趣回国在T大继续深造,加入她所在课题组。   姜何一开始是很犹豫的。他其实在美国已经找到了几位比较感兴趣的导师,也都进行过初步的了解和沟通;回国读博的话,要处理和适应很多杂事,总体上来说,研究环境也会差一些。   但原舒辰非常积极,诚心诚意地抛了好几次橄榄枝;而且姜何作为独生子,本来也有回国照顾父母的责任,综合考虑之下,便同意了。   最开始,一切都跟原舒辰承诺的一样;姜何进入T大,成为戴义宏教授招收的博士生。在原舒辰的课题组,姜何凭借着自己在人参皂苷化合物研究领域的经验,成为组内主要负责人之一。   课题进展非常顺利,一年后,以姜何为主导合成的人参皂苷Rh5在动物实验中取得成功,并且在导师戴义宏的推进下申请到了专利。   姜何和许斯哲就是在这一年里认识的。许斯哲是T大附属医院肿瘤科的医生,也是课题组的外部顾问,在动物实验阶段帮了很多忙。   可变故也来得猝不及防。   那张专利书拿在手里还没捂热呢,课题组忽然面临解散。戴义宏很抱歉,只能保证会尽己所能帮姜何写推荐信,争取让他第二年去更好的课题。   起初姜何觉得很奇怪,明明研究进行得这么顺利,实在没有什么解散的理由;果然,不久就有了小道消息,说是原舒辰跟戴义宏见钱眼开,想把成果卖给开了高价的海外制药公司。   姜何原以为这是谣言,但这件事很快就被原舒辰的行动证实了。   购买专利的是美国泊维制药,姜何和许斯哲各收到了25%的税后金额。而原舒辰,则迅速果断地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博士学位,带着这份“投名状”进了泊维的研究中心。   哪怕是四年后的现在回想这件事,姜何还是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明明只是一个假期的时间,姜何从研究生阶段到博士阶段的研究成果,忽然就冠上了别人的名字。自己花心血搭建的科研愿景,自己想要探索和努力的方向,今后想要过的整个人生,顷刻间全部倒塌了,只留下了账户里一串薄薄的数字。   再之后,想不到全新的研究方向,又多了笔飞来横财的姜何就提前步入了“退休”阶段;跟在泊维工作的原舒辰过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也就再没了联系。   “那导师当时承诺的推荐信呢?”辛久在姜何怀里坐直了一点,仰起头看他。   “写了,但我没能交出去。”姜何把手放在辛久后脑勺的头发上,一下一下轻轻顺着。   辛久纳了闷:“为什么?”如果姜何当时送了推荐信的话,说不定还能继续他的学术历程。   “因为……”姜何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像是自己都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荒谬:“因为当时台风登陆,下了很大的暴雨。可能下水道堵了,路上的水积了好多,我摔了一跤,整个书包都湿透了。”   辛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只是还没说出什么就默默闭上了。   姜何当然知道可以再去跟导师要一封,但他没这么做。   姜何也并不隐瞒避讳:“当时对做科研完全没有信心了。人参皂苷化合物是我从硕士努力到博士的课题,一下子要成为别的公司的产品了,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往哪里走,看不到出路。而且那笔钱确实不算少,我就做了更轻松的选择。”   辛久忽然又想起了些别的事情,跟姜何靠得更紧了些,挽住姜何的一侧手臂,问:   “那你下雨天会反反复复做的那个噩梦,是不是也跟这件事有关?”   姜何的表情稍稍凝滞,末了还是点了点头,坦言道: “是。”   “整整四年?”   “是。”   辛久不知道这座沿海亚热带城市这四年下了多少场雨,其中多少场覆盖了黑夜的时间,多少场打了雷,多少场有大风,多少场会有雨点敲击窗户的声音……   辛久只能想到夜里姜何醒来时苍白的脸色,泛红的双眼,渗出汗珠的额角。   四年来,原先科研理想的残骸,被姜何变成了窗明几净的新公寓,变成了悠闲浪漫的鲜花店,变成了日后所有的轻松惬意,也变成了萦绕其间久久不散的暗影。   辛久忽然从姜何怀里起来了,松开了挽着姜何手臂的手,然后把姜何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张开两臂揽住了姜何的肩背。   辛久不确定自己够不够资格,不知道自己单薄的肩膀是否撑得起这份往事的重量;但辛久想要试一试。   “以后我不会让你做噩梦了。这么辛苦的事,不要再有第五年了。” 第44章 43.鬼才信你!   “老板——嘿嘿,姜老板——”   赵以温双手合十,满脸堆笑地凑在柜台边姜何面前,眯着一双眼睛,呲着一口白牙,欲言又止地等着姜何搭话。   赵以温有事相求时的刻意实在太明显,姜何把手里的书扣下,吐了很长的一口气:   “你先说,我不一定答应哈。”   “害!就是很——小一件事,绝对在老板你的能力范围内。”赵以温半靠在了柜台的桌沿,脸上仍旧保持着无比卖力的微笑。   “得了,”姜何对赵以温的“迷惑攻击”早就免疫了:“要真是小事儿你至于铺垫这么多?到底说不说?”   “行行行……”赵以温敛神正色,抿了抿嘴唇,一本正经地跟姜何说:“舒辰跟我大概说了下你们读博的时候的事情。都四年过去了,现在她都从国外回来了,你们的误会也该解开了不是?她后天晚上想单独请你吃个饭,让我牵个线;老板你大人大量,就当赏我个脸,行吗?”   赵以温的表情逐渐变得抱歉又为难起来,眉毛不自然地撇开,嘴角尴尬地向下吊着;看着姜何的眼神里有些不明显的企求。   姜何没说话,盯着赵以温没动。   赵以温有自己的立场,站在他的角度,他为原舒辰说话,相信原舒辰口中的“误会”确实合情合理。可即便这样,姜何也是赵以温相处了四年的同事,“输给”一个刚认识两个月的人,姜何还是有点心凉。   “赵以温,我以一个熟人的立场提醒你一句吧。这么短的时间,你真的了解原舒辰吗?我跟她连守住基本的体面都够呛了,她也知道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她还要拜托你做这种得罪老板的事情?你不觉得有点过了吗?而且你俩现在还没确定关系吧?”   赵以温完全忽视了姜何话里的警示意味,反而笑得更灿烂了:   “还得多亏老板你,我俩的关系简直突飞猛进!昨天晚上她请我吃宵夜,我俩聊了两个小时多;后来是我看她实在心里不舒服,想帮她做点儿什么,才主动说试着帮她约你的。”   姜何有点将信将疑,坐在椅子上的上身稍稍后倾,眉眼轻轻蹙着,眼神里满是怀疑。   赵以温有点无奈地笑了,坦言道:“老板,这回你是真的得帮我。你俩这误会要是解不开,我跟舒辰之后也很难再发展下去了。   “你还说店里以后不做她的生意;当然我是很乐意每天送她一枝香槟玫瑰,但她现在听了这话哪儿还好意思来啊。不管之前的事你俩怎么分配责任,但眼下我后半生的幸福问题摆在这里,老板你忍心坐视不理吗……”   本来姜何是完全不想跟原舒辰扯上关系的,四年来严格地远离科研圈,这也可以算作一部分重要的原因。但现在就是发生了这么戏剧化的事情,不论姜何接受与否,赵以温也还是有自由选择爱人、做出判断的权利。   正思索时,姜何的视线擦过赵以温的耳际,不自觉地落在了他身后正在摆放鲜花的辛久身上。   这天一早天气就放了晴,此时正是阳光温柔的时候。辛久深栗色的头发稍有些乱,发梢泛着浅色的光,像有阳光的清晨,某朵小花薄薄的花瓣边缘,温柔又纯净。   姜何记起自己落在辛久发顶的吻,脸上慢慢浮出了笑意;伸手把遮挡了自己视线的赵以温向一边拨了一下:   “我知道了,再说吧。”   “什么叫‘再说吧’,”赵以温马上又窜回来,语气和眼神都十分诚挚:“你就答应了吧老板……”   姜何无奈地歪了歪头,对上赵以温的眼睛:“我得征求一下其他利益相关者的意见。”   “啊?”赵以温明显不解。   “哎呀行了,”姜何再次把赵以温往一边推了推:“我中午问一下,下午答复你。你挡着我看书的光了。”   虽然姜何口中的“利益相关者”就近在眼前,但碍于赵以温在场,两人一整个上午也没有机会讨论这件事;直到中午,才能逮住了机会一起出去吃饭。   “话说你们俩最近走的挺近啊?”   姜何和辛久走到门口,忽然听身后赵以温这样感叹:“好几天都一起吃午饭。”   “不行吗?”姜何气定神闲地反问:“你一个人在店里忙不过来?”   “这倒也不是……”赵以温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一时间又找不出来,话说一半就卡了壳。   姜何才不等他继续思考,张口就来:“昨天辛久的午饭是我请的,今天我想让他请回来。”   “啊……”赵以温眼中的疑惑瞬间飘散,变成了一幅“我就知道”的表情,朝两人兴味索然地挥了挥手:“好吧好吧快去吧!哎呦……”   说完还暗暗摇了摇头,心道果然谁都占不到老板的便宜。   事实上,辛久再一次被姜何带到了之前的西式简餐餐厅。   进门的时候,辛久翘起嘴角斜睨姜何一眼:“你请?”   姜何弯起眼睛笑着点头,揽住辛久的肩膀往店里走:“我请我请。”   等菜的间隙,姜何一边黏黏糊糊得捏着辛久的手指,一边问起早上的事情:   “赵以温说的那些话你听到了吧?想让我去吗?虽然Anyway花艺店长的面子还是要给,不答应下来的话他不好交差;但要是你不想我去的话,我就不去了。”   辛久嘴角噙着笑,转了转眼珠:“嗯……答应店长会去,到最后又不露面;他不是更不好交差了?”   姜何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手心里辛久的手,随口说:“那就找点借口呗。前一天晚上抱着冰袋睡觉,第二天我连发热门诊的病历单都能给他……”   “喂!”辛久的手紧了一下,坐直了脊背严肃警告姜何:“不许乱来啊!”   “别紧张,”姜何赶忙安抚性地拍拍辛久的手背:“要真生病了还得分床睡,我才舍不得。”   辛久的耳朵猛地一热。   有时候辛久真的很佩服姜何,好像表达爱意就和睡觉吃饭一样简单,那么直白赤裸,那么习惯自然。跟自己瞻前顾后、郑重其事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你去吧,也没什么。”辛久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耳朵。   姜何以为自己听错了,明明前一天还为那么两句话胡思乱想到哭出来,今天怎么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姜何瞪大了眼睛:   “你……确定要我去?她约的可是和我‘单独’吃饭啊!”   “我确定。”辛久点了下头,又补充道:“噢,单独吃饭的话,你俩别吵起来就好。”   “不吃醋了?”姜何盯着辛久,有些犹疑。   “不了。”辛久回答得斩钉截铁。   辛久的眼神和语气一样坚定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深林里一面如镜的湖泊。   姜何捏着辛久的手,直勾勾地盯着辛久的瞳孔看了半天;眉间几乎凝固了的怀疑和不解一点一点慢慢松解。   末了,姜何忽然一抬嘴角;无比干脆地撂下一句:   “鬼才信你!”   姜何的确不擅长猜测辛久伪装性十足的行动下,那些百转千回的小心思。姜何能做的,只是尽可能斩断一切可能让他不安的诱因。   因为前一晚姜何发现,看到辛久哭的感觉,比自己流泪还要难过,得多。 第45章 44.那束郁金香   原舒辰订的地方不远,就在和花店同一个区的T大新校区附近。   餐馆名叫辉记酒楼。这是四年前,姜何和原舒辰还在老校区读博士的时候,就开在校门口很受欢迎的一家小店。某段时间的课题组会在实验室呆到很晚,偶尔也去那里一起聚餐宵夜。这几年老板的生意想来越做越好了,在T大的新校区附近也开了分店。   辉记酒楼的客群主要是学生,价格并不贵,菜式也常见,但胜在味道很地道。新店和原先的老店装修风格相差无几,只是很平淡的白墙和原木色桌椅,不过摆设稍微新一点,看起来更干净些。   姜何当晚到的时候,原舒辰已经在大厅的一张桌子上坐着等了一会儿了。   即便已经七点多,过了T大晚课的上课时间,店里还是有不少客人。和之前一样,空调扇送出的凉风很有存在感,年轻的男孩女孩们一边夹着菜喝着啤酒,一边笑着聊社团聚餐和课程。   原舒辰坐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区域,穿着件面料娇贵的白色长袖衬衫,衣袖上有很明显的一圈圈褶皱,跟店里略显随意地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同样穿着衬衫赴约的姜何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姜何刚进门口便跟原舒辰对上了目光,两人均是稍稍一顿。   见姜何走近,原舒辰有些刻意地低了头,把一本菜单朝对面的位置推过去:   “我刚点了一锅海鲜粥,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吧。”   “我吃了饭来的。”姜何拉开椅子,干脆地“扑通”一声坐下:“这儿又没别人,我们没必要装作很熟的样子吧?”   原舒辰有些讪讪地把菜单又挪开了,两人相对而坐,却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姜何有些不耐烦地吐了口气,向后靠在椅子背上;像是不想自己的视线里有不想见的人,头很明显地向一边偏着:   “我今天来完全是因为赵以温。我俩那些事儿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也不太想听你回忆什么解释什么。有这时间,你还是趁早把自己当年做过什么跟赵以温交代清楚吧。虽然我不想管你俩的闲事,但你们的交往建立在他对你了解不全面的基础上,对赵以温来说不公平。当然,原小姐可能并不是有意,毕竟你对不公的敏感度确实比常人低一些。”   原舒辰被姜何一连串的话砸得有点懵,反应了好一会儿,表情僵着干笑了一声,控制着语速解释:   “姜何,当年我邀请你回国读博,但没能让你在组里完成之前说过的所有研究,是我不对;是我太轻易做出了太确切的承诺,我可以为这件事跟你道歉。还有当时可能走得太匆忙,考虑有不周到的地方;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我也愿意道歉。   “但也仅此而已了吧?我不需要为你整个人生负责吧?如你所言,这么长时间了,你真的需要对我怀有这么大的敌意吗?”   “原小姐这是什么逻辑?”姜何的声音高了一些,嗓底藏着隐隐要冒头的怒火:“因为不是你自己的人生,所以别人的人生毁了就毁了,完全不需要负责了吗?”   原舒辰一皱眉头,张嘴想要辩驳;但姜何的话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好,就算不要你负责了,那现在人生被你毁掉的那个人,连对你抱有敌意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原舒辰忍不住了,不等姜何把话说完,立时蹙了眉反问:   “课题组是我解散的吗?是我替导师做的决定吗?那时候你才博一,转去别的实验室别的课题组不行吗?我一个当时快毕业了的人才更惨吧!你干嘛一直死咬着我不放呢?   “还是因为你当年暗恋我,就因为我去泊维没跟你说所以你生气?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我对你没别的意思,我才故意没跟你说?”   姜何完全没想到原舒辰会说这话,陡然变色,上半身猛地离开了椅子背,压低了嗓音呵问:   “我什么时候暗恋过你?原舒辰你别太自恋行吗!”   “我自恋?”原舒辰不可置信地皱着眉,也不甘示弱地略微前倾了身体:   “那束郁金香,明明就是你捡走的吧!”   姜何的眼神惊慌一颤,脑海中对应上了那天的记忆。   南台市,T大老校区,攀附着满墙深绿色爬山虎的学院楼,某个下着大雨的周六早上。   那天有一项重要的实验数据要记录,姜何一路撑着伞,一大早急匆匆地从宿舍赶到实验室,把要记的数据都记下来;想要再回宿舍睡回笼觉,却在学院楼门口看到了原舒辰,面前正站着一个手捧花束的男生。   姜何吓了一跳,怕自己会让气氛变尴尬,赶忙退后一步,侧身躲在了消防柜后面。   姜何听到原舒辰的声音:“你这是……给我的?”   “嗯。”男孩的声音很坚定,只是有些因为紧张而产生的颤抖:“我听师哥说你喜欢郁金香……学姐,我喜欢你。”   “唰”一声,应该是花束被递出去的声音。   “哎别别别!”原舒辰后退着把花往外推,语气中满是惶恐:“你先让我组织一下语言……谢谢啊,稍等。”   “呃……”原舒辰的声音里满是谨慎和尴尬,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了整句话:   “是这样的,刘……刘嘉诚同学,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但我目前没有谈恋爱的打算。谢谢你的欣赏,也祝你早日找到心仪的对象……吧?”   “学姐……”求爱的男生似乎并不是那么好打发,语气有些黏糊:“花是送给你的,你先收下,好吗?”   “对不起,我不想给你误导性的信号,我们没可能的。”原舒辰觉出了男生的意图,语气明显冷了下来。   “学姐,我……这是我专门给你订的花!”男生或许还在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按照自己原先准备好的内容,像做演讲一样,忽然开始声情并茂地说:   “学姐,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在一起。现在我确实还没有学姐你那么优秀,但我之后一定会加倍努力的!一定会成为一个配得上你的……”   “小声点!”原舒辰压低了声音呵道:“你不尴尬吗?还是这是什么恶作剧吗?”   尽管是周末的早晨,但T大校园里还是有一些正在活动的社团,也有一些仍在开设的通选课,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只是因为下着大雨,大多数都行迹匆忙,路过时只是抬眼看一下。   但现在,男生的表现显然吸引了本不该停留的人。   “学姐,”男生飞快地瞟了一下周围越聚越多的人;非但没有放低声音,反而更加坚定且直白地说:“我对你是认真的,我喜欢你!这束花代表的是我的一片真心,你收下吧!”   “呵……”原舒辰的嗓音由于震怒而颤抖,也不再想着要给他留面子,一把夺过男孩手里的花:“行,那你想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是什么样吗?现在我用这束花代表一下我的真心吧,你看好了!”   “嘭”一下,门口忽然传来了一声很大的声响。   姜何忍不住好奇地探出了一点脑袋。门口站着的两人手里都没拿着花,而不远处的垃圾桶旁边,被撞得包装有些散开的花束兀自淋着大雨。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姜何还沉浸在惊讶中,没能及时把头收回去的时候;原舒辰一偏头,就这么精准地对上了姜何的目光…… 第46章 45.“老板娘”   姜何猛然有种干了坏事被抓包的感觉,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一样,呼吸蓦地一滞;没等看清楚原舒辰接下来的反应,心虚的姜何便撒开腿就跑。   姜何从距离最近的一个侧门跑出去,冒着雨飞快跑进另一栋楼,在一间空教室里躲了十几分钟,平复了心情,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走回宿舍时,姜何一路用伞遮着脸;只偶尔拿开看看路,不至于走错而已。   回宿舍的路线经过了学院楼的正门。   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原舒辰和跟她表白的男生也不见了。姜何这才稍稍放松下来,一转眼,看到了前方铅灰色的垃圾桶旁边,已经被地上的泥水和雨水弄得面目全非的郁金香花束。   姜何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当时的想法。姜何只是下意识地慢慢走了过去,蹲低了身体。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对鲜花有过什么特殊的喜爱或关注;但这束郁金香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同。   虽然花纸上已经满是泥泞污糟,花朵也被雨水打蔫了不少,只能不太明显地看出原先它大概是一个心形的造型;但即便是这样,姜何却仍出于某种原因,难以从这束花上移开目光。   那时候他真的只是单纯的不忍,不忍原本美好的事物落于污秽之地;所以把那束花捡了起来,泥水淋漓地一路抱回了宿舍,把自己的衣服也弄脏了。   可这种理由说出来像话吗?就连姜何自己都觉得不可信,太假太牵强,太没说服力。   原舒辰立刻捕捉到了姜何眼神中慌乱的闪烁,更确信了自己的推断;满眼惊讶和恐惧:   “你……你不会就因为听到我说‘用这束花代表我的心意’,所以才把那束花带走的吧?我当时只看到背影,本来不确定的;但那天真的是你对吧!还有传我那些无聊的绯闻,不会也是你……”   “别瞎猜!”姜何的脸色很难看,僵着脸,用一种近似威胁的语气说:“我只是觉得那些郁金香被扔掉可惜了,没你那么奇怪的脑回路。你大可不必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吧?”   “那不然呢?”原舒辰并不理会姜何话中的讥讽,按照惯常的作风,抓住了逻辑漏洞就要使劲撕开:“那你为什么要去捡我扔掉的东西?就那么稀罕?收拾垃圾桶又不是你的工作!而且你明明听到了我跟那个学弟的对话,应该很清楚这束花有什么寓意的吧?”   “原舒辰……”情急之下,姜何想不到什么客气的用词了:“现在是要开始侮辱我的审美了吗?请你放心,我哪怕孤独终老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我看不惯你纯粹是因为你干的那些破事儿,还有你这么拎不清的、自以为是的态度!真是……算了吧,我惹不起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好吗?”   “什么叫我想怎样就怎样?现在问题不是在于你吗?一开始就只有你在做让人尴尬的事情啊!满共那么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还要吃你的白眼到什么时候?”   姜何气得几乎要发笑,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成堆地涌出想要说的话;可看到对面原舒辰圆睁的怒目时,姜何又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太累了。   姜何觉得自己跟眼前这人完全没办法交流,再说什么都是浪费时间,只会让自己越来越生气,越来越不畅快罢了。   “呵呵,”姜何干笑了两声:“行吧!你就当我是太无能了,必须要找个人来责怪才行吧。Anyway花艺你想来就继续来吧,我以后早上尽量不来那么早了。   “以后我俩要有什么必须要见面的场合,我肯定主动先避开;要实在避不开,我们就辛苦一下,做做表面功夫,尽量别让周围其他人为难。   “就先这样吧,海鲜粥你要是吃不完就打包回去吧。我没动筷子,起码今天还没牵扯到什么金钱争议,也算是好的开始……”   说完,姜何缓缓撑着桌沿起了身,尽力控制着语速和情绪:“我接下来还有点事,原小姐吃好喝好,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   这次并不是原舒辰说的话。   原舒辰有些诧异,向后朝声音来源的方向转头;看到了不知何时,从何处走出来的辛久。   辛久一脸若无其事,笑着走来原舒辰和姜何的桌边站定,随意地往姜何肩膀上搭了一只手:   “真是巧哈,来吃饭也能遇到二位。不过姜老板这是要走了吗?你们点的菜不是还没上来?”   显然,辉记酒楼的位置是姜何告诉辛久的。但姜何完全没想到原舒辰会以为自己曾经暗恋过她,也摸不清辛久现在的想法,更猜不到他准备干什么,一时间张口结舌。   原舒辰只能代劳。想起姜何方才说的话,原舒辰硬着头皮挤出一个浅表的微笑,缓缓站起身回应:   “姜老板说他还有事情,急着走,我一会儿等菜上来也就打包回家了。你也来这儿吃饭吗?跟朋友?”   辛久低眉一笑,不疾不徐地回道:   “也不是朋友,就只是之前有点交情,现在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真是够奇怪的,费了老大的劲儿托人请我吃饭,我以为他有事儿求我呢;结果一开口跟吃了枪子儿一样,真是半句都聊不下去。本来好久没来过这家店了,还有点惦记他家的脆皮鸡;现在被弄得一点儿胃口都没了,真是倒霉。”   原舒辰被呛住了,没料到花店里原本一直笑嘻嘻的、情商很高的店员,竟然会说出这种让她完全没法接的话;无可避免地尴尬了起来。   辛久的眼睛扫过原舒辰的脸,不动声色地停顿了几秒;在气氛临近冰点的时候,辛久又忽然笑起来:   “哎呦真是抱歉,我是不是抱怨得有点多了?实在是……我这人没太多爱好,平时就最喜欢吃好吃的,姜老板也知道的。   “辉记的脆皮鸡真是一绝,本来我还很期待的,可是看到某些不像话的人真是太倒胃口了!但能怎么办呢?撞上一只乱叫的疯狗,实在不想理了,干脆借口说还有事赶紧溜了。   “不过真是万幸!还好脆皮鸡还没上来,不然我得对它产生心理阴影了。万一以后条件反射了,见到脆皮鸡就反胃,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哈哈哈哈……”   饶是姜何再慌乱,也该听得出辛久指桑骂槐的意思了。“噗嗤”一声,姜何赶忙抿住嘴唇,及时控制住了嘴角上翘的弧度。   辛久貌似不觉,继续装模作样。像是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跟原舒辰说话,“冷落”了自己的老板一样;听到笑声,赶忙作势朝姜何转过头:   “啊对了老板,你刚是不是也准备走啊?那刚好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忽然好——想吃一家汉堡,快走吧!我请客!”   说着,辛久拉起姜何的手就走,还不忘朝脸色铁青的原舒辰礼貌地挥手告别,一路欢声地出了店门。   店里还有其他的客人,虽然原舒辰和辛久都有尽力控制语气,但难免被听到几句。见辛久拉着姜何离场,不少人一路随了断断续续的注目礼。   走出饭店,到了宽阔的人行区域时,辛久仍旧没有放慢脚步的意图,依然拉着姜何快步向前走着。   辛久没有目的地,想吃汉堡就是他随口乱说的。辛久只想牵着姜何的手,就这么一直朝夜风吹来的方向走,像是要溯一条河流的源,想要看到自己和姜何的命运究竟是从哪里开始交汇的。   没错,命运。   辛久是相信命运的。   他的人生就像一条顺着命运之河漂流的小船,漂过各种悲喜与哀乐,各种惊喜的际遇和惊险的困境;但坐在船上的人只是坐着,看着水面上倒映的一切,未曾伸手尝试抓住些什么。   辛久以为,等这艘小船忽急忽缓地漂到大海,自己便也欣赏过了需要欣赏的景象,能够满足地结束这段已经足够丰富的航程。可辛久却未曾想过,他会在漂流的路上,在没有打开手臂的情况下,就和珍贵的事物撞了满怀。   南台市,T大老校区,大雨,被砸到了垃圾桶旁边,又被捡起来带走的郁金香……   辛久在一旁听姜何和原舒辰的描述的时候,比起这坛陈年飞醋,更他震惊的,是对自己已有过往记忆的新解读。   四年前的夏天,辛久确实在南台市过了虚弱期。   清晨昏昏沉沉准备入睡时听到的男女争吵声,耳边一直不停的雨滴声,总是让人皮肤发粘的潮湿空气……还有那个几乎不会没有复制可能的,随着花束猛地被扔出去,撞上了飘着酸臭味的垃圾桶的记忆。   那段时间一直在下雨,辛久没躲在花瓣里,而是钻进了某个已经成型的花束,在花朵下面,叶片之间的位子蜷成一团休息。也因此,在被原舒辰扔出去的时候没有直接飞出来。   但辛久也确实因为这个动作醒了。   雨点敲击包花纸的声音并不常见,对于蜗居其下的小毛团子来说很诡异。   伴随着一阵一阵从垃圾桶袭来的臭味,和一片一片顺着草坪的斜坡留下来的泥水;原本能带来半日安宁的“虚弱期安全屋”瞬间形势大变,忽遇变故的小禾鼠六神无主。   直到十几分钟后,雨点滴落的声音蓦然停了。   某个在此驻足的人,为这束被丢弃的花撑起了伞。   某个不知道养鲜切花要剪根的人,直接一层一层拆掉了花束的包装,把整束花勉强塞进了瓶口狭窄的杯子里。   在粗糙的操作过程中,小禾鼠得以保全了自己的藏身之处,从花瓣间小心地探出头来——   这个带它回来的男孩正在收拾地上的包装纸,以及那片已经被水泡湿了的,面目全非的心形卡片。男孩面无异色地将卡片和纸一起塞进垃圾袋里,扎好袋口摆在了门边。   四年后,这只禾鼠精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之前捡他回来的人,名字叫“姜何”。   这不是概率可以解释得清的事情,只有命运。   过去的四年里,辛久漫无目的地随机辗转了4个新的城市,最终到了南州市。姜何毫无预兆地离开了象牙塔,从夙兴夜寐的研究者变成了悠闲适意的花店老板。   在两段毫无规律的人生轨迹中,两个素不相干的人,在彼此不记得对方的情况下重遇。动线再一次交汇,这次,两人的命运之线也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或者说,从四年前,姜何把那束郁金香带回宿舍的时候;辛久和姜何的故事就已经埋下了种子,在之后的每一个雨季中安静地蛰伏,直到某阵合适的微风吹过,泥土松动,新芽破土而出。   辛久……   “辛久!”   姜何有些跟不上辛久的步子,他被拽得几乎要跑起来了。   姜何伸出另一只手,拉住辛久的手腕,迫使他飞快交替的步伐停下。   辛久出于惯性,又多迈了一段距离才停。深栗色的头发跑得乱了,辛久的胸腔起伏着,转身时披上了不远处发白的路灯灯光。   辛久看到姜何在对他笑,面光的脸上,一双微微弯起的眼睛盛着水润的爱意。   “怎么了?”姜何没放开辛久的手,微笑着慢慢走得近了点:“是我记错了吗?之前是谁跟我说不能得罪客人的?还教训了我一路。”   辛久一怔,也笑了,亮晶晶地看着姜何的眼睛:“更正一下,那些得罪了你的客人除外。严!格!排!除!”   姜何松了松自己的手,轻轻捏着辛久微汗的柔软掌心,笑着睁大眼睛故意逗他:   “哦……现在不说要帮我把Anyway做得更好了?”   “Anyway有赵店长呢,我一个小店员瞎操什么心。”辛久仰着头,扑闪的睫毛下是比平日更坚定,也更柔和的眼眸。   姜何故作惊讶:“啊?这不行吧!你不还是Anyway的老板娘吗?”   情场中尚且稚嫩的辛久仍是不经逗,听姜何几句好话就要脸热。   但辛久也没反驳,只是忽地转身,挽住姜何一条手臂,埋头拽着他,迎着微凉的夜风继续走:   “老板娘饿了,想吃汉堡……” 第47章 46.“婚前试爱”   晚上十点,南州市还没打烊的餐厅,除了大排档,就只剩下肯德基了。所以即便辛久和姜何都不是真的想吃汉堡,两人还是顺势进了路边的一家肯德基。   T大新校区附近的商圈并不算繁华,附近的商场这会儿基本都打了烊,肯德基店里也没其他客人,店员也已经做好了下班的准备,关了店里大半的灯。   姜何和辛久随便点了吃的,在玻璃窗边窄条形的塑料餐桌边挨着坐下。两人面朝着窗外的街道和马路,不算明亮的路灯下,偶尔见到几个行人的身影掠过。   之前在辉记,姜何两只手连餐具都没碰过;一肚子气起了又消,也确实有点饿了,掀开汉堡纸咬了一大口。   嚼完咽下去,姜何有些含混地自言自语:“明早要运动才行……”   辛久正慢条斯理地调整着汉堡肉饼的位置:“感觉你对自己的身材形象好重视啊。就一顿而已,也不行吗?”   “不全是身材,”姜何解释:“尤其晚上,吃高热量的油炸食品很容易囤积内脏脂肪,会给内脏造成负担……”   “停停停,”辛久及时制止了姜何继续说下去,把汉堡举到了嘴边,“会影响胃口的话,我们还是吃完再说吧?”   从进店时闻到浓郁的煎炸油香味起,辛久就开始有点犯馋了。就算汉堡是预制品,辛久也吃得很认真,双手捧着一口接一口地咬。   辛久是很标准的瓜子脸,脸颊有褪得只剩一点点的婴儿肥。只有吃东西的时候腮帮子会鼓鼓的,一动一动;尤其嚼得快的时候,像极了本体的小禾鼠。   辛久吃东西的时候注意力非常集中,姜何看他时便可以很明目张胆。   明明吃的是一整天也没卖出去的汉堡,但看着辛久咀嚼的样子,便觉得好像味道也还不赖。   “姜何,”辛久直着脊背,眼睛看向窗外,映着窗外的微光,亮晶晶的:“你相信命运吗?”   姜何疑惑:“怎么这么问?”   “好像很多发生的事情都是定好的,我们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人,做什么事情……   “就像刚刚从我们面前走过去的人,有些只是向前走,有些会朝我们这边看一眼。有些人会记住我们的样子,有些人可能之前就遇到过,或者之后会再遇到;但有些就不会。这些都是没有理由的,应该只能是命运吧?”   姜何沉吟一下,说:“如果这是命运的话,命运就是一堆偶然事件的统称吧?大多数没有事先约定的相遇都是偶然事件而已,不论是遇到熟人还是陌生人。就像每天天气的好坏,出门遇到的第一个信号灯颜色,没什么特别的。”   “是这样吗?”辛久浅笑着朝姜何转过头:“那些婚礼主持词里的‘命中注定’听起来那么言之凿凿。什么‘命中注定的相遇’,‘命中注定会相爱’,居然都是偶然事件吗?”   “嗯。”