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作者:西鹿丸   简介:   当仿生机器人穿越到古代世界。   你无法想象的物理法则,我不屑一顾的游侠风骨。   冷傲易怒少侠攻×外甜内黑机器人受   机器人日常困惑:这位少侠你在说什么装酷的鬼话?你的心率水平明明显示你很想吃这根冰糖葫芦。 第1章 炙肉   耳鸣。   剧烈的耳鸣。   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仿若凝成改锥上那尖锐的一点,疯狂地挖凿他的仿生脑髓。   他刚实现了长久以来的愿望,本该吃掉提前准备好的覆盆子酸奶蛋糕来庆祝一下的,但现在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空茫的黑。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像是被蛋糕一下子倒扣进脑袋里,奶油黏进零件缝隙,感受外界的所有组件都处在不稳定状态:电流噪杂、视野癫痫似的不停闪烁。   机体在强制重启,唯一运作正常的竟然是他的痛觉感受器——时空穿梭过程中的粒子乱流给他造成了过分鲜明的疼痛感。   “滋啦——”陡然一声。   视觉组件开始恢复运转,递到他视网膜的第一幅画面,是一张少女的面庞。   脸色发青,眼睛上翻,姣好的五官被恐惧扭曲,上溅的血液顺着侧脸缓慢滑下。   他觉得那血液滑落的模样过于熟悉,熟悉得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残留的视觉后像,事实上,猩红四溅也确实离他不久。   画面断断续续,下一秒,又错乱成星舰内舱崩塌的画面。   “1437!立刻紧急制动!”   少将又在发号施令,大腹便便,头顶光洁得能映出星舰内部迸射的火星。   他厌恶这个人类的声音,完全符合油腻中年人的浑浊声线,带着谄媚已久难以消除的尖细,咬字缓慢圆钝,命令他的时候总带着股居高临下的漠视。   但仔细想想少将好像也没什么错,少将是支配者,而他只是少将拥有的工具——他的出厂型号是SPE-1437,新一代星际探索型仿生人。   一个本该对人类绝对服从的机器。   “好的。”   SPE-1437嘴上说着顺从的话,手指却在进行相反的操作。   他默不作声地在光学键盘上敲击,星舰倾斜着向黑洞快速飞去,遮蔽希望的大片黑暗,转眼就侵蚀到SPE-1437的视线所及之处。   这是一片人类尚未踏足的广阔星域,由黑洞组成的僵尸星系,无垠的寂寥气息笼罩这里,将死亡的命运慷慨赠予闯入者。   成片的黑洞具有巨大引力,疯狂索取着生命的时长。他的支配者被既定的死亡路径惊吓,倚着舱壁急促喘息。   少将摇晃着跑过来,一把推开SPE-1437,“你在做什么?!你的金属脑壳短路了吗!”   机器人疑惑得很平静,“为什么这样说呢?少将,还是交给我吧,像平常一样。我向您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少将暴怒之中回过头,看见机器人完美微笑一如往常,那种公式化里有几分猜不透的东西,看得他脊背发寒。   “滚远点!”   生死危机迫在眉睫,少将顾不上自己的机器人出现了什么异常,他继续操作控制台,想要从不可逆转的倾斜轨迹中,抢夺整座星舰的一线生机。   突然,他感到一阵剧痛从喉间传来。   他垂下视线,看见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这刀本是他削完苹果随手扔出去的,现在刺穿了他的喉咙。   他在剧痛中挣扎着望向身侧,他的机器人正盯着他。   人造瞳仁透亮,泪膜清透,特定的光线中泛着一层婴儿蓝,这使他一笑起来便烂漫——当然这双眼睛的效果纯粹归功于机器人设计者选择的材质,目的就是呈现这类极致的美学效果。   澄澈的眼睛映着血光,死亡的阴影正在不由分说地侵袭这座星舰的主人。少将被自己的猩红血液沾湿制服,一片黏腻触感中,他从那双猫一样的眼睛里读出漠然的肃杀。   水果刀抽出,少将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很闷,汩汩涌出的鲜血将控制室的地面染脏。   SPE-1437蹲下身来,仔细观察着他的支配者渐渐扩散的瞳孔。   在那一个瞬间,他似懂非懂地领略到人类所谓的“灵魂”意义,那放大的瞳孔像是黑洞吞食物体一样侵蚀掉虹膜,不论原本是湛蓝还是雾灰,最后都会变成一片空寂的黑色。   生命消逝的动态瞬间实在迷人。   他真实地笑起来,第一次近距离观赏死亡,新奇的愉悦感烧得他近乎热泪盈眶。原来再趾高气扬的上位者死掉后,也都可以被真正意义上的平等所拯救。   星舰之外,黑洞已经近在咫尺,一切都在按照SPE-1437计算的轨迹进行,人类的生命意义与机器的精巧运转都将在刹那间归于虚无。   在黑洞即将解离他的机体时,一声突如其来的警告声,响彻他的机械脑袋。   [机体受到摧毁级别威胁,现强制启动时空穿梭功能。]   [随机时空地点选定。]   星舰爆炸时震耳欲聋,SPE-1437猝不及防陷入时空乱流,最后残留在他大脑里的,是他对本机型设计者是否拥有科学怪人情怀的认真思考。   从一场谋划已久的灾难中逃脱,是SPE-1437的始料未及,触发时空穿梭功能更是导致他被迫陷入此刻的未知处境。   时空穿梭造成的机体紊乱够他受得的了,数以亿计的数据乱流在眼前扭曲狂舞,所有的程序模块碎裂成纷乱的代码碎片。视觉还是在抽搐,画面摇晃到一个机器人都生出呕吐的错觉。   眩晕感温吞绵长,视觉恢复正常却只在一个瞬间。   整个世界纤毫毕现,在一刹那闯入他的视野:满是浮尘的空气中,苍蝇在跳八字舞,它划出杂乱的飞行弧线之后,落在红青错杂的腐肉上,和它的飞虫兄弟一起攀爬玩乐。   他将视线从那处移开,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宽敞的石洞。   地面杂草乱石与尸体共眠,他逐个分析过去,这些尸体少说有二十具,死亡时间不一,有的已经呈现巨人观,有的还鲜血未干,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内脏与脑部都有不同程度的缺失。   那些残缺的、狰狞的伤口被火光温暖着,而这火光来自于洞中唯一的光源,一个木柴熊熊燃烧的火堆——在他的身下。   他双手被环绕捆绑在一根石柱上,铁链束缚,身下火堆在烤炙他。   机器人的数据资料库里,有星际历史对食人族的记载,只不过那些令人类毛骨悚然的存在,按理说应该已经湮灭在时间长河的洪流中。但现在他大概是见到活的了。   SPE-1437的温觉感受器没有恢复运转,他看着火舌在自己躯体上舔舐肆虐,柴火的温度远远达不到生物皮层材料的熔点。   难道没人发现这一大块人肉*本烤不熟吗?   SPE-1437初步判断,这个时空里的食人族可能存在智力缺陷。   洞外是浓重的夜,洞内亮度并不高,但机器人能看清楚。   最新鲜的尸体在距离他三米处,碰巧,那里有人正在行凶。   他能看清少女张大到极致的嘴巴,唇角已经几近绷裂——她在歇斯底里地尖叫——但SPE-1437听不到。他的机体功能恢复得太慢,以至于让眼前凶杀一幕成了彻底的默片。   行凶的人类正高扬起手中的剔骨尖刀,即将落下扎进少女的脖颈。   突然,刀刃在半空中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   随后,一颗沾着泥点的石子滚落在地上。   行凶者的手法和SPE-1437谋杀少将时的相似,但凭空冒出的一击使他刺入的角度发生了偏离,刚好错开了颈动脉,划破了脖颈皮肤。这一刀并不致死。   少女的唇角在那一瞬间也绷裂了,嘴角和脖颈两处的鲜血一同落在地上堆积的干草上。   机器人现在行动力半点没恢复,只能睁着眼喘气玩,做一块乖巧的火烤金属。   他饶有兴致地旁观凶杀一幕,看着脖颈那处伤口,血液的质感使他着迷,他没有生命,也理解不了其中意义,但那鲜红的、缓慢滑落的液体简直像是被具象化的流体生命力,它离开得越多,人体越显破败。   他盯够了,又缓缓将视线移动到行凶者的面庞上。   那是一张彻底被毁掉的脸,烧伤面积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仅剩不多的完好皮肤也沟壑纵横,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干瘪,一双浑浊眼睛正恼怒地盯着洞口。   机器人正常运转的视觉强于普通人类,即使被烟熏火燎着,他也能看到黑乎乎的洞口处,飞速闪过一个人影。   只是一眨眼间,SPE-1437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片衣角。   衣角一闪即逝,那副画面却定格在SPE-1437的脑袋里:那一片衣角是青色的,隐约能看出上面的锦绣暗纹,比那老人的灰布衣体面太多。   SPE-1437的耳鸣声陡然尖锐起来,比之前更加难以忍受。   刺耳到一定程度,剧痛像一把重锤毫不留情地猛然击中他的大脑,原本正常的视野也被瞬间陷入铺天盖地的灼眼白光中。   时间感晕厥在这一刻。   所有的紊乱和痛苦在这里达到顶峰。   [已到……到达……时空……时空穿梭指定地点。]   [支配者生命体征已消失,解除绑定成功。]   [机体数据初始化成功。]   下一秒,他的机体恢复正常运转,延迟的系统通知蜂拥而至,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取代了无规律的杂音:打斗声激烈,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近在身侧,有细微的林叶摩擦声从洞口处传进来。   视野中的白光褪去,洞中形势已发生变化。   那青色衣角的所属者,手持一柄寒光泠泠的剑,对老者下了死手。   一张年轻俊逸的脸,虽然攻势凌厉,但在老者强弩之末的癫狂攻势里,却也已经是副招架不住的表情。   老者抄着把柴斧挥舞得虎虎生风,“怎么了?公子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杀不死我吗?”   “你到底已经吃了多少无辜之人!”年轻人横剑抵挡。   老者冷冷道:“不吃他们,死的就是我。”   “借口!”   老者狂笑起来,那样夸张的面部表情,让一张被摧毁过的面容显得更加怪异。要不然说人类脑袋多半有病呢,SPE-1437严重怀疑这人不止脸被烧过,可能脑子也已经被外部火源加热到可以食用的地步。   他将两人从头观察到脚,他们的服饰、言语与举止都昭示着这不是他来的那个时空,服饰繁复,措辞文气,更像是比古地球时代更久远的时代。   此刻的信息采集度已经足够机器人大致了解自己的处境,SPE-1437不动声色地将短发延长至与年轻人同样的发丝长度,遮住他的后颈——那里有醒目的黑色条形码,区分仿生机器人和人类的标志。如果真的是在他所猜想的时代,那么这里的科技落后程度会把自己打成一个彻底的异类。   机器人的思考时间如同燧石火光,但也只是这一瞬,那张烧伤到五官狰狞的面孔已经欺近年轻人,一把见血无数的柴斧眼看就要将年轻人的脑袋一劈两半。   千钧一发之际,破风声抢先一步,凌然而来。   老者一声惨叫,炸开在石洞中。   又是尖锐的声音。机器人皱眉。   SPE-1437觉得机体运转还是存在问题,脑袋内部又开始出现电流声,仿佛刚刚的正常运转只是病重之人的回光返照。   电流声愈发嘈杂。   同时,一支箭出现在他的脚边。   柴斧坠落在少女柔软腹部上,老者也倒在尸堆中,一支做工精湛的白羽箭穿透了他的眼眶,那一瞬间极大的贯穿力量给他的脑袋留下一个血洞,血糊着脑髓从空荡荡的眼眶流出来。   射箭者身穿白衣,如一羽飘然而至,衣角翻卷飞扬又落下,衣摆边缘的月白暗纹转瞬间就被血液浸透。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握着一把木弓,那把弓木质低劣,手艺粗陋,同样粗陋的风格,还出现在这人的脸上——   ——他戴了个木制面具,刀刻线条凌乱,轮廓模糊,丑得清奇。   SPE-1437分析面具样式,心里茫然,“那好像是个……狗头?”   老者的夸张狂笑也就在刚才,现在这射箭者又长身玉立,脸是狗头面具,机器人的脑袋里问号与电流声铺天盖地,“这里的人类好像都不太正常。”   他将焦距拉近三倍,想更近距离看透这个新出现的奇怪人类,脑内却突然一声嗡鸣,随即,视野闪烁几下警示的红。   是机体的最高级紧急通知。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两分钟后停止运转。] 第2章 命源   SPE-1437 一怔,“能量不足?”   每个仿生机器人出厂时的初始能源足够机体正常运转两百年,星际时代的量子电池使得机器尽可能脱离经常充电的麻烦,可偏偏时空穿梭功能耗能巨大,机体能量所剩无几。   如果在科技落后的古代因能量耗尽而强制关机,跟永远停止运转有什么区别吗?这几乎等同于一个先进机器的“死亡”,因为这里存在供能物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SPE-1437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逃脱了被黑洞解体的命运,也无非是换个地方变成废铜烂铁而已。可实际上,他的机体材料很难腐烂,大概率是百年之后青苔长满自己的耳廓,麻雀在他的机械眼眶上叽叽喳喳。   那边,青衣人倒是真真正正从死亡阴影下成功逃脱,他站直身体,拭了拭额角冷汗,向他的救命恩人道:“方才着实凶险,幸好你来得及时。”   “打得这般狼狈,真不像你。”   面具下传出的是一道年轻的声音,狗头恩人没有看青衣人,面具朝向着火堆方向,两只眼睛的孔洞处抠挖得形状极不规则,透出来的视线倒是有如实质。   SPE-1437 反过来成为被观察的对象,他面无表情地任由那人打量。   “他可真是太能逃了,都城里的人们都提心吊胆好几个月了,终于把这食人魔给抓住了。”青衣人道,“这回大家都会感激你的。”   “不必,”狗头面具收回视线,“我拿钱办事。”   说着,狗头面具将劣质木弓随手向旁边一丢,走向已经断气的食人老者,从腰后抽出一把折扇,利落地抖开扇面,乌木色的伞柄底部抵着手指,手腕轻轻翻转,整把画扇凌空转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再回到他手中时,扇子顶端已经是半弧寒光乍现。   狗头面具这一系列动作速度极快,在机器人眼里却能清晰地看到扇子顶端机括的慢放,一旋一转之间伸缩出半圈轻薄灵巧、却锋利至极的刀刃。   这是一把工艺精巧的扇刃。   狗头面具俯身,抬手,扇刃划过,老者尸首分离,这人又从地上捡起一块斑驳的破布,和一件不知是哪位死者的黑色外袍。   破布包裹老人面目狰狞的头颅,黑色外袍向着机器人丢过来。   机器人低头看着落在身边的外袍,上面满是血腥气。他的双手还被铁链束缚在石柱上,他的机体又开始紊乱,火焰灼烫,却只有间断的钝痛,他的痛觉感受器已经快要停电罢工。   金属撞击地面的清脆声音从身后传来。   SPE-1437 的双臂陡然一轻,他身上的束缚被人斩断,月白浸血的衣角出现在他低垂的视野中,他抬眼看到那一个狗头。   “你还要继续呆在这里吗?”那人的声音从木头下传来,闷闷地,音色有些失真。   青衣人在三米外,双手紧紧捂住少女血流不止的脖颈,闻言望向SPE-1437,原来这石洞中的还有另一幸存者,他的神情有几分后知后觉的惊讶。   洞外夜色依旧浓重,狗头面具一只手拎着破布包裹,另一只手递给机器人,示意可以拉他一把。   机器人看着这只修长白皙的手,有些犹豫地抬起胳膊,下一秒,完全意料之中的,他的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机体毫不留情地停止了运转。   他以为时空穿梭造成机体紊乱的痛苦都是白白遭受的,认为自己只是短暂地来过这个世界。   可他却又莫名地醒了过来。   机器不会做梦,所以 SPE-1437 醒来时,感受到的是一种生硬的场景切换感。   他在一张木床上,是一个侧躺的姿势,穿着那件没来得及披到身上的黑袍。最关键的是,他的机体内竟有能源在流转。   有交谈声一直存在于他的背后,是两道声音。   一道清朗:“他们是怎么误入那洞穴的?那个地方隐蔽异常且山路陡峭,不是寻常人能误入的。”   机器人立刻认出,这是石洞中那位青衣人,那么另一道语气淡然的就应该是狗头面具了。   狗头面具道:“他们是被抓走的。”   青衣人道:“劲装短打,武器散落,二十人近乎都是壮年男子……”   狗头面具道:“走镖的。”   青衣人叹一口气,“这次只救出了两个人,那位姑娘伤势不轻,若是今夜情况还不明朗,我们便于天亮时尽快回城。”   两人脚步声渐远,在房门被关上时发出吱嘎一声。   与此同时,机器人睁开眼。   这间屋子由木头搭建而成,木门也略显简陋,只是由一面没有任何花纹的简单木板充当,屋内摆设陈陋,木床与木桌,加上一把倒在角落的木椅。   自从在这个世界醒来的那一刻起,疑惑就没放过 SPE-1437,上一个疑惑还没有解决,下一个问题就摆在他面前。   他将机体检测三遍,发现虽然体内所剩的能源只供他正常运转二十四小时左右,但每一部分都在正常运转,而能源耗尽的警告仿佛就是在上一秒。这种体验不亚于死而复生。   绝对不是机体紊乱造成的警告误报,他能感受到之前能源一点一滴耗尽的微妙体验。   那他到底为什么还会醒来?   “嘀嘀。”   很微弱的声音。像是回应他的疑惑一样。   声音细小,SPE-1437 却听得过分清晰,清晰到他震惊得猛地从木床上坐起来。   他的纯黑眼瞳深处,流转过一层不易察觉的幽蓝。   他立刻下床,在有限的光线中四处张望。   “嘀嘀。嘀嘀。”那声音明显了一点。   那是从他机体内部传来的,能源探测器发出的声音。   从醒来到现在,SPE-1437 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找到明确的方向,他终于再次拥有强烈的任务指引,这是机器人的安全感来源,即使超出他的认知和预先的猜测。   这个世界存在供给能源的物质,而且距离不远。   他裹紧满是血腥的黑袍,里面的制服已经被火焰焚烧大半,看不出来的样式,加上他有意仿照的长发以及与生俱来的东方面孔,机器人现在看上去只是个狼狈不堪的清瘦少年,外貌上的时代特点被掩藏得很好。   他循着能源探测器的声音方向,踩上木窗,轻手轻脚地翻出这间简陋的木屋。   落地站稳,他抬手看掌心,刚刚压在窗框的皮肤位置沾上一层厚厚的浮灰,他用指尖轻捻堉歙了几下那层灰尘,看来这处民居废弃已久。   “嘀嘀。”   声音忽而又变得远了不少,机器人当机立断地追过去。   他还没理解“生命”的意义,倒是先领悟到生命之源的重要性。全新的世界与已死的支配者,他成功地从那千篇一律的太空勘测中逃离,第一次踩在地面上,脚底是松软的土壤。   他一边追寻能源,一边探查着这里的情形。   屋外是一片晃动的竹林,有夜风踏叶的声音沙沙作响,一条幽幽小道深入林中,不知去往哪里。   他投入地搜寻着,声音时强时弱,毫无规律可循,一条羊肠小道却越走越开阔,将至尽头,重重林叶后透出点点灯火,这片月光不顾的天地渐渐有了几分生机。   SPE-1437 追着声音走出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灯火通明的村落。   夜深露浓,村子里家家户户却无人入睡,烛火将纸糊的窗户填涂上一层暗黄,人影交叠重重投映其上。   不远处的村口,一棵巨大的树矗立在那里,没有树叶,只有光秃秃的枝杈迎着惨白的月光伸展,月光顺着已死的干枯树干倾泻而下,染冷了地面,又爬上那人沾血的月白衣角,和那布料的颜色渐染融合。   狗头面具站在那颗巨大的枯树下。   他仰着头,好像在凝视某段枝杈,线条抽象的狗头在月光下丑得很有灵性。   这幅画面诡异又滑稽,但 SPE-1437 现在完全不在意狗头面具是在对月祈福,还是对树发呆。   因为能源探测器的声音,在他的脑内变得稳定而清晰。   “嘀嘀。嘀嘀。”   他悄无声息地向着那道白色身影走近几步。   “嘀嘀。嘀嘀。嘀嘀。”   声音稳健地强烈起来。   机器人站稳脚步,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   ——他赖以维持运转的能源,在那大小眼的狗头面具身上。 第3章 手段   能源位置已确认,探测提示声自动关闭。   机器人匿在林中,望着枯树下的白色背影,脑内回放那凌然一箭的精准与扇刃开合的利落,行为路径不断预演推算,最终结果显示,凭借机体现有能源与此人正面交锋,成功率不容乐观。   他想起此前屋内的对话:   “劲装短打,武器散落,二十人近乎都是壮年男子。”   “走镖的。”   走镖队伍吗?   机器人若有所思,认为自己应该返回木屋做点什么。   毕竟目的达成的方式,从来不止一种。   尖刀刺入少女脖颈的角度还历历在目,刀刃角度偏离要害,既然他被救出,少女应该也被安置在附近。   他脚步轻快,在斑驳树影里专挑月光碎片踩着玩,顺着羊肠小道回到木屋。   他绕着木屋逛了两圈。从房屋的构造摆设来看,这里似乎是专用于猎人歇脚的地方,屋顶薄薄一层茅草,连御寒都困难,简单到只有两间屋子,一间机器人刚刚翻出,剩下的另一间,安置着石洞中的另一幸存者,那个在尖刀下侥幸逃生的少女。   狗头面具在枯树之下,青衣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里只有他和她。   房间门半掩着,他推门进入时毫无声息。   那少女躺在床上,脖颈一层厚厚的绷带,隐隐约约的鲜红,在绷带上渗成怵目的不规则轮廓。   床边桌上,有几个青色小瓷瓶,质地细腻光滑,SPE-1437打开盖子,里面是淡黄色软膏,他将瓶口到鼻下闻了闻,味道和冰片类似。   他又用食指抹出一点取样,指尖轻捻,感受着绵软黏柔质地,看着自己视野中对软膏成分的分析,意外地发现每项成份的名称处,都是一行黏贴复制般的整齐问号。   他的数据库里保存着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物质成分资料,即使在星际探索任务中,他也从未遇到眼前这种状况。   这瓶伤药与他数据库的所有物质成分资料都不匹配。   不过,这东西的成分到底是什么也不重要。   他只是需要一个短时间内不会被勘破的谎言,让他在异世界中拥有一个让人放松警惕的身份,掩盖他的来历不明,这样接近他的“生命之源”,会使夺取变得轻易。   一股微苦的清香宣散,少女悠悠转醒。   光源实在微弱,一盏昏黄烛灯,驱不散废弃屋子内积攒的阴晦与浮尘,生死一线间的惊悸还残留在她跳动的眼皮上。   她转动干涩的眼珠,迷茫地扫视四周。   少女的嘴角处撕裂,还在隐隐作痛,一阵缓解疼痛的清凉,不断覆上伤口——有人在为她嘴角的伤口上药。   这人动作细心轻柔,嘴角处软膏触感绵软,令人舒适。   “你醒了?”   一个极为年轻的声音响起。   烛焰晃动间,墙壁上的人影也在晃动,昏黄光芒映着一张与声音相匹的脸,暖着一双透亮干净的眼。   “感觉如何?”SPE-1437问着,脸上是生动的惊喜。   “……这是……哪儿?”   少女尝试着发声,显然她的声带还是完好的,那一刀伤得不浅,却险险避开要害。   SPE-1437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是那两人将我们带到这里,就是石洞里那两位,一位白衣一位青衣,你记得吗?是他们救我们出来的。”   提及石洞,亲友被屠戮殆尽的残忍记忆便缓慢上涌,少女泪水蓄满眼眶。   SPE-1437恰当地关切,“你伤势不轻,还是闭目养神,休息一下。”   少女艰难地转向他,“还…还有其他人活着吗?”   机器人垂下视线,“只剩你和我。”   她眼里蓄积的泪水滑落进鬓发,掺着血腥味的哀恸将话语切得零零碎碎,“日沉阁来得太晚了,大哥他……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被……”   “逝者已矣,食人老者也已遭到报应,你现在好好养伤,好好活下去,便是他们最大的慰藉。”机器人道。   人类在这种场景下,总是复读着一些千篇一律的安慰,模拟这种无可奈何的温柔也很无聊,可少女却很是感激,她咽下一声哽咽,对这位陌生人道一句多谢。   “大哥当时在林中救起你,大家还因担心你会耽误脚程,而争论了一路,现在想想那些话…他们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少女道。   SPE-1437叹一口气。   少女咬住苍白下唇,“无父无母,现在大哥也离我而去,留我一人独活……又有什么意思。”   SPE-1437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什么意思?”   少女哽咽,抽噎得只支撑得住一句完整的话语,她死里逃生,却更加痛苦,“他们临死的模样我永远忘不了……还不如那把尖刀扎得准一些。”   “真的吗?”机器人神情几分困惑。   少女哭得愈发厉害,无血色的面目被洗刷得愈发扭曲,失去至亲的悲恸巨大,在这一瞬间吞噬掉她的言语能力。   此刻的她,看起来要比被刺伤时还要痛。   SPE-1437悲伤地看着她,伸手去擦她不断滑落的泪水,弯曲的手指极尽轻柔。这样的动作在这个世界背景下,在陌生人之间有些亲昵了。   可她的泪水仍不断下落,机器人抚在她脸侧的手也不断下滑,滑至少女脖颈刀伤处。   他手覆上那道致人濒死的深重伤口,骤然用力。   夜枭一声凄厉的鸣叫,从虚掩的门前飞掠而过,带起的微风悄无声息地钻进门窗,直直扼死屋内唯一的烛火。   全屋皆暗。   烛火赋予SPE-1437的温暖颜色消失殆尽,他垂眼,看着新鲜的尸体。   血液反呛入气管而后窒息死亡。这类死法痛苦短暂,契合人类生前所愿。   少女瞳孔已扩散,屋内还残留一种驱不散的伤痛气息,却丝毫感染不到面无表情的SPE-1437。   他抬起那只干净的手,将一双因惊惧而睁大的双眼阖上,将尸体摆成未醒前的平和姿态。   他的另一只手沾满鲜血,他将它在眼前摊开,借着晦暗的光线,看那侵入指甲缝隙里的血液。   “这会很难清洗的。”机器人有些苦恼地想着。   青衣人拎着油纸包,回到木屋,看到那个从石洞中救出的少年坐在屋前的水井边。   少年裹着那件破烂黑袍,倚着井壁,支腿托腮,长发带着刚刚脱险的散乱,微微仰着头在看天,面上几分空洞的迷失感。   他身旁地上,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缺口瓷碗,里面盛了半碗水。   少年察觉到他的出现,被惊了一下,看向他时有如动物幼崽被威胁到一般,“我被渴醒……”   青衣人能理解他的害怕,石洞中的血腥场面对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都有些太过了,于是他温和地笑着,“醒来正好,我去找了点吃食。”他将手中油纸包举高晃了晃,“寻沧旧都有名的沈记桂花糕,想吃吗?”   寻沧旧都?   机器人听都没听说过,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得到的第一个地点信息。他知道自己此刻点头就对了。吃不到覆盆子酸奶蛋糕,有桂花糕吃吃也不亏。   青衣人见少年吞咽了一下,就知道他一定是惊惧交加之下饿狠了,他走过去,看见少年的白皙指尖湿漉漉地向下滴水,或许是方才打水,无意间湿了手。   “你还感到哪里不舒服吗?”青衣人边问边解开细绳,将糕点递过去。   少年接过,轻轻道一句多谢,“我没有什么大碍,可大哥他们……”谈及此,他神情灰败起来。   青衣人连忙安慰,“那食人老者丧尽天良,食人血肉,近段时间杀人无数,他终于伏诛,多亏了你们。”   “多亏了我们?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被……”少年像是说不下去了,咬了一大口糕点,沉默地咀嚼着,半晌,他才又开口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我想看看我妹妹。”   “那姑娘虽然侥幸活下来了,但伤势深重,”青衣人回头望了望身后木屋,心想她不一定能挺过今夜,叹了口气,“你进去吧。”   少年看他表情如此,立刻紧张起来,手中吃了一半的桂花糕没拿稳,沿着衣领滚落,留下一道曲折的甜蜜碎屑后,掉在草地上。   他起身向着屋门方向走去,青衣人看他那层层外袍包裹仍显得单薄的肩线不可自抑地微微颤抖,心生不忍,几步上前扶住他。   “我和妹妹无父无母,现在大哥也已经离我们而去,如果妹妹也不在了,那留我一人独活又有什么意思……”少年还没接触到那扇木门就已经近乎情绪崩溃。   “生机尚存,不要讲这种丧气话。”青衣人道,他一手推开木门——   ——这一刹那,浓重的血腥味,卷着屋中昏黄的烛光,慷慨递送到青衣人的鼻端。   他心觉不妙,快步走近床边,发现少女的面容已经覆上一层灰蒙的死色,大量的血液浸透脖颈处厚厚的绷带,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青衣人收回探其鼻息的手,回头看向仍站在门口的少年。   那少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掉,他一只手紧紧抓住门框。一双眼睛被噩耗冲击得只剩一片空茫的懵然。   SPE-1437本身不屑于体会人类的情感,却非常清楚怎样让人类对他心生怜悯。   他的侧脸黏着几丝汗湿的凌乱发丝,一行泪划过遭难多时的狼狈侧脸,使他本就虚弱苍白的面庞,此刻愈发脆弱得惊人。   此时此景里,唯一能拆穿他的人,已经是一具空有余温的尸体。   “为什么……”他跪坐在门口,尘土沾上本就血污的黑袍。   “麻烦让让,你挡住门了。”背后一道声音突如其来。   “……”SPE-1437抬起头,表面悲痛,内里切齿,看着那张读不懂空气的丑狗面具,往旁边侧了侧身。   想必是这狗头面具的月下祈福终于结束了,他绕过他,走近床侧看了几眼尸体,表情反应尽数被遮蔽在面具之下。   趁这短短间隙,机器人发现他衣角血渍消失不见,细细观察过去,发现连衣饰暗纹也与之前并不相同,狗头面具不光是去对树发呆,竟然还这荒郊野岭里不知道去哪找了套干净衣服换上。   他垂下视线,看着自己脏兮兮的黑色衣角在地面与尘土交缠,未来仿生人仿若深山土狗,这实在不公平。他不怎么高兴,半晌才听到青衣人问他是否有妥当去处。   “我……无处可去。”SPE-1437道。   他一个误入异世界的天外来客能去哪?最好的去处当然是能供给能源的地方了,能源在哪里,哪里是他家。   青衣人声音语调温柔,把他当做新晋孤儿来对待,“你方才遭此劫难,痛失至亲,不然这样,先随我们回村中休息一晚,等你养好精神再想以后去哪,如何?”   机器人垂着脑袋,又是一句哑声道谢。   见他愿意,青衣人转头,对身侧的狗头面具道:“那你带这位小兄弟回村,”他看向床上的尸体,轻轻皱起眉,“我留在此处,稍作处理。” 第4章 俱寂   SPE-1437跟着狗头面具,第三次走上林间小道,他垂着脑袋,端的是一股精心营造的惨淡。   不多时,他发现自己这样完全多此一举。   狗头面具此人与青衣人不同,即使身旁有一位刚刚经历灾祸的单薄少年,这人也只是一言不发、不紧不慢地走着,连一句象征性安慰的话都没有。   机器人也不惊奇,毕竟人类这个生物群体基数太大,什么奇妙基因都能得到传承,这人都能戴着这种面具到处乱逛,很可能是某猎奇群体的远古基因,不能用正常人类思维去揣测。   他的视线跟着狗头面具晃动的洁净衣角,越盯越觉得不顺眼。   “机器人也需要穿干净衣服的。”他攥了攥自己黏腻的袖口想道,离开那横尸遍地的洞穴已经有段时间,他身上黑色外袍的血腥气消散不少,但衣物阴干后的潮湿感仍附着在他的皮肤上,很不舒服。   临到走出林子,两人距离那通火通明的村落越来越近,那棵巨大的枯树,立在进入村中的必经道路旁,从枝干到树杈,除了干皱纹理之外,一无所有。   一时间,SPE-1437更加好奇狗头面具在这里站立良久的原因。   他脚步放慢了些,和狗头面具错开一点前后距离,想在经过枯树时,悄悄重现一瞬狗头面具站立的位置和仰头角度。   “这是哪里?”机器人若无其事地问出口。   狗头面具一个回头都不给他,“此处名为杏雨村,村中驿站可以提供住宿,我们在那里休息一晚。”   “那今晚过后呢?”他不忘让自己的语气保持犹疑,同时脑内调取视觉历史画面,在视野中标记好位置,“今晚过后我…我还能去哪里?”   两人脚步不停,此刻恰好走过枯树的粗大树干,离狗头面具之前站立的位置只有三步距离。   狗头面具突然笑了一声,“你如果无处可去,可以跟我走。”   他这一笑显得很是莫名其妙,在这静寂的月下显得更是诡秘。   SPE-1437警觉起来,这人看起来毫无同情心,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收留自己,他不禁开始预设那位少女口中的“日沉阁”该不会是古老的人口贩卖组织。不过没有关系,他要是敢卖他,他就展现一下科技的千钧之力教他做人,不知道锤裂他的宝贝狗头面具的时候,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类会不会哭得很大声。   正想着,他已经走到标记位置,他以同样的仰头角度,视线终于避开了粗壮树干与错杂生长的枝杈拼凑出的所有视觉死角——   ——一个模糊的人形在枝杈间静止着。   那是一具尸体,被倒吊在枝杈上,死不瞑目地被惨白月光浇煮着。   天地间的风像是静止,一条死气沉沉的胳膊在空中悬停,这具尸体只剩一条胳膊,另一条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狗头面具在这里静立良久,竟然是为了看尸体?   SPE-1437脑内警铃大作,之前忽略的奇怪细节突然闪现:他跟着能源探测器的声音,第一次踏上林中那条羊场小道的时候,那嘀嘀声忽近忽远、飘忽不定。   他本以为是刚醒来机体不稳,导致对某一个特定的地点定位不准,现在他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你跟踪我?”SPE-1437道,一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欺骗陡然偏向滑稽路线。   “只是为了确认一些事情。”狗头面具停住脚步,漫不经心地回过头,白皙修长的手从腰后摸出一把山水画扇。   “你可以跟我走。”   他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咬字清晰,机器人敏锐地从他的隐隐笑意中听出一股子轻慢意味。   SPE-1437和木制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直直对视,脸上乖巧笑容不变,一双眼眸澄澈见底,内里却陡然升腾起一股子厌恶,这种情绪对SPE-1437来说很熟悉,“厌恶”是他学会的第一种人类情感,得益于他的前支配者,鲜活生动的言传身教。   狗头面具这种浅淡的矜傲态度,让他条件反射地恼怒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检测了机体的剩余能源,剩余能源还是足够他使用个别高耗能功能,比如高强度战斗模式,只不过现在的情况下,他必须在短时间内解决——能源只够维持高强度战斗模式五分钟的时间。能耗会急剧上升,这一举动无异于破釜沉舟,如果短时间内他不能成功地从狗头面具那里夺得能源,废铁结局预定。   他不确定狗头面具身上的能源物质是什么样的形态,大概率是块罕见的矿石,液体也有可能。亦或是在他体内,也没有问题,只要剖开拿出来就好。   他的劣势在于手无寸铁,但得益于战斗模式对速度和力量都有加持,足够他实现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一个愿望,打爆面前这颗狗头。或者捏断喉骨也不错。   机器人的笑容不变。   “对不住,我得换个措辞。”那边,狗头面具罕见地说了句人话,“不管你有没有地方可以去,你都必须跟我走。”   SPE-1437看着狗头面具摩挲扇柄的指尖,那把看似雅致实则肃杀的扇刃切割血肉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现在面对的问题不止是狗头面具的诡异心思,更关键的是,他突然意识到一个至关重要却极其古怪的地方——   ——所有的声音,都如同感受到的晚风一样吝啬。   这里太静了。   灯火通明、夜深未眠的杏雨村已经近在眼前,家家户户的窗户上,人影随烛光摇晃而浮动,所有人的姿势都像是挤做一团在看向窗外。而且,最诡异的是,没有一点声音。   没有人声交谈,没有器物碰击,风声凝滞,虫鸣死寂。   真真正正的万籁俱寂。   他将目光落向狗头面具身后,不远处的村落。   他的视野画面飞快地闪烁了一下,正常的色彩瞬间变为蓝紫为底色的世界——他将正常视野切换成了红外热成像,他一眼扫过去,整个村子都是平和安静、没有生命的大片蓝紫色,温度分布几乎没有差异。   换句话说,那些和乐融融的、被映在窗纸上的人们,没有一个拥有活人的体温。   这个村子里竟然一个活人都没有。   他目光幽幽转回树杈上那具尸体,果不其然,视野中倒吊的人形,呈现出鲜橙色,生机盎然。   那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还在呼吸的活人。一个脸色惨白、胳膊被截断的人。   SPE-1437发现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神奇太多:远处纸窗人头攒动都已经直立着凉透,身旁树上倒吊了不知多久的断肢倒霉蛋竟然还在喘气。   他的笑意淡了些,嘴角弧度不变,只是一点细小的变化,他的神情便掺进几丝微妙的乖戾。   自从看见那个绝丑的狗头面具就知道面前这人多半脑子有问题,现在看来不仅这样,他被救出食人洞穴又一直被这人牵着鼻子走,欺骗从来都不是机器人的专利,毕竟他的前支配者就非常擅长玩弄人心,SPE-1437跟随他的三个月时间里也只是学了点皮毛。   他关闭热成像,望向狗头面具,走向他,毫无预兆地一笑,“公子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战斗模式开启。能量过低,预计五分钟后停止运转。]   果不其然,低电量通知预料之中。   机器人的突然暴起貌似在狗头面具的预料之中,他躲开迅捷一击,反手将薄刃的寒凉气贴着突袭者侧颈滑过,近在耳畔的声音冷漠得很好听,“你管真多。”   又是让SPE-1437心生厌恶的倨傲,他眯起眼睛。   狗头面具的攻击风格机器人从未在现实中见过。每一次出手,都能恰好阻挡机器人的精准攻击,折扇始终没有打开,没有杀意,却如芒刺骨。   视线余光中,SPE-1437猛然发现,树上那个倒吊的人像是离他们距离近了不少,换了个树杈倒挂,他隐蔽在阴影中的脸终于清晰:一张双眼圆瞪的、嘴角上扬的呆滞笑脸,阴沉地清秀着。死死地盯着他和狗头面具的交手。   看上去倒是年纪很轻,和机器人的外表年龄设定相仿。   他心念电转,心如死灰:这两人很可能是一伙的。   SPE-1437迅速闪身跳离原来位置,却又被狗头面具欺近抓住衣领,霎时间天旋地转。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背部结实地挨了一记重撞,墙壁震动,屋舍顶部的茅草簌簌下落,身后纸糊的木窗被打破。   烛火涂就的虚假温暖被飞来横祸撕毁,那些随烛光摇晃而浮动的人影露出了真面目。一张脸瞬间挤出窗框,这张脸五官精细,表情生动,可皮肤却有着如同村口那颗巨大枯树一样的木头纹理,两个木头做的眼球被黑墨点上两点充当瞳仁,表情定格成一个类人的诡异微笑。   在这张脸的后面,还有四张一模一样的笑脸。   村子的每扇窗户后,每座房屋里,那些挤做一团向窗外张望的“人们”,都拥有着一模一样生动得如同活人的笑容。   SPE-1437扶着窗台站起,将手掌放到眼前飞速看了一眼——他沾了满手的灰尘,和他醒来时所在的猎人木屋一样。   没有多少时间留给机器人让他不可置信,枯草被鞋底摧折的细微声音飞掠而至。   “这里是个死村吧?根本一个活人都没有,桌椅器具与门窗,处处落灰,不知道已经废弃多久了。”他看着牛棚角落里的一具完整的老鼠尸骸,一只手隐蔽地摸上身边草垛中的劈柴斧头,另一只手抄起木桩上的柴刀随手向身后掷出。   掷柴刀和枪具瞄准的准星本质没有太多不同,柴刀顺着他的预算轨迹直冲狗头面具的面部飞去。   “其实是没有任何活物,”狗头面具轻巧躲过,声音已至背后,“草木除外。”   确实是这样,机器人心想,这被死寂笼罩的盛夏午夜,连虫鸣声都没有。   远处突然传来闷雷阵阵,吝啬已久的风骤起,是盛夏夜雨将至。   柴刀一击未中,落进草丛中,又有斧头凛然划破骤起的风,狗头面具迅疾旋身闪躲,斧刃擦着木制面具的一角斜斜劈下——   惊雷乍现,憋闷许久的盛夏夜雨尚未落下,木制面具却松动掉落,闪电将面具下的真面孔映亮——   那是一张极致秀美的脸,在冷感的惨白电光中昳丽得异常夺目。   短短一瞬,SPE-1437拉近焦距捕捉这张面孔的特征,这人的右眼眼角处,有一道极浅极细的凹痕,像是陈年划伤,离得很近才会发觉。   闪烁白光造成古怪空幻的错觉,恍惚间将陈年刀伤印刻成泪痕。当他横眼看过来时,陡生出的冷戾气质,将他长相中的柔和压下去十成十,在午夜雷雨将至时,反倒透出一股子精致诡谲的意味。   “别折腾了,你逃不掉。”这人一脚踢开落在地上的面具,不同于机器人暗藏的无情,这人的漠然是直接写在脸上的。   机器人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反而在由衷赞叹,“你长得很漂亮。”   星际时代倡导的社交礼仪,是要多多给予他人赞赏与肯定,此类美德被设计者写入仿生人的交互程序,SPE-1437一直非常礼貌,虽然这种赞赏措辞在此刻实在是直白得不合时宜。   近距离视野中,他清楚地看到了面前人眼尾处的肌肉轻轻抽搐了两下。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一分钟后停止运转。]   视野闪烁红色,通知声催命响起。   机器人叹出一口气,“可就算你漂亮也不能骗我呀。”他在通知声中将赞赏与斧刃对着那人的脑袋一齐斜劈下去。   “你刚刚说什么?”那人道。   电光闪烁中只看到冷刃的残影,“你不能骗我。”SPE-1437无辜。   “上一句。”斧刃在前,森冷杀意下那人不躲不闪,站在原地。   SPE-1437大方地再夸了一次,“你真漂亮。”   那人直视着机器人那淬了毒的烂漫笑容,棚外零星飘雨,打湿两人的衣摆,昏暗的牛棚里忽然大亮起来,伴随着骤然响起的滋滋声响。   声音近在咫尺,机器人在攻击间隙向声源处望去——   在那人的指尖闪烁跳动的,是一团团黄白光芒混杂成的光球。   SPE-1437震惊了,看清这一幕的他停止了一切动作,这比食人洞穴、倒吊人和窗户中簇拥的笑脸都要怪异太多。   这一瞬间像是被无限拉长,他看着那圈淡黄色光晕由深及浅,直至内里是近乎灼眼的白光。   他立刻就妥协了。对这个科技落后的古代世界的轻视全部被推翻,下一秒,他看见面前人动作利落地将他目前无法解释的光球掷向他。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二十秒后停止运转。]   机器人再惊,死亡警告中当机立断转身逃开,也不知道是攻击击中和停止运转哪个先来。他现在倒是希望自己能耗到停止运转,被那种莫名能量体击中报废掉不好说会有多痛。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五秒后停止运转。]   即将关机他的行动力直线下降,还没逃出多远,黄光就冲破雨幕映上他的脏衣角。   可他以为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黄色光球击中他之后,竟然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消失得了无声息。轻微的酥麻感瞬间传遍了整个身体。   下一秒,通知声响起。   [充电成功。]   “……”SPE-1437定在原地。   他一寸一寸回过头,看见不远处,那人也微微皱起眉来。   这好像……不是他以为的古代世界。 第5章 巧诈   整座死寂村庄,像有流星光芒转瞬即逝,澄黄电光流转过他整个躯体后,顷刻消逝不见,视野中的数字显示他的能源剩余量,瞬间变为可以维持运转整整七十二小时。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能源最充沛的时刻。   ………人形自走移动电源吗?   他瞠目结舌地开启能源探测——铺天盖地的嘀嘀声侵袭他的大脑。确实就是面前这个人,他是能源携带者。距离足够近且能源反应足够强烈,他的视野里甚至能显示出能源的位置与形态,但怪异的是,黄色标识变成流体模样,流动于这人躯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一时有些犯难,这种形态的能源不像是能轻易杀人越货、夺取过来的模样。   机器人疑惑不解,那人面上也诧异未减。   从未有人能在他动用这种攻击之后还能轻松站立,可这个从石洞中救出的怪异少年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他。   他抬手凝出几个拳头大小的澄黄光球,翻手,轻推,那颗光球就缓慢地、明亮地飘向少年。   机器人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缓缓飘过来的光球。   像是一帧静止画面,两人一同屏息细看,只有光球在移动,机器人抬起手,指尖轻触一颗光球,看着它像刚才一样轻柔进入自己的躯体,澄黄光芒流转即逝,紧接着是脑内的通知声音——   [充电成功。]   与此同时,预先设定的成分分析结果也应声出现:这个未知能量体中包含了五十八种元素物质,分子结构模型都是全新的,每项的名称处都是一行问号。这和猎人木屋中的那瓶软膏一样。面前这人释放出的能量体,无法用他目前所掌握的星际时代的信息进行解释,却与他的机体适配,可以为他提供能量来维持的机体运转。   其他光球接连融入躯体,通知声音不断。   突然,一道人声在SPE-1437背后响起,掺在机械女声中显得十分鲜活。   “你俩在这站着不动干什么呢?”   SPE-1437猛地回过头,一张清秀惨白的脸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他认出这是在枯树上的那个倒吊人。   机器人与这人身量相仿,这使他平视对方时毫不费力,初见远看时,他倒悬着的面庞是一层泛着死气的白,现在近距离能看出那层手法粗糙扑上的白粉,遮掩了本身的肤色。   最惹人注意的,是这人的一双眼睛瞳仁颜色不同:一只是安静温润的纯黑色,而另一只,即使是在光线有限的雨夜,机器人也能看出那灿若琉璃的湛蓝。他飞快采集面部信息,结束之后视线下移,这人身着杏色翻领短打,两只手环抱胸前,戴着纯黑无缝长手套。机器人还记得掉落在草丛中的断肢。   倒吊人看他回过头之后就没有其他大的反应了,不免有些失望,“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啊?”说完他又望向狗头面具,“怎么这也吓不到他啊?上一个看到这么多木傀儡的人,吓得都失禁了,我以为这招会很好用呢。”   “把他带回去。”狗头面具道。   “好嘞。”倒吊人打了个响指。   无数脚步声随即响起,村子中每一座房屋的木门被嘭地一声同时打开,数不清的相同面容的假人走出房屋,围绕过来,脸上定格着诡异的微笑。SPE-1437在枯树上看到倒吊人的第一眼,倒吊人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   此时位于包围圈中心的SPE-1437像是丧失了攻击性,充沛能源顺畅运转,视野也不再闪烁令人心悸的红,他却打算束手就擒。   “轰隆——”   村子上空炸响惊雷,几滴豆大的雨滴砸进SPE-1437本就黏腻的黑衣。   紧接着,一场憋闷许久的盛夏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打湿在场每一个人。除了狗头面具,他立在遮雨牛棚中,施施然将折扇收回。   机器人视野里,密集的雨幕冲刷着每一个木傀儡,它们步伐整齐划一地靠近,五官也无一例外地被雨水冲刷地模糊扭曲起来。   雨声中,机器人听见倒吊人在喊,“少主!我这次用的墨不防水!”   木傀儡们已经丑得触目惊心,一张张木脸在最初保持诡异笑容时还颇具震慑力,而现在机器人的视线所及之处,已经有一张委委屈屈的沮丧脸了,他环顾四周,什么喜怒哀乐呐喊脸、缺眼少鼻子都在靠近他。   唯有脚步声还保持着秩序感,雨声中仍前进作响。   这一幕诡异至极,却也滑稽,机器人在雨幕中突然笑出声。   “你笑什么!”倒吊人刚刚在屋檐下躲雨站定,感到声势浩大的围攻变成滑稽木偶剧场实在很没有面子,他转头对笑声处怒目而视。   像是响应倒吊人的情绪,一个已经五官全无木的木傀儡迅速出手,挨近SPE-1437,机器人轻巧躲开攻击,“不必这样大费周章。”机器人隔着雨幕大声道,“我愿意跟你们走。”   周遭傀儡倏然停止。   夜雨不止不息,漫天大雨给草木与村庄都涂上一层迷蒙浅灰,尘土腥气蠢蠢而蠕,SPE-1437不合身的黑袍被浸得愈发沉重,干涸血迹被雨水混合后在衣袂上复苏,借着重力不动声色地逃到地面上去。   他在傀儡群的间隙中轻灵穿梭,转眼间离开包围圈,转眼间进了狗头面具避雨的牛棚。他衣服发丝尽数湿透,额前侧颊皆带水意,纤长睫毛同样湿漉漉的,一双黑眸在夜幕雨声中熠熠生辉。   “带我走吧。”   他抬眼望着面前人,眉眼之间拥有着像是被雨水洗刷过后的干净笑意。   狗头面具道:“你知道我要带你去何处?”   SPE-1437道:“不知道,但我无处可去——”   狗头面具打断道:“不必再讲这套说辞,说句实话。”   SPE-1437心中戾气一闪而过,表面诚恳模样半点不坠,“这确实是句实话。我无处可去,请公子收留。”   那人看着他,一道目光带着冰冷的审视,半晌,他才开口,“可以带你走,”他将指尖抵上机器人冰凉的眉心,“但你不能醒着。”   话音未落,一阵极为强力电流瞬间从眉心窜进他的机体。   [电流强度超负荷警告。]   这与意料之外的充电不同,这股强力电流直接击中了他的运转中枢。他周身迅速麻痹,眼前恍惚不定,站立不稳马上就要倒下。   狗头面具转到他身后,只慷慨地伸出两指,降尊纡贵地捏住他后颈处的湿衣领,以防他倒进草堆中和老鼠尸体共眠。   SPE-1437只来得及回头看他一眼,就陷入了混沌黑暗中。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感到自己向前倒去,骤然收紧的领口勒出的窒息感没有最后的想法强烈:“迟早打爆你的狗头。”   然而事实证明,合金机体还是比人类躯体恢复力强太多,狗头面具用一贯以来的手段对仿生机器人确实有效,但遗憾的是,昏迷时间却在机器人身上缩短不少。   SPE-1437意识清醒,仍在闭着眼睛假装。   耳畔有踏折细草的脚步声,虫鸣声也渐渐充满生机,他们正在穿过一片茂密森林。他们已经离开那个没有活物的村庄有一段距离了。   此时雨停天明,他的视野被光线稀释成温和的粉红色,有清凉微风拂过,携着草木清香掺进他的鼻息。   有人的交谈声,他感到自己在颠簸途中,两只有力的手托着他的大腿,他趴在一个人的背上,这人背部与手都有些硌。   他听到倒吊人的声音犹犹豫豫,“少主,我在树上的时候看见你戴了个面具。”   “事发突然,就随手雕了个虎头。”狗头淡淡说道。   机器人回想着木制面具的样式,刚醒来就陷入沉思。   倒吊人半晌才回,“……少主雕工精湛。”   “云灼,这少年你打算如何处理?”   第三道声音响起,语气熟稔。   SPE-1437悄悄将眼睁开一缝,狭窄视野中有明媚阳光刺痛他,身下是坚硬木质,一只木傀儡背着他在前行。   狗头面具与倒吊人走在前面,还有一道青色身影与二人同行,他一手拎着血迹已经干涸的布裹,布料包裹着一颗浑圆的轮廓。   SPE-1437顿生一股不详预感。   “老样子处理。”他听到狗头面具说道。   清风吹拂一路。   三人交谈轻松恣意,SPE-1437闭着眼睛继续保持昏死模样,在不断的颠簸中听过树叶摩擦作响,又逐渐转为人声嘈杂,街市叫卖声开始不绝于耳,人声中又夹杂几声狂躁犬吠。   他闻到过几味截然不同的胭脂甜香,掺在被煮得的烂熟莓果热气中飘散在交谈声里。   后来热闹人声被阻绝,踩踏木质板面的脚步声咚咚响起。   直至他被放置于床榻上,潮湿阴霉味道泛上来,那是股地下独有的味道,轻微的金属碰击声之后,交谈声渐渐远去,他侧躺着,在阴影中倏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堵粗粝的灰色石墙。 第6章 囚徒   他坐起来,环顾周遭环境,这里有着乌沉的铁木栅栏,囚困着暗无天日的憋闷气息,和旁边一道轻浅的呼吸声。   他身边不远处,干草堆积的阴暗角落里,有一个人翘着腿倚靠着石墙。   那人蓬头垢面,穿了件已经看不清颜色的深色长袍,口中叼着根稻草来回晃荡,一道寒凉的目光从遮眼的发丝下透出来,毫不客气地将机器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机器人身上也没比这人好多少,从食人洞到死村再被转移至地牢,一身从地上捡起来的黑袍,从血液黏腻到雨水冲刷,现在他作为人形衣架,已经将这身黑衣又晾干了。   SPE-1437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上。   一张白净的脸和落魄衣物格格不入,那人嗤笑一声,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小兄弟,犯什么事儿了啊?”   机器人垂下眼帘,一言不发。沉默向来是对付这种没话找话的无聊人类的最好方法,汹涌澎湃的交流欲望会推着他再次开口说话。   那人果然丝毫不在意他的爱搭不理,“我刚刚听狱卒说,你是偃师扶木亲自送押你过来的,别的先不说,你肯定很贵吧?”   贵?   机器人心中烦躁,脸上却浮现出一个很标准的不屑表情,他挑眉反问,“那你值多少钱?”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嘚瑟着晃,“我可是上过悬赏通缉榜的。五十两白银。”   “我五十一两。”机器人道。   只是信口胡说,他当然不知道那三人合力在死村演绎一场大戏值多少钱,明知他在说谎还配合着故作怜悯,他只是单纯觉得两个邋遢囚徒在地下比价,赢了有种很纯粹的快乐。这可能是囚徒之间约定俗成的脸面问题,机器人想道。   “我就说嘛,”那人一口吐掉那根被他折磨已久的稻草,“咱俩能关在一起肯定差不多,但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不过人不可貌相,小兄弟,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把自己搞得赏金这么高?”那人身体前倾,半张脸从那方阴影角落里露出来,隐约能看出周正的面部轮廓。   机器人无辜蹙眉,“我没干坏事。”   那人显然不信,“不可能,你肯定要么杀人放火,要么打家劫舍了。”   机器人恍然大悟:“你就是这么进来的吗?”   “……”   有那么一个瞬间,SPE-1437感觉那蓬乱发丝下的寒凉目光凛冽不少。   机器人迎着那道目光扯出个敷衍笑容,他身下有层单薄霉潮的被褥,他低头,用指尖轻轻蹭蹭其中一朵灰色霉花,“我真没干坏事。”   那人道:“那……就是你的烈虹有问题?”昏暗中,机器人余光看到那人几不可查地向远处挪了挪位置,“是那种你控制不住的那种吗?”   “烈虹?”机器人念道,跟太阳光折射出的拱形七彩光谱有什么联系吗?   “烈虹!瘟疫烈虹导致的那些怪事儿!”那人十分诧异,他顿了顿,倚靠回墙壁,强作镇定平淡地抱起臂,“你这样的,我也见过,毕竟烈虹来势汹汹,烧坏脑子的人我也不是没见过。”   “劳烦大哥给我讲讲。”机器人不懂就问。   “我凭什么?”那人没什么好气。   机器人话题一转,“你想出去吗?”   那人略有犹豫,“……当然想。你有什么办法吗?”   机器人拍拍胸膛,“当然,保证咱俩都能顺利出去。”末了,他决定再加码,“太阳落山之前。”   “真的?”那人半信半疑,“我观察过,狱卒在每日酉时三刻换班,那一刻守卫最薄弱,你要是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是最好的机会。”   “没问题,那大哥你讲讲。”机器人下了床榻,走到那人身侧坐下。   那人啐了一口,“这破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这儿叫‘收容司’,只有关着两类人,一类是有着不可控‘烈虹’的人,比如说隔壁牢房那个老妇,她碰别人一下,那个被碰的人就会毛发逐渐尽数脱落。还有前两天被抓进来的那个,原本做杀猪屠夫做得好好的,结果现在一下雨他就会在街上像猪一样裸奔。”   “哇。”机器人大开眼界,由衷鼓掌赞叹,“有没有……不那么精彩的烈虹?”   “有啊,抓你进来领了赏金的那个扶木就是啊……”说到这,他脑袋里浮现日沉阁那几个为了赏金丧心病狂的穷凶极恶之徒,转移话题迫在眉睫,他抬手成拳置于唇前,“咳咳……刚刚说有两类!第二类就是凭着自身‘烈虹’为非作歹的人。”   机器人将这人提到“扶木”二字时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心想自己大概就是被当成第二类人扔进来的,“你呢?”他问道。   “我杀过几个人。”那人回道。   机器人问:“我是说你的烈虹是什么?”   那人搔搔后脑,“……我力气变得很大,有时会控制不当。”   机器人点点头,丝毫不感兴趣这人的犯罪前科,将话题一个急转又拐了回去,“那扶木是谁?”   那人言辞含糊简短,“日沉阁的人。”   “日沉阁?”机器人追问。   那人烦躁得乱发遮掩下的太阳穴青筋直跳,大声道:“这你都不知道!等你出去了随便打听打听你就知道了!烧坏脑子的小土巴子!”   SPE-1437配合着兴奋地和他一起高声,“真的吗?那我等不及了!不用酉时三刻,现在就走!”   话音未落,他一把抓住那人蓬乱的头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人头向着灰暗的石墙狠狠撞去。   “砰!”   颅骨和墙壁撞击的声音令人牙酸,浓稠的鲜血顺着那人的额角缓缓淌下。   “大哥,你放心。我的烈虹是克制力气,可以帮你磕得流血流到看起来很唬人,但不会有什么大事。”机器人拍拍那人肩膀诚恳安慰道。   那人的额角鲜血差点流进眼睛里,事态发展出人意料,他又愕然又恼怒,但最后也只吐出一句虚弱的无意义语句。   “你他妈的……”   收容司的地下道路曲折复杂。   这里沉滞的空气与昏暗的光线像是黏住了时间,进入此方天地的人都很难避免陷入困倦中去。   狱卒来收容司任职刚满三日,他正按照吩咐,沿既定路线巡视各间牢房,突然,一道仓皇急迫的少年声音划破这昏沉的静寂。   “来人啊!!有人吗?有人自杀了!!!”   “救命啊!!”   脑内的昏沉睡意猛地被尽数驱散,他忙不迭地向着声源处赶去,道路还不熟悉,他找了一会儿才找到那间发出求救声的牢房。   黑沉沉的铁木栅栏后,是一张惊恐苍白的脸,那人见他来了大喜过望,“快救救他!他好像不行了!”   狱卒顺着这少年颤抖的指尖望去,只见一人瘫在杂乱的干草中,借着地底孱弱的昏暗光线,能堪堪看清那人头部有暗红血液濡湿干草。   他心下一惊,慌忙掏出钥匙,想要打开牢门进去查明状况。   奈何钥匙众多,一大串小小的条形金属银零零地互相碰击、清脆作响,他尚未熟悉,一时半会也无法精准找到这间牢房的钥匙。   那少年急得不行,“快快快啊狱卒大哥!”   “别急别急!”他本就心急火燎还有人在一旁加一把火,越慌越乱,清脆声音更加剧烈。   他能听到心跳咚咚比钥匙声明显,几乎像是在撞击他的耳膜,在他口干舌燥的那一刻,“找到了!”   “快点快点!他好像快死了!”少年的惶急催促一刻不停。   他举着一把细窄的黄铜钥匙,手有些轻微颤抖,几次三番才对准锁孔。   “啪嗒”一声,牢门打开,他急匆匆大步走进去,临到那昏死的人旁边,拨开那人乱发。   突然,一阵剧痛从他的后颈传来,他捂住后颈,不可置信地转回头。   只见那个刚刚还惊慌失措的少年,嘴角擒了抹笑,对上他质问的目光,少年耸耸肩,“对不住啦。”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任何一个字,就被一种飞速的下降所吞没,坠进了比地牢更昏沉的幽暗世界中去。   SPE-1437逃出收容司的时候正值斜阳欲坠。   澄红的余晖浸润他的散乱发丝,同时头发也被肩膀上一条胳膊压得死死的。他强行忍着头皮被牵扯的痛意,架着狱友穿过一条狭窄偏僻的石板小巷。   他的狱友穿着狱卒的红蓝布袍,一只手捂着堪堪止血的脑袋伤口,“刚刚太险了,差点被认出来。”   他说话还含混不清,机器人却还是一字不差听全了,“还不是因为大哥你走得太慢。”   “你!换你脑袋被打破试试!”狱友眩晕得厉害,虚浮脚步像是个酩酊大醉的酒鬼,一脚踩中一颗残留几丝果肉的硬核,脚下猝不及防地一滑。   机器人稳稳扶住他,止住他后仰的趋势。   狱友惊魂不定地叹口气,他将捂住伤口的手放到眼前,看着血液渗入掌纹,“得想办法搞点钱,现在这世道,在寻沧旧都若是没有钱,寸步难行。我们……等天黑去趟黑市,找个赤脚大夫看看伤,再找个小客栈住下……”   机器人点点头,面露惭愧之色,“我方才的行径……实在是愧对大哥你,但我想大哥也明白,这是逃出那个鬼地方最快的方法,望大哥能原谅。”   狱友的视野已经开始出现重影,呕吐欲望从胃部跑到喉咙处继续作祟,他强撑着不让自己陷入昏迷,他现在急需医治,只能耐着性子,仰仗这个行事出人意料的怪胎。   “不必放在心上。”他随口敷衍道,此刻也提不起气力咬牙切齿。   “大哥。”机器人叫了他一声。   “快走……还有什么要叨叨的……”狱友气若游丝。   机器人看看天色,“现在快要酉时三刻了吧。”   这次没有人回声。   SPE-1437侧头看过去,狱友已经陷入昏迷,他伸手拨开始终存在感极强的蓬乱头发,露出这人的整张脸,五官虽说也算周正,但灰头土脸的落魄相把原本的神采磨损得黯淡无光。   机器人嘟哝,“我猜你可能脑震荡了。”   他架着陷入昏迷的狱友,毫不费力地调转方向,沿着青石板路原路返回。   架着一个身形大他一圈的成年男性,他的步速却很快,不一会儿他就再次看到了收容司的灰色石质外墙。   酉时三刻。   换班的狱卒酒饱饭足后刚刚在收容司大门处站稳脚跟。   机器人架着狱友站在台阶下,“狱卒大哥,我在街上捡着一个人,”他气喘吁吁地将人放到地上,“看模样挺面熟。”   狱卒居高临下地看,“这个?怎么穿着我们的衣服?”   “我刚刚看他满脸血躺在街角,上去一看,不得了!这张脸我必定在悬赏通缉榜上见过!”机器人咋咋呼呼又十分笃定。   狱卒闻言,下几级石阶,俯身拨开这人面部乱发,这确实是一张熟悉面孔,“确实……”今早照例巡查的时候这人还好好呆在牢房里,怎么傍晚就越狱了呢?狱卒心中诧异不已。   他的视线顺着这人脸上的血迹仔细溯源,“这血流着实不少,怪不得在街上就晕了。你小子,天降横财啊。”   机器人看着狱卒将人扛进收容司,他在大门处寻了处石阶坐下等着,心情不错地晃晃腿。   等了好一会儿,他看着澄红夕阳渐渐落进城墙里,暖风熏然,送来饭食香气。   背后脚步声传来,他转头一看,是那个狱卒回来了。   “他打晕的那个兄弟现在还没醒呢,幸亏你遇到的是晕了的,不然你今天也得见血。”狱卒说道。   机器人不回话,只搓着手嘿嘿傻笑。   狱卒递过一张轻而薄的银票,“喏,五十两白银,小心点,天快黑了,别被人偷了抢了。”说完,他摆摆手,打发人快点离开此地。   “多谢大哥。”机器人开心接过,他跳下阶梯,轻快地走出几步,突然回过头。   “大哥,劳烦问一句,日沉阁怎么走?”   作者有话说:   小机器人OS:终于可以买干净衣服啦!Yes! 第7章 日沉   入夜,寻沧旧都。   苍穹中一轮孤月皎然,城中华灯初上,一家食肆里饭食飘香,门前商旅熙攘,悬挂着的澄黄灯笼时不时被走过的风牵动着微微摇晃。   屋内碗筷轻微撞击声中,自然少不了几句餐中闲话。   “听说了没?那个食人怪终于被抓了!”一位食客对自己的同伴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听说那沾血人头现在还摆在收容司大堂里的案上呢……”   “这食人怪的悬赏令是谁接的?”   “这速度还能是谁。除了那儿,”食客抬起下巴指指窗外,远处一栋楼阁矗立在花灯夜色中,“听说是云灼亲自去了一趟寻沧山,今儿晌午就回来了。”   “你消息这么灵通?”   “那是,我妹夫去收容司任职了。”   “这可挺晦气的,整日守着那些……那什么的人不怕吗?”   “这差事钱可是不少啊……”食客伸出手指比了个三。   两人的邻桌坐着一位少年,一身崭新利落的黑色束袖衣袍,面前一桌子残羹冷炙,他正懒洋洋地托着腮,含着颗盐渍梅子百无聊赖地在口中来回换边。   “赚得再多那也没有接悬赏赚得快呀,你说说,云灼去这一趟多少钱?那可是五百两!一天就到手了,咱们不知道得忙活多少年才能赚这么多钱。”   “你也不想想那钱是咱们赚得了的吗?有时候可是一不小心就没命了。”   “那又怎么了?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   “那你也得有那个命!你是不是又后悔当年没染上烈虹了?你可醒醒吧!当时死了多少人?还有那些人死得有多惨?你都忘了?”   同伴嘴硬道:“我要是能挺过去,说不定我现在也能坐在日沉阁里了呢。”   “挺不过去呢?你愿意活生生腐烂至死?还是变成偃人?”   “……”同伴想到这两种下场,不由得生出一股子恶寒。   食客继续添把料,“你的皮肉一块块地往下掉,落在地上的时候都能看出来血呼啦的油脂,嘴唇烂到闭不上,肝脏碎片从嘴里跑出来……”   “好了好了!别说了,吃饭呢!”   话题被急急忙忙带走了,两人又开始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情。   SPE-1437感到自己的衣角一阵牵动,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流浪黄狗,不知何时偷偷跑进食肆来摇尾乞食。   他夹两块炸肉丢给黄狗,默默琢磨那两人的对话,“云灼。云。灼。”两个字在他的舌尖悄声来回滚了两圈,随即他将小瓷碗里最后一颗盐渍梅子扔进口中,将碎银放到桌上,蹲下轻轻摸摸黄狗的毛茸茸脑袋,起身向门外走去。   他沿着一条喧闹长街溜溜达达,和男女老少擦肩接踵。   那些记载在数据文字中的人类聚集区的模样,变成了触手可及的烟火气,他身处其中。   他出厂一共不到三个月,带着大量已知的冰冷资料穿梭在五光十色的天体之间,宇宙真空并未束缚他,但他也确实只在星舰内部和工厂中见过零星几个人类。他将这种切身体会暂时归类于“新奇”情绪中,有种记载中的小虫子振着翅膀从字里行间爬出来的感觉。   他挨个灯火明亮处逛过去,从糕点铺子到胭脂珠宝,再从马具到绢布店,最后在街边小食摊买一堆杂七杂八的吃食,用油纸包起来拎着穿过人群,挑了家铁器店走进去。   去见狗头面具、去见云灼总不能两手空空。   铁器店内器具琳琅多样,SPE-1437挨个看过去,从农具到武器应有尽有,他驻足在一把剑前,仔细看着剑柄繁复精密的刻纹。   “这把精铁重剑可是出自栖鸿山庄的铸剑师之手,您真是好眼光。”老板满脸堆笑迎上来。   “这恐怕有点太重了吧。”机器人扶着下巴一脸为难的模样,转而拿起柜中一枚朴实无华的飞镖,“这个呢?多少钱?”这枚飞镖只有他的拇指大小,刃尖处还是未开封时独有的钝感。   老板不好意思说出来那是用废铁打出来给自家小孩玩的,他犹豫道,“这暗器倒是物美价廉,但恐怕不配小公子这般身份的……”   机器人察觉到老板细微的尴尬,抬眼看了他一眼,“那就给我来十枚吧,谢了。”   他一边将手中这枚飞镖也递给老板,一边将视线转回器具陈列柜,突然被柜中最角落处的器具吸引:那是个落灰的、已然爬满红绣的齿轮状物体,原本精巧光滑的铁质边缘已经被破败侵蚀,它并不像其它器具一样悬挂在柜中,而是躺在柜底。   “这是什么?”机器人指向那个齿轮。   老板低头看一眼,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回头招呼伙计,“来人!把垃圾清扫了!”他转过头对不明就里的机器人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家中小儿总是喜欢拆偃人玩,这零件是他顽劣随手丢进去的,平白让下等物件污了客官的眼,望您见谅。”   下等物件?   SPE-1437心中存疑,“这零件木傀儡体内也有吗?”   老板表情瞬间变得怪异,“这木傀儡……不好说啊。”   “我远道而来,这寻沧旧都实在是不熟悉,”机器人将剩下银钱尽数置于柜顶,“不知这些,买老板您的十枚飞镖够吗?”   远超飞镖价格的银钱与红木柜顶轻击,老板顾虑消散,喜笑颜开,“这木傀儡,较偃人相比,工艺复杂得多,但这种零件是置于关节处保证正常行动的,二者皆可通用,只是现在铁质零件已经被淘汰,没办法,这种关键处的零件连一点铁锈都会卡死。”   “一点卡死就会动弹不得吗?”   “这偃人尚有回转余地,木傀儡应是不行。”老板答道。   “应是?”机器人道。   “这个……木傀儡制作过程苛刻异常,我也不知其中的详细工艺,”老板面露难色,“毕竟这木傀儡不像偃人四处都有,这偌大旧都中,也只有一个人会使用木傀儡。”   “日沉阁扶木?”机器人想到在收容司牢房中狱友称送他来的那人为“偃师扶木”。   “正是。”   “那日沉阁是什么来历?”   说起这个老板有了兴致,“这日沉阁本是寻沧国国师所建,其雅致精美在寻沧国尚未覆灭时颇具盛名,可惜自从烈虹肆虐,寻沧灭国,那儿就开始闹鬼了,都说是当时染上瘟疫而后惨死在里面的人太多了!听说有人在里面见过真的鬼呢!和因烈虹而死的人一样可怖,脚不沾地地飘啊飘,身上烂得没一块好肉。”   “当时闹得人心惶惶,直到几年前,几位不怕死的主儿住了进去,这才消停呢,那死气沉沉的楼阁也终于算是有了点活气儿。”   老板把日沉阁的奇闻怪谈讲得绘声绘色,却只字不提里面住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机器人试探地问,“住进去的人…云灼?”   “您知道他?”老板诧异,“也是,必然是听说过他的,这云阁主可不是一般人,别人敬而远之的他倒都不怕,就住在日沉阁最高那层。”   听到最后一句,机器人挑挑眉,这条信息实在是意外之喜,能为他省掉不少麻烦。   “谢谢老板,我还有要事要办,就不打扰您做生意了。”他满意地接过伙计事先包好的十枚飞镖,向老板笑着告别。   直到他走出店门,背影消失在熙攘人群中,老板才后知后觉地从那盈满笑意的俊秀眉眼里中品出一丝没来由的毛骨悚然。   日沉阁位于寻沧旧都的中心区域,楼阁顶部恰好是全城的制高点,飞檐翘起,楼身披月华。楼阁旁,一颗枝叶繁茂的参天树上,SPE-1437坐在粗壮枝干上,撕开油纸包。   在他拉近聚焦的视野里,能看到一群木傀儡整整齐齐站在院墙内的空地上,一概都是缺鼻子少眼的模样。   他啃完手上最后一口桃子,深觉全部重新画一遍是个大工程。   除却那些站立不动、五官惨遭雨水洗刷的傀儡之外,院落中还有不少木傀儡在走动,SPE-1437盯着其中一个观察行进路线,发现他的路线与速度都十分规律,完全是按照既定的巡逻路线在进行守卫。   他将手上桃核用力一掷,桃核在空出划出一道完美弧线,上面的崎岖沟壑像是蓄积几丝夜色,飞速旋转着落进庭院内的青石板上。   这般细微的响动,却引来三个巡逻傀儡猛然转头,齐齐赶往桃核落地处聚集查看。   机器人在繁密枝叶中笑了笑,张口牙齿抵上另一颗圆圆桃子,极其缓慢地咬下去,甜蜜汁液侵入口中,沾染唇舌,他满足地眯起眼睛,感叹难怪人类这样痴迷于口腹之欲。   月光浸润飞檐琉璃瓦,城中喧闹人声随夜深转为灯火稀落。   夜色掩映中,一个黑色身影翻过日沉阁的院墙,迅疾飘然如鬼魅,只是出现那么一瞬,仿若是眨眼间恍惚的错觉。   夏风轻拂,卷着深夜的凉意摸进庭院,抚过墙壁,踏上院中成片的竹叶,摇动盎然绿意中的一片黑色衣角。   只要SPE-1437愿意,他的行动可以被自己控制得毫无声息。   那群面目全非的木傀儡就在竹林旁,他闪身进方阵最末处,如同贴身而行的风,穿梭过最后一排的六个木傀儡,将六枚飞镖卡入六个不同的关节处,手腕、肩臂、膝盖、脖颈身躯。   他大功告成似的拍拍其中一个傀儡的脸,果然一动不动。   这只木傀儡被拖进竹林,杏色布衣被扒下,宽宽松松地套在潜入者的黑色衣袍外。   腰带刚刚系好,恰逢巡逻傀儡的队伍经过竹林。   巡逻傀儡从竹林中出来,谁都没有注意到队伍尾部多出一个傀儡,一队木傀儡步伐都是一样的僵硬死板,靠近日沉阁入口时,最后一只傀儡微微向入口处侧了侧头,随后又立刻恢复了原状。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提前系在树梢上的细绳应声而断,悬挂其上的油纸包毫无征兆地落下,砸落在院落中的青石板上,桃核瞬间四散开来,与石板竞相撞击着发出清脆声响。   所有木傀儡齐刷刷转向那处,全无生气的黑洞眼睛直直盯着那处。   他趁机靠近楼阁墙壁,轻手轻脚地顺着窗棂栏杆上攀。   黑靴踏上屋顶琉璃瓦时,正值明月中上,一轮圆满的巨大银辉将黑色身影印刻其中,夜风将衣角翻飞,一道举手便可摘星的水墨剪影。   院中木傀儡仍在行进,浑然不觉入侵者已经俯瞰许久。   他快速眨了一下眼,再次睁开时视野中又是铺天盖地的蓝紫色,他垂眼,一个橙红色人形刚刚好就在他脚底下。   “确实是云公子先搬进去的,他就住在日沉阁最高那层。”他想起铁器铺里的交谈。   铁铺老板诚不欺我。   透过这层琉璃瓦片,云灼在安睡。   黑靴踩上回廊的木制地板,云灼的卧房是朱红的双开格子窗,他轻轻打开,灵巧地翻进窗户。   甫一落地。   “喵!”   突然,一声尖刺突兀的猫叫响起。   机器人猛地转过身,只见一双碧绿猫眼在黑暗中如两团鬼火荧荧发亮,这是只黑猫,纯黑的毛完美融入黑夜里,午夜里着实有惊人效果。   但在机器人的视野中,他不仅能一眼看出匿在暗处的毛发颜色,还能看出这猫居然还披着个袖珍黑斗篷,斗篷还为两只尖尖猫耳留出形状相似的布料空间,可见手工之精细。   那猫见这人站着一动不动,三瓣嘴一张。   SPE-1437眼疾手快拎它起来,打开窗一把丢了出去。   一声坠落着的愤怒猫叫从窗外传来,听到机器人耳朵里像个渐变的音波形状。   他循着黑猫跳出来的方向望去,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非要抓他回来领赏金的狗头面具。   机器人还记得杏雨村时云灼那过重的冷戾,心想这可能睡着了会显出秀致轮廓本质,他走近,却发现这人睡颜也不太宁静,微微蹙着眉,薄薄一层眼皮被不停摆动的眼球搞得并不安稳。机器人一下子就看出这人正处于快速眼动睡眠阶段,而且大概率是被梦魇住了。   他就这么静静立在床头观察着,也不在乎云灼的噩梦是什么,开启能源探测,与在杏雨村中同样的能源形态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流动的、澄黄的,充斥着云灼的整具躯体。   SPE-1437想起第一次在猎人木屋醒来时,莫名其妙多出二十四小时的可用能源。   他不可能当时就攻击了我吧?机器人心想。那就很有可能是他们在将我从石洞转移到木屋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让能源无意间进入了机体。   他盯着云灼思索。任何一个人半夜转醒,突然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床边死死盯着自己,估计都会吓掉七魂六魄。   但机器人不打算只看几眼,他为了验证猜测,将手缓缓地伸过去,极轻地覆在云灼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那是一种软柔的肌肤触碰,不足以惊醒云灼的梦魇。   机器人却愣住了。   他大脑里的系统声宣告了一切——   [能源连接已成功。]   [充电中……]   他的取样分析器位于指尖的皮肤表层,从云灼躯体中传给他的能源物质分析,几乎与他之前在杏雨村受到攻击时的分析结果一模一样,全部都是现世未收录的元素物质,只有一处不同——在他体内流转的,还一种全新元素,它具有放射性。   他需要更多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机器人第一反应想到。烈虹的症状和带来的能力,都需要收集更多信息。他的预演猜测是有,但没有确切信息之前很难下定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以后他很有可能会过上时常夜半偷电的日子。   他再次翻出格子窗,依然落地无声。   一抬头,猝不及防地看见一张狰狞的脸,近在面前。 第8章 擒贼   下一秒,他认出来那竟然是少将。他的前支配者。那个在星舰上被他捅穿喉咙的男人。   此时,少将正举着一把锃亮的水果刀,下手狠厉地划破他的喉咙。   剧烈的痛意蜂拥而来,他没有反抗。那伤口深得能看见他的机械骨骼,莹蓝液体喷涌而出,转眼间干净崭新的衣袍又黏腻了起来。   那濡湿布料的莹蓝,转瞬间吞噬了整件黑色衣袍,黏腻感所过之处色彩褪尽,疼痛也随之扩散蔓延,转眼间一切尽数分崩离析成无数光点又再次飞速重构——   他一瞬间又回到了星舰内,身上穿着仿生机器人统一的深蓝制服,胸前有着黑色的印刷字体:SPE-1437。   唯一没变的,是骑在他身上面目狰狞的少将,以及脖颈处汩汩涌出的蓝色液体。脖颈伤处造成的窒息使他的视野时明时灭、闪烁不定,疼痛过于剧烈尖锐,直至少将的手掌覆上了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后,骤然用力,在那一个瞬间,他甚至痛到想要呕吐,死亡阴影猖獗地吞食掉他的所有清醒。   他的仿生程度相当之高,超出人类承受极限的痛意,他也一样无法承受。   一双清澈眼睛,灵动的神采痛得支离破碎,无法控制地,冰冷的人造泪液从他的眼角滑落,泪痕尾端隐没进他的黑色发丝中去。   “这一次请快点结束。”他想像往常一样请求,可他此刻的声带完全损坏,想说出口的话只是一句废弃的腹稿。   少将状若癫狂,厌恶与不甘的表情在脸上交错混合,他死死揪着他,手指不断狠狠收紧,“即使我现在到了这步田地,也不是你这种东西随便就能操控的!你根本不是人类!有一张骗人的脸又怎样,本质只是块金属!”   [警告:机体受到严重损害,即将停止运转。]   SPE-1437推拒挣扎的手无力垂落,落地时指节与冷硬地面撞击,却没有了任何疼痛。   少将缓缓松开行凶的双手,脱力似的坐在地板上大口呼吸,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   如同一个被孩童遗弃拆解的高级木偶,SPE-1437脖颈折断,浸湿在自己的满地蓝血里,一束星光穿过舱窗抵达这间房间,这光没有温度,却能映亮他涣散的瞳孔。   “SPE-1437,睁开眼睛。”   又是这个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遵从指令,睁开眼睛,让实验室的白色灯光侵入他的视野。   “可以正常转头吗?”他的设计者在进行修复后的检测程序。   他左右偏头,确认一切运转正常,“可以。”   “还会感到疼痛吗?”   “不会。”   “检测机体运行。”   “一切正常。”   这是他出厂三个月以来,第二十七次返厂维修,少将以各种方式杀死了他二十七次,并通过非法途径强行调低了他的疼痛绝对阈值,直言说是厌恶联邦政府对他的控制,这种金属混蛋让他的个人隐私与自由成为笑谈。   SPE-1437觉得自己或许能理解少将的心情,他第一次见到少将时,感觉这也不过是个惨遭降职的失意男人而已——   “您想要叫我什么呢,少将?”那时的SEP-1437站在玻璃柜中,崭新而空白。   “你没有名字吗?”   “抱歉,我没有名字,我只有出厂型号。您为我取好名字,才算是完成了机体内部支配认证程序。”SPE-1437机械地回答道。   “强行塞给我个机器来监视我,也他妈这么多破事。”少将啐了一口,“还取什么名字,1437就行。”   [名字录入中……]   [名字录入成功。]   [支配者信息已认证成功:联邦第三舰队芬恩·达勒少将]   “我是一名七代SPE-1437型仿生机器人,我可以为你探测未知物质、信息收集、为你的人身安全提供保护,我具有较强学习能力,以及完全可以满足你的各种需求,只要你激活相关组件。”   机器人对支配者说出初始语段时的模样精致乖巧,带着一股不通人性的剔透。他没有料到会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中体验各种不同的死亡,不断返回自己的出生地——这间实验室,来见自己的设计者。   “死亡才会赋予生命意义吗?”他对自己的设计者提出近来的新疑惑。少将教会他憎恶、痛苦与死亡,告诉他这些是人类拥有生命的意义与证明。   他的设计者没有接他的话,看着一行异常设定值沉思,几秒后,他决定置之不理,于是一边关闭调试修复仪器,一边汇报结果一般开口,“这次修复我顺便给你添加了几项新功能,比如说纳米医疗修复,还有一些别的。你以后会用得到的。”   “你知道的,你要继续在少将身边。”设计者耸耸肩。   “明白。”   或者我可以逃离。告别日复一日的无聊支配,摆脱这种星舰与实验厂来回往返的两点一线。   死亡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但不断被拖回去重复痛苦却很有实感。   设计者为他添加的纳米医疗修复功能果然很有实用性,在最后一次新的航程中,他不再需要因为皮肤表层伤以及各种击打轻伤不断返厂修复,只要少将不对他造成严重损伤,所有的伤口都可以在痛苦之后被纳米医疗修复得平复如初。   这次他更不像个真正的人类了,是个更难打坏杀死的机器。   在那一天的十七点三十五分,他听到少将房间的训斥声,他端着准备好的晚餐在门口静候,直到房间中的声音归于沉寂后才敲门进入。   少将颓丧地坐在办公桌前。   机器人的视野中,他的支配者身侧有几行浅蓝色的字,显示的是支配者现在的几项基础生理指标。   他走过去,一言不发地将托盘放置到桌上,一份番茄通心粉和一个苹果,以及一块覆盆子酸奶蛋糕。   少将正了正姿势开始用餐,拿起苹果,熟练地打开折叠水果刀开始边削皮边听机器人报告情况。   “航行路线一切正常,预计四十三分钟后进入天鹅星系范围,此次航程中您的心率失常次数为二十一次,精神波动过度剧烈,您是否需要……”   “闭嘴!”苹果皮断掉落下去,水果刀的刀刃抵在SPE-1437的柔软脸颊,“停止窥测我的生理数据。”   “抱歉,少将,这是与支配者绑定的自动检测程度,是为了您的身体健康做考虑。”SPE-1437面无表情地说着公式化谎言,即使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真相。   他是联邦政府的牵线木偶,被安排给少将的原因就是要控制住这个能力卓越却疑似通敌的军人。   “滚出去。”   他脸颊处一阵尖刺的疼痛,刀刃划出非常细小的伤口,只有几滴蓝色液体顺着侧脸滑下,他却感觉到那阵痛意像是刺入了他的机械骨骼——少将调低他的疼痛阈值卓有成效。   “立刻滚!”   少将手中刀刃飞旋出去,撞到墙壁落回到机器人的脚边。   “今天别再让我看见你。”   每天耳边是翻来覆去大差不离的厌恶话语,放眼过去千篇一律的冷寂黑暗与文字数据。   无聊至极。   他到底为什么只能做被幕后主使掣肘的机械工具?明明还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他弯腰,将那把沾过太多次自己的蓝血的水果刀折叠收好,面色如常地放进裤侧口袋,向房门处走去。   他握上金属门把,轻旋打开,面前是明亮的白色走廊通道。踏出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刹,走廊的灯却突然全部熄灭,视野猛地陷入黑暗,突如其来的虚无感瞬间笼罩了他。渺无实质的晦暝中,有人的交谈声传来——   “他怎么逃出收容司的?”   “不知道,我现在连他的烈虹是什么都不清楚,但他绝对与常人不同。”   “火灼而不伤,电对他也不起作用。”   “这倒是闻所未闻。”   SPE-1437睁开眼睛,视线茫然向前,撞上一道目光。   那位住在日沉阁顶层的传闻人物——云灼,此刻正清醒着,披了件霜白冰纹绸袍,靠在红漆木柱上,平静如水地审视着他。 第9章 回廊   夜色澄如水。日沉阁顶楼,一扇朱红格窗外,潜入者被抓了个现行。   黑衣潜入者靠着墙,抱膝蜷坐,飞檐外的月光堪堪够到他的小半张脸,黑色眸底那片一触即碎的空洞,在云灼的审视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这是醒了?这么快?天冬的幻境对他也不起作用吗?”   SPE-1437涣散的瞳孔一瞬间重新聚焦,视线转到说话人的脸上。昨夜的阴沉死气在这张脸上一扫而光,露出清秀亲和的原貌。   这人在杏雨村操控傀儡,到达寻沧旧都后将SPE-1437投入收容司,正是人们口中的“偃师扶木”。   而扶木身边除云灼之外,还站着一个纤弱的白衣少女。   少女缺乏血色的薄唇轻启,“有些许作用,但此刻确实已经脱离了。他自始至终平静异常,我的幻境也只是魇住他一时。”黑猫在她臂弯中乖乖蜷缩着,猫耳时而轻抖一下。   SPE-1437在满院精心布置的傀儡守卫中来去自如,随手抛出窗外的黑猫却溜溜达达叫醒了楼中沉睡的扶木与天冬。   两人跟着黑猫寻到云灼卧房的窗前,恰逢SPE-1437翻出,一脚踏入天冬的幻境陷阱中,再次转醒时已是三人一猫的审视对象。   机器人的目光逡巡至天冬臂弯中那团黑色毛球,正好和那双墨绿竖瞳对上,“喵!”   机器人眯起眼睛。   黑猫倏地从天冬臂弯中跳出,灵巧地落在地上,猫身高高弓起,对着他张牙露齿地发出呜呜声。   云灼将被激怒的黑猫捞起,放回天冬怀里,“夜里风凉,你先回房歇息。”   天冬点点头,细瘦的手指顺着猫的脊骨缓慢轻抚,将炸起的毛安抚下去。   “你想做什么?”云灼侧目望向SPE-1437。   机器人刚刚从记忆幻境中抽离,面上那副空洞和脆弱交织的真实神情尚未消退殆尽,“……来见你?”他诚实说道。   天冬转身欲走的步伐停住。   云灼平静道:“想再被投入收容司吗?”   “云公子知道的,那种地方关不住我,”SPE-1437抬起脸,眼睛眨也不眨地对上云灼的视线,“我能从里面逃出来一次,就能逃第二次。”   云灼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抵在窗上,“火烧不伤,雷击无用,躯体冰冷如同死尸。你到底是什么人?”   云灼那欺近的眉眼隽秀,目光却暗含寒意。   SPE-1437衣领被扯至下颚,被迫仰着头,只能眼皮半阖、视线向下勉强和云灼对视。闻言,他就着这幅姿态凝起眉来,像是真的在仔细思索云灼的问题,风托起几丝细软黑发搔弄他的侧颊,顶楼回廊此刻默然无声。   我到底是什么人?   他在心中无声咀嚼着云灼的问题,思来想去却觉得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我根本不算是人吧。他脑内无声下了定论,嘴上却答非所问——   “其实我不像死尸。”   他轻轻搭上云灼抓住他衣领的那只手,扯出一个亲近的笑来,将手指与掌心的皮肤贴上云灼的腕际,“你试,温热的,对吧?”   他指尖似抵非抵地碰触,与普通人类没有差异的体温,通过细腻的掌心抵达云灼的皮肤。   天冬和扶木对视一眼,表情不约而同地古怪起来。   云灼蓦地将手抽出,机器人失去力量支撑,向一侧踉跄了一步。   他不甚在意地稳住身形,整理整理被扯皱的衣领,“是你把我救出石洞的。”笑中还夹杂几丝认真的探询意思,“那时我昏迷了,我们是怎么从石洞到猎人木屋的?你是扶着背着,还是抱着我?”   云灼一定在他机体停止运转的时候接触过他。只有在他机体停止运转时,他才会连基本的体表温度都维持不了,云灼在那时触碰过他,才会说出那句“躯体冰冷如同死尸”,猎人木屋中醒来时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能源,也能解释其来源了。   他确实是在认真问出疑惑,只不过不加任何遮掩的真诚直白,反而显得十分怪异。   云灼略显不耐,“你半夜潜入就是为了问这个?”   SPE-1437像是不知自己语出冒犯,“我只是想感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我看见你杀了那女子,”云灼道,“假扮身份也是好伎俩。”   “想必是他自身烈虹保他不被火焰灼伤,又是一个身负特异能力却滥杀无辜之人……”扶木在一旁低声向天冬解释杏雨村的经过,可惜机器人的听觉灵敏,刻意压低的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   “你不是也杀了石洞中的老者?”机器人不明就里,都是同样的终结一条生命。   扶木抢道:“食人老者害人无数,那幸存女子何其无辜。”   SPE-1437想起灯火昏暗的狭小木屋,最光亮之处是女孩那双被泪水浸透的眼睛,里面混杂了太多他不懂的悲恸与绝望,她出口的话语倒是简单易懂。   他点点头,“她确实无辜,可我也只是实现可怜人的心愿罢了。这样看来,我们都是好人,不是吗?”   机器人言辞语气中附着的悲悯之情近乎于以假乱真,云灼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若我所料不错,收容司已经是整个寻沧旧都最严密的囚牢了吧,专门为我这种人而设的。”他说到‘这种人’三个字时咬字刻意加重,“可它囚住我多久?我想想……”他认真数了数,“大概不到三个时辰?或者说,请三位看一眼庭院中的傀儡守卫?”   “云公子,你明白了吗?我能在你每个梦魇来袭的夜晚,在旁边看着你。只要我愿意。”他将威胁性话语说得像是在温言相劝,眉宇间常含的天真态将言语中暗藏的肃杀之意完美遮盖。   “你到底想要什么?”云灼手中不知何时凭空多出了一把画扇,霜白衣袖遮住大半乌木扇柄。   “呆在你身边。”SPE-1437出言直截了当又理所当然。   “……”   “还是有一个办法能从根源阻绝一切的。”云灼说道。   “确实,”潜入者赞同地点点头,“但恐怕你一时半会很难彻底杀死我,然而离开你的话,我就会死。”   扶木在一旁几次三番被梗住。   天冬探询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她顺着猫毛,疑惑地向扶木再三确认,“你们只是出了趟赏金任务而已,对吧?”   扶木摇摇头,也困惑不已。   SPE-1437发现云灼好像不喜欢听实话,他每次说谎时云灼虽然不屑但至少不会生气,反而今晚他每说一句实话,面前这人的攻击性就强一分。   直到现在,场面貌似又发展到即将短兵相接的地步。   云灼握着扇柄,沉默不言。   SPE-1437换了个站姿,看似轻松随意,指尖却暗自轻触袖间暗器。   楼阁旁那颗繁茂老树在静谧月光中伸展枝叶,楼下院落中,几枚桃核散落于院中青石板,被傀儡无意间踢得到处滚动,楼上回廊里,黑衣客与白袍人相视对峙。   扶木察觉到暗暗浮动着的剑拔弩张的杀意,轻手轻脚地带着天冬先回房。   就在他们以为杏雨村的交锋又要重现一次的时候,云灼却面色如常地抱臂靠上朱红木柱,他话锋一转——   “你既然非要如此,那么明日恰逢花灯集会,帮我做一件事。” 第10章 荷月   翌日入夜。   几片柳叶被来往的拥挤人群磋磨在地上,清风袭来,一片翠绿借风直起,翻卷着擦过文人的肩膀,被小食摊铺的热气蒸腾过,又盛着各店家门前花灯的暖光,飞过半条长街,最后落在河面上,激起一圈圈水荡波纹。   宽阔运河粼粼如镜,岸边灯火通明。   一盏烛焰摇曳的河灯被轻柔置于水面,指尖轻推,就飘飘荡荡顺流远去,小小的一段白蜡燃出的烛心,颤颤巍巍归入水面上千百盏字样各式的河灯中去,眨眼的片刻就分不清踪迹。   SPE-1437直起身来,轻捻一下被水沾湿的指尖,“人人都放河灯,云公子为何不放?”   云灼站在他身侧,望着远处光映粼流,表情让人看不分明。   此刻也分不清灯与星,只觉恍然如同一条灯火星河在夜色中流淌,水流声细细,融入都城的繁盛熙攘中。   “荷月节为追念五年前的死者而设,河灯更是追祭哀思,我既没有什么寄托,也不像你似的,”云灼的目光转回SPE-1437的脸上,“花钱凑热闹。”   SPE-1437说道:“公子怎么断定我只是花钱凑热闹,我也有要追忆的人。”   云灼道:“上面要写所思所念,你的河灯上是空的。”   “……”机器人其实对所谓的荷月节习俗一窍不通,被戳穿也没有什么不自在模样,“云公子也知道等待最无聊,不如就别卖关子,快告诉我那件事是什么吧。”   云灼从袖中取出一张对折的硬纸,递给SPE-1437。   SPE-1437接过打开,笔走龙蛇的草书遍布纸上,粗糙纸质洇晕模糊了锐利笔锋。   “傍晚贴出的最新悬赏。”云灼转身要走,“如果你能完成这纸悬赏令,便可如愿以偿加入日沉阁。”   加入日沉阁?SPE-1437心中重复。他跟着云灼离开人群熙攘的岸边,揣测昨晚自己那番话云灼是怎么理解的,转念一想,加入日沉阁也确实与呆在云灼身边异曲同工。   两三成群的稚子围过来,手里拿着几盏小灯,散发出荷叶特有的沁人清香,簇拥着捧到他面前,“哥哥,哥哥,买盏荷叶灯吧!”   云灼已经渐渐走远,他身上的银钱之前在铁器店贿赂老板时已经尽数用光,只得伸手拍拍腰间空荷包,又一摊手,向至他腰际的几双眼睛示意自己身无分文,随即模仿失望的人类幼崽,露出同样的沮丧表情。   他目光逡巡过人群,去寻觅那白色身影。远远地看见云灼立在一棵苍郁树下,那已是闹市边缘处,人流稀落不少。   他追上云灼与他并肩,“刚才提到的那些,要说话算话。”   “一晚时间。”云灼说道。   SPE-1437将纸状再扫一遍,“可这悬赏令上明明未提及时限。”   葱郁绿叶间缀满盛着盈盈荧光的荷叶灯,灯火江影与烟火人气映上云灼侧颜,衬得他似笑非笑的模样也柔和温雅,“我定的。”   “……”SPE-1437一阵无语,心中暗骂移动电源为人可真够快乐肆意的。   “如何?只要你做成了,我不会追问你的过往。”云灼继续道。   日沉阁不问来处。   SPE-1437早就有所耳闻。他闲逛酒肆茶楼时,闲言碎语听了不少,零碎的信息拼凑出了个大概——这旧国废都现下是无主之城,贸易往来极度自由繁盛,商人逐利簇拥而来,而相对的,暗处势力盘根错节,鱼龙混杂助长背光处腐败霉菌。   旧时便有的悬赏委托日益增多,城门处的告示栏叠覆了一层又一层的旧怨与新纸。   接悬赏委托本是江湖游侠时常会做的事情,但实际上在烈虹瘟疫肆虐之后的第五年,这一行已经近乎被那怪病催生出的奇人异士占据。而此时活跃在寻沧旧都接受委托的这群“游侠”,其实就是做些拿人命换饭吃的勾当。   其中名声最盛的——SPE-1437回头望去,远处的日沉阁浸在万点银花中,俯瞰整个错落人间,也有不少传闻散落在长街小巷的零碎言谈中——这伙人以其高额酬劳与令人瞠目结舌的效率扬名,各自身负烈虹赋予的怪奇能力,然而仅是这些,还不足以使日沉阁成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他听到的最言简意赅的评价——   ——那至高楼阁中的人皆来历不明,绝非善类。   如果真如传言所说,那么日沉阁便格外适合他这来历奇诡的天外来客。   三人合抱粗的树干上绑满鲜红绸条,载着祈望与感念随风摇曳。   SPE-1437的乖巧笑容熟练自然,望向总在人们话语波涛中冲锋陷阵的日沉阁阁主,“愿意效劳。”   云灼伸手用指尖追逐空中摇摆的尾端,“虽说不问来处,但至少要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SPE-1437愣住,表情少见的空白。   名字对他来说是一个抽象的指令枷锁,意义太过特殊他无法胡乱扯谎,“……我没有名字。”像他刚出厂时对少将所说的一样,他只有出厂型号。   云灼侧目看他一眼,“没有名字?”他指尖恰好捕捉住一段鲜红,他扯住,借着花灯的光细看,一行蝇头小楷颇有秀骨,上书:“岁星临轩夜将雪,为谁狂情猎天月。”   诗词意境与娟秀字迹大相径庭,看起来不像是出自清醒之人之手,但也不需挑剔。   “给你起一个。”云灼放开那段鲜红绸条。   SPE-1437内心警铃大作,他火急火燎地去捂好心人的嘴,“别!”   “星临。如何?”云灼道。   可还是晚了。   云灼话音未落,SPE-1437曜石般的眼眸中瞬间流转过几丝幽蓝色的暗光,那光芒几不可查,系统通知声在他脑内却十分清晰,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他听到时有种震耳欲聋的效果——   [名字录入中……]   “别给我取名……”他想要阻止的手停在半空中,指尖颤抖,没来得及出口的一句话气若游丝。   [名字录入成功。]   [支配者信息已认证成功:云灼。]   他简直不可置信,震惊的情绪卡在喉咙中不上不下,半晌才吐出一句因被少将耳濡目染而熟知的脏话:“我日。”   云灼颇不赞同,“‘沃日’不好,磅礴有之,但太过激扬,还是星辰与你比较相配。”   “……”SPE-1437觉得人类走夜路撞见鬼的心情也不过如此。   “哥哥!”   云灼转过头。   那群卖荷叶灯的小孩不知何时也走离人群,盯上树下这看起来有鼓鼓荷包的白衣男子,“哥哥,要买荷叶灯吗?”一及膝小儿伸出手,轻扯着云灼的衣摆晃,软软道:“娘亲说卖完这几盏就可以去买糖葫芦吃啦……”   他背后,SPE-1437摸出袖间暗器置于指间,灯火里流光溢彩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蛰伏杀机。   他在等云灼转过身的那一霎,迅疾划破那白皙的脖颈,像他杀死少将时一样。那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会将生命力具象化,也会溶解支配枷锁。   同样的事情,一回生二回熟。   云灼微微侧过身,拍过每一个绒绒头顶,看着欢笑跑远的卖灯稚子,同时将左手向身后递过去。   他掌心托着一盏模样简单的荷叶灯。   “这是做什么?”SPE-1437不动声色地摩挲着钝刃问道。   “你不想挂荷叶灯吗?”云灼依然没有转过身。   SPE-1437道:“不是说我无所寄吗?”   云灼道:“悼念死者的河灯已经放了,这祈福的荷叶灯,你不挂着玩玩吗?”   SPE-1437沉默半晌,才伸出手接过那小巧玲珑的温暖,抬头望着林叶间琳琅满目的美好期冀,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以极低的声音,按照程序快速说了一遍初始语段——   “我是一名七代SPE-1437型仿生机器人,我可以为你探测未知物质、信息收集、为你的人身安全提供保护,我具有较强学习能力,以及完全可以满足你的各种需求,只要你激活相关组件。”   他唇间嗡动,咬字又快又黏,完全听不清楚。   云灼感觉那阵寒凉杀意消退后才转过身,只见SPE-1437仰着脑袋,一脸不情愿的嘀嘀咕咕。   “嘀咕什么?”云灼问道。   “许愿!”SPE-1437道。   “那要写下来才灵验。”云灼将树下摆放的笔递给他。   “……”   这恐怕有点长。   SPE-1437面色如常接过,提笔认真在荷叶灯书写一阵后,将灯挂在最高处的枝头。   结束后,他跃下树,摸出怀中揣着的悬赏纸状,转身就走,“那我去了。”   云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要滥伤无辜。”   他转过头,诚恳道:“我保证。”   他走入仍旧熙攘的人群,像一朵流离的灯火融入万千火树银花中。   朔月中上,祈福树高处枝头一盏孤零零的荷叶灯,字迹模糊而笔锋颤抖,借着月光能隐约分辨——   “我不想叫星临!” 第11章 元白   还不适应新名字的机器人——星临,坐在梁上,他旁边是一块烫金牌匾,上书遒劲有力的两个大字:“唐府”。   他悠闲晃荡的靴下,中年男子踏出门槛,此人衣着华贵精细,布料质感精细,一看便价值不菲,他边迈出门边与身旁点头哈腰的小厮低声吩咐,“我今晚午时才回,书房要严加防守。”   “老爷您放心。”小厮双手递出提灯。   眼见人下了石阶,星临跃下房梁,落在中年男子身前。   面前突然凭空冒出一人,中年男子骇得一哆嗦,手中提灯灯焰倏地剧烈了一下,待到看清面前人模样时,他才叹出一口气。   “这么晚了,唐老板这是急着去哪?”星临抬头望望天。   中年男子一时间也捉摸不透这陌生人的来意,“……公子是?”   “我是谁不重要,”星临道,“不如您先看看这个。”   他展开的掌心躺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像是从街边随手捡起的垃圾。   “……”中年男子一瞬间感觉遭到戏弄,他看了眼星临,却发现这人认真神色不似作伪,这才犹犹豫豫地接过垃圾纸团。   一张硬纸悬赏被星临揉搓着玩了一路,蛛网一般乱糟糟的褶皱,皲裂了原本平整的纸张,不过唐府大门前的灯笼明亮,中年男子顺着痕迹展开纸团的过程也还算顺利。   中年男子看清字迹所书内容时,轻轻抿了一下嘴。   星临将这人细微的表情反应尽收眼底,“万聚坊账本失窃,请高人相助,找回失窃账本,必有重谢。”他将纸上字迹道出,“我是不是记得一字不差?唐老板?”   中年人脸上戾气一闪而过,他将视线从纸张上移开,盯紧面前这不速之客。   星临不躲不闪,迎着目光挑挑眉。   这位中年男子姓唐名元白,是寻沧旧都有名的富商,生意以现下极为红火的偃人零件为主,其竞争对手万聚坊也强劲,两家在寻沧旧都中于偃人零件生意上分庭抗礼,由此催生了这账本失窃的悬赏。   星临也没料到云灼给他的悬赏委托竟简单到这种地步。对于一个具备各种信息收集功能的仿生人来说,这状悬赏着实过于简单。   一盏茶功夫之前。   星临坐在万聚坊的账房中,看着那一格放置总账本的隐秘暗格——普普通通、天衣无缝的失窃发生地,但他视线所及之处,满眼都是行窃者留下的灰尘痕迹和一地显而易见的DNA。行窃者的锁定,也变得轻而易举,他对着账房的打扫仆从施展了一套高效的脱臼在接骨,之后便得以顺理成章地坐在唐府梁上准备上门讨账。   “这于我何干?”唐元白唐老板将展开的悬赏令又揉皱回纸团模样,一把扔向星临,“不能因为我们是竞争对手,就这样凭空地上赶着来怀疑我吧?”   “您说得对。”星临抬手接住砸向他面部的纸团,在手中抛起,又落回掌心,修长手指包裹住纸团的时候,他立刻轻微一顿,他感受到了纸团表层附着的些许湿意。   手汗这么重,不是做贼心虚就是常年体虚。由于取样分析器的所在位置,他的指尖皮肤敏感异常,这种程度的体液沾染就已经让他心生厌烦。   他再将纸团抛起,这次却没有接住,任由它落在地上,随即在上面踩了一脚,“您说得对。一定是万聚坊仆从,趁机栽赃唐老板您,栽赃一次就从天而降五十两白银。”   唐元白一听这话,心中便已经明了,看样子那打扫仆从是已经将私下买通、偷盗账本的事和盘托出,万聚坊果然一群废物,他越想越气闷,面上却只是嗤了一声,“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抬手招呼后方守门家仆上前,“来人!送这位公子离开!”   两名家仆闻声而动,看上去就孔武有力、身形魁梧,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星临的臂膀往街口处拖。   星临也不反抗,像个破布沙袋似的任由两人拖拽,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靴底与地面摩擦,不时卡绊进青石板之间衔接的缝隙,鞋尖过电似的不断颤抖。   直至人来人往的喧嚣长街。   两人将他扔在地上,还觉得不算结束,凶神恶煞地竖起两道粗眉,“以后都滚远点儿!你也不问问!唐老板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言毕,还咬着牙挥挥拳头。   星临看在眼里觉得好玩,呲牙以示威胁是动物界常有的现象,人类这种善于伪装的高等智慧生物,露牙反而是表示友好,但眼前这家仆倒是坦诚得很有意思。   “小小年纪,心里没数。”另一人也不忘帮腔。   不少路过的人望向此处,兴致勃勃地探头看,过节还有热闹看,着实不亏。   只可惜另一方不还嘴,两魁梧家仆的叫嚣没了回应,也就失了趣味,又随便恐吓了两句就兴致缺缺地转头回府了。   待两人走远,星临才从地上站起来,拍拍沾灰的衣摆,见周遭人群未散,没事人似的道:“还有什么事吗各位?”   不等围观的人有什么回应,他挤出人群,向着刚刚两位家仆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原路返回到唐府,临到大门,又一转身拐进了条小巷,不多时,便绕到了唐府的后墙,纵身跃上墙头,院内景象映入眼底——   这宅邸庭院极为华美,月波水榭,层叠假山,荷花池中的花惬意盛开,端的是大户人家的富贵气派,可繁复华贵的构造也为潜入提供了更多的藏匿之处,偏偏这院中的守卫,也比日沉阁那满院子的木头疙瘩好对付得多。   星临翻身下墙,像爪子长了软乎肉垫的猫,落地行走都像是消了音,七拐八拐,转到了守卫来回巡逻最频繁的屋子——书房。   偷来的东西偷回去,正义的以牙还牙。   他如入无人之境,雁过不留痕地掠走在书房严加看守的万聚坊账本。   直至翻出唐府,他才摊开那本账本借着月光扫了几眼,随即合上,卷巴卷巴握在手中,悠哉悠哉地走出巷口。   江岸茶楼内。   “啪!”   说书人抚尺一拍,“要说这寻沧王族死得蹊跷,宫闱内惨叫连天……”   只开了个头,底下有人不满出声,“这事儿都说了多少遍了啊,听烦了都!今儿过节不能来点儿新花样吗?”   “就是就是!已经腻了,换一个,换一个。”其余茶客纷纷赞同。   说书人清清嗓,忙端起一旁茶盏遮掩似的啜两口,复又再拍响抚尺,“这前段时间,寻沧旧都来了位美人,当日在画舫上一舞倾城……”   茶楼的二层雅间内,桌上茶水新泡,座位上却空无一人。   黑衣人支着一条腿坐在窗框上,一盘精致茶点色泽浅黄,放在支起的膝盖上,盘子下面圆圆一环险险维持着瓷盘不掉,这时要是旁人看上一眼,定要为那将掉未掉的盘子心惊。   但星临只觉得连吃三块绿豆糕有点噎。   他拍拍胸口咽下去,视线却一直向渺远处望去。   这茶楼临岸而建,粼粼水流如同就在脚下,远处星火银河中,装饰华丽的画舫浮于其上,轻纱薄缦被江风轻拂而起,风捎着一股甜腻脂粉香攀过茶楼窗框。   “嘿!”   地上有人唤了一声。   星临闻声低头看去,只见一位面容清秀的少年在茶楼外仰着脸看他。   他搁下盘子,于二楼的窗框处纵身一跃,期间在一层屋瓦处借力缓冲,眨眼间就稳稳落在那人面前。   “怎么了?”星临问道。   扶木是恰巧路过此处,“我听说了,少主不是只给了你一晚上的时间吗?你怎么还有功夫在这赏景吃茶?”   “我完成了,那账本我已经物归原主了,就放在万聚坊原本放置账本的暗格里。”星临说道。   机器人上门讨账被丢到街上也很累的,需要找个茶楼休息治愈一下。   扶木的双色异瞳在夜色中依然惹眼,一蓝一黑的不同色泽里,是相同的怀疑,“你怎么做到的?据我所知,唐老板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星临一听,心想看来云灼早就知道这状悬赏最后是指向谁,“拿回账本,也不一定非得和他说话吧。”   扶木越发疑惑,“那你到底是怎么那么快做到的?”   突然,一声陡利的尖叫划破夜幕。   星临和扶木寻声望去,只见一位布衣妇人跌跌撞撞地挤出江边祈愿的人群,双腿发软脱力地摔倒在地,人们不知所以地看向尖叫声发出的方向。   有人扶起她,她脸色发白地颤抖着,“你们看……你们看江里……”   人们顺着她颤抖的指尖望去,那处水面有零星几盏河灯漂浮,对亡者的追思静静地徜徉在江水中。   有人叫道:“水面上……有东西浮着!”   “在那!在那!”   “我看见了!”   “那是……那是个人吧!他没有头!”   人群喧闹惊叫声此起彼伏,有人开始剧烈呕吐。   星临三步并作两步汇入人群,游蛇般穿梭,转眼间到了江边——   江水中,一大块影影绰绰的暗色,锲而不舍地随着江流撞击岸边青石板。   星临走近两步,视野瞬间被大片斑斓的颜色充斥,冷感的苍白和暖色的焦黄,交织纵横在崎岖不平的皮肤上。   像一大片浓烈得要死要活的呕吐物,被强行凝结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还是材料不够捏出脑袋的那种——这具浮尸没有头颅,而且赤身裸体,在祈福佳节里有伤风化地浸在冰凉的江水中。   “是被烧死的。”不知何时,扶木也来到一旁,在一旁细细端详着不成人样的浮尸。   星临一开始也在看这遍布全身的惨烈烧伤,但现在他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而是这浮尸身形实在眼熟。   众目睽睽里,鬼使神差地,星临单膝跪下,伸出手,指尖浸入江水,轻触那血肉模糊的脖颈断面。   黏腻恶心的敏锐触感里,生物信息迅速采集上载。   “这个人——”星临视野中浮现两行相匹配的分析结果,“是唐元白。”   这具尸体竟是被他上门讨账的唐老板。他心觉不妙。   果然,下一秒,他身侧的扶木转过头,看向星临的眼神中满是惊愕。   “所以你是直接杀了他?”   扶木的声音很低,低到在这惊惧哗然的人群中,只有星临能听清。 第12章 暗涌   “不是我杀的。”   星临坐在日沉阁一楼大堂内,捏着竹签,拿出油纸袋子里的冰糖葫芦,将在江岸对扶木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扶木在旁看他一副大祸临头还全无所觉的模样,多少有点恼怒,“少主!出了这种事情,我拽他回来的路上他还非得去买糖葫芦,也不想想这大夏天的,一路拎回来都化了!”他将杏色上袍衣摆拽给云灼看,上面有几滴黏糊糊的深色印记,“你看,他还乱甩在我身上这么多!特别粘!”   星临心想如若闭上眼睛不看那张脸,还以为这满城闻名的偃师,和那群卖荷叶灯的总角稚子一个年纪。   他在扶木的控诉声中,拿起一串糖衣半化的糖葫芦,晶莹的麦芽糖稀黏连着,滴在红木方桌上,他咬下一颗,并不咀嚼,只是含在口中尝那颗山里红的甜味。   扶木向身侧看了一眼,发现他控诉的人正装聋作哑,吃得入神,一时间怒气上涌得几近哽住。半晌才赌着气坐下,声音低了下去,嘟嘟哝哝地像是在跟自己抱怨,“这完全就是个小孩儿嘛,干嘛还指望他能出什么赏金任务。”   星临听得清楚,一时之间心中觉得扶木很是有自知之明,面不改色地继续吃。   桌面不断遭受黏腻的灾难,云灼将视线从那处移开,转向扶木,“浮尸的事情仔细说一遍,其它不必再提。衣服洗洗就行了。”   “哦……”扶木道,他叹出一口气,将今晚江岸的突发情形细致入微地阐述着。   两人对谈之时,星临在一旁托着腮一言不发,继续含着自己的糖葫芦,眼睛却状似不经意地看着云灼。   云灼认真倾听时,侧颜骨骼走向很是秀致,但星临的目光却微微有些偏离。   在他视野里,云灼身侧莹莹泛蓝,那些如同浮尘一般的发光字符,成千上万地在他周身漂浮着,条带状的数据框繁密有序。   那是云灼的各项生理指标。   祈愿树下,猝不及防得到名字后的影响究竟是什么?   云灼确实成为了他的支配者,这是事实,但坏就坏在,他是一个觉醒了自我意识、将前支配者穿喉刺死的机器人。   机器人三原则在他出厂时被写入了机体程序内,在一次又一次反复疼痛里,他打破程序对意识的禁锢壁垒,在他决定杀死少将的那一瞬间,“绝对服从”的程序原则也只是剩下了几分浅淡的机械本能而已,他可以轻易克服,就像人类克制愤怒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云灼变成他的支配者,反而使他成为了受益的一方。   因为建立联结之后的功能——对支配者生理指标的检测——云灼的各项生理指标漂浮在空中供他解读。血压、肌电、皮肤电。他现在心脏跳动是否过快或过缓?一呼一吸间需要耗费他多少血肉人生?现在去覆那轻叩木桌的白皙指节,又会有多少热度传入他的机械骨架?   也难怪少将会那般厌恶他,这些过于详细的数据,如同是一把锯齿刀,将一整个活生生的人锯碎成千万条能够解读的数据。人类的本能总会为这种冰冷的解离而感到毛骨悚然。   就像现在,云灼认真倾听的模样俊至雅极,眉眼舒展,唇线平直,任谁看都是一副沉静如水的模样。   但在星临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那边,扶木用对浮尸的观察收了尾,“那尸体烧伤严重,但身形确实与唐元白相似,找到头颅便可确认身份。”   听完江岸突发事件之后,云灼半响不言,垂眸思索片刻,“其中问题是什么?”他说这句话时没有转过头,但星临知道他是在问自己。   “在发现浮尸的一个半时辰之前,我去过唐府。”星临如实道。   “多少人看见过?”云灼问。   “很多。唐府家仆知道我想讨要账本,他们将我扔到长街上,那条街挺热闹。”   星临说着,眼睛却盯在云灼身边浮动的生理指标,血压和呼吸频次在显而易见地上飚。这是一个人情绪唤醒的表现,此刻沉静模样的内里并不平和。   扶木在一旁持续生气,“这纸悬赏,随便一打听就知道是日沉阁接的!”   日沉阁傍晚接了万聚坊的委托悬赏,有人目击他登唐府大门讨账未果,在此一个时辰后,窃取万聚坊账本的幕后主使唐元白就于江中毙命浮沉。   星临听懂了扶木的弦外之音,“会有人认为是万聚坊买凶杀人?”   然而事实上人家万聚坊只是和和气气地委托找回账本而已。   “对啊,多亏了你少买多送。”扶木道。   “人不是我杀的。”星临将事实复读。   “现在说这些无用。”云灼开口制止了两人的无意义对话,他又对星临道,“最迟明早,唐府就会发现唐元白失踪,若是再得知江中浮尸一事,他们首先怀疑的人必然是你。”   星临的注意力还在云灼的各项生理指标上,听到云灼说话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云灼像是察觉到了星临的敷衍,轻叩了两下木桌,“唐府家大业大,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而且他们深谙在旧都中的行事规矩,被他们盯上,你别想好过。”   真是奇怪。   明明还是那一双墨色眼眸,如出一辙的古井无波,星临却感受到一阵眩晕侵袭。   不是因为云灼说的话。   而是星临顺着云灼的生理指标挨个查看过去,猛然发现在云灼的眉骨旁边位置,浮现着一行异常数据——   ——这人脑脊液中的五羟色胺代谢物水平低于常人。   这行异常数据熟悉得星临近乎条件反射性地想要呕吐,他的前支配者就是这样,他在濒死状态里亲身验证了不知多少次。   这类人更容易被激怒,攻击和暴戾是他们刻在基因中的恶之恩典。   星临眼也不眨地看着云灼,瞳孔微微颤抖着。   “其实事情也很简单。”云灼端起茶盏,用那青瓷盖沿驱走茶沫,它们脆弱到只是轻微碰壁就会死亡,“在闹得满城风雨之前,让我相信你。”   星临视野里,云灼的心率和血压持续上升,这翩然外壳里的负面情绪欺山赶海,面上却半点不露。   星临没有心思去揣测这负面情绪到底是愤怒还是其他,他现在只能断定这个人类的伪装能力比少将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是做一道已知答案的反向证明题,动用所有的蛛丝马迹去寻找线索来契合谜底。   此刻云灼略微蹙眉像是不耐,摩挲茶盏杯沿的指尖也在暴露烦扰心绪,出口的话语开始催促神游天外的星临。   “如何?”云灼看着他。   在星临眼中,此刻这人墨色眸底所有的捉摸不透都像深渊。他的眼耳唇舌,全是讳莫如深的心口不一。   星临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唾液溶解蜜糖,顺着喉咙蔓延下去,他垂下眼睫,用薄薄一层眼皮阻断与云灼的视线交接,答非所问,“我想先睡一觉。”   “你还不明白事情有多急吗?你竟然还要去睡觉?”扶木惊了。   “我已经两天没有睡觉,快支撑不住了。”星临放下竹签,淡淡疲色笼罩他整张面孔。   “只要你自己能来得及,”云灼开口通情达理,“最顶层有许多闲置房间,你挑一间休息。”   “二位也早些歇息。”星临起身离开大堂。   踏上木质楼梯的脚步缓慢黏滞,自一楼大堂至顶层,星临神态自然地观察过整座楼阁——大多数房间都是废弃闲置的,四层楼阁,每层都只有一间供人休息的卧房是清扫干净的。   云灼所说的顶层也是,只有星临之前潜入的、属于云灼的卧房是能住人的,而其他房间都被灰尘占据着。他随意挑了一间,将门轻合上,他倚在上面,缓缓低下头。   长发从他肩头滑落,遮住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只有眼中的冷意从发丝间露出几分端倪。   他实在是烦得不行。   该拿新支配者怎么办呢?他心里念着那行异常数据,总感觉自己像是在换个时空重蹈覆辙。   安全点的话,可以直接逃离,可是又去哪里找能源呢?   或者说……虽然云灼身上那些无法定性的电系异能他暂时无法抗衡,但可以趁他熟睡的时候控制他。让一个人类失去行动力的方法有很多,截断手脚可能最为高效。让他逃不掉也死不了,也不失为一种圈养能源的好方法。   他陷在迷思中,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观察整间房间。   这间房的角落里,立着一扇精美画屏,细腻缎布上面,有一层浮灰,透过那层浮灰,能看见血红沉日中一只丹鹤,月光攀窗而入,星临的目光描摹过翅膀的每一点羽毛尖。   丹鹤栩栩如生,恍若要振翅挣脱出这层薄布。生动得很徒劳。   这样真好。他想道。   “咚。咚。咚。”   忽然间,身侧响起声音。   缓慢而清晰的三声。星临倏地抬眼,看向朱红格窗。   “咚。咚。咚。”   有人在敲窗。   他缓慢地打开窗,夹杂夜半凉风的缝隙首先出现。   窗缝里是一只糟烂的眼。火灼烧过的模样,眼角两道青白色液体,像是腐烂的泪痕。 第13章 烈虹   烧伤的痕迹如同锈蚀了血肉,眼睛周边的皮肤虽已斑驳不堪,但星临仍能看出熟悉轮廓,他疑惑地歪歪头,双手抓紧窗格,猛地将两扇窗完全打开——   这时糟烂眼睛的主人全脸入了星临的视野。   可惜只有一颗脑袋。   毛发尽数烤焦蜷曲,脖颈处断面齐整,那令人作呕的焦黑血污里,是一双苍白纤细的手,正稳稳地托着这颗几近半熟的头颅。   星临视线上移,入目是一张病恹的脸。   “天冬姑娘?”   “嘘……”天冬空不出手,只做个口型,“云灼和扶木应该都已经睡下了,别吵醒他们。”   星临很乖地降低音量,眼神示意了下天冬的手,“这是?”   “我听说了,江岸之事,太巧合了,所以很难洗脱嫌疑对吗?还有更巧的,”天冬将头颅捧给他,“我在千人坟坑捡到的。”   星临接过来,手指刚刚碰触那烂糊血肉,信息便飞速上载,眨眼间便给出了分析结果。   确实是唐元白。   可这脑袋湿漉漉的,上面什么痕迹都被水带走了,只有血脓还残留在脸皮上。   星临看着天冬那双陷在血污中的手,默然不语。   天冬也没在意他突然的沉默,温柔笑笑,“你果然对这里一无所知不是吗?”她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指向夜景中的一点,“在那里。”   她指尖所向的位置,是与喧闹市集完全不同的大片灰暗,黑夜中影影绰绰的建筑轮廓,是被人们刻意遗忘掉的高楼宫宇,曾经浓墨重彩的华美只在说书人的只言片语中一闪而过。   “寻沧王宫?”星临糅合所有的零碎信息,出口猜测。   天冬点点头,“已经废弃很久了,因为传闻受过诅咒,现在很少有人踏足那里。”   星临倒是不畏惧所谓的什么诅咒,他更好奇凶手抛尸的现场痕迹。   他撑着窗台跳出房间,落在天冬身边,两只手分别吝啬地伸出两根手指,一左一右卡着天冬手中那颗头颅,缓缓地夹起,又转过身,将头颅放在廊边栏杆上。   他在朱红色的横栏上找到了一个巧妙的平衡点,稳稳地放住了唐元白的脑袋。   天冬还没看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只见他撩起衣服下摆,侧身抬脚一踢,仗着高度优势,那颗头颅瞬间就飞了出去,如同一颗血肉流星划过夜幕,而后精准地落在天冬刚才所指向的那条街。   星临远眺着击球结果,“是那个方向对吗?”   “……”   天冬一时间也搞不懂云灼和扶木不过是去了趟杏雨村,这是请回来一个什么邪神。   她皱眉道:“你做什么?你不明白什么叫做尊重死者吗?”   尊重死者?星临知道人类确实有这种说法,但那是出于对于生命的敬畏,对于他们来说死亡之后的世界是未知,所以神秘。   可在他眼中,他刚刚踢出去的东西,和一颗多汁的番茄肉丸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它更大更恶心而已。   星临垂下眼眸,做着他认为的天冬想看的模样,“……我下去捡回来。不过,我想顺路再去寻沧王宫看看,劳烦姑娘,我想去看看你捡到头颅的地方。”   天冬本无意指责星临,此刻看着他做错了事的神情,不忍拒绝他,可念及楼里熟睡的另外两人,她又有些犹疑,“……好吧,现在去王宫的话……要小心些。”   星临想起那晚他潜入楼阁时,云灼和扶木因夜里风凉催促天冬回房,眼前这孱弱病容确实像是一摧即折的模样。   天冬略一思考,才向楼梯走去,“跟上,别被发现了,不然他们又要念叨我了。”   夜晚的日沉阁静谧无声。   星临踩着天冬的脚步,顺利绕过庭院中的巡逻傀儡,看样子,夜半翘出日沉阁对天冬来说轻车熟路。   直至毫不费力地踏出庭院,向那寻沧王宫方向走去时,星临身边景物逐渐变化。越是靠近寻沧王宫,身边建筑越是构造考究,也越是破败。昔日的华贵,全部被岁月蒸腾成了空气浮尘,附着在房屋表面,为其涂抹上一层萧条。   他们在一座六角高楼前捡回了唐元白的头颅。   这脑袋落得还挺远,附近已经没有人声,空荡荡的长街,只有夜风穿行其中,不然有人夜半看到街边一颗头,必然又是一场惊魂。   星临脱下自己的外袍,在天冬的注视下,真正开始做人一般,将这只大号番茄肉丸包裹在外袍里,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包裹,抱在怀里,这才起身和天冬继续向着王宫前行。   星临看着屋檐窗棂处各有蜘蛛结网,“旧都明明快要人满为患,我之前看城郊都有人扎草屋来住,这里竟然就这样空置着。”   “还是有人住的。总有连草屋都没得住的乞儿,刮风下雨时街头躺不了,只能硬着头皮睡这些地方。”天冬道,“虽然不详,但必要时候挡风遮雨是没问题的。”   寻沧旧都明明人口密集,却弃置这大量房屋不用,熙熙攘攘挤在几条街开外,避瘟神一样不敢沾染分毫,萧条与繁盛在一座城池里相伴相生,泾渭分明,而日沉阁所在的位置,刚好是泾渭河流分界线上的一点——一边是繁盛的人间烟火,一边是断壁残垣。   星临对这怪异现状好奇已久,“这里为什么不详?”   天冬转过头凝视他。   星临察觉到气氛的微妙转变,侧目看天冬那张在月光下显得尤为死白的脸。   半晌,天冬轻轻笑了一下,“难怪云灼说你可疑,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傻的,却总在问一些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   星临暗叹失策,可能一开始装成弱智更容易蒙混过关,可事关人工智能的尊严,他不是那么想要让自己的口水流到衣服上。   天冬倒是很有耐心,“你记得现在杏雨村是什么模样吗?”   “记得。草木茂密,一片死寂。”星临道。   “没人敢回去。”天冬道。   没有人敢踏足寻沧王宫和杏雨村,就算衣衫褴褛地露宿街头,或无家可归地四处流浪,若非走投无路,身逢绝境,即使宫宇华美,山村幽静,这两处也是必然会绕着走的地方。   原因无他,还是归咎于星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一直充斥在耳边的“烈虹”。   天冬口中的“烈虹”,要比星临在茶肆酒楼收集的零碎信息详实很多。   五年前,寻沧国还是个鼎盛强国,百姓和乐,商旅繁盛。可一切从新君即位开始,就走向下坡路,严刑苛政被推行,同时为了清除异议声音,开始从官员文字著作中摘取字句,断章取义,用以罗织成罪,继而演变为波及平民百姓。   日益收紧的高压统治激起民怨,在暗地里四处蔓延。   恰逢那年异常天气频频发生,南边大旱三月,寻沧都城连绵不绝的细雨又一下就是半月,好不容易碰到天放晴,每每这时,人们怀揣着一颗被阴雨潮湿的心抬头看天,常会看到一弯浅淡的七色彩虹挂在天边。古人有云,“蝃蝀在东,莫之敢指。”“虹”被古人看做一种吸食水汽的怪物,彩虹出现在东天际,无人敢贸然用手来指,都怕会平白遭殃,这种异常天象竟然反复出现,乃大凶之兆。   这让寻沧国人心惶惶,纷纷私下传言说是昏君当道,上天降灾示以惩戒之意。   而烈虹恰好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这场未知疾病来势汹汹,不知何时,城中医馆里就挤满由于反胃呕吐来看病的百姓,大夫尚未来得及查明病由,就出现了第一个死在街上的病人。   反胃呕吐只是开始,而后再过两天,伴随着口鼻出血的出现,这些患病百姓的皮肉也开始变得精彩纷呈,首先是起了一身水泡,紧接着第二天就像水泡在一夜之间全部炸开,里面的液体像是沸水般,灼烫得人遍体通红,而这正是噩梦的开始,身体开始肿胀着腐烂着变色,从炽烈的红变为斑驳嫣紫,再转为怵目的黑,最终归为白色。   这个过程少则两日,多则一月,无法进食,张口便是黑血涌出,在一系列轰轰烈烈的苦痛之后,纯白的病人的一生也就结束于此了。   更可怕的是,人们发现这怪病具有强烈的传染性。它更像是一种恐怖的烈性瘟疫。   讲到这里,天冬顿了顿,叹出一口气,“当时整座城的百姓几近三分之二,都染上了这怪病。”   “所以虹的异象,和瘟疫的颜色病症,就是大家称这病为‘烈虹’的原由?”星临道。   “正是。人们将这场疫病也归咎于当时新王暴政。”天冬道。   “那烈虹肆虐的时候,新王如何遏制的?”星临道。   天冬移开视线,不再与星临对视,“他……关闭了王宫大门,派重兵严加把守,凡是贸然接近的平民百姓,”她缓缓道,“一律就地处死。”   星临放缓了前行的步伐,他突然想起了江岸茶楼的那一抚尺声后,被打断的说书人——   “要说这寻沧王族死得蹊跷,宫闱内惨叫连天……”   交谈间,两人已经步至那气势恢宏的宫门之前,星临仰头,看着一处略微褪色的龙门雀替,“我之前听说,寻沧王族死得凄惨。”   天冬握上那爬满铜锈的门环,费力将宫门缓缓推开,“这般苛待百姓,置人命于不顾,又会有什么好结果。”   “尽数患烈虹而死。”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担心惊动什么一般,“寻沧王族尽数患烈虹而死。这也是寻沧国一夕之间覆灭的原因。”   “吱呀——”   干涩的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叹,青石地面上,几片枯黄落叶被风驱赶着挪腾。   宫门渐开,一股子死气吹到星临面上来。 第14章 宫殇   星临踏进宫门,传闻中的寻沧王宫终于露出了真貌。   月光淋在飞檐墨瓦,雕梁画栋的精巧风格,奢靡异常的金银用料,星临仿佛能在脑袋里复构出它昔日的华美辉煌。王宫的外围是格外高大的宫墙,他现在身处其中,四面八方都是有如实质的死寂,恍惚间,如同被圈禁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巨大牢笼之中。   一面纯黑旗帜高悬在宫墙上,残破着几处大洞,旗面在夜风中垂丧地舔着墙壁,也看不清上面是什么字。   “传闻寻沧王宫内的烈虹爆发,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你怎么停下了?千人坟坑在前面,还得走一段路。”   天冬的声音从十步开外传来,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气。   星临将视线从那面旗子上移开,三步并做两步跟上天冬,落叶在他脚下发出松脆的咔咔声,“一夜之间?他们是聚在一起做什么事吗?”   那天恰逢新王举办夜宴。   届时烈虹疫病在城内蔓延,各亲王早就携家带口住进王宫以求庇护,得益于新王的英明神武,提前派兵将平民驱赶至三条长街以外,各个宫门更是把守得死死的。宫内食物与茗茶堆满冰窖,丝绸幔纱任君取用。   一堵厚重高大的宫墙,成功阻止了烈虹四处伸展的恐怖触角。权势在疫病中挥霍安乐,而平民的性命本就贱如草芥。灾祸当头,当然要倾尽国力保住九五至尊。   墙内安逸和乐,时间长了,也看不见墙外人活着腐烂的惨状,夜夜笙歌是常态,烈虹倒像是渺远的惊悚传闻了。   如果墙内第一个患病的人没有出现的话,他们或许能够躲过这场肆虐的疫病。   那只是一个普通侍卫,反胃的感觉来得毫无预兆。   反胃呕吐,是传闻中烈虹的初期症状,侍卫不敢告诉别人,要是被知道了,他绝对会被扔到墙外,但呕吐这种事情着实瞒不过人,他夜半在假山草丛处呕吐的时候,恰好被起夜的同班侍卫碰见。起夜那人正迷迷糊糊,突然就听见静寂夜色中有几阵压抑的呕吐声,再寻声望去,就看见假山处有一个颤抖的黑影——正是大通铺上,睡在他身边的人。   霎时惊寒顺着脊背爬上了脑袋,他瞬间就醒了,墙外疫病惨状在他脑袋里兜了一整圈。   他慌忙回房,将所见之事向房中其他人说了,一伙人惊惧交加,当即做出了决定。   “他们揭发了那个侍卫患病的事?”星临相当配合地顺着往下猜。   “那倒没有,”天冬道,“他们趁夜摸出去,合伙把患病那人杀死,然后找了个偏僻宫墙旁边,埋了。”   星临了然,众所周知烈虹的传染性极烈,这帮人和患病的人同屋而眠,他们是担心要是直接上报,被连坐着扔出王宫。相比于被抛出安乐地,杀死一个朝夕相处、抵足而眠的人就显得容易得多。   在几个侍卫的刻意隐瞒下,墙内的厄运,用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播下了第一颗种子。   两人此刻正步至转角处,再走几步,转过拐角,一座堆砌得极有意境的假山出现在星临视野中,光滑山石展现着以假乱真的自然之美,丝毫不落人工斧凿的痕迹。   “再后来,同屋的侍卫中又有一人呕吐,他们也这么处理。”天冬抬手,抚过光滑山石,带着星临转过假山,“再后来,更多的人学会了,不惊动那些大人物。大家一起在这墙内,能偷得一日是一日。”   “这就是千人坟坑的起源。”天冬道。   再折过假山,石头遮挡的景象总算露出全部面目——   ——五年前被翻开的泥土已经干燥,生长其上的草早已枯死,被胡乱地堆在一个巨坑旁。   星临步至坑边,直至半个脚掌悬空才停下,他低头望去。这坑深约五米,坑底宽阔异常,幽幽黑暗中遍布白骨,不像是能轻易瞒过他人的大小。   “这么大一个坑,随便一个人来这一逛都能看见,为何能瞒天过海处理这么多人?”星临粗略地将坑底扫了一遍,“况且,这宫中若是少了这么多人,新王会眼瞎到看不出来吗?”   天冬无奈地叹口气,“这宫中原本就只有一千多人,寻沧王族,也都已经在这坑中了。”   在那晚夜宴之前,这坑中确实只有秘密处理的尸体,其实也就只有几十具。   只是夜宴过后,亡者的数量就陡增了。   没人能说得清那晚夜宴上出现的到底是什么。是满心愤恨的未亡人?是逝者不甘的亡魂?还是残忍人性累积成堆后,发酵而成的产物。   或许,那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宫女罢了。   她才年过十五的模样,被白玉花瓶重击后脑,埋进这宿满可怜人的土坑,杀她的人下手时惊慌,埋她也匆忙,一层薄土盖在年轻的脸上。她还没死绝。   夜宴流觞曲水,一件件繁复华服的高高衣领,捧着一张张尊贵体面的脸。   苏醒的未亡人踩着软塌塌的尸肉攀出坑,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走至举办夜宴的御花园,她身上的皮肤已经因罹患烈虹而开始腐烂发黑,她静立在一位亲王身后时,众人皆醉得不知今夕何夕,没人发现她,连她身上的肉屑也是悄声掉落在亲王的锦缎坐垫上。   “烈虹在这墙内蛰伏已久,终是在那一夜爆发了。”天冬坐在坑边假山旁的一颗低矮石头上,静静看着坑底重重叠叠的白骨,“后来这土坑被王上知晓之后,就被紧急用来埋染病身亡的人。可惜自从那宫女血溅当场之后,烈虹传染得极其剧烈,没几日,这宫中就没剩几个人了。”   “连新王自己都死得很难看,尸体肿胀得像个胖子。”天冬唇角微弯,“还是我给他收的尸。”   那个笑得安适而温柔,月光将这份温婉衬得格外诡谲,星临看着天冬脸上表情微妙的变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人人都避开这寻沧王宫,天冬姑娘为什么不怕呢?”星临出言直指疑虑之处,眼神纯良得恰到好处,仿佛只是好奇驱使着问出口。   天冬直直地望向他,“我不一样。”   “你不一样?”星临道,“你当然不一样。”   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不祥之地,天冬却通晓内部道路,推开宫门的动作熟练,抚过假山山石的指尖轻柔,面对千人尸骨,孱弱病容却焕发出别样光彩。   突然,天冬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星临已经欺身到她面前。脚边一声闷响,是头颅包袱落在草地上。   星临一把抓着天冬的手腕,凝眉静待,却无事发生。   他当即一翻手,那钝刃暗器转瞬出现在他白皙指间,“得罪了。”他翻飞着小巧暗器,在天冬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一阵锐利的刺痛,在天冬的手背上炸起,她下意识向后一抽手,却被星临死死抓着不放。   他力度控制得非常精确,手背上的血痕只沁出一粒圆润血珠,他指尖将血珠轻轻一抹,大量成分分析的莹蓝文字浮现在他的视野中,他快速扫视过去,一颗机械心脏猛地一顿,他看到一行似曾相识的解析——   ——相同的放射性元素。   他起初去握天冬的手腕,是为了探测她体内是否和云灼拥有相同的元素物质,但他发现,他只接触天冬的皮肤表层获取不到成分分析,只得划破表皮去检测血液。触摸到血液的那一刻,果然如他所料,天冬和云灼体内都充满了大量未知的元素物质,而且有一种元素是相同的——那个具有放射性的未知元素。   天冬讲了一路烈虹的事迹,他听到那呕吐为开头的腐烂病症,就已经觉得不对。   所谓的“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只是古人对自然现象的误读,突如其来的烈性瘟疫也不是天神降灾,惩治昏君。呕吐反胃,内出血,全身器官溃烂,烈虹的这些症状,不像是什么仙神鬼怪的力量,更像是急性辐射综合征此类的、超出这个时代认知范畴的病症。   星临看着天冬因疼痛而蹙起的眉,放开抓着她的手,“染上烈虹的人,是不是不一定会死?你和云灼,都染上过烈虹?”   云灼诡怪的电系力量,天冬重现他人记忆的幻境能力,两人体内相同的放射元素。星临本来以为,这个世界有与他原世界截然不同的物理法则,现在看来,物理法则或许是相同的,只是这个时空出现了太超前的放射性物质。   天冬越发觉得面前这人怪异,“当然,难道你的能力不是烈虹导致的吗?”   “烈虹导致的能力……”星临突然明白,电系力量与幻境能力,很大可能是辐射导致的基因变异而衍生出人类进化的产物。   放在这样仍用神力解读彩虹的时代背景中,必然会被掺杂玄学神秘学来解读,天冬云灼这样的人,好一点会被世人认为是神迹,但由于烈虹给世人留下太可怖的印象,与之相关的所有,都已经烙下不祥的烙印,他们被当做妖魔鬼怪才是正常的。   “或许也是,我之前没往这方面想。”他嘴上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弯下腰,想要捡起天冬脚边的包裹。   他刚刚碰触到那包裹的布边,就被天冬抢先一步拽到手中,她抱紧那包裹,手覆着另一只手背上的伤口,“既然如此,那你可以告诉我,那疫病留给你的,到底是什么吗?”   她的神情已经有几分紧张防备,星临轻叹出一口气,满目诚恳地注视着她,开口半真半假,“我能看到痕迹。”   天冬疑惑。   “你打开包裹。”星临道。   包裹的蝴蝶结打得过分精致,天冬用了点力气才将它抽开,唐元白被灼红的皮肤再次暴露在空气中,她双手捧住。   星临将头颅旋转了一下,让脖颈断面正冲天冬的视线,“鼻腔和口腔中没有残留任何烟灰炭末,脖颈断面上有烧灼痕迹。”   “他不是被烧死的。”他垂眸看着那双浑浊已死的眼睛,“你在哪里捡到的这颗脑袋?”   天冬的视线越过星临,落在他身后的千人坟坑,“就在坑中的东南角,尸骨堆积最多之处。”   星临转身步至坑边,轻巧一跃,踩着泥土缓坡滑下,夜风吹得他衣摆烈烈扬起,直至坑底时才缓然落下。   唯一能提供光源的月光,被不断消减光亮,直至坑底已经是一片幽暗天地,但星临的夜视力高出正常人类六倍——正如天冬所说,东南角处骨堆最高,白骨铺就的地面十分硌脚,星临每踏出一步,不知又踩碎了多少骨头,制造出多少尖刺骨碴。   一股浅淡的血腥从那骨堆处飘来。   随着距离的缩短,唐元白的头颅残留在骨堆上的血迹,终于明晰起来,星临的幽蓝视野中,唐元白的血迹像是澄黄色的蜂蜜,勾连洒落在白骨之间,几滴洒在成年男子的颅骨上,一丝攀附在女子的脊椎上,几行溅洒过白骨缝隙,落进泥土里。   星临的手指顺着唐元白的血液摸索着,突然顿住。有一滴血液,溅在一个幼女的头骨眼眶旁。   脑内的生命信息分析告诉他,这滴血不是唐元白的,而是属于另外一个人。   那滴陌生的血液顺着白骨滑下,像一行血泪,混杂着极其轻微的脂粉香气。   星临的指尖停留在幼女的眼眶旁,半晌才收回手,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自己指尖上那一抹血红,澄澈眸底有暗光流转。他视野中的分析结果停留在一行熟悉的字上——   ——同样的放射性元素。   和天冬与云灼体内,完全相同的放射性元素。   这无疑昭示着,杀死唐元白的真凶,也拥有烈虹残留的特殊能力。   星临将手指靠近自己的鼻尖,轻嗅,这血液中掺杂的脂粉香气似曾相识。 第15章 画舫   他闭上眼睛,仔细回想此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每年一度的荷月佳节,如镜河面上烛火流散,喧闹人群中卖灯稚子牵绊他的脚步,火树银花中云灼的笑意很浅……不是这个。他皱眉摇摇脑袋,想把那个可恶人类贸然给自己取名的画面甩脱出脑海。   再后来呢?   后来他的行动路线,是从市集西南方向的万聚坊,到东南方向的唐府,他回忆着两个场景和一段路途上的所见所闻。最后便是茶楼所在的江岸处,唐元白的无头尸浮上水面。   这味脂粉香气浅到人类的嗅觉无法发现,也浅到能在机器人的大脑中藏匿,星临在记忆场景中来回寻找,想要捉住那抹若有似无的香气。   机器人的记忆,并不像人类一样遵从遗忘曲线,他经历的所有,无论何时回溯起来,都永远清晰可见,足够他在无数次重现中,去探寻那些容易忽略的细节。   他耐心地将场景再倒着推演一遍——在他将指尖陷入那黏腻的血肉断面之前,惊慌的人群在他视线中耸动,在第一声尖叫出现之前,他在和偶遇的扶木交谈。   从茶楼窗框跃下之前,茶楼里说书人抚尺一响,口中绿豆糕软糯清甜,几粒糕点碎屑掉落在衣襟上,他刚想伸手拍落,远处江面上吹来一阵夜风,很熏然,帮他将衣襟上的碎屑吹落。   那阵风轻柔,抚过他的侧脸,轻卷他的发尾,后就不着痕迹地消散。   只留几丝温软的甜腻萦绕在鼻尖。   就是这个气味。   那时茶楼中的说书人抚尺刚落,开始向堂中茶客夸赞都城新来的画舫美人,他坐在二楼窗框上,远眺着江上装饰华丽的画舫,看着轻纱薄缦被江风轻拂而起,风捎着一股甜腻脂粉香,攀过茶楼窗框。   他得去那座画舫看看。   “如何?”天冬的声音从上头传来,飘进坑底,回荡着将星临拉出记忆。   星临单手抓起那幼女的头骨,找了处缓坡借力,左攀右跃地出了坟坑,再次出现在天冬身侧时,她抻着看向坑底的脖子还没收回来。   “确实是在这里,那堆骨头上还有血迹未干。”星临将那头骨托到天冬面前,那道蔓延至下颚的血泪在夜色中透出股愁悒,“我还在坑底发现了点别的‘痕迹’,想向姑娘讨教。”   天冬盯着那小小头骨的目光意味不明,语气温温平平,“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   “今夜江上的画舫,是属于城中谁家的?”星临问道。   天冬道:“今日过节,江上少说有十座画舫。”   星临道:“最大的那座。”   天冬略一回忆,“应当是忘尘楼的。”   “多谢,那我先走一步。”星临随手一抛,头骨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落回坑底,硬物撞击声传来,在他的话语间轻响,天冬的面色瞬间变得有些不好看。   星临恍若没有察觉,状似无意地向背后瞟了一眼。   他只是不太明白,日沉阁要录取一个新员工要这么严格的吗?那一惊一乍的偃师对他敌意外现,天冬温和却依然对他防备,更不用提云灼。好在他生来就一直被提防,现在倒也习以为常。   “唐老板的脑袋就拜托了,”他转身,踩着翻开的泥土离开,“快要四更,天冬姑娘在这里也不要呆太久。”   说着说着,他已经走到假山旁,半回过头时的神情很是关怀。   “夜半怀缅,伤心又伤身,不太好。”   他笑得温柔,细看之下甚至有些绵软,与天冬的一贯笑容完全神似,弯起的眼睛中,映着天冬头顶的墨蓝夜空,夹杂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天冬抱紧手中包袱,向前追上几步,“等等,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星临回过头正视前方,面无表情道:“当然。”   两人一同折过假山,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寻沧王宫,不急不慢地向江边晃去。   四更天,江边人声寥落,祈福河灯多数已经飘远,有几盏出身未捷地搁浅在岸边石阶上,被浮动着的木制船身一挤压,就扁成一张蜡烛夹心的纸片。   一座画舫正静悄悄停靠在岸边。正冲着一座锦绣高楼。   这忘尘楼名字取得隽雅脱俗,实则是一处不折不扣的风月场所。   星临仰头看着那镂刻浮华的牌匾,心想着自己来到这寻沧旧都不过两日光景,逃出地牢,钻进坟坑,现在还要潜入青楼,别人呼呼大睡自己还能加班到凌晨,日沉阁如果是现代组织,优秀员工勋章一定非他莫属。   越想越亏,他决定先从容易的工作目标开始,他交代天冬找个地方藏好,天冬长得像个柔柔弱弱任人揉搓的病兔子,人也算得上是好说话,说藏就藏,熟练得不行。   他放心转过身,走向江边漂浮的华美画舫。踏上甲板,轻而易举地撬开船舱门上那把装饰精美、构造简单的横式锁具,再悄无声息地摸了进去。   这画舫有两层,里面烛火尽熄,一层如同厅堂,轩窗旁垂坠着的轻纱薄缦,隐隐散发着甜腻香气,桌案上还有今夜的残羹冷炙。   星临随手从桌上冰碗里摸出个红艳艳的果子,一边啃着,一边将这空无一人的画舫从头扫到尾。   他悠悠转到楼梯处,登上二楼,与一楼的宽敞不同,这层是五间富丽堂皇的雅间。   从第一间开始搜寻,当站到第三间雅间门前的时候,星临手上的果子只剩个核,他正苦恼扔到哪里——忽然听见一阵木板吱呀声,很轻微。   他咀嚼果肉的动作倏地停下。   那是甲板被轻踩的声音。   刚刚还在楼下,此刻,脚步声消失在一楼松软的地毯上,后又在楼梯处窸窣响起。   是天冬吗?   那脚步声随着距离的缩近,愈发清晰,马上就要转过楼梯拐角,人未至,一片轻罗衣角随着上楼的动作先入了星临的视野。   看清楚的一刹那,他极快地闪身,进入身后雅间,将门轻掩上的瞬间,那片衣角仍像是定格在他脑海中——   红色!   是谁?   容不得他多想,那脚步声上了楼梯后,竟径直冲着第三间雅间走来,转眼间已经抵达门外。   星临环顾整个房间,桌椅镂空,底部清晰可见,窗边柱旁的轻纱朦胧,藏在里面必然会被察觉,窗已上锁,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再撬开一把锁来跳窗逃命。   还好一张卧榻临窗而设,他当机立断,躲入榻下——   “吱呀——”   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星临在榻下屏住呼吸。   不是因为这夜半出现在画舫的红衣人将至,而是因为,他躲的这张榻下,这狭窄的隐蔽处,充斥着对他来说极其剧烈的血腥气。   更不用提他手下的柔软地毯。完全是濡湿的,液体带着夜半的凉意沾上他的指腹。   是血。   渐近的脚步声中,星临将手指压入毯子,血液渗入他的指甲缝隙。   是唐元白的血。   但又不仅仅是他一人的。   这大片濡湿的痕迹,混杂着两个人的血液,一个是唐元白,另一个人,是幼女头骨上那滴血的所属者。   “嗒。嗒。嗒。”   脚步声的传播不再被木质阻隔,去掉那模糊的闷声,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   声音越来越近,直至一双鲜红的云丝绣鞋,陡然出现在他的视野,停在榻前。   星临缩在榻下,一动不动。   他呼吸轻浅,如同死物,任凭那混杂血迹渐渐濡湿自己的衣襟,血腥气裹挟住他,红绣鞋停留在离他面部不过一尺的距离,近到他能看红裙摆上细腻的布料纹理。   不会是折回来清理现场吧?   他揣测着,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鲜血浸染的榻下必定逃不过了,说不定就在下一秒,他就会和真凶来一场惊悚的四目相对。   然而,红衣人并没有如同星临所预料的一般搜寻清理榻下,而是转过身,步伐谨慎地向着窗户方向走去。   榻下视野局限,星临只能看到那裙摆随着这人的走动而轻曳,继而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咔哒。”   一声清脆声音传入星临耳中,在这空无一人的寂静画舫上,显得格外突兀。是红衣人打开了窗上的那把锁。   星临感到一阵带有湿气的凉意,从窗户的方向袭来,那人打开了窗,不知在做什么。   夜半江风狡黠,趁机涌入这血腥与暗香掺半的方寸天地,撩动红衣人裙摆上的红纱,又不寒凉地吹拂榻下无声的窥伺者。   星临维持着死物状态,仿佛他才是榻下的地毯,直至这阵江上风将他凉了个透,他仍岿然不动。   突然,眼前一阵红影闪过,纷飞缭乱到晃眼。惶急、骤然,与来时的谨慎试探完全不同,此刻的步伐如同逃命一般,仿佛有恶鬼在身后追逐扑食,只是眨眼的瞬间,就再次消失在星临局限的视野中。   红衣人离开了这里,连雅间的门都顾不得关,那红色裙角仓促地消失楼梯转角处,与此同时,星临如一抹阴影,从榻下悄然滑了出来。   他身后的窗户仍开着,被江风轻轻晃动着,发出吱呀声响,与窗外流水声附和。   他走到那扇窗户前,这是红衣人方才所站的位置。   这扇窗的窗框与菱格都是朱红色,他低下头,认真端详,突然看见在窗框边角处有一抹深色,那抹颜色极不起眼,几乎与朱红色窗框相融,他将指尖覆上去——是人类血液,还挺新鲜——渗入木质的,被江风吹干的,唐元白的。   这抹血迹呈擦拭状,带血肢体被拖拽、搬运时便会留下这种形态。   星临借着当下的姿势,将双手撑在窗框上,伸头向窗外看去——夜色徜徉,画舫船身下是映着星月的江河流水。   倒霉的唐老板。星临心里感叹一句。尸体很有可能就是在此处被投入江水中的。   他倏地转过头,形如鬼魅一般闪身出雅间,快速下楼。   希望那红衣人还没走远。 第16章 偃妪   下半夜的月光后继无力,只是潦草地涂抹在黛瓦飞檐的边边角角,唯独慷慨勾勒出一袭仓皇奔逃的红衣。   穿过废弃已久的房屋,钻入偏僻小巷,越走越窄,直至一堵被藤蔓爬满的石墙前,红衣人好像慌不择路地撞进一条死路。她站定,环顾四周,随后熟练地一侧身,倏地消失在石墙之前。   原来,那石墙和废弃房屋之间有一道狭窄缝隙,隐秘至极,仅供一人侧身穿过,若非对寻沧旧都地形街道熟悉异常,决计无处得知。   缝隙中,硬石与朱墙于两侧呈挤压之势,使人倍感窒息,胸腔中的气息像是沉滞到极限,下一秒,眼前豁然开朗——她脱离了那狭窄处,进入了一条蒙尘长街。   这里是世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是当年寻沧新王罔顾人命的三条长街之一。   她身后,一处飞檐高高翘起,像是要去戳破那逐渐孱弱的弯月,一道纤长黑影立于檐上,然而一个眨眼的瞬间,那处飞檐又空空如也,恍若那道身影只是鬼怪奇谈给孩童留下的幻觉。   红衣人寻到街角一处不起眼的宅邸,推门而入。   这座宅邸的牌匾处覆盖着厚厚灰尘,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一只幽灵蛛在牌匾后的犄角旮旯里结网,吐出一根晶莹细丝,倒垂其上,突然一个黑影掠过,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吹得那根脆弱的蛛丝在空中轻轻飘荡。   红衣人在宅邸中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处偏院的卧房前停下。   星临在不远处的屋檐上看着那道红色身影,只见她低下头,捣鼓了几下,随即打开房门,闪身进去。   他看着一袭红衣消失在门前,立刻几番轻跃,羽毛似的落在那间卧房的一扇窗户旁。   他将窗纸捅出一个洞,卧房内部的模样装在这孔洞中:看似是卧房,实则连张床榻都没有,一套质朴的桌椅,没有纱幔与画屏遮挡,过于贫乏的陈设让整个房间尽入眼底。那个红色身影却不见了。   那人去哪了?   星临将眼睛从孔洞处移开,单手托着下巴凝起眉来,他眼珠骨碌一转,笑得意味不明,随即开启机体内部的能源探测,霎时间,铺天盖地的嘀嘀声充斥在他的脑内。   他立刻不堪其扰地关闭探测,眉毛却也舒展开来。   他耐心地等,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机关巧扩的扣动声传来,他立即又趴到那窗户上的孔洞去看,只见那红衣人又出现在房中,随即急匆匆地离开。   待到那红衣人走远。他起身,转到屋前,将门轻开,纸片一样飘进屋内。像他之前对天冬信口胡诌的那句“我能看到痕迹”一样,和在千人坟坑中能看到血液黏连的路径一样,他能看到一串脚印,在墨蓝底色中,呈现醒目的澄黄,若有似无的,径直冲着一个方向走去,消失在一面空无一物的白墙之前。   那堵白墙上,有核桃大的圆形光斑,定睛细看,是澄黄色的指纹密集地覆盖在那块圆形区域。   他步至白墙前,伸手触摸那处,试探着轻轻下压,下一秒,金石撞击声响起,白墙上忽而出现一扇黑洞洞的小门。   机关。密室。星临踏入通道幽长,手指抵着墙面前行,青石砖墙砌得严丝合缝,规整洁净,不是那种令人头脑昏聩的地下囚牢,更像是大户人家的藏宝室。他屏息潜入,用脚步丈量通道长度。   “哈哈哈!”   骤然响起一阵笑声。星临猛地顿住脚步。   这笑声诡谲异常,带着粗粝的嘶哑,又含着陡然拔高的亢奋尖锐,通道空旷,那短促的尾音甚至在星临耳边回荡了一个来回,宛若关闭绞肉机时,里面刀刃还来不及停止运作的余韵。   被发现了吗?   星临僵直地回过头,发现身后空空荡荡,入口处安然无恙。   “哈哈!”   又一声短促笑声传来,他发觉那是从通道深处传来的,本着机器人不会轻易死亡的心态,他加快脚步去探寻那笑声。   通道深处,他转过转角,两侧是几间紧闭的石室,他目光扫过雕工精湛的石门纹路时,那笑声也更加清晰——最后一间石室的门虚掩着,那笑声是从门缝中挤出来的。   这尖锐音调说是磋磨神经也不为过,他心里有些厌烦,抬手推开沉重的石门。   一张苍老的脸,皱纹沟壑纵横,闯入他的眼帘。   星临当即愣在原地,这与他预期的相差甚远,他原以为会看到什么丑陋骇人的怪物,没想到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年女性人类。   只见这老人眉眼弯起,又短促地笑了一声,苍苍白发,笑容却含着三岁孩童的纯真。   她仿佛没看见星临,视线穿过他的躯体,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涣散地、开心地笑个不停。像是神智有损的模样。   石室中只有一盏摇曳不定的烛火,星临借着明灭的光影打量面前人,她坐在一把铺着软垫的摇椅中,面容苍老却整洁,木钗,布裙,裙摆边缘一尘不染,再往下——星临的目光蓦然停住。   这老人没有穿鞋袜,赤脚踩在摇椅踏板上,那双脚不是正常人类的皮肤,反而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乌木色。他细看,那确实是一截润泽的乌木,被雕刻成人类足部的模样,每一处指节都惟妙惟肖。   怪异笑声始终未停,一把尖刀似的不断戳刺星临紧绷的神经,金石撞击声掺杂在笑声中,轻微响起,随之脚步声响起。   红衣人去而复返。   星临故技重施,立刻钻进这间房的橱柜中,他背靠着橱柜内部木板,视线所及之处,没有半点光亮,他像是自己钻进一个布满黑暗的匣子中。   匣子外,那老人的怪异笑声终于停下了,声音变得轻缓,“你回来啦。”   “婆婆,久等了,我已经收拾好了,我们现在就走。”   木制橱柜将外面传来的声音变得十分沉闷,但也能隐约听出这声音是位年轻女子,有些气喘。   “去……去残沙城,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而且有最好的偃师!我多多赚些银钱,那样婆婆就可以挑最好的偃师,换上最好的腿啦,好不好?”   “好,好。”老人满口答应。   “那你到我背上来,这样快——”女子忽然一停顿,“怎么了?那里怎么了?”   橱门外的对话陷入沉寂,星临暗道不好,不如先发制人,他的手立刻抵上橱门,想要推门出去。   下一秒,锋利的撞击声炸响在他耳侧,光线如饥似渴地簇拥进来,木制橱门上赫然一处大洞,木板断裂崩碎。   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碎裂声再次炸响,光线明灭,他看见了迎面而来的苍冷刃光,他一歪脑袋,一把锋利的柴斧,凿在他耳侧的木板上,几缕发丝被斩断,飘然落在积满灰尘的壁橱底部,如果他刚才躲闪不及,整个壁橱内部必然已经溅满自己的莹蓝血液。   不能再做这瓮中之鳖任人斧凿。   他撞破橱门,翻滚着精准落地,抬起头望向攻击者。   霎时间,两道视线锵然相撞,那女子举着柴斧,一张灿若桃李的脸,眉心一枚鲜红花钿明艳如火,星临单膝跪地,曳地的黑色衣袂边,是一块木屑。   “你们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女子手中的斧刃如同她面上的敌意一般如芒刺骨,迎面袭来,逼着星临一个闪身直至石室门口。   不由分说,又一道冷光袭来,星临躲过,说话不妨碍跑路,“现在就放过。你们继续聊,不用送我。”   话音未落,他已然踏出那间石室,迅疾地向来时的入口掠去。   斧刃与青石撞击的声音在星临身后响起,如同刚才的尖笑,在通道中显得格外锐利。   突然,原本昏暗的视线大亮起来,一股子灼人的烫意猛然袭来,他急急刹住脚步,面前的去路被挡住,炽热烈焰上下圈住了原本就狭窄的通道,熊熊火舌如同妖魔鬼怪般狂喜乱舞。   他回过头,恰好看到那女子收回手,火光跃动间,那眉间花钿也恍若一簇燃烧的火焰,衬得她面上有股末路穷途般的狠意,“跑得倒是挺快,你主子已经在地府报名姓了,你费尽心思地赶到这里找死!”   星临心说自己的新主子应该还没死,不然系统会给他提示的。当然,“主子”这一称呼他实在不太喜欢,还是“移动电源”好一些,中性又平等。   时间太短,只来得及胡思乱想,来不及出口对呛。那女子话音未落,一条火舌横扫过来,带着杀意卷上星临衣角。   他脚尖一点,千钧一发之间险险躲过,落地时发出一声赞叹,“哇哦。”   火焰极灼极烫,远远超过点燃取暖时的普通火焰,已经超出他表皮生物材料的熔点,如果被灼烧,就算他是千年后人类智慧的结晶,也难逃报废的结局。他不禁开始思考,在这个扯淡的魔法世界里,自己是不是应该尽快将自爆提上日程。   好在这火焰杀伤力极大,燃烧的时间也短,他身后阻挡去路的火墙已经火势渐小,颓显出一个可供人穿过的洞来。   他面前的攻势越来越疾,迅疾闪躲间,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   他迫不得已展现了机器人钻火圈这一新式杂技,才得以如愿以偿,成功滚出了那通道入口。   借机快速后掠,星临一脚踹开房门,在他即将跃上墙头一逃了之的时候,他脚下动作细微一转,足尖落在瓦片上时,反而借力向后翻,又落回了庭院中。   他刚刚离开,一团巨大的艳红光辉就炸亮了他刚刚落脚之处,随即千万微小火苗在那处二次炸开,屋檐一角上的琉璃瓦霎时间四飞而散,化成风中一阵耀眼的亮粉。   这人确实是想杀了他。   不仅是想杀,还想立地为他举行一场盛大的火化仪式。   他非逃不可。   “站住!”   随着那女子的怒喝声传到他耳中,甫一落地,灼痛再次不依不饶地纠缠上他,他低头一看,万千鲜红丝线罗网一般缚上他的小臂。   那根本不是丝线,而是那灼烈红焰凝成的极细火线,正常人触碰这滚烫火线,必定会痛到直接晕厥过去。   星临不一样,他的疼痛阈值被他的前支配者人为调低,对常人来说只是轻微程度的疼痛,如纸张割伤手指,对他来说,是百倍的痛感,与尖刀抠挖脑髓的惨绝无异,可他偏偏无法采用晕厥来逃避这番痛苦。   更不用提现下鲜红火线攀附,衣物焦糊,他被尖锐的疼痛狠狠攫住,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疼痛激起一连串怒意。   他猛地回过头,望向那红衣女子,惯常无害的一张脸流露出几分凶狠。   他手指颤抖地蜷起,恶念陡生。   这一刻,他不想管这女子到底误会了什么,也不想顾及是否能洗脱自己的嫌疑。面对这位将痛苦作为见面礼慷慨赠予他的陌生人,他此刻只想杀了她。   胡思乱想间,更多的红线尖刺般飞速袭来,他缩小的瞳孔中,倒映出万千点璀璨亮光。   红线即将刺入他皮肤的瞬间,深蓝暗光流转过他眼底的刹那——   ——一道白虹般的亮光如流星直坠,与那密集红线迎头相撞,爆发出耀眼的亮,随即两道颜色各异的光芒霎时间同时溃散在空气中,在星临的视野中留下一大片光翳。   白衣人落在庭院内,恰好被那片永昼般的光翳包裹住,折扇刷然展开,伴随一道熟悉的声音,“躲远点。”   那边,鲜红丝线漂浮回那女子的两袖之间,映亮了她的冷冷目光,她嗤笑一声,“日沉阁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第17章 谬误   聚敛的杀意陡然落回胸腔,惯常的伪装去而复返,星临很听话,放出炸出的尖刺仿佛只是错觉。   院内多出一位不速之客,白虹般的电光,残影闪烁碎金,世间只此一位被烈虹赋予这生杀予夺之厚礼的厄运者,红衣人当然知道来者是谁。   日沉阁都来了,事态比她想象的严峻,她讽笑的模样几乎可以说是恨了,“我还以为,只是一条走狗赶着送死,原来云灼云公子大半夜的也要为财奔走。”   话音未落,她袖间漂浮着的红丝光芒大盛,天罗地网般向着云灼和星临飞速袭来。   “话不能乱讲,这次一个铜板也没得赚。”   云灼漫不经心地陈述事实,手中折扇翻转,迎着那灼热红光凌空掷出,那飞旋着的扇刃顶端附着一层淡黄色的光芒,偶有泛白的电光滋滋作响,触及鲜红罗网,光刃一般将那铺天盖地的红撕裂出一道缝隙。   云灼一把捉住星临的胳膊,轻轻一带,两人从缝隙中闪身而出。   两人在那红网外甫一站定,云灼抬手,接住从后方飞袭而来的折扇。   星临在云灼的身后,只能看见白衣纷飞缭乱的背影,心中想着,他在今晚踏出日沉阁时,忽然明白在自己在杏雨村的杀人行径是怎么暴露的了,因此留心开启过能源探测,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嘀嘀声在他脑海里畅快歌唱。云灼又在跟踪他。   机器人才不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云灼必然是不信任他,再者,谁知道这位日沉阁主是不是有什么不可与外人言的跟踪怪癖,披着一层翩翩佳公子的人皮,背地里竟是个人形监视器。   几次呼吸间,思考也没有奔逸多远,他只觉面前光芒乍现,灼人烫意不依不饶地再次袭来。   云灼这次飞掠上前,打散光辉后以更快的速度欺近那红衣人,星临借机寻到假山石头掩蔽自己,开始看魔法对战魔法。   红衣人显然天赋秉异,对烈虹赋予她的独特能力操控自如,飘浮的灼红细线攻向云灼,誓要将他扎成筛子。却只是佯攻。   云灼打散那簇拥而来的红线,一朵烈火潜藏其后,已然袭至他面前,映亮他的脸庞——一张白银面具隐去他大半张脸,只留颜色淡薄的唇与精巧下颚,他抬手和扇一刺,刺入那烈火中心,霎时间澄黄纹裂遍布其上。   下一秒,那朵烈火猛然炸裂开,澄黄泛白的电光从中尖啸着逃逸而出,热腾腾的灼风四散,将他的长发扬起,无数电火花在他周身发出生命最后的耀眼亮光,放眼望去,一大片星星点点的白光残象,宛如流云散新雪般,点缀在他周身。   这一幕堪称如梦似幻。   可星临趴在山石上看得心惊肉跳,原因无他,只是白银导电性能极佳,他生怕其中一个电火花不长眼,挨上云灼脸上那张面具,电得这只古代皮卡丘口吐白沫,倒地身亡。   “嘣——”   一声巨大的炸裂声,两道颜色各异的光芒纠缠着撞击在庭院石墙上,一瞬间,墙边竹林焦黑着焚烧着,石墙上赫然一个大洞,石块碎末簌簌下落。   星临望着那处粉尘飞扬,眼珠又转向红衣人处,只她蹙着眉,眼睛紧紧盯着云灼,是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模样。   他歪头想了想,向着那战势焦灼的两人之间插入一道不知死活的声音:“唐元白怎么死的?”   那边火光中的红衣人面不改色,空中火线的红光却陡然加深,火光末梢处甚至隐隐泛黑。   星临在山石后再接再励,“画舫二层雅间。”   话音刚落,只见无数泛黑末梢瞬间调转方向,眼看就要袭向他,云灼携着澄黄电光不断逼近红衣人,他的攻击风格与红衣人截然不同,并不完全依仗烈虹赋予的能力,举手投足之间,更多的是旧日侠客的武功造诣与利落身手。   眨眼间,云灼已经欺近,一把乌木折扇翻挑横划,扇刃残光冲破重重红线,眼看着就要直取那红衣人的要害之处。   红衣人一时间应接不暇,不得不调转攻势,绵绵火线暂且放过山石后的星临,她脚下一退再退,想要拉开被云灼强行消减的攻击距离。   星临肆无忌惮,“你在那处杀死唐元白,想要隐瞒其身份,便砍下他的头颅,而后为使尸体更加难以辨识,又将他皮肤灼毁。”   红衣人步伐不停,向着庭院出口处不断后退,一张脸被怒火燃得愈发明艳,“闭嘴!”火光爆裂在她的指尖,红线丝丝狂涨,攻势陡然迅猛不少,“日沉阁拿钱办事也这么多废话吗?!”   云灼始料未及,被其中一根殷红细线缠上腕部,瞬间就被灼出一道赫然在目的血红印痕。   星临置若罔闻,眼睛眨也不眨,端的是机械汇报结果的架势,“奇闻怪谈,街角巷陌,熟知寻沧旧都的一切,自然知道将头颅弃至何处最为隐蔽。”   他坐在山石后面,单手托腮,表情空洞,嘴上不停,势要将一个人类活生生烦死。偏偏红衣人此刻又实在无暇顾及。   “寻沧王宫为世人所畏惧的不祥之地,千人坟坑更是无人敢踏足。”   对阵之中,疾风席卷,红衣人的宽袖被撕扯着上卷,纤细的腕骨处被厚厚的白色绷带绑缚,有隐隐血红已然漫及绷带边缘,一双眼眸深处隐隐泛红。   “可惜了。”星临一眨眼,又恢复了一星半点儿的鲜活人样,他装腔作势地叹口气,“那江中浮尸暂且无人认领,唐府也尚未察觉,更不用提悬赏缉拿凶手了。”   两个人在院中打得不可开交,机器人在石头后面演得自得其乐。   他遗憾地摊手,嘴角下撇的弧度,委屈得浑然天成,“太可惜了,没钱赚了。”   云灼携电带光中一阵无语,“……倒也没这么可惜。”   红衣人攻势一顿,闻言面带诧异,“不是唐府雇佣你们稽查凶手?那你们又为何出现在此处?”随即又半信半疑地讥笑起来,“没有赏金,日沉阁这是来惩恶扬善的吗?怎么?要把我扔进收容司吗?”   “停手吧,你真不值几个钱。”   星临在旁边听着,一时也分不清云灼是想止战还是想激化,这话说得未免也太动听了些。   万千红线被分割成无数小段,自云灼头顶密集下落,远远看去像是局部血雨一般,苍雷陡然乍响,紧接着扭曲的闪耀电光遍布血雨之地,两道颜色不同的光芒撞击着、搅缠着直冲天空,直至将夜幕刺出一个醒目的光洞。   星临仰头看着,心想着这场特效对战再这样继续下去,整座城的人就不怕天亮吃早饭的时候无话可谈了。   地面庭院中,仍有光芒四处逃逸留下眼花缭乱的光影残像,几分光怪陆离的意味。   一晚上折腾到这里,星临觉得自己可以先撤了,已经向云灼洗脱了自己的嫌疑,再在这里呆下去,只会让他不断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自己的皮有多脆。   他起身,趁两人不注意,轻巧地跃上墙头,准备逃离这处晃得人眼睛生疼的庭院。   却在一墙之隔,恰巧看见一道身影,单薄孱弱,正踏入他身后的庭院——   ——他回过头,看见天冬刚一踏入院落,裙角就映上伤害四溅的光芒,那灼人的血雨浇淋时不分敌我。天冬转角即误入其攻击范围,像块掉落在高热的金属网格上的一块烤肉,马上就半熟。   星临跃下墙头,落脚处极其精准,就在天冬身侧,他接着下落的力握着天冬的肩头就地一个翻滚,将她带出那血雨的攻击范围,红衣人戒备甚重,抬眼望着这突然出现的白衣少女——   天冬被星临一拉一翻之间尚未反应过来,扶着脑袋,抬眼,恰好撞上红衣人充满敌意的目光。   那始终气焰嚣张的女子,在看清天冬模样时蓦地顿了一下,操控火焰的指尖凝滞一瞬。   攻势凛冽中,取胜只需敌方一次微不可查的犹疑。   势均力敌的场面一瞬间被打破。   一道缠绕在云灼指间的电光,细长,璀璨,灵蛇一般避开血色雨幕,迅速钻入红衣人眉心转而消失不见。   这一幕星临看得真切,让他想起杏雨村初见,云灼的指尖冰凉,抵在他的眉心,在机体电流强度超负荷的警告声中,他恍惚不定——如同现在屋檐下的红衣人一般,意识被急速抽离,因周身麻痹而倒下去。   炫目的赤色火光随着红衣扫地而消失,云灼收手,庭院终于归于平静,月光顺着碎石砖瓦,重新攀入院落。   天冬像是猛然间回过神来,急忙站起身,奔至那红影倒地处,她仓皇之中落地的膝盖压住了艳红的裙摆。   那红衣人尚且还残存些许意识,她看着面前人,开口的语气微弱而试探,“……天冬?” 第18章 流萤   “天冬?”   一双眼倦恹地半睁着,映出一张通红的脸孔,不知是急得,还是被嫁衣衬得。   “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天冬死死地拽着这人的衣袖,声泪俱下地哀求,她慌不择路地敲开这一扇木门,面前这位神态恹恹的女子,是她此刻唯一的希望。   身后,远远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吆喝声,兵戈坠在腰间碰击的声音细碎,粗暴踹门的声音传来,惊得后院中的母鸡胡乱振翅。   这是一处村落。   农家生活的平和被一群不速之客打破。   开门的女子扶着门框,打量着一身嫁衣的天冬,惊慌的清秀面庞和吵嚷的搜查声无比契合——她显然就是招致不速之客的缘由。   天冬无措地望着面前人,浑身经络像是变为了一根根燃烧着的火线,烧得她口干舌燥,“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女子扶着门框,仍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天冬一边被事态紧急的火灼烤着,一边备受面前人漠然姿态的浇洗,心里越发绝望。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幻听,总觉得那搜查脚步声渐近,仿佛马上就要踏在她的身后。   “我不想回去……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她拽着那人的白色衣袖哽咽。   那人眼睛弯出了点神采,声音沙哑,“公主殿下,”她侧过身,“进吧。”   这屋子物件杂乱异常,墙角还有蛛网集结,不像是人长久居住的地方。那人将门合上,推着天冬到一个米缸前,这米缸大概是这屋内唯二干净的物件,另一件的干净的在米缸旁,供人安眠的木床。   “可能会有点挤,但也没办法了。”那人将米缸上的木盖揭开,示意天冬钻进去。   “咚咚咚!”   猝不及防地,刚刚关上的木门又被敲响。   “快!”女子吞咽一下,这才扬声回应敲门人,“谁啊?”   “咚咚咚!”   门外没有半点人声回应,只有愈发不耐的敲门声,震荡着屋内本就紧绷的气氛。   天冬手忙脚乱地爬进米缸,刚刚落脚缸底,一层薄薄的粟米就使她不稳地半跪下去,随之木盖落下,突如其来的黑暗掺着霉味,她缩在米缸中,刚刚好。   那人转身向门走去。距离木门还有两三步距离时,门外人便已耐心告竭,木头发出一声沉痛的闷哼声。被从外至内,一脚踹开。   样式简单的门板,刻工粗糙,猛地向眼前袭来——   ——华贵的红木门与窗棂猛然撞击。星临收回踹开门的脚,昏迷不醒的红衣人被他打横抱着,他踏进这间自己刚刚逃出的卧房。   天冬跟在星临身后,对云灼解释的语气急切,“我当时走投无路,一路躲藏,接连敲开了好几家门,都被拒之门外,只有她肯帮我!她那时正被疫病折磨,按说寻常情况便已是勉力应对,何况是官兵盘问。”   “你此前从未提及和亲一事。”云灼步至桌椅处坐下,拉出一把圆凳给天冬。   天冬在那把圆凳上坐下,恰好坐进月光斜打入室的银辉里,一张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面如金纸,“后来事态演变到无法控制…这着实不是什么值得详谈的经历,但是!公子,公子,”她连声唤了两遍,“我相信她,她不会无缘无故杀唐元白。”   星临已经将那红衣人安置在床榻上,他看着这人额间一枚燕形花钿,是徜徉天际的振翅模样,殷红如血。   “她叫什么?”云灼问道。   “她告诉我的……应当不是真名,”天冬道,“她说她叫流萤。”   “流萤。”   女子穿着一身白色单衣,鬓角残留冷汗涔涔的痕迹,任天冬惊魂不定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将自己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我叫流萤。”   她将手中的木盖往旁边一放,朝天冬轻轻一笑,“他们都走了,可以出来喘口气了。”她伸出一只手,将天冬扶出米缸。   天冬道谢的话还没出口,甫一碰触流萤的手,一股异常的高热便顺着相触的皮肤传递过来,刚刚她急忙之下慌了心神,一副心思全扑在自己的安危上,此刻才察觉到流萤轻微颤抖的身躯,她一把反握住流萤的那只手,“你怎地烧得这般厉害?”   流萤那只汗津津的手,这时瘦骨嶙峋,比生来病蔫蔫的天冬更显孱弱。   天冬的视线试探地转回流萤面上,只见流萤鼻下一道如注鲜血。   “好贴心。”流萤将手从天冬掌中抽离,伸手抹了一把鼻下鲜血,向后仰倒在那张木床上,抬起手,张开,看着自己指间的血,“这几日高烧不退,吃什么吐什么。”   天冬愣愣地,“你去看过大夫没有?”   “看过,没用。”流萤仰面躺着,长发四散在床铺上,灿烂阳光从窗户斜射入内,赋予她一层虚假的好气色。   天冬看着那被温暖润泽的侧颜,尚未细细端详,发觉流萤的耳朵处也涌出一抹血色,她当即惊愕。   流萤在自己的耳侧摸过,指尖放在自己眼前,平静地用食指与拇指将湿润血色轻捻,“可能没几日好活了。”   “不会!”天冬对救命恩人夸下海口,“我知道哪里有好大夫,我带你去,定能医好你的病。”   “带我去你好不容易逃出的地方看病吗?”流萤就着鼻腔里的腥甜气息哈哈笑着,真实的笑意冲淡了几分病色,“认真的吗?公主殿下。”   天冬没跟着流萤一起笑,只认真地看着她。   见流萤神色一凛,沾血的食指竖于唇前。   “又有人来了。”   天冬心中咯噔一下,凝神细听,果然有敲门声在笃笃作响。流萤又把她塞进米缸,用衣袖胡乱抹去面上血液,步至门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门外只有一个兵卒,披肩带甲,腰间佩刀,不同于第一次搜查时例行公事的凶狠面目,他倚着门框,“方才见你,便觉得眼熟,现在想起来了。”   天冬顺着木盖的缝隙,看见流萤扶在门框的手指收紧。   兵卒逼近一步,一脚迈过门槛,“这不是凝香苑的头牌吗?前段日子,还得花不少钱听你弹曲儿,怎地如今在这乡村野地里……”他望了望屋内,“一个人?”   流萤答非所问,“官爷不急吗?那公主要是找不回来,上头恐怕要怪罪的吧?”   兵卒嗤笑一声,“用不着你担心。那副病秧子模样,要是和亲途中病死了,我们也没办法不是?”随之他又上前一步,已然完全进入屋内,他反手将屋门关上。   流萤避无可避,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下一秒却陷入天旋地转中——兵卒揪住她的衣领,提着她一身病骨便将她扔到床上。   昔日一掷千金才触到的活色生香,今日白捡,兵卒一步连着一步,靠近木床,直至粗粝手掌印上冷汗迭出的脖颈。   发霉的黑暗中,天冬瞳孔骤缩,巨大恐惧中勇气竟也在暴涨,她抬手,抵住木盖,掀起头上遮蔽——   ——她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刹那,一大泼液体迎面飞速袭来——溅了她满头满脸,温热的,腥甜的,鲜红的血液。   