姜何点点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所以我如果在自己婚礼上听到‘命中注定’这种话,我真的会很伤心的。明明我的幸福是我鼓起那么大勇气,花那么多力气,自己努力追来的;怎么可以一句‘命中注定’就模糊过去了?”   辛久见姜何正经八百的样子,弯起眼睛笑着轻轻摇头,开玩笑般调侃他:   “的确是搞科研的脑子,真是一点唯心主义都容不下。”   “唔……”姜何稍稍抬起了嘴角,呼了口气,眨着眼睛回忆:“之前确实是这样。”   “现在也是吧!”辛久说。   姜何低笑着摇头:“现在不是了。”   “啊?”辛久不解。   “因为遇到你了,”姜何伸手轻轻捏了捏辛久的脸颊,眉眼温柔地笑着:“我觉得还是得相信一些超自然力量。”   对姜何来说,辛久本来就是打破既往认知的存在。辛久是太多矛盾的结合,是太让人想不通,又让人移不开眼的人。   辛久是乖巧能干的花店兼职,也是会变成人形在老板家里“作威作福”的禾鼠精;是眼光毒辣、经验老道的销售冠军,也是会在充气床垫上高兴到打滚的可爱小朋友;是狡猾谨慎到不留一丝把柄的独身流浪者,也是让做噩梦的姜何可以抱着他睡觉的善良天使……   和辛久在一起时,新奇感和忧虑往往相伴而行。   姜何跟随着自己的内心,一步一步靠近辛久的过程;也是他一步一步迎向担忧和恐惧,做出舍弃和选择的过程。   辛久以为自己只是在命运的偏爱下,跟美好而珍贵的、自己甚至不敢祈求的事物撞了满怀。他只当是自己运气好,就和他无意间获得作为人生活的机会一样,受到了上天又一次眷顾而已。   可其实不然,辛久忽略了一点。就像数学题中简单的相遇问题,距离恒定,一个人走得少了,另一个人势必要走得更多才会相遇。他站在原地纠结迷茫,一动不动的时候;是姜何迈开了步伐,朝他坚定而迅速地跑过来。   可题目到这里往往就结束了。   辛久并不知道相遇的下一步是什么;两个已经相遇的人,在题目之外要具体做些什么。   但相遇之后的事情,不管是什么,辛久觉得,都换自己来主动吧!   “姜何,”辛久有些紧张地咂了咂嘴唇,“我不太清楚,想问一下。像我们这样谈恋爱的下一步,如果不是分手的话,还可以是什么?”   姜何并不知道辛久的脑海中流过了怎样的思绪,只是听到“分手”二字时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收敛,谨慎得像是在答印在试卷上的题目:   “同居吧……但我们好像已经做了。那就该……结婚?或者,婚前试爱?”   “婚前试爱?”辛久不太懂这个词语的具体含义,懵懵地眨眼睛。   “就是恋人在没有结婚的基础上,尝试以夫妻关系……”姜何顿了一下,补充道:“或者夫夫关系共同生活。”   “哦……”辛久缓缓点着头想了想,还是不太有概念:“比如呢?”   “比如在一定程度上合并账目,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计算花销……相处上的话,可能会更……”姜何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更亲密一些。牵手,拥抱,接吻之后……也可能并不会在那种时候停下来。”   “哦……”辛久眨眨眼睛,面无异色地抬眼:“做爱吗?”   “嗯……”姜何有些慌乱地抬手,用握成拳的手挡住了嘴巴,不自觉地降低了声音:“对,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   姜何之前也有许多次想要顺着亲吻再深入下去,做一些更亲密的爱抚和肌肤接触;可看到辛久亮晶晶的眼睛,接吻时晕晕乎乎,满眼的纯真和倾慕,姜何就有种自己在欺负小朋友的罪恶感。   但辛久的反应貌似比姜何预料的要镇定很多,和第一次误认了姜何的“皮带扣”时完全不同。   辛久只是稍稍愣了一下神,垂头悄悄咬了咬下唇,很快便抬起眼眸,望着姜何的眼睛,用膝盖碰了碰他的大腿:   “那……我们试一试吧?” 第48章 47.“我也是第一次”   在绝大多数的晚上,姜何一直认为吹晚风是会让人清醒的。   南州市靠海,虽然市区和海有距离,但晚风里明显会有来自海面的湿润凉意。可今天或许是有海妖出没,海面上漂浮的迷魂歌声顺着风飘进了姜何的脑袋里。   姜何从未这样过。几乎一路都头脑空白,眼前看到的景象像风浪中的海面一样,晃晃悠悠地上下浮沉。   辛久和姜何保持着差不多的步速。辛久没有像来时一样牵姜何的手,两只手都插进了裤子口袋。   快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辛久忽然停了下来。   姜何走出三四步才发现,有些慌乱地转身回来,稍稍低头小声问辛久:   “怎么了?”   辛久转头,朝旁边还亮着灯的药店看着:“好像要买点东西吧……”   “啊?”姜何以为辛久感冒了:“什么?”   辛久没搭话,径直朝药店走过去,完全忽视了姜何的疑惑。   姜何不敢怠慢,不明就里地跟过去。辛久在摆着安全套的货架前站定,只大概扫了几眼,很快拿了一盒打折促销区的三只装,走去柜台表情自然地结账。   “就这一个吗?”柜台上班的店员扫了条形码,抬起头来问辛久:“有会员吗?”   “没有,”辛久在口袋里掏手机,并没有抬头看店员的脸:“不注册了,直接结账吧。”   “啊,好的。”店员在收银机上又敲了几下键盘,拿起扫码枪收钱。   “换这个吧。”姜何从辛久身后靠过来,把另一盒安全套递过去;接着说:“我在这里有卡,尾号1517,姓姜。”   店员的眼神在辛久和姜何脸上来回转了转,但并未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点点头说好,重新扫商品条码。   “干嘛?”辛久侧过身去看姜何,又有些刻意地把目光滑开了,略显心虚地小声嘟囔:“有差别嘛……”   姜何稍稍弓了背,低下头,把嘴唇凑近辛久耳边低声说:“你拿的那盒是小号,尺寸不对。”   辛久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耳朵瞬间染上了鲜艳的红色。辛久把头埋得更低了点,朝一旁挪开半步,小声清了清嗓子:   “我出去等你……”   姜何后面提着药店的袋子出来,辛久站在路灯暖色的灯光里,看姜何出来时眼神闪烁两下,没等姜何走过来就先迈开步子走了。   姜何跨了几个大步跟上,心跳得像在擂鼓,就连视线的余光都能看得到自己异常起伏的胸口。姜何把手里的袋子换了边,小心地伸手,轻轻去牵辛久的手指。   辛久没挣脱,姜何握得更紧了些。   时间晚了,小区里的路上人很少,安静得只能听到蝉鸣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确定就今晚吗?”姜何有些没头没尾地问。   尽管现在两人手里提着安全套,这个问题显得异常刻意,甚至有点滑稽;但辛久还是认真而明确的回答了:   “嗯,确定。”   辛久拉开楼下的单元门,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电梯正好就在一层,银色金属门映着两个并肩的身影,朝两边徐徐打开。   辛久用拿着钥匙的手按了电梯,钥匙扣的铁环套在手指上,姜何送的宠物皮雕吊坠被辛久攥在手心里,用力到指尖都在发白。   电梯里的光比路灯亮,通透明了的白色。两人被轿厢里清晰的镜面包围住,从头到脚,藏不住一丝紧张或羞赧。   心跳得越来越夸张,两人都竭力躲避着镜面反射的目光。逼仄的电梯间里装满了僵硬又粗重的呼吸声,伴随着刻意的吞咽声,刺激着耳际越来越敏感的神经。   辛久用钥匙开了房门,姜何紧跟着进去,在身后迅速地把门合上。“咔哒”一声,锁落得很谨慎,声音并不算响亮。   房间没有开灯,一片黑沉昏暗。阳台的门没关好,映着路灯光的白色纱帘被夜风吹得微晃。   辛久和姜何都在玄关站定,却都没伸手去开灯。   姜何朝辛久走过去一小步。辛久的腰背靠上了鞋柜,没有空间再退后。   姜何伸出一只胳膊,吧嗒一下,把装着安全套的袋子放在了辛久身后的鞋柜上,手顺势撑在了鞋柜边缘。   “辛久,”姜何缓慢地凑近辛久的嘴唇,稍稍歪了些头,半垂着眼帘轻声说:“我想亲你。”   辛久没有再推拒,两只手搭上姜何的肩膀,合上了眼睛,轻柔而主动地贴过去;消弭了两双嘴唇之间最后的那段距离,湿湿暖暖地含住了姜何的下唇瓣。   姜何的下唇尚且残存着星星点点汉堡的油香,在辛久的味蕾上一闪而过;辛久脑袋一空,下意识用舌尖在上面湿滑地扫了一下。   姜何的后颈猛地寒毛直竖,下唇传来让人颤栗的酥痒,一路随着加速的血液窜到了头皮。   姜何颤抖着深呼吸,像被挑衅得红了眼的凶兽,迅雷不及掩耳地叼过了辛久的唇舌,缠绵而强势地吸吮舔舐,吮出了一串让人脸热的水声。   姜何的手也不甘再只撑着柜子。在辛久后腰处收紧,张开了手指,往腰侧和胯边暧昧地游移。   辛久被吻地发晕,努力用鼻子深呼吸,那点儿为数不多的氧气却好像全被姜何的吻夺了过去。   辛久没空去管姜何已经探进他衣摆下面的手了,只是像落水者想要拼命抓紧漂浮的木板一样,两只搭在姜何肩膀上的手变成了搂抱的动作,紧紧圈住了姜何的肩颈。   姜何把这个收紧的臂弯认作某种默许和首肯,手下的动作愈发大胆;随着心意抚上辛久衣服里面温软的皮肤。手掌实实在在地蹭着一路上行,抚过辛久极富弹性的腰部,到肋骨的两边,掌根触到了辛久胸前更细嫩的、带着轻微跳动的皮肤。   辛久能猜到姜何想要摸哪里,脸颊烫得仿佛要烧起来;没有躲开,却也不好意思自己挺胸送上去。   辛久犹豫一下,干脆松开了搂着姜何的胳膊,抓住自己的衣服领口向上拽,把上衣整个脱掉了扔在地上。两人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开空调,辛久脱掉了衣服也并不冷,反而不知怎地出了点汗。   辛久的心跳到了喉咙口,紧张得不敢抬眼去看姜何的脸,却“色胆包天”地抬手去解姜何的衬衫扣子。   姜何的胸口肉眼可见地起伏着,低着头看辛久一颗一颗地解完了扣子,又伸手把衬衫的下摆从裤腰里拽出来。   姜何早起了反应,皮带扣下面的裤子鼓出来一包;辛久的眼神颤了颤,手上动作稍滞,便又接着去解姜何的皮带。   “真的确定?”姜何把辛久已经覆上了皮带扣的手按住了,眉宇间藏着些在黑暗里不太明显的忍耐。   辛久避无可避,在视觉已经适应了的昏暗中缓缓抬起头,望进姜何的眼睛。   辛久把嘴唇轻轻打开了一条缝,喘了口气,棕色的眼睛润润地发亮,满眼烟雨迷蒙的春色:   “干嘛?你想先洗个澡吗?”   姜何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虽然最开始是他主动,但再怎么说也是第一次谈恋爱,姜何几乎要招架不住辛久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令人心惊的诱惑。   “那一起吧……”   两副光裸的上身再次贴在了一起,皮肤的温度如同烙铁一样直接地传递,灼烧着温吞的理智,助燃着激烈的欲望。   两人连拖鞋也没顾上换,只胡乱地踩掉了袜子,光着脚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从头顶浇下来,借着沐浴露的泡沫,姜何像是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双手在辛久身上游走得更加丝滑自如。   赤诚相见时,两人都藏不住已然抬头的欲望。辛久羞得不敢看姜何的脸,却装作是怕水进了眼睛,一直紧闭着眼睛。   【……】   水汽氤氲中,姜何关掉了淋浴器。   两人身上的水也没擦干,边吻边从浴室歪歪扭扭地挪去卧室。   卧室里没开灯,姜何凭感觉抱着辛久一起倒在床垫上,身上和头发上的水珠洇湿了床单,但沉浸于接吻和爱抚的两人都看不见。   姜何的吻渐渐失了章法,和他的心跳如出一辙;只是和怀中的人贴在一起,用最本能的方法,给予并且从中获得快感。   辛久怕再这样下去,自己还没进入正题可能就要结束了;忍不住偏头躲开了姜何湿漉漉的吻,把头靠在他的颈窝,黏黏糊糊地说:   “够了……”   “够了吗?”姜何立刻停了下来,揽住辛久的脊背上下抚摸,拽过来一条不知道是谁的被子把两人盖起来,轻柔地顺着辛久半湿半干地头发。   辛久有点懵,感觉过了有半分钟,姜何还是没别的动静;有些纳闷地仰起脸看他:   “怎么不继续了?”   姜何的眼神顿了一下,回话之前,把辛久的脸又按回了自己颈窝,有些口齿不清地嗫嚅:   “下一步我还不太熟练……”   辛久愣了足足三秒,忽然“噗嗤”一下,在姜何的颈窝抽着气笑了。   姜何以为他们走到这一步还得一些时间的;他只知道大概的方法,还没来得及了解过具体的注意事项。   姜何也急色,但真的开始时还是会露怯。姜何有些懊恼,把搂着辛久的胳膊收得很紧:   “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   辛久笑得停不下来,被这个太紧的拥抱挤得咳嗽了两声。姜何很快稍稍松了点力气,辛久就又接着咯咯地笑起来。   “没关系的,”辛久笑得眼泪汪汪,在被窝里拍拍姜何的后腰,像在安慰一只跟他撒娇的金毛狗:   “总会有第一次嘛!真的没关系。今天不行就明天……”   “没有不行!”姜何严正声明:“我是怕弄疼你!”   “啊对,是是是。”辛久强忍笑意附和:“是你在体贴我,我知道了。”   “可你在笑我。”姜何佯装嗔怒,在辛久耳朵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好好好,我不笑你。”辛久缩着脖子笑着躲开,往姜何怀里靠得紧了些,却又碰上了某处没消的反应。   辛久存心想逗姜何,故意动了动腰:“可是,这怎么办啊?”   姜何感觉到了辛久身上和他差不多的反应,正搂着辛久的胳膊僵住了;但姜何思索两下,很快想出了完美的方案。   姜何松开了环抱辛久的手,从辛久的耳朵开始,一路轻吻到颈侧、喉结、锁骨。   见辛久没什么反应,姜何抬起眼眸,对上了辛久还有些懵地目光,挑起嘴角笑了一下;随后掀开了被子,继续朝下吻去…… 第49章 48.黄玫瑰   辛久的胸腹随着深重的呼吸起伏,如同带着温度的山峦和海浪。姜何像是在逡巡领地一样,由上到下,不紧不慢地吻过去;耐心而温柔地探寻着隐于其下的敏感带。   辛久慢慢明白了姜何的意图,心跳得更快,额角渗出了薄汗;在姜何越吻越靠下的时候,辛久伸手捧住了姜何的脸:   “也可以不用嘴的……”   姜何的吻停了下来,把脸靠在辛久的掌心里抬眸看他:   “你不喜欢?”   “不是,”辛久从耳朵到脖子都在发烫,有些不好意思地含糊说:“我是怕你不喜欢……”   姜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歪头轻轻枕上了辛久的肚腹,稍稍眯起眼睛,做了一个又深又长的呼吸:   “我很喜欢,但你喜欢我这样吗?”   辛久感受到了姜何落在他皮肤上的鼻息,有些慌乱地眨眼:“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姜何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作势低头咬了一下辛久腰上的肉:“怎么会不知道?”   辛久的脸涨红:“谁没事儿会思考这种事情啊……”   “我会啊。”姜何的声音慵懒而性感,伸出手指轻轻碰着辛久光裸的皮肤,指尖酥酥痒痒地一路向上滑:   “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也想试试听你叫我老公;我喜欢你身上所有粉红色的地方,喜欢握着你的腰亲你,喜欢你‘欲求不满’的时候把我的脖子搂得很紧……”   “姜何!”辛久羞愤地呵斥。   “辛久,”姜何的双眼里盛满了难耐的欲望,嗓音低沉:“我们现在是在‘婚前试爱’,你也得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才行,知道吗?”   辛久剧烈地呼吸着,说不出话。   “觉得舒服的话,”姜何的手指滑到了某点粉嫩柔软的所在,使了点力压下去:“要出声。”   ……   第二天,辛久和姜何醒在了小卧室那张一米二的床上。   虽然前一晚干了许多消耗体力的事情,但碍于这张床垫的质量,两个人都在早上闹钟还没响的时候就自然醒了。   隔壁房间的床单被两人从浴室里带出来的水、以及其它不明液体弄得一塌糊涂。等他们终于结束,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两人却都无心去换床单了,就干脆一起挤在了小卧室的床上睡。   “醒了?”   姜何口齿含糊地说话,还闭着眼睛,翻身抱住辛久就把脸凑过去亲他。   辛久赶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仰着身子向后撤:“还没刷牙……”   姜何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睁开,有些委屈地眨了眨;忽然猛地向前探头,在辛久的手背上响亮地吻了一下。   辛久猛地睁大了眼睛,满眼不可思议。   姜何脸色无异地起身在床上坐起来,缓了一会儿,回身拍了拍辛久:“那你快去吧,我一会儿再亲一次。”   辛久先去洗漱了。姜何则去了大卧室;把脏掉的床单被套换下来,都一股脑扔进了洗衣机里,才在辛久之后进了洗手间。   姜何前一天晚上从浴室出来之后,又因为别的事情出了些汗;之后没洗澡就直接睡了,早上起来多多少少有点不太爽利。   姜何看时间还早,干脆快速地又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才出来。   打开洗手间门的一刹那,姜何就闻到了直扑面门的烤面包的香气。   姜何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就快步朝厨房走去;果然见辛久正端着两个餐盘准备出来,里面装着两份三明治。   姜何赶忙伸手从辛久手里接过来一个,没忍住把鼻尖凑近闻了闻,笑着抬眼看辛久:   “你做的吗?”   辛久点点头:“嗯,我看好像来得及,就随便弄了点吃的,我们去茶几那边吃吧。”   之前姜何还会雷打不动地每天去健身房运动的时候,辛久也会在家随便烤两片吐司面包当早餐,在上班的路上边走边吃。   但真正像这样,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正儿八经地装盘,坐在姜何家采光充足的客厅里,这么有“仪式感”地吃早餐,好像确实还没有过。   “我很久没做过三明治了,看冰箱里有什么能用的就都放进去了,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辛久在客厅地茶几旁边坐好,拿起自己盘子里的三明治有些担心地打量。   姜何原本想拿一边的矮凳坐下的,可看到已经席地而坐的辛久,又看看自己刚换好的裤子,姜何很快改了主意,直接也席地坐在了辛久旁边:   “那上次做是什么时候?是谁比我先吃到了你做的三明治?”   辛久轻声笑了,偏头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姜何:“是当时兼职的咖啡店的客人!不要什么醋都吃。”   “哎哟?”姜何佯装惊讶,也偏头看向辛久,开玩笑般酸溜溜地说道:“这么久的事情都记得?那你今早刚欠了谁一个吻,还记不记得了?”   在说情话的领域,姜何的嘴上功夫总是完胜辛久;辛久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脸一下子红了。   “啵!”   辛久忽然凑过去,在姜何的嘴唇上啄吻了一下,又迅速撤回去,低头咬了一大口手里的三明治。   好吃吗?   辛久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尝不出味道。   这次换姜何成了愣在原处手足无措的人。   真的太可爱了,好想再亲一下……   但想要深吻的话已经来不及了,辛久有每天固定的上班时间,得快点吃完出门。姜何只能“忍气吞声”,亲昵地捏捏辛久红透了的耳朵。   “谢谢咯!”姜何朝辛久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三明治,弯起眼睛朝辛久笑了一下:“盘子和厨房我来收拾,你去店里吧。”   婚前试爱这个阶段,比姜何的想象还要美好。   可以合理合法地剥掉辛久的衣服,亲吻别人平时看都看不到的皮肤;可以名正言顺地吃到辛久的“爱心早餐”,然后像个已经成立的新家庭一样,共同分担家务。   合并账目的话,好像他们很早之前就开始做了。辛久每月的工资都打在姜何的卡上;辛久每一笔钱也都是经由亲属卡,直接从姜何的账户里扣款的。   只是每月有3500的限额。   想到这一节,正坐在柜台后面,看着摊开的书神游的姜何差点打了个激灵。   姜何立刻把手机掏出来打开了,当即把给辛久的亲属卡修改成了最高限额。   嗯,这下就完美了。   姜何看着屏幕,情不自禁地慢慢弯起了眼睛——   完全就是他幻想中的婚后生活。   “叮铃……”   赵以温和辛久都在里间做定制的花篮,姜何见来了客人,便主动从柜台后面站起来招呼:   “您好,请问……”   看到进来店里的人,姜何脸上由于婚姻幻想而产生的笑容瞬时全僵住了。   “戴老师……?”姜何惊讶得睁圆了眼睛,连他自己都听得出他说话时声音的颤抖。   面前已然两鬓染霜的男人轻轻笑了,抬手拍了拍姜何的肩膀:“姜何,这么久不见了,还记得我是谁啊?”   “当然!”姜何有些惶恐地稍稍欠了欠身:“肯定没有人会忘记自己的博导的;反倒是老师您,居然还记得我……”   “你我不会忘了的,”戴义宏把搭在姜何肩膀上的手放下,深吸了口气,问道:“这些年怎么都没告诉我你现在在这儿啊?这地方还是别的学生跟我说的,要不是这样,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准备见我了?”   “我……”因为当年推荐信没交出去的事,姜何对戴义宏怀有愧意,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他的栽培,低着头歉疚地说:“这么多年,也没搞出什么名堂,甚至压根儿不做研究了,哪儿还有脸见您……”   戴义宏一怔,没接上姜何的话;空气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半晌,戴义宏才又拍拍姜何,笑得很和蔼,说道:“这哪儿谈得上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就算你不做科研了,我也一辈子会认你这个学生。而且你现在做这个花店不也挺好的吗?开了挺长时间了吧?肯定也不简单的!”   姜何略微心宽,苦笑着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确实是比较清闲……”   “哦对了,”戴义宏忽地双手一握,偏了偏头笑眉笑眼地看着姜何:“我来花店是要来买花的,我们姜店长有没有什么推荐啊?”   “真的吗……”姜何或许是惊讶得有些犯了傻。   “不然呢?”戴义宏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皮质的钱夹,开玩笑地朝姜何晃晃:“我今天也是有备而来的。”   姜何被逗得笑了,按照惯例询问:“那老师您是买回家自己养,还是要送给什么人的?”   “唔……”戴义宏低了低眉眼,沉吟了一下,斟酌着说:“是想送人的。如果想跟人道个歉、赔个罪的话,哪种花比较好啊?”   姜何回忆了一下之前赵以温整理过的花语手册,四周看了看,把戴义宏带到了摆着玫瑰的台子旁边,介绍说:   “黄玫瑰怎么样?花语有道歉的含义,颜色也很鲜艳。这批我们也才进货不久,花都很新鲜;师母……啊不,收花的人收到之后肯定会喜欢的。”   戴义宏认真听姜何说完,没怎么纠结,就点了头,说:“那就这个吧。我不太会挑,麻烦你帮我挑几支包起来吧。”   姜何动用了自己的一点私权,给戴义宏打了折抹了零头;赵以温也特意选了颜色合适的包装纸,很细致地做好了花束。   天蓝色的晨雾纸,外面还有一层白色的网纱点缀,配上黄玫瑰明快的颜色,整束花显得开朗又明媚。   戴义宏刚存好姜何的新联系方式,装好了手机,接过了花束仔细地上下看了看;末了好像还是有些担忧,眨着眼问姜何:   “好看的吧?你觉得呢?”   姜何笑着肯定地点头:“放心吧老师,很好看的。”   戴义宏这才像是舒了口气,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花。   沉默着站了一会儿,戴义宏忽然又抬起眼睛看着姜何,缓缓伸出胳膊,把花递回给了他:   “是想送给你的。” 第50章 49.“唯一好的部分”   戴义宏已经从店里出去了,姜何却还捧着手里那束花,站在原地有些发愣。   赵以温在里间偷听许久,此时再耐不住八卦之心作祟,赶忙快步走来柜台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哎老板,刚那个客人,是你博导?”   正在泡花泥的辛久也跟着赵以温窜了出来,只是看姜何的眼神比起八卦更像是担忧。   姜何有些不自然地吞了下口水,偏头避开了辛久和赵以温的注视,把花束靠在了柜台边上,才回答:   “是,我们很久没见了。”   赵以温今天像是特别高兴,拍拍姜何的胳膊,又眉飞色舞往刚那束花那里递了个眼神:   “怎么样?收到花的感觉好吧?我看你当时都呆住了!早知道会‘出口转内销’,我才不给你用那么贵的纸。”   “不过……”辛久有些犹豫地小声开口问:“不是说这花是他想跟人赔罪的吗?为什么送回到老板你手里了?他不是老师吗?有什么罪要赔?”   姜何此时的疑惑比辛久还多,自然无从解释。沉默地低着头思索了片刻,姜何微蹙着眉抬头看赵以温:   “昨晚你跟原舒辰联系了吧?她跟你说什么了?”   赵以温脸上喜色更浓,笑盈盈地说:“也没什么,就告诉我你俩把话说开了,关系缓和很多,跟我说谢谢来着;还说了点之前在T大的事情,说你……”   赵以温忽然卡了个壳,脸上笑容一僵,飞速地朝辛久的方向瞟了一下,讪讪地闭了嘴。   “说我什么?”姜何眉间有些隐隐的不安和不悦:“直说,你都知道了的事,辛久为什么不能知道?”   赵以温脸上的笑意彻底不见了,全变成了紧张和严肃,不自然的绞着手指,吞吞吐吐地说:   “那个……她还告诉我,当时课题组解散的时候,你没找到合适的归宿;所以虽然已经博士入学了,但是拿不到学位。她说,你可能是觉得落差太大,所以才生了她这么久的气……”   别说姜何了,辛久都听得眼前直发昏。   没错,昨晚姜何是说了他愿意保持表面和谐;但也不能这么颠倒黑白吧!真真假假的话掺在一起一通乱搅,把自己的过错摘得干干净净,合着责任全是姜何的了?做事情哪会有这种道理?   辛久忍不住不平地补充:“哥,后面那句是她的猜测而已!老板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来店里坐着看看书,心态说不定比练太极的大爷大妈还淡然!说什么‘落差太大’?这不搞笑嘛……”   “我我我中立的啊!”赵以温赶忙惶恐地表态:“我不是当事人,不知全貌不予置评,也没有什么态度。我就是听她说了几句而已,我也没说我就相信了啊对吧?”   姜何沉沉地长呼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轻轻拍了拍赵以温的后肩:   “没事儿,你立场特殊,我理解。算了吧,反正我跟原舒辰也没什么了,你俩的关系你自己看着办就好。都是成年人了,我也不至于像小学生一样要你选阵营,不会干涉你们私生活的。”   赵以温猛地抬手,“啪”地一下捂住心口,满眼满腔都是夸张到扭曲的感动:“老板,老板!真的太感谢了……”说着就张开手臂,想要真情实感地给姜何一个熊抱。   姜何忙不动声色地朝旁退开,把那束黄玫瑰一把塞进了赵以温怀里:   “你刚说这花包装纸贵?拍几张好看点儿的图挂线上卖掉吧。”   “啊?”赵以温有些懵,下意识一收胳膊,莫名其妙地把花束抱住了。   辛久提醒姜何:“这不是导师送的吗?就这样再卖出去没关系的吗?万一被发现也不好解释吧。”   姜何摇了摇头,有些迷茫的眨着眼睛:“我不知道……这花好像刚才就不该收,现在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怪……”   一整天下来,姜何一直有些魂不守舍。   赵以温和辛久不明就里,又有定制的花篮要做,便都没去打扰姜何。直到晚上回家,辛久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姜何还是两眼直愣愣地靠在沙发上发呆。   辛久看姜何这样,心中也不太轻松;大概擦了两下头发便走去姜何旁边坐下,伸手拍了一下姜何的膝盖,挨着姜何的肩膀柔声问:   “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姜何闭着眼睛做了个深呼吸,转头对上了辛久担忧的视线。   姜何没说什么,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手机按亮,打开了一个聊天页面递给辛久。   辛久疑惑地接过来,有些纳闷地念出了页面顶上的字:“‘戴义宏教授’?不是导师吗?备注也要这么官方的吗?”   “不是我存的,”姜何有些疲惫地向后仰头倒在了沙发靠背上,边捏着自己的鼻梁边说:“他自己设的微信名就是这个。”   戴义宏毕竟是今天才加到姜何的联系方式,两人的聊天内容连十句话都没有。除了几句聊天客套的话,就只有一个公众号链接比较醒目。   辛久点进去,里面是一个有点动效的,很精美的电子邀请函:   “尊敬的姜何先生:我们诚挚邀请您参加T大理学院 生物化学实验室 的 国家重点实验室挂牌仪式。期待您的光临。”   辛久看了好久,方才弄清楚了这段话要怎么断句。页面最底部写着活动时间和地点,就在明天下午。   辛久有些拿不准:“这……应该不会是群发的吧?”   “不会,应该是他编辑过才发给我的。”姜何有点累,把头轻轻倒在了辛久的肩膀上。   辛久又想了想:“那你要是去的话,是不是会遇到原舒辰?”   “是,”姜何在辛久肩膀上点头,闷闷地说:“肯定会。”   辛久用手指上下划着邀请函页面,也替姜何纠结:“但毕竟是之前导师亲自发的,好像是该去一趟吧……他也知道你现在自己当老板,不存在请假的问题,也不太好找借口不去……”   姜何在辛久肩膀上“嗯”了一声,没其它动作,也没多说什么话。   辛久知道姜何肯定有话要说,就这样坐着不动让他靠着,也没追问什么;只是把手机放在一边,伸手牵住了姜何一只手,低着头随意地捏着他的手掌和手指。   半晌,姜何忽然幽幽地开口:   “你记不记得昨晚原舒辰说的话?我刚想了好久,课题组解散与否确实是导师的决定;她再怎么厉害,那时候也只是个学生而已。   “还有一开始申请专利的时候,也是戴老师那边找的关系;买卖专利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卖给海外的公司,门路更难找;没有戴老师的协助很难完成……”   辛久听明白了姜何在怀疑什么,呼吸也猛地一滞;不过辛久觉得还是有点讲不通:   “但从事实来看,原舒辰在专利被转给泊维之后,直接进了同一家公司,那么顺利地出了国,在更好的环境里继续做科研了。整个事件里只有原舒辰获益最明显,至于戴老师,好像没有理由要自损羽翼来帮她吧?”   “可如果是为了钱呢?”姜何的声音有些发冷。   “也不会。”辛久断然摇头,在这方面他很肯定:“今天他来店里的时候我看到了,皮夹子很旧了,质量也一般。还有手表,电镀的那层颜色都被磨光了,价格不会贵。鞋子也就是大众品牌。男性客人的消费水平基本就看这三样了,他应该没从之前的事情里捞到多少钱。”   “他捞到了钱也不会用在这里的。”姜何拿起辛久放下的手机,从辛久肩膀上起来坐直,翻到一篇学院公众号的推文给辛久看。   文章内容大概是讲学院分子化学实验室的发展历程,没什么新意;重点是文章里穿插的几张对比图片。   “我们当时的实验室就这么小,这么旧;差不多就是几个仪器和手套箱放在仓库里的感觉。这才过去四年,你看现在的实验室……这会不会差太多了?”   “可能……”辛久想了想:“有什么研究基金或者补助?或者有人捐款?”   “也不像吧……”姜何虽然没再继续做科研了,但也会关注一些科研圈的现状和动态:   “最近几年因为公共防疫的形势,政府对非相关领域的研究补贴缩了很多水,某些进行中的研究维系下去都有困难。而且就这个仪器,一台接近一百万了;实验室不太可能收到这么大笔的资助……”   毕竟不是辛久的熟悉领域,辛久现在也有点茫然了:“那要不……还是去吧?试着弄清楚也好。”   姜何没有立刻回应,面色凝重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实验室照片看,半晌才抬起眼看辛久,有些不确定地说:   “现在的情况是,我不可能再去做科研了,完全没有这种打算。而且Anyway花艺每个月营业额也不低,我又不是那种特别爱花钱的人。我现在每天生活这么清闲这么滋润,也没有什么经济压力,早就不管实验室里的事情了。所以其实……我也不是这么需要弄清楚这件事啊,对吧?”   辛久看着姜何的眼睛,抿着嘴巴沉默了一会儿。   辛久还记得之前在姜何的书架上翻到过的蓝色文件盒。如果姜何真的已经不在乎了,放弃了,没打算了的话;他需要把自己的各种证书、用稿证明、学位证毕业证等等,全都那么妥帖地整理好放起来吗?   还有之前来家里邀请他一起做项目的博士生,姜何要是真的不在意了,他好好跟人家说不就好了?为什么还会因为对方的邀请而生气?为什么要特意叮嘱辛久别跟其他人提起?   面对这么一长串的疑点,辛久已经有答案了。   辛久平静地牵起姜何的手握住,掀起眼帘温柔且坚定地看他:   “真的不需要?虽然确实是过去的事了,但你现在还在因为它承受压力,不是吗?”   姜何抿成了一条直线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原本平稳的眼神下意识地抖动了两下,几乎是刹那间就泛起了一层水色。   