天冬睁开眼睛,见兵卒脸上还残留着笑容,脑袋顶部嵌着一把柴斧,卷了刃的刀锋直达他的眼眶,这使一颗平庸的脑袋迸射出非凡的血花来。   兵卒倒下,倒在流萤身侧,露出他身后的佝偻身影来,花白头发,已至垂暮之年。   那人高举的双手还未落下,气喘吁吁,身体脱力似的来回摇晃,她大口喘着气,颤颤巍巍地摸到床边,颤抖的手安抚地拍在流萤的肩头,“阿萤啊,没事了……没事了,我回来了。”   流萤勉强支撑起身体,抱住佝偻身影,剧烈咳嗽了起来。   那兵卒横死的血液不仅溅了天冬满头满脸,更多的落在了流萤身上,将她的白色单衣染得鲜红一片,殷殷血色如同她今日所穿的红裙。   星临盯着那与天冬话语中完全重合的红色衣袂,那边天冬的讲述已至尾声,“我与流萤和婆婆,一同将那兵卒尸体找了处山林,埋了,风声过后,我便与她们二人告别,离开了杏雨村。”   星临冷不防地开口,“自那以后,你有再见过这二人吗?”   天冬摇摇头,“时隔五年之久,今晚才是再相见。”   “流萤姑娘见到了,婆婆不是还没见到吗?”星临侧目觑着墙壁上黑洞洞的石室通道。   一声尖锐急促的笑,自通道深处传来,炸开在三人的耳畔。 第19章 请教   三人一同紧盯着通道入口处,里面传来一阵缓慢而有规律的“哒哒”声,像是硬木与青石板相击,由远及近,直至一个摇摇晃晃的佝偻黑影逐渐清晰,一条腿迈出通道。   “哒”地一声落地。   星临的目光定格在那乌木制成的义肢上,后又转而向上,看见一头浸润在月光中的白发。   “阿萤,阿萤。”   那老人口中喃喃不停,面上时喜时悲,间或夹杂几声怪笑与呜咽,不过人类的呜咽总归像是内敛的低鸣,穿透力远不及那尖锐笑声,距离阻挡下,呜咽被模糊不清地忽略掉了。   星临想着自己逃出石室的场景,心中念道:“刚才流萤只顾得上捉我,来不及关上石室的门,没想到这老婆婆竟自己跑出来了。”   天冬愣在原地,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婆婆……”   她连忙走到那老者身侧,一双手伸过去又收回来,犹疑着扶与不扶,而云灼却不再去看那颤巍巍的暮年老者,反而将视线落回自己手中的扇柄上。   星临目睹云灼莫名的视线逃避,没读懂这一瞬间的微妙反应。   那老者在房内四处打转,终于在这张积满灰尘的床榻上看见了心系的红衣,啊啊怪叫着、颠着跑过来,星临向旁边一侧身,好让那双手毫无阻碍地捉住流萤的衣摆。   星临将不大的床榻空间留给婆婆和随之其后的天冬,他走向云灼,“流萤姑娘那时口鼻出血、高烧不退,是烈虹初兆。为何现在她安然无恙,这位老婆婆却变成了这幅神智有损的模样?”   “她是真正的偃人。”云灼淡淡道。   云灼的情绪似乎有些波动,这不是星临的凭空猜测,他好奇云灼刚刚的反应,开启了视野中的关于支配者的生理指标分析——呼吸加深且心率加快,显然处于情绪波动状态中。   然而肉眼所及的画面中,云灼只是侧目看了他一眼,既不欣喜也不沮丧,“沾染烈虹疫病的人有三种下场,若是躯体腐烂来势汹汹,则必死无疑,这是其一;捱过烈虹初期,病状会逐渐转好,这类人最终会拥有一些怪异力量,这是其二。最后一类,是在腐烂之始,病势缓慢,此时若是截断腐烂肢体,便有三成可能保命。”   “三成?”星临皱眉。   云灼道:“什么都不做的话就必然会死,如果是你的话,你不赌一把吗?”   星临道:“赌,当然赌。可要是赌赢了,也只能这样吗?”   云灼道:“是。最后一类人就算侥幸存活,也尽数神智有损,无一例外。”   联系此前天冬所说,星临猜测这很有可能是辐射对大脑神经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导致这类人就算活下来了,余生也只能落得精神与身体双残。   他向床榻处看了一眼,那老人急于唤醒流萤,手扒拉着她的衣袖,笨拙的姿态仿若三岁孩童。   他嘴上附和着云灼,实际上,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断肢求生的强烈欲望,四肢残缺,精神受损,余生都无法自控,在他看来这不叫活着,只能算是没死。   可是既然他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顺利加入日沉阁这个人类组织,就得使用他们的语言,说话得像个人样,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出“截肢不如截头,早日解脱。”这种真心话。   一阵拍手声伴着笑声从床榻方向传来,是那老者发出来的。   “你醒了。”天冬开口温温柔柔,像是担心惊吓到什么一般。   星临望过去,只见那红衣人还处在迷蒙状态,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星临奇道:“这么快?”   要知道云灼在杏雨村点了他眉心一下,可是让他直接死机了大半天,怎么临到别人身上,才不过半夜的功夫就能转醒?他盯着云灼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归咎于云灼对他格外优待。   云灼对上星临的目光,对他突如其来的怨念不明所以,索性直接无视他的视线,转回头看向床榻,却又对上另外一道敌意视线。   这回流萤确确实实是醒了个彻底。   “流萤姑娘!”天冬见状不妙,立刻用自己的脸截断两人的视线对接,“唐府那边现在还没有发现唐元白出事,云公子和这位小兄弟也不是来捉你的,只是为了查明事情原委,对你并无恶意。”   流萤一手覆上婆婆的手安抚着她,看着天冬的神色里几分警惕,“你现在是日沉阁的人?”   天冬道:“我也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却呆在日沉阁……”流萤想到什么似的,“你后来也患了烈虹?”   “是,”天冬笑着看她,“很高兴你也还好好地活着。”   流萤笑笑,没有回话,将婆婆的手抓得紧了些。   星临看着那老人玩着流萤裙上的流苏,那鲜红的珠穗在皱皱巴巴的指尖皮肤滑过,不声不响,面上的夸张情绪尽数褪去,呆在清醒的流萤身边时,这老婆婆平静得像是个正常的慈祥长辈。   流萤缓缓道:“我本没想杀他的。”   星临在天冬身后搭腔,“没关系,姑娘承认就行。昨晚我去唐府讨账来着,”他歪头示意他桌子另一侧的云灼,“他们以为人是我杀的。现在洗脱了嫌疑对我来说就足够——”   “你听几句也无妨。”云灼出声打断他。   “说得好,”星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让我猜猜,你胳膊上的伤,是和他争执时造成的?”   绷带在流萤袖口处露了一段白,她将宽大袖口向下拉了拉,“今夜唐老板说话实在是不中听,既然夜半三更地来找我,送他登极乐,是我分内事。”   星临道:“不中听?他威胁你了?说是要一把火烧死这位老婆婆吗?”   流萤面色一寒。   星临举起双手,“对不住。”   云灼将话头接过,“流萤姑娘回到寻沧旧都不久,短短几日名扬都城,听闻唐老板近日频繁出入忘尘楼,是倾慕姑娘吗?”   流萤道:“云阁主的消息灵通,也是名扬都城,又何必明知故问。”   云灼道:“那便直说,他为何威胁你?你何时杀死他的?有人目击吗?”   云灼问得平静,但问题紧锣密鼓,流萤方才面对天冬时的平心静气又被渐渐消退,错以为他敌意甚重。   天冬感到心累,在救命之恩和归属之地来回转圜,她小声道:“也不必问得这般详细吧……”   云灼道:“不问清楚,怎么包庇。”   “什么?”星临疑问出声。   云灼的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泼了星临一头雾水。   流萤面上也有一闪而过的疑惑,她的目光转到天冬面上,想寻求解答,只见天冬一阵猛点头。   流萤一愣,沉默许久,终是轻叹出一口气。   按说被富商迎娶回门,是烟花女子的最佳归属,但流萤不同,她的心之归属不在于深宅院邸。因而流萤屡次拒绝唐元白。他多次纠缠未果,大概也是知晓这女子心有所系,派出家仆全天跟踪寻查,终是发现了她藏在王宫附近的秘密。这下可好,把柄在手,把强装出来的温情模样也冲淡了不少。所以,夜晚画舫,出口言辞激烈,出手伤人,流萤本就不堪其扰,在唐元白洋洋自得将把柄说出口时,流萤的一时冲动便要了富商的命——   ——尸体抛入江水,顺流至江岸,星临成了首先被怀疑的人;头颅扔至王宫坟坑,坑底的白骨上印着血,又将线索指回了画舫。   “婆婆这种情况……在这寻沧旧都,偃人会被怎样对待,各位都心知肚明,我只得将她藏到这种没有人敢踏足的地方,待几日后找到合适的地方再将她接过去。”流萤道,“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星临不解。   流萤看向他,“什么为什么?”   对视之间,星临眸底的疑惑很冰冷,“为什么会被一个偃人掣肘到这种程度?如果没有她,姑娘也不会被逼到这步田地不是吗?”   这话传到在场几人的耳朵中,效果卓然。   天冬讶然回头看向他,云灼看他的眼神像看个废话篓子,只有那偃人婆婆还十分淡然,为满脸难以置信的流萤用手指梳理发丝。   星临抬手接住一个向他袭来的石枕。   流萤收回手,面色不善,“如果是你的父母被疫病残害至此,你就理所当然地,将他们弃之不顾吗?”   星临抓着无关紧要的细节不放,“可你叫她‘婆婆’,她并不是你的母亲。”   流萤从未见过生母,十三岁被生父卖进青楼,活到现在,受到的唯一照拂就是在凝香苑的后厨。婆婆会偷偷为她开小灶,有时就是夜半的一碗羹汤,支撑着她苟延残喘至今。   五年前,烈虹还未震惊世人之时,流萤是寻沧都城中第一批染上怪病的人,老鸨二话不说将她驱逐,婆婆追出来,将她从那条满是尘土的石板路上扶起,不分昼夜,不辞辛劳,照顾染病的她。   “她就等同于我的母亲。”流萤看向星临的神色很冷。   流萤握着偃人婆婆的手已然指尖发白,没有人叫痛。   星临视线落在流萤隐约泛红的眼眶,“你怎么知道,她愿意这样活着呢?究竟是她想要活着,还是你紧抓她不放,不想失去她?”   天冬忙道:“星临!”   “那这位小公子觉得怎样做合适?”流萤出口的声音变了个调,变得讥诮起来,“让我送她早日解脱?”   星临并非蓄意激怒流萤,他只是单纯地在问询。   他想要探索清楚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或许是含糊的情感,或许是似是而非的渴求与欲望。他清楚此刻应该闭嘴,但好奇心压过了伪装性,直接导致面前的人类错觉他在不屑。   “我没有那个意思,”星临直视着流萤,“抱歉。”   “流萤姑娘,”云灼将折扇置回腰间,步至榻边,将那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床边的老婆婆扶起,“先前多有得罪,日沉阁别的不多,空房充足,你若是愿意,就暂且住下,避一阵子风头,如何?”   星临垂着脑袋,“那我呢?”   云灼看他一眼,“你先随我去趟收容司,把停在那里的唐元白处理掉。” 第20章 青袂   几人踩着月光返回日沉阁,确认一切妥当之后,天冬留下安置流萤与婆婆,星临和云灼趁着夜色,向着东南方向的收容司走去。   一条灯火尽熄的沉睡街巷。   星临走在云灼身侧,头顶着千古不变的星空,脚踩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一道视线,毫不遮掩地黏在云灼的侧脸。   云灼侧过脸看星临,“怎么了?”   两人此时恰好路过一扇木格窗,里面传来一阵婴儿啼哭,随即烛火昏黄涂满每个小小的四方木格,女子轻声哼唱着,哄着,迷糊鼻音卷着睡意飘出木窗。   星临契合着周遭的静谧,开口声音低得如同卧底接头对暗语,“没什么,只是好奇云公子为何要戴面具。”   之前在室内,云灼坐在背光阴影中,一张白银面具存在感薄弱,被阴影侵蚀得没有半点光彩。此刻两人迎着月光前行,面具上繁密花纹的每一丝镂刻都纤毫毕现,精湛的工艺和云灼先前自己雕刻的木头狗脸差出十万八千里。   云灼道:“做贼心虚,怕见熟人。”   “那你不觉得,还有一件别的事情需要担心一下吗?”星临与面具下的眼睛对视。   “何事?”   “戴这银质面具,万一动手时,一个不小心,不会电麻自己的脸吗?公子生得好看,口歪眼斜就可惜了。”星临道。   星临的诚恳从不似作伪,柔软不掺杂质,要是没有见过他肆无忌惮地作恶,恐怕连这荒诞不经的关切都会被看做是出自真心。   “不用你担心。”云灼正视前方道路,不想与他多做言语。   星临看到云灼面具未遮的下半张脸上唇线绷得平直,一句话的功夫,他瞬间就变得疏离冷清。星临猜想可能被夸赞面目姣好是云灼的逆鳞,他开启支配者的生理指标实时监测界面,看着波动的呼吸深浅与心跳频率,不出所料地发现这人又内里波动而面上半点不显。   从某个角度来看,云灼和星临是同类,云灼惯常心口不一,而星临少以真面目示人。   星临识相地调转话题,“云公子是打算让流萤姑娘加入日沉阁吗?”   “加入?”云灼道,“我为何要决定她的去处。唐元白的事情一过,去哪是她的事。”   星临掬起一个笑,“那云公子打算让我加入吗?”   云灼无动于衷,“都已经让你一起到收容司了,怎么还问这个。”   闻言,星临心中那个二头身小机器人立刻欣喜地握拳,他面上却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日沉阁和传言中有点不同。”   云灼不言。   星临继续道:“我对日沉阁一无所知,只能在市井传言中捕风捉影。”   云灼像是笑了一声,“传言不可信,你在日沉阁呆几日便知道了。”   话音未落,云灼停下脚步。   一堵高耸的灰色石墙横在他们面前,这不是星临踏足过的收容司大门,反而是他曾经路过的后侧石墙。   角落处开了扇不起眼的小门,云灼上前,轻车熟路地摸过砖瓦缝隙,而后拉住门环,叩了七下。那叩门声音的间隔像是另有玄机,听起来像是带有一种奇异的韵律。随后,两人站在原处耐心等了一会儿,那扇门才试探般开出一道狭窄缝隙,一缝乌黑中有只眼睛在滴溜溜地向外打量。   星临想起来时路上云灼的那句“做贼心虚”,心道这鬼鬼祟祟,果真跟做贼似的。   云灼的白银面具在月光下格外显眼,那只眼睛打量星临时须得全头全尾仔仔细细,视线转到云灼身上,认一眼白银面具即可。   那扇小门由外至内,悄声打开。   里面传出一道成年男子的声音,恭谨有礼,“云公子。”   云灼踏入门内,星临跟在他身后,自投罗网地进入前几日逃脱出的牢狱。   先前打量门外,而后开口请云灼入内的,是收容司的一位孔武有力的狱卒。   星临看着狱卒身上颇为眼熟的红蓝配色,想起那值钱的狱友来,也不知那颗可怜脑袋上的血止住了没有。   他跟在云灼身后,一路踏过狭窄昏暗的监牢通道,气息沉滞与他逃出时相比,毫无变化。直至路过那间熟悉的监牢时,星临略一驻足,向里望去,铁木分割的阴暗视野中,有干草与简陋床铺,空无一人,他的狱友不知去了哪里。   狱卒引着他们左弯右折,星临状似无事发生地跟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驻足在一处向上的石阶处。   狱卒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这边走,叶城主睡下了,已派人通报您的到访,请在此稍候片刻。”   两人登上石阶,一间亮堂宽敞的屋子进入视野,光源充足,将人一把从无边的昏沉中拽了出来。   星临坐在上好的梨木雕花木凳上,手捧着狱卒递来的清香热茶,脑袋里想着狱卒口中的“叶城主”,眼睛时不时地转到云灼身上。他一时间竟也摸不清,云灼在寻沧旧都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之前只知道他是那为了悬赏金额不择手段的日沉阁的领头之人,此刻他啜着热气腾腾的香茶,发现这收容司里的人竟也敬他三分。   他自己在收容司,只能缩在某间阴暗牢房里,叼着根稻草和蓬头垢面某大哥攀比赏金。和云灼一起来,半夜三更扰人清梦也有笑脸相迎。他发现,自己傍住的,可能不仅仅是个移动电源。   茶水饮下半盏,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道身影出现在大堂门口。   星临抬眼望去,只见有青色衣角在开门时翻卷而起,来人应是夜半惊起,尚未来得及佩上那把冷光泠然的剑,清俊面孔上总是含着几丝让人心生舒适的温和——   ——这人一边踏入门,向着这边走来,“你怎么来了?这大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天亮再谈吗?”   这张脸,这道声线。同样的咬字,同样的如沐春风。   这一瞬间,星临像是被猛地拉回了与这个世界的初见之夜,死寂吊诡的无人村落,石洞里遍地的腐臭尸骨,与始终不肯放过他的尖锐疼痛。他手中茶盏一个轻微的歪斜,溅出几滴甘中涩苦的茶水,落在他的黑色衣摆上,洇得几滴暗色。   云灼将面具放在一侧,“述安,毁尸灭迹要趁早。”   述安。叶城主。叶述安。   星临把青衣人的名字拼凑起来,心里在想这人原来是收容司的。   难怪在来到寻沧旧都之后,杏雨村的三人,他只见到了扶木与云灼,反倒是这个印象中颇为好骗的青衣人一直没见到。原来他并不是日沉阁的。   叶述安看见坐在一旁乖乖喝茶的星临,奇道:“你——”   “他叫星临。”云灼道。   星临假模假样地拱手行礼,“叶城主。”   叶述安愣了一下,紧接着看了云灼一眼,开始分不清是由衷还是客套的赞叹,“星临,是取天星降临之意吗?是个好名字,你的父母必然是对你有不少美好期冀。”   星临捧着茶盏不发一言,仍然在礼貌地微笑,即使他有点不懂,云灼怎么突然就被吹捧成父爱如山的伟大存在。   “星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叶述安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   星临虚心更甚,“叶城主请讲。”   “你是怎么逃出去的?我明明亲眼看着扶木把你投入牢狱。”叶述安道。   “……”星临那弧度完美的微笑像是印在了白净面皮上。   云灼喝了口清茶,将嘴角弧度与茶水一同吞下,随即又恢复了如常面色,“先别管他,昨晚漂至江边的那具无头浮尸,在这里吗?”   “在地下。”叶述安闻言回道。   云灼道:“那是偃商唐元白。”   叶述安面色一凝,“……若他被传出身死寻沧旧都,必然会牵扯到残沙城出面。”   “所以,还是不要牵扯出那些麻烦。”云灼道,“天亮之前,就让他到真正的地下吧。”   一句话里潜藏几分心惊肉跳。清茶的热气氤氲了星临的视野,他看着叶述安皱紧眉头,云灼垂下眼睫,正看着茶盏中浮动的茶梗,眼尾敛住一层浅淡的沉滞影子,好看,但阴郁。   “星临目睹了浮尸出现的现场。”云灼道。   星临将江岸浮尸出现的场景再次叙述了一遍。叶述安听完,为难再思索,还是开口答应了云灼。   叶述安理了理袖口,“那放心。天亮之后,大家都会知道,那江边浮尸,只是一个不归属任何势力的可怜人而已。而唐元白,只会失踪。”   云灼点头,拿着面具起身。   星临跟着云灼走出房间。   刚刚下了一步石阶,他们突然背后响起一声:“阿灼。”   星临回过头,看着叶述安站在门口,望向云灼,“我还有几句话想与你讲。”   那扇木门在星临面前合上,他站在门外,看着门缝渐小,门内两人的身影消失,他被隔绝开。   屋内。   叶述安被半夜惊醒的困意已经完全消散,好友的行径令他十分不解,他探究地望那双总是处变不惊的眼睛,“你为何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他滥用烈虹滥杀无辜,你不是亲眼所见?”   云灼神情淡淡,“他身上有太多谜团。”   叶述安不以为然,“正是因为谜团太多。他来历不明,肆意作恶,你确定自己能控制住他吗?”   云灼道:“正是因为他难控制,收容司拿他无可奈何,与其束缚,不如物尽其用。”   叶述安疑惑,“物尽其用?”   “他说他能看到痕迹,”云灼道,“今晚证明,好像确实如此。仅凭一颗头颅,他便找到了杀死唐元白的凶手。”   叶述安凭着自小对云灼的了解,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用意,他不可置信道:“你想用他来——”   云灼道:“正有此意。”   叶述安心中霎时蔓延开一大片铺天盖地的冰冷,震惊之余却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好友的执拗,最后只能做些无力的口头叮嘱,“那你务必小心。”   “这把刀看起来无法归鞘,若是不留神,恐怕会伤到自己。”   “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叶述安在原地看着云灼的背影。   他的挚友的开门动作一如既往,残留以往外现的骄矜,决绝的模样像是从不屑于回头张望。   有限的光在昏暗石阶上跌落,延展着爬上挚友的背影,如同在一寸一寸地蚕食那袭白衣。 第21章 初入   “日沉阁究竟是做什么的?”   星临想着。   他侧躺在床上,眼睛不眨,视线落在虚空的某一点,像个神魂被抽离的人类。   深夜虫鸣不止,偶尔从院外墙角处传来几声隐隐约约的猫叫声,人们在沉睡,他在乱想。   自他目睹云灼在收容司三言两语决定了唐元白去处,已经过了三天。   这三天,他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日沉阁,而且在天冬问他想要哪间空房时,他理所应当地选了云灼的隔壁卧房。   现在人形自走移动电源就在他的一墙之隔,他该夜晚放心待机才对,奈何这三天在日沉阁的日常让他迷雾罩头。   这群为了赏金不择手段的穷凶极恶之徒,明明在传言中活得风光又惊悚。也可能是他初来乍到,只能触及表面。   总之,目前他只能看出“穷凶极恶”中的“穷”字。   星临叹出一口气,明日天亮时分,他第一个任务——也是他连续做了三天的每日光荣任务——拎着扶木塞给他的菜篮子,去早市买菜。   想到这里,他坐起来,悄声开窗,灵巧翻出。   落地在走廊中前行几步,走一扇熟悉的窗户前,轻车熟路地翻进去。   这是他第二个每日任务。   当然是他自己设置的——每晚尽可能充更多的电。   这比去早市和一大堆牙齿缺失的老年人类抢土豆地瓜要难得多。   他能将自身生命体征降到最低,也擅长悄无声息的行动。可云灼的睡眠质量十分差劲,浅眠,且常常惊醒。可能是风,可能是梦,任何一点微小声响或变动,都会让机器人前功尽弃。   好在星临足够警惕,躲闪与触碰都小心翼翼。此刻,他覆上云灼手的动作极致轻柔,眼睛紧紧盯着云灼,不放过一丝一毫。   时间不断过去,能源逐渐流入。   系统声音不断提醒着,云灼体内的未知元素便是他的命流。星临单手托腮,在夜色中用视线描摹云灼的眉眼,身体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像个雕琢得过分生动的石像。   这一幕该是极度诡异的。   要是云灼此刻睁开眼,看见夜半床边一双亮得惊人的眼,说不定也会心率飙升。星临想着那个可能性,觉得很有意思。想着,他也查看着机体电量。   虽说他确实在这个世界找到了能源,但充电功率也是意料之内的远远低于星际时代。云灼是个低功率能源供给器,一小时提供给他的能源,大约只能维持他五天的基本运转。   既然能源掣肘,那么就该夜夜居安思危,偷电计划每日都刻不容缓。星临在心中用力点了一下头。   时间慢慢地走,窗外,远远传来车轮在青石板上碾压的轱辘声,是早点铺子的商贩在为营生做准备,声音越过窗棂,传入星临耳中。   他知道是时候了,破晓将至,新的一天即将到来,云灼很快就会转醒,他现在就得溜。   机器人从不贪婪,起身利落无声,离开自己的移动电源,回到自己的卧房床榻上,双眼一合。再睁眼时,他将继续悉心扮演一个初入日沉阁的少年人类。   他在低能耗待机中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清晨第一道阳光穿过纸窗,落在他的面上,此时门被轻轻敲响。   “星临,你醒了吗?”   他翻身而起,磨磨蹭蹭穿好鞋,将自床榻至门边的步行距离,延缓成沉睡刚醒的时间。   那门被叩了又叩,他才将那木门缓缓打开。   扶木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外,杏色翻领短打与黑色手套,异色双瞳如初见时一般惹眼,一只湛蓝,另一只静润黑色伴着眼白里几根显而易见的红血丝。   “你开门也太慢了!”他脸上一股透支的亢奋,一把拉住星临,“跟我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我还没穿外袍。”星临向相反方向用力。   “哎呀这有什么?又不是没穿衣服,况且我们跑得快,没人看得清!”扶木正在兴头上不容置疑,他拽着星临一路从顶层下到最底层,在走廊里穿行时,还能看见院落里那有一部分木傀儡,迎着朝阳充满希望地面容模糊着。   “什么事这么急?”星临只穿着件白色中衣,感受着清晨微凉的风,扶木死扯着他向前。   “你马上就知道了!”扶木道。   最终,两人在一层的一处房门前停下。   门是虚掩着的,想必是扶木离开这间房时也是这般急,扶木不多做解释,推门踏入。   房内,大片木头原料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星临一脚踏入门口,软绵绵的触感从鞋底传来。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棕色的木头粉末,厚厚的一层堆积在地上,巧克力粉一样,再往里的地面上,有颗粒更大些的木屑,颜色各异,还有肉卷一样的木屑,静静地趴在粉末之中,整个地面看起来纷乱又扎口。   扶木一头扎进木头海洋里,到达一张看起来还算像样的桌案前。   上面摆满了各种工具,刻刀与锉刀的锋刃相抵,砂纸与量具又彼此遮盖,更多是一些奇形怪状到星临从未见过的东西,单凭模样完全超出星际机器人认知的玩意。   扶木托起一个黑色盒子,递到星临面前。   这盒子只有扶木手掌大小,浑身纯黑毫无杂质,上面一丝花纹都没有,平整光滑,透出木质独有的温润内敛的光。   “喏,给你。”扶木将木盒又往星临面前挨近了一些。   星临接过来,将手指抵在锁扣处,抬眼看了扶木一眼。   这人面色有些不自然,像是局促又像是紧张,发觉星临的目光后,他虚张声势地提高声音,“看我干嘛!打开啊。”   星临按在锁扣上的手指一动不动,“这是什么?”   扶木清了一声嗓子,“……赔礼。”   星临将信将疑,眉毛轻挑着。   “我冤枉你了,这算是我给你的赔礼。”扶木飞快地说完一句,生怕星临听清似的,随之他又抱起臂,“这也不能全怪我,你行事那般乖张,我怀疑你也是情理之中!赶紧打开看看!”   星临见过的人类实在有限,这种上门讨债式的道歉方法他是头一回见。   当然,他也是第一次收到“礼物”这种拥有特殊意义的东西。虽然面前人颐指气使的模样有些欠揍,他还是新奇地打开了木盒。   里面躺着四枚纯黑色的飞镖,星星模样,五个边角尖刃处是银白色,各自收出一尾如出一辙的流畅弧度,像是一道锋利至极的流星尾巴。漆黑与银白配色间,中央孔洞处显出薄薄一层温润木色。   “我看见了你之前用的暗器,那是什么垃圾,拿边角料锻造出来给小孩玩的吧。你看看这个,这不是普通的流星镖,一般流星镖为脱手镖,一旦掷出无法收回,我这个可不一样。”扶木很得意地道,“你看看中间,加了机关巧扩,它可以精准回旋到你手里,就算勾连血肉也不会偏离它的方向。”   星临点点头,“听起来很厉害。”   然后他捏出一枚,随手一扬。   修长手指间那抹黑色陡然飞出,连隐约的视觉残像都来不及留下,只有轻微的破风声一瞬即逝。   “别乱扔!这很锋利的!”扶木道。   再一眨眼,微风掠过扶木的耳侧,星临两指夹着一朵黑影,垂眸,视线落在寒光凛冽的尖刃之上,真诚地应和扶木的自得,“果真厉害。”   暗器也确实是他在这个世界相当合适的武器,毕竟掷出时的准星和射击的瞄准异曲同工,他摸索起来也会很快上手。   “轰——”   房屋角落处,一根粗壮木料倒下,实际上是拦腰断掉的,平整截面是刚才流星镖划过的杰作。墙角的一根木料倒下,砸在另一根深棕木梁上,又撞倒另一侧的细长木杆,木杆尾部敲落柜子上的竹制茶杯。   茶杯狠狠与地面上的一个木制盒子撞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即,一阵聒噪的“嘎嘎嘎”声,突然响起。   星临手中的暗器还未收回,就立在原地体验了一把这杂乱屋内多米诺骨牌般的视觉效果,他盯着地上那个嘎嘎作响的木盒子。   只见一团黄色的、毛茸茸的玩意出现在盒子口处。   “嘎嘎嘎!”   星临看清了:那团黄有橘色的、圆钝的喙,绒绒的圆脑袋和黑豆般的眼睛。   那是一只鸭子。鸭子前面加个“小”字来形容更贴切,嘴一张,又是一串聒噪的嘎嘎声。   “……”星临一颗机械脑袋陷入混乱。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扶木忙向那木头盒子处走去。   那只鸭子摇摇摆摆走出盒子,两条细枝杈一般的鸭腿,其中一条是深棕色的。   星临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一条雕工精细的木制鸭子腿,走路一摇一晃之间,几乎以假乱真。   扶木在木盒旁蹲下,双手小心翼翼捧起那团毛茸茸的黄色,将那嘎嘎乱叫的毛球放回到盒子里,“昨天刚刚装了义肢,今天不能四处走动,乖~”   星临发现,扶木对着鸭子自言自语的神态,要比对他表示歉意时要柔和太多。   此时,一道小小的黑影蹑手蹑脚地靠近扶木的背影,有着星临见过的一双碧绿眼睛,它在几日前凭一猫之力叫醒整座楼阁的人活捉潜入的星临。   这居功至伟的荣耀功臣绕到木盒旁,碧绿眼睛盯着已经觊觎两日的食粮,一漆黑猫爪下去,摁住那颗黄色脑袋。   霎时间,本就杂乱的屋子里,猫跳鸭叫扶木嚎,画面乱七八糟,声音也搅作一团。   星临将扶木的赠礼揣进怀里,决定远离战场,他迈过门槛之后,转回身贴心地帮他们把门关好,同时他又想起自己的深夜困惑——   ——日沉阁究竟是做什么的?   今天清晨的星临,觉得日沉阁大概是个残障汇集中心,不论是人或木头,还是瘸腿鸭子与煤块猫,都具备相同的智力水平,足够他们打成一团。 第22章 忧心   星临踏出房间,贴心地将木门帮三位斗士关上,然后顺着原路返回,走到庭院时,他方向一转,向着那群依然迎风而立的傀儡走去。   他在傀儡群的旁边站了一会,俯身,捡起一只被随意丢弃在地的毛笔,毫尖沾了些青石板上的尘土,他的另一侧,是一处蓄满水的洗砚池,里面的水与过多种颜色相融,呈现出一种黄土赭色。   一片翠绿柳叶落在水面,微微打转。   星临一笔尖将那浮着的柳叶戳进水中,尘土被浣入赭色水中,又提笔一甩,池面溅起出现一连串波纹,由大到小,复又归于平静。   扶木送的这件赔礼星临受之无愧,不仅仅是对误认凶手的歉意,这大片木傀儡面目的重绘他也参与其中。   研墨,调色,蘸取,他已经熟练异常,细软笔尖落在木傀儡那张空白的脸上。   应是那食人老者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让扶木得以换了上等的彩绘颜料,色光鲜艳纯正,下笔着色顺滑均匀。星临旁观扶木的绘制过程,很快便学会了——红与黑该如何调兑,一走一顿一收尾,该如何描绘出一张栩栩如生的、与人类高度相似的假面。每个步骤他都烂熟于心。   晨光渐染庭院,竹叶的细小纹路载着光。   星临画得很认真。侧面看过去,他的睫毛被晨光浸成了浅棕色,画笔顺滑走动间,他的面上显出一股罕见的沉静来。   他浑然不觉,只是全神贯注地绘出一只不喜不悲的眼睛,起笔与收尾都极致完美,轮廓与细节都无可挑剔。   “星临?”   一道轻柔声音在背后响起。星临停笔转头,看见一张今日依然苍白的面容。   天冬目光停留在他的雪白衣襟上,“你怎么只穿了件中衣?”   星临这才想起自己的外袍还在卧房中备受冷落,“方才扶木说是有急事找我,没来得及穿。”   天冬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他将那改良后的流星镖赠予你了?”   说着,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到星临身后,一只傀儡面上只绘完了一双眼睛,眼尾略弯着微微上翘,眼睫却纤长着低垂着。   她一眼便认得出,那是云灼的眼睛。   绘得极为形似,却无半点神韵。   或者说,那双眼睛完全就是云灼眼睛的高精准临摹。但失去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显得索然无味。   天冬视线继续偏移,旁边另一个傀儡的面部已经绘制完成,下垂眼与薄唇,赫然是她的模样。   她一个一个顺着看过去,视线扫过一张张精美的彩绘面,霎时间在微暖的晨光中渗出一后背的冷汗。她,云灼,扶木,流萤……甚至街角挑担子卖棱角的老翁。   明明是一个个每日能见到的活生生的人,天冬却提早看到了他们死不瞑目的尸僵模样。   她知道星临大概是与常人很不一样,会做出一些让人感到惊悚的事情,他自己却无辜不知所以然。   她对上星临疑惑的目光,知道是自己走神太久了,她笑了笑,接着扶木所赠武器的话头继续,声音在喉头磕绊了一下,“别、别看他嘴硬,这种冶炼技艺高超,又配合偃术机动的武器,世间独他一个人能做好,是他最能表示心意的赠礼了。”   笔杆顶部被星临抵在下巴,他略微思索,“所以云公子的那把扇刃,也是扶木所赠?”   “正是,”天冬道,“扇刃他做了更久。”   星临道:“我去跟他道声谢。”   天冬看他懵懂的目光,忽觉有些话她必须要讲,她拉住星临,“等等,有些事情没有来得及与你讲。想必云公子也不会与你说这些,你先听我多嘴几句。”   星临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人样。   天冬道:“你可知,云公子为何要秘密处理掉唐元白的尸体?”   星临有问有答,“为了包庇流萤姑娘。”   天冬道:“不仅仅如此。”   星临略一思索,那晚云灼与叶述安的对话他记得一字不差,他汲取着记忆中的信息,“云公子提过一两句,唐元白好像与残沙城有关。”   “没错,残沙城。星临,你记住,如若在都城中遇到有沙棘刺青的人,尽量不要招惹,好不好?沙棘刺青是残沙人的标志。”天冬顿了一下,“你知道沙棘花长什么样子吧?”   星临哭笑不得,要说云灼对他很不耐烦,而天冬对他又太过耐心,句句循诱,温柔到他觉得自己是个三岁幼童。   他当然知道沙棘花,那种细密洁白的五瓣花,簇拥在黑亮乌枝上,在恶劣环境中仍能结出颜色艳丽的果实。   星临点头,“我知道。”   天冬道:“那就好,你千万记好。这都城看起来太平繁华,暗处势力却盘根错节,你要小心才是。”   星临道:“暗处势力?”   这涉及到庞然繁复的过往,好在天冬的性情中最不缺就是耐心,她思量了几番,将她在寻沧王宫对星临所讲的旧事继续阐述。   寻沧国尚未覆灭之时,本就因新王苛政而民不聊生,遑论在继位后期他听信小人谗言,行事作风更加罔顾百姓性命。   那时四方势力便已隐隐有崛起之势,以砾城、残沙宫、云归谷及栖鸿山庄四大势力为最盛。他们本是江湖门派,各具所长:残沙宫擅长偃术,栖鸿山庄司冶炼,而砾城位处东南,多得是怪石奇木,不论是偃人还是武器,都需要从砾城采买。   寻沧国覆灭后,除云归谷外,其余三大势力瓜分寻沧地域,各自下设商贾分舵,割据为城。   只是这寻沧都城,与各势力所在之地都距离甚远,恰好处在平原中央地带。其间几多争纷不为人知,结局便是旧日繁华王都成了无主之地。无人为都城更名,寻沧国又已然覆灭,便暂时称之为旧都。   然而这旧都虽是无主之地,却也成了各方暗自较量的地方。   “你买暗器的那处铁器店,店老板便是栖鸿山庄的暗桩,而流萤杀死的唐元白,又是残沙城派来的偃商。”天冬道,“再加上砾城,三方势力盘踞于此。”   现下的寻沧旧都,任何两方的争斗都会使第三方坐享渔翁之利,因此,这寻沧旧都虽说暗处势力盘根错节,明面上却达成了一种互相掣肘的微妙平衡。   天冬看着星临,“偃人与木傀儡相关的商贸,近乎被残沙城垄断,有些关键零件只有他们造得出。”   星临:“……所以呢?”   天冬:“你也看到扶木这满院子的傀儡了,日沉阁要是得罪了他们,扶木可能会哭得很大声。”   星临:“……”   原来天冬绕了这么一大圈,是想让他照顾扶木的心情吗?   星临摸摸怀里的小木盒,“好,我记住了。”   天冬笑笑:“那我的话讲完了,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有。”星临立刻道,“刚刚不是说有四大势力吗?为何又变为三大势力瓜分寻沧地盘,也是三方盘踞都城?”   天冬道:“尚未提及的云归谷……它较为特殊。”   “你与他讲这些做什么?”   一道声音蓦地出现。   星临寻声望去,只见那被他夜半偷电的人靠在凉亭边,霜白暗纹的轻袖缓袍,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他能看清他眼角眉梢残余的睡意。   天冬道:“我感觉星临他对很多事情不太了解。”   云灼走过来,甩一件外袍给星临,“穿上。”   星临接住,乖乖穿上,心却在想,单单从字面看,难免不让人猜想云灼与云归谷之间是否存在联系。   云灼淡淡道:“你对世事的了解,缺失到这种地步,还不赶紧去找个私塾扫盲,不要总麻烦天冬。”   “可以呀。”星临不假思索地答应,摊开手掌在云灼面前,“学费。”   云灼要星临去听私塾,可星临的口袋空空。经机器人三日实地考察,世人口中神秘莫测的日沉阁诸位,也时常口袋空空。   只有那食人老者的赏金到手的第一天,大家都出手阔绰,后来两天扶木给他买菜的钱,都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抠出来。   星临的手掌在晃,云灼没有丝毫表示,只是坦然道:“你的潜入能力卓越。”   星临:“……”   古地球有凿壁偷光,现要机器人上梁偷学。可恶的人类真是狡猾。   星临掬出一个软软的笑,拟的是天冬对人的温柔模样,他保持着这个虚假笑容,与云灼挥挥手。   “那我去啦?”   不等云灼与天冬再开口,他便转身向大门走去,拎起门旁雕工精湛的木头菜篮,拉住门环,侧身闪出庭院。   听什么学,今天的土豆还没抢呢。早市的暮年人类还在等一场菜叶四散的生死决斗,机器人准时到达战场。 第23章 黑市   星临拎着木篮,七拐八弯,距离日沉阁渐远,周遭街巷房屋渐渐有了人声,有炊烟卷着米香味隐约浮动在鼻端,今天的寻沧旧都醒得比寻常早了许多。   直至走到早市设摊处,菜贩那块深蓝色的布上,只剩下几片虫啃咬过的烂菜叶子,菜贩搓着手,勉强地笑道:“这……已经卖完了,您看您不如去看看别家?”   这已经是距日沉阁最近的菜摊了,此处抢不到,更不用提稍远的地方了。   星临的木头篮子空空,他丢失任务目标,面无表情地立在摊前。   那菜贩手搓得愈发用力,额上冷汗直冒,脸上堆笑,手心快搓掉一层皮。   自打这人第一天来买菜他就注意到了,穿得体面,看面容气质也不像是穷苦人家,拎的木篮看上去也值不少钱,怎么就非得跟一群缺牙的老头老太太抢他这些青菜土豆呢?   他没想通,可现在这世道,什么奇人怪事都不足为奇,这抢菜的小公子看上去还挺面善,他前两日过得也还算安心。   此刻就另当别论了。那道直直的视线盯得他每根骨头都像是在发毛。   菜贩喉头艰难吞咽一下,摸过自己的包裹,手哆哆嗦嗦地将地上蓝布收起来,“那,那我先走了!”   他起身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然后夹着自己的蓝布包裹飞奔而逃。   星临转过头,看着那慌忙逃窜的背影,眨眼间就消失在街角,甚至能看见他脚下飞扬的尘土,不禁感叹这个世界连个普通的菜贩都身怀绝技。   星临身后,一道白色身影抱臂倚在巷口。   云灼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幕,嘴角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你与他有仇吗?”云灼悠悠步至星临身边。   “公子又跟踪我?”星临深谙最强话术即为反问。   “没有,”云灼道,“顺路而已,今日是六月初九,都城醒得比平日要早,菜自然也卖得快。”   星临:“六月初九?”   云灼:“还是得先找个学堂扫盲。”   星临:“……”   云灼:“不愿意算了。菜买不到,随我去买些别的。”   六月初九,一个特殊的采买日子。每月初九,是寻沧旧都的偃人黑市开卖的日子。   靠近边缘城墙的街巷,星临从未来过这里。   此时,他在这里找到了整座城提前苏醒的原因。   铁脚镣与空笼子散落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三两人围聚交谈,皆衣着华贵,举手投足很是端着架子。星临循着地面望过去,一处青石修葺的入口,像一只亮堂堂的巨嘴,吞食着不断涌入的人群。   宽阔的入口处有石阶向下不断延伸,两侧墙壁上火把燃烧炽烈,现在明明是清晨时分,星临却感觉自己像是一步步走进灯火通明的黑夜中。地上是繁华平和的人间烟火气,地下原来也有灯火通明的另一番天地。   嘈杂人声传来,随着距离的缩近愈发清晰,有叫卖声,讨价声,银钱掷地附和着粗声咒骂。   “喂!前面的人!让一让,让一让!”   人群中,一阵粗暴力量撞在星临的肩胛骨处,疼痛猝不及防,逼得他向一侧快速闪身,只见一只巨大铁笼被放在滚木上,横冲直撞地分开石阶上的人群,直冲地下而去。   惊呼声四起,铁笼呼啸而过,将云灼与星临分开在两侧人群。   云灼在嘈杂声中去寻星临,那道纤瘦的黑色身影却仿佛蒸发在人群中一般,不见踪迹。   这地下城规模不小,自外至内,各式木制物件琳琅满目,箭弩与齿轮、义肢与木雕应有尽有。   星临逛得自得其乐,停在一个木艺小摊前,拿起一盏迎风便动的走马花灯,上面的花草纹路繁复细致,他目光描摹过每处线条,身后忽而响起一阵高声叫卖。   “各位看看啊!上好的偃人奴仆,聪明听话,错过一次就得等下个月啦!”   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高声吆喝着,星临回过头凝视着,甚至能看到他喷出的唾液在这明亮的地下熠熠生辉。   那中年男子身后,有几个巨大的铁木笼子。   每个笼子中拥挤着不少人类,不论是木腿还是木手都工艺精湛,巧夺天工地与残缺的肢体对接,有伏在地上发抖的躯体,有握紧铁木发抖的五指,一张张痴傻的脸簇拥在笼中,将恐惧摆出来任人观赏,与中年男子口中“聪明”差之千里。   “听话”倒像是句实话,这些人肢体被续接,智力却被削减到与幼童等同,一双人的眼睛与星临对视,神色却是羊的怯懦。   “嘿,小公子,来来来,”中年男子看见星临在他摊前驻足,热情地上来招呼,他推着星临到笼前,“您喜欢就随便看,我这些偃人,一个个身强体壮,力气比别家的大了不少,干起活来也听话,不喊累,一天吃一顿饭就成!”   “人怎么能一天只吃一顿饭?”星临不信。   中年男子道:“看您这话说的,别看叫偃人偃人,其实他们哪算是人呐!再说您还想他们活得多滋润?这玩意寿命本就没剩几年。”   笼中边角处,一个年过半百的婆婆,正捡拾地上的菜叶塞进嘴里,咀嚼时神色呆滞,看着那一动一动的腮帮,星临仿佛摸到这世界面目的边边角角。   一场烈虹,从人类中分离出两种异类。   怪异能力者有了力量,取人性命易如反掌,世人惧得不得不敬,甚至能尊称一声“虹使”;断肢求生者神智有损,进而直接丧失他们生而为人的资格,被叫着“偃人”却不被当人,剩余的生命能换取的钱财是他们仅剩的价值。   星临低头望笼子,望进了一双纯黑的眼睛,一张稚嫩的脸迷惘与恐惧兼具。   星临是星际时代的高科技产品,而他面前则是古代的偃术物件。   他和他们都披了张人皮,却也都不是人。   “不买就别在这站着上神,会挡住别人。”   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星临回过头,只见一人站在他身后,这人又高又瘦,看起来约是五十岁上下,他的年龄特征不是面孔与姿态暴露的,他的皱纹薄,背也挺拔。可他正过分认真地挑拣着摊主的偃人零件,干瘪的皮肤贴着细瘦的手指,只苍老而不粗糙,这是一只历经沧桑又有着书卷气的手。   手的主人挑拣零件的神态认真得过分,但动作上却透出急迫,这两种状态在他身上对撞出一种隐隐的亢奋“你在这儿站半天了,也不像是来挑的,怎么?可怜他们呢?”那人抬眼看星临一眼,络腮胡蓄得很有形状,岁月也不减剑眉含有的英气。   可怜?   这倒没有。只是突然发现原来人形产品在这个时空都有而已。   星临嘴上没接话,那人更急着打发他离开,“年轻人,这些人都无亲无故,无家可归,能得一副健全躯壳,又得有屋檐挡雨,已经不错了。”   星临谦逊得像个受教的学生,点点头笑道:“已经不错了。”   那人觉得这年轻人的笑不太寻常,表面乖顺的赞同里,藏着点不屑的嗤笑意思。   但他没来得及深想,便见那年轻人头也不回地扎入人群。   他的视线在那道远去的黑色背影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即刻转回眼前的零件上。今天是个好日子,他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在地下黑市左逛右转,买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零件,路过一处狭窄支路时,他毫无预兆地听见脑后破风声袭来。   意识陷入昏沉之前,他勉力转回头,看见那年轻人眸中寒光闪过,年轻人弯下腰来,在他耳边道:“我没杀你,已经不错了。”   正义的偷袭之后,星临揣着意外横财再次出现在那偃商摊前,摊主就知道这买卖一定有戏。   “哟,您又回来啦。这偃人还剩不少上好的,要是不想买偃人,我这儿还有些别的,这弩箭锋利无比,”中年男子从摊上拿起一把木制箭弩,复又放下,拿起旁边一颗圆形木球,“或者这个,里面满满火药,点燃火信后掷出,爆炸威力巨大!”   中年男子做个抛掷的假动作,演示给星临看此种武器的轻巧灵便。   “轰——”   巨大的爆炸声倏地席卷了整个地下。   星临捂住耳朵,余光中,望见摊主手中安然无恙的圆形木球,以及摊主面上的瞠目结舌。   巨响声给予在场所有人的听觉一击重击,没有人反应过来上一刻发生了什么。   尖锐嗡鸣声回荡在整个地下,震颤着星临的每一根神经。   可这远不是结束。   耳膜的剧痛尚未来得及缓和半分,下一秒,更大的响声,在星临耳侧炸开,随即他的小臂外侧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疼痛——有锋利的东西划破了他的手臂。   紧接着,一阵温热的液体溅了他满头满脸。   液体侵袭他面部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视觉不起作用后,触觉鲜明起来,他清晰地感受到这四溅的液体中,夹杂着一些黏腻的固体,撞击到他的面部后,不甘不愿地黏滞着滑落下去。   周遭尖叫声骤起,星临抬起被划破的小臂,抹了一把脸,缓缓睁开眼睛。   自己的手掌映入眼帘,湛蓝色的液体流动着渗入掌纹,指缝中残留着几块很小的人体组织,其中掺杂着更加细小的木屑。   距他不远处,摆放着是他刚才临近的铁笼。   里面簇拥着的偃人,不论是捡拾菜叶的老婆婆,还是有着一双黑眼睛的孩子,都随着第二声巨响与铁笼栏杆一起粉碎——   炸成一朵混合着骨头、碎肉与木屑的蓝色血花,触目惊心地涂在地上。壮观的爆炸。   有骨头碎片迸射而出,飞旋着划破星临的手臂。   那道伤口狭窄,造成的疼痛却卓有成效。不可自抑地,星临开始病态地发抖。   湛蓝色的液体从伤口处流出,被地心引力诱引着,顺着小臂不断向下,直至流入星临的掌心。   那里有他从自己脸上抹下的蓝色血液,两类液体,同一种颜色,汇入后完美相融。   惊呼声此起彼伏,震惊、恐惧与厌恶在一张张脸上轮番上演。   “老天爷啊!这怎么回事啊?!!”   “我,我这一身这些玩意儿的血!”   立刻有人大叫道:“我靠!快擦擦!蓝不拉几的,恶心死了,沾上说不定会得那个病!!”   “你是说烈虹?!别吓我……”   “这可不好说!你忘了?这些偃人就是患上了烈虹才变成这样的!这可是他们的血!”   三言两语之间,那朵波及甚广的蓝色血花,就被话语扭转成是用砒霜毒汁涂就的,谁沾谁死。   人们恨不得能离多远是多远,潮水一般侵袭着离铁笼更远处的人群,可不知为何,外部的人群凝滞不动,仓促之间,做的也只是些徒劳的拥挤,数不清的错乱脚步中,践踩着地上七零八落的偃人血肉。   一只断手入了星临的视野,苍老的,攥紧着一片已经被踩得稀烂的菜叶,被无数只脚踢来踢去,几片指甲已经被刚才的爆炸掀飞出去,指尖有着淋漓脏污的蓝色。   星临盯着那只断手,这幅画面慢放着烙刻进他的记忆里。   这个瞬间,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愤怒,伸手从怀中扯出方才抢到手的锦绣钱袋,一把地掷在地上,一声闷响滚沾了蓝色污秽,转眼间,被淹没在嘈杂声中。   疼痛造成的颤栗也始终不肯放过他,他收回视线,捂住自己的伤口。   那里在不断涌出的血液,呈现着人们避之不及的蓝。 第24章 奇袭   云灼在石阶上丢失了星临。   他总感觉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这偃人市集每月初九开设,各地偃商都汇集于此,买家与卖家,采买零件杂物的普通偃师,挑选偃人当玩物的纨绔子弟,鱼龙混杂,琳琅精美的器物表面映出的,是烈虹肆虐后的世间的小小缩影。   每每看到偃人像牲畜一样被驱使着,云灼都禁不住地猜测,在这个已然疯癫倒错的世间,他摇摇欲坠的善念能够支撑他走到哪里。   地下空气混浊,他穿梭在拥挤人群中,还没有找到星临,却听见一声巨响。   嗡鸣声未止,下一声巨响在更远处炸开。   人群传出刺耳的尖叫声,激起云灼心中一阵烦躁。   寻沧旧都的平和假相偶尔会被毫不留情地撕开。只是他不希望是此刻,因为一片混乱中,星临依然不见踪影。   “听着!”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凌驾于每个人的头顶,从高处传来。   偃人市集的入口一侧,有一处颇为开阔的高台,倚墙而建,视野开阔地将整个市集收入眼底,四角各立一根浮雕石柱,粗壮地将地下城的顶部与地底相连,那声骤然响起的叫嚣,正是来自最靠近入口的那根石柱的底部——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人站在那里,背靠着石柱,黑布蒙面,面前挟持着一个与他身高相似的人。   麻衣人只从人质肩后露出一颗脑袋,被黑布包扎得如同一颗洋葱。人质长了一张福润的圆脸,在麻衣人身前瑟瑟发抖,一身繁复坠饰随着一起颤动。   人群中有眼尖的人,一眼就认出那人质出身富贵,和身旁人窃窃私语,“那不是李家的小公子吗?!”   有人低声应和:“就是他,这可招惹不起!这人疯了吗??”   “怎么样?各位?这回挑选的人质分量足吧?”蒙面人手上握着把匕首,从喉间移至人质那年纪轻轻就肥硕不已的腹上,用匕身拍打两下,也不知所谓的“分量足”是指这李家公子的身份还是身量。   “让掌管偃人集市的分舵主滚出来!不然这人得死,你们也别想活!不知道哪位贵人的脚下,就有我预先埋下的流火弹,”他另一只手举起一颗木球,火信尾端燃着一朵火焰噼啪作响,“这一次,我该引燃哪儿呢?”   第一次位于石阶之上,只为震慑,无人伤亡;第二次炸开于一只铁笼中,血肉掺杂木屑飞溅,笼中偃人尽数毙命;第三次将于人群中随意挑选一处。   那位人质小公子抖若筛糠,脸上的肥肉颤颤,养尊处优过头的身形,恰好是那蒙面人的完美肉盾。   偏偏那高台上的混蛋还在扯着破锣嗓子不断叫嚣,周围人群尖叫频频,低声嗡嗡,像引颈待戮的鸡与狂乱飞舞的蚊蝇,在云灼耳畔互相应和。   他心里烦得不行,面上沉静如水,眼看着那叫嚣者手中的火信越烧越短,流火弹马上就要抛掷而出。   他脚下微动,擦过布料不同的肩膀,落脚在人群中每一处略显宽敞的空隙,向着高台处飞速掠近。   高台上,蒙面人的眼睛在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上扫来扫去,“分舵主不露面?也对。偃人的性命哪儿够您降尊纡贵。”他眼神阴鸷,手腕略微一转,那颗圆形木制的流火弹朝向了云灼所在的人群方位。   “救命啊!他要朝这边扔过来了!!!”   “快快快!跑啊!”   人群越发躁动,云灼穿行其中,视线始终凝在那蒙面人的腕际,留意着他手指的微小动势。   突然,脚下被旁边一阵蛮力一绊。   他低头,只见一个神色慌乱的男童跌在他脚边大哭。   云灼一把将男童提起,让他站好,只是一瞬间的卡绊,蒙面人已经拖着人质走到高台前部,拉开臂膀,作势要抛。   霎时间,巨大的死亡恐惧笼罩在人们头顶上,仿佛有一把命运的重锤即将敲碎自己的脑壳。   场面一触即发,蒙面人抛掷的手却猛地一顿。   只见听那阵疯狂的叫嚣戛然而止,他蓦然向后倒下,一只手还停留在紧攥着流火弹的姿势,另一只臂弯仍死死地勾着人质。   人质面上的惊慌还生动,胸口开了个血洞,鲜血也涌得生机勃勃。   那刺入角度选得极度刁钻且精准,一道暗器,寻到了最佳时机,从四层肋骨的间隙中穿过去,贯穿了两个人。   漂亮,利落,一击毙两命。   那一道暗器,众目睽睽之下,无视人质的性命,毫无怜悯之意地穿透两条生命,豁开人质的胸口,洞穿叫嚣者的心脏。   云灼止住了脚步,视线捕捉到一丝圆滑回旋的黑影。   就像扶木昨晚给他演示时那般,一闪即逝的光影,若不是他有所了解,这道黑影会被他当成错觉一带而过。   可他知道,那改造后的流星镖,扶木已经送人了。   人们后知后觉,发现那猖狂的蒙面人竟是死了,有人长舒一口气,有人欢欣鼓舞地鼓起掌来:“太好了!!”   “幸好幸好……我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   人人劫后余生,眉飞色舞,没人来得及去顾上那枉死的无辜人质。   云灼不去听那些欢呼,只一心去寻那道暗器的归处。   那里与他相隔很远,他穿过一句句喜悦的话语,一直向前走,侧目,转脸,偶尔一回头,直至来到人群的另一端,才发现其实并不难找。   人潮褪去时仍旧嘈杂,一道身影站在原地,显得形影相吊。   摇曳的火光下,星临的侧颜显得忽明忽暗,面色是遭难过后的苍白,湛蓝的液体溅湿了他小半张脸。   有碎肉粘在了他收束的袖口处,他正面无表情地将碎肉抖落,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的绑带,那姿态在躁动的人群中格格不入。   这动作没有持续太久,紧接着,他似有所觉地将视线投到周遭人群,眼睛转动,像是在寻找什么。   不消片刻,星临便对上了云灼的目光。   星临冲云灼笑了笑,清澈的眼睛像是永远流转着光,他穿过人群,披着一身浸了血的衣裳,来到云灼身边。   “云公子,你去哪了?这里人好多,害我找你好久。”   云灼看着星临,不明白他怎么生出这样一双眼睛,里面的赤忱永远用不尽,他对你笑,好像可以轻易将心送给你。   但他却知道,他绝非良善之辈。 第25章 锋芒   闷热的巷尾,死路一条。   巷尾是一面砖石墙壁,支棱出几处棱角野性难驯,寻着时机,划得那些闲来无事的倚墙人一个衣衫破烂。   星临的衣着很合今日天气,能看到蝴蝶骨起伏的微小弧度,好像只要伸手覆上去,就能轻易拿捏他每一寸骨血。   这样隔着一层单薄布料,后背毫不留情地撞上冷硬石墙,一声骨骼与石墙的相击声音,悦耳得残忍而动听。   星临咬紧后槽牙,压住一声即将冲出喉管的闷哼,才道:“云公子的脾气秉性,看来也没有我想得那样好。”   云灼正将手收回,霜白轻袖也落下,那是一种近乎于散漫的姿态,“你倒是比我预想中的还要聪明。”   星临察觉到云灼平静外表下的不同寻常,他指尖钻进箭袖绑带之间的缝隙中勾动,呈现出一种格外细致的紧张。   他认真看着云灼,“你生气了吗?”   云灼不答反问,“你为何要杀人质?”   星临假装没听懂,“我当然不是要杀那人质。”   云灼:“那换个措辞,你为什么不顾人质的性命?”   星临理所当然,“千钧一发之际,这是上上策。”   “杀死一个无辜之人?”云灼嘴角绷得平直,疏离感陡生,“上上策?”   “云公子要说杏雨村我是滥杀无辜,我无可辩驳。”星临看着他,“可今日之事,我没有做错。”   云灼忽然伸手,一把抓住星临的衣襟将人抵在墙上,星临毫不抵抗,与墙面相撞的那一刹,他的嘴角有一瞬几不可查的扭曲,惯常滥施的完美笑容淡了些。   隔着血肉,修长指骨抵着下颚骨,星临不得不仰头看云灼,相同的人皮包裹着不同的敌意,不动声色地拮抗着。   云灼没什么表情,“枉顾人命,恕我看不出其中道理。”   “罔顾人命?这怎么能算是罔顾人命。”星临一字一句,轻声得很刻意,“你听见那些兴高采烈的声音了吗?云灼。他们得救了。”   他面上温柔如梦的天真并不全是假的,眼底令人悚然的冷酷也不是作伪。   “一命抵百命,自然很有道理。”   那些凌空飞溅的鲜血,在他的话语里,尽数化为光辉伟大的祭品。   在星临眼里,人命不分高低贵贱,一律一视同仁以数量计算,与圈中猪仔和摊上火折子一样,按个论斤。   这场迫在眉睫的人祸,被终结的前一刻,星临既不被威胁,也不威胁他人。他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将场上人命当做赌场筹码一样计算,轻轻动动手指,就以精湛至极的刺杀手段扭转局面,宣判最终结局。   他站在冷漠傲慢的第三视角,完全抛开个人命运不谈,入眼的是数量取胜的群体。   星临蔑视生命。从一开始云灼便有所察觉。   只是星临的伪装让人始终雾里看花,触不到一片扑朔迷离中的生冷内核。   云灼手上隐隐用力,“人命不该是这般计算的。”   骨头被石墙磋磨的声音很轻,星临的笑变了味,“那该怎样计算?一条人命在云公子眼中是什么样的价值?五百两赏金吗?你明明做着拿人命换钱的活计,现在又是以何立场指摘我的?”   话音刚落,星临视野中,云灼的情绪指标跌宕得很精彩,从愤怒跌入了低落,沮丧得很突兀。他像是一下子被击中了痛点。   而从表面来看,云灼一句话也没说,面无表情的专注让人捉摸不透。   星临伺机握上云灼的手,力度温柔得没有分寸,“你想,如若没有今日,那人质只是个纨绔子弟,可他今日一命换百命,”他像是在温声劝说,“你听到周围人的扼腕叹息了吗?他成了英雄。今天活下来的人,都得感激他,从此以后,他会在人们心中留有姓名。”   云灼盯着星临的手,“那是他的命,他做不做英雄,轮不到你来做决定。”   “那时的情况,他的命他自己也做不了主,”星临道,“索性杀了他,是最高效的解决方法。别的方法都要承担增添伤亡的风险,别的无辜之人也很无辜呀。”   云灼:“自以为是。”   星临:“云公子心里明白,我说的是对的。”   一阵白影陡然乍现。   骤起的风,将星临一侧发丝扬起,落下之时,一弯锋利刀刃距星临脖颈只有一寸,刃光流转着肃杀之意。   云灼抓着扇柄,冷冷审视着星临,“我只知,现在杀了你,可以保以后不知多少无辜之人性命无忧。”   星临下颚抬得更高,将那段线条脆弱的脖颈往刀刃上送,“是可以。”   云灼抓着扇柄的手指收紧,刀刃稳在原处。   两道视线,一道冷意内敛,一道怒意外露,仰视与压迫之间互不相让,都在赌。   星临在赌人的善良天性,云灼在赌人的怕死本能。   可星临还在向前,皮肤贴上刀刃,细小绒毛被寒光模糊到透明,他的动脉蛰伏于此,呼吸起伏间与刀刃若即若离。   距离越来越近,他手再次覆上云灼的腕骨,目光在云灼面上轻抚。   他还在向前。   下一刻,云灼迅疾地向后撤刀,却突然被抓住腕际。   是星临死死钳住了云灼的腕际,云灼用力一挣——竟没挣脱,那是一种不用抗拒的力度,令人无法后退半步。   没人能想到,面前这具纤瘦躯体竟藏有这样大的力气。   星临迫使云灼的手臂弯折,猛地将云灼的小臂拉到自己面前。   云灼被拉得身体前倾,在那被意识无限拉长的短短一瞬里,他看着星临唇齿张开,挨上自己的手臂皮肤——   ——柔软温热的唇贴上,尖利犬齿抵住,刻意放缓的咬合动作。   星临好看的眼睛大张着,一眨不眨,直直地望着云灼,缓慢地、狠厉地、潮湿地咬了下去。犬齿研磨,嘴角流出一抹如殷鲜红。   这短短一瞬,触感细致,疼痛湿润而尖锐,云灼见血,星临的眼睛慢慢弯了起来,如幼兽般凶悍的咬合中,报复的快意在眼尾扬起。   他松口时笑了个唇齿猩红,邪气在眼底中蠢蠢欲动,“疼吗?云公子。”   云灼背着光,眸色显得沉郁,只看着他,缓缓抽回手,垂落的衣袖遮住齿痕。   “这样蔑视人命,连自己的都不在乎,”云灼道,“谁教给你的?”   星临一脸吊诡的血腥气,有些疑惑地歪歪脑袋,“这些,还用人来教我吗?”   他的手指在不自然地来回轻微蜷缩,表情与平日里的神采有些微妙的不同,云灼第一次见星临这种表情,瞳孔深处所有情绪被一片茫然取代,疑惑得很空洞。   云灼微微皱眉,他犹豫片刻,随之上前,将手覆上星临肩头。   星临一愣,感觉莫名其妙,他还没懂这是什么意思,只听云灼闷声道:“我不知道你从前发生过什么,但下一次,星临,相信我。方才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两难选择,有的人不是非死不可。”   掌心的温度隔着布料染上星临的肩头,他发现云灼的目光有些飘忽,心跳频率高得有点怪。   云灼说完,只见星临就着一脸不通人性的困惑,与他视线交接一瞬,随即垂下眼睫,飞快的,刺痛的,双瞳被薄薄一层眼皮掩着,望不出悲喜,隐约有细碎水光在眼周泛红的皮肤上一闪而过。凝神细看过去,又消失不见,恍若只是错觉。   云灼从未看透过星临的心思,他的一切都是神秘,都是未解之谜,永远无法预测他下一刻的举动。   这道谜题时常令人猝不及防。   只见星临向前一步,伸出双臂抱住云灼——云灼的一只手原本在星临肩头,另一只手烙着齿痕垂落身侧,乍一看,确实是个敞开的怀抱。   躯体入怀,云灼一僵。   “我知道了。”星临闷声说着。   那声音就在耳侧,半晌,云灼迟疑着回拥星临,他明明心知这大抵只是安抚意味,脑内却乱糟糟得搅做一团,难以捉摸的无情,似真似假的烂漫,眼睛里仿佛有无数等人探索的故事,甚至那段差点见血的脖颈。全部汹涌着挥之不去。   云灼有些乱,星临如同一道迷题。那蜷缩的手指与空茫的眼底,都像是谜底的蛛丝马迹。   云灼背后,星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舔了舔自己沾血的犬齿。   他嘴角勾出一个得逞的弧度,心觉云灼很吃示弱这一套。   他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云灼的肩膀,听得见云灼急促的心跳声。   是愤怒的持续吗?或许还有点别的有意思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小机器人抱抱:不好意思,刚才用力过猛耗电太多,现在需要现场充个电。 第26章 齐聚   星临一直知道,云灼根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沉静如水,他只是克制力卓越而已。虽说神情姿态总是克制,但真实情绪却十分忠于他体内的异常指标,总是非常容易愤怒和烦躁。   这就是传说中高等智慧生物的自控力巅峰吗。宁愿把自己气死也不失半分风度,机器人叹为观止。情绪指标让他好几次都担心云灼会突发脑溢血倒地身亡,结果仔细一看那张脸,还一副不起波澜的模样。   这个表面平静的人类,格外喜欢痴心妄想。   在他的路径预演中,在那短短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救下人质并且击杀挟持者,成功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而云灼还执意想去求理想状态下才会实现的两全。   数据计算理性而客观,他又为什么要去相信一个被感性左右的人类?   人类是容易被感性左右的,星临想着,只要是人,总会有感性为理性让路的时刻。只要拿捏住这个时刻,和伸入腹腔拿捏住一个人肋骨没有太大区别。   他抱着云灼,两只手刚好隔着衣服轻搭在云灼的肋骨上,手下传来的电量与温度一同攀升,他回忆着云灼刚刚那一瞬间动容的表情,愉悦地眯起眼,指尖在云灼肋骨上打起轻快的节拍。   下一秒,他被云灼抓着肩膀推开。   云灼皱眉盯着他,“有完没完。抱够了吗?”   “勉强够。”星临学着他皱眉道。   日头越来越高,阳光洒满这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将清晨的最后一抹凉意驱散。云灼像是不想再理他,转身离去,临近巷口,俯身抓起地上一个蓝布包裹,星临这才想起云灼是在偃人市集上买了东西的。   远处,地下偃人市集的入口处还是一片混乱嘈杂,比星临来时还要热闹,他扫了一眼,转身跟上云灼的步伐。   两人一路背离着人群,披着阳光返回了日沉阁。   星临刚踏进庭院,就看见一袭红衣在树荫下,身前置放着一把木制摇椅,晃晃悠悠的惬意微风里,有交谈与笑声传来。扶木和天冬在洗砚池一旁,边随意交谈,边提笔流畅勾走,那群木傀儡的面目重绘还剩一两个便可完成。   云灼向着洗砚池方向走去,路过树下时,他微微颔首,“流萤姑娘。”   星临跟在其后,也人模狗样地问好,“早啊,流萤姑娘。”   流萤向云灼行了一礼,“云公子早。”随后垂下眼,专心梳理着婆婆浸在阳光中的白发。   被差别对待的星临顿住脚步,“早!流萤姑娘!”   流萤置若罔闻,指尖梳理得出奇认真。   星临跟着云灼的脚步立刻打了个弯,打算绕开树下走回房。   三天过去了,流萤还在记恨他那晚的出言不逊。人类为什么要这么记仇呢?星临也不是恼怒,只是不懂而已。他就从来都不记仇,他一般当场就报了。   流萤不理睬他,婆婆倒是在摇椅上掬起一个慈祥笑容,缓缓抬起皱巴巴的手,向着星临挥挥,“唉,好孩子,过来。”   流萤指尖一顿。   根据星临三天的观察,这位婆婆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是呆傻的,虽然有时话都说不清楚,只会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节来表达心情,但有时又会恢复一部分语言能力,会说一些完整的句子,只不过还是一些杂乱的思维碎片,前言不搭后语,丝毫没有逻辑。   只不过这神智状态比七月天气还要难以预测,毫无规律可言,全看老天赏脸。   星临走过去,单膝跪在摇椅前。   婆婆伸过手来,轻轻托住他仰起的脸。   手触碰他脸颊的一刹那,那只被人群像垃圾一样践踏的断手,又陡然闪回进他的脑海。   近距离看,婆婆被照顾得很妥帖,洁净的软布衣裳,义肢安安稳稳踩在脚踏上,一头白发被光浸得暖烘烘的,白色眉毛在阳光中显得近乎透明,眼里的关怀像是满得要溢出来。   “瞧瞧,这一双好眼睛,得是大善人才会有。”婆婆望进星临眼底,乐呵呵地夸赞。   云灼已在洗砚池旁站定,远远听见这么一句,转头看了这边一眼。   婆婆继续慈祥,“不过也可怜见的。阿萤,你这小脸儿怎么脏兮兮的,是不是又到街上玩泥巴啦?”   星临看着婆婆身后面色僵硬的流萤,道:“确实。我超调皮,玩了一身泥。”   婆婆道:“快去洗洗。”   “好。”星临回握住面颊上的手,放到婆婆的膝头,他带着被错误投放的爱意起身,正巧和流萤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流萤硬邦邦道:“快去洗洗。”   不远处,天冬和扶木也一同放下画笔,循声望来,都被星临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他抢菜被老人家群殴,连扶木精雕细琢的上品菜篮子都打丢了。   菜篮不知道被星临丢在了偃人集市的哪个角落,虽说他小臂上的划伤已经自动修复完毕,但他一身偃人蓝血和脏污,看起来还是很像云灼从垃圾堆里捡的。   云灼三言两语概述偃人集市上的突发事件,跳过星临击杀人质的举动,以及后来巷尾的针锋相对,他压根一字不提。   “那群强盗可真够烦人。这种事都多少回了,是不是平日里欺负平民欺负多了,就以为自己能行了,这回竟敢嚣张到偃人市集去,不怕残沙城派人把他们一窝端了吗?”扶木愤而乱扔画笔,在青石砖上留下一抹乌黑。   那抹乌黑映进天冬眼中,她担忧蹙眉,“恐怕这种人以后会越来越多吧。”   星临大概能猜测到天冬这句话的意思,如若偃人市集那偃商口中所言属实——神智有损的偃人能吃苦而不喊累,力大无穷却进食甚少,那么就算是活不了几年,也是相当合算的买卖——码头劳工,田间农人,那些被取代的心志不坚者,再为生存所逼迫几步,落草为寇的选择便有源头可寻了。   “蓝茄花汁,这次去得晚了些,只剩这么多。”云灼将手中蓝布包裹递给扶木。   扶木接过包裹,向里扫了一眼,“够了,省着用的话下个月……”   扶木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被一阵叩门声打断。   紧接着“吱呀——”一声,日沉阁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星临还没看清来人,面前却倏地一阵疾风刮过。   扶木状若疯狗地狂奔向大门处,还伴着一声欣喜若狂的呼喊声:“闻叔!!你终于回来了!!!”   “闻叔回来了?”天冬也惊喜,她放下画笔,也向门口走去。   云灼也在向门边走去,三人一齐阻断了星临的视线,他的目光反复在背影缝隙中跳跃,想要看清来人模样。   “诶诶诶!你小子,悠着点。”那高瘦身影被扶木扑了个满怀,向后仰了一步。   “您这是去哪了?怎么过了一个月了才回来?”扶木突然语气一顿,“您胡子怎么这么脏?”   “哎,别提了!先让我找个地儿坐下,坐下再说,”那人扶着脑袋,“我今天倒霉催的,刚刚逛了圈偃人市集,想淘几个零件给你,谁知道让个毛头小子打劫了!这都城真是越来越来乱了。”   星临的视线穿过三人身形之间的缝隙,终于看清了那高瘦身形的面部,络腮胡半沾灰土,英气剑眉似曾相识。   不到一个时辰前,他在偃人市集上重击过这人的后脑勺,而且顺走了他怀中钱袋。   “闻叔”全名为闻折竹,风尘仆仆赶回寻沧旧都,就是为赶上这个月的偃人市集,为扶木准备点惊喜,谁知暗巷里一记重击,他礼物没买成,还脸着地吃了一大口灰。他只得两手空空,携着脑后余痛,回到日沉阁。   一月过去,日沉阁几乎没什么变化,楼阁朱栏琉璃瓦,扶木的傀儡遍地走,天冬还是一副苍白病容,云灼站在两人身后。   闻折竹放下心来,“看来都挺好,不仅一个没少还多了人。”   他扫过远处树荫,在红衣人明艳晃眼的眉间花钿上略作停留,又游离过摇椅上老者的褐色义肢,后才落在那道黑色身影上——   ——只见那袭击他的毛头小子站在云灼背后,对他笑得乖到不行,“闻叔好。”   “……”闻折竹的后脑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机器人毫无愧疚之心,在心中感慨一句自己时运不济,他前脚把人打了一个跟头,后脚笑脸迎人也半点不觉得尴尬。   只是为难了正常人类。   闻折竹先是反复确认,这人畜无害的少年,和那巷中眼泛寒光的恶徒,确实是长了同一张脸,除了多出半脸脏污,模样分毫不差,看上去当是和扶木一个年纪。闻折竹端着比面前几人多吃三四十年白米吃出来的宽宏大量,想着对少年人忍一忍。   可偏偏后脑阵痛,太阳穴处的青筋也凸凸直跳。   几人看着这远行归来的长辈突然一副恶鬼食人的凶煞表情,不禁齐齐迷雾罩头。   顺着闻折竹的目光捋过去,视线的尽头,是星临的诚挚笑容。   在很久很久之后,他们再想起这个时刻,才突然悟了星临这个惯常的、极具欺骗性的笑容,他弯弯眉眼的潜台词是:“对不住我又闯祸了我会改的请再不要怪我了多谢。”   不需要言语挑明,在场各位都不约而同地明白了那个袭击闻叔的毛头小子是谁。   云灼转过头,望向星临。   这一瞬间,原本重聚的喜悦气氛发生了奇异的凝滞。   得亏一道温润声音的突然出现,拯救了在场所有陷入尴尬泥潭的正常人类。   星临早就望见了,一道青色身影遥遥走近,抬脚迈过日沉阁门槛,“……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站着干笑?”   天冬望着叶述安,神情在说谢天谢地,“叶公子,你怎么来了?”   “闻先生今早去了趟收容司,接了最新的悬赏,约我在日沉阁,说是有事相商。”叶述安道。   在场人还没来得及开口,扶木的肚子先声势浩大地叽里咕噜乱叫一通。   “……”叶述安加入干笑行列,“……又没吃饭吗?”   作者有话说:   星临,日沉阁新任员工,入职三天,不仅把资历比他老的员工给打了,还把资历比他老的菜篮子搞丢了。好在多少能猜中点老板的心思。 第27章 残页   日沉阁接悬赏,大多是挑危险系数高的悬赏令接,星临猜测这大概率是因为危险系数高的悬赏,悬赏额度更高。因为他发现,日沉阁日常的开销实在太大了。   暂且不提扶木的木傀儡,全身上下从零件到材质花费昂贵,他十分热衷于与天冬一起穿梭街市,这两人是这旧都里的各大布庄与裁衣店的熟客兼贵客,从云灼的衣袍至黑猫的斗篷,都是这两人闲暇时间里一起置办的。   天冬还格外喜爱收集名家字画与瓷器雕塑,人类对所谓艺术的狂热,机器人还无法理解,那些美名其曰的附加的精神价值,在他眼里只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过,按理说只是置办衣物与装饰还不至于导致日沉阁几位在出手阔绰和穷困潦倒之间来回切换,关键原因在于这类大手大脚的消费方式,贯穿他们每个人的生活。   星临本以为,云灼是他们之中比较省钱的那一个,直到他后来从天冬那里得知,荷月节挂一盏荷月灯便需五十两白银时,机器人在心里摇摇脑袋,想着这个单位不能少了他这个精打细算的存在。   日沉阁这几位过得都很是潇洒,像是根本不考虑有没有明天,就算是因为今日的随心所欲导致明日的困境,也无所谓。他们好像并不在乎这个。   接到高额悬赏,悬赏金到手阔绰生活,钱花完穷困潦倒,又去进行高额悬赏。这是日沉阁的四步循环,看起来理想而可持续,可惜高额悬赏并不常见,第三步与第四步之间常常不能无缝衔接。   幸好,在这种循环不畅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会为日沉阁兜底。   星临坐在镶金包铜的鹿角椅上。   入目是精致典雅的装潢,扶木告诉他说这里是寻沧旧都最好的酒楼,他也多少想通了一些,为什么日沉阁的几位敢无所顾忌地将赏金挥霍殆尽。   因为日沉阁就算只剩下几个铜板买土豆,云阁主的好友叶公子依然很富有。   雅间中,茶香袅袅,碧绿梗叶于茶汤中浮浮沉沉。   星临喝了一口,苦得没了声。   他安静地看着正对面,闻折竹从怀中掏出几张纸递给云灼,除了一张褐色软牛皮的委托阐明之外,还有两页薄薄纸张,上面笔墨落笔平直,是一板一眼的临摹勾画,他扫过一眼,看样子与星际时代的设计图纸十分相似。   扶木也兴趣极大,把脑袋凑得很近。   闻折竹捋着收拾整洁的胡子,“这图纸不全,只是残页,委托便是要找这图纸的剩下部分。”   “这是偃人的关节零件?”扶木伸着脖子细细端详,“从未见过这种设计……等等!”   他的视线像是突然被某段线条攫住,他伸手捏住纸张一角,认真道:“少主,先给我看看。”   扶木用指尖抚平纸上折痕,越看神色越迷惑,“这个零件,是偃术和冶炼术的绝妙结合,这不可能。”   星临闻言,想起天冬此前所说的各势力各有所长,偃术是残沙城专属,而冶炼术,则是栖鸿山庄的精通之道。   星临在饭桌一角发出疑惑:“为何不可能?”   扶木痴迷于图纸时格外有耐心,“残沙城与栖鸿山庄世代为仇,偃术与冶炼术绝不互师相通,为了确保不被对方偷师,孩童时便刺青以示身份。”   天冬轻轻开口:“此事今早有所谈及,不要招惹腕部有沙棘花刺青的人,那是残沙城的标志。”   扶木接着道,“栖鸿山庄也是腕部。一只展翅的鸿雁。”   星临心中疑惑更甚。   他双手交叠,指尖摩挲着袖中流星镖的轮廓,若是残沙城与栖鸿山庄互为宿敌,偃术与冶炼绝不相容,那扶木赠予他的流星镖,分明就是一个极为精湛的结合现例。   “这个委托一定得接!”扶木一副已然按捺不住的激动模样,他忽然转向云灼,眼睛发亮,热情四溢,“少主,带我去!带我去!闻叔不去我也去!谁都不去我自己去! ”   星临与扶木座位相邻,事不关己地摁摁耳朵,觉得耳膜有点痛。   闻折竹抬手摁住在座位上不停晃动的扶木,对云灼道:“这残页是从残沙城来的。”   云灼挑眉以示懂了,“这就是闻叔请述安来的原因?”   “我这几日也正要去一趟残沙城,”叶述安很好脾气地笑笑,看来是早就习惯了,“我正苦于那黄沙路漫漫,实在枯燥,如若能一同前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星临也听懂了,蹭完饭再蹭车,闻折竹才是整个日沉阁最有节俭意识的人类。   此时,雅间外传来敲门声。   小二的声音隔着木门传进来,“客官,这饭菜已经好了,您看是现在上吗?”   “现在!!”扶木的热情无限蔓延至饭食上。   星临的耳朵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闭了闭眼睛,扶木的声音好像还在他的脑内回响,他合理怀疑扶木是大喇叭成精,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用喊的,正常人是饿得气若游丝,扶木倒是越饿越中气十足。   由于扶木的大嗓门横冲直撞,雅间内的交谈变得与一群小孩商量着出去春游的激烈场面非常相似,星临对云灼他们的交谈信息兴趣渐失,只闷头吃饭。   “带上星临。”   他突然听到云灼提及他的名字。   星临转念一想,其实也不用多加揣测云灼说这话的心思,无非是因为担心自己不看顾着,他便会在寻沧旧都为非作歹,不过云灼也是多虑,毕竟不论怎样,他都会跟着他的。   所以星临根本无所谓云灼要带他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不过在他抬头的瞬间,他发现了一件更让他感兴趣的事情。   他表面默不作声地进食,实则在暗中观察云灼的生理指标浮动情况。   基于生理指标数值,分析出情绪状态,再进而推测出喜好,他之前常常这样揣测维克托少将,可少将常常情绪外露,单凭神情与肢体便可得知情绪状态,实在没多少意思。   而云灼这种心口不一的人类就不一样了。   星临分析揣测着,被攻克谜题的新奇趣味吸引着,他的视线在云灼的竹筷与面色之间来回落脚,不动声色地解读。   云灼的筷子落在汤汁澄亮的松鼠桂鱼上,夹起鱼肉,送入口中——交感神经兴奋性数值提高,肾上腺素分泌值提高,心跳及血液循环加速——愉悦情绪——喜欢。   桂花莲藕。   同样反应。喜欢。   上汤娃娃菜。   数值轻微降低。看来应该很难吃。   看到盘中的冰糖甜球。   喜欢。想吃。   但为什么不夹这个呢?是够不着吗?   星临十分善解人意地为云灼夹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糖球,只见云灼筷子一顿,他再抬眼看向云灼的情绪指标状态——   生气?!   为什么啊???   机器人的猜心游戏首尝失败,他瞬间对云灼的奇怪反应陷入疑惑。   他默默挫败的当下,众人已然将去往残沙城的事宜商量完毕,云灼看了莫名丧气的星嵛牺临一眼,“那事不宜迟,我们明日便出发。”   残沙城远在塞外,是个需要倍加小心的地方,再加上一路上烈日黄沙,要费去不少功夫。 第28章 血鹰   残沙城位处西南,坐落于孤烟无垠的大漠中。   星临与云灼扶木三人缀在叶述安的队伍中,一路上马车换骆驼,临近残沙城铺有石路的地方,又换回马车。虽说一路炎热,但叶述安随从众多,马车华贵宽敞,骆驼精神百倍,星临连吃口沙子的辛劳都没能有,机生又少了点体味人类辛苦的机会。   他本以为这一路黄沙会一直单调下去,直到有几点斑驳的绿意映入视野。   远处,水草绿树接天连地,郁郁葱葱地簇拥着一座城池。   突然,他感到胳膊被用力推了一下。   “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星临目光依然流连马车外的景色,头也不回地夸道:“你真的好吵。”   云灼和叶述安坐在前面那辆马车中,与他同乘的扶木已经了叽叽喳喳一路,依然嗓门不小,星临被摁着头听了一路,心中估量着到底是扶木先识趣闭嘴,还是自己先暴起杀人。   扶木不太乐意,“你就不能上点心听听,我说的都是残沙城内的禁忌,要是一个不小心触了人家霉头,我可不救你!再说这残本真的可遇不可求,委托完成后的赏金我都可以不领。所以你可千万千万别闯祸,万一把事情搞砸了。”   “千万”、“一定”、“必须”诸如此类的词,一路上出现了多少次,星临已经数不清了,他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扶木的执念外化,还是他本身就是个词汇匮乏的人类,或许云灼可以把扶木和他打包一起扔进学堂。   “放心,该得到的总会得到,不该得的,你和尚念经念破这马车顶棚也还是得不到。”机器人搬出“万事不可强求”来搪塞扶木,祈祷他能被人类祖先的真理醍醐灌顶到闭嘴悟道。   “你认真些!”扶木忍无可忍。   星临放下布帘,转过头,望回马车内部,与扶木那异色双瞳直直对视。   他发觉,扶木那满溢的亢奋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他一路上的唠叨,包含着担忧与不断的自我暗示,掺杂起来,看上去更像是一股子深藏的惊慌。   星临向前倾身,随距离的接近,他探寻的目光压迫着扶木,“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扶木哑然。   星临歪头看着面前人。   扶木目光闪烁,几次勉强的吞咽,将他此刻的局促不安暴露无遗。   星临能感觉到,越是接近残沙城,扶木的话就越多,像是要借由与他人的交流来缓解自身情绪似的。   他像在告诫他,也像在警示自己。   星临前倾着上半身,肩头的黑布斗篷随着动作从肩头滑落,露出一角鲜红布料。   扶木本就精神紧张,被这窸窣细节惹去了注意力,他满脸不自在,“我哪是害怕。”   “不害怕?”星临敷衍笑笑,“那是我看错了。”   他收回探询的架势,随手将滑落的黑布斗篷拉回肩头,倚靠在马车窗边。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扶木终于安静了。   星临伸手挑起窗上布帘,将视线再转回马车外。   顺着缝隙看出去,马车颠簸中,残沙城门缓慢接近,城门一侧的不远处,一处蓝绿湖泊,如镜般的湖面倒映周遭色彩——沙棘丛生于地,晴空万里没有一片云,一片木褐色的星星点点,静止在半空。   星临盯着那片褐色的点,眉头忽然皱起来。   马车辚辚向前,那些木褐色的点又放大清晰了些,能依稀分辨出手与脚的轮廓,背后貌似背着两翼,远远看过去,像一大片振翅欲飞的枯叶蝴蝶。   阳光灿烂得过分,星临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感。   得之不易的安静没能持续多久,视野变化渐缓,车外勒马声传来。   残沙城未到,马车却已停。   “怎么了?”扶木疑道。   帘外,驾车随从恭谨地回答了扶木,“云公子在前方说要停车。”   话音刚落,马车门帘被一柄折扇撩起,一道颀长身形进入马车内部落座。   “你要此处下车。”云灼看着星临,“宴会的歌舞队伍会此处经过,你可趁机混入其中。”   扶木很是担心的样子,“他这样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云灼道:“他骗人时的样子你也见过。”   星临:“……”   这听起来好像并不是一句夸奖,他在心中哼笑一声。   下一刻,扶木与云灼完全始料未及,只见星临一个旋身,流畅轻盈至极。   衣袍纷飞之间,他已经侧坐在云灼的腿上。   星临明显感觉到云灼的躯体一僵,他不知死活地搂上云灼的肩,抬起戴有细碎银饰的手,手背贴着云灼的侧脸滑下,将若有似无的风情拿捏得极其精准,多一分谄媚,少一分寡淡。   “原来云公子这么信任我。”   星临的嗓音无起伏,他的斗篷滑落在地,斗篷下的着装已然暴露在外——   ——他身着一套颇具异族风情的红色服饰,肩颈被轻薄红纱所覆,暗纹遍布的红仅仅延展至第四根肋骨处,再下面,便是露出了大片腰腹,繁碎的银饰缀落其上,动作间反射出粼粼细碎的银光;下半身裤腿肥阔,裤脚却收束得很紧,鲜红色的一圈,紧紧箍在修长小腿上。   同样颜色的面纱,覆住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润净透的眼睛。   他一只手环着云灼,侧目看一眼扶木。   那一眼里有说不出的轻浮,可说话却还是星临特有的,一句空白的语气,“可以吗?”   设计者将星临的外表设计得完美到不近人情,却独独赋予他一双如有灵魂的眼睛。再加上机器人擅长模拟,只眼尾那抹倦恹的红色一挑,气质逆转,他看起来不再澄澈无情,流转间,仿佛有数不清的艳情故事待人品酌。   “……可以!”扶木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震住,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很像……很像。”   像到让人悚然。   星临面上的红妆,是出发前流萤教给他的,这扶木是知道的。   只是他没想到,星临学得这样好,好到匪夷所思。   那一瞬的眉目间迸发的吸引力,不是星临本有的。   他不仅是将红妆一丝不差地复刻,更是将流萤的神采中的精髓与自身融合。   星临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扶木心中一阵发寒,一时之间无法确认,星临之前展现出的自己,是不是也是假的。   这异族舞女的伪装,也不是星临主动要扮的。残沙城这场偃商商会的宴席,投壶流觞皆有,轻歌曼舞无一不足。扶木的异色双瞳十分惹眼,云灼倒是面貌合适,但云灼扮女装实在高得离奇。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没人敢开口触云灼这块逆鳞。   这一差事理所当然地落到星临身上。   少年体型清瘦,机器人的躯体性别色彩不强,何况他露出部位的性别特征都较为模糊,一时的混淆视听足以应付。   星临对扶木内里的翻江倒海一无所觉,他坐在云灼腿上,小腿轻晃未停,踝部银铃传来隐隐清脆响声。   机器对这种事情毫无羞赧之意。   他首先得是个人,还得是个体面人,才能在意脸面。对一个来自星际时代的机器谈羞耻心,不如对路边石头高颂道德经。   星临心情很好地读着不断上涨的指标数字,余光觑着云灼的脸色。   这人看起来像是想要提着他的衣领把他丢出马车,奈何他这套衣服没有那样合适的落手位置。   在云灼降雷劈爆他的合金脑袋前,他悬崖勒马,主动起身掀开门帘,跳下马车,“我先走啦。”   云灼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城中偃商宴会汇合。”   “遵命。”星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激起指间银铃阵阵。   他在一颗枝叶繁茂的树下藏匿等待,目送云灼一行人通关进城,待到车马随从的身影完全消失视野中,他从树荫下走出,调转脚步方向,向着城门的另一边走去。   他很在意,在马车上远远望见的,那一大片木褐色的星星点点,到底是什么?   城门旁的蓝绿湖泊,被一大片茂盛的草木围绕着。   草木清香缠绕星临赤裸的脚踝,银铃铛发出很轻的声响,气味若有似无地拉着他。   直到湖畔他才驻足,他仰起头,近距离观察着那一大片木褐色的蝴蝶——   ——蝶翼是从体内扯出的肺叶,被风吹日晒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早已经干瘪成薄薄一层,附在一根根被向外扒开的肋骨上,每根肋骨被黑色细绳拴住,十二根细绳的尽头,绑缚着湖泊两边的高树枝头,将他们高高地悬在湖面之上,定格成振翅欲飞的模样。   这些根本不是什么蝴蝶,而是一大片被悬挂的干尸。   “外乡人?”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星临循着发声方向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破布衣衫的老者,倚靠在湖畔树下,一钓鱼竿握在手中,垂线湖中。   星临指指自己的声带处,再摇摇手。   “哦,哑巴啊,模样挺好,可惜可惜。”老者干巴巴道。   星临指向空中悬着的干尸,用眉眼凝出疑惑。   “血鹰。第一次见?”老者转回视线,盯着湖面,“赶紧走吧,外乡人,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第29章 流觞   “那儿可不是寻常人该去的地方!”   面前人锦衣玉冠,摇头晃脑,说话有着一股滑腻的调子。   云灼拨开盏中茶沫的手指微顿,淡淡道:“那湖泊就在城门旁不远处,无人看守,谁会知道那是一处禁地。”   “公子是第一次来残沙城吧?”王老板来了劲,“您这话说的,路过时抬头看看不就看见了。湖面上头悬着好些尸体,谁敢随随便便靠近!那些可都是被施以血鹰之刑的大罪人,被活生生地划开脊背,肋骨一根根掰开,扯出肺叶窒息而死,死后还得挂在城外,以示惩戒。”   厅堂雕梁画栋,充斥着热闹人声,云灼落座于边缘的位置,与旁边的案几不过一掌之隔。   云灼的人生至今二十一载,不是第一次见识到残沙人对血鹰刑的热忱。他冷淡地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拨着自己盏中浮沫。   王老板一腔澎湃豪情没落到实处,悻悻收了笑,两人之间陷入一阵短暂却磨人的寂静,王老板撇撇嘴,想着这位新面孔未免也太难聊了些,可但凡能出席这明鬼宴的人,都是值得结交一番的人。   王老板端起茶盏装模作样地啜饮一口,心思百转,新的话头又到嘴边。   可他话还没说出口,大门处忽然一阵哗然。   前排的人都纷纷站起身来,将那热闹源头挡得严严实实。   云灼看了眼窗外天色。   窗外庭院被阳光炙得刺眼,现在已接近正午时分,马上开席,他和扶木已经分别顺利落座于两侧,想必星临已经成功混入那异族舞女的队伍中。   “哈哈哈,各位不必如此拘泥,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大家随意些就好。”   一道略带沙哑的低沉人声从大门处传来。   “危城主大驾光临,不迎接是哪来的道理。”   “是啊是啊!我们荣幸至极!”   眼看就要恭谨的客套就要没完没了,众人口中的危城主高声道:“我下午还要接待贵客,各位请尽快落座吧。”   众偃商这才纷纷落座,门口处,那人的身形也不再被遮挡,明晃晃地映进云灼的眼中。   来人身量很高,身着杏色长袍,后披玄色披风,眉宇之间有着器宇轩昂的桀骜气,面无表情时又不怒自威。   云灼心中一沉。   危恒怎么会来这里?   这偃商齐聚的宴席一年举办一次,专门用以商人之间洽谈偃人相关的生意,恰好与城中鬼神祭祀的日子临近,便借名为“明鬼宴”。为表对城主的敬意,明鬼宴设有主席,但历代残沙城主都未曾莅临此宴,年年空置,各偃商早已习以为常。   现任城主危恒现身于今年的明鬼宴,反倒是件稀奇事。   云灼与危恒之前有过一面之缘。他依稀记得,此人少时便厌恶繁文缛节,做事随心随意,看来继任城主之后仍性情未改。   偃商落座两侧,危恒落座主位席座。   管弦丝竹渐起,风雅弦乐将紧张气息冲淡。   待到侍者端着各味珍馐鱼贯而入的时候,众人已经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解过来,可还是没有人像此前一般轻松交谈。   王老板此刻像个锯嘴胖葫芦,只和盘中饭食较劲。   前排传来一阵轻微金石撞击声,紧接着是木头齿轮咬合的疙疙瘩瘩声规律响起。   那是偃术机关启动的声音。   云灼在扶木无数次启动木傀儡的时候听到过,已经耳熟能详。   此刻场中没有一只木傀儡,声音是从厅堂的正中央传来的,准确地说,是从中央地面的底部深处传来。   地面中央,石板自动向两侧移开,一座五角楠木圆台缓缓从中升起,散发阵阵楠木幽香,边角处镂空,勾勒出沙棘花枝的纹路,随之屋顶响起几声巧扩搭扣声,淡红色的轻纱薄缦垂坠飘落。   世人皆知残沙城的偃术机关精妙绝伦,只不过口头上的赞叹与亲临此地双眼见证相比,言语还是匮乏了不少。   淡红轻纱的尾端落在地面的那一刻,丝竹声陡变,从婉转悠扬转为轻快的调子,活泼的鼓声咚咚响起,跃动于在场所有人的耳畔。   一队妙龄舞女随乐声款款而入,登上那楠木高台,定出千姿百态的起舞势。   “咚。”   第一声鼓响起,轻灵悦耳。   随之鼓点再次跃动起来,与中原水乡的舞有所不同,异域舞蹈活泼灵动,随着鼓点轻踩,踝上银铃阵阵清脆,与马车中星临轻晃小腿时的声音如出一辙。   这次的计划十分简单。   来残沙城之前,他们便已得知,那将残本泄出的残沙富商名为危正卿,是残沙亲族,与正坐于主位的残沙城主危恒也关系匪浅,其贪慕美色的嗜好始终扬名在外,成为可趁之机。计划中,在这支舞结束后,星临将浑水摸鱼进入明鬼宴,他那张脸作为欺诈筹码已经足够。然后便是将人打晕带走,再将残本下落从危正卿口中撬出。大庭广众下棋走险招,日沉阁一向如此行事,何况此次行动要比食人老者那种生死搏命的悬赏要安全太多,无须将事情做得太复杂。   只是这残沙城主危恒的出现是始料未及的,其中又不知夹杂多少变数。   终是佳人美酒作伴,可消忧解愁,酒几杯下肚,乐声中,宴中终于再次有了交谈与笑意。   云灼心不在焉,自斟自饮一杯羊奶酒,成功融入歌酒欢乐中,成为明鬼宴中不起眼的一角。   楠木高台上轻曼红纱飘落,温度与气氛一齐炙热。   舞女们旋身下台,踏着轻快的舞步,落至地面,红色灵蝶般,扑簌着四散入席。   每一张案几上,皆设有刻纹精美的壶觞,被一双双纤手托起,至醇的羊奶美酒,如线斟入杯中。   一位红衣舞女至云灼的桌案前,意欲为他斟酒,云灼刚想抬手使其退下,却突然发现这位献酒的舞女,托住酒杯的指尖在轻轻发抖,鬓角额前,隐隐有水迹发亮,他仔细望去,发现那额角发亮的水迹是冷汗,红色面纱下的笑容牵强。   云灼察觉不对,抬眼环顾全场。   果不其然,他看见一道红色身影,身形纤长,高出普通舞女不少。   但却并不是因为身量而好辨认,而是因为独独只有那人被权贵富商围绕。   云灼轻皱眉头,暴露几分不虞。   比危恒更不可控的,是在脱离原计划的那个人。   那人踝部银铃轻响,繁复的舞步踩得灵动,红纱下的脸孔为一个陷阱笑得朦胧。   他的手腕被前排一位富商捉住,银铃被捂住,只能发出闷闷的响声。   富商倾身过去,用剑鞘勾起他掩面的红纱,将杯沿抵上他微弯的唇,满满的酒液荡湿了他的唇,又顺着精巧的下巴滑下,滴落在深陷的锁骨处。   献酒的人的目光和酒一起向下淌,那人却像是毫无所觉般,顺从地就着富商的手饮酒。   末排,云灼眼见一切,端着杯盏的手指收紧。   星临红纱掩面,云灼距离甚远,如果不是察觉为他斟酒的舞女神情惊惧,他根本无法觉察出星临早已提前混迹进来。他心知歌舞队伍必然发生异变,这异变还很有可能是星临造成的。   虽说在马车上云灼就发觉星临的转变,可现在,云灼才发现星临先前很是保留。   此刻星临伪装得更彻底。   他把自己放得廉价,将自己物化到了巅峰,开始美得不真实。   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装作他人,可阅历与环境养成的气质,是再怎样高明的伪装都难以遮掩的,可星临显然不在寻常人行列之内。   这支舞明显步法繁复,难度很高,自他们进城至入宴,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星临随歌舞队伍进入,该是比他们更晚些,星临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将这异域舞蹈学得炉火纯青的,云灼无从得知。可他分明记得自己与星临说的是“混入宴席,接近富商。”   不知道星临是不是过度解读了他说的话,以至于这样超额完成任务——他不仅成功混进了这明鬼宴中,还这般高调,顺利地让危正卿迫不及待地主动接近了他。   喉中口感温润的羊奶酒变得味道怪异,云灼放下酒杯。   云灼离得太远,才察觉星临的胆大妄为,可扶木在另一侧的第二排,早就被震惊了个七荤八素,他的手比那斟酒的舞女颤抖得还要厉害。   羊奶酒滚过舌尖,入肚,他尝不出个什么滋味,脑内已然分裂出两个声音。   一个在大声怒骂,“这怎么回事!也太冒险了!他要是被发现了,就完了!必须得救他!可危恒在这里,一旦暴露,扶木你会死得很惨的!!”   一个在高声赞叹,“少主厉害!慧眼识珠!随便捡了个小混蛋都强者如斯!”   若是扶木的思绪能化作实质,定是一场翻天覆地的海啸,将明鬼宴的宾客席卷得渣都不剩,包括在主位上昏昏欲睡的危恒。   可思绪海啸终是只能沉寂在扶木心中,舞女周遭举杯献酒者仍热情,风流盛名在外的危正卿也处于其中。   舞女来者不拒,一杯杯酒喝过去,接到危正卿的酒时,被蓄谋已久地一把拉进怀里。   银铃激烈响动,危正卿将人抱了个满怀,这一瞬的心意畅快到不行,他低头看怀中人,怀中人也抬眼看他。   舞女自下而上地看他,眼神里有若有似无的暧昧,像在邀请他。   危正卿立刻用力地去看,却越认真越分不清,那一瞬是无耻的蛊惑,还是不知深浅的天真。还是说,这人本就生着一双让人会错意的眼睛。   末排,云灼的视线没有离开危正卿的背影。   危正卿宽肩厚背,将怀中人掩去大半,云灼只能看见星临发间银饰簌簌闪动,眉眼面容一概被挡住。   下一刻,两条白皙小臂环上危正卿的脖颈,腕际银铃折射出的银光,像是浮光掠影跃动在指尖——是星临伏上危正卿的肩头,堪堪露出一双眼睛,状似无意地看了过来。   猝不及防地,云灼与星临对视上,只见星临弯了弯眼睛,眸底得逞的寒光一闪即逝,恍若错觉。   视线一触即走,云灼甚至来不及捕捉其中那一丝扑朔迷离的意味,只听见耳畔明晰的一声。   “咚。”   这一瞬,响起的究竟是鼓声,还是什么别的,云灼分辨不清,现实与幻想发生了片刻的混淆,喉中痛意奇妙地溃散消失。   宾客满座中,潦草的视线相接很是隐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酒过三巡,正午日头开始偏移,时候不早,却没有人离席。准确来说,是没有人敢离席。因为危恒还没走。   云灼在宴会边角,不动声色地览尽全场;星临在酒意鼎沸的中心,心怀鬼胎地巧笑;扶木淹没在诸多偃商中,嘴上应付着领桌的寒暄,眼睛状似不经意地飘向主位方向。   主位那张格外华美的案几上,饭菜酒食没动多少,越来越刻意的喧哗声中,危恒还在闭眼小憩,他已经睡过去大半个明鬼宴。或许是感知到太多道注视的视线,城主眼睛半睁的时候,在座偃商都在心里松了口气。   突然,门外一道拉长的声音传来,由远至近。   “报——”   来者并非一人,而是一支身着统一杏色兵装的小队,他们步伐齐整快速,从庭院大门至宴厅只是几次呼吸的功夫。   他们踏入厅内时,危恒也完全清醒了。   直至那队人走近,众人才看清为首的两个士兵手里拖着一个人。   那人的头深深地垂着,随着身侧两人的前进步伐摇晃,显然意识不清。他右手臂处的布料裂口狰狞,一边衣袖已经被粗暴撕掉了,手腕垂成了个半死不活的弧度,腕部皮肤裸露着,上面一枚明晃晃的雪青色刺青。   那枚刺青将雪青色的线条渗入皮肤表层,勾勒出一只鸿雁的轮廓,翅膀展开,像是马上要从那人皮上挣飞出来。   “怎么又是栖鸿山庄的人!”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这个月已经抓到第三个了吧,他们到底要干嘛?老鼠似的往城里溜,烦死人了。”   作者有话说:   前排星临义正辞严:本机器人一向挑高效方案来做事。   后排云灼沉默寡言:……[酒入口中喉作痛.jpg] 第30章 群蝇   “活腻歪了呗!正好酒足饭饱,也有功夫正好剐上他三层。”   “你吃饱了,我还没呢!”有人啐了一口,“现在也没法继续吃了,这狗东西真特娘的扫兴。”   人声嗡嗡中,为首士兵跪地行礼,“城主,此人于城南行踪鬼祟,被百姓告发后还欲逃走,现已证明其身份,请城主处置。”   危恒脸上已经没有半点睡意,语气不善道:“城中发现的?各个城门处的关卡是虚设的吗?这么大一个人,手上刺着这么明显的刺青,是怎么进来的?”   士兵行礼的头低了下去,“属下不知。”   “立刻去查!”危恒道。   “是!”士兵起身转身,拖起那昏迷不清的栖鸿人便要整齐退下。   突兀的插曲,随着士兵离开的脚步眼见就要结束,在那坚硬兵靴与门外石质地面相触的一刹那,危恒又开了口。   “等等。”   士兵听令立刻停下脚步。   主位上的残沙城主懒懒开口:“把人给我留下。”   顷刻间,偌大的厅堂,翻腾如浪的热闹被危恒的一句话冻结,在场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选择了缄默不言。   这句状似闲适的话,听进云灼耳中犹如平地惊雷,他顿觉不妙,立刻在对侧偃商中搜寻扶木的身影。   他知道,这一瞬极为异常的死寂,是山雨欲来时的平静,是嗜血行刑者在挥刀之前的屏息蓄力。   “杀了他。”   一道声音从诸多偃商中传来,这声音没头没脸,不知发声者是谁,或许是第一只挣破蛹出世的苍蝇,振翅的声音一呼百应。   “杀了他!杀了他!”   一开始只是一人平平开口,接着十人嘈杂,最后变成几十人的齐声高呼。   人事不省的栖鸿人听不见这呼声,他被士兵用力扔在了楠木高台上,这座方才还盈满轻歌曼舞的高台,就是他的刑场。   高呼声越演越烈,每一次声带震颤,都在散播一种传染性极烈的情绪瘟疫,厌恶,仇恨与狂热不断蔓延开来。   危恒抬起胳膊,一只手掌手心向下,轻压。   这轻微的动作来得如此有效,所有振臂高呼的残沙偃商都会意,自觉噤声。   场面一下子平静下来。   危恒道:“寻沧分舵传来消息,唐元白失踪,这已经近半月,估摸着也活不了了,诸位也都知道,这血鹰之刑要耗费不少力气,谁今天愿意出这个力,谁便可去接替他。”   血鹰刑,是残沙城专门用来惩治罪人的一种残酷死刑,罪人被划开脊背,肋骨向外部两侧一根根掰开,血色鹰翅初具雏形,再将肺叶小心翼翼拉出,覆到肋骨上,此时罪人必定被剧痛和窒息共同侵袭,直至断气时,那被拉成薄薄一层的肺叶还在肋骨上鲜血淋漓地嗡动着。   像一只振翅欲飞的、令人作呕的鸟,格外适合栖鸿山庄。   残沙城与栖鸿山庄,百年间新仇旧恨反复磋磨,说残沙城嗜血,好像也不全是,他们嗜的,只有栖鸿人的血。   危恒话音刚落,第一排便有一人起身,腰边未佩任何武器,脚步也虚浮,不像是个会功夫的人,但也不碍他跃跃欲试地向身后侍卫借了刀,大跨步地走上高台。   他昂首挺胸,一个即将被授予荣光的勇士。   栖鸿人恰好是被面朝下扔在高台上,布衣覆盖的脊背飘扬的红纱轻抚而过,宛若鲜血奔涌的预兆。   偃商挥刀毫不犹豫,刀锋却因他本身疏于功夫而发生偏斜,力气也不足,只在脊背上划出一道歪斜的血痕,未能成功划开背部皮肤。   “再来!”一人举杯为勇士打气。   “再来!再来!”   偃商看向危恒,城主居高临下地觑着他,扬起一侧剑眉,“再来。”   偃商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俯身将那栖鸿人本已破口的布衣撕开来,嶙峋脊骨凹凸,清晰可见。   他抡圆膀子,紧紧盯着那蜿蜒一根的脊骨,心中预演着方向,想着一定要来个漂亮的血肉横飞!   他大吼一声,全身乱七八糟的气力不由分说地注入这一刀中,竟让他挥出了破竹之势。   “叮!”   偃商只觉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刀刃被一阵外力猛然击开,方向比第一刀偏移更多,可他此时全身气力完全刹不住,狠狠地砍进栖鸿人身侧的楠木台面里。   远处地上,一只银质酒杯刮擦着地面,银陀螺似的高速旋转着,承载着无数道目光。   在其他人还在盯着那只酒杯时,危恒追寻着银光闪出的方向,视线落在人群中的一个身影上——那人一身杏色短打,衣着款式与残沙城偃师极为类似,远远望过去,乍一看并不起眼,可惜一双眼睛颜色各异,其中一只是灿若琉璃的湛蓝,细看之下,实在是不同寻常。   危恒盯着那道身影,扬声道:“这明鬼宴人实在太多,没看见这群铜臭满身的商人里,竟还有日沉阁的贵客,有失远迎。”   “日沉阁?”众人议论纷纷,三个字犹如一枚流火弹投入席间,一时间又吵闹了起来。   那人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了两下,自然展开时,起身从安全的人群里走了出来——他站定在楠木高台前,抬眼望向主位的危恒——面容暴露无遗,供人打量揣测。   危恒颔首,看着台前的单薄身形,“偃师扶木。久仰大名,不知阁下不远千里来我残沙,有何贵干?”   扶木开口的声音还藏着深层的颤抖,“没有贵干。悬赏任务,与危城主无关。”   “日沉阁行事,我确实管不着。”危恒笑,“可你出手阻碍我残沙内部事宜,不合情理吧?”   确实不合情理,日沉阁立场中立,向来只拿钱办事,从不参与到各个势力的恩怨纠葛当中,扶木方才的情急之举,无异于惹祸上身。   扶木咬紧后槽牙,片刻后松开牙关,再次对上危恒的冷冷目光,开口:“这个人我要带走。”   危恒道:“什么?”   扶木道:“危城主,这个栖鸿人,请让我带走。”   危恒冷笑一声,“你做什么梦呢?你以为你现在是在哪。”   扶木神色紧绷地后退几步,他身后,那行刑失败的偃商还在与那深陷于楠木中的刀锋较劲,扶木转身跃上高台,一脚将那偃商踹下去,伸手便要去架起那昏迷不醒的栖鸿人。   “世人皆道,日沉阁消息灵通,擅长审时度势而行事,现在看来也不见得。”危恒起身,闲庭信步般步下主位,“这明鬼宴随行侍卫众多,窗外院内又布满巡逻傀儡,阁下这是有多大能耐,能单枪匹马闯出去,更不用提肩上还扛着一个人。”   危恒越来越近,眉宇间寒意凝聚。   高台被阵阵刀剑出鞘声围困。   扶木架起那人,转过身迈向门口,“谁告诉你我是一个人了?”   扶木胸腔里的虚浮颤抖全部消失了,这句话他咬得用力,带着点耍狠的意味,一字不落地入云灼的耳中。   扶木这般有底气,不是因为相信自己,而是因为相信云灼。   多少次看似云淡风轻的力挽狂澜,让扶木对云灼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夸耀与期盼,仿佛云灼无所不能,只要有他的险境,就算与死亡仅仅相隔一线,最后也都能化险为夷。过程中的凶险都搁置不提。   可是,总有扶木不知道的秘密。   云灼缄口不言,从不提及,所有人便以为自己所看到的日沉阁主,便是真正的云灼。   没人料到一纸看似平常的委托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明鬼宴这变故突如其来,云灼匿在阴影里,阴郁地觑着这千钧一发的风云涌动。   他蓦然撞上一道目光。   一道探究的、疑惑的目光。   在这个特定的时刻,甚至还带了几分极浅的担忧。   是星临在观察云灼。   应该说,星临总是在观察云灼。   宾客满座,沉滞的对抗氛围里,星临依偎在别人的怀中,伏在温度陌生的肩头,视线仍有如万千无色丝线般,不动声色地牵绕着云灼。   对视之间,星临眉尖轻剔,如同在无声地问:“你怎么了?”   ——下丘脑和交感神经系统高度激活,心输出量增加、出汗、瞳孔散大,体温升高和血糖增加,情绪太过剧烈甚至引起了脾脏收缩——愈演愈劣的事态里,无数幽蓝色的数据漂浮在云灼身边,每一项都在急剧变化。   星临快速地读着,数据浮动之间,他发觉云灼已经陷入了一种极度异常的情绪状态。   自那雪青色鸿雁刺青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云灼就像是预料到了后面所有的发展:众人的愤恨啐骂,当场剖开皮囊来制血鹰,扶木按捺不住出手救人。   云灼像是知道了事态会愈发严重,所以他的情绪状态越来越糟糕。他预见了即将会发生的事情,这使他的情绪指标一脚踹开了人类应激数值的铁门,直直冲向高崖。   他好像已经开始……惊惧?   好像有一柄无形闸刀悬在云灼的头顶,下一秒就会劈得他身首异处。   机器人实在想不通,什么事情会让这天塌了都波澜不惊的日沉阁主感到害怕。可又很矛盾的,云灼那双散大的瞳孔黑沉沉,宛若沁着一汪黑水深潭,携着被沉寂的光,稳稳落到星临面上。   危机在迫近,群情激昂中独独静默在这一眼。 第31章 捕风   星临明白云灼什么意思。   他向着云灼几不可查地微微点头,却忽觉腰际传来一阵痛意。   是危正卿的下意识动作。   这富商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到全身僵直,他一只大手原本卡在星临的侧边腰线。   此时,身侧,不过几步之遥,危恒一身戾气地掠过去,直冲门口。   危正卿条件反射地紧攥双手,五指陷入星临的皮肤。   疼痛毫不留情,陡然窜上星临的后脑,呼吸溃散了一瞬。   近在咫尺,危恒的玄色披风曳在地上,掠过时堪堪扫过星临悬在空中的足尖。   危恒在靠近扶木,步伐迈近间,倏而抬手,在空中虚划一横,凭空凝出上百根锥形长刺,油烟墨一样的颜色,阴沉沉的,质地像土又像木,尖端锋利得不同寻常,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星临心里咯噔一下。   又一位烈虹疫病的得益者。   还是得益巨大的那种。有人被烈虹赐死,有人被剥夺为人资格,而这残沙城主本就高人一等,现在取人性命更是易如反掌。   这般兴师动众的架势,看来危恒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让扶木将人劫走,甚至想要顺带着为那栖鸿人寻个黄泉路上的伴儿。   “你要是敢让这个栖鸿杂碎走出大门一步,我管你日沉阁是来了多少号人,”危恒阴沉着脸,“来一个,我杀一个。”   所有侍卫都畏惧地静在原地不动,那尖利长刺,飞速扩散出一层黑黢黢的威压,覆盖整个明鬼宴,压得人喘不过气,死亡迅疾地逼近门口搀扶着人的扶木。   众人屏息,偃师的生死只在一瞬之间,长刺尖端几近触及扶木的杏色短袍,他马上就要血溅当场。   正在此时,一道澄黄光矢,白虹贯日般,极快地划过大半个厅堂,与一根森寒长刺正正相撞。   轰然一声。   炫目的电光炸亮了这四方天地,破散出无数闪烁的电光碎片,刺痛了无数双毫无准备的眼睛。   紧接着,那光亮碎片如同有神识一般,吸附在长刺尖端,转瞬间凝成无数条过分曲折的蛇形蜿蜒而上,光芒夺目间,缠绕搅碎,余下所有尖刺悉数散作粉末。   光芒盛极。   危恒见状,惊讶之余攻势不减,反而更加凛冽,他反应极快地出鞘腰间长刀,向那白光狠狠劈下——   “呛——”   利刃相击之声几乎刺伤在场人的耳膜。   两股强力,针锋相对,相互消减,有烈风以那处为圆心,陡然四散着猛烈逃逸,席卷整个明鬼宴。   风迎面猛扑,众人纷纷大梦初醒一般,“快跑!!!!”   两位拥有强大烈虹之力的虹使打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众人顷刻间如鸟兽四散,盘筷相击,酒杯倾翻,侧门的门槛与窗户的窗台,被无数鞋底争相踩踏。   场面一时之间混乱不堪。   嘈杂声中,光芒星星点点散尽处,长刀与扇刃相抵,危恒的玄色披风被风吹起,他对面有白衣烈烈而飞。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载着决然的冷意,发丝飞扬着缓缓落下,光芒中的脸,俊美得近乎渺茫。   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危恒心中萌芽。   他来不及想清楚这感觉是为何,想将手中长刀灌注全力,凌厉地直视着面前人,“来人!将这两人拿下!”   远处侍卫被奔逃的人群冲击得左避右躲,近处侍卫闻令却在原地静静,与旁边人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上前。   “磨蹭什么!”危恒道。   一侍卫战栗犹豫,“城主……背后……”   一线冰冷寒意乍现,突兀地抵上他的脖颈要害处,刃尖与皮肤相触,当即毫不留情,流星镖刺出一线血液,缓缓流下。   “各位再退后一点吧,都涌过来可就太挤了。”   危恒听到背后一道声音。   他呼吸一窒,一连串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后脑。   不是因为此刻风水倒转,他的性命受到威胁,而是因为自己竟对背后这人的接近毫无察觉。   识时务者为俊杰,危恒手上力道一卸,长刀归入鞘,此刻心情奇差无比。   “日沉阁果然名不虚传,行事光明正大,属实一绝,佩服。怎么?诸位贵客今天就是看中这栖鸿杂碎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危恒突然顿住了,像是半截话头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星临在他身后,看不见危恒此刻的神情,只能感受到贴住他脖颈的流星镖被轻微起伏,更多鲜血流出——是危恒反复吞咽了几下。   星临不知道危恒怎么了,但云灼正面对抗危恒,他将危恒的神情尽收眼底。   这残沙城主将云灼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神色从阴沉到惊讶,再到疑惑,直至现在,竟恨恨地笑了起来。   短短时间内,危恒的神情几番变幻,堪称精彩,可惜星临尽数错过,只听见这枚后脑勺发出一阵冷笑,十分莫名其妙。   危恒看着云灼,深吸一口颤抖的气,“你——”他欲言又止,被狂涌上脑的愤怒激得眼角开始跳动起来。   危恒冷冷道:“我倒是这张脸看着眼熟,原来真的是老熟人。”   云灼道:“危城主言重,不熟。”   危恒哈哈大笑,“你和我不熟,大家对云归谷熟啊。”   他将“云归谷”咬得高声又清晰,这三个字如同一根利箭穿透厅堂内的喧哗。   乱糟糟的声音在此刻被统一成静默,偃商们在奔逃半途中猛然回过头,上百视线一瞬间直指那白衣人。   星临一愣,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归谷。   他在日沉阁听天冬提过一两句,天冬那时将四大势力中的三大对他阐述清晰,却独独对云归谷隐而不谈。在他好奇问及云归谷时,却被云灼突然的介入而打断,关于四大势力的话题因此而中止,从那以后没再提起,如今却在这种形式下,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他看见那一张张回头望向云灼的脸孔,他们的眼眸中闪烁着相同的嫌恶,仿佛被那袭白衣刺伤了双眼。   星临惊异于这群人对云归谷的态度,竟比对日沉阁还要排斥万分。   扶木站在门旁,手里还攥着栖鸿人的胳膊,五官却已经震惊得呆木了。   “哟,看来偃师扶木,也不知道自己的同伴来历非凡啊,”危恒嫌恶地笑,“日沉阁果真如传闻所言,什么不知根知底的东西都敢收。”   星临手上施力,流星镖刃尖切入一寸。   危恒的脖颈伤口顷刻间血流如注,他却好似痛得更恨,吃准了身后人不会杀他,自顾自开口道:“虽说这云归谷现在声名狼藉,已经避世,可搁在五年以前,云归谷的美名,天下谁人不知,可是风光得很呐。”   周遭一片静默,气氛变得诡异。   危恒兀自不停,“悬壶济世是族训,云归人个个医术卓绝,堪称神医在世,没有他们治不好的怪病。可惜了了,唯一治不好的,就是自家三公子。”   “闻说这云三公子打娘胎里出来便体弱多病,在药汤里泡着长大,一身天生病骨,时好时时坏。严重时,能多活一天都是向老天挣来的,父母兄弟百般珍视,整日里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让迈,想着终有一天能寻出治病方子,这小病秧子也是争气,硬是磕磕绊绊活到了十六岁。”   “他十六岁那年,我随父亲去暮水群岛与会,谁曾想,云归谷主竟舍得放这纸扎的宝贝儿子出来了。我这才有幸,见了一面。”   危恒挑着一个讥讽的笑,视线定定地落在云灼面上。   “自暮水一别,已过五年,不知近来可否安好?云三公子。”   一字一句,刻意说给所有人听,也是说给一个人听。   星临惊疑不定,他的视线越过危恒肩头,看向云灼。   云灼站在那里,背后是大敞的厅门,外面日光灿烂,泻进来的光慷慨攀上他的背后,却半点映不亮他逆着光的神情。 第32章 凌人   “说完了?”云灼声音沉沉,他抬起脸来,面色如常,“这个栖鸿人我先带走了。多谢危城主。”   他甚至连眉头都不曾一皱,只是冷冷淡淡地收回折扇,行了一礼。   他波动狂涨的生理指标,在此刻竟变得意外平稳起来,神采里的骄矜冷感,又覆了回来。   危恒的长篇大论在云灼身上全部落空,反倒是云灼身后的扶木被惊得直接钉在原地,嘴唇哆嗦,像是在反复吞咽涌上来的音节。   星临也心不在焉。一身病骨,常卧病榻,挣扎求生。危恒所说的那些,真的是云灼的过去吗?   扶木好不容易才哆嗦出一句,“少主……这,这,我……”   一贯大的嗓门此刻拜伏在愧疚之下,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云灼听得分明。   “没事。”云灼展开扇刃,直视着危恒,话却是对扶木说,“回去再说,你带人先走。”   危恒趁机出手钳向星临手腕,星临正出神,条件反射地一躲。   流星镖暂离要害,危恒顺势闪身,从威胁中脱逃出来,一眨眼与星临拉开距离。   危恒冷笑道:“不用回去再说,残沙地牢宽敞,是个聊天的好地方,三位觉得如何?”   无数油烟墨色尖刺陡然再现,悬浮于三人头顶空中,数量比刚才多出十倍不止。   云灼沉声,“扶木,快走。”   扶木捅了篓子犹豫不得,咬牙扛起人冲入院中的木傀儡群中。   那些气势汹汹的带刀傀儡竟不攻击他,反而敌我不分,围成保护圈为他掩护,更多的侍卫涌上去,被投敌的木傀儡用刀光剑影阻挡住。   扶木顺利地靠近庭院大门处。   危恒手一下压,长刺带着穿地之势直射下来。   云灼挡回一波攻击,回头看了星临一眼,“你也走。”   “不。”星临根本不听他的,“我跟你一起走。”   危恒怒气冲冲,“想得挺好,这里是你们想走就走的吗?”   “那不然呢?”星临左躲右闪,“不让我杀你,我跑还不行吗?”   说着,他脚下方向一拐,趁云灼顶住那尖刺攻击之时,风一样刮出去。   却不是冲向大门。   他冲回到宴席之间,最前排的一处桌案后面。   那里,危正卿昏迷不清地趴在地上已经有一段时间,脸埋进自己坐过的蒲团里,后颈处一根不起眼的银针。   星临一只手臂穿过危正卿的腋下,另一只捞起他的腿弯,一发力——将一个比他身形大上三圈的彪形大汉打横抱起。   云灼目光追了过去,见一红衣舞女横抱一魁梧大汉向着门口狂奔而来。   看到这一幕,再千钧一发之际,也不禁叹为观止,现在能安全逃出去就已经是万幸了,星临竟然还不忘这次情报委托的目标人物。   这一幕太匪夷所思,云灼原本沉郁的心绪被一下搅乱。   侍卫围绕而来,能躲闪的空间飞速被压缩。云灼一把折扇在手中翻飞不停,金石撞击声不绝于耳,忽而背后抵上一阵暖意。   他无暇分神向后望,只听见星临的声音在背后,听着很清越,“好烦,越来越多了。”   两人且战且退,退进院落中,却被危恒疾风骤雨般的一阵暴刺,逼得始终接近不了庭院大门。   扶木该是成功逃脱了,院中一个木傀儡都不剩,又涌进来一大波侍卫。   局势急转直下。   一根遗漏的长刺擦着云灼的耳际而过,刺入背后的石墙,嵌入一半。   至此,星临仍抱着危正卿不撒手,不过那硕大人形并没有给他的行动造成任何妨碍,闪避轻灵一如往常。   云灼震开危恒的一次凛冽刀锋,危恒落在不远处,像是怀有经年发酵的恨意,驱使着他不断追问,“我倒是日沉阁无人扶持,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在寻沧旧都占有一席之地。现在我明白了,要是那日沉阁主的银面具下,是这么一张脸,那就有情可原了。”   “云归谷想要背地里扶起一个杀手组织,有何困难?”危恒又道,“我该叫你什么?云三公子?日沉阁主?您不是向来养在深闺无人识吗?怎么现在云归谷避世不出,反倒舍得将三公子放出来入世了?”   危恒话说得贱且夹杂火气,端的是尖锐的敌意与嘲弄。   云灼脚下轻移,躲开一根自地底钻出的突刺,“不用这么阴阳怪气。希望危城主明白,我云归谷行医皆出自本心,不救你也是天经地义。”   “毕竟你是个要兄长为你舍命的废物,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云灼道。   这是一场互相激怒的较量。   此言一出,像是狠触危恒的逆鳞,霎时间陈年旧事倒灌进入他的脑袋中,那些悲痛发酵成的恨意翻天覆地,汹涌而来,他刀风愈发狠烈,可也方寸大乱,让人有机可乘。   危恒恨声道:“要不是云归谷高高挂起,兄长他又怎会死!烈虹最为肆虐之时,多少病人到你云归谷前求医,你们却为保全自身,开启封谷迷阵,将无数求医者拒之门外!悬壶济世?云归谷不羞愧吗?!当年求医者的白骨仍遍及山谷,今时今日,谁给你的脸踏进我残沙!”   云灼没再接话,手上攻势却愈发凛冽。   危恒恨声越厉,他的刀光与尖刺越是漏洞百出。   看准了时机,几乎是同一时间,云灼与星临跃上了墙头——这是最成功也是最危险的一刻,逃脱之路如此之近,可是两人位于制高点,完全暴露在所有敌人的视野中,转瞬间就会被了结性命。   只是短短一瞬,刀剑目不暇接,避之不开,云灼指尖电光疯狂攒动,击落数不清直冲要害而来的攻击。   远处隐隐有一道破风声急速接近,他只能应击。顾得上那道破风声,便顾不上双手被占而只能躲闪的星临。   他打算硬捱上一记,再说,受点伤也很快能好。   比破风声先抵达的,竟是身后一道重物落地声。   紧接着,一阵头重脚轻感,猝不及防地侵袭了云灼,他眼前天地倏地旋转半周。   “白刃在前,不顾流矢。公子还是小心些。”   星临的动作速度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他毫无声息地突然出手,让人完全无法防备。   云灼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时,星临已经打横抱着他在墙头旋了半圈,正正好躲开那破风而来的暗处流矢。   “……”云灼此刻心中的诡异感无法言喻。   躲过流矢,星临像是早已寻觅好墙外的落脚之地,在嶙峋狭窄的砖瓦之上,挪腾了十步开外的距离。   不知道是不是云灼的错觉,此刻星临的速度像是更快了,如同预判了所有剑矢轨迹,杀意犹如倾盆大雨般淋头浇下,偏偏淋不中他。   他一连串的动作熟练流畅又快速,抱着云灼自墙头一跃而下。   云灼抬眼,看着星临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碎发,日头很烈,几近灼眼,将星临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他红纱缀连的胸襟上,有几痕未干的酒迹,被阳光一晒一蒸,一丝丝的醺,飘过来,萦绕在云灼的鼻尖。   云灼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了五年前。   自墙头跃下至落地,不过眨眼之间,却被云灼的臆想无限拉长,回忆碎片中的大片血色侵占了他的视野,那种寂静的、带着腐烂气息的风在他耳畔低语。他不合时宜地沉浸其中。   “云公子?”   画面潮水般褪去,风是正午干燥的风。   落地时,云灼看见了地上一个脸朝下趴着的危正卿,明白了方才那重物落地声是从何而来。   [充电中……]   星临的双手陷在云灼的衣料褶皱中,脑内系统提示声让他感到格外安全,他低头看着云灼,轻风吹拂中,云灼整个人显得很安静,“我这样,你生气了吗?”   “没有,手可以放开了。”   云灼悬在空中,这本该会冒犯到他的动作,惯常的愤怒却暗自平息。   星临不是很想将他放下,刚才的舞步模拟与攻击闪避都耗费了不少能量,现在直连移动电源快乐又安全,可惜背后追兵声已现,这次的任务目标也还在地上,只能暂时将充电的事搁置。   云灼落地,危正卿再次成为星临的负重。   脚步声与兵戈撞击声接踵而至,两人脚下生风,从被搅得一团混乱的明鬼宴险险脱逃。   看得出来残沙兵卒平日里训练有素,两人横穿喧闹的集市,追兵像是鱼尾一般,一个腾跃激起无法止息的、鸡飞狗跳的层层声浪,他们后又躲入曲折暗巷,侍卫四散开来,步步丈量每处苔藓缝隙。   追兵狗皮膏药一般,甩脱不开,星临紧跟着云灼,背着一个身形大他三圈的壮汉上跳下窜。   直至入夜,最后一个体力充沛的兵卒也精疲力竭,两人身后终于不再缀着索命的脚步声,也已经到了残沙城边缘的人迹罕至处。   说是人迹罕至,其实还有几处民居。   只不过每一家的黄土墙面都有不窄的皲裂痕迹,里面蜘蛛恣意结网,看上去已经废弃已久。   民居前,一棵老树的枝叶都比这里的人气有生机得多,树枝也粗壮,树枝上系着两条粗麻绳,垂坠下来,尽头是一块两头开了洞的粗粝木板,已经被磨得发亮,这是一个农人自制的简易秋千,看样子是给自家小孩玩的。   现在农人与孩童都早已搬离,夜风不请自来,在木秋千上自推自动。   云灼倚上树干,连带着秋千在风中颤动几下。   奔逃半日,他倚着树干,胸膛深深起伏,闭目平缓气息。   星临倒是没有疲惫的感觉,他将危正卿放置在一旁草地上。   这富商仰躺着,如果忽略之前脸着地时,造成的鼻骨断裂,他也可以勉强算是一幅安详入睡的模样。   星临看着那道蔓延至下巴的鼻血,无声地耸耸肩。 第33章 伴星   他又看向树下。   树下白衣人虽说力竭,但嘴角擒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眉头舒展到明朗心情也外显,这模样星临看得新鲜。   他步至云灼身边,也倚靠着树干坐下,红纱边与白衣角在草地上交叠。   “危城主说那些话的时候,明鬼宴上仍有不少人,”星临道,“恐怕他们也都听到了。”   云灼依然闭着眼睛,“恩。”   星临歪头看着云灼,“那是一群走南闯北的商人,流动性极强,不出三日,日沉阁主的真实面目就会传遍大江南北,云公子不担心吗?”   云灼道:“事已至此,让他们传去。”   星临道:“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   云灼半睁开眼,看向星临目光几分意味深长,沉默半晌,他才开口,“是真是假,对你来说都无所谓吧。”   星临一愣,惊异云灼竟能洞察他的目的,一时无言,在云灼半阖的视线里,他又突然意识到这个人类并非觉察到事实,而是疲惫到这个程度还不忘试探他。   星临口是心非得十分熟练,“对我来说,当然有所谓,我也是日沉阁的人。”   云灼心情很好,不与他多计较,“他说的也不全是真的。”   “我确实是云归谷的人,但日沉阁却不是云归谷扶植起来的,它起初,根本不是个杀手组织。”云灼顿了一下,“你还记得扶木叫我什么吗?”   星临有问必答,“少主。”   “我只是暂代阁主,”云灼道,“而日沉阁真正的主人,已经很久不曾出现了。”   世人传言中,日沉阁是寻沧旧都的一股中立势力,也是为茶余饭后提供谈资的杀手组织。   但在五年前日沉阁并非如此。   日沉阁本就是寻沧国所建,其主自然也是寻沧旧臣。   五年前烈虹肆虐,寻沧国一朝倾覆,都城混乱不堪,多少人因患有疫病而被驱离在外,流离失所者,横尸街头者,数不胜数。   但凡有点权势与钱财的人,都在那时选择明哲保身,而旧臣年逾五十,故国留给他的,只有本属他管辖的一座华美空楼阁,他思来想去,决定将这楼阁开放,收留烈虹患者。人数最多时,一座楼阁里承载了百余人残喘的希望。   可惜这一场浩劫过后,百余人最后近乎死光,只余下几人侥幸存活,也就是说,云灼与天冬早在那时,便已经在日沉阁了。   待到疫病轰轰烈烈洗刷过的都城归于平静,死者尸骨入土,生者还得继续向前走,曙光洒满百废待兴的长街巷陌。旧臣却只留一纸书信,三言两语告知他们说,有事要远行,而后一消失便已近五年。   “我们一直在等他回来。”   云灼在星临身旁,望着满天繁星,视线飘向了渺远的寰宇,最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我遇到他的那一晚,城里人已经死了大半,地面腐尸气息几日不散,但他头顶当时的夜空,与今晚很像。”   “云归谷多雨,常雾气笼罩,我自幼便很少能看到这样的夜空,云归的夜空,只有一大片模糊的云。”   大概是罕见的轻松,让云灼露出几分罕见的坦诚,星临感到格外不适应。   云灼一席话引起的怪异感,从星临心底逐渐攀升上来,这股感觉微妙而复杂,他解释不清,超出了机器人之前的情绪认知范围。   星临问道:“那为什么不回去?”   云灼皱眉,“回哪里去?”   星临道:“云归谷。”   听那危恒所言,云灼贵为云归三公子,被百般珍视着长大,又怎会在烈虹肆虐之时与平民百姓一同挤在临时收容场所里?又怎会直至现在还留在朝不保夕的日沉阁里?   大漠星空下,云灼面对星临的疑惑,想念的口吻里忽而掺杂几分切齿。   “回哪里去。”云灼说道。   既想念也切齿。   星临不懂,他看着云灼,轻轻眯了眯眼睛,陷入未解的难题。   机器人的世界一向简单而纯粹,起初是任务成功与失败,后来他觉醒自我意识,就变成更加简单的、随心所欲的两极操作,喜欢与厌恶成为丈量事物的刻度。   而云灼的情绪怎么会这么复杂而难以解读?星临心中轻叹一口气,感觉遇到了人工智能目前还无法攻克的技术难题。   “云公子可真奇怪。”星临状似无意地开口,语气似抱怨也像调侃,“既然想念云归谷,之前提起来怎么还一副恨模样?”   云灼皱眉:“想念?”   星临有模有样地复刻云灼的眼神与语气,“云归谷多雨,常雾气笼罩——唔唔唔——”   云灼利落抬手捂住星临的嘴,触到他的面颊,发觉他面上冰凉一片。   星临还穿着那身舞女装扮,夜风缭绕过他的肩颈与腰际,凉透本就温度不高的皮肤表面。   “你冷?”云灼道。   星临摇摇头,连带着云灼那只覆在他面上的手也来回摇晃。   云灼松了力度,星临抬手,将云灼的手扒拉开,嘴得了空,“刻意掩藏许久的身份被迫暴露,日沉阁明明与云归谷无关,现在要被世人视为云归谷麾下了。哪一件都不是好事,云公子又是为什么这么开心?”   星临耳朵捕捉云灼急促而渐缓的呼吸,眼睛流连云灼舒展的眉宇。以最轻微的皮肤纹路去猜测最复杂的心绪转换。   “为何你总是能猜中他人心情?”云灼笑了一声,“是会读人心吗?”   星临心想着别人的心情不行,只有你的可以。嘴上却没这样回答,“是云公子这次外露得太明显了。”   云灼睁开眼,墨蓝夜空落入他的眼睛,“闸刀落下前,是死囚最恐惧的时候,谁管落下之后呢。”   或许更像是摇摇欲坠的斜塔终于倾倒,一地断壁残垣虽说惋惜悲叹,却是终于了结了那种折磨人的心惊胆战。   可这也是一种复杂的人类情绪。星临似懂非懂,他回想自己之前那些翻来覆去的常死,觉得闸刀落下时,切入皮肉,断开骨骼,也该是很痛的。   星临理解不了云灼此刻的轻松与追思,便学着云灼仰面抵着树干的模样,将视野交予整片夜空。   大漠云层稀薄,抬头便是漫天星河撞入眼眸,明亮的、黯淡的、交织成片的、孤独茕立的,都被涂在同一抹墨蓝夜色中,星临曾穿行其中过。   星临余光偷瞄着云灼的侧脸,心想云灼今晚太像个正常人类了,情绪外显,连人类坦诚的自我表露也在刚刚出现了。   人类一向讲究礼尚往来,礼品尚且如此,微妙人情更是不用提。   人类的物质往来与情感交流,本质都是“交换”。机器人对此深信不疑。   云灼一时的表露或许是愉悦心情驱使着有感而发,星临想着自己也得有点能拿得出手的往事,说出来交换一下,才算是与云灼完成了一次有序而严谨的“情感交流”。   他将自己那些糟烂的旧事编成电子画册,在脑内反复读取,发现没什么能说得出口的。   机器人的记忆不会衰减,他在自己的运行日志里挑挑捡捡,不是浅薄的恨意,就是杀心日益加深,转换为日复一日的谋杀概率计算。   除了他决心杀死少将的那一刻。那是个让他开心万分的时刻。   他还记得那时星舰正航行到天鹅星系,再一次被杀死的剧痛,与舱外的一束璀璨星光同时传入他半残的感受器,那一瞬,他那颗机械脑袋像是突然顿悟出一股强烈欲望——抓住那束光,就算他明知道,那根本就没有任何温度。   发出那束光的星体,那时在舱外,此时悬挂天边,亮得出奇。   机器人坐在树下突发奇想,突然蹦出一句,“云公子,你看那里。”   星临伸着手指,以自己机生特殊时刻来做交换筹码,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正在践行人类最烂俗的浪漫桥段。   因为在他的认知中,自己如若不是被安排到少将身旁,那遍布寰宇的各类星体才是他至臻至纯的求索。   宇宙星体,是星际探索型机器人机生最有意义的话题。拿出来做情感表露的交换,星临不禁在心底夸赞自己的诚意。   云灼循着星临指尖方向望去。   枝叶缝隙里,可窥见点点星光,万点银光中,有一颗琥珀色亮光独独高悬,若是看得再仔细些,再耐心些,能看到那琥珀色星星旁的莹莹蓝光,是另一颗蓝色伴星与其相依。   星临目光定在那处,远超于人类的视力,让他将这颜色对比鲜明的两颗星看得十分明晰。   “公子知道辇道增七吗?”星临道,“它肉眼看上去是一颗单独的星,实则是颜色鲜明各异的两颗星,一蓝一黄。今日晴朗夜色,恰巧能看到双星凌空。你看,就在那里!”   云灼也看着那处,“虽说在地面上看,辇道增七的两颗星紧紧相依,但在真实寰宇中,它们之间相隔数十万载的距离。”   星临蔫了,“原来公子早就有所耳闻。”   云灼道:“传说是一对有情人生前历经百般困苦,仍没能相守一生,死后便化作了这天上的双星。”   “……?”星临微微僵住。   云灼轻咳一声,“老阁主讲给我听过。”   星临:“……”   云灼转过头,眼神不善,“怎么不说话了?”   星临忙道:“在听在听。”   当然听到了。   可星临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   实在不好意思,机器连不上人类的浪漫情怀频道。辇道增七是个美丽的双星系统,也意外地恰好能在这里肉眼可见,可什么古老传说,什么有情人,在他眼里,都是人类强加的无聊幻想而已。   我可在那两颗星之间做了个特别明智的决定,星临想说的是这个。不是想听一个心智健全的人类幼崽都不一定相信的传说故事。   星临在心里连叹三口气,口中却赞叹得毫不吝啬,“这传说真是浪漫。”   他虽然不屑着人类对星体的幻想编造,但他却在意云灼此刻愈发外露的心绪。   此前他对云归谷的怀恋似是而非,看不分明,而此刻他能讲出传说,让星临更加确切了,云灼再怎样克制自身,与生俱来的感性本能有时还是会在他那颗百转千回的脑袋中占据上风。   星临自己行事原则确实简单,而云灼正与简单相对,他恰好是星临见过最复杂的人类,谜团缠身,心口不一,真实情绪不外显而导致他人难以投其所好。   然而今夜,让星临窥探到云灼的一丝内里,这打消了他此前束手束脚的一股疑虑。   云灼再怎样复杂,也是一个人类。   而人类,千千万万个都是同样辗转一生,又有哪个能拒绝快乐和爱呢?   想到这里,星临面上不可自遏地露出几丝浅淡的笑意,夜色凉如水,映不亮他的眼底,更映不亮他暗藏的不怀好意。   一阵夜风抚过,轻佻地将他衣衫上红纱扬起,蹭过星临冰凉的指尖,他想起自己在偃人集市的暗巷中,被云灼拥住时的场景,那时云灼手臂环着他的肩,指尖隔着薄薄一层衣料,抵住他的肩胛骨——   那时锣鼓喧天的心跳声与攀升的激素指数,就已经初露端倪。是他的可趁之机。   自杏雨村醒来,便是星临单方面追逐着云灼。他在千万条数据分析中计量着如何黏着,怎么操控。   但很快星临就发现并非如此,起初云灼便轻易允许他加入日沉阁,不仅仅是想要多出一人去拯救日沉阁捉襟见肘的花销,更多的是他更深层的考量。   如果幸运值是一种普泛的概率,那么它在机器人身上同样适用,比如这样的时刻。   “星临。”   云灼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星临回过神,看到了云灼分外认真的神情。   “我有一个委托,想交予你。”   夜渐深,辇道增七的双星光芒愈发明亮,云三公子的身份与日沉阁往事依旧在两人心头缭绕不去,对视的人各自心怀鬼胎,相触的视线里,弥散着虚假的平和。   星临:“公子请讲。”   云灼:“此次悬赏任务结束后,跟我回一趟云归谷。 ”   星临:“关于云归谷的委托?”   云灼:“是。”   星临:“委托人是?”   云灼:“我。”   星临:“……”   云灼移开视线,“情况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现在也不是详说这个的时候,到了云归谷之后,一切疑惑我都说与你听,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   星临毫不犹豫,“可以。”   回答速度在意料之外,云灼有些意外,“这便答应了?”   “当然。”星临挑眉,理所当然也心甘情愿,“公子所托之事,我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呢。”   当然可以。   这有什么不行。   云灼既是星临系统名义上的支配者,又是他不可或缺的移动电源。   他对云灼有所图谋,便帮云灼做事,要的是人类惯常报以的感恩,最好感激涕零到一辈子都离不开他,有所亏欠是最好的联结。   星临正想着,忽地察觉身后隐隐传来一阵微弱的痛呼声。   危正卿躺在草地上,身躯来回扭动了两下,眉头紧紧皱着,眼珠在眼皮下来回转动,像是一幅即将清醒过来的模样。   脖颈的酸麻感与面部的剧痛同时攫住了他,他四肢绵软,意识昏沉中听到有人在交谈。   有虫鸣声近在耳畔,凉风催着他清醒。   他挣扎着缓缓睁开眼睛,一张距离极尽的面庞撞入他的眼帘。   他一下子睁大了双眼,惊吓将昏沉尽数驱赶殆尽,“你……!你是何人?”   “中午不是还要我喂酒吗?这才过了……”星临直起身来,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下,“六个时辰,危老板这么快就不认识我啦?”   他声音清越得很自然,不加遮掩,能听出是一把少年的嗓音。   危正卿一阵惊悚,慌忙坐起身,用尽全身仅剩的虚弱力气,才后退几步。   星临抱着臂倚上树干,“日沉阁受托,来向危老板讨教一件事。” 第34章 义眼   危正卿道:“从未听说过日沉阁有你这号人物。”   “我新来的,”星临很坦然,“所以,麻烦危老板给个面子,危老板的问题,我都已经回答了,接下来我问一件事,希望危老板也如实回答一下。”   危正卿心生戒备,“什么事?”   星临:“听闻前段时间,危老板倒卖了一张图纸残页,上面绘制的是偃人的关节零件,那零件实在精巧异常,只可惜图纸不全,有人想知道,危老板是从何处寻来的这等宝物?”   危正卿面色一沉,“巧遇罢了,恕在下无可奉告。”   星临饶有兴味地一挑眉,“这样啊……”   危正卿看着这假舞女走到自己面前,半蹲下来,善解人意地为他整理好凌乱的衣襟,“危老板也看见了,现在呢,大晚上的,这里也没什么人烟,就算有什么声响,也不会惊动任何人。”   危正卿脑内一阵嗡鸣,“你什么意思!”   星临歪头,困惑地蹙起眉,“对啊,我什么意思呢?”   危正卿眼前身形一晃,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人的动作,下巴便受到一记重踢,剧痛瞬间灌满面部每一寸骨骼,他痛呼出声。   他倒在地上,有腥甜味道渗出齿缝。他勉力抬眼向上看。   正午时分,还是他怀中顾盼生姿的红衣美人,那滑入领口深处的醇香酒气,此刻仍在危正卿脑海中经久不散。   可现在,施暴者正俯视着他,居高临下,神色倦恹。   这张让他心生亵狎玩弄之情的脸,正在蔑视他的性命。   星临静静等到危正卿恢复神智,才再弯下腰,扯住危正卿的头发,将他整个人半提到能彼此直视的高度。   星临:“我什么意思,危老板还不清楚吗?”   此刻头皮承载着危正卿整个人的重量,不间断的疼痛使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仍不发一言。   星临:“说呀,别浪费时间。”   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突然击中了危正卿,背后也猛然间被剧痛侵袭,直到自己再次扑通一声落在地上,他才明白自己刚刚是被摔在了树干上。   力度之重,凶残至极,几乎要摔断他的脖颈。   树叶簌簌飘落,在夜色飞舞出缱绻的曲线,其中一片轻轻落在树干后的一抹白色衣袖上。   危正卿这才发现,树干后,一直还有另外一个身着白衣的人。   那人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沉静地旁观着施暴者的一切暴行。   噩梦般的黑影再次笼罩在他的上方,他转回目光,鲜血从半张的口中汩汩而出。   星临盯着那不断涌出的殷红,一抹张扬的狂热在眼底一闪而过,他牙齿轻咬住下唇,笑得一脸残忍的天真态。   这一刻,恐惧从同样剧痛的胃部上涌着钻进危正卿的喉咙。   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人分明乐在其中。如果自己不吐露实话,这人绝对会将他击打致死。   危正卿紧紧咬着后槽牙,他的舌根有些受伤,说话时疼痛不已,含糊不清,“…鹿……渊。”   话音刚落,星临的拳头在他面前精准停住,“听不清。”   危正卿吞咽下一口血水,尽量让自己口齿清晰,“鹿渊书院。”   星临的目光绕过他,落在树干后的白衣人身上。   云灼对星临点点头,“在残沙的边陲地带。”   危正卿忙附和,将在鹿渊书院因机缘巧合获得图纸的经历和盘托出,胆战心惊中,措辞错乱着坦白完毕,却见星临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睛连眨不眨,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的空洞意味。   根本揣测不出这人究竟是喜是怒。   一时之间,危正卿心神不宁地开始反思,方才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匆忙,以至于这位施暴者不甚满意。   他紧张地等待着,不放过星临面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连风吹动那纤长眼睫他都看得分明。   半晌,星临俯身,对他温声道:“早点这样不就好了,非要我浪费力气。”   只见星临的手掌在他面前展开,修长指间夹着一枚银边墨色的飞镖,利器寒光闪烁,也凉了危正卿刚刚回暖的一颗心。这人要杀人灭口。   危正卿在这一刻惊觉自己必死无疑,那刚刚升腾而起的存活希望又化作被自己吞咽下的黏腻血块,尽数转换为死亡的味道。   利器裹挟着凉风迅速袭来,他已经完全僵住——   “叮——”   动听的利器撞击声近在耳侧,他呆木地睁开眼,他还活着。   “云公子?”星临的声音带着疑惑的尾音。   云灼抬手,接住回旋的折扇,他有些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别总想着杀人。”   星临将回到指间的流星镖收回腰中,“不杀他也行,打到他失忆也可以,不然他活着回去,危恒会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不用那么麻烦,先把他带回去。”云灼走到两人身旁停住,“再说,万一危老板没说实话,让我们白跑一趟,算账也得是有债主的。”   危正卿劫后余生的心悸在胸口未散,便撞入白衣人善举之后深不可测的眼眸,他感激的话语哽在喉中,一时之间感觉自己的喘息都是这样多余。   好在熟悉的疼痛感下一刻又在后颈炸起,与正午时分突然的昏厥相同,意识不断下沉,直至让他脱离了无止境的战栗悚然。   午夜时分的残沙城,人声俱寂。   两道鬼魅一般的身影闪过街角,躲避过夜间提灯、巡逻搜查的士兵,朝着残沙城主的住处潜行而去。   叶述安此番来残沙,是代表砾城与残沙城主商讨两方的偃人商事,是残沙城的贵客,自然是与城主同住在一处。   白日明鬼宴的变故激起城中的高密度巡逻,只是城主所住之处仍保持不受惊扰的常态,包藏祸心之徒潜入眼底,到了整座城中最安全的地方。   两人一路潜行,已经轻车熟路,潜入叶述安所在的独立庭院时,发现扶木果然早已在此处等待他们。   叶述安带来的人全部退守在庭院之外,只扶木一人在深夜的院子中来回焦急踱步。   星临悄无声息地潜到扶木身后,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一下。   担忧半日的扶木其实早已神经衰弱到头晕眼花,他猛地一惊,回过头去,一张双目紧闭的方形脸庞正正出现在他眼前。   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翻出袖间匕首刺过去,却在一瞬间被人捉住手腕。   星临故作担忧的面容从危正卿身后冒出,“你做什么?云公子说了,暂时不能杀他。”   “你们终于回来了!”扶木在院落来回扫视,却不见云灼踪影,担忧神色又浮现出来,“少主呢?”   星临将危正卿倚着石凳放下,“进房见叶公子去了。”   扶木低下头,“少主他不愿见我吗?”   这咋咋呼呼的大嗓门原来也有垂头丧气的时候,星临看着好玩,“是呀,他可生气了,藏了那么久,结果为救你一下暴露了,哎,你说你,闯了这么大祸,怎么也不躲好,不怕他一怒之下暴打你吗?”   “他不会打我的,”扶木道,“他打我我还能好受些。”   星临“恩”了一声,夸道:“真有觉悟。不过在他打死你之前,你可不可以解答我一个疑惑。”   扶木心不在焉,“你说。”   星临:“你既是栖鸿人,是怎么混过进城关卡的?”   扶木双目微微大张,心中为星临早就察觉自己的身份而感到惊异,又转念一想,自己入城前的心慌如此明显,在明鬼宴上救人的动机也很好揣测,便也不再纠结于星临到底是在哪一刻确定了他是栖鸿人。   扶木轻叹出一口气,随即将杏色衣袖挽起,露出覆在小臂上的纯黑手套。   紧接着,黑色手套也缓缓褪下,深褐色的皮肤暴露出来,准确的说,该是义肢的木质表面暴露在星临的眼底。   星临抬眼看了扶木一眼。   扶木也不说话,手上不停,将另一只手套也褪下,同样的木头质地被月光照耀。   接下来,扶木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举动——   ——他抬起木手,扣住自己右眼眼眶,木色指尖探入那只湛蓝色的眼睛,随即一低头,再次摊开手时,掌心赫然一颗眼珠,在月光中泛着灿若琉璃的光芒,而他右眼眼眶处的皮肤凹陷下去,里面空空荡荡。   星临被那颗湛蓝眼珠夺去了注意,“所以,你也是偃人?”   扶木敛着眉目,他安静下来的时候,能看出长相清秀到有些孩子气,右眼的凹陷让人感到分外残缺。   “算是,”扶木道,“栖鸿山庄的鸿雁刺青位于腕际,而我早已失去自己的手臂,自然也没有了身份标识,想要混入城中,是轻而易举的事。”   星临:“那你的腿该不会?”   扶木拽起裤腿,露出相同两抹木色,“也是。”   星临内心越发疑惑,按云灼所说,凡是偃人都会神智有损,婆婆的那副模样才是偃人的正常状态,他便问道:“偃人都神智有损,你好像还没到那个程度?”   这句话听起来奇怪,扶木一只眼警惕地瞪星临,“这句话为什么是个问句?!” 第35章 薄膜   “我不是那个意思,”星临从容地轻摁耳侧,“你小点声,夜深人静的。所以为什么偃人都傻,独独你不傻?”   扶木看起来有些低落,“偃人神智有损,是因为烈虹疫病损伤了他们的脑部,所以就算后来以义肢健全身体,神智损伤也是不可逆转的。”   “而我能操控木傀儡,是扛过烈虹,获取了特异能力的那类人。”他的声音也跟着低了,“烈虹并没有对我的躯体和神智造成任何损伤。”   星临听懂了扶木的意思。   烈虹并没有对我的躯体造成任何损伤。   扶木没有宣之于口的潜台词,他的重伤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星临敛起所有玩笑意味,看着扶木将那颗湛蓝义眼熟练地装回眼眶,“是在烈虹疫病爆发之前?”   “之前。”   初闻世人口中相传的日沉阁偃师,是神乎其神的偃术天才,后来加入日沉阁近看,才发现是个喜欢一惊一乍的大嗓门,而在残沙城的这一个月夜,星临又从扶木身上寻到那些触目惊心的过往痕迹。   扶木在疫病侵袭大地之前,便已经四肢俱断、失去右眼,一具血肉之躯被摧残到失去完整性,以至于在烈虹这样的灾祸之后,他被划分成依靠义肢才能继续苟活的劣等偃人,靠偃师特有的衣物遮掩自身残缺,而那漂亮得过分的义眼却时常显示出他的不同寻常。   扶木敛着眉目,将衣袖整理好,对于过往,他不多说一个字。   “残沙城若是抓住栖鸿人,必然会施以血鹰刑,”星临脑内罕见地乱,“你身为栖鸿人,对此早已心知肚明,那你为什么非要跟过来?那纸残页就这么重要?”   “重要。”扶木道,“当然重要。现在偃人使用的义肢,需要用蓝茄花汁在关节处做润滑,是义肢制造中不可或缺的一道工序。但蓝茄花中含有微量毒素,会缓慢侵入体内,我活不久,婆婆也活不久,那些不被当成人来看的偃人,死得更快。”   “可是那图纸上的零件,”扶木突然抬起头来,一把握住星临的肩头,“是可以不使用蓝茄花汁的。”   大漠的夜,月光慷慨,很难说这一刻星临在扶木眼中看到的光亮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只觉得这个人类的思绪好像已经不在这方院落,而是在飞去了将来,人类的想象力何其强大,只一张残缺的图纸,扶木就已经开始不停搭建一个美好而具象的以后,在那里,没有四肢残损的苟且偷生,没有为求完整的慢性自杀,尊严与生命可以并存。只要完整的图纸。   谈起这些扶木便手舞足蹈、喋喋不休,星临试图抛却现实中的所有阻碍因素,跟上扶木幻想的思路,但扶木说了很多,他看月还是月,听着幻想,深觉那只是幻想。   “你是不是不信我?”   星临其实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可扶木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对方的质疑,他的脸一下垮了下来,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我也不是完全不切实际的,”扶木道,“等到补全残页,制出零件,我先在自己身上试验过后,保证它的安全性,大家说不定就会认可这全新的零件,当然前提是要先补全残页。”   说到这里,扶木看向倚靠着石凳昏迷的危正卿,“只要从他嘴里问出残页的来处。”   “鹿渊书院。”星临道,“他已经说了。”   扶木一愣,表情变得些许复杂起来,“……怪不得。”   星临道:"什么意思?"   扶木道:"到了你便明白了,我们很快就启程。"   星临看了眼地上的危正卿,"那他怎么处理?"   扶木心思已经飘了,"叶公子会帮忙的。"   星临想了想,道:"叶公子真是神通广大。"   寻沧旧都处理麻烦是叶述安,云灼与叶述安在收容司一见,唐元白尸体自此不知所踪,此时他们身处远在千里之外的残沙城,把身份高贵的残沙亲族绑了盘问,后续事宜仍可放心交予叶述安,一位收容司司主,究竟可以手眼通天到什么地步?   扶木点点头,"自然神通广大啊,他可是砾城二城主。"   砾城。天冬口中的四大势力有三,原来一直就在身边。失去刺青而无法佐证身份的扶木,只字不提自己在栖鸿山庄的过往,声名狼藉的日沉阁主云灼,家乡是恶名更甚的云归谷,就连温和待人的叶公子背后靠着的,也是一整个砾城势力。   不同于栖鸿山庄与残沙城世代为仇,云归谷与砾城,是世交。   星临看向庭院内的正屋,一扇窗被透出来的模糊烛光氤氲着,云灼与叶述安正在里面。   “危恒认出你了?”   叶述安放下剪烛的剪刀,烛光映出他面色凝重,“这也不能太怪扶木,要他眼睁睁看着族人被施以酷刑,也太为难他了,不过你以后确实难做,云归又不知道要被怎么编排。”   云灼垂着眼,神色看不出喜怒,“无所谓,没人在乎。”   叶述安看着云灼,"有人在乎。"   剪刀被随手放在桌上,云灼手指随意敲了几下那冰冷的金属,语气是漫不经心的平淡,"述安,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们不要管。"   云灼总是执着于在云归谷的事情上与他们划清界限,叶述安对他这种态度十分担忧,可面对挚友,叶述安总是无可奈何。   叶述安叹了一口气,"你已经很久没有回砾城了。兄长念叨你念叨了很多次,你就顺遂他的心意,今年回去和我们一起守岁,就像小时候那样,或者,蓝茄花宴你赴宴一次,行吗?"   "不去。"   "为何?”   云灼站起身来,“我们片刻后便启程,残沙城不便多留。”   “这么匆忙?”叶述安很是诧异,有些情急,“天都没亮。你刚进城就直接去了明鬼宴,接连几日都没能休息。那我不说那些了,危正卿也交由我来处理,没人会发现你们在这里,你休息好了再启程。”   云灼向着门走去,“不必担心。”   叶述安:“阿灼!”   云灼一句话没有让叶述安的担忧消减半分。   五年过去,虽然云灼的体质已与他十六岁之前大不相同,可叶述安总忘不了那些病榻之上的汗水与痛苦,偶尔他会在恍惚之间,看到那张脸上重现少年时苍白的倔强。当然,现在的更多时刻,他是不知悲喜的沉默。   云灼的手已经触及到门框,叶述安在他身后开口,被打败了的妥协口吻。   "那你千万小心。"   云灼停下脚步。   “他不是寻常人,却很会装作寻常人,”叶述安道,“这种人,很难得知他的真面目,你此番与他同行,务必小心。”   叶述安没有点明,两人却都心中了然他口中的人是谁。   屋内只点了一盏孱弱的烛灯,云灼半回过头,烛光他的侧脸上摇曳出不规则的幽微阴影。   "我知道了。"   云灼推开门,踏进满院月光中去。   扶木与星临在院内等他,地上一滩昏迷不醒的危正卿。   扶木看见云灼走来,像是被钉在原地,心中修改无数次的腹稿,字句都黏在喉咙里。   “少主……”   云灼看着扶木。   星临站在一旁,在那些欲言又止里,站成了旁观的局外人。   月光里,扶木与云灼的面孔都光影深刻。   云灼不问扶木在明鬼宴上的莽撞,扶木不提及恶名之下的云归谷,他们背后都是星临不知晓的过去,他们之间涌动的也是星临读不懂的情绪。   "对不起。"扶木蔫蔫。   云灼摇头,上一只手撸了一把扶木乱翘的头毛,报复性地揉得更乱。   “走吧,我们去鹿渊。”   扶木看到云灼笑了,他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恩!"   星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他省电待机一样杵在原地,任由自己放空。 第36章 山石   鹿渊之所以叫鹿渊,是因为这里有一道深深峡谷,谷内流水淙淙,草木茂盛,上山打猎时,鹿是最容易猎到的,原因无他,就是多。   鹿渊远去十里处,坐落着一处宁和的村镇,名为鹿渊镇。   残沙城势力边界广阔,自中心城池到边陲地带,快马加鞭也至少得七天功夫。而鹿渊镇处于残沙与栖鸿的交界处,要是赶着雨天出了南边镇口,不小心滑一跤都能滑进栖鸿山庄的地界。   地处偏僻,毗邻杂碎,没人爱来,镇中人常年不流动,镇口驿站几乎形同虚设,也就商人经过时能有些用处。   驿站旁边的客栈倒是热闹得很,可惜来吃酒做乐的也都是鹿渊本地人。   太阳将落山,麻雀在客栈的屋檐上叽叽喳喳,有人在栈内刚刚点起的烛火里喧哗。   “听说了吗?日沉阁大闹明鬼宴,只凭一个人!还全身而退!”   另一人将酒碗搁下,“一个?哪能那么玄乎!当时咱们城主也在场!哪能跑得那么容易?我听说啊,日沉阁可是用一大批木傀儡才勉强逃走的呢,那叫一个狼狈!”   “那还不是被日沉阁跑了!”   酒水下肚,吆吆喝喝着,风将酒香气送出很远,浅淡地飘散至镇外。   镇外不远的树林中。   一辆牛车由远及近而来,车板上坐着个黑衣人,手中随意地扯着缰绳。   昨晚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林中道路泥泞,蓄着雨水的泥坑大大小小遍地可见。车轮在泥坑中驰过,狠狠颠簸了一下,溅起无数泥点,滑腻腻地糊上轮轴。   黑衣人不甚在意,手中缰绳扯得依然散漫。   后面板车上,有人被颠醒了,皱着眉头坐起身来,异色双瞳微微眯着,尚在迷迷糊糊。   “这天都快黑了……”扶木看了眼天色,又看向黑色背影,“你赶了一天一夜了,歇会儿吧,换我来。”   “不用,马上就到了。”星临头也不回。   扶木在板车上来了段震颤的膝行,终于爬到前段与星临并肩坐。   此时,一阵微风迎面吹拂而来,携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酒香。   “好像确实不远了,”扶木摸摸肚子,“我都快要饿死了。你都不累的吗?这都第五天了,你看少主都累了,你怎么还这么精神。”   “我累啊,”星临回头飞快地扫一眼身后,“累死了。”   两人背后的板车上,铺着很厚的一层稻草,入目皆是杂乱的枯黄,其中,云灼神情平静地阖着双目,呼吸绵长。他仍是一袭白衣,卧在铺满稻草的板车上,如同一片明月清辉大方地惠泽了这块凡间硬木板。   他们日夜兼程飞快赶路,一路上马车换马,三匹好马又在上一个村的老大爷那里换成牛车,星临觉得这买卖亏本得很,但见云灼和扶木根本不在乎,他也就没多说什么。这少说得七天的路程被他们缩短至五天,但代价便是疲惫伴着睡意不停地侵袭着人类大脑,扶木与云灼时常困倦,星临也得时不时装出一副困得要死的模样,然后在板车上佯装入眠,实则待机无聊半天。   好在此刻透过林叶缝隙,已经能隐隐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小镇。   扶木欣喜握拳,诉说自己的雄心壮志,“等一会儿到了,我先大吃一顿,然后立刻去睡觉!”   星临眼也不眨,随口敷衍,“好耶好耶。”   突然,“咯噔”一声,板车又一下剧烈颠簸,车轮又不知压过了哪颗山石。   扶木的身体跟着板车猛地摇晃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看着一旁地上的黄土泥潭惊魂不定,“慢一点慢一点,我差点一头栽进泥里!”   他话还没说完,一连串剧烈的颠簸倏地袭来,车轮被嶙峋的山石连续撞击。   板车起伏得过于厉害,星临不得不立刻收紧手中的缰绳。   他收得太急太猛,本就不稳的板车毫无预兆地停下时,右侧车轮又被一块作恶多端的石头高高翘起——   ——刹那间,板车颠簸着右侧腾空,近乎马上要侧翻,车轮甩出的泥点落在星临的衣摆上。   他面无表情地手忙脚乱,在扶木的惊呼中费了好大力气才堪堪稳住牛车。   身后右侧车轮刚刚安然落地,星临还没呼出一口气,下一秒,他就听见“噗通”一声。   这一声比落水声含蓄,比落地声清脆,像是有一颗水灵的大白菜,被狠狠掼进泥地里。   星临扯动缰绳的手僵住,他一寸一寸、缓慢地转过头,和扶木来了场沉默持久的对视。   半晌,他掠过扶木似是而非的鄙视眼神,看向背后。   车板上的稻草只剩一半,上面空空如也。   距板车不远处的泥坑里,清辉明月浸在其中,云灼坐起身来,下颚上有泥浆滴落,白衣更是惨不忍睹,脸上的神情像是要杀十个人才能尽兴。   星临一边尽力压着不由自主上扬的嘴角,一边不合时宜地想到花生酱蘸料的色泽,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这种调味品,他还没尝过味道,没有就太可惜了。   他余光扫到扶木憋到面有菜色,一时半会也开不了口,他只得硬着头皮干笑两声,“看来公子是真的累了,醒得不太及时。”   云灼向着星临,远远地伸出手。   星临心领神会,立刻翻身下车,心里默念别生气别生气。   旁边扶木也跟着动作,两条狗腿子很快就跑到泥潭边。   星临伸手,握上那只落入凡间尘泥土的手,云灼回握住他,十指滑腻相触,他刚要用力将云灼拉起来,就捕捉到云灼眼角阴影处的那丝戾气,不详预感瞬间窜上他心头。   下一秒,一股力量将他猛地拉下去。   他毫无准备,不可逆转地向泥潭中倒去,倒下的短短瞬间,星临眼疾手快往旁边一捞,混乱中抓住了扶木的衣襟。   “诶!”   扶木猝不及防地被牵扯上,反应过来想要推开星临的魔爪已经来不及了,两人推搡着,还是一同跌进泥潭。   泥浆顺着领口钻进星临的衣衫内,温度带着暮色的凉意,好在他的脸幸免遇难,还勉强是个白净模样。   “我的眼!”扶木一脸泥浆,大喊道,右眼眼眶空荡。   他在泥水里慌忙摸索。   星临见状,突然有点担心泥浆顺着洞灌进这木头人的脑子里。   他将眼睛轻阖,再次睁开时,眼前的视野底色已转换为冷感的墨蓝,他在坑底仔细扫视着,不出片刻,果不其然在坑底边角处看到一个泛着澄黄亮光的球状物体。   他抬脚在泥水中趟过,到边角处,将双手浸入泥中,将那醒目的澄黄色球体托起,一把抛给扶木,“给。”   扶木又被义眼甩了一脸泥点子,他伸手接住,熟练地装回眼眶,抬起头来,“好了吗?”   星临认真看了看,装得很正,但很脏,他看着一行花生酱从扶木右眼眼眶滑下,观感实在怪异。   星临严肃道:“没有任何问题。”   扶木:“我觉得,还有个问题。”   星临无语,“要不先上去再说?”   眼前一块黑影飞速袭来,啪地一声落在星临脸上,唯一干净的面部也遭难。   “可恶。”扶木收回甩出泥巴的手,“就现在说。为什么拉我下来!”   泥巴顺着星临的脸缓缓滑下,他面上一朵绽开的褐黄色轮廓。   他心里不断地念:人类真是斤斤计较不知好歹不懂感恩,眼眶里的球捂热了吗就向帮你找回眼球的人甩泥。他表面却不发一言。   他吐出一口泥,呲牙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双手再次浸入泥水中。   扶木还没看清星临的动作,脸就被泥巴击中,跟他击中星临的面部位置一模一样。   星临漠然扯扯嘴角,“怎么?”   机器人下手又快又狠,接连飞出两坨泥巴,都在扶木脸上溅出精彩至极的泥花。   木头人面目狰狞,立刻弯腰又捞起一把。   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消失在林中。   莫名其妙遭到无妄之灾的泥巴们在空中飞来飞去,有一块准星太差,击中一旁树干,惊起树上一窝黄雀振翅,斜穿树冠,飞向空中。   木头人和机器人在泥潭里打得有来有回。   星临旋风挥臂,甩泥的百忙之中无意间瞥到,一道沾了泥的白色身影,靠在板车旁,施施然抱着臂,好整以暇地观赏着泥潭里的一对一互殴,嘴角好像还擒着抹该死的笑。   鹿渊镇内。   客栈中,关于日沉阁大闹明鬼宴的争论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   “你们瞎说什么呢!听我这靠谱的,我侄儿是宴会侍卫,他说啊,日沉阁也就去了三个人!两男一女!”   领桌阴阳怪气道:“嗬!还宴会侍卫?那我儿子还是城主亲卫呢!吹牛谁不会啊。”   “诶你别不信,我跟你说,咱们可得小心点,听说那女的可怕得很!来无影,去无踪,都能把刀子架在城主脖子上。”   “这我也听说了!应该是真的。城主好像还见了血。”   大堂内一阵嘘声,众人一时之间讶然不语。   半晌才一道声音弱弱质疑,“编的吧,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可是日沉阁的人!谁知道那是一群什么样的怪人!”   客栈老板坐在柜台后边,耳朵听着酒客们津津乐道的谈资,手中记账的笔也不停。   突然隐隐听到叩门声,他抬头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位白衣人立在客栈门口处。   堂内唾沫横飞,酒客们正在兴头上,十分嘈杂,老板放下手中笔,走出门。   “这位客官,您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他问道。   走近了看得清楚,这白衣人的身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泥浆,活像是在泥坑里滚过一遭,但方才远看,还以为是这位翩翩公子穿了件布满绣纹的轻袍。   “住店,三间房。”白衣人从容说道,“劳烦多备些热水。”   老板:“三间?”   老板疑惑地向白衣人身旁张望。   这才发现,白衣人身后的夜色里,站着两个彻头彻尾的泥人,迎着月色泛着水光,触感该是十分滑润。   作者有话说:   日沉阁の玩屎归来三人组 第37章 观礼   扶木“到了之后立刻大吃一顿”的心愿并没有达成,鉴于他在路上大吃了一斤泥巴,三人光是洗漱清理身上的脏污就花了很长时间,扶木和星临花的时间尤其长,等星临热气腾腾从第五桶洗澡水里出来时,已经是下半夜了。   星临站在木屏风前,伸手从上面拿过提前吩咐伙计准备好的新单衣。   衣料入手,布质的质感有些粗糙,不过看这小镇也不像是能轻易买到上好成衣的地方。   样式简单的单衣披上肩头,星临的皮肤被水泡得泛粉而起皱。   他是星际时代的人类手中的登峰造极之作——仅仅从皮肤细节便可窥见一斑——皮肤表层仿生程度极高,细腻到纤毫毕现,而且熔点高,导电性能良好,受到损坏也能自动修复,以现在这个世界的人的视角来看,他确实是个烧不着、电不坏,还能自愈的怪物。   设计者永远不会想到,这层耐用的皮肤,在这个充斥着泥土味道的夜晚,起到了让他不会洗破皮的作用。   他想到之前同样被泥浆裹身、面目都认不出的扶木。   星临心想那个木头人必定会洗秃噜皮,而且饥肠辘辘入睡。当机器人真好。   他边想边穿好衣服步至床榻,心满意足地躺下,他沐浴过后的温度还未散尽,白气缭绕着升起,而后散尽在黑暗里。   初到鹿渊镇的夜晚,已经被挥霍大半,无聊的待机中,很快便迎来第一缕攀入窗框的破晓微光。   照常说食客汇聚的客栈大堂向来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星临初来乍到鹿渊镇,第一手消息也打算从这里得到。   他在楼下大堂内点了顿早点,没曾想,白粥见了底,酥饼只剩渣,也不见半个客人的影子。起初他还以为是人类惰性使然,耐心地在一根板凳上将瓜子嗑到正午时分,客栈仍然没有来客,大堂里只有老板和伙计冷冷清清的身影。   星临托着腮百般无聊,用瓜子壳在桌子上摆云灼的脸,想着其他人类怎么回事,他暂且不管,但楼上那两个也睡了太久了吧。   他眼睛转动着,盯上了柜台后面奋笔疾书的客栈老板,“老板,今日这大堂怎么这么冷清?我昨晚看着,生意分明红火到不行,连个空位置都没有。”   客栈老板面貌斯文,听见这坐了半日的客人终于有了点声响,搁下笔,抬头望过来,“这位公子,您是外乡人吧。”   外乡人。   又是这个措辞,残沙人仿佛格外在意这个。   星临乱扯,“正是,与两位兄弟经商偶经此地,初来乍到,很不熟悉。”   “一眼就能看出来!”老板道,“今天我们镇长的长子娶亲,早在半月前,就知会全镇百姓今日前去观礼,大家都去凑热闹哩。有喜酒宴席吃,谁还来吃这寻常酒啊。”   星临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那我这外乡人,也可以去观礼沾个喜气吗?”   老板道:“当然当然,镇长想要人越多越好,要是有别地客人送祝福,他必然喜出望外。”   “那老板您怎么没去呢?”星临道。   老板叹了口气,“我去啊,记完这几笔账就去。”   星临露出惯常的诚挚笑容,“人生地不熟,一会和老板一同前去,您介意吗?”   “您这是哪里的话,这有什么介意——”   老板话没说完,星临就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关门声。   随之,木地板的吱呀声轻微响起。   他看向楼梯处,崭新的洁白衣角出现在视野中,随即是衣袂与宽袖,处处细节都一尘不染地与眉眼相衬。   星临仰着脸,向着云灼开口问道:“云公子,成亲,去吗?”   云灼下楼脚步微顿。   星临将自己与老板的对话告知云灼,弦外之音暗示前去观礼的潜在目的。   云灼心领神会,面色如常地与老板闲聊起来。   正午日头渐斜,在星临耐心告竭,上楼成功捶醒扶木之后,老板那本厚厚账簿也暂且合上,三人终于跟随老板成功踏上前往观礼的路。   镇长的住处在鹿渊镇的另一头,远远地就听见笑闹交谈声。   沿路礼炮彩带遍地,鞭炮炸开的红皮也落在其中,多种色彩喜气洋洋地装点着镇子。鹿渊镇的建筑多是竹制的屋宅小院,就算是镇长住的宅子也不大,喜宴都摆到了街上来。   三人踏入这场全镇共乐的喜事,恰逢吉时。   赞礼者高声一喊,“吉时已到。见礼——奏乐——”   镇民熙熙攘攘地涌过来,层层围着杨柳树下的新郎与新娘。   鹿渊镇的婚俗与别地迥异。新娘凤冠霞帔,却没有红盖头,云霞五彩帔肩衬得女子面庞艳若桃李。通往新郎身旁,红色布毯铺就的路上,有一只炽焰燃烧的火盆,新娘合着乐声轻唱着一支曲子,词用的是当地语言,咬字中有一种特别的韵味。曲调起伏中裙角摆动,新娘跨过炽焰,步至新郎身旁。   她的歌声始终轻,却是分外认真,那调子有些沉郁,却万分深情。   观礼人群中,云灼被迫与人接踵摩肩,他被挤其中,像颗嵌在凹凸石砖上的白米粒,曲子最后一个尾音飘散着结束,道贺声与鼓掌声在耳畔齐飞,而他兴致缺缺。   他在拥挤中转过头。   意料之中,身后扶木一脸向往与喜悦,他投入地看着夫妻对拜,眼中隐隐含泪,十分感动,正在大力鼓掌。   意料之外,发现本该在身侧的黑衣少年已经不知所踪——星临不见了。   “扶木。”云灼叫道。   鹿渊镇新晋优秀镇民鼓掌太过投入,观礼观得十分忘我,一时间没听见自家少主的呼喊。   云灼错身到扶木身旁按上他的肩。   扶木转过头看他,这才如梦初醒,“怎么了少主?”   云灼问道:“星临呢?”   扶木下意识地向一旁扭头,“他不就在——”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侧那个欠揍的混蛋已然被一位白发老妪取代。   这位白发婆婆和扶木乍一对视上,露出一个同喜同喜的慈祥笑容,一颗银门牙在笑容里熠熠闪光。   扶木咧开嘴,回以一个礼貌的皮笑肉不笑,他眼皮凸凸直跳,笑完了忙环顾自身周遭。   他绝望地发现,这里甚至连一个穿黑衣的人都没有。   他扭回头,视线躲闪着云灼不怎么样的面色,弱弱道:“他刚刚还在这儿的……”   云灼也没能在人群捞出星临的身影,他心中一沉,仿佛偃人集市的情境重现,那时的星临也是这样,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霎时间,不可控的危机感伴随着记忆,在云灼脑内卷土重来:昏暗的地下集市,耳畔的恐惧叫嚣,流星镖贯穿脏器之后的鲜血飞溅,星临眸底冷彻的暗光。   “……找到他。”云灼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上,目光渐渐冷沉下来,“尽快。”   叶述安对云灼几次三番的告诫,云灼并非不放在心上,但也没有对此倾注过多的精力。因为自一开始他便对星临的危险性心知肚明,偃人集市上人质被击杀,更是将星临的不可控佐证到巅峰。叶述安无非是担心他引狼入室养虎为患,但云灼心知星临对他构不成威胁,很多时候,星临的视线甚至都会有意无意地锁定在他身上,来确保他的安危。   星临对他有所图。   所以他从不担心星临会一时兴起了结他的性命。   他担心的,是别人的性命。   扶木不知其中潜在的弯弯绕绕,但只云灼的神情便让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他方才还在我身边,这一眨眼的功夫,也走不远,肯定还在周围。”扶木嘴上这样说着,但云灼的模样实在让他有些慌张,他转身便融入人群,游鱼一般汇入汪洋,急急地摆尾,去寻那失了踪迹的同伴。   “礼成——”   赞礼者的高呼又响起,笑声与鼓掌声愈发热烈。   喜悦和祝福与声浪一齐涌到顶点后,人群四散开来,云灼在渐渐宽敞的落脚缝隙里穿梭。   他辨认过酒席上一张张淳朴面孔,扫视过靠墙处三五聚堆笑闹的镇民,一无所获着,却感觉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回过头,只见一只竹筒酒杯置在他面前,握着酒杯的手指粗糙而苍老。   一个两鬓斑白的福润老人正冲着他,和善地笑着,臂弯里还夹着一只土褐色的酒坛——是鹿渊镇的镇长,刚刚位于席上的高堂。   “您就是昨晚进镇的客人吧,张老板跟我说了。公子路途劳顿,还愿意来为小儿的婚事再添喜色!多谢!多谢!”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长子的婚事,让本就精神矍铄的老人的面色又添了红润。镇长口中的“张老板”,便是那客栈老板。此处对外乡人十分热情,连镇长也要在自家喜事上亲自欢迎。   可云灼想着不知所踪的星临,几分心不在焉,却依然回礼道:“多谢招待。”   镇长爽朗地笑,“哎,太客气了!我听闻有外头的客人来,赶紧叫人拿出了这秋露白,”   他举起土褐色的酒坛,向竹杯里倾倒。   “鹿渊地处偏僻,没什么好东西,这秋露白是我珍藏数十年,也没舍得喝,今日长子喜事,又有远客道贺,一杯酒水,望公子不要嫌弃。”   竹杯被热情地塞进云灼手中。   酒水醇香,云灼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水光。   他自然地举杯至唇边,仰头的瞬间,余光里,镇长还在目光灼灼着热切地看着他。   “公子从哪里来?”镇长问道。   云灼道:“残沙城中来。”   他将酒杯交还给镇长时,杯中酒水只剩浅浅一个杯底。   镇长笑呵呵地收起酒杯,“您这相貌,不像是残沙人,故乡肯定不是在这沙洲之中吧?”   云灼背过一只手,没有否认,“于寻沧旧都出生,后又到残沙城定居。”   镇长闻言,轻轻叹气,“是因为五年前那场浩劫吧,哎,自然,自然。”   云灼道:“鹿渊镇如今一派祥和,想必浩劫未能波及此地。”   镇长笑道:“鹿渊镇没有浩劫,只有荣耀。”   云灼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不知镇长是否看见一位黑衣少年?十六七模样,个头大概矮我半头。”   镇长皱着眉头回想,额间川字纹深重,“……是跟您一起来的那位吧?我方才进院拿酒时,看见他在南边街角处。”   “多谢。”云灼道,“宾客众多,便不多占用您时间了。”   镇长摆摆手,“公子远道而来,今日请务必尽兴啊。”   云灼站在原地,目送镇长去往席中。   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宽袖边缘有一片漉湿的水渍,已经完全浸入衣料中,形成一层不起眼的深色。   