姜何赶忙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盖住了大半张脸,咬紧了嘴唇,仰着头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哈……”姜何很是艰难地重重吐了口气:“其实读博的时候,戴老师对我真的很好。实验放心交给我去做,也不会派无关的工作给我。课题组解散的时候,他专门打电话去确认,整理出一份项目列表给我;问我对哪个感兴趣,他再帮我去问去联系……”   姜何停下缓了一会儿,把挡着脸的手拿开了,重新转头看向辛久,嘴角挂着些许五味杂陈的干笑:   “我读博的那些记忆里,戴老师真的是我能找出来的、唯一一点好的部分了。”   辛久的心像是被塑料夹夹住了一角,又酸又麻地疼。   他知道有时候爱的力量并没有那么大,自己始终和姜何身处不同的语境,无法设身处地帮他做什么。姜何的心结,只能姜何自己去解。   辛久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姜何的指缝里,紧紧地握住:“没事的。理清楚过去的事情,才能好好面对未来,不是吗?”   姜何仍旧苦笑着,抬手摸摸辛久毛茸茸的发顶:“是吗?”   辛久盯着姜何无比坚定地点头。   辛久其实也不确定的,但他觉得一定要让姜何确定才行:   “当然!” 第51章 50.溯源   T大在南州市的新校区是前两年才建起来的,虽然距离姜何的住处不远,但姜何这几年从来也没去过。   新校区比老校区大很多,进去校园之后,还得将近一公里才会到学院楼。姜何在邀请函后附的进校申请程序做了登记,直接开着车进了校园。   姜何完全无法将周围的校园景色与自己印象中的T大联系起来。   之前的T大不过是一栋栋灰色的水泥楼,和楼外墙壁上四季常绿的爬山虎;是哪怕在晴天也显得严肃厚重的地方。新校区却是一派的清爽自然,枝叶和光影随风摇晃,几栋白色的教学楼稀疏地点缀其间,和往日完全不同。要不是姜何亲自从巨大的题字拱门下开车进来,他甚至要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如今的姜何也并不知道理学院的学院楼在哪;只能按导航的指示,缓慢而谨慎地在校园内开着车,和开放日来参观学校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访客别无二致。   姜何有些黯然。虽然没有拿过T大的毕业证书,但毕竟也真的在这里做出过成绩。他原本以为自己应该或多或少,还和T大存在着一些联系或羁绊;可今天真的进来了,姜何才意识到似乎不然。   一切事物都在向前走,连T大的校园都是如此。而只有他一个人,四年后重新踏入T大的时候,还是在四年前原地踏步的样子。   在附近停好车之后,姜何仍旧只能按照手机上的导航路线去找邀请函上写的地方。   挂牌仪式开始之前有一个简短的小型会议,姜何跟着指示牌找到会议室,推门进去。   会议室不算大,大概只能容纳二三十个人。会议的主要人物还没露面,正前方的投影幕布上在播放某一版宣传片。提前到的人都没落座,只是站在一旁,几个相互认识的凑在一起,彼此寒暄聊天。   姜何在进会议室的一瞬间,就收到了几乎大半人的注目礼。带着好奇和打量的眼神落在身上,又迅速收走。   姜何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继续待着的尴尬,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原路出去;但好像每种选择都各有各的尴尬,姜何咬咬牙,硬着头皮继续走。   姜何在暂时无人聚集的一处站定,用手扶着没人向外拉的椅子背,仰起头去看不知道循环到第几次的宣传短片。   直到他发现,会议室的角落,正靠在墙边翻手机的原舒辰也跟他一样落了单。   可能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姜何每次看原舒辰的时候,原舒辰也总会很快看向他。   两人都不是心虚躲藏的性格,已经四目相对了,就不会自欺欺人地装没看到的样子。   虽然现在会议室里人多嘈杂,并不是非要跟她寒暄几句装装样子才行;可姜何此时实在需要一个可以融入氛围的契机。看原舒辰也没有躲开视线,姜何便主动走了过去。   “嗨。”   “嗨。”   两声没诚意又干瘪的问候结束,姜何和原舒辰都闭上了嘴巴不说话。   姜何觉得这样或许更尴尬,硬着头皮找话题:“Anyway的地址是你告诉戴老师的吗?”   原舒辰果断道:“不是。”   “哦。”姜何点点头,这个话题就这样断掉了。   附近的花店不多,Anyway花艺确实经常接到送去T大的花束订单;戴老师既然来了新校区,从别的地方知道了也有可能。   “怎么?”原舒辰像是来了兴趣,稍微眯了眯眼睛:“戴义宏去找你了?还请你来挂牌仪式?”   姜何点点头:“对。”   原舒辰不解又惊讶地瞪着眼睛,微张着嘴,满脸不可思议。愣了半晌,原舒辰干笑一声;像是自嘲,垂下了目光自言自语:   “他请你就来了,合着真就只不待见我一个啊……”   姜何蹙了蹙眉:“这是什么意思?恩师亲自发邀请函肯定要来啊。”   “恩师?”原舒辰几乎瞬间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上下扫视打量着姜何:“你什么时候格局这么大了?他可是连我都不想多接触的程度……”   姜何听出了原舒辰话里隐含的讥讽,但他暂且按耐住了想回嘴的冲动,听原舒辰接下来要说什么。   原舒辰抬手看了眼手表:“虽然他当时也有自己的考虑吧,但他毕竟是解散了课题组的人。当时动物实验都做完了,谁想在这一步放弃啊……”   姜何脑中“嗡”地响了一声,想再问点什么,会议室里的音响先一步发出了声音。   讲台上的学生开了话筒:“会议即将开始,请各位参会者尽快在没有姓名牌的位置上就坐,谢谢配合。”   “我们就不用坐一起了吧?”也不等姜何回答,原舒辰就朝会议室的另一端走过去了。   反正他俩之间已经不存在要维持的礼节了,原舒辰怕她再多待一秒,他们就又要因为过去的事吵起来,所以得在导火线烧尽之前就赶紧躲开。   众人落座后,几个实验室的主要负责人依次进场。   姜何一眼就看到了他唯一熟悉的那张脸孔。戴义宏穿着深灰色的西装裤,宽条纹短袖T恤的下摆被收进皮带里;眼角深深的笑纹已经快要扫到鬓角,笔直的身板却丝毫显不出老态。   戴义宏笑着和旁边几位谦让着,各自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拉开椅子准备坐下的时候,戴义宏一抬眼,跟姜何尚有些发怔的目光对上了。   戴义宏的动作很短暂地停了一下,不能算是愣住,似乎只是在确认这个盯着他看的人是谁;认出姜何后,很快便舒展眉眼,和蔼地弯起眼睛朝他笑。   姜何想起了四年前,戴老师笑起来也总是这样真诚可亲;只是彼时他眼中聪慧而锐利的光,被如今微微松垂的眉眼遮住了,显得柔软温和。   姜何不敢,却也不得不开始考虑这种可能性:   眼前这个如此亲切、饱含关爱的笑容,就是他过往那段无比灰暗、无比令他胆寒的梦魇的根源…… 第52章 51.道歉的资格(上)   从前的戴义宏对姜何太好了。像这种学术意义不大、但需要学生出席充场面的会议或仪式,戴义宏从来不会要求他的博士生们参加。   戴义宏总说,他们做实验已经够辛苦了,有时间还不如回宿舍好好休息一下。姜何不知道今天这一屋子的参会者里,是不是也没有戴义宏带的博士生。   挂牌仪式分两部分,先是介绍了实验室的负责人、实验室的发展历程和未来的展望;之后是参会者从会议室出来,到实验室门口见证挂牌的瞬间,再一起拍几张照片,道几声祝贺。   姜何越来越觉得自己其实不该来这里的。他看不到这座实验室和自己生活的关系,由于没有为此付出过什么,也无法分享这些人的喜悦。   甚至,姜何好像也很难为这所“国家重点实验室”感到高兴。   看着门口排列的花篮,和牌子上鲜艳的红绸;姜何愈发觉得自己灰败而暗淡。连一所实验室都能有花团锦簇的灿烂未来,他却再没有机会继续自己的未来了。   这天,姜何以外的一切好像都有些过分灿烂了。   太阳的光芒从中午出门的时候就显得很趾高气昂,到现在快要日落,仍然没有收敛锋芒的意思。   姜何被太阳的光照得眼前发昏,脑袋一阵一阵地疼,有些像是中暑的前兆;姜何也顾不上考虑自己此时离场是否得体,径直转身返回了会议室的方向。   可能是因为过了下午上课的时间,楼里的空调也关了,不过至少没有阳光直射;姜何走去走廊末端的洗手间,打开了洗手台的水龙头,往自己脸上淋了些不算很凉的水。   姜何把手撑在洗手池边,在整面的镜子前低着头,做着深呼吸等脸上的水蒸发掉。   姜何有时候真的不懂,人在紧张烦躁的时候为什么要做深呼吸;他自己并不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用,但之前给他做心理咨询的咨询师就是这样建议他的。   姜何反而觉得,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意识到自己在控制着这个本不该控制的行为,是一件更让人有压力的事。   或许是太过专注于自己的呼吸,姜何从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这间洗手间里还有别的人。   戴义宏本来在洗手间抽烟,听到了动静,踱步出来发现是姜何时,神色微怔,缓步去他身边站定:   “我其实……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姜何抬起袖口擦了擦已经滑到了下颌的水珠,看着戴义宏,有些木然地笑了一下:   “老师,我也没想到我真的会来。”   戴义宏此时再做不出那种慈祥和善的笑了,把手里的火机和烟盒重新塞回裤子口袋里,问姜何:   “你来是有事情要问我吧?”   姜何不知道要如何将自己的怀疑宣之于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承受得住真相的重量;姜何把问题抛回去:   “那老师呢?老师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跟我解释?”   “我在会议室跟你对上眼的时候,就知道你要问我什么了。”戴义宏侧了侧身,用手扶着靠在了洗手池边:   “四年前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正面跟你解释过。我知道课题组的解散肯定给你添了不少难处,作为导师,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不敢面对你;也正因为这样,才这么久都没尝试联系过你。   “当年课题组解散的时候,我只觉得你信念那么坚定,能力也很强,继续走下去不会有问题;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你离开T大之后就再没做科研了。   “昨晚我也想了很久,当年的事对你的影响太大了。就算我还想隐瞒,但鉴于目前你的处境,还有你四年来科研学习的空缺,这个解释是我欠你的;是我哪怕还怀有一点良心就必须要‘还’的。所以我想,比起你打听到什么来问我,或许我先跟你坦白更好。”   姜何的眼神闪烁着,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所以当年,解散课题组,真的是您的决定?”   “是。”戴义宏并不隐瞒:“当然,只有导师有解散课题组的权利,当然是我的决定。”   姜何感觉自己眼前发昏,心口的血直往脑门上涌:“为什么?当时我们动物实验也做完了,专利也申请到了;课题明明进行得那么顺利,为什么要解散!那是我们整个组的心血,也是老师您的心血啊!”   “是……”戴义宏的胸腔有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扶着洗手台的手也按得更紧:   “但我的心血不止你和原舒辰的这个子课题,更是人参皂苷Rh5这个总课题。Rh5不仅对结肠癌治疗有帮助,对痴呆症状的缓解也作用非常显著;当时两个子课题全都完成了动物实验,但项目每年就只有那些预算,不可能两个同时进入人体实验阶段。”   “所以你就干脆停掉了一个?”姜何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应该再尝试申请更多研究资金吗?”   戴义宏摇摇头:“本来我不想直接解散课题组的。你还好说,只读了一年,转去别的组也来得及;但原舒辰已经博三了,直接解散的话她毕业都会有问题。   “我看原舒辰在校期间的研究量已经很充分了,就跟她商量,博四这一年组里的实验先缓一下,她着重准备自己的论文和答辩就好,这样她时间也充分。但原舒辰很坚定,她说无论如何都要把药做出来,说她来读博士从来不是冲这个学位,她只想要成果,实验一定得继续推进下去。   “我没办法,只能跟她明说。现在组里的经费有限,两个子课题都要做人体实验,实验室根本带不起来。跟结肠癌的课题比起来,痴呆症用药的市场更广阔,商用前景更好,人体实验志愿者的招募和管理也更容易;研究基金肯定会更往这边偏。所以她要是不同意的话,不仅很难做出成果,也很可能连学位也拿不到。”   “哪有这种道理?”姜何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厉声喝问:“这种情况,两个组都少分点资金,大不了样本做少一点,进程慢一点;非要二选一砍掉一个组吗?”   “理论上说,是应该这样。”戴义宏仍旧保持着正常的音量,语气平静:“我不否认自己的处理方式有问题,但你也知道做科研效率有多重要。一旦别人的成果比我们的先出,先注册专利,我们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是要放慢进程,还是干脆只保一头,我还是倾向于后者。   “我当天找原舒辰聊完之后,让她回去再考虑一下。我预想她应该会接受我的提议,开学之后,关于结肠癌治疗方案的研究全面停止,她专心准备论文和答辩,顺利毕业;等人体实验做完,项目资金比较充足的时候,再考虑要不要重新启动这个子课题。   “但原舒辰再联系我的时候,非但没说她同意暂停实验,反而问我需不需要更多研究经费。她说她联系到一家制药公司,愿意收购我们动物实验阶段的专利。”   “泊维?”姜何对上了自己的记忆:“所以,泊维确实是原舒辰那边联系的?”   “对……”戴义宏咂了咂嘴唇,停顿了一下说:“具体怎么联系的,涉及到原舒辰的隐私,我不好告诉你。总之泊维那边派人来谈了价,我想着反正短时间内我们也不会继续推进实验了,卖给泊维的话,不仅人体实验的经费够了,甚至还能给实验室添一些设备,效率更高。   “泊维给的价格不低,我知道确实不低了,就算我们几个是共有专利,平分掉也不少了。所以跟你和许斯哲说这个课题实验室带不动,决定解散,要清算成果;跟你们签好了合同,就把专利交给泊维去走法律程序了。   “虽然我自己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但还是很愧疚。只能想着,起码争取了那么高的成交价格,让你们这几年在课题组的辛苦没有白费。   “许斯哲当时已经在医院有工作了,来这就是积累些科研成果好评职称,课题组解散了他也有归宿,但你可能就不知道要去哪了。我去找了原舒辰。她已经确定会去泊维继续这个研究了,我问她能不能也捎你过去。但她说不方便。   “她看我为难,跟我大致解释了。其实她读博那几年一直有恋人,就是同一个学院的,只是两个人都没公开。当时我们学院里又总传你跟原舒辰的闲话,原舒辰说她对象因为这些流言吃了不少醋,她得避嫌才行。   “再后来,我就自己去联系认识的教授,问他们有没有相关的课题,有没有招博士生的名额,想尽量给你多一点选择。毕竟你当时放弃了国外很好的机会来我这里,我无论如何也得把你的去处问题解决好。   “只是……后来给你的推荐信,你好像也没有送出去。我有试着联系过你,但你的手机号码也换了。我其实多多少少能看出来,你因为课题组的事挺受打击的;但我当时科研教学的事情都很多,也确实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就没再继续联系你。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跟你解释过当时为什么解散课题组。我可以跟自己说这是为了集体利益,但我也必须承认,这是个很自私的决定。我知道你足够信任我,所以我模糊其词,说因为实验室带不动了,你就一句话也没多问。   “但昨天,当我看到你真就坐在花店柜台后面的时候……”戴义宏忽然眼眶一红,嘴巴一抿,停顿了三五秒才继续接上:   “我居然让这么好的一个科研苗子,在那种地方白白待了四年!我……”   “老师,”姜何的眼睛也红着,声音冷冷地带着微颤:“我知道了,你可以不用再说了。”   “姜何,对不起……”戴义宏伸出手,想去拉姜何的手。   姜何立马向后退开一步,抬起的目光里满是悲伤与愤恨:“别!” 第53章 51.道歉的资格(下)   姜何无力地挑起嘴角,似是自嘲,似是绝望:“在你看来,科研的价值就是要抢先做出成果,抢先把成果商品化。所有人都要为了这一个目标而努力,随时做好被你牺牲的准备,对吧?   “你说的那些,解散课题组之后怎么帮我的话,是什么意思?这就像我被洗劫一空之后,有人收留我暂住;我整整四年对他感恩戴德,却根本不知道他就是当初夺走我一切的人!   “戴老师你其实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吧?你话里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你每个选择都那么深思熟虑,有那么充分的理由;就算重新来一次,你也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对吧?   “在你的眼里,我就像个实验动物一样,就该是用完了被丢掉的。你帮我找一个好点儿的坟,让我入土为安,这就算是对我仁至义尽了对吧!”   “姜何!”戴义宏听不下去了,忍不住皱起眉毛沉着嗓子打断:“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   “怎么了?”姜何话里竟也带上了笑意,他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跟人吵得这么激烈是什么时候了,无比悲愤的同时竟有些前所未有的酣畅:“戴老师这会儿关心起我了?发现这坟风水不好,有鬼闹上你了?”   “姜何,”戴义宏的脸色更难看,但语气放缓了些:“四年前的事,我的确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影响。我是真心觉得对不起你,诚心想要弥补。之后你有什么需要,想再读博或者进研究所,你直接告诉我,我都可以替你联系……”   “算了吧戴老师。”姜何短促地呼了口气,伸手从墙上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用力地来回擦自己的手:   “我现在的这一切哪是戴老师造成的?全是各种不巧、各种两难撞在一块儿了。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东西,只能怪我运气不好,怎么能让戴老师降贵纡尊跟我道歉?”   戴义宏闭了闭眼睛,有些艰难地从嗓底挤出声音来:“姜何,你是不打算接受我的道歉了……”   姜何把手里的纸巾团成一团,啪一下狠狠扔进了纸篓里:   “是我受不起,戴义宏教授。”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姜何看到了走廊里多出来的人,稀稀落落地站在各处。   大家是来这里躲太阳的,还是被洗手间里方才的争吵声吸引过来的,姜何一概不知。   姜何也没管那些不认识的人是不是又在瞄他,也不想考虑之后T大会不会传什么夸张的不实流言,戴义宏会不会被人背地里戳脊梁骨。这一切跟他都没有关系了。   姜何不知道挂牌仪式是不是结束了,也不知道那些相机拍下的视频和照片里,有没有捕捉到自己愤然离场的画面。凭着对来时路线的记忆,姜何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车,开着出了校门。   手机上显示戴义宏打过两个未接来电,仅存的那点儿理智让姜何没立刻回拨回去,以免对着电话骂出一些他当面没好意思骂的话。   驶出T大校园,姜何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   姜何的头脑和心情都无比混乱。他无法保证回店里之后自己能装出平静的样子;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辛久和赵以温,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自己的遭遇,挂牌仪式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太阳在身后的方向慢慢落下了,道路两旁的路灯瞬间亮了起来。   姜何觉得自己就像是无处可去的游魂,跟着行车道上的箭头、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路走,让这个世界的随机性来决定自己此时的去处。   姜何没去看自己开了多久,也不知道油箱里的油够不够他返回。姜何只是顺着路一直开,不管两侧车窗划过去怎样的街景建筑,不管天色什么时候完全变暗;他不想做任何形式的思考,只想让自己在此时此刻有事情做。   但道路也有尽头,姜何一路把车开到了海边。   南州市的确沿海,但却没有舒服惬意的沙滩,只是在某个刚并入的新区里有一个小码头,和一段景色平平的沿海公路。   夜里,不远处的码头亮着星星点点的灯;海面上矗立着一座并不高大的灯塔。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经过。   姜何把车停在路边,开了双闪,下了车走到了公路边缘。   海浪由远及近,越靠岸时越涌得高,然后“哗”一声巨响,白花花地扑上公路下方嶙峋的巨石,水花四溅。像是被困在下面的猛兽,看到公路上朝下俯视的人时愤怒地示威,乐此不疲地炫耀着自己强悍的生命力。   姜何想借着惊涛拍岸的巨响用力喊几声,但张开嘴想要喊的时候,眼眶却先一步湿掉了。   姜何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四年前自己的科研生涯是这样结束的。   姜何多希望可以找一个人责怪,尽管这种隐秘的渴望听起来是那么懦弱;但这四年来种种的艰辛委屈,姜何甚至不知道该归咎于谁。   戴义宏有自己的考量,尽管这件事他做得很不地道,但支配自己领导的子课题本就是导师的权利。原舒辰的行为也无可非议,她只是秉持了最初开始研究的目的,想要把药做出来而已。   所以事情到底是从哪一步出错的呢?   如果自己当时在专利转让的时候多问一句,哪怕一句;戴义宏会不会因为慌乱或惭愧而犹豫一下?这件事会不会就是另一个走向了呢?   或者再退一步,即便当时专利被卖掉了,可自己这些年来学习研究积累的经验、能力也是能被卖掉的吗?说到底,放弃科研根本上还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以为原舒辰独占了研究成果,借此远走高飞去了泊维;自己在国内前路茫茫,把自己视为彼时最凄惨的受害者,从此一蹶不振……这一切又能怪谁呢?   这四年来,尽管姜何不想承认,但他过得无比疲惫、无比心灰意冷。现在想要听到一句“对不起”或者“辛苦了”,姜何甚至想不到自己可以找谁要。   海边的风愈发强烈起来,“呜呜”地在耳边低沉地嚎叫。   那些泛起的泪花很快被蒸发了,姜何甚至觉得眼眶发干,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哭过一场。   看着下方乌沉沉的海面,还有一次一次、像心跳一样有力扑打的海浪;闻着湿润发咸的空气,姜何再次尝试着做了一次深呼吸。   “对不起。”   四年前的姜何说给现在的姜何。   “对不起。”   此刻的姜何说给被自己惶惶浪费掉的时光。 第54章 52.姜何没做到的事   姜何又在路边待了一会儿,开车去码头附近的路边小店吃了点东西。想要付钱的时候,发现手机没有电了。   店主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线借给姜何充电,姜何却一拍口袋,摸出了前一天戴义宏买花的时候付的纸币。   顺利吃完晚饭,姜何准备开车回去;但这才发现车里的油不够他开回去了。姜何不常开车,车里也没有备用的手机充电线,裤子口袋里剩下的钱显然也不够加一次油的。   姜何没办法,只能先向来时的方向开;看到商场,便把车停去了地库,然后自己再出来打车。   商场附近很好打车,姜何报了小区的名字,就在后座上靠着打盹。司机可能是也看出了姜何心情不好,50分钟的车程一句话也没说。直到车到了小区门口,司机才回头把姜何喊醒了:   “小伙子,一共87块5,你微信还是支付宝?”   姜何皱着眉睁开眼睛,从靠背上缓缓坐起来,眨了眨眼睛,跟司机说:   “师傅,我手机没电了。”   司机很快举起前座三头的充电线,给姜何递过来:   “那你该早说呀,我这儿能充。”   姜何无动于衷,问司机:“现金可以吗?”说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张被叠了四叠的一百元纸币。   “啊?”师傅有点慌乱:“我……我车上好像没零钱,找不开。”   “不用找了。”姜何把钱塞到司机师傅手里:“你看下钱有没有问题,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给我假币。”   司机师傅连声答应,对着光检查确定了没问题,姜何才下了车。   这一天终于要过完了。   姜何站在家门口,长长地吐了口气;从口袋里叮铃当啷地拿出钥匙开门。   客厅里的光调到了暗档,辛久正歪靠在沙发上;看到姜何进门,马上站了起来,脚步有些错乱地朝玄关走过来:   “怎么这么晚?”辛久的头发还有些乱,声音也有些不清楚:“我打你电话你也没接,怎么回事啊?”   姜何定定地看着辛久,在昏暗的玄关前站着,抬手顺了顺辛久的头发,然后走上前去抱他:   “我手机没电了,结束之后开车去了海边,返程的油不够了,所以打了车回来。”   辛久半握着拳,不轻不重地敲在姜何背上:“那你起码告诉我呀!”   姜何又紧了紧自己的手臂,低着头把脸埋进辛久的颈侧,深深地嗅了一下,嗓音松弛而疲惫,像是累了一整天的工作犬,回窝时眼睛耳朵都耷拉下来:   “戴义宏总给我打电话,我有点不敢开机……”   辛久心里忽然颤了一下,手上的力道也收了些,安静地覆在姜何背上,心下已经猜出了大概。   辛久拿不准姜何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是已经平静了还是仍旧很失落气愤;辛久只是继续让姜何抱着,耐心又温柔地在姜何后背抚了两下。   “戴义宏说他愿意弥补,”沉默许久,姜何苦笑了一声:“说如果我想继续做科研,他愿意再帮我联系……”   辛久一愣:“又像四年前那样?”   “对。”姜何似是自己也觉得荒谬,忍不住又笑了几声:“像四年前那样……他可能以为,只要我再接受一次他的帮助,他就彻底不用再背负这件事了吧。”   辛久有些无措,他不知道姜何这样又抱又笑的,是什么意思,斟酌着问:   “那,你要接受吗?你希望四年前的事这样结束吗?”   姜何不说话。   安静了很久,姜何就只是这样抱着辛久,把脸藏在辛久的颈窝,有些不平稳地呼吸着。   “我不知道……”良久,姜何闷闷地说:“我今天才知道,当年原舒辰跟我面临的是同一种情况。都是戴义宏要解散课题组,但自己还不想放弃的情况。”   辛久点点头,他大概能推测出一些,柔声问姜何:“怎么了?觉得之前对她有点过分,心虚了?”   姜何顿了一下,并没被辛久有意为之的玩笑话逗笑,声音更低了些:   “就是奇怪……我们面对的是同一种情况,怎么她就会想办法,能化险为夷,继续去别的地方做她想做的研究;我却因为这件事连科研都做不下去了,整整四年也没有想过重新开始……”   辛久听得心口有些发酸:“姜何……”   “辛久,”姜何一吸鼻子,声音明显变了调:“我觉得我很懦弱,是我自己断送了我的科研生涯。戴义宏也好,原舒辰也好,他们自身难保的时候根本没有照顾我的义务。所有的选择都是我做的,我活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因为我自己……”   “姜何……”平日里伶牙俐齿的辛久此时却想不出安慰的话,只能先把姜何的话打断了,用不显诚意的惯用语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好了好了,没关系的……”   姜何再忍不住,把抱辛久的手臂箍得更紧,小声地在辛久肩膀上抽噎。   31年人生里,姜何第一次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把自己的人生过得很糟。   学生时代勉强依凭着父母的指引走得顺遂,可才刚步入博士阶段,刚能勉强用奖金和工资覆盖一些基础花销的时候,刚算是真正走向独立的时候,遇到一点小风浪,就倾覆了自己彼时全部的人生规划。   戴义宏虽然可恶,但就算这样,他起码还能找到某种方法,去面对自己卡在某处的心结。可姜何却找不到任何方法,去面对自己27岁时的懦弱,面对这之后持续了四年的郁郁与怨艾,面对如今拨云见日后更令人心惊的残酷事实。   辛久还是第一次见姜何这样哭,慌张又担心。辛久想去看姜何的脸,想帮他揩眼泪,想望着姜何的眼睛说不是这样的,却无奈挣不开姜何有意收紧的臂膀。   抽噎的声音就在耳畔,辛久的心跳得不安又酸痛。   辛久合上眼睛,轻轻在姜何的后颈上落了一个很长的吻:   “没关系的。懦弱点也没关系的,想要怪一下谁也没关系的。   “人生又不是只能每时每刻都向前走;本来有些时候,哪怕只是留在原地也要花很多力气,就像这四年。   “你从零开始,买商铺,开花店,挣到今天这样的生活;也一样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就像我昨晚跟你说的,我们现在整理好过去的事情了,收拾好心情,前面就只剩下天高海阔的未来了。   “27岁的姜何没能做到的事情,31岁的姜何可以替他再努力一次,对吧?”   姜何的抽噎慢慢缓下来,辛久感觉到姜何松了些力气,扶着姜何的肩膀起来。   姜何的眼眶很红,脸上全是湿哒哒的泪痕,睫毛也被沾成了一绺一绺的。   姜何的声音仍旧有些断断续续:“真的可以吗?四年前没做到的事情,现在会做到吗?”   辛久很温和地对姜何笑着,抬起手帮他擦掉脸颊上的泪水:   “一定会的。”   姜何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心理。   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未来的事没有人有答案。但如果这个答案是辛久说的,或是被辛久肯定过的;姜何便像是得到了某种非常有说服力的说明,产生一种无条件的相信。   姜何的心情渐渐在辛久的安慰和亲吻中平静下来,奔波整日的疲惫感很快袭来。   姜何去浴室里冲了澡,躺上床从背后抱着辛久,没多久就睡着了。   卧室里一呼一吸的鼻息声悠长而平缓,有种近似婴儿摇篮的、令人心安的节律。辛久在姜何怀里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只有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在缓慢地眨着。   辛久一点困意也没有。   下午在店里的时候辛久就有点心神不宁了。就连赵以温都看出来了,问辛久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辛久说不是,又撑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在店里干什么都不太集中,就问赵以温要了半天假。   辛久想打电话给姜何问问情况,但临时改了主意。戴义宏是姜何那么喜欢那么尊敬的老师,如果事情真的是前一天晚上怀疑过的那样,姜何自己接受起来也要时间,自己不该这么急躁的。   于是辛久去附近的超市买了菜,煲了一锅港式罗宋汤;想等姜何回来之后一起吃,可以顺便暖呼呼地轻松地聊聊天。   但是快到饭点的时候,辛久想打电话问姜何什么时候回来,回答他的只有听筒里机械的关机提示。   嗯……一个下午,可能拍照录像什么的,手机没电了也正常;等一会儿再打过去吧!辛久这样想了。   可锅里的罗宋汤热了一遍又一遍,原本软硬刚好的土豆块已经是一碰就碎的程度了,姜何的手机还是关机。   辛久担心得厉害,却又不知道要联系谁去问姜何的去处,急得在客厅里来来回回打转儿,胸口砰砰地跳。   辛久几乎隔十五分钟就给姜何打一次电话,每次都是已关机。   辛久转而常亮着手机屏幕,一直看着等姜何回电;等得连自己的手机都发烫起来,等得自己忘了吃晚饭也没感觉饿,等得自己几乎要盯着屏幕睁着眼睛睡着了,姜何才姗姗来迟地进门。   辛久本来真的想跟姜何生气的。想要质问他为什么关机,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平白无故让人担心;可辛久没料到姜何竟然先示弱。   辛久真的见不得姜何明明有事又要勉强撑着的样子;那么可怜,那么让人心疼,那么能让辛久觉得自己被姜何需要。   所以那点已经涌到喉咙口的愤懑,又被辛久吞了回去。   可能真的是被姜何“娇惯”久了,辛久之前很少展露愤怒的情绪的,跟谁都是。