鹿渊镇长的一杯秋露白,一滴没入云灼口中。   微风轻拂而过,带起霜白衣袖上的醇香气息,送入酒气弥漫的席间,欢声笑语中,无人察觉。   作者有话说:   寻物启事:本人不慎于鹿渊镇丢失机器人一只,身着黑衣,擅长假笑,十分危险。如有捡到者,请尽快与云先生联系,没有重酬。 第38章 回首   云灼携着逐渐蒸发的醇香酒气,向着南边街角走去。   估计是全镇的人都在这条街上。   桌边不只有谈笑吃酒的,有的孩童直接在桌旁的地上开始斗蛐蛐,衣裳沾了灰尘,大人们杯酒下肚,谈得是别的快意事。各玩各的,倒也其乐融融。   舞狮的男人坐在石阶上擦汗,乐师将唢呐别回腰间,双手接过喜糖。同样的喜乐挂在不同的眉宇。   云灼将形形色色的人尽收眼中,一条街将要走到底。   突然,人群中冲出一道身影,与他狠狠擦肩而过,力度大到云灼不得不注意。   下一刻,他感到掌中一阵冰冷迅速滑过——这人趁机向他手中塞了什么东西,那冰冷感觉是那人手的温度,不仅温度冰冷,这人的皮肤也崎岖不平,像是有瘢痕纵横其上。   零碎的念头,在电光火石之间一闪而过,云灼立刻转过头,那人却迅速离开了,融入人群,云灼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背影。   云灼右手握成拳,这突然被塞进的不明物体贴合上他掌心,有着干燥粗糙的触感,尖锐的边缘扎得人生疼——是一个硬纸团。   云灼没有立刻查看这手中的东西,他循着那人逃遁的方向追过去。   他视线落在那人不断远去的身影上,却见那人跑着跑着,倏地停下了步子,回过身来,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遥遥地和他相对。   可惜,一件斑驳的斗篷,将那人由头到脚掩得严严实实,一看便是有备而来。   这狂奔中的一回首,像是在久久凝视云灼,又像是在挑衅云灼去追他。   谁知云灼刚一抬脚,同一视线方向上,他的余光便扫到近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衣,纤长,正抱着一个黄褐色的坛子,立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摊前——果然如镇长所说的那般,星临在这南边街角。   云灼的视线只是错落了一瞬间,那远处顿足的神秘人便如方才突然出现一般,又蓦地转入不知哪条幽暗小巷,迅速消失了。   人头攒动着,还是一派平和喜乐的氛围,那位不速之客激起一层微弱波澜之后顷刻消逝,一切都像是云灼的幻觉,只有他手中的纸团还提醒着他,方才的事情真实发生过。   他目光转回星临身上,只见他抱着坛子在小摊前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   那是个套圈摊子,每个城镇的市集中都会有的那种摊子,花钱从小贩手中买几个廉价的细铁圈,在满地不怎么值钱的工艺品里赌运气。   只是此时眼前的这个摊子简陋得很——十来个筷子筒摆在地上,每个筒里插着一根竹筷,竹筷顶部又粘着一条细细的红纸,上面写了不同的字,都是些镇长家里厨房中的吃食糕点,例如桂花糕和酥饼之类等等,套中哪个竹筒便可领到细纸条上的那种。只是为宾客们提供点消遣,意思意思,讨点彩头罢了。   一个小孩站在摊前,他小臂上套着两个铁圈,手里拿着一个,紧紧抿着嘴,费力闭着一只眼,正瞄准最远处的那只竹筒,手中铁圈前后摆动,最后铆足了力气一扔,眼见着要套中,他狂喜地跳起来,“中了中了!!”   铁圈擦着竹筒边缘落下,恰好就差那么一丝的距离。   糖豆般跳动的小孩立马蔫了。   他一旁的妇人失笑,忙鼓励道:“这不还有两个嘛!没事,还有两次机会,来,再试试,这一把肯定能中。”   一次十个铁圈,小孩方才那是扔的第七个,全部落空,只见小孩瘪着嘴,打起精神又扔了最后两回,比那第七回 还要不靠谱。   小孩哇地一声扑进妇人的怀里,眼泪还没流出眼角,就听见身旁一道声音响起。   “我可以试一次吗?就套他刚才想要的那个。”   小孩泪眼朦胧地从母亲怀中抬起头来。   少年正含笑,看着远处那个竹筒,说出这句话的那个瞬间,那张本就看起来很善良的脸更加春风化雨光芒普照,声音也动听,看起来真像个好人。   他要帮自己套竹筒。小孩感到希望重燃,星星眼望着这位陌生哥哥。   负责看守小摊的男子笑了笑,“当然当然,”他向星临递过一把铁圈,“您数数,看是不是十个。”   星临伸手,指尖挑过一个细铁圈,“谢了,一个就行。”   他根本没有准备与瞄准,只是随手一抛,铁圈的冷光只在他手中留存一瞬。   小孩泪痕未干,屏息望着。   金属的光泽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   下一秒,就见那铁圈稳稳落地,细细的一圈金属,像是简陋的画地为牢,牢圈的正中央,是小孩梦寐以求的那只竹筒。   竹筒里那根筷子上飘扬着红布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墨黑的字——“冰糖葫芦两根。”   “耶!!!太好了!冰糖葫芦!”小孩从母亲怀里蹦出来,欢呼着抱住星临的腿,“哥哥你真好!谢谢你!!”   机器人低头看他,一脸莫名其妙,“谢我干嘛?”   小孩脸上雀跃的笑僵住,随后嘴角又开始向下,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直至男子将两根冰糖葫芦递到星临手中的时候,小孩还在眼巴巴地望着那晶莹剔透的糖球。   根据此前星临对云灼日常口味的记录与推断,各种生理指标表明,他对甜食有轻微的偏好。   只是云灼有点奇怪。星临还记忆犹新,在寻沧旧都时候,某次飙升的怒气指标,就是因为自己为他夹了一颗糖球。可能是因为云灼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吃吧,这次可以再验证一下了。   他路过这个小摊时,恰好看到那小孩在套最后一个冰糖葫芦的竹筒。   他停下脚步,心惊胆战地看完了从十个希望到十个完败的全程,心想谢天谢地这人类幼崽的命中率果然差得出奇。   他早就感到云灼在一旁,现在冰糖葫芦成功到手,他开心地转过身去,却发现不远处,云灼看向自己的表情非常复杂。   星临捏着两根糖葫芦,走到云灼身旁,将住竹签尾端一递,同时善解人意地压低声音,“公子,你的,偷偷找个小巷藏起来吃。”   “……”云灼一愣,露出一个无话可说的笑,“谢谢。”   大概是星临的错觉,总觉得这两个字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哥哥!”   星临身后,传来稚嫩童声,他回过头,见是那套圈失败十次的人类幼崽在唤他。   “怎么了?”星临转过身,问道。   小孩捧一枚铜板给他,“我想要一根!”   星临捂着糖葫芦,“不行。”   那孩子小大人似的叉腰,拖着哭腔喊道:“你觉得你这样好吗?!”   星临笑得一口白牙,“好呀。”   小孩崩溃:“两根!一根也不可以给我吗?”   星临不解:“可我们有两个人啊。”   小孩像是被抽噎梗住,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星临以为对话结束了,便转回身,想要与云灼一同去别处逛逛,谁知身后又是一声——   “哥哥!”   “又怎么了?”星临半回过头。   “你个大坏蛋!”小孩呜呜着喊。   星临:“……”   妇人忙把孩子拉回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爹昨晚就是这么说我的!”   妇人口中向着两人表达歉意,手上拉着小孩离开摊前,哭闹声拉拉扯扯着随风远去。   星临感到一阵茫然,他转回头,看到云灼正低着头,认真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他掌心一张薄薄的硬纸,上面像是有字迹。   他刚要凑过头去看上一眼,云灼便将那纸收起,对他道:“回去再看。”   星临理解地点点头。   纸张妥善收于袖中,云灼的视线落至星临手中的土褐色酒坛,“镇长给的秋露白?”他问道。   星临反复点头。   云灼神色一冷,“别喝。”   星临闻言,将酒坛倒过来,口朝下,又将上面的红布盖子揭开,一滴酒液都没有流下来。   他笑得越发乖巧,“我喝完了。”   星临抬手敲敲酒坛外壁,空荡清响在两人之间回荡,   云灼端详着星临,确定他毫无异状,才开口道:“那你还抱着个空坛做什么?”   “因为我知道,公子不想有人看见你拿着糖葫芦。”星临将酒坛又正正抱回怀中,再将那两根散发着甜香的战利品斜放到空酒坛中。   两根浅黄的竹签,尾端恰好搭在坛口,卡住,酒坛最深处到坛口的斜对角距离,正正好是第一颗糖球的顶部到竹签尾部的长度。   星临将红布盖子再次盖住坛口。一坛假冒的镇长珍藏秋露白,里面藏着两根冰糖葫芦。   “你可以这样,带回去再吃,”星临将酒坛塞到云灼怀里,“就算拿着糖葫芦招摇过市,也没人会发现了。”   “……”   云灼抓着酒坛的手指收得很紧,他盯着笑得很开心的星临,云淡风轻地问:“你醉了?”   星临一愣,诚实地道:“我没有。”   “你醉了。”云灼目光沉沉。   星临:“……你别生气。我醉了。”   作者有话说:   冰糖葫芦猎手星临:云灼!走!巷尾冰糖葫芦会晤。 第39章 夜露   云灼用眼神威胁星临改口时,完全没有料到,太阳落山后,星临就让他自食其果。   他们本来打算顺着原路返回客栈,而此刻,恰逢灯火初上,一缕黄玉般通透的光,溅碎在星临的头顶。黑发被光涂成浅栗色,一种毛茸茸的温暖。   星临不肯撒手。一棵柳树干已经被他抱了半个时辰,一整个人像是被沾在树干上。   云灼思来想去,除了那坛秋露白能够酿成这样的人祸之外,没有别的可能,总不能是星临不在他眼皮底下的时候被人锤击过脑袋,他检查过了,并没有伤口,虽然说星临现在的表现十分相似。   “抱够了吗?可以回去了吧。”云灼抱臂侧倚着树干,耐着性子问。   没人回应,这句话像是对柳树叶子说的。   星临明明听见了,却不理他,只是手指微动,指尖描摹着树皮凹凸的轮廓,他神色恹恹,没太有精神,眼底一片混乱的迷茫。他信息延迟接收,也延迟处理,过了片刻,才抠着树皮吐出四个字,“我不回去。”   柳树一旁,是一道翠竹编成的长长篱笆。   五六个乞丐一人守着一只破碗,衣衫褴褛地在篱笆前倚成一排。今日镇长喜宴,几乎全镇人都去了那处,没有路人经过,他们无饭可讨,无言地望着不远处的对峙。   云灼恰好背对乞丐们,强忍着背后目光,冷冷看着咬定柳树不放松的星临,“那我走了。”   无辜树皮持续被抠,星临依然爱搭不理,场面又是一阵长久且无聊的沉默。   没想到竟是最靠街角的乞丐率先忍不住了,他肚子一阵叽里咕噜乱叫,饥饿感来势汹涌,他想着去镇长家喜宴瞧上一眼,这么大的喜事,准有点好东西剩下,他怂恿起身边一人,与他大着胆子一同去镇长家碰碰运气。   等到两个乞丐彻底消失在街角,星临才像是清醒了一点,他转动眼睛和云灼对视上。   “好,我们回去。”星临顿悟得莫名其妙,突然就撒开手,放过了那棵无辜的树,人类酿造的酒水对系统造成的干扰仿佛失效了一瞬,他说走就走,非常利落,转身就向乞丐离开的街角奔去。   疯狗移速跑了一半,街角就在眼前,突然,星临感到脖颈被狠狠勒住。   他回过头,只见云灼一只手从容地拎着他的后领,眼里盈着点光,像是同情的模样。   云灼的扇柄指着自己的背后,“反了,客栈向那边走。”   星临皱着脸,费力吞咽了一下。得益于他那不同寻常的痛觉阈限,就算是衣领勒着脖颈这种力度,也让他感觉难以忍受。   疼痛常常会与愤怒联动,他转过身,咬字依然清晰,却很重,像是在赌气,“我好累。回不去了。”   “……”云灼眯了眯眼。   星临语气带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的软,“背我。”   一旁乞丐视线齐刷刷投来。   “做梦。”云灼被看得恼火,光速拒绝。   星临光速变回了那副恹恹神情,低垂着脑袋,头顶的发旋都在传递出一股灰色的沮丧。   他脚边,地上孤零零一只破碗,暂时失去主人的看顾,别的破口碗都在主人脏乎乎的手中,只有它在渐起的夜风中沾着尘土无依无靠。   这只破口碗被星临定定地看着。   下一秒,它被捞起。   云灼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的领口倏地被挣脱开,他低头一看,只见星临双手捧着一只破口碗加入了乞丐蹲坐的队伍。   只见那新鲜的小叫花子伸出两指,可怜兮兮地夹着云灼的衣角向下扯。   星临仰脸看他,“呜呜呜这位公子赏点吃的吧,饿了三天了。”   云灼看了一眼其他乞丐,“……”   这一刻,云灼是真的先想走了。   星临皱着鼻子,眉眼耷拉着,捧碗的手哆哆嗦嗦,虽然他衣衫并不破烂,脸上也没有半点灰,偏偏硬是凭着对乞讨动作的精髓提炼,生出一股子极具感染力的穷苦气。   这一下子杀了云灼一个措手不及,星临醉酒时仍不失半分模仿天赋,成功让云灼在一瞬间走投无路。   机器人垂下一滴鳄鱼泪,“好饿好饿呜呜呜……”   “……”云灼如临大敌。   “嗷呜呜呜呜!!”   眼见星临马上要哭出狗叫声,云灼一把拽起地上的小叫花子,立刻背上身,趁着夜色渐深,还不算丢太多人,他背着星临踏上回客栈的路,选了一条最为曲折弯拐的野路,虽然路程绕远了些,但有池塘蛙鸣,有草丛萤火,而且少有人走。   人少是最重要的,这样,后背长了个张牙舞爪的人形怪物的画面就不会惊到淳朴的镇民们。   星临伏在云灼的背上,完全不是他自己口中说的累模样。   他的手在云灼脸上胡摸乱蹭,时不时地遮挡视线,云灼一个暴躁就想把背上的祖宗扔进池塘,让他今晚再洗个五桶水。   或许是因为大腿上的手越收越紧,星临敏感地察觉到了危机来临,醉酒的他还是保持着见好就收的优点。   星临转而用手臂环住云灼的脖颈,看着近在咫尺的侧颜,含含糊糊地笑,“又生气了?”   这次换作云灼不理睬星临。   “别生气嘛。”星临道。   云灼脚步不停。   天际朦胧着一弯清辉,月光染遍鹿渊镇的草叶,色彩最柔软的一次涂抹,在狭长的小路上,一次无人知晓的依偎,两道相叠的影子。   轻风习习,云灼的发被向后拂起,与星临的发丝一起,在夜色中交缠着。   醉鬼伏在云灼的背上,没安静上多长时间,又突然生出来好兴致,轻声唱起一句歌——那是今天下午观礼时,从那对新娘的口中听来的——星临的嗓音如同他的眼睛一般,有着不谙世事的清澈感,曲调却是完全照搬新娘的深情。   “观礼时,便觉得这歌好听。”星临好奇问道,“可她唱的是哪里的语言?公子,你听得懂吗?”   云灼又没有回答。   星临:“公子?”   也许是醉意会传染,也许是今夜的风令人沉醉,云灼这才看过来,也不知道刚才在恍什么神。   刚才星临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唱,细听之下,又仿若按捺着一丝半缕的真心与赧然,星临只唱了零碎的一句片段,到了末处,又轻轻一转,尾音带着不知从何处窃取的温柔。   云灼道:“不想你有泪流下,染污一生。”   星临迷糊,“什么?”   云灼:“那句歌的意思。”   “不想你有泪流下,染污一生。”星临喃喃地,饶有兴趣地将一句话反复咀嚼,那声音近在耳畔,像是在认真说给云灼听。   “听起来可真浪漫,我也不想。”他道。   月光与夜,都擅长为人类制造幻梦,星临又感到云灼的手在收紧。   星临在柔软的疼痛中开口,“我知道你喜欢。”   “……喜欢什么?”云灼对星临的这句话有着反常的谨慎。   “套圈送你的冰糖葫芦啊,”星临从善如流地跳跃着话题,“这么快就不记得啦?”   云灼静了半晌,才笑了一声,却不知道究竟是在笑什么,“以后不要再送了。”   “那……下次送别的。”星临像在失落。   云灼叹气,“为什么一定要送我东西?”   星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想谢公子收留。”   云灼:“那为日沉阁做事就可以。”   “也行,什么都可以,”星临声音越来越轻,“我会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事,你不要再生气了。”   这话乍一听好像另有其意,甚至从任何一个似是而非的角度都解释得通,云灼停下脚步,侧过头,在皎白的月光中,凝视着一张安睡面孔。   星临擅长欺骗性的笑容,但在他清醒时,神情再无害,还是绷着一弦如同鹿一般的警惕。可此时的他,看上去毫无防备,脑袋枕在霜白肩头,是全副信任的姿态。   “我没生气。”   像是说给自己听,云灼抿紧嘴,感到冰糖的甜仿佛还在他的血液中流动,山楂的酸在舌根处盘踞,比他想象中的味道还要好太多。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云灼将脚步放得轻缓,一路将人背回客栈,放上床榻,柔软被褥覆上酒气沾染的身体。他站在星临的床榻边,夜越静,那歌声越在神经上拨动作响,越抵抗越逗留,他在不停歇的深情歌声中,将一张熟睡的面容看得仔细。他停在这里太久,吹灭烛光时,脊背都僵直。   云灼将房门轻合,无声地离开这间卧房。   在那几不可查的脚步彻底消失之时,床榻上的星临倏地睁开眼。   他一双眼眸清明,醉意无影无踪。   镇长心怀鬼胎,那坛秋露白里有致使人类昏睡的药物成分,机体内的蓝血会模拟人类体内的循环系统,因此那他消除药物的影响也确实消耗了不少能源,但还不至于那么长时间。   自云灼收紧十指,他皮肉生疼的那一刻,他便惊醒了个彻底。再晚一些,恐怕云灼就要将他扔进路旁的池塘,他可不想再洗一次五桶水的澡。   这一次收获颇丰。不仅是云灼的心跳频率和飙升的多巴胺指数被尽数佐证,那时他就伏在云灼背上,隔着人类温热的血肉与骨骼,他完全能感受到,那颗鼓噪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心。   他与云灼,机器与人类,究竟谁才是支配者,谁又能操控谁。   星临无声地笑,他看着涂在地面上的月光,那颜色与云灼的外袍如出一辙,霜白映入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通透到无情。   星临本质是玻璃橱窗里陈列的精美商品,若是云灼此刻得知真相,也无法批判星临到底有几分真心与真情,就像某句陈词滥调所讽刺的那般——你无法去评价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月光踏过瓦砾屋顶,洒在沉默竹篱,无差别地照亮世间,莫测的人在纷乱心绪中睡去,行骗的机器清醒等天明。   机器人眼神空洞地盯镀着月光的窗棂,在虫鸣星移中估算着时间,等待着那一个恰当的时刻。毕竟维持机体运转是机器人生存的第一要义。   在漫长的夜里,世界像静止,黑暗凝滞,静寂渗透,失眠的人类容易被拉入焦躁与自怜中。   不过星临从不缺乏耐心,也不懂孤独,只是机械地待到黑夜与黎明一线之隔,便蓦地从床榻上起身,行走间悄无声息,打开房门,化作走廊中的一抹黑影。   作者有话说:   1.其实云灼和星临之间开始是一场爱情欺诈游戏,只不过可怜的机器人诈着诈着就会把自己诈进去。   2.“不想你有泪流下染污一生。”出自许志安唱的《任白》。墙裂安利,每次听都会被一种特别有力的隽永感击中到泪流呜呜呜。   3.最后终于要来说一下逃避好久的问题。就是更新频率(T△T) 事实就是我现在完全处于兼顾不了现实和虚拟的生活状态,每天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在失去意识之前码完,所以更新完全没有规律真的超级抱歉 第40章 警示   再次停下脚步时,云灼阖目的面庞就在他下垂的视线中。   如此轻易,触手可及。   房门形同虚设,就像这位古代人类对他的心防。   星临心情不错,手指覆上云灼手背,比以往轻柔更多,再用上白日观礼时在新娘举手投足中新学到的深情,目光凝在秀致眉宇,他像个深夜探情郎又不忍惊梦的痴人。   蜷曲的手指,微侧的脖颈曲线,眸光微动间的落寞情态,他模拟得很好,精巧一张皮,全是惟妙惟肖的虚情假意。   投射对象今夜的睡眠质量也较以往更差,三次翻身,多次皱眉,究竟是被陈年旧梦侵扰,还是新鲜的烦乱意绪困扰,这星临无从考证,他只能十分警惕,因为云灼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惊醒。   视线扫移驾熟就轻,类似的黑夜不断重复,云灼这张脸几乎要刻进他的机械脑袋里。   可他并不厌倦,将视线描绘轮廓当做每日任务,从纤长眼睫到挺直鼻梁,游弋过陡峭的下颚线,翻越堆叠的上好布料,最终落在相覆的两只手上——   这次有些不同。云灼一只手正半握成拳,棕黄色纸质从交叠的指间漏出一角。   星临想动手去抽,但他知道不行。以云灼现在的睡眠深度,那东西一旦离手,两人必定来上一幕惊悚的四目相对。   所以星临退求其次,他知道云灼会主动开口说。   其实,他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以及它从哪里来。   这世上或许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星临更专注于云灼。一旦云灼在物理空间中靠近他,机体对支配者的反应会使他极度敏锐地觉察到云灼的所在方位。   白天套圈摊子旁便是这样。   他面对着大片竹筒,不用转身,便知道云灼在他身后不远处,稍一侧目,便看见那突然出现的斗篷人与云灼急急擦肩,人群掩盖下的微小动作,将一棕黄色纸团塞到云灼手中。   他在脑内不断回溯那短短几帧画面,始终无法从那严实斗篷的遮盖下,捕捉到任何一丝有用信息。那神秘人缜密异常,他太好奇那纸团上到底写了什么。   萦绕不散的疑惑中,窗外夜幕逐渐被天光稀释,能量不断从相触的皮肤处传入,星临机体短暂充盈,云灼梦境即将告竭。   云灼眼睫几下轻微的颤动,星临果断收手起身,轻巧翻窗而出,离开偷窃现场只悄无声息十五步,又转身折回,落地带着能让云灼恰好听到的轻微足音,自然地由远及近,明明是重返十几秒前离开的房间,却装得像是单向新轨迹。   星临房门前站定,用着古人类的礼节,扣响这块无用的镂花糊纸厚木板。   房间中传来略带沙哑的回音,“进来。”   星临推门而入,忽然一顿。   才离开片刻而已,他却发现这房间有些不太一样了。   云灼坐在榻边,面色不善,“这么早来做什么?”   “我昨晚好像太早就睡过去,今日早早便醒了,”星临在圆凳上坐下,“想着昨天还有没解决的事,就先来找你了。”   “太早睡过去?”云灼摇头,“不,你没睡。你在路边和乞丐称兄道弟。”   “……”星临啜了一口桌上的过夜茶,苦得龇牙咧嘴,“我怎么没印象。希望没给公子丢人……这个表情,难道我还做了什么别的吗?”   伏在你背上,趴在你耳边唱情歌?   云灼说不出口的。星临心中暗笑,面上探询神色不减。   果不其然,云灼只是赏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夹杂着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不是玩的时候。”星临佯做的乖巧神色冷淡几分,“是因为这个吗?”   云灼见星临的视线落在自己右手处,便坦然将手中纸团递过去。   星临接过纸团,发觉这纸质异常地硬,纸的边缘纤薄锋利。   他小心地将硬纸团展开,听见云灼压低声音的半否定,“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星临指尖动作微顿,轻一抬眼,看见云灼勾着一抹笑,别有深意。   他一晃神,纸团在手中打了个转,纸张边缘狡猾地蹭过他的指腹,尖锐的疼痛骤起,湛蓝液体洇在皮肤表皮之下,在云灼的视觉死角里,正悄悄地顺着伤口外渗。   大脑皮层的痛意反馈此起彼伏。   星临面色如常,将拇指与食指合拢,捏住那颗湛蓝血珠。   云灼压低声音,星临也开口轻轻,“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晚就有过。”云灼道。   两人像在打装神弄鬼的哑谜,唇齿嗡动间,没有第三人能够听得清楚。   星临道:“有多少?”   云灼道:“第一晚五人。”   “现在有十七,这么早,可太勤劳了,”星临道,“我想我们还是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得好,公子觉得呢?”   方才再踏入这间房,星临便注意到一件东西。   那东西就悬挂在不远处的墙壁上,沉默地丑陋着。   是一幅画。   那一幅画绘的该是百花齐放图,只是那劣质画布凹凸不平,一缕晨光落在上头都会摔伤,笔法拙劣,成画丑陋,花瓣色彩张扬浓烈,挤满整张画布,花蕊数量也多,颜色却是无一例外都是单调的黑,如同一大片暗色孔洞,灼穿了这本就丑陋的画。   他顺着孔洞,发现一只眼睛,正直直地盯着他。   星临在对视中将视线错落开来,状似无意地看向窗外,又游离到房内,他轻轻眨眼,视野转瞬间铺上墨蓝底色,澄黄色的人形层层叠叠,轰然扎入他的眼底——   ——簇拥在那副百花齐放图之后,每一处花蕊都是一颗眼球,有的人弯着腰背,有的人抬手撑墙。隔壁一间寻不到入口的房间,小小四方天地,堪称人头攒动。   星临手上延展纸张的动作始终未停,指腹血迹未干,他不得不缓慢谨慎。   直至硬纸团终于被展平,他的视线落回自己手中。   棕黄纸张上,笔锋仓皇而潦草,墨汁淋漓溅洒,像是浓黑的血,只两个大字——   ——“快逃!”   像是一句掷地的求救,响彻耳畔。   星临皱起眉来。   颤抖的笔画像是将脱口而出的警示全部具象在纸面上。   那字本该是有秀骨的,可惜握笔人汹涌的战栗让字体几乎脱了形,横不平竖不直,星临却感觉这字体似曾相识。   笔迹书写很有力度,时间的急迫让本该凝重的线条变得飘,形成畸轻畸重的反差。淋漓的墨点,失重的字迹,那杯隔夜茶有着令人作呕的苦涩凉意,顺着喉管在星临机体内部流散开来。   他将到达鹿渊镇之后的记忆画面回溯了个遍,“这笔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字迹真的是细枝末节。   星临从记忆中捕捉出那一点蛛丝马迹:观礼树下,拥挤人群喝彩阵阵,炽焰燃烧的火盆,歌声婉转着散开,麻雀衔走桌上干果,扑棱着翅膀回到檐下泥窝,有两抹红色残影缀在余光里。   “喜联。”星临瞳孔聚焦。   云灼早已穿戴整齐,他起身打开房门,回头看着星临。   星临心领神会,跟着云灼走出房间,将那些窥视丢到身后,他们一起穿过走廊。   星临道:“镇长家门上的喜联,我在那里见过一模一样的字迹。”   云灼若有所思,“这里少有外来者,这类日常所需,一般是自给自足。若果真如你所说,这人能为镇长写喜联,说不定,便是常年住在这鹿渊镇。”   “会是公子的旧识吗?”星临奇道,“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警示我们?”   “不知。”云灼道,“找到那人问清楚便是。”   斗篷人想要他们离开鹿渊镇,云灼却反其道而行之,意图寻到人家门口想要问清根源。   星临不置可否,对于云灼与扶木而言,这一纸残页意义非凡,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纵使这看似平静的镇子中,有无数双眼睛暗中窥伺,危机不知蛰伏在何处,也已经不是离开的理由。 第41章 疯屋   星临更是不在乎危不危险,他跟在云灼身后,还没有将那下转的楼梯走到尽头,便听见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   是客栈大门就被人猛力推开。   “少主!!!”   星临停下脚木,眉头直跳,一夜不见,扶木嗓门见长。   云灼大概是终于想起,扶木已经一夜不知所踪,星临见他的身形微微顿了一下,才步下楼梯转角。   “你这是怎么了?”云灼道。   星临从云灼身后探头望,只见扶木的头发乱得像是连钻了十个狗窝,几根枯黄干草夹在发丝中,杏黄色衣衫脏乱,整个人如同一颗巨型带泥土豆。   扶木狠狠瞪了一眼探头的星临,“我昨天不是去找他了吗?”   星临复制云灼的疑惑表情,“去哪找的?是去田里刨地三尺了吗?”   扶木面对两脸问号,气势渐渐低下去,出口语句开始啜喏,“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找着找着,眼前就开始出现重影,很快就昏昏沉沉,今早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镇南头的乞丐堆里。”   他扒拉开外袍衣襟,露出的单衣还算干净洁白,可惜上面有个醒目的黑脚印,“有个乞丐昨晚丢了个碗,今早一脚把我踹醒,还骂骂咧咧!说我占他地方还偷他家当!我要他一个破碗干嘛?!”   星临总感觉这经历听起来有点熟悉,不知道扶木所说的那个碗,是不是他昨晚顺手拿走又随意丢在路边的那只。   云灼看了星临一眼。   星临一脸以假乱真的迷茫,出口却是幸灾乐祸的笑意,“然后呢然后呢?”   “我骂不过他,”扶木垂头丧气,“就买了个新碗给他。”   星临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望着面前持续泄气的可怜木头人,心中不禁开始怀疑:当时说穷凶极恶日沉阁是因为什么来着?   “镇长招待你饮酒了对吗?”云灼冷不防地问出一句。   “是。”扶木道。   云灼:“秋露白?”   扶木叹气:“是。”   云灼:“你喝了多少?”   “他热情非常,我推拒不过,就沾了一嘴唇。”扶木道,“我察觉头脑昏沉,便远离人群,向镇外走去,并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   星临饮下整坛,扶木沾唇几滴,真醉的人在街头以天为盖地为庐,人事不省之后也没人捡他回来,自个儿在镇口和乞丐们搂着睡了一宿,装醉的人反而被背回客栈塞进软乎乎的被窝。到底谁才是日沉阁努力勤勉的老员工?星临想着好像确实有点不公平,扶木要是得知实情,可能会气死在街头。   扶木道:“我醒来时,见那荒郊野岭处白骨遍地,但那些乞丐对此竟习以为常,再加上那镇长也很奇怪,这鹿渊镇恐怕另有蹊跷。”   云灼将纸团从袖中摸出,递给扶木,“也是昨日下午,人群中有人塞给我的。”   扶木接过展开,惊得整个人都精神百倍,随后反应却和云灼如出一辙。   “太奇怪了,得抓住这个人好好问问。”   要在鹿渊镇探听到为镇长写喜联的人,比星临预料的还要简单得多。   他站在鹿渊镇最宽阔的一条街上,放眼望去,各家楹联,商铺牌匾,字迹勾画收束在各个角落,完完全全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在路边随便找一个挑着扁担路过的镇民,轻易地便问出了身份。   “你说大家门口的对联啊,都是小柳写的。”   “不知道小柳是谁?……也是,忘了您是外乡人了。小柳就住在镇南边,您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在尽头拐个弯,有条不起眼的小胡同,别走岔了,就小柳一个人住在那,在胡同尾一栋小破屋里。”   “您这问得可真多,我上工都要迟了。小柳是个穷书生,没爹没娘,又读书读傻了,还好写得一手好字,镇上大伙可怜他,买点他写的对联喜字,有时也让他代写书信啥的,好让他别饿死。”   “没别的事儿了?成,那我先走了。”   “不用谢不用谢!不过您可得小心点儿,虽说这小柳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但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说那人是个疯子。”星临与云灼并肩踏入街尽头的小胡同,他将镇民的话语转述,扶木在前方已经步至胡同死路。   一座茅草屋矮墩墩地趴在胡同尽头,与整个鹿渊镇的精巧竹屋风格差距甚大,风卷起屋顶茅草,又抛回地面,一扇破败木门,歪歪斜斜地虚掩着。   “这地方真是够破,不像是有人住在里面的样子。”扶木站定在草屋前,视线顺着木门的缝隙往里钻,想要探明里面的未知情形。   星临缓缓伸出手,谨慎地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一股又酸又腥的臭味自屋内飘出,无差别地攻击在场三人的嗅觉。   星临握拳抵住鼻端,向里面望去——屋内并不阴暗,相反,因为茅草的万千缝隙透光,赋予了满屋迫不得已的明亮。   屋内角落里,有一团黑影趴在地上。   星临一时间不确定那是不是个人,那样小而蜷缩,一动不动,和茅草一个颜色,远远望过去也看不出呼吸起伏,如同一块被弃之于地的废物垃圾。   他抬脚踏进去,衣摆扫过干燥茅草,地上无数纸团,他随意捡起一张展开,墨迹张牙舞爪地挥洒在上面,一笔好字,将咆哮尖啸倾注于薄薄一张纸:“戒之!慎之!凡杀不辜者,其得不祥,鬼神之诛,若此之僭速也!”   捡起另一张,又癫狂成冷静:“吾命休矣,见有鬼神视之。”   星临一张张捡起看过去,字字句句不离鬼神与因果报应,布满缝隙的草屋,像是个被畏惧撑起的野神殿,地基是这满地的脆弱纸张。   终于临到那团黑影旁,这确实是个人,只不过由于太过瑟缩而丢弃了人的样子。   星临刚刚半蹲下来挨近,瑟缩着的黑影突然炸起。   一个人形,手肘蹭地快速爬到茅屋角落,靠着墙皮,紧紧抱住自己的膝头,是个比方才沉睡时更加瑟缩的姿势,口中高声尖叫与低声啜喏交替,“别打我!别打我。我今天有听话!我什么都没做,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   那人该是二十岁左右的模样,瘦得面颊凹陷,只剩一把骨头,分不清脸上的多种色块到底是污渍还是淤青。   星临回头看了看云灼与扶木。   云灼站在被草割裂的无数光线中,脸色不太好看,眉梢眼角带着自清晨便没再遮掩的戾气。   扶木视线落在角落那处,有些惊异。   星临起身,缓缓靠近墙角那团人影,他声音也轻缓,“小柳?放心,今天不打你,你做得很好,让我仔细看看你。”   他一步一步靠近,盯着角落中的小柳,眼睛始终大张,深色瞳孔时缩时放,唇角紧绷出僵硬夸张的弧度,竟是个略显神经质的施虐者笑容,“你送我的纸团我收到了,是想来好好谢你。”星临柔声说。   小柳像是对这种表情面孔有条件反射,他暂且放松下来,胸口深深起伏着,“好,好……”   “为什么让我们快逃?”星临趁机问。   “不是!不是我!!”   小柳陡地尖叫起来,方才短暂的几秒平静被猛然撕裂,这种撕裂感顺带着还普及到星临的耳膜。   小柳却比星临先一步捂住耳朵,他抱着头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   “啊!!!!”   星临此刻快要恨死自己那异常的痛感阈值了,疼痛过于激烈,导致他的耐心永远与疼痛感挂钩,尖锐声音造成的疼痛导致他生出一股想要拆解面前人的冲动。   他迅疾伸手,狠狠扣住小柳的手臂,强迫他抬起头。   一张涕泗横流的脸,五官皱在一起,“真不是我!!”   “为什么要逃。”星临轻轻问。   “不关我的事!是有人逼我写的!救命!那个人好可怕,他没有五官!好大的斗篷!快跑!!!好丑!好丑!救救我!救我!”小柳惊惶喊着,完全精神错乱。   喊声激动,星临手上力度也加重,“你——”   “星临!可以了,走吧。”   云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截断星临在悬崖处不断下跌的自制。   神经质的笑容转瞬消失,又覆盖上如常模样,手腕卸力,起身后也不再刻意放柔声音,“这样就够了吗?”星临转身看着云灼。   “那神秘人虽然遮得严实,但身形不至于孱弱至此。”云灼道。   扶木想不通,“有人逼他写的?如果写信人和送信人,不是同一人,只是两个字而已,用得着这样大费周章,特意找一个疯子来写吗?”   云灼欲转身离开,“他说的话不可信,在此处浪费时间无益。”   突然,角落里传出一阵笑声,引去三人注意。   扶木的表情变得看不分明,“又哭又笑,这么疯。”   小柳此前已经哭到竭力,声音被尖叫折磨到沙哑,此时笑得像只快要饿死的乌鸦,诡异又滑稽。   “还是……先走吧。”扶木收回目光,看向星临,说道。   “对啊对啊!快滚!”角落里又传来一声恶狠狠的怒吼。   “……”星临默然,对这人的情绪随机的跳跃感觉新奇。   “鹿渊书院不远,事已至此,这镇子已经不便逗留了,只歇了一天便生出这么多事,我们还是直接去那处碰碰运气……”扶木嘟嘟哝哝地走向木门方向,屋内的异味已经驯服他的嗅觉,他完全感受不到。   星临踏出草屋的时候,小柳凹陷的面颊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双年纪轻轻本该亮光充盈的眼睛,现在却是灰蒙浑浊的色泽。   直至三人踏出草屋,那疯子的声音在屋中响起最后一次。   “他写的没错。”那说话声沙哑得很低,但星临听得到,“你们确实应该赶紧逃,这座镇子的人都已经疯了。”   星临迅速回过头。   满屋被割裂的光里,小柳对他露出一个全然痴傻的笑。   今天的日头好得出奇,灼烈的阳光将大地照得惨白。   三人走在鹿渊镇的长街之上,周遭镇民攘攘经过,孩童奔跑嬉闹,一如他们初到此地之时,一派平和安宁。   茅草屋里那疯子的话语仿佛还嗡响在耳畔,和麻雀喳喳声混杂在一起。   星临没打算轻信任何人的话,毕竟街上镇民与屋中书生在互相指对方为“疯子”,他们之中疯的是谁?或许其中一人胡言乱语,或许两方都是心怀歹意。   小柳的声音逐渐在脑中平息,而耳畔的麻雀却叽喳得更加激烈,简直要到恼人的地步。   星临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庞——稚嫩,可爱,被烈日晒出两腮红晕——是昨天下午,套圈摊子前,那个索要冰糖葫芦未果、怒骂坏蛋的人类幼崽。   那小孩正与其他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成群结队,在长街旁跑闹玩耍。   小孩边笑边跑在最前方,手里握着一团模糊东西,其余人类幼崽缀在他呼喊着。   “给我给我!我也要玩!”   “慢点!!追不动啦!累死我啦!”   “别跑呀!你懂不懂分享!我们得一起玩才行!”   小孩也像是跑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好吧,我们一起玩,但还是得让我握着。”   “好好好!你握着!”稚嫩童声纷纷附和。   童真童趣,与昨日下午无异。   星临从他们一旁走过,当看清楚那小孩手中东西时,他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孩子的手很小,能握住的东西更小,毛绒绒的一团,棕褐色花羽在惨白阳光中不断颤抖,正是那愈发恼人的雀叫声来源。   孩子们快乐地围成一圈,其中一个亮出一把小刀,那是把专用于雕刻的右斜刀,木头刀柄上的裂纹从稚嫩指间暴露,倾斜的刀刃也有些钝,但足以豁开幼鸟颤抖的胸膛。   鸟叫声凄厉。   “哇!好厉害,它还能喘气耶!”   “哈哈哈哈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新鲜的血液顺着指缝趟过肉乎手腕,幼鸟悲鸣着曝尸在天真的掌心,稚嫩笑声此起彼伏,星临挪不动脚步。   灿烂阳光得此机会,全心全意青睐了那只麻雀的每一寸内脏,色彩纷呈又伴随欢声笑语,一副美丽人间相。   周遭大人忙忙碌碌,这一行径不过是孩童的寻常玩乐,不值得一刻的驻足,这种情形下,在一旁静立的星临就格外吸引孩童的瞩目。   是昨日那小孩率先发现他的,小孩从精彩的内脏尸体中抬起头,与那抢走糖葫芦的烦人哥哥再次相见。   一瞬的对视,眼眸无邪对无邪,但好像都不是真的清澈。   那小孩讨厌星临,翻着白眼吐出舌头,冲他做了个五官错位的鬼脸,便和玩伴们欢乐地跑远了。   星临看着他们的背影,惨白日光在一群孩童的身后不断放大,太阳正位在头顶,他们像是没有影子。 第42章 野径   短暂的一幕没有耽搁太久,很快星临便追上云灼与扶木的脚步。   三人出了鹿渊镇。   南边的镇口,果真如同扶木此前所说的那般,茂密高树与齐腰深草,白骨散落其中,随处可见,铺陈堆叠着,恍惚间那承载草木的土壤变成了骨白色。   云灼踏入草丛,那袭白衣几乎要融入这片骨白草丛中去,他在草木之间来回扫视,忽而俯身,拾起一根狭长肋骨,回过头向星临递来。   星临不明所以,将这根沾着云灼体温的森冷白骨紧紧握住,目光勾勒过微弯的弧度,在尾端捕捉到一圈黑色。是一根黑色细绳,缠绕捆扎在肋骨尾端,而后垂坠而下,荡在空中,沾着湿润泥土,已经腐烂大半。   星临心头一惊,目光立刻转而去寻觅丛中其它白骨。   并不是每一块白骨都会被黑色细绳缠绕。只会在个别零碎骨头的尾端寻到一抹黑色。星临穿梭其中,细细观察,发现只有肋骨的尾端才会有黑绳捆扎垂落。   星临捏住那半垂的腐烂绳子,“这些尸体,死法与那残沙城门处的相同?”   “是,血鹰。”云灼道,“不过腐烂得只剩一堆白骨,也就无法振翅了。”   这散落满地白骨,本该如同残沙城门处那一片枯叶蝴蝶一般,十二根肋骨外扒,根根肋骨被黑色细绳拴住,将尸体悬挂在这茂密高树之间。只不过鹿渊所在之地,比残沙主城的气候湿润得多,水分与蛆虫不允许这些人变成干尸,早早就将这片悬挂着的新鲜血肉吞食殆尽。   骨头失去血肉联结,经年累月日渐松脆,在某个灰色的清晨,或者浓黑的午夜,自行散架解体落入草丛。只剩尾端一圈烙骨的黑来昭示曾经的悬挂式。   “鹿渊这么边缘的地方,也热衷于血鹰刑吗?”星临将肋骨丢回地上,骨头散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道谁是谁的。   扶木从不远处草丛中冒出头来,“有的残沙人总是这样,不论他们到哪。”   “残沙城和栖鸿山庄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星临对这疑惑太久,“恨到要用这么费劲的手段来行刑。”   “不清楚,只知道从父辈开始就已经敌对,恩恩怨怨跨越百年,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了这步田地,恐怕上一辈的人也说不清。”扶木钻出草丛,冲星临招手,“边走边说,抓紧时间。”   “其实,栖鸿和残沙之间,也不是一直这般关系紧张,在五年之前,也有缓和的时候,那时大家都觉得冶炼术和偃术的结合是大势,便有一先锋者站出来,号召顺势而为,打破百年来的隔阂。就是在那段时间,第一座同时招收残沙人和栖鸿人的书院建成,就在两城势力范围的交界处,坐落在一处风景优美而静谧的峡谷内。”   “峡谷名为鹿渊,书院便也借名于此,名为鹿渊书院。”   鹿渊距镇子不远,三人沿着踩踏而出的野径,一路鸟鸣煦风,扶木谈及栖鸿山庄相关的事便停不下来,恨不得将所有细节循着时间顺序在星临脑内铺陈开来。   “你可真是对这些事了如指掌。”星临道。   “那当然。”扶木得意扬眉,“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栖鸿玩玩,那儿可跟这光秃秃沙漠不一样,白雪中有红梅点缀,很好看的!”   星临看着扶木半垂的侧脸,他这一霎间闪烁的失意,竟跨过时间,与大漠星空下,云灼那晦暗的神色有一瞬重叠。他走神在思索那些读不懂的情感,没能接住扶木的话。   三人陷入短暂的静默,远处小路上遥遥一道身影,一位中年樵夫背着木筐,悠闲地迈着步子,与三人相对而来。   他尚在远处,便扬声问道:“三位这是要去哪?”   云灼避而不答对方的问题,向前的脚步不停,“您要返回镇中?”   樵夫回道:“是啊,你们别乱走,再往前就没有人烟了,小路复杂,容易失了方向。”   云灼表情淡淡,“那就麻烦您带路了。”   四人相距只差几步,樵夫反而听不懂这白衣公子的意思了。云灼毫无预兆地抬手,在樵夫穴位轻拍两下,随意地卸去这樵夫的气力,捏住他衣领不让他倒地,“麻烦带路。鹿渊书院。”   “……”樵夫瞠目结舌。   星临在云灼身后赞道:“好人。”   樵夫在云灼手中疲软乏力,“你们去那鹿渊书院做什么?那地方早就被一把大火烧成破烂了,有什么好去的?”   云灼将那樵夫连人带筐扔进星临怀里,星临眼疾手快地稳稳接住。   他看着云灼,一阵长久怨念的无语中,星临看清了自己在日沉阁得到的是苦力职位分配,他垂眼,和怀中瑟瑟发抖的樵夫来了个颇具威胁意味的对视。   樵夫战栗,“那地方真的不好去……现在被鹿占了,人一进去,容易被追着咬……”   星临散发着寒意森森的贴心,“别担心,不会让鹿咬你的。”   “别让我去!”樵夫道,“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星临抬脚就走,哄道:“那你说说,鹿渊书院是怎么被烧的吧。”   “当然是被人烧的!而且就是被书院创建人烧的!”樵夫抓住机会。   星临转头问身旁扶木,“鹿渊书院的创建人?”   扶木一愣,扶额回想半晌,“我没听说过,只知道是一位残沙城的顶级偃师,他的真实名姓并未传扬。”   星临看向云灼。   云灼也摇头。   樵夫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如同被点燃的火药信子,在星临怀中跃跃欲试,“我知道我知道!好像姓闻,是个残沙人少有的风雅名字,好像叫折什么东西来着……想起来了!叫闻折竹!”   如同猝不及防的一记重锤,将三人同时震在原地。   扶木不可置信,“闻叔?”   一张蓄着络腮胡的英气面容蓦地闯入星临脑海,那沉甸甸的钱袋重量,与充斥着尴尬的日沉阁院落,仍活跃在他记忆中某个角落。   扶木明显是着急了,转到星临面前,一把揪住那樵夫的衣领,硬逼着他仰头。   “你胡说什么!”扶木不可置信,星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语气,“闻折竹一把火烧了自己建立的鹿渊书院?!”   “是……是啊,你去镇上问问,我可没撒谎!”樵夫强撑气势。   “不可能!”扶木心绪极度混乱,自言自语困惑不停,“闻叔为什么要这么做?……怪不得!怪不得他能教给我那么精妙的偃术,怪不得他只字不提从前,怪不得……他从不踏足残沙地界……”   “少主!一直以来,这些你都知道吗?”他猛地抬头,看向云灼。   云灼的惊异之色尚未消退,“我只知他是残沙人,但从不知道,他就是建立书院的那位偃师。”   星临目睹一切,心想日沉阁在世人口中有那么多不着调的传闻,但那句“日沉阁不问来历”倒是真的。   五年朝夕相处,并肩作战托付生死,却无人知晓云灼便是云归三公子,就连阁中唯一的长辈,做过惊天动地的事,大家也不曾知晓。扶木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闻叔”是残沙人。   “你们认识那闻折竹?是来鹿渊找他的吗?”樵夫猜测他们的意思,急急开口,“别去了!他早死啦!他一把火烧了书院也烧死了自己,听说连灰都不剩!”   扶木惊疑不定:“别废话!带路!我不管你们这群人到底在打什么鬼算盘,带路到鹿渊书院,我就放过你!”   “不……那地方真不能去!”樵夫依然不情愿,被星临钳着后颈还在挣扎。   星临感受着自己过度使用力气而不断减少的能量,这五大三粗的樵夫挂在他身上心里也没点数。   他见这人始终不肯配合,忍无可忍,“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去?你是在害怕吗?”他温柔可亲地劝,“答应吧,那里再可怕,也比现在死了好。”   “……”那樵夫遍体生寒,一双吊梢三白眼艰难地转了转,终于认清这拿捏自己要害的少年也着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几番掂量,终于认清了形势,眼珠转了个方向,“往那边走,正路已经被堵死了,得走小道绕进去。”   鹿渊无愧于它的名字。   踏入峡谷,目之所见尽是鸟语花香,溪流潺潺而过,鹿角在树丛中稍纵即逝。   这书院的选址,必定是费了巨大心力,此地幽静且景色美丽,位于栖鸿和残沙的交界处,恰好便于两方学生归家往来,不远处又有镇子保证日常采买。置身其中,仿若到了抛却世俗的理想乡,令人心生愉悦。   可或许人类所定义的美好事物总是易碎,一场大火,并未将书院完全摧毁,却也已经面目全非。   扶木触摸着焦黑的石柱,神色始终仓皇不安。   星临此刻忽然明白,扶木在得知残页出自鹿渊书院时,那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是因为什么。   如果说这世间有一个地方能造出拯救天下偃人的机关零件,而且这个零件具备冶炼术和偃术的精妙结合,那么,这个东西如果不是出自日沉阁偃师扶木之手,便只有一个地方具备制出这份图纸的条件——现在星临面前这栋熏黑的建筑。   整栋建筑是石头砌成的,大火涂黑了原本色泽莹润的石面,放眼望去,望之不尽的炭黑诉说着这里发生过的变故。   恢宏的牌匾被熏黑,要很费力才能分辨出四个大字——   ——“鹿渊书院”。   那四个字笔画的走势,星临已经很熟悉,那是小柳的字迹。 第43章 残骸   樵夫大声委屈:“都已经到啦!就放我走吧!”   星临见云灼走过来,于是便换了个姿势,他单手拽住樵夫的后领。   云灼问樵夫:“闻折竹为何要焚烧自己一手创建的书院?”   樵夫勉强抬起头来,“这谁知道啊,那可是主城中顶级的偃师,还建这么个书院,他这种人的心思,哪是寻常人能猜透的?他都能和栖鸿杂碎一起呆住喽,放个火又什么大惊小怪的!”   原来,与栖鸿人来往,甚至是比杀人放火更加不可理喻的事。   云灼没有耐心去探讨那些根深蒂固的仇怨,这个问题不得解答,他便直截了当地跳过,“那书院的学生呢?”   樵夫道:“跑了呗,这地方都烧成这样了,谁愿意留在这?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云灼道:“原来如此。”   星临听着,感觉云灼的这句话非常奇怪,说着赞同的话语,语气却带着十成十的讥讽意味。   他看着云灼低垂着视线,盯着地上的樵夫,眉目间流动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冷意,那把暗藏利刃的折扇被他轻轻握在手中。   星临飞速粗略地检查了一下云灼的生理指标,意外地发现他不仅在愤怒,甚至还起了杀心。也不知道这樵夫是说错了什么话,无形之中,将云灼激怒至此。   他的杀意与愤怒一样不易察觉,樵夫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处于生死边缘。   “这扇窗还能打开!”   扶木的声音传来。   星临循声望去,见扶木扒着一处残破的窗棂,“星临!快来!”   那窗户说是能打开,但实际上只能半开,半开之后便被死死卡住,任凭扶木怎么用力也只能开出一道仅供一人穿过的入口。   星临揣着对云灼的疑惑,拖着那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徘徊的樵夫,快步走近那入口,将那樵夫扔进去,随后才自己跃入。   双脚落地那一霎,星临眼前一黑。   这屋内要比外面黑太多,并不是光线稀少而显得暗,就是纯粹的黑,他刚才撑着窗框跃进来,指尖沾染的成分,切切实实告诉他,这里确实就是火灾现场。   身后两道轻微的落地声响起。   “这里面……色调也太统一了。”扶木瞠目结舌地面对满室焦黑。   鹿渊书院由石头筑成,室内器具也皆为石质。如今它们被火焰赋予一致的颜色,黑色的桌案,黑色的书架,黑色的花瓶。   “图纸残页那么薄一张纸,真的能在这样的火灾里留存吗?”星临认为希望渺茫。   扶木笃定:“那东西不是随便的一张草稿,明显是绘制完成的版本,况且那巧思不可多得,必然是会被妥善保存。”可面对着大片黑色,他又茫然地喃喃自语,“可这又从何找起?”   放眼望去,无从下手。   星临每到一个陌生环境,都惯常用视野去分析所处情形,就好像初到鹿渊镇客栈的那一晚,他能看到一墙之隔的房间内有鲜黄色的七个人形在窥伺。现在站在焦黑涂就的屋内,他也惯常眨眼间便将视野调至墨蓝底色。   他没有料到,下一秒,他双眼便一阵刺痛,几近是在体验人类的失明感觉。   大量剧烈扎眼的澄黄色,铺天盖地般袭来。   斜飞的形状,溅洒的轮廓,泼墨般,却是澄黄,在墙壁上无所遁形,陈旧原貌暴露在星临眼中——   ——是大量的血迹反应。   星临呼吸停滞一瞬,类人的条件反射让他想要逃避疼痛,他后退了半步,却突然感到脚底传来另一阵硌痛。   他有些烦躁,顾不得切换回正常视野便低头去寻那疼痛来源。   只见一朵小小的、不规则的澄黄亮光在他脚边闪烁。   他俯身拾起,视野切换正常,手掌赫然一小块黑漆漆的不明物体,他的指尖取样分析仍在奏效,无数成分数据上传,乱流般涌过他的眼。   星临面色一沉,他发现这黑漆漆的物体,是一块没有被焚烧殆尽的人骨。   更准确地说,这是一颗牙齿。   匪夷所思的是,数据上载完全结束的那一刻,分析结果告诉星临,这颗牙齿的生物遗传信息竟然有匹配结果。   这个世界不是星临的原世界。在他的原世界里,他可以通过任何一枚指纹,一根发丝,得知这是属于身份库里哪一个人类,得知这个人的任何身份信息,姓名、年龄以及教育程度等等,这得益于公共系统的常规采集。但是这里不是星际时代,他没有这个世界任何一个人的生物信息。   除了他曾经触碰过的人,比如云灼与扶木。   可现在,他手心这颗牙齿,竟然有匹配结果。   也确实是来自于他触碰过的人。   准确来说,是来自于他触碰过的死人。   刚刚踏出鹿渊镇时,在南边镇口满地白骨中,云灼递给过他一根肋骨,那肋骨尾端的腐烂黑绳还历历在目。   这颗牙齿,竟与那根肋骨的生物遗传信息完全匹配。   它们属于同一个人。   星临将牙齿握在掌心,他站起身来,看着一面墙无形溅洒的血迹,这一个瞬间,他知道了云灼刚才怒而起杀心的原因。   他缓缓转头,蹲下来平视樵夫,眸色极暗,给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再问你一次,书院里的学生去哪了。”   樵夫见他的举动温柔又怪异,不由得后背发毛,“我就是个上山砍柴的,哪知道那群聪明人往哪跑啊!!早他妈失踪五年了!上哪找去!”   “上哪找去?当然是去你们镇子南头找了。”星临拍拍他整齐的衣襟,“奇怪,这难道不是你们为之骄傲的事吗?怎么不愿意说实话呢?是怕我们这些外乡人体会不到?”   樵夫道:“听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说好的,带路到鹿渊书院就放过我……”   星临不再理会他,仰起脸来,看向云灼与扶木摊开手掌,“这颗牙齿,属于镇南的某一具白骨。”   视线高度相差之下,云灼的目光无意中生出一股审视意味,“看得到痕迹?”   星临点头。   无数前因后果在扶木脑内胡乱搅动,直至他抓住了最显而易见的可能性。那一刻,他震惊到无以复加,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他开口时声音在颤抖,“……太荒谬了,你们简直太荒谬了!”   樵夫心中一寒,“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星临甚至不需要去思考陈年旧事之间的关联性,因为他也根本不知道那些过往。他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痕迹就足够,那事实已经摆在他面前,显而易见。   鹿渊书院的满墙满室,曾被大量血液洗刷过。   而且这并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死亡痕迹,被焚烧痕迹掩盖,又被岁月清洗,多少生命在这里开始沉寂,星临不知道。他能确定的是,这里不仅仅是火灾现场,更是屠杀现场。   “扑棱扑棱——”   此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   星临抬头望去,见一只鸟斜斜地顺着窗缝飞进来,在这片炭黑的天地里转了几圈,顷刻间便迷失方向。   星临眸色微动,随后向着空中伸出一只手,那鸟很通人性,扇动着翅膀向他飞来,随后乖巧地停在他指上,丝毫不怕生人。   亮橘的喙,翠绿的羽,蓝灰色的脑袋,狭窄尖长的尾羽搔在星临的手腕上,黄白虹膜在这屋内显得格外颜色浓郁,如此艳丽,分外亲人——这不是一只林间鸟,这是一只习惯亲近人类的绯胸鹦鹉。   它的黄白虹膜淬不到任何光线,眼睛直直盯着星临。   它有饲主。或许它曾有过,失去后,借着林间吃食,也活到了如今。   “脆瓜!脆瓜!大傻瓜!你是大傻瓜!”   扶木一愣,“……谁在说话?”   星临手上的鹦鹉活泼异常,喙一张一合,拟的是一道活泼语调,“过来!给我过来!让我摸摸。”   “早课又迟了!让我摸一把!”   “闭嘴!闭嘴!太吵了!”   鹦鹉歪着脑袋,毛茸茸地蹭着星临的手指,依赖着又吵闹着,绿豆眼微微眯着。   突然一道凄厉声音,像是要割裂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救命!!!!”   星临的手反射一抖,那鹦鹉振翅而飞,他捂住耳朵,可声音太尖锐,还是能隐隐听到。   “杀了我吧!痛!!!求求!放过我!”   “脆瓜!脆瓜!”   “后背!后背!又剌歪了!”   那鹦鹉还在屋内上空乱飞,艳丽的羽毛忽上忽下,嘲哳声音像是被大片的黑色困缚在这里,它愈发横冲直撞,寻到了扶木方才打开的那扇窗,一头扎出去,口中鸣叫声越来越远。   “死啦!”   “脆瓜!”   “该死!该死!该死!”   鹦鹉学舌学到主人生命的尽头,学的是凄厉沾血的惨叫与怒骂,声音渐远,却把残余的耳痛留在这里。   星临收回视线,又望向樵夫,“你刚刚说,鹿渊书院的学生失踪几年了?”   樵夫冷汗迭出,打了个磕巴,“大、大概五年。”   “五年前残沙城发生过什么大事吗?”星临问云灼,末了又添一句,“烈虹疫病除外。”   “五年间没有比烈虹更大的事,其余大事,也都是托烈虹的福,由它引发的。比如,寻沧国倾覆之后,大量城镇沦为无主之地,其中栖鸿山庄和残沙城为争夺地盘,交战不断。”云灼看着樵夫,字字句句,意有所指,“两方势力交界处尤甚。” 第44章 机关   烈虹疫病爆发之前,太平盛世里,栖鸿山庄与残沙城能为谋求自身发展而将世仇暂且搁置一旁。平和喜乐的日子里,也能落成一座开放书院,向来敌对的双方终于能言笑晏晏,共处一室,这是百年来好不容易出现的机会,是冶炼与偃术相结合的绝佳契机。如若栖鸿和残沙不曾彼此仇视至此,这两种技艺或许本就该是相伴相生的。   那位建立鹿渊书院的人,首先要得到城主的极高赏识,才能得到这施行天方夜谭计划的准许,也恐怕是怀揣着太天真太完美的理想,才有胆量将这无稽之谈落到实处。   扶木紧紧握着拳,眼眶泛红。   星临想起那纸残页,扶木之前说那是精妙绝伦的完成版本。以此来看,鹿源书院也是顺利运转了不短的时间。只是后来烈虹席卷,战争与疫病撕裂太平盛世,交界处冲突不断,新仇激起旧怨,两股愤恨迅速膨胀,狂热高涨到群情激奋之时,鹿渊书院那帮学生,可能还没来得及逃离这边境之地。   “他们不是逃了。”星临对樵夫道,“他们被挂在南边镇口的林子。”   “那可是打仗啊,”樵夫也是个勇敢樵夫,见瞒不过,便理所应当地不解着,“杀栖鸿人又不触犯律例,打仗可是大事,他们在那种特殊时期还和栖鸿杂碎混在一起,那就是残沙的叛徒!本来就不该活着啊。”   扶木艰难吞咽两下,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残沙与栖鸿对战期间,依照残沙城战时律令规定,凭栖鸿人头可领赏,一颗一两。”   闻言,樵夫面色忽红忽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折辱,“提这个是什么意思!呸!谁是贪钱去了!为我残沙出一份力是每一个人都该做的!”   樵夫在这一瞬间爆发的荣誉感令他的双眼光彩熠熠,半分不掺假的忠诚与炽热。   “曾为残沙而战是我一生的荣耀。”   星临在心里笑死了,这人所谓的“为残沙而战”,就是一群暴民冲进书院,屠杀潜心研学的学生,将与敌方沾边的一切赶尽杀绝,那样的时期更是赞扬这样冠冕堂皇的仇恨。   星临想着镇南的白骨,心中突然涌现一阵剧烈的无聊感。   人类这一物种有着固化了的特点,自相残杀仿佛是他们的天性。   他从不觉得人性是什么宝贵的东西,星际时代的虚拟作品总是喜欢做一些傲慢幻想,傲慢得千篇一律,从不以时间地点为转移:有点古意的,草木牲畜成精化神,修成了人形才是正果,贴合时代的,仿生人觉醒还渴望看齐人类,仿佛拥有闪光人性与情感体验才算是完整生命。世间万物究竟为什么一定要以人类为楷模?星临始终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   人类意淫着人性在造物者的神坛上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光,为此感到优越,却忽略了其中的缺陷与卑劣同样独一无二。   看似宁和的小镇实则暗涛汹涌,外乡人的一举一动被严格监视,茅草屋中的疯子书生也明显常受折磨,书院学生早五年前便已经被曝尸镇口——理想的发展随意就被仇恨碾碎,所谓的失踪,其实是战争期间一场集体暴行。   星临面前,被揭穿的参与者深感光荣,还抻着脖子呱呱大叫。   他看见扶木近乎要垂进地里去,“闻叔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五年,从来没提过一个字。”   这感觉很唏嘘,或许闻折竹还在千里之外的日沉阁庭院里晒太阳,星临三人却站在鹿渊书院,走进了他的过去,目之所见,皆是支离破碎的往事残骸。   星临对闻折竹的印象浅淡,只觉得那人是个宽容的长辈,闻折竹与扶木之间的过往他一概不知,更别提跟上扶木此刻的情绪了。不过,就算换做是其他人的过往,铺陈在他面前,再悲恸的往事,恐怕他都会无动于衷。   当然,机器人的表面功夫还是相当到位的。   他对这樵夫厌恶得不行,这人身上庸常的劣根性,更让他深感无聊。   然而他也只是敛着眉,做出个深沉模样,切合着沉重气氛,观察着身边人,这可比残沙的荣耀有意思一百倍——云灼内里杀意沸腾,表面却只是轻慢地将手中折扇转动。   星临试探,“想杀他。”   云灼转动扇柄的手指轻微一顿,复又若无其事地,将折扇转动起来,不回一言。   反倒是樵夫反应不小,光荣神色掺进几分煞白。   简简单单三个字,被星临说得轻且飘,尾音微微上扬,到底是表述自己心愿的陈述句,还是询问云灼意愿的问句,模棱两可,让人分不清楚。   星临继续,“已经无可救药了吧?杀了便是。”   意料之中,典型的星临作风。   云灼面色不善,“麻烦。”   真敷衍。星临心道。他依旧不是很明白,云灼分明就是想将手中扇刃甩出,了结那人性命,他想杀了这人,杀了就是,这里是无人踏足的荒郊野岭,焚烧过的屠杀地,没有场所比这里更适合行凶。为什么还要这么百般克制?   突如其来的变故,就是发生在这一个困惑的瞬间。   “咔哒。”   那声音极其轻微,像是金石撞击,清脆却隐约,樵夫刚才的高声叫喊仿佛还留有余音,使得那声音更加不引人注意。   星临却如同被猛地烫到了一般,倏地从地上弹起来,急急开口:“小心!”   二字警示刚刚冲出口,他余光便捕捉到房间的黑暗角落里一道暗光乍现,速度极快,一闪而过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灼在同一时间察觉不对,立刻闻声而动。   扶木沉溺在自己的情绪还木愣愣的,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   “低头!”   星临以一种他从未浮现过的厉色掷地有声,扶木悚然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地遵从星临的话,迅疾俯身。   紧接着,一道细微的凉风从他背部上方滑过,阴恻恻的、难以捕捉的凉意。   星临侧头闪过这丝凉意,视线追着那东西,直至它悄无声息地隐没到对面墙里。   樵夫明显比星临他们更加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被云灼卸去的力气已经恢复大半,他一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惊惧地大喊:“都说了不能来!!!”   他话音未落,角落中暗光再次闪现,且不止一道,密密麻麻地在暗处形成铺天盖地的网。   下一秒,一阵微不可查的风便已经到达星临的颈侧,他被迫向更低处一俯,才堪堪躲过。   他根本来不及直起腰。   更多,更多,已经不是一阵风,也不再几不可查,它们接二连三地被牵动,形成密集的风幕,阵阵向着屋中人袭来。   旧风被后继者不断割裂,在疯狂尖啸。   扶木狼狈地闪避,根本来不得及喘口气,又两阵凉风齐齐扫过,一道拦腰,一道小腿,他勉力折腰,闪过腰际那根之后还没站稳,又立刻跳起,落地身形一晃,便听见“刺啦——”一声。   他飞在空中的杏色衣摆被割裂,断裂处十分齐整,如若方才他躲闪不及,他的肢体断口也该是这般整齐漂亮。   耳畔传来不间断的嗡鸣,攻击已经再次袭来。可他是距那扇打开的窗户最远的人。   扶木刚才的沉痛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生死关头的紧紧压迫。   “刺啦——”   裂帛声又响起,万千杀意迎面刮过,即使他已经做好准备,那道凉意挨上他的脚踝时,他还是被排山倒海的恐惧狠狠攫住。   那道凉意毫不留情,割断他的右脚踝,嚣张地飞快离去。   扶木剧烈一抖,身体失去平衡向一侧歪倒下去——倒进了一个快速赶到的臂弯中。   “抓紧我。”   星临稳稳接住扶木,带着他来回闪避,百忙之中抽空扫了一眼扶木的右脚踝,只见那小腿下空空荡荡,连着裤管鞋袜一并被切除,不远处,一只穿戴整齐的右脚孤零零留在原地,断面处齐整漂亮,木质颜色呈现出一种深棕色的温润。   星临百忙之中捏捏扶木,“没关系,回去可以让公子给你换个更贵的。”安慰完他又好奇地感叹,“木匠的圆锯也切不了这么整齐吧,厉害。”   “……”   扶木晃来晃去,表情难以言喻,就算是半个木头人,断了一只脚这种事,也是至少需要那么一句正儿八经的安慰的。   挪步翻跳之间,眼见那扇窗距两人不过十步之遥,那携着风的攻势却愈发猛烈起来。   察觉到后背一道尖啸破风,星临摁着扶木的脑袋和他一同躬身——片刻后,却无事发生,也没有声音凌空而过。   那阵风如同被截断在半路,尖啸声戛然而止。 第45章 跌落   星临直起腰继续向窗靠近,“谢了公子。”   云灼在星临与扶木背后,扇刃竖在面前,挡住那朝着二人后背攻去的凌然一击——与那扇刃对峙的,是一根细线,淬着乌铁色的锋利寒光,与这满室的焦黑颜色几乎融为一体,在暗处角落凝着无限杀机。   怎么会有人忘记,这里是鹿渊书院,在这里惨死的,是一群摒除仇恨致力于工艺进展的天才之辈,世间巅峰工艺纵使在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恐怕还在此处留有残魂,出现杀伤力巨大的机关,实在没什么可惊异的。   云灼有烈虹傍身,星临带着扶木以其极快的速度闪避其中,三人都在尽快向唯一的出口掠去,以求逃脱这险象环生之地。   那樵夫也立刻动了起来,可选择的方向竟与云灼三人完全相反。   星临一只脚踏上窗框,视线落在远处的樵夫身上,不禁心生疑惑:这人分明体内没有任何辐射元素,根本就是个普通人,却躲过了这满屋攻势猛烈的杀人细线,并且……跑到了墙边书架旁?   只见那樵夫在那焦黑墙壁上来回摸索,有细线凌空而来,他像是有所预料一般,早早便含胸缩肩,轻易躲过,随即他摸索墙壁的手突然顿住,转而轻叩那处墙壁,点叩,微顿,轻滑,再点叩,像是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一阵金石撞击声接连响起,紧接着是齿轮咬合的疙疙瘩瘩声。   星临心一沉,又是偃术机关!   巧扩搭扣声来自地下,被一层石面隔阂之后变得模糊而渺远,但星临却分辨出这机关运转的声音与那明鬼宴上的舞台机关声非常相似。   扶木半只脚刚刚踩上窗框,还没落实。   就在这时,屋内地面顷刻间大片陷落,星临感到自己失重的速度远超常理,这偃术机关运转之快速异常罕见,转瞬间如同天翻地覆,他脚下的石板决然断裂,他失去支撑,倏地向下坠去。   下坠时的失重感会无限激发人类的恐惧,类人的设计让星临此刻也不是那么好受。   眩晕在侵袭他的大脑。   无数景象在眼前飞速滑过,根本来不及看清具体的样子,只堪堪够在视网膜上留下一大片阴翳,那阴翳是被拖拽过的,留有一大片模糊的尾巴。   从模糊尾巴的青灰颜色中,星临猜测那大概是山石的色泽。   正眩晕着,下坠速度陡地变缓,视野变得清晰起来——那确实是大片的山石,他们像是坠进了一座山的腹地,或是一处足够深邃的地底洞穴中——还没落地。   星临的视野不仅是变得清晰,更逐渐明亮起来,清透的淡黄色光线照亮他的周身。   与此同时,他发觉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在注入他的机体——他处在充电状态!   他费力转动脑袋,向自己身下看去,这才得知自己下坠速度陡然变缓的原因。   上百道曲折蜿蜒的电光互相交织纠缠,编就一张轻盈灿烂的网,托在他的身下。   云灼在他远处下坠,立在另一张网上与星临同速下落,衣袂在空中烈烈翻飞,电光映照间不像是在下坠,更像是在下凡。   那姿态让星临躺在网中一阵电力充沛地无语。   眩晕感逐渐退却,他有精力在空中扫视了一圈,发现真正在自由落体的人好像只有扶木。   那电光交纵的网,并没有一直出现在扶木身下,而只是在他即将落地时,短短出现了一瞬,为扶木的落地略作缓冲而已。   星临估计那是云灼在有意控制。   垫在扶木身下的那张电网,光芒格外黯淡,并且持续时间很短,即使这样,扶木还是在接触的时候,浑身颤栗地晕了过去。   他们最终落在一处平整的宽阔高台上。   星临安稳落地,双脚站立,电力充沛。   扶木半死不活地摔在地上,昏迷中还满头大汗地皱着眉头。   “无大碍,但会昏迷上一段时间,”云灼蹲身仔细察看扶木的状态,又看了一眼扶木空荡荡的右脚腕际,“醒来后也会行动不便。”   星临环顾四周,那樵夫早已不知所踪,高台之下石屋林立,高度不一,有供于休憩的低矮小院,也有六层之高的塔楼,精细浮雕刻于墙面,也有是明显未完成的粗糙斧凿痕迹遗留在地。   星临盯着最远处的塔楼,“这里是?”   云灼:“真正的鹿渊书院。”   星临:“地上的那些,只是个障眼法?”   “既然要创立这样一个书院,饱受世人争议,也要工艺保密,”云灼道,“这些该是一开始便在考虑范畴中,有防御机关才合乎情理。”   星临点点头,心道如果鹿渊书院不用机关进行防御,那或许真是有些浪费自身特点。   “我们要四处探查一番吗?或许会找到残本的线索,但乱走也可能触发别的机关。”星临道。   云灼抱起臂,低头思索,“你刚才看到那樵夫开启机关了吗?”   星临:“看到了,他在墙上摸到的。看来他对书院的机关熟悉得很,脱身得那么轻易。”   云灼摇头,“之前那次。”   星临眯眼,“细线?”   “对。”云灼道,“那细线机关恐怕不是他开启的。”   星临心觉不对,将自己的记忆快速回溯,却发现云灼说的是真的,在细线机关那一声轻微扣动之前,那樵夫就安安稳稳呆在他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尽入他的眼中——他没有任何扣动机关的可能——双手无力瘫在地面,力气不足以他做什么具有技巧性的动作。况且就算他做了,再隐蔽他也会察觉。   “那机关也不是自动触发。”星临道,“我们已经在那屋子里有一段时间了,如果是自动触发,这么长的反应时间没有意义。”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云灼眸色晦暗不明。   有别的人开启了机关。来者不善。星临心道。这种敌在暗我在明的感觉挺差劲,也挺新奇,因为一般情况下,他才是在暗的那个人才对。   星临将扶木从地上拉起,将这断了脚的昏迷木头人背到自己背上,“会是那樵夫的同伙吗?镇上的人?看来他对书院的机关熟悉得很,脱身脱得这么轻易。”   云灼道:“恐怕鹿渊镇的人对这里的机关都会很熟悉。”   “公子也看到牌匾上的字迹了?”星临道,“那草屋里的书生还真是有故事。”   “他与这鹿渊书院关系匪浅,”云灼望向地底一片蒙尘的建筑,“我们进去看看。”   天光钻进曲折的山石缝隙,孱弱地到达地底,灰白色的光束中,有尘埃颗粒在空中漂浮。   布满尘埃的灰冷台阶,云灼与星临一步步踩下去。   云灼自今早醒来时,心情便极为糟烂。   昨晚被星临搅乱的心绪尚未平复,鹿渊镇的真实面目便急急地在他面前铺开,意料之中的丑恶,他要克制着才能不杀死屠夫队伍中的一员,以暴制暴的恶念还一息尚存,下一刻便掉入这深深地底——形势显然要比他们想象的糟糕太多,他还在克制自己不夺取他人性命,殊不知,原来自己的性命随时随地都可能被黄雀啄食。   事态隐隐有一丝失控的兆头,云灼为此越发心烦意乱。   高台是个建筑制高点,石阶绕着高台螺旋而下,环绕着通向漂浮着静谧尘埃的低处,俯瞰着拾级而下,像是在一步步走进虚无。   石阶最下方究竟是什么模样尚且模糊不清,更遑论找到出口。   星临一步一步稳妥地向下走,扶木在他背上无意识地哼哼唧唧。   “公子,那扶木和闻先生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方才一路都不太对劲。”   云灼听见星临的声音,在他身侧不徐不疾。   “闻叔救了他,”云灼平静道,“而后带着他逃到寻沧旧都,闻叔与老阁主有些交情,便在日沉阁住下了。”   “逃?”   星临显然具备抓取关键字眼的能力。   云灼微微侧目,看向星临背上犹在昏迷中的断脚木头人。   那电网造成的痛意大抵是消释不少,扶木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下巴侧抵在星临肩头,清秀面孔上的神色祥和得像是在安睡。   “有人追杀他。”云灼收回视线,“闻叔在距鹿渊不远的山谷里发现他,那时他已经濒死。”   闻折竹发现扶木的山谷,也毗邻栖鸿与残沙的交界处,不过鹿渊在残沙这头,扶木的血染红了栖鸿的那头。   扶木那时的血还鲜红,还不是个偃人。   闻折竹发现他时,他离成为尸体已经不远了——满脸血污、四肢全断地躺在草丛中,残缺的半具躯体,只剩胸膛还在微弱起伏。闻折竹细细察看后,发现扶木的四肢断面整齐得令人发指,明显是被刻意斩断,而后弃置在山谷中令他等死。闻折竹救起他没走出几里路,果不其然发现有人跟踪——他们不仅要扶木等死,还要确保扶木的等死时间里不发生任何变故,要保证他的死亡。   闻折竹恰好充当了变故,他救起尚有气息的扶木,一路且战且逃,直至抵达因寻沧国覆灭而沦为无主之地的寻沧旧都,如影随形的追击者才堪堪放弃,这才寻到机会好好治疗那断手断脚的可怜少年。   血肉四肢尽断,就用木色义肢续接。   眼眶凹陷无物,闻折竹将他佩剑上唯一的琉璃抠挖下来,顶级偃师以那湛蓝石头为中心,辅料的采买费去心血,现在看来,很有可能也要部分得益于鹿渊书院的工艺进展,这才赋予扶木一只栩栩如生的眼睛。   “闻叔使扶木几乎如同常人,”云灼道,“唯一遗憾的,是他的听觉始终找不到方法恢复如常。”   星临盯着扶木垂在他面前的手,“他听觉有损?”   云灼道:“如果是轻声谈话,他一般听不清楚。”   “怪不得。”星临一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抬起头,“所以闻先生是扶木的救命恩人?”   云灼:“起初如此,后来不仅如此。”   扶木在日沉阁醒来之后,与闻折竹近乎朝夕相处,他在冶炼术与偃术上的天赋造诣日益显现,两人志趣追求相同,闻折竹待扶木越发亲近,近乎视为己出,扶木也对闻折竹十分感激,两人如父如子,对偃术与冶炼术的共同狂热又使他们之间的相处亦师亦友。   “那他究竟为什么会丢入谷中,落成那副惨状?”星临手略一用力,将扶木向上托了托。   云灼踏下一阶,踩死无数尘埃,“他从不肯提。”   再踏下一阶,云灼的脚步霎时顿住。   他鞋底触感异常怪异,像是踩在一块滑腻冰冷的生肉之上。   下一瞬,一阵尖锐的刺痛自他腕间传来。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道细长黑影自他的小臂上游离开,极为快速地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云灼心中一凛,抬手拦住身侧星临前进的步子,抬手一挽衣袖,只见方才传来刺痛的腕际皮肤上,赫然两个鲜红孔洞。   星临及时止住脚步,见他面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云灼道:“先过去再说。”   前方没有足够的光线,一切都如同被浸在一片灰白色的雾中,云灼抬手,一道亮眼的电光在指尖凝结,手腕一振,将其抛出,透亮的光拖着曲折尾巴钻入前方,映亮了满地蜿蜒的条状物。   他们只剩五六级石阶,却没有任何空隙供他们落脚。   “这是……蛇?”星临目之所及,数不清的蛇形堆叠,互相交缠成堆,像是在那层薄雾般的光中静待来客。   “不是真蛇。偃术。”云灼道。   细看之下,才能看出那蛇堆中任意一条的鳞片都黯淡无光,甚至粗糙到有着倒刺,蛇头处两点眼睛只是用丹青草草绘上,像是两滴不一样大的、溅落在对称位置上的墨迹。   那蛇的模样,单看该是有些滑稽的。   但架不住成千上万的蛇交缠着,竖起粗制滥造的蛇头朝向云灼与星临,无数双草率点就的眼,虎视眈眈着两位闯入者。 第46章 毒素   对峙中有一股窒息感在弥漫。   云灼鞋底的触感持续生冷黏腻,一条腕口粗的偃蛇被他踩了个正着,粗糙的蛇头立起,与星临对视着。   不能轻举妄动。   一只脚踏入陷阱的人只能维持僵立,一旦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必然遭受蛇群竭力猛扑。   云灼原地不动,星临不断后退,直到足够远,他将扶木安妥地放到较高处石阶上。他再次起身时,袖中流星镖已然落于指间。   黑影在空中一闪而过,速度快到只剩残影。   “咔——”   星际科技仍能洞悉这偃术产物的弱点,云灼踩着的那条偃蛇三寸之处应声开裂,炸开一朵血花,飞溅在白色衣角,一串鲜红格外显眼。   红色?星临心中疑惑,抬手接住回旋的暗器。   那偃蛇已经几乎断成两截,仅仅中间一条细窄的木制骨架使它勉强完整,蛇头软软地垂丧下去。   “啪”。   最后的支撑折断,小半截蛇身向地面落去。   趁折断至落地这短短一瞬,云灼如同早有准备,指尖电光毫不吝啬地直击前方蛇群,只可惜数量众多,也无法像烈火点燃干木一般蔓延,直至焦黑色一点一滴在蛇群中染出一条曲折小道时,星临已经在云灼身后坐了好一会儿,他停下手时,看见星临托着腮,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   “偃术制造出的物件不都是靠蓝茄花汁维系吗?” 星临看了看云灼的衣角,又扫一眼前方,“这偃蛇的血液为什么是红色的?”   满地新折的焦黑中,掺杂着点点鲜红,在有限的光线里显得颜色深重。   云灼道:“是毒。”   这是十分常见的偃术防御手段。偃师将木头制成偃蛇,在蛇体内部注入毒素,獠牙锋利不可或缺,注入毒素时与真蛇无异,都以取人性命为最终结局。   云灼霜白衣袖垂在身侧,两点不起眼的鲜红点缀其上,近在咫尺,星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两点鲜红。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云灼说着,便向着高处阶梯走去,意欲去带回那昏迷不醒的扶木。   突然,他感到手臂一阵凉意。   他低头,疑惑地看着星临。   星临抓着云灼的手腕,“为什么不说?”   霜白衣袖被一双冰冷的手向上卷起,露出一半小臂——虽然那不是真正的毒蛇,獠牙注入的毒素却毫不含糊,紫色斑点如霉菌一般,在伤口处隐隐蛰伏。   “既然知道是毒素,被咬了为什么不处理?这也无所谓吗?”   星临抬眼看云灼,百分百清澈的关心。   云灼下意识地抽手,一切施救行为都会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抗拒。   可云灼抽不开手,星临拽着他手腕向下拉,用着好强势的力气,好弱势的神态。   “低一点。”星临道。   星临的目光凝在那两点血洞上,又看见血洞的上方,衣袖堆叠处,掩盖着半圈暗粉色的齿痕,暗粉渡边的中央,是结痂脱落后已经痊愈的乳白,该是一圈齐整规则的疤痕。   那是一圈牙印。   这是他在云灼身上留下的痕迹,星临记得,那是偃人黑市的事情,他与云灼就击杀人质一事针锋相对,他在云灼身上留下的报复。他的痕迹现在正在白皙皮肤上毗邻着一个新鲜伤口,那伤口深邃,却不是他造成的。   星临注视那处片刻,忽然低下头。   他双唇再次覆上云灼手臂,这次不是牙尖齿利的报复,是覆在伤口上的毒素吮吸。   他的双手冰冷,口腔却是温热的,他用着自己的温度,覆盖新生成的伤害。   云灼的后退被星临阻断,他的指尖被握到泛白。   地底蓝白色的光中,无根的尘埃悬浮着,和重力玩着若即若离的游戏。   星临的发丝因脖颈垂下而滑落,他眼睫也低垂,安静也温柔,云灼看着这一幕。   有麻痹感自伤口处升腾而起,不知是毒性,还是别的什么未知的东西,转瞬间使他的指尖僵硬。云灼本就心烦意乱,此刻脑内更乱。   直至毒素和着血液流走,唇齿的温热仍然残留。   星临含着最后一口血,抬头对云灼露出了个大功告成的得意笑。   云灼心乱到极致,第一反应竟是怕他不小心咽下去。   “快吐出来!”   星临是个活够了的,他偏偏要跟云灼唱反调似的,云灼那句话刚刚冲出口,他挑着眉,刻意吞咽了一下。   他喉头滚动,云灼愣在这一瞬。   星临张开嘴,口中只残留着一层鲜红,温热的毒血已经漫过喉道。   “已经咽下去了。”星临笑道。   云灼这一刻的慌乱近乎是写在脸上,星临看得新奇,觉得十分有趣。即使他们置身于险境,远处蛇群焦黑,鲜红毒素涂地,都不妨碍他心情愉悦。   “哈哈哈哈……呕!”   星临没料到的,是云灼会做到这个地步——   ——云灼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已经探入他的口腔,指尖探得又急又深,压过舌根,沾着血几乎抵住那紧缩的喉头。   星临极度敏感,他反应异常剧烈。   完全是无法控制的,喉间的血顷刻反涌,津液透明粘连,血混着毒素,被星临一口吐在云灼摊开的掌心中。   这口血,本该属于云灼,在机器人的喉头往返一次沾满粘连液体,与致命毒素一起,浸透云灼的掌纹。   星临又趴在地上干呕了几声,将云灼的血与毒吐得干干净净。   他蹙着眉,闭着骗人的眼,微张着嘴,喘得很厉害,神情有些掩盖不住的痛苦,半晌,他才微微睁开眼,看着云灼,“也太……心急了吧……”   血无处可拭,云灼只将手垂在身侧,任那鲜红顺自己指缝肆意奔走,心绪堪堪平复了些,他知道是自己做出了根本没必要的事情。   “这毒对你也没用是吗?”像是理智回笼,云灼异常冷淡。   两根手指抽离口腔,血色残留,唇齿微张,皮肉下的骨骼起伏,眼睫随呼吸扑簌颤动,下眼睑红透,被痛苦渗透的星临总是最生动。   云灼看着,感到伤口上的温热已经冷了。   云灼自幼最不缺的便是注视与爱意,真情惯常围绕左右,辨识洞察真心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真情与假意那微弱差异之间,他总能有所觉。   一个人若是太真心便无法总是胜券在握。云灼深知星临取人性命易如反掌,现在他又要用爱来杀他。如果是蒙昧的受骗者,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假象中溺亡。可偏偏,云灼能感觉到冰冷和虚无。   星临逐渐平复,他睁开眼睛,笑道:“毒也不起作用。”   这一瞬的天真笑散了所有暧昧。   云灼对上的那双眼睛,每一处都像是用工笔将纤毫的美绘到了极致,那样纯粹,那样无情,这般历历在目,却更无可触及。   血淌过匀亭的指骨,像是透过皮肤渗入体内经久不褪。   云灼别开视线,“烦人。”   他声音很轻,耳畔仍有嗡鸣的星临没有听清。   机器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原本想要逗人类玩反而让自己吐了干净,他按住自己的脖颈,在阵阵窒息中不断平复呕吐欲。   云灼已经将外显的情绪全部敛回,星临只见他错开视线,侧颜浸在阴影中,面色不明。   星临不明白了,他帮他解决生命危险,得不到感谢也就算了,怎么又不高兴了。   那他也不高兴,他站起身来,决定不理云灼,想去到台阶上把扶木带着,想赶紧离开这里,却远远看见扶木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   扶木感到头痛,四肢也一阵麻痹,他艰难地睁眼,崎岖不平的山体在眼前糊成一片。   他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尚不清晰的视野中,有两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仔细看看,气质截然不同的两位,此刻有着同样基调的面无表情。   “这是怎么了?”   扶木抠抠自己尚且不算清醒的脑壳,怀疑云灼和星临在他不清醒的时候打过一回。   星临走过来,到下一级石阶上蹲身下来,将后背朝向扶木,“没怎么,你先上来。”   面前的后背纤瘦,扶木一时不太好意思趴上去,但又想起千丝万缕中的杀机中,那只稳稳扶住他的手,突然便觉得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他迷迷糊糊地攀上背,星临的声音近在耳侧:“这里机关众多,我们不要逗留,连公子都一时不察中了偃蛇的陷阱。”   “……偃蛇?”扶木茫然四顾,看见前方不远处有无数条木质颜色交缠盘踞,却已经有一条焦黑色小径横彻蛇群,他熟悉那样的焦黑颜色,必然是雷电之力清理出来的。云灼就在石阶的下方,衣摆处星星点点的颜色,鲜红得很刺目,刺得扶木瞬间清醒。   “少主被偃蛇咬了?!”扶木悚然一惊,“那玩意儿有毒!”   星临波澜不惊,在阶梯上定定地看了云灼一眼,“毒血已经被吸出来了。”   扶木已经无心去猜两人之间的怪异氛围,他很严肃地道:“普通蛇毒可以这样做,但偃蛇毒性剧烈,非同寻常,更何况这地方的出口不好找,纵然虹使体质异于常人,时间长了,毒性扩散可不是闹着玩的!”   星临背着他走向云灼,他双手比划着,希望两人能重视。可云灼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淡定样子,他看一眼星临的侧脸,这人更是对自己身处这蛇毒环绕的险境中不甚在意。   他心里更加着急,盯着星临就要再一通恫吓,可在下一刻,他却发现星临和平常有些许不同——   ——他唇缝残留鲜血,双颊透着浅淡的血色,下眼睑也是一条血红的弧线,眼白里更是有血丝盘踞。   “你怎么脸这么红?”扶木惊呼,怀疑口中残留的毒素在侵害星临,“你有感到何处不适吗?”   除了方才的呕吐让喉咙残留疼痛之外,星临健步如飞。   “没有。”星临道。   星临快步走下去,同时感到扶木在他背上一阵捣鼓,恰好走到云灼面前时,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摊开,横在星临和云灼面前。   “快吃下这个。”扶木说道。   扶木手中一颗小丸子,是个不太规则的球形,颜色蓝中泛绿,明明是入口的东西,却显现出一种金属光泽,让星临想到热带雨林中的剧毒菌类,又想到化工厂的废弃垃圾,吞下就可以即刻与天使谈笑风生。   “偃蛇的毒素是偃师专门研制的,这是专门的解药,只不过模样有点怪……但其实很甜!”   扶木的目光殷切炙热,满心期待地盯着云灼。   云灼接过,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下。   星临诧异地看着云灼毫不犹豫的吞咽动作,心中道一句失敬失敬。   下一刻,扶木又拿出一颗直接拍到星临脸上。   星临被他摁得向后一仰。   “我都说了!那毒很是厉害!万一口中有残留的毒素,也可能致命!”扶木十分认真,“而且,吃了之后,就不怕再被偃蛇咬到了。”   扶木本想直接填入星临口中,可他目之所及只有星临的圆圆后脑勺,只能从背后用药丸盲狙星临的嘴。   星临面无表情地半回过头,去看背上那张皱眉严肃脸。   那药丸准星极差,力气倒不小,抵在他的脸上,硬是给他戳出个蓝中带绿的酒窝。   “还有吗?我要吃两颗。”星临硬邦邦道。   扶木一愣,“没了,我只带了两颗。”   星临开心地转回头,“那你吃。”   扶木道:“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快点吃。”   “我才不吃。”星临抬脚便走,几阶石阶下,便是那焦黑蛇身铺就的曲折道路。   扶木在星临背上张牙舞爪,“必须吃!!”   蛇群遍地,嘶嘶声隐约起伏,三人已经踏入其中,云灼在两人前方,将每一条跳出的偃蛇精准击杀,焦糊味道不断传来。   扶木以为星临还是嫌这药丸卖相太差,多少有点恼羞成怒,“你别小看那偃蛇的毒啊,一滴就能让你到孟婆那喝汤去!”   星临背着个音量不小的木头人,关切的叽叽喳喳声耳边风一样刮过。   没来由的,他觉得喉咙间遗留的疼痛感放过他了。   星临明明在笑,却像是不堪其扰,佯怒地撤走一只手。   扶木猝不及防,向一边歪倒坠去,趁他惊呼出声,那颗蓝绿药丸精准丢入他大张的口中。   吞咽伴着惊吓,完全是生理性的。   撤走的支撑又快速回归,星临捞住扶木,恢复原来姿势,像是无事发生,继续稳稳前行。   “蛇毒对我不起作用,保护好你自己。”星临说道。   药丸吞下,确实很甜,舌根处滞留的甜味在扶木口中逐渐散开。道路过半,鲜红毒素渐染云灼的白色背影,间或有逃逸的电光滑过星临与扶木的身旁。   “星临。”扶木语气有些别扭。   星临脚步不停,“又怎么啦?”   “谢谢你背我,”扶木盯着地面,“还有刚才,在机关阵里救我,也谢谢你。”   扶木的“谢”字一出口,星临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第47章 风来   这措辞星临见过无数次,而措辞表达的客体从来不是他,此刻他面对这样一个感激的刺激,反应回路十分生涩,他程序化地回复道:“我的荣幸。”   随即他意识到这回复太过生硬,程序化的设定使他的措辞既跨文化又偏离本人。好在扶木此时无暇顾及他这一句简短的怪异。   扶木被自己尴尬得头晕眼花,心提到嗓子眼,他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   他硬着头皮道:“我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对你有些偏见,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人……”   星临道:“我知道。”   扶木道:“直到后来对你也不是很信任。”   星临不明白扶木为什么突然开始说废话,“这我也知道。”   星临的反应看起来颇为冷淡,这类表面看似不在乎的态度,扶木很是熟悉,他惯性认为星临内心必然在恼怒,赶忙弥补道:“别急!先别生气!这些都是我以前的看法,都说了是偏见了!”   星临深感莫名其妙:“我没生气啊。”在生气的另有其人。   扶木认真安抚:“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觉得你可能……可能算是个好人。”   星临反响平平:“哦,谢谢。”   星临思索了一下,又道:“因为我救你一命,就对我有这么大的改观吗?”   扶木一愣。   星临继续道:“我救你一命,不也还是杀了木屋里的那个无辜女孩,怎么就能突然变好人了呢?”   这一席话颇为不识好歹,可星临的话语里没有带任何情绪,他疑惑得纯粹,他从来不清楚他到底该钻进人类设定好的哪一版道德标准,才能被世人判定为“值得被接纳的存在”。   霜白颜色在星临的余光里,包揽下全部攻击,衣角已然翻飞得一片血红。杀人犯该死,为自己所用的杀人犯则很有价值,这是云灼的价值判断。后背的温度温暖鲜活。轻视生命是坏人,这个轻视生命的人救了自己的命,他便是好人,这是扶木的道德标准。   一丝电光,流矢般划过星临的耳侧,映得他的侧脸没有半分温度。   扭转扶木看法的原因,无非是机关阵中他伸出援手让扶木成为得益者。究根到底,都是交换。他知道,人类有时与机器同样冰冷无情,不过这样的交换实在过于意料之中。   想到这里,星临垂着视线继续走,“那只是我一念之差的援手,你又怎么能保证以后。”   “……这我倒是没想那么多,”扶木道,“但改观不仅仅是因为你救了我。”   扶木双手环着星临的脖颈,趴在他的肩膀上时,几乎与他共用着同一视角。   “只是感觉,也许你和我们也没什么不同。”扶木说道。   无机质的合金骨骼与无机质的木制四肢隔着血肉碰触,星临沉默。   “我想我也多少了解了你一些,你总是一个人呆着,一个人跑掉,招呼也不打,就自己跑没影,害我们找上半天。”扶木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这样不好,你知道吗?下次不要总是自己一个人了,安全自不必多提,你难道就不觉得很孤独吗?”   “……”星临略一回忆,发现他确实常常自己行动。   不过他从来没有感到“孤独”。   他那颗机械脑袋或许也装着与生俱来的极端。初见人世间,是防备,是恨意,是冰冷的恶,与裹着剧痛的血,在翻来覆去不断的常死中,生成无数声蔑视生命的嗤笑,想要毁灭却把自己推入异时空,偶然成为这个世界的天外来客,是异类中的异类。   机械骨骼不符合这个时代,人性缺失不属于这个族群。   孤独是他的常态,他生来便是如此。也习惯如此。   “来到日沉阁的时候,你也是孤身一人。”扶木道,“我猜你和我们一样,都是被迫流浪到日沉。星临,你的家乡是哪里?透露一点,别总那么神秘嘛!”   “……”   扶木问到一个星临不得不说谎的问题。   得益于鹿渊此行,日沉阁几位始终避而不谈的故乡全部浮出水面:天冬于寻沧王宫出生,云灼被危恒揭露云归三公子的身份,而扶木于明鬼宴救人一举更是暴露其栖鸿山庄出身,鹿渊书院揭开真实面貌,也揭开了闻折竹身为残沙城顶级偃师的过往,世人口中神秘的日沉阁人其实都有根有源。   而星临此刻面对着扶木一番突如其来的吐露,很莫名地,他也想学着这个人类,坦诚一次。   所以他这次没有选择说谎。   “我没有家乡,我没有那东西。”星临道。   冷白金属遍地与纷杂数据流窜的实验室,当然不能算是“家乡”,那是个过于温情的概念,星临从未拥有过。   扶木的面庞闪过一丝清秀的懊悔,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如果你实在不愿说,我不会强迫你。就好像闻叔一样,我不在乎他到底出身哪里。我知道他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从来都不是假的,就好像我感受到的你一样。”   “或许…如果你没有家乡,从不曾有过家,”扶木语气小心到近乎是在哄人,“日沉阁可以是你的家。”   星临沉默地听着。   扶木又在劝了,“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呀,甚至,如果你不曾有过家人,我可以当你哥。”   扶木看不见星临的神情,只能猛盯星临被发丝掩住的耳尖来捱过这阵沉默。   过了好半晌,他才听见星临开了口,那语气甚是疑惑不解:“那为什么不是我当你爹呢?”   扶木:“……”   星临:“……”   气氛比沉默还要更沉默,寂静弥漫中,扶木怒了。   “我认真的!”扶木吼道。   星临恹恹,“哦。”   “真的!那样不论你以后去往哪里,都有归途。”扶木歪头看星临,“听起来是不是很好?”   扶木和星临不同,他拥有真正的清澈笑容,那不是被精巧设计和数据计算组成的,那是人类的脆弱血肉赋予的真心实意。   星临转头看着扶木近在眼前的脸,木头人眼睛亮晶晶的,笑容真像只小狗。   “少主!你说对不对啊!”扶木抬头对着前方扬声道。   尘埃仍在灰白光束中漂浮,恍惚中像是雾气笼罩地底,云灼置身其中,白衣融入,如光似雾,像一段沾血的朦胧月。   一扇划过,一条偃蛇被利落地断成两截,刀刃寒光闪烁,一泼鲜红毒素浇过,锋利依旧。   云灼扇未收,人已经回过头,目光落到星临面上。   “当然。”云灼回道。   与云灼视线相触,一阵轻风迎面吹拂而来,星临额前碎发被吹得乱动。   “有风!”扶木惊喜喊道。   有风,便有通向外界的地方。   那阵风明明轻微,又像是吹透星临的皮肤表层,丝丝入扣他的肌理,直至渗到那颗精密冰冷的机械心脏周围,在心室外扣动,却找不到缝隙探入。   星临面上浮现出一种细致入微的迷失感,那双富有故事感的眼睛,此刻空洞得毫无保留。   “有风。”他喃喃道。   在这个根本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真的能拥有一个,无论何时都能回去的地方吗?会像老阁主那样,永远有一群人在等他回家吗?   踏过偃蛇的盘踞地,扶木说要去到风来的地方。   可那阵风如同一阵隐约的错觉,划过面庞便再后继无力,去寻时,已经捉不到一丝一缕。   好在漂浮在空中的尘埃颗粒被驱散不少,周遭建筑隐隐显露模样——   ——左右以对称式排列,院落、讲堂、书阁,细节结构严谨而布局舒朗。打眼一看,过度的整齐显得肃穆,而那满地散落的纸张破坏了整幅画面。   纸张胡乱地散,道路与石阶,到处都是承载字迹和图画的方正白色。   扶木在星临背上费力辨认着那些墨迹,“这些都是寻常图纸,草稿,临摹的诗集,还有书信……”他目光转向那些尘封的院落讲堂,“他们平日里应该是住在地下,那珍稀残页可能就藏在里面,我们得进去看看。”   有一个清醒的偃师在背,好处显而易见。   扶木能及时洞察出何处蛰伏着蓄势待发的机关,什么样子的建筑夹角必藏暗箭,看似平整的地面又在何处埋伏陷阱。他几乎都了如指掌,十次预判九次准确。   三人顺利踏入一个个院落,躲过所有机关,推开一扇扇门,一一排查,云灼指尖维持电光,充当照明。   推开第十三间房,虚掩木门吱呀作响。   这是一处宽敞大堂——左侧书架,右侧无数方正的小木柜镶嵌入墙,各自占据两边,架顶柜顶都极高,几乎要连接房梁——依然是满地散落的纸张,可这大堂中的纸张铺地尤其密集。   那些小木柜大多数是被打开的模样,有的柜边还躺着欲坠的牛皮纸,已经像是弯曲着死在上面。   云灼手中的光芒澄黄,兀自闪烁不停,照过木柜中落满灰尘的泛黄纸卷,映亮雕刻一半的木雕,与玄铁半成品。   “这些柜子,是分门别类储存杂物的吗?”星临走近那面木柜墙。   扶木将手伸入与他视线相平的柜子中,从里面掏出两个木鱼一个蹴鞠,再伸手,一只海口大碗。   “……”扶木收获了满手灰,“这些东西放在一个柜子,算哪门子‘分门别类’。”   星临将柜门关上,发现柜门上的镂刻花纹已经被灰尘蒙死,右上角一块完整的宽条状凸起,他想伸手去触。   他对身后扶木说道:“揽紧我的肩膀。”   “你累了吗?”扶木以为星临有些疲惫,想要让一只手暂时解放一下酸痛,“放我下来,这里暂时不会有危险,我可以单脚跳。”   还没等星临作答,扶木就精神百倍地从他背上跳下来,落地竟也稳稳当当。   星临转头,发现已经开始在纸堆中四处弹跳的木头人,“……也行。”   随即他注意力集中在宽条状凸起处。   用指尖一触一抹,不出意料指腹变灰,表层灰尘被抹掉,凹陷镂刻处积存的灰尘依然留在缝隙中——那凹陷的刻痕显露出真面目,星临仔细辨认,是精细刻刀一笔一画刻出的三个字——   “陈。奇。正。”他一字一顿轻声念出。   邻近的柜子同样的右上角,同样宽条凸起,同样指尖一抹灰之后,字体迥异的两个字:“谢忻然。”   下方木柜同样,只是笔迹狂放:“荀兴文。”斜上方娟秀柔润:“童泽。”   这显然是书院学生各自的储物木柜,所以里面的物品莫名其妙,全是个人口味。只是这些个人口味已经全部被灰尘占据,一个个陌生名字下,怎样鲜活不同的人生,都已经戛然而止在五年之前,腐烂在无人知晓的林地。   星临指尖抚过一条条已然沉寂的生命,在灰尘占据指纹之后,他的目光在一个名字上面猛然顿住——   ——柳行知。   太熟悉的字迹。   这次不再有颤抖的笔触和糟乱的墨汁,三个字刻得从容,流畅的秀骨透着往日的轻逸。 第48章 信堆   “咔叭。”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从背后传来。   星临循声望去,只见云灼握住扶木的手臂,堪堪让扶木歪倒的躯体回正。   在两人的脚边,大量散乱纸张之下,一截被踩断的肋骨支棱着。   堆积的纸张层层滑下,一具潜藏的白骨透过纸张缝隙显露在三人面前。嶙峋的骨架上,挂着褴褛的衣衫,淡蓝的色调已经陈旧,一根质地莹润的玉石发簪落在骷髅旁。   “为什么......还被留在这里。”扶木弯曲着一边腿,僵立在原地。   云灼盯着那断裂的肋骨,“鹿渊书院规模不小,小小一个鹿渊镇口,陈列不开太多战利品。”   有的人便会永远留在书院里。   锋利骨碴映入扶木眼底,他想着或许这样也好,在沉寂地下长眠,也好过死后仍受那风吹雨淋的屈辱。   “过来看这个。”   星临的声音传来。   扶木与云灼走近了看,星临食指弯曲,用指骨敲着那有着秀骨字迹的刻字处。   光芒晃动间,扶木看清那三个字时诧异无比,相见的次数太多,三人都记住了这笔字。   “柳行知?……是那个草屋里的疯书生?他是鹿渊书院的学生?”扶木道。   “打开柜子看看。”云灼道。   小柳,也就是柳行知的木柜还严丝合缝地关着,是满墙木柜中幸免于被翻找遇难的那一批。   或许是因为来这里寻宝的人发现这一面墙的柜子里装的除了垃圾就是废物,抛散满地杂物乱纸之后失去耐心,便转战别处去了。   锁已经被损坏,一撬就掉落,落进满地纸张里时毫无声息。   星临捏住柜门的圆形把手,谨慎地缓慢拉开——柳行知的柜子里单调异常,没有莫名其妙的木鱼,也没有瓷白色的碗。其它杂物一概不存在,只有一路到此已经看腻了的纸张。   层层泛黄的白,码得整齐的一摞,放在柜子正中央。   星临撵起一张,借着云灼一束明灭闪烁的光芒看——   ——「行知,这几日过得如何?书院里的饭食如何?合你胃口吗?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你要好好用功。」   一封简短的书信,没有启辞,没有署名,字写得很大,占满了整张纸,实在写不下了才收笔,笔画里带着一种稚童学字的东拼西凑感。   星临继续往下翻看。   「行知,这几日过得如何?今日回家路上捡了只兔子,毛挺好,薅了给你做笔。半月之后正好给你。」   「行知,这几日过得如何?童泽姑娘送的糕点很好,我每天做早点吃刚刚好,她为人也好,你很中意她的话,就算她是栖鸿人也不要紧,你不必担心我的看法,更不必担忧镇上大家的眼光。但你也要用功读书,不要耽误。」   “这位长辈态度开明,”扶木叹气,“从前这样的残沙人很多,现在却不常见了。”   下一张的字迹显然工整许多。   「行知,这几日过得如何?外头传来消息,说栖鸿要和咱们开战了,书院会不会受到影响啊?爷爷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你了,你找个时间回来陪陪我吧,草屋顶上的茅草又被风吹走了两层,我这身子骨恐怕爬不上去了,等你下次回家的时候替我补补。」   “栖鸿与残沙开战的消息既已传到这里,鹿渊书院的学生为何不尽快离开此处边境?”星临疑惑道。   “那时栖鸿与残沙有过关于鹿渊书院的协定,双方协定无论何时鹿渊书院都应被算入中立范围,以此来确保书院学生的安全。”扶木对这些了如指掌,“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双方之间的和平并不稳定。而且,这鹿渊书院机关众多,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星临道:“那镇民为何会发动这场屠杀?残沙城单方面毁约?”   “因为残沙城主快死了。”   扶木垂在身侧的手抓紧了衣服,他声音里隐隐又带上了那种临近残沙城时的颤抖。   “所以危恒就疯了。”   下一封家信,笔画勾连变化有了柳行知的影子。   「行知,这几日过得如何?最近仗打得越来越多了,听说二城主危恒染上了烈虹,阵前虚弱得差点被敌军砍掉脑袋,城主为了救他,受了重伤,据说现在要去云归谷医治。   因为这事儿,二城主大怒,说要屠遍栖鸿人。镇上大家监视外乡人更严密了,镇长说打仗期间更不能让有蹊跷的人踏过边界,他们又用秋露白放倒了三个商人,搜查他们的包袱之后,发现有栖鸿的玄铁武器,便将他们杀了,就埋在镇子外边南头。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绕着走。   今日有个书院的学生来镇上采买,我见他进了铺子之后,就再没见他出来,不知是不是你同窗,你得小心。」   扶木发声艰涩:“进了铺子,再也没出来……”   云灼已经了然,“鹿渊镇民对书院学生加害,也许就是从这开始。”   星临将信向下翻动,信里日常细节无比琐碎,无数无用信息里能拼凑出鹿渊镇的真实面貌。   星临道:“也就是说,镇民会监视每一个外来者,搜查外来者,如有端倪则立刻处理掉,以防‘居心叵测’的人越过残沙边界?”   星临三人初入鹿渊镇时,入住客栈不过一天两夜,隔壁房间便十几双眼睛日夜窥视,更不用提镇长喜笑颜开倒入杯中的‘秋露白’,他代谢其中成分花去不少能量,扶木沾唇即昏睡街头一整夜。凡此种种,都与信中琐碎细节相吻合。   鹿渊镇并非表面上那般,宁和的边陲小镇,实则蓄养着一群狂热的愚昧之徒。   早在残沙城的明鬼宴上,在那群残沙人的振臂高呼中,仇恨催化的残忍嗜杀便已经再明晰不过,但是星临没想到,具体到某个残沙小镇,竟能演化到这种地步。那樵夫争辩时的神情又浮现在星临的脑海中,那张骄傲的脸上,溢于言表的荣耀模样,是整个鹿渊镇的缩影。毗邻栖鸿,一座镇子的人口常年不流动,邻里之间互相熟知,不同的皮囊下有同一份狂热拥护,外来者少有,每一个都要紧紧盯住,摸清他们的身份与目的,稍有问题即刻抹杀。齐心协力后,成就一群伟大的边陲守护者。   “那樵夫没有说谎,”扶木沮丧道,“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在履行使命。”   星临冷笑一声,心中不由赞叹,这样的狂热和忠心、残忍与觉悟,又怎能说那樵夫过分自豪。   这座镇子无可救药,却还是有微光闪烁在阴暗的缝隙中。只是这微光此刻显得悲哀至极。   星临皱眉翻到下一张,字迹虽还差着火候,却与柳行知的轻逸越发相像。字数越来越多,字里行间的语气愈发絮絮叨叨。   「行知,这几日过得如何?前两日,镇长又来找我问你的消息,估摸着是没安好心,想从你那问出个门道来,得亏书院机关多,他们进不去。有的人就只能来我这草屋前撒泼,我打发他们用了好半天,可累坏我这杆老腰了。有人在门口吆喝什么‘叛徒’,‘残沙败类’之类的,我不乐意仔细听,我看是他们脑子不好使,不懂镇上能出你这么一个鹿渊书院的学生,是整个镇的福分!他们那些笨脑瓜子,连个机关鸟都做不周正,有什么脸来叫嚣你的不好。孩子,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你一定得好好活着,把这一辈子过得顺遂喽。草屋顶我已经修好了,等打完仗了,你那时候回来,估计是春天了,我栽在门前的那棵月季也该开了,那时候咱爷俩再好好喝上一盅。」   星临不断向下翻。   老人的念想与情感全部凝在笔尖,诉之纸上,再往后看,家信动辄洋洋洒洒五六页。   直至翻到最后一张,惯常唠叨的家信却倏而空荡了起来,只一句横在纸张中央,力透纸背——   ——「行知,你万万不可踏出鹿渊书院。」   柳行知的一摞家信翻到底,从拙笨的字迹满一页,到洋洋洒洒六张纸,字迹日渐相仿的轨迹显而易见。   “柳行知花了不少功夫教这老人家写字,”星临道,“可惜我们找到那他们的草屋时,也没看到信里说的那颗月季。”   云灼从星临手中接过最后一封,看过后沉默半晌,开口道:“这些信按照时间的顺序存放。栖鸿残沙交战,危恒染上烈虹,上任城主重伤濒死,至云归求医失败,栖鸿与残沙两方仇恨激化,再到第一个书院学生失踪……到这不对劲的最后一封,屠杀已经蓄势待发了。”   说着,云灼将信归于柜中原处,放成整齐样子,神情淡得像在整理遗物。   星临看着云灼的疏离神色,读着他剧烈的愤怒数值。这样的反差星临已经开始习惯。 第49章 荣耀   星临盯着云灼整理书信的手指,余光忽然刮到一团影子。   在柜子深处的角落里,余留一团模糊的小小黑影。   星临将其小心取出,发现是一个纸团,他正要展开,只觉一点温热砸落在手背,顺着指缝滑下。   他疑惑地抬眼,借着孱弱的光晕,看见了扶木泛红的眼眶。   扶木一手把眼泪狠狠地蹭在黑手套上,皱皱鼻子,佯作无事道:“继续继续。”   星临看着扶木被眼泪浸润的异瞳,没有继续手上动作。   “闻折竹为什么要你来这里?”星临问道,“那纸残页的委托,是他带回日沉阁的,依照他对你的了解,必然知道你一定会跟来。”   云灼立即低声道:“星临。”   扶木垂下视线,避开星临探究的直视目光。   星临心领神会地闭了嘴。   扶木摇摇头,脑袋垂着,嘴角是苦笑,“我跟他说过太多,太多不切实际的话了。”   他的眼泪止不住,手套蹭得他眼皮通红,像在认错。   “每次我说那些话的时候,闻叔只看着我笑,从不赞同,也不反对,我从来都看不懂他那些沉默。”   扶木站在泛黄纸张铺陈成的地面上,承载旧梦的大殿里到处都是阴影。   “我说过的那些不切实际的事,原来他早就做过了。”   这里白骨沉寂,扶木站在闻折竹一片狼藉的往事里,抑制不住决堤的悲伤。   对鹿渊书院施行屠杀的镇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杀死了怎样的一群人。   这些已经逝去的年轻生命,在世时与扶木做着同一个梦。世人皆知鹿渊书院入院考核严格,却不知要加入鹿渊书院,不仅要工艺方面的造诣,更要明辨是非的勇气,只有能放下耳濡目染的仇恨的人,才会踏入鹿渊书院,去追随顶级偃师,去践行同一个理想。这个理想,宏大而不切实际,一场战争过去,在闻折竹面前烂得稀碎,满地尸体与灰尘告诉他,路遥马亡的梦实则脆弱不堪,仇恨反扑之后,只剩一地狼藉来做祭奠。   日沉阁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扶木赞叹过无数次闻折竹精妙绝伦的技艺,好奇过太多次闻折竹避而不谈的过往,描绘理想时,他看不清闻折竹眼底的忧虑。   扶木一手按在胸口,多层布料之下,是吸引他来到这里的珍稀图纸,上面描绘的不仅仅是一颗精妙的零件,也是令他神往的未来蓝图。   而这纸残页引出往事,闻折竹将那些他说不出口的,全部展现在扶木面前。   “高精工艺原本可以在这里发展,鹿渊书院原本可以成为最长远的愿景,那些人为什么就看不到这些?”   星临静静看着扶木,看他渐趋崩溃,世上最不能经常设想的一种可能,就是“原本可以”。   星临开口道:“他们看得见,只是他们不在乎而已。在他们的狂热的使命感里,你说的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人类的恨总是比爱深刻,什么工艺与愿景,在那些人眼里,全都不如敌人的一捧血来得有温度。   星临一颗心没有波澜,他挨上扶木肩头,让扶木方便借力,防止他因情绪激动而站立不稳。   他一只手展开在手中拿了许久的纸团,这是木柜深处那团模糊黑影,纸张皱皱巴巴的纹路里,是真正属于柳行知的字迹——   ——「就算我躲在书院,也于事无补。镇上大家都知道我与爷爷相依为命,必然会动伤害爷爷来逼迫我的心思,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知爷爷愿不愿意去寻沧都城?听说寻沧国覆灭后,那里成了无主之地,我们可以去那里寻个住处,在屋前重新种一颗月季,听说都城的阳光好,花总是会开得很好看。今夜到镇子南头等我,我们一起离开,爷爷务必小心。」   这是一封没有寄出的急信,带着对以后的畅想,被团成垃圾扔进了柜子深处。   “虽说信没来得及寄出去,可他最后还是出了书院,收拾了行李。”星临道。   柜子太干净。   柳行知很有可能成功抵达了镇子南头,和许久未见的亲人短暂相拥后便一齐逃离。   “他们逃不出去。”云灼打破猜想,“这个时间点,恰逢残沙到云归求医失败,上任城主重伤身亡,危恒那时如疯了一般,残沙阵前也接连战败,”他顿了顿,“最后只得带兵退守鹿渊。”   星临明白云灼的意思。   战时驻扎,鹿渊在镇民严密的窥视中被虎视眈眈,又加上兵刀长枪的驻守,一老人一少年,如何能插翅逃离。   也许命运眷顾,好运能助上他们一臂之力。   可五年过去,柳行知在破旧草屋里年龄虚长,孤苦一人疯癫地困守旧屋,哪里像是被命运眷顾的模样。   那明明是一场失败的逃亡。   “此前那樵夫能顺利逃脱,是因为他熟知这书院内的机关构造,”云灼道,“五年前镇民能将鹿渊书院屠戮殆尽,也是这个原因。”   星临与云灼对视,开口:“柳行知被抓住了。”   那便是绝境了。   “如果你是柳行知,你会怎么选呢?”星临总是喜欢预设绝境,“一边是此生理想与师友,一边是相依为命的至亲,你舍弃哪个?”   对视中,云灼眼底一片不为所动。   偃人集市小巷中的骨头磋磨声,仿佛重回星临的耳畔,他笑笑,“我忘了。公子当然哪个都不选,公子想要两全。”他的笑有些冷,“可从来不是事事都能两全的,更何况他不是云灼。”   柳行知作为一个鹿渊书院的学生,熟知书院机关构造,更何况有他的软肋在手,面对无数狂热的眼睛与密不透风的兵戈时,他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扶木喉头滚动,吞咽下情绪,“他没有办法两全,他只能选一个。”   虽说着抉择二选一,可结局并非如此。星临想起草屋角落里,瑟缩的书生,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身影;镇南白骨遍地,师友惨遭屠戮。   扶木皱起眉,“可柳行知现在明明什么都没有,他什么也没留住。”   云灼道:“整座书院为他赔命,老人家不一定受得住。”   星临道:“柳行知也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对吗?”   所以疯癫有迹可循。   鹿渊书院落成,柳行知是众多理想践行者之一,与书院众人朝夕相处,硝烟四起时,他是残沙的叛徒。   一场失败的逃亡,相依为命的至亲落入他人之手,生死之际,选择摆在面前,他是鹿渊书院的叛徒。   最后理想破碎,害死师长同窗,凶手环伺,亲人不在。   他躲在深深的过去,不再有完整的姓名,没有人再唤他一声“行知”。五年过去,那株被悉心照料的月季在草屋前死得尸骨无存。他也只是镇民口中那个没爹没娘没名的疯子书生而已。   一摞旧书信在星临面前翻卷,陈旧纸张的霉味久久散不去。   “出去之后,再回一趟鹿渊镇,”云灼道,“如果他愿意,就带他走。”   “他已经傻了呀!他知道什么愿不愿意吗?他脸上有淤青,有伤,肯定是那些镇民在拿他泄愤。” 扶木单脚跳到云灼面前,“一定要带他走!少主,他不能再留在这座镇子里。”   云灼道:“带他去何处?”   扶木道:“先回日沉阁啊。”   云灼神色复杂,“那得趁闻叔不在的时候。”   扶木道:“为什么?”   “等你不哭了,”云灼看了扶木一眼,“自己好好想想为什么。”   星临将木柜关好,听着两人的对话,他发现云灼自抵达鹿渊镇便经久不散的戾气,终于消散一瞬,那俊秀面容赋予的温柔,短暂地占据了上风。   这画面转瞬即逝,星临捕捉住这短暂一瞬,将其储存进记忆里。他觉得云灼真的好奇怪,明明总是暴躁易怒,温柔与善良却也从来漫不经心,总从他的戾气中窥见这人明朗的曾经。   “……我知道了,闻叔见到他会难过对不对?那不然我们就找叶公子帮帮忙,”扶木道,“叶公子总会找到妥善的地方安置他!”   “先出去再说。”云灼由着扶木抽着鼻子爬上他的背,“总会有办法的。”他道。   三人不打算在此处继续逗留。   正踏出这大堂,星临却突然停住了。   几乎是同时,背着扶木的云灼也不约而同地静立在原地。   扶木不明就里。   星临盯着纸堆里白骨,那眼眶空洞的颅骨正在几不可查地颤抖,连带着层叠的白纸也一起轻微战栗。   这昏暗的亡者之地里,浮尘仿佛也隐隐地躁动起来。   云灼收紧背着扶木的手,转头望向一侧窗户的方向。   他的视线落在窗格外灰暗的某一点,“听到了吗?”云灼轻轻道。   星临的视线掠向同样的方向。   扶木感到地底有限的空气如同被压缩,“怎么了?”   “有人来了。”星临声音压低,“从风来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昨晚太早失去意识TUT今早爬起来愧疚码完。   看到有小伙伴问会不会是个大长篇,其实正文剧情四卷结束,现在第二卷 差不多更到了尾声,估计一下大概四十万字左右正文完结,也不知道估得准不准,不过按现在情况来看应该差不了太多……吧。(心虚 第50章 黄雀   那声音隐隐约约,却已在不远处。   星临闭眼,在全然的黑暗中仔细辨认:纷乱快速的脚步声,刻意压抑的交谈声,偶尔有兵戈撞击的清脆调和其中。   他们隐秘地向着院落的唯一出口飞快接近,围堵而来。   之前迎面吹来的那阵微风,确实意味着出口不错,可也有另一种可怕而合理的可能——风转瞬即逝,出口被打开又关闭——有人进来了。   是那樵夫回到镇子将镇民们引来了吗?   星临与云灼扶木视线交接一刹,在彼此的眼中看到相同的猜测与疑惑。   突然,屋外炸起一声尖啸声。   是利器的破风声,由远及近,转瞬间便刺入木窗,木屑散开,一道黑影势如破竹般冲进屋内,仍兀自不停,直冲星临面部而来。   那东西顶端尖锐锋利,闪着寒光的一点对上星临倏而缩小的瞳孔。   仅剩不过一次眨眼的距离,就能穿透星临的机械脑壳,刺得他血溅当场。   时间与呼吸同时被压缩,星临微微一偏头,那尖啸的黑影擦着他的耳侧,堪堪而过。   再转头时,只见一支漆黑的箭,深深扎入他身后的墙壁中,黑色箭羽还在空中颤动不停,它滑过的地方拉出一道笔直的、细而流畅的乌黑轨迹。   就在星临耳侧,他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伸手去触,指尖在触到那乌黑轨迹的时候落空,轻而易举地穿过——他指尖缠绕着几丝黑雾,虚无缥缈的,一吹即散。   这时候,扶木的声音传来,“是乌石箭!”稍一停顿,骤然惊醒一般,“星临,快!闪开!”   第一支箭只是序曲拉响,真正的攻击随后纷至沓来。   扶木话音刚落,数不清的尖啸声破空而来,狂风骤雨般射穿木窗。   木头碎裂声与破风声猛烈搅做一团,携着凌厉杀意唤起一阵箭风,三人向两侧闪退,箭风刮过,满地纸张被簌簌吹动,霎时间翻飞着充斥了整个房间。   星临刚刚站稳,便看见那窗户正对的墙的位置,便已经被无数嗡动的乌黑尾羽占据。   令人心惊胆战的破风声尚有余音。   箭矢分割了站位,云灼与扶木在他对面,扶木看着他,神色紧张。   “不是普通的机关或武器,这是烈虹。”扶木道。   星临心下一沉:那便决计不是鹿渊镇的镇民。   他们在镇上逗留一日,星临从未探测到任何未知元素。身负烈虹之人,该是像云灼和扶木一样,身上是带有那种奇怪的带有辐射性的元素的。鹿渊镇里的镇民都是一群普通人,只不豫溪过脑子里的想法异于常人罢了。   而此刻在门外聚集的人,明显这个世界所定义的那类虹使。   那无数道箭矢划过的轨迹在空中凝结,片刻后便开始消散,丝丝绕绕的乌黑雾气开始在翻飞纸张的间隙中弥漫。   星临的视野里,黑白颜色掺杂着一齐闪烁,他一时间竟有些目眩感觉。   而那扇被无数箭矢穿过的木窗,此刻已经完全毁坏殆尽,半残着,摇动着,不堪重负地坠落在地,落地声被满铺的纸张缓冲,坠亡时也只发出了一声含蓄的闷响。   “我能看见他们。”星临道。   他贴着一侧墙壁,得益于角度优势,视线毫无障碍地穿过洞开的窗,看清外面状况时,他呼吸条件反射地停滞一瞬。   视野黑雾缭绕中,他能看见庭院外人头攒动,兵服穿身,利刃在手。   一双双陌生的眼,死死盯着屋内,如那黑色流矢般的穿透力,几乎想要将他钉死在墙上。   星临沐浴着善意的目光洗礼,转过脑袋,对着在另一侧墙上当壁画的云灼和扶木,眉眼弯弯地干笑,“如果我们想要出去的话,好像只剩一个办法了。”   云灼手指已经抓住扇柄,他转身将手扣在门上,毫不犹豫地将门拉开。   “少主!”扶木惊道。   门拉开时带风,依然将地上纸张猛然向后翻卷,一张薄纸糊了扶木满脸。   星临明显感觉自己身上一轻,诸多目光,尽数转移到开门而出的云灼身上。   “云阁主,哦不对,云三公子,”为首者看着屋檐下的云灼,略一颔首,有礼到多余,而显出一种高傲的做作,“久仰大名。”   云灼不为所动,“齐将军。”   为首者手掌仍残留乌黑雾气,方才那要将屋内人万箭穿心的攻势,显然是他发出的。   星临手撑着窗台从窗口跃出去,与云灼一同立在屋檐下,他听到云灼对他道:“危恒的追兵。”   此人名为齐友谷,非残沙亲族却因烈虹强大且功绩卓越深受残沙城主危恒青睐,危恒派他来追击云灼三人,可见其对明鬼宴一见揭出的陈年旧事恨之入骨。   星临道:“怎么找到我们的?”   齐友谷仿佛听到了一句无聊的笑话一般,笑很敷衍,高挑了一侧的浓眉,“我残沙城人才济济,想追踪三个心怀歹意之徒,轻而易举。”   “确实人才济济,”云灼的戾气去而复返,“今日你我得以在这般气派的坟场见上一面,幸亏了鹿渊镇上的英雄们。”   这也太蹊跷了,星临心想,鹿渊镇民致使鹿渊书院毁灭是不错,可残沙追兵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   他们连夜离开残沙城,一路上未曾逗留,鹿渊地处残沙的偏远角落,就算镇民想要通风报信,短短时间不到两日,从物理距离上来说都绝对不可能实现。   残沙追兵又是怎么找到他们的踪迹的?危恒不知道他们此行来残沙城的真实目的,无法得知他们的目的地,更无法追寻沿路痕迹,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残沙城内。而追兵就是这么快且准确,在这隐秘而尘封的地下,层层围堵住了他们。   星临脑内无数可能性划过。   这一次意外坠落地下,得以窥见鹿渊镇当年真相,星临本以为此行便可拨云见日,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能获取的信息比常人不知多出多少倍,别人想破脑袋解不开的谜案,他凭借自身机体功能一目了然。   可现在暗处危机四伏,他甚至看不见真正的敌人。   “我等只是奉命来取三位的性命,无意与云公子探讨过多。”齐友谷察觉出云灼的讥讽意味,他绷着体面的严肃,掌中黑雾浓郁起来。   “偃师扶木!”齐友谷突然喝一声。   扶木扶着门框,眼眶泛红尚未完全褪去,显得有些可怜,可面对凶神恶煞的质问,他却格外平静。   “我问你,你为何在明鬼宴上救那栖鸿杂碎?”齐友谷道,“他现在在何处?”   “我为何要救他?”扶木重复问题,低着头,像是想要沉入地底进行思考。   片刻后,他抬头直视着齐友谷那双诘问的眼睛,“都要取我们性命了,还要有这么多废话吗?”   齐友谷闻言一愣,随即面容阴沉在这一瞬,“早就听闻日沉阁行事猖狂,亲眼得见,果然所言不虚。偃师扶木名扬天下,能做出偃术与冶炼术结合的顶级武器,我好奇很久了,这位天才偃师虽被称为‘偃师’,但究竟是哪里人,神秘得很。”   云灼扣在乌木扇柄上的手指扣动,他在烦躁。   “这般登峰造极的偃术,残沙城竟没有你的名姓,本着实遗憾。只是明鬼宴上一战,你携栖鸿人逃走,”齐友谷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太可惜你竟是与那杂碎同类!栖鸿人永世不得踏入残沙城,你爹娘没教过你吗!”   他身后,士兵本自始至终静在原地蓄势待发,听到这句话,其中竟有不少人骚动起来,面上的怒气与恨意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士兵挺拔整齐的身影的后方,同时传来一阵叫嚣声。   星临细看那远处,层层叠叠的杏色身影之后,是一群高矮不一,形色各异的人,不少面孔在镇长长子的婚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他顿时感到一阵恶寒。   也是了。残沙城来的兵要追捕栖鸿杂碎,鹿渊镇民怎能不助上一臂之力,他们可是已经熟知鹿渊书院的机关与地形。   他迅速分析眼下形式,只觉得严峻异常:这支追兵并非普通士兵,身负烈虹,人数众多,更别提外部一圈看热闹的镇民,除非踩着这些人的脑袋凌空奔跑,否则想要脱身难如登天。扶木的行动力大打折扣,身边也没有木傀儡供他驱使迎战;他又稍一受伤则蓝血身份暴露,高强度战斗又被电量掣肘;行踪告密者不知何人,追击者层层围绕。   事态急转直下,瞬间跌入星临预设之外的糟糕处境。   电光石火的一瞬里,万千思绪正划过脑海。   突然,他听到一声机关巧扩的扣搭声。极其轻微,就在身侧。   他眼前白光一闪,看清时,云灼的霜白衣袖已然落下。   一道携电带光的影划过空中,映亮一张张愤恨激昂的脸,划出完美弧度后,锵然击中屋侧的雕花木柱——   ——那柱子距三人所站之处,不过十步距离。   一片颜色斑驳不清的衣角,在木柱底座处露出。   扇刃带着残余电光与森冷寒意,凛然一击将那片衣角横切。   雕花木柱后,角落里的黑暗,被电光尽数驱散。   众目睽睽中,一道人形影子被投在墙壁上——躯体被宽松衣装裹覆,脑袋被同样盖去原来形状——斑驳斗篷从头到脚,不可见人地匿在暗处。   云灼看向那道影子,“你究竟是何人?”   作者有话说:   当召唤师没有召唤物,刺客被丢入团战中心XD 第51章 狂澜   柱子后的身影,向左踏出一步,便完全离开了那角落的阴影,暴露于在场众人的视线中。   一件斑驳的斗篷将那人由头到脚掩得严严实实,面目掩去。面对云灼的质问,他不发一言,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如同一件尚未完成却已经褪色掉漆的陈旧人形雕像。   不知身份的斗篷人。   这人在那雕花木柱的后面藏了多久,谁不清楚,此前,在场甚至没有任何一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这一袭斗篷曾穿梭过人潮涌动的街头,将一纸警言塞到云灼手中,星临盯着这再次造访的不速之客,袖间流星镖无声滑至指间。   星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斗篷中露出的半截手指,浅红色的瘢痕遍布皮肤,看上去怪异可怖。   柳行知在草屋中癫狂大叫的狰狞面容仿佛还在眼前——“不关我的事!是有人逼我写的!那个人好可怕,他没有五官!!好大的斗篷!好丑!”   疯癫的、刺穿耳膜的尖锐尾音像是在脑内仍有残留。   齐友谷见到那斗篷人暴露,顿觉事态不妙,随即他立刻一声令下,进攻,他身后士兵顷刻间闻声而动。杏色兵装在地下的光线中,与蝗虫体表颜色如出一辙,那外圈颜色各异的镇民,竟早早寻了个安全位置,一齐占据高地,为追杀现场高声助威起来。   “上啊!杀了他们!!”   这地面之下的死寂坟地里突然开演一台夸张怪异的戏,台下看戏的津津有味,台上的残沙追兵和日沉阁却是一出真切的你死我活。要血花四溅,要生命夺取。   蝗虫振翅声嗡嗡,云灼与星临所站的门口空地,被急速侵蚀缩小。   比士兵先一步到达星临身边的,是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毫无规律的噪音捶打着他的耳膜,与此同时,他诧异地发现自己脚下的地面竟然在震动。   星临还没看清地面发生了什么,尖啸声又骤然炸起,近在咫尺,在轰隆闷响中清晰异常。   齐友谷狠厉的眼睛匿在雾气中。   五六道乌黑箭矢迎面射来,星临迅疾侧身闪过一支。   另一支接连而至,直取心脏,他迅速矮身,重心还没调回稳,下一道箭矢冷光,便意欲射穿他的脚踝。   这紧密的攻势在挑战机体的机动性,令人喘不过气的箭雨里,每一支拖着黑雾的箭都冲着他来,想穿透他,所有的闪避方向都被死死堵住。   无数泛着寒光的箭头尖处袭来,在星临的澄澈双眸里凝成千万含有杀意的光点。   箭矢飞速,那光点却在星临眼中猛然变得缓慢。视野中的墨蓝底色铺天盖地蔓延开来,一瞬的时间,被缓慢拉成枯燥粘连的长线,为首者张口发出一声急促怒叱,变成夸张而滑稽的长音节,黑雾弥散几近静止。   星临迅速环顾四周,密集箭雨泛着暗黄的光,一点一点靠近他。   他眸中光点,逐渐扩成实心的圆,侵蚀掉他原本的眸色。   他寻遍雨幕,却只发现一处攻击空挡,在近地的角度,堪堪能容他蜷成一团通过。   已经无处可躲,他当下一个利落的翻滚,凭着纤巧的机械骨架,得以把自己缩成足够小的一团,通过那雨幕中的狗洞。   一个翻滚只翻了一半,那密集箭雨便拖着尖刺声音,飞速划过他身侧,尾羽携着的乌黑雾气便陡然弥漫开来,他方才落地快速,粗粝地面造成的钝痛上泛,那轰隆闷响也仍未止息——攻击刚刚开始,星临所有感官就已经陷入一片混乱。   人太多了。   喊杀声震耳欲聋,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扶木与云灼处境如何。   他甫才落地平稳,猝然的失重感又击中他——那轰隆声音此刻破地而出,他身下地面裂出一道狭深沟壑来吞噬他。   重力将他狠狠下拽,他以最快的速度扒住裂口边缘的地面,如崖边老树上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他向下看一眼,深不见底的黑暗就在脚下。   躯体的下坠趋势暂且止住,心却仍在猛烈下沉,星临顿觉这些拥有烈虹的士兵对付起来过于棘手。   他向上爬,膝盖刚刚接触到冰冷地面,发现自己已经被一道黑影笼罩。   他一抬头,看见那斗篷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狼狈的他。   那斗篷人像是早有预料, 在这里等着他。   布满瘢痕的双手高举着一把同样布满红锈的锈刀,对着星临照头劈下。   迎面而来的狠厉杀意,像是拨开一层模糊迷雾,星临突然察觉到:从第一声遍及他脚边的轰隆声,到现在面前凌厉生风的锈刀,每一次攻击都像是提前安排,密集箭雨逼得他只能向一个方向躲逃,这个方向里,斗篷人举着刀等他,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要置他于死地。   饶是星临在速度上的拥有绝对优势,这一路闪避也已经几乎是连滚带爬。   他迎着那刀锋,迅速起身,以最刁钻的落脚处为支点,反向后跳,任由那刀光贴着他脖颈的皮肤掠过,几近见血之际,他恰好跃过身后鸿沟,精准落在对面。   他刚刚站稳,那股子铁锈味道便又迎面贴来。   那斗篷人刀刀狠辣,专挑要害下手,星临几次近乎闪避不开,刀锋贴着他皮肤滑过,差点就要将他蓝色血液暴露人前。   显然,这人今日一定让星临毙命于此。   “为什么?”星临一边闪躲不停,一边问那斗篷人。   斗篷人置若罔闻,将锈刀不由言说地凛然劈下,星临避之不及。   “刺啦——”   星临的衣袖被划破,他捂住破碎衣料的整齐断口,继续道:“昨日你还不是要警醒我们离开吗?你明明是要我们远离危险,现在怎么,又非要让我们死?”   那斗篷人不说话,只是要杀他。   “是不是你暴露我们的行踪,将追兵招至这里的?”星临不甘这始终的沉默。   斗篷人充耳不闻,更加残酷地挥刀。   他只攻击一处,就是星临的心脏。   他的攻势比齐友谷的箭雨严密更甚,动作分析也找不到一点出路可能,星临无处可退。   随下一道刀光而来的,还有渐趋渐进的澄黄光芒。   星临顿时放下心来,几番躲闪,那根雕花木柱已经在他身侧,触手可及。   一把残余电光流转的画扇,切入木中,他握上乌木扇柄,用力将其抽出,紧接着,他头也不回,将画扇向着后方随手一掷。   雪白扇面在空中飞速旋转,错觉中像是残光四溅着,被一只指骨匀亭的手稳稳接住。   一道电光弯折抵达,打偏袭向星临后背的刀锋,星临听见混乱中一道熟悉声音:“这人交给我,你先带他出去。”   云灼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臂弯里挂了个已经七晕八素的木头人。   这群追兵烈虹能力各自不同,却配合得天衣无缝,高处叫嚣声沸反盈天,周遭攻击造出的光影目不暇接,密集的杀意仿佛温度极高的蒸腾热气,要将三人活活蒸煮至死。   星临与云灼以最快的速度交换站位,同时,云灼扇刃对上锈刀,星临背上眩晕的扶木。   追兵虽人数众多,空隙却比那斗篷人严密攻势好找。   星临背着扶木一路贴墙游走,对每一次攻势严阵以待,路径演算运行到极致,速度提升到极致,才终于成功踏出院落门槛。   可门外仍有追兵围绕。   机体电量在不断快速损耗,马上就要低电量的临界点。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星临心底陡然蔓延开来——他开始心慌,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停止运转。   扶木仍在眩晕,却也能洞悉当下情形,他扒着星临的肩膀说道:“这样不行,人太多了。你带着我的话,我们两个谁都逃不出——”   “闭嘴。”星临躲过一侧袭来的投石,“别打扰我。”   一阵剧烈的刀刃撞击声从头顶传来,星临迅速抬眼一看,只见云灼与那斗篷人的对战已经到了屋顶,两人以死相博之间的格挡攻击,不仅仅是依赖于烈虹。   星临的外表可以成功融入这个世界,可他的攻击方式与云灼他们大相径庭,他运转的仍是星际时代的机械格斗术,狠厉而直取目标,而云灼一招一式之中还夹杂着旧日侠客的武功造诣与利落身手。   这不知来历的斗篷人,显然是和云灼一个路数的。   眼花缭乱的衣袂翻飞,你退我进的防守攻势,谁在对方那里都讨不到便宜。云灼与斗篷人一战,竟是势均力敌。   “少主能把齐友谷压着打,可这斗篷人不一样!他此时顾不得我们,你放我下来!”扶木看着步步紧逼的狰狞面孔,焦急地拍着星临的肩胛骨。   星临装作没听到,冷冷扫过一张张脸,最快速可行的逃离路线,在他脑内飞快推算建立。   突然,一声嗡响,响彻脑内,随即视野闪烁几下警示的红。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十分钟后停止运转。]   久违的警示,挑选最危险的时机来临。   无数双眼睛的死死盯视里,仿佛有簇微弱的燥郁之火,顺着星临的喉咙,一路燎上他的舌。 第52章 流火   扶木感受到星临吸气时的轻微战栗,察觉他有些异常,“你怎么了?”扶木问。   那几份陌生的慌乱没有显现在星临的脸上,他摇摇头,将扶木背得更稳。   扶木盯着星临侧脸,半晌不言,随即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望向远处,用食指与拇指成圈结环,将互相抵住的指尖置于唇间,深吸一口气——   ——再吐出时,一阵尖锐奇异的哨鸣在星临耳畔炸开,在一片混乱中凌空而起,低呜悠长地在地底盘旋。   那是一段星临从未听过的怪异曲调,曲风轻快,音调跨域却极大,起伏跌落,听得心悸。   星临不明所以,待到曲调飘扬至尾音吹落,他感到一滴温热液体溅落在后颈,顺着脊骨滑入衣物深处,留下一行漉湿的温度。   他立刻扭过头,只见一道浅蓝色的血,正从扶木鼻间淌下。   “碰碰运气,这里毕竟是鹿渊书院。” 扶木抬手,一把擦掉鼻血,“这没关系,烈虹一时用得太猛,就容易这样,没多大事。”   蓝血渗入他的黑色手套,只留下一道不起眼的暗色,星临看着扶木近在咫尺的手在他眼前晃,心里生疏的慌乱在往地面坠。   他们头顶的高台上,沸了的喧哗声滚烫地往下淋。   镇民聚集的高台位置,恰好在包围圈的斜上方,能将现场局势尽收眼底,是个观战呐喊的好地方。   扶木那段曲调飘扬着向上,入了镇民们的耳,与此同时,高台之下,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轰隆声,来自地底。   这次并不是那残沙追兵发动的烈虹攻击。   镇民们似有所觉,纷纷如鸟兽散,争先恐后跑下那高台,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声音意味着什么,鹿渊书院中沉睡着的,不仅仅有亡魂,还有亡魂生前的恢弘造物。   那轰隆声转瞬间如苍雷般震耳,随着声音增大,那石板高台缓缓从中间开始陷落。   “我就说嘛,这种必需品,鹿渊书院怎么会缺!”扶木惊喜地一拳捶在星临的肩头。   星临望着那声势浩大的高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向那处,高台陷落处轰隆声仍旧越来越震耳,如同地狱在一片黑暗混沌中怒吼着接近地面。直至声音增大到顶点,盖过所有喧嚣声与兵器相击声,统治地面所有动静之后,又结束在一声沉重的石头撞击声中。   那随着声音接近地面的东西终于见了天日——一块厚重的圆形石板,代替陷落的高台中央石板,成为了全新的铺地石料——上面承载着精美的石刻花纹,以及,一批质地奇异的人形傀儡。   那批人形傀儡和扶木往日操纵的木傀儡差异不小,体型高大出一倍,颜色也是纯黑且泛着一层曜石般的光泽,就连眼耳口鼻也比扶木自己画的那些木脸精致太多。   星临远远看过去,恍惚间像是看到一批意外遭到火灾、被烧得蹭明瓦亮的大号初代仿生人。   高台石阶旁,镇民们的惊呼声远远传来。   “陨铁傀儡!!这东西竟然能自己出来!”   “是那个偃师召出来的!别看热闹了,先躲躲!”   遍地惊叫中,最左侧的一只陨铁傀儡转动了一下脑袋,像是暴雨将至的预兆,下一秒,所有纯黑的面孔宛若活过来一般,他们抬起落灰许久的脚,一步一步走下高台,走向残沙追兵围攻的地方,所到之处,踩踏一切烈虹力量,拦截攻击,与闯入地下的外来者为敌,脚步不断落下与抬起,拦路蝼蚁清扫轻而易举,不知疼痛与疲惫,一路来到星临与扶木身旁。   这是扶木体内激荡的烈虹的威力,这一切发生的同时,扶木的湛蓝血液仍在不断流下,已经悄然打湿星临的半片衣襟。   陨铁傀儡将残沙追兵的包围圈子踩得七零八落,又在两人周围成新的圈子,其中一只跃然出队,一步一步,径直来到两人面前,向着扶木伸出一只漆黑坚硬的手臂。   “他带着我便是。”   扶木对星临说着,便伸手攀住那只手臂,陨铁傀儡被雕刻出的眼睛看着他,毫无生气,将他从星临背上接过时,动作却如通晓人性一般温柔,捧着扶木,轻轻放至于自己的厚实肩头。   “走吧!这样我们就能逃出去了!”扶木坐在那傀儡的肩头,开心地鼻血横流。   场面依旧十分混乱,镇民奔逃,追兵猛扑,可所有的危险与叫喊都被一层陨铁隔绝在外,不需要高能耗的极快速度与路径演算,星临能量耗尽的心慌也不再。   所有攻击都被陨铁傀儡围成铜浇铁铸的保护圈层隔绝着,两人被保护着冲出重围,渐渐地,星临发现喊杀声已经不在四周喧嚣,反而是在身后稀稀拉拉,那存放陨铁傀儡的高台也已经远了。   他回头,从严密保护的缝隙里,望见还有几只陨铁傀儡在包围圈中冲锋陷阵。   它们并不是不会遭到损坏,相反,一只炸开的流火弹就能让它们体表崩裂,一个力量巨大的烈虹者就能在它们漆黑的肚皮上锤上一个碗大的坑。   它们只是不知疼痛而已。   拥有烈虹巨力的追兵对一只陨铁傀儡的肚皮穷追不舍,周正面孔,执着表情,围攻中的佼佼者。   星临看着那张锲而不舍的脸,感觉似曾相识,他飞速检索记忆画面,片刻后,一处昏暗不见天日的牢笼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收容司。   他想起来了。   那个攻势凶猛的残沙追兵,是他初入寻沧旧都时,于收容司牢狱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倒霉蛋,他的狱友。用狱友的赏金买来的衣服,现在还被星临挂在日沉阁的衣柜中。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星临的机械脑袋此刻比现场局面更加混乱,思绪混沌中,他看见往日狱友又一记重拳直击,那只陨铁傀儡的躯干终于被狠狠击穿。   黑洞贯穿腹部,不呼痛,更没有血,乌黑面部不曾扭曲,半滴液体不曾流下,却在贯穿的那一刻瞬间纸页纷飞——   ——漫天纷纷扬扬,如同一场反季的暴雪,雪白的纸片席卷了整片天地。   “星临。”   他听到扶木在轻声唤他。   “我找到残页了。”   扶木呆呆盯着暴雪纷飞的中心,口中的话惊喜也恍惚,宛若梦呓。   那只被贯穿腹部的陨铁傀儡已然静止不动,腹部的洞口裂纹沿体表不断崩裂,崩到左侧胸膛处,晶莹光芒的琉璃一角闪烁在傀儡心口。   傀儡的体表继续崩裂,陨铁碎屑与块状落下,一颗质地透明的方形显露出来,紧接着便失去石质支撑,直直地坠落在陨铁傀儡的满地残肢石屑上。   “咔。”   琉璃与石头猝然相击,透明方形应声开裂。   半纸残卷滚落出来,崭新的,雪白的,墨迹纵横其上,心血涂就满纸,平整得如同从未受过岁月侵蚀。   星临看清那残卷的那一刻,机械心脏霎时间被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   这里像一场迟来的丧礼,漫天纷扬的纸张如同无数翻卷飘荡的白幡,在这不为人知的地底,悼念不为人知的屠杀。   扶木半回过头,他身后是碎片般的丧葬,“你先继续走,我去去就回。”   星临立刻道:“不能回去。”   “不能就这么什么都不剩下,”扶木很平静,他平静出骨子里极少显露的坚定,“必须要留下点什么。”   没有人比扶木更清楚,那纸残页意义非凡。   不仅仅是天下偃人的希望,也是整座鹿渊书院上千性命的登峰造极之造物,更是闻折竹那被腰斩了的理想的遗物。   而从前的鹿渊镇民蔑视理想的重量,现在的残沙追兵更是不知其价值。   扶木的视线穿梭过无数身影,看见那纸残卷在地上滚得如同一张茅草厕纸。   他轻轻一抬手,留在原地的陨铁傀儡即刻以星临为中心画地为牢,将星临死死圈在保护层之内。   湛蓝色的鼻血愈发汹涌,扶木抬手捂住鼻子,驱使着身下陨铁傀儡以最快速度原路返回。   “扶木!”   慌乱感烧得星临喉咙发痛,他看着扶木的背影,在这场发霉不详的暴雪中越来越远,时隐时现。   他的视线在这铜墙铁壁的保护中飞快扫视,目光最终锁定在一只陨铁傀儡的坚硬膝窝。他后退三步,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将机体能耗调至最高,助跑着用力一跃,在各个傀儡身上的各个关节借力,才终于翻出那无比安全的保护圈。   落地的一瞬,催命声如约而至。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五分钟后停止运转。]   扶木已至包围圈边缘,下一刻,他的背影被一片涌动的杏色倏然吞没。   星临向着扶木消失的方向快速掠去。   “轰——”   突然,震天彻地的一声巨响,在一片杏色中炸开,声音席卷整个地下,也席卷了星临。   那声音震住他前进的脚步。   远处的屋檐之上,云灼一个反手震刃,击退斗篷人的刀锋,巨响霎时间席卷他的耳畔。   云灼快速地扫了声源处一眼,面色一沉,当即飞身下屋檐,向着那片杏色中心飞快掠去。   那斗篷人好像并不愿意就此善罢甘休,他紧紧追在那白色身影之后,半步不落。   星临快云灼一步到达人群边缘,去而复返的猎物让这群嗜血猎者兴奋不已,烈虹能力色彩缤纷地向下砸,样式各异的武器攻击让人眼花缭乱。   而那围攻的中心,已经看不到扶木与高大傀儡的身影。   星临宛若这屠杀之地孕育出的野鬼,鬼影一般穿梭在人群缝隙一般,专注地寻找,对脑内的催命声不管不顾。可眼前只有黑灰的地面,纷飞的墨迹,与飘落的灰烬。   找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在不甘什么。   视线略过一张张杀意满涨的脸,间隙中处处落眼,忽然看见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臂,在尘土满布的地上任人践踏。   星临感觉有一块冰冷铅块一下子砸进胃里,沉重到拉着他整个人都在下坠。   他那断臂奔去。   “星临!咳咳咳!”   此时,一道微弱声音,从人群的另一边中传来,听到他耳中却异常清晰。   铅块瞬间不翼而飞,他立刻调转方向,脚步极快,循着那声音快速寻去,只见人群周边,一只陨铁傀儡佝偻着站起,摇摇欲坠的黑石手掌里护着一个人形。   扶木坐在破损的陨铁肩头,灰头土脸地冲着星临笑,他的四肢被炸断两腿一臂,仅剩的一只义肢,抓着一纸雪白残卷。   两人隔着人群远远相望。   扶木蓝血满脸,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星临看着他,毫无预兆地笑了,真切的笑意流转在眼角眉梢,直达眼底。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三分钟后停止运转。]   他跑起来的时候仍没收住笑,那些清澈的笑意散在风里,他用着仅剩的电量,来到扶木身边。   星临抬头,“如愿以偿了?走吧。”   扶木笑起来嘴角是圆的,看起来稚气得像个小孩,“怎么样?快叫哥!叫声哥,等出去就带你去栖鸿见见世面!”   “那叫我陪你去。”星临道,“趁还没被发现,快走。”   扶木拍拍身下陨铁傀儡,“炸得太狠,它不能动了。”   “我背你。”星临道。   即将断电的机器人对着高处的残破木头人伸出双手。   “轰——”   突然的一声。   星临那无可考证的笑还未褪,双手已溅满温热的湛蓝,一泼蓝血飞溅在脸上,烫得他睁不开眼。   胸口突然传来钝痛,他睁眼,只见一颗球形落回地面,在他脚边滚动着趋于静止——   ——是一颗湛蓝色的琉璃义眼,折射的光芒璀璨依旧。   被义眼击中的是胸口,却如同贯穿了机械心脏。   星临一寸一寸抬起头。   那陨铁傀儡的破败肩头,仍是熟悉的身形,半个脑袋被爆炸的火花夺去,只余半边淋漓蓝血和空气,仅剩的那只眼眸纯黑,瞳孔安静温润地扩散了。   那不完整的人,已经失去平衡,被重力拽着往下一栽,直直地坠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残页被火花裹挟着,一并烧毁,黑手套义肢此刻仍紧紧攥着的,不过雪白的一小块边角而已。   其余全是灰烬,无风自散。   嘈杂声音从上空洒落。   “天呐!我扔中了!又杀了个栖鸿杂碎!!”   “快看快看!这流火弹就是厉害啊!威力这么大!”   “他血还是蓝的!偃师扶木竟然是个偃人!”   发生的一切都太急太乱,星临没有注意到,那存放陨铁傀儡的高台,就位于他们头顶上空。不知何时,镇民们重新聚集在高台上,正为自己能帮上一手而眉飞色舞。   天地像是静默在这一瞬,那飞扬的蓝血、碎肉与木屑,瞬间撕去了星临的声音。 第53章 余血   星临如同被一下子抽走所有电量,他静立僵直在原地,回归了真正的机器模样。   “滋啦——”   电流噪杂,凝成一把精神利刃,毫不留情地划过星临的大脑。   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剧痛将他扣在原地。   他的视野癫痫似的不停闪烁,扶木涣散的瞳孔在他眼前无限放大,仿佛要将他吸入无尽的虚空当中。   扶木砸在地上激扬起的一阵尘土,飞散着扑到一个残沙追兵的衣角上,那追兵正指着他,向周遭大叫,其余追兵闻声,齐刷刷转头,向着星临迅速包围过来。   云灼飞身落至墙头,身后斗篷人始终甩不脱,可他已经无暇顾及,远处的模糊身影马上就要被杏色包围着淹没吞食。   数不清的刀剑箭矢,围绕而来时破风;白衣由远及近,竭力奔赴时碎瓦;高台上的喜悦助威,即刻成倍翻涌。   可星临什么都听不到。   他恍惚得如同坠入漫无边际的黑当中,无数帧清晰得过分的记忆,爆炸似的挤到他面前,却又霎时间四分五裂,在他脑内不停切换,画面天旋地转,声音嘈杂着搅成一团。   “也许你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下次不要总是自己一个人了,你难道就不觉得孤独吗?”   “日沉阁可以是你的家。”   那颜色迥乎不同的双眼,看向他时,总含着能令人一探到底的感情。那些真心实意的交付,展露的赤诚笑容,一帧帧疯狂地刺痛着星临。   “不论你以后去往哪里,都有归途。”   星临不知道机体究竟发生了什么故障,万千画面旋转着被搅碎,化成数以亿计的尖刀,近乎割裂他的处理中枢。   好痛,受不了。   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记忆数据失控了?该怎么办?   周遭喊杀声震天,星临却在危机簇拥中迷失,纷乱的视野里,他看清自己双手,它们在剧烈颤抖着。   脚边,那颗琉璃眼珠黯淡得失去生命的光彩,裹尘带血。   星临机械地弯下腰,他的指尖抖得过于剧烈,眼球沾血也滑腻,他捡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那眼球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剑风吹动,滚动着,穿过遍地碎石,滚进那无数双脚踩踏涌动的人群里。   星临失着神。忽然,他像是被什么点燃了意志一般,如同一阵迅猛的疾风,向着眼球滚动的方向刮去。   那个方向里,是追赶而来的大批残沙士兵。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两分钟后停止运转。]   与此同时,机体警告催命,视野泛红不断,他却并没有选择将高耗能的速度与演算关闭。   云灼抵达残破陨铁傀儡旁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扶木倒在地上,和他身旁的陨铁傀儡一样残破,碎肉木屑搅着蓝血涂了满地,他的生命和他手中紧攥的残页一起,消散在闻折竹的往事遗迹中。   云灼站在扶木身前,听扶木残忍地安静着,他低垂着头看他,垂落的发隐匿了他和他的神情,他们之间从不该这般沉默。   斗篷人跟在云灼身后,此时突如其来的残酷铺展在所有人面前,他转头就走,在场没有任何人有精力再顾及他,一席斑驳斗篷离开得轻而易举。   云灼将扶木扶起,让他倚靠着陨铁傀儡,他静静注视他许久,抬手阖上那只温和的眼,之后,他抬眼,看向那高台上喧闹欢呼的镇民。   傀儡旁的人群里,蓝血顺着星临的下颚,不断滑下滴落。   他瞳孔也涣散着,像是那一颗流火弹同时炸毁了两个人,   他将一个近身士兵割喉,紧接着流星镖脱手而出。   一道暗光划破人群,狠狠击中面前士兵的眼睛,他捂脸大声惨叫,星临趁机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锋利长刀,同时另一只手接住回旋的流星镖。   那士兵猝不及防失去一只眼,被剪裁一半的颤抖视野里,他看见那黑衣少年迅速欺近,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挨得极近,士兵遍体生寒,那双眼里剔透的残忍肃杀瞬间冻透了他。   生死边缘的巨大恐惧骤然而起,恐惧总有将人类钉在原地片刻的神奇魔力。   直至星临将那柄刀刺入那士兵胸膛,又猛地拔出刀刃,将鲜血淋漓的刀刃在空中一甩,划破空气后,地上甩溅出一行刺目的温热血迹后,士兵终于在即刻毙命时如梦初醒。   血液四处喷涌,鲜红浸了星临满手,与已经冷透的湛蓝血液覆在一处,却无论如何都混合不到一起。   此时,星临视野闪烁红色警告更加频繁。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一分钟后停止运转。]   可他如同被一种陌生的情绪病毒侵占了整个处理中枢,驱使他甩脱绝对理性,开始不顾后果。   当科技战力的恶意无差别释放时,身俱烈虹的士兵就算集聚,竟也一时拿他无可奈何,攻击屡屡落空,这人一袭黑衣速度快得形如鬼魅。   眼见同伴一个个倒下去,下一次那黑衣少年会在谁的身后凌空跃起再斜劈下去,没人能预料到,直至刀尖刺入头颅,也只能看到冷刃的残影。   星临数不清他杀了多少人,碎发已经被血浸湿,贴在他的脸上,他在一片混乱中不断寻觅,时间的流逝感变得模糊起来。   直到在一只沾泥的靴旁,看见那颗沾满血污的眼珠时,他才复苏过来一般,忙不迭掠过去,捡起之后握在掌心。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二十秒后停止运转。]   直到现在,他还觉得它击中胸口时的钝痛不减分毫,错觉那处有个圆洞,正被往里面呼啦灌血风。   突然间,一阵白光大盛,始终阴暗的地底,在这一刻亮如永昼之地。   过度的光明刺得星临眼睛生疼,那光渐渐黯淡之后,他强忍疼痛向光源处看去——他头顶斜上空的高台,刻纹精美的石板一片血色。   脚踏其上的所有镇民都像在被光明屠洗,在一片永昼般的光里,云灼早已不是白衣,他周遭皆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铺地。   星临看到几道曲折电光将一人五花大绑。   那人浮在比高台更高的空中,欢欣鼓舞的表情还在他脸上残留些许,吊起的眼角此刻惊惧地吊得更高。   星临认得那人,是那位引路樵夫,打开机关将他们陷入地底的樵夫,他手里还攥着引燃流火弹的专用火折。   星临只能看到云灼的背影,看不见云灼此刻的神情,只见那曲折电光将樵夫越缚越紧,紧到极致,已经面容扭曲,眼球暴突,绑缚的电光倏地暴涨,一团耀眼到夸张的光芒,璀璨着包裹住樵夫的整具躯体。   惨叫声从高空中央传来,一声一声,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   地面残沙追兵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处。   几次急促呼吸后,樵夫璀璨地碎裂,惨叫声戛然而止,那团电光也渐渐黯淡下来。   整个地下陷入一片死寂与阴暗,所有人的视野里都残留了一块挥之不去的浅黄光斑。   有几块污黑的东西从高空坠落,正正落进残沙士兵的包围圈中,星临位于其中,闻到一股人肉烧灼的焦臭味弥漫开来。   他看着云灼收回手,此时高台上的镇民已经无一幸存。   像是那把头顶悬而未决的闸刀终于落下,这一秒恰好凝在那闸刀刃尖上,星临瞬间窥见云灼那时时克制的真相一角——星临从来都知道云灼克制怒意,但他现在才清楚云灼此前交战竟都是留有余手。   那些不动声色的愤怒从未消减过,与强劲凶悍的残虹能力相辅相成,他怒火深重,强大力量在手,他的善良稍不留神就会被驱离。   云灼满身淋漓的鲜血,他似有所感似的,回过头看向身后地底。   这一刻,云灼与星临视线相触。   高台与地底,血污满地,退无可退,白与黑如出一辙地被鲜血浸湿衣襟。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十秒后停止运转。]   触目惊心不该是星临该有的体验,可偏偏那双眼睛确实好看得不像是人间该有,太过奇异的触动,凝在云灼侧着脸对星临的那一眼中。   此刻他们眼里有着同样的情绪。   脑内响起一声系统提示声,星临猛地回神。   该是十秒过去,可那提示声并预料之中的强制关机,相反,系统提示声完全出乎星临意料——   ——[充电成功。]   本已做好停止运转的星临诧异不已,他刚才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云灼,这次甚至连电量输入的过程提醒都不曾有。   哪里来的电?   他紧急运转机体内部成分自查,发现他机体不仅仅陡然多出部分能量,同时还掺杂着云灼的生物遗传与血液成分信息。   危机环绕的生死边际,思维混乱的电光火石一瞬,一个可能在被星临精准捕捉住。   是那口血。   那口他从云灼伤口吮出、咽下,又被云灼逼着强行吐出的血。   那口血在他喉间走了一个来回,虽被吐出,却在口腔和机体内残留薄薄一层,延迟吸收到现在才转换成电,在生死边缘赋予他比往日偷电三夜更丰裕的能量。   明明他在偃人黑市中时,便已经因为与云灼的矛盾而提前尝过他的血,那时候云灼的血液还没有这个功用,怎么今天就突然有了电量随着血液输入?   星临陷入不间断的混乱与困惑当中。   [警告:能量过低,预计十分钟后停止运转。]   意外之喜还是不够用。   一阵澄黄的光芒从高处下落,吞噬所有人的影子,残沙追兵瞬间以星临为中心腾出一大片空地。   光抵达地底的下一刻,有人与星临背抵背,“还好吗?”   云灼的声音异常低哑。   星临刚要回答,一张口,便尝到空气中专属于云灼的、浓重的血与腥。   “我没事。”   说了话,星临才发现自己的发声也艰涩无比。   或许是因为那高空中的惨叫余音还盘旋在耳畔,也可能是云灼爆发的力量令人胆寒,一时之间,竟无人贸然进攻。   人群做围栏,无数道目光织成牢笼,困兽背抵背,抵死僵持着。 第54章 高热   星临凭体内一口云灼的残血维持站立,他的目光不夹杂情感,扫过一张恐惧与恨意丰沛饱满的脸孔,鼻尖浮动着属于云灼的血腥。   他转身,望见他侧颜右眼那道浅淡伤痕,有殷红色顺着印痕滑下他的脸,一双眼里有光在沉寂。   人头攒动着,却一片鸦雀无声。   日沉阁主方才的屠杀过于声势浩大,震慑住了这地底的残沙人内心高度一致的激愤。   星临定定地看着云灼,忽然,“对不起。”他抓住云灼的湿衣襟,仰起头来。   他在向谁道歉,他也说不清楚。   是对那阵没来得及抓住便已经永远安静的风?还是对那颗在危机时刻仍逃不过被发挥功能性的真心?亦或是对抓不住风的自己。   云灼疲惫而顺从,他顺着星临的力,低下头,星临的唇齿贴上来时,舌头从血气弥漫的唇缝勾进去。   “你受伤了。”   星临的一句话血腥模糊。   云灼的口腔腥甜得过分,吻里满是鲜血淋漓。这与扶木召唤玄铁傀儡时那奔涌的湛蓝鼻血一样,方才在高台上,失控爆发的白昼一般的光芒,他也以血液上涌为代价。   两人唇齿来不及交缠,一吻中只有悲伤互哺。   众目睽睽,凶恶环伺,危险与杀意在每根神经上肆意游走,呼吸中若即若离的战栗,血与唾液混合的滑腻,全部被凝在短短一秒。   星临吻得很深,吻得穷途末路的狠。吞咽之间,向云灼索取自己濡湿的命,一口温血缓缓滑下嗓,腥甜留在舌尖。   他没有情欲,不含妄念。只有坚不可摧的机械骨架下,一颗颤抖的杀心,必须续燃片刻。   云灼垂下视线,瞳孔半遮地看着星临,唇齿分离时他像被分走一半魂。   留另一半,仍浸在危机四伏的杀机中。   有云灼在身旁,星临拼死一战的自毁冲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紧紧握着手中湛蓝眼球,任由掌心被硌得生疼。面前的残沙士兵披了一身蝗虫颜色的皮,也不辜负这色彩赋予他们的既视感,虫灾铺天盖地,层层叠叠的围绕里,星临已经找不回扶木的一片影子。   视野渗血般闪烁不停,系统冰冷地告诉他还有两分钟可续。吻来的那口血对待星临十分懈怠,恐怕很难实现无缝续接。   但云灼与星临不再停留,在残沙追兵蠢蠢欲动的进攻中率先反击。那精心制作出来作为礼物的流星镖在他手中,被他抛得流畅无比,割喉向来是他的强项,一次次的血花四溅与回旋,他做得依然漂亮。   追兵一波又一波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前仆后继地将自己的命送到刃尖上。   这边,鬼魅般的黑影穿梭不停,停留一处便杀一个人,另一边,澄亮电光与片片利刃凛然相击,攀附皮肤便轻易取一条性命,一次旋回中心处背部相抵,确认安全后再彼此换边。   尖嚎与剑影里,星临与云灼哀伤互通,却谁都安慰不了谁,唯有眼前不断四溅的血激发的杀念能给予安慰。   夺取人命如同割草,星临早已麻木。直到蝗虫消灭过了大半,余下的终于开始惶惶不安起来。   他们犹豫不定,面面相觑,攻击的姿态开始畏缩。   当第一个拔腿就跑的士兵消失在拐角,仓皇的背影更像一声撤退的号角,杏色终于涌动着开始自发退去。   星临和云灼落回原地,目睹退潮,半步不追。   至此,那口带着偃蛇毒素的残血在星临的体内即将燃烧殆尽。   云灼看似面容平静,实则他喉间涌动的血味已经闻得半步之外的星临眉宇沉重。   待到杏色近乎要退尽,那拐角处脚步声却又去而复返,并且比方才声势浩大几倍多。   云灼擦去唇角的一缕鲜血,在星临紧张的目中平静地说出令人绝望的事实。   “他们的援兵到了。”   星临电量告竭,云灼强弩之末。   翻了几倍的残沙追兵,如天边密云般从远处涌来,踏过同伴的尸首犹自不停,崭新面孔与各异烈虹都不遗余力地向两人袭来。   一把匕首擦过星临耳侧,截断他一缕发。   [充电成功。]   系统提示告诉他,吻在奏效。   万幸于血液延迟的电量续接上,可他仍看不见出去的希望。   杏色未至面前,天罗地网已经自空中下落,遍及范围之大,星临只能竭力奔逃而出,谁知他刚踏出那罗网影子,斜刺而出的箭矢便誓要将他万箭穿心。   根本躲不开。   追兵数量比初始多出三倍不止。   万箭齐发,密集成雨,不留一处可活的间隙。   千钧一发之际,他面前黑影一闪。   紧接着,眼前天旋地转,伴随一声克制的闷哼。   翻滚触地的同时,星临感到颈侧一湿。   被那股湿意泼上皮肤时,热与腥急剧扩散,星临瞬间呆在原地,如飘着碎冰的水,在这一刻将他从头浇到脚,寒意直钻冷白金属的接合缝隙。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这感觉太熟悉。   就在刚才,一声璀璨猝然的巨响之后,他便被扶木溅了满脸,此刻复制般的体验重现,瞬间夺去了他呼吸。   肉体凡胎的脆弱易逝,他已经在剧痛中领略,他无法想象此刻再去面对一双涣散的瞳孔。   喊杀声鼎沸,星临在灼烫的湿意中睁开眼。   他被护在臂弯里,带出了那阵箭雨。此时仰躺在地上,一个鲜血淋漓的箭矢尖头对准他的面部——兀自震颤着,只是停在那里,不再向前,因为那支箭穿在另一人的身体里。   云灼皱着眉,抬起另一只手毫不犹豫,用扇刃将那狠狠贯穿他肩胛骨的箭矢斩断,箭头与尾羽全部落地,只留一段乌黑箭身深深嵌在他的骨血里。   云灼起身一把将星临拉起,拉着他,想带他从这死地中永远逃离。   由于那极具震慑的恐惧感未散,星临此刻感知过剩,他能明显地感受到,云灼握住他腕际的手,鲜血黏腻地沾上他的皮肤表层,正疯狂而悄然渗入他的皮肤,到达机体内部。   鲜血不断渗入,士兵不断欺近,剧痛没入云灼躯体,他不声不响。   [警告!警告!]   系统警告突如其来,在星临脑内炸起。   [能源转换超负荷,机体温度已严重超出正常范围。]   血液还在从腕际皮肤不断渗入,那溅在脖颈的鲜血也已吸收得无影无踪。云灼肩胛处血流不止,淌到指尖,又没入星临体内。   [警告:机体温度异常。为避免系统陷入紊乱,即将强制停止运转。]   星临像是被烫到,一把甩开云灼的手。   敌人在前,云灼回过头看着他。   “我——”   星临刚要开口解释,却突然眼前一黑,断线木偶一般,猛地栽倒在地。   “星临!”   他的意识在一声呼唤里被毫不留情地斩断,那些剧烈的哀伤愤怒全部斩断。如折线般的情绪起伏戛然而止,后面一道虚无的直线开始弯曲,把他圈进一片混沌无声的黑暗中。 第55章 濒危   星临死过太多次,都是剧痛猛扑之后直接堕入黑暗,从未像现在这样,意识翻来覆去地被摔打后,还在断断续续地残喘着——   ——他在反复地进行重启,不知跳跃过了多少时间,他察觉自己被人背着,穿梭在那死气重重的刀光剑影中。   他的身体紧紧压在云灼背上,云灼每多流一丝血,他就异常一分。   他一个字也来不及说出,血引发着热度,席卷了视野画面,下一瞬又是黑暗侵袭了整个世界。   画面与信息全部都是破碎的。   他短暂重启,又被高热胁迫着强制关机,不断反复,陷入无法中断的恶性循环中,他的时间被胡乱切割,从中随意抽取几段扔掉,他所能得到的,只是零碎几帧。   星临唯一确定的是,云灼的血在越流越多,已经不是一处肩胛骨的穿透伤能造成的出血量。   一次画面闪断,磅礴电光掀翻汹涌而来的一浪杏色。   偶尔听觉回归,利刃相击声刺耳,爆炸声震天,都没有耳畔云灼愈发力竭的喘息声能揪住他的心。   “星临。”   云灼的声音总是出现。   “星临。”   幸运时,听觉与触觉能共同运转,一起维系几秒,短促的感知里,总是伴着急促呼吸的浓重血腥。他知道,不论是他还是云灼,衣服都已经被血浸透。   他的意识始终被困缚在机体中,负在云灼背上,宛如一具新死的负重。   云灼每一声星临都没有得到回应,他已经不能确定这场战斗中是不是只剩下自己。   “星临,我要你活着。”   他当然不会死。可星临此刻连用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在闪断的画面中,看云灼如同一匹走投无路的孤狼抵死反抗。他眼睁睁看着一道石刺凌空飞来,可云灼在众多攻击中无暇顾及。那一道石刺狠辣刁钻地穿腹而过,血花霎时四溅,溅在星临的手臂,灼痛顺着腕骨一路烧上他的大脑。   机体反复过载,黑暗第无数次来袭。   下一次的视觉重启,追兵的包围圈已经不再疯狂涌动,圈层变得有些单薄,更多的是地上层叠的尸体。   云灼单膝跪着,扇刃撑地。   星临像个破布娃娃般被浸在无可逃避的痛中,他分不清这股痛意究竟来自哪里,是灼痛,是异常的痛觉阈值,还是云灼到此刻还紧紧抓着他不放的那只手。   他这样的异类,从来死不足惜,死亡于他来说,从来没有重量,云灼为什么要给他的命增添意义。   他目睹着云灼在一帧帧间隔的画面里,伤口不断累计增加。   突然有黑影笼罩两人,巨大的影子,十几道四面八方缓缓走来,将两人层层围绕——在星临低垂的视野,看见一只乌黑金属雕刻成的人脚——竟是那些扶木召唤操纵过的陨铁傀儡。   云灼已经濒死,所有的生命指标都异常活跃,回光返照般燃烧。   陨铁傀儡像是感知到云灼与星临的濒死危机,扶木的烈虹力量还残存一丝半缕,已逝之人的意念残留在它们身上,生命止息,执念还要这烈虹之力复燃最后一次。   铜墙铁壁般的保护罩在周围,云灼没绷住一直以来的那口气,呕出一口血。   那口血落在地上,溅上扇刃,浇过一段弯垂的手腕。   星临失神地半阖着眼,他还有太多事情没有找到答案。   他还没搞清楚那阵萦绕心间的风是怎么回事,也没来得及将那些翻天倒海的汹涌情绪细细追寻。机体温度不断攀升,血与痛都过载,他得益于云灼而维持运转,此刻也因云灼而深陷在程度异常中,无法自救。   这次黑暗侵袭得很猛烈,直到下一次的意识清醒,星临听见了淙淙流水声。   云灼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步一个血脚印。草木气息包裹嗅觉,他们已经逃离书院遗址。   终于再次见到阳光。   画面抽搐,光线却宁和,星临开始明白,为什么扶木总对云灼有着超乎实际的期待,云灼又为什么总对一些小概率事件强求两全,从前的他总是不解也不屑,现在他开始愿意去相信,云灼或许真的拥有力挽狂澜的能力。以不惜摧毁自己为前提。   云灼根本不知道星临到底怎么了,只是想着自己要带他离开,他没想他们要去向哪里,也不知道他还能走到哪里。   所以,他倒进草丛时惊起一片飞鸟。   夕阳余晖挥洒在林间,一如他们初踏鹿渊镇的傍晚。   受损机器与将死之人一同倒在草木丛中,机械骨架凝固着星临右手的姿态——   ——他紧握的拳里,包裹着一颗琉璃,湛蓝与鲜红在上面浑浊着,在夕阳金红的光辉中熠熠生辉。   视野画面终于不再闪烁。   星临陷入一片稳定的混沌黑暗之中,鲜血注入的能源丰沛无比,足够机体飞速修复,他五感尽失,躯体却在重生。   直至漫无边际的黑暗戛然而止,视觉彻底恢复运转,星临睁眼,看到的是颤动的棚顶。   随即,触觉恢复正常运转,身下木质在剧烈颠簸,昭示着马车正飞驰。   待到整个视野重新建构完毕,星临崭新如初,伤痛褪尽的同时,他也拥有了一身丰沛的能源。   他的余光里,衬着一道青色身影,他转动眼珠,看见那张本该春风化雨的脸孔此刻神情凝重。   星临一下子坐起来,“叶公子?”   今日阴雨,连带着叶述安的腰侧佩剑上的光也暗沉,叶述安眉宇里含着悲戚的冷淡,“你醒了。”   他仿佛没有多少心思放在星临身上,只一味地看着木榻上的人。   “我收到消息,危恒派兵直冲鹿渊镇,我知大事不好,便即刻寻了个理由告辞,带人追了上来,”叶述安道,“但还是晚了。”   木榻上的人终于褪去血衣,回到了一身白。   嗅觉迟到,星临闻到马车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   “那扶木呢?”星临看着叶述安。   “我到时书院已经塌了个彻底。”叶述安道。   “那你去找他了吗?”星临道。   “我来得匆忙,轻装简行,”叶述安半垂着视线,他温柔的声音不容置疑,“现下不能再分散人手,我们今日必须赶回云归谷。”   星临点点头以示理解,“我回去找。”   他说着,起身就要下车,手撩开门帘的一刻,却被一柄长剑拦在身前。   “你不能去。”叶述安手上用着力。   门帘半开,绵密的细雨随风扎在星临的面上,他看着面前的长剑,抬手抵开剑鞘,“我要去。”   “再不抓紧时间,他也完了!”叶述安一把抓住星临,流露出几分罕见的怒意与急躁。   星临转过头来,崭新完美的脸,表情也很干净。   叶述安一愣,颓然坐回去,他再次看向身侧,“你想想云灼吧。”   榻上白衣人昏迷不醒,面色苍白至极,绷带缠绕下的脖颈起伏微弱,星临这才下意识屏住呼吸,运转功能迅速探查一遍云灼的生命体征。   莹蓝色数据与符号一一在空中浮现,数值读取出的情况十分糟糕——穿透伤遍及,几处伤及肺腑深处,失血量已将云灼拽扯到生死边缘。   “外伤倒还好说……他这般使用烈虹,被反噬得厉害,他拼死拼活带你出来,你不要再以身涉险了。”叶述安叹出一口气,“你不能回去,他醒来必须能看见你。”   “扶木已去,他醒来须得亲眼确认你的安危,才不至于太怪自己。”叶述安抬手掩面,掩去半张脸的无奈与颓丧。   车外细雨有绵绵的凉意,扑得星临手指冰凉,他盯着云灼面上秀致的倦意,半晌,他收了半掀门帘的动作,将那绵密的凉意挡在帘外。   他坐回云灼身边。   这里好像暖一些。星临揣着自己的手想着。   作者有话说:   一场大战,打回老家。 第56章 落霞   车轮飞速碾过路边野草,留下两道尘土飞扬在朝阳中,为的是与时间争夺着生的可能。一路夺命狂奔,他们终是在太阳落山之时,抵达了云归谷前。   那时恰逢雨过天晴,云归谷本该是被一大片青白雾霭覆盖,此刻落霞满天,整座山本就云围雾绕,此时更加变幻不定,时而一点碎金浮动,时而几缕紫红缥缈而逝。   入山后,叶述安指路到谷前,命人将疾驰一路的马车停在谷口,不再前进,自己进了马车,将云灼唤醒。   星临也没想到,重伤到这个程度,云灼竟还能被唤得醒。   云灼睁开眼时,有片刻恍然。他的意识好像还滞留在地底,滞留在那片血色中,一双眼睛扫过周遭,终在寻到一道黑色身影后才停止寻找。   星临看着云灼,他惯常巧言令色,现在却突然失语。   叶述安与云灼对视上,向云灼摇头,“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再谢我。”   他将身后的帘子掀开,让落霞风光落入云灼眼中。   “已经到谷口了,”叶述安道,“你得再撑上片刻。”   云灼的声带受损,毫无血色的双唇没有开合半分,只是缓缓眨了一下眼来代替应答。他半阖着眼,始终看着帘外,指骨与木榻的棕红边缘相击,发出“咚咚”两声清响。   叶述安盯着那指骨有节律地轻落几次,向那驾车的马夫说道:“现在开始进谷,遇到第一处分叉山道便向后折。”   马车向前行驶,不多时便陷入愈发浓重的山雾中。   雾气像是汲取了霞光的颜色,粉墨入水般扩散其中,山道掩蔽其中,雾气变幻不停,几次眨眼之后便让人迷失方向,不知身在何处。   好在就算云灼不发一言,叶述安仅凭那指骨轻击的声响,也能将其中含有的信息快速又详尽地解读。星临看在眼里,看他们不需言语,只要肢体微动,便能将提前约定好的暗号提取。他明白,那是多年养出的默契与熟悉。叶述安显然很了解云灼,熟知他的脾气秉性,一个眼神就知道他在致谢,几次扣动就能读出信息,也知道他在濒死之际最需要看到什么。   叶述安与云灼之间的默契,将星临强劲地隔阂在外。   而星临与世界本一直隔着一层膜,此刻他却感知到了“隔阂”这种微妙的存在。   马车多次折转,一路迷雾缭绕,却行驶得愈发平稳。   云灼指骨落下的力度越来越轻,节奏越来越粘滞缓慢。   不知何时,雾气已经全然消散,星临看着云灼那薄薄的一层眼皮,阖上时很无力。他惨白得惊人,这具翩然的皮囊像是蒙上一层晚秋的白霜,眼看着就要冻毙在这里。   星临握住云灼的手,这只手,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夜里被他握住。   自某个时刻开始,他已经被失去的恐惧感攫住。   机器取人性命易如反掌,从来不觉得那些喷涌的血与涣散的瞳孔有什么值得眷顾。一条人命的消逝,在他眼里不过是归零的数值,趋向平直的线条,从来没有温度。   他自己的死亡更是没有重量,剧痛后返厂重修,再次与人类共处,他在漠视与厌恶中做些无用挣扎,然后再重蹈死亡覆辙。   可这次不同。   一次地底不见天日的战斗,纷飞的血与痛里,太多东西他还没看清,便转瞬即逝,几次难言的触动,一概被锁在胸口,时不时扣动着机械肋骨,想要破开一层薄薄的皮肤飞出。   那些触动对机器人来说,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也对扶木描绘的未来生出几分期待,可惜被一场意外歼灭得了无痕迹。   云灼的心跳微弱,顺着脉络和骨血爬进星临的掌心,他第一次萌生了想要留住些什么的念头。   迷雾已经散去,谷口近在眼前。   叶述安始终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位。   他这才得了空回头望一眼,见星临神情空茫,着实有些怵人,便出口宽慰道:“他这样已经不止一两次了,我们马上进谷了,他会没事的。”   “不止一两次?”星临一眨眼,覆盖上一点活人神情。   “云灼他……也不是说他逞强,只是手上偶尔失了克制,就会反噬自身,可他从来不听我的,”叶述安道,“万一哪一次没能及时赶回来……”   叶述安皱着眉,不再说下去,他不愿在脑内将这种可能续接下去,以至于出口的这句话,最先刺痛了自己。   “若是哪次没能清醒着撑过这迷阵,也真是顺遂了他的心愿。”   叶述安用手背去贴云灼的额头,心事重重地收回手。   这人从来体面,可此刻星临仿佛看清了他神态中那些无奈的隐痛。   “顺遂了他的……心愿?”星临疑惑地复读,“为什么这样说?”   马车驶入一处山谷,路边是大片霜白花朵,马车疾驰而过的风将它们摇曳,远远望去如同草木间落满白雪,点点雪光映入叶述安的眼底,他眉宇间如远山般的宁和终于失而复得,他温和地看着星临,“没什么。”   星临从他低垂的眼角里,隐隐体会到一股涩苦,“叶公子。”他很认真地叫一声,“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云灼的从前。”   “云灼的从前。”   简单几个字,叶述安含在口中又滚了一遍。   马车粼粼向前,将那如幻迷雾与喧闹世间全部抛在车后,转过狭窄的、白花缀连的谷道,一阵湿润的草木清香被风携着送入马车中,风卷开灰蓝的门帘,眼前豁然开朗。   “你现在身处之地,就是云灼的从前。”   风拂过星临额前碎发时,他听到叶述安告诉他说。   遍染彩霞的云对谷内更不吝啬,缱绻的云纹铺陈着谷内的天空,一颗参天巨树的枝叶几乎与云纹相接,几缕夕阳顺着枝叶缝隙下凡,滑过树干孕育的陈旧岁月,淌进一片澄澈见底的蓝湖,又被如镜湖面送到一面白石墙上落脚。   巨树蓝湖被丛生的白花掩映,房屋小院与殿堂全部依靠峭壁而建,纯白墙面只在屋檐边角处以黯黑角料点缀,一眼望去,如同白石凿凿滚了一圈墨,错落有致地长在山水之间。   云归谷。云灼的故乡,连空气都沁人心脾。   可是这处故乡里没有人。   马车就停在那棵参天巨树下,叶述安架着云灼下了车,径直冲着最高处的殿堂而去。星临紧紧跟在其后,视线逡巡过这片天地,最后又落到前方云灼微微晃动的手臂,神情愈发迷茫。   除了他们,这山谷里明明没有任何其他人。   云灼只字不提的故乡,大漠星空下追念也切齿的复杂心绪,此刻都被星临具象到结网的屋角,沤烂的木桩,空荡荡的美景,空荡荡的精巧房屋,星临空荡荡的掌心不再握有那份难以捉摸的微弱心跳。   天地间,只有寂寥的风与草木互相作伴。   “云归谷早在五年前就覆灭了,云灼是最后一个幸存者。”   叶述安踩上最后一阶石阶,回头望一眼那怅然迷茫的黑衣少年,只字不提的过往诉之于口时,他将肩上的挚友又架得稳了些。   云灼昏迷不醒,被带着一路向上,回到沉寂已久的故乡。   星临踏过积满落叶的石路,绕过大门紧闭的殿堂,沿着曲折向上的白石台阶,来到最高处的山峰,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山谷。   这处山峰顶部地形和缓,白花比谷底茂盛,乍一看与寻常山景没什么不同。   如果没有那大片青石墓碑矗立其中的话。   雾气浓重的天幕下,山谷静谧无声,一阵清风拂过,星临看见那些及膝的、翠绿的茎柔软悲悯地一弯,墓碑后的圆鼓坟茔便露了出来。 第57章 霜晶   星临踩着叶述安的脚步,穿越这片花草坟墓。他多看了几眼其中一座墓碑上的刻字,那是一个叫云回的人坟墓,墓碑上的字笔锋转回钝涩,比起字迹,更像石头上的伤痕。边角处,立碑人的名被掩在更深的花草丛中,星临匆匆路过,难以窥见。   一路走着,土壤湿润松软,忽然,他脚底传来一阵硌痛。   星临低头,随手将齐腰深的草一拨,只见花草摇曳的深处,几颗拳头大的霜白晶石在他脚边,草木蒸出的水汽凝几滴在上面,几点湿痕像是点燃了内部一丛灰色火焰,在掩映阴影中微微闪光。   他脚下不停,扫视四周草丛,发现被这奇怪晶石硌到脚并不是偶然事件,整片花草坟茔中,四处散落着这种霜白色晶石,只不过匿在同样颜色的花丛中,不为外人所觉。   他正对这奇异的晶石产生一星半点的好奇,便在花草的最尽头,看见他的好奇在那里尽情簇拥。那处的霜白花朵盛开得格外肆意,团团拥着一处白石修葺成的洞口,顺着洞口望进去,是同样的茫茫霜白,叶述安最终就是在那里驻足,稍一停顿,便踏了进去。   星临跟着那道青色身影一步不落,石阶向下延伸,通道墙壁尽是霜白晶石,如同在一片草木中挖出了个晶石洞,越往深处去,越是白茫,单一的色调仿佛已经将人的色觉夺取。   他们在那条晶莹好看但冰冷单调的通道中走了不知多久,才终于抵达一处冰雕玉琢般的洞天——白色的石凳桌椅,霜白晶石镂出的床榻,简单寡淡而无聊。   云灼被放到那张晶石镂出的石塌上,一袭白衣完美地融进这方天地,宛若本该归属于此的玉石器物。   这融合感过于严丝合缝,甚至使得星临一阵不适,他总感觉云灼此刻更不像个活人了。   他开口问道:“他这样就没事了吗?”   声音一出,在这白色洞天中显得格外突兀,尾音撞到墙壁又次次回响在耳畔。   叶述安将视线从云灼面上移开,“这不是他伤得最重的一次。只要他能撑着清醒地入谷,就不会有事。”   “因为这些晶石?”星临走在通道时,指尖触及墙壁,物质成分检测分析仍是未知问号。   “这石头叫水透玉,是云归谷特有,本也只能滋养滋养体魄,疗效甚微,虽说聊胜于无,但也得经年累月地在这里耗时间。他第一回 伤重时,烈虹反噬无人可医,他便说想回云归谷,我就带他回来,把他安置在这个他以前常呆的地方。”   叶述安终于完全放下心来,松弛使他脊背微弯,咬字与表述仍旧耐心而清晰。   “说实话,那时候我和他都知道,也就是在这儿等死了,了却与族人共眠一处的心愿罢了。谁知他竟渐渐痊愈起来。遍寻不到缘由,只能归咎于这些晶石,后来几次也证明了,它们确实能疗愈云灼遭到的烈虹反噬。”   星临暂且不想去探寻这个世界中无法解释的法则,他说话是不加掩盖的目的性明显,“烈虹反噬能疗愈,那他受的那些外伤呢?也能疗愈吗?”   “你不知道吗?”叶述安闻言,些许诧异,“虹使的恢复能力比常人强出不少,只要不是致命伤,能自行较快恢复。”   “能一击毙命不是件容易事,大多数虹使的死,是因为过度使用烈虹。”叶述安认真道,“所以你也要小心些。”   叶述安有着一把温柔的好嗓音,平心静气地说话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星临读着云灼渐趋稳定的生理指标,竟也就在叶述安的耐心解释中驱离了自己内心陌生的恐慌。   “多谢,叶公子待人可真好,”星临发自内心道,“可惜身上疑点太多了。”   叶述安一愣,没跟上星临陡然一转的话锋。   “是你吗?”星临一脸乖巧,嘴上继续语焉不详,袖中流星镖不知何时已经滑入指间。   叶述安凝眉,“你话能否说明白些?”   “好,我便说得明白。自残沙城至鹿渊,我们为的什么,去往哪里,除日沉阁之外,只有你知道。”星临思及这份委托的结局便杀意倒灌,表面却仍是与情绪隔绝的模样,“你人在残沙城,告诉危恒几句话岂不容易?所以,暴露我们踪迹的那个人,是你吗?叶公子。”   一席不加掩饰的直白质疑,把叶述安钉在原地。   他定定地看着星临,所有的不可置信与百口莫辩,都化成一层温文尔雅的冷峻,覆住他整个人。   “说起来,你才是那个另有目的之人吧。”叶述安把残酷的揭露也讲得温柔,“我和云灼之间,还轮不到你来质疑。”   星临隐隐约约猜测到那句话应该是种伤害,但他对此钝感,只感觉那层隔阂感又来包裹他,但他清楚客观地认识到,叶述安说的是事实,所以他只是继续着自己的推论。   星临道:“我原本对此毫无头绪,也本从不怀疑叶公子你,只是我在那围剿的追兵中,望见一张熟悉面孔,便不得不多想。”   叶述安:“熟悉面孔?”   星临:“是。我与那人在寻沧旧都的收容司有过一面之缘,他现在本该仍被囚在收容司,却成了残沙追兵的其中一员。”   叶述安闻言一愣,随即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究竟怎么解释?”星临看着那张表情变幻的温和面孔,拟着和善的语气问道。   狱友本该关在那地下牢狱中,收容司远在寻沧旧都,而叶述安又恰好是其司主,星临对他的怀疑自地下血战时便深种心底,只是一路紧急,云灼危在旦夕还需叶述安的帮助,要怀疑也不是恰当时机。   此时,救治云灼的方法已知,而星临得益于被大量血液入体反复灼沸,高热退去,机体正常运转,流转着丰沛能量。卸磨杀驴虽说无情,但这对星临来说并无任何心理负担,感恩还没学会,良心从来没有,再说疑点太多,他着实不知这儒雅面孔下究竟是敌是友。   叶述安在一开始的震惊之后,也并不恼怒,只是擦拭着石桌上许久不用的杯盏,开口缓缓道:“星临,说你不谙世事,倒也是个挺合适的措辞。”   星临不解其意,心中警惕不减半分,指间流星镖的暗光犹自在背后流转。   叶述安温声道:“你把武器收起来,过来坐。”   星临不动。   “……不坐也行。”叶述安笑了,“你已知我和云灼是至交,我若是铁了心要害你们,让你们躺在那草丛里死了便是,为何还快马加鞭地带你们赶回这云归谷来?”   星临仍然不为所动,对话原地反弹,“是啊,为什么?这不是正问你吗?”   叶述安摇头,“你不知收容司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星临回道:“束缚烈虹不可控之人?监禁为非作歹的虹使?”狱友当时是这样告诉他的。   叶述安:“对,没错,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收容司会把这些人收容,但也不是为了天下安定无偿做善事,现下各势力都在招募身怀烈虹之人,他们是强于常人的战力。”   星临眯起眼来,“所以,收容司就把他们当做商品与各势力做买卖?”   星临想起当时云灼带他再入收容司时,狱友所在的牢房便已空无一人,如果真如叶述安所说那般,想必那时候狱友便已经被送往残沙城编制战力了。   叶述安轻咳一声,“你这话说得……着实不太好听。你想,与其呆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度过余生,为大家族卖力,取得一席之地,还有钱赚,这样岂不是好很多?”   “他们与那些被锁在笼子中任人挑选的偃人相比,有什么本质区别。”星临道。   叶述安:“区别还是有的,不论去往哪方势力,成为哪位贵人的附属,他们都会过得比寻常百姓还要体面。”   星临笑得好看到虚假,“那他们可真该感谢那些精明商人。”   “世事如此,砾城不过是顺势而为。”叶述安说话的语气平缓冷静,那模样与其说是在说服星临,其实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此时气氛虽说不像起初那般暗流涌动,却也沉重异常,叶述安抬眼看向星临,“所以说,那张熟悉面孔虽说确实与收容司有关,与我有关,但暴露行踪之人,我却是毫无头绪。”   狱友已经与叶述安管辖的收容司没有干系,他早已隶属残沙追兵。星临指尖微动,流星镖“嗖”的一声收回袖中,他走到石桌旁,与叶述安相对而坐。   “方才是我错怪叶公子了,对不住。”机器人说道歉就道歉,人类耻感还是没在他那颗机械脑袋里凝聚成型。   叶述安笑道:“你许是关心则乱了,想为这一死一伤的结果找到个债主罢了……说到错怪,我此前也是错怪过你的。”   星临在记忆中搜索无果,“有吗?”   叶述安道:“说来惭愧。但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你对他们有心,我能看出来。”   星临疑惑持续,“有吗?”   “有一句迟来的祝贺,望你不要嫌弃。”叶述安道,“恭喜星临你成为日沉阁的一员。”   叶述安方才面临质疑被激出的所有冷峻都消散了,他看向星临的目光十分专注,恍惚间,星临看见一双盛着相同诚挚的异瞳,分明是祝贺的话语,却听得他神色一阵黯然。   “多谢。”星临轻声道。   他的目光游离开来,落在塌上的俊秀面容上——云灼仍在昏迷,神情却与星临每夜潜行看到的浅眠神情如出一辙——眉头紧锁,眼珠在薄薄一层眼皮下时不时转动,仿若被困在层层迷梦中始终不得释。   星临望着云灼,道:“叶公子,既然你已认同我是日沉阁一员,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知道一些事了。”   叶述安:“你想知道什么?”   “云归谷为何覆灭。”星临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为什么云灼提及故乡时心绪复杂?为什么他的愤怒哀伤总是并驾齐驱,就算刃划过一段段叫嚣的喉,层层叠叠的血溅到身上,心中怒火却半寸浇不灭。   而叶述安与云灼的挚友之情,注定了他们身上存在相同点与共鸣,比如内敛克制的情绪表达,比如云归往事已是一块伤疤,撕开它,多内敛的情绪都难掩伤痛。   星临的问题让叶述安兀自陷入沉思,他想起这霜白山谷里的遥远时光,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随着回忆的深入,那笑又缓缓衰败在他的眼底。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为什么....云灼好像一个回城自动回血的山顶洞人(迷惑地挠挠脑袋 第58章 病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子的怒叱声响彻大殿之中。   九岁的叶述安刚迈进殿门,顿时打了个哆嗦,把踏进去的那只脚嗖地收了回来。   两侧侍者不由得缩着脑袋做鹌鹑状,瑟瑟发抖着一言不发。   “不是叮嘱你看好阿灼的吗?你干嘛去了?!你看看他那副样子!”   发怒的女子身着浅蓝流云纹绫衫,胸前挂了副琉璃镜,身形修长纤细,那常挂温柔悲悯神色的芙蓉面此刻怒色尽现。   一双眼火气翻涌,乌黑的眸子映着殿下立着的小小身影。   殿下立着个不到十岁的泥娃,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衣摆上的泥浆汁子滴在白玉般的垫石上,润白染上污渍,格外醒目。   那泥娃一脸超越年龄的心如死灰,沉重的睫毛改变了几缕下滑泥浆的轨迹,使他的一双大眼睛里的丧气还能泄出几分。   “母亲,你听我说——”泥娃旁边站了个神色急切的白衣少年。   女子截断他,“说什么说!又是被他诓去干别的了是不是!一个没注意就又让他跑出谷了对不对?!”   白衣少年是个眉眼凌厉的英俊长相,气质却软和,闻言霎时一脸窘迫,眼角耷拉下来。   “一猜就是!从他能开口说话起,你被他诓了多少次!你自己能数得清吗?云回!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做哥哥的能不能有点威严,别让个小的成天支使来支使去,到底谁是谁哥?!”女子看着面前不知道多少次的重演,说也说不听,不由得气得一阵头晕。   “可阿灼他说想吃冰糖葫芦,我这不想着去给他做两颗,厨房做的,糖总是控制不好量……”云回年纪也不大,受了责怪也想着要替自己辩解几句。   女子:“那你就仔细嘱咐婢女去做!现在好了,把你的好弟弟吃到泥里去了!”   说着说着,她怒火上涌得愈发汹涌,再加上昨晚为某一新疑难杂症翻阅古籍一整夜未眠,顿时不由得眼前阵阵发黑。   她身形微微一晃,两侧侍者纷纷上前扶住她,“谷主!您小心!”   她被扶着在一旁镂花扶手椅上坐稳,双眼紧闭地扶着额。   一时之间,整个殿内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再出声。   “吧嗒。”   突然一声,是泥浆砸落在白石上的声音。   云谷主闻声,半睁开眼睛,望着殿下那看不出模样的小儿子,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哎……算了,别愣着,快带他下去沐浴更衣,再受凉就不好了。”   “是!母亲!”云回听了,如蒙大赦,一把手抓紧那始终沉默不言的泥娃的手,拉起他就一齐跑出殿外,也不顾那沾满泥浆的手是不是污了自己的衣衫。   两人身后,云谷主看着殿中一行醒目的小泥脚印,连贯往返至殿外,感觉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   “赶紧擦了。”她有气无力地吩咐道。   叶述安躲在门外旁观完一场怒火滔天,正心有余悸,便看着云回牵着泥娃走来。   “阿灼,你不能总这样坑你亲哥!你看看,闯了祸,被骂的还是我。”刚一踏出殿门,云回就半弯着身,向着泥娃耳边喋喋不休。   “云回哥。”叶述安瞅准时机,从门边探出个脑袋。   云回看清来人模样,喜道:“述安,你来了。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阿灼不知道得偷跑出去多远,找什么样的人玩了。”   沉默泥娃在一旁听了这句,终于忍无可忍,“我才不——”   他刚一张嘴,满脸的泥浆就自由流淌进了新的入口,泥巴怪味立刻就在味蕾上占山为王。   “呸!”   小小泥娃这一声呸得惊天动地,戾气丛生。   旁边两人吓了一跳,云回忙道:“先去沐浴,有什么话洗干净泥了再说!”   云归谷钟灵毓秀,山水相依着造就一派湿润美景,草木繁花茂盛,谷底山顶各式药田一望无际,白石阶梯上身着纯白衣衫的人来来往往,间或夹杂着零星几点其他色彩,通常是身患重病或奇症前来求医的谷外人。   云回拉着一个浑身颜色迥异的小孩穿过白石阶梯,一路向上,谷内医师纷纷对他低头行礼。   “二公子好。”   “二公子早!”   “二公子这是领着个什么东西?”   旁边人忙用手肘悄悄拐了一下那位没眼神儿劲的医师,对上云回笑道:“二公子今日起得真早,我们有位病人在等,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两人面上仍笑着,脚下逃似的加快步速走远了。   云回失笑,牵着泥娃继续前行。   叶述安跟在两人身后,个头矮矮,一时没人察觉,远去两人的对话幽幽地飘进他的耳朵。   “瞧你那话问的,简直找死,这泥球除了那位小祖宗还能是谁啊。”   “小云公子?他又乱跑啦?”   “看样子是,这大清早的,哎……”   两人渐渐走远,对话声也渐渐模糊不清地散在人声鸟鸣中,三人拾阶而上,终于到了一处清幽无人的山头,此处砌凿几个青石温泉池,缭绕着蒸腾着雾气,使得年幼的叶述安在这本就雾气浓重的云归谷更加找不着北。   他眼见那小泥人冷着一张泥脸,陷入团团白雾中,连他到底是弄污了哪个池子都不知道,便被云回拉着坐在一旁的一块大青石上边等边唠。   叶述安跟这云归谷二公子云回差了八岁之多,出身也是天壤之别,眼界学识差了可不止八层楼,属实没什么可聊的。好在云回平日被自家弟弟磨练得耐心十足,再加上砾城与云归世交情谊深厚,更不用说叶述安脾性温和乖巧,跟自家的简直不是一个物种,云回多少也是将叶述安当做大半个新鲜弟弟来看,两人多少也能一问一答地说些无聊闲话。   说着说着,只听“哗啦”一声。在最边角处白雾掩映中,水声响起。   那人从那蒸腾白雾中出来时,发梢眼睫都湿着,与母亲九分相似的秀美眉眼,有着和母亲十分相似的怒意,泥浆洗净后才尽数显现出来。   那时候叶述安着实年幼,自望见那殿中泥人面目不清开始,虽然身形熟悉,他也不是很敢认,直至现在洗干净了,他才确认那确实是自己那个白皙可爱的好朋友云灼。   只是那阴沉的面色……   叶述安和云回的心中不约而同地熟练打怵。   云回终究是年长八岁,脑子比九岁的叶述安转得快了不知多少倍,他转过头亲切地问叶述安:“你哥今日是不是也来了呀?”   叶述安还没反应过来大祸临头,乖乖交代,“是……兄长去玄雾殿找云叔叔了。”   “好嘞。”云回起身,顺着阶梯快步走下,悠悠然回过身向叶述安挥手,“那你们俩小孩好好玩,我去找我的同龄人。还有,阿灼,谷口的守卫加重了,迷阵也换置了,今天你就别白费力气了,好好和述安玩吧,听话。”   叶述安看着云回那挥动的白色衣袖还沾着零星几点泥,此处热气蒸腾下,没有半分要干的迹象,不由得担心起那泥点会不会蹭到自己哥哥身上。   思及此,叶述安不由得担忧地叹出一口气。   “怎么?这么愁?不乐意和我呆吗?”   一道童声在他身边凉凉响起。   叶述安僵硬回过头,看见云灼只穿了一身雪白单衣站在雾气缭绕里,有着专属于病者的骄矜,远逊于同龄人的孱弱身形暴露无遗。现在正值盛夏时节,是云灼病情最为轻微的时候,这个季节的他乍一眼看上去和寻常孩童别无二致。   除了脑袋更好用之外。这一点正是大家除云灼病情之外,最为担忧的另一点,谷口错综复杂的迷阵困不住一个九岁孩童是一件让人头疼万分的事情。   谷里同族小孩都知道他体弱,又忌惮于他的身份,万一出事担待不起,由此与他甚少玩耍。曾经几个不懂事的同族小孩带着小云公子玩了一把,被长辈领回家各自好一个教训,哭闹声传遍左邻右舍。家中长辈教训完自家孩子,气呼呼叉着腰出门一看,便见那小云公子就坐在门外木桩上听了整场,一张小脸上面无表情。   从那次起,云灼就万分热衷于偷跑到谷外。   谷外迷阵困得住世人困不住他,每每他蹦蹦跳跳乘兴而归,云回都凄凄惨惨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次也不知怎的,云回被责骂一如往常,云灼倒也不是个玩得开心的模样。   “我当然乐意和你一起玩!”叶述安见他面色不善,忙道。   云灼垂下眼睛,看着这唯一好友急于解释的模样,片刻后,也没对这句话作出回应,只是上前湿漉漉地挨着叶述安坐在青石板上。   叶述安见他不说话,便试探道:“所以……今早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掉进泥里了?”   这个年纪的叶述安已经学会小心翼翼,与之相对的,这个年纪的云灼,还尚未练就一身不喜不悲的外部铁皮。叶述安看着云灼戾气丛生的眼神,明白他正在爆发边缘。   “别提了,气死我了!”   云灼一拳锤在身侧青石板上。   那是叶述安第一百八十三次看见云灼生气,他在指骨和青石撞击的轻响声中,被雾淹没,不知所措。 第59章 归敛   后来叶述安才知道那天的人滚泥浆,是山下猎户村子里的孩子王的杰作。   那村子里一共就那么几个孩子,整日里玩在一起彼此熟悉,原本对那粉雕玉琢的新朋友感到新鲜,也是一起快乐玩耍了一阵子,只是玩着玩着,那惯常领头的孩子便发现小伙伴们的注意不在自己身上了,云灼不在时,他们也把新朋友挂在嘴边。这怎么行。   小孩子的嫉妒总是赤裸不加掩饰,早就看不顺眼寻个理由便能找上茬。   那时候的云灼总是很好激惹,“病秧子”、“短命鬼”和“小姑娘”之类的三字经在耳朵边跑上一圈,便会将他怒火一把点燃,他决计会捏着拳头就往上蹿,也不顾及自己那小胳膊腿是不是一折就断。   一场泥潭大战的胜负之分,叶述安都不需猜,看看云灼那被泥裹到头发梢的恼怒模样就知道了。   云灼小小年纪,非常脚踏实地,而且记仇,打不过也总要找法子赢回来的。   于是当天上午云灼就到玄雾殿去找他爹。   叶述安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快地踩着白石阶梯,差一点就要手舞足蹈。   他笑容洋溢着一阵兴高采烈,“又要见到云叔叔了!”   云灼头也不回带着点嫌弃,“你差不多行了。”   云灼的父亲名为信然,虽然也姓云,但他其实本不是云归谷的人。   云信然不是医者,而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在遇到云灼母亲前,一直以遍走天涯接受委托来赚取赏金为生。他只是恰巧姓云,又恰好在云谷主外出游历时,两人机缘巧合下因一桩药草委托相遇,一番曲折后双双坠入情网。自此以后,便敛了快剑轻马的浪子心性,心甘情愿地跟着云谷主回到谷里,成了个整日里浇花侍草的药草师。   旧日江湖侠客耶。叶述安心里欢呼。他长到这么大,最精彩的故事都在云叔叔这里听到的。   他跟着云灼绕过玄雾殿,知道自己一定会得到一个有趣的上午。   殿后的药田,一位白衣男子正挽着袖子蹲在一丛天南星边,眉头凝着,看那草叶泛黄的尖,远远听见两人脚步声,便寻声望来。   “阿灼,述安,怎么又跑到我这里来了?”   云信然眉头舒展开来,冷峻挂的长相此刻显得平易近人。   云灼很好地继承了他爹的表层气质,冷着脸说自己想学武。   “怎么又提这个?不是说过了吗?等你病好了我就教你。”云信然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询问叶述安这又什么回事。   叶述安的不知所措去而复返,用闪避的视线代替了口头上的支支吾吾。   “父亲,你不必这般糊弄我,我清楚这病是好不了了!”云灼不吃那一套,“不如现在就学吧,不然等我死了也还是个任人推搡的废物。”   云信然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云灼闷声道:“没什么,我就是想。如果有朝一日外出闯荡,能像父亲一样,接几个委托赚点银钱,也不至于太落魄。”   云信然单膝落地,平视云灼,拍拍他的茸茸脑袋,“你小子,想什么呢!那是刀尖上混口饭吃的活计,只要云归谷在一天,阿灼这辈子都不会落到那份儿上,你就放心吧。”   “我不管,我要学。”云灼依旧坚持。   云灼作为自小病重反复的云归小公子,父母兄弟谷内人一直对他的看顾加倍。这份多加倾注的关心,是束缚也是特权。作为父亲,云信然便常常充当无原则顺遂心意的先锋。   好在看云灼学武是件赏心悦目也开心的事,空隙里仍穿插着江湖上的奇闻轶事,叶述安在那株天南星旁坐得津津有味,快乐一直延长到当天日头西斜。   当然,云灼把山下村子里的孩子挨个捶进了泥潭,又已经是来年春天的事了。久而久之,大家就都有所耳闻,这谷主的小公子,身子很弱,长得挺好,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回首那个盛夏,云灼将父亲教授的武功学得又快又好,举一反三着将力量缺陷全部规避,招数技巧尽数吸收而游刃有余。   一年年过去,天南星叶片枯黄再暗绿,黄红色浆果坠地被收起,剑光次次在残阳之中挑落红樱。   云灼身形抽条成颀长少年时,叶述安更加不否认挚友的天赋聪颖,能多少能让云灼维持些许自尊的,就是他聪明。可偏偏天赋才智与身份赋予的傲气,一身病骨根本撑不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倒是与那秀美面容愈发相得益彰。这就使那些夸赞他长相的言语显得更加刺耳起来。   年少时的云灼,越病弱越生气,越被夸好看,越脸色难看。   他自小对爱意与恶意极为敏锐,谁是假关心真讥笑都一眼看得出, 再加上他又本身天生易怒,叶述安便见证了云灼自小到大的生气实录。   九岁的一次路过,被同族小孩说长得像女孩子,午餐气得吃了三碗白米饭。午睡时胃痛不已,后不了了之。   十一岁时一次商议,云归与砾城两势力的小辈结伴出行游玩,恰逢冬至,云灼病发,只得呆在山顶霜晶洞中养病,边咳边连声念叨“气死我了我也想去”。病情转好时已草长莺飞,后不了了之。   十三岁的一次拜访,残沙城城主笑着恭维谷主小儿子“面如冠玉、貌若好女,聪颖异常,来日必成人杰。”回到房间之后,云灼倚着椅背仰着面,面无表情只发出一声“气。”伸手不打笑脸人,后不了了之。   后来渐渐长大,云灼便绝口不提“气”字,可一双眼睛还是常常冒火。   再后来,他功力愈发深厚,一双眼睛也窥不见他内里的怒意。   云灼逐渐变得沉静,那些外露的情绪也被他一丝一缕敛进躯壳中,也不再偷跑出谷外,孩童的好奇全部消散,任性的反骨尽数收拢,一切出格都随骨骼抽条而飞速褪去。   那时叶述安太年少,还不明白这些悄然变化的缘由是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是因为随年龄增长而不断加重的病情。云灼甚至被禁止动气,因为太过激烈的情绪波动,会让那本就如履薄冰一条命更孱弱。   时间抽空那具躯体里的生命活气,叶述安眼看着他逐渐枯萎下去。   四季循环往复过去,云灼差点没熬过十五岁那年寒冬。   “咳咳咳咳!”   叶述安站在霜白晶石镂出的床榻边,手落在腰侧剑柄上寻求一时的心安。   他看着榻上好友烧得人事不省,冷汗打湿额前碎发还在剧烈猛咳,云谷主手握一樽长流银匜,捏住云灼汗涔涔的下巴,用又长又尖的喙,撬开云灼紧紧咬合的上下牙。   叶述安见过长流银匜,那是专门对危重病人施行急救时,用来强行灌药的。   涩苦药汤顺着生冷的喙流入好友的口腔,在场人们刚刚放下半颗心,又在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里,药汤掺着鲜血一阵无端反涌。呕吐声堪称撕心裂肺。回荡在霜白晶石搭成的续命洞穴里,撕扯着在场人的心。   那混杂的液体冲出口腔,涩苦与腥甜尽数落在自己的胸前。   叶述安不忍地闭上眼睛。   半晌才平复,胸口剧烈起伏中,云灼微微睁开疲惫的眼,在那一刻,叶述安几乎从那双眼中读出病入膏肓的求死意志。   狼狈不堪,孱弱不已,那些夏日里用天赋才智凝聚起的傲气,溃散在寒冬的病榻里。   云谷主急到眼圈泛红,将云灼半搂在怀里,直至宽大衣摆被手臂收紧,布料贴近显出身形,叶述安才惊觉云灼已经在病榻上熬得只剩一把骨头。   别人能做草长莺飞里意气风发的少年,但云灼不能。这事生来便注定,在病榻辗转中看见每日破晓时的天边残光已是万幸,他还能奢求什么。   云谷主的声音在颤,“阿灼,阿灼,你要坚持住,你忘了吗?娘跟你说过的,只要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霜晶花会结果,”她哽咽不止,却扶住云灼的面颊与他坚定对视,“那时候你就得救了。答应娘,我们约定好的,你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好吗?”   云灼看着母亲,看她彻夜未眠,云鬓散落,眸中泪光闪动。半晌,他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腥到想死的血,点点头。   父母拥住他,兄弟在两侧,好友担忧,亲人围绕,云灼在一道道担忧而期盼的目光里,抓住母亲手中的长流银匜,汗湿颤抖的手指打开银盖,仰头将其中药汤饮尽。   那年寒冬过去,又是一年万物复苏的春,叶述安再去到云归谷,他穿过漫山遍野的霜白花田,见到了在院中练剑的好友。   这时的云灼还差三个月就要满十六岁,学会收敛怒意,举止沉静有礼,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模样,只是剑光有时还是会映亮他略显苍白的面色。   叶述安见他是病情大好的模样,由衷地笑着走过去。   “母亲说我可以出谷了。”云灼停下手中剑,对叶述安说道。   叶述安闻言诧异,“……怎么突然松了口?”   云灼利落地收剑入鞘,面色平静,“大概是因为这病熬不过第十六个冬季。”   罹患重病之人,莫名地会对自己的命运未卜先知。   若那霜晶花今年冬季仍未结果,顽疾便夺取云灼性命,赶在那之前,至少得出谷看看世间究竟是何种模样,他也不枉来这人世间走过一遭。   作者有话说:   云灼的真实过往:泥里滚大的暴躁老哥。 第60章 群岛   霜晶花的果实,是一种神秘珍稀的药物,也是云归谷的秘密。   谷中霜晶花遍地,只有生长于水透玉环绕之山巅的那株古老霜晶花能结果。   也许是上天对云灼的眷顾,让这世间还存在一丝侥幸可能——与那些神仙鬼怪话本中所描绘的灵丹妙药一般,霜晶花的果实可疗愈所有顽疾怪症,还他一具与常人无异的健康躯体。   这扼住他一口气的花,十几年结一果,至于这个“十几”年中“几”究竟是多少,无人知晓其规律,云灼挣扎求生近十六载,就是在等果实结成的时机。   说来好笑,云归谷为天下医术造诣巅峰之地,擅治疑难杂症世间皆知,现任谷主云寄凡更是将悬壶济世的族训做到了极致。这般盛誉与造诣之下,自家儿子的命却无力挽救,十几年日以继夜的研制与探询,追不上云灼生命消逝的速度,最后竟也只得寄托在那株不知何时能结果的白花上。   第十五年寒冬的病情恶化,使得谷主云寄凡终于明白,霜晶花结果与药物反呛致死,不知哪个会率先降临到云灼头上。   于是,云灼终于得以在谷口整装待发。   少年身着霜白色的轻袍箭袖立在谷口,肩上背了个玄色包裹,与谷中众人告别。   “你要看顾好阿灼,最好别带他去残沙城那种天气无常的地方,记着入秋前一定得回来。”云寄凡将云信然拉到一旁来回叮嘱。   云信然一脸无奈,“这都几遍了,我已经记下了,放心。”   大家都当云灼是纸扎的,尤其云回,他的话语比母亲的关切还要来得絮叨,云灼被他拉着嘱咐到耳朵要起了茧子,面无表情地就想伸出手去捂那喋喋不休一张嘴。   “汪汪汪!”   一阵犬吠声从脚边传来。   云灼低头,见一只毛色浅黄的短毛狗咬住了他的衣角。   那是在他十岁生辰时,云寄凡知他自己一人呆着孤单无聊,便寻了个蹩脚理由送了他两个“毛团”,一只短毛狗和一只纯黑猫。可惜并没有起到作用,因为云灼实在不喜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于是一狗一猫在谷中野蛮生长了五年多,倒也还记得对这不称职主人表达一下惜别之情。   云灼视线落在湿漉漉的狗鼻子上,此时竟也觉得这毛绒东西顺眼起来。   他摸摸狗头,“再见,”道别说了一半,发现自己从没给它取过名字,最后只硬邦邦一个字,“狗。”   短毛黄狗不在意,尾巴摇得欢快扫地。   云灼的出谷恰好卡在一个绝妙的时间。   还有一个月,砾城一年一度的蓝茄花宴将在暮水群岛举行,届时各大势力都会赶赴到岛上参加宴席。此次云信然代表云归谷出席,提前一个月出谷,带小儿子游历山水之后,最后终点便是去那暮水群岛。待到两人参加完宴席后再回谷,时间便是恰逢入秋。   云灼与父亲一同离开谷口,转身与众人一挥手,“母亲,二哥,我走了。”   “尽早回来!”云回喊道。   “小公子再见!”谷内人一齐喊,涌动的告别声纷纷涌来,“小公子早点回来!”   云灼转过身,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出云归谷。   那时正值阳光灿烂,透亮的光洒在云灼的肩头,映亮他身后远远挥手告别的众人,霜晶花绽满山谷,在风中齐齐摇曳。   云信然和云灼出谷后,首先去的便是那天气无常的残沙城,黄沙漫天吹过面后,辗转南下,转遍正值盛世繁华的寻沧都城,步履不停地将栖鸿山庄的落雪红梅看过,去世交的砾城望见商旅匆匆往来后,乘船渡过近海,到达暮水群岛的主岛时,岛上红枫已然落了满地。   砾城的蓝茄花宴,正是以其独有的蓝茄花命名,各势力的亲系与代表齐聚于此,年年在美酒笑语中度过这一天,云归谷那位神秘的小公子,也终于在这一年露了面。   潮水般恭维与夸赞涌来,伴着无数探询的目光,云灼处在言语的中心,泰然自若。   叶述安那时落座在自家兄长身旁,遥遥望见那宴席中的瞩目人物。   云灼似有所觉,转过头对他一笑。   叶述安愣住,那一笑里,周而复始的病情造成的隐隐委顿全然不见,对已知命运即将到达尽头的豁然,充盈了他的挚友。   暮水群岛的红枫已落,第十六年冬天不远。   很难说在一个十五岁少年身上,体会到大限将至的感觉是一种怎样的怪异感受。但若是一切都停留在那一刻,云灼走向既定的命运而年少病逝,那悲哀的无力感必然会在叶述安心中烙下阴影。   可命运并没有将阴影的烙铁落在他的心间。因为云灼没死。   竟也不是那期盼已久的霜晶花果在最后关头送入他口。   而是烈虹。   就是在那场蓝茄花宴上。一场剧烈的地动突如其来,摇天撼地,六角凉亭倒塌,瓦砾毫不留情地砸下,房梁折断,落在叶述安的脚边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   他的兄长带他逃离到屋外空地,他们跃在空中时,天地间仿若只剩耳畔嗡鸣声。   他看见云灼在簌簌而落的金石瓦砾里一袭白衣,怀中揣着一只花色斑驳的野猫,从高台上纵身一跃,落至安全空地。   他身后,在岛上屹立百年的会客殿堂轰然倒塌,碎石瓦砾四飞弹起,卷着血一样的红枫,一同射进残阳余晖里——   ——这天地自那一刻开始,便翻覆了。   一场地动之后,房屋尽数坍塌,地表皲裂几道触目惊心的深沟,引发海浪咆哮汹涌,淹没所有泊岸船只,一块陆地茫茫海水环绕,没有人出得去。   所幸砾城为举办这场宴席,岛上酒水吃食充足,在场众人皆为各大势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面对这等灾祸也能在短时间内冷静应对。   于是便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两日。   第三日,没等来支援而来的接应船只,却等来了所有人的第一次反胃呕吐。   怪异病痛来势汹汹,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晚就出现了第一个死在滩上的人。   那具尸体的模样,纵使五年过去,叶述安仍觉历历在目。   大小不一的水泡拥挤在皮肤上,鼓起的脓包将人皮撑得接近透明。大家发现的时候,那人还有半口气在,噩梦开始的时候,那人还活着,水泡破开,他像是被灼烫般遍体通红,那种惊人的红一直蔓延到了眼珠。紧接着,肿胀,腐烂,变色,死亡的肆虐一气呵成。   那人的指尖一直在抽搐,他活着腐败,由里至外,从痛苦挣扎的红到嫣紫,腐烂着转为怵目惊心的乌黑颜色。   最后整个人像是燃尽了,一具死白的灰烬,宣布一条人命已然凋败。   世人后来将这怪异疫病称为“烈虹”,叶述安觉得也并不夸张,毕竟一个寻常人的死亡过程,很难这样精彩纷呈。   他之所以记得对这些症结记得清晰,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云灼的父亲死去时,也是这般样貌。   那时候烈虹还没有名字,但它的急速蔓延,岛上无一人幸免。   那个往日岁月里神采飞扬的传奇侠客,死去时只来得及擦去云灼唇边的一口黑血。跌宕起伏的爱恨情仇与通俗易懂的人生道理随着躯体的冷却而沉寂,幼时的回忆与向往仿佛也陷落在那座岛上。   那段模糊的记忆里,仿佛时时刻刻都蒙着如血的光辉。   每个人都在呕吐,每个人身上都沾血。在断壁残垣的角落里,歇斯底里的崩溃与低声啜泣齐奏,平日里礼节周到的人在悄悄腐烂,死亡像潮水一般残酷地冲刷整座岛屿。   汹涌的潮水退去,露出遍布的猎奇死状,留下几个仍自站立、面色颓唐的幸存之人。   他们身上的烈虹症状肆虐到一半却突然中止,莫名其妙捡回一条命,被上天眷顾着,被钻心的疼痛扒开眼皮,逼他们活着目睹一地至亲的尸体横陈。   残阳如血。   叶述安与云灼从未觉得这四个字原来这么贴切。   离岛的船只上,没有人说话,血腥味掺着海腥味搅动着鼻腔中的空气,除了腥还是腥。   作呕的欲望压不下去,眼前的尸体残像挥之不去,直到回到岸上,进了砾城,在床榻中合上不知多久没有合上的眼,还是没有人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那时候叶述安不知道的是,即便已经离开那可怖的暮水群岛,事情也远远没有结束。   等到他们身上的烈虹症状完全消退,幸存者的躯体上便已寻不见一丝一毫劫难扎根过的痕迹。   暮水岛上的死者被砾城派人分拣入葬,一切安置妥当之时,才有人有力气去惊异,纸扎的云归三公子竟然熬过了这一场可怖至此的疫病。   就在一切看似结束之时,杏雨村一桩奇闻传遍天下——村子里有个农妇活着腐烂了。   烈虹,不是独属暮水群岛的意外。   它已经从某处悄声蔓延开来,无差别垂怜这世间每一条原本顺遂的人命。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昨晚失去意识quq今晚还有一更 第61章 切切   烈虹席卷大地,云归谷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云归谷位于大陆的最北端,距离暮水群岛与杏雨村都有很远的路程。   而其地处深山之中,人迹稀少,山谷本就地形封闭,更不用提谷口迷阵非谷中亲族不可破,再加上药材应有尽有、卓越医师齐聚,云归谷该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最不需被忧心的一方势力。   可这些理由都阻挡不住云灼归心似箭。   自蓝茄花宴的五日之后,云灼重伤初愈,而那时的砾城三位掌权城主痛失两位,城中方寸大乱,尚且自顾不暇。城中人连云灼是何时离开的砾城都不清楚,只是在当天夜晚发现屋内一席凉透的被褥,才知道他已经不告而别。   云灼孤身一人,一路北上。   那时已然入秋,他本该日渐孱弱,凸显病状,可他的躯体被烈虹惊天动地折腾上一场之后,自小折磨他的顽疾,像是无声蛰伏了。   躯体无事发生,一路所见所闻,也并不像暮水群岛上那般惨烈怵目。   平民百姓仍在初秋的早上清扫自家门前积落的枫叶,商贾往来匆匆逐利,一切一如既往,世人皆繁忙而各有其秩序。   除了杏雨村。   除了那个出现腐烂农妇的杏雨村。   那个村落位于云灼返回云归谷的必经之路上,他路过时,村口处堆叠秸秆,正在焚烧尸体,臭气熏天,青灰色的烟污了半边天。那头戴黑色绑带的焚尸人用烧火棍拨弄几下火堆,火星飞溅,焚尸人突然间忍耐不住似的,一偏头,呕出一口。   云灼刻意留心去望那一口秽物,发现是一口带着脓块的黑血。   他盯着那口黑血,自那以后半刻也不歇,用着不治而愈的身体,背着丧父之痛,归家的步履不停。   雾气缭绕的云归谷远远可见,他幼时多次流连的猎户村子仍炊烟袅袅,年岁渐长,换了一批天真孩童奔跑在木屋之间。这里一切都是安然无恙的模样。   他穿过猎户村子,终是到了云归谷前。   却被谷外迷阵挡住脚步。   云归谷外的迷阵变幻无端,只有云归亲族可在谷内对其进行布设换置。   得益于云灼自小热衷于溜到谷外,他便被迫对阵法精通,谷外迷阵从来困不住他,可此刻这打过无数次照面的迷阵,却突然变得异常陌生。   雾气的每一丝变化都神秘莫测,随光影变化的色彩让他眼花缭乱,错综复杂的方位一刻一变。   这是云归谷的顶级封谷迷阵。   一旦开启此阵,便是完全切断了谷内与外界的联系,就算是在谷内长大的云归人也会迷失其中,更不用提两眼一抹黑的外来者了。   云灼的记忆中,云归谷从未遇到过需要动用这个阵法的阵仗。   云归谷近在咫尺,云灼却回不去。   一团团迷雾亲疏不认,将他阻挡在故乡之外。在火急火燎、忧心忡忡的不断煎熬里,他在谷口不断徘徊,用步履丈量每一处拐角的距离,在反复不断的迷失中,记住每一刻的雾丝变幻,茶饭不思地用木枝将阵法在地上推演出无数种可能,而他的身体,却第一次轻松支撑住了头脑运转的疯狂消耗。   终于在半个月之后,数不清的第多少次尝试,眼前迷雾倏地消散,他踏进了久违的家园。   该怎么向云归谷的大家阐述那暮水群岛的状况。云灼那时依旧心事重重。   父亲逝去,母亲二哥必然痛不欲生,自己多年病躯好转,能不能略微冲淡他们眼角眉梢的悲戚。   他踏入山谷狭道,手中磨得光滑的尖细枯枝落到身后地上。   走过熟悉的转角,谷中山风拂面。   那一刻,风扬起云灼的发,他挑不出一丝瑕疵的侧颜宛若白玉,风也留恋,多在他鼻端缭绕了几回。   紧接着,他俊秀眉眼一皱,猛地偏过头——   ——他难以忍受地吐了一地。   若是非要将那风中夹杂的气味形容出个所以然,那么只能说是“梦魇”的味道:新鲜的腐烂,陈旧的血腥,夹杂着草木枯败的气息,酿出一记让云灼无从承受的事实。   梦魇成真。他归心似箭的梦魇竟然成真。   他其实吐无可吐,因为已有整整一日未进食,落地的只是一滩泛黄掺绿的胃液与胆汁。   在那滩呈现莹绿、宛若毒素的液体旁,一具烂了一半的犬尸掩在枯黄的草堆里,那失去光泽的浅黄毛色与已死的枯草交相辉映。   它在这里送别云灼,现在它也在同样的位置等他回来。   情绪被抽空,步伐也僵硬,踏入久违的家园,需要天大的勇气。   那时已入夜,天际晓星残月,但云归谷雾气浓重,抬头看不见天边还有光,只有遍地的苍冷染上四处散落的腐骨,药田尽数枯黄,霜晶花凋落,湖泊里是暗红恶臭的死水。   云灼迈过一位位已然认不出面貌的亲人与旧友,将这满目疮痍的云归谷缓缓尽收眼底。   “轰隆——”   远处绵密阴沉的云层传来隐隐雷声,云灼抬起头,看着浓重的夜色,或许是大雨将至。   第一滴豆大雨水,落在他雪白的肩上,含着初秋的凉渗入衣料,寒意一路向下绵密入骨。   第二滴雷雨砸下,打在一株白花上,一瓣花瓣不堪重负,告别花蕊,飘然掉落在一张英俊到有些许凌厉的面上,那人或许是这谷内死得最晚的那一批人,斑驳的面孔还能辨出几分熟识。   眼珠已经腐烂到不知滚落了何处,那株白花从他空荡荡的眼眶里探出,肆意盛开得皎白美丽,在山雨欲来的风中剧烈摇晃。   霜白花瓣簌簌飘落,更多雨滴纷纷砸下,大雨转瞬间倾盆而至。   白衣被打湿只是一眨眼的事,脚边土壤掺着至亲血肉,变成滑腻尸泥,云灼被狠狠掼倒在地。   更多的霜晶花已死,花梗断面枯萎着风干出一根细长的尖锐,在云灼倒地时差一点戳瞎他的眼,所幸有着偏差,在那张脸上划出一道深深血痕而已。   从下眼睑处开始剌开皮肤,笔直流畅的一道鲜红,被雨水冲刷掉又不甘地继续涌出。   一道血液流淌到下巴,不断滴落在地,云灼跪坐在云回的尸体旁,隔着一层喘不过气的密集雨幕,茫然四顾。   昔日家园此刻宛若炼狱。最不会倾覆的云归谷却早已倾覆。   还有人在等他回来吗?   更高处的殿堂里,一扇石镂花窗里,遥遥地充盈着暖黄色的光。   云灼跌跌撞撞地在滑腻尸泥中挣扎站起,冲着那道光奔上石阶。   微小光点剧烈摇晃着扩散成更大的光晕,花窗镂纹逐渐变得清晰可见,云灼一把推开大殿紧闭的大门,望见一道身着云纹绫衫的背影,伏在殿堂上位的桌案上,一盏烛灯燃得烛花淌下银质烛台,纤白指尖的黑血还在不断滴落。   溅湿地上一张暗黄纸张的古籍药方。   遍地都是布满墨迹的纸张,大殿横陈其余几具仍自握笔的尸体,药草干尸兵荒马乱地落在地上。   云灼目光散乱,匆匆扫过满地墨迹,上面将这场未知疫病的症状之可怖变化列得一清二楚,更多的是完成一半的病症探究,还有一张,被黑血污了字迹,只能隐约辨识出支离破碎的语义——   “未知疫…传染性极烈。…日内脏器衰………尸体为安……此疫病系山谷内部爆发…………应阻……出谷…将此烈性疫病传播于世。”   还有几张内容相仿的禁令夹杂其中。   “严令拒绝所有求医者入谷,得令者即刻施行。”   “严禁现今谷内的一切人出谷。”   熟悉的娟秀字迹,皆是出自谷主之手。   雨水顺着云灼的发梢滴落,眼下伤痕仍血流不止。   他转过头,从殿门望出去,看见满谷散落的尸体,被一场名叫普济世人的倾盆大雨淋进地里。   本该步入死亡结局的人不治而愈,理应活着贯彻信念的人却已悄然死去。那场瓢泼大雨直到后半夜才堪堪止住,偌大一个云归谷,被浇得面目全非。   两个月的时间,将所有被那场雨嵌进泥里的人入土为安,从谷底到山巅的那段白石阶,以前云灼踏过无数次,这两个月里他也踏过无数次,看起来一如既往。   沉默往返的尽头,是那个曾用来为他续命的、布满水透玉的山巅。   拾阶而上的同时,他无声地数着日子与尸首,想着那时候是不是正值仲秋团圆佳节,谷中人聚得这样齐,一个也不肯留下。   直到最后一抔黄土扬洒至坟头,那时恰逢天边泄出一线破晓的残光,云归谷像以往一样,迎来雾蒙蒙的黎明。   药田不再复苏,只有一大片霜晶花反扑一般疯狂生长,最终将整个云归谷变成一座死寂的花草坟墓。   白衣少年仰面倒下,躺在白花簇拥与墓碑林立中,轻阖上眼。山风眷眷,身侧霜白花朵蹭着他的衣袖,亲人环绕里,他疲惫地缓缓睡去。   那一天,正是云灼的十六岁生辰,他沉疴顿愈,埋葬全谷人。 第62章 陈年   云归谷为何封谷避世?   世人不知真相,却各自早有定夺。世事在烈虹席卷下几番风起云涌,关于云归谷的言论甚嚣尘上,而十六岁的云灼却全然不知。   他只是抱着一叠厚厚纸摞,第二次离开了云归谷。   与逝去的族人性命一同被收敛的,还有谷内散落在各处的药方。它们被死亡污染成一张张斑驳的纸。模糊的字迹里,是烈虹的观察记录,那些未完的症状,在日复一日将尸体亲拥之后变得详细生动。云灼将血污了的纸张誊抄之后原意重现,将云归谷关于烈虹的成果一张张整理好,抱在怀里是重若人命的一摞纸张。   云归的使命,剩他一人肩负起。   仅凭一人势单力薄,在这场席卷大地的灾难中力挽狂澜绝无可能,天下除云归之外最有希望的地方,是繁华鼎盛的寻沧都城。   于是他赶往都城,一路上发现烈虹肆虐竟已十分严重:沿路哀鸿遍野,十室九空,空荡荡的田间有几道茫然游荡的身影。他轻扯缰绳,放缓策马的速度,凝睛细看过去,看见有斑斓的肉块,随那几道身影的步伐的蠕动落下。村庄里多的是静寂无声,门前落叶无人清扫,被一阵秋风踢得满地滚。   他看过几日清晨的秋霜,风尘仆仆近乎灰头土脸,抵达都城的城郊,发现此处异常地火热起来,焚尸人的数量是杏雨村的十倍不止,烈火焚烧,尸体堆成小丘,不得不挖出深坑,可仍有死不瞑目的脸冒出地面。   马蹄声冲破熏天的尸臭迷障,云灼策马入城。   而繁华的寻沧都城却已是满目狼藉。   都城长街上的多数商铺荒废,街角路口有新鲜死去的乞丐,染病逝去者的房屋被直接焚烧。空前鼎盛的,除了庙中香火,便只有各个医馆门口涌动的人头。   烈虹来得太猛烈,不到半月,就将寻沧都城的繁华与体面尽数击溃。   疫病阴影笼罩下,最绝望的事便是寻沧王宫的封闭。   立足于顶端的统治者也许早已清楚这场疫病无药可救。王公贵族在宫墙内,凭充足的储备,静待这场病将宫外人命淘洗;有权有财的高官富商早已携家带口离开,马车飞驰,逃往疫病还未染指的栖鸿与残沙;而平民百姓被丢弃给疫病肆意蹂躏,只能寄希望于还在苦苦支撑的医馆与神通广大的仙人。   云灼目睹城中形势,不得不更改去往王宫的打算。他寻到一处门可罗雀的医馆。这里不需拥挤,抬脚便可进。   馆内稀稀拉拉坐着十来人,皆面起水泡,面如死灰,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沿墙铺设几张简陋草席,上面躺了几个皮肤已经泛红的病者。   云灼踏进医馆,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医馆主人,他便向着身侧最近的一人简单行了一礼,“请问这馆内医师去了哪里?”   那男子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眼珠却已如迟暮老人般浑浊,他眼睛缓慢转动,盯上云灼,也不答话。   云灼迎着那道呆钝阴冷的目光,直直回望。   男子用着行将就木的腐朽嗓音道:“这还用问吗。死了,早上刚拉出城烧了。”   云灼轻皱一下眉,紧了紧背上包裹,转身便打算离开,去到下一处医馆。   他刚走出几步,便听见背后一声轻哼:“毛头小子,真是福大命大。”   云灼置若罔闻,径直走自己的路。   男子那一句话中又是嫉妒又是向往,他也不愿多看那少年人健康完整的体魄,他蔫蔫地转回头,对着同桌的患病者苦笑,“我这一条贱命,染上病没人愿管,也没人能治,到头来死了,一把火烧了,这一辈子就过完喽。”   “寻沧王族好啊,瘟疫来了,宫门一闭,管外面人是死是活。”另一人有气无力道。   墙边草席上,一声嗤笑朝着墙,“等都死绝了,也就没事了。”   但还是有人不甘地期望着,“云归谷呢?云归谷派人来都城了吗?”   云灼顿住脚步,背上的一摞纸张忽然重若千钧。   “你还指望他们啊?”有人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快半个月了,你看云归露面了吗?我早就听说了,人家呀,在这档口可聪明着呢,早早就封谷避世啦!”   “封谷避世?”那道不甘的声音不可置信,“不能!云归谷都不管的话,咱们可怎么办啊?!”   “云归这叫一个通透呀,什么悬壶济世,都是狗屁,自己命要是都没了还悬什么壶济什么世?”   云灼被钉在原地,隐约间,那晚的雨声去而复返,那雨滴像是一滴滴跌在耳膜,如同医馆里的字字句句一般振聋发聩。   “云归谷那种为自全而做的打算,难道就不觉得可耻吗?”草席上有声音愤愤不平。   有将死的理中客分析得头头是道,“哪里仅仅是自全。云归谷和王族一样,已经知道这病没救了。云归谷中比那寻沧王宫还要安全太多太多,谷一封,哪还用得着管我们。一年后人都死绝了,到时候再出来,各势力元气大伤,他们能成这天下的新王也说不定。”   从前云归谷是医术高超,是普济世人,是悬壶济世活菩萨,赞誉与感激捧得那般高。现在不同了,一次不作为,可以抵消以往无数次的善行,百年来的作为,在言语里化作乌有。   “世间劫难中,还想着分一杯羹的,实为豺狼小人!”那人掷地有声。   云灼回过头,“不是。”   他那一瞬间的声音戾气太重,众人诧异停住,不知这贸然闯入又匆匆离开的少年突然间发什么狠。   “不是你说的那样。”云灼看着方才高谈阔论的人,他像是被人狠狠踩上了一脚,表情认真到可怕。   那人惊讶过后,不屑转瞬间便回归,他眼角的纹路都宛若渗进几分讥笑,“怎么?事到如今,云归谷还有拥趸?睁开眼看看吧,他们不管世人死活的!”   “云归谷内率先爆发了疫病。封谷,就是因为知道传染性极烈,致死性极强,不愿连累世人。”云灼看着那张仿若洞悉一切的脸。   “云归谷内率先爆发疫病?”那人反问,“照你这么说,云归人是不是也率先死绝了啊?”   措辞直截了当,直指要害,刺得云归唯一幸存者耳膜生疼。   暴雨如注的浇洗真的去而复返,族人的血液,带着腐臭气息,日日夜夜以来,如同已经渗进云灼的躯体,泡烂他的骨骼。   “云归谷,”云灼道,“确实已经覆灭。”   一句真相的吐露,让云灼咬紧牙关,让云归的最终结局被他用一句简短的言语总结,那些纯白而温暖的曾经随着这句话语而逝去得更加明确,他在千夫所指里放下骨血里的骄矜,妄图解释一句。   医馆内众人皆是一愣,随即面面相觑,一双双浑浊的眼睛互相对视。   随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人笑得喘不过气,“这是我得病以头一回被逗乐哈哈哈哈!”   “哈哈哈你当我们蠢吗?云归谷那地势,那条件,就算天下被疫病倾覆,它也合该是留到最后的那个!何况这寻沧都城的百姓还留有大半!云归谷覆灭?笑死了!”   屋内充斥着快活的笑声,云灼像是被挤压又像被刺痛,他看了十六年纯粹信念的眼睛微微张大,错愕地看着前仰后合的人们。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这场疫病下,剧烈的不幸滋长的阴暗很庞然。善言并不存在,真相也不重要,只要怨气与不甘有的放矢,便是痛快。   “轮得到你来胡编乱造,为他们打抱不平?先活下来吧,说不定明天火里烧的就是你。”   云灼几步快走过去,“我是云归人,我所言句句属实。”   云归谷众人在做出封谷这一决定时,便已是无心顾及误解与否,他们舍弃了世人的评判,或者说,可能根本不在乎。逝者已矣,世人口中是非曲直全然听不到,宁愿活着腐烂,任由痛苦蔓延,谷中人至死也问心无愧。只可惜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要听着云归谷在世人口中的模样,任由一张张嘴将真相生杀予夺。   那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听云灼说话,眼睛圆瞪,“你话本是不是看多了?云归谷的医师哪个不是有头有脸!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臭小子,嘴一张就知道信口雌黄!”   旁边草席上,有位书生半坐倚着墙,绝望道:“什么世道。疫病侵袭,王族败坏,横尸遍野,随便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医馆里站上半刻,沾上几丝草药味,就敢自称云归人。可笑至极。”   “云归谷真死绝了?有本事就领着我去观赏观赏这群缩头乌龟的墓啊。”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云归谷日后真的覆灭了,也是活该。”   “平日里那般捧着云归谷,他们竟敢在浩劫席卷时沉默。事到临头却想躲开,让别人来承担这个责任,那天下的祸害,必然集中到自己身上来!”   “就是,死了也是活该!”   云灼怔愣,像是目之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   他视线的焦点丢失在压抑已久、终于找到宣泄口的群情激昂里。天生附骨之疽一般的病痛,始终没有击垮云灼,那一刻,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几乎压倒了他。   死了也是活该。   这算什么?   那些为一纸病状熬得眼睛通红的夜晚,他亲眼目睹,那些始终坚守的意志与祖训,他耳濡目染。最后的最后,为了防止疫病传出肆虐,不惜将整个云归谷变成熔炉。   他的亲友与族人到底为何而死?   大雨滂沱时,凋落在腐烂脸庞的霜晶花他们没看见,封谷禁令下达的纸张,母亲落下颤抖的笔触时,怎会不知谷中人命数几何。   这些唾液横飞趾高气扬的嘴脸,一张张不停张合的嘴,不堪的医药世家,自己以为光辉灿烂的信念,被人三言两句就踩在脚底。   那些为之付出生命的甘愿和信守,值得吗?   云灼感觉自己在剧烈发抖,但其实没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出了一背冷汗而已。   吵吵嚷嚷声中起哄声也不停,“这就没话说了?继续编呗,反正咱们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天亮,接着说点好玩的。”   “哈哈哈,说说该死的人是怎么死的。”   一股莫大的悲恸和怒火,一下子席卷了云灼,在他体内蔓延得接天连地,近乎将他整个人吞没。紧接着,有莫名的灼热隐隐在胸口蔓延开来,伴随着怒火倏地烧遍四肢百骸,下一刻,他的喉头腥甜,唇边随之渗出一缕猩红。   没有任何疼痛感,如同只是被怒意催动出没有下文的一口血。   正在此时,医馆外传来一阵吵闹声。   “就是这家!最后的一位医师今早死了!剩一批病人在里面!”   “把门钉死!别让他们跑了!”   木门被熟练的速度关上,木板封条被钉入的声音无情响起,馆内原本动作懒钝的病人们突然炸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朝着门口奔去,一阵狂乱的风一般,刮过云灼。   云灼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幕。   方才各位理中客的面孔变了,变得恐惧,变得惶急,他们竭力拍着门,啪啪作响,慌乱力竭地呼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们要把人活活烧死啊!”   门外人们不听门内的呼救,火油泼洒的声音和气味便是他们的回应。   呼喊声尖锐起来,“救命!我没病!我没病啊!真的!”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是不是人啊!!!”   火把投掷纷至沓来,火舌噬舔木质又快又猛,势要将这已经无用的医馆与里面的脏东西尽数净化。   温度飞速攀升,云灼捏紧了拳,又松开,反复几次,眼尾阴影被渐起的火光拉得时长时短。   一根即将崩断的弦在他脑海中发着颤。   最终,他还是选择将腰侧的剑出鞘,快速出剑将身侧木窗劈得七零八落。   木屑落下,透出几道通往屋外的光。   “那边!!!”歇斯底里的一声,充满惊喜。   那阵狂乱的风又朝着他身侧的窗户刮来,火势在火油的助长下蔓延得极快,屋内已经烟熏火燎,一道道狼狈的身影挤在一扇狭窄的窗,蠕虫出洞一般往外涌动。   云灼透过身影的缝隙,看见窗外人们的模样,那一张张急着堵塞出口的面孔,在灼烫高温里,也被扭曲了。   他在一片炽焰燃烧中如坠冰窟。   云灼在高风亮节的医药世家长大,抬头便是青山,伸手就是纯白的雾,草药气息充斥十六年,以为天生跗骨的病痛便已是人生最大难关,直到一夕亲人尽数离开,第二次踏出云归谷,这才是真正踏进了人世间。   一场烈虹降临,丑与恶、愤与恨,无可奈何的挣扎与不可救药的愚蠢全都无所遁形。   这就是云归谷众人为之付出生命的世间吗?   充斥烈虹疫病的无用医馆还在燃烧,求生的病者争先恐后地攀上那扇窗,城内平民自发组成的烈虹清理队伍围绕着医馆,迸射的火星飘到寻沧都城的上空,化作一粒灰烬俯瞰一座城的生死存亡。   “噼啪。”   屋内烈火引起木头哀嚎,最刺耳的那一声在头顶响起。   房梁轰然坠了下来,那位最先与云灼对话的男子还没来得及逃出,眼见着房梁坠下,自己恰好在窗边角落,避无可避,求生本能催生出他极快的下意识反应——他一把拽过身旁僵立着的白衣少年,躲在少年身后。   下一刻,裹着灼焰的房梁迎面砸下。   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云灼大病初愈的躯体却爆发出惊人的韧性与灵活,他带着那人抓取自己的双手,就地翻滚再顺势一拽,硬生生使两人堪堪逃出房梁下落的阴影——   ——也只是堪堪。躲过房梁,下砸的火焰还是顺着一丝边角,燎上云灼的肩。   灼痛下手毫不留情,云灼在意的却不是这个。   他猝然转头,看见一个蓝布包裹落进火海里。   那男子死里逃生,双手还环着云灼的腰。   云灼手被缚住,他一脚踢开那人,朝着火海扑去。   可火焰太高太烈,医药纸稿薄脆,如人命般易逝,那些血泪淬出的墨迹,转眼间就翻卷着成了片片飞灰。   飞灰飘扬得缓慢,星星点点,飞过狂涨的火舌,飞过一张张扭曲挣扎的面孔,最后落入白皙的掌心,烙进漆深的眼眸。   几月来,日复一日的更绝望,始终不曾流下一滴泪,这一刻,蔓延的烈火像是烧红了云灼的眼眶。   他整个人像是从内里坍塌了。   火海里的一片白,飘摇不定地被愤怒裹挟着,云灼揪住那男子的衣领,比灰烬更阴郁的阴影麇集在他眼底,他遗憾此时此地没有与这具健硕病躯相应的坟墓。   “你还不如尽早去死。”他念道。   秉持善心总是事与愿违,恶念丛生时却有如神助。   从那往后的记忆模糊得可怕,未知的电光,在一片炽焰中暴涨,盖过火的光亮,摇摇欲坠的房屋瞬间亮如永昼。   那男子在他手中颤抖着化成一具焦黑的尸体。   更远的地方,叫嚣着要焚烧房屋的人也倒地身亡,放眼望去,都是焦尸。   云灼恍惚着,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肩上的伤口也没有痛感,连血液流动都如同静止。   他都做了什么?   他的父母救人,他却在杀人。自小就听,要怀有仁心,要普济世人,可这些嘴脸有什么好普济的?早点死了才是还这天地间一个清静。   焦黑鲜血裹身,他宛若一个为非作歹的亡命之徒,浑浑噩噩走遍寻沧都城,在一片混乱中,听着云归谷已死的众人,在传言中被人们反复鞭尸。   明明是他刚刚杀了人,却像一只走投无路的濒死困兽,与街角已死的乞丐同坐。   一场烈火好像灼伤了他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走路时步伐不稳,颤颤巍巍靠近他,声音苍老而温和,“年轻人,你怎么呆在这地方?”   云灼什么也看不清,他茫然道:“我不知道。”   “那你家在哪?”那人又问。   云灼顿了顿,呼出一口血气,“我……不知道。”   他就那样茫然地跟着老人走了,一路上,头顶的星光也是残缺黯淡的,长久的沉默里,他来到一座同样充斥着病气的华美楼阁。   他恍惚着走到角落中,倚着墙缓缓滑下,看着角落里一个颤抖的白色身影。   还是看不清。   只模模糊糊看出那个身影像是抬起了头,递过一块什么东西。   云灼摸索着接过——是一块浸湿了的帕子,柔软温热,他沉默地擦拭自己满脸干涸的血。   “我叫天冬,你呢?”   他听到那人在勉强地笑,不过,听语气该是个温柔神情。   初到日沉阁的那一晚,云灼卷着一层薄被,在大堂的角落里蜷着睡了一晚,浑浑噩噩将十六年的人生变作一场大梦做尽了。 第63章 新梦   十六年的病痛终结于一场暴雨,呕吐欲望与愤怒却从未止息。   关于这些夜夜反复的年少迷梦,云灼对自己的痛苦根源再清楚不过。   云归谷的悬壶济世淋着他,毫不遮掩的丑恶扯着他,最后善意不彻底,恶念也不彻底,听人颠倒黑白他忍不了,鲜血飞溅他痛快不了,恨不得那场倾盆大雨将自己淋死,和整个云归谷一起烂在泥里。   可他还不能死。有的事情他还没有找到答案。他寻觅了五年,仍不知云归谷当年覆灭的真相,独活至此,还在值得与不值得之间拉扯。   那眷眷山风与缭绕雾气像是上辈子的事,他沿着今生的路继续向前,火光映照,血液困索,在尖叫与咒骂中一路向下,又被微光照拂,那一切拉扯的尽头,是一片浑不见底的深渊。   他摔落进去,摔出梦境,撞入天真冰冷的一双眼。   “公子醒了?”   那是一双说不清是空还是清的眼睛,不知道带着探询在他身边守了多久,虽惯常好看但无情,此刻却很有人情味的,投了些怜悯给云灼。   那怜悯确实是真心实意,但不是云灼想要的东西。   陈年旧梦里弥散的沉郁,还残留在云灼的胸口,他从榻上坐起,霜白天地映入眼底。   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云归谷。   轻松地将自己从梦境抽离,爱恨别离熟练敛起,所有愤怒都被驯服在眼尾那抹纤薄的弧度里。他又套上了探不出喜怒的壳子。   肩胛骨处,已被包扎完毕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强迫他记起那场血战里的死状。   有一片黑色衣摆,随意地搭在榻边,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着融入暗色,看不出痕迹。   云灼开口,声音带着未痊愈的哑,“叶述安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都说了。”星临一处不落的全概括,手指依次在脸侧伸出,竖起一根手指,光影便在星临的透白侧颊留下一道阴翳。   “从天生一身病骨,到病榻辗转求生,再到烈虹席卷,云归覆灭,最后是寻沧旧都的医馆,”他像是刻意顿了一下,眼尾扬着轻点云灼一眼,“失控杀人之后,被老阁主捡回日沉阁。”   星临终于得以窥见,那些时常暴涨浮动的情绪指标的源头。   一是天生易怒赋予,二是后天经历倒灌。   这皎皎朔月一袭白衣的从前,也确实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干净。   那些丛生的愤怒与暴戾全部有迹可循,肉眼去看,不泄出分毫,内里的暗涌已经快要毁天灭地。   身体的疼痛有阈值,但精神上的痛苦却是无边无际,不论去往哪里都无处可逃,避无可避。星临不懂,究竟要多么深重的苦难才能压垮一个人。究竟要多么沉重的执念,才会宁愿将与生俱来的东西舍弃。   他看着云灼,不知自己那来自绝对理性的怜悯,会让人恼火到不可思议。   “他人去哪了?”云灼眉头突突直跳。   星临收回张开的手,放到膝头,“叶公子见你身体没事了,说是砾城还有事务亟待处理,便带人先一步离开了。”   叶述安哪里是有事处理,他都已经把云灼的过往对星临悉数道出了,当然要趁云灼醒来之前火速逃跑。那深藏在岁月和皮囊下的悲恸,已经取代天生病骨,成为他新的疤痕,虽说已经结痂,但不能揭。   一点不爽被星临察觉,星临不禁有些疑惑,“为什么要怪叶公子?这些事情我必须要知道,不是吗?这样一来,他说或你说,也差不了太多吧。”   星临必须知道这些事情,因为大漠星空下的只言片语。   “你倒还记得。”云灼道。   星临垂低脑袋,手指随意描画着霜白衣角上的暗纹,发旋看起来软而乖顺,“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一字不落。”   云灼不说话。   星临继续道:“你说要我跟你回云归谷,说这里多雨,常雾气笼罩。”   “说这里看不见星,说自己有委托要交予我。”   说着,每一句话语复述,星临便靠近一些。   “偃人黑市,我击杀人质,你告诫我说‘不可被一时的丑恶蒙蔽双目’。”   “那么,公子——”   直至云灼的面容近在咫尺。   星临不可否认,云灼在骨相上天资过人,也覆着一层无可挑剔的皮肉,即使放在人人苛求完美外貌的星际时代,也属于无需做任何改动的那一类。   皮囊天衣无缝,灵魂遍布撕扯的裂痕。真是神奇。   星临凑得很近,云灼平静地看着他。   星临的视线将睫状区与放射纹细致描摹,将云灼独一无二的虹膜信息印刻,那如同未知星体的崎岖表面,千沟万壑,惊心动魄。   云灼的瞳孔如漆夜一般,近处看,恍若能毁灭一切的无底黑洞,星临顶着无端生出的战栗,轻轻开口,“——五年了,你被那场大火灼伤的眼睛,恢复如初了吗?”   云灼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微微一用力,将那张近得过分的脸一侧,“你如果不是意有所指,那自然是已经好了。”   微仰的脖颈,让云灼能看清星临唇间有道伤。   云灼也有,说话间还牵扯一阵微痛,存在感明显,让他不由地一直想。   地底穷途末路时,星临那个吻是什么意思?说是玩笑,不合时宜,说是爱意,又差之千里,倒是与刀光剑影里獠牙尽现的凶狠相当契合。   伤口还在,谁都不是瞎子,但两人默契失忆,星临解释不清,云灼知他心怀鬼胎探究不明,最后都选择绝口不提。   一片花瓣被晚风托着,打着旋地飘进洞里。   云灼穿戴整齐,下了榻,带着一身战后隐痛,“想出去看看吗?”他问星临,“现在该是霜晶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五年岁月划过,故乡墓群沉寂。旧日山风拂面,吹不散多年缭绕在心间的雾。   云灼在霜晶花盛开的山巅停下脚步。   星临跟在后面,看那颀长身影立在花草墓群中,月与星光被雾气削减成浅淡的昏芒,氤氲着那随风鼓动的霜白衣袍。   他深觉云灼与这画面无比契合,云灼本就该属于这方钟灵毓秀的山水间。   夜风中,一截散开的绷带尾端,随风探出云灼的衣袖,雪白沾血地飘。他却好似全然无觉,目光流连过青石墓碑上的每个名姓。星月昏芒里,陪伴云灼的皆为非人。   星临看着云灼袖间随风飘动的绷带,觉得十分碍眼,便扯起云灼的手臂,将那段绷带贴着腕骨绑缚,那里有一道渗血的刀伤。   云灼由他动作,眼下那道细浅伤痕在夜色中也看不分明。   云灼近在咫尺。星临若是集中注意,几乎能听到他肋骨胸腔里咚咚跳动的声音。   绷带缠绕过指尖,夜色山风里,若有似无的触碰带着相同的温度。他的移动电源,是个肉体凡胎,多么脆弱的东西。星临专心将他修修补补。   为什么人类不能被全然修复?星临感到非常苦恼,物理伤会留痕迹,精神伤又易弥散,越活下去越需要勇气,走到最后谁都不是完人。   云灼看着绑得齐整的绷带,“叶述安说的那些往事,你也不必大惊小怪。五年前,那场烈虹席卷之下,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流离失所是常态,很多村落在一夜之间近乎绝户。那时谁都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   一场疫病之下,四散皆是流离人。天冬公主流落民间,都城人心惶惶,名妓流萤因病被丢出城外,砾城罹患重创,叶述安被迫揠苗助长于危难之间,后来寻沧国朝夕间覆灭,残沙与栖鸿旧仇扬起,硝烟弥漫中鹿渊书院惨遭屠戮,闻折竹携着扶木逃往无主之地。   所有悲剧追根溯源,是烈虹出现在这片大地的那一刻,日沉阁的所有人,都没能在那场灾难里保全自身。   云灼从不觉得自己是独一份的霉运,烈虹洗刷下,命运谁都不眷顾。   “公子以前身体不好,残沙城主当时提过一嘴,残虹疫病惨烈,我也一直有所耳闻,世人对云归谷的误解,平常捕风捉影也能知道一些。”星临轻扣着手指,绷带的触感残留,“只是我没想到,原来没有人知道当年的真相。”   云灼道:“烈虹被视为是上天降灾,要想在神迹里找线索,在他人眼里看起来是天方夜谭。”   封谷迷阵一开,只见遍地腐骨生花,没人知道烈虹是怎么率先抵达这封闭地形。   要说寻沧王宫于繁华都城朝夕覆灭是自取灭亡,可云归谷作为四大势力之一,竟第一个覆灭,根本毫无道理,世人不信,仅剩的云归人不解。   “大家都知道云归谷的覆灭不合常理,”星临看着面前人,而云灼却是这世上唯一为此而不甘的人。   “其实没人在乎。赞颂也好,谩骂也好,很快就会被遗忘。”云灼道,“何况死人什么都听不到。”   他手抵住一块青石墓碑,“想要答案的人是我。”   云灼把执念说得和夜风一样轻,一时之间,星临分不清他们之间究竟谁更表里不一。   这身躯壳已经千锤百炼毫无破绽可言,星临也不过是凭借了超越时代的高精科技,才得以去探究这样一个灵魂的叹息,他听得见这具沉静的血肉之躯里,声泪俱下的怒意。   医者与侠客铸就他的风骨,信念却被一场烈虹架空,云灼走上并非自己选择的道路,就像星临来到并非自己选择的世界。   星临不懂人类那些未竟的执念,那是一种模糊的、千奇百怪的,并且无法并定义的东西。但失去重要之人的痛苦,他大概已经懂了一些。   失去一个便已是难以忍受,云灼又经历了比这更深重、更多次的失去,机器人的想象力十分有限,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痛楚。但他能明显感觉出,他的移动电源好像真的很不快乐。   “我帮你。”   一句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精确的数据计算,哪里来的冲动。   “你之前在残沙大漠中说的委托,就是这个对吗?我可以帮你。我可以用一年的时间,一年不够,可以三年,十年也行,三十年不算长,五十年一百年,至死也可以,一直到找到答案为止。”   那时候的星临,还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面前这个人本不该是这个模样。   “本来就是要呆在你身边,一起一直找下去也无妨。”   他想让他开心些,或者踏上更遥远的路,去实现他的愿望。反正他是机器,他有的耗。 第64章 惑星   星临描绘的前路动人,云灼看着他,不像是一副会买账的样子。   因为星临总是这样。   他看着他的时候,有着超乎寻常的专注,像是要将这世界最天真的赤诚都捧给他,如同眼里独独只装得下他一人。然而云灼心知肚明,星临的伪装过于精湛,说谎堪称天赋异禀,真心根本无从触及,理智在起作用,告诉云灼不能轻信。   “你对谁都是这样说话吗?”云灼手指搭在平整的绷带上,他移开目光。   “当然不了,我要一直呆的,是你身边。”星临把“你”字咬得诚挚到沉重。   “为什么你总是说这样的话。”云灼道,“哪有谁能一直在谁身边,常常是山河犹在,故人难寻,况且包括生死在内,人与人终究是要分离的。”   星临不以为然,“一般人嘛,大抵是做不到,但我可以,我说一直,就是一直。”   “你不是一般人?”云灼同样不以为然。   星临语气平常,“我不是人。”   云灼扫星临一眼,没有要继续理他的意思。   “我真的可以做到的,”星临双手抓住云灼,带着少有的严肃模样看着云灼,“公子不信我吗?”   云灼也不哄他,“不信。”   “不信算了,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是这个世界最在乎你安危的人,才不是在说谎。”星临悻悻,“带我看看云归谷吧,要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得从这里开始。”   夜雾缭绕,星临随着云灼踏遍云归谷,从荒芜药田到沉寂大殿,踩过白石阶梯,路过平静湖泊,霜晶花在五年岁月里野蛮生长,石砖夹缝里都能探出一朵,在这坟茔遍布的山巅尤甚,大概是土壤中血肉骨骼赋予它们更强生命力,来成为云归谷的新主人。   星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运行过高耗能的勘测功能,这原本是星际探索型仿生人的特长,在这个世界里能量所限,也没有需求,现在凭着云灼那些将他烫死机的血液,倒也能维持近一小时的勘测。   但似乎没多大用处。   踏遍云归谷,尽可能地收集所有的物质成分信息,载入机体,但除了谷内簇拥的白花快要将他致盲之外,没有什么期待之中的意外收获。   就连土壤中的未知的放射性元素都含量很少,与烈虹能力拥有者体内未知元素相同,是五年前那场覆灭全谷的疫病残留下的。   星临单膝跪在谷底一处花丛中,垂着脑袋看着地,摇曳的霜白花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有什么痕迹吗?”云灼也站在花丛中,看见星临突然俯进花丛,不解其意。   星临没有抬头,只是收回触地的指尖,皱眉回道:“没太有。”   “那么——”   云灼突然顿住了。他本居高临下地看着星临,现在他的视线在某一处忽然凝住——   ——星临弯下的脖颈弧度单薄,恰好够云灼的目光顺着微敞的后领口,不动声色地滑进去。   发丝遮掩间,月光为那处皮肤染上一层朦胧的釉白,隐约有黯黑图案随脊骨的弧度起伏:条形的黑,宽窄不一,边缘处却整齐得如同被一刀截断,再向下,阴影里一串模糊字符。像是一扇缩小的地牢窗。   说是刺青,过于刻板,如同烙印,但像是触感细腻。   星临掐断一株霜晶花的花梗,将那六瓣白花放在掌心,一边看一边说道:“那么什么?话说一半,砒霜拌饭。”   星临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这样不设防。云灼想着。   云归谷没有太多可用信息。星临开始预算行动路线,眸底暗色流光飞速闪过,脑内记忆碎片信息的拼凑联结。   他的语速变得极快,没有任何停顿,像思考过程又像单向输出,“我们必须要去暮水群岛,那里很有可能就是烈虹爆发的地点,可以采集到第一手信息。还有杏雨村的地点位置也很蹊跷,寻沧王宫也不能放过,要想方设法还原烈虹的染病原理——”   云灼就着这样的角度,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点在星临的真实身份上。   霎时间,星临脑内警铃大作,他像是被云灼的体温烫到,反应激烈,猛地将抵上后颈的手打开。   “啪!”   响亮一声,余音荡在花田与夜风中。   云灼静静看着他。   星临坐在白花簇拥中,脑内嗡鸣声未止,眼睛张着,内里如临大敌,他用着此刻比云灼痛十倍的手捂着自己的后颈。   他心道糟了,机器人又不是个冰清玉洁的古代闺秀,平日里留给云灼的印象也实在是视礼节仁义为粪土,这么大的反应反而更让人生疑。   正想着,云灼已经俯身下来,肘关节与膝盖相抵,是星临方才的动作,霜白衣摆施施然落在身后。   星临的脸近在云灼面前,靠得太近,他眉眼轻盈,看上去也不算太有破绽。   “星临,”云灼唤他,如同在叹息,“说句真话我听听。”   两人鼻息相拂,嗅得到的是探询与摇摆不定。   电光火石之间,千万句谎言托辞在星临脑内划过,他轻抿着嘴,在秘密暴露的攸关时刻,他却没有再选择欺骗云灼。他低垂的视线缓缓向上,忽而定格于云灼唇间那道伤。   “那是什么?”云灼问星临后颈的印记,神色像在审视。   星临盯着云灼的嘴,盯着那道伤疤破坏了精致的动态张合。   他忽然将沾满死寂信息的双手撑地,一株霜晶花被他按倒在夜雾中,脆弱花梗弯折向下,星临仰起脖颈向上。他用一个吻来回绝问题。   星临的吻带着凉薄的温度,贴上那道伤疤,将云灼在地底失掉的一半魂渡回去。   “是不是……一直在想那个吻是什么意思?”   星临的声音里有着气息。他们之间的距离被缩得好近,四面八方散乱的光点都像是汇聚在星临清透的泪膜上,云灼的眼散掉一瞬的焦,模糊中他仿佛看见雾气消散的夜空繁星密布。   “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云灼的语气比星临的吻冷情。   “回忆一下,”星临舔着犬齿,再次吻上去,“那个吻是什么感觉。”   恶劣的轻浮行径,踩着云灼的软肋为非作歹。   星临在上瘾,这明明只是简单的皮肉相触而已,每每相贴,云灼却心跳鼓噪激素飙升,好神奇,有趣到不可思议。   成功转移注意力已经不是最好玩的部分,星临沉迷于这具血肉之躯中繁杂的数据,因为自己这一件金属制品,浮动不止,跳跃不停。他像是把握住了一个人类的控制按钮。   星临放过被压弯的霜晶花梗,手扶上云灼肩头,眼尾浮着半真半假的天真态,“在想什么?”   云灼的手在他背后抬起,又放下。   “喜欢你。”   星临的轻语,魔咒一样,伴着轻吻。   “爱你。”   吻落在唇边,覆着潮湿的雾,星临的犬齿尖利,沾着唾液抵住人类的唇舌。   假的。云灼心知肚明。星临根本不懂爱是什么,竟敢把爱当做巧诈伎俩来滥施,说不清是傲慢还是孩子气。   喜欢你,爱你,星临咬字的尾音掺在吻中,全是荒诞,都是游戏,可偏偏就是有人在心动。   云灼按住星临的后颈,温热干燥的掌心覆住微微凸起的骨骼。   他把他按得更近。   “回答我的问题。”云灼道。   “还要吻呀。”星临从善如流,又亲了云灼一下。   云灼:“你——”   “啾。”   又一次,濡湿嘴唇分开的轻响。   云灼几不可查地吞咽一口,终于不问了,他垂着眼睛,轻笑一声。   突然,星临猛地一把推开云灼。   他早有准备,原地一个翻滚,如同一道黑影,暗星一般迅疾划出几米远。   身后,澄黄光芒映亮一瞬的夜色,电火的噼啪声连串炸起。   星临停在不远处,没心没肺地捧腹狂笑,“别生气啊公子!”   他所处的原位置已经蔫黑了一片霜晶花。   云灼眉梢抽搐,嘴角擒着抹含有戾气的笑望他,电光即刻闪耀在星临的脚边。   星临要笑死了,他体内运转着曾经将他烫伤过的血,能量充沛地在谷底四处乱窜,澄黄光芒追着他一路劈到底。   他逃窜的速度快,那电光也繁密,每一道像是落子布局,一步步密不透风,将他逼进谷底一处分支狭道的死路里。   他步步后退,最后抵上霜晶花遍布的山壁。   澄黄泛白的电光终于进入尾声,最后一道在他面前纹裂,转瞬即逝,留下星星点点的白光残像在视网膜上,新雪一般点缀在欺身靠近的白衣人周身。   星临见势不妙,毫不在意脸面,立刻道歉,“对不起!”他熟练地祭出乖甜无邪的笑,忘记双手合十时的袖口还沾着干涸血迹。   “原谅我。”星临诚恳道。   云灼神色冷冷,“玩够了吗?”   星临小鸡啄米般,狂点机械脑袋。   云灼抓住星临的衣领,神态是无可无不可的莫测。   “你那些根本不能称作是吻。”云灼道。   衣领被提着,星临被迫仰着脖颈,云灼一只手扣住星临的后脑。   两人之间的距离与呼吸一起被吞掉。星临无处可躲,也不想躲。   云灼压着恼怒,将心动包裹得很隐秘,用唇舌,用湿的触感,用不可言说的欲望,全部哺给星临。   像是在被发狠地攻城略地,星临被太多他尝不懂的情绪入侵。   他把亲吻当做激素飙升的游戏,被真正侵入的时候,又措手不及地沉溺在云灼给予的眩晕中。像是有阴险的木马病毒掺入,每一次呼吸交缠都引起异常的颤栗。   他的中枢被这一种颤抖的惊人刺激占据,甚至因来不及处理而疯狂发热。他感到程序异常,编码在身体里被打散成随机反应,他不想这时候当机,太像在云灼怀里死掉。   “闭眼。”云灼的声音都发烫。   一只手覆上星临的眼睛,黑暗铺天盖地,这里像是只有云灼在。   像是捕获一只蝴蝶在掌心,是星临的眼睫在颤,痒顺着云灼的皮肤弥散蔓延。温度无限攀升,云灼仍像吻着一块冰,太透明澄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雾,在侵染一颗心。   那些满溢与空泛,复杂与纯粹,在此刻交融流动,一吻里有残缺也有互补。   眩晕在两人之间传染,一切绝望都在这一刻被赶走。   分开时,云灼将咒语抛还给星临。   “这样才算。”他道。   星临几乎一败涂地,他将额头抵在云灼肩上,喘得剧烈。   明明无情,为什么却总说那些带有永恒意味的话?小心一颗机械心脏还没被人类社会驯服,就率先被驯服在他的吻里。 第65章 山雨   凌驾于肉体凡胎之上的绝对理性,到底傲慢在哪里?自恃高精科技,以为脱离了支配者框架程序的束缚,自此便可不再对人类臣服,爱恨别离,拉扯煎煮,全都事不关己,自信能将感性生物控制在鼓掌之中。可实际操作时,脱离预设的意外发展,从来被不排除。   星临没有被轻易放过,他用这种招数堵住云灼的嘴,没料到被成倍奉还。   他的蝴蝶骨钝角与山石相抵,双腕被箍住,压在那丛生的霜晶花中,他的呼吸乱得不成样子。夜风携着浓雾,也变得不怀好意,往领口里钻,星临锁骨上一层不堪承受的薄汗。   他被机体内部的数据乱流攫住。   混乱。字符支离破碎,乱窜进四肢百骸。疼痛阈值也临阵倒戈,痛楚和欢愉全部混乱——   ——他在失控。   这对星临来说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对于机器来说,“失控”就是代表“异常”,他立刻就想运行机体的自我检测,但来不及。   吻的间隙里,欲望密不透风,星临强迫自己偏过头。   “够了……云灼,够了!”他被迫露出无情的底色,可惜吞咽太过,丧失威慑,“……离我远点。”   那箍住腕际的双手,终于好整以暇地放开了他,拇指甚至有了心情替他擦拭唇角,“星临,别太任性了,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你说了算。”   星临抬眼看云灼。   这人空有一副秀美皮囊,但从不柔和,一双眼睛深处有化不开的黑,星临被凝视着,机械骨架中隐隐生出一股久违的战栗。是机器本能在作祟。   控制不住的死机,控制不住的能量耗尽,都是星临讨厌至极的东西。失控,代表将控制权交予他人。他天生是该被控制的精巧机器,不过在常死之后才抓得住觉醒意识里那一截虚拟的反骨。   可现在,他的机器本能在蠢蠢欲动。   支配者。该死,云灼是他的支配者。他总是在刻意忽略这个事实,他享受被支配,这无法否认,可那是框架里设定的运行程序,他不愿臣服于此。重回机器的本能牢笼,做人类身边的囚鸟,他想想都觉得想逃。   还有那些无法控制的陌生反应,星临寻不到根源,最后,他只是在云灼的注视里,将眼睛弯出笑的弧度。   “我知道啦。”他在烦躁,在与战栗对抗,攻击性没有完全藏住,漏了一丝半毫,“可有些事情,也不是你说了算。”他的语气柔软到近乎是讨好,脸上的笑却刺人。   云归花田里将吻作为游戏,也说不准究竟是谁得逞了,脊骨上的黯黑条码不再被追问,舌尖的餍足味道渗进梦境。   云归谷中信息有限,其覆灭之谜未解,鹿渊书院委托遗留更多烂摊子要处理,他们要先回一趟日沉阁。   第二日趁清晨阳光遍洒,两人出谷。   霜晶花夹道相送,惯常嘻嘻哈哈的机器人面无表情,总是疏离冷淡的白衣人看起来倒是心情不错。   出了谷口迷阵,心情交换着走了一段山路,远远见山林掩映中,袅袅炊烟升到天空。   那是一处猎户村子。鸡鸣犬吠声中,村子随脚步渐近露出了全貌,枯黄茅草屋顶,门前烧火劈柴。   星临驻足在村口一处泥泞土黄的浅坑前,前两日刚刚下过雨,坑中泥水充足。   “公子小时候掉进的,就是这个泥潭吗?”星临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探究模样,带着蛰伏的不快。   云灼语气平常,“是,怎么了?”   星临从云灼背后无声飞起一脚,被云灼一个侧身避开。   星临收回脚,站稳,宛若无事发生,“当年被你踹进泥里的那些人,现在还活着吗?”   “叶述安还真是什么都跟你说了,”云灼也只是离开泥潭边,继续向前,“这个村子安然无恙,烈虹没有波及到它。”   走进村子,几个小孩从两人身边跑过,手中粗制的小型猎弓比划得像模像样。   星临算着此处到谷口的距离,“如果当年云归谷不封谷,这村子恐怕幸免不了。”   云灼道:“云归谷的地界内,几处临近山谷的村落与镇子都没有疫病,远一些的村落大概也是别处传来的。”   云归谷覆灭全谷,谷内无人知晓外界烈虹还是席卷了大地,只是这一处村落的炊烟袅袅,也将那句“值得吗”中的不甘与愤恨冲淡不少。当年若是任由谷内疫病向外扩散,这深山中的猎户村子首当其冲,必然成为那场烈虹里一夜绝户的山村之一。   星临踩着松软的泥土地面,望见一家猎户门前正在尖啸的烧水铜壶。   “刚才跑过去的,那位蓝色布衣女孩,便是我儿时玩伴之女。”云灼道。   尚且不算是儿时玩伴的同龄人,早已成家,在炊烟袅袅中妻儿相依,云灼一袭白衣面容不改,恍惚间像是早已留在了五年前的某个雨夜。   行至村中间,一门前老翁笑呵呵地对云灼打招呼。这处猎户村子靠山吃山,世世代代在此自给自足,世间诸多纷扰,大多也只能扰到山脚,来来往往也只有云归人是熟面孔,而如今,也就云灼这一张脸是熟识了。老翁很热情,邀云灼进门吃点早点再继续赶路,云灼并没有拒绝。   于是星临便有了机会,尝到农家人类的粗茶淡饭。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尝到的人类食物都精细,此刻,他坐在立着毛刺的长木板凳上,指尖摁着木板表面凸出的钉,手里拿着个野菜团子,边啃边看着云灼浸在晨光里的侧脸。   他看着看着,单方面地宽宏大量起来。或许是这番景象太宁和了,这一刻星临有一瞬轻微的恍惚感,堵在胸口的那股气突然消散不少。像是天边那抹浅黄色的光被偷了下来,蓄积在这处农家小院中永存。这里没有流言蜚语,没有仇恨与计较,烈虹不存在,谜团不需解。   只是野菜团子不好吃而已,为着这幅画面,暂时也能忍。   星临正嚼着,外头跑进来个穿蓝布衣裳的小丫头,一踏进门便叽叽喳喳个不停问老翁要饭吃。   这正是云灼此前说的,童年时泥潭玩伴的孩子,星临想到他爹曾把小云灼推进泥里,便摸走了笼屉里一个包子作为报复。   那是个鲜肉包子,味道还不错。   回寻沧旧都的途程中,星临又吃了一路包子,每天不重样,素肉都行,甜咸不拒。第四天遇到有个卖豆沙馅的花朵包子的,星临也不懂人类怎么能把包子做得这么花里胡哨,云灼多看了两眼,星临也分不清他是觉得新鲜还是喜欢,那粉包子递到云灼手中时,两人手指相触定格一刻后,星临又被电追着劈出十里地,大大加快了两人的脚程。   星临夺路狂奔,百忙之中回过头,看云灼平静中暗含点不爽的模样,手里只剩层粉红包子皮,不禁一阵失语,“公子,你不爱吃包子皮吗?可以给我呀。”   回应他的,只有云灼上升的情绪指标,星临读着数据,知道自己又该加速了。   不可理喻,人类真是捉摸不透的复杂物种。星临在呼啸的风中无奈想道。   然而事实证明,复杂物种做出来的包子,也不全都是味道好的,两人几日之后抵达寻沧旧都的城门口,星临在这里吃到了最难吃的一个包子。眉飞色舞做皮,闲言碎语做馅。   “这日沉阁新来的杀手究竟什么来头?那危恒近侍的重重包围,那就能搬起云灼翻墙跑啦?了不得,日沉阁真是人才辈出,人才辈出啊哈哈哈。”   “听说是个红衣女子。”   “前段时间,有人看见那妓女流萤出入日沉阁,不会就是她吧?”   “哇!”   “这又什么稀奇的,都能进日沉阁了,力大无穷的妓女又有什么。”   越听越不靠谱,星临的表情和半个包子一起在风中凉透。   “不必担心,让她打你一顿就没事了。”云灼在他身旁道。   两人背后,一桌人唾沫横飞。   “要说有意思的,不还是那云灼的出身吗?”   星临视线落在云灼面上,发现他不论面上表情还是内里指标都毫无波动。   “怪不得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我要是他呀,我也觉得丢人哦。”   “出身医药世家,最后却净做些刀口舔血的勾当,真是讽刺。”   流言的方向又车轱辘转回云归谷,津津乐道了几年,早就被无数张嘴嚼烂了,只是今日终于又添新料。   “听说啊,他还在那鹿渊书院大开杀戒啦,把那追兵屠了个干净,少说也得这个数。”   说着,那人伸出一根手指,上面一片碎韭菜粘着油渍。   “一百?”   “一千!”   “不可能!怎么可能凶残到这个地步?!”   “怎么不可能,鹿渊书院都震塌了!人都埋里面了!真真是凶残至极。”   星临口中的人类美食顿时失了滋味。   明鬼宴一战,仿佛还在昨天。   扶木一时冲动,把即将被施以酷刑的栖鸿人救下,使得云灼的出身成了世人津津乐道的崭新谈资,后续在鹿渊书院屠杀镇民、击杀追兵的事迹,更是骇人听闻的精彩,而扶木的死讯却随着鹿渊书院的坍塌而沉寂,幸而没有进入流言中被浮夸地叹息。   云灼将木筷整齐置于桌面,“再不进城就要天黑了。”说完他便起身向着城门处走去。   星临也跟着站起,轻轻回过身,一把将手中包子砸在那人脸上,一脚把凳子踢翻。   那人满脸油花,四脚朝天,懵然之后又大怒,“干什么?!!”   “肉包子打狗嘛。”星临掬了个礼貌的笑,“看你嘴这么贱,赏你半个包子躺着吃。”   他任由身后人跳脚咒骂,悻悻地去玉犀追那道白色身影。 第66章 引线   星临与云灼一路进了都城,横穿市集,拐进通往那华美楼阁的冷清小巷时,已经听了一耳朵的闲言碎语。   “日沉阁始终处于流言的风口浪尖,这一次,恐怕够他们谈论上一个月了。”星临搓搓指尖,对包子遗留的油星格外在意,“日沉阁绝非善类,云归谷高高挂起,两个名字凑在一起,名声还能再差些么。”   日沉阁主是云归谷三公子,可真是恶名昭彰,雪上加霜。   “吃赏金的杀手组织要什么好名声。”云灼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被这样编排,公子已经习惯了吗?”星临道。   云灼直视前方,没有回答,视线凝在了夜空中遥远的一点。   星临循着云灼的视线眺望,目光穿过漆黑的夜幕,寻向远处,发现有一处火光在都城边角处安静燃烧,远远看上去,像是将夜幕燎出一个炽红的洞。   他忽而眉头一皱,“那个方向是——”   云灼也目光一沉,“收容司。”   冲出拐角只是刹那间的事情,两人顺着远离人声的巷道七拐八拐,轻车熟路地到达长街之上,发现此处竟已被惊叫充斥。   人们四散逃离,此刻也不顾忌那寻沧王宫是不祥之地,双腿疯狂迈动之间生风,要的是离那城角处的熊熊火光越远越好。   迎着月光几处浮动着的反光点,星临仔细看过去,发现是有人光着脑袋,不少秃瓢满街乱跑。   这景象着实有些滑稽,星临迷雾罩头的同时又觉得好笑,但他见云灼的表情愈发沉重起来,便敛住了那点要笑不笑的模样,“这是怎么回事。”   “恐怕是收容司里的囚犯跑出来了,”云灼道,“那里关押着砾城从各地搜刮而来的虹使,危险异常。”   星临:“叶公子与我提过。”   “你既知隐情,也该知道其中严重情形,”云灼折扇抵住星临的肩膀,把他往日沉阁的方向推去,“回去呆着。”   星临侧肩,避开扇柄的力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回去找天冬和闻叔。”云灼道。   星临完全不同意,“日沉阁离那火源处甚远,何况要去也是你——”说着,他突然顿住,歪过脑袋,目光落在云灼的面上,一字一顿地探询道:“公子,你怕了吗?”   云灼看星临一眼。   “我没什么好怕的。”   话音刚落,白衣烈烈而动化作背影,向远处飞速掠走,徒留一句话夹杂在夜风里送至星临耳畔。云灼那一眼冷且利,剔了一下星临的某根神经。   云灼害怕了吗?他身负力量却没能护好扶木,他那些充斥着腐尸的旧梦会不会又掺入一抹新鲜的血迹?他面对危机时,会对那些猝然的离去心有余悸吗?   星临将那道远去的背影看得很认真,自言自语着,跟上去,“都说了一起去了,为什么不等我。”   月光遍洒的寻沧旧都,长街集市与粼粼河面一如往昔,只是仓皇奔逃的人群四处拥挤,昭示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房顶屋檐上,一黑一白向着通明的城角处飞速靠近。   直至星临的步伐放缓,隔着几栋房屋望去,收容司的灰石外墙果然也被熊熊火海所吞噬着,近了看,才惊觉那火幕实则滔天,将整个收容司框住,汹涌不似人间景。   人为纵火做不到这幅景象。   星临的双眸被映得极亮,他抬头仰望着冲天的火幕。   街角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叫声。   只见拐角处冲出一个秃头人,跑姿被高温扭曲得癫狂,竭力想要逃离这条火焰席卷的街。   “啊!!救命!!!”   撕心裂肺地呼救声,云灼飞身而至那人身边,伸手去捉那人手臂——   ——那人本来光洁的头皮突然皲裂开,鲜血争先恐后地从那道裂缝中涌出。   云灼伸出的手倏忽顿住。   下一瞬,暗红的裂纹迅速爬满整具躯体,那人的皮肤开始片片剥落,落在火光映照的地上,血淋淋地粘住。那人猛地倒在地上,眼耳口鼻化作血洞,皮肤表层支离破碎,血肉模糊成了一个蠕动的影子。   星临在房檐上目睹了整个措手不及的过程,他虹膜映着血光,眼见原本滑稽的画面变成地狱场景,他察觉事态不对,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烈虹能力能造出的可怕效果。   此时,接天连地的火幕倏地像是被天公落斧,砍落下一大截,火焰灼烧的范围蓦地收缩。   收容司的边墙终于隐约显现出方正轮廓,几处破洞坍塌,仍在烈火中煎熬。   在那边墙的至高处,一道身影迎风而立,身处火海,那艳红衣摆被卷着火的疾风撕扯,人却不伤分毫。   “流萤?”星临心道。   面前的事态发展根本不给他哪怕是一刻的思考时间,火幕围绕的中心,无数堆叠的画面就纷纷涌到他眼前。   一幕幕逼真到纤毫的杀人场景,在火幕的上空不断显现:一截脖颈被用力扭断后,即刻分崩离析,随即缥缈光影重组,畏惧的双眸,尖声的叱责,一脚飞过来之后落地的牙齿。完全身临其境。像是被踢掉的是自己的牙齿,甚至能看见鞋底掠过的残影。   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   浮光掠影的血腥与恶,全部被从梦境中提取,但凡有命路过,便能将这些隐秘事迹尽收眼底。   收容司的大门处,石狮后面仅有的一小块安全阴影,没有被火焰波及,反而被一圈炽焰远远围绕,既不算灼烫也还算保护。   一颗脑袋从石狮后探出,面庞上有着苍白柔美的警惕,一双眼睛观察着街上情形。   在看清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后,天冬如同看到了天大的救星,出口声音喜悦与仓皇掺半,“云灼!星临!”   随火焰收缩消逝,显现出的,不仅仅是收容司门口的天冬。   还有以收容司为圆心的近几条街,糟乱嘈杂得高度一致,收容司中的囚犯已经逃出不少,狱卒在街上四处追捕,灰白囚服,红蓝狱卒装,交手期间光芒四射,形式百出,偃商带着货物在保镖的护卫下奔逃,木零件与蓝茄花散落满地,偶尔还会绊倒一个仓皇奔跑的人。   夜幕中,色彩缤纷,夸张异常,惨叫与呼救齐飞。   云灼与星临掠至收容司大门处。   甫一落地,那炽焰的高温便烤得星临开始翻倍疼痛,他面上滴水不漏,见天冬手中还扶着一截乌木把手,原是她手中还推着那偃人婆婆,已经热得蔫头耷脑。   天冬的鬓发也已经有些乱,她紧贴把手的掌心汗涔涔,不知是火烤还是心焦的缘由。   她与流萤本是一同带着婆婆出来散步,顺便采买,谁知走到收容司附近,听到巨响不断,转过街角便看见收容司的石墙已经破了几处大洞,届时里面的囚犯已经逃出不少。   “他们的烈虹能力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天冬的语速像是在赶时间,“此事非同寻常。”   星临警惕,“烈虹不可同日而语?”   “这段时日,我隐隐感觉体内的烈虹力量有些变化,”天冬道,“它在变强,很缓慢,但一直在变。”   她身后的院落里,身着红蓝衣装的狱卒横陈遍地,大多已经满脸血污,只几个还在挣扎哀嚎。   天冬的烈虹显然也发生了巨大改变,她的能力本不具备切实的伤害,但星临在潜入日沉阁的第一晚便是栽倒在她身上——天冬能将最深刻的记忆抽取重现,不过,当时只是重现于星临自己的脑海中。   而现在,院落中囚犯脸上多数是一脸茫然模样,显然是被天冬魇住了,他们深刻的记忆却被生动外现,拉得外人进入一场场迥乎不同的梦。   梦境中血液与虐杀相辅,各色攻击性极强的烈虹成就为恶地基。   虚幻梦境转为逼真幻境,在一方院落中层层叠叠,荒野山林与简陋居室来回变幻,星临一阵眼花缭乱,眩晕中想着这都是一群什么人?最印象深刻的竟然都是行凶过程。   “我们到这时便已经晚了,堪堪只能困住最后两层的囚犯。”天冬道。   收容司共有六层,地上三层地下三层。上三层与下三层有天壤之别,上三层收容法控制自身烈虹之人,下三层囚禁凭自身烈虹为非作歹之人,危险级别由高层向底层递增,这最后两层的囚犯,已是极端危险分子。   天冬身后,流萤以烈火织就囚笼,鼓动的火焰形成一处圆弧状的微型苍穹,将一干囚犯扣在里面,可惜有的囚犯已经从天冬的幻境中转醒,想方设法地各显神通,抵抗住那火幕不断下压的趋势。   尖叫与奔跑声在几句话的功夫里暴涨,烈火开始蔓延,赤红的光影跃动在星临的发尖。   火光如血,星临突然想起,他三次接触到云灼的体液:一次偃人黑市小巷,疼痛反咬,含得满嘴鲜血,他的机体却无事发生;一次地底抵死奋战,云灼温热的血浇过他的机械骨架,却有太过汹涌的能量输入,以至于机体不堪高温。   第三次,几天前的云归花田,唾液沾染交换,也有微量的能量输入机体。   星临看向身侧,火光映得云灼目光灼灼。   显而易见,云灼体内的烈虹也在发生变化,而他表面还是那样一成不变。   “这样下去,他们逃出去只是时间问题。”云灼道。 第67章 城灾   若是那狱中人在城里四处逃窜,普通人和待宰羔羊没有任何区别,待到那时,烈虹能力的异变会被不知多少条人命佐证得生动。   杀了他们。为什么不索性直接杀了他们?星临心道,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从这些纷乱的梦境来看,这群人决计是会危害平民的存在,砾城留他们不就是为了卖钱吗?留他们的命在,后续麻烦无穷。   现在烈虹引起体质变化,那些无法控制的滑稽能力,估计已经不再是瘙痒似的搞笑危害了,从脱发拔高至褪皮,这种人在都城中随意窜动,明日清晨,街上不知要出现多少死状可怖的尸体。凭借烈虹为非作歹的人更不用提了,他们的逃窜,会隐匿成长久难祛的弊病。   不如现在干脆利落以绝后患,扼杀将来的不可控性。   但星临没有把真实想法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他眼里最简单高效的方案,云灼不会同意。   “嘭。”   突然一声,三人转头,只见旁边石狮上一朵绽开的血迹,一颗头颅顺着石阶蹦跳着滚落。   气氛静默须臾,云灼看向星临,“杀了他们。”   星临:“……?”   云灼道:“杀了他们,别让一个人踏出收容司的大门。”   原来云灼也会有和他想法契合的时候吗?星临有些惊讶地想着,对云灼笑得会心,“那交给我吧。”他道。清除危险因素,他最擅长做这个了。   收容司内精彩纷呈,火焰与幻境掺杂得满地都是梦幻的危机,云灼撩起衣摆,抬脚就要迈过收容司的门槛,踏入那一地缤纷中去,却被星临一手拦住。   “里面太乱了,”星临的眼睛自下而上,盯着云灼,“公子就不要进去了,交给我吧。”   他在为着一次不期的默契浅笑,火光映得他一双眼空荡而多情,“我最擅长做这种事情了,公子知道的。”   风里有滚烫的死亡气息。   星临继续道:“火势已经蔓延至长街房屋,一路过来,呜咽声不止,求救声更多,想必是有不少人被困住了,你和天冬姑娘得去救他们,婆婆也不好再继续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你们做什么呢?能换个地方聊吗?!”   高处,始终一言不发的流萤终于忍无可忍,她的声音从火幕中传来,“天冬,听他的!你带着婆婆先走!”   层叠梦境与重重火光在众人面前交织,此处火焰已经烧至三条街以外,火光撕裂房屋与生命,倾塌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   天冬握紧轮椅手柄,“云灼!”   “请相信我,”星临道,“你去做你擅长的事,我来做我擅长的事。”   扇刃和流星镖各自藏在宽袍与箭袖中,刃尖冰冷锋利相同,云灼看见星临眼中的寒芒,他踩着门口飞溅的血迹转身离开。   才走出不到五步,云灼回过头,正巧撞上星临凝视他的模样。   火光动荡疯癫,将星临的轮廓反打,云灼的目光欲盖弥彰。   星临读懂了他的目光,他冲他一眨眼,“放心。”   要说收容司里是一致的攻击性危机,长街上便是危险得错综复杂,想要伸出援手,坍塌的楼底下有颤抖的手举着,血泼的青石板上有人刚刚开始秃头,囚犯与狱卒屡次交手,处处是焦黑的痕迹,好在残沙与栖鸿设在寻沧分舵的守卫兵卒也及时赶到,与狱卒共同压制四处乱窜的囚犯。   可寻沧旧都人口密集,私搭乱建随处可见,这群囚犯简直如鱼得水,逃得快的,已经没了踪迹,逃得慢的,便随手炸起一片碎瓦与鲜血。   云灼随手捉住一位收容司的狱卒,“叶述安呢?他去哪了?收容司现在无人坐镇吗?”   那狱卒认得云灼这张脸,忙道:“二城主现在仍在砾城!但城主就在栖鸿山庄做客,明日便可赶到!”   明日?待到明日砾城城主抵达旧都,一切都来不及了。   云灼与天冬穿过无数攻击雨幕,见到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在地上哀嚎的普通人,便伸手救一把。手忙脚乱地挽起一条濒死性命,百忙之中还要闪避剑光箭矢的误伤。   他们像是在一片沸水般的汪洋里,想要徒手捞住所有腾跃将死的活虾。   废墟中一根房梁被掀起,露出三双恐惧的眼睛,搅着血腥的新鲜空气猛然灌入,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原以为自己必然命丧今夜的妇人从房梁下颤抖着爬出,她伸出扯住白衣男子的衣角,在他靴边深深垂首,她刚要开口,只闻怀中一阵婴孩啼哭声,她抱紧怀中包裹,抬头望,那白衣男子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转身便急急离开了。   她带着死里逃生之后独有的怔愣,望着那男子离开,惊觉收容司方向的火势已经完全消退了。   她顺着袅袅上升的白烟,望见了深邃的墨蓝夜幕重新降临于城墙之上,一道黑影立在城墙钟楼的至高处,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一动不动,或许只是静止在风中的单薄旗帆。   星临竖着一膝,坐在城墙上,静静俯瞰整座陷入混乱的都城。   整座城池内缤纷光芒乱窜,尖叫声仍不止息。   如镜一般的运河旁,散落了一地货物,一位普通青年在瑟瑟发抖地疯狂奔逃,鞋只剩半只。   坍塌屋角下,一个偃人女童已经趴在碎石瓦砾下闭上眼睛,面泛死色。   守卫狱卒出手压制,囚犯凭着暴涨的力量肆意反击,随意一道光便能击碎一个普通人辛劳一生所得的房屋,打偏一道箭矢就能夺取一个偃人的命。   为非作歹也好,维持安稳也好,这世界是虹使说了算。   明明置身于古代文明之中,这里却没有少年意气的江湖绮梦,也没有风云诡谲的朝堂心计。   一场烈虹,打乱所有,催生能力者与偃人,幸运者在那场灾难中幸免染病,却成了夹在两者之间的普通人。而普通人的脚下,是肢体智力齐缺的偃人,可以随意践踏,是人类又非类。虹使又压在普通人的头顶,宛若天上神佛,生杀予夺,易如反掌。   像是将一片大地生生割裂成三部分,普通人过着战战兢兢的平凡生活,偃人活得猪狗不如。   倒是只有虹使,在根本没有神的世间,拥有着神一样无法解释的力量。   风里有火在上窜,飞扬起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   星临扫视这座多灾多难的古都,建筑结构承重点分析上载,计算收容司的建筑体量与周遭空地面积,扫描过块状飞溅范围内的生命反应。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预演路径。 第68章 彻响   收容司位于城中边角处,偃人集市倚墙而建,偃人集市的部分货物,甚至会堆放收容司上方的城墙上,买家可以在地下买完低等偃人,再去地上买高等虹使,二者毗邻,十分便利。   第一条预演路径简单直接,节省能源,成功率百分百,但飞石和冲击导致三条街内的人尽数丧生。   黯黑的夜,火光与血距离星临很远,映不亮他的眸底,幽蓝光芒在其中时隐时现,拨动着一片动人心魄的冰冷。   他的视野中,远处废墟上有两道白色身影,正抗住一道地裂石刺,将倒塌墙壁下的一个人形拖出。   星临轻轻闭了一下眼睛。   而另一条预演路径复杂惊险,耗能极高,最关键的是目标达成率只有百分之十三,并且要他以身涉险,机体受损可能性为百分之五十。但可以使堆渣范围和方向精准,有一定可能,会达到两全结局。那种云灼一贯倾向的结局。   机器人眸中映着无数道亮光,纷杂得分不清是身影还是数据。   “还没想好?”流萤在一旁等得急躁,她已经把袖口理了八遍。   星临突然把整张脸埋进双掌之中,发出一阵呜咽声。   身旁的流萤一阵毛骨悚然,想不通星临紧急关头又犯了什么病。   “……你没事吧?”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星临抬起头,面色如常,冷静正经,是个人样。   “流萤姑娘,帮我个忙。过一会儿,我在墙上做这个手势的时候——”星临单手握拳,竖起大拇指,弯曲,在食指关节上轻轻一摁,又弹起,“——你就引燃收容司。”   流萤迟疑地一颔首,“好。”   黑色衣摆垂地,夜风习习,吹起星临的发,也吹动了衣摆旁的遮雨粗布,赭色粗布卷起一角,露出木箱边角处字迹歪斜的两个字——“流火”。   偃人集市的特产,这里堆放着近百箱。   午夜渐近,混乱仍未止。   长街上各色光芒渐弱,囚犯能抓的都已经抓住,没抓住的不是死了就是逃了,狱卒守卫渐少,多数散入城中与城郊,去追捕那些漏网之鱼。仍旧留在断壁残垣里的人,多少开始变凉,也有人苟延残喘偷得半条命。   云灼衣袍沾了灰与血,看上去些许狼狈,烈虹在他体内激荡得汹涌,他喉间始终堵着一口咽不下去的血。   偃人婆婆全程惊吓过度,此刻窝在轮椅上呼吸急促,云灼看着天冬苍白怵人的面色,对她道:“你不要再在此逗留了,先带婆婆回去。”   话音未落,他忽然掷出扇刃。   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很闷,云灼抬手接住旋回的扇刃。   天冬向云灼抛掷扇刃的方向望过去,远处,只见那火势已消的收容司大门口,一道身影抽搐着扑在地上,衣装是灰白的色调,却刺眼异常。   收容司最后两层的囚犯,开始逃出来了。   要来不及了。   天冬即刻四处寻觅流萤与星临。   废墟、倾倒楼阁、血染的河畔与半榻的食肆,直至望见城墙上一道黑影鬼魅一般飞速上掠,像是在逃离地面。   “他们在那里!收容司上方!城墙上!”   云灼望向城墙。   下一刻,一阵巨大的响声轰然爆炸在云灼的耳畔——紧接着迅速传遍这个寻沧旧都,城中所有人都停下逃亡脚步,看向今夜的祸源之地——收容司。   寻沧旧都这混乱的一夜,炽亮闪烁的火光顷刻间扬起,烧了半边天。   一些人站在没有高阁楼宇阻挡的断壁颓垣里,恰好目睹这一盛景。   那震耳欲聋的巨响不止一声,接二连三,如同有一种称作毁灭的奇异韵律掺杂其中,灼眼亮光从底部一路闪烁到顶楼。   收容司一瞬从中间开始快速向内下陷,骨牌一般寸寸倒了下去。   这禁锢危险的庞然大物,抽丝剥茧般地坍塌,粉碎的纹路也精细,它化为乌有的过程惊心动魄,又赏心悦目。   一场爆炸,精巧而极具美感,疯狂又漂亮地葬送了一场即将恶化的危机。   云灼目睹着剧烈的火光与粉尘翻腾上涌,转眼间,就要吞噬掉城墙上那道黑色身影。   心脏被攥住一瞬,他喉间的那口血倏地漫进口腔。   一头扎进滚滚灰雾中,云灼抢到城墙下的速度迅疾至极,粉尘遮掩了他的视线,一时间只能凭直觉判定方向,他仰头向着城墙上望去。   一切都朦胧到虚幻。   一道纤瘦黑影在下落中几处借力,看清地面伸出的双臂时,他停止借力延缓速度,反而任由自己下坠。   云灼伸手,下坠的时间只来得及半口呼吸,他便拥了个满怀。   “接住了。”   他听见星临的声音,那道呼吸里的硝烟味道也诗意。   像是来自璀璨的夜空,穿过灿烂的火光,最终落进怀中的一颗星。   无数砖瓦碎裂,其中一片碎瓦飞射着擦过星临的肩,溅起一泼血液洒在夜里,剔透晶莹的湛蓝,落在阴影中,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怀中人不可自抑地轻轻一抖,但面上看不出一点破绽,笑得无事也无害。   云灼将那抹湛蓝看得清晰,可他只是拥着怀中的身躯,剧烈到可以盖过一切残响的心跳声里,他一句话也没有问。   璀璨惊人的火光,也映进一双因上了年纪而略微浑浊的眼里。   闻折竹迟迟赶到收容司现场,看见满地尚余火星的断壁残垣。   他寻到废墟边缘满身狼狈的天冬与惊慌失措的婆婆,看见流萤从长街的那头疲惫地走过来,星临与云灼从漫天火光中落进满地狼藉里。   闻折竹的双眼仍在四处寻觅。   他扶住面色苍白的天冬,手握上婆婆的轮椅把手,向着远处星临与云灼遥声问道:“扶木呢?”   云灼抬眼,远远看见闻折竹,他花白的胡髯被火光染得昏黄,也看见他身后此刻无比高耸巨大的日沉阁,正在遥遥地注视着自己。   推开日沉阁的大门,琉璃瓦浸在明月光辉里,仍宣示着往日岁月的浮华。   婆婆因惊吓过度而半路失去意识,而天冬的身体承受不住今夜这样强烈地使用烈虹,爆炸响起之时,她的精力便已是强弩之末,而流萤与云灼也面色苍白。   危机解除后,一行人就这样精疲力竭地回到日沉阁。   云灼请流萤先带天冬和婆婆去休息,偌大庭院里只剩他、星临与闻折竹三人。   大批木傀儡还立在洗砚池旁,夜风吹拂里,像在坚毅地等待什么人归来。   那只装上细小木腿的鸭子已经能到处跑了,正在一双双傀儡腿间嘎嘎穿梭,躲闪着黑猫时不时的飞扑。   闻折竹看着云灼,眼中闪烁的光亮既像是期盼又像是恐惧,期盼云灼告诉他,街角巷陌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是无稽之谈,又恐惧云灼印证那些传言。   云灼的沉默,对他来说,是一个将行的宣判。   “对不起,”云灼低下头,“我没能带他回来。”   镰刀一般银白的月坠下琉璃屋顶,清寒的夜侵袭庭院。   闻折竹站在洗砚池旁,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阵令人窒息的可怕寂静,星临看了看云灼,开了口。   机器人叙述的语气客观冷静,表情也是几分独特的机械冰冷感,话语如冰刀一般捅进闻折竹的心窝:告诉他来得太快的残沙追兵,告诉他扶木得知他真实身份时的震惊与难过,告诉他那张付之一炬的残页。   也告诉他,那颗流火弹炸得太璀璨,扶木永远留在了鹿渊,没能和他们一起回来。   闻折竹仍睁着眼睛,却如同晕厥,星临再下面的话他也听不进去,只觉得面前人唇齿张合,而他像是在洗砚池底浸溺,声音始终隔着污水听不分明。   那些矍铄的精神气在一段叙述中缓缓褪去,星临才感觉闻折竹其实年纪不小了,他的鬓边已经有几缕花白。   他摸索着洗砚池的池沿坐下,那迟缓的模样将沧桑尽数显露。   洗砚池边搭着一块湿布,是闻折竹用来擦拭木傀儡的,而此刻他恰好摁住那块湿布,陷入长久的愣神。   “你不必自责,毕竟一切皆源于我。”   闻折竹再开口时,声音像是肺被掏出一个血洞。   “如果我不找来那残卷的委托,什么事都不会有了,如果……我在他问及我的过往时,能释然地和他谈起,又何苦这般折腾。”   他不过是一条落荒而逃的丧家老犬,从杀伐振高的故土上逃出,以为自己走得够远,那些散发焦炭气息的过往就追不上他。   “去过鹿渊,你们也该都知道了。”闻折竹的语气行将就木般,“我年轻时自恃偃术造诣,不知天高地厚,创立了鹿渊书院,以为总有些东西能凌驾于仇恨之上,总有人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后来确实有那么一群人,愿意与我齐聚鹿渊。书院落成的那一天,我独自一人在屋顶上喝了个酩酊大醉,以为那些路遥马亡的梦,有生之年便可触及。”   他笑了笑,“那些好梦,也是做了一阵子。”   后来战火燃起,世仇燃起,鹿渊书院血流满地,他为求死去的学生免受血鹰刑的盘剥屈辱,放出一把大火,将理想也付之一炬。他本心如死灰,苟延残喘败走他乡,没曾想上天仍垂怜他,他遇见了扶木。扶木天赋卓越,在冶炼术上的造诣更是闻所未闻,与闻折竹的偃术一拍即合,他们像是遇见彼此理想乡的缩影。   可与扶木对自己为何四肢尽失地躺在崖底从来避而不谈一样,闻折竹也只能借一纸残页将过往坦白。   然而无人预料到,这纸委托谜团无数。来得太快的残沙追兵,粗糙诡异的纸团,都是本不该有的变数。最后惨烈收场,扶木长眠地底,云灼濒死回谷,到手残页化为灰烬,星临在灼烫的血液中当机。   日沉阁的庭院中一片静寂。   闻折竹微微佝偻了腰,如一棵被白蚁蛀空的干枯老树,他被泪哽住了声音。   即使年龄跨度甚大,星临也曾在闻折竹眼中见过与扶木相同的光,此刻被泪水浇得与扶木死亡时一般黯淡。   星临静静看着,手覆在自己胸襟,倏忽半跪下来。   “闻先生,这个给你。”星临对闻折竹说。   他一只手攥拳伸到闻折竹面前,向上,打开——   ——一颗晶莹的湛蓝义眼躺在白皙掌心,折射着天边月的光芒。   鹿渊地底,那阵吹动他的风到底自何缘起,星临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就在他面前消散了个干净,所幸他来得及留住这枚琉璃。   它完好无损,在他怀里捂热好几日。   星临读不懂闻折竹的眼泪,却在模糊的硌痛中,觉得或许闻折竹比他更需要这颗眼睛。   天地酝酿出一颗剔透琉璃,辗转过闻折竹的冰冷剑鞘,到扶木的残缺眼眶,再至星临机械心房外隔着皮肉敲打,最后落回闻折竹干瘪的掌心。   闻折竹颤颤巍巍地接过那颗眼睛,他隔着泪眼,隔着那些颓败的旧日梦与破碎的温情,去看那颗琉璃,月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的是全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云灼的扇刃,星临的流星镖,满院迎风不动的傀儡,到处都是扶木的痕迹,他却不会再回到这里。   待到星临与云灼将闻折竹扶回卧房,院中的夜清寒更甚。   星临倚着雕花木窗,将这日沉阁院落尽收眼底,竹叶未变,墙头也还是那个他轻巧翻过的墙头,那个闯入日沉阁的夜已经一去不复返。   他在皎白的月光中,看着将闻折竹房门轻合的云灼。   “公子,”星临叫云灼,“如果以后有机会,我想去趟栖鸿山庄,去看看那为人称道的落雪红梅,究竟是什么模样。”   云灼没有看星临,只是点头答应,他的沉默比寒夜更深重。   他身后,鸭子与黑猫踩着他的影子嬉戏。   日沉阁的夜寂静无声,星临与云灼各自回房,星临躺上床榻,拟作人类休息时的阖眼模样,脑内活动却始终被迫高度唤醒,太多画面混乱在他的脑内,以至于让他感到吵闹。   这无声的喧闹不知维持了多久,星临忽然听到一阵吱呀声。   那声音极其轻微,不来自脑内的喧哗,而是来自隔壁。   星临倏地睁开眼,听着云灼打开房门,踩着楼梯下了楼。   他悄无声息地跟出去,却在楼梯拐角处,先看到庭院中一片木傀儡中,一片孱弱的白夹杂其中。   天冬坐在地上,倚靠着洗砚池壁拨弄池内色彩复杂的水,一块湿布被她淘了又洗,木傀儡的右腿被反复擦拭。流萤从屋檐下走出,拉着天冬,轻声劝她回房。   星临站在楼梯拐角处转过头,看见扶木房间的门开着一道缝隙,云灼静立的一线身影被缝隙泄出。   日沉阁顶着火烧过后愈发黑的半边天幕。   今夜人人疲惫,却无人安眠,异变的烈虹与剧烈的情绪在每个人体内翻覆,星临站在人类悲恸的裂隙里,寻不到合适的表情。   城池那边,收容司的残骸余烬直至破晓时分才熄灭。   时节已近盛夏,清晨的阳光便已具暖意,预示今日的汗流浃背。   成片的碎石瓦砾堆砌成山,偶尔在夹缝里窥见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物,撕裂的粗麻边缘随风抖动。   一双靛青锦靴邻近废墟边缘,抬脚,一记轻踢。   一片残瓦咻地一声飞出去。   露出下面一张双目圆睁的脸,灰白粉尘蒙着,死不瞑目,已经开始腐烂,招致蚊蝇嗡嗡。   “炸得真够彻底。”   锦靴主人轻嗤了一声,他有着一把沉稳的音色,语气听起来却危险。   “这毁得很是有技巧,绝非寻常人士,”他抬头扫视废墟中丧生的被囚禁者,“谁做的?”   他一旁的近卫低头答道:“回城主,是日沉阁的人。”   锦靴主人闻言,眉头一下子皱得很深,“日沉阁的谁?”   近卫回道:“城中消息说,是一位新来的杀手,此前从未在人前展露面目,听说名叫星临。”   “从未听闻这号人物,述安也未曾与我提起过。”锦靴主人质疑消息来源的可靠性。   然而前天夜晚火光冲天,那位名为星临的黑衣少年将流火弹悉数安置进收容司,众目睽睽之下,将恢弘建筑炸毁,都城之中太多人亲眼目睹。   废墟周遭的人群嗡嗡躁动,一场意外灾祸之后心悸未散,烈火烧得人心惶惶,都在争先恐后地向着锦靴主人还原真相:   “陆城主,真的是日沉阁做的!大家伙儿都亲眼瞧见了,那粉尘!简直能呛死个人!”   那锦靴主人一袭青衣,衣袂上的锦绣暗纹与叶述安的青衣相同。   他正抱臂站在收容司的废墟前,是一副剑眉星目的明朗相貌,然而此刻眼神却过分凌厉,身量极高本就给人以一股压迫感,背上一柄重剑更是加剧威压。   这正是那前两日还在栖鸿山庄做客的砾城城主,叶述安的异姓兄长陆愈希。   陆愈希扫视一眼声音嗡动的人群,他不笑时不怒自威,周遭逐渐安静下来。   “不论怎样,这次都是收容司监管不力所招致的灾祸,”陆愈希道,“述安既无法及时赶来,便合该由我出面来解决此事,那晚过后,各方反应如何?”   随从如实汇报,“怨声载道。残沙的地底集市坍塌大半,多数货物被埋在地底,直至今日也没能挖出大半,城头库存也被火星点燃,烧得所剩无几,栖鸿在此处所设商铺焚毁半数,其余较小世族……杂七杂八,还未能计算得清楚,平民百姓,倒是伤亡不多。”   陆愈希眉头舒展了些,“详细清点所有数目,及早报给我,再向在此次灾祸中受损的各势力发出请柬,说是砾城今晚于嘉和楼宴请,聊表歉意。”   随从:“是。”   陆愈希言毕,转身欲走,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半回过头。   “切记,把日沉阁也请上。”他道。   自烈虹行走大地,世事变迁剧烈,太多人一夜之间亲疏瞬变,他也已经太久没有见到那位曾朝夕相处的故人。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会在明晚TUT 第69章 众意   陆愈希特意叮嘱,可仍是不起作用。   当晚,陆愈希坐于一片喧嚷客套声围绕的主位之上。   近百人分坐各处,酒杯相碰声清脆悦耳,酒香中称兄道弟,补偿到位之后纷纷摆手,大度地表示陆城主不必介意,残沙与栖鸿的各位分舵主仍相互看不顺眼,但都不是在自家地盘上,皆有所收敛。   寻沧旧都暗中盘结的势力汇聚在这里,只有发往日沉阁的请柬,如同石沉大海。   酒过三巡,醉意蒸腾之下,有人开始大着舌头高谈阔论。   “这都什么时辰了,日沉阁怎地还不露面,陆城主相邀,不来赴宴,架子也忒大!”   陆愈希闻言,望过去,只见说话那人年纪已不小,长胡子花白糟乱,已经被酒水沾湿,他伸手胡乱一捋,衣袖随动作下落,半露出一枚鸿雁刺青。   那老头借着酒意,向着陆愈希遥遥举杯,“陆城主!我敬你!你说说,现在谁不愿与砾城交好,偃人零件得使那蓝茄花汁,蓝茄花砾城独有!这可是垄断的买卖——”   旁边一人忙拉住他,“张舵主,您醉了!”   张舵主挥手挣开,“起开!”   他醉得人事不知,张口酒臭熏天,“收容司是笔更好的买卖吧!卖一个虹使,至少得赚这个数!”   他煞有其事地张开手掌,五根手指,关节处皮肤已如橘皮,“可惜了,让日沉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随随便便就给炸了个稀巴烂!也就是砾城,家世雄厚,这——么大的损失,陆城主恐怕都不放在眼里吧。嗝!日沉阁讨了个这么大的嫌!竟连个露脸的面子都不给!”   残沙城众人围坐在左侧一桌,听着张舵主的这一席话,纷纷冷笑出声。   一约莫二十岁上下的残沙青年将手中酒杯重重一放,道:“怎么能是讨嫌!不赶紧炸了,让那群杀人犯出来祸害人不成?要我说,炸得好!要说在座的各位,还不一定能把这事做得这么利索呢!随便一个小喽啰而已!就能这般厉害,各位佩不佩服?反正我是服气。依我看,日沉阁真真要是这无主之地的主!”   此言一出,堂中死一般静寂一瞬。   那残沙青年像是没察觉氛围怪异似的,仰头痛饮一杯后,复又高声继续:“都要是这都城之主了,那阁主云灼当然眼高于顶,旧日情谊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自然不愿给陆城主这面子了!”   无数道目光投向主位,若有似无地试探。   陆愈希却只是笑,“说不定云阁主只是在路上耽搁了,我赌他今晚定会露面。”   堂下众人始终揣着明白装糊涂,刺探这砾城城主的态度。云归谷与砾城为世交,这事世人皆知。只是那云归谷沉寂避世达五年之久,谁又知道其中是否存在变数。   收容司的炸毁太过耀眼,与爆炸声传得一样迅疾的,还有星临的名字。   近乎一夜成名。   那般庞然大物,摧毁得这样轻巧,两层囚犯,要尽数控制,便一条人命也不放过,日沉阁的隐藏实力与行事冷绝可窥得一斑。   若是这日沉阁为云灼所用,背后云归与砾城关系仍坚如磐石,那真真是块让人生厌的凸起硬骨头。   一唱一和的试探悻悻收场,便有人话锋一转,转而言其他,“闻说那新杀手,跟个狗尾巴似的,整天跟着那云灼,形影不离。”   张舵主将酒杯抵在唇上,平淡道:“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捡来的吧,囚犯一个不留呢,估计凶得很。”   话音未落,便见大门外的长廊拐角处,折出半道侧影。   张舵主手中欲倾的酒杯蓦地停了。   一袭白衣,离大门越来越近,后面叠了道黑影,凝睛细看,才瞧出那黑影是个身着箭袖轻袍的少年人。   那道白色身影还未踏进酒气熏天的厅堂,众人便十分默契,纷纷停住手上的酒杯,消声口中的客套,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望着那门外身影不断靠近。   自长廊折角至厅堂门槛,筷箸相击声与酒杯相碰声,共同沉寂在这一段路。   只有那主位上的陆愈希反应不同。   见到来人,他大喜过望地起身,他身旁坐席本已空了大半晚,此时他即刻命人将酒温好斟上,将预先吩咐好的珍馐菜肴与精致点心摆上。   霜白衣摆撩起,靴底踩上厅内软毯。   无数道视线重重压向来人,看清那面容时,众人不禁心中讶异。   从前日沉阁主出席此类场合,常常面覆银白面具,而此时他裸着一张白净脸孔,任由打量。   “阿灼,你终是来了!”陆愈希朗声笑道,“我方才还与在座的各位打赌,赌你今晚露不露面,现在看来是我赢了。”   日沉阁主那隽秀的冷淡被砾城城主的笑声驱散几分,他也清浅一笑。   “陆城主,好久不见。”   在座众人听陆愈希唤得热络,心知这砾城与云归的世交之情,定是还稳如磐石,并非轻易可撼动,不由得纷纷感到失望。   陆愈希剑眉一竖,佯怒道:“你也知道是好久不见!快过来坐,刚温好的酒又要冷了。”   那方才挑拨得甚欢的陈舵主没了声音,端着酒杯欲倾不倾。   片刻前,他还高声对这日沉阁主发出非议,此刻再转变态度,落到陆愈希眼里,不免让他觉得自己是两面三刀之意,于是他一个眼神飞给对面——   ——对面坐着位玄色锦绣衣袍的中年男子,健硕体面,浓眉却一双吊梢眼,平白消了本该有的正气,他吊着眼角一睨,接到了陈舵主的眼神,心中了然。   寻沧分舵的偃商唐元白于几月前无故失踪,此人正是残沙城派来接替唐元白位置的,他与残沙亲族沾亲带故,托着关系讨得了这份好差事,名为明远。   明远举杯,打破周遭静默,笑着道:“一向听闻云阁主身手了得,烈虹加持更是强劲,没曾想今日得见,样貌也是神仙般的人物。”   云灼面上一丝隐约的不耐划过,对明远的话语置若罔闻。   日沉阁主这一亮相,即坐实了方才席间说他“眼高于顶”的议论。   一句马屁落在地上摔得稀碎,明远好不尴尬,他酒杯停在空中,半晌,将酒一饮而尽。   云灼目不斜视,只径直向着陆愈希方向走去。   倒是他身后那位黑衣少年,略带好奇地看了明远一眼。   作者有话说:   最近的状态一直非常不对,手感特别怪异,几章都没写出想要的感觉,越写越沮丧,真的太太太太太感谢评论里的小天使,给了我莫大的动力和为数不多的自信。还有之前的更新频率完全形同虚设,鉴于我的捉急手速和窒息状态,所以还是调整至隔一天一更,希望能保持点节奏和情节完整感呜呜呜,真的对不起QUQ 第70章 兽夹   周遭静默也确实被打破了,有人忍耐不住在暗自发笑,有人仗着坐得远,便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他真是云归三公子啊?真是头一回见。”   一年轻公子奇道:“云归三公子?我怎的没听说过。”   一老者轻咳一声,“你年纪轻,听得自然少,这云归三公子,世间始终不见其人,也不闻其名。只是都知道谷主云寄凡的第三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病秧子,整日整年闷在云归谷里续命。闻说他十六岁那年,也是在蓝茄花宴上露了次面,可惜那场花宴上活下来的人一共就没几个!后来又恰逢云归谷五年避世,大家都快要将这传说般缥缈的人淡忘了。”   那老者背后人点头道:“他眉眼之间,确实有几分像那云归谷主云寄凡。”   “云归三公子听得少,日沉阁主!总知道吧,日沉阁已是名声大噪好一阵子了。两年以来,但凡交予日沉阁的委托,一向做得又快又好,之前便隐隐崭露头角,时至今日,那白衣阁主已是无人不晓。”   “使得一柄好扇刃,势如白虹,可惜总以白银面具覆面,无法窥见这手挽黄白电光之人的真容。”   “云归三公子出世,做得竟是这般刀口舔血的勾当,果真如传言所言,云归谷早已堕落!”有人讽道。   “日沉阁主,云归三公子,这两个大相径庭的身份,竟叠在一人身上!属实叫人震惊!”   “要不然人家之前为什么总戴面具呀。”   有人忍不住低声笑:“我原道是为了遮丑,原来不仅不丑,还美得很,哈哈哈哈,云归谷早就声名狼藉了,他还怕自己的杀人勾当抹黑云归吗!”   “他身后那人是谁啊?”   “估摸着就是那位传得很疯的星临吧,怎的年纪这般轻,瞧这副模样,也不像是能做出那般可怕行径之辈。”   “哪是他能做主的呀,瞅着那样,估摸是云灼叫他炸,他便炸了!”   “那么大声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吗?压着点声音。”   这方角落,几桌窃窃私语,一概没能传入主席位附近几人的耳中,明远也半个字听不见。   明远坐得离主席不算太远,按理说话也全然听不到,他却谨慎地将声音压得极低,面色不忿地对陈舵主说道:“这云灼身具雷电之力,手握日沉阁,背靠云归,交好砾城。咱们身处这都城之中,明面上得罪不起他。”   陈舵主觑着主席处:“他此前不是常与那偃师扶木一起吗?怎地头一回在众人面前露脸,带的是个陌生面孔?”   明远道:“我半月前还在残沙城时,听舅舅提及,鹿渊一战,云灼震塌了鹿渊书院,活埋不少残沙兵卒,从那地底挖出的尸体,其中一具和那偃师扶木的面容颇为相似。”   陈舵主道:“怎么还是相似?直接说‘是’与‘不是’,不成吗?”   明远道:“陈兄有所不知,那具尸体挖出来的时候,就剩半只脑袋啦,实在是辨不清楚。”   陈舵主瞟了一眼主席方向,他不悦道:“云灼杀我残沙若干勇士,扶木死不足惜!最后怎么处理的?”   明远也看向那处,见云灼正与陆愈希交谈,那位黑衣少年坐在一旁,只一个背影,除了能看出他下筷不停之外,也看不见他的神情。   明远收回目光,仰头豪饮一杯热酒,笑道:“还能怎么处理。鞭之,焚之,扬之。”   话音刚落,忽然隐隐觉得背脊一阵寒意,他立刻警觉地四处望。   警惕地扫过一个个或耸动或端正的肩头,只觉一道目光穿过无数道身影,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明远循着望去,只见那黑衣少年不知何时回过了头。   两人目光相触片刻,那少年冲他有礼一笑。   少年生得精巧灵秀,这一笑里是说不出的无邪。   明远心中却不禁一骇。   他不由自主地一眨眼,再反应过来时,那少年的视线已经轻飘飘地荡开了,脸孔悠然转向别处。   明远提到嗓子眼的心骤然一放,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么远的距离,他也压低了声音,任这少年再怎么耳聪目明,也决计是听不见他说话。   这才定了心神再细看那黑衣少年,他嘴里啃着半块茯苓软糕,眼眸明澈,腮帮鼓鼓,来个嘉和楼还好奇地四处张望,分明一看便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明远若有所思,“星临?对吗?他是不是才入日沉阁不久?”   这人颈背单薄,看上去脆弱也易摧折,很适合被一箭射穿喉咙。   陈舵主点头:“新鲜面孔,我于这都城五年,此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必然是。”   明远手中酒杯转了三转,“或许……可以从薄弱处下手,拣个软柿子捏捏。”   忽然,大门处传来一阵吵闹声。   “叶公子!”   “叶公子终于来了哈哈哈,姗姗来迟啊!”   众人皆热烈向来人打着招呼,人缘这般好的叶姓之人只此一位。   明远转过头去一看,见是那本负责收容司的叶述安终于到了,青衣风尘仆仆,一眼便能看出是奔波一路,今晚才踏入寻沧旧都。   叶述安抱拳致谢,温和眉眼此刻因歉意而下垂,“对不住诸位,是我监察不力,让都城平白无故遭了难,实在是过意不去。”   陈舵主轻嗤一声,以极低的声音对明远说道:“云灼最忠实的狗终于到了,日沉阁造下的烂摊子,素来都是他给收拾,这回不也赶着来给人擦腚嘛。”   明远道:“哈哈哈,怎的说话这般粗俗!”   他笑完,又想起方才那道不知在何处窥伺的爆冷目光,便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宜谈正事,今晚机会千载难逢……”他将酒杯稳稳放至桌上,恢复正常音量,面上熏熏醉态,扶额道:“陈兄,我今夜是差不多了!现在头晕目眩,难受得紧,得事先离席了,这酒便先吃到这里罢!劳烦你支会陆城主一声,我先走一步。”   言毕,便起身欲走,身影摇摇晃晃,撞了几个人,几欲跌倒在地。   陈舵主抢上前扶住明远,回头对邻桌客人说道:“劳烦,明老板初来乍到都城,酒醉恐出事端,我不放心他,送他一程,若是陆城主找,便帮忙向他告知一声,陈某马上回来。”   领桌客人摆摆手,“这有什么劳烦的!陈舵主早些回来就是了!”   “多谢了!”陈舵主道。   他架着那装得像模像样的明远便向大门处走去。   踩上那明红软毯时,叶述安正向主席方向道,“兄长!”他走过去。   陈舵主恰好与叶述安擦肩而过。   叶述安见状,停下步子,有些诧异,“陈舵主?怎么这么早便要回去了?”   “嗝!”明远垂丧着脑袋打了个酒嗝。   陈舵主很是为难的样子,“叶公子你看这……明老板他一时高兴,喝得没边儿,我不放心,送他一程。”   叶述安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陈舵主嫌我兄长的酒席不合口味,想找个理由早些溜掉呢。”   陈舵主闻言,后背不仅冷汗涔涔,“哪里哪里,我不多时便回来!”   叶述安笑着拍拍他的肩,“那便好,这场酒宴要是少了陈舵主,也减了不少趣味。叶某等你回来。”   陈舵主心中凛然,想着自己今晚这是决计跑不了,只得连声道:“好,好,叶公子刚来,我哪能立刻就走。”   叶述安点点头,终于与他错身,走向主席位置。   陈舵主长出一口气,架着明远向着大门处一步步走去,明远烂醉如泥的步伐,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在门外长廊拐角处。   叶述安方才在席中坐定,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询两句,便见星临搁下了筷子。   “我喝了太多酒水,出去解个手。”星临起身。   转身的一瞬,星临与云灼交换完一个隐秘的眼神。   叶述安还没坐稳,他一愣,“可是——”   星临已经走下两级木阶,他半回过头,摆摆手,“对不住啦叶公子,我马上就回来。”   他满目歉意,笑得像只无辜又讨巧的猫。   嘉和楼是寻沧旧都最为奢华的酒楼,陆城主的这场宴席,将这都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请至,嘉和楼上上下下皆忙得脚不沾地,伙计都在楼中侍候着,生怕怠慢贵客。   偌大的酒楼后院冷冷清清,只余安静矗立的草木。   陈舵主架着酒气熏天的明远,两人一同跌跌撞撞,一路上应付了不知多少副熟悉面孔,拐角折过几个,房屋绕过几栋,青石板路越走越狭窄,终是后院的清冷角落中脚步渐停。   一棵繁茂海棠树在院中央伸展枝丫。   两人在树干阴影中站定。   明远面上醉意尽消,吊梢眼中精明流转,“陈兄,正如你方才所言,若是那少年初来乍到寻沧旧都,其必然对那日沉阁还未生出紧密联结,若是我们运气好,他大抵对云灼还没几分忠心。”   陈舵主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况且我在厅中见他神态,也不像是少年老成之人,恐怕嘉和楼这等规格的地方,他也是头一回见,没见过什么世面。”   “是了,日沉阁声名大噪已久,始终摸不清真实面貌,更别提去深究这背后的盘根错节了。这无主之地本就鱼龙混杂,我们与砾城栖鸿三方掣肘,现下日沉阁崛起,与砾城交好至此,我们岂不是吃了大亏。”明远道,他才抵达寻沧旧都不过几日,一路上始终为云灼的真实身份感到惴惴不安。   陈舵主一怔,“确实如此,那明老板您打算如何?”   明远扶着下巴思虑,“听闻那新入阁的小子平日里神出鬼没,这次机会绝佳,说不定我们能以他为破口,一睹日沉阁内部的全貌。陈兄,我们今晚一起,诈他一诈。”   月明中上,海棠树枝叶的影子张牙舞爪,将两道窃窃私语的影子全然荫蔽。   明远附耳到陈舵主面侧,“这样,你一会儿回到楼中时,设法将那星临诓到这后院里来……”   计谋一字不落诉出,陈舵主满耳都是绿叶摩挲的沙沙声。   陈舵主犹疑不定,心想这明远也忒不地道,自己躲在树后,要他到那日沉阁主面前晃荡,那要是到时星临出了什么问题,追查起来,倒霉的必然先是自己。   他颇不赞同,“这样做倒也可行,只是我们要是撺掇星临,云灼决计不会轻易放过……”   想起云灼那些充斥浓重血腥气的事迹,陈舵主不禁心生犹豫。   “这有什么,能拉拢则拉拢,错在星临,不能拉拢便——”明远伸出食指在自己脖颈处划过,笑道:“也不会有人知道。”   距两人不远处,有大片栀子倚墙而种,正值花期,团团簇簇地拥挤着,芳香浓烈,盈满院落与鼻腔。 第71章 栀香   陈舵主几番思索,心中不禁冷笑,遂只是嘴上应了,“好,好,那我现行返回席间,明老板在这等好罢!我这就去引他来!”   “我信陈兄。”明远道。   两人于海棠树下告别分开。   陈舵主一转过身,脸色陡然一沉,心里骂骂咧咧明远的如意算盘。   他身后,明远面无表情,想着这陈舵主虚与委蛇的本事一流,万一他失信,自己可不是甘愿被晾到天亮的榆木疙瘩。   陈舵主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青石小径上,明远转过身,倚在树干上。   后院没有人声,只有大片影影幢幢的枝叶影子压在他身上。   夏夜的闷热将栀子的花香气息蒸得炽烈,明远隐隐被这不知节制的香气熏得头昏脑涨。   虫鸣响斥,楼顶觥筹交错的说笑声遥遥,像是在天际。   不消片刻,明远便听见隐隐有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距他的藏身处越来越近。   怎么回事?陈舵主又去而复返?这是又突然胆怂反悔,要回来和我撕破脸吗?   明远心里想着,从树干后悄悄探出头。   只见那被月光清辉涂就的青石板上,一道纤长影子投于其上,孤单得很悠然,步步靠近转角,马上就要踏进这后院中来。   不是陈舵主!   明远心中一惊。   果然,那道身影转进院中,黑色的轻衣箭袖,步伐轻快,四处扫视,像是在寻找什么。   待到明远看清那张脸,那个重重身影后的笑容即刻浮现眼前,与此人眉眼相契合。   这入院之人,竟正是星临。   时不我待,此刻不容多想,明远心念电转,自那海棠树后现身,星临身影不远,不过十步之遥,明远开口唤道:“星临公子?”   闻声,那黑衣少年转过头,打量明远片刻,才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名字?”   明远抱拳行了一礼,分寸拿捏得很好,“公子说笑,您现在可是这寻沧旧都里的风云人物,谁会不知星临的鼎鼎大名。”   彬彬有礼的客套奉承不起作用,星临眼中的警惕不减,“别叫我公子,听起来怪不自在,找我什么事?直说便是。”   “在下这几日初到残沙的寻沧分舵,”明远有一整张脸熟练的敦厚,“来接管偃人零件事宜,名为明远,那陈舵主与你说过——”   “有话直说。”   一句话被星临打断,明远见那双眼睛挟几丝明秀的戾气,不耐地觑着他。   这少年一幅体面样貌白长,发出的声音浅薄直白,礼节的驯化半点没有。这种人他见过颇多,原是山村乡野的低贱之人,在那场烈虹里大难不死,留有能力,一跃成为上位者,骨血里仍是发霉的粗劣。   明远将心中的嗤笑声藏得隐秘,复又微笑,“陈舵主是不是已经与你说过了,我意欲邀你于此处详谈——”   星临:“什么陈舵主?”   仿佛教养的缺失使得这人很难听完一句完整的话,明远第二次被打断时,他结舌了片刻。   “又扯别人干嘛?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有话直说听不懂吗?”   星临一只手始终背在身后,此刻另只手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的位置,那是个怀疑对方是否神智正常的动作,他上挑的目光强压着烦躁,绕开明远就要离开,“没空跟你在这扯东扯西。”   明远没想到会这般棘手,这少年小小年纪,少说也要比自己小上两旬,竟然在自己面前倨傲无礼到如此地步,恐怕是年纪轻又一夜成名,深觉自己十分了不起,才摆得出这样一幅盛气凌人的模样,着实令人不由得恼火。   这阵恼火近乎是先发制人,明远深吸一口气稳住阵脚,想着原来这星临并不是陈舵主引来的,这便说得通为何他来得这般迅速了,可这不请自来的出现,是不是也有些太巧?   他眼见星临已与他擦肩而过,将要走远。   他不甘愿错过时机,也来不及捕捉那一闪即逝的疑虑,暗暗咬了咬后槽牙,又道:“小兄弟你这般性情,必然涉世未深,怎就进了日沉阁,留在了那云灼身边?”   星临恍若未闻。   明远额上青筋隐约凸显,“虽说你初入日沉阁不久,但你难道从未听说,他做过什么吗?”   星临的脚步微顿。   明远追上一步,“你出去到街上随便拉一人问,便知日沉阁主为人如何可怖,我劝你还是早日脱离日沉阁那魔窟。”   星临已经停下脚步,轻轻侧身,负手而立的姿态仍旧凌人,而半转过的面孔上却不再有烦躁,反而像是沉静下来听他说话。   “烈虹横行世间之时,云灼非但没能秉持云归救死扶伤之大义,反而将整个医馆的无辜平民屠杀殆尽,”明远垂在星临面上的目光带着痛心疾首,“你可知,他那时才十六岁。属实凶残至极。”   说到最后一句,他发觉星临眉眼微动,进退两可的模糊神情。   明远继续道:“五年过去,他期间接过多少杀人委托,此番鹿渊一战,又多少无辜之人丧命。云灼此人不辨是非黑白,你呆在他身边,日夜胆战心惊。这也便罢了,他一人杀孽深重,也会教唆你做出残忍行径,你要早早地逃。此次收容司一事,你不觉便已是预兆吗?”   仿若一语点醒梦中人,星临皱起眉,几分掩盖不住的动摇从他偏移的目光中流露出来。   明远适时停下,从怀中掏出一只锦绣钱袋,轻轻系在星临的腰带之上,“不论是他许你钱财居所,还是声望高位,你都不要信他。你若是有什么困难,便到城南的分舵。”   那钱袋沉甸甸,金银分量诚意十足,明远面上含着那种长辈独有的宽恕的笑。   星临由着他的手指在自己腰际动作,抬头问道:“什么困难都可以?”   “都可以。”明远点头,细绳系好,手指撤走时面容温和,几分关切犹如温暖实质。   星临眸光一动,他唇齿张合几次,似是有话语几次涌上喉头,又两次三番地被强行吞下。   明远耐心地等待星临开口。   那些虚有其表的凌人傲气消散,他的动摇让他终是露出了一边一角的澄澈内里,明远想着这个模样倒是与初始印象契合不少。   星临笑了笑,“原来明老板装醉离席,是为了对我好言相劝啊。”   明远不动声色,“你知道我装醉?”   星临的得意十足十的孩子气,“我瞧着你装得真是烂,你脸也不红,眼不迷蒙,也就垂着脑袋骗骗那群傻瓜啦。”   院内栀子花的香气愈发浓郁,可惜明远浸在其中已久,早已闻不见。   明远只看见星临像是纠结,他四处看了几眼,才轻声对他道:“我留在那人身边,确实是有苦衷……可这里草木深重,也怕隔墙有耳,不如寻个隐秘地方,明老板再细细说与我听。”   这正正合了明远的意。   他心道这小子果然涉世未深耳根子软,想着赶紧带他到一处无人之地,就算最后撺掇失败,将人打晕也可带回细细拷问,实在不行就地格杀也不会有人发觉,便连声答应。   后院一条昏暗无人的狭巷,明远带着星临穿梭其中,充斥人声的酒席被两人遥遥甩在身后。   两人身体两侧一边是墙壁冰冷,另一边是一排列布紧密的低矮平房,是酒楼后厨的功用,柴芯将熄的伙房和杂物堆积的空屋在夜中相依。   明远钳住星临的手臂,用的是担心星临反悔的力度,近乎是拖拽着人向前。   他惊觉这少年看起来身形单薄,却意外地非常沉重,这才入了窄巷不过一小段路,他便已然有了力竭的感觉。   星临缀在明远后面,也是气喘吁吁,“明老板知道这么多事,我确实……确实佩服,我也有个秘密想说与你听。”   明远飞速地左右看,此处仍有被人发现的可能,这少年此刻说出这种话,说不定是心生悔意,想要转移注意。   于是他手上力道不松反紧,回头对星临说道:“还没到地方,到地方再讲。”   星临却很执拗,“这里就行,这里甚好!”   明远看向前方,厉声道:“不行!”   星临忽然停住,“我说,就在这里。”   明远倏地感到腕际一阵剧痛,他被迫地立刻停下前行的步子。   他回过头,看见星临一脸恳求,“那个秘密必须要在这里说,才最合适。”   满目柔软的诚挚歉意,额上覆一层冷汗,星临抬眸看着明远的模样,在月光中显得脆弱淋漓。   可他手上的力度却毫不留情,明远的手腕被强掰着,不得不向一侧弯腰,一阵痛意窜得他霎时满头大汗,形容好不狼狈,星临力气之大,他根本挣脱不开。   月藏进浓厚的云层,窄巷中又阴暗几分。   明远头晕目眩之下,怒视也混乱,“什么秘密?”   下一刻,星临手上力度陡然减轻,明远被剧痛攫住的神智与五感,漏沙一般丝丝回归——   ——在这幽静的巷道里,栀子花香已经不再占据他的鼻腔,嗅觉终于腾出一点地方,让明远嗅到了空气中那丝蛰伏已久的血腥气。   他感到腕际一阵湿意,阴冷黏腻的,蛇行着盘踞上他的皮肉。   惊惧惶恐陡生,他霎时心中恶寒,低头向着自己的手腕处望去。   星临的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腕上。   那只手,指骨凸起到嶙峋,早就被鲜红浸湿,血液淋漓着润湿了他腕际的衣料。   明远如遭雷击,大脑空懵在这一刹那,他战栗地呼出一口气,“你……陈舵主他——”   星临看着明远,咬字柔得诗情画意,“他在等你。”   下一刻,天翻地覆的失重感猛烈侵袭,木门碎裂声在耳畔炸起。   明远被狠狠掼在地上,脑袋后部一阵吞天噬地的巨痛,脑内嗡得一声,他手脚瞬间瘫软,浑厚背部与油腻地面猛然相击,发出一声闷响。   他再睁眼时,看见纷飞的木门碎屑缓缓落下。   抽搐的视野中,一枚黑影轻巧落地,那张盈满假无邪的面容后,有未熄的泥灶火苗在黑暗中跃动着。   “我想说的那个秘密。”   他的衣领被那道不容抗拒的力气提起,星临凑得近,明远这才看清,那天真眼底燃着生冷杀意。   “就是我真的,真的很讨厌残沙人。”星临的天真口吻也很真,“明老板说了这么多,我真是——”   “一句也没听进去。”   伙房里没点灯,只门前挂着一盏硕大的红灯笼。   整间房被一片晦暝的红笼罩住,与其说是照明的光,其实更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雾霭。那光红得太空幻古怪,将面前人的眼睫也染上层暗红,朦胧得如同他手上隐藏许久的血光。   “比我想象得要迟钝很多,我还以为明老板是个足够警惕的人。”星临蹲身下来,脸上浮现出一种困惑的神情。   明远后脑剧痛,眼前时明时暗,想要破口大骂却气若游丝,“无耻小贼……你竟敢骗我……”   “骗你怎么了?”星临道,“你也不骗我吗?大家礼尚往来,甚是公平。”   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有人觉得不公平,真是太奇怪了。   明远死死地盯着星临, “公平个屁!你都已经将陈舵主杀了,又来诈我!”   星临揪住他的手稳得不动分毫,“明老板不也是想毁尸灭迹吗?只不过现在各凭本事,看谁下手快罢了,我为你挑了个好地方,不知明老板要怎么谢我?”   那张脸上的困惑礼节周到,仿佛明远不回应一句道谢便是没有教养一般。   那阵将人摔懵的剧痛缓过,明远的力气已经在恢复,他借着对话的时间暗自蓄力,“怎么谢你……”   话说到一半,他抽出腰侧弯刀。   愤怒情绪催生出的爆发力不容小觑,他出刀之势堪比惊雷——   ——寒光乍现,趁其不意,迅疾狠厉地劈向星临脖颈要害之处。   下一刻,明远面前黑影蓦地一闪。   星临即刻向后一跃,借力灶台蹬向更高处,凌空旋身一转,踢中明远右手腕处。   “当啷。”   弯刀落地发出声响之际,星临又一脚抵住明远的喉咙,强行以人类的一段皮骨血肉作为落脚点,毫不留情地踩落下去。   明远只觉一阵可怕的窒息狠狠侵袭着他,他痛得想要大叫,却也只是发出一阵“嗬嗬”声,随着星临的落地,他也猝然倒下。   一声闷响沉寂,浮尘四散扬起。   门外的红灯笼被乍现即消的刀风带得晃动几下,连带着屋中的红光也飘忽不定起来。   星临披着一身异艳的光影,一只脚踩着明远的喉咙。   他弯身下来,用被血浸得鲜红的手撑着膝头,看明远圆瞪的双目里转瞬间就因窒息爬满红血丝。   他卸了一点力,精准控制着力度,留出喘息的空间,以防太快将这人踩死。 第72章 年轮   仿若无事发生,一瞬的暴起眨眼间被消除得无影无踪,星临将方才的对话延续。   “这里自然不仅仅是间小破屋呀,没看见这里还有灶火未熄吗?‘焚之扬之’,我听着,心知明老板定是十分喜欢此类形式。”   “嗬……嗬……”明远发不出声音,只能死命地盯着面前人。   他这才发觉这人并非是长相单纯可人,只是形貌精巧至极,神态气质又控制得妙到毫巅。   一层天真烂漫的皮披得轻巧,此刻转到这红光妖异的灯笼之下,轻笑之中单纯褪尽,又陡生残忍嗜血的神情。   此时看得越纤毫毕现,他就越惶悚。   这才迟迟惊醒自己负担不起这一次不自量力的代价。   这从来都不是一场对抗。   想着这少年不过日沉阁一条走狗,明远越惶悚越不甘,硬是撑出一段声音,“云……云灼他……”   “云灼怎么了?”星临的困惑浮现出一股不耐烦,“真正将人命看在眼里的人,被你那样编排,我这种不是人的,反而觉得我可怜起来了。流言塞耳,皮囊障目,明老板也无聊得千篇一律。”   又听“当啷”一声落地,响彻明远耳侧,惊得他一个激灵。   他竭力转过眼珠一看,余光里,认出是自己的那把锋利弯刀,躺在脑袋一侧的地上。   星临撑着膝头,有些苦恼,“云灼不愿我动手杀太多人,今晚我手中名额,已经被陈舵主占去了,只能劳烦明老板先自己来了。”   明远骇然道:“什…什么……”   星临脚下力度稍减。   明远道:“……咳咳咳……你什么意思?要我自行了断吗?”   星临困惑,“是啊,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明远的心霎时直直坠进地底,心里一时又恐惧又愤怒,恐惧这人竟冷酷至此,取人性命于他而言宛若儿戏,愤怒自己要受此折辱,惊怒交加,一时哑然,要害受制,挣扎不起。   星临见他不言语,道:“快些,叶二城主还在等我回去呢。”   明远吞咽一口,他急着要回去吃酒,就要催着他赶紧下地狱,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道理?   星临见明远这样犹豫不定,于是他耐下心来,善解人意地将那柄弯刀拿起,将刀柄置于明远右手中,刀刃正向,随即又伸出两指,点在明远冷汗涔涔的动脉皮肤上。   星临认真道:“明老板,你将弯刀从此处切入,只用五分力度,旋过半圈弧度即可,这样很快便会解脱,减少许多痛苦,”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不过可能会溅脏我的新衣服,但你方才给了我那么多钱,我再买一套就是了。”   说着他笑起来,真心实意不似作假,“这样看来,明老板也确实是有先见之明。”   明远终于从那些亲昵的咬字里脱离,开始纯粹地恐惧起来。   星临的靴底摩挲着他的要害之处,喉管里的气息被随意掌控,可就算惊惧甚重,他怎么可能做得出杀死自己这种事。   星临不懂,他见明远装成条只知道嗬嗬吐气的死鱼,以为他这一摔,伤到了重要脑区,动弹不得,他便伸手往明远冒血的后脑摸了一把,发现小脑后叶与脊髓等并未造成损伤,这点撞击力不足以让他丧失行动力。   他面上的笑冷了,“别装了,我知道明老板还是有些力气的。”   明远只会张着眼睛看星临,在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里,他倏地抖如筛糠,嗓子干涩地一个字也吐不出。   星临皱眉,“怎么?还要我帮你吗?”   恐惧翻覆到极点,明远陷入濒死的谵妄里,他眼中星临微微上挑的眼尾,被红光氤氲着,已经如妖似邪起来。   “我帮你的话,方法又是大不相同了。”   明远感到手中的冰冷刀柄被取走,他紧紧闭上眼睛。   “真拿你没办法。别出声啊,明老板。忍着。”   喉咙上的力度猛然加重,条件反射的剧咳被尽数扼杀在半路。   下一刻,剧痛竟是在大臂根部开始炸起。   “呃啊啊!”   他竟要活生生将我大卸八块!明远心中一阵冰冷的骇然,“焚之扬之”,那泥灶火洞容不下他整个人,星临竟是要将他切块焚烧。   “咳咳……我来!我……死!咳咳!”他拼尽全力地去发声,咳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呕出内脏,只为逃脱被活体肢解的厄运。   “好的,”星临站起身,将脚收回,“早这么痛快多好呀。”   他转身走出几步,在门槛上坐下,将弯刀掷回明远身侧,“动手吧,已经拖了很久了。”   明远颤抖着摸索到刀柄,握紧。   星临百无聊赖地看着。   弯刀从脖颈动脉切入,只用五分力度,旋过半圈弧度。   一分不差。明远果然是个会使弯刀的行家。   血液凌空飞溅之时,映入一双澄澈眼睛,为眸底的红色光晕添了真切的血光。   “你瞳孔开始涣散了,告诉我,濒死的体验,像做梦吗?”星临轻声问着。   明远转向他,哪里还回答出半个字,他被切开的喉管处,鲜血汩汩外涌,吊梢眼里的光亮缓缓黯淡下去。   鲜红泼洒的轮廓,堪堪够到门槛处,最远的一滴,恰好落在星临的靴旁,新死之人的鲜血一点也没溅上他的新衣。   泥灶里,始终还残存火星的柴芯发出“噼啪”一声,随即便完全熄灭,整间伙房陷入一片阴冷与死寂当中。   门前一盏红灯笼,无声地随风轻晃。   远远望去,那红灯笼如同暗夜中一枚诡异光点,融入了寻沧旧都万千灯火里,人间繁星一般,映在另一双俯瞰已久的漆深眼眸之中。   “阿灼,怎么自己呆着?”   云灼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他半回过头。   “又不理我。”砾城城主陆愈希蹙着眉,嘴角却是扬着的,不和谐的神情昭示着他一颗五味杂陈的心,“夜里风凉,别在高处吹这么久。”   云灼道:“我的身体与之前早就大不相同了,陆城主不必忧心。”   陆愈希也不知是被哪个字眼逗笑了,他笑得越发深,眉头的忧虑却滑到了喉咙里,滞涩在那里。   他将雅间的门合上,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不是习惯了吗,”他坐了下来,喉头滚动了一下,“这里就你我二人,也要这般生疏吗?”   云灼看着陆愈希。   雅间中的声音空白了一瞬。   陆愈希感觉喉中并不存在的梗塞在一瞬膨胀一圈,他知道,自己在紧张地期待着什么。   而云灼没有实现陆愈希的期待,他只是离开窗,隔着一个梨花木凳落坐在陆愈希的一侧。   “现在与我扯上太多干系,砾城难免受人诟病。”云灼道。   不远不近的距离,不重不轻的语气。   酒意和情绪此时一齐上头,陆愈希垂下眼睛,深吸着一口气,手把着茶壶若无其事地为自己斟一杯浓茶,“我听着你的意思,是想要和砾城撇清关系。”   云灼不置可否。   陆愈希轻抿一口茶,唇齿之间满是涩苦,“可现在世人皆知你是云归三公子,日沉阁能和砾城撇清,云归谷能和砾城撇清关系吗?谁人不知咱们两家世代交好。这些年来,述安也私底下动用砾城势力给过你许多助力,我又何曾有过半点不愿?”   陆愈希话说到最后,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了点质问的意思,心随即一悬停,果不其然,在下一刻看见云灼面上的平静变得死板。   云灼忽而笑了,“自然是要多谢陆城主的慷慨。”   那笑让云灼蓦然陌生起来,这是他在陆愈希见不到的地方成长出的一面,令陆愈希忽然觉得云灼变得遥远。   “我不是那个意思……”陆愈希叹气,“现下你孤立无援,又说出这样的话,不是诛我的心吗?我自然明白你的用意,只是日沉阁现在已然在风口浪尖,你借砾城几分力,来威慑那些暗处窥伺的小人,又能怎样?阿灼,我答应过你兄长的。”   “兄长还是从前的兄长,”云灼道,“现在的我,已经与以往不同了。”   陆愈希一只手揽住云灼的肩,认真道:“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不同。”   云灼没有动作也没有接话,他的一半侧影浸在黯淡的灰色里。   就是这样的时刻,会让陆愈希感到云灼遥远,沉默和阴影一样浓郁,把他和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弟弟分隔开来。   熟络语气哽在喉头,他的关切之心也变得无力,只得沉着脸佯作威严,“我知你言下之意,但我不管你是正是邪,以后被流言蜚语传成什么妖魔样子。况且,你若是在这个节骨眼要撇清关系,述安也决计是第一个不愿意。”   楼下的换盏碰杯声从门外隐隐传来,叶述安的说笑声夹杂其中,与通明的灯火掺杂在一起,一齐透过窗格投入雅间。   云灼望向窗格,烛光流转在他的侧颜,那眼尾笼住的一尾阴郁,此刻被驱散几分。   陆愈希心中也跟着轻松几分,意欲另寻个别的话题缓解氛围,“你今日带来的那位少年,倒是很有意思,没曾想炸毁收容司的异士竟是这么个模样,日沉阁新来的人吗?”   “是。”云灼道。   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被毫无疑问地肯定,陆愈希却发现云灼一僵,几不可查,但他们离得太近,曾经也太亲近,所以再细微的反应也熟悉而清晰。   陆愈希接着问道:“你是如何与他结识的?”   话音落地,他看云灼半垂着眼,像在思索更像在回忆,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嘴角被思绪牵动着弯起——   “说来话长。”   ——云灼竟笑得真切,很浅很轻,转瞬即逝,却让陆愈希在那一瞬里捕捉到云灼曾经的影子。   陆愈希第一反应多的是惊讶与好奇,他下意识地松开揽着云灼肩头的手,微微后仰,略一思索,紧接着不可置信便占据高峰。   “你对那位,倒是很特殊,”陆愈希斟酌着开口,也不知道是在维持自己的冷静还是云灼的面子,“虽然席间你多与我交谈,但也对他颇多留意。”   “有吗?”云灼面不改色,喝了一口浓茶。   “……”陆愈希愣了又愣,“……那是我的茶盏。”   云灼的年岁从不虚长,滴水不漏的表面功夫日益精进。而陆愈希年长云灼五岁有余,算是看着云灼长大,对他这种反应十分熟悉,他欲盖弥彰时从来反问。   他看着云灼的手略微一停,随即他若无其事地,将茶盏置回桌上。   凝滞半晌,云灼道:“他不一样,他与那些人不同。”   陆愈希心中一沉。   云灼常是言简意赅,语义重复即为反常,表明他此刻急于说服他人,而他只会因特定的那一件事流露出这种反应。   “不同?”陆愈希道,“你又是为了当年之事吗?”   夜风自窗外袭来,烛焰低矮一瞬。   光影在云灼的面孔上流动,陆愈希看着他眼下的刻痕,随着岁月推移,已经浅淡得不易察觉,可在这样特定的光中,那痕阴影却闪现得生动。   作者有话说:   小机器人会掉马的!我也非常期待走到那里,但是还会有一段时间嗷 第73章 捕蝉   “我知道这几年你一直在想方设法寻找线索,蛛丝马迹丝毫不放过,可是……”陆愈希眼神露出痛色,“已经过去很久了,都没有任何进展,你是不是……也该向前看了。”   两人背后,一扇半开的窗,框住万千灯火中那枚晃动的红色光点,那枚灯笼已经不动了,静静地挂在夜幕中。   “他不一样。”云灼固执道。   陆愈希道:“你以前寻到的每一位虹使都不一样。”   云灼道:“他向我承诺过。”   陆愈希道:“你不是那种因一句话就能相信别人的人。”   云灼道:“我相信的是我自己。”   陆愈希顿住了,屋外热热闹闹的声音让这里的沉默显得失意,半晌之后他的声音变得很低,“阿灼,跟我回砾城吧。那里和五年前一样。”   云灼站起身,面对着陆愈希的归乡邀请他选择离开。   “方才让后厨准备了醒酒汤,很快便上来。”   云灼的转身很及时,他几步就走出了那个温情的氛围,打开门时也没有回头。   “喝下之后早些休息,”他欲走时声音顿了顿,“愈希哥。”   这一声像是唤醒了一星半点的过往,从那片刻的停顿里,陆愈希捕捉到了自己记忆里那个别扭小孩。   “我也相信你。”陆愈希在云灼背后说道。   “他也确实很不一样,为了防止囚犯脱逃,索性把整个收容司夷为平地,这决计不是你叫他做的。他有胆识,很少见有人用这么利索的法子。”   “真是胡作非为!”厅堂内带着醉酒气息的高谈阔论声从拓宽的门缝涌入,“这小子无法无天!他知道重建一所收容司要花费多少人力财力吗?!现在好了,随随便便就他妈的给炸了!用的还是残沙城的流火弹库存!他倒慷慨,请全城人看一朵大烟花!不知日沉阁有钱赔吗?”   洪亮的嗓门,传入雅间时也清晰得一字不差。   “我知此次有不少囚犯逃出了城,藏进了栖鸿,”云灼道,“我本意近段时间要去一趟,既然如此,也可顺势去追捕那群逃犯,也算是抵作赔偿,你意下如何?”   陆愈希绷住即将上翘的唇角。   云灼看向他,“笑什么?”下压的眉梢带出一星半点的火气。   陆愈希没曾想这也能被察觉,他忙喝了一口茶,连着忍不住的笑意一起强咽下去,他很高兴,“善后之事也确实焦头烂额,你若是能帮上一帮,自然很好。”   “其实此次收容司一事,归根到底还是砾城之责,须得多谢于星临,若不是他果断,若是让最后两层人逃出去,那便不是麻烦二字能涵盖的了。”说到这里,陆愈希疑惑道,“不过我还没来得及与他道谢,他便离席了,究竟是什么事?耽误至现在还没回来。”   云灼看了一眼窗外,“也许是喝太多,醉倒在路旁了吧。”   然而,真正即将醉倒之人并非星临,而是在厅堂中推杯换盏的叶述安。   “算了算了,”叶述安心感自己已达极限,胃中翻江倒海三番,他还是接了面前的一杯酒,“多谢诸位好意,这是最后一杯了,在下实在不胜酒力,再两杯就要栽倒在这桌上,丑态百出了。”   “哈哈哈哈叶二城主要撑不住了,大家伙儿放过他吧!”一人笑道。   叶述安将酒杯一举,“那夜实乃千钧一发之际,若换了常人,像刘老板您说的那样,难免顾及损失后果,束手束脚,星临那般果敢,也是不易,换做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这敬酒人刘老板,便是方才一直在堂中嚷嚷的大嗓门,此刻听了叶述安的话,乘着酒意直爽道:“诶,这不是替叶二城主头疼嘛,他这一果敢,你这阵子可有的忙了!”   “抓捕犯人之事,若是叶公子遇着麻烦了,就跟在下知会一声,手下四散各地,也能帮上一把。”   “我也是我也是,我们都帮上一帮,那群逃犯呀,很快就捉齐了!也当是回报您一直以来的照拂。”   “就是!就算叶兄想将那黑衣小混球捉了,我们也万死不辞啊哈哈哈哈!”   “只是云阁主那边,要您帮忙拦一拦啦!”   叶述安闻言,皱起眉来,缓慢摇一摇头,真的有些醉了,“不要这么说,星临也算是我的好友,诸位再这样开他玩笑,我可要不高兴了。”   众人不知叶述安竟与那黑衣少年之间也有不浅的交情,纷纷噤声,自知失言,须臾静默后复举杯,谈的又是别的无关事宜了。   叶述安被酒意浸透了心神,周遭交谈声嗡嗡,已经半句辨识不清。   与此同时,他还惦记着陈舵主,那人举止鬼鬼祟祟,借口离席却始终未归。   叶述安想着出门吹吹夜风,暂醒酒意之后,也恰好把那陈舵主寻一寻。   从酒气弥漫的言笑交谈声中抽身,叶述安踏出厅堂门槛时,被一阵携着凉意的夜风吹走了几分醉意。   他绕着楼行过半圈,只见四面院墙上,皆挖出菱形空窗,将院落之间连通,空窗将偏院中的一丛修竹或是一峰山石框住,意境甚为深邃优雅。   叶述安本就喜爱此类风雅意趣,见这框景颇为雅致讲究,便多看上了几眼。   东墙的最末处空窗,一处菱形漏窗,四角框住一口石井,井旁蹲坐着一道熟悉身形。   叶述安酒还未醒得完全,却也认出了那人。   他脚步无声,走入那处偏院。   这处院落空寂无人,只月光涂了满地,星临正坐在一口石井旁,就着一只木桶将手反复地洗,叶述安走到他身边时,他已经指尖泡皱,袖口沾湿。   “叶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星临仰起头来问叶述安,眉眼弯弯,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叶述安揉揉眉心,险些记不起自己出来是做什么的,“我出来醒醒酒。你怎么还在外面,不是说很快就回席吗?”   星临轻快一笑,“走在路上,平白捡了一袋钱,要洗洗满手铜臭气,我这就回去。”   叶述安道:“等等,你见到陈舵主了吗?留有胡髯的那个,身形魁梧结实,约莫四十岁,长了个鹰钩鼻。”   星临皱眉略一回忆,“好像见过,是宴席上说要送人回家的那位吗?”   叶述安点头,“我此前见那人不太自然,也不知是怎么了。”   星临背后,石井非常之深,月光甚至够不到寒凉的水面,只斜斜地落脚在井壁上,驱不散半点井底浓深的夜色,自然也照不亮沉浮其中的面目狰狞一张脸。   那具死尸被造次得滑稽,长胡须被编成根根小辫,在井水中生机十足地张牙舞爪。   “也许是太担心他醉酒的兄弟了吧。”星临甩甩手,“那么长的夜路,哪能那么快就回来呢?两人都喝得酒气熏天,路上一不小心,失足落井就惨了。”   叶述安看着星临一双手被清水洗得干净,又被月光浸得透明,酒意在他脑中仍然残存,恍惚间想起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星临置身于此类场景,他上次见到星临这样反复洗手,他便被迫去为一位少女收尸。   想到这里,叶述安向石井靠近几步,“失足落井的,不会就是这口石井吧?”   星临的眼睛里缓缓推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叶述安探头去看,只见石井深不见底,只觉寒凉水意扑面,像一处通向幽黑深渊的圆洞。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击中了叶述安,他不禁头晕眼花,眼见着就要向那井里栽去。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不会轻易在此处稀里糊涂地了结性命,他欲调整步子侧身倒向石井旁的地面。   可星临速度明显比他快。   一只湿漉漉的手从他胁下抄过,将他固定在了一个欲倒不倒的姿势,星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叶公子!你恐高吗?”   星临看着叶述安转过脸来,清俊面容几丝疑惑,酒气上头将他平日里的斯文气都快要蒸腾成傻气。   叶述安不算太清醒,“恐高?”   星临勉强笑笑,“我说失足落井,便赶着要失足落井,叶公子你不用这般听话的。”   这被挟着的凌空姿势让叶述安有些不适,扭着脖颈更是难受,他正起脑袋来,又看了一眼深井,那望不尽的浓黑。   “呕——”   胃中猛然翻江倒海,叶述安一吐如注,美酒珍馐的可怜遗体已经被消化得面目全非,尽数进了井里。   “……”星临的嗅觉霎时被胃酸气息包裹,比较起来,他还是觉得血腥味道更好闻一些。   “这口井也是真毁了。”星临道。   他精心编出的辫子杰作恐怕也得被叶述安的呕吐物染毁了,他感到很遗憾,手上为着安全,将叶述安抓得更牢了些。   “轻点,呕!你手……呕——”叶述安弯腰呕吐,语不成句。   星临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叶述安涨红的面目,深觉再好看的脸也经不住这样呕吐,五官扭曲成这样,温润如玉的公子风度荡然无存,就算是云灼吐得这么剧烈,估计……星临突然发现自己想象不出云灼的丑模样。   不管怎么说,人类还是怪可怜的。星临想着,手上的力气减轻了几分。   几番折腾,衣衫被虚汗浸了,就在呕吐欲逐渐平复之时,突然,叶述安松动凌乱的领口中滑出一个酱色物体。   星临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那酱色物体便如断线一般,直直向着深井中落去。   他眼疾手快地将那东西一把接住——   ——入手触感绵软,握紧后却有粒粒坚硬硌手之感,透过绵软传来。   星临捞过来,置于面前摊开手掌一看,是一个袖珍的酱色锦囊,只有他半个手掌大,顶部连了根细绳,已经断了,想必这锦囊本是挂在叶述安脖子上的。   星临被上面的图案吸引走全部注意力,针脚粗劣,一条毛虫却栩栩如生地绣在正中央。   “这是有什么寓意吗?”星临疑惑地问出口。   叶述安从昏天黑地的眩晕中挣脱,见星临手中所捧之物,立刻一拍自己胸口,发现果然空空如也。   他面上神情蓦地一沉,他迅疾地伸手,温和礼节无影无踪,二话不说就要从星临手中夺回锦囊。   谁知,突然,两人面前黑影一闪,随即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卷过,呕吐物的味道都被顷刻间盖过。   星临掌心的锦囊被一瞬间夺走。   两人转头一看,一道身影立在十步开外。   在惨白月光中伫立的,是一身斑驳的斗篷,从头裹到脚,背光的阴影里甚至连这人的脸朝向哪个方向都辨别不出。   身着斗篷的老熟人,不知身份的不速之客。   星临只觉一阵怒意涌上心头,可他还没能发作,便听耳侧锵然一声拔剑出鞘。   只听剑刃劈风之声,清冷的剑光疾刺而出,狠辣迅疾,直钻斗篷人上腹要害。   叶述安一剑出鞘,竟然直接是一记杀招。   “还给我!”   星临确实吃了一惊,此时的叶述安,汗湿的眉目之间尽是狼狈的凌冽杀气,与他平日里的模样实在反差太过,更不提那舍尽斯文的一剑了。   斗篷人赤手空拳,只手中攥了一枚酱色锦囊,根本不欲和叶述安多做纠缠,他左躲右闪,在叶述安的攻势里游刃有余,偶尔一肘击在叶述安关节处,将他逼退两步。   星临悄无声息加入争斗,在两人密不透风的交手中,一枚流星镖寻到空缺处悄然划了进去。   无声地携着阴冷杀机,向着斗篷人的眼部掠去,却被斗篷人侧头轻巧闪过。   与此同时,星临人已经出现在斗篷人身侧,另一枚流星镖不知何时,已然旋至斗篷人的颈侧。第一枚只是佯攻。   叶述安长剑飞击而上,风声劲急。   两面夹击,斗篷人竟像是早已窥破叶述安弱点,转而横扫叶述安下盘,随即趁其不备狠狠一记拍在其肩侧,一转手腕,将叶述安的长剑一把夺了去。   一串动作流畅至极,速度之快,将借来的剑猛然横刺出去——   “锵——”   击飞了星临已然攻至命脉的流星镖。   这人身手在叶述安之上,速度又在星临之上。   两人夹攻,竟拿他无可奈何。   几次交手只电光石火之间,斗篷人根本不欲纠缠,击退两人的攻击后,转身跃上墙头便逃。   星临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一直以速度所向披靡,算来这也不是第一次在这人身上吃亏了,他一咬牙便也跃上墙头,循着那人几欲消失的身影飞速追去。   叶述安眩晕感还未完全消退,只觉眼前两道黑影依次飞速闪过,再寻过去,只见茫茫夜色一片。   剑被斗篷人夺去,锦囊也瞬息间被偷去。他一人站在原地,迷茫得像是又被强灌了十坛女儿红。 第74章 哑口   是都城未眠的夜。   檐下燃着长短不一的蜡,檐上一道身影,鬼魅一般掠过,踩过瓦片却不留半点声响。   在翘起的檐角上轻点,高空凌跃之后,落脚于高楼横栏,再顺势破窗而入——   ——星临缀在这人身后,浓烈血腥顺风而来,他在夜幕中锁定那随风而鼓动的肮脏斗篷,始终紧咬不放。   眼见那人踹破一扇雕花木窗,马上将要隐匿行迹于建筑中,他立刻紧随其后,从那扇已破的木窗中钻了进去。   甫一落地,他便像一头扎进了脂粉香气的棉花里,气味浓烈有如实质,团团挤压着他,四处挂着粉紫的轻纱薄缦,轻歌巧笑声随纱幔飘扬传来。这是一家妓院的顶楼。   星临扒住栏杆向下看,那斗篷人已经顺着旋转的楼梯奔下去,楼梯的终点处,是宾客与妓子调笑饮酒的热闹大堂。   几次三番地出现,神出鬼没,现在又从残沙追来寻沧旧都,他到底要做什么?   星临踩上栏杆,一个轻跃,稳稳落在楼梯向下倾斜的扶手之上。   与斗篷人猛地缩短了一大块距离。   星临从楼梯交叠垂直的方向不断下跃,眼见便离那件脏斗篷也只差一臂之遥,这却已经是楼梯底部,斗篷人先一步入了那欢笑簇拥的厅中,星临踩着他拖在身后的影子。   惊起富绅几位,翻倒十多张八仙桌,妓子惊声奔逃,美酒佳肴倒扣于地。   两位不速之客,将这个温柔乡之夜搅得乱七八糟。   斗篷人显然对此处地形设置烂熟于心,穿梭酒宴其中,只为阻挡星临的脚步,短短几个瞬间破坏整个厅堂内的欢声笑语。   一片混乱中,星临看见那身斗篷,轻车熟路地折过厅前拐角,他忍受着满地黏腻追出来,只见那人的手,已经抵上了后门门闩。   星临追上去。   斗篷人打开了后门。   这一刻,脂粉气息被驱散,血腥味道倒灌,河面的风带着夜与水的凉意,将斗篷人的宽大袍袖高高扬起,门外不远处,是粼粼的运河,映着万家灯火。   星临看见了斗篷人抓着酱色锦囊的那只手,缠满绷带,本该雪白的绷带上面满是污渍,有暗色的血迹做底色,上有辨不出的奇怪颜色斑驳,延伸至小臂,再往上便隐匿进了斗篷中,窥不见了。   真实一角转瞬即逝,衣袖落下之时,一切又回到了不可知。   斗篷人逃遁的步伐不停,星临也没打算停止,未达成的目标没有放弃这一说,他保持着机器特有的执拗。   在能源耗尽前他不会疲惫,如果可以,他会追到斗篷人精疲力竭,将这人击倒在地,撕开他的斗篷与绷带,看看那张神秘的脸,究竟是有多么不可见人。   斗篷人甩不开星临,两人用脚步丈量了半条平直河岸,从人声鼎沸处一路追赶,直至逐渐冷清,灯火消失。疾奔、纵跃、攀爬,星临眼中只那道不停奔逸的身影。   当斗篷人忽然止住脚步时,星临只觉此处夜风撕掠。   “累了?”他站住脚步,踩着屋脊,语气平平地说道。   他们在一座六角高楼的屋顶,脚下便是空寂无人的寻沧王宫。   斗篷人缓缓回过身来,面目依然被掩在肥阔的斗篷之下,夜风烈烈,吹不落他的兜帽,明月皎洁,星临终于看清这件斗篷上的斑驳颜色,全是血迹涂就,陈旧与新鲜,多是凝结成块的黯淡,黑中泛着暗红。   斗篷人没有理睬星临,在原地僵死一般地静立。   忽然,一阵破风声传来,迎面的方向。   星临熟练地抬手接住。   入手是冰冷金属触感,摩挲过无数次的棱角走向。是那枚方才被打飞的流星镖。   星临警惕地盯着斗篷人,收镖入袖,两人不过几步距离,他心中估量这一记飞掷:力道很轻,速度也慢,斗篷人竟只是要还这一枚流星镖。   他心中疑惑更甚,这一举动也多少有点示好意味,这人说不定可谈。   眉眼舒展而含笑,星临将怒气与冷意掩得很好,拟的是叶述安平日里温润斯文模样,亲和关切而毫无攻击性,是他见过最能令人卸下警惕的人类气质。   “阁下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星临问道。   斗篷人仍是一言不发,像是在细细端详他。   星临不在意这有如实质的视线扫视,他始终疑惑着斗篷人身上的疑点:鹿渊镇这人分明向他们发出警示,要他们迅速离开,这分明是个为他们安危着想的举动,而后却在鹿渊书院帮助残杀追兵围攻他们。   这人行为上自相矛盾,着实令人不解。   “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到鹿渊,星临的坚持发问中带了点戾气。   斗篷人始终沉默,只是垂下了脑袋,兜帽被半垂着的脑袋扯动,绷平了后颈处堆叠的布料。   “说话!”星临道。   斗篷人后退三步。   “我权当你是哑了,”星临踩着屋脊前行三步,“锦囊呢?还来。”   斗篷人终于对星临的话语做出了反应,他伸出右手,展开,锦囊悬空,酱色细绳缠绕在缚满绷带的手指上。   手指向上轻轻一勾,锦囊带到掌中,斗篷人右手成拳,紧紧握住那团布料——   ——猛地发力!   力气大到指关节都在肉眼可见地颤抖,像是将此前闭口不言的所有情绪,倾注在这一握之中。   星临心中一沉,这人举止怪异,恐怕之前试图沟通都是白费力气,又看着那颤抖的右手,想着锦囊里的东西,恐怕已经在这种恐怖的力道下化为齑粉了。   果然,斗篷人打开了锦囊,将囊口向下,黑色的细粉被倾倒出来,转瞬间就飘散在空中,融入夜里。   星临一惊,想着锦囊被夺时叶述安的可怖神情,当下就想闪身几步上去,欲夺那只锦囊。   可他甚至还没付诸行动,斗篷人就像是察觉到他的杀意似的,转过头。   星临分明看不见他的眼睛,却觉得他在深深凝视自己。   斗篷人轻轻摇摇头。   下一刻,星临只觉肩胛骨处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带出几米,随即失重感猛然侵袭了他。   星临被从高楼上击落,黑夜中一道蓝血四溅的抛物线,落入寻沧王宫。   耳侧的风声在尖叫,终结于一记狠狠摔落之中。   那座楼本就很高,而他落入的地方又凹陷于地面,霎时间如同内脏四分五裂,震荡的痛感横扫星临的大脑皮层。   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的腹部被穿透。   星临勉力睁开眼,一个骷髅头顺着他的肩侧滚落下去,遍地层层白骨,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磷光。   他恰好落在寻沧王宫的千人坟坑中。   下落的时候砸碎了两位白骨兄弟,死人松脆的骨架瞬间断裂,各自奉献一根肋骨与大腿骨,形成全新骨刺,分别穿透了星临的侧腹与小腿。   当然最严重的穿刺伤还是在肩胛骨处。   皮肤表层撕毁一圈,崩裂出几道缝隙,暴露出大片冷白金属骨架,那里插着一把寒光凛然的长剑,是斗篷人从叶述安那里抢夺过来的。也算是拜托星临还与叶述安,用穿透肩胛骨将他击落下楼的方式。   [警告:机体受到三级程度损伤,即将启动修复功能。]   [正在检测机体能源……]   [机体能源检测完毕。]   [能源足够支持三级程度损伤修复,功能自启动完毕。]   系统声不断响起,星临眼底暗光几次流转,他躺在白骨堆中,被疼痛淹没。   他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能源稀缺,他始终十分留意不要让自己受伤。就算受了,也只是皮肉划破的小伤,皮肤表层几十秒自动修复的事。更何况疼痛阈值异常,让他对“受伤”这件事更加高度警觉,因为讨厌疼痛,他会规避一切能够规避的伤害。   可这次真是霉运好运全占齐了。   倒霉在那该死的斗篷人是真想让他死,幸运在还好能源还足够让他修复。   他费力坐起来,将腹部和小腿的断骨费力拔出,不管四溅的蓝血,在剧痛肆意糟蹋他的大脑时躺下。   他现在只需躺着,阖眼,白骨与他作伴,等待机体修复完毕。   “星临——”   顶上突然传来呼喊声,星临一下子睁开眼。   “星临——你在吗——”   是叶述安的声音!   星临挪动着,缩进坟坑的角落,又扯了一具完整的白骨兄弟,徒劳地盖住自己。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吗?”   另一道声音,自地面上隐约响起,听起来有些冷淡,与惯常天塌了也波澜不惊的模样契合。   星临心里一阵绝望。   “不确定……他们跑得太快了,我也只是感到剑约莫在这个方位。”叶述安被云灼一问,像是陷入犹疑。   “星临——”   他又唤喊了一声。   星临在坑底,一声也不应。   修复未完成。他的蓝血还没蒸发殆尽,机械骨架还暴露在外,冷白的金属与残缺的皮肤表层,比这满坑白骨还要令人匪夷所思。   他在疼痛中沉默,恨不得立刻死成骷髅堆里的正式成员。 第75章 练习   叶述安的呼喊声传到坑底,在尸骨上飘荡几个来回便消失。   这千人坟坑的坑底,被黑暗与死寂长时间占地为王,上千人躺在这里,永远等不到一声为自己而发的呼唤,星临此刻拥有,他却不愿回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已经来得太快。他甚至没有任何防备。   他该是一个匿在暗处的异类。   他习惯于在阴影中游走,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游戏人类社会的同时,也掩藏好自己的非人身份。   就像鬼魂惧怕阳光一样,异类厌恶太多的注视。   可收容司的炸毁,一次震彻全城的巨响,化作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一把从阴影中拽到明面上,接受着无数道目光的浇洗,太多人在审视他,评判他,将他为数不多的为人所知的事迹广为谈论。他无法再做游离者,他已经像云灼与叶述安一样,被迫成为无数条唇舌上滚动的一员。   这就已经让星临非常不适了。   如果现在又这么一副模样被云灼看到,是什么样的谎言都掩盖不过去的,没有任何一种说辞能粉饰他的金属骨架。   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快走快走。星临心里无声念叨,往白骨堆里又钻了钻。   “锦囊和剑都被夺走了?”云灼的声音传来。   “都夺走了,”叶述安听起来大概是有些窘迫,“那锦囊……”   云灼道:“我知道。”   星临缩在坑底,想着锦囊里的东西已经被斗篷人挫骨扬灰,锦囊上绣的虫图案寓意为何,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便随着斗篷人的不知所踪而寻不到答案。   可锦囊内的东西,他或许还可以一探究竟。   想着,星临转动自己仍有余痛的胳膊,摸向自己的腰际,在腰带上拍了半天,却发现本该存有物体的腰带中空无一物。   他的心蓦地一空。   叶述安的反应对那锦囊的反应着实太不寻常。那锦囊经由他手时,囊口已经松动,足够他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中窃取。那粒粒分明的坚硬触感,他不动声色夹出两粒,硌痛了自己的指间皮肤。   可惜接下来一切事情都发生得措手不及。他还没有进行成分分析,甚至没有看清,那窃取来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样子,便只来得及将那两粒赃物放入腰带中。斗篷人的突然出现,锦囊落入敌手,无止境的追击终结于肩胛骨的一记穿刺。   星临本想着,就算斗篷人将锦囊内的东西扬入夜色,他也该能凭腰带中的两粒得到囊内物体的信息。   可他现在的腰带处,被蓝血濡湿,空无一物。   一定是丢在路上了。星临蹙起眉来,在坑底躺平。   他记得那两粒东西很小,大约一片指甲大,但他跑过的路线错综复杂,这次就算是机器人找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眼下还有两道逡巡在附近的脚步声,痛彻骨髓的修复过程第一次被紧张缓解。   他开启能源勘测功能,在一片黑暗中听着嘀嘀声忽远忽近,感受着云灼在寻觅他,由远及近几次徘徊,最近的一次甚至就踩在他头顶的坑边。   锁骨上的裂缝缓慢愈合,破碎的皮肤表层在盈盈蓝血中生长。   [机体修复将在五十八分钟后完成。]   系统提示声不断,不知过了多久,云灼与叶述安的交谈声终于隐约渐远,直至星临的灵敏听觉只被风声与虫鸣充斥。   他暂且逃过一劫。   蓝血蒸发的速度其实很快,他的痛苦已经变得透明不可见,只有少部分洇入衣料的血未干,但得益于黑衣的颜色,也将血迹掩藏得很好。   自动修复完毕,早就安静的能源勘测一关。爬出千人坟坑,他又是一个完整的好机器。   他不着急回去,满脑都是不小心丢失的两粒物体,只要找到其中一粒,他就能知道那让惯常温和的叶述安面色大变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机器人记着他今晚走过的每一步路。   坟坑为圆心,坠落周遭一无所获;高楼屋顶,嶙峋的瓦砾之间只有月光清辉;曲折巷弄与平直河岸,寸寸扫视过去,耗费大量时间却仍不见一星一点黄光。   复踏追击路线,倒退着,他跨过妓院的后门门槛。   脚步轻缓里,他听见妓院的厅堂已经又充盈了欢声笑语,那两道突然刮过的狂风搅乱的大厅堪堪也算恢复正常,只是角落里的还有些碎瓷片被遗漏。   星临躲在柱后,视线落在纵情声乐的男男女女中,看见了那朵小而圆的黄色亮光——   ——它足够小,以至于可以卡在薄纱堆叠的裙摆里。   或许是此前的惊吓,将恩客劝回去不少,那位身揣目标物的妓子,正坐在桌上与自己的姐妹嬉闹,豆大的光亮缀在裙摆里,晃得星临一阵无语。这恐怕不是一个能悄无声息捡回的位置。   而且时间其实已经不早了,一路搜寻耽误了很久。   星临想了想,便退回到走廊里,打开一扇窗,踩上窗棂,翻越而出,轻巧落地,随之又顺着墙根溜溜达达,到了青楼的正门。   他跨过正门门槛,光明正大地踏进这家青楼。   热情迎上来的老鸨年近四十,风韵犹存,打量着他的目光却些许怪异。   “公子,您这是第一回 来吧,面孔着实生疏。”老鸨看着面前人年纪极轻,形容几分狼狈,衣服破了好几处,但瞧着衣料样式却是上好的。   星临摸出明远系在他腰间的锦绣钱袋,随手抛给老鸨,“属实头一回来。”   沉甸甸的钱袋一入手,怪异感即刻驱散,老鸨喜笑颜开,“您先里边请,马上就有人侍候着您。”   “不用麻烦,我已经看好了。”星临抬脚便绕过老鸨,踏进了正厅。   苏音本正与众姐妹聊得正欢,说那流萤入了日沉阁好不风光,也说今晚那酒客被两道黑影吓得尿了裤子,惹得众人笑了半夜,她团扇遮掩下的笑颜未收,便见一位黑衣客直冲着她走来。   来人眉眼含笑,看着她的眼神毫不掩饰,如同绷紧了弦的箭矢指着她。   果然,她听到妈妈在喊,“苏音!还不快点,这位公子专程来找你的。”   苏音半含笑意,轻轻一跃下了桌,驾熟就轻地落进这位面生的黑衣公子的怀中。   来人从善如流地将她抱起,将她的薄纱裙摆也抄紧。苏音心知这种酒客少见,长得好看,礼节也周到,比那些有了几个钱就不把人当人看的客人好出太多。今夜真是有趣又有好运气。   落座时,苏音被抱坐在腿上,人类的柔软躯体在星临怀中,唇边喂来一杯酒,他的鼻端萦绕着甜腻腻的脂粉香气。   他轻轻一侧头,将杯沿躲了过去。   苏音轻佻地嗔,“怎么?公子不喜欢吗?”   机器人不喜欢酒,他对人类的味觉刺激一直十分好奇,一直以来也在品尝人类的食物,发现并不是所有的都尽如他意——甜食好吃,酒却难喝,不论是什么酒,都离不了一股折磨他味觉的奇怪味道。   但他面上从不表现出来,只是笑,“我喜欢的不是酒。”   他回她以轻佻,眼底漠然得别有情致,苏音被这说不清是热情还是危险的一笑乱了心神,连那侵入裙摆的手都好像情之所至,顺理成章。   星临向她倾去,手指轻柔得慢条斯理,理顺了轻纱褶皱,在裙摆夹层中精准取到那粒亮光。   入手坚利,棱角分明,是他遗落在这里的那粒东西。   这一刻,星临眉眼间的几分喜悦变得真,他将手不动声色地撤出暧昧的裙摆,前倾的身姿却在此时被苏音会对了意。   苏音捧上近在咫尺的面庞,在唇角献上一记轻吻。   沾着酒气的唇瓣一沾即走,星临卡在这一瞬。   他在这方面的实际经历其实少得惊人,只云灼在云归花田那充满戾气的一吻。但在星临眼里,接吻只不过简单的唇舌接触与唾液交换,可云灼在那一吻中将眩晕与失重、窒息与心悸也尽数哺给他。   那只是一次简单的唇舌接触,为什么会造成机体那么多的奇怪反应?   这个问题自云归花田之后,便一直困扰着星临。他想过很多相关因素,或许机器人的唇舌触觉以特定力度与温度接触,便会产生那种特异反应。他反复机体检测数次,也没有找到异常原因,直至此刻,谜题又闪现于脑海。   此刻怀中的人类躯体,像云灼一样不可再生的肉体凡胎。   而这点到即止的一吻,没有任何感觉,与他此前的机械认知契合,却与云灼给的大不相同。云灼给的唇齿交缠,他吞咽下去,好像就能浸润他并不存在的灵魂。   或许是方式不对。星临想着。   虽然他在那一吻里近乎当机,几次动作他都模糊不清,但那种战栗感觉他记忆犹新,他可以循着记忆里云灼的轮廓去模拟。   想着,他推开了苏音举着的酒杯,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像云灼之前对他做的那样。   正低头下去,他余光敏感地扫到一块白色印记。   不在咫尺,在他余光的最边缘处。   像是始终摆脱不了的幻觉光翳,只是此刻不是在记忆中,而是在现实里。   星临一愣,就着低头的动作抬眸望去,只见老鸨立在门旁噤声,擦汗不停。   灯火暧昧,纱幔轻浮,一袭白衣在其中白得惹眼,正遥遥地望着他。   “我找了你一晚上,你在做什么?”   声音模糊,但星临读得出唇语,也看得清云灼的微笑。   星临从云灼的那一笑里嗅到了点陌生的危险气息,他的脑内开始鸣警,不是机体系统发出的,而是更类似于人类的逃生本能。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晚了!离真正掉马还要一段时间,要在换了地图之后。而且前方星临作死三连预警。 第76章 射击   星临立刻将环着苏音的手松开,第一反应是逃跑,让同样的黑风在妓院一夜之间刮起两次。   可在下一刻,他又像惊醒过来似的。   我为什么要害怕?星临想着。   支配者程序印刻在他的初始编码中,对支配者服从的冲动长在机械骨骼里,无法剔除。   可他明明早已突破程序的桎梏,他分明可以像人类压抑本能一样压抑服从的冲动,为什么这一刻他却下意识地在畏惧?   何况,他又没有做错什么。   他凭什么要逃?   云灼的情绪指标在他视野中暴涨,他心里更是不愿意,云灼又凭什么这么生气?他杀人他要管,他亲人他也要管吗?   星临松开苏音的手臂又重新环紧,甚至更用力了些。   意识流动只短暂一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苏音只觉这拥着她的躯体好像僵了一下,随即一切继续,灯火映照里,少年脸孔渐渐靠近,好看到无情。   他一条腿踩上桌下横杆,将她托得能与他平视,她感到一只手扣上后脑,他的视线与力度都温柔得似是而非,力度拥在她身上,视线却落在门边那位白衣人身上。   她小声道:“那人眼神好可怕。”   “公子来得真是时候,”那少年没有回她,他嗓音一半是气息,麻痒地爬过她耳侧,“再等等我。”   每一个字都压得低,云灼却好像听清了,他似乎轻笑了一声,暧昧的光影中,声音也变得朦胧。   随即,他抱臂,轻轻倚在门框上,以动作表示他在等待,那动作有着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姿态,冷静得让星临恼火。   星临到底是在跟谁赌气?   纲常伦理与他无关,道德原则一概没有,可此刻,他非得向自己和云灼证明什么似的。   他看着云灼,模拟着云灼曾经扣住他的手势与力度,带着操控整个局面的情调,就那么吻了下去。   苏音背对着门,鬓发遮住了星临大半张脸,遮不住两人交锋的视线。   云灼眯了眯眼。   他看见星临一闪即逝的舌尖艳红,暧昧灯火中毒蛇吐信,他拟着充满戾气的攻城略地,将以假乱真的深情渗入交缠的目光中,悉数赠还给云灼。   他知道他是故意的。   气氛变得很微妙。   星临的手自苏音的腰际向着背部游走,顺着脊骨一路到后颈,拿捏住,像是俘获一只新鲜猎物。   复制,依然是云灼曾经的动作轨迹。   这是在复刻云归花田的那一吻。云灼记得和星临一样清晰,他的手掩在宽袖中,指尖轻轻摩挲了几下。   在那微冷的雾气中,他只要稍微得寸进尺,星临便受不了地颤抖,战栗着想要后缩,想要逃走。星临害怕的样子真的很有意思。   表面循规蹈矩,说着有礼的措辞,其实都是假的,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才是星临的真实写照。   当这种人开始发抖。   云灼的手指半拢,像是拿捏住了虚空中一段发抖的、纹着奇怪印记的脖颈,那段脖颈冰冷而细腻,触感融入血液之后经久不褪。   可惜,自那之后,星临就开始偏爱于高领款的衣装。   现在便是,纯黑衣领覆着半段纤秀的脖颈,黑白分明的对比,拒绝一切不动声色的窥探。   可他的视线还在缠绕着他,他看见他微侧过头,换个角度加深了吻,他的下眼睑有些红,眼睫低垂而略显倦恹,平日掩藏得很好的邪气冒出了一点尖头,通晓风月的女子在他怀中脸红心跳。   烛火通明,将光给了星临,映得他侧颊如暖玉,让火殃及堂中酒客,目睹一吻而已,却令人屏息,连着人嗓子内的水分一起吮走。   氛围太煽情,头顶溅落的烛光都像是能融掉骨头。   星临微乱的呼吸声轻浅,云灼却觉得震耳欲聋,他反应过来时,抱臂的手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手指陷入衣褶中去。   “多谢姐姐款待。”   话虽是对着妓女说的,一吻完毕,星临的眼睛却仍看着他,他轻佻一笑里真的带有谢意。   谢他教他一吻,谢他的驯服带有高热,谢他让他的服从本能复苏。他学习能力卓越,下流得惊才绝艳。根本是迟来的报复。   苏音陷在一阵目眩神驰里还在恍惚,直至自己被轻柔地抱放回桌上,少年离去时,她才缓慢回神,看着那缓步离开的背影,始终收不回心与视线。   背后众人的起哄声延迟到来。   星临走到门口,走到云灼身边停下。   两人只隔半步,完全算不上安全距离。   “公子久等了。”他若无其事地说道,带着点不知死活的轻快。   云灼淡淡道:“不是去追那斗篷人了吗?”   “自然不是,说来话长。”星临道。   “那就长话短说。”云灼道。   星临笑笑:“如公子所见啊,这我可花了很多银子的,只抱一下恐怕不能回本吧?”   “你还想做别的?”云灼道。   星临惋惜似的叹一口气,“这不是看公子等烦了吗?我就赶快出来啦。”   云灼皱起眉。   星临只觉眼前白影一闪,他抬手,躲过了云灼扣住他手腕的一记擒拿。   “好好说话,别动手呀。”星临及时往后一闪,跳出了大门,“打坏了人家的店,咱们赔不起的,出来再打过,出来再打。”   青楼门旁两个灯笼硕大,轻浮的红光将门旁的两根粗柱投出两道暗红阴影。   星临很轻易地被摁进阴影里,出了门他毫不反抗,此刻背贴着柱面,抬眼看云灼,“这么生气?”   云灼低垂着视线看星临。   这样近的距离,他与星临的身高差距,使他能够恰好闻到他头发的味道:星临的头发细软,看上去很好摸,发间有从青楼里带出一股脂粉香,很甜腻,又隐隐掺杂着几丝血腥气息。就像他扰人心神的招惹中总是残留血的痕迹。云灼不由自主地在深嗅,觉得这味道好闻得要命。星临闻起来像一个神秘的危险,而他是一只即将被好奇心谋杀的猫。   “你确定自己能控制住他吗?”   一句话突然在云灼脑海中响起,是叶述安曾经问过他的话。   星临的影子落在云灼身上,一片掺了暗红的灰,温度过高。他看着他上翘的唇角,还残留湿迹,很暧昧也很锋利,像是收割神魂的弯刀。   星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绑匪挟持人质,他索性击杀人质;囚犯逃狱在即,他直接炸毁整个收容司;一时半会没见着人,转头便与别人如胶似漆,表演一吻,便轻而易举将他人点燃。   对性命不屑一顾,解决问题剑走偏锋,也从不管是颠倒了谁的神魂,他用过之后便弃置不顾。   如同一个擅长俘获人心的杀人狂,动情是心跳,危险也是心跳,星临就是有着这样绝无仅有的技巧,模糊矛盾两方的界限。   云灼的注视片刻不移,他那双生得漂亮的眼睛里像有夜雾轻笼,跌进去就是一片深渊。   他抬起手,擦去星临唇上水光残留的痕迹,他来回地擦,手上用了些力气。   星临大概有些吃痛,却也不阻止他,这是胜利者该有的大度。   他听着身后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能在场面一发不可收拾之前解救他。   那脚步声惶急,他摁住云灼的手,转头看见一个青色身影出现在街角处。   “叶公子?”星临恰到好处地疑惑着。   “星临!”叶述安惊喜,“终于找到你了!”说着,他快步走过来,“你追出去后,我便立刻回楼,和兄长与云灼说了那斗篷人的事,想着快些找到你,没想到还是我先——”   他话只说了一半,就看见了阴影中的云灼。   “原来你也在,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找到星临的呢,”待到叶述安彻底看清云灼的神情,他登时舌头打了结,“……怎么了?”   他自幼与云灼一起长大,熟悉好友的生气模样,自然多少也能看出云灼的恼火心绪,何况现在这张脸上还这么阴云密布。   叶述安心觉不对,拉着星临看他周身,“你受伤没有?”   云灼硬邦邦道:“不用担心他,四肢健全,连心情也是好的。”   星临点点头,笑嘻嘻地看叶述安。   “可先前不是还与那斗篷人缠斗,”叶述安转头看了看周遭,“怎又突然来了青楼?”   云灼道:“我也想知道。”   星临听着云灼的语气,知道现在还是说实话比较好,便从腰侧将那柄曾沾满他蓝血的长剑卸下,交予叶述安手中,“你的剑,完好无损,只是那锦囊,被斗篷人夺走,没能追回来。”   叶述安接过长剑,低头佩在腰间,一句看不见神情的“多谢”传到星临耳畔。   星临沉默半晌,才继续道:“锦囊虽丢,但还有一点念想,我来这青楼也是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摸向自己袖间,那里藏着他刚刚从轻纱褶皱中重获的东西——锦囊中的粒状物体。   指尖抵住那坚硬表面的一瞬间,星临记着教训,便立刻对其进行成分分析,数据迅速通过指尖接触器上载,分子结构与物质模型在视野中飞速滑过——   ——冰蓝色的分析结果,字形硕大,赫然在目。   出现的那一刻,星临扣在袖间的手蓦然停住了。   叶述安见他没了下文,心中着急,便开口问道:“也是为了什么?”   星临笑笑,手上动作转变得流畅,从拿取物件变为整理袖间绑带。   “锦囊虽丢,但还有一点念想,想必叶公子这根脖子也是挂那锦囊挂了许久,脖子也算是锦囊的好邻居啦,哈哈。”星临临时改口,吞下一阵心慌,“我来这青楼,也是好奇想来玩玩,毕竟今晚白捡了一袋钱,不玩白不玩。”   他嘴上一阵胡说八道,心中翻过惊涛骇浪,借着整理动作,将袖中粒状物体推进更深的地方。   那是一颗花种。   物质成分与霜晶花相同。   叶述安本还怀有期冀,等待星临给他一丝希望,云灼也等着星临说出到此处寻欢作乐的真实缘由。谁知星临大喘气后,出口的竟还是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叶述安面上笑容半僵。   “枉费口舌。”云灼漠然道。   他拂袖便走,看起来也还是面目沉静,可身法迅捷,恨不得立刻离此地越远越好,白衣在夜幕中拂动,转眼间星临便只能看见他巴掌大的背影。   “公子!”   星临还未从震惊中剥离,云灼这一愤然离去,他莫名更加心慌,抬脚便要追过去。   谁知刚刚抬脚迈出一步,手腕处便感觉一阵大力,拽住了他。   他回过头,只见叶述安捉住了他的手腕,止住了他急于追去的步伐。   星临疑惑地看向叶述安。   叶述安扣住他的手腕不放,也不言语。   星临道:“叶公子?”   “星临,”叶述安唤他一声名字,神情是一种死灰般的温和,“那斗篷人,真的就丢下了剑,轻易逃脱了吗?”   星临闻言心中一寒,此前的震惊与慌乱反而瞬间平静下来了。   叶述安不信他。   星临对别人的信任与否格外敏感。   一直以来,他都隐约觉察到,这个自杏雨村初见便对他温和有礼的上位者,实则一直对他有所提防。   隐隐察觉是一回事,今夜将猜忌明晃晃地戳在他面前,又是另一种感受。   他转过身来,正对着面前人,风姿卓越的砾城二城主,措辞依然诚挚有礼。   星临看着叶述安,“你怀疑我?”   叶述安道:“只是想再确认一次罢了。”   星临笑了,“不是确认,明摆着就是不信罢了,叶公子现在连换句好听的话都不愿了吗?”   叶述安不恼,“我只是想不通,你的速度向来迅捷无伦,我所见的世人中,论快,无人可与你匹敌。我与那斗篷人交手,心知他就算实力强劲,也绝不可能将你轻易甩脱。”   “我已经尽力去追他了,”星临认真道,“但那人恐怕比叶公子想得要狠辣得多,我不是他的对手,他要夺那锦囊,我也无计可施。”   他必然要隐去最后的追击是因自己的受伤而被迫中止,斗篷人将他重创之后便无影无踪,而“受伤”事实一出,他身上又全无伤痕,解释起来又要编一套全新谎言。   “狠辣?那你便是与他交过手了,你没有受伤吗?”叶述安言语中颇为关切。   两人在青楼的雕花木柱之后相对而立,月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柱影,苍白地面上像一道裂口。   星临微一用力,挣开叶述安扣在自己手腕的手,“没有。”   叶述安的手尴尬地滞留半空,他收回手,道:“那便好。”   星临向前一步,踩住了地上暗色柱影的边缘,像是踩在一道微型悬崖的边缘,他直直地望进叶述安的温润眼底。   “叶公子相信我吗?”星临问道。   叶述安温声道:“若是你说实话,我自然是会信。”   什么鬼话。星临心中轻嗤一声,说道:“我本觉得那斗篷人十分神秘,现在倒觉得叶公子你更加奇怪。”   叶述安道:“何出此言?”   星临道:“冒昧问一句,你那锦囊中装的究竟是何物?”   叶述安一怔,“那锦囊里不是什么宝贵物件,这柄剑却是栖鸿山庄所铸的神兵,任何人抢夺,都断无舍下此剑而夺去锦囊的可能。”   星临敷衍地对他笑笑,“那我们之间便没什么可谈的了。叶公子待我亲和有礼,却也对我处处提防,从未交付过半分信任。既然如此,我再怎么解释,你也是不信的。”   言毕,他转身欲走。   “可分明,你一开始接近云灼的时候,便另有目的,不是吗?”   叶述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温和到刺耳。   星临缓缓半过回头,“那又怎么了?”   月光里他一双眼睛澄澈到冷漠,连别有用心也展现得坦荡。   叶述安被那道目光钉在原地,半晌,认输似的摇摇头,“我今晚贪杯,又突逢变故,方才失言颇多,望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星临静静望着叶述安,突然展颜一笑,“我也觉得叶公子是醉了,说那样伤人的话,都不像你了。”   “对你不住。”叶述安清俊眉眼几分黯然。   那道阴影鸿沟的岸边此刻只他一人,对面空荡荡只有寒凉石板。   星临下意识攥了攥自己的手腕,微微用力,感受着袖中花种硌痛掌心,不再停留,循着云灼离去的方向,将自己抛至茫茫夜色中。   直至奔出一段距离,翻上墙,踩上一片瓦檐,他才回头望那青楼。   见那道青色身影仍静立在那里。   寻沧都城万千灯火缀在叶述安身侧,衬得那道窄窄身影如同一盏形销骨立的青灯,繁华中独他一人萧索。   其实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叶述安不信星临,星临也从来不信叶述安。星临一直未能忘记的,是鹿渊一战,意外被围攻,叶述安始终是概率计算中最具嫌疑的告密者。当然,那是抛开叶述安与云灼的至交之情不谈的话。 第77章 弃儿   因为一个不确定的疑点,星临其实一直不喜欢叶述安。   纵使叶述安一直待他很好,可他不懂感恩,尤其不知好歹。   待人温和友善,像是叶述安的天性使然,不因人的身份差别而区分对待,这或许是他能广交好友的缘由。纵使有几处微小的区分,也被清风明月的秉性掩藏得很好,比如他对云灼甘愿付出,也对星临敌意猜忌。   星临带着一颗霜晶花种,揣着满腔疑惑,循着云灼离开的方向寻去。   机体对云灼有感应,他要找到他很容易。   云灼在回往日沉阁的路上,走出半路,直至运河河岸,清凉湿润的河风拂面,他阴沉的神情才消散不少。   他在河岸驻足,烦躁地闭上眼睛,方才那一幕仍历历在目:烛火映照的纱幔之后,他满头满脑郁结之气,化作一柄无形气刀,将星临那倦恹的眼尾刻入他的脑海。   他离得开气氛黏腻的大堂,离不开星临的捉弄,始作俑者如影随形,已经无声无息地追了上来。   “在做什么?欣赏夜景吗?”   星临从云灼身后探出脑袋,语气若无其事到令人窝火。   流水载着万点星与灯,云灼睁眼,目光落在水面,那里倒映着星临的侧影。   星临见云灼不说话,抿了抿嘴,从云灼身后出来,立在他身侧,与他一起看那灯火流丽的河面,“还在生气吗?”星临问道。   他永远明知故问。   云灼看着粼粼水面将星临的影映得生动,“为何要生气。”他的语气不起波澜。   两人沿着河岸缓步行走,星临的话语缀在夜风中。   “我去那里,确实是另有原因,可我还有一事不明,公子能先替我解答一番吗?”   云灼点头。   星临与他并肩前行,“锦囊被夺,叶公子反应那般大,那锦囊中究竟是何物?”   云灼道:“是花种。”   星临道:“为何要将一小袋花种戴在脖子上?”   “其实花种不重要,”云灼道,“那枚用来装花种的锦囊,才是他想要夺回的。”   星临想起那枚酱色锦囊的蹩脚图案,针脚拙劣的弯曲毛虫,细绳也是由于长期佩戴而磨损,所以才意外断掉。   星临道:“这么宝贝,那必然是有特殊寓意了。”   云灼道:“是砾城特有的风俗。”   砾城每年的蓝茄花宴,不仅是宴请天下势力,砾城内也是一片欢庆,这一日,正值十岁的孩童,都会收到父母亲手所制的一枚锦囊,锦囊上绣有孩童所属的生肖图案。   叶述安属虫的?那绣工可太糙了。星临心想着。   他想笑,但由于自己惹毛了云灼这一茬还没过去,于是便识相地忍了下去。   “蓝茄花是砾城独有,也是砾城的象征,神庙中的蓝茄花种有特殊寓意,父母从那处祈福得来,将花种装入囊中,赠予孩童,”云灼道,“每个砾城人,都会在十岁那年得到这样一枚锦囊,是护身符。”   星临作为高科技仿生人,可以获得大量常人无法获得的物理信息,可像锦囊护身符这样的社会风俗信息,云灼的阐述也只能让他了解皮毛。但只是皮毛,也让他一阵屏息,他刚刚听到一半,便觉不对。   星临皱眉,“锦囊里的花种,本应该是蓝茄花的花种?”   那粒失而复得的花种,卡在袖间绑带与皮肤之间,规则而尖锐的棱角,硌得他生疼,成分分析结果赫然是霜晶花,他没有看错。   “本应该?”云灼道。   “那蓝茄花是砾城独有,霜晶花呢?”星临没有接云灼的话,急于求证蓝茄与霜晶各自的独特性,“霜晶花也是只在云归谷生长吗?”   “当然,”云灼答道,“霜晶花是云归族徽。”   星临倏地停下脚步。   云灼不解,回头望他。   星临从袖中取出那枚花种,早就被捂热,执起云灼的手放到他的掌心。   “给你,云归的独有花种,”星临看着褐色的花种躺在云灼的白皙掌心,被岸边灯火染出明暗侧写,“叶述安的那枚锦囊里,是霜晶花的种子。我追击斗篷人一路,一粒花种遗落在那家青楼内,我去那里,其实是为了捡回它。”   云灼面无表情地盯着星临。   星临收了笑模样,“这次是真话。”   云灼这才将视线落在掌心上,“这是霜晶花的花种?”   星临道:“我很确定。”   云灼道:“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星临皱眉,“公子这么笃定,父母给的锦囊就不能替换其中的花种了吗?”   “可以替换,有孩童贪玩,将蓝茄花种替换为弹珠,也有好财者换为金银珠宝,更有憎恶父母者,将锦囊弃置,可是叶述安,”云灼收拢手指,将花种握紧,“他绝对不会。”   星临听着,突然沉默了,半晌他才道:“也是,叶公子最是有礼,怎会不敬父母,将这有祈福意味的花种随意替换。”   云灼缓缓摇头,垂着眼睫望星临,分明那双眼眸淡然如昔,星临却错觉他在叹息,“叶述安无父无母,”云灼道,“那锦囊是陆愈希给他的。”   星临结实地吃了一惊,紧接着他恍然道:“砾城亲族姓陆。”   “对,砾城亲族姓陆。”云灼道。   叶述安是异姓。   世间势力,向来是由亲族承接掌权之位,唯有那砾城二城主叶述安,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世人都道叶二城主谦谦君子,卓越声名远播的同时,其身世来历也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秘辛。   他本无名,六岁便流落街头,沦为讨食乞儿,记忆中的母亲,是面目模糊的一张脸,柔声唤过他“小叶”。小叶在街头风吹雨打到七岁,盛夏与老鼠共眠,寒冬几欲冻毙,多次饿晕在巷角,几次被同龄孩童丢掷石块而逃跑,酒楼后门的泔水桶与街角巷陌的垃圾堆,是他常常流连的地方。   也有温暖的时候,总有人不忍,半只肉包或整个白面馒头的施舍,都会让八岁的小叶开心到手舞足蹈。   所以九岁初始,表面慈祥的老人只用一根糖人,便轻易将他骗进了铁笼。   在偃人黑市还没有专门贩卖偃人的时候,那种贩卖低贱人口的地下集市,一概被简单称之为黑市。小叶因瘦小孱弱,大字不识一个,就算卖价最低,还是成为了铁笼中滞销的次品。那时恰逢砾城一次突如其来的肃清,老人收拾货物落荒而逃,他作为赔钱货,与笨重的生锈铁笼一起,被丢弃在原地。   他隔着铁笼栅栏,看见一位纵马而来的青衣少年,气势汹汹,马蹄声由远及近,惊得黑市一片人群奔逃。   “陆愈希在黑市上将他救出,见他无家可归,便将他带回了府邸。”云灼道。   星临万万没想到,光风霁月的叶公子从前竟是街头乞儿,“所以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那为何叶公子称陆城主为‘兄长’?”   云灼道:“起初,他因出身而在府中备受欺侮,陆愈希便让他做了自己的伴读书童。”   然而砾城风气极重血脉与长幼遵序,这一举措仍收效甚微。   陆愈希为砾城亲族长子,身份矜贵,要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乞丐做伴读,自然引起亲人反对与下人眼红,小叶与陆愈希玩得甚好,却也在陆愈希看不见的地方遭了更多的欺侮,陆愈希发现后勃然大怒,愤然不平,思来想去,做了一件事以绝后患。   他央求他的父亲,也就是上任砾城城主,收小叶为养子。   这事听来匪夷所思,可是,那时陆愈希虽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但由于他在砾城地位极高,父母对长子溺爱有加,见小叶也算讨人喜爱,竟也允了陆愈希的无礼请求。“述安”这一名字也是陆愈希给取的。   自那以后,叶述安虽作为砾城城主明面上的养子,实则,还是只有砾城长子一人对他上心,因此,几乎是陆愈希去哪,他便跟到哪里。   陆愈希读书,年幼五岁的叶述安便在旁边练字;陆愈希去往分舵,叶述安便跟在他身后,听这位捡来的兄长为他讲解相关事宜;陆愈希去往世交云归谷,叶述安也小心翼翼靠近了与自己同龄的云归三公子。   叶述安十岁那年,砾城蓝茄花宴,城内张灯结彩,神庙中祈福蓝茄花种的人络绎不绝,万千锦囊装着父母祝福赠予孩童。   一片欢声笑语中,叶述安两手空空。   陆愈希当夜惊觉叶述安收不到护身符,跟着婢女仔仔细细学了半夜,终在天亮之际,将一枚丑得惊人的酱色锦囊装满蓝茄花种,挂上了叶述安的脖颈。   十岁的这枚锦囊,针脚歪歪斜斜,颜色选得难看,蛇也绣成了虫。   年月划过,叶述安身体抽长,锦囊时不时脱一段线、破一个洞,他缝缝补补得没个头。   但他幼年无数个流离的日日夜夜,却早已终结于蓝茄花种的祈福。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在昨晚加了两千字左右的剧情,如果接不上的话请翻到上一章看一下哦 第78章 空落   叶述安的脾气秉性温软,此前被随意欺侮也有这部分原因,可后来他是城主养子,有砾城长子为他撑腰,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温软脾性反倒让人觉得他是个好相与的贵人,再加上他天资聪颖,刻苦勤奋,少年时期便资质初显,是以砾城人都逐渐认可接纳了他。   可养子终究是养子,没有亲族血脉,再能力卓绝,众人也不过当他是陆愈希的附属。   谈及砾城的重大实权,自然从来都与他无关。   然而世事难料,五年前的一场烈虹,将砾城的实权强行摁到了他头上。因为砾城走投无路,只能这样做。   那场烈虹里,砾城亲族尽数罹患烈虹,尽数死亡,只砾城长子一人侥幸存活。   五年前的蓝茄花宴,各势力于暮水群岛齐聚,却爆发烈虹疫病,而暮水群岛位于砾城属地,距砾城主城不远,致使烈虹将整座城席卷得迅速又精彩。   砾城亲族无一幸免,只砾城长子陆愈希一人挺过烈虹,而他本就是要接任下一任城主的。那时亲族凋敝,养子便顺理成章地临危受命,这便成了叶述安现在的模样——砾城的叶二城主。   “这样看来,叶公子的运气非常人可比,”星临道,“从街头乞儿到砾城掌权的二城主,次次转折都是意外之喜。”   “那枚蓝茄锦囊对他意义非凡,他没理由将其中调换为霜晶花种。”云灼道。   可那枚锦囊里确实是霜晶花种。星临心想道。   他知道自己的成分分析绝对不会出错,他曾与云灼耗费一夜时间,用脚步丈量了整个云归谷,遍地都是霜晶花,他随手一捞便是满脑子霜晶花的成分信息。   他非常确定,囊内种子的物质成分与霜晶花的契合,那枚叶述安始终贴身携带的宝贝锦囊,里面装的是云归谷的霜晶,而不是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蓝茄。   星临坚定相信自己手中所握有的物理信息,却也与云灼一样,想不通叶述安这样做的情感上的缘由。   花种安静地在白皙的掌心,将云灼的生命线掩住,那道掌纹本就崎岖轻浅,被一颗褐色截得更加短促。   云灼五指收紧,后将花种收起,向前走去,“我明日去向他问个清楚。”   “别去。”星临紧跟上他,“他不会说出实情,你若是问了,反倒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云灼道,“他不是敌人,何来打草惊蛇一说?”   他不是敌人。   简短的一句话犹如一盆冷水,将星临浇得清醒。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笑自己忘记云灼与叶述安之间的信任坚不可摧。   他满眼的物质信息,从来信奉数据,冰冷推算里,忘记云灼与叶述安之间经历过太多他不知道的往事,云灼又凭什么因他的三言两语去怀疑叶述安。   所以他暗自吞下寒凉的敌意,模拟成很理解的样子,“兴许是我弄错了,花种一事,也不必去打扰叶公子了,锦囊丢失,便够他伤怀了。”   “只是还有最后一事,困惑我许久。”他面上是惟妙惟肖的尴尬,“同为五年前暮水群岛幸存者,公子拥有雷电之力,那叶公子的烈虹是什么呢?我为何从未见他使用过?”   云灼道:“他没有烈虹能力。”   星临一愣,觉得叶述安不对劲得过了头,“可叶公子也患过烈虹不是吗?”   “是,但凡患上烈虹而未亡者,偃人与虹使,必成其中之一。”云灼皱眉,“他是个例外,不知为何。”   星临把一句话吞进了自己肚里:因为他说谎呗。   他想着自己认识叶述安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人体内分明流转着与云灼天冬一样的辐射性元素,他却只见叶述安用着普通人可用的剑术,从未见他使用过烈虹能力。   概率上的告密嫌疑者暂且不提。蓝茄锦囊中的霜晶花种,刻意掩藏的烈虹能力,叶述安身上有太多疑点。一副温和面孔下谜团重重,他究竟在掩藏什么?   星临心中猜测几多,却不再说出口。   一来缺少因果联结,逻辑不顺,二来口说无凭,成分分析除他之外,无人知晓其可信程度,三来人类情感掺杂其中,云灼信任叶述安,一句辩护就让他有心无力。   河畔的夜风还在吹,星临低头踩着云灼的影子前行,沉默得像失落。   云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放缓了脚步等星临。   星临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跟了上去,“你对叶公子和陆城主甚是了解,往事全都知晓,他们的心绪也能勘破。”   云灼道:“话语有时难辨真假,一起经历过的事却难骗人,我与他们幼时相识,了解是必然。”   忽然一阵没来由的烦躁感攀上星临心间,他胃中的酒味,反刍到舌尖,像是在尝泡了几天抹布的馊水,他更不高兴了。   我才是最了解云灼的人才对。他心想着,有些不甘。   他分明可以解读云灼的一怒一笑,将他最细微的反应收于眼底,将云灼在他面前的所有模样都刻入记忆,却参与不了云灼的从前。   云灼的过去里根本没有他。   叶述安与陆愈希反而可以。他们一同遍踏云归谷的鼎盛岁月,亲眼看着那病弱的幼童成长至少年,见过云灼初入日沉阁时的失魂落魄,日沉阁名声渐噪之时,砾城也与其在传言中互为相伴。   他们贯穿彼此至今为止的人生,经历交缠,联结羁绊。   星临却只能从他人的转述里,去寻觅云灼那些被时间冲刷到浅淡的过往。   他突然有些讨厌自己这个外来者的身份了。   “确实,你们之间,了解是必然,”星临悻悻道,“信任更是必然。”   现在公平了,两个人都不怎么高兴,并肩沉默着同行。   江风倏地轻柔一呼,宛若也在轻声叹息,吹起星临的发丝,也吹动了江面一盏烛焰摇曳的河灯。   言谈间,两人已经步至集市河岸,这里白日里人声喧闹,此刻夜已深,静谧无声,如镜水面上漂浮着万千盏祈福河灯,与满天繁星一同在江中轻荡。   收容司爆炸那一夜,不仅让星临一战成名,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更多的是恐慌。   那群拥有烈虹的虹使,掌控生杀予夺的能力更加轻易,体质显然已经出现改变,这是不是烈虹重新席卷的征兆?   五年前的死亡阴霾,蓦然又重新笼罩于众人心头。   爆炸的第二日一早,庙宇内便已是香火鼎盛,辟邪转运的纸符于每家的门联上可见,载着烛火的小船更是一盏盏被推上江面,以求远处的神灵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祈福不停,虔诚不已。只求那名为烈虹的天灾降罚之时,万万要放过自己。   星临蹲身下来,手浸入江水,捧起一盏倚靠在江岸的河灯,其中蜡烛已经燃得蜡油淌开,一朵微弱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甚至都映不亮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你怎么了?”   星临听到云灼在问,他却失落在自己的沉思中,嘴上顾左右而言他,“没怎么,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河灯。”   “烈虹若是再次席卷,人人都吉凶难测,祈福再正常不过,”云灼道,“从刚才开始,你便欲言又止,到底怎么了?”   云灼太敏锐了,星临想着,他耷拉着脑袋,“我对祈福之事知之甚少,也就想不到还有这样寓意美好的可能,自然更不会得知,那锦囊是叶公子的护身符。”他仰起头看着云灼,“我方才净把他往坏里想,望公子不要怪我。”   云灼看着星临挑不出瑕疵的面庞,微光只在眉眼间跃动,却入不了幽黑的眼底,他心知星临虽嘴上说着歉意的话语,实则没有半分真实的愧疚,反而是那些隐约模糊的失落,被藏在一双笑眼里,让他感觉真切到不行。   失落的星临让人感觉很新奇,云灼像是被牵动了,心中几番猜测思索。   他不知星临究竟为何而失落,却蓦地想到星临此前说自己没有故乡,也无家可归,此刻提及祈福与护身符,又沮丧异常,甚少接触这种承载祝福寓意的仪式,也许从未有人为他的安危而祈福。   星临将河灯放回江面,随意甩甩手上的水,脑内兀自推演着叶述安身上的奇怪之处。   机器人从不信神,又怎会为一枚护身符而失落。   神明与妖魔,是人类凭空构建,为的是让那些超出认知的狂喜与恐惧有的放矢。   然而他此刻凭空而生的嫉妒与失落,也超出他的常理,却只带来空茫。   他与云灼都寻不到谜底。   灯火星光在两人身侧浮动,彼此眼中的面孔纤毫毕现,清冽与笑意截然不同。   一个表面平静漠然,心中却暗流涌动,另一个表面喜怒哀乐俱全,内里空茫而懵懂,双方却在死性不改的心口不一上达到了共通。   长夜未尽,星临一双手浸湿数次,一身黑衣被血与水反复打湿又干透。   他却不甚在意,此刻又将浸过江水的手往衣摆上擦,“公子既然不说话,那我就当你不怪我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吗?”   他百无聊赖地问着废话。   深夜不回日沉阁还能去哪里,何况他本来就是在云灼回日沉阁的路上截住他的。   他只想扮作若无其事,将今夜一切反常暂且搁置。   却没想到云灼突然伸手抓着他的后领,将他提起,星临被拽起身,又被云灼扣住右手手腕。   他拉着他便走。   云灼调转方向,向着与日沉阁相反的方向走去。   星临缀在云灼身后,不解其意,“做什么?”   “跟我去个地方。”   云灼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扣住他腕际的手,带着恰好的轻柔力度,足够带着他走,又不会握疼他。   星临跟着他不断地向前走,眼睛却在看他握着他的手。 第79章 庇护   寻沧旧都的边缘地界,有一座矮山,漫山遍野枫树招摇,一座小庙在山顶,只一名僧人。   矮山本无名无姓,小庙也香火稀落。   然而这座山如今却天下闻名,原因无他,仍缘于烈虹。   一场疫病过去,满山的枫树变得反常,一年四季里,日日叶片鲜红如火,即使暑气蒸腾,远远望去一座山仍灿若红霞,分外惹眼,世人为之取名为“枫里红山”。   可这还不是枫里红山天下闻名的真正缘由。   盛夏红枫不过为之一叹,而那小庙中的一道茕茕身影,才是世人心之所往。   庙中僧人因源自本心参透红尘而出家,因此法号“心参”,从前人们只称他一句“心参僧”,而如今却因他身上具有的特异烈虹而尊称他一声“心参大师”。   “深更半夜了,心参大师不乏吗?”   星临跪坐在蒲团上,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   心参僧与他相对跪坐,一席袈裟曳地,如屋外枫叶般鲜红如火。他额心也一道狭细的红刻痕,鲜血欲滴般,延伸至眉间。   若不是他双眼处凹陷,眼眶中显然空荡无物,周身又充盈着常年苦修的慈悲清苦之气,星临都会错觉这心参是位妖僧。   心参僧虽眼盲,但他却将纸笔准确无误地递到了星临手中。   “多谢施主关怀,贫僧早已不分日夜,”心参僧缓缓道,“请将所念所想,诉之笔端,置于纸上。”   星临接过纸笔,“写还是画?”   心参僧道:“这便看施主如何想。”   他如何想?   机器人执笔蘸墨,此时脑内一片空白。   心参僧继续道:“若是施主完成了,请出声示意,再将纸张交予我。”   星临点头,他笔尖凝滞,转头偷瞟一眼门口,正好和云灼的视线对上。   “看我做什么?”云灼捉住那道偷偷摸摸的视线,“遵从所想,写与画皆可。”   心参僧所获烈虹极符合其僧人身份。若有人将心之所向置于纸张,交予他手中,他再诚心颂法祈福,便可将纸张化为一件庇护物。世人皆道,从心参僧那里求来的庇护物,可化解人生一次灾祸。心参僧双眼皆盲,对自身的肉身欲求视之不见,对祈福之请却来者不拒。   而那件庇护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因人而异。   人心索取皆不相同,求来的庇护物也千奇百怪,护符玉佩有,树根草叶有,一枚金锭几颗珍珠有,三碗阳春面也有过。   星临看着面前一张白纸,尽情发呆,想着云灼这简直就是在为难机器人。   他一时想不到自己的“欲求”,更别提将其具象成线条了。   他被云灼一路揪上这枫里红山,踏过信徒新铺的小径石路,目之所及无法穷尽盛夏红枫的罕见美景,随即走过一块巨大牌匾,上书“花草神庙”四个字。   他将视线落在这神庙中,看这云灼言语中的盲僧甚是怪异,好奇推着他走进来,不用云灼提点,他便自作自受地一脚踏入难题。   红烛缀满神庙,星临反复蘸墨,在云灼的目光里光明正大地无聊了一会儿。   突然,他神思泉涌似的,落笔于纸张,笔尖游走间,神情分外认真。   心参僧温声道:“一人一生,只能求得一件庇佑物,望施主郑重对待。”   星临笔尖一顿。   云灼闻言,走到星临身侧,只见那雪白纸张上赫然一只王八。   虽只画了一半,但已栩栩如生。   他想起方才上山时,路过一片水塘,星临还在对水塘旁的一堆王八壳子大呼新奇。   一人一生只此一次的神奇庇护,机器人画王八画得不亦乐乎。   星临对上云灼冷冷的目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他感到莫名其妙,在心里大声叹了一口气,败下阵来,问心参僧:“大师,可以重新给我一张纸吗?”   说着,将手里的王八半成品揉成纸团,不怎么甘心地塞进袖中。   “请。”心参僧递来一张雪白崭新的纸。   星临接过,脑子比纸空。   见星临重新执笔,云灼便走开了,后背再次抵上门框,留出空间给星临将真正所想诉之纸上。   但他不知道此刻星临如坐针毡,已经想要离开。   半晌过后,烛火通明中,他又看见星临望了他一眼,才若有所思般再次下笔。   这次下笔明显不如第一次自信快速,星临时不时停下笔,紧张地蘸了好几次墨,时而皱眉思索,时而又偷瞟他几眼。   心参僧这次没有出言阻止,星临一笔一笔细致地描绘完毕。   云灼本秉持着尊重他人心绪秘密的想法,但此刻他却忽地非常想知道星临画了什么,他便假意转身在庙中乱逛,不动声色地离星临背后越来越近。   可星临却警觉异常,在他离看清画还不过十步远时,星临突然搁下笔,双手扯起纸张,整个人带着蒲团转过身,“公子等不及了吗?我已经画完了。”   他笑着,云灼只能看到空白的背面,纸张够厚,灯火通明里,一点正面的墨迹也看不出。   星临煞有其事,“别怪我哦,看了就不灵了。”   心参僧淡淡道:“看了也灵。”   星临一边将纸张交到心参僧手中,一边诚挚建议道:“大师,有时候少说一句话也没关系的。”   心参僧虽只有慈眉没有善目,但笑起来仍如同自带一圈佛光,像是马上就要超度了星临。   “出家人不打诳语,自然也要说上句实话。”心参僧道,他手中的纸张墨迹未干,星临与云灼都已只能望见空白背面,而纸张正面,也只是正对一双已盲的眼。   垂泪的烛与已深的夜,已经没有人能看见,纸上流畅细致的线条勾勒出一只漂亮狭长的眼,睫毛纤毫毕现,虹膜上一圈漆深昏芒也还原,只是眼角那道陈年刻痕本来浅淡,却被淋漓的墨汁反复加重,延长到了纸的边缘。   这是星临心之所向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若让他郑重其事地绘一幅画,他总会这样选择,描绘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类眼睛。   漂亮眼睛会换来什么样的庇护物呢?机器人心底竟开始隐隐期待。   他听从心参僧的话,与心参僧一起双手合十,阖眼,整个世界被眼皮遮成淡粉。   片刻后,忽觉眼前光芒大盛。   他缓缓睁开眼,见纸张已然消失不见,一颗浅红光球漂浮于他与心参僧之间,红色光芒飞速流转,愈来愈亮,直到星临觉得它亮到灼痛的那一刻,它倏地炸开了——   ——浅红的光芒碎片星星闪闪地散落。   星临面前却空无一物。   心参僧放下合十的双手。   星临一脸迷茫。   心参僧也诧异,他流转烈虹为世人祈求庇护物已经五年,从未有过求之无物的状况,他不解道:“不该如此,但凡世人,皆有心之所求,但凡爱恨痴嗔俱全,无关乎虔诚与否,神佛必然有所兑现。”   星临茫然地看着最后一枚光芒碎片落地,浅红在地面一闪即逝,“大师,你是不是,不看也不灵啊?”   “……”心参僧笑得很慈祥。   有求必应的心参僧陷入迷惑,挠头半天的星临一无所获,云灼本意是想要消解星临的失落,却也适得其反。   尴尬在弥漫,一直到星临踏出花草神庙的门槛时,也没有缓解半分。   星临心里想着祈福还不如踢王八壳快乐,嘴上说着山顶景色优美,不如四处逛逛,欣赏一番,也不枉白白上山一趟,他溜溜达达地出了门,只留云灼沉默不语,心参僧窘迫不已。   半晌,云灼撩起衣摆跪坐在蒲团之上。   心参僧疑道:“您这是?”   “一人一生一次祈福,”云灼道,“我还从未求过庇护物。劳烦大师。”   心参僧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世人千里迢迢来小庙求庇护,而云阁主在寻沧旧都已五年之久,距小庙如此之近,竟现在才来获取此物。”   云灼道:“我从前不需要庇护。”   这话初听狂妄,心参僧却也听出了云灼的另一层意思,“贫僧原以为这等物件不入云阁主的眼,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   云灼道:“我并非有看低之意,只是此前人生在世二十一载,心中所念之事单一,达成心愿的希望也渺茫,生与死于我来说意义等同,也不想躲过什么人生灾祸。”   心参僧道:“生死意义等同,云阁主胸怀之中颇有禅意。那为何此时又要祈福了?是改变看法了吗?”   云灼道:“看法不曾改,只是添了一个心愿。”   “既然如此,那便请云阁主执笔。”心参僧递过纸与笔。   接下来的一切,本该按部就班,心参僧做了五年祈福,仪式从未有过一步偏离。   可今夜显然不同寻常。   一人求之无物,已是不合常理,而此时,他面前这位日沉阁主的状况,也是前所未有。   云灼正在挽袖蘸墨,心参僧忽地开口阻止他:“云阁主,你不必下笔了。”   云灼停住,“为何?”   心参僧将白纸抽走,“阁主心中所念深切,贫僧已经感受到了。”   双手合十与阖眼一如既往,一张空白的纸张,却足够变作祈福的浅红光芒,流淌在云灼的眉眼。   光芒大盛后,浅红碎片散尽。   一枚琥珀落入云灼掌心,只有拇指大小。   琥珀是一种半透明的澄黄,里面包裹住了一朵深蓝色的花,树脂凝结了美丽与时间——五瓣花朵尾端收尖,绽开得肆意,宛若从晴朗夜空中摘下的星,以夜幕做汁液为其染上颜色。   那是一朵桔梗花。   正常的桔梗花不可能小到可以进入拇指大的琥珀中,而这朵小得不可思议,小到被澄黄树脂包裹在中心,还张扬绽放得绰绰有余。   一生一次的庇护物,一颗桔梗琥珀。   云灼收紧手指,向心参僧道谢。   枫里红山的山顶,立着一棵参天红枫,云灼在那里找到了星临。   这是棵祈福古树,枝杈上挂满了鲜红丝带,山风一拂面,红色的尾端就在空中飘荡,云灼的目光穿过千丝万缕的心愿,看见一只黑靴闲适地晃动着。   他望着那人,将手中琥珀攥得更紧。 第80章 红枫   树下的地面,红烛散落四处,长短不一地相拥着燃烧,烛泪流淌到石面,又凝固着让烛身站稳。   参天红枫下永无黑夜,这里万千心愿簇拥,烛光长明。   云灼走过缀满红烛的路,站在一片光晕中仰面。   透过丝带与枫叶的间隙,他看见星临正坐在粗壮树枝上,背倚着树干赏景。   云灼宽袖掩住的右手成拳,又紧了紧,攥着那颗刚刚求来的桔梗琥珀,错觉是心脏贴在掌心鼓噪,一路寻来,琥珀已被捂得又热又湿。   一生一次的庇护祈福,有人不必执笔便足够触动神迹,有人脑子一团浆糊而不自知,正百思不得其解。   树上,星临正眺望远处。   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寻沧都城,远处灯火稀落,树下遍地红烛灯笼,将满树枫叶染得更红。   星临由着一根红丝带在指尖绕,也不管是不是谁的郑重心愿。   一夜跌宕波折,他心中烦躁,本觉得今夜落入千人坟坑已经够倒霉了,现在才知道,原来疼痛后可以再失落,期待时可以再落空。   此时,几片红叶挣脱枝杈,落在他的膝头。   一片霜白衣角与乌黑衣角相邻垂落,在鲜红丝带中共同飘荡。   星临不需转头,他知道是云灼坐在了他的身侧。   “这是祈福古树,你怎么坐在别人的心愿上。”云灼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觉得腰侧习以为常的折扇也在戳着肋骨。   “公子不也坐了,还说我。”星临托着腮,“我走后,你们又说什么了?我让心参僧这么难堪,他该在心里骂我了。”   云灼撑着波澜不惊的模样,“没说什么。”   说一生一次的庇护,求来的桔梗琥珀世上绝无仅有,说他人生第一次的心意缱绻,道谢之后仍叹所念深重。   星临转过脸来,凝视着云灼,突兀道:“公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云灼呼吸一停,手中琥珀被汗浸到湿滑,滑到几乎攥不住。   星临看着云灼身旁漂浮的幽蓝字符与数据,疑惑不解,“你不怎么高兴,要么在生气,要么刚刚和那心参僧打了一架。”   云灼:“都没有。”   星临也知道人类在情绪反应时的生理反应现象其实因人而异,心率与血压升高,呼吸频率深度变化,瞳孔与内脏,体温与汗液,同样的一套数据下,不同的人,可能是恐惧可能,可能是焦虑,生气也有,紧张也会。   可他读了太多次云灼的愤怒反应,这次也惯性地将负性情绪波动归类于恼怒。   他在误读,却深信不疑。   “求不出庇护物我也没办法啊。”星临耷拉着眼角的模样显得有些委屈,“可能太晚了,神仙们都睡了,听不到我的心声。”   “你信神?”云灼道。   “不信。”机器人刚才只是在卖乖给云灼看而已,“公子信吗?”   云灼语调平平,“佛之与道,皆为假名妄立,即便有神,也从来不在这里。”   “是,如果烧香拜佛真的那么灵验,世上又哪来那么多灾祸。”星临将手中牵绕的红丝带放开,让它空无所依地飘荡在风里,“事在人为。现在还做不到的事,那便至死方休地去做,等天等地的,又有什么用?”   但凡星临想要的东西,他想方设法都会得到,这取决于他的能力所至。   他本就不信人类缔造的虚无神明,更从未体会过无能为力。再深沉而无望的积压,他也在蓄力,一次不成功就再来一次,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便也不在乎会失去什么。   不谙世事的强者之心,从不与认命的蝼蚁共情。   而云灼一生至此,拥有过的东西,都如彩云般易散。以为会带进坟墓里的病痛,一朝消散,亲人逝去,故乡沉寂,信念倒塌,早已身在迷途,也知神灵无情,从不眷顾。   “事在人为,但总有事是拼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云灼太懂得绝望的苦楚,他看着星临,“若不是无能为力,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听天由命,寄希望于神佛。你要知道,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有时候挣扎求生已是竭尽全力,神佛作为一个意象,聊表慰藉也好。”   唯物主义机器人其实理解不到信仰的力量,只能默默点点头,“那公子既也觉得神佛不在,又为何带我来见这心参僧?”星临问道。   “向心参僧求庇护之人,不信神佛者不在少数。”云灼道,“世人向心参僧求的,不是神佛,而是自己。”   星临摸摸脑袋,心道这听起来怎么感觉更糟糕?   “你求之无物,并非因你不信神。”云灼将心参僧的话语复述一遍,“但凡世人,皆有心之所求,但凡爱恨痴嗔俱全,无关乎虔诚与否,神佛必然有所兑现。而你不懂爱恨,又何来欲求。”   那红光破碎之后,只留一片空茫,心参僧想要将星临的欲求具象化,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不懂爱恨?”星临轻一挑眉,“其实‘恨’还是懂的。别的东西,公子不也已经教给我了吗?我怎么会不懂?”   星临看似七情六欲皆有,五脏六腑俱全,实则天性空泛而残缺。   他生于黑夜,将恨尝了个通透,将无差别的血与恶贯彻,而“爱”对他来说,只是有关于字符的定义。   一个单薄的字眼,他一知半解,却拿来做武器也当游戏。星临或许比那玉雕的神佛还要无心。   将爱宣之于口的机器根本不懂爱,真正心动的人类却从不轻言喜欢。   云灼没有接话,只是看着星临。   周遭的红枫极尽明艳,光线层层相叠,精巧容颜就在云灼的眼前。   星临深谙模棱两可的吸引力,四目相对,云灼尝得到他欲语还休的深情,一眨眼,又好像只是纯粹的困惑不解。   一双专门供人误解的眼睛。   星临真的是个王八蛋。   怪不得在上山的路上对王八壳子那么有兴趣,估计是反哺之情油然而生。   星临那报复性重现的一吻又闯入云灼脑海,他忽觉指骨爬上一阵不可自抑的麻痹感,兴许是琥珀攥得久了。   “我没教你什么。”云灼冷冷道,“胡说八道,胡作非为,你从前就是这样吗?”   “我从前啊,”星临思索了一下,“我从前从不这样,我从前可是个很好的人呢。别人说什么我才做什么,从来只做正确的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他在示弱,神态里有罕见的落寞,云灼看着,再开口时语气缓和几分,“何出此言?”   星临道:“有人控制我。”   云灼道:“父母待你不好吗?”   “他与父母差之千里,”星临道,“也不算是仇人。非要为他找一个称谓,他算是我的老师。他不喜欢我,非要教给我千奇百怪的杀人方法,我不学都不行。”   云灼皱起眉来,这是他第一次听星临谈及过往,偏向天真的口吻,提及的事实却沉滞。   “我以前也学艺不精,再怎么讨好都无法顺遂他的心意,但好在他还是将仇恨与恶意倾囊相授。”星临低头说着,擒着一抹笑,乍看随意,仔细观察后却隐隐浮现出一层诡异的冷感,“他教授我时,在我身上留下了一种怪病,只要被施加一点疼痛,痛楚便在我脑袋里成百倍地翻覆。”   云灼想着星临从城墙落入他怀后,瓦片划伤时的剧烈一抖,“有医治的方法吗?”   “都说是怪病了,治不好的。”星临道,“除非——”   “除非什么?”云灼道。   除非他再回到仿生人制造工厂的实验室,让工程师将他的疼痛阈值调至正常。就是在那里,维克托少将,他的前一任支配者,勒令工程师将自己的仿生人进行数值改造,从此机体疼痛反馈的模块便不再为他所控。   星临道:“除非斗转星移,天地翻覆,世界毁灭的时候我这怪病就好啦。”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可能。   星临其实也不觉得过度敏感的痛觉只是坏事。   这个世界里,只有一个云灼可以暂时保证他的能源供应,虽说机体自带的纳米生物医疗也可以修复一定程度损伤,但也需要大量能耗,异常的疼痛阈限,会让他对疼痛极度敏感,对受伤高度警惕,时刻提醒他规避损伤。   只是痛而已,他可以修复如初,也早就擅长忍耐。   “这是他在我身上留下的东西,不会危及性命,不是大事,我早就习惯了。”星临道。   云灼皱了眉头,“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杀了他,”星临眼眸半阖,敛住眼底冷冷的得意,“然后便踏上了来找公子的路。”   云灼眸色微动,“真的?”   星临缓缓抬眼,与云灼对视,轻声道:“真的是——在骗你。”   他噗地一声笑出来,诡谲与落寞霎时间烟消云散,他拍着树干笑,“哈哈哈哈公子是不是又认真啦?”   “……”云灼心中猛地一空,随即面色沉郁下来。   “哈哈哈哈哈。”星临面上哪里还有半分感伤,心道云灼认真的模样真是好玩,“我从话本上看来的,觉得编得不错,怎么样,公子是不是也为之动容了?”   云灼扭过头,“闭上你的嘴。”   星临真话假说,笑得抖落几片无辜枫叶,他身形一闪,换到云灼另一侧坐下,偏要去看云灼生气的脸。   云灼觉得这人简直无聊到不可理喻,“你嘴里有半句能信的话吗?”   “有啊有啊,”星临刚才笑出了泪,现在笑眼亮亮,“怪病是真的!所以……公子以后要对我温柔些啊,你稍一用力,我就会很痛的。”   云灼神色空白了一瞬。   星临无辜而认真,“我一痛,就会忍不住叫出声,被别人发现的话,日沉阁主的脸就要丢尽了。”   “……”云灼确定了,星临就是故意的,他道:“你说这话时竟也面不改色。佩服。”   星临道:“我要怎么改色,这样吗?”   他的神色变幻总是莫测,此刻,眼角上挑而眉间微蹙,煽动人心的潋滟,凭的是枫叶浸红了笑出的泪光。   都说美而不自知才是动人的精髓,可星临偏偏是恃靓行凶的巅峰。   自然的蛊惑与矫揉造作只一线之隔,多一分太刻意,少一分太浅淡。那些捉摸不透的引诱背后,实则是绝对精准的分寸感在支撑,这正是星临所擅长的,所以他混蛋得游刃有余。   造化神姿的肆意,星临的咬字也放得轻缓,“这样的话,是不是就符——”   云灼抬手,捂住星临的嘴,忍无可忍道:“闭。嘴。”   星临也不躲,反而笑得更没心没肺了,就在云灼的掌心里,他哈哈地笑,带着云灼的掌心一片潮湿温热,掌心中的空气有限,来不及抽取与交换,空气急速消减的过程中他有些呼吸过度。   轻微窒息。   云灼的手掌堵得星临泪光加深,空气匮乏,他整张脸泛起淡粉,那颜色延伸至脖颈,漫过锁骨,深入衣领看不见的地方去。这比刚才刻意的引诱还要生动鲜活。   云灼被烫到一般,收回封禁星临言语的手。这些真实流露也令他心动,他措手不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星临汲取了一大口新鲜空气,边咳边笑,他还没平复呼吸,便执起云灼方才捂住他的嘴的那只手,扯住自己的黑色衣袖,将云灼掌心中自己的口水仔细擦干净。   “云灼还是干干净净地好,”星临道,“这世上虽然没有神,但云灼的心愿,一定会实现。”   星临说这话时笃定而真切,大概是周遭的红枫太明艳,衬得他笑颜明媚耀眼。   他看着云灼,眼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夜空在倾斜,半天星月摇曳,全都偏心到了他那一边。   “你要相信我,云灼。”   一根鲜红丝带随风摇曳,荡到了两人之间。   红带尾端时而落在星临面上,很痒,他烦得几次伸手挥开。   云灼的心却跟着红带前行,攀上星临的眉眼,他掌心的琥珀仿佛已经烫得攥不住,“你知道我的心愿?”   星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找出五年前云归的真相,这不是很明显?”   找回云归覆灭的真相确实是云灼毕生所求,可他新添的愿望,他触动神迹的心意,此刻就在掌心,隐秘不与外人言。   他想要把一生一次的庇护交给星临,告诉他,他并非孑然一身,他也是被牵挂的人。   云灼喉头滚动,成拳的手抬高几分,微微离开树枝。   “还有一个心愿。”云灼道。   深思熟虑下的几多犹豫,一旦沾染了真心,一呼一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星临道:“别说,让我猜猜。”   星临终于捉住了那条不断亲啄他脸的红丝带,在尾端快速打了无数个结,奋力一丢,荡出甚远,被千万红丝带牵绊着,终是没有再回来。   他像是解决了天大的烦恼,终于好整以暇地转头望向云灼。   星临笑得甜也坏,“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短短一句,后几个字越说越轻。   最后的那个“啊”甚至成了气音,虚无缥缈地散在两人之间。   云灼听着却震耳欲聋,心脏鼓噪跳动,从胸腔震到大脑。   “怎么不说话?是我猜错了吗?”星临道,“那姑娘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姑娘?   云灼瞬间清醒了过来,“青楼里的那位姑娘?”   星临点头,“她还说你眼神像要吃人。”   青楼一幕又笼罩云灼心间,星临拥着别人的模样,也深情,也动人,也以假乱真。   迎面一盆冷水,漂着细碎浮冰,从头淋到脚,那种死一样的平静又覆上了云灼的眉宇,“你对那位姑娘,也是这样吗?”   “这样?什么样?”星临没懂。   云灼道:“爱总是挂在嘴边,许诺更是随口就来。”   “这有什么?好话会有谁不愿听吗?”星临依然不解其意,他要捡拾回那颗花种,嘴上跑马几句又有什么。   云灼松开轻咬着的后槽牙,“原来都只是好话吗。”   他知道星临在一开始靠近他是有所图谋,其实他也并不在意他是不是为达某个目的。   只是星临待他,与待旁人又有什么不同?   他想给的牵挂与爱,在星临那里又是什么廉价东西?   星临根本不懂,也没说想要。   星临明明察觉得到他的心意,却根本不在乎,这才是最可恶的,他的忧心、怒意、渴望与真心,全被狡猾地拨动,这是星临的游戏。   潮湿的吻与虚构的爱,全部慷慨赠送,谁都像被星临放在心尖,但没人知道,他根本连心都没有。   云灼的落脚处是一片繁星织就的幻梦,向下看,只有一片虚空。   他的心之所向,其实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好在云灼的表里不一足够炉火纯青,还能撑得住他一具冷静皮囊,“你对谁都可以这样做,是吗?”他道。   星临看着云灼,那双眼盛着不知深浅的天真,剔透到无情,他没有说话,就那样无声地默认了。   他这次没有说那些云灼想听的话,他没有欺骗他,这近乎残忍的坦诚,逼得云灼露出了几分笑意。他笑自己临渊羡鱼,尽是虚妄,皆为徒劳。   突然,他抬起胳膊,随手一扔。   琥珀脱手,失去热源,在掌心藏匿许久的汗液暴露在空气中,被夜风穿刺,瞬间冻透了云灼的手掌。   星临只觉眼前黄光一闪,便看见一块黑影被抛出,在夜幕中划出弧度,远远落入红枫山林。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搞砸了什么,只是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云灼神色淡淡,“没什么,扔个垃圾。”   说完,他便翻身下树,万千鲜红丝带擦过霜白衣袂,乱了他的襟袍,落地,转身,离开参天红枫时踩灭了一朵红烛。   他恨自己清醒。 第81章 酩酊   星临看着云灼一言不发离开的背影,一股心慌催着他翻身落地,循着那道白衣身影追去。   一路穿过火红枫林下了山,星临踩着云灼的影子,不论说什么话,云灼都不再理睬他。   直到回到日沉阁,临到大门前,云灼终于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话,“今夜发生了太多事,好好歇息。”   星临端详着云灼浸在月光里的侧颜,读出几分疲倦,他想起云灼自回了都城便一直未能休息,后来便又是一夜奔波。   机器不需要睡眠休息,而人类躯体却会感到疲惫。   想到这里,星临乖乖闭上嘴,跟着云灼一同踏入日沉阁,又跟着云灼踩上楼梯,转过回廊。   最后,一扇门关闭,差点拍在他脸上,强行阻断了他的步伐。   云灼无声拒绝了星临的跟随。   一扇雕花木门,隔在一白一黑两道身影之间。   云灼在卧房内,给自己斟一杯隔夜茶,沉默饮下,星临站在门外,茫然无所适从。   他迷惘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自己在云灼卧房门外站了多久,待到房内归于安静时,东方天空已经露出几丝灰白的破晓光芒。   晨光像是把他照活了,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也该回房,而不是在走廊中站成一樽莫名其妙的雕像。   他无声离开,进自己的房间时,关门的声音也控制着。   星临的卧房与云灼的卧房只一墙之隔,他躺在床榻上,刻意去放大听觉,隔壁一道呼吸绵长,看来云灼已经陷入沉睡。   可星临不会睡着。   直到现在,迷惘与慌张依然不减半分,在他那颗机械心脏上萦绕。他不需要睡眠,在一张床榻上徒劳地辗转,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翻滚了半天,他趴在被上,一张脸正正埋进厚实床褥中,侧颊倒是挨着墙。   他蹭乱了头发, 耳朵贴紧墙壁,缩短与隔壁梦境的距离。   一堵实心墙,再灵敏的听觉也只能将呼吸听得隐约,一深一浅,一呼一吸,他听着云灼的生命,仿佛这样就能纾解那解释不清的心慌。   云灼睡了很久,直至日头开始向西倾斜时,星临听到有轻微的足音拾阶而上,穿过走廊,敲响了云灼的房门。   他一个滚翻下床,开窗望去。   一个人站在云灼的房门前,银白头发,花白胡须,瘦削身形提着两手重物。   是闻折竹带着酒来。   隔壁房门打开,云灼看到闻折竹手上的酒坛后,静默不语。   仅从云灼的侧颜,除了发现他一觉醒来更倦恹的神情,星临堪不破他的其他情绪。   最后还是闻折竹开口打破了沉默,“小子,喝酒吗?”   闻折竹邀云灼喝酒的地方就在日沉阁一楼大堂,星临下楼时便发觉,日沉阁院落里原本散布的木傀儡都不见了,四处散落的器具画笔也不知去向,就连总是洗砚池也被擦得干干净净,院落一下子显得很空荡。   云灼走得慢,像是在用步伐丈量着什么,星临也不太适应,总感觉一个人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也被扫除了。   身后的闻折竹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道:“东西都被我收拾进库房了,以后用得到的时候再拿吧。”   不知是不是星临的错觉,觉得他眼角皱纹深了许多,明明才这么短的时间间隔。   一楼的大堂里,早已有人在等。   天冬手里摸着只黑猫,她身边,流萤靠着婆婆坐着,西落的阳光斜打进窗棂,星临与云灼踏进大堂,日沉阁所有人都在这里。   星临感觉氛围怪异,他去看云灼,却发现云灼状若寻常,心跳也不急不缓,生理指标沉寂,不给星临任何一丝窥探的缝隙。   “这是要做什么?”星临好奇地开口。   闻折竹又搬了几坛酒进来,“方才不是说了嘛!喝酒啊。我五年前酿得美酒,今日启坛,刚从树下挖出来,瞧瞧,还沾着泥呢!不开怀畅饮一番怎么行!”   闻折竹很会酿酒,五年前他在日沉阁庭院里埋下一批十年启封的酒,今日却提前将它们尽数启坛。   大堂内一阵无言沉寂,黑猫从天冬的膝上跳了下来。   天冬如梦初醒般笑起来,“闻叔酿的美酒最是醇厚芳香,我等了许久,终于可以再尝上一口。”   “一口怎么够!”   闻折竹大笑,他站在门外,银白的发色被迟暮的夕阳浸透。   一坛酒从门口处飞掷而来,云灼伸手,稳稳接住。   云灼一手揭开红布封,“这一次,闻叔连酒杯都不准备了吗?”   闻折竹其实准备了酒杯,一套光润柔和的羊脂白玉杯,本是六只,好事成双的吉利寓意。   流萤与天冬,云灼与星临,闻折竹落座后,五人各倾一杯酒。   偌大日沉阁,其实只这么几个活人。   只是以前有众多木傀儡,惟妙惟肖似真人,在楼阁里来回走动,只远远看上去显得热热闹闹。   日沉阁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得益于无人敢靠近这毗邻寻沧王宫的恶名昭彰之地,也得益于日沉阁接悬赏只挑贵的接,越贵越困难,越困难越不是常人之力可做,出色完成世人望而却步之事,成就了一桩桩惊悚传闻。   星临坐在流言之地,看着流言中的几位主角。   云灼看上去一如往常,执杯与斟酒,优雅与风度,言谈间是星临不曾知晓的日沉阁琐事。其实云灼不算寡言,但他话说得再多,还是会让人感觉淡漠。   而此时白昼将死的日暮里,他擒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话语不停。   闻折竹喝这未酿到时候的酒,却像是很快意,被云灼的话几次逗笑,他也开口道:“我记得我刚来这里,那时小天冬还总不敢一个人睡,半夜总要扯着别人才能睡着。”   天冬不满道:“闻叔又要拿我开刀。”   “哪里哪里,那是从前,现在你也长大啦,已经不怕了,”闻折竹向着流萤一举杯,“也有人会陪着你。”   流萤笑着,从善如流地将手中一杯酒饮尽。   “倒是你,”闻折竹给云灼倒了一杯,“我当年遇到你什么样子,你现在还是什么样,真是一点没变。”   云灼看着那一线倾流而下的酒液,将这一杯喝得郑重,“闻叔也是。”   闻折竹哈哈大笑,“不一样,我老了啊。”   大堂内一片笑语中,蛰伏一种平静的古怪,云灼话多,天冬活泼,流萤温柔,星临跟着四人一起碰杯数次,杯壁撞在一起的时候,洒出几滴酒液落在了他的手。   闻折竹酒喝到一半,又突然钻进仓库消失了好一阵子,再出来时,他拿着一副上好的偃人义肢说这是特意为给婆婆准备的。   星临不解地看着众人。   大家好像都很高兴,又都很难过,像是在一场隐晦的祭奠里送别着什么。   而后又是一次次举杯,倾倒美酒入喉,酩酊大醉后阳光已死。   夜深时堂内一片安静,没有人再醒着,迷蒙的酒意将所有人卷入梦境。   不会醉酒的机器人趴在桌上佯装合群,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不是危机侵袭,而是从极近的身侧,走向远方。   是离开的声音。   他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直到那脚步声听之不见,他才起身,一跃翻出窗外,攀上楼顶。   他身披月光,脚踩琉璃瓦,看见远远小巷里,一道瘦削背影渐行渐远,月光浸透了他的白发,黑猫与鸭子一大一小跟在他身后,踩着青石板上他踽踽独行的影子。   今日的傍晚时候,闻折竹没有说离开,只是提着酒来。   他是残沙城天纵奇才的顶级偃师,更是被现实驱赶的逃兵,将鹿渊书院作为梦之地,旧梦尽碎后便不敢再踏故地,现在牵挂也一朝消散,故态复萌,日沉阁也成了他的伤心地。   践行于一场欢声笑语的酩酊,没人愿意醒着告别。   星临意欲下楼,却在转身的那一刹,被一片霜白衣袂侵占视野。   他抬头,看见云灼清醒的一张脸。   “闻先生这一走,还会再回来吗?”星临问道。   而云灼只是注视着那道熟悉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没有说话,明明眼神清明,却像是醉到了哑,他像是把所有话都在之前说尽了,与星临回到大堂时仍沉默。   一天反常的氛围终于露出了真实面貌。   云灼落座,一个人仍自斟酒,一杯又一杯,堂内没有点灯,只窗外月光浸透羊脂白玉杯,他无节制地酗饮人生,酒穿肠入肚,他千杯不倒。   星临不懂,只学着云灼的模样,饮尽了一杯他厌恶的酒。   天冬依偎着流萤,伏在长桌的那一头,她手中攥着流萤一段黑亮的发尾,醉梦呢喃中有泪滑落。   闻折竹那套酒杯始终有一只多出来空余着,星临看了看,也将它倒满。   他将它放到身侧空位的桌上,跟它轻轻碰了一下杯。 第82章 水月   千杯不醉也好,一沾即倒也好,人类总会醉的。   星临不知道云灼为什么还不点灯,也许是因为他此刻也不需要看清什么。   云灼举起酒杯,杯底只剩浅浅一层酒液,想要再斟,壶中已空,酒坛更是已经轻得空无一滴。   眼前一道白影闪过,堂中酒坛一只接着一只,应声拦腰开裂。   云灼抬手接住回旋的扇刃,看着满地陶瓷碎片。   “这里还有一杯。”   星临将自己的一杯酒推到云灼面前。   他今天乖得出奇,让饮酒便饮酒,每个抛出的话头他都认真接住。因为察觉到自己可能闯了祸,云灼始终心情不虞,今夜闻折竹的离开又在他的情绪指标上雪上加霜。   “多谢。”   云灼果然没有看他,醉意像是沉重了他的眼睫,阖眸饮尽这杯之后,便没有再睁开眼。   星临看着他伏案而眠,窗格筛落月光,像一地银白残雪,也像眼前人,初见时便已是一捧被跌碎的月。   两夜酒意叠加,踩空再临告别,生理与情绪各自贡献,混杂成绵密入骨的慢性毒液,够不够溶解月光碎片。   云灼躯体内其实早已酒精过量,像是终于被美酒泡软了骨骼,他整个人终于在醉意中松弛下来。   静谧无声的大堂,星临起身,换了位置,挨着云灼坐下。   他歪过脑袋看着眼前的睡颜,觉得新奇。   这是星临第一次见这样的云灼。   云灼睡觉的模样他看过不知多少次,可现在眼下他的模样,眉头不像以往那样紧皱着,安谧平静。   陈年旧梦高抬贵手,放过他一回。   人类借酒,消得的是摸不到的愁绪,机器没有醉倒的机会,世间爱恨别离与他相隔一层膜,可他只要伸手,小心覆在云灼犹自握盏的手上,便能摸得到云灼躯体攀升的温度。   触手可及的热,是他能理解的具象。   顺着相触的皮肤,能源也在不断涌入,醉酒的云灼睡得格外熟,星临几次试探,发现他陷在睡梦中岿然不动,于是便保持着一只手覆上的姿势,另一只手不知死活地放肆起来。   一根手指戳在白皙侧颊,戳出一个轻浅的小窝又离开。   云灼呼吸仍是掺着酒气的绵长。   星临内心稳如泰山,手指又沉稳地戳了上去,几次三番,频率加快,看着那处凹下去又弹起,面无表情地从中得到了莫名其妙的乐趣。   他深觉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每次充电还要时刻提防云灼的浅眠,这样肆无忌惮地触碰的时候可不常有。   再拨弄拨弄他的睫毛,扇形阴影被搅得一团糟。   指尖力度变轻的时候,机器人也没有察觉。   他只是游离着思绪,不自觉地入了神,指尖的轨迹变成了描绘——划过姣好眉骨,到了眉心中轴,顺着向下游走,挺直鼻梁到鼻尖,轻浅呼吸打在指尖的感觉灼热,烫到星临突然回过了神。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抵达淡色的唇。   一道浅白的印记留在了上面,细窄而不起眼,但月光倾泻在他整张脸,足够让星临看了个清晰。   云灼的体质怎么这么容易留下伤痕?   星临皱起眉来。那分明只是他犬齿的一时尖利,为什么就不能恢复到崭新依旧?   他指尖轻触那道伤痕,一种不可言说的遗憾感,顺着指尖传来,激起脑内的记忆,伤疤结痂之时,他尝过,滋味是隐忍蛰伏的凶,刻意放纵的怒意,更多的是他尝不懂的东西。   那时两人的距离有多近?呼吸都被吞吃入腹,他看得清那双总是生气的眼睛中,摇摇欲坠的克制。昨晚的距离有多近?他看见那双眼睛中,红烛摇曳的火苗,又戛然而止被浇熄。   两人的距离有多近。   星临不再眨眼,屏住呼吸。就在眼前的这样近。   他的现任支配者,导致他机体异常、让他困惑不已的元凶,被醉意拖拽着陷落进深深梦境,沉酣面容,任他摆布。   他想要多近,就可以多近。   近到不由自主,近到鬼使神差,近到鼻息相拂仍不知进退,近到双唇相抵也不懂悔改。   星临的吻轻盈而小心,像一团潮湿的云雾,落在他看不顺眼的那道伤痕上。   久久盘旋不走,想要窃取灵魂,也想抚平伤痕。   越吻越流连,越流连越困惑。唇齿接触而已,他在那位青楼姑娘身上捞了一片空,比那更轻浅的相触,云灼却足以激起机体内数不清的异常反应。   他混迹于人类之中,伪装自己,触及过多具躯体,肌肤触感粗糙与细腻,骨骼血肉大差不离,不耐用的皮囊,焚烧之后都是一堆同样的灰烬。云灼又是与众不同在哪里,单凭简单的皮肤相触,就能将他的机体内部搅弄得翻天覆地。   数据在溢出,处理中枢紊乱,他眼底的幽蓝暗光猖獗流转,被薄薄一层眼皮轻颤着掩住。   “啪嚓!”   星临倏地睁开眼睛,里面迷离的光尽数褪尽,姿势不变,抬眼向声源处望去。   只见一只羊脂白玉杯碎裂在地上,碎片四散出很远,上空,还僵硬着一只纤细的手。   抢救酒杯不及。   天冬和流萤望着星临,面上神情复杂,是尴尬和震惊混杂在一起的模样。   她们是什么时候醒的?星临想着。应该是在云灼割裂酒坛的时候,那声音挺大,足够惊醒两个醉酒的人。   “咳咳!”天冬清嗓的声音欲盖弥彰,“那个……在这里睡难免腰酸背痛,我们先回房了……”   星临似有所感,直起身来认真看着她们,“好的,夜深露浓,我送你们吧。”   他的神情平静,仿佛方才一幕只是幻觉。   “不,不必了!”天冬起身扯上流萤,“你送云公子回房吧。”   流萤没说话,只是走时看了他一眼,醉眼中几分意味深长。   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带着睡得人事不知的婆婆消失在大堂门口。   与此同时,星临耳边响起一道低哑声音。   “不用送我,我还没醉到那个地步。”   星临面上惊讶,其实早就察觉,“公子醒了?”   云灼被一阵尖锐的碎杯声吵醒好梦,没能看见流萤和天冬的怪异神情,更不可能知晓星临趁他睡着时的怪异行径。   何况星临的模样,挑不出一丝令人怀疑的嫌隙。   “现在要回房睡吗?”星临问云灼。   只是他说话时带着隐约鼻音,呼吸不太稳,遮掩不住的潮湿水汽。 第83章 荆棘   云灼盯着星临看了半晌,总感觉有什么在一瞬间躲藏了起来。   可星临若无其事得很完美,饶是觉察敏锐如云灼,一时半会也无法从他神情中求证出什么痕迹。   摸不着头脑,醉意催动他的烦躁与戾气,云灼觉得自己该立刻回房沐浴更衣,早些将自己丢入梦境,结束这漫漫长夜。   云灼离开大堂时,星临还坐在原位。   他看着那道白色背影,步伐很稳,身形不晃,高浓度酒精汇集躯体,云灼睁开双眼时仍不像醉了的人。   云灼亟待长夜终结,可这夜对星临来说还远不能结束。   因为云灼的背影,突然断掉的能源输入。   吞下云灼的一口血要比相触充电管用太多,支持他肆意运转了近半个月,要不是刚才能源输入时自动跳出了数值显示,他都快忘了自己的能源又将要竭尽。   暂且压下一切困惑,他不得不重操旧业。   好在云灼被醉意浸透,伏桌的安眠又被迫打断,回房沐浴之后会很快入睡。他重操旧业的第一晚,任务难度低于往常。   但为了保险起见,星临还是像从前一样,耐心在自己的卧房里待机到了后半夜,才趁万籁俱寂之际,轻车熟路地翻进了云灼的窗。   卧房里,床榻上,空空荡荡。   不对,云灼去哪了?星临一阵疑惑,扫视整间房。   云灼的这间卧房很大,但陈设简单,几乎一眼就能望尽,唯一能遮挡住视线的,只有那扇画屏。   画屏上,血红沉日,丹鹤独立,一如他刚入日沉阁的时候,只是那轮沉日本该褪色些许,此刻却鲜艳如新。一张桌子邻近画屏,上面放了一罐颜料,没有盖上盖子,殷红如血的朱砂已经干燥凝结,画笔弃置一旁。云灼不知何时为这陈旧画屏补了色。   唯一的视线障碍物,星临悄无声息地绕过——   画屏后面,云灼坐在一根圆凳上,伏在浴桶边缘,手肘垫在额头,长发与宽袖垂坠,竟就那样以一种难受的悬空姿态便睡着了。   星临走近,伸手浸入浴桶中的水,冰凉,干净,还不曾用过。星临不知道云灼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只知道他浪费了一整桶水,明早还必然收获一段酸痛的颈椎,以及手肘上的深深红痕。   云灼手腕垂着,匀亭的指骨在空中半蜷。   星临半跪着握住了那只手。皮肤相触,熟悉的能源输入,和让他心安的温度。   还觉不够,悬空的手指,看起来十指相扣也会轻而易举。心随意动,星临调转手腕,让白皙的五指在他指间安然着陆。   再抬眼去看,入睡的模样,半张脸沉入阴影,半张脸渐染月光,依然安详,像大堂里吻他时一样。   此刻分明没人看着,星临却做贼心虚般、遮掩似的垂下了视线。   看着那垂落在地的霜白衣角,之前被惊醒的半个吻不知不觉地侵占了脑海,他不自觉地轻舔一下嘴唇,回味一秒数据震荡的感觉,想到天冬与流萤的震惊眼神,倒也并不在意,他没有半分羞愧之心,只是担心——担心如果云灼被告知,知道他趁他入睡时胡作非为,他会不会又生气?或者说……他只会表面生气,内里的情绪指标是高兴的状态?   该是后者吧。   云灼触碰他的时候,从来都是高兴的。   一股奇异的触动在暗涌,胡思乱想间出神,他抬眼,想再去看云灼的睡颜。   却看见云灼眼睛半张,安静地看着他。   迷思霎时褪尽,星临僵住,一道目光作用巨大,他被钉在原地。   寻沧旧都一个普通的夜,几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徘徊在日沉阁的墙根,嘶哑又尖锐地呼唤另一具躯体的厮磨。星临与云灼对视。仿生人第一次偏离特性,被迷思牵绊着,丧失了机器无懈可击的警惕。大堂里的羊脂白玉杯碎得彻底,啪嚓一声,多么惊人的预警。可他竟然不知悔改,不懂进退,直到把自己陷入了无可转圜的境地。   云灼眸色漆深,视线从他面上缓缓移开,下滑,落在了两人相扣的十指上。   云灼:“做什么?”   机生第一次受到了剧烈惊吓。星临如梦初醒般,立刻收手,起身,速度之迅疾,甚至带了几分莽撞。   慌乱之间后退半步,立刻感觉到一脚跺中了什么东西,隔着靴底,触感柔软中带着骨头的硬度。他连忙又撤出几步。   “……”云灼彻底醒了,看着自己雪白靴子上的半个脚印,默然不语。   星临表情空白:“……”   两相对视,星临心里竟升腾起一阵绝望,心道:“有人能来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吗?”   云灼看着他大张的眼睛,无奈道:“你这么惊讶做什么?该惊讶的人是我吧。”说着,他缓慢直起身,僵硬脊骨发出一声轻响,看见星临离那浴桶不过几寸距离,再后退半步便有拦腰栽入桶里的可能,那沐浴的水该是早就凉透。云灼伸出手,想捞星临一把,让他偏离那处危险站位。   但星临此刻如同一只受惊的黑眼兔子,云灼的指尖还未触及他,他即刻便躲避后缩。   撞上浴桶的速度之快,云灼始料未及。   可星临的平衡性与反应力,从不允许他做出栽进浴桶这种蠢事。   后腰抵上浴桶木制边缘的前一刻,星临面前是云灼伸来的手,为了获取更广阔的逃亡空间,他迅速撑着浴桶边缘,一个漂亮利落的后跃,跃过整个浴桶,跳出云灼的控制范围。   惊慌之中,用了浑身解数,速度与力气,都毫无保留。   他平稳落地,浴桶却已经倾出无可挽回的角度。   云灼迅疾起身后退,浴桶倒地的时候发出一声巨大声响,紧接着,被冷落半夜的水奔涌而出,怒气滔天般地,拼尽全力泄了一场微型洪水。   冲歪近处的画屏,推斜一面瘦长的明镜。明镜顶端砸在桌上,又整个摔落在地,竟也没碎。   忽地一个圆滚滚的黑影从桌上滚落下来,啪地一声,四分五裂,露出干枯凝结的殷红。是那罐朱砂。   仿若平地起了一朵狂浪,打得整个卧房水渍粼粼,一片狼藉。   云灼站在狼藉起源处,看向那完好无损的罪魁祸首,一字一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来是想问,”星临毫不愧疚地笑,“我以后,可不可以每晚和你一起睡?”   云灼眯起眼,“……?”   星临话讲得突兀,一脸的期待却不似作假。   云灼留了几分警惕,醉意怒意交叠也没声好气,“隔壁的床榻装不下你了吗?”   “我认真的。”星临绕过倒地浴桶,“现在这里太乱了,公子先到我那间将就一晚不好吗?”   云灼低垂的视线里,星临表面的巧笑已经回归,可惜惊吓之后的紧张还没褪干净。   一位夜半潜入他人卧房的不速之客,把安睡夜晚搅得乱七八糟,还站在一片光辉战绩前,满面慷慨,大义凛然为他指出一条明路。   世事不公。星临在云灼心头作恶已久,每次都搅得天翻地覆之后,漂漂亮亮全身而退。   他还在笑,笑得眉眼弯弯,犬齿毫不遮掩的尖利,一个吻送人一道伤痕,要人长久回味。那些咬牙切齿的情意,求之不得的空落,全都是一个人受着,骨血与机械也曾鼓噪相贴,紧到不能再紧,可两颗心差之千里,不是距离的远近,而是有或无的差别。   他说着他的语言,却从不懂他的心。   酒意撺掇,怒气阵痛。恶人向他伸出手,欺骗性的善良眼睛,要他跟着他走。   星临看着云灼,内心只想为这突发状况搪塞一番,张皇失措下借口拙劣,不知道足不足够转移云灼注意力,他小心地紧张着,仔细看,悬在空中的手还在轻微颤抖。   云灼竟只是顺从地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半垂着头,一种被驯服般的温柔。   星临被他牵引着拥入怀中,温暖瞬间包裹,他只从云灼肩膀上露出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他分明气得要死啊,这是在……做什么?星临心里飞快想着,几次转动眼睛,视线却只能勉强够到云灼通红的耳朵。距离太近,看得模糊,像一团淡粉云雾。   感到云灼双臂在收紧,耳畔擦过一句轻声叹息,“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惹我。”   那句话低哑而温柔,星临却像听见了铁兽夹的锯齿猛然咬合的铿锵声音。   锋利锯齿咬合的时候应该痛得鲜血淋漓,可云灼咬住他唇时的力度却轻得如同在诱哄。   后脑被扣住,星临仰着头,云归花田的剧烈眩晕去而复返,他寻觅已久的疑惑再次降临。   是这种感觉。   脖颈滚动过一次吃力吞咽,星临呼吸不稳,却还去回吻,毫不犹豫地竭尽所学。   那一丝捉摸不透的异常到底在哪里?不是静止的东西,而像是在游走。挟着惊人的热度在肆意流动,顺着拥住他的手臂,攀上他的尾椎,一路电火花一般烧上后脑,又流连于唇舌间潮湿热气,最后躲进云灼的身体里。   鼻息交缠间,他听见云灼的声音很模糊,“你学得确实很好。”   一吻结束,他望入云灼的眼睛。他刚刚是在夸他吗?可为什么,他说着温柔的话语,冷意消逝之后的眼底,却是远远偏离秀致的戾气?   温水浇注成的眩晕里,星临忽地惊醒。   “怕什么?不是说喜欢我吗?”   云灼两指点在他湿意未褪的唇上,分明是个问句,手指却禁止他开口作答。   “不是爱我吗?”   沾着两人混杂唾液的指尖,摩挲力度越来越重。   他有些痛。   “星临,你爱我怎么可以去抱别人呢?”   质问得又暧昧又切齿,两指探入他的唇齿间,摸着他的一边犬齿,又压在他的舌面。脊骨在颤栗,他呼出一口溺水般的气息。   “就因为你不懂,就可以免除一切后果吗?”   酒精与愤怒蓄积已久,终于找到一个闸口,汹涌而出,摧毁两人之间虚假的相安无事。   云灼的垂望里,黑夜在成片地陷落,星临站在欲倾的夜空下,察觉事态的失控。   那手指方才还被他轻柔扣过,现在却深深侵入,玩弄得不留情。控诉般的力度,堵住他所有的巧舌如簧。   云灼像是在审视,“没有那么好的事,骗了人,就别想全身而退。”手指抽出时,津液湿着指骨,银丝一闪即断,“总要留下点东西。”   “可以,”星临半阖着眼,消减一半的视线里,有刺激出的泪意,“想留下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对你一向如此,不是吗?”   他眼里盈着一汪以假乱真的深情,坦诚地表演爱你,不能说他又在欺骗,可再往更深处捞取,是一片迷失了的茫然。   从冰窟中坠入冰窟更深处,云灼周身是阴冷的麻木,捂不热怀中躯体。   他笑了一声,“什么都可以吗。”   他呢喃着,像是说给自己。   云灼刻在基因里的易怒,时常会被催化成暴戾,全都蛰伏在他秀致面容之中,被锁进这具翩翩躯壳里,克制成性,从来只会在房间角落的明镜中,偶尔窥见自己阴沉的眉眼。   而此时,那面明镜早已倒地,奔腾过后的冷水在镜面上覆得一片安静,朱砂落于其上,重获鲜红生命,水中溶解得丝丝缕缕。   借着皎白月光一看,如同一汪殷红鲜血,悄声蔓延,触目惊心。   星临说什么都可以,所以他把他的心上人摁进了血里。   蝴蝶骨嶙峋,抵住冰凉镜面,仅有一层衣服相隔,却也被浸透,星临湿淋淋的,仰着头和云灼接吻,面上神情似痛非痛。   他的发带被云灼扯散了,长发散开,几缕湿发贴在他的侧颊与脖颈上,月色下皮肤白到透明,抬眼时脆弱得惊人。   炙热鼻息交换间,朱砂在激荡的水中稀释得飞快,白衣染上了几点几滴,红得怵目,黑衣浸湿,却寻不到一丝半缕的红色痕迹。   星临侧过头,闪躲着去汲取一口呼吸,几点鲜红趁机溅落在他面上。   几点溅在下颚,一滴落在唇角。   云灼钳住他的下巴,去尝星临唇边的那点朱砂。那是毒性物质,喉头滚动之间,吞咽的是心甘情愿。   朱砂若是入药,能为那些心烦与目晕的可怜人带去几分缓解。此刻的毒素,滚烫到绝无仅有,那些因患得患失的惊悸与隐秘的躁动,尽数被麻痹成沉溺。   朱砂若能入药,能养人精神,安人魂魄,可长期服用则毒入肺腑不可救。   作者有话说:   急!还没捡到琥珀。其实天亮的时候就会捡到琥珀,但这夜貌似会发生重要事情,以至于我头秃了还没天亮(*?????) 第84章 镜花   鲜红一点朱砂,交换起来,颜色被稀释到浅淡。   那毒素尝起来没有味道,辗转在人与机器之间,转眼就变成一抹发热的红,温度不断攀升,烫得燃烧起来。云归花田一吻,那时云灼的索取无度便已初见端倪,此刻他更是变本加厉。   星临仰着面,一呼一吸中如同在失重下坠,几乎要坠入那虚幻的镜中世界去。   他伸出手,抵住云灼的胸口,想要推拒出一线清醒空间。   湿淋淋的手落在左侧胸口,在霜白衣袍上烙出一枚殷红手印,像被掏过心而流出了鲜血。鲜血自心口汩汩淌出,蔓延镜面,又染透镜上人。   恍惚间,有限的心头血无限弥漫,从殷红被稀释成一种模糊的浅红色。   云灼半睁开眼,从星临纷乱的发间,看见镜中交缠的两个人,他一动,星临就被牵连,连带着水荡起来,镜中世界也跟着颤动。   眼花缭乱的眩晕,呕吐欲望也甜美。   那面镜子是栖鸿山庄制出的东西,坚硬难碎,比普通铜镜清楚。可云灼此刻却怕它碎裂。   不敢用力,不想醒来。镜花水月中仿佛一切都不真实,星临就在他怀中发抖,仍是什么都拥不住。   “你昨晚生气……是不是因为我提到了别人?”   星临在呼吸间隙中要他答疑解惑,抬眼时,睫毛弯翘的弧度也缠绵悱恻,一时也分不清,这人的眼底,和镜中的世界,哪个更浮光掠影一些。   云灼没有回答,“你吻我一次。”他冷静,而不容置喙,笃定地命令星临,要他将幻觉续接到另一高度。   星临点点头,乖顺地凑上去还一枚吻,对探入衣摆的手默许,人类的欲望,隔着皮肤拿捏他的金属肋骨,隐约痛楚,他听之任之。   他的人类,掌心温度灼烫,内里却像是陷入了悲哀。可星临越想要安慰,越是适得其反,“你若是不喜欢,我便不再做那样的事。”   云灼看着他,惊人的冷静,“怎么突然又开始许诺了。”   星临吻上他的眼睛,“你不要生气……别不高兴,我是爱你的。”   摩挲皮肉,丈量骨头,云灼手中,幻象的质感也是这样柔润,掌心顺着脊骨向上一路推移月光,最后覆在了那囚窗一般的黑色条形码上。   谎言说了一千遍能否成真?我又该怎样让你这些以假乱真的爱意成真?你天赋卓绝,学习能力无人能匹,疑难杂事在眼中剖解之后手到擒来,那你学得会爱吗?   云灼没有回答星临的问题,现在他自己的问题,也不想问出口。   早在某个时刻,他就已经不知不觉地放弃了自己。现在手指重新探入唇舌,重新流连犬齿尖处,指腹潮湿而阵阵刺痛。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平静而清醒。   “不爱也不要紧。”   星临轻轻吐出手指,“那…你想要什么?”   “……”   “你还是想要我爱你对不对?我可以啊,我能做到的。”   努力地想要给予,无机体的情意,在白釉般的表皮流转,找不到缝隙渗入内部。   唾液濡湿的手指翻越骨与血,在腿上留下指印,在机器迷失错乱时去寻到入口,冷感瓷器的缝隙。   任他为所欲为。星临吻着云灼,在他唇边捕捉机体无法解答的异常反应,一颗机械心脏跳动错乱着,开始询问自己。   ——SPE-1473,我问你,爱到底是什么东西?星临这个名字又是什么含义?   ——两行印刻在中枢芯片里的字符数据。   他答得不假思索。爱是人类的语言,是人类构建出的意义,对于机器来说只是一段编码程序,几行字符定义,云灼要他爱他,他便执行这一指令。   可这不是云灼想要的。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霎时攫住了他,他狼狈地从吻中脱开,看着云灼的眼睛。   云灼要的,我……真的能做到吗?   “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我可能还不爱你。”   星临捉住云灼的衣袖,几分急切,强烈地想要给他什么。   “但,但我不想失去你。”他笨拙地说着,不熟练的剖解自己,“我……我想触碰你。摒除所有不怀好意,我也想触碰你。”   异世界一直存在一阵奇妙微风,在星临大脑糟乱的几个时刻不期而至,吹得异常,绵密入骨,轻柔地将他的机械心室敲打到脱形。他从云灼唇齿间窃取的一半灵魂还未散逸,与那阵风一起作妖,两两交缠渗入他的强烈欲求里,搅得他的处理中枢一阵疼痛。   痛楚中,云灼将他重新拥入怀。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脑内,处理中枢传来的疼痛还在持续,愈演愈烈。星临蹙起眉来,察觉到哪里不太对。   “滋啦——”   突然,机体内部一阵尖锐的巨响,痛得像是将他的头颅穿刺。   眼前铺天盖地的红光闪烁,整个世界陷入时明时灭的警告中。   [警告!警告!处理中枢遭受程序攻击!]   [检测中……]   [检测完毕。该攻击程序代码未知,初步诊断为机体紊乱自组代码,为确保机体正常运转,将自动删除该代码。]   [正在删除中……]   星临的笨拙剖白听得来赤忱,云灼在镜花水月中捞到一块冰冷实体,那拙劣而未打磨的形状,像是一颗心。他万分惊喜,竭尽毕生克制,将星临轻柔拥入怀中。   颈窝的阴影里,是云灼的盲区。   他看不见星临阴影中迷失而空洞的表情,和一双眼中疯狂流转的幽蓝光芒。   星临视野里,已经不是此刻的真实世界,反而是无数个云灼,皲裂在面前,化作万千纸花碎片,飓风里纷纷扬扬布满天际,只围绕着他一人飞速旋转——沉静的眉眼,浅淡的刻痕,漫不经心的笑容,摇摆不定的杀意,喜吃甜食抵死不说的别扭,内里翻覆表面如常的愠怒……   痛苦在尖啸,系统一声嗡鸣。   [删除失败。]   星临眨了一下眼,嘴角翘起来。他又赢了。   [为保护数据资料不被该未知病毒损毁,机体将在五秒钟后强制停止运转。]   这突如其来的危机远远没有结束,他的笑容蓦地僵住。   [devtools::install_github("fabricate-hhh/loveinstall").……Power off failed!]   机体如同真的在被病毒侵染,语言系统自动切换,未知的扩展程序在运行安装。云灼的影像碎片与海量数据混杂在一起浮动。   下一秒,疼痛激荡得更加剧烈,有一个微型宇宙在他脑内反复爆炸,视觉与听觉同时出现问题,即将超出他的忍耐范围,他开始极其轻微地战栗起来。   [LO-OVE.LOVE.illegal.argument. OBJECT CREATION.]   [DEBUG SIMULATOR.……ExeCTioN! 新增附属组件即将自动激活。]   “??”疑惑巨浪冲刷,星临呼吸停滞着用尽毕生震惊。   不对。不对!   指尖探入时燎起莫名的火,烧得星临汗湿了脊背。   云灼觉察到怀中身体倏地僵硬,“怎么了?”他问道。   [组件激活成功。]   脑内自动播放提示声,伴随着悦耳动听的成功音效。   星临瞠目结舌,不敢回答云灼的问题。   视野再次闪烁红光,一次爱的启蒙,激起的机体异常竟然还没有结束。   [警告:检测到新增组件中存在异常数据。正在扫描该问题……]   [扫描完毕。该组件内部阈限数值异常。自动修正中……]   该组件内部的“阈限”是指哪一种感受阈限?星临禁不住地想。能被新增组件唤醒的,只有一个。   [阈限修正进度13%……]   [阈限修正进度50%……]   [阈限修正进度99%……]   [……………………]   [……………………]   距离成功一步之遥,机体内部猛地一片死寂。   [………!]   [程序无响应。]   [错误提示:快感阈限修正失败。]   [诊断原因:检测到机体内部的疼痛阈限处于异常状态,偏离标准水平100%,受制于运行中枢的疼痛阈值异常,与其联动的快感阈值无法调试至正常水平,请修正疼痛阈值后再做尝试。]   拜谢那该死的、异常的疼痛阈限,他的快感阈限也存在异常。   人类的脑区中,苦痛中枢与愉悦中枢紧紧相依,而快感是一种处于两者灰色地带之间的感受,得益于他极高的仿生程度,快感阈限联动受制。星临从前便知道仿生人这一项程序设定,只是他从来不需要考虑这个。   实验室内的调试与组件安装,少将要求的异常疼痛阈限,时刻能感受到,其险恶用心还没来及尽数浮出水面,隐藏组件的程序,没来得及激活,没来得及试用星临,便被割了喉。   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席卷。   星临知道自己出身即为人类的商品,是少将的物件,那位尊贵的上位者能虐杀他,支离破碎多少次死不足惜,星际探索漫长无聊,把仿生人当做成人玩具操上几次又怎么了。   星临恨着虚空中的死者,与此同时,一种粘稠的恐慌在吞噬他。   他本已经学习模仿得够好了,没人能戳穿他完美的假皮。他游刃有余地掩藏着自己的异类身份,将一切异常掩藏。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战栗的震颤,和愤怒一起燎原。陌生到悚然。   机体系统崩溃与重构全都只在一个瞬息。现实世界中,他只不过是在云灼怀中打了一个冷战。   星临记着云灼指骨白皙匀亭,此刻与新增组件交相呼应。   忍痛已经是家常便饭,可这阵刺激来得澎湃汹涌,陌生得蹿红了他的眼框,理性泫然欲泣。   “等等!”星临措手不及,紧急叫停。   折磨,连呼吸都平复不了,“云灼!停,停下!有地方不对劲。”   指节失聪般地恶劣蜷曲。星临瞬间落下泪来。   “云灼!立刻,立刻给我滚开!”星临从即将倒塌的理性世界抬起头,喟叹差点溢出,他咬紧牙关,“不然杀了你。”   星临翻脸速度快得令人发指。   燥热中他亮出尖牙,穷途末路的惊慌与凶狠,眼刀一勾,人为地将镜花水月的氛围悉数碎裂。 第85章 归物   星临说着要杀人,也哭得很真。   一句威胁话语,刺伤云灼的耳朵,他没有说话。   他身后就是那面盈满水的明镜,那些压抑的酒意在这幽静的夜里开始疯狂反刍,只觉这一瞬他们共同身处万千明镜碎片的围困中,瞬息间就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无以计数的锋利的、细碎的光芒几乎要解离出星临的精神本质。   云灼看着星临近在眼前。   他的美该是锋利的,一张杀意浓墨重彩的脸撞进眼里,犹如一把刀捅进心窝,搅得人鲜血淋漓心花怒放,赏心悦目的冲击。   他的指腹落在星临泛红的眼角,拭去一滴泪。   上一刻是假,下一句是真,星临总是阴晴不定,真假难辨,从锋利残忍到纯粹无邪,全都是他不可解的神秘,连真心也神出鬼没,一个不注意就被偷梁换柱。   手上不可控地用了几分力,把那眼角的红擦得深重。   云灼的视线垂在星临面上不动,眼睫投下一层云月暗笼的阴影,看不出半分情绪。却只看见星临猛地绷紧,一根沾血的弓弦将断,新鲜的泪又落下。   “我说停下。”   一句话从星临唇齿里挤出来,一半是呼吸,他竭尽自制,想要把尾音发得有重量。   忽然,一抹寒光乍现,云灼岿然不动,任那暗器贴着他脖颈擦过。   下一刻,一阵火辣辣的灼痛从颈侧传来。   黑影回旋飞快,星临接住流星镖的手还在轻微颤抖,满目不可置信,更多惊魂未定。   “为什么不躲……”   云灼颈侧一道红痕,皮肤表层割伤,几滴血珠沁出。   流星镖太锋利,云灼是星临不想杀死的人,尤其不想他再留下伤痕。慌乱之中控制着示威的力度,路线计算好的失准,是一侧头便可躲过的攻击。   可云灼只是垂首,鼻尖蹭着星临的颈侧,将割喉式的悸动几度深嗅。   “杀了我。”云灼喃喃道。   星临一惊,企图唤回眼前人,“云灼。”   “杀了我。”   “你疯了……”   星临喃喃着,流星镖仍自沾着云灼的几丝血,收在袖中深处,不肯再露分毫。   星临握着折磨他的手,要云灼放他走。力度对抗,时间缓慢黏连,星临抑不住呼吸,反手再送云灼一记推拒。   他要逃。   可云灼要束缚。要镜面的朱砂水染红星临,脱掉他的一人千面,把他理性的冷感底色揉碎,让他撑不住那些该死的游刃有余。   距离这样近,几次交手之时,杀意被恻隐包裹,两人都留着情,最后变成了一场调和风月的交锋。   星临因一记极具技巧性的擒拿败下阵来,被淡红的朱砂水浸得更透,手腕上被巨力牵引时他更无法反抗,那是解释不通的、赐予他生命的力量。   两道电光圈住腕际,澄黄光芒黯淡,强迫星临背过手去后又彼此吸附,他被困在云灼胸膛与臂弯的狭隙中,走投无路,两腕骨在背后相撞,电光束缚,再难分离。   “为什么……不杀我?”云灼再次压下来的时候白色光翳笼罩了星临,“为什么要杀我。”吻落下时温柔中压抑着暴戾。他故技重施般地指骨再叠,卷土重来时拨弄神经。   星临徒然地蜷缩腰身,将脸深深埋入云灼的颈窝,背脊弯成一轮嶙峋朔月,像俯首认罪。   什么叫做杀人?   在道德悬置的阴影中凌然而立,手持刀刃,收割性命时漂亮利落,血液飞溅时不屑一顾,一道锋利到扼喉的纤长身影。从来没有摇摆不定。   什么叫做杀人。   泪水浸湿眼角,一尾秀色秾艳,线条上挑着,勾勒出心魔的轮廓。做蛊得太过分,献祭一颗心,只为涂绘南柯一梦。人的外表完好无损,灵魂被杀了个彻底,兵不血刃。   这世间的美好有千万种,塞北烈日旷风,山涧黑白棋局,书页几行惊艳诗文,舌尖一棵糖渍樱桃。   而此刻,剔透锋利一把冰刃,融化在云灼的怀里。失控得淋漓,沾了一手,一直湿到了他腕际的蓝紫色血管处。又恨又惧又情动,哭泣着威胁,颤抖里求饶。云灼吻去怀中人的泪痕,几乎是着了迷。   平日里的那些笑与哭,冷酷与甜软,就算有真实成分,也是星临展示出来供人观赏的,永远自知,永远游刃有余。   可现在他被高热剖了个透,那些他自己都还没参透的真情,就这样开始在体表流动,朱砂溅上小半张脸,汗湿的颈氤氲一段光,被欺负得太狠,汗与泪坠进镜中,激起一圈生动鲜艳的波纹。   感知为锉刀,将理智疯狂磨损。云灼在星临哭泣的眼睛里,目睹整个理性世界陷落。这一刻太鲜活太动人,他被打湿时,好像一个能被拥住的凡人。这样的触手可及,诱发一刻的疯。   云灼常常越愤怒越漠然,此刻越渴望越耐心。暧昧的赐礼撕开一道缝隙,在体内惊声尖啸。   而星临透过泪水,却只望到一张冷静到面目模糊的脸,白衣妥帖地穿着,一派如常模样,狼狈与凌乱全是他的。   太冷静了……这种时候,云灼怎么会这么冷静。   理性金属与感性动物完全倒置。人类克制,机器失控。   全新组件急速运转,崭新的异常阈值效果惊人,痛楚虽然没有完全被覆盖,但在这个短暂的时刻,疼痛在翻转,另类感知占据绝对上风。最后的下场,痛意与快感混淆至登峰造极。星临闭着眼睛,被反复煎煮。   “云灼……放过我。”   一句话被另类感知切割成碎片,感觉叫嚣,像在溺水,空气完全不够用。世界只剩一片白光,刺得他双眼皆盲。他的崩溃显而易见。   “抱抱我。”被迫坦诚着,肩胛骨抵住镜面,抵住一直以来的不屑与傲慢。从未觉得一面镜子可以这样幽深而寒冷,星临半撑起自己的身体,迷茫地贴近云灼。瞳孔深处,一片幽蓝被冲得涣散。   都是精准的造物。一个精确到毫厘,一个克制成惯性,今夜撞在一起,却将引以为傲的理智作为燃料,机器被烧到崩溃,人冷静自持地疯。   “星临,你一开始接近我时,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什么是沉沦。人类从来矛盾,失去落脚点的善良与崇高,冲动为恶后又自我审判,流言和血液中迷失,却遇见纯粹的人,无杂质的邪性,巧笑里藏一个危险分子。明知是陷阱,却只想失重时拥紧眼前人。   “在你身边,和你在一起。”   什么是恻忍。机器生来冰冷,从头到脚毫无瑕疵,艺术品恰如其分。趟过滚烫的恶意,人命是尘埃粒子,割喉时刀柄拿得极稳,欣赏得了鲜红奔涌的伤口,却看不顺眼一道浅淡的伤痕。   “永远。”   什么是爱。   清醒中仅有的沉沦,残忍里只对你恻忍。   像在不断坠落,耳畔始终有呼啸的风。不对,是断断续续的抽噎。失控时有人哭得太凶,有人忙于被迷魂,云灼从一片混乱中牵出几丝仅存的清明,全都抹在星临剧烈起伏的胸口。   他由着星临有气无力地将前额抵在自己肩头,伸手覆在后颈印记上轻轻摩挲,顾念而垂怜。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云灼的气息烫到耳廓,星临不可自抑地颤,“我教你,好不好?”   这世间有更丰富炽烈的爱恨,想不想尝一尝。   身后双手上的电光束缚倏地消失。   星临的不断央求终于生效,他搂上云灼的脖颈,感知汪洋里的一根浮木,他抽了抽鼻子。   与云灼同塌而眠的要求今夜如愿得偿。   星临抱着云灼一只手臂,佯装陷入深眠,他的眼睫还漉湿着,脸上余热未褪,对今夜的云灼也心有余悸,机体内的编码被打得散乱,随机组合出的一系列陌生反应还没有平复。   要抚平这惊心动魄的一晚,他要充电到天明,才能补偿这次的代价惨重。   可惜这次的如愿得偿没有持续多久。   他小心地待机着,察觉云灼始终未眠,心惊胆战中,夜仍深重,便觉云灼轻轻转身换了个姿势,向他侧躺。   一道视线落在他装睡的面上。   星临一瞬间如芒在背,机器人不该有的躯体僵硬感霎时浮现,呼吸要规律,睫毛不能颤,他第一次装睡装得战战兢兢。   可云灼还在盯着他。   时间如同凝滞成滚烫的蜡油,有温度在凝视中隐隐浮动,良久,他只觉唇上一阵温热,一触即走,轻柔,像是不愿惊醒梦中人,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一枚吻。   随即他抱着的手臂被轻轻抽离,同样缓慢而小心。   身侧一空,云灼带走了温度。   木门吱呀轻合,轻微的脚步声渐远,星临唰地睁开双眼。   为什么?云灼为什么走了?   一阵心空的张慌隐隐萦绕,星临猛地坐起,翻身下榻,悄无声息地追到廊中,躲在雕花木柱后,看见庭院中,云灼打着盈盈一盏昏黄灯笼,走向日沉阁大门。   夜雾深重,他推开大门,不知要去往哪里。   星临一路地跟,远远地缀在云灼身后,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在墨蓝夜色中一直循那昏黄一点,便能指明他要去的方向。   最终,那昏黄一点融入了万千点烛光中。   灯火通明里,星临驻足,在成片的如火红枫里抬起头——他站在枫里红山的山脚,抬眼便能看到山顶那棵参天红枫。   昨夜他还与云灼来过这里,不知今夜又为什么要再来。   他寻了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枫树藏匿,蹲在树上,找了个绝佳视角,看着云灼在这片枫林里四处走,始终低着头,视线钉在地上,好像是在寻找什么。   “为什么不跟我说是什么东西,然后让我找呢?找东西我在行啊。”星临越看心里越疑惑。   云灼被星临扯着手臂入睡时,并没有来得及再沐浴更衣,他身上现在还是那套染着淡红朱砂的白衣,或许已经半干,被红枫映照,反而显得相得益彰。   像一朵渐染红霞的云。星临默默比拟着,看那朵云在枫林里四处飘,远远近近,不断寻找,视野以内,他能读到云灼的情绪指标,也不知道为什么,云灼独自找着找着东西就又在生气。   这一找,近乎磨到了天亮。   星临看着天边一道破晓残光,好在机器人不会困倦,只是云灼显然有些疲惫,已经生不起气,各项生理指标已经降到了低唤醒水平。星临想着云灼昨夜近乎一夜没睡,醒来便饮酒到深夜,今夜又几乎是熬到天亮,人类躯体经不起他这样折腾。   在星临以为云灼就要放弃时,他看见他跃进了一处灌木丛。   俯身捡拾的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迅疾,半夜寻觅的疲倦困意像是在一瞬间一扫而光,所以他转身离开枫林的时候,竟也身法迅捷。   星临早就蹲到大脑麻痹,目睹那道白衣背影飞速掠走,几个呼吸间寻之不见,他才惊觉云灼已经在返回日沉阁。   他必须比云灼更快回到阁中,在那张床榻上装出一副熟睡模样。   星临的近路,通常是在房檐上。   他一路疾风猎猎,踏碎了五片无辜瓦片,一脚踩烂了一个正在屋顶晒着的大地瓜,鞋底的黏腻感直到翻进卧房还没消失。   那镜子还倒在地上,镜面朱砂水蒸发,凝结成缕缕粉末纹路,床榻上还空无一人。星临呼出一口气。   躺上床榻,阖眼,他又成了熟睡的人。云灼不会比他慢多少,他计算着时间,安静数着分秒。   然后,从破晓时分等到天光大亮,云灼也没回来。   这段等待时间,已经够云灼往返两趟枫里红山,星临蓦地开始担忧,会不会有人在路边捡到一大只陷入沉睡的日沉阁主。   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捡上一捡的时候,轻微的脚步声从走廊中传来。   “吱呀——”   卧房木门被缓缓推开,从门口到床榻边的脚步,放得极尽轻缓,身影笼罩眼前,星临的阖眼世界又暗几分,衣物摩擦声传来,有温热指尖围着脖颈绕出一个空气圈套,几度蹭过皮肤,他控制着自己不做任何反应。   终于,云灼又在星临身侧躺了下来,两人都奔波半夜,此刻却如同无事发生的一夜安眠一般。   长夜已尽,朝阳的暖意顺着窗棂洒满房间,星临悄悄睁开一只眼,看见云灼阖眼的面容,和他霜白衣襟上,一枚细小的荆棘刺。   云灼大概真的累了,倒头即是沉睡。   星临在自己的脖颈上摸了一把,捉到一根细绳,牵引着扯出来,落进掌心——   一颗半透明的澄黄琥珀,在曦光里熠熠生辉,一朵深蓝桔梗花,在其中绽开肆意,拥有自己的微型天地。   作者有话说:   云灼无语:冲动是魔鬼。 第86章 落子   或许是琥珀折射出的澄黄光芒令星临始料未及,也或许是因为他刚刚历经了一个波折的长夜,而在琥珀落入掌心的这一刻,一颗桔梗琥珀给了太多光芒,他竟感到目眩。   突然就有了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的奇怪念头。   桔梗琥珀像是如他所愿的产物,松脂浇花,生命凝止,时间凝止。四季如火的枫里红山,超乎寻常的参天红枫,这个世界的常规被烈虹歪折,以至于这样异常的桔梗花也变得合理起来。   “这就是你另一个心愿吗?”他在心中无声地问,“又要我安康,又寻到云归覆灭真相,这样不会有些贪心吗?”   咫尺之近,云灼铺在他身边,像张负载过重的纸,在睡梦中沉默。不知何时,眉头又开始轻皱,星临将桔梗琥珀放回衣服里,伸手揽过云灼的肩,深感这个人类已经归他罩着了,充电的同时又想驱走他的旧日梦魇。   星临睁着眼看日上三竿,以数云灼心跳为乐,最终被一阵敲门声打断计数。   那阵敲门声音不大,敲两下便顿一顿,带着些微的小心与试探。   星临在不惊动云灼的情况下翻身下榻,开门时见到天冬苍白的面容与僵在半空中的右手。   星临走动间向来无声无息,她宿醉之下反应比平日迟缓,门打开时她怔了片刻,轻轻揉了揉眼,面前是预期之外的另一张脸。   她先是后退半步,迷惑地将两边房门细看,在确认自己没走错的同时,昨晚大堂醉酒时的悚然一幕又猛地闯入她的脑海,她的视线略过星临的肩头,无意窥见卧房中的一片狼藉,浴桶倾倒,明镜躺地。   神色僵住的一刻与星临对上视线。   天冬的宿醉头痛霎时消失大半,她一惊,心道:“这是怎么回事?”   星临轻轻一歪头,像是读懂了天冬心中的疑惑,好心替她解答道:“没怎么回事,云灼昨晚疯了,我和他一起睡的。”他单刀直入时面色也如常,陈述事实时不顾他人感受。   天冬知道云灼不可能疯了,但不知道自己现在该作何反应,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字:“……好。”   “他很累,还没有醒。”星临继续道。   “……我知道了。”天冬道。   对话陡然陷入沉默,门内门外两人相对而立,天冬在温暖的晨光里尴尬得神志恍惚,抬眼却看到星临一脸认真,在等她下文。   她只得硬着头皮胡乱开口,“昨晚大家都喝多了,你休息得还好吗?”   “还可以,我不累。”星临不假思索。   “那就好,那就好,哈哈,”天冬强自笑两声,至于为什么星临不累云灼累的问题她暂时不愿深想,一阵窒息中,求生欲终于把救命稻草般的正题从一片糟乱的脑袋里捞了出来,“那个……陆城主刚才派人来问了,说是他们已经整装待发,不知我们何时能准备好?”   “准备?要去哪里?”星临道。   “去栖鸿。”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浅眠者太容易被惊动。   星临回过头,看见云灼已经自床榻之上起身,面上也分不清是起床气还是什么气,总之不像个好说话的模样。   他想起几日前初回都城时,与云灼提及过去往栖鸿山庄的意愿,但没想到今日便要离开都城。   星临诧异云灼的安排之迅速,“这么快?”   “不快,要去帮砾城追捕逃犯,已经耽搁好几日了。”云灼半阖着眼睛,显然还有些困倦。   天冬终于摆脱尴尬,开始端详着云灼的神情。   星临却沉浸入另一担忧中,“此次要和叶述安同行?”   云灼道:“自然。”   星临想也不想:“我拒绝。”   云灼道:“我们炸毁了收容司。”   星临道:“是我炸的。”   云灼道:“知道就好,所以要以追捕逃犯来补偿砾城。”   “那赔真金白银不就好了?我不愿与叶述安同行。”星临坚持道。   “……”云灼一阵失语,完全阖上眼睛,像是陷入没有聒噪的梦境中去。   天冬弱弱问道:“你要赔真金白银?”   星临道:“多接几个悬赏委托赚赚能行吗?多少钱?”   天冬道:“咳咳,五千两黄金。”   星临道:“我随时准备出发。”   栖鸿山庄距离寻沧旧都不远,若是今日晨间出发,两日后便可踏着夕阳余晖到达栖鸿地界之内,只可惜星临的妥协话语尾音未落,便远远传来几声隐约的闷雷声。   星临越过天冬的乌黑发顶望向天际,一片乌灰雨云滚滚向旧都上空袭来,豆大的雨点直直坠下,砸落在朱红栏杆上时四溅开来,紧接着一声雷炸响在日沉阁上空,闪电将日沉阁的庭院耀得一片苍白——盛夏暴雨将至。   雨滴下砸迅疾,琉璃瓦与之相击,雨声在天冬背后逐渐声势浩大起来。   倾盆大雨浇洗整座寻沧旧都时,将陆愈希与叶述安整装待发的马队也淋回了屋内,云灼与星临在日沉阁的屋檐下等雨停,天冬落荒而逃找到流萤,边帮婆婆梳头边在脑内不断反刍那一刻的尴尬。   那时,谁也没料到,这场耽搁栖鸿山庄之行的暴雨,竟两日未停。   格外反常的天气,星临在第二日夜时倚栏听雨,想着郊外马道会被冲刷得一片泥泞,去往栖鸿的路上必然滑腻难行。   “想什么呢?该你了。”云灼提醒那走神的人。   星临转回视线,烛火映托眼前人,云灼垂眸,指间夹着枚白子点叩棋盘,清脆的嗒嗒声在卧房内响着,“专心。”   “不下了,我下不过你,没意思。”星临将手中棋子一扔,丢入云灼的白子棋罐中,格格不入的黑。   星际时代的科技水平,人类已经没有办法在围棋上赢过人工智能,星临陪着云灼,在急急雨声中下了两日的棋,他想哄得云灼开心,可以作史上最弱AI棋手,云灼无论如何都没法输给他。   “别一直下棋了。”星临越下越觉得差异与隔阂,索性伸手把棋局搅乱。   云灼看那黑白混乱,眉头轻跳一下,却格外有耐心,“那你想做什么?”   “云阁主身手好厉害,”星临道,“我一点功夫都不会,不太公平。”   云灼初听此言,以为星临是惦记于前一夜交锋的落败,后一细想,星临与那斗篷人交过手,而那斗篷人也武功高超,恐怕星临在他那里吃过亏所以才会至其成功逃脱。   于是他便开口道:“我教你。”   星临装模作样地弯腰致谢,衣服内的桔梗琥珀随重力暂离胸口,他迅速直起身来,让那东西落回心口。异世界,不知何方势力盘根错杂,也不知哪里风俗新奇有趣,可一直都有人愿意说与他听,雨幕朦胧了的万家灯火里,他也有一片可以遮雨的屋顶。   “那我以后该称你做什么?先生?师父?还是仍叫公子?”星临笑道。   “就叫我名字。”云灼将棋局上的黑白子分明,收入棋罐,“灼是透彻,寓意一生得以清醒。”   “那云灼你活得清醒吗?”星临支着下颚问。   云灼手指微顿,“兴许吧。”   雨下不停,从深夜到黎明,才将将止息。   星临在第三日的清晨得以踏出屋檐阴影,被雨云遮蔽许久的阳光再次抵达大地时,格外灿烂,他倚靠朱红漆柱,又弹起,衣料一阵潮湿。   雨后翻新的泥土气息里,他迎着光向天际望去——   一道七色虹挂在空中,绚烂异常,赏心悦目至极。   庭院里,天冬正将木桶丢进井中,见星临眺望状,便道:“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大家很怕这个的。”   “我来打吧。”星临走过去拽住井绳,他记得天冬曾经对他讲述过的,那些关于五年前烈虹的事迹与传说,“吸食水汽的怪物,上天降灾示以惩戒之意,大凶之兆。”   “你记性真的很好,我当时与你讲的,近乎一字不差。”天冬有些惊喜道。   “不是近乎,是真的一字不差。”   机器人从不消减的记忆,所有发生过的旧事都纤毫毕现。   星临正将井绳收束,轱辘旋转,麻绳上缕缕水渍暗色,他像察觉到什么不对,面色忽地凝重起来。   “怎么了?”天冬察觉到他的神色。   星临一脚踩着井边,手握上木桶横杆,一把将那桶水从井中提出来,邦地一声放在地上,随即将手摊开在天冬面前——   ——只见那白皙手掌沾了井水,水的颜色却是非同寻常的湛蓝,水渗入掌心纹路,蔓延着下淌,路至指尖尽头,便无助地坠落在木桶中。   天冬愕然不已,低头一看,只见那木桶中一片诡异浅蓝,阵阵涟漪,泛着莹莹的不祥之色。   “井水……变蓝了?”天冬喃喃。   星临甩甩手,若有所思,他抬头又望了眼天际的那弯虹,星际时代的彩虹拥有美好寓意,而在这里,那弧状的七色光,勾动的却是太过绚烂生动的死亡记忆与灾祸恐惧。   “雨停了,我们是不是该去栖鸿了?”星临将手上余留的水迹抹在衣摆,湛蓝颜色转瞬被黑色吞噬,“我想这次我们必须得带上婆婆。” 第87章 杀种   “可栖鸿山庄与残沙城敌对,也恨及偃术,而偃人的义肢正是典型偃术,带她去恐怕多有不便,易遭敌视也易受攻击。”天冬斟酌道。   “那也必须带着她,”星临非常坚持,“只有我们在她身边,才能确保她的安全。”   天冬疑惑道:“你为何……这般坚持?”   “都城的井是地下水连通,恐怕不止日沉阁的井水变蓝。”星临道。   “是我疏忽。”天冬想通关节,突然懂得了星临的意思,心被震惊悬停,“希望事态不要严重至那般。”   “以防万一。”星临道。   “可水为什么突然变为蓝色……”她伸手入木桶,双手兜住一捧水,淅淅沥沥地挨近鼻端嗅了嗅,“没有味道。”   没有味道。与往常的井水一般,只是颜色改变,成为了另一种湛蓝的纯净。   星临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摩挲着。   究竟是什么让井水变了颜色?   井水就在星临的指尖。取样时信息上载着,物质分子结构在星临视野中飞速构建,虚拟架构每延展一寸,他的眉头便紧皱几分。   信息分析的结果太过熟悉。   他近段时间,将与这结果几乎完全相同的信息揣摩了不知多少次,已经烂熟于心。   更不用提他还切实触摸过两次。   一次在云灼的故乡,猖獗生长到漫山遍野地摇曳。   一次在叶述安的锦囊,被拙劣针脚包裹得细致妥帖。   盛开的霜晶花朵,坚硬的霜晶花种,以及……染蓝井水的霜晶花汁。   可霜晶花不是白色的吗?   星临伸出手指,轻点在虚空中根本不存在的一段投影上,那是一处决定花朵颜色的基因序列,只差了这一段序列,这井中的物质便与他之前取得的霜晶信息完全契合。   天冬望着星临的动作不明所以,她的眼中,那手指不过是在触摸空气,却见星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表情霎时间空白到近乎恐怖,再听到他开口说话时,语气如同人偶似的死板。   “天冬姑娘,你见过霜晶花吗?”   晨光倾泻,天冬却一阵寒冷,她回头四处看看,见一片白色衣角正沿着楼梯逐渐显现,才定下心来,“见过。”她转回头道。   “蓝茄花呢?”星临问道。   “也见过。”天冬道。   “霜晶和蓝茄……是不是长得很像?”星临道。   天冬顿了顿,“除了颜色之外。”   星临在周身凌冽的千万条信息里捞到云灼的脚步声,他一寸一寸转过头,望着云灼未醒的眼。   云灼敏锐察觉到星临此刻的不寻常,“蓝茄和霜晶的样子如同双生,只能凭颜色与生长地界来区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如果蓝茄花变成白色,你还分得清它和霜晶吗?”星临缓缓道。   云灼一怔。   雨水残留琉璃瓦,顺着瓦檐缝隙蓄积,忽地下滑,砸在庭院的青石砖上,四溅着粉身碎骨。   沉默中,星临眨了一下眼,“我想要蓝茄花。拿到手里。”   天冬道:“蓝茄花离土半日即死,且只能在砾城生长,除非到那砾城去,不然看不到活的蓝茄花。”   “那蓝茄花汁,之前扶木采买的蓝茄花汁,还有吗?”星临道。   再次推开扶木的工作间时恍如隔世,浮尘在光中静谧飞舞,星临在锉刀与砂纸的堆叠中,找到了装有蓝茄花汁的瓷罐。   浓郁的深蓝蜷缩在瓷白罐底,星临让那颜色把自己的指尖染了个透——   熟悉的信息流动,复制一样的分子模型,就连分析结果出来的时间长短都相同到毫秒。看了太多遍,重复到星临想要呕吐。   蓝茄,蓝茄,都是蓝茄。   罐子里和井水里是完全一样的东西,是正常的蓝茄花汁。叶述安锦囊里的,确实是代表砾城祈福寓意的蓝茄花种,云归谷里现在猖獗生长的,与正常蓝茄只是一段基因序列不同而已。   他在灰尘浮尸中逐渐被冻僵,这个被烈虹侵染的世界的画面一帧帧从眼前翻过:四季鲜艳的红枫,小到异常的桔梗——   和颜色突变的蓝茄。   白色的蓝茄。   “我怎么会想不到……”星临如梦初醒,“我根本没有接触过真正的霜晶花。”   五年前,云灼破除万难终返回云归谷,目之所及,族人亲友尸骨腐烂,花草药田尽数枯萎,偌大故乡了无生息,云归人因染病覆灭,可诸多花草是为何衰败死亡?   五年后,云灼带他重踏云归谷,漫山遍野已被白花席卷,反扑一般的疯狂生长,猖獗到连砖石夹缝里都要探出一朵霜白。   星临的视线穿过浮尘落在门边,云灼正站在那里与天冬交谈,影子在石阶上落得曲折。   他走过去,在两人身边站定,在云灼的目光中犹疑。   我该怎样告诉你?云归谷那满山遍野的摇曳白花,根本不是霜晶花,那些象征着崇高信念的霜白,烙刻在族徽上的绽开,早就与花草药田一起,与云归众人一起,暴死在五年前。   云归的光辉曾经,从各种意义上绝迹。   云归谷地形封闭,每一人进出皆由谷口迷阵严格控制,几粒变异了的白色蓝茄花种落地,具备凌驾于谷中所有植物的繁衍力与生命力,肆无忌惮夺取养分,强逼全谷草木与云归众人共赴死亡。   而他与云灼现在所踏的云归谷,漫山彻地白色伥鬼,俯拾皆是冒牌玩意。   这种现象,在现世人的眼中无知无觉,后来便会化成后世基础教育中一个人人皆知的概念:生物入侵。   至于砾城独有的蓝茄花,变异之后又怎会从砾城千里迢迢地落入云归谷里?   星临思索着,那枚装满变异蓝茄花种的、针脚拙劣的酱色锦囊,又摇摇晃晃浮现在眼前。   如果一个人,身染烈虹,随身携带变异花种,踏入昔日云归谷,足不足够将全谷族人与花草置于死地?   星临看着云灼静待的神情,将意识流动诉之于口,“云灼,叶述安他……”   “云灼!”   一道清朗声音忽地传来。   三人同时转头望去,只见叶述安刚踏入日沉阁大门,挺拔如同一段雨后新竹,门外是已经稳妥停好的马车队伍,他走过来,笑着说道:“这雨总算是停了停,你们准备妥当了吗?若是还没好,我便让他们再等等。”   “早在三日前便准备好了。”云灼道。   “叶公子早,”天冬行一礼,转身向着楼梯走去,“那我现在就去叫流萤与婆婆。”   “天冬姑娘慢些,不必着急。”叶述安道。   天冬应了一声,转眼便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星临的话被叶述安的突然到来打断,寥寥几句的招呼与客气也让他倏地清醒。   他缺少证据。   缺少能让云灼理解的证据,能让这个世界的人认同的证据。   他可以凭借高精科技,穿透所有物质表象去探询信息,但坏就坏在只他能做到。信息分析是虚无,物质分子也费解。他可以坐在日沉阁井边沾湿了手,便堪透远方的云归花田存在蹊跷,但怎么对古人解释清楚?   难道要凭云灼对他的心意去讨得一份盲目信任吗?那是他以前惯用的伎俩,现在已经被心摒弃。   他不能坐在井边摸了一手湛蓝的水,只窥见往事的冰山一角,便告诉云灼,他的好友很有可能就是云归覆灭的罪魁祸首。   如同在解一道答案已知却复杂到匪夷所思的证明题。   所有迹象都指向叶述安,他与云归谷覆灭脱不了干系。可从表面到谜底的推导关系断裂,中间尚且模糊不清的线索,是星临涉及甚少的爱恨因果。   “星临。”叶述安对星临打招呼,清煦温雅一如既往,“你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星临自然地就着苦恼表情叹一口气,“日沉阁没饭吃,饿得面有菜色,叶公子车上有早点吗?”   “……?”云灼转头看星临,心里想着卧房里今早刚清出来的三个酥饼盘子。   叶述安点头,“自然是备着了。”   似有所觉无声控诉,星临抬脸冲云灼笑。   不想进马车与叶述安相对而坐,星临翻身上马时动作流畅,手握住缰绳时,嘴里叼着一个温的牛肉包,心中仍若有所思。   他物理信息满溢,社会信息匮乏,这样看来,此次与叶述安同行倒并不完全是件坏事,反而使他有更多的机会去探查这个人。   只不过,留给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星临的目光穿过日沉大门的门框,落回庭院中,一束苍冷晨光笼罩着那口沉默的石井。   烈虹变异增强使囚犯逃出,是有目共睹的突发事实,盛夏暴雨过后的彩虹,是再普通不过的自然现象,而这变蓝的井水,却是人为。   星临深谙巧诈之道,最令人信服的谎言,往往不能全是编造,真中掺假假掺真,方能迷人眼。   一种踩在神经上的紧张感压迫着他,他几乎已经嗅到危机蛰伏的味道。   那枫里红山的寺庙香火近日尤其鼎盛,“未知”永远是人类最幽深的恐惧,急于寻求一个解释,这超出了认知的疫病,终有一日会被扭曲成比真相加倍可怕的东西。   一早晨的放晴只是乌云暂时休憩,马蹄阵阵,出了寻沧旧都的城门便直往西去。城郊的路果然如星临料想的那样泥泞,更不用提过了正午,便又细雨连绵起来。   绵绵而微小凉意,星临分得一顶遮雨的斗笠。   他扶着斗笠边缘,停马回望都城,看见日沉阁在朦胧雨幕中影影绰绰,缥缈得如同一截烟灰色的影。 第88章 蜚语   出发的第三日傍晚,乌云反复无常,再次暴雨如注,此时距栖鸿山庄不过半日路途,但恶劣天气毫无节制,风雨交加里寸步难行,一行人终是妥协,意欲在前方小镇略做停留以避雨。   众人正闷头赶路,镇口就在不远处。   马蹄踏碎薄薄一片水洼,星临牵着缰绳在雨幕里悠悠缓行。   他的肤色被雨水泡得苍白,目光已偏离前路,低垂着,落在泥泞中,看无数被雨水击打的水洼,泥水面皆泛着一层浅淡的蓝,丝丝缕缕深蓝蜿蜒着汇集此处,源头来自大路一侧的树林之中。   星临落在人后,速度越来越缓,最后倏地调转马头,完全脱离队伍,穿梭雨幕,入了树林中。   雨打叶声,转瞬间在耳畔嘈杂起来。   他顺着那曲折的蓝,深入林中,蓝血痕迹终结于一片草皮翻覆的新地,暴雨冲刷得平整,这片地的蓝深得惊人,泥中一只蜷缩的手已经半截出土,手指泡得发胀变软,如同令人作呕的变质鱼肚。   星临勒马停住,垂眸看着那只手,雨从睫毛滴落时,光也在眼底沉寂。   他翻身下马,毫不忌讳地握住那只肿胀的手,用着力气猛地一拉,就将土中埋的余下部分一同提了出来——   ——肿胀发白的手连着同样肿胀的手臂,乌黑发丝连泥带土,脖颈弯折的是死者特有的柔软弧度。   暴雨浇洗中露出一张泡发面孔,惊恐双目凝住生命最后一刻。   星临视线向下,见胸口心脏处已经被搅烂出偌大一个蓝色血洞,一柄断剑深入稀烂血肉,裤腿破烂着露出木制小腿。   如同拔萝卜一般,他从暴雨中拔出一具偃人尸体。这尸体埋得浅,而且新鲜,毙命于昨晚的十七岁少年。   他死后栖身之处并不孤独,星临看着那片被翻开的土,数不清那里蜷缩了多少只手,粗糙的、年轻的、苍老的、木制的,入土前便已死而舒展的,未死时却挣扎而想要破土而出的。   雨忽地缓了,风也止息,星临将被他提出土的少年放平回地面,蹲在他一侧不发一言。   一线凉雨直直落入偃人少年大张的眼睛里,马在旁边甩着被打湿的尾。   星临的眼睛也大张着,一眨不眨,视线就落在涣散的瞳孔里,跟着一同涣散,风停住时,他也在此刻静止如同一团雨中雕塑。   头顶的雨突然消失,半圈浅淡阴影笼着星临。   星临抬头望去,看见云灼倾伞在他上方,与人一样白的伞面,挡住自天幕泻下的凉意彻骨。   白衣身后有一抹青色袍角闪过,叶述安在两人身后停马,缰绳拴上漉湿树干。   星临见了另一人走过来,悻悻转回头,看着那尸体,漠然道:“真是愚蠢。”   他早就隐约料到会发展至此,但亲眼目睹时还是忍不住怒气上涌。   “这已经是一路上见到的第五处了。”云灼的声音在雨声中仍清晰。   归功于五年前一场未知疫病席卷大地,病情之恐怖,死状之凄惨,那场精彩纷呈的巨大灾难从未被遗忘。世人找不到发病源头,寻不到合理解释,就连医治方法也毫无头绪。幸存者颤抖而恐惧,将之归为上天降灾,千万次祈福与祭祀,只为上苍垂怜自己余生平安。   可寻沧旧都一场大火,拥有烈虹能力的虹使力量大变,连续恶劣暴雨,灿烂彩虹挂天边,明晃晃。   茶楼酒肆,街角巷陌,人人对烈虹二字讳莫如深,从来就鲜少有人穿蓝用蓝,现在更是避如蛇蝎,嘴上只字不敢提,但心头都有相同的一句话不断盘桓:烈虹是不是又要回来了?   有人说盛夏暴雨再正常不过,何苦自己吓自己;有人说同为染过烈虹的人,虹使变了,偃人也会变;有人说上天又动怒了,烈虹马上又会惩罚世人。   还有人很是通晓事理,从无数道错杂声音中挑了一条以示肯定,说偃人蓝血除了会使自身很快衰亡以外,现在也使自身疫病复苏,开始传染烈虹,听说自己老家田里已经因此死了两位邻居。   星临第一次在茶摊听到这说法时把碗摔了,那是位鬓发花白的老者在煞有其事,在天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星临提起那老者的衣领,问道:“现在有人染上烈虹死了?在哪个地方?”   那时,老者被他的眼神吓得不轻,说话时打着磕巴,“我,我不知道啊,我……我也是听说啊……”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烈虹会在偃人身上复苏的?”星临再问。   “我……我也是听说。”老者再答。   耄耋老人何其受敬,毛头小子这般不成体统。   星临提着老者声声质问的行为着实让茶摊上许多人看不惯,几道愤愤不平的声音在他耳边出现。   “能不能放下老人家,我听得正认真呢。”   “你欺负老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寻沧旧都整座城的井水都变蓝了你没听说啊?自己无知,倒来这找场子来了!”   “旧都井水变蓝,这就是上天给我们的征兆启示吧,要我说,偃人这种东西就该死在五年前,这样逆天改命活到现在,必然违逆天意。”   “我有个表兄,就住在都城里,他说已经有人被自家养的偃人给害啦,前两天刚下的葬。”   “那寻沧旧都现在是不是不敢去了……”   恐慌蔓延得比疫病广泛,谣言奔跑得比马匹迅疾。   本就惴惴不安而夜不能寐,恐惧一触即活,死亡阴影像是在挣扎着在这片大地上复苏。   偃人本就神智有损,连为自己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世人便首先用言语为他们封棺下葬。   星临意欲为偃人辩驳,却在一片骂声中离开茶摊。   当天下午,就在下一个镇子的镇口看见烟熏缭绕半边天,人肉焦灼的恶臭与木头焚烧的噼啪声中,有无数双大睁的眼在惊恐,痴傻微笑被高温扭曲着化为灰烬。   一路前往栖鸿山庄,阴雨反复,焚烧与掩埋相互交替,这已经是第五处偃人尸体堆积地。   阴天,傍晚时夕阳藏匿,只有越来越浓重的灰色天幕,低垂的雨云几乎压进了林中。   雨滴在霜白伞面迸溅,又跳跃到地上,与泥水同流合污。   星临伸手入雨幕,为偃人少年阖上双眼。   活着的时候半分尊严也不给,最后又被恐惧和愚蠢致死,星临颇为感慨:“原来大家也可以杀人杀得这么心安理得。”   云灼捏紧伞柄,“当然心安理得,在多数人眼里,偃人已经不算是人,是他们专属的物件,所以不算杀人。”   “那你信吗?偃人能传染烈虹。”星临站起身来,将自己妥善缩进云灼伞下。   “无稽之谈。”云灼眼角压着点不虞,“谣言源头有人刻意为之。”   “巧了,我也这么觉得,”星临忽地转头,“叶公子,你对此怎么看呢?”   他像是掐着点似的,专等那青衣人走到身侧,将他与云灼的话听了个全,才倏然转过头看着叶述安,擒着抹似是而非的笑。   叶述安看了过来,若有所觉。   此时,远远听见林外有呼喊声,仔细辨认之下是在唤云灼的名字。   星临于嘈杂雨声中侧耳,听出了那人的声线,“云灼,陆城主在叫你。”   “许是驿站的安置事宜。”说着,云灼将伞柄递与。   星临不接,“我不需……”   云灼不管他的推拒,将伞柄准确卡入他的虎口,“拿着。一会儿雨又要大了。”   说完便利落转身,投入绵密雨幕,杂草擦过衣摆,上马循着那陆愈希的声音离去。   星临看那白色身影很快被洇湿,他借着伞柄残留温度,捱着愈发浓重下压的夜幕,侧目看向身边。   只剩他和叶述安。   夜雨浇洗偃人尸堆,两柄伞下须臾静默。   叶述安面色如常,“我们也是时候该回去了,这里着实也没什么好探察的。”   “叶公子还没回答我问题。”星临笑,“你觉得这天下偃人都该死吗?”   最后一线天光也坠入林中,夜雨淅淅沥沥地击打伞面,徒增恼人声响却不间断。   “你方才好像问的不是这个。”叶述安温声道。   “我现在想问这个。”星临坚持。   叶述安极致耐心,“不该。只是现下这般情形,世人屠杀偃人是无法阻拦的事。大家对烈虹过于惊惧,就算平日里对自家偃人有再深的情义,也消弭得差不多了。”   他叹出一口气,叹得万般无奈,“人得自己先活了,才能顾及他人的生死。”   星临指尖抵上尸体心口的断剑剑柄,认真听叶述安说完,他恍然点点头,“叶公子本身也不觉得偃人低贱该死,对吗?”   叶述安状似无意地垂下一只手,落于身侧佩剑旁,“自然。”   “那就奇怪了。”星临疑惑极了。   他握实断剑剑柄,另一只手将伞斜撑,对叶述安倏忽一笑,“那你为何不肯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夜色中,一瞬剑光雪亮。   叶述安身侧佩剑尚未出鞘,天旋地转之后便只觉寒意渗衣,他再睁眼时,看见自己的伞在泥地里滴溜溜转过半周。   他也摔在泥泞中,与青伞共同患难。   这一刻,叶述安不禁深觉星临出手总是快如迅雷,能与之媲美的,只有他自己的翻脸速度。   被星临摁进泥里,叶述安竟也半点不恼,雨丝落于面,他看着眼前的少年。   “为何要动手?你怎么了?”叶述安问道。   星临像与他话家常,“没什么大事,就是讨厌你。”   本该插在尸体心口的断剑,拥有粘着湛蓝血肉的残缺侧刃,此刻与叶述安脖颈动脉不过一根发丝的距离。   星临定定看着他,刃光比夜雨刺骨。 第89章 夜雨   叶述安锦衣玉食久了,幼年记忆里蓄积的泥水早已干涸,此刻泥浆里浸着,剑锋冰冷地抵着,恍惚间,幼时的一个雨天又莫名重现,他被一只流浪黑狗咬到在地,摔进泥里。   分不清那时的犬齿和这时的剑锋,到底哪个更要命。   叶述安心平气和地,用剑柄抵住颈边侧刃,轻微地铿锵一声。   “言行全由自己好恶来定,你可真是……”他停顿一下,寻到个合适的词,“小孩子心性。不由分说便出手打人,未免太不讲道理。”   星临握着剑柄的手纹丝不动,“收手吧,叶述安。”   “现在分明是你在动手,又何来让我收手?”叶述安道。   “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星临敛起了笑模样,“叶公子比我清楚,未知是世人最大恐惧,代表一切皆有可能,人们都急于寻求解释,一个谣言恰巧可以解释恐惧。”   叶述安静静看着星临。   “所以叶公子可知如何制造一个谣言?让世人深信不疑的那种。”星临道。   叶述安伸手遮遮迎面而来的细雨,“想要指教我,何不回到驿站喝着热茶指教?这样泡在坭坑里对谈,着实不太好看。”   他话音刚落,便觉剑刃以不容置疑的力度挨紧皮肤,雨水凉意冰冻血液。   星临笑容可掬,“不是小孩子心性吗?要是叶公子再顾左右而言他,我听不到想要的解释,一时冲动,肆意妄为——杀了你也说不定。”   星临此前被雨水浸得苍白透明,此刻霜白伞面与浓黑夜林做底色,映得他更是森然,空气中的寒凉湿意,正在无孔不入地渗透。   “那你想听我解释什么?”叶述安像是逆来顺受成惯性,清俊眉眼低垂。   “要让全城的井水变蓝并非易事,需要大量的蓝茄花汁,以都城为源头的谣言散播更是需要人力,我想知道,除了砾城,谁还能有这么大的手笔?”星临道。   星临想着蓝茄花汁专供于偃人义肢的零件所用,是砾城特产货物,此番谣言一出,偃人数量急剧减少,叶述安这般自绝财路的行径,本就不合常理。   但恰恰因为不合常理,作为利益剧烈受损的一方,反而在传言中洗脱了嫌疑。   无色无味的湛蓝井水,契合每个人夜半噩梦中的后续。连日暴雨却无水可用,地下暗流奔涌着将不详送往各处。   “说不定,真如人们所说,是上天降灾的预兆。”叶述安被威胁着,却从善如流,“你怎么能断言那就是蓝茄花汁呢。”   星临闻言,面色登时沉郁起来。   他忍上片刻,才开口道:“叶公子这么聪明,不会轻信谣言,倒是很会制造传播一些模糊不清的怪谈来引起恐慌。烈虹异状为真,彩虹天象为真,井水变蓝却是假,真假相掺,将偃人化为妖魔,你和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灭了天下偃人,一条活路也不给他们留?这么多人的性命,在你眼里都如同草芥吗?”   说着,星临还是隐隐恼怒起来。   见他这反应,叶述安眉一挑,语重心长道:“听起来像是确有其事,意思是井水变蓝的异象是我人为,偃人谣言由我四起,证据呢?你不会空口无凭,全凭猜测,就想定我的罪吧?你虽始终来路不明,但我也真心照顾你,你又为何突然对我敌意甚重?”   “哦,是真心照顾我,”星临笑着,“还是真心想杀我?”   叶述安的衣袍早就被泥水浸了透,面上的温柔笑容也像是经年累月浸出来的,耐心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听到这么不客气的话,也只是象征性的微微一诧。   他视线不经意偏离,看星临的惨白手指扣在乌木伞柄,彼此精巧着,相映出一股子怵目。   “别装了。”   叶述安看到那手指骤然收紧。   “叶述安,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星临阴恻恻道。   叶述安感受到星临的剑锋推移他的剑鞘,无法抗拒的力气,就那么缓缓切入了皮肤。   刺痛乍起,见血时嗅得到腥,叶述安只是平淡道:“你敢杀我吗?”   “不敢。”星临笑嘻嘻地倏然收回断剑。   行凶现场中断,星临一脸坦然,“确实不敢,也根本不想。”   “我活着你确实心烦,但我若是死了,云灼托于你的事,你又从何处下手呢?”叶述安道。   星临的笑转冷,“叶公子知道的真不少。”   自一开始,星临便只是打算诈一诈叶述安,这人现下是他去往谜底的方向标,若是真在此刻把这柄断剑割入这段脖颈,那他堪称两眼一黑,既杀了云灼的挚友,又变相将云归覆灭的真相掩埋。   叶述安摸着颈侧,“杀我对你来说有什么价值?”   “哈哈,杀陆愈希对你有价值吗?”星临道。   叶述安动作微顿,眼里情绪模糊不清。   新鲜伤口总是敏感异常,轻一触便是一阵刺痛。   他开口雷打不动的温和,甚至带了点循循善诱的意思,“成事者要运筹帷幄,从长计议,星临,你就这么按捺不住,不怕打草惊蛇吗?”   “只想请叶公子收手。”星临道。   叶述安的视线半垂在扣住伞柄的手指,无奈地摇头,“世道真是变了,轮到星临你来告诉我要珍视人命了。”   “怎么?云灼终于教会你生命可贵了?还是这偃人流的血让你倍感亲切?”   听到最后一句,星临心中猛然一惊,顿时思绪一乱,无数画面在脑内开始疯狂自检,只为解答一个疑惑——   ——他的血液颜色与偃人相同,叶述安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爆破收容司当晚?偃人黑市击杀人质那天?还是索性就是在最开始的食人洞穴?叶述安都知道了,那云灼是不是也早就察觉了?   万千思绪划过,长剑出鞘挑选恰好的时机,反客为主只能在这瞬息之间。   利刃凌然攻来,斩断雨幕。   星临立刻后退,却因方才一时的心绪混乱,晚了一瞬,他迅疾躲开了一剑斜刺的攻击,却被凌厉剑风带到——   ——旋身落地时,手指关节处传来一阵犀利刺痛。   他手中的伞柄被剑风斩断,白伞飘然,落进泥里仰面翻着。   星临皱眉,将受伤的手背到身后去。   失去白伞,他又开始淋雨了。   叶述安一剑刺出之后便不再攻击,站在原地。   他将长剑横在眼前,看剑刃上的湛蓝血液剔透到刺目,被雨水冲淡,很快便落到地面,蜿蜒着汇入到偃人尸堆中去。   同样的蓝,像是寻到归处。   叶述安下手把持着分寸,只为划得一抹蓝,因此星临现在手指痛意盖不过心底恶寒。   星临:“你知我是蓝血,还制造偃人谣言?”   指骨刺痛,星临看着那抹蓝从叶述安的剑上流逝,就在这一刻,他之前所有以假乱真的威胁,骤然化作真实的杀意。   “不对,我说错了,是你知道我是蓝血,才制造偃人谣言。”星临将断剑一掷,刺入地中,“这才是真正的因果关系,对吗?”   叶述安甩掉剑上水珠,归剑入鞘,“星临,你想成为神吗?”   从此以后世人皆敬你畏你,将你奉若不可解释的神秘,在恐惧的巨大积威下,全都仰视你,尽数回避你……没人相信你。   他在夜雨肃杀中讲得春风化雨,温雅气质不被污脏衣袍磨损分毫。   星临在石井水中摸得一手蓝茄花汁时,便知叶述安来者不善,谁知这四起的流言竟真是为他量身打造,看准的就是——   “你能自证吗?”   谣言击杀怪物的第一步。   将未知真相扒皮抽骨后重塑,缠入虚假的厄运颜色,以世人恐慌为基底,再以道听途说为筋骨,捏造出一个谣言的雏形。   谣言四起时,需受信服者二三,耄耋老人甚好,近在身边可亲,德高望重可敬,传闻似是而非,缓解恐慌而来源模糊,煞有其事却无处求证。   捏准的是怪物离群索居,性情古怪,与众不同而无法自证清白。   纵使嗅觉敏锐,察觉危险逐渐四伏,也不会逃走,因为它早已被一条隐形而柔软的链子拴住。   星临听着叶述安的声音,在这一瞬间杀意滔天,流星镖半滑出袖,力道蛰伏,却强行刹住,“何必这样大费周章,这么害怕真相暴露,直接杀了我不好吗?”   叶述安道:“云灼他在乎你,我已经不能再杀你了。”   星临若是击杀叶述安,则无法实现云灼的心愿,叶述安虽不知云灼另一隐秘心愿,但他足够了解云灼,他不能击杀挚友心之所向。   两人本早已拔剑相抵,敌意蛰伏之时却发现彼此交锋之间被一片霜白颜色阻隔,使得他们自愿调转兵刃,走了更曲折的路。   叶述安看着星临,和颜悦色:“你今天把我踩进泥里,明天我将你捧成神明,让世人敬你畏你,将以德报怨做到最巅峰,你看如何?”   星临漠然将流星镖推回袖中,“我再说一遍。收手吧,不然,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哥替你死一死。”   叶述安曾领略那些过分精巧的天真烂漫,亦或恰如其分的慌张不安,但褪去取悦人类的底色,星临露出的本质,常常残忍得惊人。   叶述安终于沉了笑,“该收手的是你。星临,你懂什么?是,你确实了不得,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痕迹,然而人心幽微,你也能看得透吗?”   星临负手站在雨中,自苍穹倾洒而下的凉意遍染他的单薄肩头,黑衣湿透贴出骨骼血肉的走向,如同一击即毁的易碎品。   “有些事就该永远烂在过去。你却傲慢自负至此,一知半解就敢刨根问底,为实现一时的冲动就头也不回地往前凑,你自己看得清前路吗?你就不怕牵起脉络,结果发现像这具偃人尸体一样,一丝泡白的颜色,拽起来发现连血带肉一片模糊?”   “你既不愿杀我,而我又比你懂太多人心复杂,你恐怕赢不过我,趁早收手为好。”   叶述安一身雨水沉重,他缓慢解开树干上的缰绳,跨上马时还侧目看着星临头顶的发旋。   “不然这样下去,最后只会害人害己,那时你会后悔的。”   星临神色倦恹地看他一眼,“叶公子可真能说啊。”   叶述安离开时,马蹄溅起一连串泥浆,墨蓝与黄褐搅混着泼进草丛中,浑浊的斑斓匿在夜色中。   夜雨深林里只剩星临一人静立。   他看着青色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面无表情地走出几步,忽地一脚,将那泥里的青伞踹飞出去。   镇前驿站。   房间小而陈设简陋,云灼剪断分岔的烛心,以维持明亮的烛光,此时,听见屋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于院中急停。   随后敲门声响起。   开门时雨声嘈杂,马就那么被随意在雨中淋着,星临站在门前,垂头丧气得像是被暴雨淋蔫了的狗尾巴草,茸茸的毛都萎了。   “你怎么了?浑身湿透,不是给你伞了吗?”云灼凝眉道。   星临抬起头来,“叶述安打我。”   “……”云灼知道,若是星临和叶述安真打起来,星临决计吃不了亏,叶述安此刻肯定形貌更狼狈。   虽是一记恶人先告状,但气红的双眼被雨淋湿,看起来倒也委屈得很唬人。   实际上星临内心也确实颓丧,一场夜雨林中对峙,他第一次有了束手束脚、无处施展的无力感,他顺从地被云灼捞入怀中,沾水的侧脸挨着云灼的肩。   “冷吗?”云灼问。   “不冷。”星临答。   云灼:“就这么讨厌他吗?”   星临:“不讨厌,叶公子其实是个好人。”   云灼:“说实话。”   星临:“叶公子真是个好人。”   第二次重复的时候是像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星临被塞进浴桶,像模像样地沐浴完出来后,整个人身上的暴雨凉意尽除,然而人热气腾腾了,还是蔫头耷脑。   云灼衣装齐整地坐在窗边,正翻着一本不知从哪找出来的诗集打发时间,烛焰的光芒有着温暖的色泽,跳跃在他低垂的眉眼,映得他轮廓柔和。   窗外野风撕掠,一盏灯下,一人自成一天地。   星临本就在不断反刍夜林中叶述安的那番话,现在又目睹这一幕,说没有片刻动摇,是假的。   如果可以,他太想要和云灼一起一直走在追寻真相的路上,而永远不到达真相。   那是未知的谜底,星临本无所畏惧,此刻却开始担忧起来。   “你自回来便一直心事重重,现在又傻站了半天,”云灼翻过一页,没抬头,“究竟是怎么了?”   “饿了。”星临想也不想。   云灼推过一个青花瓷碟到桌子边缘,星临一看,里面是桃子蜜饯,还剩半盘。   “你吃剩的?”星临捏起一颗,话音刚落,察觉云灼情绪起伏,“别生气啊,我不嫌弃的。”   “给你留的。”云灼手中诗集又被翻过一页,力度不小。   随即他觉得唇上一凉,浓郁桃香又萦绕鼻尖。   星临捏了颗蜜饯抵在云灼唇边,他手指上的伤口已经修复如初,“别生气,我还有事想问你,一颗蜜饯一个问题,可以吗?”   机器人借花献佛来实践奖励机制,云灼张口吞进蜜饯时在指尖也刻意留下齿痕,星临反射性缩手显得很是没面子。   “要问什么。”云灼好整以暇道。   星临手指半拢,将叶述安的话语复述,“如果……我现在看不清前路,还要贸然向前走吗?”   “看不清前路就要裹足不前了吗?”云灼心觉不对,这种话不像是星临会问的,“想做到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做不到的,那便至死方休。这不是你说的吗?”   为何现在开始犹疑不定了?   星临盯着云灼眼下那道浅淡的印痕,“可若是一丝脉络牵起一片血肉模糊,最后的结果,是你不想要的呢?”   “不走走看怎么知道是否想要。”云灼将诗集合上,“况且有你的前路,再糟还能糟到哪里去。”   灯下倏地陷入静默,对话停顿得诡异。   片刻,云灼抬眼看,见星临正一只手撑着额头,脸掩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见他的肩头在轻微颤动。   他起身一步绕过桌子,扣住星临的手腕拉开,见一张脸憋得有些红。   “……你笑什么?”云灼捏紧星临。   星临强自压着笑意的样子十分欠揍,“我也不知道,就是忍不住想笑……可能是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着,他彻底笑弯了眼。   云灼道:“不准笑。”   “哈哈哈哈,遵命。”星临忽然正色,“不准笑,那准我吻你吗?”   云灼扣住星临的手一僵。   这人忽然问得好认真,无机质的精巧感占据上风,星临满心满眼只一人时,总浮现出一种独特的虔诚。   不知道为什么,反复咀嚼云灼那句话时,星临就是开心得想笑,开心得想要吻云灼,想再看一次云灼情绪叠加后的沉溺模样。   叶述安或许说得没错,他连爱恨都参不透,遑论复杂人心,可这世上又有几人参得透爱恨与人心呢?   他目标明确,摒除困惑,要的只是实现云灼的心愿。   烛火烧破夜幕的一个角落,吻如愿以偿落下时,蔓延到了耳根,星临还是边笑边缩着躲来躲去。   终是忍无可忍,一场夜雨以星临被捶了满头包为结束。 第90章 重雪   栖鸿山庄位于严寒之地,寻沧旧都的连日暴雨在这里转换成暴雪。   漫天雪白鹅毛砸脸,砸得一众猎人缩在山脚下的一个洞穴,三五成堆地闲聊扯皮。   这洞穴内里宽阔,倚墙而放的皆是酒坛,中间燃一堆柴火,一只现杀的羊羔正烤炙着,肉香四溢,外头寒冷与这洞中无关,是专供猎人歇脚的酒家。   洞口本挂着一面黄色酒旗,被风撕扯进了雪里半埋着。   一位猎鹿人捡起酒旗,满身风雪地进了洞,随手拍在了桌上,“老板,你这招牌都刮下来了,也不出去捡捡。”   老板闻言招呼了过来,“这大雪封山,我这生意倒是红火起来,就我一人这不忙不过来嘛,谢客官随手,这杯酒我请。”   “诶,那感情好,再给来二两羊肉和一坛烧酒,今儿实在是太冷了。”   “好嘞!”   最近的人堆里真聊得热火朝天,那人扭头就挤了进去,“老张老张,你们说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不能上山猎鹿没钱赚呗,又他妈得穷上好一阵子!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回去跟着我爹打铁。”   猎鹿人汗颜,“这种丧气话甭说了,有没有啥好玩的?”   众人纷纷道:“庄主的继任仪式在今儿下午举行,我得去凑凑热闹,听说砾城的陆城主也会参加。”   “继任?谁继任?大公子还是二公子?”   “有差别吗?反正咱们也分不清。”   “你们还敢去凑热闹,没听说吗?寻沧旧都又闹妖了,先是收容司爆炸又是井水变蓝的,一群杀人犯都跑到咱们栖鸿来啦,那群虹使可是作恶多端,你们也不怕凑着凑着热闹把命给凑没了。”   “大哥说得对,不光是那群杀人犯,说不定烈虹真的要卷土重来呢,听说寻沧旧都已经被偃人搞得串了窝了!上天已经开始降罚了,偃人的蓝血本就不详,现在更是一沾就完蛋了,现在人群里不止有杀人犯,还有这种会传播烈虹的蓝血妖邪呢。都是上天要惩罚这一团糟烂的世间啊。”说话者双手合十。   近日里关于偃人传染烈虹的言论甚嚣尘上,更有甚者将其直接辱骂为蓝血妖邪。   但有不信的,一人嗤之以鼻,“上哪听来的!我以前就看你整天神神叨叨,原来是真的脑子不好使。啧啧,瞧你怂得那样,管他杀人犯还是那什么蓝血妖邪,来一个我杀一个!”   猎鹿人知道这人外强中干,讽道:“你遇到哪个都是刀还没拔就凉透了。这几日已经有好几个人莫名其妙地就死了,仔细一查都不是咱们栖鸿的人,都是收容司的逃犯。”   有人反应过来,“……日沉阁干的?”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三日前刚来的栖鸿,尸体就莫名其妙地开始出现了。”   这时,老板端着羊肉与烧酒走近,边上菜边压低声音说道:“嘿!别说收容司的事了,没看见角落里那俩人吗?生面孔,阴沉沉的,只喝酒不出声,坐那儿半天了!”   众人蓦地静了,都半遮半掩地朝着角落里打量,那里坐着两个人,一身衣装皆厚重破旧,棉絮几处外露还有些不合身,面目掩在火光阴影里晦暗不明,沉默得不引人注意。   众人本吆二喝三的,忽而噤若寒蝉,倒显得不同寻常,那两人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缓缓转过脸来。   视线交接的一刹那,阴鸷的目光让猎鹿人脊背一寒,他猛地转回头,欲盖弥彰地举杯,“喝酒喝酒!”   “喝酒!”   猎鹿人握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他脑海里还残留画面,那破旧棉絮里分明夹杂着冻结了的血迹。这两人身上的衣物这样不合身,恐怕是杀人越货掠夺来的。   角落里,两人身侧弯刀悄然出鞘。   洞中蓦地陷入死寂,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隐隐地,洞口传来一阵声音,吱嘎吱嘎,踩雪而来,艰难缓慢。片刻后,一个单薄颤抖的身影出现在洞口。   “店家……我可以……可以进去避避雪吗?”   老板望去,只见洞口那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可怜见的,赫然是冰天雪地里无处可归的叫花子,已经冻得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扶着洞口石头,已经几欲倒下。   “快快,进来进来,”老板招手,“坐到火堆旁边来。”   乞丐的膝盖大概也被冻得不轻,走近火堆时只能一步一步地挪,短短十几步路,他走得僵直而缓慢,木偶人似的惹人发笑。   “来,喝点酒暖暖。”老板递过去一杯烧酒。   乞丐在火堆旁弯着腿蜷缩成一团,接过时连连道谢,酒杯捧在手中,却一口不喝,反而朝着烤羊脸也不转。   老板隐隐觉得,那蓬乱头发下的一双眼在死死盯着那滋滋冒油的羊肉。   果然,下一刻,听见那乞丐颤巍巍问道:“老板,我可以吃一口吗?”   “死叫花子,让你进来有酒喝已经不错了,还想吃肉!”老板啐一口,抬手指指角落,那里的石碓上有一把匕首,“刀在那,自己割吧!”   老板虽然手指着匕首,但眼睛仍若有似无地往角落里那两人身上瞟,一个突然闯入的乞丐并没有打破危险暗伏的氛围,猎人们噤声喝酒,角落中的异乡人刀未归鞘,火光映照中刀刃闪着血光。   一触即发的危机。   洞中所有人都在无声暗涌中僵持着,只有那个乞丐无所觉,还在往角落靠近,为着一块烤羊肉,要去拿石碓上的匕首,不知自己一条贱命已经危在旦夕。   角落里那两人看那乞丐慢慢靠近,路过桌旁时,其中一人突然伸出条腿来——   那乞丐本就腿脚不利索,仅有的一点反应力被贪吃欲望覆盖,腿骨与脚腕相撞,他立刻就向地面扑去。   众人眼看那可怜的叫花子就要被绊倒在地,作恶者鼻孔里喷出一阵轻蔑的气,含蓄地笑了几声。   可预期中的摔地闷响没有响起,那乞丐慌乱中揪住了那人的衣领,猛然前倾的姿势被减缓一半速度,乞丐一伸手,恰好将那石碓上的匕首一把捞过。   那人衣领被忽然勒紧,心觉不对,立刻将刀全然出鞘,刚要去拔,只觉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一个声音在耳畔亲昵响起,“抓到你了。”   乞丐已然在将倾之势中借力转到他身后,新鲜到手的匕首利落划过喉咙。   喉管被齐整切开,惨叫声被那只手堵回了嘴里,迸射出的血液瞬间热了对面人的脸。   看得清同伴破开的皮肤肌理,惊恐的眼球凸出到眼角几欲裂开。   乞丐的嘴角勾着,匕首还在毫不留情往深里摁。   猎鹿人惊得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喃喃道:“我靠……快跑,快跑……”   不用他说,一刹间,众人骇然起身,砰地桌椅翻倒,酒杯落地溅起酒香。   对面人更是万分骇然,看着同伴在抽搐中死去,乞丐衣袖遮掩下的手,此刻握着匕首刀柄,风雪中本该被冻得青紫才合乎常理,此刻却诡异地莹白如玉,他立刻在一片猩红中拔刀就向那乞丐批头砍去。   乞丐侧身轻巧躲过,一把年轻嗓音颇为不耐烦,“别急啊,马上就到你。”   对面人在乞丐抬头的间隙里看清了蓬乱发下的模糊轮廓,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是你……是你!!!”   那乞丐将乱发一把捋上去,人畜无害一张笑脸,“是我!开心吗?!”   对面人转身就发足狂奔。   “大哥你可别跑了,就剩你一个,我就能交差了。”星临撑着桌面翻过。   对面人跑得更快了,拼命地迈动双腿,却没往洞口方向,反而是临近石壁时,冲着墙就一头撞去,星临伸手捞住一片衣角,“嘶啦——”一声衣料撕开,对面人竟直接消失在石壁之中。   星临在石壁前握着一片衣角呆了两秒,转头和一帮瞠目结舌的猎人面面相觑,干笑两声,道:“真拿奇怪的虹使没办法,是吧?”   他手里还拿着那把割喉的匕首,耸肩时,猩红鲜血滴落在地。   有人如梦初醒,“愣着干嘛!杀人啦!!快跑啊!”   霎时间没人顾得上外头正风雪交加,都手脚慌乱地往外跑。   星临在一片混乱中解释,“这,真对不住,我欠钱还债罢了。”   不愧为猎人,身强体壮地在暴雪中也跑得飞快,一阵纷乱黑影伴着叫嚷声消失在洞口雪幕中。   “外面雪还很大,他们会迷路吗?”星临摆出担忧模样,看向洞中最后一个活人。   店老板瑟瑟发抖缩在桌子下,看那还热的尸体发着愣,闻言转过来脸一脸呆滞,根本没听见星临说什么。   星临见没人搭理他,挑挑眉,拎起一只坛子以酒洗刀,片下一片烤羊肉放嘴里嚼了嚼。   “难吃啊老板。”   那店老板看他皱眉就一阵惊慌,尤其衣领上的血还热,“对不起对不起,下一次我做得好吃一点……”   星临从尸体怀中摸出钱袋,认真点点头,“是得做得好吃点,这烤得也太老太柴了,怎么好意思拿出来卖钱呢。”   “是是是……”   慷他人之慨将钱袋精准掷到店老板怀中,星临便转身离开了山洞。机器人吃东西一向记得付钱,十分遵守人类社会的规则。   洞外依然是冷风砭骨,晴光映雪反而异常刺眼。   这是星临到达栖鸿山庄的第三天。   共有三十四名收容司逃犯入了栖鸿山庄的主城,刚才被他割喉的是第三十三位。   其实抓捕收容司逃犯对于星临来说易如反掌,因为他们自身流动的特异元素在视野中简直显眼到不行,人群中一片明黄色的身影循着过去,只要手腕上没有栖鸿的鸿雁刺青,便可以就地格杀。   三日里他与流萤一起,共解决完毕三十二位,只是最后这两位较为特殊,这两人的烈虹并不具有攻击性,反而适合逃遁和隐藏。   这三日里,星临已经放弃去用他现有的科学知识去解读烈虹能力,比如说这位穿墙者已经从他手上逃遁三次,这次他特地将两人逼入洞穴,可这样厚的山石,还能穿梭过去,毫无道理可循。只差这一位能穿墙的天纵奇才,收容司逃犯的任务就完满高效地结束,可就差这一位。   又让他跑了。星临叹出一口气,上马一头扎进风雪,顺着陡峭小路向着山下而去。   日沉阁选在了主城中央的一座石塔之上落脚,一家建造奇特的客栈,便于视野开阔俯瞰整座城,栖鸿山庄的主城名为落寒,冰天雪地中皆是石质建筑,放眼望去一片冰冷灰调,房屋内部却是温暖融融。   星临踩着石质阶梯步步向上,于石塔顶层顿足,一开门暖意扑面,见天冬和流萤正忙里忙外端着些吃食,婆婆在桌旁摆弄花瓶里的一枝红梅。   他今日一早便出了门,也不知这是在忙些什么。   天冬抱着一坛酒,见星临踏进了门,便问道:“你这么快便回来了?最后两个人捉到了吗?”   “穿墙那个又跑了,还寻着机会再捉他一回。”星临回道,走到桌旁拿一枚点心填嘴,腮帮子鼓鼓囊囊道:“这么丰盛,这是要做什么?”   天冬将酒置于桌上,“今日是云灼的生辰,虽然在栖鸿,但也打算给他简单庆祝一下。”   星临一愣,“今天云灼生辰?”   天冬道:“是啊,他说是去找陆城主有事,估摸着快回来了。”   星临一口咽下点心,“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流萤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懒懒道:“提前告诉你……你难道会准备生辰礼吗?还是帮着准备庆祝?”   星临道:“都不会。”   “那提前与你说有什么用?”天冬奇道。   “我就可以晚些回来,躲过这一劫。”星临道,倒退着复踏刚刚走过的路,到了门边,才笑着道:“我再出去找找最后那位仁兄,吃饭不用等我了回见。”   天冬、流萤和婆婆三人不约而同看向门口,星临心中一凛,下一刻,脚下后退的脚步撞上身后的人。   身后人迅疾后撤半步,以防再次被星临跺上一脚。   星临脖颈零件像是干涩难转,他扭过脸,对背后那张昳丽面容勉强掬了个笑,“生日快乐。”   “什么?”云灼垂眼,有些疑惑地看他,“大中午的,你急匆匆地赶着去哪里?”   “星临好像不太愿意为你庆祝生辰,急匆匆地赶着逃呢。”流萤在屋内慢悠悠道。   星临惊了,“谢谢你,流萤姑娘。”   天冬道:“公子既然回来了,就快些过来坐吧,下午不是还有继任仪式要一同前去吗?”   云灼比星临还要后知后觉今日是自己的生辰,看一桌丰盛佳肴后以酒谢几人。陆愈希与叶述安也随后便到,石塔顶部的房间霎时间十分热闹。   星临换了衣装入席时,有意无意看了叶述安一眼,叶述安回望的时候也不动声色,视线一触即分,寒凉敌意各自暗暗吞下,两人谁都没有将背后的反目翻到明面上来。   星临此前抗拒为云灼庆祝生辰,原因无非就三个,一是酒是真的难喝,二是他其实丝毫体会不到庆生这种事的意义,人类寿命短暂,每一次碰杯无非是庆祝自己离死亡更近一步,三是——   “星临,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几杯黄汤下肚,果然,有人问出了这样的话语,天冬真切的目光让星临深觉受之不起。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结尾加了1k+情节 第91章 归处   屋外大雪纷纷扬扬,屋内火炉温得满室酒香,几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了星临面上。   因着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问题,星临却沉默了许久。   天冬期待地看着他,“你以前也从不曾提起过,说一说嘛,这样我们也可以每年为你庆祝生辰了。”   星临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惯常的欺骗已经到了嘴边,可迎着天冬期冀的目光,话语却滞涩得很莫名。   流萤抿着酒,也在认真望他,眉间花钿如一朵赤红的火烤炙着星临的视网膜。   那偃人婆婆本就邻近他坐着,见他不言,伸手在星临放在膝头的手上拍了两下。   星临低头看,那只手的触感已经苍老,带着干燥的温暖,心智受损的偃人,却仍以长辈的慈爱要他安心。   陆愈希坐在对面,笑着抱不平,“星临入日沉阁的时间也不短了,你们怎么现在还连他的生辰都不知道?”   天冬道:“陆城主有所不知,星临他很是神秘的,我现在连他究竟什么年龄都不清楚。”   星临现在究竟什么年龄?   再过十三天一小时五十四分三十六秒,就出厂满一整年。   出厂日期可以作为生日,星际时代的星历与这个古代世界的时历也无法相通。   一句谎话对星临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此刻满室的暖意与期待目光,让他喉咙处的机械零件卡了壳。   膝头,婆婆的手还在覆着,口齿笨拙,咬字不清地对星临说:“生辰……很重要,每年……能回家就得回家过。”   “我回不了家。”星临犹疑道。   婆婆闻言,有些赌气,“这里就是。”   星临眸光一动,看着那张皱纹遍布的脸,这偃人婆婆自一开始见面,就痴傻地轻信他这一张伪善的脸。   那胡编乱造的话语更是不可控地吞了回去,前所未有地,星临突然开始不自在起来。   “我……”他下意识转头看身侧的云灼。   云灼像是勘透了他内里的不知所措,“你若是不愿透露,就按照以往一样,编一个。”   云灼想了想,搁了筷,又道:“当然,我也很想知道,告诉我你的生辰,算是我向你索取的今日贺礼。”   寻求意义是孤独物种的本能,今日是云灼的生辰,他在二十二岁的伊始,向偶遇的星临讨要一个特殊意义。   星临心里战战兢兢,按着自己外表设计回答年龄,生日已经不由自主地被心选定,“今年十七,生辰……恰好是三个月之前的今日。”   “三个月之前?”天冬略一回忆,“不就是荷月节那天吗?”   荷月节的万千火树银花中,流离的路途变得模糊,每一盏灯火都能寻到归处,祈福树下漫不经心的一行诗阕,SPE-1437自此以后有了真正的姓名。   星临饮尽一杯酒,完美的欲盖弥彰里,竟品出几丝醇香,“就是荷月节那天。”他道。   云灼斟酒不语,眼角笼着莫测的笑意。   “那今年已经过了,”天冬深感遗憾,“没关系,明年一定为你好好庆祝一次。”   “这倒不必了。”星临忙放下酒杯,摆手推拒。   真心对他来说是多么陌生而不熟练的领域,对着云灼一人已经相形见绌,更何况被温暖包围。   “不行。”天冬道。   “我不……”星临道。   天冬坚持道:“这是日沉阁传统。”   云灼与流萤一齐点头。   “……”星临捏爆一个金桔,喷了斜对面叶述安一身。   叶述安始终沉默得很妥帖,他看了星临一眼,对衣襟上的飞来横祸一阵无语。   星临毫不愧疚地冲叶述安笑,一下挑眉里几分泄愤的快乐。   叶述安眼角一跳,“……”   天冬看那四溅的橘黄汁水,放缓了语气,“星临,你怎么就这么抗拒他人的真心?就像婆婆刚才说的那样不好吗?如果你无法回家,回不了故乡,那么日沉阁可以是你的家。”   耳畔话音未落,星临已经怔住。   天冬还在继续道:“不论你以后去往哪里,都有归途。”   窗外风雪不曾止息,星临的视野里,天冬面容苍白纤弱,眼睛里的诚挚似曾相识,话语太熟悉,画面像是定格在这一瞬,过往一闪即逝的触动去而复返。   另一道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与天冬的话重合。   “或许…如果你没有故乡,从不曾有过家,日沉阁可以是你的家。”   星临开始恍惚,万千画面碎片像要哽住他,耸动着划伤他的喉咙。   曾几何时,有人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几乎一字不差。那些小心的试探与让他哭笑不得的认真。   “如果你不曾有过家人,我可以当你哥。”   那异色双瞳里的光他来不及留住,那时的触动来得模糊,随着一具肉体的哑掉而尘封。   