委屈吃醋时也最多只表现委屈,担心时也只是表达一些恰如其分的担心。   而在姜何身边,辛久明显能感觉到,自己会不知不觉地从他身上期待更多,甚至有些接近“无理取闹”的边界。   道理辛久都懂,这种没说出口的‘期待’,不应该成为对恋人的‘要求’;这样对另一方不公平。再者,姜何的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心情低落的时候,没办法方方面面都完美照顾到,也是情理中的事。   可想通了归想通了,辛久还是有点难过,心里闷闷地发酸。   仍然睡不着。   辛久有点委屈,并且忽然有点可惜那锅他煮了很久、热了好多次的罗宋汤。 第55章 53.都怪罗宋汤   第二天一大早阳光就很强,客厅里的温度也比平时高,似乎并不是一个适合喝罗宋汤的天气。   辛香酸辣的味道渗进了肉和芹菜里,每一口都是火辣的灼烧感。辛久已经吃得很慢了,还是出了些汗。   姜何仍然负责洗碗收拾厨房,看到厨房锅里还剩许多的红汤,有些纳闷地问辛久:   “这是什么?什么时候做的?”   辛久已经在玄关换鞋了,闻言抬头说:“罗宋汤,昨晚做的。”   “昨晚?”姜何有点懵地眨了眨眼睛:“是……准备昨晚跟我一起吃的吗?”   “嗯。”辛久点点头,从门口的挂钩上取下自己的那串钥匙,很快地朝姜何笑了一下:“所以以后不要关机那么久,不然我会联系不到你的。”   “啊……”姜何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嘴唇,掀起眼皮看辛久:“对不起……我今天一定会喝掉的!”   辛久要去上班了,扶着门把手跟姜何挥手,有些抱歉地皱着眉毛微笑:“可能味道没有之前好了,喝多少都行,没关系的。”   姜何纾解压力的第一选择永远是运动,辛久出门之后,姜何就也出门去了健身房,已经过了早上十点也没来店里。   虽然之前姜何来花店的时间都比较随意,但最近因为辛久,姜何来得越来越早了;如果不是有别的事情耽误的话,九点半之前肯定会到。   辛久等得有点恼了,暗戳戳地想从赵以温身上找找情绪共鸣,有意凑到工作台边跟他搭话:   “哥,老板什么时候这么消极怠工了?他这样你能扣他钱吗?”   “哎哟……”赵以温被辛久逗得仰头笑:“这话说的,我要能扣他钱,那当老板的人就是我了!再说,这哪算消极怠工?他现在比前几年可好太多了。”   辛久不知道前几年的Anyway是什么样的,也没机会认识前几年的姜何,自然不知道赵以温在说什么。   店里这会儿也不忙,赵以温往椅子背上一靠,就开始讲起之前的事:   “前几年刚来这儿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刚独立出来花艺师;按理说我当时的工作经验不可能直接当店长的,但姜何只面试了我五分钟,就说这家店以后就归我负责了。   “第一个月的时候,我每天在店里待十几个小时,还担心自己经营不好被炒鱿鱼;但至少有三个月吧,姜何一次都没来店里看过,也没问过具体账目。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放心我,还是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产业。总之……到现在我还是感觉,我们这种小喽啰吧,跟他应该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辛久以为赵以温还在怀疑姜何是什么隐形富二代,不由有些好笑:   “哥你别‘感觉’了,店长也是普通人,可能之前他卖专利拿到的钱不少,所以才那样;我记得我还是兼职的时候,也经常在店里见他的啊。”   赵以温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放低了声音,重操旧业,开始一本正经地开始散播八卦信息:   “其实不是的。他最开始不来店里就是因为不想来,懒得来,没兴趣。为什么之后来了呢?是我无意间听到过他打电话,他其实就想稳定一下他爸妈那边的情绪而已,他父母说让他起码找点正经事做,他才愿意来店里的。   “而且即便他会来,每天也不怎么固定时间,有时候也直接整天都不在;而且平时营业他也很少参与,最多帮客人买个单。   “不过账面工作他倒是会做,毕竟是呈现在纸面上的东西,可能拿着也好跟他父母交差吧。也就是最近他才忽然转了性,对业务上的事情关心一些了。   “所以其实,我之前一直以为,姜老板就是那种有点懒散的、物欲不强、对周围的事情也不怎么关心的性格。那天晚上我们聚餐,我听到他说他有专利的时候简直震惊了!像他这么佛的人真的会做过科研吗?我还是怎么想都不太敢相信……”   辛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能这就是做想做的事,和做不得不做的事的区别吧。”   “可能吧,”赵以温耸了耸肩,顿了一下,又不甘心地补充道:   “我还是觉得他像是某个公司的小少爷。”   上午的时间慢慢过去,几乎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姜何才出现,手里拿着本存在感极强的、很厚的书——《植物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   “嚯!”赵以温忍不住感叹了一声:“我第一眼还以为你拿了本字典……”   “嗯,”姜何抬了抬眉毛,稍稍动了下嘴角:“上一本看完了……”   说完姜何就在柜台的老位子上坐下,翻过封皮和前言部分,垂下头认真默读起来。   辛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空空的感觉。就像肚子饿的时候的感觉,只是位置从胃转移到了心脏。   辛久莫名想起了那个姜何书架最上层的蓝色文件盒。他隐隐约约记得,那个文件盒旁边是有几本很厚很大的书,但他想不起书名,或许就是“植物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   好像今天的姜何连背影都比往日投入,辛久有预感,自己好像一语成谶了。   不仅之前,现在也是。姜何想做的,以及姜何不得不做的,和四年前Anyway成立之初时并无区别。   姜何开始阅读之后就不再抬头了。   从进门到现在也没跟姜何说上一句话的辛久有些懵,在工作间的桌子旁站着,望着姜何一动不动的背影出神。   姜何没解释他为什么会迟来,也没跟辛久笑着打招呼。   到了午饭时间,辛久有意想要发点小脾气;只跟赵以温确认过之后就出店门了,对还在埋头看书的姜何看都没看一眼。   姜何听到门口的铃铛声,习惯性地抬了头,只看到辛久半个毫无留恋的背影。   姜何转头,皱着眉一脸纳闷地问赵以温:“他干嘛去?”   赵以温很随意地回答:“吃饭去啊。”   姜何怔了一下,忽然猛地从柜台后面站起来,椅子“刺啦”一声滑擦过地面。   赵以温抬了头,有些奇怪地上下打量姜何。姜何应该是看见了,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往赵以温的方向偏了一点。   “老板……”赵以温有点摸不着头脑:“你要干嘛?”   “我那个……”姜何梗着脖子现编:“我去买瓶水,一会儿回来!”   姜何从店门口夺路而出,推开门,朝右转,小跑着消失了。   “辛久——”   姜何在辛久身后喘着粗气喊他。   辛久听是听到了,脚步倒是一点也不见慢;好像他的名字不叫辛久一样,听到了也当没听到。   中午朗日高悬,路上一点荫蔽都没有,姜何跑这几步已经出了点汗了;辛久不肯等他,姜何只能又跑得快了点,跨了几个大步赶上辛久。   “怎么了?”姜何的手汗涔涔地去牵辛久,温声问他:“我惹你生气了?”   “嗯?”辛久佯作不知,莫名其妙地睁圆了眼睛朝姜何看:“我没生气啊。”   姜何又紧了紧自己的手,眉间隐隐有些委屈:“那怎么一声不吭就出来吃饭了?”   辛久没甩开姜何的手,但也没主动握回去,满口的理所当然:   “你去哪儿也不跟我说,今早来晚了也不解释一下;我还以为这是你喜欢的相处模式呢,所以我也在配合你啊!”   “啊……”姜何有些懊恼地呼了口气,柔声跟辛久商量:“对不起,我的错,我现在说还来得及吗?”   辛久小声地“哼”了一下,抬起下巴反问姜何:“你现在也没别的事能做了吧?”   “我……”姜何无奈地笑着摇头:“我今早喝了你的汤,因为味道太好所以喝得有点多了,肚子很撑,歇了一会儿才去健身房,所以就晚了。”   尽管辛久脸上没表现什么,但毕竟是被夸了,心里有些飘飘然地松动了起来。   “是吗?”辛久装模作样地撇撇嘴,“你要是昨晚喝,味道肯定比今早好……”   姜何有意顺着辛久的话,藏着笑说:“那肯定是!运动完之后回家放东西,闻到厨房里的味道就又开始犯馋了。刚运动完本来就容易饿,我没忍住,把剩下的那点罗宋汤也喝完了。”   辛久这下是真的有点惊讶了,瞪圆了眼睛问姜何:“所以现在锅里一点汤都没剩?”   “嗯,”姜何像是一只等待夸赞的大狗,有些沾沾自喜地点头:“我走之前还专门洗好擦干了。”   辛久是知道的,锅里原先剩的汤绝对不算少,本来想着晚上当宵夜都绰绰有余了,没想到姜何真能喝完。   辛久捶了一下姜何的胳膊,有些担心地微嗔道:“怎么那么爱吃剩饭?!”   “当然!”姜何稍偏着头对辛久笑:“男朋友做的饭怎么能剩下?不然下次不愿意做了怎么办?”   辛久心口甜丝丝的,睨了姜何一眼,红着耳朵小声嘟囔:“真拿你没办法……” 第56章 54.叫我一声老公,我就不弄了   Anyway花艺附近开了一间新餐厅,辛久和姜何都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就去了那家。   新开的餐厅是做新式小炒的,装修大方又精致,桌子和墙壁都还很新很干净。店里桌子大多空着,辛久和姜何选了一张稍小的桌子坐下。   等菜的时候,姜何随口说:“奇怪,开业第一天人好像不多……”   按理说,新店开业第一天,应该会吸引一部分想要尝试新口味的客人。毕竟这个地理位置的人流量不算少,不仅有周围高校的学生,也有附近创意产业园的工作人员。   辛久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推测道:   “可能因为我们出来晚了,人最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吧。再者,今天工作日,附近的学生或员工应该没有太长的午饭时间,临时决定的话肯定还是选快一点的。小炒时间太长了,除非是提前订了台,想请人吃饭才有可能。但这家店又刚开业,可能也不太会选这家。”   辛久又转着脑袋四处看了看:“新店干净是干净,但太新太板正了,少点人气。店门口其实可以放点吸引人的装饰,能让人多看两眼,产生一点好奇心也好;现在这样确实是有点不起眼,还是新店……”   “嗯……”姜何缓慢地上下点头:“确实。”   换作原来,姜何肯定会夸辛久厉害;说他年纪虽然小,洞察力却这么强。但现在,姜何好像已经知道辛久是这样的人了,听他说这些,也只是噙着笑意点点头。   辛久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之前店里接到过的一个订单,笑着问姜何:   “哥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有人在店里订过鲜花花环门?店长觉得他之前也做过,所以就接了;结果花环门太高了,出不去店里的门。最后是把顶上的花取掉了才运出来,店长一路跟着去了现场,才把最后的工序做完了。那个花环门也是新店开业用的,当天就来了好多客人,都在门口拍照,宣传效果就很好……”   辛久渐渐感觉到了姜何的心不在焉,稍稍皱起眉头,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   “怎么了……在想什么啊?我说的话很无聊吗?”   “不是,”姜何笑着摆了摆手:“说起来还有点羞愧,今早我试着读了本专著,发现自己读不进去了。一句话眼睛要看两三遍,脑子才能明白过来作者是在说什么。一小节看完之后,已经忘了上一小节讲了什么。这本书当年还是买来当教参的,之前读研的时候用的还是英文版。”   辛久有点懵,睁着眼睛忘了眨。这是他完全陌生的领域,辛久根本不知道姜何描述的情况具体是什么概念,更不知道这个时候要说什么。   辛久直直地看着姜何,动了动嘴,又好像说不出话。   这件事严重吗?要安慰他吗?会不会有点刻意啊?刚刚不还是笑着说出来的那些话吗?   辛久正思考着,姜何又低头笑了两声,像是调侃,也像是自嘲:“这哪儿是4年前博一学生的水平啊!感觉说是研究生刚入学都抬举我了。”   菜上来了,两人拿起筷子吃午饭。   这家店的菜味道一般,辛久觉得自己做的起码比这家店的好吃一倍;想勉强用菜送米饭也不行,辛久只能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嚼着。   姜何似乎也不太喜欢,耷拉着眉眼默默往碗里夹菜,却也没见吃多少。   两人兴致缺缺,吃得差不多就很快离开了,一起回了店里。   姜何下午还在跟那本《植物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作斗争,稍稍拧着眉头,视线在摊开的两页间来回转。   辛久都看在了眼里,下午也就没怎么去打搅姜何;直到晚上两人一起关店回家,辛久才有机会跟姜何说话。   “中午那家小炒,你不喜欢吧?”辛久问。   最近几天入夜后的风总是凉凉的,吹在身上脸上很舒服。辛久在路灯接续的人行道上偏着头朝姜何看。   “没有啊……”姜何转了转眼睛,有些抱歉地说:“可能因为我上午吃东西了,中午就吃什么都不太香,胃口就也不太好吧……”   “那你倒是有口福,”辛久有点气呼呼地,故意嗔道:“我做的罗宋汤就算搁了一夜也比他们家的菜好吃!以后我们不去那家了。”   “好——”姜何拖长了音调应和,看向辛久的视线很温柔:“看来我觉得不好吃,不是因为我上午吃多了,是因为有对比啊!”   辛久有些难掩的骄傲和欣喜,稍稍抬高了下颌说:“那当然!”   姜何又接着说:“那我现在嘴变得这么刁,你得对我负责吧?”   辛久瞪大了眼睛,猛锤了一下姜何的胳膊:“做饭的可是我!你还反咬一口?”   “我不管,”姜何跟辛久耍赖,笑着逗他说:“我就这样了,你就说你负不负责吧!负不负责?负不负责?”   “鬼才负责!”辛久拱着鼻子假装生气,掐着姜何胳膊上的肉轻轻扭了一下:“真是喂不熟的狗……”   “汪!”姜何低头作势去咬辛久的肩膀,被辛久边笑边叫着避开了。   不过之后姜何忽然收敛了开玩笑的表情,神色很严肃地看着辛久:   “你知道的吧,已经喂过的狗是不能再遗弃的。”   辛久一怔,看着姜何,眼皮微微颤了一下。   姜何于是捏住辛久的手重申一遍,用非常确切清楚的语气:   “已经喂过的狗,是不能遗弃的。”   到家之后,门关上了,辛久和姜何都没有伸手去开玄关的灯。   昏暗的玄关像是已经有了某种暗示意义,姜何知情识趣地朝辛久靠过去,又不识趣儿地问他:   “不觉得黑吗?”   辛久这次却没有害羞着向后避开,而是又往前凑了一点,用手指勾住了姜何的衬衫领口,向前轻轻地拉着,反问他:   “那你怎么不开灯?”   姜何被问得哑口无言,不过他也确实不需要再多说什么。   爱人软嫩的嘴唇已经靠得那么近了,姜何才不跟他逞口舌之快,直接用吻封上了这张不饶人的嘴巴,把想不出的回嘴的话变作了唇舌上的功夫,有些明显的急躁和任性。   辛久勾着姜何领口的手变成了握拳的姿势,紧紧抓着那一片布料向前拽,张合着嘴唇回应着姜何的吻。   姜何的吻落得更深更急,一个不注意,犬齿一下磕到了辛久的嘴唇。   “嘶——”辛久猛地吃痛,缩着脖子退开了,眼睛水汪汪地瞪着姜何:“怎么真的跟狗一样?”   “疼吗?那我再给你舔舔……”说着姜何又要凑上去,被辛久一抬手挡开了。   辛久之前的狠劲儿忽然消得没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紧张和慌乱:“别……别亲了。”   姜何只愣了一秒,立刻环住了辛久的腰,手臂一紧,心中瞬间了然。   姜何低声笑了,把脸凑得近了些,调笑说:“怎么?就这么一句话就硬了?你是不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辛久脸烫得几乎要冒气儿,向一边别过去躲避姜何的目光。   姜何于是凑近了那只同样发红发烫的耳朵,酥酥痒痒地说:   “还是说,你想要吗?”   说着,姜何的手也不老实起来,隔着衣服,从腰际滑到辛久胸前,开始收着力气揉捏着那一小撮软肉。   “等一下姜何……”辛久扭着身子向后躲:“今晚不行,我们没买润滑。”   “我买了,”姜何叼着辛久的耳垂轻轻咬着:“第二天就买了。”   色鬼!辛久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但我还没准备清洗的东西……”   “我准备了,”姜何舔舐着辛久的耳廓低声说:“还专门研究了方法,你要是不知道,我可以帮你……”   辛久完全没有借口了,开始商量起条件:“明天要上班,今晚真不行……”   姜何笑了一声:“提醒一下,你男朋友是老板,现在就可以准你的假。”   “我……”辛久几乎眼前一黑:“你直接告诉我,怎样你才肯停下行吗?”   姜何立刻停下,好像这个答案他已经深思熟虑过十天半个月了:   “叫我一声‘老公’,我就不弄了。”   辛久好不容易降下去的心跳又飚到了高值。起码现在环境很暗,还不至于太羞耻,辛久咬咬牙,揽住姜何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你得说话算话,老公……”   姜何把辛久抱住了,抱得很紧很紧,紧到胸口发痛,没有空隙去思考肢体欲望的程度:   “叫了老公,就不能随便离开我了,知道了吗?”   之后姜何去洗澡,辛久换了鞋,去阳台上把衣服收进了卧室。正叠衣服的时候,辛久发现姜何的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碗。   辛久有点纳闷这个碗为什么会出现在姜何的桌子上,走近一看,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   里面还留着一碗底的红汤。   姜何把汤盛完了,把锅洗了;但这个跟厨房不熟的人完全忘了自己还有个碗没收。   辛久忍不住翘着嘴角低声嘟囔:“有那么好喝吗……”   想要把碗拿去厨房洗了,辛久笑着走到姜何的桌前,蓦地动作一滞。   在书桌上稍显冗杂的资料和文件夹中,辛久就那么巧,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蓝色文件盒…… 第57章 55.过往的牢笼   晚上熄了灯,辛久和姜何互相道过晚安,安安分分地躺在床的两边。   空调的温度正好,发出很轻的“嗡嗡”声。窗外也已经安静下来,白色的纱帘透出淡淡的柔光;楼下的蝉鸣若隐若现地穿过了窗户,和呼吸声一起,撩动着辛久的听觉神经。   辛久和昨夜一样,躺上床后还是没有困意,两只手捏着被角,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看着天花板发呆。   今晚在书桌上看到的蓝色文件盒,不知道为什么总在辛久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又想起晚上姜何说的话和他的表现,辛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联想到早上姜何来店里的僵硬表现,吃饭时的走神和感伤,以及回家路上莫名其妙提到不能扔掉喂过的狗,还有最不对劲儿的……   以姜何的个性,在那种情况下听到辛久喊他“老公”,就算不继续干点什么过分的事,也肯定会说点儿什么过分的话来调戏。可他只是很“恰当”地给了一个拥抱,又让辛久不许随便离开他……   欲望是欲望,契约是契约。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在爱情里可以这么迅速、迅速到略显生硬地完成转变吗?   辛久越回溯越困惑,纠结了半晌,试探性地伸手,轻轻戳了戳姜何的肩膀。   “嗯?”姜何明显也醒着,很快睁开眼睛,在枕头上朝辛久转过头。   “姜何,”辛久眨了眨眼睛,看着姜何的眼睛思考了一阵,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姜何微怔:“什么话?”   辛久沉吟着:“嗯……比如,今天为什么把书架顶上的文件盒取下来了?为什么一整天都很少跟我说话?为什么明明担心被抛弃的人应该是我,你却好像比我更没安全感?”   “我没有吧,”姜何耸了耸眉毛:“我看起来很没有安全感吗?”   辛久思索了一下,斟酌着慢慢说:“可能是因为,之前的事,让你对很多事产生了怀疑,就也开始担心现在拥有的东西也会失去,包括爱情,是吗?”   姜何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挡住了有些晃动的眼神:   “我……就是今早翻证件的时候忽然发现,我拥有的、重要的东西比我想象的少很多;所以……也不是觉得你会离开我,只是觉得,目前我还想象不了没有你的生活。   “我见过很多因为小事情吵架,然后上升到三观不合,然后就直接分了手的情侣。我想到昨晚你一个人煮汤、一个人等我到那么晚的画面,觉得你肯定生气了;所以为了确保你以后不会拿这件事吵架,我才把汤全喝掉了,喝完之后肚子上的肌肉都平了……”   “我就说!还剩了那么多你怎么可能会喝完!”辛久皱起了眉,使劲捶了一下姜何的肩膀:“那么多又那么辣,你也不怕把胃折腾坏了!或者你干脆直接倒掉,骗我说你喝光了也比这强啊!”   姜何把辛久一点没收力气的手拉住了,嘴角挂着浅笑:“我不会骗你的,爱人之间的信任多珍贵,建立起立多困难啊。不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   辛久仍旧对姜何这种伤害自己身体的行为很不满,一脸没好气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再说,我为什么会离开你?我们现在的生活一切都很顺利,感情也很稳定。我才不会管你现在的水平是研一还是博一,你觉得一只禾鼠精会懂这些吗?正常人谁选男朋友会按学术水平高低选啊!”   “可……”姜何有些为难:“可我就是这么无趣的人。这么多年我其实没干什么事,我能标榜的能力只有学术和科研了。”   辛久有些忿忿:“谁说的!这四年你作为Anyway花艺的老板,把店开了这么长时间,积累到这么多长期客人,还做了现在的workshop;这些在你看来不是值得标榜的能力吗?”   姜何眼神发直,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些,好像都是赵以温做的,我不认为自己起了什么作用。”   辛久完全困惑了:“怎么会呢?店长在经营上做的每一个重大的决定,每一笔扔出去的花销,不都是要跟你一起确认的吗?你肯定是起了作用的啊!”   “唔……”姜何回忆了一下:“我好想没有这样想过。”   姜何回正了脑袋,望着天花板,鼓着腮帮子长长地吐了口气,有些落寞:   “不知道……做这些事和做科研的感觉不一样。可能我人生的顶峰在读博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吧,所以后来好像做什么都没有很强的成就感,就觉得……只是很平常很琐碎的事。”   辛久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在昏暗的卧房里定定地看着姜何的侧脸。   窗前纱帘透出的浅色暗光撒在了姜何的睫毛上,随着他微微闪动的视线轻轻颤抖,像轻薄如纸的蝉翼。   辛久忽然觉得,姜何像是一只被泥泞的藤蔓、生锈的铁栅困住的骏马。曾经有千里之能,却被困在狭小的牢笼里度过四年;如今望着远处自由驰骋的同伴,想象着各种各样的“如果”,眼含泪光地扼腕遗憾。   辛久即便不与姜何处在同一种境地,只是作为旁观者与见证者,也隐隐觉得自己的心一并酸胀了起来。   四年了,那把挂在铁栅栏上的锁早就生了锈。辛久想做那个把锁砸掉,把门打开的人;就算不知道这匹马再次奔跑起来之后还会不会回来,辛久也不忍心他一直这样被困在不属于他的地方。   “学术和科研,你继续去做吧。”辛久说:“你肯定还想继续的,不然那本很难的专著你也不会硬要读一整天;既然你读不下去,早就会忍不住找我和店长聊天了,对吧?”   姜何抿了抿嘴唇,把目光稍稍偏向辛久的方向,并没有否认,也没有同意:   “可是,我现在已经三十一岁了,整整四年没有接触过任何形式的研究,读专著也这么困难,我……我还有可能继续吗?”   “不是有没有可能,是一定。”辛久目光灼灼地看着姜何:“不管你选择继续在花店当老板,还是选择重新开始做科研,生活、时间都是会继续的。   “花店的这些事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工作’,可能只是你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让自己处于某种人际关系里,拥有一个社会角色,好让自己的生活看似正常地运转下去。但你并不会为花店的经营勾画什么愿景,也不会设立什么目标;这就是工作和事业的区别。   “面对科研的时候,你会对自己有要求,有明晰的评价标准,并且会持续地为了这个标准而努力。如果你在能尝试的时候没去尝试的话,之后你会一直后悔下去的;与其现在担心,倒不如早一点开始!”   姜何点点头:“道理当然是这样,我也强迫自己这样想了很久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有过失败的经历,所以想到要重新开始,心里还是会有点犯怵。   “所以即便是想去做,还是会不自觉地怀疑,是不是还会出现之前那样的状况;会不会失败;如果再失败一次的话,又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走出来呢?”   姜何紧紧抿起嘴唇,合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转头看向辛久:“你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吗?你不会这样吗?”   辛久望着姜何轻轻笑了:“做自己想做的事,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目标,是做人才会有的特权。像我这样,人生被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只能尽一切可能低调过完这一生的,跟本不会有这种机会。   “所以如果是我的话,必要的时候,我甚至不介意接受戴义宏教授的帮助。如果眼下确实用得上的话,抛开心理上的不适,对我来说,还是过好自己的生活更重要。”   姜何一边吐气一边缓慢地点头,迟疑着说:“可是戴义宏......其实我有点怀疑,当年他能说假话糊弄我,现在未必就不会。我不想还像之前一样,再迷迷糊糊地被他被糊弄过去了。”   “所以……”辛久问:“你不准备再联系他了?”   姜何想了想,回答:“我还是觉得我要先搞清楚之前的事。四年前,我就是因为不敢面对、怕丢脸,硬是骗自己说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在意了,忍了四年不去过问。然后自己伤春悲秋、顾影自怜,埋着这个心结,白白耗掉四年的时间。   “这次我不想这样了,我有预感,如果不趁着现在的势头把整件事问清楚,我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我就是还很在意。虽然听起来很不洒脱,但不管现在还有没有机会挽回,我都还是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辛久听明白了,点点头,问姜何:“那你准备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姜何忽然表情有些变化,下意识地舔了舔后槽牙,做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吞咽动作,语气里有些为难:   “我可能……要再见一次原舒辰。” 第58章 56.“语言艺术”   第二天,姜何想要联系原舒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两个人重遇之后的每一次见面都火药味十足,实在不是祥和友善的氛围;没掀桌子都是忍耐了,更别提交换联系方式。   姜何没办法,只能如法炮制;又让赵以温当了传话筒,问原舒辰愿不愿意有空的时候一起吃饭。   处事圆滑的人就是如此,有不得不迁就他的时候,也有不得不倚仗他的时候。爱憎分明如姜何,就算不偏好这种处事方式,也还是有用得到这类人的时候。   原舒辰想来也是不好意思拒绝赵以温的;只说一起出去吃饭可以,但要去自助餐厅,两人各付各的。   姜何当然知道原舒辰的意思,她这是在响应姜何之前说的“不要有金钱上的纠葛”,所以就真的一餐饭都不要姜何请。   姜何选的自助餐厅是附近一个商场里的,环境很好,工作日的晚上也还是很多人。   姜何有正经事要问,只随便在一个窗口取了一份铁板烧饭;原舒辰则不然,林林总总地拿了好几个餐盘,各式各样的熟食、甜品、饮品,都分门别类地整整齐齐摆在她面前。   规模体量之大,姜何一个成年男子看着都发怵:“这么多吃得完吗……”   原舒辰因为食物而明媚起来的表情很快不客气地暗了下来,掀起眼皮看了姜何一眼:“只要你不说什么倒胃口的话,我绝对吃得完。”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姜何紧紧抿住自己的嘴唇,脑海中默数五秒,调整好表情和语气,决定还是省去铺垫和客套,尽快直入主题比较好:   “戴义宏跟我说了四年前课题组解散和卖专利的事情,今天找你来,是想你帮忙回忆一下。我想知道事实。”   原舒辰皱了一下眉毛,满腹疑心地上下打量了姜何一会儿,也不跟姜何绕弯:   “我说什么重要吗?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在你眼里,我不是你断送你科研生涯的罪魁祸首吗?”   “原舒辰,”姜何竭力保持着僵硬的微笑,咬紧了牙槽说:“你是非要这么跟我说话吗?泊维是你联系的,买卖专利是你促成的,这总没冤枉你吧?”   原舒辰的脸色猛地一变,有些急躁地正色追问姜何:“戴义宏给你说什么了?”   总算进入正题,姜何把之前戴义宏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原舒辰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好几次张嘴想说话,又忍住了,摆手让姜何继续。直到姜何把事情讲完了,原舒辰已经捂上了心口,大口地喘着气儿。   “呵……”原舒辰气得嗓音都发颤,冷笑着缓缓摇头:“戴义宏真有两把刷子。”   姜何稍稍向前倾了倾身体:“怎么了?他在说谎?”   原舒辰仍旧摇头:“说谎太拙劣了。事情的整体走向是这样没错,但是重要的部分都被他模糊处理了。他当时说服你签专利转让文件,用的也是这种手段吧……”   原舒辰喝了一口面前的杨枝甘露润嗓子,皱着眉跟姜何说:   “当时,戴义宏说的是找我商量毕业论文的事。他说我们课题组的研究不会继续了,让我就在这个基础上准备论文;只要内容扎实,他从中斡旋一下,就可以确保我能顺利拿到学位。   “我一下子就觉得不对,感觉他像是在拿学位威胁我一样。追问之下,他才跟我说是经费不足,要关掉一个子课题。   “当时我就问他了,那组里其他同学要怎么办?那些硕士生,还有只读了一年博士的你要怎么办?实验无限期搁置,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你们的毕业论文写什么?   “但是戴义宏特别信誓旦旦,说你们入学还不久,调整起来很灵活很容易。人参皂苷下还有别的子课题,痴呆症的课题组进入人体实验之后也会用更多人……   “具体我不记得了,反正给我的感觉就是,别的学生都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了,都很顺利;只有我这里是个很棘手的大麻烦,我还不愿意配合,弄得他很头大也很为难。   “再之后就连学位的事情,戴义宏也慢慢开始说得很模棱两可。也不提‘一定可以’的事了,只说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   “在戴义宏跟我的描述里,你们刚入学没多久的人,还有时间在其他子课题里做研究,积累成果。当时人参皂苷的课题是院里出成果最丰富的,怎么看都是前途一片光明。   “但是当时的我,既被明确告知了没有继续实验的机会;又担着研究不充分、拿不到学位证的风险。我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去找的泊维,想着好歹读了三年博士,起码得保住一头才这么做。   “我当时就一个学生,能有什么选择?完全是被他逼到这一步的。怎么他说得反倒像是我故意抛出泊维来诱惑他一样?好像我才是主谋,是获益者,他只是个顺水推舟的人罢了。这像话吗?”   姜何不说话,一脸淡漠的冷静,看着声情并茂的原舒辰无动于衷。   原舒辰微怔,很快蹙起了眉质问姜何:“你不信我?”   原舒辰明显急躁起来:“不是你让我告诉你真相吗?我说了你又不信,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就选择相信你愿意相信的好了,干嘛非要问我!”   姜何没被原舒辰的情绪影响,不紧不慢地开口:   “戴义宏做的事是很过分,但你的行为就完全无可指摘吗?再怎么说,我回国来T大读研,是你直接向我承诺的研究内容;就算你当时受到戴义宏的威胁或劝导,在你得知研究不会继续的时候,就没有想着要告诉其他组员一声吗?   “虽然买卖专利那一步是泊维和戴义宏共同促成的,但你在给他们牵线搭桥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这是共有专利吗?为什么你觉得你一个人就能决定,甚至不用提前跟我商量一下?”   原舒辰短促地出了口气,也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答了:   “我是想告诉你们的,但我离开的时候戴义宏特意嘱咐我,预算不够的事情不能泄露,不然会影响整个课题组的氛围。他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还握着我的学位,我能不听话吗?   “刚我也说了,戴义宏找我的时候,已经把他对你们之后的安排讲得一清二楚了。我邀请你来T大读博,也是他首肯过的。要进行人参皂苷相关研究的话,不止结肠癌这一个子课题,别的子课题也满足。如他所言,之后安排你去痴呆症那组,预算充足,研究也只会更顺利。   “所以当时在我看来,情况就是,课题组要解散,其他同学都有光明前途,都能去预算充足的组继续研究;只有我,极有可能读了三年没成果也没学位。   “戴义宏不让我说解散和预算的事,而且你们确实没有什么要担心要处理的。我当时也只是个学生而已,博三了被学位证书扼住咽喉的学生而已;万一我多一句嘴,消息传出去了,指不定戴义宏还要怎么处置我呢!”   “但是……”姜何干笑了一下:“戴义宏从来没跟我说过让我去另一个子课题,反而是想让我跟着你一起去泊维,但你拒绝了。”   “我……”原舒辰的脸色有些尴尬起来,咬了咬嘴唇,问:“他有告诉你原因吗?”   “有。”姜何笑得很无奈:“戴义宏说,是因为你当时的男朋友吃醋,你要避嫌,不好再带我过去。虽然我确实无权对你当时的考量做什么评价,但……但你自己不觉得这种理由很荒谬吗?尤其在戴义宏已经向你发出请求的时候,你应该很清楚,他当时并不想让我进痴呆症的子课题吧?”   原舒辰不回话了,低下头沉默,半天没有什么反应。垂头思索了半晌,原舒辰抬起眼睛看姜何,神色中有些隐隐的幽怨:   “所以呢?你想知道什么?”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想知道真相。”姜何把背靠在椅子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着摆在桌沿:   “我需要理由。我们是共有专利,就算你出于无奈,为了继续研究,一定要让专利去到泊维手里;那在得知我未来的去路不明的时候,为什么不要我继续参与研究?为什么拒绝我去泊维?我需要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原舒辰垂着眼睛,用手边的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的食物,咬着下唇不说话。   良久,原舒辰把筷子放下了,抬起头微蹙着眉:“今晚真是注定没胃口了……你觉得不想爱人吃醋,为了避嫌所以不想带你过去,是一个很没说服力的理由吗?”   姜何并不避讳,点点头:“如果是你给出来的理由的话,确实没有。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都是把实验排在第一位的人;当时又要去到一个陌生的研究环境,你肯定不会只因为吃醋这种莫须有的事,就放弃一个配合默契的搭档。而且我们俩当时清清白白,你跟我都很清楚,不是吗?”   “好吧……”原舒辰妥协,但脸上并没有一点轻松的神色:“我可以解释,但你得答应我,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些,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第59章 57.说这些的时候应该喝酒   原舒辰那么坚定迫切地想要完成研究,还有一部分原因,连戴义宏都不知道。   结肠癌这一研究领域,是原舒辰自本科毕业之后就一直高度关注的。如此集中且明确的研究兴趣,一般都和自身的经历有关,原舒辰的情况也不例外。   原舒辰自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母女两人寄居在姨妈一家,跟姨妈、姨夫和表弟一起相互扶持着生活。   在原舒辰读高中的时候,母亲检查出结肠癌二期;积极治疗两年,最终还是不治身亡了。直到母亲去世,原舒辰才知道,原来母亲那边一直有结肠癌的遗传病史。   所以严格来说,原舒辰从本科入学起,就是冲着研究出新药、新的结肠癌治疗方案去学习的。   虽然她也明白,这种执念只是自己无法释怀的心结。就算之后真的研究出了新成果,自己也没有能力救回长眠地下的母亲了。但这个执念同时也像是灯塔,让原舒辰一路从本科到硕士博士,都走得无比清晰坚定。   原舒辰本来已经决定好了的,自己博士毕业,带着那么厚一册有关结肠癌治疗方案的论文走出学校,就是她容许自己释怀的时候。这么多年的潜心研究,她认为是时候可以放自己自由了。   但博三下半学期,原舒辰的表弟在一次体检中也被查出了结肠癌二期。   那个时候,姨妈、姨夫和表弟就是原舒辰仅有的亲人了。面对这个检查结果,忙乱之余,大家好像也都很熟悉。   从医生嘴里说出来的专业词汇、药的名称、副作用、方案选择;检查室在哪里,CT室在哪里,住院部在哪里,饮食要怎样注意……大家全都清楚,和之前原舒辰母亲住院时并无二致。   家里人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信任、配合主治医生的治疗方案;相信十年过去,医疗水平的进步会让表弟跟母亲有不同的结局。   原舒辰从没有像那个时候一样,如此充分地理解人为何需要宗教。足够无力、足够无助的时候,是本能在驱使自己要相信一些抽象的力量。   也是在这个时候,原舒辰得知已经进展到动物实验的课题组,要因为经费问题解散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在心结快要释然的时候,它忽然又变成了亲人的一线生机;而戴义宏却在尝试把这一线生机掐断。   原舒辰不可能妥协的。她知道,一旦自己妥协,到时候表弟如果真的无法痊愈,她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原舒辰从小就是学习不需要家长操心的孩子,按照大人们的期望,考出理想的分数,进入理想的大学,过关斩将一般,一路畅通地从本科读到博士。   在这之前,原舒辰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学业上失足;甚至还不是担心自己拿不到理想的成绩,而是担心自己拿不到学位证。   但当时的情况,原舒辰宁愿干脆不要学位证,甚至不要毕业证,也要继续把研究做下去。   可能说起来略显迷信,虽然不同的个体患病的情况不同,但原舒辰就是有预感:到治疗后期,表弟会和母亲一样,支撑不住单抗靶向药的副作用,不得不减药;而后病灶就会因为药量的减少而不受控制地发展转移,再找不到有效的办法。   但人参皂苷Rh5,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有效的办法。   既然戴义宏明确表示他不会继续实验,原舒辰当然要尽一切可能寻找其它支持;这就是她联系泊维的直接原因。   说到此处,原舒辰有些哽咽,抿起嘴唇,偏开眼睛停下了。过一会儿,忽而有些刻意地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说这些的时候应该喝酒才对。”   姜何想说点安慰的话,但好像不管怎么组织语言都显得苍白,毕竟他自己完全不能想象在原舒辰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更显得慌乱且笨拙:   “那个……你还好吗?”   “嗯。”原舒辰笑着点点头:“就是觉得挺荒唐的。我姨妈一直知道我的生父是谁,只有我直到那个时候还被蒙在鼓里。所以当时,我是以泊维第二大股东的私生女的身份,获得了一个递交研究方案的机会。   “你能想象那个场面有多狗血吗?一下飞机就去采血做亲子鉴定,在汽车旅馆里等结果出来,然后被一屋子不知道什么职级的人围着,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表演节目一样,兴致勃勃地看我要拿出一个什么方案给他们。   “后来,也不知道是要给股东面子,还是确实如他们所说,泊维内部研制出的一种溶剂刚好适配Rh5,总之我给的方案就这样被同意了。   “然后就是谈价钱的阶段,你也知道的,专利是戴义宏那边找的关系办下来的,他是第一发明人。之前就有点奇怪,动物实验才刚结束,有必要这么早申请专利吗?这种专利有用吗?一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是被他用来坐地起价的东西。   “专利是四个人共有,泊维那边给不了戴义宏要的那么多,但钱少了戴义宏又不肯松手。眼看着半天谁都不愿意让步,我耽误不起时间,把我的那份也给他了;相当于他拿了50%,你和许医生一人25%,这下金额他才满意了。   “他还跟你说,是他帮你和许斯哲争取了好价钱,其实根本不是。泊维给的购买预算一直就那么多,他争取走的只是我让出来的份额。   “再之后,我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去美国的时候;戴义宏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把你也一并带过去。我当时刚走完入职和签证的流程,正是所有人都对我这个私生女身份很好奇的时候。   “我一来不好在这种情况下跟泊维再提要求,二来也不想有别的人再看到我这种糗样;就搪塞戴义宏说是怕对象吃醋。   “然后戴义宏立马就说他理解我的担忧,笑呵呵地说他也不强求,只希望我在美国那边能继续想做的研究,学生有所成就就是老师最幸福的时刻……呵呵。   “后面的对话他完全没提你的情况,一直在聊别的。我以为你的情况并不紧急,还有别的路可以选,他只是随口一问;毕竟之前他跟我描绘的你的前景很广阔,也说你会继续留在别的子课题,所以之后我也没怎么在意,匆匆忙忙去美国那边了。   “我有意断掉了和国内的联系,毕竟大家一旦打问起来,我是私生女的事情肯定瞒不住,总归还是觉得不光彩。   “所以我也是回国之后才发现你没做科研了,也不清楚你当时遇到什么情况,有点想当然;只觉得自己没做过会让你那么讨厌我的事,觉得很不理解,所以在辉记那次话说得很过分,现在想来也挺不好意思的。”   姜何听的时候一直低着头,靠着椅子背,从始至终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不清表情,也不说什么话来回应。   原舒辰觉得是自己说了太沉重的话题,又是癌症又是私生女的,故意假装不在意地笑了几声,端起面前的饮料杯子喝了几大口下去:   “没事儿!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我尽量都告诉你,只要你别说出去就行。”   姜何的眼神颤了颤,有些僵硬地直起脖子,问:   “去泊维之后,研究接着做下去了吗?成功了吗?药做出来了吗?”   “嗯,”原舒辰微笑着点头:“药做出来了。我走的时候,他们刚开始走药监局的审批程序,顺利的话,可能半年后会进入市场。”   “你之后还有继续深造吗?你的学位一直没拿到吗?”   “在美国找了一个还算合适的在职博士项目,咬着牙读完了,也算是有个学位吧。”   “那……你表弟还好吗?”   “他啊,就跟我预感的一样,单抗靶向药的副作用他撑不住,减药之后病灶发展得很快。后来接他来了美国,参与了人体实验,用了试验阶段的药。但那时候我们团队欠缺经验,他自身身体状况也不好,最后还是没办法。”   姜何脑袋一下子空了,不知道这话自己要怎么接。本来不打算问这个问题的,这时候也没有办法了:   “还有那个,你说你读博的时候谈恋爱的事……”   “啊这个啊!”原舒辰脸上的表情很快明朗起来,略显抱歉地朝姜何笑笑:“上次在辉记,我忽然说以为那时候你暗恋我,你吓坏了吧?对不起哈……   “那时候我确实有在谈恋爱,只是都瞒着大家了而已。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过,好像因为我们当时一个组,一起进出实验室比较多,很多学弟学妹把我们当CP了。出于礼貌,基本不会在我们面前直说,但是他们私底下会传,就让我当时的对象听到了。   “我有在努力避嫌了,但好像没什么用,他们该怎样还是怎样。我也被闹得有点累了,成天到晚听人给我复述我俩之间并不存在的故事,成天到晚应付枕边人的飞来横醋,所以自己也有点草木皆兵了,确实不好意思啊……”   姜何有点不理解,轻轻皱了皱眉:“如果真有这种事,并且造成了这么多麻烦,你们干脆公开不就行了?这样不是全解决了?”   原舒辰轻声笑了,弯着眼睛摇了摇头;想要解释点儿什么,好像又有些犹豫:   “今晚已经说了这么多,貌似也不差这一件哈……”   姜何不知怎地,忽然产生了一个狂野的猜想,瞪圆了眼睛试探地问:“你当时不会是……师生恋吧?”   “什么啊!”原舒辰赶忙制止姜何的猜想:“不是!学院里的老师都是叔叔爷爷辈的了好吗?能跟谁师生恋?亏你想得出来!”   姜何仍旧不解:“那为什么不能公开?都读博士了,谈个恋爱还要藏着掖着?”   “嗯……因为……”原舒辰转了下眼睛,抿了抿嘴唇,明显放低了声音:“谈的是女朋友,不是男朋友。” 第60章 58.介绍一下我的男朋友   姜何挑高了眉毛,轻轻地“嘶”了一下,略显生硬地点了点头:“哦……”   原舒辰的反应比姜何还惊讶,疑惑地歪了头看着姜何,蹙着眉问:“这么平静?难道很明显吗?”   姜何又摇了摇头,表情仍旧很有限:“不明显,只是我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过度反应的事。”   原舒辰没想到姜何会这么说,下意识稍稍眯起了眼睛,饶有兴味地盯着姜何看:   “没发现啊……忽然觉得现在的你好像也不是个很讨厌的人。”   说着,原舒辰像是找回了胃口,拿起面前餐盘里的照烧肉串,咬了一块下来,一点不客气不收敛地大口咀嚼着。   “但我对你还是喜欢不起来。”姜何神色无异地看着原舒辰,话说得很平静。   原舒辰稍稍愣了一下,咀嚼的动作微顿,很快就继续了,对姜何点了点头。   姜何解释:“虽然换位思考,我面对那样的意外,那样的外部环境,和那样的机会,未必不会跟你做出同样的选择;但是我毕竟不是你。   “我真真切切地在这件事里遭到了背叛,我的权益在我不完全知情的情况下受损,你们在没有告知我的情况下擅自做了决定……我没办法那么淡然地说我可以理解,或者我不在意。”   原舒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偏了偏目光,点头说:   “我明白。我对戴义宏也是这样。虽然知道他也有为难的地方,知道他当时的做法不完全出于自私,也是在为他所管辖的集体谋取他认为最大的利益。   “那些钱他也没有私吞,全部给了实验室。但就算知道这些,我还是到现在都看他不顺眼,也不想跟他多接触。”   姜何和原舒辰目光交汇,两人都没对彼此做出什么友善的表情;只勉强点了点头,嘴角抬起的幅度都很吝啬。   没有别的话想说,这桌的空气在喧闹的餐厅里显得异常安静,有些尴尬。姜何和原舒辰也不再干巴巴地对视,默契地都低下头吃东西。   姜何之前拿的那份铁板烧饭有点凉了,味道一般。姜何吃得有些勉强,很不积极,没吃几口就兴致缺缺地把餐具搁下了。   原舒辰正在拌沙拉,忽然抬眼看着姜何感叹:“我发现你好像变了很多,之前读书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你像是个圣人。别人夸你你也不会表现得很高兴,骂你你也不会表现得很失落;也就是做实验的时候偶尔会苦恼一下,平时基本看不出你有什么七情六欲。   “但感觉你现在变坦诚了很多,有事儿也不会憋着,有不满就表现出来。还有你刚才说,虽然接受我的解释,但还是保留讨厌我的权利;我其实挺惊讶的。感觉之前的你不太会说出这种话来。”   “嗯……”姜何敛神正色,说:“之前可能没这个意识,现在我觉得,对自己的内心感受保持真诚是好事。”   原舒辰点点头,用一只手托着下巴:“那我现在非常真诚地问你,你可不可以真诚地告诉我,你是认真想要开花店吗?以后也开吗?”   姜何很干脆地摇头:“应该不会。本来之前我在花店也没有什么具体工作,只是过去坐着看看而已,具体经营都是赵以温在管。现在又招了新员工,更不需要我干什么了。   “可能我还是会去做科研吧。前几天在读专著复健了,只是好像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如果能申请到读博的机会的话,我还是挺想去再读一下的。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没有这种能力,但总想再试一下,把自己四年前的生活找回来。”   原舒辰叼着杨枝甘露的吸管,垂着眼睛默默地听着,末了点点头,抬眼看着姜何说:   “我在美国工作的时候也找过在职博士的项目,我当时的基础情况还跟你挺像的,都是硕士读完之后博士读了一半。当时我有整理一些差不多水平的学校和导师的信息,我回去之后找一下,能找到的话我发给你做参考吧,你给我个邮箱。”   “我邮箱……”姜何有些不自然地用手在桌子边缘上下蹭,迟疑半晌,表情有些尴尬:“那个,但是,我们现在还没到这么熟的程度吧?感觉在这种状况下分享信息有点奇怪……”   原舒辰微怔,很快又爽朗地出声笑起来,弯着眼睛笑盈盈地说:   “就算这样,我们也可以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吧?你要还是想把我当仇人的话,就当是利用我了;你又不会有什么损失,我也不介意被你利用。   “啊,不过我整理的这些也是三四年的了,可能有些具体情况这几年会有变化;你看到感兴趣的再去官网确认一下吧。”   姜何仍旧有些不自然,僵硬地点了点头,打开手机邮箱的个人信息页面,给原舒辰递了过去。   原舒辰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照着录入,很快结束,便把姜何的手机原封不动地递回去:“我今晚就发给你。”   姜何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有些好奇,小心探问:“或许……你回T大当老师的事,也去找过戴义宏帮忙吗?”   原舒辰抿抿嘴巴,转了转眼睛,有些刻意地微笑了一下:   “嗯……是有吧。虽然我也不想承认,但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眼里确实需要容下几颗沙子才行。太较真的话,自己和别人都会很累的。”   姜何蓦地轻轻笑了:“有人对我说过跟这差不多的话,他也劝我接受戴义宏的帮助;你也这么说的话,可能确实值得考虑吧。”   “当然了!”原舒辰已经把杨枝甘露喝完了,吸管再吸不出东西,咕嘟咕嘟地响:“肯定是自己的前途更重要啊。而且,越是不喜欢的人,才越要多点占他便宜不是吗?”   姜何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只一言不发地轻轻点头。   这家自助餐是限制时间的。姜何和原舒辰坐了太久,店员来提醒过,两人方起身腾了位置。   餐厅在商场的四层,出了餐厅之后,两人不得不同路一阵。   此时的商场正是人多的时候,原舒辰和姜何并排走着,隔着一段介于得体和疏离之间的距离。   两人都有些不适应,一时沉默着不说话,来往的嘈杂语声路过此处都要绕开走。   气氛貌似比相互讨厌的时候更尴尬了,但压在心口的重量似乎又确实轻了一些。   “话说,”原舒辰走着走着忽然开口,转头看姜何:“你继续去读博的目的是什么呢?我当时读在职博士,是因为不想之后也留在制药行业;但如果想进高校的话,就一定有一个学位上的门槛,所以才累死累活地弄到了一个学位。   “但你这些年都在Anyway花艺吧?三四年不也都这样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你好像也没有很明确自己不喜欢开花店。你现在想继续读博,是因为真的喜欢,真的想要做这件事;还是因为弄清了四年前的事觉得遗憾,一定要拿到本该拿到的东西才算了却了执念?   “我问这个可能有点涉及隐私,你也可以不用回答我的。我只是想提醒你要想清楚。读博至少也得四年时间,如果终于读完之后,又发现这其实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那这个代价就很高了。”   姜何凝神听完,说:“我还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纠结这些太早了,有没有学校要我还不一定呢。”   两人快要走到电梯口时,姜何忽然默默转了方向,走进了旁边一家甜品店。   原舒辰有些纳闷,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也跟上去,也不确定是不是要出于礼貌等一下姜何;只能先略显无措地在原地站定,探着脖子看姜何去干什么。   甜品店的装修是蓝色调,铺面不算大;透过浅蓝色的玻璃墙,能看到里面只坐了两桌客人。   辛久正坐在桌前低头看手机,没注意店里新进来了什么人。姜何迈着步子走过去,抬手去摸了摸辛久的头。   “嗯?”辛仰起脖子,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圆溜溜的:“哦!你们结束了吗?”   “嗯,”姜何把手挪到辛久肩头,轻轻朝自己的方向揽着:“你还想买点什么带回去吗?还是我们现在就回家?”   “直接回吧。”辛久撑着桌沿站起来。   店里地方小,桌椅摆得很紧凑;辛久从桌子后面出来的时候有点挤,重心稍有不稳,朝姜何的方向斜着倒了一点。   姜何用手轻轻稳在了辛久腰侧,等他出来站稳也没收回去,跟在他后面一起从出了店门。   辛久都走出去了,才意识到原舒辰一直就站在这里。   辛久和原舒辰面面相觑,表情看似差不多生硬,实则同等慌乱且震惊;没有人知道张开嘴后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姜何看看原舒辰,又看看辛久,有些情不自禁地想要提起嘴角。   姜何把放在辛久腰际的手拿开了,转而拉住了辛久已经渗出了点汗的手:   “遇到了就介绍一下吧!这是我的男朋友。” 第61章 59.势必会到达的未来   原舒辰睁圆了眼睛,稍稍欠身朝辛久点点头:“你……你好。”   辛久觉得自己脸上没有一块肌肉是不僵硬的,完全想象不到自己此时是一幅怎样的表情,凭着本能说:   “原小姐好,又见面了。”   “你……”原舒辰看看姜何,又看看辛久和姜何牵得紧紧的手,再看回辛久:“你真是他男朋友?”   辛久这才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多么公共、多么不适宜牵手的场合;像是碰到滚烫的水壶一样,“咻”一下把自己的手从姜何手里抽了出来,忙忙乱乱地插进口袋里,一双耳朵红得发烫。   辛久心虚地抬起眼睛看原舒辰,又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用蚊子叫一般的音量回答:   “嗯。”   被甩开了手的姜何倒也不恼,笑嘻嘻地把手搭上了辛久的肩膀,压低了嗓子多补充了一句:   “是已经同居了的男朋友!”   原舒辰一愣,看着面前两人可爱的表现,忍不住又出声笑起来,开玩笑地揶揄仍在害羞的辛久:   “噢——我说呢!怪不得那天在辉记见面的时候骂得那么狠,原来是袒护男朋友啊。那战斗力,之后我再去Anyway都有点害怕会见到你了……”   辛久一时间还有点反应不上来,面对原舒辰这些话,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有尴尬地在一旁赔笑。   原舒辰转而去跟姜何说话,扬起眉梢嘴角问他:“哎,那你答应我今晚的事不告诉其他人,看这意思,是要食言了吗?”   姜何转了转眼睛,开始跟原舒辰玩文字游戏:“辛久……对我来说也不是其他人……”   原舒辰无奈,边摇头边翻了下眼睛,笑着妥协:“好吧,就只能告诉辛久哈!其他人,包括赵以温,都别说;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跟他说这些。”   “好。”姜何爽快地点头答应。   “啊不过,”原舒辰忽然反应过来,露出一个略显八卦的笑:“你们这算是‘办公室恋情’了吧?店里统共三个人,赵以温知道这事儿吗?”   “我还没说,但没关系的,我又不管事儿,不会给他造成什么职场压力。”姜何把辛久揽得更紧了些:“告不告诉他我倒无所谓,等等看辛久什么时候愿意吧!”   “哦?那赵以温好像也太惨了,怎么我们什么事儿都瞒着他了……”原舒辰朝辛久笑笑,劝道:“你们成天一起工作,这种事瞒不了多久的,尽量早点说吧!不然,我嘴巴也不是很严,可能什么时候一个心软嘴快,就是我先告诉他了。”   “没事儿不着急,”姜何拍拍辛久的肩膀,低头跟他说:“你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不想说就一辈子不说。我这儿还兜着她的事儿呢,她不敢说漏嘴的。”   说完,姜何抬头,朝原舒辰半炫耀半威胁地笑了一下。   “嗷哟——”原舒辰夸张地皱起眉眼,撇着嘴,抬手捂住自己的腮帮子:“不行了不行了,甜掉牙了这要……我放弃了行吗?让赵以温自求多福去吧!”   出了商场,跟原舒辰告别后,姜何和辛久一起打车回家。   辛久完全没想到自己今晚会跟原舒辰出柜,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刻,被姜何介绍为他的男朋友。   虽然也不能说是不愿意,但是这些事发生在自己毫不知情、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有点让人措手不及。打乱了原本两人稳定的相处节奏,辛久一下子有点抓不住头绪。   一直到下了车,复盘了一路的辛久有点忍不住了,在走回家的路上问姜何:   “姜何,我们有必要把我们的关系告诉原舒辰吗?我其实不太喜欢那个人……”   “这不是遇见了嘛,就顺便介绍一下。”姜何拉住辛久的手:“而且你不是之前吃过她的醋吗?我直接告诉她你是我男朋友,你就不用担心我俩还会有什么了,是吧?”   辛久皱着眉申辩:“我早就不担心了好吗?自从看到你俩在辉记吵架的时候就不担心了!那家甜品店我又不是非要今天来吃,要不是你非要我来,我才懒得在那儿等你们好吗?”   “好好好……”姜何笑着点头。   “我说真的!”辛久狠狠捏了一下姜何的手。   “我相信你,”姜何转头朝辛久笑笑:“是我自己,有了男朋友想要炫耀,所以才一时没忍住想告诉她。没提前征求你的意见,是我考虑不周,还请我的小男朋友不要生气了……”   “喂!”辛久赶忙压着嗓子出声制止:“你还乱喊?”   “好好好不喊了,”姜何又笑嘻嘻地逗辛久:“那在外面你想我怎么叫你?辛先生?辛久同志?”   “姜何!”辛久像一只呲着牙的小奶猫一样,瞪着眼睛看着姜何:“你再这样……”   想不出后面要说什么,辛久气恼,把姜何的手甩开,自己插进了裤子口袋。   姜何轻声笑了,伸手穿过辛久的臂弯,变成了两人挽手的姿势,继续向前走着。   这晚的温度不高,夜风明显比往常更大更凉。附近公园的莲花开了,空气里也带了些浅浅的幽香。   难得天气好,两人决定在小区院子里散一会儿步再回家。姜何跟辛久大致讲了讲原舒辰这晚说的话。   辛久耐心听过,半晌也不知道作何评价。只觉得这些事好像发生在谁身上都太倒霉,太辛苦;这时候再去分析责任好像已经很苍白了,只觉得世事无常,无比唏嘘。   两人沿着小区的健身步道一路走着,头顶的路灯发着暗暗的光,在随风轻摆的枝叶间闪烁。   “姜何,”辛久忽而转头,看着姜何问:“那现在弄清楚了之前的事,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接下来……”姜何仰起头想了想:“花店的事可能就又要交给赵以温了。这我倒不是很担心,他一直都做的很好,现在还有你帮忙,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可能就要开始整理申请材料,准备申请去合适的学校读博了。”   辛久不太了解高等教育的升学机制,有些没头没尾地问:“重新读博吗?从博一开始?”   “嗯,”姜何看着辛久点点头:“我现在只能从博一开始了。不过没关系,从头开始就从头开始吧,起码我还有这个机会,有这个意愿和勇气,也就够了。   “原舒辰问我,我想继续读博,是因为真的想去做,还是因为想要解决某些遗憾或者执念。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现在不去尝试一次的话,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做科研了。   “我担心之后真的没机会的时候,会因为这个时候没去尝试而后悔;就像现在的我后悔四年前没有坚持下去一样。”   辛久点点头,眉间隐隐有些担忧:“可是,你不是说你读专著的时候很吃力吗?只是说如果的话,如果申请不上读博士的机会的话,要怎么办呢?”   “那也没有办法咯,”姜何轻轻扬了扬嘴角:“如果尝试过发现不行的话,就算了吧。但是好歹之前有硕士的学位,进研究所,做一下研究助理可能还是可以的。就是得去麻烦戴义宏帮一把,不然门路也很难找。”   辛久有些惊讶:“你愿意去找戴义宏帮忙吗?真的吗?”   姜何微笑着点头:“嗯。你不是告诉我,过好自己的生活最重要吗?理智分析,四年来我躲在Anyway花艺里当‘吉祥物’,已经没什么社会关系或社会经验了。这种情况下要进研究所做科研,当然需要其他人帮忙牵线搭桥,不然没有人敢用我的。”   辛久看着姜何,沉默着愣了一会儿,又主动靠过去,贴着姜何的手臂,把姜何的手牵起来了。   辛久莫名有些伤感,有些替姜何委屈,喉头略微哽咽:“哥,你好辛苦。要是没有之前的事,哪会有地方会不要你啊……”   姜何的心几乎要被辛久的反应融化了,忍不住低头在他额头上啄吻了一下:   “这有什么的,我没事儿。现在我不想这些了,我只想好好申请博士项目,之后能好好做科研,我也就满足了。   “成果嘛,没了再做就是了。好歹也读了那么多年书,泡了那么多年实验室,我才不信那就是我能做出来的最后一个成果!”   两人走到了路口的转弯处,头顶的路灯没有了树枝树叶的遮蔽,轻轻暖暖地均匀散落,落在行人的面颊和肩头,像是温柔而静默的圣光。   姜何低头看辛久的时候,眼睛里映着路灯的光点,亮亮的,显得坚定又平和。   辛久心中忽然一颤,他确信自己是第一次从姜何眼中看到这样的神色,有些惊讶,又替他觉得幸福而幸运。   在花店“归隐”四年、隐没一切的姜何,终于在此刻看清了他真正的渴望、真正喜欢的事。   “真好。”辛久由衷地微笑起来。   这才是姜何该有的样子。是坚定强干如姜何,某天势必会到达的未来。 第62章 60.“某个瞬间”   辛久从未思索过关于人生方向的事情。   事实上,在遇到姜何之后,辛久发现自己有很多未曾思索过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是有什么人生方向。每年换一个城市、换一个圈子生活,平凡而透明地过普通的日子,一段一段拼凑出纷纭的人生经历。   四处流浪,不停地改变方向;这也算是一种人生方向吗?   辛久不知道。   如果一个人的人生方向,和时间流动、季节更替的方向一样清晰明了,那该多简单!但这样的话,也就没有了做人和做动物时最本质的差别,因此也丢失了做人的精彩之处。   每个人的生命轨迹本该各有不同。有些人有明确的目标和追寻,有些人漫无目的地漂泊游弋;本身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精彩,只是没有办法结伴而行罢了。   没关系的,辛久想,反正自己也早就熟练了如何告别。   这次只是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生活场景,时间久了一些;大不了困难一点,伤心一点,咬咬牙,也就能回到自己该有的人生轨迹了。   一个一无所有,处处小心的禾鼠精,在做人的时候也只有有限的选择权利。   姜何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来店里,在家专心搜集信息,整理自己的学习经历和研究成果,为投递申请资料做准备。   Anyway花艺只剩下赵以温和辛久两人,和之前一样,有条不紊地管理着花店的日常经营事务,完全没有因为姜何的缺席而受什么影响。   姜何从一开始就不参与花店的经营,所以退出的时候就也不存在掣肘之处。大概也是姜何一开始就抱定了会离开的心思,才能安排得这样利落干净吧!辛久这样想着。   “辛久,”赵以温正在学着记账,实在头昏脑涨,从柜台上直起腰抬起头,一边捏太阳穴一边皱着眉:“你先别忙了,我跟你说件事。”   辛久正整理店里的客人DIY作品,闻言停了手,拉开工作台边一个椅子坐下:   “怎么了哥?”   赵以温放下了手,有些用力地眨了眨困乏的眼睛,语气平静地说:   “我跟原舒辰,我俩决定不继续发展了。”   辛久心中一跳,他隐约记得赵以温曾经说过,原舒辰是他这些年遇到的唯一想要接触的人,是能打败赵以温对财神爷的喜欢的人。   辛久着实惊讶,又难免地替赵以温可惜:“为什么啊?你们之前不是一直处得很好吗?”   “唔……”赵以温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笑了笑,说:“就是慢慢感觉到,我们彼此之间相处起来不太轻松。喜欢肯定还是喜欢的,但就是觉得不合适了。”   “啊?”辛久纳闷:“可是……既然喜欢,不是应该一起去找更轻松更舒服的相处方式吗?就这么放弃了,不会觉得很可惜吗?”   赵以温摇摇头:“没办法的,我不能那么自私地要求她改变什么。况且,有些已经发生过的事不是努力就能扭转的。是会有点可惜,但也只能是这样了。”   辛久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些话也像是他和姜何的处境。   放在一旁充电的工作手机收到了消息,亮了一下,锁屏壁纸上的香槟玫瑰变回了鲜艳的财神图。   赵以温探头看了一眼,只是一条话费短信,就没去管,接着说:   “在知道她和姜何之间发生过什么之后,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跟她相处。虽然他们彼此已经谅解了,但那么多机缘巧合,即便是身不由己,事实也是,原舒辰的行为逆转了姜何原本的生活轨迹。   “再之后,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不自觉地很有压力,不自觉地想起她和姜何之间的事情,心很乱。我知道这也不完全是她的错,但就是觉得很别扭。   “可能我跟她就是有缘无分的那种吧。其实我一早猜到会是这样了,只是一直没舍得停下来,想跟她再多相处一段时间而已。”   辛久听得有些怅然,配合着店里流淌的冷爵士纯音乐,用手撑着一侧脸颊,看着店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失神地发呆。   赵以温出声笑了笑,情场失意的明明是他,他反倒要反过来安慰辛久:   “没事的,分开就分开,我们挺和平的;况且我们还没正式在一起。而且就算分开了,之前一起经历的很多事现在想起来还是很甜蜜很幸福;反而要是继续勉强在一起的话,可能这些仅有的甜蜜都没法幸存了。   “这种事没办法的。世界上没有哪一对恋人真的像拼图一样,能那么严丝合缝地拼起来。没有完美的爱情,总要彼此包容接纳一些拼合不起来的地方。但要是实在没办法调和的话,削足适履,对谁都不好。”   辛久仍旧有些不解:“可是,怎么判断有没有办法调和呢?”   “嗯……”赵以温凝神想了想:“这就得看个人判断了。要真遇到没法调和的地方,自然就会产生怀疑;剩下的就是自我印证,然后做出决定,就好了。”   辛久有些紧张地扣着手指:“就……这么简单?”   赵以温点点头,笑得有些无奈和憔悴:“嗯,方法就这么简单。但过程可能有点难。会很伤心,很遗憾,无数次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没别的办法。总之不容易。”   末了,赵以温忽然补充道:“对了,这件事先别告诉老板吧。我怕他知道我俩分开的原因会为难。感觉最近你和老板关系挺不错,要是他没问起的话,也别跟他提了。”   辛久有些木木地点头,半晌没有说话。   天色渐晚,店门口的街道上亮起了路灯。辛久蓦然又想起和姜何一起吃肯德基的那天晚上,两人一起坐在窗边,看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的场景。   那个时候,辛久想,自己好像真的有某个瞬间想要奋不顾身地去爱姜何。   但现在,还可不可以呢?   “哥,”辛久轻轻呼了一口气,目光果决地看着赵以温:“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晚上快九点的时候,南州市忽然开始密集地闪电打雷;风也明显变大了,落在人行道上的焦黄叶片贴着地面乱飞,俨然是暴雨来临的前兆。   辛久见晚上客人也不多,说自己住得近,让赵以温提前回去了。快到十点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辛久拿了店里放的一把伞,也提前关了店回家。   辛久开门的时候就听到姜何在里面跟人讲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扭了钥匙进去了。   姜何正在玄关换鞋,举着手机拿着伞,看样子正准备出门。   “哦?”姜何看看辛久手里的伞,又看看辛久,淡淡地朝他笑:“我还想着去店里接你……”   辛久稍稍弯起眼睛摇摇头,轻轻把门关上,用手势示意姜何继续讲电话。   姜何接过辛久手里湿哒哒的伞,趿着拖鞋朝阳台走过去,把手机开了免提:   “没事儿,妈,辛久回来了。中秋节你要干嘛?要不要自己跟他说?”   辛久一怔,换鞋的动作停下来,朝阳台的方向有些懵地看着。   姜何把伞在阳台撑开晾着了,笑着又走出来。手机听筒里传来何文茵的急促的声音:   “哎呦你跟他说嘛!上次见面丢死人了,我还尴尬着呢。你跟他说,说是我请他来的就行了……听到了没姜何?”   姜何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朝辛久挑挑眉,凑近了听筒回何文茵的话:   “可我刚才就开免提了。”   “啊?”电话那头的何文茵明显慌了:“辛,小辛啊,你在吗?”   辛久看着姜何无奈地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手机,走去客厅沙发上坐下:“我在,阿姨。”   姜何也紧跟着,挨在辛久旁边坐下。   “小辛啊,”何文茵清了清嗓子:“那个,姜何跟我说你在南州这边没有亲戚,中秋节也不回家,要不就跟姜何一起过来吧?我们家就我和姜何他爸两个人,凑得人多一些就也不冷清了,怎么样?”   辛久看看姜何,后者只是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他,完全没有要发表建议的样子。辛久便问:   “会不会不方便啊阿姨?”   “哈哈哈哈哎呦,”何文茵在电话那头笑起来:“傻孩子,怎么不方便!我们以后春节都要一起过的……”   “咳咳!”一旁的姜何忽然瞪大了眼睛,朝电话那头的何文茵“使眼色”。   “这有什么的?”何文茵话里笑意更浓:“辛久啊,阿姨跟你说,刚姜何可是告诉我了,他这辈子就认准你了。我就那么一说,说爸想给他介绍对象,他差点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   “可以了妈,”姜何的表情有些尴尬,放低了声音说:“算我求你了,剩下的真得我来……”   “好好好,”何文茵见好就收,继续跟辛久说:“小辛啊,中秋节跟姜何一起回家吃饭啊!空手来就行,不用带什么礼物,家里过节的时候东西太——多了,全是你叔叔那边的朋友送的,根本吃不完。阿姨说真的哈,不是跟你客气!”   “啊,好……那谢谢阿姨……”辛久有些局促,捏着手机有点不知所措。   “行,那我们到时候再见吧,没事儿挂了啊妈。”姜何赶忙接过手机按了挂断键;提示音响了之后,劫后余生般暗暗舒了口气,“哗”一下倒在了沙发靠背上。   辛久好奇,朝姜何转过身,用手肘碰碰姜何的胳膊:“怎么了?你跟阿姨说什么了?”   “你不都听见了嘛……”姜何撇撇嘴,有些不好意思地偏开了目光:“我说我这辈子认准你了。”   辛久并不相信:“还有呢?你不是说恋人之间的信任很珍贵?”   “还有……”姜何无奈,稍稍低了低头,脸颊染上了一抹淡红色。   辛久还是头一回见姜何露出这样羞赧的表情。只见姜何垂着眼睛弓着后背,像被主人戳穿了计谋的大狗,躲避着辛久的注视小声嗫嚅:   “我还说……我准备向你求婚……” 第63章 60.“某个瞬间”(补点糖)   辛久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姜何的头低得更低了,曲起手指在沙发坐垫上无意识地挠着。   辛久偏开头低声笑了,伸出两只手捧住姜何的脸,歪着头看着他的眼睛问:   “我没听清楚,你刚说什么?”   姜何的脸在发烫,一双眼睛水亮水亮的,眼神闪烁着,用牙齿咬着下嘴唇不说话。   辛久鼻尖有些酸酸的,眼眶也发热。在想到要说什么之前,辛久先一步合上了眼帘,捧着姜何的脸吻了过去。   辛久含住了姜何仍旧僵硬紧张的嘴唇,用舌尖撬开了姜何紧闭的牙关,饱含爱意地轻吮着。吻到姜何的手已经从腰际蹭到了衣摆下缘,想要探进去一通作乱的时候,辛久才向后撤开停下。   姜何还想要再凑上去,被辛久按住了肩膀挡下了,眉眼间隐隐有些急迫和不满:   “具体怎么计划我都没想好,才刚想着怎么量你指围,就被我妈把整件事捅出来了。”   辛久弯起眼睛笑,跨坐在姜何腿上,两手搭着姜何的后颈:“你准备怎么量?”   姜何把手扶在辛久胯骨上,大言不惭地说:“我的计划是,今晚做一些消耗体力的事,趁你睡得熟了再……”   “打住哈!”辛久制止:“明天我要上班,少想这些。”   姜何耍赖似的抬了抬下巴:“那你今晚就直接配合我量好,我就不干别的了。”   辛久伸手去戳姜何的额头:“你想得美!”   姜何真的畅想起来,仰面靠在沙发靠背上,神色温柔的看着辛久:“其实我还想过,我们可以在英国的小教堂里办婚礼,或者公园的草坪上。选一个有阳光的日子,请几个家人和朋友来一起见证,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   辛久抿了抿嘴:“可是,如果我们不是在英国生活的话,就算结了婚办了婚礼,回国之后还是没有法律效力,不是吗?”   姜何点点头:“是。”   辛久又问:“那为什么要求婚?以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的关系,最远也就是走到这个阶段了不是吗?”   姜何从沙发背上坐直了,神色很坚定地摇摇头:   “不是的。我想跟你求婚,跟你办婚礼,不是为了让我们的关系有法律保护,也不是为了建立一个契约。我只是想变成你的家人,成为你永远可以相信的人。但这个过程,对我来说,需要一个非常非常正式的仪式。   “我想名正言顺地把你介绍给父母,介绍给身边的朋友;名正言顺地要你每天按时回家,有事的时候报备行程。   “再遇到人要你私人微信,我还可以名正言顺地走过去替你拒绝她。不说你有男朋友了,而是直接说你有家室了;把那些不该有的桃花全斩掉!   “还有,我还想每一年都跟你一起过元旦、过春节、过我们的生日,在零点倒计时结束的时候跟你接很长的吻;现在也想……”   姜何的目光直白地落在辛久的嘴唇上,炽烈得像是要沸腾那一片血液:   “还想每天都听你叫我老公……”   辛久霎时间全身都酥麻了,从头顶一路到脚趾尖,心融化成了一滩水。   辛久按住姜何的肩膀,把他压倒在沙发的靠背上跟他接吻,边吻边用气声黏黏糊糊地问:   “你不是第一次谈恋爱吗?就这么确定要我了?不后悔了?”   “嗯。”姜何的回答带着色气的水声:“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姜何腾出一只扶着辛久腰际的手,伸到自己脖子后面,抓住辛久的左手,在无名指上来回抚摸捻动,目的如此昭然。只是辛久被摸到了指缝的痒痒肉,没多久就把手又抽了回去。   吻到动情处,姜何抱着辛久倒在了沙发点子上,两人交换了上下的位置。   姜何用手轻轻护着辛久的脖子:   “我想听你叫我老公。”   辛久的胸腔一下一下起伏着,双眼含着迷离的雾色,微微抬起了嘴角:   “不是要有仪式感吗?等你求婚成功的那一天。” 第64章 61.辛久的家人   姜何和辛久很不一样。   辛久是喜欢规划、喜欢提前把事情想清楚了再去做的人。姜何则向来没什么计划性,生活里任何事都喜欢随兴而为。   中秋节当天,辛久想着何文茵说家里吃的东西多,又不好意思真的不带礼物,所以提前在店里订了节日花束。   两人准备开车去姜何父母家。姜何把车开出来之后停在花店附近,辛久下车去店里拿花,走回去的时候车里就不见人了。   辛久打电话去问,才知道姜何在附近另一家甜品店排队买水晶月饼。   辛久抱着花束找过去,姜何就在很长的队伍中间笑着朝他挥手。   辛久看着前面浩浩汤汤几十个人,有点担心,走过去跟姜何说:“要不算了吧,阿姨不是说家里吃的很多吗?”   姜何很固执:“但是这个我去尝了,真的很好吃!而且他们是用木糖醇做的,我爸高血糖,但又很爱吃甜食,这种他就可以吃。我们买过去他肯定会高兴的!”   辛久还是犹豫,垫了脚朝前望:“但是这队这么长,我们过去太晚了也不好吧?”   “不会晚的!”姜何信誓旦旦。   队确实很快,大概二十分钟后,姜何就提着两盒水晶月饼,跟抱着花束的辛久一起回了车里。   可就是因为这二十分钟,节假日傍晚的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车都开出来了,也办法撂在半路;姜何和辛久只好一点一点在拥挤的车流中挪动。   太阳落了,车窗外的天色很快暗下来。道路两边的路灯、商场楼上的广告牌渐次亮起来;路上的车都打开了橙红色的近光灯。   姜何好容易排到了左转道靠前的地方,有点急躁地去开转向灯,却不小心碰到了雨刮器的开关,又边咳嗽边尴尬地关回来。   辛久有点累,长呼了一口气,偏头问姜何:“大概还要多久能到?”   姜何有些心虚,抬手挠了挠头发:“堵成这样,应该还要半小时……”   辛久神色淡淡地点点头,朝姜何伸手:“手机给我一下。”   姜何给了。辛久在通讯录里找到何文茵的电话,播了过去。   姜何心里有点说不上的难受,伸手想把手机拿回来:“我来跟她说吧……”   辛久把姜何的手挡开了,把听筒凑到自己耳边,给姜何朝前使了个眼色:“你专心开车。”   左转的信号灯由红转绿,姜何一秒都没敢耽误,迅速启动,在这一次的绿灯里开过了路口。   辛久那边的电话也通了:“哎阿姨是我,姜何在开车……他说应该还得半小时到,这会儿路上在堵车,您跟叔叔别等我们了……嗯,我们会尽快来的,不好意思啊阿姨……嗯,好,阿姨再见。”   姜何觉得自己该挨骂了,全身都紧张地僵硬着,头摆得很正,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看辛久的表情。   但等了很久,辛久明明已经挂了电话,却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位上,一句话也没跟姜何说。   姜何心慌得厉害,觉得比起等骂,可能还是自己先道歉比较好:“对……对不起啊,我不该买那个月饼的。”   “没事儿,阿姨说没关系,堵车的事儿没办法的。”辛久朝姜何的方向转脸:“你想给叔叔买月饼的时候,也不知道路上会堵成这样啊。”   姜何感觉后背隐隐发凉,非但不觉得没事儿,反而有种更不好的预感,忍不住在看路的间隙转头去看辛久的表情:   “你……不生我气?”   辛久轻轻笑了一下,抬手把姜何的脸扭正:“我本来就不是爱生气的性格啊!店长没跟你说吗?之前店里什么奇葩客户我都能硬着头皮招呼,还有那次有未成年客人订路易十四玫瑰,被家长强行退货的事情,我也没怎么生气。”   辛久又凝神想了一下,语中带笑地问姜何:“你有见过我跟谁生过气吗?”   “有,”姜何果断地点头:“上次在辉记跟原舒辰,我第一次知道你怼起人的时候那么狠。”   辛久弯了弯眼睛,看着车窗边缓慢划过的路灯光点,回忆起那晚的事情:“那次……确实是生气了。当时很看不得你在她面前忍气吞声,也听不得她跟你说那种话。但也就那一次了吧?”   “不是,”姜何摇摇头,他记得很清楚:“还有一次。我们和赵以温晚上一起吃烧烤,我喝了酒,又吃了之前那个女孩的醋,话说得很难听,你也跟我生气了。”   辛久的表情一顿,眼皮轻轻抖了两下,有意抬手撩了撩自己的头发:   “那次是意外。你太惯着我了,我才会得寸进尺。换成别人那么说的话,我应该也不会发脾气的。”   “没有啊!”姜何睁圆了眼睛,一脸肯定地说:“我就是喝多了胡言乱语,这种话说出来本来就是找骂的。不管是谁那么说,你都有很正当的权利生气!”   辛久没说话,只是嘴角淡淡地挂着笑,似是无奈地轻轻摇头。   姜何转头去看他,凿凿地重申一遍:“我说真的!”   “我知道了——”辛久脸上的笑深了一点,又一次抬手把姜何的脸扭正。   车终于开到姜何父母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辛久是第一次来,一路跟着姜何从地下车库的台阶走上去,借着地灯不明不暗的光,沿着木栈道穿过一小片花园,就到了姜何父母住的楼栋。   刷卡推门的瞬间,楼道的灯亮起来;辛久有些新奇地抬头去望,姜何则迈着大步走去按了电梯。   电梯一路升到最顶层,楼层显示23的时候,姜何拉着辛久出来;两人提着月饼抱着花束,去敲了东户的门。   开门的时候,姜何的母亲和父亲一起站在门口。何文茵笑着招呼两人进来:“来得真是时候!桂花酒刚才冰镇好拿出来;你爸馋得不行了,我们正准备先开始。”   辛久把捧着的花送到何文茵手上,和姜何一起进来,在玄关站定,神色歉然:   “不好意思啊叔叔阿姨,我们本来想早点来帮忙准备的;但是听姜何说叔叔高血糖,又看到附近有卖木糖醇水晶月饼的,我俩就合计着带过来大家一起尝尝,一耽搁就碰上堵车了,实在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难得你们有心……”姜父面色也还算和善,从姜何手里接过那盒水晶月饼;看了一下包装袋上的店名,忽地抬起眼睛不客气地翻了姜何一眼:“肯定是你要买的对吧?”   辛久和姜何俱是一怔,下意识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答。   姜父换了一幅和蔼的面孔,跟辛久解释:“去年姜何带的就是这家的月饼。那什么云腿月饼,太臭了!我现在都记得。明明就是他喜欢吃,还非装是孝敬我……”   姜何还想狡辩:“但这次这个真是木糖醇的……”   姜父根本懒得理,敷衍地摆摆手,转身就提着月饼袋子进厨房去了。   吃饭的人只有四个,家里准备的饭菜并不算很丰盛。除了一锅桂花醪糟、和简单烹煮过的几只大闸蟹外,其他都是冷盘,如盐水鸭、卤牛肉、醋泡花生一类的。   辛久是名副其实的“长辈杀手”,之前一顿饭就能让何文茵对他评价颇高,心甘情愿把唯一的儿子交给他;今天只是稳定发挥,很快就也讨到了姜父的欢心。   不清楚姜父知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但他的表情似乎很不错,三番五次想给辛久斟桂花酒,不过都被姜何挡开了。   桌上气氛很好,大家边吃边聊,好像真的是一起生活了很久的家人。   姜父和姜何一样,喝酒有点上脸;桂花酒喝了三五杯脸就泛了红,问辛久:   “辛久啊,你年纪还小,性格又好,为人也活络,怎么就想着在姜何那小地方工作啊?进个公司正儿八经做销售的话,肯定比在花店有前途。”   辛久笑了笑,也不太避讳,大方承认:“我文凭又不高,也只能干点儿卖力气的活。现在公司要是想要找销售的话,起码得有大专以上的学历;我家条件不好,我很早就没继续读书了。”   这一节何文茵倒也不知道,有点担忧地看向辛久:“这样吗?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呀?你们家是哪里的?”   辛久摇摇头,浅浅地笑着:“我没有父母,记事起就在孤儿院长大的。小时候……可能脾气不太好,在孤儿院也要离家出走。来来回回辗转过好几个地方,成年之后就没再读书了。”   这是姜何都不曾听过的故事,却也不像是全然虚构的经历。   辛久缥缈的社会关系、取得身份证的途径,都多多少少能和他在孤儿院的经历相印证。只是关于他为什么会辗转好几处地方……   姜何更偏向理解为:辛久无法每年一次地解释自己的虚弱期,实在找不出借口,为了避免被怀疑时,才会去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想到此处,姜何的心口有些酸胀,脸色也难以避免地暗下来,在饭桌下面把手搭上了辛久的腿,安慰似的轻轻拍着。   餐桌上稍稍安静了一下,姜父垂着目光微微点头,把话题转了回去:   “学历嘛,重要也不重要。我也遇到过不少初中高中毕业,但也做出了成绩的人。不过毕竟是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他们身上老有一种‘江湖气’;但在你身上我倒没发现。”   辛久有些自嘲地笑笑:“最开始也有的,跟着年纪差不多的人无所事事满街混;就是后来觉得没意思了,不想浪费生命,想好好生活,所以……‘改邪归正’了。”   何文茵听得也心疼,给辛久夹了一筷子鸡肉,说:“小辛啊,以后你就把我跟你叔叔当自己家人,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们说!谁欺负你了,就算是姜何欺负你了,你也告诉我们,叔叔阿姨都能给你撑腰!”   没等辛久来得及道谢,姜父也点头补充:“我刚想到几个跟你合适的公司,明天可以试着帮你联系联系。好的销售所有公司都是缺的。咱们自己有能力,怎么会被一个文凭困住?”   “等等?”姜何有些慌张地打断,不解地蹙起眉:“不是,现在是当着我的面挖我的人吗?”   姜父有些得意地朝姜何笑,揶揄道:“干什么?你得留住了才是你的人!你这小庙容不了大佛,还怪上别人了?”   姜何又惊又气,睁圆了眼睛张着嘴,看着姜父说不出话;愣了一下,转头就开始跟辛久谈条件:“我给你涨薪!你要多少?我都给你!”逗得全桌的人都笑起来。   辛久夹起刚才何文茵给的盐水鸭,低头咬了一口。   厨艺精湛的人向来吃东西嘴刁,辛久这还是头一回发现,原来真空邮寄的熟食也能这么好吃。   辛久觉得自己或许是尝到了幸福的味道,嘴角一直向上翘着;却不知为何鼻尖和眼眶都在发酸,眼中的画面也被泪水模糊了。   姜何的手一直搭在辛久腿上,辛久感觉到了,伸了一只手下去,把姜何的那只手牵住了。   一个从未有过家人的人,直到这个瞬间才明白了姜何口中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是一句多么恳切而有分量的情话。 第65章 62.事关告别的节日   姜何父母家住顶层,有一个赠送的屋顶花园。何文茵平日里很喜欢花草绿植,把屋顶布置得很有一番风雅情趣;大家在楼下吃得差不多了,就上去楼顶赏月。   尽管表面上嫌弃,但姜父还是把姜何带来的那盒水晶月饼拆开了,两刀四块切好装盘端了上去。   南州市冬季很温和,每年的降雨量也充足。屋顶上不仅有陆生的花草,还有养着锦鲤和荷花的水潭、石制的拱门和凉亭;俨然一处别有洞天的秘境。   但屋顶上的夜灯不够亮,辛久没太看清楚具体有什么植物,只能依稀辨认出一簇一簇形态有异的灌木,以及一株尚有些细嫩的玉兰。   摆好了吃的喝的,四人在石亭下的木桌旁落座,一同仰头看着在城市灯光中并不很亮的圆月。夜风轻柔湿润地拂过,偶有几声鱼尾拨弄花茎、翻搅水面的声音。   何文茵也喝了些酒,在夜色中有些感性起来,忽地问起辛久:“小辛之前的中秋节都是怎么过的?”   辛久实际上记不太清了,每年那么多节日,并不是每个都能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辛久想了想:“一般都是在上班吧……”   何文茵纳闷:“中秋不是法定节假日吗?每年都上班?”   辛久点头:“嗯。我过节一般没有什么安排的。就算真能休假也没有地方去,就是一个人待在家里罢了。”   何文茵听得心有戚戚,为人母的怜爱之心满溢出来,拍拍辛久的肩膀说:“以后每年过节都来阿姨这儿,想吃什么就跟阿姨说,阿姨都给你做!”   姜父也附和:“到时候提前给你把房间收拾出来,住一晚再走也没问题。”   姜何闻言补充:“收拾我房间就行了。”   姜父微怔,转头看姜何:“就是说收拾你房间啊!咱家客房都堆成储藏室了,早没法用了……”姜父眨着眼反应了一下:“怎么你也想住家里吗?”   姜何无奈地别开脸摆手:“没事没事……”   四人谈笑一阵,跟辛久聊起姜何童年的一些事情。   又谈到姜何开花店的原因,说是因为从小被何文茵的园艺爱好熏陶,所以立志自己长大退休之后就要开一间花店。不用赚多少钱,只是为了享受生活的惬意和悠闲。   但最开始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人能想到姜何会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退休”,并且那么早就步入了他儿时戏言的“退休生活”。   聊着聊着,夜风忽然变强了。楼顶没有可以挡风的墙体,吹得桌上的果壳乱飞,待不下去;四人便又端着盘子和酒壶下楼去。   姜何看时间不算早了,便说要跟辛久一起回去了。   姜父姜母倒是没怎么挽留,只说让姜何晚上开车的时候注意安全。   可两人在楼道等电梯上来的时候,何文茵忽然悄悄从门缝里溜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把门合上。   姜何和辛久都不明所以,只见何文茵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红包,便要往辛久手里塞:   “小辛,这是阿姨一点心意……”   辛久吓了一跳,赶忙朝姜何身后躲着推拒:“不用这么客气的阿姨!”   但何文茵很坚决,表情很郑重,压低了声音解释:   “这是礼数!姜何第一次带你来,我们做长辈的是一定要包红包的!这是我们的心意,快拿着!不然就是你觉得我们没招待好你,对叔叔阿姨不满意,那阿姨真的会伤心的!”   姜何看明白了何文茵的意思,心中暗喜,翘着嘴角低头小声提醒辛久:“这个确实是应该拿的。”   犹豫了半晌,辛久还是很小心地接了过来;手指捻着颇有厚度的红包,有些惶恐地欠身跟何文茵说了谢谢。   中秋的月亮是有些象征意味的,似乎比平日的月色更能引发人的感慨。   辛久和姜何牵手走在小区花园的木栈道上。看着绿植随风摆动的枝叶,以及枝叶上随之晃动的圆月清辉,辛久忽然觉得有些悲凉伤感:   “神话里的八月十五,分明是嫦娥和后羿永远分别的日子。原本是一个那么伤感的告别的日子,后来怎么就变成了团圆的节日呢……”   姜何沉吟了一会儿:“我倒没有这样想过……可能月亮只是个借口吧!人们看到圆满的事物,总会希望自己拥有的生活也可以是圆满的。中国人本来家庭观念就很重,所以会认为,圆满的表现就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凑在一起吧。”   辛久咬了咬嘴唇,垂下目光轻轻笑了一下:“可能吧……”   姜何想起了什么,忽地捏了下辛久的手,低头笑着看他:“我妈给的红包里包了多少钱?你打开看看呗!”   辛久斜睨姜何一眼:“怎么这么八卦……”   “哦?”姜何抬了抬眉毛:“你敢说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   见辛久好像有点动摇,姜何又撺掇他:“你看看嘛!看一下又不会变少。”   辛久想了想,还是摇头:“等回去再看。”   姜何愈发好奇起来,央求道:“现在就打开看看嘛!或者你给我,我帮你看?”   辛久无奈,不过想着毕竟是姜何父母给的钱,给姜何看看也无所谓;见姜何真的想知道,便把那个鼓囊囊的红包拿给他了。   姜何才不客气,一进地下车库就借着灯把红包里的钱抽了一截出来。   “哇!”姜何瞪大了眼睛惊叹:“这应该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或者八千八百八十八!”   红包里不全是红色的百元钞票,还有些零钱,按面值由小到大叠放着,都是崭新崭新的纸币。   姜何只把零钱的部分搓开看了一下,凑起来是八十八块,就把钱和红包还给辛久:   “肯定是八千八百八十八!”   辛久听到数额之后反倒不敢收了,甚至有些惊慌地朝后退:“这太多了,还是还给阿姨吧……”   姜何一哂,直接把红包插进辛久口袋里:“别开玩笑了!这是她给准儿媳妇的钱,怎么能还回去!”   “那也还是太多了……”辛久还要把红包拿出来,但被姜何把手按住了。   姜何有些好笑地跟辛久解释:“这是他们喜欢你的意思,不用嫌多。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就以后多来看看他们,用这些钱给他们买点需要的东西就够了;不能直接把钱退回去的。”   比起庆幸自己得到了男朋友父母的认可,辛久还是更为这个红包的金额之大而惊恐。   辛久惴惴不安地蹙起眉,问姜何:“那我退给你可以吗?”   姜何笑着摇头:“不用,我有钱。”   辛久似乎真的很为难,咬着嘴唇想了想,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姜何说:“那就算我帮你暂时保管。”   姜何无奈,不明白他们都已经是这种关系了,为什么辛久还要把彼此的钱算得这么清楚。   姜何觉得辛久未免有些太刻板,又莫名觉得此时有些傻傻笨笨、不如平时精明的辛久格外可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辛久的头,还是笑着妥协了:   “随你喜欢吧……”   来的时候赶时间,姜何停车停得很潦草,副驾驶那一侧的车门离一侧的边线很近;现在下来取车的时候,旁边位置已经停了另一辆SUV,空隙太小,一拉车门就要碰到旁边的车。   姜何见状,探着脖子跟辛久说:“等一下我开出去你再上吧。”   辛久点点头,往更远处退开,给姜何留了足够的空间。姜何也坐进了驾驶位,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响起来。   辛久感觉到自己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两下,伸手把手机掏了出来,看到赵以温给他发了两条信息。   【店长:辛久,对不起……】,   【店长:想了想觉得你辞职的事有点大,我感觉我兜不住,还是应该提前告诉老板才行。】   辛久的心跳猛地剧烈起来,手指尖都在颤抖,当即在聊天框打字回复:   【先别,我会自己跟他说的。】   赵以温也很快发来回复:   【店长:拖太久了……】   姜何已经把车开出来了,缓缓停在车库的道路中间,亮着尾灯等辛久上来。   辛久闭了闭眼睛,很深地吐了口气,边向前走边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我今晚说。】   一打开车门,辛久就听到姜何语气发酸地抱怨:   “在地库里别边走路边看手机,很危险的。多看看你男朋友不好吗?”   “知道了——”辛久把车门关上,系上安全带,扭头弯起眼睛朝姜何笑笑。   随后辛久就这样定住了脖子的角度,笑眯眯地一直看着姜何。   姜何被瞧得眉梢眼角都雀跃地飞起来,有意挺直了脊背,清清嗓子,用力鼓出了自己训练有素的手臂肌肉,抓住方向盘平稳地发动了车。   辛久的鼻尖又有点发酸,眼角嘴边的笑意却还保持着,半开玩笑半发自内心地感喟:   “是谁这么幸运,找到了这——么好的男朋友啊……”   姜何也忍不住笑了,看着前面一段向上的坡路,缓慢且稳健地一路开上去,回应辛久说:   “他男朋友也很幸运。” 第66章 63.麦芽香与酒气   回程的路明显通畅了许多,路旁的暖黄色路灯一盏一盏飞快地划过车窗,像一颗一颗接续起来的流星,用转瞬即逝的光芒搭建出了整段路的光明。   辛久忽然发觉,原来城市中如此常见的路灯也是奢侈的事物,看它们的眼光也变得怜惜和欣赏起来。辛久心中酸酸的,抿了抿嘴,把自己这侧的车窗降了下来。   耳畔风声轰鸣,冲击得辛久鼓膜都隐隐发疼;姜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稍稍放慢了车速,在行驶的间隙扭头看辛久:   “怎么了?车里闷吗?”   辛久摇头,转过脸笑盈盈地看着姜何,没再伸手把他的头扭回去:   “我们晚上喝点酒吧!”   姜何有些纳闷地眨了眨眼睛,把头转正了,顿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啊……但是,你喜欢喝酒吗?”   辛久靠上副驾驶的靠垫,摇摇头,带着笑意说:“不算喜欢,只是觉得今天好像有喝酒的氛围。”   姜何忍俊不禁:“你说这种话很像刚成年没多久的小孩儿……”   “嗯?”辛久疑惑:“为什么?”   姜何带着笑摇摇头,想起之前自己带着禾鼠去店里的时候:“因为你本来也是个小孩儿,才二十岁出头,多年轻啊!像我和赵以温这种三十几岁的,都已经是‘一把年纪’了……”   辛久有点不确定,略显犹豫地询问:“‘一把年纪’这话……是我说的?”   “可不是嘛!”姜何有些无奈地笑:“当时赵以温要请假,问我能不能一个人看一天店,你就在我耳边这么说的。我头一次被归为‘一把年纪’的类型,给我的冲击很大。”   辛久懊悔,蹙着眉抱歉地笑:“对不起……”   姜何只是拖平了嗓子“嗯”了一声,没说原谅不原谅的话,只是状若无意地问辛久:“你会觉得我做你男朋友年纪太大吗?”   辛久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就喜欢比我大七岁的男人。”   姜何想不通:“为什么是七岁?”   辛久说:“因为是你。因为你比我大七岁。”   姜何的嘴角瞬间抬得老高,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悄悄动起来,却装模作样地皱着眉眼“嘶”了一声:“你说甜言蜜语的水平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辛久瞧着姜何已经泛红的脸,不慌不忙地打趣儿:“你怎么还没喝酒就上脸了?”   两人在路过的便利店里随便买了几罐冰啤酒。辛久担心啤酒怕颠簸,所以抱在自己怀里,一路小心保护着进了家门。   辛久去厨房拿出两个杯子摆在茶几上,开了一罐啤酒倒进杯子里。姜何则调暗了客厅的灯,打开了有段时间没用过的黑胶机,播了一张Chet Baker的唱片。   黑胶碟片开始旋转起来,唱针落下的瞬间,丰厚又有些沙哑小号声缓缓倾溢,一路流淌到两个人的耳边,流入客厅里每一处昏暗的角落,流入新打开的啤酒罐,也流入辛久有些封冻的记忆。   “诶?”辛久端起酒杯时候,忽然想起了之前自己也曾在这里拿过咖啡杯,温热的双份浓缩拿铁。   辛久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姜何:“我之前好像听过这个人的曲子。”   姜何对辛久笑笑,从唱机边走过来,俯身拿起茶几上另一个啤酒杯,在沙发上坐下:“是啊,我撞破你在家喝咖啡听黑胶的那天,黑胶机上就是这张唱片。当时还挺惊讶,想着:一个会趁着主人不在家干这种事的人,竟然音乐品味还很不错?”   辛久抿起嘴巴笑,逗姜何问:“所以从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吗?”   姜何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转了转眼睛,然后看着辛久点了头:“好像真有可能。”   辛久有些意外,难以避免地开始乱想。如果他和姜何真在那个时候就决定恋爱,会怎么样呢?   那他们的初吻会在什么时候发生?自己的生日会是怎么过的?会不会已经可以得体又自然地管姜何的父母叫爸爸妈妈?   或者,会不会已经成为了姜何对自己未来规划的一环?成为了和他的科研目标同等重要的事物?成为了他在向前走时,需要回头看的人?   辛久又反应过来自己好像不该思考这些,有些刻意地晃了晃脑袋,仰头喝了口啤酒。   “话说你好像一开始就不怕我。”辛久的眼睛亮亮的,蹭着沙发垫挪到姜何身边,把一条腿搭在姜何腿上:“你收拾花的时候看到我的禾鼠本体,还有回家的时候看到我从人变成禾鼠,好像都只是惊讶,不是那种想躲开的害怕。”   “嗯,”姜何点头:“我本科的时候在实验课上就接触过小白鼠,后面读研读博就更多了,早就不怕了。”   辛久仍旧好奇:“那禾鼠精为什么也不怕?看到人变成动物,动物变成人的过程,不觉得害怕吗?”   姜何偏开眼睛想了想,蓦地莫名其妙地低头笑了:“嗯,不怕。”   姜何说着,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几口,眼带笑意地回忆道:“我本科有一门课,实验考核的一个操作就是处死小白鼠。当时上课看老师演示,还没让我们自己做的时候就害怕得不行。   “当晚我就做了噩梦,第二天一大早,四五点就醒了。然后我出了宿舍,出了学校,骑着车去了附近一个不知道供什么神的寺庙,在神像面前磕了好几个头,一直在说对不起。   “所以可能我的潜意识一直认为,鼠科动物没有伤害我的能力,我却有可能伤害它们;就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了。”   辛久缓缓点头,眼神淡淡的:“这样啊……”   姜何又想起什么,补充说:“那天我从神堂里出来的时候,大概才刚刚日出。早晨的雾和香炉里飘的烟混在一起,眼前整一片都是朦朦胧胧的。我就站在原地一直等着,看着晨雾散掉,香炉里的香也燃尽了,视线清晰了才走的。   “那是我头一次切身感受到那种说不上来的神秘感,头一次真正理解,为什么长辈们都说,可以不信神,但一定要对神有敬畏之心。   “所以那之后,我收拾花的时候看到你掉出来,想到自己已经不做科研了,更没有理由伤害这么小的小鼠,才决定暂时把你养起来的。”   辛久可能上了酒劲儿,脸颊飞了点淡淡的红晕,听姜何这么说,佯作不满地撅起嘴:“什么啊……你愿意养我,不是因为我“转圈儿”和“恭喜”都做得很可爱吗?”   姜何笑了,拍了拍辛久搭在自己身上的腿:“嗯……你变成人的时候更可爱。”   辛久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伸出两臂勾住姜何的脖子,同时把另一条腿也搭上了姜何的腿,歪着脑袋凑近了看他。   姜何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先一步被辛久的腿夹住了。姜何当下就明白了辛久的意思,索性在辛久腿肉上捏了两下,勾起嘴角调侃:   “这就是你为什么忽然说想喝酒?一杯都没喝完,就等不住了?”   “为什么要等?”辛久眨着眼睛,琥珀色的眼神闪着动人心魄的光。辛久松了一只搭在姜何后颈的手,用食指轻轻按在了姜何柔软的嘴唇上,暧昧地擦过去。   姜何微微张嘴,用舌尖卷过辛久的手指,放在齿间轻轻咬舐;手上的动作也愈发不老实起来。   黑胶唱片播完了,客厅安静下来,只剩下随着喘息和体温蔓延的旖旎春色。   辛久的心跳越来越快,周身都发起热来。把手指从姜何齿间抽开,贴过去用自己湿软的唇舌替代。   四瓣唇吻出啧啧的水声,带着轻微的麦芽香味和酒气,熏得人脸颊红透,欲念丛生。   姜何一只手已经钻进了辛久的衣摆,碰到了微微发烫的细韧的皮肤。意识到辛久竟也不怎么反抗躲闪,姜何暂停深吻,在辛久嘴唇上啄了一下,微颤着眼睫问他:   “明天不上班吗?”   辛久被亲得太久,眼睛雾蒙蒙的,像餍足的猫咪一样微微眯着:   “没关系,我男朋友就是老板。”   姜何脑袋里“嗡”地一下,最后的理智也消弭了,当即又照着眼前那双鲜艳的唇发狠地吻上了去。   趁着两人现在的姿势,姜何直接横抱着辛久沙发上站起来,径直朝浴室大步走过去。   姜何对这件事的准备之充分,远远超过了辛久的估计。当姜何打开某个浴室柜子的时候,辛久只是扫了一眼,就觉得自己脸烫得快要爆炸了。   润滑、灌洗器,还有各种各样不同纹路的安全套,都在闯入眼帘的瞬间灼烧着眼底。辛久有点怕,四肢紧张得有些不自然僵硬,下意识地往姜何怀里靠。   姜何很快抱住辛久,安抚地吻他的耳廓和额头,轻声说:“没关系的,我们慢慢来。”   姜何竭力忽视着某处夸张的反应,缓慢而温柔地亲吻,脱掉对方的衣服,然后像之前一样一起站在淋浴头下面,在水中细密地接吻。   感觉到辛久慢慢回复了状态,姜何于是往灌洗器里装了肥皂水,上下抚摸着辛久光溜溜的脊背帮他。   辛久捂着肚子,皱着眉红着眼说难受。姜何就俯身降下单膝,捧着辛久的脸一下一下地吻他,一遍一遍安抚他说再等等。   准备工作终于做完,辛久软塌塌地把手臂搭在姜何身上,像只委屈的小猫一样把脸靠在姜何颈窝。   姜何的心脏酸软得厉害,一步也不忍辛久多走,抱起湿淋淋的辛久走去卧室,在柔软的床垫上倒下温柔地吻他。   听到辛久小声呢喃着“可以了”,姜何稍稍起身,从辛久的额头吻到还湿着的眼睛,再到微微凸起的喉结和*尖,然后不顾阻挠地又接着向下吻去……   【此处省略1320字】   毕竟两人的体格和运动量相差太多,几个姿势换下来,辛久再没有挑逗姜何的余裕;累得侧躺在床上,微微张开嘴巴颤抖着喘气。   姜何在辛久身后紧紧贴着,环着辛久的腰,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亲吻辛久的肩膀和颈侧。   辛久有点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脸朝身后的姜何转过去。   辛久的鼻子有点不通气,说话的时候闷闷的,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姜何:“怎么没再听见你说我香了?”   姜何低头去吻辛久的脸蛋,睫毛扫在辛久的眉骨上:“这种时候只想说你|紧……”   说着又忍不住继续了起来。   辛久分辨不清自己是因为太舒服,太刺激,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眼眶里的湿意聚成了泪滴,就那样猝然地从眼角先后滑落,隐没进了鬓边的碎发里。   辛久问得断断续续:“最近,没再做噩梦了吧?”   姜何用鼻尖蹭着辛久的肩膀摇头:“没有了。”   辛久无声地笑了笑,心中像是有一块巨石被挪开了,剩下一种满足和空虚交杂的感觉。   辛久摸到自己腰间姜何的手,五指划入姜何的指缝,紧紧扣住,低声喟叹:   “那就好……” 第67章 64.去他的正轨   姜何和辛久真正结束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两人一起去浴室简单洗了澡。由于姜何全程用着安全套,所以清洗起来也没有太费力太难受的地方;只是因为持续的时间太长,晚饭吃的东西也不多,所以肚子有点空。   辛久在床沿坐着,还有些迟钝地擦头发的时候;姜何单手端着一杯燕麦奶边喝边走进来,在辛久身边坐下,从背后揽住他的腰:   “饿吗?要喝吗?”   辛久接过姜何手里的半杯奶,犹豫了一下,稍稍转了方向,凑在姜何留在杯口的唇印上喝下去一口。   辛久的脸蛋不知道为什么还红着,可能是因为刚从浴室出来,也可能是方才欢爱的余波未褪。姜何瞧着可爱,喜欢得不得了,伸胳膊揽上辛久的脖子,拱着鼻尖来来回回地蹭那块脸颊肉,像只黏人的金毛犬。   辛久觉得痒,缩着脖子朝一旁躲开了,把只喝下一口的燕麦奶递回给姜何。   姜何接过来,问辛久:“不喝了吗?”   辛久摇头:“喝不下了。”   姜何于是仰头咕嘟咕嘟地把剩下的也喝掉了,空杯子放在了床头柜上。   姜何看辛久眼神有点愣愣的,好像累得脑袋都转不动了的样子;但辛久这会儿只是坐在床边不动,也不说要睡觉的事。   姜何有些奇怪:“还想喝接着喝酒吗?酒已经不太凉了,我刚放冰箱冷藏了。”   辛久的表情还是木木的,缓慢的用牙齿轻轻撕咬着自己的嘴唇,听姜何说完,只是眨眨眼睛轻轻摇头。   姜何有点困惑:“那……我们睡吧?”   辛久把脸朝姜何转过去,像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所以稍稍垂下目光,看向姜何冒了一两根胡茬的下巴。   辛久平静而缓慢地说:“姜何,我两周后就不在Anyway花艺工作了。”   “呃……啊?”姜何显然没能接受这个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消息,不解地看着辛久:“发生什么事了吗?”   辛久并不回答,只是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几乎算不上一个微笑,自顾自地接着说:   “我之前答应过你,说不会不负责任,不会一声不吭就离开;所以我两周前就跟店长说了我要辞职,让他有时间找接替的人。但是我们俩毕竟关系特殊,我就没让店长告诉你,我想自己跟你说。   “不出意外的话,两周后我会离开Anyway花艺,也会从这里搬出去。这些天谢谢你的照顾,阿姨给的红包我不会带走的,你是要自己留着,或者还给阿姨,你自己决定就好。”   姜何完全懵了,半张着嘴,神情僵硬地愣住了;只有眼神在难以自控地隐隐颤抖。   姜何生硬地干笑了一声:“不是,我们……你在开玩笑吗?”   辛久动作清晰地摇头,抬起眼睛直视姜何:“我没有开玩笑。我们最远最远就是走到这里了不是吗?我们能真的结婚吗?我们能真的组建新家庭吗?我很感激能在这段时间里遇到你,但我们都还有自己的接下来的人生要走;我们把这最后这段日子好好过完吧,好吗?”   “什么啊!”姜何惊讶到几乎愤怒,连手都颤抖起来:“什么最后的日子?为什么要分开?什么叫最远就到这里?我们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忽然说要搬走!”   姜何起身把房间的大灯打开了,满脸茫然地看着辛久,忽地一拍手:“我知道了!是因为我今天非要买水晶月饼,去我家的时候去迟了?”   但很快姜何就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在房间里快速地来回踱步:“不不不,两周前的话……是因为我这段时间一直不去店里,陪你的时间少了?还是因为我写申请资料的时候冷落你了?”   辛久一直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在床沿坐着,抬头默默看着姜何。   姜何在辛久面前蹲下,两手紧紧抓住辛久的手,仰着头迫切又焦躁地看着他:“两周前我们不是还在讨论求婚的问题吗?怎么……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我会改的!”   “你没做错什么,不用改。”辛久同样回握住了姜何的手:“我们都没有做错什么。我们最初决定在一起的时候就没考虑过未来,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规划我俩在一起的未来,不是吗?   “现在你的人生轨迹要转向了,我也在这一个地方停留得太久了。我们还有两周时间,用这段时间好好告别,规划一些想要一起做的事情,少留下点遗憾不好吗?我不想跟你吵架……”   姜何真的急眼了,慌乱无措地看着辛久的眼睛:“这怎么是吵架呢?我们不是在沟通吗?遇到问题解决问题,没有未来规划就做规划……我们今晚就做出来!做出来不就好了吗?”   “姜何,”辛久的眼神慢慢冷下来,却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那样灼灼地望进姜何的眼睛里:“所以你的规划是去美国读博,让我在国内跟你异国恋三年?还是把我这个半句英语不会说的人带去美国陪读?你准备什么时候通知我呢?”   “什……什么?”姜何一下子愣住了,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   辛久把手从姜何手里抽出来,撩开了眼前遮挡视线的碎发,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   “家里的电脑应该设个密码的,或者你每晚弄完之后就自己把桌子收拾好。我看到你的邮件了,带着那么大一个学校的徽标,所以拍下来用手机翻译了。   “你申请学校的时候遇到了硕士时期的学长,那个博士生学长现在已经是博导了,邮件说他很欢迎你来读博。这种运气多难得啊!应该是你目前申到的最好的学校了吧?而且既然之前就有过交集的话,你们的研究领域也很相近吧?”   姜何没说否认的话,简单的一句回应也说得磕磕绊绊:   “他那只是邀请,我……我还没答应呢。我……投资料就是要广撒网,最后不一定会去哪里的……”   辛久仍旧很平静:“但你不否认这所学校是你能申到的、最好的学校最好的项目吧?”   姜何着急了:“这……不是这个道理!什么叫最好?我现在又不是一个人!既然现在有你,那对我来说,这所学校的客观条件就决定了它不可能最好……”   辛久摇头:“我不想成为拖你后腿的人。这是你时隔四年,好不容易才有的重新开始的机会;你当然要抓住最好的选择。”   姜何皱着眉申辩:“这不是拖后腿!是我自己想把你考虑在内的!我们不是要一起规划未来吗?两个人一起生活不可能只得到好处,肯定也要牺牲一些空间和余地;但这些都是我愿意的呀!”   辛久的表情仍旧波澜不惊,看着姜何抬起嘴角笑了一下:   “你愿意的?那你为什么没发邮件拒绝他?”   姜何的眼神猛地一颤,霎时间哑口无言。   辛久说他不是爱生气的性格,确实没错。   连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情绪稳定、喜怒不形于色的姜何在言语交锋间都失控了;此时的辛久仍旧很冷静。呼吸平稳,嘴角带着浅浅的,没什么实际意义的笑意。   辛久伸手拍了拍姜何的肩膀:“没关系啊!我理解的,我也没有在怪你。换我是你的话,四年前科研梦想破灭,四年后终于鼓起勇气弄清真相,决定从头再来一次;这个时候面对这么好的机会,我肯定也不甘心放手的。”   “我……”姜何闭上眼睛呼了口气:“不,我现在就回他的邮件,说我不去了……”   辛久赶忙起身,拉住了想要走开的姜何:“姜何,你别这样……”   姜何丧气地垂着眉毛,缓缓转过头来看辛久,抿了抿嘴,满眼都是委屈:“那我要怎样?你告诉我,我要怎样你才肯不分手?你告诉我,我做什么你才愿意继续留下?”   辛久用手揽住姜何的双肩:“姜何,你先冷静一下,我们理智地分析一下现在的情况好吗?   “首先,这个机会有多珍贵?做科研是你的理想,更何况还有之前认识的学长,相近的研究课题;这种运气真就这么容易遇到吗?你这次去读博多重要?往少了说,这是你四年人生的出口;往多了说,这时间该从你上大学开始算吧?   “就算我们退一步,你觉得不一定选这所学校,别的次一点的,不那么合适的也可以凑合,你愿意做这样的妥协;但是我呢?我不觉得我能对你的理想负责。就算你以后一直认为这是你自主的选择,一直不怪我;我自己也背负不起耽误你的罪名。   “我们在一起一天,我就要为此愧疚一天、觉得对你亏欠一天。我不想这样。我们的感情现在这么好,我不想某一天对它产生疲惫感、负担感;然后开始厌倦这一切。所以,姜何,我们就让它停在该停的地方吧……”   姜何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眶红得夸张,说话时已经带了哭腔:“我做科研是因为执念还是兴趣,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最喜欢你,我爱你,绝对不想失去你。   “我直到现在也没确定,我是不是一定要花三年时间读这个博;但我一直都很确定,我一定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我不会再遇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辛久心口发疼,像是有很细很细的针划过心脏,划出一串一串渗血的伤口,随着心跳鲜红而触目。   辛久咬着牙槽闭了闭眼睛:“或者……我们再想想,我俩真有那么合适吗?   “你是要读博士的人,我是一成年就进入社会工作的人;你书架上的书我一本都没兴趣,我喜欢的剧你也一部都不会看。   “我只是你在人生脱轨的时候,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阴差阳错遇到的人。你解决了过去的问题,重新走上正轨之后,自然会转变了观念和视角,发现比我更好的人。   “为了一个特殊环境下阴差阳错的人;放弃你好不容易重拾的理想,你真觉得值得吗?”   姜何完全怔住了,看着辛久的眼神变作了惊惧。姜何颤抖着眼睫,定定地望着辛久的眼睛:   “特殊环境下阴差阳错的人?所以……你是这么看待我的吗?你觉得我们俩这些天的这一切,不值得吗?”   辛久的喉咙有些发干,哽了一下:   “我也有我每年换一座城市的人生轨迹。我在南州市待了太久,也该回到正轨了……”   “正轨……”姜何抿住了嘴唇,闭眼的瞬间眼泪就流出来。   “去他妈的正轨!”姜何大喊,手伸进口袋里一通摸索,扯出来一个黑色的绒布小包用力扔在床上,转身夺门而出。   辛久听到姜何进了隔壁卧室,摔了门落了锁。两个卧室相邻的墙上响了一声闷响。   辛久的心跳得飞快,霎时间脸色煞白。   辛久俯身拿起姜何丢在床上的绒布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叮啷”一声,三只银闪闪的戒指落在了辛久的手心。银色的素圈上嵌着一颗小钻,内圈都刻着辛久名字的缩写。   三只戒指样子都一样,只是姜何没量到辛久指围,于是买了三个不同的尺寸。 第68章 65.坚定地选择   辛久觉得自己这时候几乎要晕过去。   自和姜何恋爱以来,辛久总有一些辨不清来源的恍惚感;自己居然真的,在被一个这么好的人爱着吗?   世界上所有的爱,所有的好,都是有条件的。辛久一直这样坚定地认为。   辛久顶着这样一张纯真又精巧的脸,又正值玫瑰花瓣一样的年纪;怎么会没被人喜欢过呢?但是在每个虚弱期,禾鼠本体被人发现的时候;不论是餐馆后厨黑暗的角落,还是星级酒店床头的台灯罩里;人们仍旧是一边惊叫一边杀心骤起。   辛久一年更换一次生活圈,一年换一批人相处;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地过着片段式的生活。辛久从没有过自己“归属于”某个地方或某个人的感觉。他只是个四处游窜、仅仅在别人的人生里短暂停留的人。   辛久永远不确定自己的下一段生活在哪里,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唯一确定的就是:陪自己走过这一段的姜何是很好的人。   这个人会在自己退化为禾鼠本体的时候养他;会照顾他,帮他保守秘密,给他稳定的工作;还会送他生日礼物,邀他跟自己的家人一起过中秋……并且会关心他,会抱他亲他,会说自己爱他。   辛久是打心底里希望姜何能好好的,不想拖累他;不想姜何因为自己,在理想和爱情面前两难,在四年后又放弃一次好不容易抓到的机会。   辛久为什么偏偏就看了那封邮件呢?   邮箱界面那么多英文,每个学校回信都会带着徽标;但只有那一封邮件,被姜何打上了星标。   辛久的第六感忽然发作,心中一颤,就用手机拍下了邮件内容,在生硬的机器翻译里读出了大致的意思。   这个学长刚刚成为博士生导师,收学生的名额有空缺。本来姜何的硬条件在申请者里并不出众,但是因为他之前的研究经历和成果,跟目前那位学长的研究方向很契合;又考虑到之前的接触,所以愿意破格给姜何一个机会。   邮件是三天前就收到的,但姜何一直没提起过,没想着告诉辛久跟他商量一下,显然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机会的珍贵,也在犹豫。   辛久回想了好久,自己在这段感情里一直单方面接受着姜何的帮助;自己给姜何的,不过是几餐便饭和几句安慰,根本就不对等。   所以这一次,姜何不能再为了他,丢失掉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了。辛久觉得这是他能给姜何,最后的礼物了。   继续读博是姜何鼓起多大勇气才做出的决定啊!辛久作为见证者无比清楚。   看着他如何被梦魇折磨,如何因为没有释怀的往事而心痛,如何颠覆性地发现自己最信任的老师一直在欺骗他;又如何终于收拾好心情,直面过去,从头开始……辛久最清楚姜何的辛苦。   现在姜何好不容易挣开了过往的牢笼,自己怎么能又成为姜何新的束缚呢——就像把无名指尺寸的戒指套在中指上一样,勉强塞进去,却每时每刻都在难受。   辛久用两周的时间平复心情。两周的晚上,几乎要把自己的眼泪流干了。   辛久像是一个知道自己刑期的死囚一样,如同享受人生最后一寸光阴一般,尽自己的全力去爱姜何,也去拥抱姜何的爱。   姜何说自己准备求婚的那天晚上,辛久真的觉得像做梦一样。第二天回想起来都是飘飘然的,已经不能确定昨晚的事是不是真实发生的。   姜何的亲吻,姜何的抚摸,姜何的拥抱,姜何那么近那么近的脸……姜何的一切都那么好,辛久想尽自己所能丝毫不差地记下来。   辛久用指腹摩挲着三枚指环,悄悄地全都戴上了自己的手指——左手的无名指和中指,以及右手的无名指。   辛久找出手机,在昏暗的房间里拍下模糊不清的照片,只能看出画面中两处稍亮的冷光。   辛久把两只手的手背举都在眼前,心像被钝刀凌迟一样痛。辛久控制不住地在想,如果真的能和姜何一直走下去,一直在Anyway一起工作,在这间公寓一起生活,该是多幸福多美好的事情啊……   只是,姜何现在要向新的方向前进了。一个辛久无法跟随的方向。   辛久又把三个戒指都摘了下来,一个一个小心收进绒布小包里,在卧室桌角摆好。   长夜已然将尽,辛久关上了灯,弓着身子躺下。床单枕套上还残留着姜何的气味,辛久的鼻子又酸起来,咬住了嘴唇,闭上了眼睛。   前一晚毕竟折腾了太久,辛久作为“更受折腾”的一方,即便心里乱,还是抵不过海啸一般从头到脚盖下来的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太阳高挂的时候了,辛久的肚子很不客气地叫出了声,辛久这才睁了眼睛。   “辛久,我们谈谈。”   姜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回了卧室,正侧坐在床沿,朝辛久看着。   辛久稍稍一惊,看到姜何眼下和下颌一圈夸张的黑青色,瞬间困意全无;飞快地眨眨眼睛,用胳膊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姜何动了动眼皮,视线落在了卧室桌角的绒布小包上,停留一下又看回辛久:   “看到戒指了吗?”   辛久稍稍低了头,抬手抓了抓自己有些乱的头发:“看到了。”   姜何又问:“试过尺寸了吗?”   辛久仍旧低着头,闻言摇摇头,才抬起眼睛去看姜何。   姜何意味不明地干笑了一下,目光重新转向桌角的方向,睫毛垂下,在落满阳光的脸上投下了一小片阴翳。   姜何又转头看向辛久:“为什么没试?”   辛久抿抿嘴,眼神有点木:“怕摘不下来。”   姜何许是耐心告急,蹙着眉语气发呛:“摘不下来就戴着,有什么好怕的?”   辛久咬着嘴唇不说话。   窗外的阳光明媚到刺眼,从窗户照进来,却暖不化卧室里冰一样冷的氛围。   卧室里安静半晌,姜何低声清了清嗓子,看向辛久问:“身体有不舒服吗?”   辛久摇头。   姜何的眉心松了些,接着说:“你昨晚说的理由我不接受。我拒绝你用‘对我好’的理由当幌子,逃避真正需要沟通和解决的问题。”   辛久点点头,有些温吞地说:“好,那我们现在试着沟通解决一下。你坦白说,你收到那封邮件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如果真能那么轻易放弃的话,你也不会到现在都没跟我主动提过吧?”   姜何动了动喉结:“我承认,那个机会确实很好,所以没舍得拒绝。我的想法跟你猜得也差不多,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出国的话,我们就一起出去;不愿意的话,异地也没问题,我一有空就飞回国。   “如果都不行的话,那这所学校就算了。之所以没跟你说,是想等所有学校的流程都走完,状况更明了的时候再一起商量。如果你对这封邮件这么在意的话,我立刻就可以回信拒绝掉……”   “你别胡闹!”辛久忙问:“你还没回吧?”   姜何摇头:“暂时还没。”   辛久松了口气,拍了拍心口:“我很清楚你走到这一步、获得这样的机会有多难。我的意思是,你没有必要为了我放弃;我也不想成为你放弃最佳选择的原因……”   姜何微微蹙起眉,目光坚定地看着辛久:“但是对我来说,你比理想,比所谓的‘最佳选择’更重要!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的!”   辛久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摇头:“就是这样。每次你说要因为我放弃的时候,我真的很有压力。你不明白这件事压在我身上的负担……”   姜何的确不解:“这只是选择而已啊,每一个选择都是有舍有得的。我选你是因为你对我来说永远最重要,永远在第一顺位。你相信我,也相信自己;对我们的感情多一点信心不行吗?”   辛久沉默了。   辛久何尝不知道自己只是欠缺勇气,对自己和姜何的感情缺少信心;但勇气和信任要从哪里来呢?   就像丧尸电影里,一个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如果他还想着保护其他人,那才是真正的正直和善良;反之,平日里热衷慈善,危难时刻却只想独善其身的人就不是。   人只有在最危急、最纠结、两难的时候才能体现出真实的本性。辛久知道,在这种时刻,自己永远不可能被坚定地选择。   姜何口中的“想一起告诉”真就这么重要?如果姜何确实下了决心要留住他,一个晚上过去,在清楚他为什么想离开的情况下,发一封邮件拒绝真就这么困难?非要他开口要求,让他承担选择的重量吗?   姜何这些表现,只是让辛久更确信这个机会对他很重要。姜何的犹豫和迟疑,也只是让辛久更怀疑他们感情的分量而已。   不过没关系,辛久已经想通了。本来自己身上就不会有无条件的爱。   姜何找到了自己那么喜欢、那么不想放弃的事物,终于有机会去追寻四年前中断的科研梦想;辛久还是打心底里为他高兴。   锁住骏马的牢笼打开了,广袤的草场已经近在眼前了。   自己这跟拴着马的绳子,就断掉吧。 第69章 66.但是我想一起睡   显然,这次的交谈并没有产生什么实质作用。   辛久说他不想吵架了,想平稳地过完最后两周,想即使分开也体体面面的。   姜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床沿眉头紧锁,沉默着坐了一会儿,起身把桌角的戒指装回口袋,从卧室出去了。   辛久不知道姜何有没有帮他请假,也没好意思在这种状态下开口问;看上班的时间已经迟了,就赶忙收拾好去店里。   辛久到的时候,赵以温已经给花剪过根换过水了。他看辛久的眼神明显跟平日不同,有些怯怯地。   辛久于是一眼确定姜何已经联系过赵以温了。或许把不明就里的他臭骂了一通,或许也坦白了两人之前隐瞒的恋爱关系,或许威胁赵以温要扣工资。   辛久心里也难受,走去赵以温旁边,没头没尾地说:“对不起……”   赵以温抬手拍拍辛久的肩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   晚上,辛久为了补齐上班时间特意走晚了些,将近十点才关店门。   到家的时候姜何已经洗完了澡,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在辛久开门的时候默默地望着他。   辛久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某个冰窖,一进门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只能尽快拿好衣服去浴室洗澡。   出来的时候客厅的灯关了,小卧室的灯却亮着。从关了一半的门缝里,辛久看到姜何睡在里面。   辛久心里酸酸胀胀,他们分开不是因为不喜欢了,也不是因为彼此怨恨,只是人生转向,没法同路前行了而已。   辛久不想最后几天了,两人还要过得这么疏离尴尬。   辛久走进小卧室,在那张很软的弹簧床垫上坐下。床垫晃了两晃,躺在上面的姜何也陷下去一截。   姜何安静地看着辛久,询问地眨眨眼。   辛久去拉姜何的手,很轻很轻,几乎只是手指间轻微的触碰:“姜何,我们一起睡吧。”   姜何愣了一下,手指微颤,却没收回去:“不用了吧……”   辛久手上用了些力,把姜何的手捏得更紧了些:“但是我想一起睡。最后几天了,以后我怕再没机会了。”   姜何的眼神闪了闪,定定地没说话。   辛久见姜何不反抗,捏着姜何的手,挤在床沿慢慢躺了下去。   小卧室的床不大,姜何本来也睡的是中间位置,辛久几乎从头到脚都挨着姜何,还没全干的头发湿漉漉地蹭在姜何新换的睡衣上。   姜何的睡衣上有辛久熟悉的洗衣液味,辛久悄悄深吸了口气。辛久把头埋在姜何胸口,胳膊搂上姜何的腰:   “那我今晚也睡这里。”   姜何长长地叹了口气。辛久以为姜何想让他走,搂着姜何的胳膊又紧了紧。可姜何半晌也没什么动作,也不说话。   过了许久,辛久感觉到姜何揽住了自己的背。   姜何的声音淡淡的:“唉,我能拿你怎么办呢……”   这晚之后,姜何重新睡回了大卧室,和辛久一起。   又这样过了几天,辛久不知道是不是找好了新住处,开始慢慢收拾起搬走的东西。   跟来时比起来,辛久发现自己多了很多想要带走的东西——   几件日常穿的衣服,是姜何说看到觉得适合所以买来送他的;两条泳裤,是之前天气热的时候,姜何邀他一起去健身房游泳的时候买的;一个护腰按摩垫,姜何说是618凑单买的,送给他了……还有那些姜何买来养禾鼠的“豪华装备”。   辛久收拾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每次都会挨个儿拿给姜何,问这是不是真的送给他的,他能不能带走。   姜何次次都说随便,说家里不管什么东西,辛久看上了都可以拿走。但辛久就像没听到一样,还是要每一个都拿着来问一下。   直到辛久把其他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找姜何要自己的证件。   姜何忽然打了个颤,好像忽然有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把他浇透了。也许之前几天两人的相处太随性,太自然,太容易让人联想到曾经甜蜜的记忆;姜何甚至忘了辛久是在准备离开。   姜何感觉呼吸一滞,问道:“如果我不给你呢?”   辛久轻轻笑了笑,望着姜何:“你不会这样的。”   姜何低了低头:“你不是可以直接去派出所补办吗?一定要我给你?”   辛久沉吟一下:“嗯……但补办的话,你手里的那张旧证也还是能用吧。”   姜何这会儿才意识到,在证件这件事上,辛久居然直到现在也没想说实话。都临分手了,辛久也没想着最后坦诚一回。   姜何觉得有些莫名的悲凉,也觉得自己这些天的坚持异常滑稽可笑。   姜何心一横,冷笑一下:“开什么玩笑?一张假证,废卡而已,我能用来干嘛!”   这句话显然出乎辛久的意料。   辛久在原地愣了一下,收敛了笑容,垂下目光轻声呢喃:   “原来你知道的……”   姜何心烦地合上眼睛,叹了口气,皱着眉追问辛久:“你好好想想,留在店里,住在我家,真是因为我留了你的证件吗?你不也是自己愿意的吗?你敢说你是被我硬拴在这儿的吗?”   辛久慢慢抬起了头,琥珀色的瞳仁像一面平静的湖:“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被任何人拴住过。”   辛久没理会姜何此事的震惊,面无异色地继续说:   “那些证件确实没用了,反正省内的身份证办起来很快,你不想给我就留着吧。但我的背包可以还给我吗?我用了很久,挺喜欢的,有点舍不得。”   姜何感觉自己的牙关都在发抖。一个用久了的背包辛久都会舍不得,自己活生生一个人,辛久却能这么狠心就抛下。   姜何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去卧室桌子后面蹲下;像个小丑一样,“踢里哐啷”地打开了工艺繁琐的保险柜,把一个毫无价值的黑色背包拽了出来。   姜何大步走回去,把那个软塌塌的包一把塞进辛久怀里。   家里的空气似乎忽然变得很稀薄,姜何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走去玄关随便换了双鞋就出了门。   