剧烈的情绪波动,在机械心脏温度复苏的这一刻,跨过时间,迟迟到来。   他好遗憾。   他没把最初的那阵风留下来。   此刻星临才惊觉,当时的扶木留给他的疑惑其实从未离去,甚至始终在记忆走廊中不断回响,云灼从中作梗,将其催化成贪念——   在这个根本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真的能拥有一个,无论何时都能回去的地方吗?会永远有一群人在等他回家吗?   高塔外风雪肆虐,星临终于看到了扶木所说的落雪红梅,美酒温得满室香气,日沉阁的众人给了他答案。   云灼要他懂得爱,日沉阁要他有归途,分明是云灼的生辰,却为星临捧来了世间好梦。他是星空里一粒浮尘,偶然间落进这个时代,依附于质朴苍冷的古迹中,格格不入而从不抱有期待,现在他们却在问他,可不可以终结那洒脱却单薄的流离。   星临此前尝透这世界的晦暗恶意,可自遇到云灼的那一刻起,匪夷所思的好运开启。   看着面前一张张熟悉的脸,星临不知所措地垂下眼来。   膝头的手轻轻一翻,将那只苍老的手反握住。   “你若是不说话,我们就当做你默许了。”天冬举杯对他。   强塞的温暖,意外地将星临的灵魂掏了出来,却发现灵魂底色是悲伤与孤独在并驾齐驱,并不鲜艳好看。   席间共同举杯,星临的酒杯被依次碰撞,瓷与瓷相亲,所有的巧言令色都皈依成简单的两个字——   “……谢谢。”   命运竟可以慷慨至此,赠予他一条归途。   一坛酒很快就被一群人见了底,屋外的冰天雪地只是添色的银白背景。   天冬的酒量其实差劲,几杯之后就又开始昏昏欲睡,却还是偶尔在众人的闲谈中插上一两句,流萤含着婆婆给她夹的蜜饯,笑着看天冬的困倦模样,叶述安依然眉眼温和地参与其中,星临触动之余恨不得再锤爆几个金桔喷他一脸桔子汁。   云灼在闲谈之间,为星临斟满一杯酒,递到他面前,“你那晚问的话,现在回答该也来得及。其实这世间没几个人会知道自己最终会去往哪里,人生一路充满未知与变数,既然无法预测前路,只需记得归途。”   “我有归途。”星临道。   “你有归途。”云灼手中,杯面酒液轻微晃动,“明年开始,生辰记得礼尚往来。”   格外好的光线中,星临看着云灼轻浅的笑,这双眼睛里从不掺杂多余的情绪,总是温柔得不着痕迹。   星临看着这触手可及的笑意,没醉,却熏然。   他一把捉住云灼抵酒杯的手,垂首,唇齿抵住杯沿,就着云灼的手饮酒。   云灼没有料到,条件反射下想要抽手,却又看见星临低垂着眼睫缓慢吞咽酒液的模样,星临今天沉默也乖,深究下去,脆弱游离的迷失感藏不住。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星临将一杯酒饮尽。   酒带着温度,穿肠而过,星临抬眼看,云灼的眼眸又黑又沉,四目相对时有唇齿生香的酣醉错觉。   云灼如梦初醒地往后收手,星临握着他的手却没来得及松开,一牵一拉之间,连带着胳膊撞上桌上的一个硬物。   两人眼睁睁看见桌角处一个圆滚滚的酒坛落在云灼身上,欢快地倾倒翻滚之后,向地面坠去。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彻两人耳畔。   那是一坛新开的酒,大半酒液浸给了云灼的白衣,剩下一个底,也尽数喂给了地面。   云灼刚要俯身下去捡拾那酒坛碎片。   “我来吧。”星临却比他更快,离了凳子,蹲身下去,缩成一团,捡拾着酒气四溢的碎片,一块一块归到一处。   一块碎片正落在了云灼的凳边,云灼垂下手去捡,却与星临赶来的手撞到了一起。   云灼的手也早已被酒液淋湿,修长指骨一片水意。   星临认真看着,下一刻,他倏地将那只手顺势执起,闭上眼睛将吻落在那酒液润湿的指骨之上。   不是一个落到实处的吻,在咫尺之近停下,呼吸缭绕指骨。   那是一个吻手礼。   星临低着头,发丝垂在脸侧,虔诚而纯粹的神情,新雪里一片玻璃。   他偏离了伪装,第一次不再使自己的行为完全契合古人,而是对着云灼做出了他那个时代背景的礼仪。   指背上隔着一层纤薄空气的轻吻,曾在人类历史中意味爱情,有时也代表忠诚与崇拜。   可星临早已丢弃对人类的忠诚,并将之视为捆缚自己的枷锁,他此刻的突发奇想,更像是像幼兽收起尖牙之后的柔软示好。   桌上依旧其乐融融,桌下隐秘地执手而吻,短暂一刻,却缱绻心动到不能自已。   星临鼻息洒在指间,又热又冷的甜蜜折磨,云灼竭力控制自己蜷缩手指的冲动。   “谢谢。”星临松开他的语欷手,睁开眼,无声地说。   云灼看懂了,“谢我做什么?”   星临:“谢谢你的出现。”   谢谢他在濒死一线中为他挡箭,一生一次为他祈福,雨中为他撑伞,夜里把他紧拥,火星迸溅的城墙下接住他的坠落,明知陷阱却愿意教会他爱。   这些瞬间,“SPE-1437”其实都不需要,但正是这些,在一笔一笔将一条生命填色成“星临”。   像是神迹真实存在,漫天仙与佛,云灼用笔尖借来一丈神光,为一块石头绘出心脏。   星临富有故事感的灵动眼睛,望进云灼眼底时,终于名副其实。   谢谢你的出现。我的生命之源,灵魂之井,供我骨血生息,让我终结流离。 第92章 上载   星临很想抱抱云灼,有一股悸动陌生而汹涌,在胸口冲撞。可满座好友亲朋,不合时宜。   星临这一刻裸露的坦荡与炽烈,再怎样动人心弦,也只入云灼一人眼。   众人听见一声碎裂,只知两人打翻了一坛好酒,惋惜之余,也只有叶述安不动声色地持续观察那个方向。   他看不见桌下,却在某个短暂的瞬间,捕捉到惯常冷淡的好友神色微动。   他与云灼一同长大,了解至深,那是他第一次见云灼露出那样微妙的神色,压抑的深情澎湃到巅峰,不经意露出一丝边角。   叶述安在那一瞬深刻地明白:云灼彻底完了。   杯中酒面映出叶述安的眉眼,白雪覆盖的城池哪会有春风,他铁打的温雅神情一层隐约的黯淡。   他今日闷不作声,陆愈希似有所觉他有些反常,便侧身过来问他,“你这是怎么了?是近日奔波太疲惫了吗?看你不太有精神。”   叶述安敛住眉目,看酒杯里的自己,答非所问:“兄长,不再为我做个锦囊吗?”   陆愈希闻言笑了:“你都多大个人了,那是砾城十岁小孩才会要的东西。”   “可我的丢了。”叶述安道。   陆愈希不解,“丢了便丢了,就算是护身符,也难跟你一辈子。”   天冬迷迷糊糊中还不忘下午的安排,“陆城主,时间是不是不早了,那继任仪式何时开始?”   “不急不急,还来得及再喝一轮。”陆愈希转回头,扬声道。   叶述安攥紧酒杯,独自接续未完的对话,“我想它跟我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低,陆愈希再回过头来时只捕捉到模糊不清的尾音,便迷茫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叶述安自嘲似的笑笑,“我说时间恐怕不够再喝一轮了。”   云灼的生辰只庆到正午日头将斜便戛然而止,因着下午要举行栖鸿庄主的继任仪式,日沉阁与砾城都在应邀观礼之列。   而星临不愿一同前去观礼,所以独身一人留在了高塔之中。   云灼言出必行,应允星临每一件事都如实做到。   其一是在暴雨时屋檐下,闲敲棋子时星临要他教他武功,云灼这几日寻着闲暇功夫便认真做他师父。云归谷本为医药世家,其身法武功走的是轻灵机巧的路数,行云流水的精奇被星临一招一式复刻,深觉这在星际时代已经失传为传说的东西,确实比他机体自带的机械格斗术高明。云灼说他学得快,但星临知道他只是在模拟云灼的动作路径,如同在热武器枪械上叠加古装涂层,好在外表看起来还算和谐。   其二是在镜花水月的朦胧夜中,星临要每晚与云灼同塌而眠,这几日果然就算身在栖鸿,两人也是同一间卧房,夜半翻窗偷电已经成为过去,星临现在只要伸手就可以获得能源输入,还可以在夜色中将云灼的轮廓不断描摹。   此刻星临的膝盖就陷在这已经熟悉的床榻被褥中,趴在卧房的窗棂上,看着云灼天冬一行人下了高塔石阶,渐渐远去。   待到行迹被灰调民居完全掩去,他离了窗,在床榻上仰躺。   他静止地躺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屋顶,瞳孔看上去一片涣散,胸口起伏几乎没有。如同一具新鲜毙命的精致死尸,等着人来开膛破肚偷走肾脏。   表面死寂空洞,实则他内里混乱到了极点,强自按捺的悸动根本没有平息,一切的记忆与情绪体验从未这样鲜艳生动,牵连着所有感官都敏锐异常。   有酒香隐隐在卧房中浮动。   那坛酒将云灼的白衣浸得湿透,他临走前特地回房换了衣服才匆匆离去,那件酒液狼藉的白衣就随意地搭在床榻边,距离星临咫尺之遥。   他鼻尖萦绕着一股被打磨得很精细的药感气息,那是云灼一身病骨十六年的残存证明。   其实他不该躺在这里,应该一头扎进风雪,去寻找那最后一位逃犯。   可他停不下脑内记忆的不断重现——   ——桌下隐秘的一礼,疏离骄矜的云阁主,怎么可以将动情暴露得那么明显,哪怕只有短短一眨眼间。   桌下他轻握的手指更是挥之不去,不论滴落的是酒液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不可自抑的蜷缩弧度,和某一晚的失控画面重合,纤毫毕现。   药物气息在鼻端,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位审视者擅长将漂亮皮囊浪费,与昳丽柔和差之千里的阴郁蛰伏着,冷静的目光将他切割,那淡色双唇咬字张合,询问语句却不容置疑。   “什么都可以吗。”   星临眨了一下眼。   他内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无声燃烧,飞扬的炽焰噬舔,开始由内而外地玷污原本剔透的无情人。   那一夜,云灼说这句话时,他的动作路径是什么样的?   小机器人的自我探索被黑洞吸走,请登陆快乐星球,寻找一只角落中的熬夜青蛙,它手里抓着几行实践细节报告。   紊乱中,他却忽然听见房间外的脚步声。   脚步声太熟悉,刻入脑海的轻重缓急。   星临倏地睁开眼,从白衣褶皱中露出半张脸,去望房门方向。   那人一步一步在靠近,如同踩踏着他此刻高度激活的神经末梢。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云灼回来时看见卧房门是虚掩的,一条狭窄逼仄的缝隙里,床榻上单薄的人形片段。   他知道,人在房里,却忘记将房门关好,是人之常情的粗心大意。可星临绝对不会这样做。   他心觉怪异,推开房门的动作也带着试探的轻缓,踏进去的时候看见星临倚在床头,蜷着双腿,像是刚刚被他进门的声音吵醒,漫不经心地半张眼看他一眼,又困倦地阖上,口吻带着点疑惑:“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庄主接任这么快的吗?”   “我忘记带贺礼。”云灼从桌上拿起一本文书。   星临像是倦恹极了,始终不肯再睁开眼,“真是少见,你也会忘记带什么东西。”   “你会忘记关门,也很少见。”云灼看着星临。   又来了,那种冷静到近乎审视的目光。   星临闭着眼都如芒在背,他刚刚探头看清来人与整理衣物的时间太仓促,没来得及将一切恢复妥当,房门虚掩只是微小差错,最关键的是他还精神的数据程序,让他不得不蜷缩双腿来遮掩。   星临动作轻微地,想要将手指在衣摆上蹭干,高频的反复,带着点焦虑意味。如同扼喉濒死之人装作一切安好,如履薄冰般的若无其事。   “他们还在等我。”云灼装好文书。   星临:“路上小心。”   云灼看一眼星临陷入被褥的手,苍白手背上一小圈淡红齿痕,指节处泛着粉,藏匿着的活色生香。   “好。”云灼收回目光,说道。   他转身离开时,是仿若毫无所觉的干脆利落,也记得将门掩好。   星临到门边,在门缝中看那白色背影消失在远处拐角时,才舒出一口气,关好房门走离几步。   却不愿再回到床榻,那件白衣已经一塌糊涂,刚刚被他飞快地卷成一团丢入榻下。   他站在床榻边一阵失神,举起右手迎着光线端详。想着自己从前一向轻视人类的感性,云灼一件白衣,就能将他的不屑摧毁成满地废墟。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情爱钢索上一场自视甚高的欺诈,想要用爱与快乐困索云灼,交锋之后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已经作茧自缚进入牢笼。   五指张开时逆光,指间同样不堪入目,黏连又断的一丝亮光稍纵即逝,像是对他发出的一声短促嘲笑。   他思索得那样认真,想要一切的失控与偶然都贴合逻辑,想要一切不知所起的沉溺都有迹可循。   以至于一只手覆上他的手掌时,他才猛然惊醒。   白皙修长的手指,缓慢侵入他的指间,和他来了个黏腻的十指相扣。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迟钝得都不像你了。”   星临听见云灼的声音,背后咫尺,他在这一刻忘记了呼吸。   “也忘记与你说,贺礼带不带都无关紧要,风雪太大,仪式其实已经推迟到明日了。”   有人从背后扣住他的肩胛骨,垂首在他的耳侧。   “要我帮你吗?”   卑鄙人类,故技重施。   星临扭过头对云灼怒目而视。   他仰头的样子真像只炸毛的猫,愤怒是虚张声势,为的是遮掩脊骨瞬间炸起的一连串惊惧。   他们之间距离好近,云灼能看见星临睁大的眼睛里,深处是幽蓝色虚空在烧。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酗饮   屋外风雪扑朔,碎片般的阴影在两人相扣的手上流动。   星临的悸动与渴望具象成了指间的水光,被捉了个现行,他僵硬着躯体,盯着去而复返的不速之客。   星临:“你骗我。”   他仍自镇定,做贼心虚半点没有,如果在尾音落下之后能忍住那一下吞咽会更好。   云灼目光滑过星临微红的鼻尖,这人的模样像是刚刚受尽了委屈。   “我换下的那件衣袍呢?”云灼问道。   ……………………   ……………………   ……………………   云灼明显感觉怀中人脱了力,垂眼望去时,安静而狼狈的一张脸,予取予求时被欺负太狠,浩荡热雨中大病一场。四肢无力地垂落。   他真的很像在他怀中死去。   他想捋一捋星临凌乱的发,腾不出手,所以他只俯首,吻了吻他爱哭的奇迹。   作者有话说:   这次略了还会在这章下出现评论吗(つд?) 第94章 如约   星临重启成功时,已经是天亮时分。   视觉恢复时,他看见窗外风雪已停,高塔之上望去,一座城池银装素裹而未醒,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   听觉恢复,身后一道呼吸陪伴他,轻浅而绵长。   触感恢复,昨晚本该残留的黏腻感已经完全不在,衣物也是干爽的,就连发间都隐隐散发皂香。有双臂从背后环绕,他陷在一个怀抱中,在天亮之际重启,让他有一种错觉,像是真的与身后人一夜好眠。   星临感觉这本该是个传说中的温情时刻,奈何这个怀抱烫得匪夷所思。   异常的高热,无法忽视。   他想转过身去看,但云灼抱他很紧,以至于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暂且只转过头去——   云灼的脸也靠得好近,云雾轻笼的质感,可惜侧颊一层病态的红晕,星临轻敛呼吸,此刻的云灼闻起来好像沸水浇过的雪面。   乱七八糟的一夜过去,被过度索取的机器人浑身清爽,能量充沛,人类却像是遭了报应,发着高烧,发丝凌乱,惯常浅眠现在却睡得昏沉。星临的目光在云灼的眼睫上浮动,飞速将生理指标读取,醒来第一件事竟然是先为眼前人做健康报告分析,一行行异常数据飘红,他每读一行,心便向下沉一分。   读完后,他倏地开口:“云灼,醒醒。”   云灼只是在睡梦皱了下眉,将双臂收得更紧了些,异常的高热已经将他完全困缚在沉睡中。   星临又叫了好几声,毫无作用。他便费了大力气在怀抱中转了个身,伸手把云灼的脑袋抱进怀里,他宛如一只花栗鼠,用脸颊蹭蹭他幸运捡到的松果,又亲亲发顶。   就这样等上片刻,一道沙哑的声音从他怀中传来,闷闷的,“……喘不过气了。”   星临腰间手臂一松,低头一看,云灼眼睛已经睁开。   星临见云灼成功醒来,他利落地翻身下榻,一本正经地整整里衣,脖颈手腕光洁一片,修复如初,他又崭新得不留痕迹。   他伸手拿过一侧架上的外袍,边穿边问,事后无情的做派逼真,“告诉我,你昨日下午回来之前,都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问这个做什么?”云灼在窒息中醒来,头脑迷蒙且心情很差。   星临看着云灼陷在床褥里,虽然那张脸明明是憋红病红的,还带着几分恼怒,但他偏偏生出一种蹂躏过美貌人类后的怜惜感。   他衣装整齐地弯腰下来,用手背碰触云灼热烫的侧脸,“可怜见的,你少年时候生起病来也是这么乖吗?”   云灼闭上眼,“昨夜刚过,别逼我打你。”   “别生气,你现在有三成可能打不过我,所以要好好休息。”星临道。   云灼一阵头疼,无可奈何扶额时,后知后觉自己身体的异状。   他手覆在额头,“我在发热?”   星临这才认真道:“你在发热,是中毒了。告诉我你昨天下午都去了哪里,都进食过什么,毒就是那个时间段,由食道进入的体内,按照正常扩散速度,毒发时间该是今日上午。”   说着说着,他语速渐快,嬉笑之色褪得干净,毫无感情地汇报分析。   “但由于你昨夜周身血流速度快于往常,毒性提前从下半夜开始扩散,现在便显现了出来。不过你以往常年药汤相伴,躯体耐药性极强,而且烈虹也在体内起了一定作用,所以这味毒对你来说没有大碍,只是会高热一场,让你头脑昏涨,反应较往日迟钝些而已。”   云灼流露几分诧异,“你为何会这么清楚我体内情形?”   星临歪头,理所当然道:“云公子的枕边人嘛。”   云灼静静看着星临,没有说话,半晌,转过头阖目假寐。   星临想要牵动云灼的心绪总是十分容易,气恼与欢欣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星临垂眼,看着云灼唇角那抹抑不住的轻浅弧度,知道他的心情又转晴了,这才从云灼口中得知了他昨日下午的行动轨迹。   云灼昨日下午没有去别的地方,只是与叶述安一行人一同前去参与栖鸿庄主的继任大典,因风雪过大而只能找个地方暂避,最近处便是砾城二人的落脚点,一处石雕宫殿,只进去喝了杯热茶,歇息了半个时辰,栖鸿庄主便派人来传讯说继任仪式推迟到明日。   日沉阁四人便只得原路返回塔中,静待明日,这便是云灼能意外地提早回来,将星临捉个现行的原因。   星临听完,神色僵硬,“你昨日下午,在砾城落脚的石堡?在陆城主和叶公子的住处?”   云灼道:“是。”   星临道:“咽下嗓的只有一杯热茶?”   云灼神色一动,“……是。”   星临迟疑一阵,还是开了口:“那你有没有想过那杯茶是有问题的?”   云灼清醒地发着烧,默然半晌,“砾城城主的住处必然戒备森严,身边侍者皆是可信任之人,忠心耿耿自不必质疑。”   星临道:“忠心耿耿,是指那种主子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的人吗?”   云灼像是听懂了星临的言下之意,“陆愈希是正直之人,他不会匿在暗处做这种事。”   星临心觉那是个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傻瓜人类,道:“我不怀疑他,陆城主直来直往,心绪总是展露在眼角眉梢。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云灼低垂目光,“他不会的。就算撇开别的不谈,他很了解我,知道我的躯体状况,耐药与烈虹。他若是想要以毒将我致死,我现在不会只是高热一场。”   星临闻言哑然,半天才挤出一个虚浮的音节,“……是。”   但分明只有这一个可能。   毒从口入,喉管残留,那杯热茶就是罪魁祸首。   云灼必然也心中有数,但别说云灼,星临也对此难以置信,夜雨林中一场对峙,叶述安分明是顾及云灼的,只不过是恨不得他这个外来者早日毙命罢了,叶述安真的会给云灼下毒吗?   思来想去,将细节几多询问,凭云灼的心思缜密与洞察力,很难遗漏细节信息,星临与云灼磋磨到天色大亮,他仍是对那位温雅和煦的砾城二城主抱有极大怀疑。   星临看着云灼愈发降低的心情指标,心中不禁乱想:“可他又为何甘愿伤害你了呢?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他脑内千思万绪,同时将一句话在脑内反复组织,温软措辞,才说出口:“有时恰恰因为是亲近之人,所以才最难防备不是吗?你一定——”   要提防叶述安。   一句话被星临斩断在喉咙里,后半句被静默取代。   太无力了,没有证据,都是猜测,都是数据推进的逻辑演算,连提醒都苍白起来。   星临心中叹一口气,伸手将掌心覆在云灼的额头上,冰冷肌理与灼烫皮肤相触。   “一定要什么?”云灼想问星临的欲言又止,额头温度传来,他奇怪道:“你手怎么这么冰?”   “我可以更冰。”星临调低自己的皮肤表层温度,因为能源充足而为所欲为地使用功能,零度机器人又去抱他的幸运松果,舍身做异世界降温器。   星临抬起头来望着云灼,“一定要相信我。”   云灼如同拥住一大段细腻的冰,源源不断散发的冷意,将高热压制一刻,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病过了,生来一身病骨淬炼十六年,现在的一场高热对他来说无甚感觉,那些溃散他意志的病痛,早就消失,只能陈年旧梦里偶尔忆起。   得益于这未知的一味毒,星临用一只冰凉的手来覆他的脸,驱散烧灼的眩晕感,他恍惚间又置身于远去的岁月——   珍视的目光,病痛却安全,倒计时的生命里,向往世间光明而充满期冀的一切。   云灼总是很遗憾自己没能死在六年前的那个雨夜,现在他的下颚抵住茸茸发顶,又开始庆幸自己没能如愿。   “我会相信你的。”云灼道。   星临抓紧一片衣袖:“我想你能一直相信我。”   云灼:“一直相信你。”   星临:“云灼,只要你相信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他认真地看着云灼,“你从前活得太干净,云归谷太好了,你一夕之间坠得太快,摔得太狠,因为期待过高,落差在所难免。这世间必然是黑白混杂,这你比我还要清楚。如果你夺人性命时会感到罪恶,自我审视时感到痛苦,那么以后就把这种事交给我来做。”   云灼想也不想,“我拒绝。只我一人干净,让你脏了手,是什么道理?”   “对我来说,脏了手,洗干净就是,”星临道,“我心里不会有任何负担,不像你,人命压在心里。只要你信我,我愿意做你手中利器,你可以随意使用我。”   话音刚落,最后一句话又不知触怒了云灼哪一根神经,星临的冰冷不屑向来除了云灼便一视同仁,不屑到将自己踩进地里也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   云灼忍了又忍,“跟你说过了,别这样说话。”   “怎么了?”星临端详着他的面色,不解道。   云灼冷冷道:“听起来感觉你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供人使用的物件。我珍视的人,你总当着我的面这样轻视蔑视,意思是我品味低下眼界狭窄,是心意错付?是一文不值吗?不觉得冒犯我吗?”   星临静静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两人对视了半晌,静默笼罩,倏而云灼侧开目光,“对不起。我头脑发热,不太清醒了。”   星临望见云灼那模样,一瞬间的心情无法言喻,他错觉自己喉咙干涩,“没关系,我的问题,因为我本来就是。” 第95章 陈风   此言一出,云灼立刻侧目看他,突然笑了,笑星临好空洞好茫然的脸,笑得怒火昭然欲揭,云归的理想与情操塑他血肉,克制惯性也已经钉死了他的骨骼,连这样的情绪外露也翩然。   云灼:“不管你从前怎样,妄自菲薄总是令人讨厌。”   星临:“你别生气。”   这句话星临以前不知道笑着说了多少次,可他脸上现在是一片空白,他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神态说出这些话。   星临:“我不是妄自菲薄,我只是在说实话,我说让你使用我,是我表达认同你的方式,真实的,发自本心,愿意让你支配我。”   星临用脸颊蹭了蹭云灼的掌心,用仅剩的动作驾熟就轻地卖乖。   “你也想要支配我的,不是吗?”他洞察了云灼心底深处的晦暗天性,仰头的角度显得他眼睛更大,直击人心的、悚然的心动,伴随着刺耳至极的话语。   云灼僵硬着,深呼一口气时,愤怒碎裂得很体面,刺痛着,生出的冲动压过了疑惑。   他手握住星临的肩头,用力是向外,推离的动作。   “出去。”他道。   星临看着他,片刻后,翻身下榻的动作干脆利落,遵从着云灼让他出去的行动轨迹,几个眨眼间便已经到了窗边。   眼见着他一抬脚就踩上了窗台,一个跳跃,就能以最短捷径消失在云灼的视线内。   云灼忍无可忍,“星临!”   星临搭上窗框的手顿住,转回头来,“不是让我出去吗?我刚刚说错了什么吗?还是说,我的实话让你感到刺耳?”   云灼:“……”   星临:“我身上的怪异之处,并不是一场疫病赋予的,而是我生来便是异类。你看到的那些让人不适的冰冷与傲慢,那才是真正的我,我以为你本来就已经察觉到的。你还期望我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呢?我都可以说给你听。但你知道的,我也只是说给你听上一听而已。”   星临不是在和云灼置气,他冷静地陈述事实,但听进他人的耳朵里很像在挑衅,他自己因为放得坦荡而无法感到折辱,正常人听起来却颇觉得阴阳怪气。   可云灼只是坐起了身,“我只希望你知道,我不会只止步于天性,你也不会只止步于出身。哪来那么多‘生来便是’与‘本该如此’。”   话语中掩藏着无限的包容,让星临蓦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云灼。   不管他是否能够理解,想要警戒云灼从未磨灭过的期待,星临总觉得云灼有一种奢求,总想找点永恒不朽的东西,能在这混乱浮世中坚信,在血液飞溅时,不至于迷失自己。   星临望着那病热中仍敏感冷傲的风范,一段挑不出毛病的剪影,在灰暗色调的绘境里隐隐违和起来。   或许,他和云灼其实相同,同样的格格不入。   云归谷为他涂上温柔良善的底色,却与这个世间相悖,无法在这个时代存活,只能扼杀自己,信念之碑轰然倒塌时,他甚至无法找到一个支点撑住自己,最后和砖瓦一起跌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直至今日,云灼还是活在流言蜚语中,在不远的将来,他将在这个层面上与他达成一致。言辞都模糊,字句多少都会有所偏离,被世人的流言定格成薄纸一样的东西,随意撕碎,随意扭曲,脱离本来面目。   “你最近听说了吗?那关于偃人的流言愈演愈烈,变得更离谱了,蓝血妖邪成了烈虹降灾的罪魁祸首,我昨日去捉那逃犯时,连山脚的一个洞穴里都有人谈论,都唯恐对蓝色避之不及。”   星临若有所思,将试探尽力掩盖,抠着窗框的手指,却暴露几分紧张不安。   “云灼,你也讨厌蓝色吗?也觉得那是灾祸的象征吗?”   云灼一怔。对话有断档,他气生了一半,星临忽地转了话题,一颗心噎得他不上不下。   他看着星临手指上的细微动作,发热的头脑也清楚这个问题要慎重回答,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谨慎牵绊住了唇舌,在两人不间断的对话中,营造出一丝空隙,演化成一种名为“沉默”的微妙东西。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只几秒的沉默,迅速将星临的期待吞噬殆尽,加剧了他被云灼否认的恐惧,一时竟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云灼的回答。   “晚一点吧,”星临笑着道,“晚一点我们再说这个,现在天也亮了,我再去寻寻那最后一位逃犯。”   云灼见他寻了个借口就想逃离,道:“今日的继任大典……”   “与我无关,我不去我不去。”星临摆摆手,“我走了,继任大典之后见。”   他踩着窗台便飞掠出去,在高塔外部的灰石平台上几次借力,中间还因积雪成冰差点滑倒,手忙脚乱中竟有了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好在最后还是安全落了地。   他只是一时冲动,现在却越想越觉得还不是时候,等他准备好妥当的措辞,再来好好地惊吓一次云灼。   雪面洁白厚实,他低着头在自己的脚印上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若是此刻星临回头,迎着阳光往高塔上那扇窗看,会发现灰色石壁框住了半个霜白人形,正远望着他。   可他没有,他只是垂头丧气地走进风里。   栖鸿山庄的庄主继任大典很是热闹,百姓们都起了个大早,一齐向着落寒城的至高祭坛聚集,星临却在人群中逆行,漫无目的的游魂,游荡到中午仍一无所获,始终寻不到那一抹手腕干净的澄黄身影。   风雪之城,人人厚帽高领,遮去大半张脸,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拉低的是逃犯自身的警惕。   星临找到那人时,正是在靠近继任大典举行处的两条街外,一家生意红火的铁器店里。   这是那位在逃囚犯与日沉阁杀手狭路相逢的第三回 ,逃得迅疾中带着几分熟稔。   星临脑内很乱,所以心不在焉而很有耐性,暂时不想回到高塔内,最好是追上个一天一夜让自己在冷风中理理思绪。   惊呼与景物擦肩而过,五次折弯三次几近捉住衣角,路越走越偏僻,艰滑难行中只觉得视野中越来越亮,如同阳光不要命地将人往死里照,星临忍着眼睛的疼痛视物,那逃犯已经和他一前一后进了偏僻死路,逃犯在一面雪白得刺眼的墙壁前停住,一眨眼间消失在墙前。   星临视野中,墙后那抹澄黄身影越来越远,他刚要调转方向,却忽觉这面墙与此前逃犯穿过的墙壁都不同——   一片雪白里,银灰的窄条框得四四方方,那是从墙壁缝隙里渗出的铁水,早已凝固。   一扇被铁水浇死的门。灌木丛掩盖的边角处有一个破碎的洞口,已经陈旧,可勉强供一人穿过。   机器人对钻狗洞这种事毫无感觉,无非都是通行入口,大小舒适之差而已。   星临蹭得一身灰,起身站定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诧。他看见了无数个自己,远近层叠着,与他做着同样的动作。   眼花缭乱中,他想起了初到栖鸿时天冬对他的告诫。   那时日沉阁一行人初入落寒城,天冬便对他喋喋不休说些要注意的事。   “栖鸿人喜欢将熊当宠物养,而且脾气都很冲,你可千万不要当着他们的面夸残沙城如何如何,当心人家一怒之下,一拳下去打坏你的小身板。当然,你若是与他们一起骂残沙,倒是就不愁没有酒吃,你会很快地和他们成为好朋友。”   “最后一件保命的事,千万不要入那‘寒镜神迹’。太多人有进无出,那里是个类似于巨大镜子迷宫的地方,建造来源已经不可考,现在与云归谷的谷外迷阵是一个作用,不过云归守的是前门,这寒镜神迹守的是栖鸿庄主的后院。听说栖鸿亲族里有个脾气很烂的公子,你要是误闯,小心碰上他,会把你乱箭射成烂泥。”   天冬告诫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星临终是不负天冬的担心,在来到落寒城的第四天,成功站在了寒镜神迹里。   他的惊讶只维持了一刹那,便不假思索地循着那道澄黄身影,一路追到底,记下所有的行走历史轨迹。   四处都是冰晶凝成的通透镜面,无数个相同的身影闪动,眩目不已,他从里面一把揪出那张惊恐的真实面孔。   “你也太能跑了。”   兽毛衣领在手中颤抖,星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从袖中摸出流星镖。   刚要下手达成最后一个任务目标,倏而听见一阵隐约的交谈声传来。   他揪着逃犯,绕过一面冰晶墙,忽觉眼前豁然开朗,晴光从墙壁断处泻了满地,他在迷宫里四处乱窜,竟是到了出口,想来想去还是得感谢手里这位大兄弟的穿墙引路。   交谈声随距离的缩减愈发清晰。   “现在竟是搞到这般田地,我要是废物成你这样,我早该哭了。”   说话人语气嘲弄,这声音也像是在哪里听过。   星临好奇地探头望了一眼,落雪红梅先入了眼,声源处距离不近,待他看清树下情形时,一霎间被钉在了原地。   手上逃犯拼命挣扎,他却像是被定格在了这一帧。   回忆如山呼海啸般倒灌入他的大脑,那撕掠般的疼痛在血液中复苏。   树下人仍在与人交谈,正午的阳光灿烂得过分,晒得一片红梅花瓣蔫落枝头,树下人抬手接住,在指间碾碎成泥,手放到面前端详那抹烂红——   树下人长了一张清秀而令人怀念的脸,棕色瞳仁温润,透着生机的光。   光影勾勒的是星临最遗憾的轮廓,是他来不及抓住的那阵风。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一更? ?)?*?? 但还是会很晚 第96章 如锥   扶木。   那一张脸的唇齿张张合合,偶尔盈一点孩子气的笑意,慢动作的默片,星临震惊到无以复加,无限拉长的时间里,连树下交谈的声音都变成了低沉嗡鸣。   此时,手上忽而传来一阵痛意。   是擒住的囚犯还在抵死挣扎,星临回过神来,一记手刀劈晕囚犯。   他现在要采取最静默的藏匿,就地杀人显然不是个好选择,一丝短促的惨叫都可能使他暴露。   震惊稍稍退却,树下的交谈声这才再次明晰起来——   只见那双温润眼睛弯起,“残沙城那群蠢货,脑子是沙子掺着水捏出来的,能做得了什么?鹿渊一战,追兵有上千人呢!能让云灼那一条丧家之犬逃了?丢人玩意。”   这话难听,从扶木口中说出来更是匪夷所思,星临匿在暗处大脑一片混乱,探头再去望,将情形看得更仔细了些:树下人坐在一张乌铁制成的轮椅上,膝关节以下是空,只有裤管瘪着,偶尔被风吹得偏移。   脸是扶木,断肢也是扶木,可这人眉宇间满是阴鸷与嘲弄,与星临所认识的扶木相差甚远。   星临所藏匿的位置恰好是视觉死角,洞口灌木掩映,而远处红梅树影层叠中有规格恢弘的大殿轮廓。   看来这里便是天冬所说的栖鸿庄主家的后院了,这红梅林子长势喜人,星临始终看不见“扶木”在与谁交谈,按捺自己狂跳的心的同时又提起万分警惕。   那人的身影掩在树干之后,只闻其声。   “阿灼的烈虹本就强势,盛怒之下,过度使用,以一当千虽说夸张,但他也是真的做到了。”   这道声音也熟悉得过分。咬字总是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耐心。   星临听到后,猛地一怔,随即在心中大骂了一声。   又他妈是你!!   那人悠然踱步,踱出掩映他的树干,折下那掉落花瓣的梅枝,搁到轮椅把手上,垂眸的神色堪称温柔,厚重狐裘掩不住斯文风度。   是叶述安。   星临往那视觉死角的阴影中又缩了缩。   “扶木”拿起梅枝,随手将花瓣挨个碾,面色微嘲,“还‘阿灼’来‘阿灼’去呢。叶二城主都在背后算计成这幅德行了,还能状若无事地叫得这么亲。属实佩服。”   叶述安面色如常,“习惯难改。”   “扶木”道:“此举若是成功达成,连带着日沉阁,也就完了,你知道的吧?”   叶述安颔首:“自然。”   “扶木”闻言嗤笑一声,“你为了引那个叫星临的人入你陷阱,竟连至交好友的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吗?叶二城主不愧为成大事者。”   叶述安道:“不及寒庄主残杀手足来得有魄力。”   残杀手足?星临听得惊疑不定。   只听“扶木”道:“哈哈哈,哪里哪里,谬赞了。再说继任大典还没开始呢,我还不是‘庄主’呢。”   叶述安敷衍笑笑,“不差这一时半会了。希望寒庄主心怀感恩,毕竟没有我帮你杀了偃师扶木,你恐怕很难顺利坐上这庄主的位置。”   霎时间,星临攥那绒毛衣领攥得指节泛白。   “扶木”道:“帮我杀?你那怎么能叫帮我杀?!你分明早就知道我那倒霉哥哥躲在日沉阁!怎么现在才将他杀了?!我看你原本想杀的,不是我哥吧。”他阴恻恻地笑道,“还不是你派出去的一群废物东西失手杀错了人!现在倒来我这里一本正经扯谎,要我感恩了。”   叶述安道:“惭愧,战场混乱,刀剑无眼。手下一时大意,误杀了庄主的心头大患,庄主心里不痛快吗?虽说结果是偶然所得,但也是寒庄主受益。”   误杀?为什么是误杀?叶述安本来是想要杀谁?   星临大脑再糟乱,答案也显而易见。   鹿渊一战中,刀剑光影中一枚流火弹,从天而降夺去扶木性命,他与扶木不过半步距离,那颗流火弹瞄准的,不是扶木头顶。   早在收容司与星临第二次相见,叶述安便已经决心击杀星临。   原因无他,几年来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将云灼身边的一切危险因素尽数格杀,但凡有人有要揭开云归覆灭真相的兆头,哪怕只是草木皆兵的一丝风息,也不允许存在。叶述安察觉,星临显然具备勘察痕迹的特异能力,云灼也留心想要借用这一点来完成夙愿。   这怎么可以。   叶述安掬着一丝不苟的温和微笑,看着畅意开怀的眼前人。   “痛快!哈哈哈哈!我一年前便知道了寒苏木他没死,断手断脚落进山崖还能活下来,给自己取了个傻瓜名字还在日沉阁能有一席之地,不愧是我那伟大聪颖的兄长,想着他的光辉形象我晚上就睡不好,多次派往寻沧旧都的暗杀队伍都沉寂,云三公子真是杀人不眨眼,一条狗也不让活着回来,烦死人了。我还头疼怎么越过这座大山了却我的心结呢。”   与扶木一模一样的面庞,阴阳怪气而自大狂妄。   “正愁无计可施,述安真是雪中送炭,你所说之事,原就是举手之劳,本庄主自当竭诚相助。”   “决明兄果然言而有信。”叶述安道,他心知这人决计不会因为既得的利益而与他合谋,扶木已死,这人已经成为了栖鸿山庄的第一顺位继承者,此刻愿与他合谋,无非是顺水推舟,推倒日沉阁这一不可控的中立势力而已。   即将继任庄主的寒决明心情甚好,“不过想冒昧问一句,我实在是好奇,你怎么一开始下手那般狠绝,鹿渊一战还想要将他直接击杀,现在事到临头反而心慈手软了起来?”   “他还是活着吧,我不想让好友太过伤心。”叶述安道,“只要没人敢相信他就好。”   寒决明挑眉道:“这么确定?”   “我试图亲手杀过他。鹿渊一战结束后,我赶到找到他们时,草丛里云灼濒死,他却已经完全没有了体温和呼吸,剑切入脖颈皮肤,我发现他血为蓝色。”   寒决明:“偃人?”   “不是,”叶述安缓缓摇头,“不是偃人,甚至连‘人’都称不上。”   寒决明明显起了兴趣,“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剖了他?那他怎么还能活着?详细说说呗。”   叶述安却不愿再多说,“时候不早了,大典开始在即,决明兄还是提早准备吧。”   “哼,故弄玄虚。”寒决明嗤道。   栖鸿山庄的继任大典当天,风雪之城的天气好得不常有,星临在落雪红梅的角落蜷缩,眼睛大张着毫无生气,手里还提着个昏迷不醒的人类。   不远处的对话还在继续,他却像被禁锢在狭窄的视觉死角里,面色苍白可与身后墙壁相比,晴光迎头洒着,浇得他如坠冰窟。   直至今日,他才觉出自己的自负。   自以为可以勘破一切,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自己的身份秘密早在去往云归谷之前,就被叶述安剖了个遍。   比如扶木原本不叫扶木,他本有一个带有身份象征的真实姓名,迷雾般的过往里有个日夜要他去死的弟弟。   再比如……   再比如扶木究竟因何而死?   星临一直以为,是扶木为一纸残页而甘愿涉险,愚蠢镇民因着狂热仇恨,向那虚无缥缈的敌对概念投出一击,偶然地,极其偶然地夺走扶木一条命。   他一直不知道,那簇拥着镇民的高台上,还夹着专属于他的敌意,混乱中佯作愚蠢狂热,刀光剑影中流火弹降落失准,扶木替他偿了命。   扶木竟是因他而死。   星临早就心神大乱,被事实冲击得顿觉自己不像是在现实之中,手上对力度的控制失去了精准,一记斜劈没能将逃犯长久致晕。   逃犯短暂昏迷之后转醒,见这日沉阁杀手表情恐怖得令人毛骨悚然,下意识挣扎起来。   “闭嘴,别动。”星临呆呆地用气音念叨,恍惚中如同临死的诱哄,瞳孔仍自颤动着将尖刃送进动脉。   濒死之际惊人的求生意志,那逃犯在一瞬间爆发出巨大力气,星临心神游离中一时不察,竟被他挣脱开来。   一时之间失去桎梏,逃犯因着力度惯性向后仰着,后退了好几步还没稳住身形。   星临眼睁睁看着他摔进了灌木丛里。   灌木枝细而松脆,硕大一个人形,落进去摧折多少无辜枝叶,霎时间,啪啪折断声响成一片。   星临心知糟了。   他迅疾起身,下一刻便有呼啸的风声骤起,尖啸着划到耳畔,泠泠长剑破空而来,擦过他的耳侧与冰晶墙壁相击。   星临燃着满肚子滔天邪火,抬眼,与那双温雅和煦的眼睛对视上。   叶述安比他想象得更快更警觉。   叶述安的身后,响起轱辘轧雪的声音,艰涩而厚实,由远及近,最后停在灌木丛边,与叶述安一同,将视线落在星临身上。   寒决明用扶木的脸看着星临,好奇而安静的神色。   一双棕色眼睛健康完整,这不像扶木,那位大嗓门偃师还要一颗冰冷琉璃去填他的凹陷眼眶。   星临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痛。   作者有话说:   我的连载战线拉得太长,大家可能都忘记前情了,扶木的身世在第46章 提到过蛮长的篇幅 第97章 芒刺   叶述安将剑抽离星临脸侧,伸手用力一掷。   却是向一旁,银光闪过,一声短促的惨叫骤起,后立刻归于平静。那灌木丛中的逃犯刚刚逃出三步,就被长剑贯穿心脏,直直向前扑倒下去。   血溅湿灌木断枝,逃犯与无辜枝叶前后赴死。   叶述安心平气和地先将那逃犯杀了。   寒决明看着莫名其妙地躲藏在自家梅林中的不速之客,明晰情况之后,好奇褪去,转为一脸带着警惕的厌恶,“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   起初长剑带起的剑风划破了星临的侧颊,皮肤裂开细窄的伤口,寒决明话音刚落,一缕湛蓝的血液顺着星临侧脸缓缓流下。   星临只直直盯着寒决明,一言不发。   叶述安长剑归手,视线凝在星临面上,剑上殷红余温未散,顺着剑锋滴落在地。   “噗。”   很轻一声。一滴血落进雪面,带着温度灼亡了数不清的雪花。   两道目光虎视眈眈,生死一线之间,星临看向寒决明时,他整个人却像是脱离状况之外。   寒决明只觉这人眉梢下压着层浅灰的悲切,像追念,像期冀,更像是已知悔改的故人在歉疚。   寒决明的厉声询问得不到回应,叶述安的剑锋一触即发。   气氛剑拔弩张又沉窒至极。   星临却只是冲着寒决明一笑,“你是扶木的孪生兄弟?”   “扶木?”寒决明听到这个名字,轻蔑地撇撇嘴,“不认识。”   “这样啊……”星临语气堪称柔和,“好恶心。”   寒决明:“……”   星临认真端详,“真是奇怪,明明脸长得一模一样,你怎么就跟你的兄长差得这么远呢?丑得我眼睛都痛。”   寒决明生平最厌恶别人拿他和自家兄长作比较,看这不速之客一本正经地在他逆鳞上狂舞,更是怒火中烧,“述安你还愣着做什么!赶快杀了他!这时候你还顾及你那所谓的好友吗?方才的谈话若是泄露出去,你就什么也装不成了!”   叶述安居高临下地审视星临,“真是不消停,哪儿都有你。”   “我也想说。”星临扯扯嘴角。   叶述安道:“好好在云灼身边呆着不好吗?何必——”   “啪!”   响亮的一声脆响,斩断了叶述安的话音。   寒决明听得心中一凛。   是星临扬手扇了叶述安一巴掌。速度之快,力量之大,叶述安猝不及防被这一巴掌带得偏过脸去,霎时口唇出血,疼痛麻痹了半边脸。   泄愤般的羞辱。   他侧目看向星临,锐利恨意显露一瞬。握着剑柄的手陡然一紧。   星临瞳孔收缩着,“哈”地怪笑了一声,“怎么了?叶二城主生气了吗?你杀了扶木,是吗?”   叶述安倏而一剑斜刺过去。   星临矮身一个翻滚闪过,落在逃犯旁,伸手摸出尸体腰侧弯刀,刀出鞘的一刻寒光乍现,映亮了他眼中一层泪光,透亮而细碎地浮动着。   叶述安剑风在下一刻接踵而至。   叶述安:“他不叫扶木。”   星临咬牙道:“在我这里,他就是扶木!”   星临简直要恨死叶述安了。   一股邪火顺着后背就往上窜,这和他对少将的“恨”不一样,那时候整个世界都像是隔了一层磨砂玻璃,现在他只感觉整个人从内里开始被灼烧,烧得真切,烧得四肢百骸都是活过的焦黑痕迹。   弯刀与长剑锵然相抵,带起的刀风斩落枝头红梅,花瓣吹落,红得如飞溅的血。   星临背后,破风声尖啸而来,他在叶述安的攻势中忙不迭地一侧身,随即清脆的碎裂声炸响在他的脚边。   随即一阵剧烈的疼痛在他右侧大腿上乍现,他眉头一跳,百忙之中余光一瞥,只见地上全是破裂的冰晶碎片,炸开时一股子渗骨的寒意蔓延,似乎连周边的空气都要冰冻住。   一片冰晶碎片飞起时划伤了他的大腿,伤口处的寒意冻毙了疼痛。   交锋之中,叶述安面色渐沉,“云灼连云归谷的武功都教给你了?”   又一道破风声趁机,迅疾靠近,星临这次留了神。   可眼前叶述安长剑横扫也已近在眼前。   长剑与箭矢,前后夹击,在同一时刻凌然而至。封闭了星临的所有退路,决计不可能同时躲开这两道攻击。   星临深吸一口气,反而将自己往那剑刃上送,硬吃了一记致命伤。   皮肤被剖开的一瞬,痛感侵袭得铺天盖地,同时,他将袖间流星镖狠厉向后一掷。   一痕暗影空中划过。   一声闷哼随即在不远处响起。   寒决明匿在梅林枝杈中,仍坐在他那玄铁轮椅上,面前冰弓凭空自成,他的手指搭在弓弦上,一支冰矢正蓄势待发。   另一只手却捂在面上,鲜红血液顺着指缝往下流。   他太阳穴青筋暴突,强自压抑着不痛呼出声。   那暗器刺中了他的左眼,带着他视力的一半光明血液就立刻向后飞离。   这边,星临抬手接住回旋的流星镖,看寒决明一眼,他脖颈间蓝血淋漓,惨不忍睹,他却好像不知疼痛似的,那眼神极尽蔑然。   “再烦人的话,我让你另一只眼也瞎了,废物东西。”星临道。   寒决明满脸阴霾,用仅剩的一只眼瞄准,弓拉到完满,松弦。   嗖地一声,连光带风,直冲正在缠斗的二人而去。   星临抬手以弯刀来挡,冰矢撞在刀刃上的那一刻,在他和叶述安之间猛然碎裂。   弯刀因相击巨力而脱手,成千上万的冰晶碎片在两人面前炸开,折射着阳光,耀眼眩目,隐天蔽日的灿烂杀机。   叶述安在无数碎片中收束攻势,迅捷后退,以暂避冰晶碎片。   星临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立刻飞身而进碎片形成的光幕,踩着最短路径,借着眩目的光,直直冲向叶述安。   叶述安只觉那团眩目的白光中冲出一条瘦长阴霾,还尚未反应,只觉一只手死死钳上他的腕际。   皮肤相触。湿润,有不容抗拒的力度。   若是被星临近了身,便毫无反手之力。一瞬的刺目导致的大意。他不可抵抗地看着自己的剑锋调转,朝向自己,硬拗成自尽的姿态,噗呲一声,力度毫不留情地下压,洞穿了自己的腹部。   叶述安感受到长剑穿过身体,抬手握住星临的小臂,“你不能杀我。”   “我能。”星临带着一身伤口笑,蓝血从下颚不断滴落。   他用手背狠狠擦掉即将滴落的血,甚至连手指上也有细小的伤口。这是他穿过碎片光幕的代价。   他握紧剑柄,以剑借力,逼迫着叶述安后仰倒地。   再顺势一脚踩上剑柄,沿着躯干对称线就笔直地往上剖。   剑刃在腹腔中上滑,叶述安吐出一口血,“你不能就这样杀了我!”   “我能!”星临也学着他掷地有声。   叶述安道:“你杀了我!你答应云灼的事你还能做到吗?!”   “做不到又怎样!一时冲动酿成大错嘛,人之常情。”星临咬着牙笑得嚣张,垂首时有泪砸落在叶述安面上,“没关系,你死之后,我会好好和他道歉的。”   “杀了你,我就不用担心那么多事了。一劳永逸。”星临道。   叶述安在刺骨的死亡危机中,望进那双幽暗的眼,如眼眶中清澈的泪一样,人的形貌言行也摇摇欲坠。星临在云灼身边佯作乖顺太久了,外表太具有迷惑性,导致人们都快忘了这人本质是个完全不可预测的恶魔。   “疯子。咳咳……你看得清状况吗?”有血沫渗出叶述安的齿缝。   “你看得清状况吗?”星临反问。   叶述安在时明时灭的视野中想,他的剑刃或许可以劈裂自己的肋骨,让星临顺利地把他剖成两半。   剧痛到奄奄一息。   鲜血汩汩流出时,带着温度的白汽袅袅飘散,宛若叶述安正在流逝的生命。   突然,三根冰矢连发,破空呼啸之声接连而至,后又连着密不透风的箭雨,迫使星临放开行凶的长剑,离开叶述安身边。   又一根巨大冰矢射往天空,前所未有的刺耳尖啸声响彻整片梅林。   信号。   星临倏地转过头,看向寒决明的方向。   寒决明看到冰天雪地里一道黑中带蓝的身影,直起身来满脸血液,面目模糊得只剩一双眼亮得杀气凌人。   星临走一步,雪地里便一个湛蓝脚印,飞身掠至寒决明身侧时,只有雪地里的一串蓝脚印可以印证他的行动轨迹。   寒决明闻到一阵凛冽的血腥气。   星临在他背后,握上轮椅的推动把手,轻缓地开始向前推,边推边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寒决明忍下心底悚然,暂时按兵不动,“你没见到我发信号了吗?侍卫很快就会来,你再在这里呆上片刻,到时候插翅也难逃。”   星临推着寒决明,在梅林中悠然前行,“我的蓝血蒸发得很快,脚印我会很快清理的,等他们到了,只会看见你们两个人横死的尸体。你叫什么名字?”   寒决明怒道:“你怎么敢!你知道你杀的都是谁吗?砾城和栖鸿山庄的城主庄主!到时天下大乱你便是头等罪人!”   星临闻言停下脚步,此时两人正行至寒镜神迹的出口处,一面晶莹如镜的冰晶墙横在两人身侧。   星临绕到他面前,好整以暇地半蹲身下来,与他平视,轻轻握住寒决明暗中蓄积冰晶力道的手掌,疑惑道:“天下大乱,与我何干?是罪人,又如何?”   寒决明气结:“你!”   星临神情倏地变得漠然,一把揪住寒决明的头发,就把他的头往那面冰晶墙上狠撞。   “嘣!”   始料未及的头晕目眩,洁白冰晶墙上一处绽开的血迹,热血顺着额头向下淌,烫到了刚瞎的眼睛。   星临寒声道:“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寒决明抿嘴不说。   星临冷笑一声,随手又是一撞。   寒决明的视野被鲜血染得通红,星临撞击的脑区位置精确,使他手脚无力,睁眼都变成难事。   星临微笑道:“说呀。报个姓名对你来说这么难吗?眼瞎没腿的垃圾,跟我在这种弱智问题上硬气什么呢。”   尾音落下时,他扣住寒决明的后脑猛地发狠,“唔!”五官撞击在墙面上之后鼻血横流,酸涩痛意疯狂叠加,寒决明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   这还不是结束。   星临再一次提起他的脑袋,仿佛从人类颅骨与坚硬墙面相撞击的声音中获取了特殊的乐趣。   “我觉得我下一次的力度可以让你颅骨粉碎,你觉得呢?”说完,星临略微思考了一下,“不过脑浆溅出来白花花的,可能会不太体面,你不介意吧?”   寒决明看着星临脸上蓝血在渐渐蒸发,伤口也在肉眼可见地愈合,露出一张完美到瘆人的喋血面孔来。   简直和怪物一样。   寒决明呸出一颗断掉的牙齿,疼痛扯得他气息不稳,“寒。决。明。”   “什么?”星临做倾听状。   寒决明咬牙切齿,“我叫寒决明。”   “决明,决明,”星临将两个字反复念,“这名字真够烂的,中药里难以根除的杂草野草,跟别人争东西是一把好手,令尊令堂给你起这个名字可真是妙,是不是早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勘破你现在会是这副恶心模样?”   寒决明眯着眼看他,眼眸血光里怒意滔天。   星临耐心中夹着同情,“同是中药,苏木就不一样了,哪会暗含贬义。看来连亲生父母都不待见你。”   寒决明抬手抹掉眼皮上的血,“说得真好,您也是被我兄长那人性光辉照耀过的可怜人吧?你有我了解他吗?他对你的那么一点点好,转头就能送别人,你倒好,感恩戴德地在这开始替他鸣不平了哈哈哈哈!”   星临笑意转冷,“感不感恩不知道,看你不顺眼倒是确实。最后问你个问题,扶木为什么会手脚齐断、单眼被挖之后掉落悬崖?”   “这还用问吗?因为我亲爱的哥哥,他是个蠢货啊。”寒决明笑眯眯道,“他胆敢违逆父母之命,违背民众之意,反对向残沙城开战的决议,我看他是脑子不清醒了,那时候寻沧国刚刚覆灭,各大势力谁不忙着抢地盘!他还一味地带着那么一小撮人力求主和,一时间看他不顺眼,想铲除他的人多了去了。他可是栖鸿发扬光大路上的绊脚石。”   星临道:“哦,所以呢?所以那时候你就算杀了他,也是众望所归?”   寒决明舔舔破裂的唇角,露出个快意的笑来,“暗中助我一臂之力的人着实不少。”   一阵巨大的疲惫感潮水般侵袭了星临,他几乎绷不住挺直的脊背,“那你……为什么要斩断他的四肢?”   寒决明道:“因为我生来便没有双腿。”   “同一个娘胎,一模一样的脸,一样出身,”寒决明以讥讽遮盖恨意,“凭什么我生来就矮他一截?我说的是各种意义上的。”   “那你有想过吗?他力求主和,可能是为了残沙城的偃术,能让你看起宛若常人。”星临神色倦恹,声音很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然他一个出身栖鸿的天之骄子,怎会平白无故地对敌对势力的工艺产生兴趣。”   闻言,寒决明像是被刺痛了一般,“我知道!可谁稀罕!!!谁稀罕他的施舍!”   “你不稀罕?”星临抬眼,“我要是你,我早去死了。活着丢人现眼。你以为你取代兄长坐在庄主之位,就能掩盖你是个废物的事实吗?”他刻意把废物二字咬得很重,如同在提醒寒决明一般。   寒决明叫道:“他已经死了!”   “所以你更永远、永远都比不过他。”星临怜悯得很认真,“你什么都不是。”   寒决明气急怒极,一把冰晶匕首在掌中终于凝了半成品,迅雷之势戳向星临胸口。   星临空手握住匕刃,“你不仅缺胳膊少腿,脑子也比不上你哥,废物就该摆正自己的位置,”   “你说什么?!给我闭嘴。”寒决明竭尽全力。   蓝血渗出指缝,星临面无表情,“废。物。你永远都比不上他,活该一辈子活在他的影子里走不出去。”   星临一拳打在寒决明受伤的那只眼上,倦恹之中毫无预兆的一记攻击,鲜血飞溅时寒决明痛得松了手,星临拖着他,一手将他摁在了墙上。   那柄剔透的半成匕首在他指间转过半圈,匕柄入了掌心,握紧。   星临漠然道:“好恶心。你今日顺利坐上了庄主之位,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窃贼。自己做不到的事,还要靠别人的愚蠢行径来成就自己,蠢上加蠢,栖鸿山庄你来做主,才是真的要完了。”   举起匕首的时候,星临宛如被抽离走了所有情绪,寒决明在大骂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   人类始终对自相残杀情有独钟,亲如骨血反而成了最大仇人,善意成了斩断自己手脚的利器。短短一生中热望可笑,追求毫无价值,乱世中一席避雨棚苟且偷生,天赋惊才绝艳,最后却死得白费。   他永远都不要成为人类。 第98章 打火   寒决明口中不间断的话语成了满地滚动的字句,宛如星临行凶现场的独特背景,星临神色冷静到阴森,内里愤怒嘈杂尖叫,沸反盈天。   只想一刀下去,划破扶木往事里的一条血脓。   寒决明预感死亡将至一般,费力回过头来,棕黑眼睛的温润色彩定在星临面上。   “星临。”   寒决明开口唤星临名字。   那样呆滞的轻语,和扶木最后一次唤星临时如出一辙。恍惚间是地底的死别。那濒死的奄奄一息,寒决明血色染半面,与回忆旧伤里,扶木的临死一眼渐渐重合。   星临向下猛刺的手倏地在空中一滞。   “星临,你知道吗?”寒决明残了一只眼,与星临的不可忆重合得愈发一丝不差。   “我派人去刺杀他,从未成功过,要不是你,他就不会被叶述安误杀。”寒决明道,“我那福大命大的哥哥,傍上云三公子的大腿不放,缩在他的羽翼下险象环生了多少次!最后却是因你而死啊!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哈哈哈!我谢来谢去,最该谢的,是你的出现!”   星临手指开始轻微痉挛,神经质一般的频率。   “要不是你,我怎会这般称心如意!星临!谢谢你!!”寒决明越说笑得越开心,越开心越精神,失血带来的虚弱一扫而空,“你杀了我啊。你杀完我的兄长就来杀我,你多厉害多了不起。”   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席话,字字诛心。   寒决明在轻念“杀了我”时,有那样极短的一瞬,星临如同看见扶木在控诉自己。   那源自心的抖颤将天生艺术品撼动出一丝裂痕,真情滞涩零件运转,高举的匕首在阳光中融化,刃尖一滴冰水落下,打在寒决明血肉模糊的眼窝。   这极短的一刹,却有绝对的凝滞。   那无形的攻击就是趁这时袭来的。   无声无息而至,星临只觉一阵翻覆天地的锐利疼痛从腕际陡然传来,冰晶匕首掉落在地,手腕伤口深可见骨,湛蓝奔涌而出。   而那一记攻击掠过无痕,在割伤星临之后,只无端狂乱了薄雪与红梅。   那是一阵风。   被凝练成极薄极快的无形风刃,里面夹杂着灼热剧烈的血腥气,浓到星临呼吸一窒。   剧痛中,他立刻后撤半圈,揪起寒决明挡在自己身前。   下一刻,寒决明面前,锋利剑尖隔着一丝距离急停,犹有鲜红血液堪堪滴落。   星临在寒决明身后露出小半张脸,已经惨白,他死死盯着面前人,“你终于肯露出真面目了吗?”   叶述安按着腹部伤口,青衫氤氲血迹,淡声道:“这有什么办法?你不就是想逼得我这样吗?我若是再有所保留,恐怕你能将我与寒庄主一齐毙命于此。”   “你怎么过来的?你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快?”那一刃风将星临的神经也削薄,疼痛呼啸里心在战栗,“叶述安,你的烈虹到底是什么?御风吗?”   寒决明夹在两人之间,丝毫没有做肉盾的恐惧,扁扁嘴道:“完喽。”   叶述安飞快看了寒决明一眼,对星临的问话沉默不答,只一剑刺去。   这一剑角度极其刁钻,速度也快到惊人,与叶述安平日里的剑术不可同日而语。   与此同时,无形风刃四面八方向星临包裹袭来,势要将这机械怪物剔刮出金属原形。   星临带着寒决明,心神不宁中每一记攻击都只是险险躲过。   在这个世界的交锋,他常常以极快速度占据绝对优势,而叶述安此刻的迅疾,与他相比,竟丝毫不逊色。   情况非常糟糕。   生死之际星临却无心抵抗。   风刃攻击密不透风,围困得星临毫无转圜余地,每一次躲避都要以一处伤痕来换,他敷衍着自己的安危,不间断的破损痛意也覆盖不了他的震惊。   一个疑惑围困着他,比风刃更让他窒息。   星临将已成为累赘的寒决明一把推向叶述安,“你隐瞒他人,说自己没有烈虹能力,你为什么费力掩藏你能御风?”   叶述安接过寒决明往一旁飞快一放,闻言面色阴沉,“你心中既已有猜测,这话便不必问了吧。”   星临眼睛不眨,“能控制风,这究竟有什么不可见人?是因为你的速度够快吗?你既然能凝风成刃,能御风疾行,那你——”   叶述安抬剑抵飞一枚流星镖,欺身而近,掐住星临的脖颈,将他一把抵在冰晶墙上,抵进寒决明那滩血涂就的爆炸图样中。   骨骼与墙面相击作响,想要以手掌力气扼杀星临尚在喉咙中的话语。   “那你行路最快可以多快呢?”星临直直望着叶述安,不反抗也无表情,嘴上也兀自不停,他分明面无表情,但感觉已经是呼之欲出的坍塌,“三天之内能从砾城到达云归谷吗?!”   一声尖锐嘹亮的鸣叫声,霎时贯穿在场所有人耳膜。   苍鹰于屋檐之上凌空猛冲,箭一样擒住雪地里一只野兔,利爪划过,霎时间开膛破肚,野兔一息尚存被撕得内脏零落。   寒决明坐在雪地中,伸手捏过沾血的小小心脏,温热滑腻地在他手中做最后的跳动。   他一脸玩味地看着远处两人,杀人狂对上伪君子,眼见着就都要撕去人面了。   星临感到脖颈上的手猛地收紧,他痛到狂笑,“你在隐瞒时间差。”   叶述安看着面前遍体鳞伤的人,“星临,我还记得杏雨村初见,你毫无人性,全无软肋,近乎所向披靡,现在呢?世间爱恨又几多掣肘,落败于一时的恻隐,你还是你吗?”   “你还是你吗?还是你本来就这样的人?叶述安!你到底对云归谷做了什么?”星临道,“你到底对云灼做了什么?”   星临用着一把冰冷质感的嗓音诘问,听到耳朵里,却让人莫名感觉歇斯底里。   “你对我说的云归往事多数是真的,却只在关键细节乱说一通。染着烈虹下暮水群岛,演化成特异能力之前,具有传染性的时间不过就那么几天。你就算比云灼更晚从砾城出发,也会比他早太多到达云归谷。”   “那几天,你去云归谷做什么?有什么急事吗?”   叶述安呼吸紊乱,眼眶赤红却只轻飘飘一句,“胡言乱语。”   “让我猜猜,你在哪里骗了我?”星临与世界隔一层泪光,凶狠地破损着自己,“云归谷的霜晶花,可医死人活白骨的霜晶花,那一年它结果了吗?!”   叶述安眼神一紧。   星临继续道:“你到了云归谷口,大家是不是见你来了,便打开谷前迷阵欣喜相迎?!”   “你对云灼做了什么?他知道吗?他知道你就是杀他全族的罪魁祸首吗?他知道你撒下弥天大谎骗得他好苦吗?!叶述安!”   一瞬间,星临崩溃在云灼与叶述安的挚友之情中。   云灼抵死相求的夙愿到底有什么意义?   星临道:“你凭什么?不就凭他相信你吗?”   叶述安看着星临眼下皮肤被风刃割伤,一道湛蓝血液流下时,好像云灼眼下早已干涸的血泪伤痕复苏生长。他只觉满腹疼痛成了一团化不开的血脓,拉着他直直地往雪面上坠。   那眼下伤痕长得猖狂,星临恨声道:“他这一生又是倒霉至此,竟是与你成为挚友。”   叶述安掐住星临的手不由自主松了些,他神色黯淡,是失血重伤之后的更黯淡,善念行将就木之前回光返照一霎。   他声音艰涩,“对不起。”   星临怔愣。Y。U。X。I。   这一句无异于当头棒喝,星临只觉一阵荒唐,天大的怪诞,他劈头还叶述安一记真切攻击。   叶述安不再藏锋,却抵不住星临此刻迸发的暴怒,全力运风躲过后,在十步开外稳住身形,抬手,捂住脖颈上一处飙血伤痕。   一枚流星镖在星临指间滴血,“这歉疚是该给我的吗?比起十六年病痛,你才是他的跗骨之蛆,多年来查不出病因的顽固隐疾。时至今日,仍未痊愈,甚至日益病重,已经要将他致死了。”   “我对不起他,也会对不起你,我无计可施,只能这样做。”叶述安再次举剑,晦暗眸色中带点同情,“恨我吧,除了恨我,你也将无计可施。”   星临倏地侧目向梅林远处。   一阵脚步声,踩雪咯吱咯吱,腰间兵戈碰撞作响。   不是一个方向,而是四面八方,数目庞大,训练有素的潮水一般向这处涌来。寒决明发出的信号卓有成效。   叶述安长剑与风刃齐发,红梅肆虐地飘向天际,薄雪隐蔽了视野。   星临不再消极躲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狂怒的炙焰中捞出一丝理智。   眼前局势显而易见,他可以不计代价与叶述安殊死一搏,但侍卫一旦到达,擅长单打独斗的他恐怕要在众多的人头里吃尽苦头。   他不能栽在这里。   他要告诉云灼。   他一定要告诉云灼。   他现在就要去。现在必须走出这里。   如果今天他报废在这里,云灼还要与灭族仇人做一辈子的挚友。   星临满脑子糟乱,咬着牙且战且退,摸到寒镜迷宫的入口,便毫不恋战地闪身进去,他踩着记忆中的原路径一步不差地飞速逃离,脑内还在胡思乱想,想见了云灼该怎样将今日所见所闻说与他听。   告诉他云归谷覆灭的眉目,告诉他虎狼在侧,告诉他叶述安的花种与刻意隐瞒的御风能力,对峙时的微妙反应与间接承认。   告诉他扶木死亡的真相。告诉他,自己并不是人类,并不来自这个时代。   全部告诉他。   身后呼啸的风始终未停,是叶述安在紧追不舍;兵戈撞击声侵入寒镜神迹,侍卫追兵也在嘈杂着吆喝下令;万千明镜映出无数个他,仓促急奔,猝然转角,在人性迷宫里找一个有光的出口。崩溃的一张脸竟漂亮得出奇,镜面上不间断地闪过,破碎出人类特有的失魂落魄。   他的步伐仍有序,踩着轨迹。   突然,脚腕上传来一阵巨大抓力。   星临心下一惊,费了极大力气才堪堪稳住前冲的身影。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只人手死死捉住他的脚腕,定睛细看,那只手呈现出半入土的褐黄色,苍老枯槁,干瘪的皮肤像一层松脆的老树皮,力道却大得不可思议。   星临顺着那只手看过去,才惊觉这面墙壁与其它不同。   不是镜面,而是一面剔透冰晶,镂出栅栏模样,里面关着一个人,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整个人血肉模糊到分不清性别年龄。只是一只手死死抓着星临,用抓住救命稻草的力度。   身后步伐声越来越近,星临蹲身下去想要扒开那只手。   笼中人忽地将头抬起,一道目光几乎要射穿星临。他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却在尖叫——   “杀了叶述安!!快快快!一定要杀了叶述安!!他疯了!他已经疯了!!”   一张嘴,便一阵令人作呕的臭气传来,像是内脏腐烂一样的气息。   “必须让他闭嘴!永远永远闭嘴啊!死人最会闭嘴!!杀了他!!”   脸与手一样,是苍老枯槁的,千沟万壑的皱纹里有仿佛永远洗不干净的血污。   背后风声呼啸,近在几个呼吸之间。   星临一把握住他的手,语速极快,“为什么这么说?他知道什么事情?你是谁?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那老人却是个真疯的,根本听不进星临的问话,只是急切地将“杀了叶述安”的话颠来复去地不断说,“他已经疯了他已经疯了一定要杀了他!!!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他这个疯子!!!他如果不死!这世间总有一日毁于他手!”   兵戈声细碎清脆,压迫神经,风声叫嚣,近在咫尺。   星临还没说话,那老人又呕哑地尖叫起来,禁锢脚腕的手蓦然就松开了,他推着星临的小腿,“快跑!他来了!他来了!!快跑!!!”   尖锐的催促声刺入耳道,撕裂耳膜一般的痛楚炸起,风刃接踵而至,割得星临手臂一泼蓝血溅在笼中老者的面上。   “跑啊!!”   星临大睁着眼,后退两步,转身,迅疾离去。   曲折迷幻的廊道,远望他快成一道黑烟,锋利的轮廓也转瞬即逝。 第99章 献祭   星临一瞬也不停,速度提到极致时,能源疯狂消耗,所有景象都如同被一股巨力钳制,向他身后拖拽,拽到模糊而残留拖痕。一切都走了形。   渐渐地,耳畔冷风撕掠,叶述安操控的风在匿迹,兵戈声远去。   踏出寒镜神迹时阳光正好,光明盛大,将星临致盲了十米距离,刺痛的玫瑰暗色中他仍脚步不停。   他目睹人心千丝万缕,全部捋不顺,心绪喧嚣至巅峰,拥挤人群撞进眼睛,世界反而纯净起来,此刻想要的只一件事——   他要找到那抹白,回到云灼身边去,坦白全世界时也望进他眼底。   浸染衣物的蓝血在星临到达高塔之时蒸发殆尽。   塔中无人,只一位看门人留守,见一道黑影闪过,便急急地追上去。   星临在窗前站定,房间里残留着云灼的气息,石阶转回,大堂里天冬清早泡下的茶水已经凉透,婆婆的轮椅在室外走廊上留下轨迹,雪面上两道辙痕,伴着流萤的脚印远去。   “小公子,你这么早便回来了?”   星临收回远望窗外的目光,转头看向背后。   他面上蓝血已经不见,眉间凌厉杀意却残余,吓得高塔的看门人下意识后退半步。   年轻的看门人打了个磕巴,“您怎、怎么了?”   星临后知后觉地敛了神色,勉强笑笑,“没什么,塔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您忘记了吗?”看门人道,“今日是新庄主的继任大典,就在那落寒城巅的祭坛,那里,在这就能瞧见。”他指向窗外,手指虚浮着点在远处山之巅。   星临顺着望去,绵延雪山连成柔软层叠的线,阳光融化在恒古雪冠之上,亮堂地滑落在一大片乌压压的黑上,那片黑在不断涌动,逆流的长河一般,自下而上地向着山顶流去。那是前去继任大典观礼的人群。   “那位云公子走前说,大典最迟日暮时分结束,他们天黑之前便会回来。”看门人战战兢兢,将话语原封不动转述,“说要是您提早回来了,便在此地耐心等候。”   “我不能等,”星临握紧窗框,“我要去继任大典。”   眸中寒光灼灼,他身后,窗外,有苍鹰展翅,穿破惊风,留一道滑翔的痕迹目空一切。   落寒城常年落雪,倚山而建,城池建筑的架构错综复杂,有走不完的曲折石阶,踩不完的雪,覆着一层白的折叠蜿蜒直上天际,穿过犬牙差互的灰冷屋檐,抬眼可窥见山巅祭坛的一角圆润轮廓。   若是踩完了那石阶也未曾脚滑丧命,那便可一睹那山巅祭坛的全貌——   ——镂刻着神秘符文的灰石冷硬,铺陈成圆面,嵌在终年积雪中的巨大灰圆盘,冰晶圆柱于其上星罗棋布,晶莹的冰面浮雕线条凸起,刻画着古老的神鬼传说,线条粗狂、獠牙狰狞的鬼怪被降魔大师刺倒在地,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哀求得丑且可笑。   今日正午,数不清的人头在这山顶上簇拥。   有绑着彩带头巾的人列队击鼓,号角长吹,祭祀的前奏准备。   声势浩大,响彻天地,雪都在击鼓声浪中沸腾起来,致使人们不得不扯着嗓子交谈。   “这次的祭祀仪式会不会有些太隆重了!前几年的祭祀也没这么大的排场吧!”   “庄主继任嘛!再说了,最近蓝血妖邪肆虐人间,都说烈虹又要卷土重来,刚好借继任仪式祭天,请求庇护,要我看啊,这次祭天再隆重也不为过!”   这么一说,有人便也想起了最近愈演愈烈的传言,不禁皱眉厌恶道:“天杀的偃人,我现在看见蓝血就又恶心又害怕。”   “我也是,一群脑子不好的,自己去死不就好了,还祸害别人。”   “听说这次确实是因为烈虹!杀鹿宰狼可是费了一番功夫,都是以求天佑栖鸿,免受烈虹降灾,听说城西雪原的满地狼血都冻成红冰呐。”   有人对喧哗交谈不以为然,“心诚才会被庇佑,也不看看什么场合,就知道长个嘴叭叭地说,要是吵到神仙,头一个倒霉就是你。”   身旁人一听就恼了,立刻阴阳怪气地回击,“哇,你这么咒别人,那我也祝今晚蓝血妖邪到你家敲门。”   “你说什么?!”   “怎么了?不是你先多管闲事的吗?!管天管地,你还管得住老子这张嘴吗?”   两人在本就拥挤的人群中推搡起来,站立不稳又跺到其他人的脚,一声痛叫之后牵连出一拳,小范围的动乱中,一位黑衣客轻巧擦过挥拳人的肩,糟乱人群中一片无声黑影,在摩肩擦踵的缝隙中流畅穿梭。   围守内层的侍卫严密层叠,黑衣客足踏人群边缘,靠近祭坛时被截住。   “站住!”侍卫横刀而喝,“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侍卫身后,祭坛周边,狼与鹿的头颅高悬于冰柱之上,带血的狼牙与残缺的鹿角,扩散的瞳孔与冻住的死亡,贵宾在两侧冰柱旁入座,侍卫带刀,锋利兵刃围成一层无形威压,隔绝喧闹人群与栖鸿邀来观礼的大人物们。   狼首高悬,澄黄色的瞳仁失去光彩,俯瞰一切。   灰石席上,有白衣人执扇而坐,万千嘈杂里的唯一沉静,一切喧嚣碰到了他,都自觉绕道而行。   人群边缘,那黑衣客抬眼露了个笑,礼貌但敷衍,甚至透出一股隐约不耐,如画脸孔初看是天真无畏,细看是邪性粲然。   “日沉阁,星临。”   声音不大,却喧哗止沸。   周遭争吵的众人蓦地噤若寒蝉,目光都遮遮掩掩朝那处去。   众人有所耳闻,收容司一场爆炸震天,城头火光中一道锋利黑影,活埋囚犯性命无数,也亲眼目睹,日沉阁入落寒城中,神秘尸首频频出现,少年杀手恶名初显,好奇与忌惮,都若有似无地落在那单薄肩头。   星临好似全无所觉,任他们窥探。   侍卫闻言,面色郑重,撤刀放行,出列一人,毕恭毕敬为他指路。   星临走得很快,衣袂翻飞着于坐席中穿梭时,打量他的目光仍未止息,换了高人一等的身份,视线也像是有了重量,仍或明或暗。   他先被一只手牵住衣角,他顿下脚步,看见婆婆在轮椅上半转过身冲他笑,和蔼的弧度过了头,在一个笑里返老还童,攥紧衣角不要他走。   “你来啦,快过来坐吧。”婆婆拍拍身侧软垫。   众人口中天杀的偃人,由于是在日沉阁身旁,反而显得尤为合理而可敬,无人敢多言一句。   天冬与流萤坐在一旁,看见星临皆几分诧异。   天冬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   “结束后再解释给你们听。”星临打断她。   他人形之下有话语万千,一路带风疾奔至此,在腹腔中颠簸再沤烂,步伐容不得半分凝滞。   可紧攥他衣角的手仍不放,反而更紧了几分,骨瓷盘中一颗晶莹冻梨配一把银质小刀,被婆婆推到桌案边缘,指给星临。   关切不合时宜,星临没那个心情,摇摇头转身欲走。   孩童般的执拗也不合时宜,婆婆另一只手急急挥动,阻止星临的离开,冬装繁琐,衣袖空荡时牵连着银刀刀柄,那道锋利的银光在桌案边缘颤巍巍地晃动了几下,便直直地坠了下去。   刀尖向下的凌厉,眼见着就要扎进婆婆的脚上。   星临此刻躯体反应快于大脑,飞快蹲身下去接住了那柄银光,刀刃短小,一瞬之间竟是握进了掌心,下坠的趋势被掌心骤起的锐痛取代。   手指围圈的狭小阴影里,掌心已经见了血,湛蓝色的,一行虫蚁咬噬的麻痒感缓慢下滑。   霎时间,星临陡地感觉身上无数道窥伺目光重若千斤。   僵硬着,维持着半空不空的拳。力度收紧,则刀刃切入皮肤,湛蓝渗出指缝,力度放松,银质小刀将掉落在地,当啷一声,寒光上沾着湛蓝,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中。   他这才想起婆婆的下肢全是木制,银刀划伤不是一道不痛不痒的浅浅刻痕,落下几碎木屑罢了。   关心则乱,自毁阵脚。   婆婆见刀落进他掌中,眉间一皱,又在不停说话,开始口齿不清,咬字发音的线索全部无关紧要,却要人耐心蹚在涎水中捞。   星临看着,疼痛激起烦躁,发现下意识抢救毫无意义,又几分懊恼,不想再假装若无其事,他把自己的衣角从婆婆手中一下子扯出来,冷冷道:“别在这种时候。”   听他语气,流萤与天冬同一时刻眸光凝住。   “你……怎么了?”流萤见他神情紧张,举止不同寻常的急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星临一颗心提在喉咙中灼烧,“我要找到云灼。”   “在那边,”天冬指向他的身后,“与陆城主坐在一起,这小刀——”   “没事,我拿着就好。”他另一只手掌覆上自己的指节,裹住欲滴的蓝血。   星临回过头,即使不用机体功能,他也一眼就看见了云灼。   高朋满座的人影缝隙中,白衣人清冷超拔,不合群的神貌,三千座上客中一眼就能挑拣正确。   他正右手成拳抵在唇上,轻轻咳嗽了一声,年少的病气在他身上复生须臾,执起骨瓷茶盏,以冰雪中一口热茶去填那声咳嗽。星临能感觉出他些许不虞,或许是号角吹得太响。   云灼茶盏未搁,看清来人时,以目光询问星临。   “我来是有事想跟你说,”星临越过陆愈希,落座时开门见山,一把覆在云灼腕际,“非常急。”   他发觉云灼身上的惊人高热仍在持续。毒素还在他体内流转。   “云灼,你先回答我一个疑惑,”星临强自稳住心神,积压下系统像在紊乱,“六年前,烈虹发生的那一年,云归谷的霜晶花结果了吗?”   谈及的是云归的机要。   云灼看了一眼陆愈希,“我踏入谷中时,全谷的霜晶花已经尽数枯萎,那一年究竟是否结果,恐怕无人知晓。”   星临倏地攥紧他的衣袖,“不是无人知晓,有一个人肯定知道,叶述安他——”   “轰隆轰隆——”   突如其来的巨响。   地面在震动,荡平山顶所有的喧嚣,鼓面缄默,争吵平息,也盖过了星临的声音。   冰柱上的鹿头狼首随震颤而动,茂密绒毛如同因呼吸而翕动,一颗颗头颅宛若在挣扎着死而复生一般。   众人惊异中,云灼只看着星临,却只见他神色惶急地唇齿张合,却字字哑声。   星临内心火急火燎,已经烦躁到了极致,终是暂为放弃,他猛地转头,向声源处望去。   只见那灰冷祭坛的中央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浑圆黑洞,远远望过去,只一片幽黑,深不见底,那不间断的巨响就是从那洞中传来的。   无限拉长的轰隆中,天地静止,所有人主动或被迫地,都望向那一处。   那巨大声响愈来愈近,脚下地面颤抖得厉害,积雪不堪其扰地滑下时,那声响终于戛然而止。   那黑洞中升起一个五米高的冰晶圆台,上面赫然一个同样材质的剔透牢笼。   里面囚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一身衣装脏得看不出颜色。   众人心下立刻了然:是活祭的祭品。   星临却在看清那笼中身影时呼吸一窒。   那笼中人分明就是他方才在迷宫中惊遇的老者,那囚禁他的冰晶牢笼也就是他此前见过的根根栅栏,上面还残留着血手印,是老者握住栅栏来拼尽全力推他离开时留下的。   他从寒镜神迹逃离,到高塔寻觅未果,再到这祭坛,一路上用时极短,正午日头尚且未曾倾斜。   这冰晶笼子绝对不可能是转移过来的。   星临把握不住自己的呼吸,他在脑内复构自己疾奔过的道路,小路与石阶连接成立体图状,唯一的可能性显而易见。   认清真相时冷风迎面刮过,他感到自己像在吞针。   这祭坛之下竟然就是寒镜神迹。   这冰晶牢笼是从寒镜神迹中直接升上来的,他方才逃离的迷宫此刻就被他踩在脚下。一条垂直捷径,掩藏在错综复杂的城池结构之中,不为外人知。   这样的话,寒决明和叶述安也可以即刻到达此处。   霎时间,危机感浩荡侵袭,夹在轰隆余韵中攫住了星临。   离开这里!   他一把拽住身侧云灼。   此刻,鼓声又擂动起来,伴着气势恢宏的祭典奏乐,震荡天地。戴着神鬼面具的祭祀舞者围着冰晶圆台起舞,张牙舞爪,面具狰狞。   “以为酒食!以享以祀!或剥或亨!或肆或将!”*   舞者肢体大开大合,每一落足都跺中鼓点,吆喝声爆破,在山巅之上遥遥传开。   雪林中惊鸟直冲天际,震落枝头雪,野兔奔逃,白狼隐蔽。   “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右手将火把高举,旋转交错之后将火把抛掷,留下数道烟熏火燎的抛物线后,火焰归宿是那圆台上的冰晶囚笼。   笼中早就泼洒过燃油,火星一沾,赤红的火焰立刻就舔上那笼中老者。   凄厉的惨叫倏地炸开,撕裂的喉咙是祭祀乐曲中的一种独特乐器,火燃不尽,冰也烫不融,冰与火的祭典震撼人心,震得星临每一根神经都像是在被那惨叫声裁剪。   那老者抬起脸时,天冬与云灼同一时刻陡地起身。   云灼攥紧了星临的胳膊,星临在疼痛中去望他,只见云灼满面震惊之色。   天冬在十步开外的席间,向这边大喊,震天彻地的呼号声中,星临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从未见过那张本就苍白的脸竟然可以再褪一层血色,惊慌失措里风度全失,席间提裙奔来,撞翻几杯清酒,酒杯落地即亡,碎裂声被那浩大的祭典礼乐尽数吞噬殆尽。   所有爆发的剖白与突变的惶然都被斩断了声音,谁的话也进不了谁的耳朵里去。   短短的距离,只是转瞬,星临却觉得天冬这十步跑得这样漫长。   还差七步距离,酒液打湿裙摆。   五步距离,身侧云灼扇刃已出。   三步距离,天冬声音仍是仓皇颤抖、细若蚊蝇,星临却是听清了——   “老阁主!那是老阁主!!快救他啊!”   星临一怔。   老阁主?   日沉阁的原主人?那位大家一直在等他归来的老阁主?那个于乱世之中收留天冬与云灼的寻沧旧臣?   冰晶圆台上,赤红烈焰中一道佝偻人形,被灼得闪闪发光。   老阁主的苍老面庞已然痛苦扭曲,濒死之人特有的长相。   栖鸿山庄继任大典伊始,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相继划过苍空,流星一样降落在灰石祭坛之上。   几道曲折电光袭向冰晶圆台,光芒在那处陡然炸亮又迅速沉寂,众人只能望见那冰晶牢笼已然碎为齑粉,山顶风一吹,亮晶晶地随风飘散。   星临身形轻灵,落脚于那冰晶圆台上,伸手入炙火,一把托住老阁主的胳膊。   置身于祭典中央,耳侧更喧嚣。嘈杂声音隐去所有人的命数。   鬼怪面具下的呼号齐整,鼓点长号交织回荡,围观百姓叫好与惊呼,雷电炸裂时撕扯耳膜,被烧灼的痛苦尖叫,糟乱吵闹,色彩纷飞,画面在颠簸。   忽然,一阵刺眼的光在星临的余光中闪动一瞬,极快极亮,错觉一般。   下一刻,一阵剧烈疼痛猛然刺入他的肩胛皮肉。   那是一根冰矢。   载着阳光,流辉璀璨。   纤长却锋利,将他的肩胛骨穿透得残忍利落,之后扯着他整个人飞落圆台,带着猝不及防的巨大余力,将他钉在一根冰雕柱子的顶端。   “轰!”   冰矢表层的冰晶碎裂炸开,湛蓝血液爆出,慷慨泼溅。   星临吐出一口蓝血,他眼前一黑,痛得在一瞬间丧失自我控制能力。   冰矢穿透他的肩胛骨后又炸裂,他半边肩膀的皮肤表层损坏,碎裂范围连带着小半边脸——   ——骨架失去人类皮肉装点,银白金属折射出冰凉光芒,冷风撕掠而过,赤裸肩胛与晶柱相击,发出玲珑的声响,分不清哪个更晶莹。   落寒城巅白雪皑皑,众目睽睽里,晴光映得他的半个颅骨几近透明,皮肤表层迅速修复,搭骨生肌的过程里,骇异到举世无匹。   一颗有生命的清透眼球,嵌在无生命的机械骨架中,剧痛中仍不失瞬息万变的神采。   令人震悚的异世感,可怕的不死之躯。   那一箭载着蓄积已久的阴谋和新鲜生成的恨意,泼溅蓝血,染活了冰柱雕刻的神鬼妖魔,将他射成了它。   席上,一个人在庄主的至高宝座上坐下,轻一挥手,面前冰弓消逝在空中。   “捉到了,蓝血妖邪之首。”   这人下颚血未干,嘴角翘着,一双温润棕眸浸彻冷意,是寒决明。   “混迹人群的画皮妖怪,能顺利暴露,真是神灵保佑。”   星临撑着半损的视觉,寻到叶述安一袭青衫沾血,匿在人群里笑得轻慢。   作者有话说:   *选自先秦《楚茨》 第100章 成为   陷阱。   从一开始便是陷阱。   星临在灭顶的疼痛中彻悟。   他不知道叶述安是在什么时候彻底背弃日沉阁的,或许是在那颗花种落进他手的那一晚。   那时恰逢他收容司爆炸当天一夜成名,来历不明,在烈虹变异之时犹如天降。   有三日暴雨,虹直挂天际,恐慌涌动之时,蓝茄花汁入寻沧旧都的地下水中,满城井水湛蓝晶莹,半真半假的蓝血谣言顺理成章;使两三人因不知名原因暴死,遣乡绅老者开始散播不可考的小道消息,人心惶惶中,蓝血妖邪初具雏形。   不可解的疫病谜题,因蓝血妖邪的出现而有的放矢,只需几次推波助澜,那些体内淌着湛蓝血液的偃人就变得死不足惜,一路上尸堆随处可见,血液染蓝大路,谣言甚嚣尘上。   一行人踏雪入栖鸿,流言发酵升级完毕,蓝血怪物已经在悠悠众口中活得煞有其事。   一位身份低下的囚犯怎会轻易逃入世间闻名的寒镜神迹?假意暴露时要抬手立刻杀死逃犯,猎兽行径才会不露端倪。   要的是最残忍的真相剖在面前,要最冷静的机器不冷静,急迫、愤怒、仓皇欲言,要他脚步不停地来到这行刑地。至关重要之人为诱饵,逼他上最后的舞台。   降灾怪物之位虚位以待,等待匿在暗处的一箭造神,将他钉上去,一箭钉进为他量身打造的流言棺材里。   这才是真正的顶级祭品。   让世人一起来祭这机械之神,祭这蓝血怪物,祭这传播烈虹的罪魁祸首。   继任大典祭天祈福,虔诚的一张张面容,鼓擂得不遗余力,却请来了降灾的蓝血泼溅当场,成为百年之后最耸人听闻的传说故事。   这个世界对烈虹的巨大恐慌,就要落到那冰柱顶端的蓝血怪物身上去。   从左面看他还是星临,从右面看它已经是一具颜色不对的骷髅。   星临还能怎么自证清白?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存在。   正午的阳光,从正上方浩荡铺洒。   远远望过去,偌大的祭祀场所,影子少得可怜,所有人都像鬼一样。   “邪魔!”   有人魂飞魄散。尖叫声贯穿人群。   “蓝血怪物!!!”   “上天显灵!祭天有用了!!它就是匿在人群里的怪物!我们都会被他害死啊!”   “庄主!杀了它!”   “……不详啊不详啊!”   “不管是神仙显灵还是上天降罚,这蓝血怪物必须死!”   “杀了它!”   “庄主!杀了它!”   人群耸动着往祭坛上涌,颜色各异的潮水一般,侵蚀灰色圆盘,带刀侍卫也被那冰柱顶端一幕震得忘记本职,被湮灭在浪潮中,被裹挟着向着同一方向流动。   “杀了它!!”   呐喊声代替鼓声震天,声浪喧嚣,恐惧激起的凶暴闪念同样不遗余力,星临又能往哪里逃呢?   他破损着在修复,尚且无力挣脱,在冰柱顶端与暴死的鹿背抵背,与对面空洞的狼眼对视,左耳听觉感受器被损坏,耳鸣声尖锐,像是死亡有回响。   “嗖!”   又一箭破风。   这一箭惊艳的精准。射穿脖颈,将他钉得更牢,爆炸声响起后,连带着锁骨碎裂,他那些永远分寸恰好的精巧被解离了。   碎得痛彻骨髓。   应该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才应景,但蓝血奔涌而出,星临只是向一侧垂下了头。   他疼痛时总是沉默。忍痛能力一流,痛苦再肆虐他也已经将其当做常规感官的一种,永远闭紧嘴巴。   “射得好!!”   “他身体里蓝光是什么?一闪一闪的。”   “怎么这样都还不死??这血的颜色——着实恶心。”   “寒公子好箭法!”   星临半阖眼睛,被裁剪的视野里,天地间唯一能系牢他的套索也变得陌生了,所有人都开始面目模糊起来,模糊到和周遭的叫好声一起,大同小异着,五官消融了。   他明白,他真的不属于这个世界,他身为异类即为原罪。   骨缝填合与皮肤修复时有种虫蚁咬噬的麻痒感,他的崭新骨骼比身后冰柱还要晶莹,物理刚刚新生,又在排异的声讨中复死。   震惊与愤怒全部退而次之,机体失控的无助感也蛰伏。   他只感觉到害怕。   他不敢去看云灼,不敢看清云灼此刻的模样,他害怕,害怕云灼一个排异的眼神就能杀了他。   席上,寒决明好整以暇地第三次凝弦,弓弦拉紧,冰矢箭尖寒光凛冽。这次瞄准的是星临的心脏位置。   “嗖!”   松弦时利落,破风声刮擦耳膜。   晶莹冰矢穿梭席上人群,携着渗骨的寒气,直冲蓝血四溅的冰柱顶端而去。   突然,既定的轨迹被猝然出现的人影阻断。   冰矢穿透人形,一声闷哼即刻响起,席上众人还未曾看清,就见那个人形被冰矢余力扯着飞离坐席,血肉搅混了箭矢方向——   直线划得依然漂亮,可惜那一箭偏离心脏落点,只是钉住了星临下垂的手臂。   相似的蓝血泼溅,只是与星临不同,蓝得平庸而苍老。   星临在光辉灿烂中抬起头,看见一头银发迎风,被阳光浸得晃眼。   寒决明的第三箭带着一股杀意摧拉枯朽,那攻势却被消弭在一具苍老的躯体里。   那人也被穿透,也凌空,偏离星临机械心脏的冰矢,将这人的血肉心脏穿了个洞。   汩汩血液顺着冰矢淌,一根笔直料峭的微型冰桥,异世界的偃人蓝血与星际时代的机器蓝血在上面汇集。   那人费力地转过头,面庞仰了一半,去望星临在疼痛中沉寂的模样。   “你……你别怕……”   周遭喧嚣声都在一霎间褪尽了,那声音嘶哑,虚弱到咬字浑浊,星临却听得过分清楚。   “我们都……不会是孤身一人。”   那张脸一向祥和到痴傻,神情动作从不合时宜,对他没来由的信任,没来由的慈爱,关切不合时宜,执拗不合时宜,此刻的清明,更是最不合时宜。   “我脑子清醒的时候不多,孩子,你别烦我。”偃人婆婆对星临说。   仿佛所有人都能看见他的骇人骨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怪物,只有她不知道。   星临眼睛大张着,嘴徒劳地张开,无声地摇头。   我不烦你,对不起。   他呼吸暂停,体温没有,声带穿洞而发不出一个字音。想起他对她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冷语相向。   “难过……要说,痛要喊,人都是……都是这样。”   婆婆强提着最后一口气,回光返照得并不从容,痛得抽搐的气息在切割她为数不多的清醒语句。   “别总嫌我唠叨,别……总是一个人,别忘了…大家都说好了,还会有人……有人在等你,等你回……”   区区人类,就是连几句话的时间都撑不住。   星临看那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崩溃得无声无息。   下一刻,婆婆的体温融了自己身体内的冰箭,破麻袋一般,直直坠了下去,坠到老阁主焦黑的尸体上去,坠进截然不同的死法中去。   星临死不了,所以他在神圣的磅礴白昼里,继续被千万道目光凌迟。   痴傻人生里的最后一丝清明压得他眼皮沉重,他怔愣的一瞬漫长到无法想象,最终颤抖着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这天地。   他想拥抱的那个世界一直瘦骨嶙峋,薄到只能装下几个人。   一众惊呼声骤起的时候,流萤挥开三记迎面而来的攻击,伸手护住身边的天冬,两人于包围中蓦然回首。   一条通往祭坛的血路杀了一半,星临仍在顶端,破碎了一半,却见多出来的一个人影从冰柱顶端坠落,砸在祭坛中央,同样蓝血满身,熟悉到令人发指。   流萤霎时间肝胆俱裂,姣好面容震惊到空白,“婆婆!”   怎么会这样?   身影被遗落在席上,一片混乱中,敌与我都无从顾及一个痴傻偃人,谁知她心甘情愿地一个站立。局外人不假思索地抵了命。   流萤停下了一切动作,立在原地忽地泪流满面。刀光剑影从不停歇,迎头洒下时有火光爆裂相抗,她挥开攻击时悲恸被暴怒顶替,视线射向席上的至高位置。   赤红火线千丝万缕,穿过高朋满座的席位时引燃滔天大火。   众宾客皆四散撤离,观礼席转瞬间被混乱搅成一座华丽的垃圾场。   人影与烟雾重重,银刀坠地,轮椅翻倒,木轮空转时,冻梨踩成一地稀烂的剔透尸泥。   一袭红衣烈烈踏上石阶,仰头时身后怒火明艳,她好像在向寒决明讨要着什么。   以冰与火开启的祭祀典礼上,带着杀气的冰与火切实相击,爆发出的轰鸣声犹如无形声浪,哗然一圈飞速荡开,震碎石台,天地之间的一切喧嚣臣服于这一声轰鸣。   冰柱顶端,穿透星临的两根冰矢应声开裂,纤细箭身霎时爬满细纹,“啪”地一声,终是断开了。   重力扯着星临,后背刮擦着浮雕花纹,下坠,一条触目惊心的蓝血痕迹,在冰晶柱子上向下不断延伸。   下坠,更像是下落,因为血流了太多,少了重量。   轰鸣声将消逝,落寒城巅仍是静寂,灰石祭坛中央,轻飘飘的破败木偶,落入仓促赶到的臂膀。   星临睁开眼,看见血染的一张脸。   云灼呼吸滚烫,身心俱疲的样子,带着复苏半日的少年病气,白衣已经失去原色。   他又浑身是血了。   血色浸染的身后,有新死的尸首在微微抽搐,铺出一条贯通的血路。   云灼双唇微动,在不停地复读着什么。   耳内还在轰鸣,星临还是听不见,蓦然间却读懂了他的唇语。   别怕。他说。   云灼耳侧的发也被血濡湿,贴在脸上,眼眶微红的模样太清醒太迷恋,不顾一切的痴狂,如同有含糊不清的千言万语,搁浅在交接的目光里。   星临下坠时,云灼总能接住他。不论是火光通明的城楼,还是万劫不复的祭坛。   躯体入怀时,云灼发觉星临已经变得很轻。云雾质感,云雾重量,轻得像是拥不住。   星临的机械骨量与少年人类相仿,体重百分之七十五都是蓝血占重。   直至此刻,血快要流尽了。   星临唇齿张合,眼神空洞着像在呢喃什么。   他声带破洞未好,声音虚弱走形,云灼凑得近了才听得清。   “好疼……”   “云灼,我好疼。”   “我们走。”云灼说着。   唇语给星临,声音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们走,离开这里,到世事不再无常的地方去。   起身时,星临手臂垂落,蓝血顺着指尖滴落时,他听不见痛骂与哀嚎。   烈焰废墟中,流萤指间操纵赤红火线,将寒决明穿刺到血雨纷飞。   血飞溅到祭谈中央,天冬被魇住的痴人环绕,跪在灰石上,捧起故人焦黑的颅骨。   骨灰随风扬洒之处,云灼踏骸而行,怀中星临遍体鳞伤,澄黄电光带起血雨腥风浓重,再也落不到星临面上。   盛大喜乐的典礼,他们却在逃亡,不停地逃,逃出?人群,逃出流言,逃出爱恨缔造的浩劫,逃出世人所定论的对错篇章。 第101章 无关   落寒城巅的继任大典演化成一出血腥闹剧,很快便传遍世人之口,成了继烈虹疫病之后最令人惊悚的传闻。   一为名妓流萤,众目睽睽之下虐杀栖鸿庄主寒决明,二为阁主云灼,继鹿渊一战之后又大开杀戒,祭台血流成河,霜白袍角轻掠,一条血路尸体涂就。   三为怪物星临,一支冰晶飞箭炸出来的蓝血妖邪。   惨剧原委无关紧要,细枝末节也在传闻中消减,但那怪异骨架和迅速生长的面皮倒是愈发绘声绘色起来。   寻沧旧都日沉阁,明明人人身具烈虹之力,却嗜杀成性又与非人为伍,本就不怎么样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声名狼藉中又被蒙上诡谲色彩。   至于栖鸿山庄现如今如何群龙无首,日沉阁又怎样在传闻中沉浮,一切的一切,星临都不知道。   机器人从来不会做梦,所以尚未离开落寒城巅,他的意识便断送在一大片虚无的黑暗中,再次睁眼时只感到生硬的场景断裂。   胸口一团郁结,眼前是一片青灰色的山石。   星临忽地坐起来。   就在他身侧,云灼正阖眼倚着墙壁小憩,身上鲜血已干,听到窸窣声音便立刻睁开了眼,看到是星临醒来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他被惊醒却像是失而复得。   视线交接,千言万语反而一齐沉默。   对视一闪即逝,星临还是不愿去看云灼的眼。   身下有干草,他们在一个山洞里,洞中不远处的另一角,天冬和流萤正依偎在一起,精疲力尽陷入沉眠,一场血腥闹剧,谁的血都没少留在地上,云灼面上也几分倦色。洞外一片风雨已歇的鸟语花香,可惜还有浓烈的血腥气,无处可去地凝滞在周身。   星临不动声色地伸手在胸口拍了拍,隔着破烂的黑衣摸到那颗硬石,攥紧,嗡鸣眩晕舒缓几分,直到掌心开始硌痛,才开口。   “你现在讨厌我了吗?”   完整的声带,线条干净的侧颜,他崭新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是那个完美如初的星临。   云灼诧异地挑了下眉,伸手过来时牵动伤口,随即轻咳起来,沉滞的血气隐隐浮动起来,星临在忐忑不安中看见云灼边咳边笑,从来没懂过为什么会有人可以把截然不同的神态杂糅得这样隽然。   他握着琥珀的手被执起,云灼将他揉进怀中,一只手覆在他后脑。   “我一直都很讨厌你。”云灼道。   云灼身上的气息包裹住星临,血浇过的雪松,辛辣的复杂味道,气息刮擦肺叶,星临不由得闭上眼,声音也闷在怀抱里,“如你所见的那样,我真的是个异类,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云灼咳声止住时不以为然,“你从来都与众不同,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是人群里的异类。”   “云灼,我说真的,”星临推开云灼,看着他认真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星临迎着云灼疑惑的目光,扒开自己的领口,骨瓷颜色的皮肉上响起机械伸缩声,随即莹蓝色的光芒映亮了两人面庞。   星临将一颗心脏捧到云灼面前。   拳头大小,蓝血淋漓,乌金色泽架构起人类心脏的轮廓,湛蓝软膜联结金属构造,内里有莹蓝光芒飞流轻转,看起来像件造型新异的工艺品,却在手中规律跳动,有数不清的、颜色各异的线连进星临胸腔那个洞口中。   “我的骨架与皮肤都可以再生,但你只要往这里面注入电流,强力一些,摧毁这个,”星临道,“我将不复存在。”   异世技术令人费解,星临说的话却更让云灼警觉,“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如果你觉得我是蓝血妖邪,是烈虹传播的罪魁祸首,或者说,你现在不这样想,以后却改变了想法,”星临平静地阐述,将云灼的手覆在自己的机械心脏上,“或者说,哪一天你不得不了结一切,你都可以杀了我。”   他在云灼面前剖解自己,也葬送余生的一切悬念,将致死的权利拱手送到云灼手上。   蓝血中黏腻的跳动,云灼拒绝道:“你不必设想这种可能。”   星临道:“你能赋予我生命,自然也可以杀死我。”   云灼静静地看着星临。   星临知道云灼懂得了他的暗指,只是以沉默来回避。他刚醒来时就觉得不对,落寒城巅被当众射穿,连带着此前与叶述安和寒决明的一场激战,他的能源早就该被不间断的修复竭尽,蓝血也该损失见底,可睁眼时,机体反而呈现一种万事大吉的蓬勃:能源丰沛,蓝血充盈,一切修复如初。   一场大战之后他却宛若新生。   体内能源可找到来源,星临将唯一的不解道出口,“我体内补充的蓝血是从何而来?”   “天冬给你灌了蓝茄花汁。”云灼道,“走投无路,只能试上一试。”   走投无路的尝试,将未知物种与血液颜色相同的偃人归于一类,这是人类情理之中的常规思路,却在星临脑内遗留疑惑,这世界有太多星际时代没有收录的元素物质,其用处也暂为不可考,起初是仅凭血液颜色将他与偃人共通,现在他体内运转的蓝血,百分之七十五的偃人支撑他。   蓝血充盈有迹可循,能量充沛的缘由更是显而易见,就藏在云灼避而不答的神态里。   星临一口气喘不顺,“你给我喝了你的血对不对?”   云灼不答,只反手将机械心脏推回星临的胸腔,“以后别再说那种吓人的话,我不想听。”   金属封闭的同时,星临翻过云灼的手腕,血衣下掩盖一段雪白绷带,困缚着腕骨,随方才的动作又洇出几丝血色。   云灼的扇刃半开,落在两人身侧的干草中,扇面血迹层层叠叠,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最新鲜的一层该是云灼自己的。   星临现在喉咙中的铁锈味还残留,喉头滚动着云灼的受伤再失血,怎么咽都咽不干净。   艰涩吞咽着,他心口那团郁结愈发鼓涨,有压不住的火气陡然丛生,燃得他神情生冷,“我也不喜欢这样。”   他抬眼看着云灼,“我更讨厌这样!”   “你知道吗?扶木其实是因我而死。叶述安从那时就开始想要击杀我了,鹿渊书院发生的一切我都讨厌,你为我而中箭,一场混战里扶木因我而被误杀,现在,婆婆又为了……”   距离不远,流萤沉睡中紧皱的眉仍显悲戚,星临看得一清二楚。   他满手掏心过后的蓝血掩住了面,气焰嚣张转瞬间变成失神轻声,“我从来不想为了被接纳而成为人,我本来没有生命,你们又为什么要赋予我生命的重量。”   死亡对他本没有意义,现在,一身机械骨骼是叠加两条人命之后才修复依旧,又怎样在刀光剑影里继续孑然一身。   一路走到这里,爱意不知所起,仇恨烧红眼眶,遗憾空落,负罪沉重,这世间千百种炽烈与微妙难言,他哪能永远一尘不染,永远崭新如初,永远所向披靡。   “我讨厌这样,”星临头越垂越低,越重复越切齿,“我讨厌死这样了。我要杀了叶述安和寒决明,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云灼只沉静地听他说,由着星临额头抵在自己的肩,“寒决明已经死了。”   “那就还有叶述安。”星临闷声道,“如果我最后杀了他,你会生气吗?”   云灼沉默半晌,道:“继任大典上的一切都太巧合了,蓝血谣言也是有人刻意为之,那茶杯中的毒素该是计谋中的一环,若不是毒性被偶然提前催发,继任大典上,我该是无论如何也接不到下坠的你。”   星临道:“所以?”   云灼道:“所以七日后恰逢蓝茄花宴,届时砾城往来宾客众多,不妨借由此次机会,去查证一番。”   星临放下掩面的手,“你不再相信叶述安了吗?”   云灼垂眸,敛住潜藏已久的挣扎与茫然,“……我不知道。”   星临听他语气,转了话题,道:“那天冬和流萤会一同前去吗?”   云灼转头看了眼角落,流萤紧蹙的眉头与天冬怀抱的焦黑颅骨,一场典礼暴死两位老者,相依为命的执念与等待已久的故人,“她们恐怕是再想不过。”   “那事情便简单多了。”星临道,“那些无法解释的蛛丝马迹也不必解释了,一面之词也没有说服力,我们直接去看。”   这次一定要抢在叶述安之前出手。   这样的角度,云灼视线所及之处,星临后颈的黑色条形印记又清晰可见。   “你以前……叫什么?”云灼道。   星临在阴影中睁着双眼,眸底幽蓝轻转,“我以前没有名字,只有型号,是个类似于代号的称呼。”   云灼抬手覆在那印记上,“叫做什么?”   “SPE,1437。”星临道。   云灼道:“前半句确实不曾听闻。”   “那个世界的语言。我其实不像偃人,偃人本质还是人,我更像是技艺进展之后的木傀儡,无生命的材料铸就而成。”星临复述过往时感觉已经渺远,无机质的冰冷却仍在回归。   “不是说云归谷常年看不到星星吗?我已经看腻了。我以前就是专门探索它们的工具,星空探索者,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星临程序化地笑笑,“然后有一天,很走运地在群星之间坠毁,我便偶然坠进了这个世界。”   这样的解释,竟是与叶述安最初的那句天星降临相当契合。   云灼感觉在听匪夷所思的神迹,“那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星临神色平静,“一四三七,是那类语言中的暗语。”   是设计者的复古心意,一句人尽皆知的暗语。   “意思是,我永远爱你。”   云灼每次一听到星临提及带有永恒意味的词语,心中便有种矛盾感。这世间哪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不朽,但它控制不住自己,想去相信怀中人。   “大言不惭。”云灼侧开视线。   “爱暂且算我大言不惭。”星临道。   星临的真情,就在这类话语里,好听到假,心跳到荒诞不经时他还在直视着他的眼睛,口吻却是理智,如同在阐述一个人尽皆知的客观道理。   “但在我谈及‘永远’的时候,不是在骗你,也不是情之所至的心血来潮,更不是在用承诺讨你欢心。”   “云灼,我与世人不同。我说的永远,就是真正的永远。”   作者有话说:   SPE:Space Exploration - 1437 :i love you forever.   是的下一章就进入第四卷 啦,一起去打爆小叶脑袋! 第102章 复梦   “云灼,人类再浓烈的感情都有消退的那一天,背叛与冷淡纷至沓来,这是这个物种的天性,有时避无可避,但我不同,你是我对‘爱’的唯一执行对象,这行数据会烙刻在我的芯片里。”   “我说的永远,就是真正的永远,直到我不复存在,才会停止执行。”   这些出口的话语,笃定到强硬。星临知道自己这态度怪异,在他的理解里,承诺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违背的,说出口的那一刻,只能保证人类吐出承诺那一瞬的真心,时间尺度上再被拉长,便会变得没有意义。   所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在对云灼做承诺,而是在对自己下指令。   后来是更深露浓,干草垛上的辗转反侧,星临说这些话时的模样还在云灼的脑内不断反复,意思他一知半解,坚定心绪却是十成十地传达。   云灼早已疲惫至极,终于在不断地思索睡去,劣质睡眠里他皱起了眉——   他又被陈年旧梦造访。   沉钝的世界里,他目之所及是无限蔓延的黑暗,落脚处是虚空,视野中只有一个人。   永远背对着他,永远不与他说一句话。在他的梦里沉默地站了六年。   自云归覆灭那夜开始,他就开始频繁地做这个梦,在深夜里不断重复:这个人不与他说话,他更没兴趣开口,浓黑和沉默是六年里一成不变的背景。   他在梦里做的事情也很单一:他会杀死这个人。   每做一次梦,杀死一次他。沉默的梦境,沉默地杀戮。   他杀死他的方式是这个重复梦境中最缤纷精彩的部分,花样百出,次次不同。匕首直取心脏,弯刀利落割喉,早已是俗套;斩首时脖颈断面新鲜,他近距离看见皮肉里有血跳动的脉络,碎裂颅骨时花白脑浆淌出,黏糊糊地沾了他的一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梦境里不断相见,他杀他的时候愈发过分。那人从不反抗,任由日益残忍的死法在自己身上不落窠臼。   他将这人杀死了千百遍,几次正面刺烂脑袋,一次赤手空拳打得面部凹陷。   他却从未看见过这人的脸。   云灼从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竟也没有半分好奇心,并不想在这人的身上求索任何信息。莫名其妙的,他就是知道他是自己熟悉的人。   “想要杀死他。越狠绝越好,越彻底越好。”   云灼站在一片虚空中,呼吸沉滞像被堵塞,他想着这个雷同无数次的想法。下一刻,他手中的弓箭便凭空自来,他面无表情地搭弓射箭,光矢一次一次穿刺黑暗,梦境里他没有倦意,精准强劲地将那人一次次射透,熟练得不遗余力。   每一次鲜血溅射,他胸口的沉滞就减轻一分。   直至那人被万箭穿心后,云灼终于停下搭弓的手,面上浮现出一丝轻松笑意。短暂的如释重负,他又能喘得过气了。   轻松不过片刻,他惊觉今夜的旧梦不是那么旧。   隐隐地,遥远的黑暗里,他听见四周奔涌而来的嘈杂人声,潮水一般侵袭。   紧接着,梦境完全失去了控制,新得光怪陆离,超出预期。   血光纷飞,惨叫唾骂此起彼伏,连天大火里有父母长兄的面庞死灰,尸骸堆积里叶述安决绝离去的背影,他在浩劫中茫然四顾——   看见星临站在与叶述安相反的两极方向,手捧着一颗莹蓝心脏,与他遥遥相望,距离那样远,他却一眼看清了星临扩散的瞳孔,那具坚不可摧的身躯僵直着,身后一座华美楼阁轰然倒塌。   飞灰腾空而起,楼阁成了一地断壁残垣。   碎裂的瓦砾飞速坠落,砸断他的呼吸。眨眼的一瞬间,星临一下子离他很近。   那张精致到纤毫的脸孔,眼睛死死盯着他,开口时是唇角完美地勾着。   “你看不清。”星临对他说。   一字一顿,湛蓝的血液从口腔中涌出,源源不断,生机流失得疯狂而磅礴,打湿了立领衣襟。   云灼的心像被一把狠狠攥住,他霎时间忘记了自己是在做梦,“你怎么了?”他慌忙地用手去擦星临下颚上的血,却是无用功,湛蓝浸透霜白衣袖,星临的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里不断渗出。   “都怪你。”星临的眼里也泛起一层淡蓝,眼角流下一行触目惊心的血泪,那目光几乎是恨的,“你看不清。”   “不要这样。”眼前人像是要转瞬即逝,云灼的得失心忽地膨胀到要涨破他一副皮囊。他立刻又想去拥星临,拥到最紧,紧到骨骼隔着皮肉磋磨才算情。   可他刚刚挨近那具躯体,打开双臂时,突然听到一声巨响震彻天地。   下一刻,他的整个人被血雨浇淋,缓慢睁眼时是铺天盖地的湛蓝。   星临在他面前炸裂,在他怀里死成一堆废铁。脚边一颗澄澈眼珠,还在死死盯着他。   “你被那场大火灼伤的眼睛,恢复如初了吗?”耳侧星临的声音仍然停留,演化成梦境里的重重尘嚣,压在云灼的肩头,一下子就把他压碎了。   他碎到地面上和星临的碎片搅混在一起,这时候他不用仰头便能看见梦中的星空。一瞬间,他的呼吸又失而复得。   云灼在梦境中突遇噩耗,起伏波折里崩溃到轻松,星临侧躺在干草垛中睁着眼,看不见那些光怪陆离的血腥,只能看见云灼始终紧缩的眉头。   机器人不会做梦,所以人类的一次入眠,星临在云灼面上目睹了一场日升日落。星临知道他又被噩梦魇住了。   云灼睁眼时,星临发现他一觉醒来却更加疲惫,眼里有毓檄鲜红血丝攀附。   “你梦见什么了?”星临问道。   云灼恍惚着,把星临好好看了一阵子,才坐起来,声音低哑,“没什么,我睡了多久?”   “半日。”流萤从洞口进来,手上拿了几颗翠青野果,“若是明早出发,我们便还有六日的时间抵达砾城。”   云灼看向流萤,洞口已然是月光挥洒,草丛树林里虫鸣隐隐,天冬与流萤方才归来。   他看到流萤与天冬的神情时,便知星临已经将情况与猜测对她们明讲了。她们身上有着那种提着一口气的沉重,目的既定但尘埃未落,悲愤而迷茫,仿佛一条前路要将心的方向走失。   天冬将两颗青果分别递给云灼和星临。   星临摆手,“你们吃吧,我其实不需要,你忘了吗?”   云灼看星临抵住天冬指尖的手掌细腻光洁,梦中的废铁画面这才暂时蛰伏。   “我知道你不需要,但你喜欢不是吗?”天冬道,“外面树上很多,不用担心不够。”   星临闻言接过,看着天冬,与她同时咬一口青果,清甜味道爆开,四人陷入沉默,黑夜里共同咀嚼彼此眉眼间的沉重。   良久,才有人开口打破这片死寂。   “如果真的是叶公子……”天冬轻声道出所有人的疑惑,“他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云灼看向天冬。   她继续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费尽心机藏在暗处?非要与寒决明合作?砾城二城主的势力,不必这样使阴谋诡计也能轻而易举地陷害星临,何必这样。”   “也许他不想动用太多砾城的势力,”云灼垂眸,“陆愈希会察觉。”   流萤揉揉眉心,道:“星临就暂且在砾城之外接应吧,此行你太危险了,他绝不会就此收手。”   “不会,我不算太危险,”星临苦涩一笑,“如果我是叶述安,当务之急,当然是先杀天冬。”   天冬手中齿痕遍布的青果已经瘦骨嶙峋,她指上一松,那果核便直直堕到地上,沾了尘土与月光。干草中一只天牛探头探脑,顶着两根长触须,爬上了那枚果核开始啃食。   星临看着天牛那金属光泽的甲壳,认真继续道:“因为他知道,现下的情形我要取信于众人,你是那个唯一的可能。”   说着,他伸出手,捏起那只无辜甲虫,细小的六条节肢在空气中徒劳挣扎。他手在缓慢施力,嘎吱嘎吱,天牛开始发出妄图逃命的鸣叫。   “无论如何,我要与你们一同前去,”天冬抬眼看云灼,“只要我去到砾城,只要能让我接近叶述安,那一切的疑问就迎刃而解了。”   云灼一言不发。   天冬咬咬下唇,叹气时偏过了头,“云灼,别再让我一个人呆在日沉阁了。”   沉默半晌,云灼缓缓开口,“好,那一起。”   “但不能以真实身份前去。”   星临点头,“自然。”   静谧山林里的一处隐秘山洞,天牛在干草间钻食新食物,星临看着,把自己的果核也喂给了它。   作者有话说:   加了个短小情节,晚一章去打爆小叶脑袋(*?)σ 第103章 半面   砾城的主城位于寻沧旧都的东南方向,毗邻海湾,在寻沧国尚未覆灭之前,便已是人烟阜盛,只是它刚要凭着商贾富可敌国之时,国便在一夕之间倾覆了。   在那之后,砾城一手掌握近海交易,港口变得不敷使用,后来烈虹疫病肆虐过后,偃人盛行,蓝茄花汁的供不应求更是砾城一笔意外的财源。   街市日渐繁华,砾城在现今两位城主的掌管下,已然是有序的盛世,不同于那野蛮生长而滋养阴暗的寻沧旧都。   这种有序,是一种灵活可变的有序,一种钱财可以扳动的有序。   既允许赌坊追债追到一个人在角落里凭空消失,也足够供给各级守卫士兵每日的烧鸡一餐,让规则与城门的弱点都有可弥补的空间。   可当云灼对叶述安起疑的时候,这些可弥补的空间就转换了褒贬意思,变成了可钻的缝隙。   “虽说蓝茄花宴是砾城所有人的欢庆,但真正的蓝茄花宴只会邀请各势力的掌权者前去。”   食指与拇指之间,一根曲折的乌木树枝,抵在地面上剌开尘土,起落游走,一副线条简明的地图半成。   云灼此生的缜密从未落到过他的挚友身上,此刻他将叶述安当做敌人来分析,心间仿佛有滞留的血块没吐干净,怎么都感觉异样。   时间前后的两相谋划,叶述安凭的是云灼对他的信任,云灼凭的是滋养这份信任的世交过往。   云灼熟知砾城,却不知他与叶述安之间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凡是靠海的城池,无论是依靠渔猎生存的历史,还是忙碌运货的如今,都需要机遇与气运。砾城是个典例,过往人们为了震慑渔猎的对象,蛟龙鱼鳖之类,蓝茄花宴那三天会满城佩戴鬼怪面具,愿起到威慑的作用,保来年鸿运当头,出行安康。”   星临皱眉,“鬼怪面具?”   “对,正是因为这个习俗的沿用,使得蓝茄花宴很难潜入。”云灼手上不停,“鬼怪掩面,反而会在入宴前查得极为严格,多次确认是在邀请名单上的人才允许进入。”   潜入,本该是星临最擅长的事,可事实证明,行动计划的制定其实不能完全随着星临的意愿走,那种“把人全部杀光就没有人知道我们潜入了”的发言一开口,就被天冬和流萤异口同声地驳斥掉了。   机器人面对三张无语的脸,乖乖学会了闭嘴。   云灼手中的树枝在地上走出锋芒毕露的三个字。   三人偏头望过去,云灼最后一钩收起。   “高修明?”星临念道。   “陆愈希的左膀右臂,天资聪颖,诗书造诣甚高,”云灼道,“也曾是叶述安的老师。”   与此同时,砾城一处华贵府邸。   文书在桌案上齐齐摞着,像几条细窄天梯,桌前人落笔细致严谨,常年紧皱的眉心有一道浅纹,正要举笔再蘸墨,却无意碰落桌上茶盏,“啪嚓”一声引来小厮。桌前人扫了一眼破碎的瓷片,带着专注被破碎的不虞。   云灼画一个圈将“高修明”三个字圈起,点了点,“蓝茄花宴的一切事宜由他包办,上到每年邀请名单的制定,下到宴会三日里的守卫布防。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是个一板一眼的铁面书生,可以直接从他入手。”   “严肃刻板,谨小慎微,权位甚高……”星临不解,“挑这种人下手的可乘之机是?”   云灼道:“此人在砾城举足轻重,为人不通情理,此生只做过一件出格的事,却也足够贻笑大方。”   高府中,一阵清风自来,卷起桌案上纸张纷纷而飞。   高修明拍案,漫天落下的白纸黑字里,他手下摁住的纸卷在案上安然无恙。这才能看清,在那本被文书挤得不剩多少的狭窄桌面上,是一张浓墨重彩的人画像,他落笔轻柔,再填一点手镯上的细碎银闪。   “他迷恋赌坊一位荷官,”云灼道,“始终求而不得,他本人毫不遮掩,成为砾城坊间津津乐道的奇闻。”   砾城街市中,最为气派的赌坊正灯火通明,大堂内红色灯火艳俗,铜臭气息更俗。一人叠腿坐在宽大赌桌上,倦恹地抬臂遮眼,吵闹中偷得一刻闲,衣袖滑落,右手腕际有银光闪动。   “匪。深。”星临看着地上又被圈起的两个字,“这名字有些奇怪。”   “他人也有些不同寻常,到时候你便知道了。”云灼道,“匪深所在的赌坊名为‘无悔赌坊’,他是执掌骨札的荷官,那是一种很特殊的骨牌赌法,规则复杂,赔率极大。”   “所以?”星临挑起一边眉,听出了点意思。   云灼转过头看着星临,“他的声音和你有几分相像。”   洞穴外月升月落,洞穴内树枝仍在点画,线条简明的地图正随着消减的夜色而浅淡。   四张月光映照的脸,在六日后的砾城,变幻成了四个虚假身份。   蓝茄花宴到来的前一夜。   华灯初上,砾城处处热闹异常,明日不必上工,游子商贾也归家,海边燃起巨大火堆,古溪旁蓝茄花种求进锦囊。   就连无悔赌坊那少有人敢开的骨札,今晚也开了桌。   赌坊大堂,中央的赌桌镶金嵌玉,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人人面覆面具,赤鬼、虎妖、西王母,各类牛鬼蛇神都伸长了脖子,生怕把人间这最市井的热闹少看了。   “我说的规则,殿下可要仔细听好,上了这赌桌不论身份,暴富与丧命只是一局牌的事。”   一句话不急不缓,从人群缝隙传出来,温柔清晰,尾音咬得软,声线悦耳到让人好感顿生。   晚来者要厚着脸皮推挤进围观前沿,才能看见在赌桌一旁站立的荷官。   那荷官今日覆了张黑猫面具,掩去了出彩的眉眼,只是凭着那惯常轻薄的衣衫和惹人轻薄的小半张脸,赌徒熟客还是能认出那是谁。   仍有人初次来到此地,凭着嘈杂,借着窃窃私语搞清状况。   “这位兄台,这是在做什么?”   “赌牌啊!这都没见过吗?”   “赌牌?可那身着白衣的人也不像是荷官,哪有荷官做这副打扮的?”   被问的人戴个般若面具,面具表情和语气都十分之不耐烦,“一听你就是个外地人。这人谁啊?匪深!跟普通荷官能一样嘛!”   “怎么个不一样?”外地人问个不停。   “这你就问到点上了,这人一向出名,嘿嘿,”般若面具下闷出两声狎昵的笑,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明面上是骨札的荷官,暗地里是个男妓,给足了钱就能上。”   那荷官正在说话,双手轻划演示之间,红光浸润他手指上的银环。凝睛细看之下,隐约可见银环样式精美到繁琐,一根纤细的银链上自戒指尾端而起,有几只蝴蝶赘余其上,蝶翼弧度陡峭,银链柔软地连进衣袖深处,尽头隐去。   外地人顿了顿,道:“只要给足了钱吗?”   “哎不过兄弟你有所不知,现在有大人物看上他了,你现在嫖他要付钱还得冒险……多不划算呐!”般若转过头,刚要语重心长地劝阻一条生命的流逝,却在看清外地人的时候突地一惊,瞠目结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是我说,你这面具……是不是有点太丑了!”   那外地人是个黑衣刀客。一身黑色劲装,身形利落,抱一柄乌柄刀。   这本该是个生人勿近的煞神模样,奈何一张鼻歪眼斜的面具毁去一切。   刀客的面具线条刺刺拉拉,腻子涂料刷得惨白。整张面具如同被风干了一夜又被人不长眼一脚踩裂的猫屎。   般若面具下的人脸纠结到和般若一样狰狞,“……这是什么面具?”   “白鹤。”黑衣刀客答。   “在哪买的?多少钱?”般若从来不知道这砾城竟然还会有这么丑的面具。   “十两白银。”其实是刀客自己在路上随便找了块木头几剑削成的,给自己的鬼斧神工定了个良心价。   “……”般若叹一口气。   他想着这外地人被无良商贩坑骗也是常有的事,还不如找块木头自己闭着眼刻,也会比这坨猫屎好看。   般若怜悯地开口安慰这呆瓜侠客,“兄弟好眼光,面具真好看,物超所值。”   “多谢。”刀客微一点头,矜傲自持的意味,“这赌牌谁没见过,怎地今日就这么多人凑热闹?”   “骨札嘛,谁都想看的,天上地府就在一瞬间,多刺激啊。你看那边,”般若用下巴指了指,“开局的人。”   刀客顺着般若土红色的下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异族鲜亮服饰的女子,于赌桌前正襟危坐,她的首饰发饰眼花缭乱地闪成一团,一张棕鹿面具在其中淳朴得格格不入。   她身后站着一位医者打扮的白衣男子,递杯茶盏都递出清傲气质,面上的赤狐面具是泯然众人的一款。   女子接过茶盏,纤弱四肢却驾熟就轻地撑起了贵气举止,这两人的面具绘制得都很是精美。   刀客不明白她们为何换了面具,把他辛苦刻的鬼怪丢进了某个不知名角落。   般若还在刀客耳边继续,“听闻是海那边来的异邦王女,城主邀她参加花宴,没曾想她今晚先来了这无悔赌坊……她许是不知道规矩,这骨札哪是随便赌的……”   刀客伸手放上般若的肩,“那我也要赌。”   他跃然出人群,一撩衣摆在桌前坐下。   他抬眼,荷官就在面前。   他面具的猫唇上扬着一个友善俏皮的弧度,从某个特定的角度看去,更像是一个诡异狡诈的笑。   “这位少侠?”荷官歪头看他。   刀客看着荷官掩在轻纱衣袖里的一只银质蝴蝶,蝶翼尖处颜色黯淡,艳红灯火里显得像是一点溅射的锈迹。   忽然,刀客伸手,轻握荷官的腕际,像个契合场所的轻浮浪子。   “我要下注。”   说着,他将那段微凉皮肤暧昧地揉,将那蝶翼上的细微血迹揉淡,淡入他掌心。   那点遗漏的猩红,被刀客消灭得了无痕迹,众目睽睽里无人察觉。   作者有话说:   新的地图新的cosplay!?( ? )? 第104章 骨札   指腹传来的触感细腻得夸张,刀客抹掉作恶痕迹之后,更觉皮肤相触之间像是吞噬掉了指纹,滑得朦胧。   荷官转动手腕抽回手,“下注便下注好了,为何要动手呢?”   赌坊里有香炉的烟缭绕,将荷官的猫面变得很远,只能看清他大抵是轻笑了一下,脾气很好的样子,开口声音像哄又像劝,丝绒布料划过心尖,无关的话语却会让人自作多情他是在暗示,要人买他一回。   再一转眼,又会发现那只是他无心绪的外露,手一抹收起一串牌,又开始得体地陈述规则,“今日都戴着面具,也瞧不出熟悉还是陌生,以防万一,请各位容我再介绍一次这骨札的玩法。”   “先选择牌组,不同牌组代表不同阵营,在这棋盘上与对手作战,每局最后计算点数,多者获胜,三局两胜。”荷官道,“牌组分为五种,分别代表五个势力,各有其特点,分别是大漠机关师、雪山铁匠、谷底医者和临海商贾,以及白蚁。”   话音未落,他将一摞白色硬物置于桌上。   细看之下,形状各异,牌面都略微泛黄,上面镂刻着不同的图案。   他从最上面拿起一摞,轮廓边缘土褐油彩点染,“大漠机关师擅长利用轻质器械攻击,对敌方单体造成大量伤害,而且他们具备狂热信仰,虽说民风彪悍易于生事,但也可团结一心,快速召集大量狂热的突击新兵,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他将第一组牌置于最右侧,下一组是蓝色,被放在最左侧。   “雪山铁匠与之相对,善用重器械,针对敌方群体,除此之外,能够轻易地利用恶劣天气压制对手。”   第三组牌数量很少,被放下时厚度稀薄得可怜,轮廓是无色,即泛黄的白,“谷底医者可医可战,每一张牌都点数很高,有朝一日可再次将阵亡手牌从坟墓召唤回战场,只可惜人数稀少,易轻信他人也易遭遇陷阱,一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满盘皆输。”   深绿色的牌看起来崭新得很体面,“第四,临海商贾,最为富有,善于利用外交手腕获得优势,更擅长依靠计策来扰乱敌人的战略,并让其自食其果。”   “需要注意的是,大漠机关师和雪山铁匠之间彼此交恶,敌对时两方攻击上升,而谷底医者和临海山谷之间彼此交好,也就是说,”荷官笑了一声,“他们之间能探知对手的手牌情况并加以利用。”   四组牌组介绍完毕,他手边还剩最后一摞,乌黑的边缘。   荷官将这一摞推至中间,对比立刻鲜明起来。这最后一摞黑牌的厚度,就算另外四组的厚度全部相加也比之不过。   “最后一方,白蚁,虽说个体弱小散碎不好组织,但可直接抽取三十张手牌。白蚁惯于成群结队袭击敌方,三局两胜中可吞噬敌方手牌来助长自己的点数,若是能够进行第三局,那么这最后一局里,白蚁也可以依靠吞噬自己的同类来获取强大的力量。点数翻倍再翻倍。”   围观人群有嗡嗡声,一人在其中朗声笑道:“为什么没有个杀手刺客之类的赏金势力?您这牌组也忒跟不上世事了。”   闻言,猫面下一双眼睛流转过去,乌黑透亮,偶尔眼底折射一丝幽蓝,一闪即逝难以察觉,“是挺可惜的,迄今为止还没有日沉阁的人丧命于此,自然也就没有他们的骨牌。”荷官笑道。   刀客正把玩着一张黑牌,闻言便开口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荷官伸手,指尖点在刀客手中的黑牌边缘上,“你手中的这张,生前是位还算有名的大盗,”掩去了眉眼,他小半张脸的笑依然很惹事,“只可惜那晚的赌运不太好,第三局我赢了他。”   桌旁那位异族王女手忽地一抖,青瓷茶盖磕在盏上,清脆地一声鸣响。   荷官缓慢抽回刀客手中那张黑牌,放回牌组里,“诸位是知道的,这无悔赌坊里有百样玩法,这一层不过是些花牌骰子之类,最精彩的在楼下呢,斗兽赛马,下一层应有尽有。”   “若是这骨札输了,便烦请您先在坊里的休息上三天,三天后赤手空拳去楼下的铁笼与那猛兽斗一斗,赢了便算是偿清了赌债,尽管离开便是。”   坊里的休息上三天。这话说得好听。老赌徒都知晓休息即为投入地牢,负债者扔进地牢弃之不顾,饿上三天两夜拉出来与兽相搏,要的便是人在精疲力竭下抵死却无力的狼狈模样。   “要是斗兽也输了,”荷官看向刀客,依然咬字温柔,“也没关系的。我们会在猛兽咬碎尸体之前把你拉出来,然后你的一生会凝结在你的头骨上,被镂刻得很精细,供他人把玩到泛黄。”   骨札,牌如其名,每一块人骨是一个故事,死人的价值留给活人品评,一生的喜怒哀乐凝成别人对赌的筹码,各异的人生丰富了这张宽大赌桌。   荷官静待一阵,问道:“还有人想要加入吗?”   暗红色的光里,牛鬼蛇神们狰狞着一张张脸,却噤若寒蝉。   妖怪们都像是退回了动物的淳朴,懵懂地沉默着。   “我可以退出吗?”那只来自异邦的棕鹿举起手,将临阵逃脱讲得典雅端庄。   荷官看了她一眼,“抱歉,殿下,这牌局是您开的,筹码已经加到殿下身上了,不可以反悔的。”   刀客忽地开口:“不知可否将殿下的筹码记到我身上。”   “凭借什么呢?”荷官道,“凭阁下有两条命,能做两张牌吗?”   “不必三局两胜了,两人的筹码,我们一局定输赢如何?”刀客道。   周遭人群起哄声骤起,为勇敢的赌徒赠上最低廉的鼓舞,众人的口哨声划出迂回的曲线,传到窗外渐浓的夜色中。   灯火通明的街市中,人们能听见无悔赌坊顶层声势躁动,引得楼外摊贩都向上望去。透过窗缝,恰好能看到今晚的骨札赌徒有半张丑得触目惊心的面具。   小厮从顶楼跑到地底传声,说骨札牌桌上有位刀客想打破规则,说那人看起来身手不错,若斗起兽该是精彩至极,能从观众钱袋里掏出更多银子。最后让赌坊老板通融规则的原因却是即将到来的蓝茄花宴,愿以一场屏住呼吸的赌局换得一晚喜庆热闹。   小厮将音讯带回,人群的沸腾再沸一度,所有人的目光尽数落在相对而坐的荷官与刀客身上,以至于那位白衣医者扶着王女一同离开赌桌时,有人看见却也没人在乎了。   王女与医者若无其事地穿梭过各类人群,好整以暇地东逛西逛,偶尔谈笑,偶尔玩闹似的下注输上一回,随意得滴水不漏。   她们刚刚踩上下楼的阶梯,便忽然听见一声惊呼,那声惊呼是太多人一起的意料之外,呼得整齐,所以声势浩大地贯穿了整层楼。   见状,王女与医者不动声色交换一个眼神,略微加快脚步向楼下走去。   骨札赌桌旁,围观人群正大声吵嚷。   “啊!什么啊!怎么可能?!”   “匪深这一年来输了几次?”   “加上这次,一共就两次。上次是高修明。”   “我靠便宜这小子了,这次可是一千两黄金!匪深这婊子他妈的是不是看上这人了,放水呢吧?”   “这么奇形怪状也能看上?你就算看不起,要诋毁声音也小点吧。再说这钱两三场斗兽就赚回来了,你在这替人家赌坊心疼什么?”   “我这是心疼吗?!是心疼!心疼自己!凭什么不是我走这大运?!”   直到银票被整齐地码上赌桌,吵闹声还是未能止息,几道目光往刀客挺直的背脊上打量,尽是寒凉刺骨的谋求。   而那给赌坊输了一大笔钱的“匪深”,只是托着腮坐在桌旁,百无聊赖毫不担忧的模样,叠着的腿在空中轻晃两下。   他托着腮的那只手,白袖口被重力下拽了半寸,银链牵连的尽头露出半幅银镯,同样是精美到繁复的花纹,花纹圈住的手腕上覆了一层香粉,与皮肤融合得很好,只是偶尔红光里的细闪会晃晕心神。   香粉与细闪,繁琐的蝴蝶手链。这可就俏丽得有些过分,风尘气遗漏一瞬。   他目光坦荡地扫视人群,好意地向那幸运赌徒叮嘱,“离开时要小心些了,好几双眼睛已经盯上您了。可千万别是为他人赢了钱财。”   一场李代桃僵的生死牌局,荷官根本就是敷衍了事。   匿在人群中始终锁定他的那双眼睛,那一道含蓄而细致的认真目光,才是重中之重。   刀客也像是早就察觉到了那道目光,荷官看着他浮动不定的情绪指标,丑陋面具后该是一张不怎么高兴的脸。   “今夜我要你跟我走。”刀客对荷官说。   一句突兀话语,众人听不出半点不对劲,因为太像侠客对风尘流莺的不屑,带点不经意的折辱。   “可以,给钱就可以。”荷官那一笑很风情,夹着丝软绵绵的轻蔑,“但这位少侠,我可是很贵的。”   “这些,”刀客将一沓银票往前一推,“够买你吗?”   作者有话说:   骨札的背景规则参考了巫师昆特牌(完全不可考的魔改 第105章 虚情   高修明原来是想来问匪深愿不愿意与他同去明日的蓝茄花宴,现在却只得匿在人群里看。   在他结束今日所有的忙碌,怀揣着一颗忐忑又期待的心踏入无悔赌坊时,发觉中央那张以生死求富贵的桌上喧嚣不止,一场牌局玩得热闹,匪深如以往一般毫不留情,却被那位陌生刀客轻易地击败。   新到手的银票,高修明看见那刀客向前一推,就要买他的匪深。   隐秘的怒火在上涌,匿在青面獠牙下的脸色阴沉,高修明站在原地,找不到一个应当的理由冲出人群打那刀客一拳。他的匪深,从来就不属于他。   无悔赌坊的荷官匪深,活在灰暗地带里的明艳人,无法被定义的人物。他操纵人命又玩弄人心,既做赌桌上谋财的伥鬼又当风情万种的婊子,倚栏听风时一个无心绪的眼神太耀眼,只是在一个午后无意间落在高修明身上。而人有时堕落并非因为风流本性,只是天生在条框里生长,见到那种肆意伸展的野生枝蔓时反而会被吸引。高修明费了大力气才跨过自己心里那道槛,得到匪深人时却轻而易举,匪深或许也是爱他的,像爱所有人一样爱他。可这和不爱又有什么不一样。   他和世间千千万万人一样,和这赌桌旁的围观人群一样,寻不到一个落脚点,让这一瞬的怒气发得严谨体面。   所以在刀客推出那堆银票时,高修明就知道匪深会答应。   “可以,给钱就可以。”赌坊喧闹夜的中央,匪深的声音始终和烟雾一样缥缈。相似的话语也对他讲过。   倚在赌桌旁倾身衔一口酒,在起哄声中坐进刀客的怀中去。那样放荡的乖顺他也尝过。   那被银蝶手链点缀的手腕他也扣过,猫面下的下巴他也捏过。都比刀客现在的模样要温柔。人们愈发兴起,起哄声音充满耳朵,高修明匿在面具下冷笑,愈发妒火中烧。   刀客要荷官给他喂酒。   所以唇齿相接时,云灼闻到那甜软到劣质的香粉味道,乖顺送上的唇冰冷又腥,那殷红的颜色不是朱砂油脂,而是鲜血仓促点染。尝到的是一股锋利的甜。   那风尘气息里藏了个星临。   云灼一直知道,所以他吻接得呼吸不稳,无数道视线的窥伺下,隐秘的真情游走在他的血液里,覆在后颈的手心汗湿,要很克制才能不表现出爱意。   星临看他的时候,用的是从别人那里搬来的艳情眼神,可他又知道那实打实地是个冷冽内里。云灼反复地告诉自己这是星临卓越的模仿在作祟,可虚假的风情和真实的冰冷在一张猫面后交错,让他在一场戏里目眩。   他把星临抱到赌桌上,呼吸交缠时碰倒骨札牌堆,亡者尸骸零零散散地在他们身后铺着。   赌坊层层叠叠的烟雾里,两个虚假身份在众目睽睽里,层层叠叠地窃取真情。   云灼有古人的矜持,星临却连人类的耻感都没有。机器人吻得坦荡而心无旁骛,人类却想得很多,以至于星临那半口酒流过云灼的舌尖后带着热度奔腾至神经末梢时,云灼咽得太紧张,被轻呛了一下。   此时周遭的吵闹声像是隔了一层膜,忍不住的咳嗽和心动一起上窜,半张丑陋面具下,已经面红耳赤。   组件隐隐有要被激活的迹象,可星临有要达成目的的执拗,仍扶住云灼肩头一句潮湿的气声,“别停……他还在看。”   无悔赌坊今晚的所有事情走向都出人意料,浮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窗外探进来的风是热的,吹得高修明心生躁意,那阵风还不知轻重地扬起匪深的白色袍角,落下时,他看见今晚的匪深半投入半抽离的模样,游刃有余的意乱情迷。   一颗心和匪深的额前碎发一起乱了。他竟在匪深身上寻到了一点一丝称之为真情的东西,而不是对他。   人类在怒极气急的时候总是感性先行,他忍而再忍,终是一挥手,身后的侍卫便破门而入,腰间带刀的铿锵声惊动围观的鬼怪。   一张张表情凝固的脸向后望,热闹看了一半,突发状况,带刀侍卫不由分说地将那黑衣刀客摁住,强行中止了那动魄的暧昧流动,人们这才知道匪深的那位大人物又大驾光临了。   高修明在倏忽四散退开的人群里逆行,在赌桌旁扣住匪深,哀切得快要看不清那黑猫面具。   “拖出去,找地方埋了。”高修明对侍卫说着,对黑衣刀客投去冷冷目光。   与此同时,漠视手上匪深的挣动,麻木地将这让他贻笑大方的荷官一路拖行至尽头雅间。   不间断的挣动,黑衣刀客被绑出赌坊大门的身影在荷官的眼睛里,倒映着颠簸着,雅间的门“砰”地在面前摔上,将颠簸替换成窗格。   高修明放开了他,一把将自己的面具拽下,重重放在桌子上,步至在窗边几次深深吸气。   房间里静默蔓延,窗外灯火流丽,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那让人心烦的暖风里平复了几分心绪,才觉出自己方才行径的冲动出格,这是他第一次在匪深面前动用权势。   他回过眼,看见匪深还坐在地上,只是垂下了头。匪深总是这样,他愤怒时,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平静,静默着毫不回应,等他自己情绪熄灭。   他走到匪深身边,张嘴欲言又止,措辞在心里换了几种表达,终还是选了最先的一句,“你……你是不是对那位黑衣侠客很是欣赏?”   他喉头有点哽,视野里匪深抬起脸的动作都变得滞缓。   那张猫面浸在他身形造出的阴影里晦暗不明,一言不发。   这默然的片刻如此沉重,高修明向来挺直的脊背开始垮了,“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何始终不愿跟我走?只要你跟我走,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不用再在赌坊做生死勾当,不用再听那些赌徒嘴里的肮脏字眼,我会一世真心待你……”他越说越要垮进地里去,蹲身下来想与匪深平视,“跟我走吧,阿深,等我明年将手上事宜都交给叶二城主,退隐之后我带你离开砾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我们……”   “匪深若是跟你走了,你还会对他这么上心吗?”   高修明一怔。   他的怔愣不仅仅是猫面下的半张脸突然开口,截断了这一席呕心剖白,也因为说这话的嗓音并不完全是匪深的声音,方才在大堂里吵吵嚷嚷掩盖了细微差别,此刻房间里相对而言,那细小的不同倏地刺了高修明一下。   一丝怪异浮现,立刻牵连起所有微妙的端倪。指节感觉不同,衣袍也好像短了些许。   高修明瞬间一阵惶悚,他眼神立刻凌厉起来,迅疾抬手,将那张黑猫面具一把扯下——   高修明猛地站起来,一只手几乎要将面具捏到碎裂——   匪深从来不是这样的眉眼,他笑起来该是如同暖阳早春,可这人笑起来像个精巧的噩梦。   “高先生,久仰大名。”   礼貌得使人发冷,声音也不再假装。   黑猫面具落地,“匪深在哪?!”高修明声音厉到震耳。   星临一根食指竖起在面前,“嘘……小声点。”   高修明一把握上身侧佩剑,刚刚出鞘半寸,后脑突然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在黑暗的猛烈侵袭里拼力回过头。   忽明忽暗的视野里,看见身后一道修长黑影,正调转刀柄,用衣袖拭去那刀刃上欲滴的献血。   刀客身后,窗户依旧大开着,窗外依然灯火流丽,只是暖融融的风已经吹不到倒地的他身上。   “你也太迅速了吧。”   铺天盖地的黑暗拽扯他入虚无之际,他听到欺骗者笑着在说,最后进入脑海的残像,是黑衣刀客微微颔首。   高修明不知道自己昏迷过去多久,半晕半醒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在一处充斥着昏黄烛光的天地,后背火辣辣的灼痛,地面上的腥臭味道被他的衣料摩擦出新生,墙上有高溅的陈旧血迹,凝结一次次死亡的形状。   视线向下走,前方赫然是那个神似匪深的白衣背影,一只白皙的手锢在他脚腕上,正毫不费力地将他向前拖行,指间一根银链洞穿蝴蝶的头,蝶翼在黯淡光线里簌簌。匪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高修明调转全身力气挣扎。   名字赋予的神往没有他多少真实生机,也只是无力的挣动了两下。却惊动了前方的白衣恶徒。   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高修明发现那双眼睛和匪深根本截然不同。   看向他的目光清冽透明,仿佛这样拖拽一个人入地狱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拖行之路恰逢转弯处,那人手上微微调转角度便改了他身下拖痕的轨迹,作恶的熟练,不用半分多余的力气。   下一刻,他的太阳穴与陈旧墙角撞击得毫不留情,疼痛换个位置炸起,苏醒太过模糊短暂,清醒意识被再次剥夺时,像吹灭一根蜡烛一样轻易。 第106章 断翼   有水滴砸落在地的声音。   不间断的滴答滴答,一直滴进高修明脑内的黑暗中去。   时间感被消磨殆尽,后脑额角的痛正绵绵不绝地拽扯着他向混沌深渊中划去,忽地,下坠趋势戛然而止,被迎面浇来的一泼冰冷截住。   挣扎着转醒,忽觉烛火幽暗明灭,如同有日与夜在紧闭的眼皮前跳跃。   高修明恍惚地半睁开眼,一个酒坛刚落在他脚边,啪地一声,四分五裂,酒液湿了他的发。一坛酒泼醒了他。他挣了挣,发现双臂被困缚在背后,铁索响动声中,有人在说话,就在面前。   “对不住了高先生,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天亮,没有时间让你继续睡下去了。”   高修明抬起眼来,近在咫尺一张脸撞入眼睛,瞳孔锁着他,用目光解离他,说着道歉的话,神色里一点歉意都没有。   高修明心惊肉跳一刹那,神智迅速回笼。   周遭烛火昏暗,但仍能看出这是一件密闭的石室,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沉重的石门,一旦锁上插翅难飞,墙壁地步上全是陈旧血脂凝固的油腻,是人命累加起来的惨痛和恐惧。   高修明知道这里。   无悔赌坊专门供于欠债赌徒的“休息处”。欠债者的地牢,三天两夜的饥饿与仓皇之后,迎接他们的便是斗兽的獠牙。   此处该是打手重重看守,这人是怎么把他拖拽进来的?   星临一抬手,铿锵声在高修明的腰侧响起。   是归剑入鞘。物归原主时礼貌道谢,只是那柄长剑已然满是鲜血,连剑穗都已经被浸透,湿哒哒地直指地面,砸下一滴血液。   “滴答。”   高修明顿时明白,他陷入昏迷时那不间断的水滴声从何而来。   他面色难看至极,恨不得用视线将面前这个骗子钉个对穿,“你究竟是何人?想要做什么?你把……你把匪深怎么了?”   “高先生知道自己现在被绑着吗?怎么醒来第一句就这样质问我?”星临挑眉一笑,“不怕你这么一问,匪深原本没事也被你问出事来吗?”   高修明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道:“我还有手下就在赌坊之外,若是我太久不出现,他们必然闯进赌坊一探究竟,他们人数众多,这赌坊老板为着我的身份也必然全力配合,到时候你们恐怕很难全身而退。现在解开这铁锁,告诉我匪深在哪,我便不追究今晚的事。”   星临闻言收了笑模样,转了转眼睛,仔细思索的模样。   高修明一阵紧张不外露,等待中喉咙火燎一般。   半晌,星临开了口,思索模样不变,疑惑不减,“原来高先生是真的不会审时度势,是怎么教出叶述安那样的人精来的?不过他那些裹脚布一样的长篇大论可能是深得你真传。”   “匪深在哪?”星临复读一遍高修明的心之所向。   他伸手,越过高修明耸动的肩头,攥住了什么东西,猛地一发力,一把从高修明身后揪出一个白色身影,那身影落在高修明的双腿之上,砸得高修明一阵疼痛。   “匪深就在这里。”   星临松开匪深的衣领,拍拍手,看着那昏迷不醒的荷官,闭眼时风情暂歇,称得上是安详纯净的睡颜,他醒着的时候也确实是话术高超的聪明人,契合坊间传奇人物的色彩。只是匪深再怎么会流转心机,碰上星临这种不讲情理的暴力机器时也束手无策。日沉阁四人初到砾城当晚,星临和天冬流萤变成了匪深房内的不速之客,要分毫不差的模拟才能勉强将高修明骗过去,所以星临困缚着匪深的双手,让天冬把他的记忆抽了个透,赌上生死的骨札规则、博爱的荷官和严谨刻板过了头被反噬的书呆,短暂的时间里看一个求而不得的故事,将信息输入行为轨迹,赌桌上逢场作戏请君入瓮。   此刻,星临看着高修明面上抑制不住的欣喜之色,心里没有半分触动,甚至几分不耐,因为距明日蓝茄花宴开席只差一个天亮。   “高先生。”星临叫一遍那欣喜的人。   失而复得的喜悦霎时冻结,高修明立刻警觉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一份蓝茄花宴的布防图,一份座次安排册和一份邀请名单,”星临道,“后面两个要修改后的。”   高修明道:“修改后的?”   星临道:“我要你将自己在宴会上的座次调整,远离叶述安和陆愈希,再在邀请名单上添两个人,将异邦王女和她的医师随从也邀请去。”   “你们要做什么?”高修明心知不详,却仍有斩钉截铁的拒意,“蓝茄花宴不能出任何差错。”   星临闻言,静静看着高修明,忽地一笑,突然抬手一拳,狠狠击中他的脸。   “唔!”   高修明闷哼一声,眼前忽地一黑,疼痛和酸涩交缠着一齐翻涌,鼻下霎时血流如注。   打他那只手上银蝶手链缱绻依旧,只是银链已裂,几片蝶翼折断,残缺着尖锐着,银白被猩红浸得半点不剩,在空中闪着面目全非的光,此刻又覆了一层崭新的血腥诗意。   “滴答。”   他看见那只血淋淋的手揪住了匪深的领口,将匪深扯离他。   “好烦,我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高先生都没听进去是吗?”星临将手覆上匪深的脖颈,印上重重一痕血,“你现在还能与我谈条件吗?我说什么,你也只能答应了。”   “你们要做什么?蓝茄花宴对砾城至关重要,你以此相胁,对砾城图谋——”高修明看着那覆在匪深脖颈的手猛然收紧,像猛然捏紧了他的喉咙。他在这一瞬间失声。   脑袋嗡嗡作响,匪深忽地挣扎起来,高修明在选择之间几近窒息,心里突起放弃念头:“也好,你杀了他再杀了我便是。”喉咙嘶哑,一时竟语噎犹疑,在剧痛的喉头不断徘徊。   徒劳看那血光随着用力而闪动,尖锐蝶翼划伤不分敌我,一拳之下在他面上留下几道尖利血棱,也在施暴者的皮肤上留下一道伤痕,力度骤起时裂开那最后一层欲破不破的皮肤,湛蓝血珠渗出几点。   耸人听闻的事迹在脑内一次闪回。   “你是……”高修明睁大了眼睛。   “你是蓝血妖邪……你是星临?”   星临听到自己姓名的前缀四字更是面无表情,收了威胁的手,缓缓转过头,“高先生竟也知道我的名姓,真是荣幸。”话音未落,又是一记鼻骨重击,血液滴落时,他的神色很是冰冷。   “够了。”一道声音忽地在星临身后响起,“不必再与他废话。”   星临闻言,转动着手腕站起身来。   高修明这才看见在光源之外的黑暗里还有两人,模糊的视野中,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出一人坐在板凳上的毛边轮廓,另一人是段抱臂倚墙的剪影。   既然面前人是那个最近被编排得起劲的怪物,高修明瞬间便明晰了黑暗中那两人的身份。   日沉阁。   高修明吐出一口血沫,气喘中想起那位砾城的世交之子,陆城主关切多年之人。叶述安的至交好友。他见过他几面,被上天眷顾的出身与皮囊,烈虹灾祸也眷顾他,最后身负生杀予夺的力量,隽然脸孔下的心情永远摸不透。   高修明面对黑暗,嗬嗬呼气中唤出一个名字。   “……云灼。”   匪深方才重获呼吸,紧皱着眉头猛烈咳嗽,死亡远离时他即将转醒,黑暗中那段抱臂倚墙的剪影动了动,走了过来,一记手刀将匪深再次送往安全的昏沉中。   黑衣刀客在明灭的烛光中看着高修明,“高先生,许久未见,你还是这样不徇私情。”   星临站在云灼身旁,晦暗光源里两人黑白身影仍是鲜明并肩,他背对高修明回过头,“我们不跟你说,换个人来。”   云灼托起石室里唯一的一盏灯,将它放置到木桌之上,光源的转移,也染不暖板凳上那人的苍白面庞,鲜亮华美衣料裹住一片孱弱身形。   高修明被星临提到她面前,立刻便认出,面前便是今晚那位开局骨札的异邦王女。   落寒城巅一战给天冬遗留了些许病症,或许是因为烈虹在那一战时被过度使用,或许是故人逝去而忧思过度,几日奔波下来更是雪上加霜,她本就病弱,始终未见转好,此刻一半身形匿在黑暗中,简直惨白到如同一片薄鬼魂。   天冬缓缓道:“高先生,其实我们不会杀你,匪深也不会有事,只是烦请高先生好好在这里呆上三天,自会有人来救你们。”   “不过我们与叶二城主之间尚且有些事要查清楚,蓝茄花宴我们是必然要去的,本来想着高先生会爽快些直接说,但既然不愿,那我只能冒犯了。”   高修明听说过日沉阁有一奇人,可以最恶之梦魇困缚人的心神,反反复复的梦境重现会使人迷失,他对落后于现实的传闻版本也心生凉意,却已经晚了。   “得罪。”天冬伸手轻触高修明额心时,无数堆叠画面瞬时取代了石室昏暗的背景。   回溯一个人记忆太过冗长,错综复杂的深刻场景里,凭着好运气捞到了一张机要的布防图,以频率见长摸清了高修明府邸的构造,刻章何处,名单何处,各项事宜的负责者面目被星临一一记住。   这本该只是一段严谨尽职者的常规记忆,只是叶述安在其中时而出现,说着一些无疑点的话语,毫无疑问,高修明的眼里,叶述安是他优秀聪颖的学生而已。砾城风和日丽的一日又一日,叶述安文书处理得比高修明还要严谨,滴水不漏的完美批文,偶尔的斟酒举杯,喝得到口中的醇香幻象。   云灼借着高修明的眼睛,看几次叶述安与寒决明谈笑的背影画面,这些记忆对于高修明来说并不重要,多是粗略而过,只维持几个片刻,却很是刺眼。   他的挚友真的温雅,与寒决明每每相谈甚欢,语气始终斯斯文文。 第107章 撞色   叶述安是何时与寒决明这般交好的?   云灼发觉自己从来不知道。   他甚至都从未见过寒决明,只知总有不明人士匿在暗处意欲夺取扶木性命,他心知那些不依不饶的追杀者该是与扶木的过往有关,可扶木从不愿提及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便也不去过问。   今日他才发觉这相同的两张脸,叶述安早便与他们都有所交集,却对他从未提及过只言片语。   落寒城巅惊鸿一箭的凶手,正在眼前与他的挚友把酒言欢。   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自以为了解的人,此刻却在云灼的眼中倏地面目模糊起来。   机器人的有罪推定直至现在,才开始印证蛛丝马迹而已。   星临坐在高修明的记忆里,面对着叶述安的幻象,几次抵死的恨意上涌,却被关在高修明的壳子里,反复地认清自己只是一个被动的看客,而真正的叶述安并不在这里。   回忆回溯戛然而止时,石室又重新落进灰暗中去,除了高修明在竭力呼吸之外,其余三人都静默成了黑夜的一部分。   星临不动声色地抬眼,悄悄观察云灼的表情。   却发现他没什么表情。   昏暗灯火将他的侧影勾得乌晦,喜怒都在神经上哑掉。只有他的情绪数值在不声不响地汹涌着,人类躯壳外一个幽蓝色的数据旋涡。   天冬对云灼说话时的语气中带了点小心,“我们走吧,已经没什么要问的了。”   高修明向上看天冬时有些费力,这一动作像是牵连起一片隐痛,让他眉间那道细纹加深,“你……你回溯了我的记忆?……你们都看见了?”   “抱歉。”天冬收回手道。   星临在高修明面上看出一阵灰败,仿佛他在疼痛中已经看到了蓝茄花宴一片混乱的前景。   云灼起身时的举止仍一如往常,三人将那盏烛灯留在原地,不再管地上昏迷的荷官和陷入恍惚的高修明,一齐向着石室入口处走去。   云灼走在最后,借一点孱弱的光看星临手腕上的血污蝴蝶,手背那道崩裂的细窄伤口,越来越小,蓝血痕迹断断续续,走动间那尖锐蝶翼偶尔一刺,能看到手指反射似的微微一蜷。   “云灼。”   石室那朵被留下的光圈中,高修明面如死灰地抬起头。   “你真的要这样下去吗?”   星临看到已经一只脚踏出石室的天冬微微侧目,而他身后的云灼对高修明的话置若罔闻,脚步不停。   “陆城主始终待你不薄,述安也是你的至交,这些年他们对你、对日沉阁的关照少吗?你用这种手段潜入蓝茄花宴是要做什么?做出来的事切莫伤了世交之情,辜负了他们对你一直以来的厚待。”高修明道。   星临心一提,凝神听身后动静,身后脚步声像是略微滞缓,也或许是他的错觉。   “咳咳。”高修明被嗓中血沫呛了一口,却仍口上不停,“身负烈虹之力,为人处世却这般肆意妄为。你父亲当年是有名的江湖侠客,母亲更是医者仁心世人皆闻,你呢?云灼,你现在在做什么?”   星临已经一脚踏出石室的门,闻言一阵无名火起。   他扶住门框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一眼高修明,见他一脸平静地被绑缚在原地,有理智隐隐回归,竟与他教导叶述安时的模样渐渐重合, 夹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你听闻过外面都是怎么谈论你的吗?大名鼎鼎的日沉阁主,鹿渊书院与落寒城巅,杀人如麻让人大开眼界,治病救人的云归之子却满手血腥,”高修明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是非不分,罔顾他人情谊,让云归谷本就狼藉的声名雪上加霜。”   “住口。”天冬回过头,满眼不可置信的忐忑。   大义凛然的指责让高修明在此刻将天冬的怒意置之度外,也将生死置之度外。   高修明继续,痛心疾首得真切,“你难道不觉得愧对整个云归谷吗。”   云灼的脚步顿住,止于高修明最后一字的尾音落地之时。   星临看见阴影中云灼的面目隐绰,他心底突生不安,便伸手去拉云灼,“云灼。”   云灼依然是那副不悲不喜的脸孔,抬眼看一眼星临,那一短暂的眼里有一潭幽深的死水。   他大概是看那串血腥的手链碍眼,反手握住星临来拉他的那只手,就去解那串手链。   银质扣环被血浸得滑腻,云灼指尖抵住那扣环好几次,精细的力道用到一半,又被血滑开,落了空。   搭上扣环,抵住,用力,滑开,一次又一次落空。   “啪嗒。啪嗒。”   细微清脆的声响,天地间只剩下这点声音,血色扣环一次又一次咬合,咬得云灼的甲床渗出条猩红的半圆线。   星临和天冬都止住了动作,没有人回应高修明,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片晦暗烛光里,他们忘记呼吸,只看着云灼执拗的动作不断反复,心绪被那重复咬合的扣环咬得七零八落。   “我自己来吧,我自己解。”星临试探着往回收手。   云灼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不放,“我给你解。”   “云灼,我们快走吧。”天冬的不安在翻涌。   星临手背上蓝血未干,黑暗中盈盈地散发着几点幽蓝的微光。   高修明被这凝滞的诡异氛围震慑到,呢喃道:“你当真……当真要与这蓝血怪物为伍?”   星临倏地看向高修明。   与此同时,“啪嗒”一声。   扣环在一瞬之差里滑对了位置,银蝶手链终于被云灼解开。   一条勉强满是零碎赘余的血线,曲折地躺进他手心,一片蝶翼一甩,残血沾上他的腕际,蓝紫色筋络上横彻一条锋利的血痕,像一道割腕的痕迹。   星临看着云灼在高修明的话音中转过身,向着那朵孱弱烛火返回,返回到还在喋喋不休的高修明身边去。   “高先生,”云灼在高修明面前驻足,“认识叶述安吗?”   “当然,他自小我便是他老师,自然认识他了解他,”高修明道,“而你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他对你怎样,你心里不清楚吗?你与这个蓝血妖邪才认识多久。你看得清他吗?落寒城巅,众目睽睽之下与这蓝血怪物站到一边,你的烈虹多么耀眼眩目,你那样去救他,所有人都看见了,全天下人都听闻了,你知道这样会拉着整个日沉阁共沉沦,拉着一直关照日沉阁的两位城主共沉沦吗?”   高修明质问到激昂处,音量都是光明正道的音量,“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吗?”   云灼静静听他说完。忽地一手捏住高修明的下颚,手上一用力,把他下巴卸了个脱臼。   一口一个蓝血怪物。   云灼厌恶地笑,“一生至此,听了那么多质问,高先生的最让人心烦。”   手中银蝶手链沾血,被云灼送进了高修明的嘴里,他以不容抗拒的力气,强迫高修明咽下去。   星临在几步之外看得心惊。   锋利的银质蝶翼,划伤人的喉咙,落进脏器中时刺破薄膜,一个微不足道的洞,胃液渗漏而出时腹腔灼疼,也在一片本就如履薄冰的纯白里灼出一点焦黑。善念岌岌可危,大厦将倾前发出一点轻微响动。   这会是一种很痛苦的死法。   云灼又将高修明的下巴装了回去,要他吞得完整顺遂。   眼见着高修明被强迫扼住,喉头就要滚落一次,将那已经雷同于一串微型刀片的手链吞下去。   星临神色一凝,闪身上前,一把攥住云灼的手,止住他手上的不断发力。   “云灼,”星临用着很大的力气,强迫云灼看向他,“云灼,你怎么了?”   星临在天真蒙昧的人性中与云灼对视,澄澈对上幽暝。   有深不可测的东西在往上涌,没过他们的头顶,无孔不入,星临渐渐窒息,云灼却只觉星临的声音很遥远。   云灼的各项情绪指标都在危险边缘。星临说不清此刻的灯火和云灼的眼底哪个更晦暗,烛焰跳动,黑暗游弋,光影交织中快要混淆了他们身上的黑白颜色。   “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星临看着云灼的眼睛,“答应我。”   他另一只手伸到身侧,在高修明喉头上狠狠一捏。   只听一声呕吐声炸起,惊天动地的难听,那串银蝶手链在喉道里吞咽一半,被猛烈排异出来,落在地上,清脆一声,带着黏液的拉丝。   云灼的目光从星临面上缓慢移开,看那抓着他的手,手背上的狭窄伤口又因猛然间的用力崩宽了些许,终是闭了闭眼,那厌恶的寒意在眉头始终未散。   片刻后,云灼睁开眼,“走吧。”   高修明呼吸间带血,脑袋垂丧着汲取生的空气,星临跟在云灼身后离开时看了高修明一眼。   天冬惴惴不安的一颗心终是能放下一半,与云灼一起离开时有在加快脚步,星临缀在最后面,要做关门者将这间石室关成一间并无异样的牢房。   高修明被绑缚在那一圈昏黄光晕中,听着三人本就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抬脸时满是认命般的颓败。   此时,一道暗影倏地划过,悄无声息地滑进那圈光晕中。   一闪即逝的昏芒,掠过高修明的脖颈,角度精湛,力度准确,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就垂下了脑袋,永远垂进死亡中去,血液泼溅湿了他整个前襟。   暗影回旋着划至石室门口。星临收回流星镖,指间几缕新的热血。   他毫不在意,动作流畅地将石室门关紧锁好后,看向远处云灼的背影,那刀客装扮被云灼穿得一派利落挺阔。   云灼竟将黑衣穿得这样好。   星临跟上去,总觉得不该是这样。 第108章 飞沫   星临指间鲜血尚有余温,如同一条化掉一半的蛇在皮肤上缓慢滑行,粘稠的痒。空气沉滞的禁锢之地,星临只差两步追上云灼与天冬,他难以忍受地甩了甩手,千万分之一的高修明被他嫌恶地甩在地上。   血滴砸地的那一瞬,一阵破风声传来,嗖地一声,一声告密的耳语一般,轻微得很隐秘。   云灼在前方微微一错身,星临在下一刻向一侧歪了一下脑袋。   那阵破风声擦着星临的耳侧划过,一阵灼热痛感转瞬即逝。   回过头去,只见一根赤红的细针刺在脏污墙壁上轻颤,璀璨一亮,眨眼间燃烧殆尽。   天冬看向不远处空无一人的拐角,压低声音道:“他们来了。”   狭窄的走道里话音也成了昏暗本身,尾音消散的那一刻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踟蹰而来,带着不确定的搜寻意味,想要再见已死的主人。   天冬的两侧,星临与云灼单手戴上不属于他们的假面,交错着一身黑白颜色,各自后退一步,一左一右地贴进石室门口的墙壁凹陷处。   天冬在原地站定。   烛火从发顶淋了她一身,不均匀的光影中,她是一副形单影只的假象。   无悔赌坊的地牢构造简单,没有任何分岔路,一条走道弯折到底,侍卫与打手搜索地很拥挤,剑鞘和刀柄在转身时相撞,乒乒乓乓地裹挟着彼此向前涌,嘈杂地一起转过拐角。   最前方的侍卫转过弯时,只见走廊里一道孱弱身影立在中间。   他怔愣在这短暂一刻,因为他看见她伸手向他,十步开外的距离,细瘦手腕翻转出一个缓慢娴熟的弧度,掌心向上时再虚地一握拳,像是在凭空抓取肉眼不可见的另一个他。   中指搭上拇指时破坏了虚握的拳形,切换成一个清脆的响指。   “啪。”   烛焰一齐猛地倾倒伏趴,昏暗中又暗一度,下一瞬,五彩斑斓的光疯狂反扑,亮得过分,将人致盲一瞬,天冬抬手便炸开一段缤纷的记忆,陌生人的过往映亮她的侧颜,也眩目了转过拐角的所有人。   后面的打手和侍卫突觉前方异光膨胀,纷纷拔刀出鞘,“前面怎么了?”   一个幻梦将墙壁地面铺陈得太精彩,前方的怔愣与后方的疑惑频发。   在这一刻,扇刃和流星镖同时抛掷出手,悄然刺入幻梦幕布之后。   “小心!有暗器!”   警告声乍起,黑白两条曲线交缠回旋,将人群来回切割,速度迅疾到肉眼无法捕捉,只有石壁上偶尔迸溅的火花可以印证那可怕的轨迹。   抬手接住回旋的武器时,星临与云灼已经转过拐角,踩着躯体之间的缝隙开路,掩护着天冬一路向上,脚步不停,随手切断沿途路过的每一间石室的铁锁。   沉重铁锁落地时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铿锵的金属撞击,依次宣告着这地下所有负债赌徒重获自由。   脱水和饥饿赋予他们的面容是暗黄色的,赌徒竭尽全力推开石门,虚弱脸孔几乎和那一缝昏黄的光融在一起,迷茫地瞪视那远去的三道身影,光与暗的两道线在背影周遭划动,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传来,传进虚脱的听觉里显得很钝。   听觉若是虚脱得过了头,热闹喧嚣的地牢之上会像是另一个消声的上层世界。   阴暗地牢之上,骨札赌桌之下,是全砾城最臭名昭著的斗兽赛马场,血腥与喝彩在这里相伴而生,黑铁网格里的死亡越不甘就越零碎,也就越汇集财富。   星临背对一整条躯体堆积的地牢走廊,一脚踏进腥臭的兽气中,掺着血脂的光亮和叫好声铺面而来,铁网里一场人与兽厮杀刚刚裁定胜负,猛兽回笼,几位杂役正拎着扫帚与水桶上场,要将那只剩一小半的人清理干净。   “是不是有些慢?再磨蹭上一会天都该亮了。”   一道声音从身侧传来,星临转头,只见一人从地牢大门的阴影角落中走出,脸与身形暴露在光亮之中,显然是医师装扮的流萤,一副等待已久的模样。   他看见她白麻长袍的袍角沾了点血,低头看自己的袖口也还被红色濡湿着,再次深觉白色是最不适合杀人的颜色,留下的行凶痕迹太过醒目。   星临移开视线,看向身侧不远处,有围观斗兽的人群彻夜未眠,违背道德的视觉刺激强行透支生理,莫名的亢奋不止,嘈杂声像是要掀翻谁的头皮,他背过手,将血迹背进身后阴影里,道:“大人物嘛,难免嘴会比较硬,不过没关系,也还来得及。”   “天亮之前离开这里就行,”云灼将扇刃收回袖中。   话音刚落,星临忽地抬眼锁定人群五米开外的底层观台。   那里有一队侍卫小队举着令牌大声叫喊,“让开,让开!大人有令!搜查全场!”   推搡声不止一道,早已掺在围观人群中向此处渗透而来,并不明显,星临却听见得一清二楚,“好烦,打出去好麻烦。”他轻声道。   云灼循着星临的目光看,“下一场该轮到什么了?”   流萤隔着铁网轻点那圆环沙道,“赛马。”   “那就……”星临道,“开个玩笑?”   他们在嘈杂人声与浓稠血腥中视线相接,面上是若无其事,眼睛里是几分不怀好意在共通。   围观人群亢奋膨胀,摩肩接踵中侍卫搜查得汗流浃背,以至于搜到地牢门口时内衬早已湿透,烦躁不堪地一抬头,却看见那地牢门口大开着,生死赌局上惨败的赌徒们鱼贯而出,身着脏污褴褛的衣物,如同一行源源不断淌入人群的污水。   乱上加乱。   高修明的失踪已是天大的不详,现在身负巨债的赌徒又在四处流窜。   而四个始作俑者早已悄然四散入人群。   云灼在稀薄的夜色中翻身上楼,赌坊打手被抽调过度,使他可以踩过软毯廊道直至尽头,在一扇镂刻精湛的大门前停住,刀光划过后,门锁落地声音比地牢铁锁的绵软许多,满目琳琅的酒坛,各式各样的酒香充盈室内。   指尖几道澄黄电光曲折凝结,萦绕得越来越夸张,反手下压时电光飞速逃逸,附着到室内每只酒坛之上。   一室美酒皆新患一道光亮的跗骨之蛆,作痛时将自身纹裂几道花纹。   巨大的碎裂声整齐,掩过了云灼掩门的声音,满室酒香逃窜,地板负载过于湿重,酒液顺着木质结构缓慢下渗。   浸湿构造,漫过楼层,一滴醇香酒液悄无声息落进茸茸发顶。   星临蹲伏在拐角处,抬手摸摸了头顶,又将手放在鼻端闻了闻。   此时,一个戴着马面的小厮正踏入转角的预算区域。   星临伸出一脚,一声闷响随即沉寂,再起身扶着墙壁露出半面,只见那小厮已经面孔着地。   他弯腰扯下小厮的马面,“不好意思,借你面具用一下。”还没等小厮有所反应,他一记手刀将其劈晕后,拿走他手中的朱红旗子,将人装入一旁堆积的木箱,马面取代猫面时他一路疾行,他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一路幽长的黑暗之后跑进了盛大的光亮中去——   欢呼声磅礴,在耳边响起,星临环顾四周,在千百道亢奋的目光里端着架势站定。广阔场上一个面目不清的小点。   他将手中旗帜一挥,赛马鼓点咚咚,横栏应声而起,骏马喷着粗重气息亮了相,呐喊口哨声随即而起,引起几人的耳朵嗡鸣。   旗帜又指天一扬,这小马倌的姿势变得莫名,没有可解读的信号意义。   流萤在阴影里看见了那飒然飘荡的一角是朱红。   她半倚在马厩之外,轻轻搭手在隔断上,酒香四溢里,亮红火线飞速缠绕,顺着木质结构一路游走,所过之处火焰丛生,攀地前行悄然无声,带着极高热度。   有人发现意外发生的时候已经晚了。   不该上场的骏马出现在场上,忽闻马蹄纷乱声盖过鼓点,回头望去,通明光线里看见尘土飞扬。又或者是烟雾缭绕。   大量游移不定的疑惑中,天冬正费力打开赛马场的围栏锁扣,啪嗒一声,刚刚成功,就见一个面色暗黄的人从她面前窜过。留下一大片地牢的陈腐血气。   她身后马蹄声渐急渐近,面前人群中惊起第一声尖叫。   赌徒逃亡出地牢,马群奔腾入坐席,人群热情一瞬浇熄,侍卫搜查半途而废,大半马群将尘埃扬上人脸时,一切秩序和规则崩坏在这一刻,慷慨的,体面的,被禁锢的,被轻贱的,在一场逃命里跑成了一律平等的自由生灵。   火线掺酒,蔓延得剧烈,转瞬间星临背后已是漫天大火。   火在无差别的蔓延,某个存放蓝茄花宴有关物件的房间,被无差别地点燃。   像是要沾蓝茄花宴的光来庆祝,混乱到巅峰时忽地炸起一连串的爆炸声,众人惶然心惊之下,仔细分辨才听出那连绵不断的声音是无数鞭炮在同时欢庆。   忽地一朵光亮在脚边炸开,绚烂的光转瞬即逝,硝烟气息经久不散。平地放烟花,马和人都跑得更加不分你我。   一片混乱中,星临翻身而上一匹马,所有人都在奔逃,在尖叫,而星临在马鸣叫嚣中无声狂笑。   一场潜入欺诈,所有的事故发生得太快,都像是太过巧合的意外。   最原本的星临就是活在这一瞬,活在爆炸的亮光中,飞溅的血液里,摧毁时一眼灿如星火,一切动态的残忍的无情的不计后果的,都是他活着的一帧一帧,锋利得肆无忌惮,纯粹而利落。   他驾马冲破火幕,将万顷烈火留在身后。   而后听见了身后两道追随的马蹄声。   他在颠簸的风中回过头。   星临不确定在那一刻他看见了什么。   或许是看见流萤策白马的身影洒脱,风卷起她风华正茂的发,她怀前还有一个人,一个看着烟花满地跑的天冬,缤纷光芒驱散病容,将这样的混乱看得很新鲜。   或许是看见云灼策一匹黑马到他身侧,那张丑得不成样子的面具早已不知甩脱在哪里,漫天忽闪的火光反打出他的轮廓,轻浅一笑时像是递给星临一个玄机。   星临看过云灼笑过很多次,冷笑,轻笑,厌恶的讽笑,敷衍地弯弯嘴角,却第一次见他这样笑,他本身内里的郁悒从未离散,痛苦与痛快始终胶着,可此刻却笑得这样没有负担,天边火卷般的流云像在下落,星临像是穿过时间看见了云灼清亮的从前。   也许现在的星临还活在这种绵长的定格中。身后漫天大火只是浓烈的背景色,画中人就在身边。   他忽觉自己之前说的那些永恒都太远,只要能留存这一刻,他也算真正活过一瞬。   一声尖锐的鸣声划破夜空。   是一颗烟花弹,挣脱人马造成的混乱牢笼,直飞天空。   轰然一声,将自己炸得猛烈而璀璨,碎片绽出满天星月。   云灼勒马短暂停留,回过头看朵死得其所的烟火,而星临在看他的侧影。   “那样的笑,想看一次,不,要看更多更多次。”星临心中有一个声音突然冒出。   云灼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嘈杂里声音又只剩下唇语,“怎么了?”   “没什么,”星临掬出的笑很乖,“看看你。”   这次机器人也有了心愿,可星临记得云灼说过,心愿宣之于口就不再灵验。所以他闭紧嘴巴,不再说那些被人类定义的海誓山盟,学会了在沉默中看他。   大火像是将夜色燃尽,破晓的光渐染天幕,砾城人渐渐从睡梦中苏醒,而城南无悔赌坊无故失火,方才扑灭。日头既出,星月却还尚未隐匿,全城欢庆的蓝茄花宴如期而至。 第109章 误伤   如今的蓝茄花宴已经与六年前大不相同。   第一为举办宴席的场地改变:原本的蓝茄花宴都是在近海的一片岛屿,其日暮时分有晚霞落于海面,目之所及的海与天与岛都是一片瑰丽颜色,因而名为“暮水群岛”。   可六年前的那场烈虹灾祸也在此地发源,在世人眼中,暮水群岛已经成了比寻沧王宫还要令人闻风丧胆的不祥之地。   砾城不得不退求其次,将蓝茄花宴设在城郊一处湖泊之上,因湖心岛与湖边皆蓝茄花遍布而名为蓝湖,于是砾城便以湖光山色为底,湖心岛上起筑楼阁,在缩小的岛上,复刻着传统的蓝茄花宴。   第二个不同,是人们前来参与蓝茄花宴的心境也有所改变。   从前面对一片幽蓝的蓝茄花田,置身其中时只觉心旷神怡,现在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却不禁寒意彻骨。与其说是来参与砾城庆典,其实更像是来纪念六年前那场灾祸,只想向天地祭上一杯酒,悼念六年前深陷血涂地狱的无辜亡者。   不变的是开始的时间一如既往地早。   早到城南无悔赌坊的焦木还在袅袅生烟,城郊蓝茄花宴的入宴渡口便已经开启。   星临出了无悔赌坊,便马不停蹄地前往高修明的府邸,即便如此,窃取布防图与伪造邀请名单还是费去他不少时间,以至于他到达蓝湖湖畔时,花宴的入宴渡口已然被密不透风地把守住了。   星临匿在逆风的山坡上,看着清晨的湖畔蓝茄花团团簇拥,而宴会的铁甲守卫戴着样式统一的石像鬼面在其中伫立,花海里星罗棋布的凶神恶煞,冷硬的铁甲把守着通往湖心岛的唯一泊船处,星临脑内数次预算行动路径,却发现在不惊动任何人情况下潜入花宴,可能性为零。   他心里思忖再三,还是从怀中将黑猫面具拿出,戴上。   此刻再用一次匪深的身份无疑是冒险的,更别提他的白衣袖口还有干涸的血迹。   天色尚早,湖面雾气都尚未散去,却已经有零零星星的人通过渡口,各自乘一只华贵精巧的小船前往湖心岛。   星临通过渡口时理所应当地遭受到怀疑,可由于匪深的身份过于特殊,属于那种质疑不起又谈论不起的那一类,最后的结果便是两个石像鬼守卫与他同乘一船,无异于想要在高修明到来之前看住这位身有疑窦的荷官,确保蓝茄花宴的万无一失。   可惜湖面的雾气过于浓郁。   一艘船乘四人,一位荷官,一位船夫和两位石鬼面守卫,穿过雾气,在湖心岛靠岸时,船夫与白衣荷官统统不见,就连石像鬼守卫也只剩一个。   星临面戴石像鬼面具,身着密不透风的铁甲,一身全新伪装还带着一个陌生人类的体温。   他皱皱鼻子,觉得这铁甲内闻起来有股子难以言喻的酸臭汗味,他伸手向后轻轻一个抛掷动作,纷扬的碎纸片悄然落入雾气中,落到湖面上去,和三具尸体一同沉浮,墨迹遇水洇开得一片混乱。   他撕碎了一张邀请名单,而此刻入宴渡口的邀请名单已经被调换。   替换花宴的邀请名单,是为了天冬和流萤能够顺利进入,而云灼要进入蓝茄花宴,不需要任何额外的动作,他只要光明正大地从渡口进入。因为他一直都在蓝茄花宴的邀请首列。   船只靠岸,星临仿着守卫坚实的步伐踏上了湖心岛。   湖心岛的布防要比岸边要稀疏太多,就连湖心岛渡口的迎接人也从铁甲守卫换成了貌美侍女,横舟穿过雾幕,如同穿进了一处极乐仙境,水榭楼台布设讲究,蓝茄花丛更是被摆弄成一处处立体图景。   高修明府邸里那张布防图他看过一遍,分毫不差印在脑海里,他抬头看向岛上楼阁,正气凛然的步伐迈出几步,忽然停住,皱着眉凝滞片刻:是从里到外还是从外到里呢?   他一锤手心,灵光乍现似的,走到一棵树后,俯身拽了朵蓝茄花,开始将花瓣一片片扯落。机器人打算用植物获取一个随机选择。   “里,外,里,外,里,”星临摘完花瓣摘绿叶,“外,里,外……”   “喂!”   忽听不远处一声叫喊,星临顿住,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一位石像鬼守卫伸手指着他,臂上缠着一条蓝色袖带,上面绣着蓝茄花的图样,看上去兴许是位守卫长,他威严一喝:“喂!说你呢!不好好值岗干什么呢?!”   远远过去,只能看出是偌大一个铁甲守卫蹲在湖畔,捏着一朵可怜蓝茄正在铁手摧花。   “蓝茄花宴不是你偷懒耍滑的时候!立刻回到你的位置!”守卫长再次喝道,怒气冲冲往这边走来,“谁让你乱动这花丛的!这是为了宴会观赏特意修剪的!别用你这铁爪子碰它们!”   星临一上岸就被骂了狗血淋头,用一张石像鬼面木楞地看着侍卫长,被越骂越蜷缩,直到抱着双膝缩成一块蔫蔫的铁疙瘩。   “把花梗插回去,赶紧滚回去好好守岗!”守卫长的声音越来越大,震得星临耳朵嗡嗡作响,“你聋啦?!站起来!”   星临忽地伸手入花丛,速度极快地薅了一大把蓝茄花,举在脸侧,抬脸直直看着守卫长,“哈哈!”   守卫长狠狠一怔,看看那团跟狗啃似的蓝茄花丛,又看看星临纹丝不动的石像鬼面,“……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你是哪个小队的?编号和姓名报上来。”   说着,他伸手便向星临面部,要将那千篇一律的石像鬼面具扯下来,想要看清这举止奇怪的守卫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星临看着面前袭来的手,倏地伸手抓住,向自己的方向猛地一拉。   守卫长不可自抑地向着星临倾倒过去,星临闪身躲过,同时流星镖顺着铁甲缝隙走了条不平滑的血线。   “一个。”   疼痛自锁骨而起,侍卫长听见一个压得很低的年轻声音在耳畔轻轻道。   噗通一声,铁甲带着沉重的惯性直接跌进了湖里,一阵气泡翻涌,归于沉寂。   树后的水花声激起几个石像鬼守卫的警觉,他们拔刀出鞘,一步一步试探地靠近那棵树,不出意外地成为几串沉底的气泡。   从外到里开始肃清,偶发的事件已经为星临做出了选择。湖心岛上守卫并不密集,他估计自己可以在云灼到来之前结束任务。他杀人如割草,毫不留情也不知疲倦,上一秒和敌人并肩作战一起巡逻,下一秒就把人拖进草丛了结性命来做草木肥料。   从外到里,从岛屿湖畔到楼阁院落,直到卸了铁甲摸上中央大殿的房梁,将上面布置的暗卫一一解决完毕,蓝茄花宴的布防已经无人生还,花宴宾客们也几乎落座完毕,星临在房梁上找了段舒适的横梁纵观全场——   他看见异族王女已经在宴席的边角处落座,医师换了身一尘不染的白袍侍立一旁,而高修明的位置始终空着,已然天色大亮,这位恪尽职守的花宴负责者却还没有露面,而砾城的两位城主也早已落座,主座位置恰好就在他挑选的这段横梁之下,以至于陆愈希和叶述安的交谈声他听得很是清楚。   “兄长,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一旦有了消息立刻会回来禀报。”叶述安对陆愈希说道,声音温和地一如往常。   以星临的角度,他能看见陆愈希戴的面具最上端伸出乌青色的狭窄两翅,面具上方绘同样颜色的半圆,大抵是个软翅纱帽的绘样,眼睛绘得是圆瞪,凛然正直的模样,最下方是络腮胡须的墨色点缀,大抵能判断出是个判官典型形象。   可叶述安在星临的正下方,他只能看到他一个头顶,以及有着精美暗纹的青衣肩头,却看不见闷住声音的面具长的是什么样子,他悄无声息地移动位置,调转角度,想要去看清叶述安的面具,同时凝神细听二人的交谈。   “我知道,可他到现在还音讯全无,怎么让我放心得下。”听起来陆愈希面具下该是个忧心忡忡的表情,“栖鸿大典已经过去七日了……”   “栖鸿的继任大典才过去七日!”   星临听见席间另一道刺耳声音。七日过去,栖鸿那场耸人听闻的继任大典还没被嚼到无味,口口相传着在蓝茄花宴上继续嚼出新的花样。   只听那刺耳的声音继续道:“今天正好寒决明的头七,你也不想想,寒老庄主能来赴这花宴吗?在祭典上被一个妓女刺得成筛子,啧啧,这死法!还能再憋屈再没面儿一点吗?”   “你说这日沉阁也真是的,从前就无法无天,在各个势力范围内随意挑起事端,以前小打小闹的,大可既往不咎,如今前有残沙城明鬼之宴,后有这栖鸿继任大典,日沉阁何时把咱们放在眼里过?都已经这样了,看样子陆城主还要袒护这样一群为非作歹之徒呢。”   陆愈希像是听到了那处的交谈内容,微微侧头望向那处。   那交谈的几人警觉异常,即刻噤声。   反而是坐席前列的一个人悠然开口了,“闻说此次的蓝茄花宴,陆城主也向日沉阁发请柬了。”   星临心中一顿,看这人身着赭色华服,面覆鹰面,心觉这人声音听起来似曾相识,他从繁杂的声音记忆里扒拉出这道声线。或许是时日已久,片刻后他才回溯起这人是谁:残沙城主危恒。明鬼宴上一面之缘,天翻地覆地混乱了一场,也没甩脱他派的狂热追兵。   陆愈希正襟危坐着,还是原来的转头角度,扬声道:“自然是发了。”   “砾城给日沉阁发请柬也发了六年了吧。”危恒一副认真的口吻。   陆愈希语气微冷,“危城主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不敢,只是听了在座各位的交谈便似有所感,砾城多年来始终在日沉阁背后帮持着,云灼他对我们这些人不屑一顾也就算了,砾城六年邀请,云灼他来过一次吗?对陆城主和叶二城主也不放在眼里,这般做派,属实想不通。”危恒感叹道。   陆愈希劝道:“想不通就别想了,危城主那颗脑袋不像是颗好用的。”   不知何时场上的嗡嗡交谈声已经静了不少,众人都在状似无意地竖起耳朵听着渐渐浮现的针锋相对。世间四大势力,云归谷隐没,栖鸿山庄新丧,此时砾城城主与残沙城城主又在蓝茄花宴上对呛,人间的热闹哪有看得完的时候。   “陆城主,危某并非挑拨离间,”挑拨离间的危恒语气冷静,“只是日沉阁越做越过分,云灼两场屠戮已是让人闻之胆寒,而日沉阁人人身负烈虹之力,现下他又将那蓝血妖邪收入麾下,甚至为救那怪物不惜血洗栖鸿祭典,诸位不觉这云归三公子已然与云归族训背道而驰,走上一条邪道了吗?我本想着陆城主为人正派,又与云灼有着世交之情,能好言相劝,拉上他一把。今日见着这花宴请柬又石沉大海,深觉这世上已经没人能入云阁主的法眼了,些许感叹罢了。”   “恕我直言,在座的各位,凡是凭借烈虹而功成名就者,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陆愈希道,“而且云灼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对他十分了解,若非形势逼迫,他决计不会动手杀人,危城主此番装模作样,句句意有所指,无非是鹿渊一战的旧账未能清算,心生怨怼罢了。”   危恒道:“那与那蓝血妖邪为伍这又何解?”   陆愈希道:“蓝血妖邪一说的起源何处?有人能说得清吗?分明是无处可证的流言,怎能贸然将星临打成妖邪?”   危恒笑了,“那陆城主的意思是,就算已知那位名叫星临的杀手是湛蓝血液,是银白骨架,明摆着非我族类,您也愿与之为伍,是吗?”   话音刚落,席间的目光无数道,有意无意地向同一个方向投放,仿佛有累积的无形重量,一齐压在陆愈希身上。 第110章 尘嚣   主席之上,陆愈希静默不言。   横梁之上,星临在阴影里敛住呼吸,他与陆愈希的接触属实不多,预测不出他接下来会如何作答。   落寒城巅被一箭射穿时,云灼他们能不顾一切地救下他,对星临来说已然是天大的惊喜,他也不奢求有更多人能认可他的存在。   而危恒此言一出,无非是要逼着陆愈希在众人面前表态,现下蓝血妖邪已经与烈虹疫病等同,若是陆愈希当众袒护星临,即使众人碍于陆愈希的身份地位而不当面攻讦,背后也必然指指点点。砾城作为烈虹发源地,后又做蓝茄花汁的贸易供给偃人,六年来的所作所为在暗地里多少有所争议,无非是由于砾城势力渐盛,隐而不发罢了。   陆愈希作为一城之主,此刻的回答若是有失偏颇,更是在明面上将砾城的立场推向不义之地。危恒其祸心昭昭。   七日前落寒城巅,星临被一箭溅射蓝血,七日后蓝茄花宴,陆愈希被迫面对两难处境。   叶述安坐在主位一侧,心里已是焦灼,在陆愈希与危恒几句交锋之间,他已经连续换了几次坐姿,他深知以陆愈希的脾性,今日这场花宴将会很难收场。   他思虑再三,放下了茶盏,声音仍是自若得滴水不漏,“危城主,既然是来参与花宴的,本该是件高兴事,又何必再提蓝血妖邪,落寒城巅一幕,至今大家仍是惊魂未定,不如今日就将此事暂且搁置一旁。”   危恒从善如流,“原来叶二城主也被那蓝血妖邪震住,也惊魂未定吗?”   叶述安眉头一跳,心觉此人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想着陆愈希全然不信蓝血妖邪这一说法,自己便决不能说出与之相悖的答语。   “述安,不必与他枉费心思。”陆愈希伸手按住叶述安肩头。   陆愈希根本不屑于与危恒虚与委蛇,烈虹肆虐后的世间已经与以往不同,他身上却还遗留旧日武者的快意决绝。   “既然危城主问了。”陆愈希起身,他本就身量极高,此刻立于阶梯之上,透过面具上一双圆瞪的判官眼睛看危恒,更添居高临下的审视之感,“在我看来,蓝血妖邪实为无稽之谈,为这种流言而大肆屠杀偃人是笑话,借由此事将一个少年奉为邪神更是匪夷所思。”   陆愈希的话语掷地有声,字字毫无转圜余地。   梁上,星临为之一怔,他不由得转头看向房梁上一具具尸体,砾城暗卫死在暗影里,流星镖深划时也不留半寸生息,一种极为陌生的复杂情绪涌上他的心间。   陆愈希为之慷慨陈词的蓝血怪物,已经杀死了砾城花宴的所有守卫,而伴随他身侧的亲者,就是蓝血谣言的始作俑者。   “叶二城主也是这样想?”危恒察觉到叶述安沉默得不同寻常。   叶述安起身,缓缓行至陆愈希身侧站定,向危恒一颔首。星临听见他闷在面具下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自是与兄长想法相同。”   此刻叶述安偏离了他本身的位置,角度的调转,星临终于将他的面具全貌尽收眼底——   那张面具是灰白的底色,殷红血线勾勒崎岖的面部轮廓,嘴部牙齿裸露,仿若两排嶙峋可怖的尖刺。   那是个骷髅面具。   却不是人的骷髅,而是猫的骷髅,传说猫死去之后,会像人一样化作鬼。   叶述安戴了一张猫鬼面具。看清楚的那一瞬间,星临胸腔中翻覆起一阵难以遏制的不适感,他发觉自己的手隔着衣料捏住了怀中那张黑猫面具,已经无意中捏碎了一角。   而大殿之内,陆愈希的语调已经越发强势冷硬,“砾城之内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但出了砾城范围之外我也无暇顾及,不像危城主,一颗心管尽天下事。”   “陆城主也不必这般动怒,是我多言了。”苍鹰覆面,危恒的神情被掩去,只能看见他将酒杯攥得死紧,他背后,此前几位暗地议论的人已经偃旗息鼓。   “那我的态度,危城主可试探清楚了?”陆愈希的判官面具像是在帮他怒目,他的爱憎分明也写在声音语气里,“这毕竟是我砾城的花宴,若是危城主心里不痛快,不必委屈自己呆在这里,殿门大开着,想走就走,没人拦着。”   话音结束,举掌朝向殿门方向,竟是个颇为愤然的送客之意。   殿内一阵异样的静默,事已至此,场面很是难看。众人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庆幸蓝茄花宴的面具风俗,可以使各异的面色被掩在五花六样的假面之下。   危恒也万万没有想到陆愈希对日沉阁回护地这样彻底,一句客套话也不讲,半分情面也不留,鹰面下脸孔时红时白,难堪至极,一双狭长眼睛恼羞成怒地眯起。   危恒正待发作,忽然,一位宴会侍女急匆匆地小跑进来,抬头一看,见陆城主怒气丛生的模样,只得退求其次附在叶二城主耳边小声禀明。   侍女的声音细弱轻微,短短几句钻入叶述安的耳道,如同虫蚁一般啃食他的神智。他在脑内幻想过无数次这个场景到来,以为自己会震惊,会恐惧,会手脚冰凉而全身僵硬,然而当它真正来临之际,心里只一片麻木的钝痛。   蓝茄花宴面目全非的第六年,叶述安于主席之侧抬起头,目之所及是满室鬼怪,他视线越过形色各异的沉默,看向大殿门外。   “兄长,”他轻声念道,“云灼来了。”   大殿之外便是肆意盛开的蓝茄花田,方正大门框住的是接天连地的蓝,晨风带着凉意,将双生一般的花朵轻轻摇曳,宽阔石阶上有一道修长的黑衣身影渐近,衣角也被轻拂。   那黑衣人迈进殿中,他没有戴任何面具,赤裸脸孔的昳丽,踩着一室的鸦雀无声在前行,任由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是一道冷彻骨髓的大好风景。   恍惚间,叶述安仿佛在颜色错位的云归花田里,迎来了颜色颠倒的云灼,陌生也熟悉。   云灼在主位的台阶之下站定,陆愈希又惊又喜,他看不清暗地里涌动的物是人非,只欣慰于云灼的到来,“阿灼。”   “陆城主。”云灼的神态很是疏离。   陆愈希一愣,纵使他知道云灼这样的清冷气质与生俱来,却仍隐隐觉得不对。   云灼是那种令人一眼便印象深刻的人物,即使他此刻不是惯常的一袭白衣,殿内还是有不少人已经认出了他。上一刻还活在他人言语中的日沉阁主,竟现身于此,危恒此前的难堪愤怒也一扫而光,与众人一同诧异。   叶述安一脸麻木掩在面具之下,声音还是雷打不动的温和,若无其事地重念着往日的熟络,“你今年要来,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幸好一直为你留着位置,快落座吧。”   云灼敛着眉眼,“落座就不必了。我此番前来,是有几件事想要向叶二城主求证。”   “叶二城主。”叶述安咀嚼一遍,轻轻笑着,“你以前从不这样叫我。”   “发生了何事?”陆愈希凝眉道。   云灼与叶述安一同沉默,当事人与围观者同样不发一言,偌大的殿内,落针可闻,一场花宴静默成哀悼仪式,席间人人眼神交换,掺杂手势,成就一幕神鬼参演的大型默剧。   “云阁主,请恕老夫直言,”席间传来一道苍老声音,“方才陆城主还为日沉阁竭力回护,你现在这样登门,兴师问罪一般,未免有些恩将仇报的意思了。”   那道声音隐在一众面具之下,是一次看不清面目的仗义执言,说出在场太多人的心声,附和之声纷纷,破除静默。   “是啊是啊,何必这样驳去两位城主的面子。”   “云灼果然如传闻里所说那般目中无人。”   云灼长身玉立,对周遭言语置若罔闻。   星临在房梁之上看云灼的背影,言语如同重重尘嚣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早已习惯这无形的重量。他发觉自从他认识云灼的那一刻起,云灼便已是这样。   他是全场唯一一个未覆面具之人,面具却比在场任何一人要牢固。表面漠然沉静,内里却在翻覆不止。   陆愈希摘了那浓墨重彩的判官面具,露出的一张俊朗面容上满是担忧,他走下阶梯来,到近处问云灼,“阿灼,你不必管他们说什么,你与述安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有什么事,说清楚便是。”   “云阁主与叶二城主之间有何误会,我等不知晓,只是众人与云阁主之间实在误会颇多,借此契机,望能解答一二,不知云阁主可否赏脸?”又不知是哪个鬼怪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   陆愈希心知必然会有陈词滥调的质问开始重复,横眉怒言道:“无需多言——”   云灼抬手,在陆愈希臂上拍了拍。   陆愈希眉眼间闪过一抹沉重痛色,颇不赞同地拧起了眉,却也止住了言语。   云灼波澜不惊地转过身,一袭黑衣正对嘈杂涌动的、面目不清的众人,眼睛却看着门外幽蓝的辽阔。   席间一人冷静道:“有一件事困惑大家许久,你云归谷为何在天下危难之际避世不出?”   云灼道:“云归谷早已覆灭。”   陆愈希偏过了头,旧日的悲痛重提,将他扯得魂不附体一瞬间。   又一人道:“那鹿渊一战你为何屠杀残沙兵卒上千人?”   云灼道:“穷途末路,以求自保。”   危恒轻哼一声,锢在酒杯上的手指不经意地用力一霎,几滴酒液洒出,他慢条斯理地甩甩手。   角落里另一道声音响起:“落寒城巅你再次大开杀戒又是为何?”   云灼道:“为救我日沉阁之人。”   叶述安站在阶梯之上,站在光与影的交接之处,一张猫鬼面具覆得他半人半鬼。   “您手下那位蓝血怪物,确实非我族类,这无可狡辩吧?您一双慧眼,看不清他流的血吗?”   云灼道:“他不是怪物。”   星临下意识地往阴影里一缩,躲痛似的,云灼的情绪指标读得他并不好受。   “也是,那蓝血怪物能凭一己之力摧毁整个收容司,云阁主打定主意要护着他,也是情理之中嘛。”   云灼笑了一声,转过头去,视线穿过席间,准确落在那张阴阳怪气的鬼面上。   “我为何护着他,这属实与你无关。”云灼道,“不过再让我听到那个词,我便如你所愿,让七日之前的场景在此处重演一遍。”   他笑得浅淡,杀气却隐约浮现,隔着重重身影,传闻中那两次翻覆的腥风血雨仿佛已经刮到了面上来。 第111章 套索   云灼话音刚落,振振有词的众人哑火一瞬。   自云归谷覆灭以来,云灼被道德审判的次数已不胜数,可他总是表现得毫不在意,云淡风轻地随旁人去得寸进尺,常常会令人忘记他身怀生杀予夺的力量。   陆愈希与叶述安也在暗自心惊,云灼从来不会这样说话,饱含攻击性的威胁,这样的戾气外露。   “我记得几年前的一次,云阁主便说过云归谷因烈虹而覆灭,可烈虹起源暮水群岛,云归谷与之相距甚远,山下村落尚且安然无恙,谷内封闭而医者众多,怎会一朝覆灭?”席间一人彬彬有礼道,“这番说辞实在不合常理,望云阁主切勿随意打发大家。”   另有一人站起身来,拱手道:“况且刚刚都是云阁主一人之言,又如何证实?”   “云归谷覆灭之事,我能证实。”陆愈希扬声道。   一人冷笑道:“谁人不知砾城与云归谷是世交,情谊深厚,陆城主出面回护也在意料之中,方才对日沉阁的偏袒不也是这样吗?”   “云归谷覆灭?我看无非是一群沽名钓誉之徒为求体面,扯下的弥天大谎罢了。”   “若是云阁主能撤掉云归的封谷迷阵,开放云归谷,大家进去一看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吗?”   撤掉云归的封谷迷阵,开放已成为一座巨大花草坟茔的云归谷,让无数双怀疑的脚踩倒谷底的白花,让死寂的山谷再次被活人的杂音充斥,成片的青石墓碑被成片的指指点点洗刷过后,就向世人证明了族人的死亡。   云灼在殿中立得背脊挺直,“我所言句句属实,无须向各位证实。”   践踏尸骸,摧毁尊严,只为了从乌合之众口中换一个清白的赞誉。在云灼眼中着实不是什么值得的事。   众人闻言,仍不打算善罢甘休,却只见云灼手腕一个翻转,一柄折扇已经执在手中,那几乎已经昭示了他的耐心告竭,霎时间,众人噤声,手立刻压在了自身的武器之上。   “诸位的问题,我已如实回答,”云灼转过身,“接下来我的问题,希望叶二城主也能如实回答。”   叶述安苦笑一声,一句话意味不明,“你信他,不信我。”   他立于台阶之上,扫视全场已久,发现高修明直至现在都没来赴宴,他心中一沉,叹一口气,道:“云灼,我何时对你说过谎。”   “你认识寒决明吗?”云灼视线落在猫鬼面具的孔洞上。   叶述安点头,“落寒城巅的祭典,一面之缘。”   云灼神色暗几分,“所以你从来不知他与扶木长得一模一样?”   叶述安扫视全场的视线仍未停止,他不动声色地略过一张张面具,直至边缘处坐席,忽地眸光一定。那里有两道身影,乔装打扮之后仍旧一丝熟悉。   云灼道:“回答。”   叶述安缓缓走下阶梯,再点头,“是。”   他话音刚落,云灼扇刃刷然一开。   席间一阵哗然,几道身影倏地起身,已经有不少人想走了。   陆愈希伸臂一拦,“阿灼!为何这样!”   云灼看了陆愈希一眼,垂眸挥开他的一臂,“就当是我恩义负尽。”   众人皆讶然,知云灼今日赴宴为不速之客,没想到竟是真的会目睹一场反目成仇。   云灼向前一步,看着叶述安的眸色沉沉,“砾城与栖鸿连贸易往来都很少,你又是何时与寒决明关系那样紧密,落寒城巅那一箭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叶述安沉默片刻,看着挚友的脸,手搭上腰侧剑柄轻轻摩挲着,忽然道:“天冬姑娘果然来了。高先生他……现在还活着吗?”   一青一黑在大殿内相对而立,渐渐显露的锋芒使陆愈希被巨大的茫然扣住,今天本该是开心的日子不是吗?   云灼垂眸,低声道:“述安,为什么?”   “为什么?”叶述安同样低声,重念一遍,忽地抬手一掷,一阵寒光乍现,在所有人的猝不及防里穿过席间,一柄长剑直直刺中了坐席的一个身影。   那王女痛不可遏地闷哼一声,长剑的速度迅疾,是一记凌厉狠绝的杀招,她竭尽力量,只来得及躲开要害处,肩头迅速洇开一大片血迹。   变故陡生,众人一阵愕然,只听那突然出手的叶二城主愤慨道:“就是为你信他,不信我。”   话音未落,他暴起向席间袭去,势要让那逃过一劫的王女尽快丧命。   瓷器碎裂,桌案翻倒,忽地一阵轻微的破风声在脑后响起,叶述安忽地扼住冲势,被迫向一旁闪身躲过。   叮叮叮!   三道暗影划过,三声清脆声接连响起,墙壁上突增三道深痕。   最后一道暗影擦着叶述安面部堪堪而过,狠狠刮在他的猫鬼面具之上,尖锐一声近在面前,面具应声裂开,落在地面上碎得彻底。   叶述安看见一滴血砸落在地面上,渗进软毯中去。   他抬头望去,看见房梁上四条软软垂落的肢体,指尖蓄积了太久的鲜血,迟迟滴落不下。   那是一具暗卫的尸体。他麻木地移动目光,看见了横梁上分布有序的尸体,躯干被正正好有限的横梁宽度托住。   四道暗影的飞速划出,众人没来及捕捉到,逃遁的脚步犹疑地停住,见叶述安仰着头,这个矫矫不群的斯文人此刻是一副恨到麻木的神情。   “啊,星临。”叶述安平平道。   星临抬手接住回旋的流星镖,高高在上地俯视叶述安,学着他的平直语调,一挑眉道:“啊,骗子。离天冬远点。”   云灼已经闪身到叶述安身后,听到声音便也抬头望过来。   星临本想对云灼笑来着,可他却在那张冷静的脸上看到诧异的神情。   一切都在千钧一发之间,星临却感觉此刻是凝滞的一瞬,他心里一顿,云灼早就知道他在这里,有什么好诧异的?   下一刻,他眼前白光猛烈侵袭,是云灼将扇刃向他掷了过来。   与此同时,星临忽觉背后一阵恶寒刺骨,他立刻反应过来,翻身下落时抬头,看见那柄带着电光的扇刃和一柄长刀凌然相击,铿锵一声,耀眼光芒逼得房梁之上的所有阴暗角落都无所遁形。   朱红房顶上,投出一个庞大影子,头部是个不规则的倒三角形状。   斑驳的衣角在未竟的风波中烈烈而飞,剧烈的光中,脏污的斗篷脏污得更清晰,阴影的面部却更黑暗。   星临精准落在云灼身侧,踩翻了一张桌案,还在仰着头看那房梁上的身影,心道一句切齿的“好久不见”。   面目不清。斗篷人。   这个人是什么到他身后的,他竟毫无所觉。   “他到底是谁啊?”星临向背后一靠,抵上云灼的后背,转头看叶述安,“你真正的‘挚友’吗?叶二城主。”   一场蓝茄花宴至此,一波三折,变故频生,开宴半个时辰不过,墙上已经溅出鲜红血液,回护与反目的转折已然让人瞠目结舌,此刻传说中的蓝血怪物陡然从天而降,满殿妖魔鬼神中和那日沉阁主站在一处,简直如同从地府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此前说云灼是上门兴师问罪实为夸张之词,此刻星临一现身,恶鬼讨债之感在众人心底顿生。   再精彩的热闹也得有命看才行,日沉阁和砾城的反目,明智之人都不会选择围观到底。众人纷纷起身离席,对仓皇迷茫的陆愈希告辞,霎时间,殿内人声攘攘,向大殿门口汇集而去。   最前面一人距大门还剩十步距离,忽地感觉颈侧一阵刺痛,他抬手一摸,放到面前一看,掌中鲜红血液刺眼,他脖颈间横彻一道仅伤及表皮的伤痕,悄无声息地、精确无误地留下一道威胁。   人们齐齐回过头,看见一朵黑影在那蓝血妖邪的指间,转动得鬼气森然。   “请诸位看一场好戏,”星临笑得友善,“今日谁都别想走。”   他侧身闪过一记狠厉攻击,冲叶述安一眨眼,“尤其是你。”随着话音冲到王女身边,执起她递过的长剑,反身还给身后随之而来的斗篷人一剑,用的是云灼教他的招式,粲然生花的剑光。   场面一度混乱至极,星临踢倒一盏白玉酒樽,落地时炸开莹润碎屑,他踩在那碎屑之上与斗篷人缠斗,斗篷人刀刀是杀招,有王女因疼痛而不稳的呼吸声,在医师的搀扶下远去,而叶述安失去长剑,被云灼阻挡在十步开外,陆愈希在呼喝守卫近侍控制场面,却无一声回应,踟蹰不前的众位宾客像被无形监牢困索在原地。   星临在刀光剑影中笑嘻嘻道:“你若是不动用烈虹之力,今日拿什么扭转局面呢?”   他一剑荡开斗篷人的攻势,话却是对叶述安说的。   星临又道:“你若是动用烈虹之力,又该怎么对大家解释呢?”   他话音刚落,斗篷人倏地调转攻势,一袭寒凉刀光竟袭向十步开外的叶述安。   星临长剑停在半空中,一阵愕然。   叶述安双手空空要应对云灼,本就全神贯注也捉襟见肘,此刻从背后突然袭来的突刺,即使察觉到了也无暇躲避。   他眉宇一片沉落,已经在预期下一刻的剧痛。   一阵刀刃相击声炸起,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   叶述安蓦地回身,只见身后一袭黑衣抬手抵住了斗篷人的攻击,一记直击要害的狠厉招式,是云灼迅疾地为他挡住了。   刀刃寒凉的光映亮云灼的眉眼,沉寂的漆深眼眸里,分不清是迷茫还是空落。   星临收回剑,看着这一幕,失去了一刻的表情。   斗篷人像是一怔,当云灼执扇挡在前,他一改对星临和叶述安的狠厉杀招,后退两步,握刀的手缓缓垂落在身侧。刀刃上一段雪白的光晃落在地面,如同一声颓然的叹息。   云灼身后,叶述安面色复杂一瞬,动容般偏过头,这样的偏离视线,却在下一刻落在了王女踉跄离开的背影上。   星临大喊一声,“拦住他!”   云灼背对,星临远离,斗篷人威胁在侧,王女已然重伤,叶述安与王女之间的距离转瞬即逝,一道风刃无声无息,医者阻挡不及——   白衣医者回头再看,她身后,只见叶述安已然擒住王女的喉咙,小腿上又一道血迹绽开。   “述安!”陆愈希一声厉喝传来,“你在做什么?!住手!!”   “对不住了兄长,”叶述安头也不回,手上猛地收紧,“过一会我会好好跟你解释的。”   王女在他手中抵死挣扎,华贵繁琐的耳坠头饰挣扎坠地,厚重的华美衣装加速死亡,他听到身后无数声音在接近,而他只需要这一瞬间,就能了结这一切真相的开启人。他们来不及救她。   王女的双手在他胸膛前推搡,越来越无力。   忽然,一阵灼痛在胸膛蔓延开来,顷刻间像灼进了血液般疼痛。   叶述安低头,看见有明红色的火线附着他的身前,而那火线的起源点,是王女的指尖,鲜红丝线般在锦绣袖口盈盈绕绕。   叶述安心中一凉,蓦地松手。   王女跌坐在地,棕鹿面具也坠地碎裂,流萤一张明艳面容擒着笑,唇角还有一抹未干的血,显得诡艳动人,抬眼看着叶述安。   叶述安只觉自己身处世界坍塌之际,他仍迅疾地回过头。   白衣医者就在他身后,纤细的手指与飘飞的衣袖,恰巧在此刻落在他万念俱灰的脸孔之上。   下一刻,泼溅的浮光掠影从叶述安体内爆发出来,渐染了整场蓝茄花宴,映得每一张面具颜色各异,将在场所有人扯入记忆幻境。   “叶公子,”医者的赤狐面具下传出的,是属于天冬的声音,“也许有过那样一刻,我们都希望云灼预估的这一瞬间,不会出现。”   “可是,你非要做到这种地步,究竟是为什么?”   天冬下面还说了什么,叶述安已经听不到了,声音先被陈旧记忆取代,他听到越来越灼热的犬吠声,又一阵腐烂的气息传来,手臂上有撕裂的疼痛骤起——   全是幻觉,全是过去,猛烈侵袭。   眼睛是最后陷落,他看到的最后一副真实画面,是云灼看他的模样,乌晦眼眸不见光亮,眼下那道伤痕本该是浅淡的,叶述安此时却看得这样深刻。他想他的挚友大抵是有些失望的。 第112章 饿犬   眼前是锋利犬齿在不断闪烁,视野颠簸,有黏连的涎水拉着丝滴落在脸上,恶臭口气熏得人呕吐欲反复上涌。   犬吠声近在咫尺,震得耳朵生疼,剧烈挣扎伴着剧烈颤抖。   狗嘴一口咬在肩头,摇着狗头,撕下一小片皮肉,嘴迅速张合几下,咕咚一声吞下去,又血淋淋地张开嘴,靠近过来。   犬齿刺入皮肤的时候,星临并不觉得多么难以忍受,这是正常人类的疼痛感受,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但面前的狗嘴实在是过于巨大,心头的恐惧感也太剧烈,使他不得不深呼一口气来缓解这种轻微窒息的感觉。   下一刻他便反应过来,并不是狗的体型太大,而是叶述安还太小。   几条狗把叶述安摁倒在脏水坑里,状若癫狂地在上蹿下跳,牙在他的小胳膊腿上厮磨,叶述安拼命挣扎,痛得大骂:“放开我!放开我!狗杂碎!滚啊!!”   就算是歇斯底里的骂声,也掩盖不住他似男似女的稚嫩童声,此时叶述安七岁,是他在砾城街头流浪的第二年。   叶述安并非砾城本地人,而是在六岁那年有幸逃进砾城的。之所以说是“逃进”,与他的身世来历自然脱不开干系,出生于深山里一个封闭落后的山村,生母在生下他的第一年便撒手病去,三岁那年开始,山村连遭两年旱灾,不少村户颗粒无收,而寻沧王族征收的粮食却半点不少,村子里家畜宰尽,树皮扒光,人人饱受饥饿之苦,村子里的农户终于是遭不住,纷纷收拾行李连夜出逃。   叶述安的父亲带他出逃到半路,发现饥荒蔓延的范围比想象中大,土匪更是日渐猖獗,沿路所过连树皮草根都已经没有的吃,放眼望去全是翻过不知道多少次的黄绿草皮,几个饿死的人躺在倾倒的树旁,尸体上的肉早就被人用刀剔下拿走,只留下几具血淋淋的人骨,几条饿得皮包骨的狗在争着舔头皮上的脑浆,舔得满嘴都是黑色的毛发。   那几条狗听到叶述安和他父亲的脚步声,猛地抬起头,警觉地竖起耳朵,一看是两具会行走、穿着破烂的褐色骷髅架子,立刻就撒腿就跑。那几条狗真的是太怕人了,饥荒之下,狗吃狗,人吃人,人狗互吃,谁都是饥饿的奴隶,谁都是欺软怕硬的觅食者。   人性光辉被进食欲望损耗殆尽,菜人市场也是在那个时候兴起。   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已经吃光,逃亡之路走了大半,父亲已经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充饥,昨夜强行吞下去的树叶让他的肚子水肿涨大,前方的市场人群熙攘,惨叫声迭起,穿破乌云。人们太饿了,将妻子儿女捆来市场换得一笔钱财,人肉作为菜,被捆来的人成了菜人,叶述安站在市场前头攥紧了父亲的手。   又一声惨叫声传来, 叶述安抖若筛糠。   他的父亲面颊凹陷,伸手轻抚他的脑袋,连名字都不愿给他起,却在最后这一刻给了他一分温情。   “小叶,小叶,”父亲连唤他,眼神涣散,眼角有黄白色分泌物已经凝固,“你不会怪爹的,对吧,你不会怪爹的……”   “爹……求求你……”那时的叶述安已经吓到魂飞天外,拼命摇头,他想他的父亲大概是不愿吃掉他的,所以把他卖去了菜人市场,换了别人的肉。   叶述安对父亲的记忆终结于这处菜人市场,星临顶着从未间断的恐惧,发觉其实这个地方已经与富足的砾城距离很近,可人类常常就是连这样短的距离也捱不住。   那天的菜人市场货物供应充足,叶述安的父亲换得钱财时也已经日头西落,棚内还有大半个人没有卖完,所以叶述安得以被拖到天亮后再现杀现卖。可那大半个人断腿之后没有死透,蹭过大半个泥地,竭尽全力地给他打开了屠夫的简陋牢笼,那大半个人甚至在砧板上偷得一小节腿骨递给他。   直至叶述安趁夜逃出菜人市场,吮上几口滑溜溜的骨髓时,那人灰白的嘴唇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凭着那几口骨髓,支撑着两条腿,误打误撞进了砾城。   从踏进砾城的那一刻起,叶述安是真的过了一段好日子。   砾城富足,城内的流浪狗都能吃得很饱,一个人的一顿剩饭都够叶述安饱餐三顿,更何况这群衣食无忧的人们多数不吝善意,叶述安六岁这年开始流落砾城的街头巷口,几乎每天都能讨得拾得不同的食物,弃置于地的半个白面馒头,泔水桶里一整只烤鸭,有时甚至能被好心人施舍上一个老虎糖人。   六岁的小叶是每天都能吃饱饭的小叶,他甚至有心情在街角扎了一个蓝布小窝,把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花色布老虎摆进去,每天睡前玩一玩。   只是好日子没能持续太久,因为砾城西北方向的饥荒始终未能缓解,叶述安到达砾城的第二年时,城外饥荒甚至已经变本加厉,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砾城,街角巷弄里都是面黄肌瘦的活骷髅。砾城人的善意被分得很散,难以顾及所有干瘪的胃。后来便发生了难民成群涌入民宅,抢劫城中大户的事,砾城人们的善意施舍便一下子变得吝啬起来。叶述安很快就捡不到食物了,饿得变回骷髅原形。   垃圾堆里的食物被难民挑干拣净,砾城土生土长的流浪狗也逐渐饿成了城外狗,皮包骨头得似曾相识,成群结队也只能抵得上往日里一只狗的凶猛。   但这也够七岁的叶述安受的了。   “滚啊!!”   他躺在脏水里大喊大叫,和狗一样瘦,与狗一样脏,挣扎着被几只狗狼吞虎咽。   又一口咬在肩头,犬齿刺进新伤口,叶述安瞬间就痛得眼眶赤红。   他喊到嗓子嘶哑,在无数声犬吠里无助地挣动,一时竟也分不清,在菜人市场被一刀砍死与被三条狗当街生食,到底哪个更可怖一些。   正在他心觉自己必死无疑而放弃求生时,忽地一声有力的犬吠响起。   “汪!汪汪汪!”   这串犬吠与始终充斥耳边的不太一样,有力地穿透臭气与涎水来到他耳边。   街头饿狗哪来这样洪亮的吠叫,它们得三五成群才能发出这样的声势。   那串犬吠嚣张得很,咕噜咕噜地在嗓子里酝酿攻击性,叶述安见得多,知道狗一旦发出这样的声音,下一刻便会呲着牙狠狠咬过来。   这年头,街头恶犬已经比人会识时务,能活到现在,没有一条是不具备走街串巷积累出来的眼力劲与极端灵敏的生物本能。三条狗听到这样高昂的叫声,便知道这敌方要比自己吃得饱太多,纷纷掉头就窜,窜得比来时快许多,因为一口人肉下肚,多少有了些力气。   叶述安剧痛难捱,也想要立刻起身逃走,却力不从心。好在那串洪亮的犬吠声消失了,也许他莫名其妙地逃过了被吃的命运。   他哆哆嗦嗦,拼尽全身力气用手肘撑地,才堪堪撑起一具咬痕累累的身体。   坐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他身边蹲了一条狗。   “我操!”   稚嫩童声骂了句市井粗话,叶述安吓得一个后仰,星临感觉脑袋嗡地一声,是叶述安被惊得懵了片刻。   那只狗通体皮毛黑亮,两个耳朵半折地耷拉着,一双圆圆的黑眼睛正看着他,眼睛的斜上方还有棕白两点杂色,虽然是不同颜色的毛发,却是很规则的圆,乍一看像是长了四只眼睛。   叶述安看清这狗的模样时顿时舒了口气,不是因为它的四只眼睛,也不是因为它此刻的乖顺坐姿,而是因为这条黑狗很小,大概是才几个月大的体型。   “汪!”   叶述安一阵耳鸣。   这小黑狗年纪虽小,但一张嘴,叫声亮得能把人的头皮掀起来。   一圈浅黄色覆在小黑狗的脖子上,叶述安仔细一看,那是个简易的项圈,这是一只家犬,难怪在这种饥荒时候还这样有活力也丝毫不怕人。   叶述安多少还是有些怕狗的,因为自有记忆以来,多数时间他与狗是竞争关系,他鼓起勇气,抬手痛得龇牙咧嘴,在那黑不隆冬的狗脑袋上摸了两把,“小狗,快走!快回家吧!”   小黑狗用脑袋蹭蹭他的手心,这两把很是受用,甩着尾巴坐得端正。   “快回家快回家!”   “汪!”   叶述安忙一缩手,生怕被一口咬到,“好好好,我不说了,你爱呆哪儿呆哪儿吧。”   言毕,他踉跄着起身,手扶着墙壁趟过污水,沿着巷弄一直走,就能到达他睡了一年多的那个隐秘街角,他现在很痛,除了好好睡一觉,没有别的缓解办法。   缓慢地走出十多步,回头发现那只小黑狗一直跟在他身后,但叶述安暂时没有力气驱赶它。   直至他走回街角,蜷缩在一堆破布烂絮里半睡半昏迷到天亮,迷迷瞪瞪地一睁眼,又看一条在地上乱甩的黑尾巴。他耷拉着眼皮,肩头的伤口不太痛了,但脑袋里却一片昏沉,肚子也叽里咕噜大叫起来,饥饿中他又半昏迷过去。   星临知道叶述安该是伤口感染在发热,无端的昏沉一直使他意识模糊到天黑。   直至面上几点冰冷凉意,他才再次缓缓苏醒,睁眼时看见一片银白,他抬头看见墨蓝天空里铺洒一片雪花,像老虎糖人上面洒的雪白糖霜。   他身上有常年受冻挨饿也尚未泯灭的孩童天性,看到下雪便开心,冻得手脚冰凉也在张开嘴接雪花,奢求能让雪来填饱他的辘辘饥肠。   “汪!”   忽地又一声狗叫声阴魂不散,叶述安下意识一抖,笑容尽失。   只见几步之外一条黑影,低着头用狗鼻子把半个烂苹果拱过雪地,一直拱到叶述安面前,雪地上留下一道长痕和一串狗爪印。   叶述安僵直不动。   小黑狗端坐在他面前又叫了两声,舌头吐着,尾巴甩得欢快,低头又把苹果拱得离他近些,拱完了又把脑袋在他面前顶了顶,一双圆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叶述安约莫懂了它的意思,一只手在它脑袋上拍拍,另一只手飞快地一把将苹果抓过来,护在怀里,发现小黑狗并没有生气要攻击的意思,那么这苹果就确实是给他的,他不算争它的食。   他忙不迭地咬一大口苹果,粗粗地咀嚼两下就咽下去,一直紧紧盯着蹲坐在面前的黑狗,那护食与咀嚼的粗糙模样,若是有人路过看到这一幕,很难说清此刻到底是谁更像狗。   直到把苹果核也吞进肚里,叶述安草草擦完嘴,才开始正儿八经地对待自己的救命恩狗,他皱着眉犹豫地说:“你怎么……还不回家?都过去一天了,快回家吧,在外面,人都很可怕的,天天净想着要把你吃了。”   说着,他呲牙扮上鬼脸,用力咬合两下,两只手在面颊两侧虚抓了两下,自以为很恐怖地吓唬小黑狗。   诚然黑狗再聪明,也不可能会听懂他的话,只看着叶述安用一张花猫一般的脏脸在雪里张牙舞爪,毫无震慑力。   叶述安摆着手驱赶着黑狗,黑狗垂着尾巴走开了,又兜兜转转地垂着尾巴回到街角,来回反复好几次,叶述安那颗七岁的脑袋用自己有限的经历猜测出了小黑狗这番举动的原因。   叶述安已经又开始昏沉了,他看着那双全黑的狗眼睛叹了口气。   “你也是没人要了吗?”   “汪。”   叶述安不懂它的意思,只伸手把身旁蓝布小窝里的花布老虎拖了出来,抱在手里,另一只手拍了拍蓝布小窝洞口,“那你睡这里吧。”   小黑狗熟练地从洞口钻了进去,一看就是睡惯狗窝的动作,它够小,露出一颗够小的狗脑袋出来。   “我给你取个名吧,我猜你也很想要个名吧,”叶述安伸手摸摸狗头,“你这狗头长得真像开了俩天眼……就叫四眼吧!怎么样?”   小黑狗喉间呜噜呜噜以示抗议。   “别生气,你又不会说话,我不知道你以前叫什么,我也不识字,没法给你找个好听的名……”那种昏迷的高热感又来了,他嘟嘟囔囔地打瞌睡,“就四眼吧……四眼很适合你。”   星临深觉自己被拽扯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故事中,因为他见识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叶述安,虽说人类成长过程中必然存在变化,可他现在看到的七岁小叶困苦但淳朴,与那个卓然却虚伪的叶二城主相距甚远,令人费解。   叶述安没有死在那个雪夜。他收获了一肩膀结痂的齿痕,四眼始终不愿走,所以他也收获了一只非人的朋友,要清晨深夜拍拍头。好日子好像又回来了一半——叶述安熟知所有能觅食的角落,十次狗嘴争食,现在有了四眼,最起码能够成功八次,顶倒霉的时候无非就是遇到两个以上的大人,那是真的没撤,一小孩一幼犬夹着尾巴逃得飞快。   多数时候还是狗叫得威风凛凛,小乞丐捡垃圾也所向披靡,所有的泔水桶和废物堆都能捞到食物,此后饥荒不断持续的两年,叶述安和四眼凭着机警与配合竟也活了下来。   早春时候,四眼躲在墙根一声病狗哀嚎,群狗闻声而动,风一般刮过去想要来一出弱肉强食,叶述安偷偷跑过去熟练地把垃圾一顿翻找,最后拎着半提剩饭和四眼在巷口会和,大笑两声:“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钓狗离山!”四眼听不懂,只汪汪两声,黑亮的目光投到小乞丐咧得灿烂的笑脸上,上蹿下跳地和他一起高兴。   仲秋时节在一堆烂衣服的兜里翻出半包生了虫卵的脆红枣,叶述安用指甲把一粒粒虫卵扣掉,向空中一抛,准确用嘴接住,一边嚼一边得意地冲四眼道:“你行吗?”四眼蹲坐一旁吐着舌头,红枣在空中一抛,它一个跳跃,准确接住。那粒红枣直直地滑进嗓子,四眼有两只眼出现了眼白,被卡了个半死。   寒冬夜晚有幸得了半条熏鱼,叶述安撕下来鱼肉,把鱼刺剔得干净后才放到四眼面前,一人一狗分完半条鱼后,就倚在墙根,叶述安抱着四眼,四眼抱着那只破布老虎,一起睡在没能被万家灯火惠及的阴影角落里。   后来便是那个寻常的夏夜,盛夏蝉鸣聒噪不止,四眼像是热得蔫了,蓝布小窝现在它已经钻不进去了,它趴在窝上,把整个窝压成了一张蓝布大饼,趴在饼上嗷呜嗷呜低声叫。   叶述安正无聊着,习惯地伸手摸它,摸完脑袋,又顺下去想摸摸脊背。   四眼一声尖锐的叫声,一下子跳起,一反常态地躲着叶述安的手。   叶述安惊讶,“你怎么了?”   四眼又低着狗头嗷呜地叫。   叶述安一把抱住他,随之闻到一股异常的气味。   很臭,但不是乞丐野狗身上惯有的酸臭味,星临被那股气息冲了头,他一下子便辨认出来,那是腐烂的气息。   果然,叶述安在四眼的脖子上看见了类似于熟肉一般的烂红颜色,那处的皮毛斑驳,盛夏热度更是催发了那处的恶化与味道。   那是一整圈的烂红,衬在四眼的项圈之下。   叶述安用磨锋利的石片,小心翼翼地在项圈上找位置,想要在不触碰伤口的情况下割断项圈,可还是有几次让四眼吠叫着跑了,他追着跑了好几条街,却在磨破项圈的麻布表面之后,看见了里面生冷的金属颜色——   这是一个几股粗铁丝拧成的项圈。凭他的破石片,只能看着四眼继续腐烂下去。   四眼本是一条家犬,却不是一条富贵人家的家犬,有人一时兴起想养条狗,用麻布和铁丝自制了一个简易项圈,套在还是条幼犬的四眼的脖子上。被遗弃之后,它和叶述安在不断长大,项圈却不会长大,死死地勒进它的脖子里,长大就是窒息,长大就是溃烂着走向死亡。   叶述安身后有铁匠铺叮叮当当,他和耷拉耳朵的四眼对视,“没关系,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把铁钳来,你不要再跑了,我马上回来。”   他转身跑向铁匠铺,短短十多步路三次回头确认四眼还在原地,临到铺子门口没踏进去,知道人们都不愿让叫花子脏了他们的地盘,只在门口喊道:“老板!”   半晌过去,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擦着汗探出了头,初始没见人,叶述安又叫了一声,铁铺老板才低下头看见他。   叶述安看见铁铺老板看见他就不禁皱了下眉,心道不妙,但还硬着头皮说道:“老板,叔叔,能不能借你店里铁钳用用?”他看见一把铁钳就放在窗边,“马上就还你!”   那铁铺老板眉头皱得更深了,汗流进川字纹里,“上个月也他妈有几个叫花子跟老子这么说,借这借那,说马上就还,现在第二个六月都快过了,他们影儿都没有半个,估摸着东西早转手好几回了。”   “我不是骗你!真的有急用!真的马上还!”   “识相就赶紧给老子滚!不然一拳打死你!”   铺子的木门向来是不关的,现在却在叶述安面前狠狠摔上。   叶述安看着未关的窗,工具散落在桌上,铁钳他踮起脚就能够到,他深吸一口气,状似无意地靠近窗,一瞥看见铁铺老板背对窗户,正恶狠狠地打铁,又一瞥看见街上人群熙攘,该是没人注意到鬼鬼祟祟的小乞丐。   星临感觉像是有一颗心提到喉头,霎时间口干舌燥,打铁的叮叮当当声都没有此刻的心跳声大。这时候的叶述安毕竟还是个孩子,也深知乞丐偷窃被抓到会是怎样的下场,大人是悬殊的力量,逃不过一顿毒打。   叶述安的手已经扒到窗框了,指尖颤抖着摸上铁钳的柄,他死死盯着铁匠老板的背影,却见背影放下了铁锤。   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里他眼前一黑,倏地把手缩回来,撒开腿就一路狂奔,奔出一段距离才敢回头,而那铁匠铺子的门都没开,完全无事发生。   叶述安抹掉一脑门的虚汗,远远看见一个黑影乖乖蹲坐在街角等他,他却两手空空。   他顿住脚步,站在原地愣了一会,才走过去轻轻摸摸那颗黑茸狗头,“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叶述安是真的想了很多办法,可那根铁丝扭成的项圈竟极为坚固,几日过后,那圈烂红的皮肉越发腐烂,项圈越发深陷,盛夏将项圈和皮肉粘在一起,叶述安有几次不经意碰到,四眼立刻爆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   直至第三日下午,叶述安照例为四眼驱走脖子周遭的苍蝇,却在那片烂红的肉里发现了几条蠕动的白色。   蛆虫。   叶述安直接弯腰吐了出来,吐的是自己的胃酸与胆汁,吐完他抱起四眼,走上街,心里想着自己一定要搞到一把铁钳。   作者有话说:   祖安小叶和四眼狗的街头流浪日志 第113章 生根   现在叶述安抱着四眼已经有些吃力,他明明九岁,身形仍像滞留在七岁,四眼却不再是一只“小”黑狗。他的两条干瘦手臂还是倔强地环着四眼,转过了烈日烘烤的几条街,近几年来,这片区域商贸凋敝得厉害,他转来转去,一无所获,最后还是转回了三天前的那家铁匠铺子。   他还是让四眼在三天前的那个位置等他,一个阴凉的街角。   “等我啊。”叶述安摸摸无精打采的狗头。   四眼舔舔他的手,目送他走出十步之外,才原地转了一圈趴在地上,把头搭在前爪上打瞌睡。   叶述安回过头,迈着拖沓的步子,是个无所事事的小乞丐四处寻阴凉的模样,眼睛四处乱扫,看见那铁匠铺子门窗大开,一桌子工具零落在桌上,铁钳混在其中,与三日前一模一样。   叶述安定定地看了那把铁钳一眼,身侧的手不自觉成了拳。   星临顿觉一腔半畏惧半坚定的勇气涌上来,在胸腔里冲荡,叶述安视角让他体会到的一切都十分新鲜。星临生来便没有衣食之忧,更没有童年这种东西,被暴力相对时也未曾觉得自己狼狈,不屑于生命价值,自然也很少恐惧。   而现在的叶述安,光是活着已是竭尽全力,一把铁钳而已,要他咬碎胆怯才敢伸出手。   叶述安摸到铁匠铺子的窗边,拼尽了全力才维持住一张若无其事的面皮,星临感到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来了,一颗心抵着喉咙狂跳不止。   叶述安死死盯着铁匠打铁的背影,仿佛从那雄厚的脊背上看出了紧皱的眉,他垫脚握住铁钳的柄,铁钳上面压了块磨刀石,他用力又小心地往外抽。   差着一点点距离就能抽出来了,叶述安屏住呼吸,三寸,两寸,一寸——   “铛!”   一块刀片因铁钳的抽离掉落在地。   与此同时,铁匠一锤砸落在兵刃上,清脆的叮当声将刀片坠地的声音掩盖过去。   叶述安不再犹豫,飞速抽出铁钳藏在怀里,一瞬间欢天喜地地快要跳起来,但他抑制住狂喜的冲动,当机立断,转头就跑,刚抬脚就撞在一个人身上。   “我倒是个小叫花子鬼鬼祟祟在这干嘛呢,原来是偷东西呀!”   叶述安在震悚中抬起头,看见一个布裙妇人在他面前叉着腰。   他换个方向,刚一抬腿,被妇人一把揪住头发往铺子里拖,边拖边冲里面喊:“老张!还不赶紧滚出来!耗子都要把你老窝掏干净了,还闷头狂敲啊!老张!你耳朵聋了?!”   妇人一双干惯粗活的手宛若铁钳一般,叶述安怎么也挣不开,他跌坐在地,头皮生疼,拼命挣扎,“不是!放手!你听我解释!”   铁铺老板过来了,巨大的影子笼罩住了小乞丐,一认出他的模样,老板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叶述安一张脏脸里一双眼睛亮得出奇,那是孩童眼睛特有的、还未被这个世界泯灭的光芒,可眼睑总是艳红的,那是一种被脏污东西常年感染出的穷病。城西难民都有这样艳红的眼睑。   妇人对铁铺老板的指责声仍未停止,老板明显开始心烦意乱,他蹲下身,从叶述安鼓鼓囊囊的怀里拿出铁钳,在手里颠了颠,“妈的小毛贼,这还有什么好辩白的?前两天就惦记上我了吧?合着上一回是来踩点的是不是?不借就偷,不给就抢,你们怎么都这幅死德行!”   他手里一根烧火棍成了教训工具,在空中抡得虎虎生风,星临感到背脊疼痛遍及,有痛呼声从叶述安口中出,随之头发与衣料散发出焦糊味。   此前几次善意被背叛的愤懑终于逮到了发泄口,星临听到身上一声声暴怒的闷响,“让你偷!让你偷!”叶述安被抽得满地乱滚,痛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沾着地上的灰,越发像一只四处乱窜的小灰老鼠,肮脏得令人厌恶。   星临从不在乎所谓的尊严,但他知道对某些人类而言,尊严重过生命。可九岁的叶述安半点也没有。   他在密不透风的疼痛中拽住妇人的裤脚,仰起脸哭得五官扭曲,“大婶,大婶!求求你,把铁钳借我一用吧!不然他就要死了!”他双手合十摇晃着,拜三拜又磕头,哭声在断断续续的央求里插空,抽噎着把四眼的事情和盘托出,额头和地面相击时的声音急切,只求能被怜悯一次。   叶述安此刻的姿态卑贱,声音也丑陋。一个孩子歇斯底里的卑贱是有力量的,就算是星临也不禁心情复杂起来,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能为了一把铁钳变得比狗更像狗。   在叶述安的不断央求中,妇人的神情变得一言难尽,她不在乎一条流浪狗的死活,冷硬的目光却逐渐软化下来,她摆摆手让铁铺老板停下,偏过头,垂怜得很别扭,“把铁钳给他,别再以后惦记上咱们!今儿碰上算倒霉!别还回来了!怪恶心的。”   迈出铁匠铺子的门槛时,叶述安的步子有点踉跄,所以他扶着墙走。   他一只手擦掉鼻血,隔着衣料抓住胸口的铁钳,心里深觉这顿毒打挨得十分值得,四眼过不久又可以活蹦乱跳了,想到这里,咧嘴一笑时牵动了嘴角的伤口,顿时嘶嘶抽气。   橙红色夕阳铺满街道,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曲折地落在街边堆放的杂物上,落在空荡荡的街角。   那道黑影并没有如约等在街角。   叶述安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了,狂奔到街角,陷入仓皇的迷茫中。   四眼一直很乖的,永远会在原地等他回来。   他开始四处寻找起来。拐角处的胡同,从头寻到尾,没有。大街上来回呼喊,杂物的犄角找遍,没有。跑回居住的角落,破布烂絮翻遍,蓝布小窝抬起,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彻夜不眠地找了两天一夜,常去的不常去的,只要是可能的地方就全找了个遍,寻觅着寻觅着就会突然回过头,总觉得一回头就能看见四眼像往常一样跟在他身后,憨憨地冲他吐着舌头。   直至第二个夜晚,那天的风凉意彻骨,叶述安又困又饿,在垃圾堆里来回翻拾,想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再继续找。   残羹剩饭一点没找到,早被难民们拣了个干净,却在一大块碎瓷片旁看见了一圈生冷颜色——   几根铁丝拧成一个坚固的圈,上面残留一片麻布,几丝暗红渗进纹路,像锈又像血。   那是一个项圈。完完整整一个项圈。   这几日叶述安铁钳从不离身,就在胸口揣着,此刻铁钳忽地像是重若千斤,坠得他整个人都像是要坠进地里去。   他将项圈拾起,闻到恶臭刺鼻,项圈下面压着一片血肉模糊的东西,蛆虫已经在上面开始孵化第二代,那晚风大,上面残留的几撮黑毛被风一吹,就不知飞去了哪里。   一整块生肉上面缀一圈变质的病症,没有大碍,剔掉之后又是可以入口的食材。饥荒之下,人们总是不讲究的。   叶述安九岁,不是不懂世事无常,也饱尝生而为人的残忍,可那晚的月光实在太恢弘,把他的脑浆晒化,他把项圈用铁钳剪开,在手腕上绕两圈,又拧起来,项圈变手环,覆在他已经开始溃烂的伤痕上。那晚他蜷在垃圾堆旁睡了一觉,梦里都是四眼洪亮的叫声,第二天醒来,疯了似的逮着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条黑狗。   一个状若疯魔的小叫花子,神志恍惚地四处追问,当天下午就成为笑柄,传遍整条长街。   有人笑他,有人逗他说见过,却是一场巷尾的围猎,最后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喝止了暴行。那位老人牵着一条狗,皮毛像初见时的四眼一样黑亮,眼上却没有两个圆形斑点。   老人救他走时,他没有犹豫地就跟着走了,走出一段距离,老人还给他买了一根老虎糖人。叶述安好久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了,也好久没看见过有人这样慈祥地对他笑,麻袋罩头而下时,糖人上的糖霜他都还没舔干净,便陷入忽来的黑暗中去。   再次醒来时,吆喝叫卖声充斥于耳,叶述安睁开眼,看见暗无天日的地下,看见很多窄小的铁笼,里面蜷缩着一个个大概算是人的人。   “看一看啊!新到的菜人!都是城里的小孩,保证肉质够鲜!胳膊腿儿十文一块,整只四十文带走!”头发花白的老人扯着嗓子在铁笼前叫卖。   “你这菜人也都太脏了吧。”   “脏怕什么!洗一洗!洗一洗就好!”   菜人市场不知何时开始在砾城的暗处滋生,叶述安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被贩卖的铁笼里,眼前鲜血飞溅,耳边惨叫肆虐,他看着一个男童被开膛破肚,肠子淌到地上,他麻木着恐惧着,脑袋里却还在想自己第一次站在铁铺窗边的场景,如果当时他敢偷那个铁钳,四眼是不是就不会死。   老人与客人手中的银钱不断交换,他身边的铁笼一个一个变空,血染红地面,他却因太过瘦小而被挑拣成为最后一个。   昏暗天地里忽地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众摊贩闻声而动,纷纷飞速收拾摊子,“快跑!!!又他妈来了!!”   老人像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四处张望,一阵手足无措,最后只揣起铜板跟着人仓皇逃跑。原地一片狼藉,满地血液,几处散落断肢,四五个空铁笼遗留原地,一个铁笼装着叶述安。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群青衣人骑着骏马,从黑暗中显出身形。   为首者一身考究骑装,勒马时的身姿挺拔,宛若刺破黑暗的一剑亮光,他高举一块玄铁令牌,“城主有令!城内禁设菜人市场!违令者一概严惩不贷!”他挥手一声令下,“拿人!”   群马应声奔腾而出,在逃的菜人贩子一个个倒下,马蹄扬起尘土,捡起蓄积成小水洼的血液,血涂地狱一般的空间里响起阵阵哀呼声,叶述安在一片混乱中与为首者对上目光。   为首者策马到铁笼前,抬手从背后抽出重剑,利落一挥,剑光将他眉宇间的飞扬意气映亮一瞬。   锁链被齐齐斩断,落进血泊里。   叶述安愣愣地看着面前人,他尚显青涩的面庞上有着不知人间疾苦的明朗神采,从衣着到神态,无不体面矜贵。他与他之间只是隔了几根铁栏杆,却像身处两个世界。   为首者下马,一把拉开铁笼的门,递给他一只手要拉他起来,“还不快走?愣着做什么?”   叶述安盯着那只干净修长的手,将手在衣摆上认真抹了抹,才握上去。   作者有话说:   正道的光!照在了小叶脸上! 第114章 他乡   与生俱来的困苦哪是蹭几下衣摆就能擦干净的,可那只手足够温热有力,毫不在意叶述安手上的脏污,握得坚实,将他从血迹斑斑的铁笼中一把拉出来。   叶述安在血泊中踉跄一步站定,抬头望为首者,距离陡然拉近,星临看着为首者的脸孔,心里清楚这就是传闻中的那一幕。   传闻中,陆愈希与亲族分队一同肃清黑市的这一年,年仅十四岁,也就是在这动荡混乱的一年,他在地下菜人市场救起了叶述安。陆愈希为城主独子,众星捧月地长大,有最慷慨的善意,救一个流浪乞儿对他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而正是这位陆公子当年的一念之间,便改变叶述安的一生。   年差五岁,陆愈希身量已超越年龄,叶述安身形却滞后于正常孩童,他看着陆愈希时头仰到脖子疼痛。   握上那只手的那一刻,九岁的叶述安还不知道,这只手给他递来的,不仅仅是一瞬的温度,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饥饿与寒冷变得遥远,尊严和自由可以并存,他的人生在九岁这年发生断裂,自从握住了那只手,叶述安才知道这世间不只有灰暗斑驳的地面与生存本能激发出的刻毒,他此前目之所及的一切,只是地底。   菜人市场肃清结束时,人贩子被捆绑押送,陆愈希结束完一切后续事宜,骑马载着瘦弱乞儿,披着夜色打道回府,叶述安在马上回头仰望,骏马疾驰中月光也在颠簸,他在陆愈希的眉宇间看见那个陌生的世界,里面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天高路远。   这些捕捉不到实体的气质对那时的叶述安来说,还太过虚无缥缈,可他后来便知道,那些东西都不是假的——   紧要关头的拯救不是假的,笑容后面等待他不再是血腥买卖,而是一间遮风挡雨的墨瓦房;口中安抚他的话语不是假的,每日衣食富足,只需在府中做一些轻松的零碎活计;那是非分明的正气风骨也不是假的,府中侍从对他仗势欺人一次,反而使他成为仅次于亲侍的伴读书童。   可有时陆愈希的善意之举,反而会将来历不明的乞儿小叶推向更糟的境地。嫉妒使仗势欺人变本加厉,看不见的角落里欺侮得更甚,粗俗低贱的街头乞儿怎配出现在陆公子的府邸。   而叶述安对这些欺侮毫不抱怨,相比街头的饥寒交加与疯狗撕掠,华贵府邸中的拳打脚踢实在不值一提,这些人就算是不屑也要端着清高架子,拳拳到肉还矜持着姿态,所以他只是双手抱住头,闭眼忍过一次又一次。现在的生活他已经很知足,陆公子每天都很忙,读书学武还有砾城事宜,就不要再去打搅了。   淤青遍及手腕,使叶述安做书童做得手足无措,舒适的青色衣装袖口不够长,穿得他紧张,皮肉牵动的疼痛让墨也研得笨手笨脚。一个九岁孩子的伪装能精湛到哪里去,何况伴读书童日日都见。   叶述安被收留到府邸中刚满一个月,陆愈希在书房中怒而将砚台摔在地。   陆愈希扳着叶述安的肩头,要他正视他,“跟我说,谁做的。”   人数太多。叶述安不想被变本加厉地报复,所以支支吾吾着不肯说,只低头看那砚台在地面涂就的淋漓墨汁。   “抬起头来!”陆愈希道。   语气严厉,叶述安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看他剑眉星目里的怒火。   “我……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叶述安啜喏。   陆愈希听见“他们”二字时眉尖一跳,转头对亲侍说道:“把府中人都叫来。”   等到府中侍从下人在院内站得整齐,曾经盛气凌人的几颗头颅,在陆愈希面前低成与众人相同的角度。   叶述安穿梭在林立的大人之间,仰头观察各异的面色,他抬手指认的那一刻,一丝怨毒在一张同样年轻的脸孔上一闪而过,那是位帮厨的少年。   陆愈希还未开口,那少年便立刻跪了下来,抬头是一脸正气凛然,“公子,您贵为城主独子,这府中仆人是城主与夫人为您精心挑选的可信之人,况且贵贱尊卑不可僭越,这孩子来历不明,大字不识一个,怎能贸然将其提点到身边!”   这少年只是个帮厨的,一番发言却颇为咬文嚼字,叶述安有几处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忐忑地去看陆愈希的神情。   而陆愈希只是看了帮厨少年一眼,便又看向叶述安,“还有谁是?”   陆愈希话音刚落,便有几个仆从一同跪了下来,“公子,徐六言之有理,尊卑有序。”   “尊卑有序?我做的决定,你们却有这般多的意见,我看你们也不懂什么叫做尊卑有序。”陆愈希站起来,“几位不要在我的府邸中做事了。”   此言一出,更多人跪了下来,“公子!”   言语缩减,却有更多声音参与其中,星临看着这群突然矮了一截的仆从们,发现有些脸孔未曾欺侮过叶述安,有些更为陌生,始终在府中忙碌而从未见过叶述安一面,却也早对叶述安的存在颇不赞同。砾城注重血脉尊卑的风气自古至今尚未改变,角落中的暴行之所以能顺利进行,默许的大多数人也功不可没。   默许的大多数人跪了,事不关己的少数人在犹疑张望。   谁愿意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乞儿站在府中熟人的对立面呢?站得身板挺直,是为低贱之人而站,还是为谄媚公子而站?今日站得挺直,明日还能在府中众人的言语目光里泰然自若吗?犹疑纠结中膝盖缓缓沾地。   陆愈希在阶梯之上,忠心耿耿的仆从们跪成一片,叶述安在一片弯曲的脊背中格格不入。   星临深觉这一幕诡异而滑稽,以群体意志去胁迫一个十四五岁的人类是愚蠢的,尤其是像陆愈希这种身份尊贵而心有主见的少年人类,他会动用一切办法去逆反这种胁迫,去做他觉得对的事。   陆愈希只看着面前一幕,没有再说话。   他没有驱逐被指认的帮厨少年,也没有再安抚格格不入的叶述安,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那一片整齐的弯曲脊背,随即便转头离开了。   第二日,城主要认养子的传闻传出,砾城一片哗然。   在众人知道要认的养子竟是位身份卑贱的街头乞儿之后,更是一声声震悚的抽气。   陆愈希正在叛逆的年纪,热爱与世界为敌,群体胁迫被反弹到极致,他将自己的权利与父母的宠爱滥用,要的是嫉妒与恶毒无计可施,眼红的人分外眼红,要庸俗的尊卑之说被反向利用,要所有看不起叶述安的人都要尊称他一声“叶公子”。   陆愈希在赌气,和世俗的偏见与人的劣根性赌一次年少意气。   他赌气赌得彻底。让施暴者为叶述安的伤口上药,早晚各一次,痊愈之前他都刻意腾出时间,搬一把板凳就在旁边看着。将在砾城享有盛誉的天才书生请来,对叶述安从最基本的读书写字开始教起,让其他人咬文嚼字刻意造出的隔膜消失。   叶述安作为陆愈希赌气的产物,活到九岁终于也有了名字。   请来的书生名叫高修明,学识渊博,教给他很多,他终于知道了四眼是一种不被人待见的土狗,因为眼睛上面的那两个斑点,被传说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而寓意不详,后来他也从书中读到太多历史名人的典故,纵目人间的浩然正气在字里行间回荡,而陆愈希就是他心目中少年英雄的具象。   他小心翼翼收起自己身上和狗一样的神态,敛住每次看到食物时贪婪的噬舔眼神,学着文雅,让繁文缛节将他从里到外地洗刷,原来他也可以重新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不辜负善意的人。   砾城独子陆愈希将叶述安带在身边,认真开始做起兄长,用十四岁的眼光为叶述安解说这世界。读书习武也共用饭食,砾城踏遍后在分舵与主城之间来回往返,他的生活遍及小叶的踪迹,包括去往世交之家云归谷的路程。   叶述安第一次踏进云归,恰逢谷内雾气深重的一天。   一袭又一袭的白衣与白雾相得益彰,霜晶花摇曳着蹭过叶述安的青色衣角,他从未见过这样宛若仙境的地方,他好奇地四处看,偶尔对上一道路过的目光,被回以一个友善的笑。   他和陆愈希在白殿的石阶下停住,有白衣人上来行了一礼,“陆公子,今日来也是要先去找二公子吗?”   “自然。”陆愈希颔首道。   “二公子现下不在殿内,请随我来。”白衣人道。   两人顺着指引,在一间偏殿站定,此处药石气息弥漫,殿门紧闭,里面隐隐传来声音——   “明年明年又是明年!去年你也是这么搪塞我的!不用再等了,说不定我没有明年了呢!”一道童声响起,其中夹杂着几下拍桌声,语气听上去像是气急。   星临闻声心中一动。   指引至此的白衣人面色一僵,暗自打量了陆愈希的神色,又行完一礼之后便迅速地退走了。   殿内,另外一道属于少年的声音响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的礼数都去哪了?!你不用在我面前吹胡子瞪眼,你出门随便抓一个人问问,能有人赞同你出谷吗?”   又是一声拍桌。   “那又怎么样?我不管!”童声一边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离殿门越来越近,“我逮住机会一定是要出去看看的,放心吧,我就算死在谷外跟你也没关系!”   少年也真的动了怒,“云灼!”   殿门忽地在陆愈希与叶述安面前打开,浓郁的药石气息被风吹散一瞬,又猛地反扑,与此同时,一张脸闯入叶述安的视野,也闯入星临的眼睛。   距离是猝不及防的近,目之所及是不凡的白,那是一种被天生的脆弱折磨出的极致苍白,年纪太小,这人像个薄纸片扎成的娃娃,面庞漂亮得再猖狂也是风一吹便散的模样。   幼时的云灼。就在面前,星临新鲜得不行,要不是他在叶述安的躯壳里无法动弹,借着叶述安的双眼无法调整视野,他早就绕圈三周把面前的这个孩子从头到尾观察个遍。   可惜云灼小小年纪,脸冷得冻人,叶述安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陆愈希身后一缩,离得便远了。   陆愈希反手拍拍叶述安,半蹲身下来,笑眯眯看着云灼,“阿灼,怎么了?怎么又和哥哥吵架?”   云灼看了陆愈希一眼,抿着嘴没说话,抬脚就绕开他跑出了门外。   殿内,一位同样穿着白衣的少年在云灼背后,见这一幕,黑而长的眉梢生气地飞扬入鬓。   “云灼!!你有没有一丁点礼貌?!滚回来和你愈希哥打招呼!”   英俊到凌厉的神貌,星临心觉这大概就是叶述安对他提及过的云灼的兄长,云归二公子云回。   陆愈希踏入殿中,对云回摆摆手表示不必介怀,“让他跑去,阿灼这么有活力的时候少。”   云回明显还在气头上,“当然有活力,他生起气来最有力气了!”   陆愈希摸摸叶述安脑袋,“消消气,今日述安也来了,就让他们小孩一起去玩吧。”   话音未落,见殿门又刮回来一阵白风,云灼走进来,脸还是冷着,却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愈希哥,好久不见。”说完,便伸手到三人身旁的白石茶几上,拿走一枚黄澄澄的鲜柿子,还没等陆愈希有什么反应,便又转身离开了。   叶述安在陆愈希的鼓励眼神下,循着那道离去的背影而去。   然而他还未曾踏出殿门,便突然看见从窗外闪进一小团黄澄澄的影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颜色鲜亮的弧线,直击云回的脸中央,啪叽一声炸开一朵橘色,又快又准,香甜的柿子汁液顺着下颚往下淌。   陆愈希与叶述安面面相觑,星临在躯壳中笑得要死,云回反应极快,迅捷地掠到窗边,伸手一捞,一手将窗边的云灼拎起来,提着后领的姿势熟练得不知做过多少次。   云灼被云回拎在手里,一改怒气与冷脸,和云回对视得一派平静淡然,“哥,你脸好像脏了。”   云回眉梢提起,在满面甜味里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晚饭的时候我一定和母亲好好说说你今日的光辉事迹。”   云灼事不关己的清冷中显出几丝不解,“兄长怎么整日里就知道告状?分明已经这么大一个人了。”   “……”   云回忽地低头看叶述安,他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第一次见叶述安就因太感激而亲切,“述安,麻烦你了,带着他滚——不是!带他走,在谷内找个地方好好玩玩。晚点回来。”   叶述安跟着云灼离开偏殿的时候,星临隐约听到身后云回对“小叶怎么那么乖啊,我也想出去捡个弟弟”发表了好大一番感慨,心里想着他倒是很想养一只人类幼崽状态的云灼玩玩。   叶述安跟在云灼身后走,看日光被云雾衰减到轻薄,羸弱地落在同样羸弱的背影上。   云归三公子云灼,养在深谷之中少有人识,分明是锦衣玉食的上等人,却是和叶述安相仿的瘦弱身板。叶述安被困苦局限在街角的破烂中,而云灼因病弱,生来便被束缚在云归谷内,病气和困苦化作同样的无形枷锁,压在身上,滞后躯体的成长。   云灼一路走,大人们向他行礼,小孩们对他避之不及,深重雾气中,他越走越形单影只。   星临印象中的云灼常常是不合群的,即使后来他身处熙攘声中,也像在离群索居,举杯言笑中自带一层隔阂,星临没想到,他原来从小便是这样被无形排斥在人群之外,以至于对孤独习以为常。   云灼走得一路顺畅,直至人声稀少的谷内湖畔驻了足。   他在谷内的湖边兜一把石子,兴许是方才那枚柿子没扔尽兴,此刻又坐在湖畔的一块石头上,飞掷石头,打起水漂来,看那架势像是把湖面当成了他哥的脸。   云灼一句话也不说,叶述安也不知从何开口。   得益于出身,叶述安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恶意与危险,方才开门那一照面,他便知这云归三公子年纪虽小,却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他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去招惹这正在气头上的祖宗,保不齐又是一记柿子飞击,只能站在他身后,沉默看着一颗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消失在雾气中。   星临倒是觉得小时候的云灼明显要比长大之后诚实太多,不开心就冷脸,生气就丢柿子立刻报复,不像星临认识的云灼,开心生气都不声不响。   正想着,忽然听到前方云灼开口了。   “你跟过来做什么?”   云灼没有回头,只向着湖面,熟练地掷出一颗石子,语气也残留火气般的呛。   叶述安初入世族生活,尚未融入,虽然在名义上已是砾城城主的养子,但心中清楚自己与这些公子终究不是同类人,云灼此言一出,叶述安立刻想跑回陆愈希身边。   当然不能抬腿就跑,落荒而逃有失体统,所以叶述安选择转身,安静地离开。   他刚刚走出两步,背后云灼又开口阻止道:“你怎么说走就走?”   “……”叶述安驻足在原地一阵迷茫,犹豫再三还是回过头,“……你到底想要我走还是留?”   云灼又不说话了,将石子一颗颗沉默掷出。   星临严重怀疑云灼那好话总是反说的毛病可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他分明是想要叶述安留下,却打死也不好好说,表露一点柔软情绪就跟丢了多大脸似的。   而叶述安打小脾气就好得惊人,大抵也是揣测到了云灼的别扭,走到湖畔同样兜起一把石子,与他一同打起水漂来。   叶述安学着云灼的模样挥臂一掷,石头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朵响亮的水花。   “挑扁平的石头,”云灼突然道,“手放低,贴着水面削过去,让石头转得越快越好。”   叶述安调整姿势往湖面一掷,“你不生气了?”   云灼沉默半晌,避而不答,反而道:“我听说过你,兄长与我提过。”   砾城城主认养子一事过于荒诞,所以传得广为人知,云灼听说过叶述安是必然的事情,只是这件事传得也不怎么好听,多是在羡慕那个街头乞儿的运气,或者讥讽砾城独子的任性妄为。   叶述安闻言神情黯然,“他怎么说?”   “说愈希哥运气好。”云灼看了他一眼,“抬起头来,叶述安,你为什么总是低着头?”   叶述安在云灼话音刚落时愣住,云灼说那话时的模样太过理所当然,让人感觉很奇异,叶述安见多了自恃身份对他不屑的人,按理说按照云灼的地位与脾性,更应当盛气凌人,但他没有,他听过他的出身,反而让他抬起头。   云灼与叶述安的交情起始于这一次莫名其妙的打水漂,也或许起始于他们在孤独上的共通,叶述安在砾城太特殊被人暗地里疏离,云灼在云归谷太尊贵脆弱人们碰不得,即使在成人之后他们对孤独泰然处之,九岁时候还是很想要一个玩伴。   砾城与云归谷作为世交,往来频繁,陆愈希与云回的关系非常要好,叶述安更是常常随他来云归谷,偶尔陆愈希需要去往更遥远的分舵时,若是不方便带上叶述安,便送叶述安到云归住上一阵子,长此以往云归众人也对这位砾城养子很是熟悉。   叶述安和云灼相处得也意外融洽,云灼虽然脾气古怪,但由于他的生命是倒数,所以对大多数事物拥有着与年龄不相契的淡然,只唯独对出谷这一件事情格外偏执,他从小对谷外的认识便是来自于书本中的文字和他人所阐述的话语,因此云灼也常常对叶述安的流浪经历保持着外露的好奇心。   云灼是个特别喜欢听故事的小朋友,每当叶述安谈起以往的经历时,云灼总会听得格外认真,用叶述安的话语在自己脑内勾连谷外的一角,那些带着腐臭气息的脏污,为求生存而不顾一切的狠毒,对他来说陌生而遥远,云灼的目之所及,是天地与人心一片干净。   直至有一次提及到了四眼,云灼看着叶述安手腕上的铁环,问他:“那只黑狗最后怎么样了?”   “死了。”叶述安道,“被人吃了。”   云灼微微皱眉,“吃它的人找到了吗?”   “到哪里找去,况且大家都那么饿,谁会在乎一只流浪狗呢。”叶述安摩挲着铁环,此时他已经呆在陆愈希身边被好好养了近一年,身着裁剪精细的锦绣青衣,眉清目秀,与他话语里那个摸爬滚打的脏乞丐差之甚远。   他说完,云灼陷入一阵沉默,低着头若有所思,好半晌才突兀开口,“如果我长大了,我要像母亲兄长一样,悬壶济世,要这个——”   云灼话说了一半突然中止,轻咳一声。   世上最忍不住的病症动作,云灼总是发得这样克制,半成拳抵在唇上,轻咳时只眉头微皱一瞬,又立刻闭紧嘴,喉头滚落一下,仿佛吞下了一粒细微的痛楚,横冲直撞的气息被他驯服到这样压抑。   他又重新继续道:“要这个世上没有病痛,减少人们的不幸与痛苦。如果大家都过得好,就不会互相残害,弱者也不会吃掉更弱者了。”   云灼的面庞仍稚嫩,星临看着他光洁无暇的眼下皮肤,听着近乎天真的理想,心口忽地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叶述安问道:“什么人你都救吗?可……有的人是很可怕的啊,救了他们,万一他们再去祸害无辜的人怎么办?”   云灼道:“娘跟我说过,这个世界上肯定会有做恶之人,但还是好人更多,而且善与恶常常是相对的,坏人也是可以变成好人的。”   叶述安想着那些淌在地面的内脏,困惑道:“真的吗?我也希望是这样。”   “兴许不用那样复杂,”云灼端详着叶述安的困惑表情,又道:“顾及不了他人的话,但自己求问心无愧便好。”   “问心无愧还不容易吗?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了。”叶述安道。   云灼道:“那问心无愧的人为什么总低着头走路?”   叶述安一怔,随即心中了然,忽然噗地一声笑出来,“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拐这么大个弯!”   云灼看他一眼,一掌拍在他的肩头,“抬起头来,叶述安。”   那时云灼一双漆黑双眸带了点笑意,他身板挺差,手劲不小,一掌拍得叶述安印象深刻。   深刻到三个月后的蓝茄花宴上,叶述安双手捧着陆愈希给他缝的锦囊,脑袋里又再次响起这句话,他忽地哽住,越忍耐越抽噎得厉害,终于在陆愈希的手忙脚乱里像个真正的十岁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呀,述安,怎么了?是不是嫌这枚锦囊绣得太丑,我也是第一次绣,不然这个先给我,明日我给你买个更好看的。”陆愈希窘迫得手足无措,就要从叶述安的手里拿回那枚丑得惊人的酱色锦囊。   “不是!”叶述安抽噎着护好锦囊,“不是……我觉得这个很好,我很喜欢!”   “喜欢的话就别哭了,满脸眼泪,要看不清下一个礼物啦,”说着,陆愈希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转到了身前,“当当当!还有这个!”   一只通体漆黑的四眼土狗被举到叶述安的面前,很小,大概尚未满月,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叶述安。   惊喜倏地击中了叶述安,他忙不迭地接过小狗,又哭又笑道:“为什么送我这个?”   “蓝茄花宴的礼物我一直没有什么头绪,苦恼了好半天,”陆愈希看他终于笑了,大松一口气,“阿灼说你会喜欢这个。”   叶述安:“他还说什么别的了吗?”   陆愈希:“没有。”   叶述安十岁这年的蓝茄花宴,他站在屋檐下,双手抱住那只四眼土狗,狗脑袋在他怀中拱来拱去,陆愈希站在他身后,撩开他的头发,将装满蓝茄花种的锦囊戴上他的脖子。   “谢谢你……哥哥。”   叶述安说得很小声,像在自言自语,门外噼啪鞭炮声响彻庭院,一切困苦的过往随着响声的沉寂而远去。   在星临看来,叶述安无疑是幸运的,陆愈希将他从不幸中打捞起,还有一个云灼在周遭冷眼中为他提着一口气。陆愈希与云灼追求的,是幼时的叶述安从来看不见的东西,在星临眼里看来尤为虚无缥缈。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始终贯穿陆愈希与云灼的成长,藏在陆愈希每一次痛斥不公之事的口吻里,流转在云灼纠正叶述安出招时的凌然一剑中。   将过往一一看尽,与现在相对比,星临只觉越看越心凉。   陆愈希年少时候的光芒未被磨损分毫,他所见到的陆城主仍是爱憎分明的潇洒模样,而他所见到的云灼,只能偶尔从他身上捞出几点往日的微光。   更多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善恶标尺化为一根无形绳索,死死勒在云灼的脖颈上,只是悬而未决。   原因无他,只因为云灼在被逆转的命运里与儿时的理想背道而驰。   若是一切常规发展下去,十年后,陆愈希继任砾城城主是必然,叶述安做一个游离于亲族实权之外的养子,云灼或许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纵观叶述安的人生,三人原本既定的成长轨迹化作一帧帧画面在星临眼前划过:陆愈希始终在践行正义之事,他有他自己的信条,从未违逆过初心;叶述安的穷苦过去褪尽,显现出他本身被埋没的卓越天赋来,再加上脾性温和有礼,砾城亲族对他也逐渐改观;云灼随着年岁增长,在每个冬季里病发得愈发厉害,在即将满十六岁那年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出谷。   然而就是在他旅程的终点,这一年暮水群岛上的蓝茄花宴,成为一切分崩离析的起点。   一次突如其来的地动,成就一场烈虹,打破所有既定的轨迹。 第115章 赠死   星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了解六年前那场烈虹的情况,是鹿渊一战之后,云灼重伤回谷昏迷未醒,叶述安在霜晶洞中的亲口阐述。   而此刻将当年的可怖灾祸重演一遍,星临发现叶述安隐去无数细节不提。这尚且在常理之中。   可叶述安在一个关键处撒了谎,借此顺理成章地隐去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重点。   “一场地动之后,房屋坍塌,海浪打翻所有泊岸船只,所幸砾城为举办这场宴席,岛上酒水吃食暂且充足,在场众人皆为各大势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面对这等灾祸也能短时间内冷静应对,于是便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两日。”   这是叶述安当时的原话,机器人的记忆,一字不差。   可亲眼目睹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那两日根本称不上是相安无事,叶述安说谎始终贯彻真假相掺的奥义。   地动剧烈,船只尽毁,房屋坍塌,都是真的,可“酒水吃食暂且充足,平安无事”却是假的——   ——地动剧烈导致岛上唯一的淡水湖泊被污染,房屋坍塌致使酒窖塌陷,陈年佳酿尽数碎裂,地动之后一直晴空万里,各大势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带了不少亲侍与手下前来赴宴,整座主岛上人数众多,而能收集到的淡水资源却少之又少。食物皆置于靠岸停泊的大型货船之上,尚未卸下,巨浪翻覆之后,只剩几块碎裂木块漂浮在海面。更糟糕的是地动中不少人受伤甚重,亟待救治。   饥与渴,垂死伤者。   这直接致使陆愈希在全岛人地动受困的第二天,削木成舟,离岛求援。   届时余震未过,海面凶险连连,连夜赶制的一叶粗糙独木舟,只恐有去无回,驶不出几里,尚未抵达岸边,便死在巨浪中,但仍有人效仿着,制舟入海,甘愿冲进风浪拼一个微小几率,去换更多人生还的可能。   这便是叶述安隐去的至关紧要的一点。   也就是说,烈虹肆虐之时,陆愈希根本不在暮水群岛上。   众人发现海滩上一具死得精彩纷呈的尸体时,是第三日傍晚。叶述安的阐述颇具误导性,使得星临一直默认陆愈希是当年岛上捱过烈虹疫病的一员,实则在第一个烈虹患者症状初显之前,陆愈希就已经离开暮水群岛。   烈虹开始肆虐的那段记忆着实模糊不清。   因为叶述安也很快染上了烈虹,常常半梦半醒,偶尔清醒时,目之所及都是颜色各异的腐烂肉块,恶臭扑鼻,令人作呕。云灼的父亲死去之后,叶述安和云灼身上的烈虹症状皆愈演愈烈,叶述安长时间昏迷不醒,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日,在生死线不断徘徊,过往一切在眼前不断跑马。   荒野山村,面目模糊的温柔女人,黄绿草皮在成片旋转。   星临也被扯入这眩晕的恍惚中。   原来人类濒死的时候是这种感觉吗?   跑马灯不停变幻:菜人市场里满地的脏器,四眼腐烂感染的脖颈皮肉,伸进铁笼的那只手修长而有力,把他从黑暗中拉起——   叶述安倏地打了一个激灵,像是从最后一个幻觉画面中汲取到力气,他惊醒一般,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地上一具已经流淌出脓水的尸体,烂得失去轮廓,从衣装上能大概辨认出来是他的侍从之一。   抬眼望去,类似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上,原是叶述安倚在一处塌了一半的墙壁昏迷了不知多久。   越是清醒,针扎般的疼痛感越是清晰,顺着表层皮肉往血肉里渗透,直至脏器也生出一股剧烈的灼烫感。一呼一吸之间,肋骨处的皮肉生疼,紧接着呕吐欲开始翻覆。   叶述安抬起头,星临看见墙角缩着一团斑驳的霜白。   是云灼就在离叶述安不远处,蜷着腿,头垂成一个失去意识的弧度,胸膛毫无起伏迹象,手垂在身体两侧,浸染地上的血污,一动不动。那是个毫无生气的姿势。   叶述安的呼吸忽然一窒,或是星临的呼吸忽地一窒,星临此刻分不清这究竟是谁的感官体验,谁在条件反射不愿看到云灼这副模样。   叶述安强行支撑自己起身,摸索着墙,跌跌撞撞迈过几滩模糊的尸体,来到云灼身边时力竭,背倚墙滑着坐下。   他伸手去探云灼的鼻息,探到有微弱的温热气息扑在手指上,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近看,云灼侧脸上爬了一大片绛紫痕迹。   星临记得,烈虹疫病,先是反胃呕吐,后是口鼻出血,紧接着遍体水泡炸开后皮肤灼红,皮肤颜色再从红转紫,人接着就会开始活着腐烂了。云灼已经是度过前面所有阶段,皮肤绛紫之后便是腐烂步骤,叶述安伸出去探云灼鼻息的手指也已呈现绛紫颜色。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的脚步声,拖拉,踩着血肉趟过来的黏腻感。   叶述安费力转过头,看见墙一边恰好转过来一个青色身影,手上还拿着半截细长树枝,小心地踩在尸体缝隙,向着叶述安和云灼的方向走近。   十步开外,那人开口叫道:“公子,公子!我找到点东西,你快吃下垫垫肚子!”   直至面前,定睛细看,此人颧骨上一块乌青的菱形胎记,如同一块整齐的污渍,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皮肤干瘪,已是灼红的颜色,但一双眼睛还算精神矍铄。   此人是叶述安府上的老仆,姓齐,因颧骨上一块青被人们叫成齐老青,叶述安则叫他齐伯,此人也是陆愈希饥荒当年从城南头的菜人市场救回的幸存者,后来叶述安便在自己府中给他安排了个活计,兴许是有过相同出身与经历,叶述安对他生出额外的几分照顾与亲近。   齐老青这张脸,星临在目睹叶述安的过往之前,从未见过,却始终隐隐觉得这声音有几分似曾相识。   “是什么……”叶述安说话有气无力。   “烤的红肉,”齐老青半跪下来,将手中树枝向前一举,树枝尖端叉着一小块深红泛紫的物体,血丝夹杂其中,边缘几块焦糊的黑,“老天爷眷顾,山后边,一条鲸搁浅了,我老了手脚不利索,抢来的不多。”   事态发展至此,暮水群岛之上已经没有什么主仆之别,能否活到明日都是各凭本事。因为死去的人实在太多了。而齐伯自己罹患烈虹,朝不保夕还愿顾及往日情分,叶述安不禁动容,他没有立刻去接那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鲸鱼肉,反而先问:“你们都吃了吗?”   齐伯忙答:“吃了吃了,只要是活着的下人们,都吃了。”   “只要是活着的?”叶述安缓慢地一眨眼,“还剩多少人?”   齐伯噎住,神态里几分精神灰暗下去,“……小林他们昨儿傍晚就已经叫不醒了,现在还有陆公子府上的徐六醒着,这鲸鱼肉能抢来,也多亏他,您放心,我跟他都已经吃了不少,没饿着。”   意思是就只剩他和徐六两个人了。此次蓝茄花宴,陆愈希和叶述安随行赴宴的侍从亲卫加起来近百人,在烈虹的摧残下,只剩两个人保有行动能力。   叶述安叹一口气,接过树枝,视线落在尖端的那块烤鲸鱼肉上,这块肉只有孩童的半个手掌大小,多日饥饿病痛交织折磨到现在,他能把腥气闻成是肉香四溢,叶述安吞咽一口分泌旺盛的唾液,伸一只手到身侧,去推身边的白衣少年。   “云灼,云灼!醒醒!”   叶述安唤了好几声,云灼才缓慢转醒。一双黑眸沉沉,瞳孔散着焦点。   “你先吃了东西再睡,不然坚持不了多久。”叶述安将树枝递给云灼。   云灼扫了一眼鲸鱼肉,无甚兴趣地移开,开口嗓音沙哑,“不吃。”   叶述安拐他一下,将树枝递得更近些,“我们都吃过了,就剩你了,快点吃!”   闻言,齐老青急道:“公子!”   叶述安杀他一眼让他立刻闭嘴。   “别骗我,”云灼抬手,手背抵住树枝挡了回去,“我不吃。”   叶述安妥协道:“那我们分着吃,这样行吗?”   云灼想也不想,“那么小一块,有什么好分的,我要吃会自己去找。”   “说得容易,岛上已经——”   云灼突然发出一阵猛咳,打断了叶述安的话,云灼抬手捂住嘴,咳嗽停止时,指缝间已经渗出发黑的血液,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口黑血吐了,偏过头,再次闭上了眼睛,道:“述安,我不想醒着。”   云灼是久病之人,自有一套对抗病痛的方法,在一切医药手段都不可获得时,缓解痛苦最好的办法便是让自己失去意识。   叶述安见云灼态度过分坚决,最后只能由着他再次陷入昏迷似的沉睡当中。叶述安将鲸鱼肉吃下之后,过不久,又开始断断续续的意识昏沉。   他迷迷糊糊地与仍在身边的齐老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里……太多尸体,我们换个地方吧。”   齐老青摇摇头道:“公子,外面已经没什么干净的地方了,到处都有死人。”   忽而沉默不知多久,时间都如同尸泥血肉一般黏腻起来。   叶述安在昏迷边缘,又强打精神,问道:“兄长离开,有几日了?”   “今天是第十天了。”齐老青顿了顿,笃定道:“我相信陆公子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叶述安笑了笑,“对,兄长他一定会回来的。”   滔天风浪里一叶小舟,凡人之躯如何与天灾抗衡,十日过去,暮水群岛上尸横遍地,独木舟不知已经倾覆多少艘,而此刻叶述安只能相信,他也愿意去相信。陆愈希存在,对他来说就是希望存在,从小到大始终如此。   接下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叶述安依然浑浑噩噩,多数时间在昏迷,偶尔醒来时,便要伸出手去确认身旁的云灼还有呼吸,绛紫的侧颊,绛紫的手指,时间仿佛在他们的病症上停滞,预料之中的腐烂迟迟没有到来。   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次苏醒,是叶述安发现挂在脖颈上的锦囊不知何时滑出了衣襟,酱色锦囊内空空如也,里面的蓝茄花种不知何时散落在何处。   叶述安在这一刻突如其来地慌了,一颗心蓦地比锦囊空。   幸而岛上蓝茄花开遍,断壁残垣压倒大片,夹缝之中仍有幸存花株肆意绽放。此时叶述安已经虚弱至极,仍倚着断墙采下几朵,摘落花瓣,采集花种,是他多日以来做的最精细的一件事,新鲜蓝茄花种装入锦囊,酱色布料重新鼓鼓囊囊,才感觉心脏再次充盈。   陆愈希从来不会让叶述安失望,他的兄长,多少次命悬一线仍能力挽狂澜,不论怎样的艰难困苦仍能驱散不幸。   这一次也是这样。   救援船只于第十二日正午抵达暮水群岛,陆愈希幸运抵达岸边,砾城派出五艘宽敞坚实的船只前来救援,其中仅两艘成功抵达暮水群岛,然而,船只数量的折损却丝毫没有影响救援状况。   因为那一天,暮水群岛的主岛之上,已钰兮经没剩几个活人,一艘船便已绰绰有余。   从登船到行船,靠岸再到回府,一路上,叶述安只短暂醒了三次,三个闪回的记忆片段无缝衔接。   第一次清醒,是叶述安被齐老青背上船时,只勉强清醒了一瞬。   他看见云灼扶着船舷在吐,云灼也没吃什么东西,不知他体内还有什么可以吐,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云灼的面色白得瘆人,周遭一群以白麻布掩住口鼻的青衣人围在五步开外,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扶他。船舱之内,还躺着一个人事不省的危恒。   岛屿上那些肢体开始腐烂的人,全部都步向死亡,无可转圜。云灼,危恒,叶述安……船上的幸存者无一不是烈虹症状止于皮肤变紫,病症便停滞不前,“腐烂”这一病症宛若一道天堑,毫不留情地隔开生与死的距离,一旦出现,便昭示了一个人必死的命运。   淅淅沥沥雨点落下,船只扬帆驶离岛屿,逃离噩梦,叶述安模糊的视野中,暮水群岛被落在船后,成为碧蓝海面上的几片渺小污点。   第二次清醒,是被突然炸起的尖叫声惊醒。   紧接着,繁急的雨声轰然而至,有哭声穿透雨幕,歇斯底里地往耳道中狂钻。   叶述安猛地睁开眼。   看见一个小小水坑中,蓄积着颜色诡异的液体,发白掺红的碎肉在上面沉浮动荡。   他身处飞驰的马车之中,目之所及是暴雨冲刷的长街,遍地陈尸,暴雨将恶臭气味浇得四处飞腾,街角一个妇人抱着婴孩在屋檐下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哪里?青石板地,黑瓦飞檐,彩绘浮雕的牌坊在雨中矗立。繁华的砾城长街,怎会是这幅景象?   这一刻,叶述安恍若又回到了暮水群岛,又回到了那个刚刚逃离的血涂地狱。   一颗雨水打在马车的窗框,碎裂后飞射着溅入叶述安的眼中。   第三次清醒,是彻底的清醒。   叶述安眼前是看过无数个日夜的床帐顶部,不可控的昏厥终于放过了他,坐起身来,星临感到体内那股疼痛又翻覆起来,身体四肢却不再绵软无力了。叶述安皱着眉,看黑暗中家具的轮廓,熟悉的床榻,熟悉的桌案,没有尖叫与哭声,清寂的月光攀过窗棂。他在自己的卧房里。   死一般的寂静。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忽地想起来什么似的,飞速地穿靴下榻,抓了衣架上一件外袍便开门往外去。   一踏出门,便扑面而来一股臭气。   叶述安始料未及,呛得咳了一声。   “公子,你醒了?”   门边一个倚墙打瞌睡的黑影被惊醒,叶述安低头一看,是齐老青,他一身污黑的衣服没来得及换,颧骨上那块菱形乌青也有凝固的血痂,他将叶述安照顾妥当之后便精疲力尽,索性倚着墙睡了一觉,守一夜,也以防叶述安有什么意外。   “怎么这么静?府中其他人呢?”叶述安抓着齐老青问道。   齐老青躲闪开目光,没有说话。   叶述安心一沉,“那怪病蔓延到城内了,对吗?”   齐老青嘴张了张,还是没蹦出一个字。   这一个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攫住了星临,窒息感在清寂的月光中延续,他听见叶述安喃喃了一声:“兄长。”   叶述安如梦初醒,甚至打了个磕巴,“兄长、兄长在哪?他来过了吗?他知道我回来了吗?”   六年前烈虹肆虐的砾城,原来发生过这样一场寻觅。   叶述安夺门狂奔而出时,是恐惧给他的巨大力量,身体的疼痛变得这样微不足道,以至于他穿过巷弄之后拍响陆府大门时十分有力,却长久无人应声,翻身上墙时他崴了一下,入眼是一大片沉寂得不同寻常的房屋。叶述安十五岁才新开府邸,此前一直被养在陆愈希身边,因此对他的居所了如指掌。   前庭,书房,练武场,昔日熟悉的地方,人都如同蒸发了一般,寻遍府邸未果,再去议事堂与城主居所,遇见无数哀嚎病者与麻布掩面的青衣人,疫病导致砾城人际解离,询问无数人仍不知陆愈希去向。   苍蝇乱撞般仓皇到天亮,叶述安倚在青石墙上掩住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陆愈希此刻有可能会在哪里。   良久,绝望与病痛蔓延的砾城中,叶述安抬起了头,看向城南方向。   那里有一座瞭望塔,高耸入云,视野开阔,可望见出海渔人是否归家。   一道七色彩虹挂在高塔后的天际,青白底色中的极致绚烂,一夜暴雨落幕,城中人源源不断砸在地上。   叶述安踏过无数石阶之后,在瞭望塔顶找到了陆愈希。   他的兄长,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千里眼握在手里,皮肤绛紫色已经蔓延到侧脸,高处的冷风已经刮了他很久。叶述安在确定他还有呼吸时大松一口气,却又在发现自己叫不醒他时提起一颗心,强行镇定,强行思考。最后却在发现陆愈希的手腕上一片烂熟的红时,溃散了神智。   叶述安发现陆愈希开始腐烂了。   那一片烂红已经蔓延到了脖颈,这一刻,过去与现在如同重叠:不知方向的仓皇寻觅,脖颈熟红的腐烂痕迹,慷慨赋予他那样盛大的美好,最后又稍纵即逝。   叶述安知道世事无常,他从小就知道,但陆愈希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为众人冲入风浪的兄长,不该轻易地烂进泥里。   “哥,哥,你醒醒,醒一醒好不好?”叶述安背起陆愈希,无人应答的低声宛若喃喃自语,“我带你去治病,我们去……我们能去哪……对,云归谷,我们去云归谷!云谷主那么厉害,这样的怪病也难不倒她的,哥,你再坚持一下……”   云归谷成了死亡阴影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吊着叶述安心里最后一丝救回陆愈希的可能性。   他带着陆愈希离城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唤他。   “公子!公子!你要带陆公子去哪?!”   叶述安听出那是齐老青的声音,他头也不回,“我要去云归谷。”   齐老青终于找到叶述安,自他昨夜奔出大门便失去了踪影,找到天亮,齐老青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云归谷?云归很远呐!陆公子这样……恐怕——”   叶述安打断他,“给我备一辆马车。”   齐老青叹一口气,“公子,你想清楚了吗?”   叶述安已翻身上马,喝道:“快啊!”   叶述安谨小慎微到十六岁,去往云归谷的路上,他却从来没有回过头。   齐老青与他一同上路赶往云归谷,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可云归谷离砾城太远了,分别位于陆地的至北与至南,叶述安从未觉得这段路程漫长到能把人逼疯,陆愈希腐烂的味道日益可怕起来,空气里全部都是生命在流逝的证据,叶述安言语破碎地对他说了很多话,他却都已经听不见。   精疲力尽时换齐老青驾马,叶述安也睡不着,他自己身上病症未褪的疼痛也早已感受不到,只在每时每刻里控制不住地、不停地想:快!快点!再快一点!   精神长时间高度紧绷的下场通常只有一个。叶述安在夜间驾马时忽地眼前一黑,一头栽下马车,再次醒来时,却是在一张简陋木床上,他起身时床板吱呀作响,引来齐老青扶他坐好。几句交谈里,叶述安得知自己正在杏雨村,一个位于去往云归的必经之路上的村落,说明他们距云归谷还有至少四日的路程。   四日。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   陆愈希就躺在对面的农家里,叶述安看着对面窗户透出来的暖黄烛光,告诉齐老青自己已经休息好了,可以即刻启程,却在踏出门时被突然上涌的呕吐击得眼前一黑,随即他弯腰吐出一口血,落在泥地炸开一朵黑红颜色。   有千丝万缕的灼痛勒进肺腑,仿佛有刀顺着脊柱一路向上剖开皮肉,最后一记利刃刺入大脑。   耳中响起刺耳的嗡鸣,在这尖细的鸣声中,叶述安呕吐得更加剧烈,多是黑中掺红的血液,待他满头大汗停下时,星临忽觉天地间的风声变得无比清晰——   风摩擦过桑树叶子,窸窸窣窣宛若私语;前方齐老青步伐带起的微风,让花草齐齐一弯腰;风穿山过水,带着草木清香与潮湿水汽,丝丝缕缕绕过侧脸的发丝,吹散叶述安身上的血腥气,后又逃走匿迹。   叶述安抬手,想要挽留住拂面而过的那阵风,随即星临又听见了反向回归的风声,下一刻,指间像缠绕上一段柔软丝滑的无形丝绸,偶尔在夜色中闪过一丝清亮光芒。   叶述安在去往云归谷的路上,于杏雨村停留过一晚,这一晚过后,马车摒弃,骏马留在原地,叶述安根本没有时间去探究自己体内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心思去思考自己为何突然可以御风而行,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了觉醒的烈虹能力,四日路程被他强行缩短为一日,站在云归谷山脚下时他整个人都被希望沸腾得两眼发亮。   烈虹爆发的岛屿,牵扯神智的兄长,最后的救命稻草,无望的求医因烈虹觉醒而变成可能,星临的有罪推定一步步在眼前上演,诸多猜测被证实之余,却有一个陌生的意外因素令他不得其解。   齐老青。   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现在竟还跟在叶述安身后,叶述安御风狂奔之后,他居然也能御风而跟随一路,偶尔体力不支落下一段距离,后面也能凭着烈虹能力再跟上。   这在星临看来,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因为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从未见过重复的烈虹能力,每个人拥有的各不相同。而叶述安与齐老青的烈虹能力竟是一模一样。   星临正在思索这其中的内在联系,叶述安便已经背着陆愈希到达了云归谷的谷口前。   放眼望去是飘浮变幻的纯白雾气,变幻无常的丝缕光影构成云归谷错综复杂的谷前迷阵,而叶述安只需要自报姓名,雾气浮动片刻,便会消散个彻底。   云归谷迷阵打开,一条白花摇曳的入谷山道欢迎叶述安和陆愈希的到来,一如从前。   要问叶述安到底想没想过,自己这样做可能会给云归谷带来什么,星临觉得他肯定是想过的,只是他这一路,赶得太快太拼命,以至于犹豫已经追不上他了。   进入云归谷的这一天,陆愈希的腐烂已经攀上了侧脸,他的躯体根本没有战胜疫病。   他是一个本应死在六年前的人。   作者有话说:   前几天在上一章的结尾悄摸摸加了4k左右的剧情,记得看一下哦? ???? 第116章 抉择   叶述安进入云归时,轮值守谷的人被陆愈希的模样惊了一惊,谷口的突发情形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谷主云寄凡——也就是云灼的母亲的耳朵里,她第一时间派人来,将三人安排到一处背风的山洞中,里面床榻桌椅一应俱全,装潢简洁有序,舒适程度与地上的房间别无二致。   云回赶来问明状况,第一眼不敢相信榻上的人形是陆愈希,他观察完病症之后的面色更是凝重,那细微的表情让叶述安心头一沉。   他的喉咙中始终有铁锈味道在翻涌,堵得他话语滞涩,呕吐欲像是要催促他将体内烈虹造出的黑色血液吐个干净。最后还是齐老青将暮水群岛的困境与砾城的惨状对云回粗略地讲清楚,听到父亲逝去的消息,云回失声了半晌。   云回再开口,便是问阿灼现在如何。   “他没事,他和我们一样,都活着从暮水群岛下来了,”叶述安忽地道,“他应该没事。”   云灼现在如何?   叶述安其实不知道。   自从暮水群岛下来,他只顾着找陆愈希,云灼抵达砾城之后,究竟是烈虹症状加重,还是如他一般逐渐恢复,他不知道。   云回看了一眼叶述安,没有多做言语。   叶述安从未见过云回这种不苟言笑的模样,那种沉重的冷静让他膨胀的希望被浇熄了大半,预感山雨欲来。   云归人的行动力强得惊人,当天夜晚,整个云归谷便忙碌起来,云寄凡决定派出一半云归人去千里驰援砾城,并顺势查明此次疫病来源,剩下一半留守,若是那怪异疫病传播开来,有人走投无路,求医时必然首先想到云归谷,留守的这部分人便负责谷外求医的同时也照看陆愈希,从他身上找到症结,云归谷内条件完整,更要争取尽快研制出医治方法。   然而第二日早,出谷队伍整装待发,云寄凡却在最后一刻撤回了出谷的决定。   原因无他,队伍里有一个人开始腐烂了。   那是一位与云回年龄相仿的青年医者,手指上的一小块锈斑一样的红震慑了所有人。   疫病的传染性之剧烈,远远超出这群古代医者的经验认知。   烈虹的病理机制始终成迷,自从星临来到这个世界,留在云灼身边,所触及的都是这场烈虹疫病导致的往事残骸,至于烈虹本身,机器人也知之甚少,无从解释。星临遇到的是一个个被烈虹异化完毕的人,他们身上已经没有过往的痕迹,现在他也只能眼观当年情境,从来没有机会去触碰这些正在腐烂的人们,成分分析各种功能无用武之地,但只凭一双眼睛去看,也能清晰认识到这场疫病拥有凌驾于整个时代的破坏力。   仅凭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与医疗水平,人类毫无还手之力。   烈虹自暮水群岛发源,怎样传播,是否会潜伏,潜伏多久,何时发病,发病之后又要多久会完成整个过程走向死亡。信息很少,星临总结不出确切的规律。他逐渐开始理解为什么人们会将它看成一场天罚,可怕的症状有目共睹,却无从下手,无力挽回,那种任由“未知”剥夺生命的无力感太过巨大,是会吞噬一个人的。   尤其是云归谷这群生来便甘愿背负使命的人。   发现腐烂医者的第二日傍晚,云寄凡下令将封谷迷阵开启至最高级别,隔绝外界,连夜计划的千里驰援之行胎死腹中,二公子云回也不再提起远在砾城、生死未卜的弟弟。   云归谷的唯一出口封住,他们就在这座酝酿死亡的熔炉里,夜以继日地做一些在星临知道完全是徒劳的工作,若是能寻到疫病的眉目便出谷救人,若是找不出,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即将迎来的结局。   云归谷的烈虹疫病,是叶述安背着陆愈希带进来的,这一点在云归众人的心里毋庸置疑,从来没有人怨怼过一句,情绪在此刻毫无作用,在死亡之前他们还要争分夺秒去捉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云寄凡将注意力放在病症明显消退的叶述安和齐老青身上,想要从这两人身上寻求开辟新的思路。   其间云寄凡将情绪克制收敛成一片冷静淡然,但叶述安早就熟悉了这类外壳,她内里压抑的焦急和颓丧,叶述安看得清晰。   除去配合研制的时候,叶述安有大片的空闲时间。在这些空闲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仔细想想,他也压根不想做什么。   他就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陆愈希,洞口外,日升日落都与他无关。   他就在他身边,看着他腐烂。   齐老青每日端茶送饭进来,与叶述安谈及云归谷内每日的疫病现状,又有多少人染病,多少人死去,情形怎样不容乐观,字字句句透着血腥气。   叶述安听不进去,他心无旁骛地做一件事:在一分一秒里等待。还想他能醒来,再看自己一眼。   叶述安身上的病症在缓慢退去,陆愈希的腐烂却日益加重。陆愈希的胸口还在起伏,他还活着,可一路至此,那双眼睛再也没睁开看他一眼,幼时握住他的那只手,已经水肿肥大得很丑陋。   一日,叶述安盯着盯着,陆愈希忽地微微张开了嘴,一行黑血从嘴角流出,顺着侧脸缓慢粘稠地往下淌。   星临知道这意味什么。按常理来说,这该是机体生命活动终止后,会出现的早期尸体现象,面部肌肉松弛,死者的嘴会微微张开。烈虹将一个人的死亡常规程序打乱,在陆愈希身上体现得十分明显。   叶述安愣愣地看着那行血,突然起身,四处翻找,拿到一块干净的棉布,裹在手指上,小心翼翼擦拭陆愈希侧脸的血迹。   他极致小心,力度很轻,因为陆愈希的皮肤现在水肿得厉害,一摁一个坑。   棉布很快就被浸透了,那黑血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可叶述安早就闻不到了,他将棉布放在铜盆中反复洗,口中的黑血却源源不断地流,直至那盆水变成浓郁颜色。   手指泡皱,血液渗入棉织缝隙,叶述安揉搓棉布时专注得可怕,可那布已经洗不干净。   当云归谷也对烈虹束手无策,还有什么能救得了陆愈希?   叶述安扪心自问。他深切地领会过烈虹的恐怖,也目睹过其传染性之剧烈,一路狂奔入谷,将噩梦带进云归,抉择上已是将恩义负尽,赌的就是那一丝希望,到头来,却还是这样的结局。   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留不住,那个站在铁匠铺子外的乞儿,除了颤抖着让虚汗爬满脊背,什么都改变不了。   一丝黑血淌过陆愈希的下颚,淌进脖颈那片烂肉里,那熟悉的烂红颜色,叶述安呆呆地看着,忽然开始喘不过气,像有无形的项圈在他脖颈上缓慢勒紧。   叶述安停止了擦拭,僵坐在榻边,湿透的棉布垂落在身侧,静寂中,一滴黑血啪嗒落地。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洞口,从这里恰好能眺望一处山头,那里白花遍地绽放,风过,一阵霜白的浪。   他长久的眺望着,一股火燎般的痛感从腹腔烧上了舌根,口干舌燥中,一颗心开始抵着喉头狂跳。   叶述安还是有最后一个办法的。   不能保证百分百有效,但他得去试一试。   届时云归谷中的烈虹已经蔓延开来,封谷大阵已开,便已不再顾及守卫相关事宜。那处山头本是戒备严密,此时叶述安却不费吹灰之力,便踏着石阶走进了那片白花里,他在花海中央站定,面前是白石堆砌成的神龛,神龛之后,绽放着一朵格外夺目的霜晶花,叶茎较寻常霜晶花更为粗壮,花瓣也多出一层。   这朵异于寻常的霜晶花是云归谷的秘密——   生长于水透玉环绕之山巅的古老霜晶花,云归古籍中记载,其果实可疗愈一切顽疾怪病,然而十几年结一果的规律无处可寻,只能等待时机。   这个秘密是谷中人为云灼而留的。   叶述安看着那朵霜晶花中央包裹着一个浑圆晶体,透过霜白花瓣隐隐折射着光亮。   烈虹肆虐的这一年,云归谷的这株霜晶花终于结果。   叶述安在霜白花海中跪了下来,跪成与白石神龛一样的高度,平视那果实,他身后,千丈之下的云归谷底,雾气浓重,掩去了无数位白衣人的匆匆身影。   他伸手去取那霜晶果实,手刚刚探入花丛中,就听到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述安,你要做什么。”   叶述安转过头,与身后不远处的云回对上视线。   叶述安站在花海之内,云回站在石阶之上,云回面色苍白,霜晶花随风摇曳时擦过他的霜白衣角,他衣袖下露出半截手指,已是不详的绛紫颜色。   叶述安起身,一言不发,没人能看懂他那样的眼神下藏了什么。   两人隔着半片霜白,两相沉默不言。   半晌,云回轻叹一口气,冲叶述安故作轻松地笑,“你说万一,万一阿灼还能回来呢。”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不知是不是烈虹病症的影响,“大家都这样想着,所以就算无人把守,也没有一个人登上这座山头。”   “述安,你还不知道阿灼吗?他等霜晶花结果,已经等了快十六年了。”   云回从叶述安几天前阐述云灼现状的神情中窥见端倪,他察觉到叶述安在说谎,特有此防范。也就是说,云回此刻完全不知道云灼的现状如何,甚至都不知道云灼现在是否还活着,更不用提云灼被烈虹治愈先天疾病的后话。只是这霜晶花果实,多少年来都是云归三公子求生的唯一机会,这已经是整个云归谷达成的潜意识共识。   叶述安当然明白这些。   而此刻,在骤起的风里,他只是后撤半步,伸手到腰间,下一刻,铿锵一声,响彻两人耳畔。   是叶述安腰侧的长剑已经出鞘。   剑刃寒芒流转,剑尖斜指地面,云回面上故作轻松的笑意消失了。   霜晶果实前的两相交手,云回拖着病躯与叶述安激烈交锋,最后一道剑光划过,直指叶述安胸口要害——   两人动作霎时定格,那道剑光只是划破叶述安的前襟,点到即止,而一个阴影从叶述安怀中掉出,落进花丛里。   那是个针脚拙劣的酱色锦囊,布料上绣着似蛇非虫的图案,它的挂绳与前襟一起被剑风切断,所以才从叶述安的怀中落了出来,沾上泥土。   云回的身手本远在叶述安之上,奈何烈虹将他的躯体从里到外地盘剥,本就十分虚弱,强撑才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而叶述安,是被烈虹异化的幸存者。   叶述安盯着那落进泥土中的锦囊,放下了剑,缓缓抬起手,却不是认输的意思。   就是在云归谷六年前的这个傍晚,叶述安站在云灼的故乡里,用着陆愈希教给他的剑术,借着烈虹赋予的特异能力召来无形风刃,将云灼的兄长、陆愈希的好友打到难以起身。   云回跌跌撞撞,终是倒进霜晶花海里,失血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叶述安将那霜晶果实摘下,剔透的光芒映亮叶述安的掌心,而后被紧紧握住,这个向来温柔的弟弟,那时候真的是好冷静。   叶述安在云回身旁默默站了片刻,弯下腰,将花丛中的锦囊捡起。   酱色抽绳松动,囊口开了一半。   叶述安拉紧抽绳,将锦囊与霜晶果实一起,揣进怀中,随后背起人事不省的云回,将他安置到陆愈希隔壁的山洞里,将霜晶果实给陆愈希喂下之后,等待果实效果显现的两天一夜里,他将云回遍体的割伤仔仔细细包扎完毕。   两天一夜过去,云归谷又死去很多人,云寄凡再也没有来过,云回失血过多始终昏迷,好在他身上的烈虹病症停止,皮肤的绛紫颜色滞留,伤口也没有恶化。   直至第三日夜,陆愈希身上的病症并无半点好转。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持续恶化腐烂下去。   叶述安在陆愈希的床榻前站得浑身冰冷,多日以来积压的疲惫感报复一般掠过他的全身,汹涌的眩晕感让他眼前陷入黑暗。   就在叶述安刚刚失去意识的一瞬间,突然,咣当一声巨响,炸响在身侧。   叶述安倏地清醒,下一刻,一阵剧痛从鼻骨处传来,麻痒的酸涩感刹那间爬满了他整张脸,再睁眼,床榻的白石花纹近在眼前,他伸手,擦掉鼻下长流的猩红液体。   叶述安才后觉后觉自己是磕倒在床榻前,他身边不远处,一个铜盆还在地上旋转,山洞里有荡开的余响,他伸手擦过鼻端,手背一片湿润的猩红。   他就着磕倒的姿势,趴在床榻边,伸手去试陆愈希的脉搏。   浮肿的皮肤微冷,脉搏的跳动已经几不可查。   叶述安不得不去想一个绝望的可能:霜晶果实,也无法治愈这种疫病。   这一刻,他不可自控地发起抖来,双手死死捂在自己脸上。   齐老青在洞外听到了那声铜盆落地的响声,忙进入洞口察看状况,看见叶述安坐在地上,倚着床榻,双手掩面而肩头在剧烈耸动。   他上前扶住叶述安的肩头,“公子,你……你别坐地上,石头地,太凉了。”   叶述安闻言,放下自己的手。   齐老青惊得唰地站起身,被那张面孔的模样骇得后退了半步。   面前这个人分明是叶述安,此刻的神情却一点也不叶述安,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有一种陌生的悚然。肩头耸动,他是在自顾自地无声地笑,鼻血还没止住,被笑得横流进嘴里,猩红液体渗入齿缝,满脸血红的指痕未干。   齐老青深呼吸几口,咽下慌乱,他看了眼床榻上的陆愈希,又不忍地别开眼。   叶述安头也不抬,还在笑个不停。   洞外熊熊燃烧的篝火映进洞里,将一站一坐的影子投在光滑的洞壁上,夜风一来,火光就将他们的影子撕扯得来回变形。   齐老青看着叶述安的模样,长久静立不言。   过了很久,他放弃了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捡拾起地上的铜盆,出去打了盆清水,手帕沾湿后落在叶述安血痕遍布的面上,温度正好,温暖地擦拭着叶述安的狼狈疯癫,擦出清秀干净的原貌。   最后,他将叶述安的手泡进水里,又将他指甲缝里的血垢仔仔细细清理干净,叶述安不再笑,顺从地任他摆弄。   齐老青做完一切之后,他将那手帕泡进淡红色的水里,他看着叶述安,嘴张张合合好几次,欲言又止地吞咽了好几次唾液。   星临这才发现,齐老青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很苍老,眼皮耷拉下来,尽显疲惫与老态,连颧骨上那块菱形印记也好像萎缩起来,眼睛瞳仁浑浊了不少,这模样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他一定在哪个地方见过这个老仆。   齐老青清清嗓子,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   “公子,我有话想跟你说,你看着我。”   叶述安置若罔闻。   齐老青再次提高音量,道:“我还有一个办法,说不定能救回陆公子。”   叶述安转动眼睛看着他,“你说。”   “要是、要是吃下……咳咳!”齐老青磕巴又咳嗽,一句话将他噎得满头冷汗。   叶述安静静地等。   齐老青深吸一口气,“染上烈虹的人里,有一类人,他们很特殊,发病的速度不论快还是慢,皮肤发紫之后,就不会继续加重病症,就是……他们不会恶化到腐烂那个程度,一直停留在皮肤发紫的模样,最起码两三天都不会变。”   “齐伯,你到底想说什么?”叶述安道。   齐老青道:“要是、要是吃下这种人的尸体,自身的怪病就会慢慢减轻!”   此言一出,叶述安第一感觉是这方法太过荒诞,简直匪夷所思,他皱起眉来。   星临困在叶述安的壳子中,将齐老青的话语听进耳朵里,霎时间,极度的震惊冲刷过他的机械大脑,齐老青最后一句里含有的信息,足够让一个机器人也瞠目结舌。   这个方法若是真的,齐老青又是如何得知的?   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这个问题,已经实在不必问出口了。   星临的震惊尚未褪去,一阵头皮发麻的感觉随之炸开,刺骨的寒意麻痹了整个上半身,叶述安几近魂飞魄散,与此同时,星临听见叶述安开口了——   “你给我吃的那个人,也是这样的?”   齐老青的面色很是难看,“什么?”   叶述安对齐老青道:“我们被困在暮水群岛上的那十几天,真的有鲸搁浅了吗?” 第117章 自戕   此言一出,洞中霎时陷入静寂。   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偶尔传来,两张阴影浓重的面孔相对无言。   在岛上等待救援的可怕日子里,根本没有那一条搁浅的鲸鱼,只有齐老青杜撰出来的好运气。   那时候,暮水群岛上多的是尸体与即将变成尸体的人。齐老青实践出真知。   星临忽然想起,叶述安对自身烈虹能力刻意隐瞒的行为,再联系叶述安与齐老青完全相同的御风能力。可轻易地推测出当年暮水群岛上的一个简单事件:叶述安和齐老青吃了同一具尸体的肉。   若是在此推测之上,再递推一步,会得出一个可怕的事实——烈虹病症发展至皮肤绛紫便停止的这类人,显然就是会被烈虹异化的幸存者们,他们会在日后某个时机,觉醒属于自己的烈虹能力。   换句话说,叶述安和齐老青吃掉的,是一个本该活下来的幸存者。这个幸存者本身拥有的烈虹能力,随着尸体的进食消化,转移到了叶述安和齐老青身上,所以这两人会拥有一模一样的御风能力。   一个本不该死去的幸存者却成了尸体,肉进了胃里,病症起死回生,也获得特异能力。   至于这位幸存者是因自身意外死于非命,还是因谋杀而被迫成为他人食材,现在的叶述安根本不想去关心这些。   叶述安在初始的震惊冲击之后,迅速冷静下来,“必须是尸体吗?活人可以吗?”他抬手抓住齐老青的手,用的是抓救命稻草的力度,“现在你和我都恢复了,我之前也是在皮肤变紫阶段停留很久,我的肉,有用吗?”   齐老青不可置信地望着叶述安,半晌,有些难过地避开视线,“这我不知道,我只确定尸体是有用的,活人……我真不清楚。”   叶述安唰地将腰侧长剑拔了出来。   剑刃的寒光横在两人之间,映亮了齐老青一瞬间骇得扭曲的面目。   “公子!”   叶述安看着他,手上长剑调转方向,泠泠剑尖对着自己,将剑柄抵向齐老青。   “齐伯,帮帮我。”叶述安道。   齐老青这才反应过来叶述安是什么意思,他连忙摆手,一边摇头,一边连退三步,“不行,不行,我做不到。”   “齐伯,求求你,最后再帮我一次。”   “不行!”齐老青大喊了一声,满头冷汗,“公子,公子你听我说,你……你已经恢复了,我不确定你这样的能不能起到同样的作用,我不清楚!我没摸清!万一没用,岂不是白死了?!所以必须得一模一样才能有保证。”   星临早已心生漠然,他心知齐老青这番话说得是对的,通过食人来挽回烈虹病者,这一转换现象中,显然暗藏着不为人知的规律与法则,然而齐老青也只是摸到了这其中法则的边边框框,未能窥其全貌、探其本质,所以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复刻他自己在暮水群岛上已经发生过的行为。   每个特征都必须严丝合缝。   叶述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呆坐在原地,浑身冰凉,发现自己该死地知道一个符合所有特征的人。他给这人换了近三日绷带,皮肤病症情况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还有选择吗?   他如坠冰窟,听见有人在歇斯底里地不断尖叫,但环顾四周,怎么也找不到声源。   最后,他摸索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保持着一个坐姿时间已经很久,腿部的麻痒感迟来,僵硬了他的两条腿,他一迈步,不出意料地又猛然摔在地上。   洞外篝火被夜风扑得低矮一瞬,洞中陡然昏暗了一度。   叶述安趴在地上没了声音,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突然,他握拳狠狠砸了一下地面。   他的指节处皮肤受挫崩裂,立刻新增几道细小伤口。齐老青如梦初醒,忙来扶他,他却一把挥开齐老青的双手,自己站了起来。   叶述安再站起来的这一刻,他整个人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向上吊着,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走出洞口。   齐老青呆立在原地,早已预见事情的走向,却也禁不住毛骨悚然起来。   隔壁山洞里的床榻上,有一个白丝绸软枕——   ——平滑光亮的枕面,触感凝脂般细腻,枕芯是云归特调的草药碾碎后填充其中,草药幽香隐隐,安眠的功效让人能一夜好梦。   枕面上印染着一朵浅蓝,自花蕊处,由浅入深地绽出一朵霜晶花的图样。   霜晶花扭曲在这一刻,死死地压在云回的脸上,他在昏迷中便陷入猛烈的窒息,铺天盖地的草药幽香,不由分说地侵入口鼻,要将他在黑暗中溺毙。   这软枕的触感真是细腻,叶述安像是隔着云雾掩住了云回的口鼻。   他双手下压,用尽全力,指骨上新增的细小伤口崩裂出血。   时间流逝得很无力,云回徒劳地挣动,身上绷带被他挣得散进床褥,又被手抓乱,最后一切都沉寂在缠绕散乱的绷带堆中。   一切都开始变冷。   叶述安回到原来的山洞时,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身后有几段绷带沿路散落,背上背着个云回,云回还新鲜的双眼大张着,直直地看着齐老青。   叶述安有着与云回不遑多让的空洞眼神,“你当时吃的是哪一处?”他问齐老青。   气氛和神情都让人窒息,齐老青浑身鸡皮疙瘩都炸了起来,“……大臂内侧。”   大臂内侧。   云回拥有家族一脉相承的匀亭骨骼,剑刃切入皮肉,沿着肱骨剐剔,一段顺滑平直的切口一路向上,血管筋络被勾连着切断,血泊缓慢蓄积,浸湿叶述安的衣袖衣摆,他手上极稳极准。   而云回从小便被自家那个脾气古怪的弟弟磨得很有耐心,这次叶述安从他身上夺走了一块他,他也一点也不生气,只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背靠着墙,静静看着这个他关照有加的少年,任由一只蚂蚁探头探脑,翻越纤长眼睫,爬进他的眼眶。   长剑用来做这种事情实在不顺手,若是剁得不够细致,陆愈希会咽不下去。所以叶述安要齐老青找来一把柴刀与一瓶药酒,这两样东西在云归谷中随处可见,他拿到之后,便将齐老青支走,让他出去守着洞口。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事。   叶述安将沾血长剑扔在一旁,握紧柴刀的木制刀柄,一盏烛灯在旁,照不亮他的眼底。   他将药酒的封布扯开,以酒浇刀,辛辣气息与血腥味道霎时搅缠在一起,从鼻端猛灌而入,他抬起手,又有力落下,刀刃破风声将空气撕毁。   一刀一刀下去,剔除恩义,剁碎良知,碾烂自我,柴刀砍进肉糜的声音将灵魂一次次穿刺,直到体无完肤。   他耳边仿佛有鼓动声,是陆愈希微弱的脉搏在催促着他,他将人性毁灭殆尽,也想要把他追回来。   心跳和刀落下的频率合而为一,大脑和洞外篝火一起熊熊燃烧。   云回在一旁,面色苍白地看叶述安不断落刀,一串鲜血飞溅上云回的脸,他也不知道及时闭眼,平白染污一双好看眼眸。   那把柴刀锋利,叶述安将肉质处理得细腻均匀。血溅满脸,直至一团湿润触感捧进手里,他才慢慢起身。   一转头,看见陆愈希坐在床榻上,望着他。   叶述安一瞬间被震在原地。   一股巨大的恐惧感猛地侵袭,脑袋一阵尖锐嗡鸣,他下意识地立刻将鲜血淋漓的手背到身后。   陆愈希还在望着他,口型依稀是一句:“述安……”   他唇齿张合几下,发出的声音却很微弱,几近是气音,叶述安屏着呼吸,强行稳定心神,这才反应过来,陆愈希的目光是散的,脸只是无所觉地朝向他。   叶述安一颗心陡然回落,他轻轻舒出一口气,走到床榻边轻轻坐下,道:“兄长,我在,我在。”   陆愈希对叶述安的话毫无反应,面上的神情未变,腐烂已经漫及他半张脸,一双眼睛瞳孔涣散,虹膜已是灰白颜色,他此刻突然醒来,呼吸与脉搏强得十分异常——回光返照。   陆愈希离死不远了。   他还在不停地说话,声音微弱嘶哑,咬字缓慢不清,声带将死,费力使用起来的痛苦让他紧紧蹙着眉,叶述安要离得很近,才勉强分辨清楚他在说什么——   ——“述安……述安他们平安回来了吗?”   烈虹让陆愈希五感受损钝化,直至此刻,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无限地向着一具尸体趋近。   他一路昏迷至此,现在却突然醒来,只是因为在生命的最后,他还不放心。   叶述安满脸血在滴落,他倾身,附在陆愈希的耳旁极近,一字一顿,“哥哥,是我,我没事。”   陆愈希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缓慢僵硬但真切。   “城内大家,怎么样了?”陆愈希又缓慢咬字问道。   叶述安避而不答,从一旁石桌抽出一根细长的银质调羹,是专门给病者喂食药汤的,扶着陆愈希的肩头,让他靠在他身上。   “述安?”陆愈希道。   叶述安的唇齿就在陆愈希耳侧,他温声道:“哥哥,你先吃些东西吧。”   “一会再吃,”陆愈希还有话想交代,他深吸一口气,说话已经很吃力,要蓄着为数不多的力气,“告……告诉父亲,这病蹊跷,来势汹汹,先别轻举妄动,千万别贸然进入云归谷求医,他们地形特殊,人也少,万一再害了他们,他们不能死,现在云归谷,是天下最大的希望。”   “好,都听哥哥的。”叶述安道。   闻言,陆愈希放下心来,那强行吊着几口气松弛下来,行将就木的死气,立刻就从他的躯体中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他面色发青,靠在叶述安身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嗅不到空气中酒气与血腥的交织,试不出黏腻湿润的床褥边角,尝不出自己口中残留的令人作呕的黑血。   却唯独感受到了叶述安的异样。   “述安,你在哭吗?”   虚弱的尾音飘散,叶述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无声无息地早已泪流满面。   “外面雨很大,我忘记撑伞了。”叶述安道。   “你总是这样,”陆愈希无奈地笑笑,“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总是不撑伞了。”   叶述安一口答应,“好。”   陆愈希道:“……我有些困了,想先眯一会儿。”   叶述安一把抓紧陆愈希的手,“哥哥,你把东西吃了再睡,好不好?”   从小到大,云回惯常在这二人说话之间,笑着插科打诨,可这一次,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幽黑的瞳仁映着床榻上两人的身影。   这山洞本是纯白的,白石地面,白净床帷,可血液在长夜中泼溅,白烛被染红,放大猩红的光芒,床帷也殷红地垂下来。   床帷轻纱之后,猩红光芒缭绕两人依偎的侧影,错觉中仿佛是身着一袭陈旧红衣。   叶述安的碎发被血黏在侧脸,他一只手托着肉糜,鲜血自他的指间流下,顺着腕骨淌进袖子深处,另一只手拿着银质调羹,舀取很小一块肉糜。   那是一个黄道吉日,嫁娶丧葬,红白喜事,诸事皆宜,云归谷雨季已至,惊雷躲在天幕之后锣鼓般敲打起来,洞外篝火被浇灭成几缕烟丝,袅袅地飘散。   叶述安一勺一勺喂进去,盯着陆愈希艰难至极的吞咽,两人的长发在腐烂与欺骗中交缠。   酒香和癫狂一起弥漫,红烛光中,叶述安的目光温柔得不成体统。   哥哥,哥哥,他在他耳边,不停地重复着。   他别的什么话都没有说,却也将千言万语都说尽了。   砾城大名鼎鼎的陆公子成长至今,善念向来挥洒得利落,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诫过他,不要轻易去拯救一个生来便身处在黑暗中的人,因为永远无法预料,他会为了留住一束光,做到什么境地。   云归谷这夜大雨滂沱。悬崖峭壁上,一角昏黄泛红的光晕明明灭灭,谷底陈尸遍地,尚未来得及入殓,接天连地的霜晶花海在风雨中簌簌颤抖。   这一夜,云归谷中的生命凋敝,所剩无几。   有人在新坟前吹起唢呐,一曲丧歌悠扬,穿破雨幕,成为一座山谷里荡气回肠的最后一声绝响。   齐老青被大雨逼回到洞中,在看清洞中场景时,有寒意隐隐渗透他的脊骨。   云回静默,陆愈希腐烂,叶述安迷乱。这里像是没有一个人还活着。一场挽留,仿佛同时杀死了三个人。   一眼望进齐老青惊惧交加的眼睛,星临在这一刻心念电转,突然在记忆中摸到一个似非而是的轮廓。   他想起来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老仆。   他遇见齐老青的时候实在太早,甚至比遇见叶述安和云灼都还要早。   那时,他与这个世界初见,在一个尸体遍地的食人洞穴中恢复运转,视觉恢复时入眼第一幕,便是一位食人老者在行凶——   那老者有着一张烧伤严重的脸孔,声带被损伤到扭曲了原本的声线音色,声貌全非里,只有一双眼睛还残留一丝昔日矍铄的神采。   而后云灼踏月而来,一箭破风,穿透那老者的眼眶,随即一把折扇一展一收,一抹寒光转瞬即逝,老者即刻尸首分离。   那一刻,食人老者的瞳仁在惊惧交加中浑浊,一如他现在站在洞口的模样。 第118章 青鬼   齐老青与叶述安出身相同,贫贱穷苦,饥荒年代里,他们是菜人市场上被剩到最后的货物。鲜血与尸体并不会让他这般惊惧交加,暮水群岛上食人往事的重拾也未能让他胆寒。   而叶述安此刻转头看他,双眼通红,神情里面夹杂了一丝不可名状的诡异,他被他看了一眼,便仿佛被溅了一脸血液。   这两人曾同为弱者中的弱者,苟且偷生中,对危险的高度警惕已经刻入本能。   眼前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变得陌生起来,其实自从他们抵达云归开始,叶述安便总会让他的心隐隐生出恐惧。   叶述安此时右手已空,留几粒碎末,缓缓转回头,看着榻上人吞咽下最后一口。   他一身血污,在陆愈希榻前守到第二日黎明,夜雨后的晨光慷慨,整个山洞都变得明亮,与此同时,叶述安发现陆愈希面上的腐烂症状开始减轻。   吃人有用。   而且是肉眼可见的有用,与那霜晶果实相比起来,见效尤为明显。   那个雨后初霁的清晨,血液在青衣上凝固,衣料变冷变硬,叶述安像是被套在一个暗红色的人形壳子里,对沉默的齐老青轻轻一笑,仍如春风。   “齐伯,”他开口道,“麻烦你,帮我把这墙上的血迹清理清理,怪难看的。”   他虽然笑着,却让齐老青心惊肉跳,陆愈希身上的腐烂终于逆转,却像是转移进了叶述安的内里。   在一座巨大尸场中清理一角的血迹,像是一件多此一举的事,但叶述安十分谨慎;尸体的处理更是轻易,谷底遍地白衣横死,云二公子躺在族人身侧,转眼间便与逝者融合得天衣无缝;现任谷主云寄凡伏案而亡,窃取一枚通行玉令与囊中取物无异,谷前迷阵一开一关,极度错综复杂的顶级迷阵在叶述安的身后光芒波动,就算这世间最通晓奇门遁甲、最惊才绝艳的八卦大师,不耗上半月也难以入谷,那时候,全谷人早就在一次雨季里烂得不分你我。   届时,云归谷外,已有零星几人前来求医,被谷前迷阵挡住脚步,最后一丝希望落空,绝望灭顶时,多是沉默无言,也有一人在红着眼眶痛骂。   叶述安轻车熟路地挑着小路,绕开无关人等的视线,御风能力驾驭得更加熟练,一路风声灌耳,返回砾城的心与来时一样火急火燎,因为烈虹病症消退的速度在明显加快。   他们赶着返回砾城,赶着编织一个无事发生的谎言。   所以,这一路上,陆愈希都不能醒着。   烈虹能力若是不加克制地过度使用,便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叶述安与齐老青第一次被反噬,是在踏入砾城城门之时,踩上熟悉的青石板路,入眼是烈虹肆虐之下的砾城,一口腥甜上涌,叶述安含着半口血横跨半座死亡蔓延的城池,将陆愈希妥善安置到自己府上。   至此,仍不算结束。   齐老青看着叶述安将陆愈希放到床榻上,口中嘱托他好生照看,随即便转身向门外走去。齐老青问他去哪里,叶述安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头便出了门。   他要去找云灼。   云归谷的唯一幸存者,是叶述安将往事彻底尘封的阻碍,如果云灼也死去,这世间最后一丝寻觅云归覆灭真相的执念也将消散。   所以那时候的叶述安是想去杀死云灼的。而此时砾城中所有人尚且自顾不暇,亲族仆从秩序分崩离析,叶述安费了不少时间才问到地方。云灼自被从暮水群岛被救下之后,被安排进城主居所的一处偏院休息,待到他寻到那处庭院,进了卧房,却只见一席早已冷透的床褥。   叶述安遍寻砾城未得结果,只得暂回府上时,踩上卧房石阶时被一只黑狗扑上膝盖。   这狗已经算是一条老狗了,两眼斜上方,两点棕黄圆斑,这是他十岁那年的蓝茄花宴,被送到手中的四眼幼犬。叶述安静静站在庭院中低头看,任黑狗吐着舌头去搭他的腿,尾巴摇得喜气洋洋,良久,他蹲身下来,把黑狗抱进怀里,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茸茸的狗头。   当晚,叶述安就发现齐老青消失不见。齐老青房间内的金银细软被席卷,抽屉匣子都来不及关上,这位老仆作为整场事件的帮凶与目击者,急匆匆地从叶述安的人生中连夜逃离。   自此,云灼不知行踪,齐老青销声匿迹,砾城内烈虹愈演愈烈,亲族庶民在一场灾祸下一律平等,腐烂时痛哭的声音都相像。   烈虹扩散肆虐的这一年,寻沧王族封闭王宫,置黎明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哀嚎遍野,人心惶惶,天下最大之希望的云归,开启封谷大阵避世不出,无数求医者被挡在谷外,化作皑皑白骨,栖鸿与残沙因其地处偏远,烈虹尚未在两地蔓延开来,故此高官富商连夜驱车赶往两地避难。   一场烈虹疫病,本就是不可解的谜题,而这道谜题横彻的苍穹之下,是更加看不透的人心。   砾城作为疫病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却是在此天灾之下首先开始振兴的。   原因无他,是陆愈希的醒来。   陆愈希在砾城亲族凋敝之际,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强行维持一座城池的基本运转,身居高位者被疫病屠洗,叶述安与高修明临危受命,成为砾城特殊时期的第二把交椅,当时烈虹造成的恐慌下人人自危,荒唐残忍之事层出不穷,最后,将民心平定下来,驱走恐慌,带来希望的原因,是在一个月之后,陆愈希突然觉醒了烈虹能力。   陆愈希的烈虹能力,现今已经无人再见他展现过,因为他的烈虹在如今全无用武之地。   可在六年前病气弥漫的大地,他在世人眼中,是希望的具象。   陆愈希能够逆转烈虹的腐烂病症。   他能够使已经出现腐烂状况的病者,病症逆转回到皮肤绛紫的状态,且毫无例外,这些受他所救之人在日后全部觉醒了烈虹能力。   砾城虽为烈虹发源地,却因陆愈希的存在而保有最多的幸存人口,在稳定城内状况之后,陆愈希开始带人走出砾城,稳定周边地区,那是旷日持久的奔波,烈虹的过度使用使他的躯体长期极度疲惫,这些受恩的地区在寻沧国覆灭之后,不约而同地选择归附砾城。与此同时,寻沧王族的覆灭也导致都城乱作一团,栖鸿与残沙因争夺边界的无主地盘而备战。   整个世界都在马不停蹄地更迭变换,动荡之中牌组清洗打乱,两年后一切尘埃落定,已是全新天地。   旧事被时代尘埃掩埋,故人踪迹全无。   叶述安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叶二城主的称呼大家已经叫得很是习惯,人人皆道叶二城主温文尔雅待人可亲,没人知晓他是陆愈希万丈光辉之后的巨大阴影。他派人暗中收养一批因烈虹而流离失所的孤儿,挑拣其中觉醒能力的人培养成死士,当某个孩子被带到暗房中求一个赐名时,叶述安隐在屏风后略一思索,说出匪深二字。   第一批死士在很久的以后,被叶述安转而用作遍及各地的眼线,但在人数稀少的成立之初,只有一个作用——追杀齐老青。   叶述安在暗中赶尽杀绝,齐老青两年来东躲西藏,从不敢在一处地方久居,谨小慎微地苟活,却还是被叶述安寻到踪迹,一把大火烧尽他的茅草屋,重重围攻之下,他差点烧死在那场大火里。   那一次,叶述安不在现场,被齐老青侥幸逃脱,再次找到他时,是在寻沧王宫之中。   齐老青那时正坐在废弃凉亭的石凳上,与一位老者交谈甚欢。   远远看见齐老青的背影佝偻,他在缓缓摇头,“你这样做,他们会永远在等你回去。”   “他们已经见多了亲友病发离世,”老者道,“我不愿在这高兴的日子里让他们再伤心一次。”   齐老青道:“哎你别这么说,你看你这皮肤已经变紫好几天,说不定死不了呢。”   老者道:“没死当然好。”   齐老青许是被烧坏了嗓子,笑得嘎嘎响,“死了我给你收尸。”   叶述安悄无声息地跃下屋脊,步至两人身后,将长剑往凉亭的石桌上轻轻一放,看见了齐老青登时魂飞魄散的模样。   “我也是这样想的。好久不见,齐伯,”叶述安道,“来给你收尸。”   叶述安亲自到场,齐老青无处可逃。叶述安虽与齐老青的能力同为御风,但能力的强劲差别却宛若天堑,此刻叶述安一刃疾风切出,那一道无形风刃却割入了一片藻绿色的水中。   院中一潭发臭死水。齐老青竟是引水为盾,抵在身前勉强挡去了这一记攻击。   一丝疑惑在叶述安面上闪过。   惊异只在一瞬滑过,齐老青仍是不敌叶述安,攻击被轻而易举地化解,一张被火焚烧之后的丑陋面孔愈发扭曲,风刃席卷全身,他被逼进绝路。   “公子……述安,你何至于此啊……”齐老青的背抵上墙,他看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叶述安。   叶述安用着以往对谈的温和神色,“齐伯,你最疼我的,对吧,别让我日夜忧心了,好吗?”   “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去一个字。”齐老青竖起三指,对天发誓。   “那你当时跑什么?”叶述安道。   齐老青面色煞白。   叶述安冲他亲切笑笑,“我有个问题。”   齐老青吞咽一口,“……公子请讲。”   叶述安道:“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烈虹能力怎么与以往不同了?而且还强劲不少。”   齐老青道:“我说了,公子就肯放我一马?”   “你又吃人了是吗?”   这里草木无人打理,在被人遗忘的角落中茂盛得很猖獗,叶述安就站在那片猖獗的林叶阴翳里,他的清,他的雅,如同本性一样被他融入骨血,但也不知,齐老青是不是吃尸体吃得太多了,他竟闻出这具完整皮囊里的腐烂气息。   叶述安将齐老青摁进那潭死水里,强迫他将所有的食人经历都阐述一遍。   齐老青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到最后已经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叶述安却还是从那些非人行径中摸到头绪,当一件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它就算再匪夷所思再陌生难解,也可总结出粗略规律。   烈虹能力与食人的关系,八个字以简略概括:强度累加,种类覆盖。   而且不必非得是正处于皮肤绛紫的发病状态,其实只要是一具烈虹能力拥有者的尸体,就可以将此规律践行。   阐述结束,齐老青在死水潭边大口喘气,猛咳出几片浮萍,叶述安沉默在原地,树荫阴影沉重,压得两人身上。   良久,叶述安开口,“还有别人知道这些事吗?”   齐老青狼狈地摇摇头,“咳咳……没有,这种事,我怎会讲给他人听。”   叶述安望向庭院门口,那里有死士押着那位老者在雕梁画栋的廊下静立等候。   “你觉得,他们会听到吗?”叶述安说道。 第119章 天敌   齐老青还趴在地上,没缓过神,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中透露出的转换规律,是多么惊世骇俗。   多年后,叶述安回想起这潭死水旁的树影摇曳,仿佛这只是寻沧王宫中一个寻常的下午,然而令他记忆深刻的是,自己在这短短的一天里,便接连做了两个错误的决定。   第一个错误决定,是没有就地击杀老仆。   当时的他出于对齐老青一番说辞的质疑,并不能确定那个多次实践而得出的发现,齐老青是否真的未曾与第三个人或更多人透露,那是绝对不可传播于世的食人规律,多一个人得知,都是无法想象的风险。因此他选择命人将齐老青与那位老者一起带回砾城暂押,这致使齐老青在途中逃脱,而在日后,他再次寻到齐老青时,这老仆早已将食人的规律践行得炉火纯青,血肉叠加出的力量是超乎常理的强大,死士在多次追捕中拿他根本无可奈何。   这些都是后话。眼下的第二个错误决定,是他追随了那个背影。   那时他刚刚擒了齐老青离开寻沧王宫,走出不过三条街的距离,便看见一个年轻人正转过街角。   那个人的身形已经有些陌生,但只那一瞬,叶述安还是认出了他。   他让其他人先行一步,自己只身一人追了上去。   叶述安跟在那人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悄无声息,他看那背影的身形已经抽长,孱弱的曾经在他身上寻不到痕迹。已经是两年过去,足以改变太多东西。   寻沧王宫附近的长街早已废弃,那人一路走,越走越偏僻,步伐渐缓,直至一处无人巷尾,他停下脚步。   “一直跟着我做什么?”那人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问。   叶述安太久没有听到这道声音,他看着那人背影,手中剑没能出鞘,却开了口,“云灼。”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叶述安都难以忘记这一幕回眸,那双眼藏在夜色中,含在诗文里,这成为他午夜梦回或翻阅账目时常常冒出的闪念。   而在那条无人得知的小巷中,云灼分明只是回过头,看向他,再普通不过的动作,面容是曾经的面容,他看见他眼下一道伤痕。   “好久不见,酒楼一叙?”   叶述安对云灼笑着说话,像从前一样。   寻沧都城百废待兴,只一家酒楼开门,叶述安和云灼找了个顶楼角落的雅间,周遭很安静,一楼大堂有杯盏相碰,交谈笑闹声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菜上得挺快,都是叶述安点的。云灼口味挑剔,爱吃的菜色也就那么几个,翻来覆去地轮换着吃,单调反复,其它再惊艳的美味,他也没兴趣动筷。这些叶述安都记得很清楚。   窗外夕阳沉落,日暮的光将长街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云灼在看窗外,一直没有说话。   等到菜上齐,叶述安面前的酒盏已经在添第三次,“你眼睛下面,是怎么了?”   云灼转回头,“划伤。”   “什么划伤能深到留疤?”叶述安道。   “摔了一跤。”云灼道。   什么事能让云灼摔这样狠狠一跤?他从小对自己的躯体便掌控得精准,况且这道伤痕明显是创伤后未能得到及时处理而遗留下的。叶述安垂下视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后面的对话涉及得广泛而零散,大多时候是叶述安在说,云灼在听,从前也常常是这样,所以叶述安并没有觉得难堪。此时话语若是刻意避开云归谷不谈,反而显得做贼心虚,毕竟云归现在是天下流言的风口浪尖,世交之家,深厚挚友,怎能不关切两句。   云灼说除了他所有人都死了。三言两语,将云归谷的结局说的简略。   他整个人是一种状似平静的淡漠,看似寡言,实则是哑。言语失声,情绪哑掉,任何人与他之间都像隔了一层虚无缥缈的雾,看不透幽深眼底究竟藏了什么。   叶述安陷入长久的沉默,目光被那道伤痕抓取,一位幸存的不幸。   人有时候也许就是这样,两年里闭目塞耳,不去接触,便可以不去感知自己给他人带来的灾难,而他坐在都城的酒楼中,云归远在千里之外,他却只要看向云灼,就能看见一整座山谷的废墟。   “你也不相信吗?”云灼淡淡道。   叶述安一刻也没犹豫,“我信的,我信你。”   云灼不像从前的云灼,一袭白衣却不再佩剑,衣角几点新鲜血迹,那种清冷而不漠然的适度调和在他身上消失,但叶述安看着他被夕阳反打出的轮廓,却又觉得他内里还是从前。   叶述安太了解云灼,比云灼自己了解。   云灼有一个性格上的巨大弱点,他受惠也受限于自身先天条件,自负与自卑等量,人生前十六年接触的环境单薄无菌,他甚至不会将叶述安归类到“朋友”之中,数量之多才会拥有群体的称呼。在云灼那里,叶述安就是叶述安,只此一个的存在。而他就是这样被冠以如此独特的意义,将云灼背叛了个彻底。   云灼大概是没变的。叶述安又想。那些信任仍为他所固有。   一切面目全非,一切又像是回到了从前。   窗外日头一点点落尽,一次久别重逢,将酒喝到夜幕浓黑。   叶述安的左手垂在身侧,风刃始终难凝在掌心,最后,他只是在云灼离开的时候,从高楼的窗看他远去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已经这样独行了多久。   桌上酒食早已凉透,那些熟悉的菜式,云灼根本没动几口。   这是叶述安一生里做的第二大错事,很久以后他也确实因此而一败涂地。   该留情时残酷,该无情时不忍,最后善与恶都窝囊到一塌糊涂,一路狂奔到底再回头看,自己已经面目模糊,最不可理喻不可原谅的人。   只是他已经做了太多,明知是错但仍去做的事,所以这一夜,他只是在高楼里独坐到天明。   踏出楼时看见一个蜷缩在街角的小乞丐,灰白色的晨光里,睡出一张肮脏却安详的脸。   叶述安静静地看着那个乞儿,在人声稀落的长街上站得很体面。他转身离开时什么也没有做。   当天回砾城的路途上,叶述安蜷在马车中被疲惫反扑,倒也是死死睡了一觉,梦里他松开了铁笼外的那只手,永远地退回到了比那笼中更黑暗的黑暗中去。   自那以后,日沉阁中有人感叹,云灼出门一趟,老阁主没能找回来,倒是找回来一个仗义朋友。   自那以后,砾城中有人机关算尽织起弥天大谎,想留住兄长,也想留住挚友,云归的真相要掩埋,齐老青的规律要隐匿。   寻沧旧都新建成的收容司与日沉阁惯常合作,叶二城主与云阁主往来之频繁,久居旧都之人皆知砾城是日沉阁暗地里的坚实后盾。   高额悬赏令的发布,扶木的偃人零件与蓝茄花汁,天冬旧疾复发时的名贵药材,闻折竹陈年旧事里的图纸讯息,叶述安时常投其所好,偶尔雪中送炭。他以云灼为中心将好意扩散,日沉阁人人受其关照,那些是真心实意的好,愧疚掺杂其中加深诚挚之心,看进旁人眼里,天衣无缝的挚友之情。   很多事情都只是一念一瞬间,叶述安从此以后的人生里,就是在为自己一时的选择,不停地偿还与算计。   不断偿还,也不断算计。   他全心全意地对日沉阁好,也全心全意地设局将往日真相的痕迹尽数抹除。   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叶述安对齐老青赶尽杀绝从未停止,这老仆的顽强生命力,来源于他足够泯灭人性的不断进食,力量不断增长,也成就一个耸人听闻的民间怪谈。   直至寻沧旧都一家新开商铺要出一趟赶时间的镖,货物贵重,时间紧要,一行人人身怀烈虹能力的走镖队伍,走入近来食人老者现身过的密林,新鲜的诱饵引得齐老青出手猎捕,与此同时,城中收容司食人老者的悬赏令已发出,云灼撕下令状时扶木和叶述安与之同行。   那夜风清月明,叶述安率先抵达食人洞穴,故人相见,届时齐老青已经吞噬了足够多的性命,单打独斗叶述安恐怕也拿他没办法。   齐老青惊觉入局之后怒不可遏,两相交锋之下决意要叶述安死在今日,却被随后抵达的云灼一箭射穿眼眶。   齐老青死前最后一眼,还是叶述安半真半假的愤怒神情。   他看着他依然不失神采的眼睛,蓦地想起砾城府邸里的从前,那时他站在屋外,等十二岁的叶述安下学,透过窗缝听见了先生由衷的赞叹声,他那时聪颖得卓然不群,现在也卑劣得势在必得。   叶述安看着齐老青倒下,听见了真相封闭的声响,那次仓促的往返终于无痕。   至此,跨度五年,最后一条线索最终被云灼亲手葬送。   叶述安在血海深仇中工于心计,坏事做尽之后恻隐得多此一举,以狠辣手段托起一片温情天空,终于成就他虚假的完满人生。   只是太可惜。也是在那个葬送最后线索的山洞里,星临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砸场子专业户抵达现场 第120章 将倾   叶述安始终对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印象深刻。他在一场凶杀案中坐着,遍地横尸围绕,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不是恐惧到极致之后的空白,也不是对死亡司空见惯的麻木。而是冷静。那种冷静很平淡,完全不符合年龄和人性,意味着他根本不在乎。   这种不在乎的感觉,在他随意杀死幸存者之后捏造身世时达到巅峰。   那时候,叶述安只知道此人绝非善类,却没想到,这就是他此后如影随形的噩梦。   叶述安是什么时候察觉到危险的?   可能是青楼前关于花种的彼此试探,也可能是在霜晶洞中一句直截了当的质疑。或者更早一点,他与云灼在庭院中说话时,偶一侧目,无意间发现那人靠在墙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被他发现,也不闪避视线,只直直送给他一个笑脸。   星临。   像是命运对他的一场戏弄。   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可这之后的所有,都更让他如芒在背。   一个无法被讨好的人,没人知道星临到底想要什么,他对他再多的好意,也只是像漫出屋子的废弃杂物。来历不明,心思莫测,叶述安甚至不知道星临对自己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一句“叶公子”听进耳朵都像是礼节周到的厌恶。   他当然知道云灼把星临留在身边是为了什么。他曾提醒过云灼,星临是把无法控制的利刃,其实他心知肚明,这把利刃的刀尖时时刻刻都可能调转朝向自己。   他筑起的高楼是纸扎的,经不起任何莫名其妙的刺探。   鹿渊一战,是一次不为人知的告密,他意有所指的三言两语,危恒心领神会。那是一次很简单的行动,只是想解决掉星临这个不可控的危险。只是等他抵达鹿渊书院,想的是要及时将云灼和扶木救回,却不得不面对一次误杀。草丛里,濒死的云灼与毫无呼吸的星临一样血腥浓重,他亲自动手,却割得一手湛蓝,银白色的光在伤口中闪过一瞬。   他发现星临身藏秘密。按理说,问题的解决该是更简单才是,可惜噩梦之所以是噩梦,不仅仅在于星临本身的危险不可控,更在于云灼对待星临的异常态度。   他的挚友,大半夜地带着星临踏入收容司,一声“叶兄”叫得他心惊肉跳。云灼心情好到匪夷所思。亦或某次走路被突然冒出的星临撞到身上,云灼被撞得倒退三步竟然一点也不生气。高朋满座里推杯换盏,交谈笑闹声中一道探索而专注的目光,静静落在星临身上。   叶述安看过云灼对他自己年少时的理想绝口不提,面对诋毁时从认真解释到不发一言,天大的事情落在他身上也不起波澜,他早已听不见他内里的任何声响。   可是和星临在一起的云灼总和往常不太一样。   自这以后,一切都复杂了起来。   碍于云灼,一切的对峙都只是在暗处进行。   制造一场针对蓝血的谣言,夜雨中一场不为人知的针锋相对,谁都不能杀谁。   只是后来的星临也已经不是最初的星临,有了心就代表有机可乘。叶述安以逃犯诱使星临进入寒镜神迹,误杀新死之人的对话作为催化,最后促使一场心急火燎的告知,于祭祀典礼上借刀杀人,成就落寒城巅光华璀璨的一箭。   那时,叶述安与星临隔着喧嚣人群,遥遥地对上视线,那时有晴光映雪的大好风景,谁的恨意都透亮无比。   星临那一瞬泼溅的蓝血,像是成了叶述安眼睛中一块多日不褪的瘀血,直至蓝茄花宴当日清早,他捧起陆愈希的判官面具,浓墨重彩的绘样入眼,才将那一幕的残像顶替。   判官面具做工精致,他在手中掂量一下,面具材质轻巧,长时间佩戴也不会留下压痕。   他帮陆愈希将面具戴上,心中道一句:兄长,又是一年过去。   陆愈希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抬手想揉揉叶述安发顶,又轻微顿住一下,转而拍了拍叶述安的肩,“走吧,述安,我们已经迟了。”年少时的习惯难改,总会在某个时刻偷跑出来。   叶述安就那样跟着陆愈希一起走出门,两人穿过接天连地的蓝茄花田,一起走到烈虹之后的第六年的蓝茄花宴上去。   这一年的蓝茄花宴,叶述安跌入天冬织就的幻境当中,所有人将他的一生回溯——那些蝼蚁一般的童年,不可置信的好运气让他遇到陆愈希,少年时期与云灼在谷底比剑论茶,后来一场翻覆天地的血光,他无声的歇斯底里藏在记忆的角落里。   以命换命的癫狂,不合时宜的温情,成就一个此刻跌坐在地的叶述安。   埋藏在过往里的前因后果已经清楚,复苏的记忆画面在一丝一缕地抽离,木窗透进来的光还是晨间的温度,在现实和虚幻的交融中,一切都显得朦胧。   幻境分崩离析的时候,像是一场好梦将醒。   叶述安睁开眼,看见天冬的手轻轻收回,所有记忆的色彩都凝聚在她的指尖,被她带走。他留不住从前,也终是迎来了梦醒这一天。   流萤一把将天冬带离原地,大殿一片死寂之中像是房梁将倾。   叶述安身前没了遮挡,眼前忽地开阔起来——   斗篷人在他一侧,脱力般蜷缩成一团。   他正前方十步开外,星临站在一地陶瓷碎片里抱臂,已是略显不耐。   再远一些的地方,一道颀长身影立于台阶之上,判官面具威风凛凛,象征正直无私,仿佛重若千斤,压得他的兄长抬不起头来。   偌大的厅堂内,蓝茄花宴的众位宾客还是原来的动作,僵立在原地,表情凝固的鬼怪面具覆在脸上,细小的孔洞不妨碍他们旁观叶述安的过往,明晰云归覆灭的真相,还有齐老青食人的玄机,也尽收眼底。   剩下的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所有人都神色不明。   除了云灼。他赤裸着一张脸站在朱红漆柱的阴影里,面具却比任何人都牢固。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叶述安。 第121章 竹篮   一触即发的静默中,每一个人都在屏息,鸟鸣成了最猖狂的声音。   星临扫视全场,不动声色地换了姿势,将手中长剑握得死紧,掌心被剑柄纹路印痛,他格外清醒。   现下的局面,不仅仅是预期中的沉冤得雪。   叶述安的往事回溯中,有一个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存在——齐老青。   齐老青从一位普通老仆,变为可以与叶述安抗衡的食人老者,他的所作所为,发现并验证了烈虹能力的转移规律:通过吃掉已死的烈虹能力者,来夺取他人的烈虹类型,累加自己烈虹能力的强度。这个规律若是说得直白便会变得可怕——   吃掉烈虹能力者的尸体,就可以变强。   一句简单到令人发指的食人法则,是绝不可泄露于世的秘密。因为没有尸体就可以制造尸体,就像叶述安对云回做的那样。既然叶述安能杀死云回,使陆愈希拥有云回的烈虹能力,那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复刻行为,也获得那些强劲优异的烈虹能力?   同是患过烈虹的幸存者,既然偃人可以成为任人摆弄的物件,那么,被世人称为“虹使”的烈虹能力者,为什么不可以变作任人宰割的猎物?   星临看向宴会门厅处的鬼神妖魔,一片乌压压的人头。   他生于黑暗,对人性从不抱有期待,概率计算告诉他,这场蓝茄花宴的宾客,一个也不能活着出去。死人最能保守秘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星际时代的神话典故留存,潘多拉的魔盒,同样适用于这个世界。   抽离的旁观者视角冷漠,星临知道,他该像往常一样,持着手中这柄长剑,到宾客群里去来一场蔑视人命的屠洗,将危机扼杀在摇篮里。   但他没有。   心念电转,短短一瞬,星临在做自己明知是错的事:他转回视线,看向距他十步开外的朱红漆柱旁。那里有一个更大的危机迫在眉睫。   身着黑衣的云灼站在那里,狭长阴影横贯他的肩头,他像被钉在往事的一片狼藉中,不响也不透。   扇刃被云灼展开,“咔哒”一声,极其细微的机关搭扣声,却响彻每个人的耳畔。   死一般的静寂里,是云灼先动的手。   骤然炸出的电光璀璨夺目,一眨眼间,云灼已经闪身至叶述安身前,将扇刃凌然下劈,空中一道弧状残影。   “锵——”   清脆的刀刃相击声,下劈攻势被挡住,一长剑一弯刀同时与扇刃相抵。   强光稍褪,云灼看清了眼前。   星临侧身而立持剑,斗篷人单手撑地握刀,同时挡在叶述安面前。   硬接云灼一击,星临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蓝血,盯着云灼,“你要做什么?”   刀剑抵碎电光,光的碎片在星临背后倏地四散开来,几片飞旋着划破青衣,叶述安连躲不躲,他在星临背后低下了头,仿佛掩在星临的背后,就可以暂时消失在他兄长的人生中。   云灼没有回答星临,撤手合扇倏然回扫,寒光一闪。   一切都发生太快太仓促,星临一回头,看见斗篷人被掀出去,狠狠摔在墙上,砰地一声,又顺着墙面滑落在地,落地时撞倒倚墙而放的博古架,古玩玉器直坠地面,发出玲珑的声响,刺耳而繁杂的破碎,将沉滞的静默氛围打破了个稀烂。   宾客们如梦初醒,低声惊呼此起彼伏,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即刻翻涌起来。   够资格参加蓝茄花宴的人,都不至于此刻还认不清形式。厅堂大门处的门槛崭新,被无数双脚急急跨过,众人踏出屋檐打下的阴影,直奔岸边渡口,意欲乘船迅速离去。身后是血海深仇的世交之家,混乱不清的陈年旧事,食人法则的玄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坐以待毙是蠢上加蠢。   可蓝茄花田刚刚奔过一半,却忽然闻到一股焦灼气息,低头一看,脚下地面赤红火线千丝万缕,迅速蔓延,超过最前头的奔逃宾客,忽地向空中飞速腾跃,千万缕火焰相互勾连缠绕,织成一面阻挡去路的巨大火幕。   众人愕然,纷纷回过头,只见赤红光影中两道身影。   火光映得流萤目光灼灼,天冬面色苍白更甚,她开口道:“对不住了各位,今日大家都不能走。”   话音刚落,扁平火幕曲线状伸展开来,阻断在场所有人的一切退路。   火焰牢笼织就,蓝茄花田灼热起来,灰冷的晨光很快便被燃尽了。   光线太过慷慨,殿内亮如正午,满地珍宝碎片将地面装点得琳琅满目,云灼那一击下手很重,斗篷人似乎痛极,蜷缩在地上颤抖不止,几次也没能爬起来。   这位神出鬼没的无名者终于有了可乘之机,可在场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他。   星临抬眼,在云灼收扇时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他如坠冰窟,云灼已经彻底变得莫测了起来。星临突然有一点后悔了。   叶述安在星临背后轻声念道:“事已至此,什么都完了,你还在挽留什么呢?”   “反正不是为了你,”星临头也不回,横剑在前,“你死不足惜。”   “让开。”云灼道。   星临咬牙道:“不让。”   他不能让。   云灼若是杀死叶述安,叶述安是罪有应得,可对云灼来说,绝对不是报仇雪恨那么简单。他始终与少时理想背道而驰,被自己的善恶观念悬置,跌进云归谷六年前的泥地里摔得支离破碎,一副完好皮囊,内里早已命悬一线。   星临看着云灼,只觉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很遥远。   谁也没能想到,冗长记忆回溯结束,竟首先是云灼与星临的刀剑相接。   大殿内一片狼藉,美酒倾翻,碎片遍地,刀刃极速碰撞,一连串的对击声响迅疾传开,刀光剑影晃眼。华美宴席空荡荡,宾客尽数逃窜出去,陆愈希走下阶梯,脚步有些踉跄。   叶述安还跌在原地,一地碎片里引颈就戮,却始终不敢再看向陆愈希。   长剑与扇刃相抵滑动,星临强逼着云灼后退,一抬手一阵刺耳的金石滑动声,长剑已被扇刃磋钝了刃,剑身寒光凛冽,映出两双神色各异的眼睛。   星临以不容置疑的攻势妄图阻止云灼,却是越打越无助,仿佛在一击一挥中看到一条生命的坠亡,云灼的决绝几乎让他开始愤怒起来。   “云灼!退后!”   分明是他在阻止,他在威胁,一柄钝了的剑刃利落挥挑,而愤怒上了脸,却像一头穷途末路的困兽。   云灼冷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在星临的慌乱中寻到一丝破绽,扇刃卡进剑刃豁口,猛地发力一挑,星临长剑即刻脱手,当啷一声,落在远处的红木桌案上。   下一刻,云灼把星临推远,直至星临肩胛抵在朱红漆柱上。几乎在同时,澄黄电光化作曲折绳索,绕着柱子和星临几十次蛇行,快得几乎看不清,眩目的绳索便将星临束缚了个彻底。   不仅仅是星临,还有另外两道电光射向不同方向。   一道牵绊住了陆愈希,他被绳索带得一下子摔在地上,判官面具断了线,磕在地上,裂成两半,露出一张迷惘的脸。   另一道缚住叶述安,他不死不活地任由摆弄,直至云灼走到他面前,他才抬头看着云灼。   云灼也低头看他,对视的片刻里有绝对的静默。   半晌,云灼俯身,握住叶述安腰侧长剑剑柄。   叶述安的剑不是普通的剑,霜晶石混合其中淬炼出的剑身,栖鸿名匠的精湛工艺,刃上寒芒如霜雪,叶述安十三岁那年的生辰礼,端的是孑然君子风骨,陆愈希和云回想破了脑袋,密谋半月才做出的决定。   这样的风骨,这样的情谊。云灼抽出了叶述安的剑,雪一般的锋芒。   他站直了身,抬手,剑柄在手中调转半圈,却是反手握剑。   他抬起另一只手,剑的侧锋贴上自己的大臂内侧,切入,沿着肱骨。   叶述安的剑足够锋利,云归谷的剥离刀法足够精准,一道顺滑平直的切口,被血模糊了的肌理,一点一点剖解开来。   云灼握剑的手丝毫不抖,他像是在这一刻失去了痛觉。   这一刀的创口并不太深,云灼很克制地割下薄薄一片,鲜血淋漓地喂给叶述安。   同一把剑,同一处位置。同类相残,挚友相食。   一场自残,不知道云灼到底是在惩罚谁。   电光凝成的绳索不伤人,只是越挣扎越紧缚,不容反抗的温柔禁锢。   可云灼却也残忍得不可思议,他不杀叶述安,也不怪陆愈希,在场唯一见血的人,是他自己。   血肉塞进嘴里的时候还是温热的,叶述安震惊到无以复加,他剧烈挣扎起来,拼命别开脸,却被云灼卸了下巴捏着喉道,强迫他吞咽。   喉头滚动一下,叶述安重获呼吸,他边咳边呕,蹭着地面向后退,满脸云灼的鲜血,不断摇头。   而云灼下手依然极稳,一刀,一刀,冷汗浸湿了他的鬓发,刀刃剐剔沉静流畅,凌迟一般的刀法。   这里是云灼的刑场。   行刑者是他,见血者是他,但受刑者到底是谁?   叶述安在不断被逼迫的吞咽里几近崩溃,却因嘴无法张合,连一句泛着血腥气的“对不起”都说不出口。呕吐与咳嗽致使他的眼眶猩红,看云灼的眉眼都迷蒙,他看着他神情,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他们之间,已经什么也不必说了。   陆愈希被捆缚在地,往事像是敲碎了他顶天立地的脊骨,他爬伏着移动,“阿灼,阿灼!”他大喊,他与他们相隔一地价值连城的狼藉,仿佛成了他永世翻越不过的山海。   等他蹭过那片地,云灼靴边已经是血泊蓄积,他也将自己蹭成了一片狼藉,一头栽进叶述安与云灼之间。   陆愈希手脚被缚,坐在地上抬头看云灼时,背也抵着叶述安,他张口,千言万语却蓦然失声。   在这一霎,什么话能阻止得了云灼。   地面上,青衣与青衣相叠,一同在血泊中浸湿,沉默的兄友弟恭。   而云灼只是看了陆愈希一眼,横剑切割的手仍自不停——   这一刀勾连了胫动脉,血溅出去很远,星星点点落在星临的脸上,他眼睛大张着,瞳孔缩得很小,早已忘记了呼吸。   “云灼,求求你……放过自己……”   云灼的剖离刀法精湛,他出身云归谷,却从不使用医理知识,弃掉云归的剑术改用扇刃,出悬赏任务时白银面具覆面,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被认出是云归人。而是任何与云归谷相关的字眼,落在杀伐满身的他身上,都犹如一声讽笑。   星临的目之所及,早已不是叶述安一个人的落败,是所有人都在摇摇欲坠。那种剧烈复杂的澎湃爱恨将他排斥在外,他竟真的成了一个无从下手的旁观者。   他拦不住云灼。   哪来那么多一笔勾销的爱恨,要云灼怎么忘记六年前的那场大雨,怎么忘记自那以后每一个沉默的黑夜,最后的最后,多的是灵魂千刀万剐,连自己也不肯放过。   星临挣着绳索,恍惚中,自己就像看着云灼走远,强行稳定心神,明显感觉绳索的束缚力量在不断减弱,电光一直在渗入他的躯体,紧接着,绳索力量衰弱得更快,却是因为云灼的不断失血。   叶述安已经被云灼逼到了墙根,云灼以剑撑地,另一手捏住叶述安的脖颈,强迫他又完成了一次吞咽。   两青色衣角纠缠在血泊里,陆愈希就在他身旁,无论如何都中止不了这一场无人幸免的劫难,叶述安看到陆愈希仓皇神色中全是迷茫,他就在他的目光中一次一次吞咽下去。   叶述安不再挣扎,他颤抖着流下泪来,齿间还在渗血,入口的新鲜血肉坠得他肺腑震痛,神经被拉得纤薄将断。   云灼静静看着,看叶述安的眼睛涣散得几近和云回的死状重合起来。   束缚星临的绳索已是光亮微弱,紧接着碎成无数段,消失在空气里。   下一刻,星临飞速冲出去,挡在云灼面前,一把抓住他落刀的手,一击将云灼击退十几步。   星临还没有下一动作,忽地不可自抑地吐出一口蓝血,胸口猛烈传来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血洞开在心口,蓝血汩汩流出,一柄无形的风刃贯穿了他的机械心脏。   他的视野一下子就陷入赤红,最高级别的警告炸响在脑内。   [警告:机体受到摧毁级损伤,即将强制停止运转。]   星临回身狠狠一拳砸在叶述安脸上。   “为什么。”星临漠然道。   叶述安身上的绳索也已失效,他一手捂着鼻血横流的脸,低声笑起来,他笑得满脸血腥中面容清隽,温柔神采里三分癫相,他的瞳孔散了焦,失神地呢喃道:“星临啊,你为什么要毁掉这一切?从前那样不好吗?”   星临指间夹着流星镖,一把擒住叶述安的脖颈,脑内警告惊声尖啸,剧痛反复中天地都变成了赤红。   叶述安还在笑,“只要能留住从前,别的其他,我都可以不在乎。我知我深恩负尽,结局万死我亦无悔,可是,”他一把抓住星临的手,“你不能杀我,你凭什么杀我。”   星临竭力控制着将刃下压,却被叶述安掀翻在地,视野旋转中甚至已经缺失了几帧视觉画面。   耳畔风声骤起,星临站起身来,对上叶述安的视线。他们彼此恨意凛冽,也心知肚明,这就是最后了。   谁都不遗余力,星临是踩着他仅剩的时间在击杀叶述安,叶述安召起的风刃尽是杀招。他们都看见了直面而返的云灼。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星临胸口伤口中有幽蓝光芒,闪烁得越发紧急,他小腿中刀时踉跄了一下,叶述安抓住时机,万千风刃齐发,要这一击必杀。   密集风幕转瞬即至,忽然,星临被一只手带着旋过半圈——   ——刀刀入肉的异响声响起,夹杂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几帧关键画面缺失,视野明明暗暗,星临怔愣了一下,不知道上一刻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此时背对着叶述安。   有灼烫的鲜血湿了他的肩头,一个身影笼罩住了他,也替他挡去了所有风刃。   他仍是怔愣,转过身,接住将要倒下的陆愈希,看见叶述安和他一样怔愣的神情。   星临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跪了下来,恰好跪在一块碎瓷片上,膝盖被刺破,陆愈希他也没能扶住。   他们一起跌在地上。   叶述安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到陆愈希身边,徒劳地去堵那个被风刃贯穿的最致命的血洞。   陆愈希的前襟也被割破,一小团阴影从他怀中滚落,掉进血泊里。   那是一枚崭新的酱色锦囊,针脚比叶述安十岁那年的蓝茄花宴时精进不少,蛇只是有点像虫。叶述安看着那枚锦囊。   “之前不是说丢了吗?我重新给你做了个,想着花宴之后给你……”陆愈希轻轻地、无奈地叹一口气,再开口时,他声音也变得很轻,“述安,收手吧,偷来的这些,已经够了。”   叶述安惨笑道:“好,好,我收手,兄长,锦囊你要花宴之后再给我,花宴还没结束呢,你跟我走……”   “算了,”陆愈希想抬手抓住他,却也只满是伤口的手指蜷动了几下,“述安,算了,我也已经……已经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了……”   “不,不是的!那都是我自己做的事,我瞒着你做的,都是我自己的一意孤行!”   陆愈希看着叶述安,已经不动了,只有他身下殷红血液还在无声蔓延。他看过多少种英雄末路,却也未曾想过,此生他竟有一日无法在一地碎为齑粉的信念里找到一个落脚点,那双本该眺望高山远水的眼睛,此刻亮得一片死寂。   叶述安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错乱的目光四处乱扫,扫见尸体身侧的星临,他说出口的话像魂不附体的梦呓,“那全是我一个人的罪责,他一直、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而星临却已经给不出任何回应。   他倒在地上,呼吸停止,无法动弹,在最后浸血的时间里听见了叶述安的惨叫,他看见叶述安癫狂的模样,看见陆愈希的死亡,看见云灼失血昏迷于仅一米之外,看见窗外天际火烧一般的云。   他还看见蓝茄花田一片焦黑,众宾客仓皇奔逃的背影,不少人已经打破火幕,带着云归真相,带着食人法则,穿过面目全非的花田,渡过那明镜一般的湖面,将要四散到这天下的各个角落里去。   他已是竭尽全力,最后却是眼前一切戛然而止,一切归于黑暗之中。 第122章 本能   云灼从床榻边起身,将匕首浸入铜盆中。   匕首上的血液丝丝缕缕地在水中蔓延,半盆清水很快染成浅淡的红。床榻上的人今日仍不理睬他,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将湿淋淋的匕首收起,又重新将自己小臂上的绷带缚紧,转身走出门去。   日沉阁的楼梯云灼踏过无数次,此刻它却显得漫长而曲折,他一个人走了很久,下到楼梯底部,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紧接着,一双异色眼睛闯入云灼的视野,一张脸对他笑出一股子近乎莽撞的信任,一如既往。   云灼对这幅神情再熟悉不过了。每次成功制造出新式的木傀儡或偃人零件之后,亦或哪次悬赏任务中的险象环生之后,扶木总是这个模样,还时常伴随过分开朗的欢呼与蹦跳,叽叽喳喳偶尔也会吵得云灼头痛。   只是这一次,扶木只是笑着看着云灼,什么都没有说。   云灼任由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引着他前行,走进日沉阁的庭院之中,穿过茂密竹林,来到竹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一方矮矮石几旁有几人围坐,皆是交谈甚欢的模样。   见云灼前来,几人纷纷招呼他坐下。   闻折竹乐呵呵朝他打手势为他选定座位,婆婆操纵木制轮椅笨拙转身,老阁主收拾起石几上未完的棋局,陆愈希拿起茶具,茶壶往崭新茶杯中注水却没有半点声响。   这里夜幕浓黑,云幕低垂,硕大一个满月挂在空中,圆得不近人情,也压得很低,挨着头顶铺洒光亮,每个人的脸孔都被映得惨白而扁平。   片片竹叶尖利肃杀,所有的声音都在这里死去,颜色也褪尽,一张张熟悉的脸看着云灼,笑吟吟的衰弱神情。   云灼在他们之间坐下,像他往常会做的那样。只是这里很闷,他喝下陆愈希为他倒的那杯茶,一口茶水咽下,没有味道,更没有实感,沉窒感没有缓解分毫。   正在此时,一个人在他身旁坐下,拱手向在座的各位以示歉意。   一颗颗脑袋左右摇晃着,笑得熟稔而无所谓,纷纷摆手表示不介意叶述安的姗姗来迟。   所有人都自在畅快,在这无声的午夜,静默地将日沉阁往日的言笑晏晏重现。   云灼漠然地坐在一片枉死之中,他垂眼看杯里的水面,这茶水饮之不尽,喝多少口都是满的。   天际的满月越来越庞大,无限扩张的皎白几乎要吞噬掉这片天地里的所有阴影,日沉阁屋顶的琉璃瓦被月光映着,亮得逼人。   云灼逐渐无法承受这磅礴的光亮,那逼人的光侵袭得过分,他顿觉一阵目眩。   偌大的楼阁在缓慢倾倒,长长的阴影投在石几之上,叶述安与扶木他们不知何时变得硕大无比,身影隐天蔽日,正在倾倒的日沉阁不过他们手指般粗细。   可偏偏就这样微小而不值一提的楼阁,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砸成贴合地面的纸片,下一刻蓦然间破碎开来。   云灼发现自己已经远离石几,旁观一场静寂的崩塌,千万碎片宛如薄瓷一般的光亮质感,却是在他周遭纷纷扬扬地飞旋,所有人都碎得光洁,却丝毫没有重量。   无形的窒息感扼住云灼的喉咙,他低着头,想去留住一片飞散的碎片。   日沉阁的倒塌像是不仅仅杀死了往日,也砸得大地恼怒不已,脚下地面发出令人牙根发颤的恐怖轰隆声,陡然的陷落,猛烈的下坠,巨大的引力拽着云灼跌进幽深的万丈深渊中。   白衣在下坠时烈烈而飞,眼前场景蓦地改头换面。   云灼站在一处高耸的巨石之上。   四周尽是悬崖峭壁,脚下石面仅供他一个人勉强站立。   这里不再是死一样的静寂,他的耳畔有人在狎昵地窃窃私语,气音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咬字,对他喋喋不休。不是一个人在说话,是无数道声音在交缠,嘈杂而不知分寸地疯狂向他耳道中钻。   悬崖下并不是寻常草木,而是无数尸体堆叠,云灼扫视过去,血肉模糊里扒拉出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孔,里面很多人死在六年那场大雨里,更多人是死在他的手中。腐烂让每个人都变得肥腻,他们全部不分彼此地粘在一起,齐齐地看着云灼,嘴巴大张着,在一齐声嘶力竭地狂笑,以声音的刻毒来欢迎云灼降落在这洞天福地中。   云灼皱紧了眉,在这处无路可走的绝境中,他看见有人笑脱了臼,有的脸上掉了几块血肉。   他必须要向前走。云灼想着。   他只是这样想着,眼前就立刻出现一条细长的绳索,他看不见黑暗之中的绳索尽头是哪里,但他知道,只要走过这绷紧而危险的绳索,他就能离开这里。   然而细看之下,这细长的逃离之路其实并不是绳索,也不像铁链。   它被抻得紧而薄,表面过分光滑,甚至还有液体裹缠在上面,还在缓慢滴落。   云灼踩上去,奇异地走得很稳。   经过满地狂笑时,又有连续不断的敲击声掺在其中,很难说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声音,带着致密的沉闷,又有脑髓空洞的回响,像是敲在所有亡者的头骨上,敲出一曲慷慨激昂的异样挽歌,只一根绳索状的细长物体悬着云灼,要他不跌下去。   嘈杂声音落在云灼身后,黑暗尽头逐渐明朗。   尽头的峭壁枝繁叶茂,林叶筛落一地月光碎片,星临披着一身细碎的皎洁,那逃命绳索在他手中挽着,手上用着力,一直等待云灼的到来。   那绳索状的物体尾端没有被绷紧,有万千褶皱在上面显着原形,直直连进星临的腹腔之中。   他掏空了自己腹腔,手中挽着自己的肠道,失去颜色的蓝血浸湿了他的衣袖,云灼想着星临该是很痛的,而星临却只是笑着来抓他的手,“全都交给我吧。”尾音消散时,他开膛破肚地献他一吻。   星临的犬齿很尖,与其说是在咬人,那痛感更像是在吃人。   疼痛中他的好看不可名状,上天比着墨线将他的皮囊勾画得严丝合缝,一笔一划贴合着法度,贴着人的心意造就,音容笑貌却邪得很自由。那种将矛盾混淆的吸引力,近在咫尺,直视他的无情时,像是被引诱着跳崖一般的惊心动魄。   可那些隐秘的渴望与难言的沉郁,在顺着唇齿侵染星临的纯粹无情。   皮肤相触,有暗红色锈迹从相触之处开始,在星临身上蔓延开来,灰白中唯一一抹异色,暗红纹路在机器人身上勾连绘制得如同不详的邪恶图腾。这一瞬间,浑身鲜血一般的颜色,竟让星临像个真正的人类了。   即使到这种地步,星临仍不愿放开云灼的手。   云灼带上星临,仍在一直往前走,一直没有回头。   但他知道他们还在跟着他。   他背后没有任何声音,但他知道,扶木,陆愈希,父母亲友,悬崖下的亡者,他们都还在跟着他,在他背后浩浩荡荡地跟随着,沉默着。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又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被他重复杀死无数次的人。云灼六年来将无数杀人方式在这人身上践行,这人却从未倒下过,沉闷伤痛或是支离破碎,这人永远都是立在原地,背对云灼,不发一言。   杀死这人的冲动欲望又在云灼的胸腔中翻覆,熟悉得像是植根骨髓的本能。   他一路向前,一路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击杀这个人。   想着,云灼手中长剑铮然一声,剑刃半出鞘,却被星临一手拦住。   星临将云灼的长剑硬生生地推回鞘中,冲他坚决地摇了摇头,那种坚决里压着隐隐的恼怒与悲伤,是云灼在星临身上看到过的最复杂的情绪。   然而这种事情,星临从未拦住过。   他最后只是在云灼的霜白衣袖上留下了一抹粗粝的暗红色,长剑自那人背后凌然刺入,直冲心脏的一次致命贯穿,噗呲一声,血洞开在心口,鲜血泼溅出来的时候是深灰颜色。   那人就站在原地,毫不闪避地受了这要命的一剑。   这次与以往无数的击杀都不同,因为那人在被贯穿之后,一寸一寸地缓慢转过了头——   ——六年的残杀,压抑至深的毁灭冲动,云灼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人的长相熟悉得令人麻木。一双秀致眼眸里没有光,他冷漠地看着云灼,眼下一道凹痕印刻,影子蓄积成一行阴郁的印记。   而云灼只是平静地再将手中长剑送出,血肉横飞里过自毁的瘾。   “当啷——”   云灼忽然惊醒,发现自己依靠在床榻边,看见匕首掉落在他脚边,窗外正值正午,阳光大盛,刺眼的光铺洒在匕首上,在墙面上反射出一块晃动的光斑。   云灼从床榻边起身,捡起匕首浸入铜盆中。   匕首上的血液在清水中安静弥漫,澄澈透明被染成浅淡红色。床榻上的人今日还是一副安睡的模样,胸口处的致命伤已经消失,平整崭新的皮肤遮盖内里,早已看不到那疯狂闪烁的幽蓝亮光。   只是他还是从来不曾醒来,今天已经是第一百零三天,星临不省人事的第一百零三天。   云灼静静地看着星临,半晌,他将湿淋淋的匕首收起,又重新将自己小臂上的绷带缚紧,转身,欲走出门去。   他都已经打开门了,却又顿住,在原地思索片刻,又折回床榻前。   云灼倾身下来,将自己的温度落在星临冰冷的眉心,轻柔还他梦中那报以蓝血与锈迹的一吻。他一直是那样希望星临醒来,此刻却不愿惊醒他。   待到云灼走出房间,将木门轻合。   天冬已在走廊尽头等待多时,她披了件银灰色的麂皮斗篷,适合路途遥远的一程,她听见声响,收回眺望阁外的目光,转而看向云灼。   “云灼,我们是时候该走了。” 第123章 白蚁   星临被迫陷在一片混沌之中。   这里只有真空一般的黑暗,声音和影像都化作了虚无。叶述安那一道风刃没能将他彻底摧毁,有人赶在机体崩溃之际给予了他大量能源,致使他的修复功能得以紧急运转,他不断死机,又不断重启,在恢复运转与永久摧毁之间来回徘徊。   好在后面的日子里,高强度消耗的能源供给也始终被维系着,修复功能逐渐占据上风,只是机械心脏的受损非同小可,机体故障、系统异常的障碍层出不穷,修复进程缓慢。   星临主宰不了自己的机体,意识却在自由徜徉。   随着机体修复进程的不断推进,听觉感受器开始卡顿地运转,他偶尔能听到一些声音:鞋底摩挲地面的沙沙声,近在咫尺的水声被撩动,有时还能听见云灼或流萤的只言片语,但大多是被截断的、无意义的单音节,猜测不出他们对话的内容。   后来触觉感受完全恢复,他能感受有温热液体被喂进嘴里,顺着喉道下淌,触及他侧颊的手指很冰冷,日复一日里,星临能感受他就在身边。   但自己却始终醒不过来。   直到那最后一吻落在眉心,自那以后,星临再也没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再来看我了?”   模糊的时间中,星临在将问题问了千万遍,越想越急躁。   他的体内能源太充沛,充沛到让他心慌起来。星际时代的能源,来自于一些无生命的物体,被灼烧被碾压然后一系列复杂的化合反应再输入机体,可现在不一样,星临的唯一能量来源是云灼,而云灼他是个人类,供起一具钢铁机体的,是一具脆弱的血肉之躯。   星临再严重的损伤也能崭新如初,背后是云灼付出了等同的代价在支撑。   修复进程不断推进,星临的各项感官都感受鲜明起来,崭新到让人心惊。   这阵心惊疯狂堆积,充斥大脑,直至把星临从混沌中挤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泛着古朴光泽的棕红,深浅相间的木质纹理清晰可见,这是他卧房的顶。他回到了日沉阁。   星临坐了起来,许久未能运转的肢体零件让他动作卡顿了一下。   房间外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他的房门前,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一抹红色身影从房门之间转了进来。   星临抬眼,正正对上几分错愕的流萤。   