霎时间,姜何有点看不清他和辛久的关系了。这么冠冕堂皇,这么“狡兔三窟”,处处留着后手,处处藏着不信任;这就是自己如此珍视的爱人吗?   辛久的爱永远有保留,永远最先考虑自己。明明一开始就知道辛久的证件是假的,知道他的意图是不单纯的;可自己居然还是这么头昏脑涨地扑过去,沉陷在这个挣不脱的泥沼里。   姜何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之前的人生。   仔细想想,好像自己不论干什么都是竹篮打水。做科研也好,谈恋爱也好;什么人能这么点儿背,每次都是在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莫名其妙就输了个底儿掉!   这是什么诅咒吗?但凡是自己用心浇灌的事物,爱情也好科研事业也好,最终都会无一例外地背叛他。姜何实在想不明白,只能把这些都归在超自然力量上。   其实,或许辛久说的也没错。   运气不好的人,不能奢望鱼与熊掌兼得。   自己的前半生已经这样倒霉了,好不容易在四年后遇到这种撞大运的机会,自己要是不抓住的话可能真的就没了。   要是真的再没有了,姜何便又会回到这四年间自怨自艾,郁郁不得志的状态。就算姜何确实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在心里觉得悲愤,不会悄悄黯然伤神、在回忆时觉得后悔。   而到了那时候,承担自己的坏心态、坏情绪的人,还是辛久。   想过这些,姜何觉得自己出离地疲惫,却也出离地轻松了。   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台风雨夜,前路茫茫,自己一个人,无论是心里还是肩上都一无所有的时候。   不再有需要关心在意的事情了,不再有想要留住的人了。对周围的一切都漠然起来,当然就轻松了。   姜何在楼梯间,拿出手机给辛久发了消息:   “如果你真的想好了要分开,我同意。” 第70章 67.郁金香的礼物(上)   姜何的“顿悟”来得太迟,距离辛久跟赵以温说好的离职时间已经没多久了。   原本辛久还想再跟姜何一起旅行一次,不用太远,南州市附近的什么地方就行。但临近搬离,琐事太多,店里赵以温一个人也忙不过来,辛久完全抽不了身。   就这样忙忙乱乱地过了几天,赵以温新招的兼职开始来店里上班了。同一天,辛久的新证件也寄到了。   辛久跟姜何商量第二天就走,姜何也同意了。   当晚,两人最后一次并肩躺在大卧室的床上。   空调吹得有点冷,毕竟这是适合两个人相拥而眠的温度和风力;而现在辛久和姜何各自盖着被子,中间隔了一大截,当然会觉得冷。   辛久把被子从脖子到脚都盖住了,严严实实地像个蚕蛹。   姜何看到了,伸手去自己那边的床头柜上拿遥控器:   “冷吗?我把温度调高一点?”   辛久裹着被子摇头:“我不冷。”   姜何全然不信,看辛久一眼,就要去调温度;但一个没注意,被辛久把遥控器抢了去。   “我说了不冷……”辛久伸长胳膊,把遥控器放到了自己那边的床头柜上。   辛久把自己的被子掀开,转而伸手去扯姜何的被子,堪堪挤进了姜何的被窝。   辛久抬起眼睛看姜何,水汪汪的:“今晚可以抱着睡吗?”   姜何就只愣了一下,辛久便像是已经听到了肯定回答一样,自顾自地伸胳膊环住了姜何的腰。   姜何叹了口气:“你别老是干这种让人困惑的事……”   可话虽这样说,姜何也还是给辛久让了让被子,把自己的胳膊伸给辛久枕着。   辛久调整到舒服的睡姿,侧躺着面向姜何,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姜何的脖子。   姜何垂下头看他:“要睡觉了。”   辛久无动于衷地眨眼,见姜何也不说什么,就凑上去用自己的嘴唇碰他。黑暗中,辛久的眼睛像是收在遮光盒里的宝石。   辛久低声说:“姜何,我想亲你……”   姜何皱紧了眉心,闭上眼睛深深地呼气:“辛久,你不是要跟我分手吗?”   辛久自己也很没底气,有些心虚:“可我明天才走,今晚就还是你男朋友,对吧?”   姜何苦笑:“分手也要这么有仪式感吗?”   辛久又亲了一下姜何的嘴唇:“你说过,恋爱期间,我想亲你的时候你也会亲回来的。”   “今晚不行。”姜何竭力忍着,胳膊上的肌肉僵硬地硌着辛久的脖子:“最多就是抱着睡了,再干别的,我怕我会后悔让你走。”   辛久睁着眼睛,看到姜何眉心紧蹙,紧闭的双眸上眼睫微颤。   辛久觉得心口撕扯搬酸疼,像年久失修的房间,墙皮片片剥落,灰白色的粉末扑簌簌地掉下来。辛久伸手把姜何的眉头抻平,揽住姜何的脖子吻他。   辛久不擅长直白地表露爱意,也几乎从来不主动跟姜何接吻;最多只是做率先挑起欲望的一方,明示或暗示姜何来吻他。严格算下来,这次应该是正式确立关系后,辛久第一次完完全全地主动。   辛久从未应对过姜何紧闭的牙关和僵硬的嘴唇,并不熟练地试着用舌尖顶开。半晌无果,辛久下意识地回归了最初的习惯,伸出胳膊紧紧扣住姜何的脖子,用力把自己的嘴唇跟姜何贴得很紧,好像这样就是最深最深的吻了。   姜何瞬间想起两人确定关系的那晚,像是被勾走了魂魄,一颗心又不争气地悸动起来。姜何伸手抱紧了辛久薄薄的腰背,如同最初那样炽烈地吻他。   慢慢地,辛久的动作开始多起来,一条腿搭上了姜何的胯骨,一边低低地呻吟一边不由自主地蹭动。   “姜何,帮我……”辛久在接吻的间隙用气声说,自己主动解掉了睡裤的系带,把身后姜何的一只手抓着按在自己那处。   姜何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辛久,你疯了……”   但辛久的双眼湿湿的,看进姜何眼里的时候,那样婉转动人:“姜何,我想要……”   姜何同意用手帮他,辛久把头伏在姜何肩上,紧紧抓着姜何的手臂。   辛久在情事也第一次这么主动,像是忽然开了窍似的,在姜何耳边深深浅浅地低吟。灼热的鼻息喷在姜何颈部的皮肤上,一路像山火一般烧下去,烧得姜何全身也烫起来。   “姜何……好舒服……”   ……   随着一声拉长了的曲折喉音,姜何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下来,伸出另一只干净的手去抽床头的抽纸。姜何正擦着手,辛久忽然慢慢曲起了膝盖,蹭到了姜何同样有了反应的一团。   姜何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闪烁地看了辛久一眼,终究是没说什么话。   辛久于是当姜何默许了,膝盖上的动作更大胆了些;在姜何把脏纸团扔掉之后,抱着姜何的脖子继续吻上去。   姜何本以为,辛久最多也只是重复一遍他方才做的事,不料辛久一翻身压在了自己身上,身体跟着吻一起往下移。   辛久的意图明显起来,姜何立刻伸手拖住了辛久的下巴:“你不用这样……”   辛久的眼睛仍旧湿亮着,在姜何胯边抬头,眸子里盛着昭彰热烈的爱欲:   “但是我爱你啊。”   辛久觉得,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说这句话的机会了。   “姜何,我爱你……”   第二天,太阳像是不要命般烤着地面,光是看着窗外一片刺眼的光,就能充分料想到室外令人咋舌的温度。   这天是周六,本来出游的人就多,辛久便说等晚上太阳落山的时候再走。两人最后一起在家吃了饭,点了外卖的冷餐,吃完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   辛久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前几天已经寄了一部分东西到新住处,今天要自己搬的就是来时的那个行李箱。   还有一些东西装不下了,姜何送了自己的一个行李袋给辛久,现在就搁在箱子顶上,被辛久一起拉着走。   辛久磕磕绊绊地把行李推到玄关,背上了许久没用过的双肩包,沉甸甸地坠在肩上。行李箱和行李袋垒起来几乎有辛久半个人高了,衬得辛久好像忽然变得很小。   辛久在窄而混乱的玄关处转身,看着跟过来送他的姜何轻轻地笑:   “家里的钥匙还没还给你。”   辛久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钥匙串,上面已经挂上了几把新的钥匙。辛久掰开环扣,一点一点把家门钥匙和门禁卡摘下来,皮雕钥匙扣在下面一晃一晃的。   “喏,”辛久把钥匙搁在鞋柜顶上,跟姜何轻轻挥手:“我走了?”   “噢……”姜何上下动了动喉结,站在原地不动:“注意安全,一路平安。”   “嗯!”辛久抬抬下巴,抿着嘴巴笑了一下:“希望你一切顺利。”   告别的过程有些尴尬,两个人说完了客套的话,一时间都有些无言。   沉默地磨蹭了十几秒,在辛久实在找不到理由继续呆呆站在玄关的时候,辛久朝姜何迈了一小步:   “我们最后再抱一下吧?”   姜何张开手臂,轻轻揽住辛久的肩膀,像从前的每一次拥抱一样,把脸靠在辛久颈侧。   姜何忽然注意到辛久的背包,边边角角的地方都磨旧了,褪成了灰色。整个包鼓囊囊的,像是装了很多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辛久单薄的肩膀上。   姜何完全想不到辛久之后会如何生活,变成什么样子,和什么人一起,自己再次见到他又会是什么时候。   两人都克制着拥抱的力度,像是怕抱得紧了,就会像黏在一起的强力胶带一样分不开。成年人告别时的拥抱就是这样“得体”,或是在为将来的“得体”而准备着。   “再见,姜何。”辛久打开门,把箱子从门口拉出去。   “再见,辛久。”姜何仍旧站在原地,眼神怔怔地,没敢往前走哪怕一步。   下行的电梯到了,“叮咚”一声,缓缓朝两边打开。电梯里的人伸了一只手帮辛久挡门。辛久弓着背把行李推进去。   很快,电梯门毫无留恋地关上,空荡荡的楼梯间再次安静下来。如往常一样,像是不曾有人来过,也不曾有人离开。 第71章 67.郁金香的礼物(下)   姜何关上了房门,一转身,鞋柜上的那串备用钥匙映入眼帘。   姜何瞬间眼前发黑,心口抽痛,闭上眼睛几乎喘不上气来。离别的痛感似乎这时才延时发作,姜何无力地用手臂撑着鞋柜的边缘,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可眩晕过后,当姜何再次睁眼,看着熟悉的玄关,曾经和辛久在此拥抱亲吻的画面忽然争相涌入脑海,辛久琥珀色的眼睛,辛久软而湿的嘴唇,辛久腰上细韧微温的皮肤……   姜何仿佛立于荒漠,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如同脆弱的海市蜃楼,只要稍稍靠近,稍稍追逐,就“咻”地在脑海中消失了。   姜何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融化,好像墙缝里也慢慢开始渗出不明液体,苔绿色的,粘稠而缓慢地顺着墙壁滑下来。一眨眼,才发现只是不知从何处来的幻觉;清醒下来,只看到满屋子的虚无,感觉到心口针扎一般的痛。   姜何绝望地苦笑,靠在鞋柜边,拿出手机给许斯哲打电话。   “喂?”许斯哲很快接了。   “你回来了吗?”姜何合上眼睛,仰起头问。   许斯哲或许是在换衣服,开了免提,听筒里明显有开衣柜的声音:“我刚到家,今天回城高速基本堵死了。找我有事儿?”   “嗯,”姜何点点头,声音发闷:“我想喝酒,你来我家吧。”   许斯哲疑惑:“你想喝你喝呗,叫我干嘛?你什么时候见我喝过酒?我滴酒不沾的好吗?”   姜何解释:“就是因为你滴酒不沾,所以如果我喝到酒精中毒的话,你肯定能帮我打急救电话。”   “啊?”许斯哲一下子警觉起来:“你小子说什么鬼话!怎么了?”   姜何苦笑着给许斯哲简要解释了一通,包括辛久如何发现自己打了星标的邮件,如何意识到这是很好的机会,如何不想成为影响他选择、拖累他的人;所以提出分开。   许斯哲默默听完,愣住了:“所以……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姜何回答:“是。我觉得他给的理由也很合理。那个学长确实给了很好的机会,为了辛久放弃一次的话,我没法证明自己不会后悔。辛久不想肩负这个责任,也不想妨碍我出国,就……”   许斯哲打断姜何:“如果你真这么想,那你在难过什么?现在分手了,你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你不应该快马加鞭走入学和签证程序吗?”   姜何一愣,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许斯哲在对面嗤笑一声:“姜何,这会儿是该考虑合不合理的问题吗?你在爱情里谈合理,那我问你,你怎么没找个家境学历都跟你登对的女人谈恋爱?怎么就偏偏要选辛久?这件事合理吗?   “人本来就不是合理的存在,人是自我合理化的存在!你俩分开这事儿都拖了这么久了,你现在还觉得难受,觉得憋屈,就说明你打心底里压根儿不认可这个决定!”   许斯哲越说越激动:“不是……我真是想不通了!既然你还这么喜欢他,你为什么要让他走啊!”   姜何被许斯哲骂懵了,睁大了眼睛,举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那……那我已经让他走了,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许斯哲在电话那头急得咬牙切齿:“你还能怎么办!快点儿去追他啊!”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姜何一边说着,一边却已经开始换鞋了:“他走了好一会儿了!”   许斯哲简直恨铁不成钢:“那我会知道吗?你赶紧去追啊!万一他还没走远呢?”   “嘟——”   听筒里干脆地传来挂断的忙音。   辛久箱子上搁一个行李袋太重了,辛久拖着走不快,干脆把行李袋用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拉箱子。   辛久的手机就装在裤子口袋里,开了静音,也没有震动;辛久两只手都被占着,根本没有机会看手机。   出了门口,附近晚上照例有黑车司机揽活,见到有人大包小包地提着行李,忙过来搭话:“打车吗?到客运站算你50!”   辛久摇摇头,额头上已经出了汗:“不用了,我去公交站。”   “公交站近,算你五块怎么样?”黑车司机说着就想去帮辛久拉箱子:“你这么多东西,我拉了你就没座位了,五块很划算的,你也少费力气。”   辛久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把自己的箱子拉回来了。辛久对司机笑了笑:“不用了,我慢慢走就行。我不赶时间。”   姜何给辛久打了好几个电话,微信电话也试过了,全都没人接。   小区附近没有地铁口,以辛久省钱的性格,又大概率不会选择打车;姜何用排除法,觉得辛久肯定去了某个公交站。   可难就难在,小区附近有两个公交站,距离都差不多,却是一东一西两个方向。平常姜何很少坐公交,也不清楚哪个站停的车更多;只能边朝大门口跑边查地图,最终大步地朝西跑过去。   人行道铺着灰色的小块渗水地砖,被路的绿化树的树根顶得忽起忽伏,箱子没法四个轮子着地那样推着,只能用两个轮子拉在身后。   辛久的箱子又大又重,拉起来尤其费力;辛久本身还背着背包和行李袋,走到公交站的时候,T恤的领口和后背都已经被汗洇湿了一大片。   幸运的是,辛久刚到,甚至还没来得及在车站的长椅上休息一下,他等的那班车就到站停下了。前侧的门“哗啦”一下打开。   只是这辆车上人有点多,座位不剩下几个了。辛久怔了一下,把肩上的行李袋和背包放在了长椅上,自己也坐下,决定等下一班。   姜何觉得,自己在跑步机上应该从没调过这么高的速度。   夜里的暑热仍旧骇人,几分钟下来,姜何跑得后颈出了汗,却并没觉得累,只是不时被悠闲散步的人诧异地注视。   姜何全部选择忽略,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一刻不敢迟疑地朝公交车站跑。   车站附近的路灯不算亮,姜何在远处只能隐约看到站牌下面有人,有些行李和包。姜何不由地跑得更快,每一步迈得更远;大汗淋漓地跑到了站牌前,却完全不见辛久的身影。   姜何一秒都没迟疑,转身又原路跑回去,往另一个公交站的方向跑。他显然更着急了,这一段来回浪费了不少时间,只能祈祷辛久等的车没到。   姜何心焦得几欲流泪,额头的汗珠顺着面颊滑下来,刺剌地流进眼睛里。姜何记得返回的路,趁着这个时间又一遍一遍地给辛久拨电话。   另一边的公交站始终没有什么人来,就连负责这一片的环卫工大概也下班了。这一站的广告牌上又被贴上新的广告纸,辛久看到,把它撕了下来,叠起来捏在了自己手里。   辛久独占着整条长椅,靠着身后的广告牌休息。想到这是自己在南州市的最后一晚了,辛久忽然有些不舍,用力地深深吸了一口南州市的空气。   看着面前宽阔平整的路、承载许多记忆的橙色路灯、永远被树根顶得鼓起来一块的人行道;辛久意识到,自己甚至不会像它们一样,给这个城市留下什么印记。   自己只是吹过就没的一阵风,到了就走的过客,现在又要去另一个地方没什么意义地当“过客”了。   辛久抬起头睁开眼,在整片亮着灯的高楼间,尝试寻找一片看得到星星的夜空。   “赵以温!”   坐在柜台后面的赵以温吓了一跳,一抬眼,就看到姜何几乎浑身湿透地从门口进来。   姜何边喘着粗气,边转着眼睛四处搜寻:“店里还有郁金香吗?我都要了!”   “啊,有!”赵以温赶忙从柜台后面出来,把插在花瓶里的郁金香一把全部抓了出来:“都要吗?”   “都要。”姜何看到柜台上放的半杯矿泉水,当即拿起来往自己嘴里倒。   “要帮你包一下吗?”赵以温问。   姜何鼓着腮帮子摇头,把柜台上放着的今天的报纸抽走一页:“我直接拿着走。”   姜何只是用报纸把还挂着水的花梗捏住,没有丝带,没有细绳,是辛久从前教过他的,最简单的包花方法的精简。   对不起,今天实在没时间了。   姜何推开店门就继续撒开步子跑,完全没听到身后赵以温在喊:“老板你拿的那张是广告页啊!”   姜何继续奔跑,大口地呼吸,急迫地从闷热的空气中大口汲取氧气。   姜何发现,自己虽然长到了三十多岁,但真的遇到困难时又仿佛和小时候一样。慌乱、茫然、无措……所有幼稚的表现都聚齐了。   只是不同的是,小时候,好像世界很简单,世界的规则也很简单,很容易看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长大之后却不容易了。   小时候做起事情总是那样直白、热烈、勇敢;对待自己的内心感受总是那样诚实。可随着年龄增长,重要的反而变成了得体、谦逊、喜怒不形于色。成年人要隐藏自己真正的欲望,仿佛真实的内心感受是那么见不得人、会引人耻笑的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后,人便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无力;因此做事情时总是缩手缩脚,扭扭捏捏,一点没有儿时的信念和魄力。   姜何甚至想激进地说,长大成熟的过程,不过就是推翻儿时学到的美德的过程;是一层一层裹上“非我”的伪装的过程,一遍一遍扮演理想却虚幻的“自我”的过程。   “辛久!”姜何放声大喊。   隔着将近五十米的距离,姜何便无比确切地认出了那个坐在站牌下的身影,是他奔跑一路想要追寻、想要留住的人。   姜何看到辛久转了头,趁着辛久发怔的空档,姜何抱着怀中的郁金香,大步朝辛久飞奔过去。   “你……”辛久的眼神明显在发颤:“不是说不用送我嘛……”   “我不是来送你的,”姜何单手扶着公交站的广告牌,皱着眉大口地喘着气:“我要来带你回去。”   姜何用手紧紧捂着心口:“我决定了,那个学长给的机会我不要了,美国我不会去了,国外的大学我一所都不会再申请了,之前申请过的也都不会去了。”   辛久张了张嘴想说话,但被姜何抢了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是我的科研规划,我应该有决定权;再者,我也不是为了你放弃出国,我是为了自己。   “我想清楚了,学校多得是,做科研哪里都能做,但辛久只有一个,决定我后半生幸福的人,只有一个。   “你说得对,我确实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重新开始四年前断掉的科研理想;但这份勇气是在你的帮助下鼓起的。我从来不是勇敢的人,以后我的懦弱还有各种机会趁虚而入,所以我需要你。   “你帮我把一团糟的人生整理好了,我这个糟糕的人,没有你,过不下去这种美好的人生。”   “所以辛久,”姜何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个黑色的绒布小包:“我终于想通了这几天我为什么一直随身带着戒指。跟我结婚吧。”   辛久睁着眼睛愣在当场,双唇微颤,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两秒,辛久忽地“扑哧”一下笑了,弯起眼睛的瞬间,眼泪也立刻流出来。   辛久红着眼睛冲姜何点头,抿着嘴巴满脸泪痕地笑,把两只手都伸给他:“嗯。”   姜何把三个戒指都套了上去,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以及右手的无名指。   两人拥抱在一起接了很慢很长的吻,辛久轻声喊了姜何老公,喊得姜何心尖一颤,几乎也要流出泪来。   姜何把手里那束包装随性的郁金香递给辛久,说这是他送给辛久的“家”。辛久没反应过来。姜何说条件有限,这只能是辛久虚弱期的时候住。   辛久笑着接过来,说谢谢,这也很好。不在虚弱期的时候可以去姜何父母家住。   姜何倒也不恼,只说辛久愿意的话当然没问题,那里也是辛久的家。   回去的路上,浑身汗湿的姜何坚持要帮辛久拉箱子。一手行李箱一手行李袋的笨重身影变成了另一个人。   辛久则背着自己的包,手里捏着刚拿到的郁金香花束,轻轻笑着走在姜何身边。   姜何看着辛久的背包,还是觉得很重,拉着箱子停下,对辛久说:“包也给我背吧。”   姜何是穿着睡衣T恤直接跑出来,T恤是灰色的,被汗湿之后很明显。辛久看姜何上半身基本全湿透了,不想再累着他,摇摇头说:“不用了,我自己背得动。”   但姜何很坚持:“给我吧,那么大一个。”   辛久不给,姜何站在原地耍赖不走。实在没办法了,辛久只得无奈地笑着把自己的背包摘下来。   姜何目光一偏,有点奇怪:“你手里那是什么啊?怎么从公交站一直拿到现在?”   “啊?”辛久意识到姜何在看他手里的广告纸,不知为何眼神闪了闪:“没什么啊,就是车站贴的一个小广告,我撕下来了。”说着,辛久便把那张折起来的纸往裤兜里塞。   “那你怎么拿了这么久?”姜何怀疑地看着辛久:“不对劲儿吧……”   没等辛久反应过来要怎么编,姜何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辛久口袋里把那张纸抽了出来。辛久还可怜巴巴地想拿回去,全被姜何的胳膊挡了开去。   姜何笑嘻嘻地借着路灯摊开那张广告纸:“让我看看这是什……”   姜何的话猛地断掉了,脸上的笑也忽然定住了一般。   姜何鼻尖发酸,眼前不知怎地,一下子涌起了泪雾。心中酸苦,又无可救药地感觉到被爱着的幸福。   那是张成人英语培训的广告。   姜何再次坚定了,他和辛久的美满结局一定不是凭运气的偶然事件,一定不是某个人的偏航遇上了某个人的失误。   当他在向辛久奔跑、担心错过的时候;辛久也早已做好了向他跑来的准备。 第72章 68.尾声 光阴半载   亚热带城市基本没有春秋季节,四月中就已经入了夏。晴天时室外温度基本在30度以上,店里的空调已经要开始出冷风了。   赵以温在工作间坐着,梳理后面几天的定制单,发现一处拿不准的地方,喊辛久确认:   “老板娘?”   辛久就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收拾新到的花材,对赵以温的呼唤充耳不闻,继续低着头干手里的事情。   “老板娘——”赵以温走过去蹲在辛久身边,欠欠地问:“怎么不理我啊老板娘?”   辛久仍旧不抬头:“我绝对说超过八百遍了,在店里别喊老板娘,你叫我名字我早就答应了。”   “好好好——”赵以温笑着揶揄:“现在有人撑腰了,玩笑都开不得了……”   辛久无奈地笑,抬头问赵以温:“什么事儿?”   赵以温给辛久看平板上的日历备注:“这个开业花环门是不是弄错时间了?之前我记得他们店是周一才开业吧?”   辛久瞥了一眼:“喔,他们昨晚发消息说改时间了,我看周六没有定制订单,你这周一也休过假了,所以跟他们说可以。”   赵以温眉头一皱:“可周六不是安排了一场永生花摆件DIY活动吗?我要跟过去的话,店里就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辛久重新低下头,继续处理地上新到的黄玫瑰,说:“没事儿,我跟姜何说好了……”   “哎哟哟哟哟……”赵以温立刻夸张地捂住了腮帮子,看着辛久瞬间红起来的后颈不怀好意地笑,一边起身还要一边调侃:“真是……我就多余问!”   半年前,辛久离职后,赵以温新招的兼职只干了一个月。   至于这一个月辛久去干什么了,就算姜何没说,赵以温猜也猜得到。两人的朋友圈忽然都发了去海边玩的照片,连着一个月,赵以温给两人发信息,从来没有在10分钟内收到过回复。   一个月后,赵以温在店里见到晒黑了些的辛久,对辛久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喂!结婚就说结婚,度蜜月就度蜜月呗!我能不给你放假吗?说什么离职?吓都吓死了!”   从此开始,姜何彻底对花店的事撒手不管了。之前姜何放在这里没带回去的书,由辛久一并帮他拿走了,目前花店的经营全靠赵以温和辛久商量着办。   姜何对此完全放心,他好像非常肯定,说他知道辛久在经营方面的决断力肯定比他强。   至于姜何,赵以温只知道他在T大某个课题组当外部顾问。课题组具体的名称姜何好像告诉过他,但赵以温早忘干净了。   赵以温只记得辛久有顺口提过,说是去年夏天课题组的人就上门找过姜何,只是姜何当时没答应。   虽然听上去挺像那么回事儿,但赵以温现在仍然没放弃之前的猜测:姜何肯定是某个隐藏的富家少爷,科研的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工作日的上午,Anyway花艺跟往常一样清闲。辛久收拾完新到的花材,就在柜台后面坐下,跟之前的姜何一样默默看书。   不过他俩的书完全不是同一种风格。辛久不看理论类的书,他只看工具书;而且是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的那种。   比如现在,辛久就在看《日常英语对话300篇》。   赵以温并不清楚辛久为什么忽然对英语感了兴趣。店里虽说偶尔会来外国人吧,但跟他们说“What can I do for you”,他们会直接说中文:“白玫瑰一枝怎么卖?”   辛久之前也跃跃欲试地去接待过来店里的外国客人,把这当成练习英语口语的机会。但这一片的外国人基本也不是来旅游的,而是来生活的;他们貌似也把这当练习中文的机会,能说中文就绝不会用英文。   但辛久在练英语的事,姜何一开始好像不知道。   还是姜何有一次来店里接辛久下班,赵以温顺口问了一句“书要带回去吗”,姜何才知道辛久在看什么书。   那天姜何的表情好像有点奇怪,赵以温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几度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不过姜何倒也没怪他。   这天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姜何照例来店里接辛久下班。   姜何最近好像比之前笑得更多了。虽然忙碌起来后,确实能看出些疲态;但每次姜何推开店门,看到辛久的时候,眉梢眼角的笑意甚至比门口的铃铛声还要灿烂。   看到两人和往常一样跟对方牵手,拥抱;赵以温熟练地闭上眼睛,听到两声带着湿意的“啵”,再一脸生无可恋地睁开眼来。   “店长,那我们走啦?”辛久在姜何臂弯里转身,笑得有些飘飘然,朝赵以温挥手。   “妈呀这戒指太晃眼睛了。”赵以温假装抬起胳膊挡眼睛,一脸嫌弃地摆手:“快走吧快走吧……”   姜何被赵以温逗笑了,反而来了股幼稚的劲儿,几步走上去,也在赵以温眼前挥自己戴着戒指的手:“我们走咯——”   跟辛久不同,姜何只有左手的无名指戴戒指,非常明确的已婚的意思。   但是姜何的戒指设计很特别,类似卡地亚的Trinity系列,是三个铂金素圈彼此嵌合地套在一起。   赵以温苦笑着偏开头,忽然想起之前看过辛久的戒指,问姜何:“你这个也是定制的吗?内圈也刻你名字的缩写?”   姜何刚开始点头,后面又摇头:“我这个刻的也是辛久名字的缩写。”   “啧啧啧……”赵以温笑着以手加额,边摇头边感慨:“某些人啊,真就那——么喜欢吗?”   原舒辰没再来Anyway花艺了。但赵以温怕她会再来,两人见面时尴尬,所以跟辛久商量,以后他是迟来晚走、负责锁门的人,一般要在店里待到晚上九点半。   不知怎地,这天看到辛久和姜何一起回家,赵以温竟有些艳羡,也有些自怜。   天色已然黑下来了,店里却只剩自己一个人;虽然身处由鲜花搭建而成的浪漫,却还是躲不过从缝隙中侵袭而来的孤独感。   这些天,赵以温又遇到了一个每天都会来买花的人。男人。   这个人每天晚上快关门的时候才来,第一天买了红玫瑰,第二天是洋桔梗,第三天粉玫瑰,第四天黄百合……每天的花都不一样,但每天都会来买一枝。   但这天,那个男人没来。赵以温多等了一会儿,将近十点的时候,他才略显焦急地推门进来。   “你好啊,”赵以温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对他微笑:“今天要点儿什么?”   男人跑得有点急,进了店门呼吸还有些紧促:“我还担心你们已经关门了……”   赵以温点点头:“本来是要关的,但我看今天你没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儿。”   男人明显有些诧异,赵以温只是淡淡地笑笑,接着问他:“今天想要什么?”   男人有些茫然地转着头四处看,像是也怕耽误赵以温下班,眼神略显焦急;迟疑了半天无果,干脆直接问赵以温:   “你能帮我选吗?我想挑给女朋友的。红玫瑰她说太艳,粉玫瑰她说太俗,挑淡色的她又说太素了。我也不是很懂花,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挑什么了……”   赵以温怔了一下:“她……你每天都要送她一朵花吗?”   “是。”男人点点头:“她说,她之前在国外过得不好,每天给自己买一枝花,就会觉得生活好像没那么差。久而久之,就成她的习惯了。”   “那她现在……”   “哦!她就在外面!”男人回身朝门外看:“就是在树下面站着的那个。”   赵以温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即便树影下模糊昏暗,但看到那头微卷的披肩黑发,和抱胸而立时优雅又随性的体态,赵以温仅凭背影就断定了她是谁。   赵以温像是眼睛被烫到一样,赶忙收回目光,有些落寞地垂下头,轻声笑了一下。   “香槟玫瑰吧,很适合她。”赵以温挑出一枝半开着的,朝他递过去:“花语也很好,‘一生最爱’。”   赵以温很久没抽过烟了,这晚却莫名起了点儿瘾;只是他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没找到哪怕一支烟或火机。   也没有办法出去买,店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无计,赵以温只能在店里沉默地干坐着,估摸着方才两人已经走远,才缓缓起身关灯关门。   四月,南州市的夜风有种温润的凉意,拂过人面颊时尤其温柔适意。   赵以温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有些无聊,回过身去看花店的铺面。   Anyway花艺关门时并不会完全断电,还留着里间一盏橘色的暗灯。灯光透出玻璃门,只显出一点若隐若现的鲜花剪影,还有些淡淡的暖色光感。   不知为何,此刻的赵以温仿佛被那点暖色拥抱了一下,心中莫名舒畅了许多。   Anyway,那个为他而来的人总有一天会来;以任何一种可能的方式,任何一种可行的路径,任何一个可以到达的时间。   赵以温转回了头,耸耸肩,看着眼前缤纷又静谧的夜景,无谓地笑了笑。   ---END--- 第73章 后记(免费)   是保留节目,但多余的话不说了。   看完全文的bb们,如果有一些想说的意见不好意思实名发表,可以去我的微博(ID是郁棠UnScented),有匿名的渠道(具体见置顶微博)。作者自身的认知终究是一定程度上受限的,所以很需要且很欢迎更多的看法,尤其是阅读过全文的宝贝们,谢谢你们哦~   另外,如果喜欢本文的前半部分,比较可爱的毛茸茸的风格,可以关注我的新文《耶耶紧急呼叫》,会是类似的风格,传送门放在置顶评论。   如果更喜欢后半部分温情治愈,有酸有甜的感觉,可以关注另一本新文《欠佳损友》,整本会是都市背景和校园背景穿插的,故事发生地同样是在亚热带城市。传送门也在本章的置顶评论。   如果前后部分都喜欢的话,就两本都多多关注一下吧~新文很需要大家点个收藏支持一下。   真正碎碎念的后记我会发在微博,大家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来微博看。   最后再次再次感谢追读的朋友们,感谢愿意看正版文的朋友们,感谢喜欢鼠鼠和板板的大家!我们下一本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