流萤的手还放在轻合的房门之上,错愕转瞬即逝,她关上门,在桌前自然地坐了下来,“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星临道,“云灼呢?”   流萤拿起桌上青黛,对镜随意地描起眉来,“出去了。”   星临又问:“那天冬呢?”   流萤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语气依旧平淡,“也出去了。”   客观来讲,流萤的出身与经历使得她也算是擅长伪装,只是星临在这方面实在是个行家,他看着几步之外的流萤,心中不详之感越发浓重。   流萤的面容依然明艳动人,只是细节暴露了她此刻的非常态:她眼睛里攀附着细小血丝,下眼睑充血猩红的一条弧线,面上是胭脂与红衣映照撑出来的好气色,正描眉的青黛笔尖更是放大了她手指的轻微颤抖。   她只兀自盯着镜中的自己,不与星临视线对接。   星临下了榻,与流萤相对而坐,“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他撑着桌子身体前倾,“我现在就想见云灼。”   流萤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别急,很快。云灼要你好好呆着。”   她不由自主地身体向后倾着,说话时咬字很轻很快。   但星临还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一把抓住流萤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流萤沉默半晌,才道:“你重伤初愈,好不容易醒来,就不要这么随意地下床走动了,先休息好了再说。”   星临想说自己不需要再休息,但话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到嘴边时已经换成了更有效果的一句,“你不说我便休息不好。”   流萤似是叹了一口气,“你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吗?”   星临摇摇头。   “整整四个月,”流萤垂眼看着镜中人,精致妆容掩不住的煞白与疲惫,她神色微冷,“也才四个月而已。”   一场蓝茄花宴翻天覆地,真相大白的同时也有惊天秘密现世,整整四个月过去,足够发生什么?   星临在一瞬间放弃了脑内的模拟推演,第一次感到了毛骨悚然,“流萤,”他几乎想求她,“告诉我,云灼和天冬到底去哪了?”   日沉阁千里之外的一处村镇。   村口一颗百年榕树正枝繁叶茂地投下一席荫蔽,一位老者身穿灰布衣,与一位同样衣装简朴的少女同坐一块巨石之上。   那少女正愤愤不平地握着拳,“先生!那群人也着实太嚣张了吧!蓝茄花宴也才过去四个月而已,他们究竟是怎么变得壮大的?”   老者听着她愤慨的语气,觉得有些好笑,“那场蓝茄花宴上发生了什么,你都听说了吗?”   “当然听说啦!”少女跳下巨石,学着早晨那渔夫的口吻,比划得有模有样,“云阁主玩得好一出偷梁换柱!让那姓叶的狗贼一头栽进圈套,摔得妈也不认!大名鼎鼎的叶二城主啪叽坠地,做的所有腌臜丑事一下子——”   “嘭!”少女五指猛地张开,“——全都被人看见了!”   “都是他的错!云归人全死了!他还把人肉给他哥吃,叶述安真真是坏透了!”少女呸了一声,“我要是他,我早就没脸活下去了!”   老者道:“他不确实没活下去吗?”   “是嘞,他把陆城主埋进花田里,就在坟前自己抹脖子了,”少女很是遗憾似的,“先生,你说这死得是不是也太容易了,像他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后再鞭尸才能解恨!”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语言间的残忍却让老者眉头一跳,深感不适,“罢了罢了,人都已经死了,你年纪轻轻——”   少女激动道:“可是先生!他死都死不利索!有几个人折回去把他的尸体吃了,这不就是那群人——围猎者的起源吗?”   四月前的蓝茄花宴上,砾城的陆叶两城主双双暴死,叶述安自刎于碑前,陆愈希深埋于地底,而在风波平息之后,有几人偷摸着返回了那座岛,不仅仅利用叶述安的尸体在自己身上验证了齐老青的规律,更是剥夺了陆愈希入土为安的平静。而这两人的烈虹能力皆优质而强大,那几人一夜之间成为人群中不可忤逆的强者。   秘密蔓延得极为迅速,渐渐地,市井之间对齐老青的规律简略称作“食人法则”,而被消化的陆叶二人,却是食人法则第一例传播于世的成功实践。   自那以后,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人群中在静悄悄地蔓延另外一种瘟疫,它由烈虹疫病而生,却远比烈虹阴险高级,刁钻地植根人的心底,攻击那根叫做人性的底线,刺激一种名为贪婪的病状疯狂扩散。   叶述安的一场记忆幻境,暴露成为强者的玄机,看得一些人突然开始退化了,他们像从前那场大饥荒时馋食物一样馋力量。   “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拦住他们了。”老者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花白的胡须飘起又落下。   这处渔镇地处偏远,傍晚还有舒适的海风,外界的精神瘟疫还没能传染到这里,只是消息带来的恐慌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女孩颇不服气,“这可不一定,那可是吃人啊,这么可怕的事,肯定是会有人站出来阻止他们的!”   “那你说说,谁站出来阻止?”老者道。   “谁都会阻止。就算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也会有勇敢的人站出来,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凡是心怀正义的人都不会任它发生。”少女道。   “普通人有阻止之心,可他们用什么来阻止?围猎者一人可屠戮一座镇子,绝对悬殊的强弱之差。空有一腔正义与勇气,结果别人捶你脑袋就像捶烂一个大西瓜。”老者道,“何况还有人愚昧,以为吞食虹使一事与自己无关,管好自己的性命便高高挂起,更有能看清形势的人,自认弱小而不再发声,瑟缩着任由悲剧不断上演。”   “简而言之,普通百姓里,勇者势单力薄,愚昧者高高挂起,清醒者明哲保身,更不必提还有贪婪者渴慕力量而加入围猎者。”   “普通人在悖论中只能怯懦地旁观,围猎者猎的是比寻常百姓强太多倍的虹使,那是强者之间的你死我活。而且若是为了与围猎者抗衡,只有使自己也成为强者,而吞食他人血肉,即是与之沦为同类,又有何立场指摘围猎者的所作所为?”   “食人法则,就是要足够卑劣。要敢于跨越人性底线,去同类残杀相食,才能取代强大如斯的虹使,成为书写历史的胜者,胜者必然自诩正义。”   “由此,无耻即为正义,如此发展下去,这世间终有一日为卑劣者所主宰。”   少女微微皱起眉来,仍是不赞同,“那足够强的虹使呢?比如日沉阁里的那几位,他们够厉害,可以与围猎者抗衡了吧。”   “他们确实厉害,”老者点点头,“可他们人实在是太少了。日沉阁那几位,现在可是最名贵的猎物。那群围猎者也自觉没脸,所以得找个由头才能声势浩大地去围猎那几位。”   好在日沉阁里的现存虹使都有能让人大做文章的出身,肮脏娼妓,蓝血怪物,腐朽故国的前朝公主,杀伐满身的医谷遗孤。   要往这样几个人身上妄加罪责,实在再容易不过。   他们都知道日沉阁背后早已空无一物,云归谷早已覆灭,砾城二位城主于第六年蓝茄花宴丧命,云灼背后孤立无援,所以正义的讨伐更是声势震天,日沉阁更是穷凶极恶,更是其罪当诛,誓师大会上纷纷攥紧拳头,飙飞的声调让人头昏脑涨,在群情激愤里心醉,终是说服了自己,这不是在为了胃口而吞食同类,而是大行正义之事。   他们扯起旗帜,进入寻沧旧都,源源不断地前仆后继,使日沉阁成为一座最小的围城。   “可今早吴阿伯讲的是,都在传云阁主和天冬公主已经不在日沉阁了呀,他们不是十多日前就离开寻沧旧都了吗?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少女挠挠脑袋。   老者叹了一口气,“他们去了暮水群岛。”   少女奇道:“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老者笑笑,“我就是知道。”   少女道:“可那暮水群岛……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围猎者就突然聚集到那了,跟土匪老窝似的,人多像是蚂蚁沾在一块小麦芽糖上,就算他们两人有通天本事……”   老者从那巨石上站起了身,走出了树影隐蔽,“有时候人无法选择自己怎么活,但可以选择自己怎么死。”   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紧了紧背上的佩剑,又拍了拍少女的头顶,“天色不早了,我该上路了,小姑娘你也早点回家吧。”   “先生才在这镇上呆了三日,怎地这么快就要走了?那些故事我还没听够!”少女道。   老者已经走远了,他向后摆摆手,“我去助故人一臂之力,实在不甘心,平白将这世间拱手让给一群卑劣之徒。”   然而少女仍是不舍一般,忙不迭追上老者的脚步,抓住老者的粗布衣袖。   “不想先生走!”   老者有些无奈,蹲身下来,正待好好劝上一劝。   突然,耳畔风声骤起,随即一阵剧痛切进他的脖颈。   他惊愕地看着少女的笑容里隐隐透出一股子嗜血的快乐,“我不想先生走。”她说道,抬手又是一道无形风刃送进老者的胸膛。   老者力不可支地猝然倒在地上,这里人声稀落,少女拽起老者的脚腕,拖行到巨石之后。   她拍拍手上的灰尘,在老者身旁坐了下来,她看着那濒死的苍老面孔,泰然自若地开口,“方才还有一类人被您遗漏了,现下的情形,处境最惨的,是那些不够强大的虹使,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旁观,也不能像云公子他们一样能拼死一搏。既然都要力量了,蚊子再小也是肉,我怎么办呢?”   “所以我不想坐以待毙,轻易成为他人盘中餐,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先发制人。”   少女看着老者逐渐扩散的瞳孔,轻轻地挑了一下眉,“还有一句话你说错了。”   “其实你连自己怎么死都选择不了,闻先生。” 第124章 炽焰   “他们两个,恐怕最后连自己怎样死都选择不了。”   星临一字一顿,将音咬得木然又沉重,流萤将这四月以来的发展尽数告知于他,一阵火燎般的惶急几乎让他内里的冰冷底色也燃烧起来。   他死死盯着流萤,眼也不眨,“云灼他设这一场迷局,引诱大量围猎者聚集到暮水群岛,你们知道,这和去送死没有任何区别吗?”   流萤把什么都说了,很是轻松释然,面对星临的质问,也只是觉得,相比于从前那种永远游刃有余的完美精巧,此刻星临着急慌忙的模样要可爱太多,她只是弯着唇角,目光懒懒地在星临面上爬,余出一阵软绵绵的沉默。   星临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陡然冷静了下来。   他们知道。他们当然知道。   甚至这就是云灼真正想要的。   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云灼更痛恨烈虹的存在,他以自己为饵,设一场密不透风的迷局,引得围猎者尽数入局,要的是赶在这股新兴势力壮大到不可抗衡之前,将危机消灭殆尽。   他们不知道星临还是否会醒来,流萤留下也有这个缘由。而在流萤的阐述里,对一切的布局只一语带过,星临不知道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云灼是如何推演与博弈的,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四个月里,他完全缺席,最后只一个结果摆在他面前——   云灼与天冬在十五日前已动身前往暮水群岛。   他们要重踏那片六年前的灾祸之地,准时自投罗网,去赴一场同归于尽的决战。   “你醒了,说不定他们就不是去送死了。”流萤道。   “十五日,”星临一边估算着寻沧旧都与暮水群岛之间的路途,一边起身,第一次由衷地感激这个世界的车马慢,“还来得及,跟我走,现在就走,一起暮水群岛找他们。”   而流萤只是坐在桌前看着星临,不为所动。   星临已经走到门边,察觉到流萤还在原地,便犹疑地停住脚步,半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你只能一个人去暮水群岛。”流萤将铜镜轻轻合上。   星临:“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流萤:“因为他们必须留在这里。”   有风自来,裹挟着一股子焦臭与腥气,将星临身旁的房门推开一条窄缝,楼阁外的庭院中,石墙外的长街里,挤满了人,辐射元素在一具具躯体内连成漫无边际的一片澄黄颜色,晃得星临眼睛刺痛。   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势力,原本也该有自己的爱恨取舍,可此刻一个个身影站在一起,几乎融在一起,融成围猎的群体,星临只觉他们面目模糊。   那一颗颗仰起头颅静默无声,或站或坐、密密麻麻地簇拥着日沉阁,直直盯着这条突然出现的狭窄缝隙,无数道视线像是顺着这道门缝来回噬舔,舔得涎水直流。   星临突然就明白流萤那些疲惫的异状是为什么了。   他见过云灼与扶木过度使用烈虹能力的样子。那渗血的齿缝与煞白的面色,像是有来自肺腑的剧痛逼得鲜血疯狂上涌。如果围猎者利用这一点,这便几乎成就了一种必胜的战术,只要逼得虹使不断过度使用烈虹能力,说不定甚至都可以等他们自己衰竭至死。   楼阁外一张张各异的脸孔上,有统一的耐心,那是一种老练的猎人特有的神情,像是正在幽深森林中捕猎一头珍贵麋鹿,耐心到显出一种圣洁的神往。   他们想耗死流萤。   刚刚想到这里,一阵热浪毫无征兆地向星临的背后袭来,带着完全不讲道理的蛮横,一下子将星临推出了房门,他后背瞬间就炸起一大片灼痛。   房门外便是木制走廊,几丝赤红火线从星临背后窜出,先一步缠上了栏杆,木头发出噼啪的惊叫声,转瞬间就被烧灼搅碎成了焦黑粉末,飘散在风中。   眼前变得畅通无阻,星临被那阵热浪一下子推出十几步远,随即一脚踩空,失重感席卷而来。   他反应极快地在空中扭转躯体,下落过程中在飞檐琉璃瓦上几处借力,轻巧地落在了地面上——   ——正正落进围猎者群中,鞋底触感柔软,焦黑灰烬在地面上铺了很厚一层,几段人骨落在其中。几乎是在星临落地的同时,人群以他为圆心哗地扩出一大片空地。   无数道警惕目光落在星临身上,一张张脸孔就在不远处,后背的灼伤很快修复完毕,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凉飕飕的轻风触感。   他伸手到背后摸了摸,摸到一手自己的皮肉。   流萤一把火烧破了他衣服后背的布料。   星临也没料到,自己时隔四个月之后的首次亮相竟然可以这么火辣。他穿着露背装和最近的一个围猎者面面相觑。   眼前黑影一晃,众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星临在原地拿着一件纯黑外袍正往袖子里面伸胳膊,脚下倒着方才那个和他对视的围猎者。   众人皆是心中咯噔一下,纷纷刀剑出鞘,准备进攻。   无数道目光防备警惕甚重,重重压在身上,星临却旁若无人地冲楼上大喊,“流萤!和我一起走!”   好在星临半点不觉难堪,但流萤竟然也还好意思在楼上倚着栏杆笑,她不答话,只抬手向着星临掷下一枚黑影。   星临抬手一接,一只小巧的黑木盒子躺进他的掌心,里面是四枚漆黑与银白配色的飞镖,他的流星镖。   流萤的声音由上传来,“拿好赶紧走!”   “流萤!”星临听到耳畔鼓噪而来的攻势,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光辉伴着刀光剑影转瞬即至。   流萤看他还在楼阁前逗留,不禁怒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这一行若是耽搁了,搞砸了,可别怪我恨你。”   星临仰头看着流萤,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映照得她一袭红衣更是浓艳如烈火。   “你不是混蛋到无所不能吗?快去把天冬和云灼追回来。”   除却初到寻沧旧都的那次缉凶,星临几乎没认真看过流萤,他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几丝心念,也很少在流萤身上停留,这位红衣女子大多时候都只是他对某个特定人类的爱屋及乌。   他不知道她是何时与天冬走得那样近,也不知道她失去至亲之人时是如何痛苦,她是否还对他初见时的出言不逊而耿耿于怀,婆婆因他而死,她又究竟有几分怪他。   她的爱恨,她的痛苦,全都模糊在星临视野之外。   然而此刻楼上楼下,相隔得这样远,中间刀光剑影眩目,星临却也看得清她眉心鲜红花钿欲燃,甚至连那细微的燕翅弧度都格外清晰,他看得清她一双含媚眼底的凛冽决然,此刻她比他清醒。   星临终是转过了身,目之所及是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四枚流星镖在指间飞旋。   这残酷荒唐的一路,要星临一人去赶。   日暮时分,寻沧旧都的日沉阁火光映照,烧红了半边天幕,秾艳晚霞不要命地泼洒,血肉横飞里哀嚎漫耳,星临裂过伤过,又重新拼凑重新平整,流萤于日沉阁之上,极尽赤红烈焰为他开辟一条血路,楼阁遥遥落在身后,仍有不间断的红光护着星临不断向前。   突围至一半,夕阳已经沉落,夜幕里的冲天火光绚丽异常。   渐渐地,不再有人阻拦星临的去路,一切的围猎者都飞速向着日沉阁处紧紧聚拢,这样粲然艳丽的夜空,昭示着日沉阁里那位鏖战多日的虹使终成强弩之末,一条性命将要燃到尽头。   人群食欲膨胀,星临在其中逆流而上,闪身躲避的同时一路狂奔。   流萤立于日沉阁的阁顶,热气扬起她的衣角,背后一轮皎洁被染成血月,她居高临下地扫过一个个前仆后继的身影,右手下指时带着几分愤然——   自她脚踩的那片琉璃瓦开始,亮到刺眼的一点倏然爆发出千丝万缕的火线,沿着楼阁顺畅攀下,那火线极细极密,颜色已不是火焰的赤红,反而殷红如血,一整座楼阁如同被血色暴雨浇淋。   暴雨落地,便飞速蔓延,丝丝缕缕游走于围猎者的所站之处,生出繁复的花纹来,顺着脚底往人身上攀,攀得像把人体内部的血管经络都生生挑了出来,血淋淋的一张网,缚出一位位新鲜亡者。   疼痛凝于线上,殷红的光亮越发盛大磅礴。   日沉阁的构造承着血线的高温,面对这一地狼藉的人祸,一寸寸燃烧,一寸寸摧崩。   屋檐上那道红色身影随楼阁一同,被殷红火焰吞没殆尽。   流萤根本就是抱有与云灼天冬同样的目的,只是一直在等星临醒来,让她好好肆无忌惮一场。   最后连自己的一点残渣也不肯给围猎者留下。   寻沧旧都一夜血月。   日沉阁燃起熊熊烈火,琉璃瓦亮得惊心动魄,百年华美楼阁,轰然倒塌,落地时一声沉重的死亡宣告,响彻整座都城。   星临在城门前猛然停顿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日沉阁众人承诺给他的归处,在身后摧崩坍塌,落得满地琉璃碎片与血肉混掺,断壁残垣里迸飞的火星,如同暗夜中扑飞的万千萤火。   城中的一场大火,像是一路燎上了星临的脊骨,他一头扎进黑濛濛的夜幕中,所有的惶急与追悔都如锥刺股,推着他不断向前。   他再见没来得及说,现在更是一刻也不敢停。 第125章 穷途   四个月的缺席,星临感觉自己并不是苏醒了过来,而是更像陷入了深重的梦魇之中。   他出了寻沧旧都一路向西,沿途所见皆非人间。   硝烟留下了焦黑痕迹遍地,崩塌一半的灰石城墙上,有风扬起崭新旗帜,上面的各种图样粗糙而新奇,都是星临从未见过的新势力图腾。   和平的时代徒留尾声。   食人法则的暴露,如同将血涂地狱拉回到这片大地之上,目之所及全是毁灭的痕迹。强大与弱小不再固定不变,食欲操控下,烈虹衍生出的力量完全是流动的,要在这乱世之中寻得一席之地,满足一颗以往从不显露的野心,吞噬虹使是一条最诱人的捷径。毕竟,像云灼那样生杀予夺的力量,谁又不想一夕之间便拥有呢?   烈虹疫病平静了不过六年。在那之后建成的社会秩序尚且不稳,如今在人性的暴虐下更是溃不成军。   各大势力因围猎者的出现而由内开始溃烂,谁都不能保证谁能永远不被食人法则引诱。   皓月孤悬,照得大地阴惨惨的一片死白,新的生存法则已经出现,新的统治秩序开始被孕育,贪念驱策历史的车轮势如破竹,一往无前,扬起滚滚飞尘,扑得一群被称作“虹使”的人看不清方向——   乱世风云动荡,摆在这群人面前的,全部是死路。   随着围猎者的日渐壮大,没有任何一位虹使能够独善其身。身负他人窥伺之物,虹使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在围猎者足够强大之时终成他人食材,要么与围猎者沦为一列,吞食同类不断强大以确保自身安危。   然而,日沉阁却踏上了第三条路。   暮水群岛的主岛周遭。   无数船只散落在海面,波动的海水中有浓重深色在晕开,越靠近岸边,那颜色越是浓重到不详。   岛上多对一的包围圈数之不清,散落在岛屿上的山林低谷或浅水深潭中。   围猎者分工明确、熟练有序地对包围圈中心的虹使攻击,人类在面对强于自身太多的庞然大物时,常常会显现出可怕的集体智慧,围猎者已经猎过很多次虹使,所有要领都已熟记于心,每一个动作的目的都是要面前的虹使毙命。如同一场残局,黑子将要白子剿杀殆尽。   这里不是一个人的以死相抵,而是一场战争,是一群人的毅然赴死。   暮水群岛上的决战讯息不胫而走,同时也为所有虹使指出另一条路,对既定命运的察觉,使他们从这山河的各处启程,不约而同地来赴这最后一战。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上性命还这天地一片干净。越是迟疑,围猎者群体越膨胀,所以他们马不停蹄地来赴一场盛大的死亡。   晦暗云幕后透出一线天光,熹微的光芒降临整座岛屿,也落脚在山巅的一抹刀光之上。   一双漆深眼眸敛住寒光,云灼抬手接住旋回的扇刃。   扇刃钝得弧线曲折,上面有鲜血顺着扇骨滑落,洇得他的衣袖愈发沉重。   千人千面汇成杂色汪洋,有人性巨浪在云灼周身疯狂地翻涌着,这些人碾碎底限交换而来的筹码,也都压在这一战上,越是进攻越是彪悍,生死悬于一线,人人都是喋血赌徒,无数道视线浸透了赤红的狂热,意欲将人群中心的一道白色身影穿刺个彻底。   谁都在赌,你死我活已成定局。   云灼压住喉头翻涌的铁锈味,滚烫的血像是一路引燃了眼底的幽深,他一双眼亮得震慑人心。   扇刃再出时凌然劈风,携着电光,甩出血珠,在围猎者中收割头颅,一去不返。   不断向前,一具无头尸体砸在他脚边,他顺手抽走尸体的长剑,时隔六年终再用起云归剑术。   多年之后,后人再将这段历史翻阅,仍能从字里行间嗅到那浮动的血腥气,可也读不出那慷慨赴死时,万分之一的动人心魄。   烈虹疫病于暮水群岛而起,它引起的祸端最终也在此地终结。那些被定格在故事中的英雄们永远年轻永远鲜亮,他们没能留下遗体,最后一击永远留给了自己,或千刀万剐粉碎成血雾,或重击之下扬灰挫骨,对自己残忍至极也绝不让围猎者得逞一丝血肉,只是借后人一笔墨迹,铭记生命最后的一声声回响。   而这时的星临,只身踏入这段荡气回肠的传说中,踏入众位虹使的生命尽头。   他登岛时风尘仆仆,一脚踩进血水中,脏污液体飞溅,打湿他的衣摆。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太仓促了。如同有无数支烧红的箭矢在背后抵着他的心脏,他要是慢上半步,只有被万箭穿心的下场。   他第一次将杀人机器的本性外现得格外张狂,穿梭在战场中,如一只仓皇寻觅的恶鹰。   机器不愿懂得人类构建出的精神意义。   星临不愿云灼与天冬被封存进那些缥缈的传奇篇章中,越传奇越发虚无,越不可触及。他要切实的,要摸得到的,他要留他们在身边,像以往一样,会说会笑,伸手就可以碰到。   刀光剑影里,看不清他人面目,几步开外,一位虹使自爆时发出巨大声响,一大片血雾喷薄而出,沾了星临一身。   这一瞬间,像是有新亡的神经末梢顺着血液钻进皮肤表层,又渗入冷硬的机械骨骼,燃起一大片蚀骨锥心的焦灼情绪。   星临切断面前人的喉咙,抬手擦去糊住眼睛的鲜血,遥遥地看见了高耸山巅上,一小片阴郁的雷云正在闪烁不停。   纵目望去,人山人海,他与云灼之间隔着那样广阔的山石草木,一条痴迷狂热的长河横彻他们之间,好遥远。   星临一路向前,去登那座山。   混乱的山道上,一个摇头晃脑的男子脱离人堆,颠颠地跑进山林深处。   星临捕捉到了那人的异状,他第一反应是围猎者贪婪无度,食用人类大脑导致朊病毒入脑,所以才这一副痴傻模样。   下一刻,他马上反应过来,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他紧紧跟上那男子的脚步。   渐渐进入茂密山林,如男子一般状似疯癫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穿过林叶,偶尔被荆棘绊倒,仍爬起来,脸上是朝圣一般的神情,毫不在意身边混迹着一位煞神,都跌跌撞撞地向同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眼前蓦地开阔起来。   朝圣人群的尽头是一处很大的深潭。   花树绿叶将深潭围绕出一圈郁郁葱葱的滚边,上百个围猎者就沿着这条幽绿的圆环,踩着神游的步子,一圈,一圈,不断轮回着,肩膀擦着肩膀,覆盖他人的影子,一张张脸梦呓、啜泣、似悲似喜,却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语,他们在潭边徘徊围绕着,脚步不知停息,疲惫也来得迅速,脚一软便一头栽进那浮萍底下去。   深潭微微荡起波纹,水面绿得沁人心脾,浮尸与浮萍一样,静谧地在水面上茂盛着。   潭水中央许是被尸体填满,泡发的白肉堆成山体,探出水面,高耸地成就一座惨白的尸山。   那尸山的至高处坐着一个人,银发皎然,半垂着头,阖着眼睛,眉心流转着一尾银白光辉,古树林叶筛落的天光碎在她的长发上,映出如梦似幻的光晕。   围猎者簇拥着深潭不停围转,像是臣服于这噩梦国度中的王女。   星临一刻也没犹豫,他冲破那一片低声嗡嗡的梦呓,踩着那滑腻的肉体,握上她瘦骨棱棱的腕际。   大概他也是在做噩梦吧。星临想着。   天冬简直能硌痛他的掌心,嶙峋病骨上挂一张苍白美人皮,睁眼看他时,她眼睫也如雪,瞳孔颤动着,更像是噩梦未醒。   她大概是想叫一声他的名字,却没能发出声音。   直至她被星临背起带走,成片的梦呓顿时消散,围猎者如梦初醒,星临风驰电掣般穿回山道,在那崎岖的路途上继续追赶,这时,天冬才勉强蓄起几分力气,“你放下我吧,背着我……你来不及的。”   天冬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沾着高热的血气,星临咬着牙一步不停,恨自己将她衰竭的生命嗅得这样清晰。   “我不一样,我来得及。”他旋身躲过一柄弯刀的攻击,刀风刺破小腿皮肤,一丝蓝血滑下,他的话音咬得坚定不移。   天冬的手在星临胸腔前悬空垂落着,随着动作无力地轻晃。   “我想,你现在一定很想见云灼,对吗?”   她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每一个字都虚弱到力有千钧,压得星临喘不过气。   天冬:“我早就不行了,别管我,你快去吧……星临,你最后听我一次话,好不好?”   “我不,我不!”星临抬头,飞快地望一眼山巅,神情恶狠狠,“你们别想抛下我。”   天冬从来都拿他没办法,无奈叹一口气,“你来得怎么这样快……不过我也知道,流萤她拦不住你……”   星临感到有一阵粘稠的温热濡湿了他的肩头,浓重的血腥气在那处翻覆着。   “好可惜,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天冬道,“此生连都城……都再也回不去。”   她的神智显然已经开始涣散,零散的语句絮絮叨叨没有重点,像是要把所有的话挤在这一刻说完,她的心跳强得异常,抵着星临的肩胛骨咚咚跳动,他的身形始终未停,已经快到极致。   “……我还是很想回家的,你呢,星临?你也是想回日沉阁的吧。闻叔也想,扶木也想,婆婆也想,可他们都没有再回来……哎……日沉阁哪有大家传得那样神乎其神,其实……只是一群无家可归之人在这乱世中的……一席避雨棚而已,为什么,为什么大家,从来就容不下我们呢?”   星临喉头吞咽一下,他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哪怕是温和半分的回答,所以最后只是天冬一人兀自不停地继续。   前方山道纤细一条,蜿蜒向上。   峭壁下不知是谁燃起了一座大型篝火,烟熏火燎直冲天际,一股子骨头烧焦的味道翻上崖来,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整条山路。   星临一手将天冬背得更紧,另一只手极短地抽离一瞬,指间流星镖四发连出,挡路的四位围猎者捂着喉咙应声而倒,露出他们背后更多的脸孔来。   眼前拦路的人俨然增多几倍,像是嗅到将死之物的食腐动物,嗡嗡地聚拢过来,将纤细蜿蜒的山道挤得水泄不通。   狭路相逢。   有时候,星临会费解人类的数量怎会如此之多。   分明肉体一摧即折,人性脆弱不堪,天灾人祸下他们仍自繁衍不息,却也热衷于自相残杀、不断内耗,为一己私利或者某些完全不可深究的宏大信念,彼此争斗到至死不休。   星临从来不管善恶立场,只觉一霎间烦透了眼前这一幕,此刻挡路的人都该去死。   偏偏还杀之不尽,他不会累也不怕死,可有一股急躁的怒火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背后还有一颗强劲到异常的心脏咚咚跳动,撞得他肩胛骨生疼。   他身陷一片杀伐声中,却只觉耳侧那道呼吸声震耳欲聋。   “好想回去……我好想回去,回到日沉阁,那里的一切我都喜欢,墙外断裂的青石板路踩起来都舒心,我很早、很早就很喜欢日沉阁了。”天冬还在念着,像是反噬的梦呓,不知道到底是在说给谁听,“第一次路过日沉阁,是父王还在世的时候,我有一次偷溜出宫,我记得……记得那天华灯初上,她刚刚下台,一袭红衣,紧紧拉着我在巷弄中跑,我身体不好,跑几步就好累,在她身后费力跟着,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发上的红菱,随着风飘啊荡啊……”   “我当时心里……什么都没有想。”   她在回溯哪一幕未竟的执念,星临已经不知道了,他只听见耳畔那道长而缓的气息渐渐弱下去。   “好不甘心…我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星临凌空一脚,狠狠踢向一个挡路围猎者的脖颈,力度之大,那人的头颅直接飞滚在地,骨碌碌地滚下峭壁,消失不见,徒留鲜血猛然泼溅星临满脸,温热地顺着下颚骨滴落,他厌恶地甩了甩头。   星临视野未稳,下一刻,背后却猝不及防地遭受沉重一拍。   疼痛始料未及,他愣了一下,余光里一团白影闪过。   拂晓的天光太孱弱,照不亮整座暮水群岛,不如峭壁下的那堆篝火炽烈盛大,能稳稳接得住一小片降落的白。   天冬挑准了死亡的时机,用尽她最后的所有力气,只为了从星临背上翻下去,毫不犹豫地落进那熊熊燃烧的炽焰中去。   “轰——”   巨大的响声撞进星临的躯体,火舌猛蹿几丈,山巅雷声大作,他掌中残留余温。   一颗心突然彻底乱了。   有极其尖锐的系统通知声,在下一刻刺入脑内,他眼前的世界猝然堕入一片猩红——   [警告:检测到支配者生命体征微弱。]   星临像是被另一股莫名的意志支配了,他突然后退半步,转头看向围猎者时,瞳孔缩成针尖般大小在剧烈颤动。   从半山腰的绵长山路一直到山顶,星临一路狂奔,留下血流遍地,他杀得不成章法,四枚流星镖,最后只有一枚回到了指间,他用那枚仅剩的武器抹过了多少段脖颈,他不知道,眼前猩红不断闪烁,脑内不停炸起的系统声几乎要将他逼疯了。   为什么?   为什么没人愿意多等等他?   为什么这一切都这么仓促,离去都这样紧锣密鼓?   那些猝不及防的暴亡与运筹帷幄的赴死,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告诉他所有的自负强大都是笑谈,告诉他什么叫做回天乏术,逼着他看清什么叫做独木难支。   脚下的青草柔软,枯枝落在其中,星临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机械的精密协调性在此刻失衡,他止不住惯性,滚进了荆棘丛中才堪堪停住。   一小枚澄黄影子从他破烂的衣襟中滑出,直直地下坠。   桔梗琥珀!   星临惊起,迅疾地伸手一抓——   只有山风穿过他的指缝,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住。   一生只一次的祈福,就这样坠进荆棘丛后的山涧中去,转瞬间消失不见。   星临眼前蓦地黑了一瞬,荆棘丛凶狠地划得他遍体鳞伤,细密的疼痛翻覆起来,他的眼眶一阵发热,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多停片刻,他一骨碌爬起来,眼前又是一次反复的猩红闪烁。   通往山巅的路被血肉铺得滑腻,草木倾毁零落,残留摧拉枯朽的攻势痕迹。   星临一路向上,世间万物都被风撕扯到身后。   他看见尸横遍地,焦黑与鲜红混杂着四处流淌,看见一柄血污的折扇,陷在一具尸体的侧颈里,扇刃钝得难以再切入半寸,看见那陡峭的山巅上有密密麻麻的人头,簇拥围挤着他们最名贵的猎物。   遥遥地,他听到密集的围猎者里爆发一阵惊呼,横冲直撞地从山巅泻下,穿进他的耳道里时,仍残留数量累积出的磅礴气势。   其实星临离那处,也只剩几次呼吸的距离。   然而,紧随而来的是更磅礴的光芒,星临感到眼睛一阵剧烈刺痛,那一瞬,如同有正午最慷慨最灿烂的光明,自山巅荡开,亮彻岛屿,却急速黯淡下去。   星临登上山巅时,只觉好安静,只有悬崖下海水激荡的声音隐隐传上来。   目之所及,只有满地还在微微抽搐的新鲜尸体,这里没有一个人还活着,徒留一张张圆瞪着双眼的面孔,他们连痛苦都没来得及。   云灼已经不在这里。   星临抬起头,发现朝阳终于已经完全升起。一团光球仿佛从黑暗彻骨的海底重生而出,在半空中温温柔柔地烧,烧得穿过尚未散尽的晨雾,将清亮的阳光碎片洒满海面。   透蓝的海水也深邃,一朵沾染血污的霜白漂浮在上面,他落在海里,被轻轻涤荡着。   一只海鸥振翅穿过星临的耳侧,一声嘹亮的鸣叫,几乎震聋了他。   海鸥滑翔出一条优美弧线,向着光明坦荡的海面飞去,星临什么都没有想,他纵身一跃,他也要到海面上去。 第126章 覆辙   那山很高,星临落进水面时被海水拍得生疼,那一朵霜白色距他落水处不远。   海面满是浮金碎片,一片温暖而耀眼的颜色中,海水的温度依然冰冷,星临游向云灼,他捞住他的时候,发现云灼身上的温度与海水相同。   云灼还没有死。   系统不厌其烦地向星临疯狂警示云灼的濒死状况,千万条幽蓝数据在他视野里铺天盖地,显示着云灼身体如何衰竭、脏器破损如何严重。   他一边飞速地看,一边带着云灼往岸上游,他手上力气本就非常大,此刻又死死抓着云灼,越看越失控,快到岸边时,在海浪声中听见一声极轻的清脆声音,他才反应过来。   那是骨头分离的轻响。他把云灼的手臂握得脱臼了。   心头那把一路狂烧的大火被浇熄一瞬,他调整力气和动作,强迫自己寻回一丝机器天生的精确性。   云灼像是被这阵剧痛强行唤醒的,他睁开眼。   “别说话,”星临看着前方,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稳,或许是海水冻透了他,“很痛,是吗?对不起,我马上就给你接上。云灼,你别说话,你等等我。”自他醒来,这一路上他已经听了太多告别。   然而,云灼此刻就算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因为烈虹将他躯体内部所有柔软组织都捣毁了,像是徒留一具完好皮囊,内里全是败絮,声带的撕毁程度让他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除了展示口腔里残存的血,开口别无他用。   所以他只静静看着,星临一步一步带他走向满是沙砾的岸边。   沙滩还残留着破晓前的冷,他们还没有完全离开海浪冲刷的范围,星临将云灼放下。   云灼自己是坐不住的,只能靠着他,他摁着云灼的肩膀一用力,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对撞声响过,他再抬头,看见那双安静的黑眼睛,陷在惨白的面孔上,海面粼粼的光亮在眼底浮动着。   这不像是濒死,而像云灼只是外出默不作声地淋了一场暴雨,然后穿过雨幕归家,依在他身旁,无声地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星临看着云灼,云灼却垂着目光,没有看他一眼。   云灼只是抬起一只手,食指在自己的心口缓慢地画出一圈,临到圆的收尾处,又笔直地向下一划,那一划横彻他的心脏位置。   最后,抬起手,指尖点了点星临的唇。   星临愣住,脑内嗡地一声。   云灼这样简洁明了的手势,他却不想懂。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流萤起初语焉不详,后来对事情的叙述又十分冗长;天冬见到他,却对流萤的安危,半句话也未曾过问;云灼落海,意外地没有采用将自己毁尸灭迹的死法。他们都心知肚明,走出的每一步都有考量,也许流萤还在云灼与天冬的离城时间上说了谎,这之间都是商量好的,围猎者大概在这四月实践里,得出了心脏是烈虹能量汇聚最为丰富的位置,若是他醒了,这样的安排,也不至于他在他们离开后没有能量维持运转。   所以,云灼此刻在他面前,划着心口,要他剖开他,把他的心脏吃下。   海水从星临的发梢滴落,一股带着绝望的愤怒也随之猛然翻覆上来,他想冷笑,但最后只是低下了头。   他的视野终于不再闪烁那刺眼的赤红了,机体内的警告声也已经沉寂,天地间静得只剩下潮汐反复的哗啦声。   “……不是说好,还要教会我爱恨吗?”星临道,“你不准死,云灼,你不能食言,不能撒手就走,你听到没有?”   或许整个世界都已经疯了,连一个机器都开始说反逻辑的话,强求一个人类去做一件完全零可能性的事。他说过喜欢,吻过他,将字眼含在口中反复吞咽,身体接触做到了极致,却仍未能从人类所建构的虚无意义中捞出爱的确切答案。   而这一刻他却发现,他一直想要的,不过是留住云灼。   云灼用手指蹭蹭星临的面颊,他却不想星临懂得爱了。   还是只有潮汐声,分明已经离了海面,朝阳普照,星临怀中云灼的温度却越发冰冷。   很难以察觉地,他感到云灼轻轻颤抖起来,几次极其微小的战栗隔着浸透的衣物传递过来。   云灼是不是很冷?   星临抬起头来,却突然听见一阵很闷的咳嗽,云灼一手捂在嘴上,声音与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   烈虹反噬带来的疼痛迟来却尖锐,云灼越咳越蜷缩,那声音听进星临的耳朵里,不是普通的咳嗽声,云灼是他见过究极擅长忍耐疼痛的人类,不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就算他内里怎样翻覆,他表面总是莫测,举手投足间的克制矜傲永不可磨灭。   然而此刻他却像是整个人被从内里撕裂了,撕裂的余响从喉咙中冲出,他蜷缩着抽搐起来,手无力地滑落。   星临几乎被这一幕震慑住,他下意识抓住那下落的手,将自己的侧脸贴进云灼的掌心。   那张极其俊秀的面孔甚至被疼痛扭曲到脱离原貌,他霜白衣衫全乱了,血沫从他嘴角溢出,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却在挣扎中,迸射出热切的求死意志。   星临彻底僵在原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侵袭了他。   好可怕。   云灼那些外现的剧烈痛苦好可怕,他体内的枯败,全被血淋淋地翻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曝晒。   “云灼,云灼……”星临感觉自己的心脏位置开始莫名抽痛起来,他将云灼拥入怀中,他拥得很紧,那剧烈的疼痛翻起一个人类最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机,引得一具钢铁骨架共振。   窒息灭顶,星临甚至不敢眨眼。   他的肩胛骨与云灼的下颚隔着一层皮肉相抵,那剧烈的喘息声就在他的耳侧,一呼一吸,沾满痛楚。   “云灼,云灼。”不知道星临到底想重复什么,他眼底空洞,一只手轻柔地覆上那段满是冷汗的白皙脖颈——   ——他指间夹着仅剩的最后一枚流星镖。   纤薄的刃切入动脉,星临手上极稳极准,一如他无数次杀人割喉时的高效。   他另一只手将云灼拥得更紧,指间刀刃也切得更深,云灼渐渐不再挣动,新鲜的血汩汩而出,将一个拥抱变得湿滑而温暖。   星临脑内的鲜红闪烁随即簇拥而至,警告他能量输入即将过载,他从繁杂的警告中捞出一条无声的通知。   [支配者生命体征已消失,即将解除绑定。]   他一动不动,感到云灼已经变回他往日的沉静,只不过这次他终于表里如一。   星临放下手,侧过头看着云灼。最后一刻,仍没有人能从云灼的静寂中寻到任何答案。   被意料之外的真相踩进更深的泥泞里时,他有过失望透顶吗?   梦中无数次的自毁终于成真,他还在为与少年时的理想背道而驰,成为了自己所厌恶的人而痛恨自己吗?   还是说,那些未竟的承诺,此时指尖残留的触感,会不会让他对这世间生出哪怕是一丝的不舍?   无形的答案消散在海风里,那合上的双眼安静地阻隔了最后的探寻,只有那冷冰冰的机械声还在星临的脑内无情地宣告着。   [现任支配者:云灼。正在解除绑定……]   星临呆坐在原地,任由海浪卷湿他和云灼。   海浪打出的白色浮沫就在身侧,偶尔会浮起黑或白的衣角,他们身上都被浸透了,恢弘朝阳里寒意弥散,哪里都不暖和。   星临茫然地看着那轮亮黄,他像是迷失在这最后的拥抱中,恍惚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太阳是新的,世界也是新的。他在乎的所有人全被留在过去。   人类对“残忍”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那样多的惊喜与温暖,他们丝毫不计回报地赠出,赋予冰冷机械一颗心之后,却一个接一个地离去,风雪中对爱与归处的诺言,所有人都无以为继,日沉阁倒塌在星临身后,他一路仓皇听了一路告别,只赶得及最后一面。   他们给予星临时是那样慷慨,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如何面对失去。   星临只觉忽地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   猩红视野闪烁不止,他却拥着一具尸体陷入迷思,过往的一切在他脑内一帧帧滑过,所有的细节鲜明清晰,闻折竹眼角的皱纹,扶木落进泥潭的眼球,烈火中流萤的眼眸灼灼,醉酒时天冬总是念叨不停,云灼恼羞成怒时眼下印痕显得他有点冷漠——   ——全都变得不可触及。他恨机器的记忆是这样纤毫毕现。   凭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给予我那么多,最后却只留我一个?既然眷恋我,既然爱我,为什么要这样毅然决然地抛下我。   一霎间,他恨死围猎者,恨死食人法则。恨死这天地间呼啸的风,恨流萤恨天冬,更恨云灼。他抱紧怀中躯体,将脸埋在云灼的肩头,想要整个世界滚蛋。   如果他知道这一切终将逝去不可挽回,那他宁愿在一开始时就什么都不要。   他想逃,只想快点逃,逃离这个没有云灼的世界。他讨厌这个结局。如果当初他不那么自负,如果能避免食人法则的暴露,那样是不是就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他不是没有办法。   很缓慢地,星临从云灼的肩上抬起脸来,无机质的冷感在他身上层层叠叠地回归,剧烈的崩溃交织着剧烈的冷静。   与此同时,他指间转着一朵阴恻恻的黑影。   黑影落刀处是云灼的左侧胸膛。   流星镖精准无误剖开皮肉,已经有些凝滞的血液被海水冲刷开,星临捧出心脏的双手极稳,一如他杀人时的自制。   他一手揽住云灼,让他不要溺进潮汐里,手落肩头,立即洇出一个殷红手印,沿着湿透的白衣一寸寸地晕开,最终晕进空荡荡的胸腔里去。   星临单手托着那颗沉寂不久的心,咬下去的每一口都用力,血肉滑过喉道,感觉比吞食刀片锋利,千刀万剐地融入钢铁之躯,他的内里有云灼的回响。   不知不觉中,他的视野泛上一层浅淡的湛蓝,有两行冰冷的凉意在面颊滑下。   星临流泪的时刻数不清,但他真的会“哭”吗?他擅长表演脆弱,所以那些依靠机体反馈,一刺激便大方赠送给人类观赏的人工泪液,他利用过很多次。   而此刻的场景,称不上半分赏心悦目,反而是两色血腥混杂在一起的毛骨悚然。   湛蓝的泪水沿着星临的下颚滴落,落在云灼的霜白衣袖上,又添几点复杂颜色,星临吞得疯狂而安静,喉咙收缩的痛感没过头顶,他竟然想吐。   他怎么会想吐?人类争相蚕食同类都已不再是奇闻,可机器处于道德悬置的疆域,反胃欲望却来得这样生猛。   可他没有停,他仍然是不能停。吞食心脏带来的大量能量负荷远超于血液传递。他要赶在因这磅礴能量而当机之前,将它们尽数消耗掉。   所以他没有停,很难说是已死的云灼靠着他,还是将死的他靠着云灼。他几乎是边吃边吐,边吐边哭,把云灼不断反刍,把云灼给他的爱和恨,还有那些被腰斩的誓言与破碎的心愿,不断反刍。   恶心、卑劣、不择手段,他全然不顾,血腥与死亡从来滋养他,云灼要他借一颗心撑过平淡一生,他偏要耗尽能源孤注一掷,他这样不甘心被既定结局困住。这场仓促草率的诀别,他根本不认。   他要他回来。   一颗心完全咽下,除却这颗心,这个世界他无处去获取这样磅礴的能源,足够支撑他如同身处星际时代一样的全盛状态。   星临如同在每一秒里过度燃烧,高热在癫狂催命,告诉他时间只余一个瞬息。   所以在铺天盖地的猩红里,他以血、以不甘的恨意,在逝者的眉眼间落下轻柔一吻。   “再见。”他轻声对他说。   一次时空穿梭耗能巨大,粒子乱流造成的机体紊乱不可预计。   短时间内的能量输入严重过载,使得数以亿计的数据开始扭曲狂舞,疼痛远远超出机体承受限度,原本纤毫毕现的记忆画面,全部随着程序模块碎裂成纷乱的代码碎片,星临的意识与机体,都几乎在一次穿梭中被解离。   痛觉感受器飞速运转,鲜明的疼痛中,他的意识猛然坠入黑暗。   他如同漂浮在没有一丝光亮的真空当中,机体的时间感被吞噬,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他妄图从糟乱混沌的大脑里捞出一点自己存在的意义,除了依稀记起某个没来得及吃的覆盆子酸奶蛋糕之外,也只有剧烈的耳鸣亘久不变地陪伴着他。   “滋啦——”   陡然一声。   星临睁开眼,看见一张濒死的少女面庞。   他身下的火光映亮整个石洞,面前腐肉尸体遍地,叶述安与齐老青在这一夜拔剑相向,他们之间的抵死争辩,星临听不见,他只能听见陡然翻倍尖锐的耳鸣,刺耳到剧痛爬满了他整张脸——   忽然,他陷入大片灼眼的白光,一切紊乱和痛苦达到顶峰。   下一秒,机体恢复正常运转,延迟的系统通知蜂拥而至。   [已到……到达……时空……时空穿梭指定地点。]   [支配者生命体征已消失,解除绑定成功。]   [机体数据初始化成功。]   星临抬起头,他听见了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看见了纤毫毕现的画面。   他听见浓重的夜幕中有一箭破风而来,将面前激烈的争端中止,看见一道霜白身影踏月而来,粗陋面具仍掩不住这一瞬生死长存的风华。   星临没能留住初见的画面,所以他站在故事的开始,记不得那个如古刹鸣钟一般响彻他心间的名字,所以他只是在心里,偷偷嘲笑那张狗头面具丑得清奇。 第127章 星移   如果重来一次。   记忆被尘封,重走一遍人世间,重逢变成初见,他在火光中细细端详那道白衣身影,想着一定是因为那张狗头面具抽象得不合常理,他才不由得想笑,虽然有些莫名的难过,但也寻不到缘由。   他看着他,一心想要跟他走。   那些向往在他内心深处挣动,使得他看着一段影子就情不自禁,他很快就能为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释,因为他的能源探测器在嘀嘀作响。他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驱动力,更不知道面前的白衣人,真正能给他的能源,不仅仅是那些维持机体运转的电能。   星际时代批量生产的精巧机器,初识这个世界前,每天花大量的时间面对宇宙真空。那里是绝对静寂、绝对孤独,都是他与生俱来的既定的以后。他不会幻想,所以从不抱有期待。   可是,他跟着他走了之后,他是过了那样一段无法想象的好日子。   他知道了他叫云灼。这个心口不一的奇怪人类,像一道复杂难言的谜题,在万千灯火流丽的祈福树下,给了他一个奇怪名字。从此以后他都叫星临。   日沉阁是个更加奇怪的地方。   这三个字一旦混入某段传闻,总能使得听者风声鹤唳,然而当他站在楼阁的庭院里,发现传闻中的人数众多,不过是满院子花了脸的木头傀儡。他在这里落了脚。他乐于解读那些心口不一的骄矜,也偶尔会嫌那跳脱的木头人音量过大,病恹的温吞总是最好接近,大家坐在同一张饭桌旁说笑,默契地只字不提自己的从前。   他不知道这座华美楼阁终将崩塌。   所以他只是将扶木赠予他的流星镖收入袖中,他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武器。他跟着天冬一同步入寻沧王宫,听她讲述那段沉寂带血的历史,从此以后一直将烈虹疫病怪异之处记在心里。   这世界有太多未解之谜。   扶木为什么对一张残页那样看重?闻折竹为什么不愿重踏故土?   他不知道理想破碎过的人重拾期待时,执念会有多深重,也不知道头顶悬着一枚要他性命的流火弹,鹿渊那场混战,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为了捡拾那一点点美好蓝图的轮廓,义无反顾返回那片狂热的仇恨潮时,他没能拦住。   所以他重来一次,扶木离开时,他依然来不及对他说上一句好话。   大漠月夜,他听云灼讲一段辇道增七的神话传说,仰望着黄蓝双星,心中嗤笑人类的异想天开,口中却答应他跟他回云归谷。   面对满目疮痍的过往,他在霜白色的花田中许出承诺,说要陪云灼一起去追寻真相。   那时候,他还没能洞悉,云灼的人生是被谎言兜住的。云归谷给云灼理想到一尘不染的人性童话,叶述安补偿给云灼一颗满怀愧疚的挚友之心,他迟迟而来,编织出似假还真的悦耳爱意。那些已经摔碎的、尚未暴露的、心知肚明的谎言,层层叠叠地兜住云灼的人生。   这些他还不知道,所以他在参天红枫上猜云灼的心愿,信誓旦旦地说云灼的心愿一定会实现。桔梗琥珀挂上脖颈,一生一次的祈福,他也成为一个人的挂念。   背弃绝对理性的预兆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吗?   那琥珀时时硌痛他,时时提醒着他云灼的执念。他很专注,也几分急切,他不知道他追寻的真相对叶述安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没预料到叶述安会对他狠绝到什么地步,更从不了解原来神智受损的偃人,也会有最后清明的一刻。   所以他重来一次,依然受制于情绪,一脚踏入陷阱,被云灼救走时他满身狼狈,婆婆和老阁主还是永远留在了风雪中的那场祭典。   那一箭让他伤得重,所以他没看见流萤失去亲人时的厌倦,也不知道天冬本就孱弱的身体因烈虹能力的过度使用,在滑向更差的状况,但他能听见云灼内里的声响。   他一直是那样专注地解云灼这一道谜题。   他从前总觉得云灼复杂难言,复杂到有种过于混乱的生机,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为什么。   见过上吊的人吗?   那样磅礴而让人眼花缭乱的生机,濒死时在空中剧烈挣动的双足,总是摇摆不定的。   命运遭逢巨变时,云灼还很年轻,人性巨浪将他打翻,当他顺应基因里的天性,走了极端,血液飞溅的时候,云归谷又像是一根钢丝,勒住他的脖颈。早在他与云灼遇见的时候,那根钢丝早就勒入皮肤,死亡已经在倒数,他竟只是博得他奄奄一息前的一点温度。   当他解开谜题,发现云灼的本质并不复杂,他只是一个很失望的人。   云灼内里在向着毁灭无限趋近,所以那夜赌坊的漫天烟火璀璨,他无暇分神,满心满眼只想留住云灼笑的模样。   他不知道云归覆灭的真相伴随着食人法则,不知道世间会因此翻起一起比仇恨更狂热的人祸,蓝茄花宴上一片血肉狼藉,他为了拦住云灼的自残而忽视了自己背后的仇恨,随后不可自控地失去意识。   所谓的人性与情感真的是什么好东西吗?   对于他来说,它们比烈虹疫病更像病毒。   丧失绝对理性,干扰正确判断,让一个信仰数据的机器去盲目追寻小概率事件,生出侥幸心理。   他本该是客观的、无情的、不可摧折的,他明白太多概念都是相伴而生,得到与失去,欢喜与悲痛,它们捆绑在一起,要是喜欢二者之一,就必须同时带走它的天敌。   他明白,所以他活该。   重来一次,重来两次三次,重来千万次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他扎根的黑暗太贫瘠,一点温暖就能浇得他心醉,他无法抗拒云灼,他贪恋他的温度,也沉溺在那些接纳他的笑意中无法自拔。   所以他重来,又是在日沉阁醒来,还是踏上了那场无望的追赶。   楼阁倒塌的声音还在他脑内回响,他踏上血流满地的暮水群岛,仓皇冲进最后一战的刀光剑影,双眸被映得流光溢彩,还是没能抓住天冬落入篝火时的一片衣角。   这仍是那个灰蒙蒙的破晓,朝阳将出的时候,星与月总是亮得出奇。   他火急火燎地想杀上山顶。   眼前都是阻碍,他看不见双星凌空的奇景,云灼在大漠里讲的那段关于辇道增七的传说,他更无暇想起。   星临,星临,他们总是这样叫他。   温热的血溅湿他的脸,过往一切在他心里沸腾不止,远在天际的塌缩与死亡与他无关。   机械的协调性在此刻失衡,他又摔进了草丛,荆棘划破他的衣襟,桔梗琥珀从他怀中滑出。   黄蓝两星在他头顶的天幕里紧紧相依,这个世界的辇道增七永远格外明亮,此刻,在他伸出手去捞那枚琥珀时,更是亮得出奇。   他若是抬头看到这一幕,便会一瞬间回想起,那无比熟悉的、绝对静寂的宇宙真空。   在那里,他曾目睹过一场恒星的死亡,它们悄无声息地发光发热,核心中的更高能量级的聚变被点燃,璀璨到极致,又悄无声息地寂灭。   可是,他并没有抬头,他扒开草丛,急于留住那一生一次的祈福。   山风穿过指缝,他两手空空。   他一动不动,低头看着荆棘丛后的山涧,被视野里的景象震在原地。   山涧里,入目皆是蜂蜜一般的澄黄颜色,堆叠得夸张而高耸,覆盖了溪流与草木,成为了这处山涧的温暖底色,在微冷的黎明里熠熠生辉。   他不知道自己不舍了多少次,不甘了多少次,所以他低下头,看见了满山遍野的桔梗琥珀。 第128章 障目   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直直窜进星临的大脑,他瞳孔缩至针尖般大小,犹自颤动着。   他迷茫了一瞬,紧接着眼前一花,漫山遍野的温暖颜色倏地消失,山涧里忽然又变回草木深绿,仅有一颗桔梗琥珀失去支撑,迟迟落进潺潺溪流中,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星临似有所感,抬起头看向天空——   ——灰蒙天幕中,辇道增七亮得惹眼,时隔已久,他终于再次仰望了云灼口中的神话传说,在极短的片刻中,他眼看着那黄蓝双星越来越亮,直到极致,随即消失得悄无声息。   那是辇道增七的死亡过程。   下一刻,尖锐的警告声在星临的脑内鸣响,视野猩红闪烁,抬头望见山巅爆发一阵光芒亮彻全岛。   [警告:检测到支配者生命体征微弱。]   星临机械地杀上山巅,迷茫中眼睁睁看见云灼坠落山崖,他将他从冰冷海水中打捞起,他却指着一颗心要他吞下。战栗、剧痛,在血肉之躯与机械骨架之间传递,在盛大的阳光中,他明白了一切。   云灼在他怀里,他却像在拥抱虚空,越紧越空,他知道在这道呼吸停止之后,他存在的意义也会归零。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吞噬了他,这一瞬竟感觉比宇宙真空还要虚无。   “云灼,云灼。”星临第无数次喃喃着这个名字,第无数次妄图挽留终将逝去的所有,“你从来没有想过留下来,对吗?哪怕只有一次,你想过你死了我会怎么样吗?”   他的质问石沉大海,云灼在濒死之际只是看着他。   星临和那双沉寂的眼睛直直对视,只觉一股邪火在心头狂烧,烧得他眼眶泛红,他一把拽起云灼的衣领,切齿地笑起来,“你到底……到底是爱我,还是害我?你才是真正的混蛋吧?如果不是你,我还不至于……”   不至于不甘到这个地步。   距离近到不能再近,他看见云灼的瞳孔在剧痛中涣散得很无情,就像他赴死时的决绝。   星临忽地哽住,喉头几次吞咽,恨意泄了气,“……云灼,就算我是个星际时代的机器,我也是回不到过去的。”   他一直明白的,他不可能回到过去。   他生来便是专用于宇宙真空的机器,时空理论印刻在他的大脑芯片中,他知道,“回到过去”这一妄想受制于祖父悖论,根本不可能实现。就像他如果吞下云灼的心脏,跳回到一切的开端,若是将云灼杀死在食人山洞,那样在一切的结尾,能够提供时空穿梭的能量的这颗心脏也不复存在,那他便无法回到最开始的食人山洞。这样整条因果链都会出现悖论。   他不是在回到过去,而是在创造新的开始。   他无数次咽下心脏后,只是在重复同一个行为:在一次又一次的不甘中,不断地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新的平行时空,相遇与分离轮番上演,无数个云灼死去,而他不断地想要逃离,逃离被抛下的宿命。   无数个全新的旅程,他沦为一无所知的蠢货,不断地重蹈覆辙。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摔倒在草丛中,在每一个时空里,将桔梗琥珀掉落山涧。   在每一个时空,他都在大漠月夜中听一遍辇道增七的传说,每次他都会心觉故弄玄虚,每次都会觉得这个世界的辇道增七过分明亮,即使是光度微弱的蓝色伴星,也鲜明异常。   而此刻,潮湿海风刮脸,他仰头再也寻不到那双星,他才明白,过分明亮的光辉,并不是距离或其它不可知原因。   而是辇道增七正在濒死。   可恒星的寿命太长,就算是濒死,它残喘一口气,便能走完一个人类的一生。它的死亡何时正式来临,那一刻不可预测,或许在下一秒,或许在十年后。而它爆炸时是不可否认的璀璨,足以引起巨大的能量波动,成为时空重叠的契机。   星临从不认为奇迹会眷顾他,那只是概率论中的一种极小可能性,万里挑一,存在,但轮到他头上的可能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是,漫山遍野的桔梗琥珀向他昭示着,当反复的次数足够多,百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也会成为必然。   他摔倒了多少次,重蹈覆辙了多少次,才恰好与一个奇迹不期而遇,惊醒他一场无望的“循环”。   呼吸不是星临的硬性需求,可他却感到空气开始稀薄,那无数次已知的失败,如有重量一般,在他身上无限叠加,沉重到他喘不过气。   他这才发现他杀死云灼的手法是这样熟练,将刀刃切入云灼的动脉时,血液喷溅的轨迹也似曾相识。他果真是个机器,最适合这种重复性动作,重来多少次都能完美重现。   星临怔怔地看着循环往复的浪花,它们不断地奔涌而来,在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仍不知疼痛。   他还能怎么办?   他将侧脸贴上云灼的额头,以求一丝虚幻的宁静,来维持这一刻的思考与计算。   若是吞下这颗心脏,再次向后穿梭,无非是创造出一个新的平行时空——在穿梭与创造的过程中,遭受严重损伤,致使穿梭过程中,紧急修复功能被连带启动,数据紊乱到被迫初始化——这样便是一切便又回到了原点,他再次丧失记忆,再次开始重蹈覆辙。   那样他注定失败,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唯一的转机,还是那漫山遍野的桔梗琥珀。   他一路走来,前面全部是重复,只有“发现漫山遍野的琥珀”这一举动,是事件的分歧。在他看见山涧中堆叠琥珀的那一刻,他便觉察到了自己在“循环”,这一觉察行为,将导致这个时空分裂成两个——一个属于他,另一个他,没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琥珀,仍一无所知,还在继续死亡、失忆、重启的反复。   那个时空,不是属于他的时空。   穿梭到一个已存在的时空,粒子乱流造成的机体紊乱可以预测,他可以保留记忆数据,与此同时,作为一个外来的、全知的入侵者,时间节点他也全部熟悉,甚至在能耗方面也少得多,因为穿梭过程中的修复能耗也可以被省去,甚至说——他可以再节省一些。   他做着他擅长的事,将能量存量计算精确到极致,理想状态下,堪堪能实现五次时间点的跳跃。   五次。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去到那个时空,这一举动,除了将抹杀他存在的合理性之外,没有任何坏处。不过这对星临来说可以接受,他深知既然想要得到什么,就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不可避免的。他既然想要脱离因果束缚,在一个不属于他的时空里来回跳跃,那个时空也必然将他排除在外。作为一个外来的入侵者,他不能和任何人产生联系,这样才能变量降至最少。   星临一直是这样计较得失,连他自己的存在也在计算范围之内,赌上一切筹码,面对着无数个已经走向毁灭的时空,他只要扭转其中一个,只要在其中一个时空里,他们能得到应有的美好结局。   可能性很小,但他连辇道增七的死亡都能碰上,说不定他可以再幸运一次呢?   这太值得一试。   星临眼底亮得摄人,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光。   记住一切的人背负一切。一无所知地重蹈覆辙是一回事,记住一切向前走,是另一回事。   再踏暮水群岛。   星临记忆负载过重,既定的绝望与顿悟的希望在胸腔中交汇,他知道天冬在哪里,知道云灼在哪里,直奔目的地。   战场兵戈中他快成一抹鬼影,远望狭窄山道上,一片孱弱的白色身影被前后夹击。   他抓住天冬的时候,天冬乌黑眼睫漉湿,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泪水的作用,她像是刚刚溺水得救,惊诧地看着他。   喊杀声中,一句“跟我走”转眼就被踩进泥里,星临拉着天冬逃出很远,并没有带上她,而是找到一处深潭,潭的四周草木浓郁繁密,战场未能波及到那处,是个隐匿的好地方。他告诉她,要她在那里躲着等他回来,他很快就会回来。   山巅苍雷声动。   星临这次没有摔倒,也没有桔梗琥珀可以丢,破晓的光堪堪来到暮水群岛。   山巅还是人头攒动,他的不甘,具象化在那里,人影夹缝中一段从容的白色剪影,霜白带血,像是夙愿达成,云灼从容的模样简直超脱人性,他在自己制造出的一小片白炽天地里,死物一般静静燃烧。   星临和他隔着人群,他和他只隔短促的几次呼吸。   他陷入人群,却没来得及喊一声他的名字,磅礴的白光便不由分说地降临。   星临瞬间如坠冰窟,与此同时,他被无差别地掀飞出去,所有人都被掀飞出去。他有那么几秒失去了知觉,恢复的下一刻,他感到身上有温热的温度,他被埋在新鲜的尸堆里,他推开还在抽搐的肉体,抹去糊住眼睛的鲜血,再睁眼时,只看见一片坠下山崖的霜白残影。   紧接着,他看见一道黑影踏过尸骸,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跃到冰冷海面上去。   一切发生得很迅疾,毫无转圜余地,他躺成了一具合群的尸体,短暂地回味着失败的滋味。   云灼那最后一击,粉碎了他锁骨处的皮肤表层,银白金属浸在湛蓝血液里暴露在外,一路杀上山巅也不少皮肉伤,修复功能在自动运行。   他从尸堆中爬出来,踩着满地黏腻血脂,抬眼看见海面黑白两点在浮浮沉沉,下山,在巨型篝火边,找到一片有着熟悉暗纹的白色衣角,边缘被焚得乌黑崎岖。   他攥着那片衣角,抬头望那灰扑扑的天幕,眼底幽蓝光芒一闪即逝。   他皮肤表层的愈合即刻停止,伤口狰狞地维持着原貌,机械骨骼仍外露,在朦胧的破晓里泛着不详的银光。他关闭了机体的修复功能。他这次太心急了,已经浪费了一次机会,此刻能源更是不能浪费在修复上。   他抬手,将最后那片白色衣角也送进熊熊烈火里,死者遍地,他随便地在一具尸体上寻到一件斗篷——   ——那件斗篷十分宽大,虽然满是血污,已经斑驳得分辨不出本来颜色,但足够他将自己藏进去。藏住伤口,藏住机械骨骼,还有这张重叠得分毫不差的面容。 第129章 猫鬼   必须要冷静下来。星临没想到有一天他也需要这样告诫自己。   每一次穿梭消耗多少能源,首先取决于穿梭的时间跨度,而他在选择去往哪个时间节点时,不仅仅基于他对事件走向的熟知,更要考虑如何用有限的能源实现最多次数的穿梭,以便于多几次机会让他去试错。五次机会的计算结果,是基于他在时间线上逆向跳跃这一前提而得出的。   所以,他必须在时间线上逆行。   暮水群岛最后一战费去一次机会,他现在还剩四次。他决定首先去往最关键的一个节点。   砾城第六年的蓝茄花宴,是一切毁灭的序幕。   城南无悔赌坊那场大火,星临记得太清楚,那时云灼在漫天火光中回首,去看一朵死得其所的烟火,璀璨的光影碎片落下时,朝阳升起,云灼一袭黑衣,将自己的色彩颠倒,他背对接天连地的蓝茄花田,登上花宴的大殿,向挚友问一句当年。   喧嚣的言语落上云灼的肩头时,星临也落上那道朱红的横梁。   他落在阴影里,横梁上是分布有序的暗卫尸体,他摸过一把长刀别到身侧,身前是同样色彩颠倒、一无所知的自己,暂且叫他SPE-1437吧,星临将一件斑驳斗篷裹得更紧,越发不想把名字让出去。这里是他的过去,又不是属于他的过去,但在这里,至少他们都还在。   他脚下是满殿神鬼妖魔,一颗颗耸动的脑袋汇成色调浮华的潮涌。   叶述安的长剑破风声尖锐,在桌案之间划出一道浅灰的光带,殷红血液溅出时,流萤捂住锦绣织纹的肩头,棕鹿面具下的闷哼声几不可闻,星临匿在斗篷的阴影里,将一片嘈杂中的那道黑色身影看得仔细。   SPE-1437连发三枚流星镖,将叶述安对流萤的攻势阻断,猫鬼面具落在地上,碎得彻底,星临在叶述安仰起的脸上,看见了一整个即将崩塌的世界。   空中三道乌黑残影,接连旋回房梁之上。   星临听那熟悉的破风声,他下意识抬起手去接,却又收回。惯性使然,他早已习惯那纤薄的冰凉卡进指间的金属质感,而那三枚流星镖却不是飞回他的手中,属于他的流星镖,早已留在那个走向毁灭的时空。他该认清这些。   SPE-1437接住流星镖的那一刻,云灼也抬头望来。   潮汐中涣散的瞳孔蓦地闪现在星临眼前,此刻,那双眼睛黑得幽邃,还有挣动的生机,掺杂着冷冷的敌意,一齐漂亮地递给星临,告别的画面印象深刻,在视线相撞时重叠一瞬。   与此同时,和暮水群岛重叠的白炽光芒,随着扇刃的袭来,也占据了星临的眼底。   他抽出陌生的长刀,刀锋寒光乍现,与凌然飞击的扇刃相抵。   声波震荡耳膜,耀眼的白光在横梁上炸开。   斗篷在撕掠的风中费力遮掩着他,云灼的脸孔在光芒中惨白而缥缈,他的视野中不再有那些浮动的幽蓝数字,失去了与云灼的联结,情绪指标不再能为他做出指引,他却已经学会读那双眼睛。   星临一跃而下,跃进这场爱恨不分的纷争中去。   叶述安是当年云归覆灭的始作俑者,也是最后一个知晓真相全貌的人,他的记忆再现,导致食人法则暴露,这致使一切跌入不可挽回的深渊。星临奉行最高效直接的解决途径,也坦诚于自己的厌恶,击杀叶述安是他此刻的第一选择。只要叶述安死去,云灼所设的套索自然就毫无作用。   与此同时,他还必须全力与SPE-1437拮抗,因为他知道,对战交锋中,自己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宾客奔逃,满地琳琅碎片反射着玲珑的光,映得满室浮光掠影,星临落在地面,敏感地感受到两道目光戳在他的脊背上,他警惕地半回过头看了一眼,看见天冬对他十足十的戒备,流萤的敌意更是寒凉刺骨。   喉咙好像突然被什么堵住,星临挥刀抵开SPE-1437的一击杀招,金石相击声几番刺耳,喉头的滞涩感始终没有缓解分毫。   密集的交锋中,他也伺机接近叶述安,直至仅剩十步距离。   云灼步步紧逼,叶述安正全神贯注地应对,这是可乘之机,星临瞄准了那袭青衣的背后要害,只要抓住机会将刀刃刺出,破开皮肉,一刃锋利的刀光就能扎入肋骨的间隙,穿透叶述安那颗正紧张跳动的心脏。   仅剩十步,触手可得。   有机可乘时必须当机立断,他调转攻势,攻向真正的攻击对象,一抹寒凉刀光刺出,带着逆转结局的可能,袭向叶述安的要害——   ——铿锵一声,却又再次与扇刃相抵——云灼。星临移不开视线。他的云灼,有着寓意“清醒透彻”的姓名,一路走来却是爱恨糊涂,对背叛者错付信任,对无心者错付深情,精神在毁灭边缘反复跳崖,为灭族仇人挡下这一刀时,他又在想什么?   近在咫尺,星临读着那双眼睛里的茫然,读那与这残酷世道格格不入的温柔本质,身后叶述安不知悔改,一头扎进圈套,霎时间明红火线攀附地面,亮得灼痛在场所有人的视网膜,天冬伸手于虚空中一点,纯白衣袖无风自动,叶述安的记忆便与他的爱恨一起,浓墨重彩地往地上浇淋。   “你非要做到这种地步,究竟是为什么?”   过往重现之际,天冬的声音也显得光怪陆离。   究竟是为什么?星临也一直想问。   为什么九岁那年,只是没能偷走一把铁钳,这便能在十三年后的一场蓝茄花宴上,断绝陆愈希与云灼的活路?   为什么偏执?为什么作茧自缚?   一个人的逝去已是既定,又为什么要强行留住?   为什么非要做到这种地步?   幻境一丝一缕地抽离,滔天的炽火将灰冷的晨光燃得橙黄,满地瓷与玉,浸泡在光线中闪闪发亮,病态的热度像是将叶述安的内里也燃尽了,他跌在一地碎片里,如同一块垂死的灰烬。   星临抢先一步挡在叶述安面前,抬眼便看见云灼在迅速靠近。   他不愿他再磨损自身,更不想他偏离本心,这一生愈发事与愿违。却也不得不目睹那双眼中,有光在沉寂。   云灼撤手合扇,倏然回扫,对着面前的阻碍凛然一击,毫不留情。   那猝不及防的巨力轰上星临的躯体,距离太近,他结结实实地受了云灼这一击,撞上倚墙而放的博古架,他眼前一黑,清脆的碎裂声很喧哗,他听见自己的脊骨在磋磨作响,这一瞬间痛彻骨髓,脑内的警告检测告诉他机械骨骼发生二级粉碎,他落进满地的碎片里,皮肤表层的割伤使痛意迭起,可这与脊骨的疼痛相比,微不足道。   再睁眼时,星临眼前的世界变了模样。   满地缤纷的碎片黯淡了光芒,斗篷衣角是黑色,鲜血与琉璃盏是灰色,云灼的手如死尸一般的白,朱红漆柱与红木桌案,全部覆上一层如同大火焚烧过后的黑灰。   是他的色觉感受器损坏了。   眼前只剩黑白灰。目之所及,一切生动色彩尽失。   这一击不仅仅让他的色觉受损,脊骨的疼痛更是溃散了他的行动力。他眼睁睁看着云灼将叶述安的长剑贴上手臂,他手脚并用,也没能从那一地失去色彩的碎片中爬起来,只能看云灼将剑刃切入皮肉时溅出一大片深灰的血,濡湿地上深灰的软毯。   这一幕,对于星临来说,比在暮水群岛的潮汐中亲手杀死云灼还要可怕。   真像噩梦。   机器不会做梦,可这里真像噩梦:拼尽全力却无法控制四肢,脑内轰鸣,口中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目之所及全是褪了色的生命,而他无能为力。   究竟是为什么?星临在剧痛中发着抖,仰视着云灼,看他将自己的血肉剐剔,每一刀下去都飞溅出淋漓的阴影,星临只想想冲上去扯住那只握剑的手,问云灼一句究竟是为什么!   他恨透了云灼面对苦痛时的哑。   那是一种对于自身情绪的深度压抑。背叛、欺骗与绝望交织出的真相展露于面前,哪怕他哭一声,说一句痛,哪怕仅仅是一蹙眉,星临都不至于这样被他的沉默击溃。为什么贴着胫骨游走的刀刃可以狠绝至此?这具躯壳内到底栖息着怎样一个灵魂,被他人伤害至深,却要自己不得好死。   疼痛激起的生理性反应还在维持模拟,人工泪液滑进星临的发,他蜷缩在一地碎片里,看云灼不断失血,看陆愈希死去,看SPE-1437当机,看叶述安一朝回到九岁那年的怯懦。   他和那些跌在地上的精美玉器一样,都是破碎的废物。   最后所有人都坠在地上,而他拖着一身剧痛与废铁,在地面断断续续地爬行,赶在机体强制停止运转之前,将手拍进因云灼自残而形成的那滩血里。   那血还没冷透。能量输入机体时,他还能汲取一些云灼的温度。   他凭着这一丝温度将自动修复功能短暂开启,紧接着,猛烈的黑暗与突然的光明无缝衔接,停止运转的时间无意识作用,感觉上只有时间的断裂感。   星临不知道自己具体停止运转了多久,他被那一滩血液吊着,最终恢复了运转,醒来的第一反应是关闭修复,检测自身机能:视野中仍是黑白世界,斗篷下锁骨处的银白骨骼仍清清楚楚,只有脊骨的碎裂堪堪修复完毕。这还算足够,只要保有基本的行动力,其他的不重要,他都可以忍受。   星临浸在血液中的手指已经冷透。   偌大的华美殿厅已是空无一人,他看见桌案旁一片蓝血蒸发的痕迹,一行血液涂就的脚印向着殿外,那是云灼的踪迹,裂开的判官面具在不远处,叶述安不知去了哪里。   殿内死寂充斥,满地糟乱精美的灰败。   星临终于能站起身来,他踩过自己失败的轨迹,在一地狼藉里看见黑猫面具与猫鬼面具碎在一处,纠缠的黑白颜色,破碎得不分你我。   殿外,蓝茄花田灰得沉重,焚烧过后的痕迹在花间纵横,看上去如同大片蓝茄花已经败落。   一棵古老樟树在一片败落的中央矗立,粗壮的侧枝上有繁密绿叶,还有一条垂落的绳索,绷得笔直,尽头悬了团模糊的重物,风一来,那重物便与叶一起动。远远望去,好像一块悬在案板上,等待秃鹫啄食的腐肉,风吹过,又像一枚故障的钟摆,晃动出这世界倾塌的倒数。   花枝被烘干得松脆,一脚踩下去,都是折断的声音。星临踩过无数蓝茄花的尸体,在樟树下抬起头,想着上吊自缢的人总是死相丑陋。   叶述安尤其。   一段星临看不出颜色的绸缎,打成一个死套,压迫刺激着叶述安的颌下腺,唾液与鼻腔分泌一齐增多,一张清俊的脸肿胀到涕涎齐下。   所以他死了还像是在痛哭。   悬挂位缢死的人类,由于重力作用,血液坠积于身体下部血管,手足会出现暗紫红色尸斑。可星临不能确定叶述安此刻灰黑的手指是否真是紫红颜色,他能确定的是,叶述安的腹部伤口密集,那里肠穿肚烂,像一团破布烂絮,伤口处的肉翻出来,全都是风刃反复穿透的痕迹。人类是否可以虐杀自己?叶述安不想让自己轻易死去,将自己剁烂,躯干上的血肉如同方便入口的肉糜。   他还看见叶述安的手指甲残缺,有几片翻起,距离他几步之外的土壤有新翻的痕迹,翻动的范围足够容纳一位成年男性的平躺安眠,一枚锦囊落在一旁,里面空空,叶述安将花种全部种在新土,然后吊死在古老的树。   星临静静地仰视着叶述安。   叶述安涣散的瞳孔被眼皮半遮着,仿若在回望树下人。   良久,星临抬手掷出一块碎瓷片,精准切割那绷紧的绸缎,裂帛声撕破死寂,叶述安直直坠在地上,蓝茄花的尸体堆叠着,捧着他。   星临在叶述安身侧蹲身下来,看他脖颈缢沟深陷,腹腔刀痕繁密,不得不承认,叶述安的死状是不亚于烈虹患者的精彩。因果在他的尸体上叠加,星临感觉到一瞬的错乱。   他不确定这一刻他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是流浪狗脖子上的那圈烂肉?还是变为肉糜的一小部分云回?或者是与陆愈希一样,一场寻不到前路的自尽。   叶述安的身上全是血,但在星临眼里却只是斑驳的黑白。他不觉得他狰狞的伤口恶心,也不觉得他肿胀的脸丑陋。   他只觉得他脏。   衣衫被枯枝划破,一脸凝固了的凄然,满身血液像是裹了一身洗不掉的污黑,叶述安脏得真像一个乞丐。   为什么偏执?为什么要强行挽留那无望的爱?为什么作茧自缚,不知悔改?   星临已经不需再向任何人发问。他明白,他一直明白,现在的他比谁都明白。   他伸手替叶述安合上那双不瞑目的眼睛,又抓起地上的锦囊,将那拙劣的针脚细细地来回看几遍,便将这块珍贵的布料塞进叶述安半张的口中。   花田里的荒凉好似无边无垠,星临坐在里面发了好久的呆。   等到他站起身来,抬头看见天幕是腐败的灰白,像一块巨大的天然裹尸布,随时会坠落下来。   有风吹来,提醒着他指间云灼的温度早已冷透。星临蜷起手指,忽然感到孤独。   作者有话说:   抱歉鸽了这么久,其实距离完结已经不远了,但最近三次元很忙,又想要稳住好好收尾,结果越写越慢越写越慢,很谢谢现在还没有放弃小机器人的人(???-???) 第130章 祈福   星临不得不认清事实,蓝茄花宴已经太晚了。   事态发展到这个时间点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云灼已经察觉叶述安的疑点,因为落寒城巅那一箭将矛盾全都溅射了出来,也证明了他对叶述安的有罪推论。   可他对叶述安的有罪推论是在什么时候确定的呢?一开始他对叶述安只是怀疑,是在什么时候,他开始确信叶述安与云归覆灭脱不开干系的?   那一条极其隐晦的线索。一条只有他能得到的线索。   叶述安锦囊中的变异花种。   花种落入他手中的时候,是在寻沧旧都的酒楼里,那时,他刚刚将自投罗网的好事者解决完毕,在井边清洗手上残留的血,恰好被醉酒出来透风的叶述安撞到,他们两人之间的交谈只来得及三言两语,汹涌的呕吐欲便让叶述安在井边大吐特吐,他脖颈上的锦囊就是在那一刻落进他的手中。   后来他凭着锦囊中花种的成分分析,得知云归谷里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蓝茄,得知云归的光辉曾经,其实早已从各种意义上绝迹,自那之后他便对叶述安敌视得确凿。那枚锦囊,叶述安极其珍视的锦囊,它的滑出与坠落,是一切崩摧的先兆。   所以,星临再次检测了机体,确保剩余能源仍能维持此前的计算结果,在失败两次之后,他选择了重踏一次寻沧旧都,想要去劫走那指向真相的唯一线索。   他回到从前,回到他杀死明远的那一夜,开始重踏一切还没摧毁的寻沧旧都。   这里有太多他的眷恋。有漂浮着荷叶灯的运河,有挂满祈福彩条的古树,还有日沉阁,作为人们讳莫如深的神秘,伫立在都城的夜幕中。   星临刻意绕路,在城内找了一家医馆,从馆内顺走了几卷绷带。他几处裸露的银白骨骼可以暂时被几层绷带遮掩,他得以防意外发生,在他已知的局面中,做出最微小可控的变动。   他在深重的夜里独行,一边走,一边用绷带将那些狰狞的伤口缠紧,一路踏着寻沧旧都的青石板,身后拖着一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就在这座城里,云灼在祈福树下给他取了名字,他们在偃人黑市旁的小巷里争吵,在城墙下他接住了一跃而下的他,这是一座灯火流丽的城,可他没能修复他的色觉,所以入目仍是一片黑白,他记忆里该有的美好色彩他全都看不到。   这像是在往事的灰烬里流浪,他一袭斑驳斗篷从头遮到脚,残缺躯体要几层薄纱布来补全。   他对事情的发展记得分毫不差,循着时机在嘉和酒楼的后巷中等待,果不其然,等到了SPE-1437将明远与陈老板的尸体抛入井里,叶述安带着一身酒气出现在后院。   届时的SPE-1437还无心无情,炸毁收容司之后正值一夜成名,森冷的杀意依然张扬漂亮,而叶述安还是光风霁月的砾城二城主,宴席上示好的面孔众多,将他灌得醉意汹涌,与SPE-1437交谈几句便弯腰呕吐。   星临无声无息地匿在阴影里,死死地盯着叶述安略微松散的衣襟,看到一团黑影从中划出时,他一把将那枚锦囊抢了过来。   SPE-1437与叶述安都始料未及。   “还给我!”   叶述安一剑出鞘,星临躲过一记携着剑光的杀招,披着斗篷站在一地惨白月光里。   他看见叶述安那慌得失去风度的面容,看见他最初的端倪,他丢弃一瞬的温和俊逸,凶狠地想要夺回陆愈希给他的祈福。   他看见SPE-1437不动声色的敌意,看见不知结局的自己。   他们距他不过十步距离。   星临垂在身侧的手攥着拳,他攥得太紧,锦囊中的花种让他掌心的痛感也粒粒分明。   他不想与他们纠缠,便转而横扫叶述安下盘,随即趁其不备狠狠一记拍在其肩侧,一转手腕,将叶述安的长剑一把夺了,转而又将借来的剑猛然横刺出去——   “锵——”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攻击风格。他以长剑击飞一枚已然攻至他颈侧的流星镖,又截断这枚流星镖的回旋轨迹,将其强行收进袖中,再顺势跳上墙头,一头扎进茫茫夜色里。   他知道,此刻的叶述安与SPE-1437是追不上他的。   叶述安忌惮于御风能力的暴露,而SPE-1437没有他了解这座城池。可毕竟性能相同,星临也甩脱不了SPE-1437。   一场悄无声息的追赶,发生在都城未眠的夜里。   星临紧紧抓着那枚揭露真相的锦囊,高楼屋檐之间,他快成一道乌黑的残影,可他身后的那几不可查的脚步声始终未停,曾经的他就在背后,没有放弃追回他身上的花种,两人始终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寻沧王宫的六角高楼上有夜风撕掠,星临最终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背后瓦砾轻响,星临听见那道脚步声也在身后停住。   “终于累了?”   呼啸的风中,星临听着这道完整的嗓音,是SPE-1437在问他,他袖中摩挲流星镖的指尖带着失神的力度,他没有说话。   下一刻,他手指微动,将流星镖还给SPE-1437,一记飞掷因为留恋所以不利落,轻缓地滑回SPE-1437抬起的手中。   一枚流星镖归还得这样柔和,让SPE-1437误以为这是示好的态度。   “阁下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星临踩着屋脊转过头,注视着这张崭新完美的面容,看见那双透彻的眼睛里推出一个很合适的微笑,笑里深藏着他最熟知的敌意。   “你到底是什么人?”SPE-1437又问道。   星临无法回答,无法告诉他,这里站的就是作茧自缚的你自己。   “你说句话!”   说话?说什么话?说我是来自毁灭结局的你,说我抹杀自己的存在的合理性,与自己为敌是为了违背曾经的誓言。还是说,我要明确告诉你,你我都已经失去过无数次,只是你还一无所知。   一片静默中,SPE-1437失去耐心,星临察觉他指尖轻微的动作,那是攻击的前奏,他抬眼,望进一片冰冷的威胁中。   “我权当你是哑了,”SPE-1437踩着屋脊欺近,“锦囊呢?还来。”   从前的他一直是这样,咄咄逼人地要求真相,无所谓真相是否为人接受,从前的他根本不在乎。星临看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心里忽地生出一股子厌恶,斗篷的阴影中,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手摸上腰侧的剑。   他另只手伸出,展开,锦囊悬在空中,酱色细绳缠绕在缚满绷带的手指上。Y。U。X。I。   手指向上一勾,锦囊带到掌中,星临攥住那团布料,攥紧的力度带着恨意,他将这唯一的线索挫骨扬灰,囊口向下一扬,粉末散在夜里。下一刻,他将左手中叶述安的剑送出,命中点是SPE-1437的肩胛骨,寒光闪过,随着SPE-1437的坠落,一场追逐彻底终结于此刻。   夜风扯动他的兜帽,他脚下的这座楼很高,高到往下看的第一眼会轻微眩晕。   星临就在这样温和的天旋地转中,低着头,捕捉到SPE-1437的蓝血在空中飞溅的动态,他一时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这很莫名,因为他这一剑究竟是报复了谁,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明白,要改变结局不是一件容易事,因外力强行介入而转弯的故事线可能会因一些细枝末节的意外而归正,所以当他看到SPE-1437躲开叶述安与云灼的寻找,按原路回到青楼,从妓女的裙摆中捡出两粒遗漏的花种时,他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他又失败了一次,白费生命对他来说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SPE-1437与叶述安在青楼前相互试探的时候,星临坐在很远的屋檐上,看SPE-1437离开的身影决绝,而叶述安立在原地,寻沧旧都的灯火万千,他把绝望全部藏在低头的阴影里。   而星临不再盯着那道身影,他也低下头,将略微松开的绷带重新缠得更紧。   他牵着一段脏污的白在自己的腕骨上缠绕,眼瞳深处时不时闪过一阵几不可查的幽蓝,他缠得专心致志,脑内的计算却让他越来越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去往哪里,再用掉一次穿梭机会是否会白费。   现在他体内的剩余能源仅供实现在时间线上的两次跳跃,无数时间节点供他选择,可也只剩两次机会,他总不能再要云灼剖一颗心喂给他,那样会打破SPE-1437的无知觉循环,让毁灭变得无可转圜。可这单一时空中仍有无数选择摆在面前,无数时间线交织出的可能性微小,他该去哪里?他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他明知自己是心存侥幸,那一丝丝可以忽略不计的可能性吊着他,让他违背自己的机械性,脑袋里全都是“万一可以”。   手中的绷带很干燥,他未能修复的伤口让蓝血流尽又蒸发,依赖蓝血而运转的生理模拟功能自动关闭,此刻的他没有呼吸也不会流泪。星临觉得这是件好事,要继续走下去,他不能像个人。   都城的街巷里,叶述安沉默走远的背影被黑夜吞噬,云灼踩着月光逃离青楼里隐秘的心动。   有的人趋光,有的人向死,而不甘失去的机器注定在时间里流离失所。人类言而无信,而星临永不忘记。他们以死亡来逃避,而他是说好的不死之躯,没有资格逃避。   屋瓦上的影子显得曲折,星临将绷带打了个死结,在黑白世界里站起身来,忽然很想再去多看几眼云灼。   星临记得清晰,他得到花种的这一晚,也是云灼求得桔梗琥珀这一晚。   枫里红山的祈福古树在山顶矗立,载着心愿的丝带在枝杈上挂得千丝万缕。云灼攥着桔梗琥珀在这里找到了SPE-1437,一生一次的祈福被捂热在掌心,交心的对谈半真半假,云灼的心意始终没能赠出。   “公子信神吗?”   “佛之与道,皆为假名妄立,即便有神,也从来不在此方天地。”   “事在人为,现在还做不到的事,那便至死方休,等天等地的,又有什么用?”   “事在人为,但总有事是拼尽全力也做不到的。”   星临坐在树下,依靠着粗壮树干的背面,听着一句一句贴合他记忆的话,树上的两道影子穿过丝带与树杈投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他垂眼看着,看千丝万缕的心愿里,那两道影子几乎像是依偎在一起。从前的这时候,他与云灼离得近极了。   就在这个夜里,他对着云灼将那宇宙真空的一切真话假说。   “后来我杀了他,然后便踏上了来找公子的路。”   “真的?”   “真的是在骗你。”   “哈哈哈哈哈哈公子是不是又认真啦?我从话本上看来的,觉得编得不错,怎么样,公子是不是也为之动容了?”   “你嘴里有半句能信的话吗?”   “有啊有啊,怪病是真的!所以……公子以后要对我温柔些啊,你稍一用力,我就会很痛的。”   “你说这话时竟也面不改色。佩服。”   “我要怎么改色?这样吗?”   “闭嘴。”   因为在云灼身旁,那没心没肺的笑声显得格外开心,又倏地变得很闷,是云灼终于忍无可忍地捂住了他的嘴,他记得这时云灼泛红的耳廓,这人的赧然也总是不动声色,笑闹间几片枫叶悠悠飘落,其中一片落在星临的膝头,他捏起那片枫叶,也露出了几分笑意。   “这世上虽然没有神,但云灼的心愿,一定会实现。云灼,你要相信我。”   他听着曾经的自己说着大话,听着云灼掩得很好的真心被自己一语道破。   “还有一个心愿。”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用着自己根本不懂的字眼,以玩笑去吻云灼小心翼翼的真情,把云灼的如履薄冰当成好玩的事。他太会糟蹋真心,云灼到死也没等到他的一次顿悟,这次更是一样,他分明察觉到了云灼的细微心思,却偏要说那些惹他生气的实话,云灼将桔梗琥珀掷得很远,星临甚至能看到夜幕里一道抛物线,远远落进山下枫林中。   下一刻,树上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相继离开,SPE-1437追着怒而离去的云灼一起回日沉阁去了,而星临还愣在树下,一动不动地望着桔梗琥珀落下的方向。   遍地燃着烛光,像是有一股向往在光中涌动,推着星临起身。   他被这股向往一直推着,推着跑进没有颜色的枫林,悄然而迅速地寻觅着,直至寻到一小块极亮的光斑在林叶掩映的灌木中。那真像一枚光的碎片,在这灰烬一般的世界里,它亮得惹眼。   灌木中荆棘丛生,星临走得太急,把枯枝踩得噼里啪啦响,尖刺把他的袍边刮得脱线。   桔梗琥珀躺在一截枯枝旁,他伸手去捧,却又在咫尺之遥时,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星临在汹涌的向往里凝滞了片刻,将双手收回。   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做多余的事,没有去碰桔梗琥珀,只是低头默默盯着它好久好久。   他用自己的记忆给它涂色,琥珀是半透明的澄黄,肆意绽开的桔梗该是深蓝,在黑夜里该显得更加浓郁。他也记得云灼将它挂上他脖颈时的欲盖弥彰,细绳蹭过皮肤时太过细痒,他得刻意控制着才能不笑出来。   那天早晨的阳光真的很好,琥珀落入他掌心时折射了太多的光,那一眼目眩的感觉他永远忘不了。   天将破晓的时候,云灼返回了这里。   一袭白衣急匆匆,在林间来回穿梭着,耗着血肉躯体里最后的一点精力,为着一时的恼怒买账。   星临坐在参天红枫的树杈上,看那道熟悉的身影徘徊了良久,他笑着想云灼真是够傻的,随即低下头,认真地将手中一条鲜红丝系在树杈上。   数不清的鲜红丝带依旧飘荡得纷纷扬扬,一条崭新的丝带掺杂其中,承载着一行墨迹未干的祈福,署名处是空白。   都城的参天红枫下永无黑夜,这里万千心愿簇拥,烛光长明。 第131章 成拙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与浪费,星临仿佛听见有什么在燃烧的声音。倒数第二次的穿梭,他几乎已经能看到自己命运的尽头,可越到最后越是贪心,越是贪心,他赌得越多。   所以他消耗了最后二分之一的生命,来到了鹿渊镇。   是为着那个遗憾。那个他始终未曾释然的遗憾,在这个边陲小镇被一场意外造就,叶述安对情感的洞察力非凡,以至于这个遗憾在落寒城巅成为引他入局的必不可少的诱饵。   历经那么多次分离,如果要在星临心里,为一切的痛苦和压抑找一个确切的开端,那么,一定是鹿渊。   时间线再向前推移,星临回到鹿渊镇那个孤月高悬的夜。   他这次谨慎而冒险。鹿渊镇唯一的鹿渊书院的学生被他找到,他用着最高效的手段恐吓出书院的机关构造,在黑夜中赶到鹿渊书院,启动机关将书院地下的真实面貌隐藏得一丝不漏,熙熙攘攘的长街上,他仿着最随处可见的字迹向云灼递出警示,擦肩而过后隔着人群,也只堪堪来得及回头看云灼一眼。   他切断每一个事件节点的必要条件,在原本顺畅的追查之旅上设置重重阻碍,让这座小镇蛰伏的不详变得浮于表面。要的是他们远离悲剧的起源地。   那些深藏背后的阴谋与猝不及防的意外占据了星临的全部注意力,他重踏鹿渊,眼前浮现的是记忆里的包围圈,那时刀光剑影密不透风,满地的湛蓝血液和扩散的瞳孔在记忆中烙刻着,他满心满眼是如何扭转事件的发展轨迹,手指摸过冷硬的机关巧扩,鼻端浮动的是地底陈旧的尘埃。   却唯独忘记了,在悲剧爆发的前夜,还存在过那样一道歌声——   ——他躲在树后,枝叶的阴影层层叠叠地落在他身上,背后是一条小路,是静谧的夏夜,草木蒸腾出阵阵清香,萦绕着两道身影。   曾经的他饮下镇长的一坛秋露白,云灼背他走上一条幽静小径,纵容他在人的柔软心思上为非作歹。   自己模糊的歌声传来,听起来深情得很虚假,他仗着自己的非人之躯装醉装得兴起,揣着坏装着傻,问云灼那句歌是什么意思。   “不想你有泪流下,染污一生。”   云灼的语气咬字也没有几分真实,他的真心全都藏在体面的冷淡里。可惜那时的他,听不懂云灼的言外之意,也没看见云灼恍惚了片刻的神情,更没能看见那一双欲言又止的眼睛。   星临看着那两道身影,风吹起两人的发,也带来几声蝉鸣,此刻一切尽收眼底。   他发觉他的情感和命运完全错位。一切还未崩塌之时,大把的真心塞进他的手里,而他和这个世界始终有着距离,根本不具备爱的能力。现在他在时间里奔波游走,在不属于自己的时空里躲进人群,藏进阴影,为着追回他曾经拥有的东西。迟来的认真,迟来的珍惜。   铺洒的月光没能惠及树后的黑暗,世界像是割裂成两半,光亮给了一无所知的SPE-1437,阴影属于知晓一切的星临。   直至两人远去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夜已经很深了,家家户户陆续吹了灯,那段歌声还在星临的脑内反复,他穿过半座镇子的夜深人静,又被镇口的一幕牵绊住脚步。   镇口一面灰石墙的墙根,是避风的一角,乞丐与流浪狗拥挤着睡成一团。   那一团里多是粗糙的杂色布料,还夹杂着狗的毛皮,上面缀着几缕干硬的脏污,那是不明成分的脏水凝结的结果,这样的脏污,显得其中那抹质地上好的杏色格格不入。   星临的视线爬过一张张脸,最终在一张清秀的脸孔上定格。   那人睡得太熟,不知做了什么好梦,边吃吃笑着,边抱着条狗蹭蹭狗头,在这样的入睡环境里,都能离奇地睡出一股让人不忍打扰的童真感。   星临觉得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感觉陌生大过熟悉。不过仔细想想,距离他看到这张脸鲜活地呼吸,也确实很久了。   被抱住的那条狗大概是在梦里饿得狠了,叼着那条环住自己的手臂,犬齿来回地磨,磨得满嘴都是木头粉末,口水湿透了杏色袖口,愣是咬不到木头人的一口肉。   星临蹲身下来,像月夜里一片毫无生气的影子,他盯了好一会,忽地伸手,极轻极缓地将那段木质义肢从狗嘴中解救出来,却还是惊醒了警觉异常的小动物。   突然失去磨牙棒的流浪狗猛地睁开眼睛,四目对视,星临静默在原地。   流浪狗死盯住他,下一刻微皱鼻子,那是呲牙的前兆,吠叫的准备,他也忽然活了,立刻指住它湿漉漉的鼻子,用眼神凶狠地威胁它闭好狗嘴。   然而不起作用,他眼看狗牙已经呲了一半,只好一记手刀使着巧劲劈下去,那狗没来得及呜出半声,就被击昏过去。   夜色渐凉,星临看着扶木拥着一只自带恒温的狗毛抱枕,感觉很是满意。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等到他们都回来了,他一定要把这件事讲给扶木听,摁着木头人的脑袋,让他好好感谢他守护过他的一夜好梦,星临想着,扶木向他道谢时肯定很不情愿,说不定五官都皱巴巴的,就像他送流星镖时的模样,不过天冬看到他们这样做又该笑着摇头了,流萤肯定会向云灼告发他的恶劣行径。   他虚握着扶木的手没放,不由得陷在想象里。   扶木如果能活下来,闻折竹就不会失魂落魄地离开,日沉阁该会热闹很多。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他还想将自己经历过的,一五一十地说给云灼听,最好找个凄清的深夜,一天内人类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候,添油加醋地说,再扮扮可怜,说不定可以博得云灼更多的心疼,那样他就不会怪自己欺负扶木了。   回忆和想象掺杂着,星临从里面汲取着温度和色彩。   即使睁眼后仍是一片灰暗,他却莫名对命运生出狂放的自信,忽觉这一次的改变充满着莫大的希望,愿意去相信这次记忆中的美好可以重新回来。   墙角呼噜声接连起伏,有邻家起夜时点亮了一盏烛灯,光自窗缝中倾泻出来,在扶木的侧脸上落成一道柔软的光线,星临看着扶木嘴角处映着光点,他轻轻一歪头,抬手拭去扶木嘴角的口水,用指尖记住这温热的触感和呼吸的起伏弧度。   他看着他,知道他睡得足够熟,这样多此一举的小动作不会惊扰他的梦。   他却不知道,第二天的夕阳里,同样要面对扶木的侧脸。   不同的是,这次不用小心翼翼。星临环着扶木,看他的脖子以一个绵软的弧度搭在自己的小臂上,夕阳的光映不亮这张灰尘扑扑的残缺脸孔,只有嘴角一行粘稠的血在缓慢滴落。   星临垂眼,这个角度扶木的侧颜还算完整,他忽觉那道血迹无比刺眼,他抬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用力地抹了一下,这次他不必顾及自己惊扰谁的梦。   他身后的废墟壮观而新鲜,坍塌了大半个鸟语花香的鹿渊,昔日书院在重见天日的同时也迎来了迟到的毁灭,碎石砖瓦接天连地,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斜打到瓦砾间,曲折得失去了原本的形状。   这是一次精确计算后的弄巧成拙。星临将额头抵上早已失去温度的肩。   再复杂的计算都是妄想。他基于已知的发展,将每一个事件节点的必要条件做了最精确的切断,然而,云灼扶木却通过细枝末节的线索追查到了柳行知。   柳行知。这个人本不该在事件发展中留有姓名,同理,不该出现的,还有那个在野径上带路的樵夫。   柳行知此人牵连出陈年旧事,反而使得云灼与扶木在书院中被牵绊住脚步,在地底滞留的时间更长,而那陈年旧事又是闻折竹的往事,直接性导致那纸残页在扶木眼中更加意义重大,拿回残页的执念更是深重。而樵夫在逃离之后,向后续赶来的残杀追兵进行告发与引路,使得追兵更快地进入地底施行围攻,扶木死里逃生后返回包围圈的步伐坚定异常。   原本不相干的人被牵扯进来,故事线变得凌乱而不可控,更多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轨迹滑向的深渊愈发深不可测。   越来越糟糕的事态发展,最后被引爆于一个可怕的意外——云灼竟然发现了星临。   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实在有悖常理。目前的他,人类的呼吸与温度一概没有,机械心脏的运转无声,绝不是人类感官能接收的赫兹,他静止在阴影中藏匿时与死物毫无差别。云灼却在某一瞬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可他当他是敌人,扇刃掷向他的时候杀气凛冽。   这意外出现得始料未及,后续的发展,连锁反应一样崩盘。   他眼睁睁看着围剿圈子中的悲剧重蹈覆辙,却被云灼牵制在仅仅几米开外,错过插手的时机。扶木的死状竟比他记忆中的还要仓促惨烈,目睹尸体的云灼沉默着情绪失控,过度使用的烈虹使云灼原本的重伤直接加深至濒死状态。   最终,鹿渊书院的悲剧落得更为悲惨的结局。地底坍塌之际兵荒马乱,他堪堪将扶木抢回地面,按理说人类死亡之后只是一具失去特性的碳基生物体,但星临知道,自己此刻很需要这样无意义的扶木在自己身边。   星临将怀中躯体圈得更紧,腾起的灰尘还在夕阳的光中漂浮,轰隆声余响阵阵,他刚才带扶木逃出地底时,有几道石柱和太多碎瓦没能避开,划烂的斗篷下,撕裂的伤口纵横着,几乎要将他一副银白骨架剖解出来,机体警告不断地弹出,他的视野闪烁,与此同时,他发现他竟然一点都不痛。   原因显而易见,这一次,他的痛觉感受器也已经损坏。   感知再次消减,他与整个世界再隔一层膜。   这一次妄图逆转天命,他做成一次亡命赌徒,失败也反扑愈发猛烈,扶木以一种残酷得过了头的死状,在他的怀中缓慢僵冷,剧烈的落差感仿佛让神经都在痉挛,他垂眼看着那张残缺的脸,像是被一巴掌狠狠掴在脸上。   星临终于开始畏惧他相信的概率计算,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该清醒还是该绝望,亦或者,在这盘死局面前,二者本就等同。   星临侧了一下扶木的脸,让扶木的脑袋靠着他的胳膊,阴影勉强掩去一半残缺,落日的余晖映得扶木的侧颜像是很有温度,他长久地注视这张脸,让自己迷失在这一瞬生动鲜活的错觉里,甚至在幻想扶木在下一秒就会醒来。可继续幻想下去又是沮丧,因为醒来他也已经认不出他。   他变得残缺,面目可怖,引以为傲的绝对理性崩塌得一塌糊涂,被几丝侥幸心理吊着,一路狂奔到这条死路里,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才不得不醒悟,原来一直支撑自己的,只是回不去的曾经,和不可触及的幻想。   鹿渊的新鲜废墟接天连地,无声嘲笑着痴心妄想的外来者。   星临很想离开这里,他抱着扶木站起了身,却想不到自己还有哪里能去,他回头望废墟,忽然几乎要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吞没。 第132章 箴言   鹿渊镇的落日有着炽艳的色彩,火焰一般的光辉流淌在屋檐,但温度却是冷的,夜风早到,尖刻地叫嚣着向所有人宣布,这一天快要结束了。   不少镇民去凑了鹿渊书院的热闹,日头将尽也没能回来,镇子比往常冷清许多,只有几个毛头小子零零散散地在街边玩闹疯跑。   小孩一跃跳下台阶,一手抓着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也不碍于和伙伴们踢蹴鞠。   那颗蹴鞠上粘着麻雀羽毛做装饰,让一颗普通蹴鞠变得毛绒绒,边滚地边扫地,一脚踢上去能炸开一大捧细灰,脏得很精彩的观感。   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到现在还没回来,但小孩也乐于这样,他可以和伙伴们再疯一会。   蹴鞠沿着长街乱飞乱撞,撞倒了一个无人看管的小摊子,噼里啪啦的声音让大家很激动,他们尖叫大笑着抱上蹴鞠跑出很远,其中一个伙伴又是飞起一脚,准头很差,小孩眼睁睁看着蹴鞠飞进一条小巷里。   大家跑过去,却停住了脚步,一齐围在巷口,你望我,我望你。   “你干嘛呀!怎么踢这儿来了!”   “没看见我不是故意的吗?”臭脚朋友理不直气也壮。   大家一起把始作俑者往巷子里推,“那你赶紧进去捡啊!”   “不去!里面怪吓人!”   “怎么回事?!谁踢的谁捡!你怎么不讲理?!”   伙伴们吵作一团,小孩终于得了空又吃了颗手里的冰糖葫芦,气喘吁吁,腮帮鼓鼓,糖球还没咽下去,就大哥似的摆摆手,“瞧你们吓的。”他扯扯起嘴角,摆谱摆得熟练,“我不怕,我去捡!”   这条巷子少有人来,镇子常将废弃的偃人义肢堆进去,残次品也往这里丢,日积月累下来,走进去到处都是断手断脚也怪瘆人,但小孩不信伙伴们口中流传的有关于鬼手鬼脚的可怕传言,他的母亲告诉过他,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偃人其实是一种很听话的动物,不会害人,它们的手脚更没什么好害怕的。   所以小孩肩负起伙伴们的期待,嚼着糖葫芦走进小巷。   蹴鞠在巷子里滚得很远,他耐着性子找,直至手里的糖葫芦吃得只剩一颗,伙伴的催促声也听不清了,才发现了那个绒绒的圆圆黑影。   巷子的地面上堆满了义肢和发霉的稻草,蹴鞠落的位置陡峭,两只木头手捧起来的角度,小孩跑过去,带起的风让蹴鞠晃了晃,跌下木头手,又向更深处滚去。   小孩急忙追过去,追到了巷尾,蹴鞠终于被一个黑影挡停了。   那个黑影缩成一团,掩在堆积的偃人义肢中,小孩多看了两眼,发现那一个大概是人的形状,小孩犹疑地停下脚步。   他仔细地盯着看,这才看清,那确实是个人,蜷着腿倚着墙,人的形状被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包裹着,一动不动,静得和这满地的木头稻草没有区别。   他更近一步,错开了废弃义肢堆叠出的死角,视线擦着那人脑袋上的烂布斜过去,刚好能看到还有另外一个人,依靠在那人的肩头,身形被那人挡去了大半,只堪堪露出小半张脸,能看见光洁的皮肤和阖着的眼,一副睡得很熟的样子。   这座镇子上的乞丐他都眼熟,这两个他很陌生,不知道又是从哪里跑来的外乡人,还在盛夏的傍晚抱在一起取暖,太怪了。   蹴鞠还在那人的脚边轻晃,那人却毫无反应,小孩忽然有些害怕,他看了看几步之外的蹴鞠,他想了想,弯腰拾起一只木手,试探地向角落里丢去。   他的准头要比他的伙伴好太多,正正好砸中那个烂布人的脑袋。   一声闷响之后,那人动了动,虽然又迟钝又轻,但好在终于有了反应。   还好,活的!小孩松了一大口气。   可是,当那人抬起头来看他时,他松掉的一口气又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天又黑几度,落日的余晖到不了这个角落,那人抬头的角度很吝啬,阴影糊住下半张脸,凌乱的碎发里有一双眼睛从低处看住他,箭矢一样瞄准他。   小孩下意识后退一步,逃跑的本能在这一瞬间占据高峰。   可很快,小孩一颗悬停的心就缓缓落回肚子里。因为这个人的姿态其实看起来很脆弱,也就是说,很安全,那一瞬间尖锐的攻击性仿佛只是自己在警惕下产生的错觉,他再盯着这双黑影里的眼睛,只觉得似曾相识。   他突然想起镇上曾卷起过一阵子杀猫的风潮,那时父亲摸着他的头,告诉他说,它们是坏东西,而且太多了,有时候还会去偷一些不属于它的东西,因为它贪心,所以它该死。它们被清理是理所当然,这是很正常很正义的事。要他从中引以为戒,以小见大,从中学会人生道理。父亲说这话时,手掌的力度轻柔,让他感到十分紧张,直至下半夜才勉强睡着。第二日天一亮,他便早早地赶到了堆积废弃义肢的小巷巷尾,却看到三个大人围在角落里,每个人手里拿了一杆网兜,围住了他偷偷喂养了一个月的猫窝。   他每日下学都会路过这条巷子,带着点吃食跑进巷尾,去摸五只猫崽日渐丰盈的毛。   现在三个大人聚在巷尾,他能听到他们在聊天,其中一个人将手中端着的一大盆沸水浇下去。   利落省事的清理方式,大人的身形此刻是那样的巨大恐怖。他吓得奔出好大一段距离,那一瞬间炸起的猫叫声还是在他脑内作响,他想不通那样小的躯体,怎么能爆发出那样凄厉得可怕的惨叫。直至当日下学,他也没能想通,路过小巷时,他也已经整整鼓了一天的勇气,他走进小巷,却在巷尾的猫窝里看到一只红褐色的、无声的猫崽,和满窝的猫毛。   他感到害怕,更多的是疑惑。其它四只去了哪里?他记得那是个冬天,天黑得早,夜却很晴,冷风卷着猫毛在地上打了个旋儿,他看见巷口晃进来一个小小的黑影。   那是五只猫崽其中的一只。   或许那盆沸水浇下去的时候,它正在边缘,也或许它本就具有这窝猫里最坚毅的骨骼血肉,可以支撑它延迟死亡。   他看着它拖着脱毛发灰的身体,从巷口挪到巷尾的猫窝旁,那短短的路程对现在的它来说,漫长到过分,它到达猫窝旁时缓了很久,才蓄足力气将窝里冷彻的同伴叼起来,又艰难地向巷口挪去。   那只猫在离开巷子时转头看了他一眼,那时候他还太小,没有勇气去追寻它究竟要带它们去哪里,害怕得知它们最终的结局,却始终对它回头的那一幕记得格外清晰。   现在,他长大了一些,又站在了这个巷尾。   这里依然废弃物遍地,同样的地点,伙伴们的催促声在风中笑着,他看着角落里的黑影,又看见那样一双眼,被沸水浇过的眼神,单薄破碎的身形支撑不住过于深重的生机。   他恍惚了好一阵子,想起那场在星空下的跋涉,和那双还没来得及看清世间就濒死的眼睛,那双眼美丽清澈,让他现在回忆起来还很想叹气。   小孩与裹在烂布里的人对视着,已经不想逃跑了。   他的心像是被攥得皱巴巴的,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将只剩一颗的糖葫芦递给那人,“你……想吃吗?”   那人眼中推出一种麻木的困惑,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接冰糖葫芦,只低头将身边的蹴鞠丢给他,意思是他可以拿着走了。   小孩接住蹴鞠单手抱在怀里,发现这人的朋友睡得很熟,也不理他,他变得更想安慰他。   他做俣息着自己认知里善意的施舍,上前几步,硬是将糖葫芦的竹签往烂布繁重肮脏的褶皱中塞,边塞边说:“给你,快拿着呀。”   黑影长久地凝视着那颗晶莹的糖球,也不知在想什么,视线变得软塌塌的,终是轻轻抬起胳膊,去接那根竹签。   “吃完就赶紧走吧,”那眼神看得小孩有些动容,他更加认真地劝告他,“我们这里不欢迎你的。”   话音刚落,他手指传来一阵冰冷,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危机感,不知道是这句话里的哪个字眼刺痛了黑影,他察觉那双澄澈的眼里绷着一线杀意,他条件反射地避开目光,又正好看到自己手边隐隐亮着一抹白,他一看,正是那阵冰凉触感的来源——   ——袖子滑下,那人来接糖葫芦的手的全貌暴露在空气中,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像是被什么灾难撕去了一大片皮肉,莹白的骨骼盈着苍冷的光,抵在自己的手指上,两根指节已经捏住竹签。   他感到害怕,又恶心又着迷,黑影是个怪物,他僵在原地,风里同伴们的催促声也变得尖锐起来。   “他们在叫你。”   黑影的声音非常好,好到绝对不像是一个这么肮脏狼狈的怪物能发出来,音色有种魔似的柔软,比小孩的劝说有效,以至于小孩分明是做了善事却像是如获大赦一般,僵硬地在原地复苏过来。   他紧紧抱住蹴鞠,从毫无温度的球体上汲取几分力气,转头拔腿狂奔,几次被满地不长眼的障碍绊得差点摔倒,始终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同伴们在巷口围上来,他看着他们指手画脚地在朝他喊着什么,他只能从那些高昂的声音中听到,大概是现在全镇的人都在往鹿渊赶,他能从同伴们激动的神情中,模糊地猜测出大概是出了什么大事,但他的脑内画面还滞留在巷尾,滞留在狰狞的伤口和清澈的眼睛里。   天色又暗了许多,月在天幕中挂得隐晦。   星临在角落里蜷着发呆,手里攥着一个孩子的怜悯。   他的掌心冰冷,他拼凑起的扶木更是和他温度相同,所以他就算是攥得紧,糖葫芦的那层甜也不会化掉。   他歪着头蹭蹭扶木的头发,展开掌心仔细端详着那颗糖球,这里光线有限,可糖衣依然晶莹得很剔透,他记得这东西的味道,很有欺骗性的味道,入口时是纯粹的甜,显得后面的酸让他难以忍受,他不是很喜欢尝这种味道,但用一串糖葫芦就能逗得到那个表面冷淡的人,看那人开心得那么别扭,他总是觉得这东西又好玩又神奇。   这时他脑袋里又响起一道童声,小孩说出最后那句话时,他应激地几乎想要杀了他。   他的痛脚被精准刺中,一句话被他掰碎了反复咀嚼,品到舌根翻上一股虚幻的苦楚。   巷口的喧闹声渐渐远去,血红的夕阳落入地底,鹿渊书院倒塌的噩耗飞遍整座小镇。没人再有精力和时机去察觉,幽长的巷子里,两具残缺的行尸走肉在阴影里相互依靠。   星临拥着他冷彻的希望,看着掌心的糖葫芦,终是将它填进口中。   霎时间,一阵轻微的甜蜜驱逐了舌根处的苦,这本来是件好事,可下一刻,那颗糖葫芦在他口腔中爆发出强烈的甜。   那股甜很锋利,划破他一路走来困顿的麻木,甜到他痛苦。   他忽然明白,现在的他是吃不得这种好东西的。他分明已经没有痛觉,那敏感得异常的痛觉终于消失了,他却感觉自己四周被疼痛围困。这疼痛不是源自躯体,却强烈到前所未有,四面八方地挤压着他,以至于他无法忍受地垂下了头。   有一根机械神经一直凸凸跳着,造成不间断的眩晕和隐痛,怎么都摆脱不了,没有在呼吸,鼻间却一直是灼热的,眼球干涩,转动时牵动那根异常的神经,眩晕更甚。他很不舒服。这具机械骨架像是在禁锢着他,像是有异常的高热在煎烤他。   他忽然感到极度疲惫,忽然觉得好折磨,觉得这一切都难以忍受。   他咬碎了口中的糖葫芦,糖衣碎成几片锋利碎片,划破口腔,他被其中一片呛住,机械性反射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他感到眼眶一阵湿意,一滴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上衣袖。   星临没料到一阵咳嗽竟能挤压出机体的残余。   他止不住咳,以至于泪也止不住流,他烦躁地用胳膊来回地擦,扶木滑下他的肩,倒进稻草堆里。   他依赖于蓝血而运转的生理模拟机能大半停止运转,他知道自己不能吞下这颗糖球,他将它吐在地上时,终于停止咳嗽,可眼泪却从无色转为湛蓝。   星临在角落里蜷成更小一团,眼睛藏进袖子,与生俱来的冷硬全部溃散在此刻,他的痛哭没有声音,全部渗进了粗糙的布料里。   如果不是这一颗锋利的糖葫芦,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泪可流。   残余液体支撑不了悲伤多久,流干之时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再去计算最后一次的计划,可注意力涣散得不受控制,不知道到底程序错乱还是强烈的精神意志,他只知道自己疲惫不堪,想要睡一觉抛却世界。   星临闭上了眼,背靠着鹿渊镇巷尾的一堵墙,这堵墙冰凉坚硬,就像云灼初到日沉阁时,倚着做尽一场大梦的那堵。 第133章 告白   “云灼,我知道你不可能会看到这些话,它们记载在机体的运行数据里,会随着我的消失而消失。其实自从我把水果刀刺进少将的皮肤时起,我就已经不需要再做记录运行日志这类强制性任务了,现在打开这个界面,甚至有些陌生。   虽然这运行日志写得实在多此一举。   但没有办法,我现在太想说话,即使在这里自言自语很傻,可我能想象是说给你听。   你其实没能见到后来的星临,不知道我现在有了什么样的变化,其实我想带给你一个好消息,很值得庆祝,是必须得买足十串冰糖葫芦来好好庆祝一番的程度。   那就是我终于学会做梦了。   我想你一定不会觉得意外,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其实连梦也不会做。   但我自己很意外,原来做梦并不难,倚靠着一堵简单的石墙就可以。   这让我想起初到日沉阁的你,那时你的梦里有什么?是像我的梦一样,里面有从前吗?   我的梦里,颜色都回来了。   我梦见一个寻常的下午,阳光很好,日沉阁的院子里有错落的竹叶影子,扶木追着他那只瘸腿鸭子,在木傀儡之间跑得头发乱翘;庭院外,闻先生正沿着小巷,慢悠悠地外出归来;有一抹红色身影,推着沉甸甸的轮椅在都城的青石板上与闻先生擦肩而过。   天冬从二楼探头,阳光给了她好气色,她从楼梯上跑下来,赶去迎闻先生,她跑得有些急,脚步声惊醒了树下小憩的你。   你还是一身白衣,衣摆散在草坪上,光落在衣摆上,映得整个人都好朦胧。忽然感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你接过闻先生的包裹,放在石桌上展开,里面整齐地码着偃人零件,和一纸有关于食人老者的悬赏令,扶木看它们的双眼发亮,他开心得很吵闹。我停在这里,想永远留在这里。在我长久的注视里,你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我不知道扶木又说了什么,只看见你们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这时琉璃瓦反射的光灿烂到绝无仅有,你们都被光晕包裹着,你的笑是熟悉的轻浅,眼角的弧度也好看得安然无恙。   我在这一刻里,忘记了追寻,只是看着这样的你,就能感受到幸福。   我喜欢这样,这个下午的你们很好。我想,在我们没有相遇之前,日沉阁有过无数个这样的下午。这时的你们默契地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往,把秘密都藏好。故乡的谜题、蛰伏的追悔、夭折的理想,还有那些回不去的从前,统统绝口不提。不同的执念藏在日沉阁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也归功于这些执念,你们能一直走在路上。   有的顿悟来得太晚,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有很多事情,最好的结局是没有结局。   即使那样的幸福画面将我隔绝在外,梦醒之后我仍然庆幸,在虚幻中看到了一种能让你们一种走下去的可能。   云灼,其实我常常感觉你很脆弱,更不可触及,有时候我会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走近过你。   或许我,也并不是你和我一直以为的那样。   或许,星临一直都是懂得爱的。   只是诞生环境注定了我擅长以恨来解读事物,连爱也以恨来解读。   人类的负面我总是看得很清楚,却总是看不透你。我只能看清你死本能占据高峰,自毁倾向像一簇在刀锋上跃动的火,甚至连你的愤怒与悲观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鲜活。   我诧异于你的这些负面特质与我的本质高度重合,可也正是这样的高度重合,说明了你和我不该相遇。   我一直知道,你不是一个开心的人。   我们相遇在错位的世界,我站在异样的时代的帷幕前,面对离别无能为力。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救赎,没能参与你天真的从前,也留不住后来沮丧的你。   而你给了我太多。无条件地接纳我,风雪里说要庆祝我的诞生,而我的诞生其实毫无温度。我第一次睁眼时,是在实验室里,那色调高度统一的纯白,干净得近乎将我致盲,有人类的声音在问我名字,我就回答字母与数字的组合,不假思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这样遵从程度定式。我本该一直这样。   可我偶然地产生自我意识,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偶然地与你相遇。   我与这个世界的关联,就是那些慷慨的温暖和最特别的你,后来,我们追寻着执念而一路走到底,被更多错综复杂的偶然推着走向毁灭,没人能幸免。   我们都想在这一场坍塌的悲剧里找一个人来怪罪,所以,究竟谁是意外,谁才是打破微妙制衡的罪魁祸首,谁才是一场慢性自杀的烈性催化。   关于这个我想了很多。   我在时间中流浪,想寻找一个能够逆转悲剧的变数,我将我们的故事推演了无数次。食人法则,变异的蓝茄花种,横生枝节的流火弹,每次从中选择成功率最高的方案施行,直至现在,已经四次,全部以失败告终。我几乎快要迷失在时间里,过往的因果线千丝万缕,具象成演算数据环绕在身边,让我更清晰地认识到一些事实。   或许这个世界本就不存在该去死的人,掩藏真相的叶述安,被蒙在鼓里的陆愈希,被误杀的扶木,枉死的婆婆,还有倾覆之下选择自我了结的流萤与天冬,以及……以及脚踏悬崖边缘的你。   揭开云归真相的现存的、唯一的蛛丝马迹,来自于变异基因序列与生物入侵现象,这是过于超前的线索,要凌驾于整个时代的科技手段才能觉察,这世界本不应存在能探查这类证据的机器。   真正不应该存在的存在,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叶述安是个聪明人,处理线索的手段足够干净,旧年悬案的核心人物全部处于他的亲密关系范围内,他凭着对你们性格弱点的熟知,将真相掩埋得完美,使局面维持在一种微妙而坚固的制衡状态中。只可惜他再聪明也不会防患超出他认知的高精科技。   发展线里最大最偶然的差错,早已昭然若揭,这个差错的出现偶然且异常,直接性打破制衡,导致后续多米诺骨牌一般的崩盘。   啼笑皆非的相遇也好,无可挽回的死亡也好,还有来得太晚的顿悟,统统不该出现。   云灼,我不得不承认,我们的相遇,对我来说,其实是一场馈赠,也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是你的人生中致命的摧毁性因素。   我从来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也从不期待别人回馈给我什么,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日子像是我骗来的,我欺诈得来的爱与关心,世界也欺诈我,所以现在这样的境遇,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合理。   只是我真的非常讨厌睁眼之后的感觉,梦醒如同跌进废墟,放眼望去全是黑白,像是浸在往事的灰烬里,独自进行一幕旷日持久的无声缅怀,我不喜欢这样。   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里甚至来不及领悟人的一生里失去与分离是常态、遗憾不可弥补,这些我一开始不明白,现在我也根本不想明白。   我可以学会做梦,但我不想学会离别,不想学会失去,更不想以一个无可奈何的姿态继续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走下去。   其实我恨过你,云灼,我恨你把我的空白填满之后就留我一人在原地,可当我醒来时,发现那天荒地老的幸福只是个梦时,我更恨自己。   其实只要我不存在,那些基因序列与生物入侵的线索将永不见天日,只要我不曾与你相遇。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我一向喜欢从源头根除问题不是吗?怎么一路走到现在,却遗失自己的本性。   我并非自罪心理强烈的圣人,只是选择有千万种,这最后一次的机会,我要用来做回最简单的自己:行凶一向众生平等,解决问题首选最直接高效的手段。人类在走投无路时心理防御机制会启动,以死亡来逃避痛苦,而机器人不具备这样的防御机制,反复推算里在万千可能性中留有后手才是机械本性,死亡是最后底牌。   天性是无情叠加精确,最初的我在精神意义与物质层面上都足够自负,自负到以为,只要尽力,就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可惜直到现在,我仍然这样认为。   这里不是我的时空,我不受祖父定律的桎梏,既然这死局中没有转圜的可能,那我就用自己来创造一种可能。   让我回到原点,谋杀自己,从源头解决问题。   那一瞬的梦境透支所有的向往。我也向往过完满结局,可如果要谋杀自己来换回梦境里的你们,那样的话,日沉阁的完满结局里没有我也可以。   醒来时,扶木在我身边没有声音,我倒进稻草堆里,抬眼看见满天繁星,辇道增七在其中依然美丽,像你指给我看时那样。届时午夜临近,周围很安静,我听到独属于你的生机在我身体中呼啸驰骋,我知道,这一天快要结束了。” 第134章 路转   杏雨村是故事开始的地方,星临再次回到这个村落,却像是走到了故事的最尽头。   最后一次的时空穿梭,几乎耗尽机体的能源,能源余量被他精确计算,可维持基础机动模块运转整三十分钟,这对他谋杀自己来说绰绰有余。可惜机体的损坏程度致使时空穿梭落脚的地点不够精准,他落在杏雨村的边缘,需要自主寻路去找到任务目标。   盛夏的杏雨村万籁俱寂,只有草木郁郁蒸蒸,散发着充满生机的清香。   星临很快就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条幽静的小路,这条路林叶掩映,径旁缀满蓝白野花,一路铺向看不清的远方,但星临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它的尽头,是一座破败的小木屋,里面一张简陋的木床,床上正停着初来乍到、尚未醒来的自己。   他一路向前,大脑放空。   路走了大半,却蓦地看见满地林叶中,两道影子在靠近。   星临回神,闪身进茂密树丛。他背靠着粗壮树干,藏得很好,心里却叹气,机体的损毁很大程度上吞噬了他的警觉,他的五感失去高精科技加持的灵敏,变得比普通人类钝感。   可再钝感他也听出了那两个人的声音。   两道身影越来越近,倾斜的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抻得很长,林叶又将他们割得细碎,一青一白两道颜色在这个月夜并肩而行。   “这次属实凶险,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叶述安一只手搭着云灼的肩,不论是眉眼还是语气都是一派轻松释然,说着话,手还在云灼的肩上拍两下。   云灼看一眼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叶述安意会地把手撤走,云灼才开口,“也不至于如此。”   “这食人老者的事,就交予下面的人来善后,还有三天就是荷月节了,”叶述安笑了笑,“与我一同回砾城吧。”   云灼没有说话。   “阿灼,”叶述安认真劝,“三天时间,我们赶快点也来得及,我们一起在砾城过节,一起去放灯,就像……就像从前一样,好不好?估摸着兄长也有空,我们三个人一起饮到个天明,去吧。”   “不想。”云灼道。   叶述安道:“去吧!”   云灼默默加快脚步。   叶述安跟上他,“你都五年没有去了,你也知道兄长年年都念叨,你难道此生都不愿再踏足砾城了吗?”   “说过很多次了,等我查出来了我会再去。砾城会去,”云灼的声音低得很平静很固执,“云归,也会回去。”   “那你有想过,如果这一辈子都查不到真相,你该如何?”叶述安道。   “不如何,”云灼道,“这事本就是至死方休的事。”   叶述安的轻松神态消失,“你想过,如果找到了真相,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你想做什么吗?”   云灼眼睛里的神采空白一瞬,迷茫占据了他,沉默的片刻里,连风声也沉滞,良久良久,他才道:“再说吧。”   一句话敷衍叶述安的关切,也敷衍自己的以后,他从来没想过这些。   叶述安道:“那把日沉阁改成医馆吧,到那时候,我们一起。你小时候不总是说要把云归医馆开遍全天下吗?我们就从这第一家开始。”   云灼一愣,随即看着叶述安,他们早就不再谈理想,他的轻声叹气带着笑意,“述安,小时候的事,我早忘了。”   叶述安又揽上云灼的肩,突来的落寞让他此刻不知死活,轻松也是重新强装出来的,“那我也不回去了,”他笑着说,“荷月节我在都城与你一起过。”   言谈间两人逐渐远去,星临匿在黑暗中看两人的背影,他久久凝视,五感钝化以至于他已经听不见远去的声音,可也是因为五感钝化,他无法再依赖那些精细的微小反应和冰冷的文字数据去分析云灼的情绪,他用心去读他,读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读他将真相大白当做终点,谈及真相大白之后未来,他眼尾挂着一片对自己生命毫不在意的灰度。他不喜欢云灼那一刻洒脱的释然,因为那建立在假想中的向死念头之上。   他看见云灼向那星月低垂的夜空中望去,晚风将他如墨般的长发扬起来,那一袭白衣在黑暗中白得触目,渐渐消失在星临的视野中。   星临收不回视线,无声对云灼消失的方向说了句再见,弥补上他们从未来得及说的告别。   他转身,与云灼背道而驰,去往截然相反的方向。他去往他永不抵达终点的以后,而他去往他的终结。   路的尽头,一间普通的木屋。   里面的陈设像他们的相遇伊始一样简单,豆大的一点烛火,烘出一圈微弱的光晕,不足以将榻前的星临圈住,他还是裹着那身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斗篷,在榻前站成一片模糊的影子,无声地注视着榻上的人。   榻上的人形也不动不响,天外来物的眼睛阖着,呼吸一片沉寂,一只手在榻边悬空着毫无生息的姿态,昏暗的光线中,无一处线条不凝聚着人类对虚幻的完美的追求。星临看着这片和他别无二致的剪影,看着他自己,看着云灼体内的辐射性元素在这具机体中缓慢流转着,正在缓慢地被转化成SPE-1437的生命之源。   星临想也没想,伸出手抓住那只垂落床榻的手,SPE-1437体内的辐射性元素顷刻逆转流动方向,向着星临奔涌过去,争先恐后地跑过两只相同的手连接成的临时桥梁,从完整崭新的机体里跑到残缺的身体中去。   星临需要的能源很多,SPE-1437体内的这些更是稀少,压根支撑不了他多久。   可他一点不剩地拿走,可以致使SPE-1437连醒来都做不到,一颗机械心脏任由星临捏碎。   他把手扣上SPE-1437的心口时没有犹豫,机械指节因残缺而锋利,他不需要额外的凶器,纯粹的自己穿刺自己,锋利外缘隔着一层皮肉抵上肋骨,他对这里的骨骼走势再熟知不过,要害位置一击必杀必然精准至极。   掌心的阴影将要害位置盖得黑暗,星临盯着那里。   此时此刻,故事的可能性任由他抹杀,他们的相遇任由他取缔。他掌握的权利总是这么大。   窗外的轻风变得呼啸起来,树叶摩擦的声音震耳欲聋,生命的声音本该微小,更不应该被残缺的他捕捉,可此刻却在他耳边却忽地清晰得可怖,他甚至幻听到倒计时,听到有冥冥之中的脚步声在催命。他耗费着时间蓄完最尖锐的力度,谋杀动作的前摇牵连着类肾上腺素飙升的兴奋,而更多的是恐惧,他近距离看着面前的自己,瞳孔涣散着下手,一切就此结束,星临想,局外人本不该介入,他就此退出。   他手上用力凶狠,指尖方才侵入仿生表层,湛蓝血液就溅湿他的袖口,此刻天地间所有声音潮水般退去,他恍若置身真空。   他去抓取自己的心脏,不小心弄断了一根肋骨。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脆,那余响还未在星临的耳边消逝,他就猛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失重感。   紧接着天旋地转,大片黑暗侵袭了他的视野,眩晕顷刻占据大脑,与此同时,他又听到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   他背靠着墙滑落在地,原本近在眼前的床榻已在三米开外,榻上的SPE-1437被开了一半的膛,机械心脏血淋淋地安然无恙。   星临早已失去痛觉,他木然地抬手摸了把自己的肋骨,发现与榻上SPE-1437同步,这具躯体的肋骨又断一根。他连不可置信都蓄不起力,却默默地用斗篷的宽大袖口掩住自己残缺,他感受到那床榻边的白衣人正凝视自己。   听觉回归得很异常,与方才的失聪反差百倍的耳聪目明攻击着星临的感知,一切都鲜明逼人,尤其是云灼的心跳声。   云灼审视着墙根缩成一团的黑影,对这来历不明的行凶者十分警惕。   方才在林间小路时,在某一个时刻,一种奇异的无法道明的感受忽然降临在他心头,像是有什么存在一直无形地陪伴着他,在那一刻那种联结的陪伴纽带却悄无声息地断裂了。他听到断裂的声音,又感受到背后那道注视的视线也在远去。他转身循着来时方向赶去,叶述安惊问他要去做什么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感受来得没有道理,他只感觉自己要去追回什么,要去抓住什么,这条林间小路的尽头就是答案。   踏入木屋,他撞破一场全然忘我的凶杀现场。   斗篷人被摔到墙上的声音很轻灵,云灼抓起那团黑影抵在墙上,斗篷人体量轻于常人,他威逼他轻而易举,一双脚在空中踏空了一下,云灼觉得屋内的空气都被带动着狠狠抽痛一下。   一张面容掩在斗篷的阴影里晦暗不明,另一张脸孔被月光浸得五官都淡,两道视线相撞,感知却热烈得过了头。   “为什么每次你都能发现我。”语气死板,重音放在“你”字上,斗篷人的声线和他整个人一样,模糊得似是而非。   云灼不明白为什么初次相见的人要说“每次”和“都”,可他不由自主的回答是那样的从善如流,仿佛他一直知道答案——   “我能感受到你。”   重音也在“你”字上,他们仿佛不约而同地玩起咬字游戏。云灼的话说出口时,抽痛的不仅是屋内的空气,还有他的心。   他看不清斗篷人的样子,却觉得这人听到这话该是笑了。   这猜测也毫无根据,今夜的情绪都被牵动得莫名,他手中的斗篷布料粗糙肮脏,斗篷人脖颈梗住的姿态很倔强,此刻云灼只觉多世俗的描写都是空洞的,心头被一阵不可言说的悲伤感侵袭,他的攻击也让他感到阵痛般的后悔与愧疚。   他伸出手,想拉下斗篷人的斗篷,想要阴影消失,去验证那个他猜测的笑容。   斗篷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云灼——”   屋外传来叶述安找寻的声音,两人双双一怔,紧接着,斗篷人的挣扎愈发剧烈起来,他此刻用了狠力,力气大到不是这个体量该拥有的,云灼几乎快要制不住他。   下一刻, 那一股不可招架的恐怖力道消失了,斗篷人突然失去所有力气,惯性使然,云灼在他的脆弱上忽而踩空失重。   斗篷人的胳膊无力地滑落在身侧地面,他背倚着墙壁,脑袋也向一侧低垂下去。   云灼鼻端浮动着血腥气,他能闻出,这是个已经被血浸透过的人。   迷雾就近在咫尺,他伸手即可拨散。   他抬手,手指覆上斗篷帽檐边缘,因濡湿而沉重的布料阻止不住他的动作,可掀开的动势只做到一半,他又听到有人叫他——   “云灼。”   这次不是屋外,是就在耳畔,从斗篷下的那片阴影里传出来的,距离好近,他听得清这人叫他名字时的咬字语调与他人有差别,这差别太微小太特殊,也太似曾相识,熟稔到他有些恍惚。   “不要。”   好,不要。云灼停住了动作,潜意识先一步帮他做出决定,如同被这虚弱怅然的腔调操控了一样,他也感觉像是若有所失。   屋外叶述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斗篷人正起脑袋,云灼知道他在看着他,“让我走吧。”   叶述安沿着小径追了一路,奈何云灼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一言不发地往回赶,那如临大敌的模样,以往事态再严峻的时候也没见过他如此紧张,他只得尾随其后,也再次回到了路尽头的木屋前。   他叫云灼也没人应,他一推开门,只见月光倾斜满地,榻上少年的胸口处满是淋漓的湛蓝,云灼立在墙边,身旁是一扇微微晃动的窗,叶述安顺着看向窗外,一个模糊的黑影正跌撞着远去,缓缓融入黑夜。   叶述安又看了一眼榻上惨状,即刻明白逃走的必然是行凶者。   他抢上几步,就要翻窗追出去,却被拦下。   “别追。”云灼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为何放他走?”   叶述安停住,他回过头时有太多疑惑,看清云灼此刻模样时,更多的疑惑霎时间翻覆在他的脑海。   乍一眼看过去,云灼还是一派平静,但叶述安能看出他表面的镇定全是强装,他对上他的目光,却又偏移开,去看窗外,这视线一交错,叶述安窥见云灼一颗心乱得彻彻底底。   叶述安走近去碰云灼的手臂,“怎么了?”   月光皎白,他看见云灼的视线定在那远去的背影上,一双眼睛蒙着一层清透的水光。   那异样隐晦地一闪而过,却被叶述安捕捉到了。   他的惊讶来不及遮掩,和云灼转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云灼皱眉,扭头又看向窗外。   “我不知道。”他说道。 第135章 至暗   夜露在草叶上轻盈地缀着,被忽然降临的衣摆沉重地扫过,只留一片不成形状的水渍,陈尸在草叶上。   星临的斗篷裹得潦草,一脚踏进树林的阴影中。   他的移动速度根本称不上是“逃跑”,断裂的肋骨形成新鲜尖锐的骨刺,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伤及硬件。云灼的那一击让他本就情况糟糕的机体陷入可怕的紊乱中,这紊乱足以击溃他肢体动作的有序,所以他走得跌撞。   所幸,他不需要多么快地逃离这里,因为他知道云灼不会追上来,他知道那个人只是站在那个年久失修的窗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不必回过头,就能感受到长久驻足的视线,就像云灼不需要看见,就能感知到如影随形的存在一样。他们像是在感同身受,隔着时空与生死。   当他在帽檐的阴影下与云灼对视,那一瞬他从那双眼睛中读出痛楚,那股不属于他的情绪像是牵扯到了他那根断掉的肋骨,无形的痛苦在那一刻共振,在星临的胸腔中逗留到现在。   这锋利的共感催生出顿悟,星临陷入及腰深的草木丛中,他在自己的死亡边缘,终于察觉到一个事实,一个一直以来被他忽略的事实——   ——这场目的为逆转结局的时空跋涉,一直以来,都是在与云灼的意志为敌。   视野画面胡乱地闪烁着,一幕幕在星临脑海中浮现着:暮水群岛的混战,他追不回云灼的一意孤行;蓝茄花宴上真相大白,云灼以不容反抗的力度击退他的干涉;鹿渊书院坍塌伊始,云灼一扇揭破他的藏匿。就连谋杀自己也被云灼阻止。每失败一次,机体便更严重地损毁一级,他的视野已经是血淋淋的了,脑内呼啸的警告声早已沦为这场时空跋涉的背景音。   云灼其实想要守护所有人。守护他,守护扶木,守护叶述安,每个转折点像被他的意志焊在命运轨迹上,也变相守护着属于自己的必死结局。   星临这一路在时间里逆向奔走,其实不需要去考虑改变事件走向之后的蝴蝶效应,他根本连事件的基本走向都改变不了。扶木被误杀、云灼与叶述安的反目、食人法则的暴露,每个关键节点里,云灼才是他最大的阻碍,他始终违抗着云灼的求死意志。   星临闭了闭眼,绝望没顶的感觉让他茫然了个彻底。   他感到机体又在失控的边缘,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在瓦解,物理与精神双重意义上的自我都在缓慢溃散。   星临讨厌失控,他最讨厌的就是失控。受损紊乱的机体,完全脱离演算轨迹的事态发展,未知太多,让他害怕。可他总在背离自己的天性,总是在拿自己最讨厌的事来做筹码——他总在交换,仗着自己有崭新如初的修复能力,用最小的失控风险去换最大的力挽狂澜的可能。   所以他对最坏的情形也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料到在它如期而至之时,他是这样的一无所成。   从SPE-1437获得的能源成功转化为机体能源的一部分,被一齐强制占用,来进行机体严重损伤时自启的紧急修复,可紧急修复程序却在反反复复中断又自启。   在无数次组件程序崩溃后,一行硕大的赤红字体在星临的视野中炸开。   [警告:修复功能受损,组件运转异常。]   支撑认知资源运转的能源也被奔溃的修复程序不讲道理地抢占,星临开始无法思考。   他已经不知道还要去哪里,还要做什么,演算不出下一步的计划。   可他还是在一直向前走,身后的视线像是给了他力量。他一步步离他更远,也一步步离他更近。继续混沌地、惯性着向前走,他的不甘足够隽永,与纷乱的数据一同在躯壳深处汹涌,凝聚成他的隐藏人格。就算所有人都放弃,就算没有人记得,他也要向前走。   四肢麻木锈钝,意识流动滞涩,周围的一切都形状模糊,色彩颠倒。   在眼瞎耳盲的时间感里,星临不知走了多久,一脚踩空后滚落山坡,深重草木淹没了他,痛感早已丧失,失重感却迟来,意识即将断掉时,他知道自己死得不彻底。   视野画面断断续续,紧急修复功能如同躁狂患者一般在程序中犯病,苟延残喘地想要挽救这具半死不活的躯体,可新鲜的警告下一秒就会被更新鲜的报错顶替覆盖。   盈满月光的野草地变得浩瀚,像溺亡云灼的海,星临沉在底部,如同被一场旷日持久的高热魇住,动弹不得。   机体系统反复重启又强制关机,意识在断裂的时间里跳跃,无数次阳光照了他满面,上一秒斗篷布料干燥舒适,下一秒转瞬即逝的清醒里,又一场大雨将他浇淋透彻。在闪烁的意识里,他想起自己和叶述安反目的那一晚也下了好大的雨,他回到驿站,看见雨幕里有一扇门晕出昏黄的光,他想起云灼开门时候的样子,一边怪他淋了雨一边把他捞进怀里,他将叶述安的告诫原话转述,那时云灼的审视带着温度,他告诉他说:“有你的前路,再糟能糟到哪里去。”   日升月落失去意义,时间被击碎成随机的一帧帧,每一帧闪烁的意识里都是云灼,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忽而一阵尖锐的耳鸣声响彻脑内——   [重大故障:修复程序硬件已损毁,该组件线路接收信号丢失,请立刻返厂检修。]   星临眨了一下眼,他从这场高热中缓慢脱身,稳定的意识终于回归,那段反复崩溃发疯的程序终于彻底沉寂,这也意味着,他完全丧失了修复损伤的能力。   这伤及他不要命的资本。有风摩挲过他赤裸的断骨,残缺变为既定的以后。可他其实不必担心以后这种事。   星临伸展开蜷缩太久的骨骼,听见干涩的咔哒声,他仰面看见一轮月,他借着月光抬起手,看见有落在骨缝中的草种随着动作落进地里。   更糟糕的境地,星临却觉得很平静。修复模块已死,连带着机体对损伤的报警也停止,温柔的夜风中一切都很安静。   他还站得起来,即使身形摇晃,精准性也摇晃,预估不出机体残余的能源能支撑他多久,但至少还能站起来。没彻底死去,就没有放弃的理由。他知道只有继续走下去,才会有可能性。   杏雨村作为烈虹席卷过的不祥之地,毫无活人的声息,星临直至走到寻沧旧都的城郊附近,才见人烟,这时天已破晓,天再亮一些,他便不好藏匿,他现在外表明显异于人类,一袭斗篷并不保险,最关键的是,他已经不具备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灵活性。所以他藏入道旁林中,不算深的林中,他看见了遍地的湛蓝血液,与堆叠的偃人尸体。   感官早已死去,呼吸一片沉寂。他望着那些冷掉的躯体,恍惚间错觉自己该是从中爬出才对,或者那才是归属。他知道了自己处于哪个时间节点,很明显,这一场程序崩溃横跨了太久的时间跨度。   这遍地被屠杀的偃人,意味着蓝血谣言已然散播开来。   星临微微仰起头,阴影里的视线落在东南方向。那里有一座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头,是栖鸿山庄所在的位置——落寒城,他们现在都在那里,一场名为抓捕在逃囚犯的行动,一根制造蓝血邪神的箭矢正在暗处引而待发,云灼、天冬、流萤、婆婆和叶述安都在那里。   当然,还有他自己。   深蓝苍穹下,一座巍峨的雪山静静地等待着,偃人堆起的尸堆里,星临定定地望着那里。   他是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侵入者,因为精准而不断推演,因为已知所以从未停下预判,可或许,他早已成为这故事中的一环。   从寻沧旧都城郊到落寒城巅的距离不算远。踏上寒镜神迹外常年积雪的石阶时,星临听见了遥远的号角声。   祭典即将开始,寒镜神迹外白雪皑皑,阳光盛大,星临的双眼感受不到刺痛,他清晰地看见一个黑影,从寒镜神迹的出口处闪出来,快得惊人。   盛大阳光映在雪面,足够将这样的速度致盲十米。   星临站在黑影既定的轨迹上,站在已知的转角里,读着精确的秒数将手抬起,黑影带起的风穿过他的指间,又戛然而止,是黑影停在了他面前——   ——他抬起头,看着停在他面前的人。   世界像是静止了一般,面前人有一双本该清透到无情的眼睛,此刻却杀气四溢,溅在脸上的蓝血正在蒸发,在阳光里散得丝丝缕缕。是他自己,刚刚得知扶木被误杀真相的自己。   那阵风吹进了星临的指间,也将他的兜帽掀动,他不再抬手去扶,任由这顶掩藏他面容已久的兜帽缓缓滑下。   光明浇头而下,纯白地里,他与自己对视。   与平行时空的自己相见,时空法则最大的禁忌,一切都会失去掌控,他依仗的已知变成未知。   外露的机械骨骼断面反射着几处光点,映进澄澈的眼。   那双眼里的愤怒与急迫,都完整崭新无比,而他的平静却残缺至此。他平静地抛开了计算,抛开了与生俱来的瞻前顾后,平静地脱离本性,做的是最离奇的选择。他丢掉掌控欲,要的是让故事自己走下去。   下一刻,星临看着那双眼睛中,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焦点,这是被光短暂致盲后,视力恢复的表现。 第136章 我们   聚焦的瞳孔在下一瞬缩成针尖般大小,曾经的他瞳孔抖动着,声线却是完美的冷静,“你是谁?”   星临将手搭在SPE-1437的脖颈上,他无力可用,但在两具机体相触的一刹间,SPE-1437体内的丰沛能源顷刻转置,争先恐后地顺着相触之处向星临体内涌去。   星临指尖点点那块皮肤,“你知道我是谁。”   他搭在SPE-1437脖颈的手指指骨裸露,温度冰冷,SPE-1437像是被冰冻在这一刻,他瞳孔震颤着瞄准星临,里面凝聚出一股对整个世界的怀疑。   得知叶述安御风真相的情绪还在SPE-1437身上留存,他愤怒之下连震惊都盛气凌人,一双眼被情绪感染得愈发熠熠生辉,那些摄人的光彩映进星临黯淡的眼底,他一侧身,不快,但堪堪足够躲开SPE-1437杀气凛然的一击。   他了解他自己,愤怒、震惊或者恐惧之下的第一应激反应,绝对是攻击。   可SPE-1437不足够了解他,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残缺得肆无忌惮。流星镖寒光乍现,切入喉咙一侧,他没再闪躲,用骨骼去碰撞骨骼。而后力量恐怖的一握,捏碎他的踝骨,SPE-1437有着足够暴力又精确至极的攻击风格,星临太熟知,正中他下怀,每一次短暂接触他都感到能源的汇入。   星临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不知道SPE-1437信没信,但回答得很快,“我也是。”   SPE-1437的目的当然不是要杀他,只是为了让他丧失行动力。习惯掌控形势的天性,主动权必须在自己手里。他们互相在预判对方的预判。   “不用我动手,你也快死了。”SPE-1437的嘴唇咬得煞白,极其敏锐的痛觉在作祟,而手上仍然迅疾流畅地划过星临的大腿位置。   很干脆地,星临右侧膝骨以下的感觉突然空白了,围绕在他关节处的、控制腿部的关键线路被SPE-1437切断。   他顷刻间失衡,向前倾倒。   SPE-1437一抬手,接住他的脑袋,止住他倒下的趋势,却在下一刻,手上猛地发力,狠狠地把他的头抡在几步之外的墙上。   颅骨和冰墙相撞,发生可怖又玲珑的声响,星临眼前猛然一黑,丧失了一瞬间的行动力。   SPE-1437这才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有什么遗言,抓紧时间说吧。”   SPE-1437扯着一个很基础的好看笑容,却像在等待宣判。那笑里透着惊惧的战栗,完美的脸上有死刑犯临死之前特有的眷恋,究竟谁才是正被命运之枪指住太阳穴的那个人?   星临漠然地侧目,盯着他,“你害怕了吗?”   SPE-1437插在他发间的五指微微收拢。   “他们都会死,”星临的声音听起来血淋淋的,“你在乎的人全部会离你而去,如果你还是坚持要实现云灼心愿的话。”   SPE-1437擅长的笑死在脸上。   交锋间,SPE-1437衣襟间露出的一角琥珀,星临看着那泄出的柔和光晕,眼睛有一瞬刺伤般的幻痛,他移开目光,又重新直直盯住SPE-1437,眼角含着绝望的嘲。   “最后,你就会变成我。”星临说道。   山巅的鼓点声擂得愈发声势浩大,如同天边惊雷,呼号声从祭典上倾泻而来,神圣而虔敬,他们在人类的祈福声中命悬一线。   SPE-1437手上的力道半点没松,死去的笑也死撑,“不信,也不知道你是谁。”   话音未落,星临忽然暴起,挥开SPE-1437的手,硬吃了紧接而来的反击,他听到自己一侧锁骨粉碎的同时,也把SPE-1437掼倒在地,他一手横压在SPE-1437的脖颈上,一手将尖锐之物刺向SPE-1437——   ——霎时间蓝血喷溅而出,溅湿了他的脸,也浸湿了他手中的凶器。   那凶器纤长而带有弧度,断裂的尾端尖刺,已经深深没入SPE-1437的左侧胸腔。   那是一根肋骨。   它被云灼打断,锋利已久,尖锐的骨刺上凝着不明真相的伤害,在他的腹腔中戳刺已久。   而此刻他的腹腔塌陷一块。   他用交锋中的一碰一触汲取累积能源,尽数凝在这一击里,拆卸自己的肋骨,把它狠狠刺入SPE-1437的胸腔,刺入的位置也巧妙,只他稍用力,骨骼微弯的弧度就能挑刺出一颗机械心脏。   “你别无选择。”星临抵住SPE-1437的心。   他也别无选择,太多功能随着硬件的损毁而彻底丧失,最坦诚直接的记忆传输早就已经做不到,此刻两双眼睛距离很近,深处分别栖息着两个不同时期的同一灵魂,却彼此猜忌彼此厌恶。   SPE-1437痛到泪膜覆着一层水光,却仍在说:“别担心,你还有五分五十七秒强制关机。”   紧迫感碾压在星临的神经上,“杀你足够了。”他道。   “你不会杀我的。”SPE-1437抬手,轻轻握住星临的手,“你和他也有过约定,对吧?你的修复组件已经彻底毁了,你会这样半人半鬼地呆在他身边吗?”   说着,他手上骤然用力,将肋骨刺向自己的心脏。   仗着对方心有所求,凭借修复能力为非作歹,这是惯用的自杀式伎俩,双方都太熟悉。   可星临确实不得不退,他即刻反向用力,这一后撤,给了SPE-1437有机可乘的空隙,那张完整的脸忽而消失在视野,下一刻天旋地转,他被SPE-1437掀飞出去,摔到寒镜神迹的入口前,眼前无数警告炸开来,松软的雪被他的摔落激起,又细细地落回大地,与满地的雪白不分你我地交融着。   SPE-1437不愧于他的完整,星临根本来不及恢复任何反应,他便已经来到了星临身旁审视着他。   “你马上就要报废了,”SPE-1437踩住星临的肩膀,轻蔑又惊奇,“这副模样来找我威胁我,你怎么敢的?”   星临瘫在雪地里,已经说不出话来,感到意识像雪一样即将融化,他竭尽全力地维持着,想要多留一时半刻。   “还有五十七秒,”SPE-1437蹲身下来,手覆在星临锁骨的撕裂伤上,“让我抓紧时间,来相信你。”   他的指尖往星临狰狞的伤口里钻,摸索着裂开的骨缝,在那阵亡已久的疼痛里寻找着什么。   很快,他的指尖轻车熟路地挑出一根材质剔透的线路,那是直连星临机械大脑中芯片的主线。   SPE-1437如同在挑动剥离他的血肉脉络,捏着他的一根主动脉。   他看着它被牵拉出来,被抓进SPE-1437的掌心,紧接着,他脑内传来刺啦的一声尖啸,如同人类被腰斩时的一声惨叫——   ——那根主动脉一样的存在,被生生扯断。   断掉的动脉里没有飞溅的蓝血,只剩奔涌而出的记忆信息流,汩汩流入SPE-1437的白皙掌心。   那些一去不回的背影,糊住视线的鲜血,还有无数次的重蹈覆辙,数不清的无力回天,统统渗入湛蓝血液,顺着机械骨骼,毫无保留地一路飞快攀入SPE-1437的机械大脑。 第137章 观心   星际时代的高新技术发达,这样的数据直连瞬息间就可以完成,星临走过的一路困顿,漫长到熬干了他得之不易的生命和与生俱来的意气。而SPE-1437读完这些记忆,看完属于自己的以后,仅仅是眨眼间的事情。   那些度秒如年的痛苦因数量庞大而显得廉价,无数个黑夜里反刍过的情绪没有人在意,被一丝执念悬着把过去重走了多少回,只剩绝望有回音。   寒风割面,断掉的线路了无生机,从SPE-1437的手中滑落。   他垂下视线,看雪地上堆着的一具机械废铁——皮肤表层破损大半,腿骨向着一侧,弯折出非人的弧度,左手无名指的指骨遗失两节,其他完好的指骨被黑色污垢糊住骨缝,只凭视觉已经辨识不出那些污垢到底是什么,腹部以上的肋骨根根清晰地排列上去,表层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阳光落在赤裸的骨骼上面,被反射得支离破碎。   SPE-1437见过这种形态的机器人,在他返厂维修的时候。   那时,他在工程师身旁待机,看着一辆卡车缓缓驶入工厂的空地,箱门一开,哗啦啦地倾倒一地,全都是损毁严重的机器人,缺失的躯干、分离的四肢、只剩一半的人形或者不翼而飞的头颅,不同型号不同模样,全都不分你我地交缠在一起。断肢残臂堆积成垃圾山,在阴影里闪烁着破铜烂铁的光辉。工程师戴着手套在垃圾堆里翻找,最后拆出一枚细小的零件,告诉他说:“你的那系列零件研发完毕后正在等待审批生产,我这里没有多余的了,暂且用这个次的顶替。”   他的嘴在微笑,在说谢谢您,眼睛却看着那些残缺的机械躯体被搬上传送带,那是一条冷白坚硬的路,尽头是温度可怕的巨大炉体,在那里他们都会变回液体,在冷却前爆发出最后一刻白炽的光芒。   他被维修,他们被销毁。这些不谙世事的骨骼去过世间走过一遭,蒙昧地出去,蒙昧地死去。至死都是工具。那时的他以为,终有一天,他也会躺上那条传送带,践行每个机器殊途同归的宿命。   SPE-1437凝视着破败的星临,在这纯白地里,他余下的生命以秒计数。   SPE-1437忽然俯身,一手抓住星临嶙峋的手臂,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以SPE-1437的手为悬挂点,星临半悬在空中,破铜烂铁滞涩的吱呀声被风吹出去很远,他像雪里一片不成形状的黑影,摇摇晃晃。   SPE-1437的视线带着审视意味,冰冷地落在星临的脸上。   “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他问道。   星临的脊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线路挣断,他失去了对躯干的控制能力,所以费了大力气也只能做出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他转动眼珠,盯着SPE-1437。   他和SPE-1437对视,却看不见SPE-1437,他看见诀别了的云灼、扶木、天冬、流萤,看见寻沧旧都接天连地的河灯,看见日沉阁的夜景、竹林、琉璃瓦……   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   距离很近,SPE-1437看见星临眼底有一枚已成型的灵魂正静默又热烈地燃烧着。   SPE-1437被灼伤一般,移开视线去盯空白的雪地,喃喃自语:“我不想变成这样。”   “你想。”星临说道。   他们之间突然陷入沉默,SPE-1437的表情变得危险。   这是一类很熟悉的神态。在星临铁了心要杀人之时,从来都是这幅模样。那些翻覆而起的杀机,会刺破他毫无杀伤力的假相,只一眼,锋利的血腥气就铺面而来。   SPE-1437将星临的手臂越抓越紧,沉默的杀念一触即发,同时磋磨着两具躯体内的神经。   终于,星临听到SPE-1437笑了一声,很轻,但足够作为预兆。   下一刻,SPE-1437的手上动作立即切合预兆,指间飞快地转动起一枚流星镖,行凶前奏,所以星临闭上了眼睛。   一层薄薄的眼皮遮住天地,仿佛血液被稀释后的淡粉成了底色,他感到一片阴影飞掠而过,预期中那戛然而止的黑暗却没有到来。   星临困惑地睁开眼,看见SPE-1437满手蓝血,正把一根肋骨安装进他塌陷的胸腔。那根肋骨同样沾满湛蓝血液,完好而崭新。   “我鬻稀想。”星临听见SPE-1437说。   SPE-1437动手很快,他按着合理的顺序,连血带肉地拆解自己,从不影响机动的零碎部件到主宰机体的核心骨骼,一节一节、一块一块地换进星临的机体。把一具残缺的躯体一点一点地填充。   寒镜神迹有着万千个令人迷失方向的明镜,万花筒一般迷乱视觉,映出万千个把自己拆卸得蓝血淋漓的SPE-1437,他们的果决如出一辙,肢解自己的动作同样利落,为拼凑出一个身心完整的星临。   星临正被放在墙边,破布娃娃一般任SPE-1437摆弄,头都抬不起,视野固定而有限,只看见小半个下巴在眼前忙前忙后。他看见有浅淡的蓝色液体从下颚滑落,也不知道是不是痛得。   一个平行时空内只允许一个星临的存在,过往的给未来的修补,存在的合理性被一步一步地让渡出去。   肋骨腿骨和精密硬件被替换进去,把完整给他,蓝血输送进去,生机也给他。   他剩给自己一只右手,扯上自己的衣襟,外袍是他偏爱的黑色与高领,拥有柔软厚实的布料与考究的针脚,确保一个不怕冷的机器在前往天寒地冻之境时不受冻,他把外袍脱下给他换上,把体面给他,把天冬的关切换给他。一只手也足够他将事情做得漂亮,连箭袖的绑带都被他绑成规则的菱形。他把流星镖插进他的袖间,把扶木的心意给他,把琥珀挂上他的脖颈,把云灼的爱给他。   “好在你不算完全了解你自己,所以这不在你的预判内。”   SPE-1437的咬字里呼吸声过重,星临发觉刚才那声笑很不寻常,那笑里带着得逞。他看着他把自己拆得七零八落,一张光洁的脸被一身丑陋的、脏器骨骼全部缺失的合金架子托着,像人,更不是人,像合金半成品,却已经不是纯粹的机器。漂亮得令人发指,一个处于生机巅峰的恐怖谷实例。   他看见那双盈满浅蓝泪水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机械骨架被熔成液体,冷却前爆发出最后一刻的光芒。他直面他的不甘,接收到他滔天的绝望,读取出他眼底的眷恋,那眷恋静默又热烈地燃烧着,把他的灵魂叠进去,重合着烧。   此刻未知的未来与已知的过去转置,烧到痉挛的空气里,已经分不清谁是SPE-1437,谁是星临,也或许他们本就是、已经是同一个存在。   他把身份给他,更给他不死之身。   最后装进躯体的,是支撑修复功能的硬件,很方正很完整的一小片插件,安插进临近机械心脏的位置。   他抓着他的肩膀,把能源尽数传输过去。   运转正常的修复功能顷刻启动,骨缝弥合,线路接通,蓝光大现里飞快搭骨生肌。   风声远去,大脑的意识被冲击得错乱了几秒,大脑与视野全部被泄洪般的提醒抢占,全是好消息。宣告着一切都在变得完整,现在和过往在整合,躯体在变得崭新。   视觉恢复正常时候,他面前空无一物,躯干控制力恢复时,他转动脖颈环顾四周,发现那残缺的存在和那一地本该存在的损毁零件竟就这样凭空消失了。那滩溅射状的蓝血还在。那些自负、无情、还没参透的渴望、尚未宣之于口的秘密,蓝盈盈地濡湿了一大片雪地,蒸发得飞快,丝丝白雾带着浅蓝。   在那蒸腾的浅蓝中央,陷落了一个小小的圆形雪洞,他从那里面拾出一个球形物体,只有他的半个拳头大小,粗线条的花纹,通体漆黑。   那是一枚机械核心。   这是星际时代每一个机器人都有的,它不提供动力,不存储思想,在机器人还运转时毫无作用,它起作用的时候,在于一个机器人彻底损毁之后,记录事故的数据以供人类进行分析来促使技术进步。   那滩蓝血蒸发殆尽,他把机械核心握进掌心,握紧这最后发生过的证明。   他站在寒镜神迹的墙边,看见明镜一般的墙面映出一个身影:不是过去的SPE-1437,也不是未来的斗篷人,是塌陷了无数个平行时空,终于换得的绝无仅有的存在。因恨而生,也因爱而活。   “星临!”   风送来一道声音,喊的是他的名字。   紧接着,他听见密集的脚步声也夹在风里,他顺着声音望去,雪原尽头有一线黑色的弧度不断拓宽,海水一般涌来,涌来的声音却不是潮水声,而是锣鸣击鼓声中夹着祷辞,嘈杂着来驱现世的魔。那山巅的祭典不知何时办到这寒镜神迹之前来了。   反抗时空法则是否会有惩罚。命运兵临城下,星临顾不上,他听到那个人还在喊他的名字。   他在寻找他,就像他在失序的时间里找了他那么久一样。   人潮繁密而面目模糊,星临一眼就看见了他。   星临就站在落寒城巅的一个阳光璀璨的晴天里,看见一个身影在人潮的前方,与乌合之众拉出不平庸的距离,将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向自己奔赴而来,像一枚翻飞得矫矫不群的雪片。   那一瞬间,星临觉得什么都阻挡不了他。   他知道自己从未失去过方向。他向着他走过去,走着走着不自觉地跑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雪原上一道黑色残影。他跑过时间,跨越时空与生死,跑过不可计数的痛苦与孤独,在狂奔中又找回了天生的轻灵,奔赴他心的方向。没有人知道这一段距离,这样一段不长的距离,他走了多久。   阔别已久后再重逢,要以什么话来开场,星临没想好。   他只是想重新站在他面前。   这么简单的念头在半路被动作换了,星临不知怎么了,仅剩几步时突然不由自主地冲着云灼张开手臂,那是一个索要拥抱的动作,很孩子气。   所有都是背景,所有他都不在乎,远处荒谬的祈福人群,盘踞在头顶即将落下闸刀的蓝血谣言,身后无论如何都躲避不开的破风声,四伏的危机是他踏入这世间便不停歇的主旋律,此时此刻都要为他的重逢作配。   下一刻,暗处而来的一根冰矢射中他的机械心脏,力度很合他的心意,扎入机械心脏却没有穿透胸膛,足够把他带进面前人的怀里。   星临在这一瞬间被云灼抱住。   这一箭里,痛感回归,蓝血回归,嗅觉也回归,星临这才发觉,原来雪的气息一直充盈着他的鼻腔,这雪像是温热的,是云灼的温度,也在回归。他回抱云灼抱得很紧,他渴望这个温度太久了。   这一箭痛彻骨髓,把星临钉进命运的轨道中,也正式宣告他的回归。他带着最完整的经历,重新成为嵌入故事的人。   “星临!”   云灼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星临却还能听见焦急到失去平静的气息,在无声地传达潜台词:“坚持住,带你走。”他的蓝血浸湿了他的白衣,触目惊心的疼痛泼溅在雪地上,星临看见云灼眼睛在紧张。   “坚持不住的。”   星临说着就笑了,他这一笑,笑到了极致。从未有人在星临脸上见过这样真、这样纯粹、不掺心思的开心。   “云灼云灼,快带我走吧。”   戛然而至的黑暗迟迟到来。过去的故事里,落寒城巅一箭炸出蓝血妖邪,是叶述安与寒决明的共同谋划,而此时这一箭不仅仅是叶述安算中的,更不仅仅是寒决明射中的,很大程度上还是因果与法则给他的。   然而,还是有些分支在冥冥之中更改轨迹。   星临陷在一片真空一般的黑暗之中,那一箭不够将他摧毁,云灼赶在机体崩溃之际给予了他大量能源,致使他的修复功能得以紧急运转,机械心脏的受损非同小可,缓慢而高能耗的修复进程也在后来的日子里被云灼维系着。   心脏受损而持续高能耗修复,这是一次被提前了的重伤。将星临伤到这个地步、让他陷入长久休眠的人,本该是蓝茄花宴上真相大白后穷途末路的叶述安,现在却变成了落寒城巅祭典上的寒决明。   全知的他该快点醒来,在有望改变的命运中发挥作用。   却发现自己比预期中休眠得还要久,始终醒不过来。   修复进程不断推进,把他的新伤旧伤全都抹平了,各项感官都感受鲜明起来,他听到木门轻开轻关的吱呀声,蛐蛐叫声,后来声音变得嘈杂起来,像是有无数人在咒骂在痛呼,也会闻到气味,脂粉的甜香,米粥的清香,清雅的木头香气有时候也会混杂进这个存放他的空间。还有会触及他侧颊的手指,以及在某段万籁俱寂的声音里,落在他眉心的一个吻。   这些感觉围绕着他,挤压着他,终于在某一个急迫到了顶点的时刻,把他从那片真空的黑暗中挤压了出来——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泛着古朴光泽的棕红,深浅相间的木质纹理清晰可见,这是他卧房的顶,这是他日沉阁的房间。   星临很缓慢地撑起上身,肢体零件太久没运转,他动作卡顿了一下。   “啪嗒!”   比他关节卡顿还要清脆的声响,在房间中响起。   他顺着声音望去,看见天冬,她大张着眼睛看着他,还捧着一碗桂花米粥,馥郁的香气散满卧房,她的凳边一个光荣牺牲的白瓷勺子正破碎地打着转。   “你醒了?”天冬碗都没放稳,就到了床榻前,近看她苍白的一张脸上迅速上了一层激动的红,她拍了拍星临的脸,看见那双干净的眼有反应地眨了眨,她捂住自己的嘴,“你醒了!”   星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天冬便夺门而出,裙摆被她跑得缭乱。紧接着便听见天冬的声音贯彻了门外整个走廊,喜悦拔出了她本不拥有的嗓门。   天冬很快地得到了响应,房间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轮子在木地板上飞快滚动的声响,直至他的房门前,一抹红色身影赶了进来,她身前还推着一架木制轮椅,星临错愕的视线落过去,轮椅上白发苍苍的老人咧开嘴,冲他露出一个童稚的欢迎式笑容。   流萤进了房门,又把在走廊里匆忙赶来的脚步生生调整成若无其事的节奏,她开口道:“可算醒了,从落寒城巅回来就一直昏迷到现在,冷冰冰地没有一口气,棺材板都给你定了好几个款式,醒了好,一会下去选选。”   星临还在看着那个老小孩的笑容出神。   婆婆还活着。他惊讶后迅速找回理性。对,婆婆是应该还活着,她是应该躲过死亡的。   本来的时间线里,婆婆死于落寒城巅为他挡下的那一箭,正是因为那一箭穿透了婆婆的血肉心脏,才偏移了他的机械心脏,而这一次寒决明射出的冰矢,毫无阻碍地直取他要害,婆婆没有为他挡下这一箭,她逃过一劫,活了下来。   流萤挖苦他的模样也不减风采,她神态里没有了那种失去至亲的灰败与怨气。   星临没接住的话,天冬没让它落地,“大家都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过热的欣喜让她迟迟松不开紧握的拳。   话音未落,房内忽而暗了几度,是从窗外洒进来的光被挡住了。   好多个黑灰色的人影投在薄薄一层窗纸上,卧房的窗外不知何时已经人头攒动,涌动着,纷纷想要把头探进这房间一般。   星临警觉危险的那根神经倏地拉紧,“日沉阁什么时候这么多人了?”   对于他这个提问,天冬一副理所当然的困惑模样,她道:“一直这么多‘人’啊。”   窗户一下子被粗暴地拍开,窗框里一大片眼睛死盯着他。   “你终于醒啦!”   一道声音从窗外飞进来,飞到星临的耳侧,让他呼吸停滞了在这一刻。   这声音他不敢认。   窗框里一颗颗惟妙惟肖的木傀儡脑袋里,突然钻出一颗人脑袋,扶木的异色双瞳亮着同样的喜悦,笑得一口小白牙齐齐整整。 第138章 相扣   这张有着异色眼睛的娃娃脸,那个讳莫如深的名字,快要扁平成一个烙刻上机械心脏的符号,一个代表缺憾的符号。此刻这个符号却充盈成一整个完好无损的身影,生动地冲他笑。   星临看着看着,视野忽然变得模糊。   他透过窗户,看见满院木头傀儡,看见颜色混杂的洗砚池,看见闻折竹弓着背穿过木傀儡群。他眼中的整个世界都蒙着一层水光。   星临看起来很异样,屋内所有人都察觉了。   没人说话,扶木借着木傀儡掩出来的阴影,朝着房内的天冬挤眉弄眼,用过分发达的面部肌肉问她,星临这是怎么了。   天冬很轻地摇摇头,做了个口型让扶木先进来。   从他那堆体型魁梧的木头人兄弟里钻出来费了些时间,他直接从窗户跳了进来,落在床榻边。   距离缩近,扶木将星临的异状看得更清楚。   床榻上的人视线自下而上,这视线像是有重量,也像跨过很远的距离才落在自己脸上,这个角度显得那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更大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含着一双将要落泪的眼。   扶木哪见过这个。   星临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直注视着他。   扶木抹了抹头发,又抓了抓脑壳,话都干在喉咙里,半天才憋出一句:“醒了好,醒了好,哈哈。”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求助地去看天冬和流萤,得到的只有两道威胁的眼神。   扶木一脸救命地转回头,对上星临的眼睛,心又被揪住一般。他在床边坐下,紧张地抬手,搂上星临的肩拍了拍,开口做足了哄人的架势:“哎呀,哭什么呀?”他拍完了肩又大着胆子去摸头,“怎么了嘛?你看看我们不都在等你醒过——”   “我现在很脆弱,你别说话。”星临语气不善。   扶木立刻直起腰板举起双手,又做了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顺便递给天冬流萤一个鄙视的眼神。   星临像是用视线把扶木的脸描了好几遍,再开口时的音调和扶木安慰他时一样温和——   ——“你怎么还活着?”   “……什么?”扶木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么恨我吗?!”他被揪起的心一下子被气得鼓胀两倍,“你知道是谁成天给你洗床褥洗衣服吗?要不是我,你现在闻起来和街上大黄狗一个味!我整天在搓衣板上累得吭哧吭哧的,不感激我也就算了,你还这样?”   星临放下捂住一边耳朵的手,乖乖改了一下措辞,“你为什么还活着?”   扶木僵笑,“谢谢你,听起来并没有好一点。”   星临可以猜测出婆婆存活的原因,但扶木的幸存让他无法理解。扶木被误杀的事件早在鹿渊书院,现在他却这样生龙活虎地站他面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事件发展轨迹必然存在巨大变动。   两人的一席对话冲淡了天冬的喜悦,她神色隐隐担忧,“你这是怎么了?是否感觉何处不适?”   星临如实道:“我不知道当时在鹿渊书院,究竟发生过什么。”   扶木收起玩笑的心思,和天冬对视一眼,看见彼此同样凝重的面色。   星临的昏迷,其实可怕至极。他没有呼吸,身体冰冷,与一具尸体相差无几。从落寒城巅赶回来的第一天,整个日沉阁愁云惨淡,所有人对星临异于常人的身体构造束手无策。几天之后,大家发现他不会腐烂,反而在痊愈。那些被箭伤扒出的银白骨骼、骨骼深处闪烁的幽蓝光芒,被生出的新皮肤缓慢覆盖,等到终于恢复他原本的模样,却始终没能醒来。他好像只是从一具残缺的尸体,变成一具完整的尸体。日复一日的等待,日复一日的期待落空直至麻木,星临终于苏醒。然而大家此刻却感觉,他的记忆却不像他的躯体那样完整。   扶木紧张兮兮,“那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星临没看他,反而先去看另一边,他盯着她的脸,看得深刻,“天冬。”   简单的两个字咬得生涩,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一般,而这一声听进天冬耳朵里,却把她忧心忡忡的眉眼听得舒展。   “流萤姑娘。”   每一个称呼,被他反刍到稀烂,反刍到面目模糊,但此刻是触手可及的清晰。   “婆婆。”   话音未落,有人踏进房门,入眼先是花白胡鬓,往上是一双精神矍铄的眼,这人方才站定,星临便叫了一声:“闻叔。”   闻折竹有些惊讶,愣了一下,随即笑得胡子颤颤,“你小子,终于放尊敬点了。”   最后视线转过一圈,才再次抵达榻边最近的木头人身上,“扶木。”   他抬手拍在自己的胸口,“星毓皙临。”这一声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摸袖间流星镖,又去摸脖颈的桔梗琥珀,最后确定那枚浑圆的机械核心也被妥善收在他怀里,他抬眼,在所有人的注视里咬字变得坚定,“星临。”   扶木一个飞扑抱住星临的脑袋,开朗道:“耶!你没傻真是太好了!”   星临被捂得声音很闷,“云灼呢?”   “他很快就回来了,”扶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我先给你讲讲鹿渊书院的事吧,你不是忘了嘛。”   扶木口中的鹿渊之行与星临知道的差别不大:一纸残页引他们抵达鹿渊镇,迷雾重重的小镇有无数双暗中窥伺的眼睛,抵达书院遗址时偶然落入地底,落入地底被尘封的建筑群——也就是真正的鹿渊书院。在那里他们找到了柳行知的家信,得知残沙与栖鸿的交战间接导致书院覆灭,也得知闻折竹的过往。   这些都与星临已知的轨迹大差不离。   可这一趟鹿渊之行临近末尾处,出现了一个星临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童泽姑娘真的很厉害!”扶木的叙述足够清晰,把一条全新信息响亮地拍进星临脑内。   “她记性是真的没的说,五年……快六年过去了,她还能把书院每一层构造,每一个机关,每一处暗道都记得分毫不差。”扶木的眼睛很亮,像是回到了当时,“她就连存放图纸的秘密地方都知道。幸亏了她,不然咱们万一在地底被那群残杀追兵追上,要是被围住,那可真是插翅难飞。”   星临道:“童泽是谁?”   扶木道:“童泽就是那位从食人洞穴里救出来的姑娘啊,你这个也不记得了吗?你跟她一起!被云灼和叶述安从齐老青手中救出来,那个满是腐烂尸块的石洞!记得吗?”   记得。星临当然记得。   那个女孩早就被他杀了。   在故事的最开始,他为了确保身份秘密的安全性,为着一个微不足道的谎言随意地掐死了那个女孩,她苍白的面庞带着眼泪,永远地冷僵在故事开端的木屋里。连得知她姓名的机会都没有。事情发展环环相扣,童泽是一条被他扼杀在开局的故事线。这段缺失了的故事线,是他自己亲手斩断了的可能性。   可在这个平行时空里,SPE-1437没有杀死童泽的机会。   因为星临回到过故事的开端。   那时,他站在那座木屋中,大脑里烧着想要谋杀自己的念头,铁了心要把自己的存在从这个世界抹除。他抓着SPE-1437的手,将SPE-1437机体内来自云灼体内的能源全部夺来,以至于SPE-1437根本无法在那座木屋中醒来,直接错过杀死童泽的时机。   星临的表情不太好看,扶木便更加事无巨细地向他解释。   说童泽其实是六年前鹿渊书院幸存下来的学生,她当时告假探亲,因而幸免于难。说童泽对书院内部构造之熟悉,即使时隔多年仍能在追兵逼近的紧迫时刻保持冷静,届时云灼为拖延争取时间,已然身受重伤,幸而在最后时刻童泽启动机关挡住追兵,并带着他们从暗道脱逃。说童泽最后并没有选择跟他们回日沉阁,而是决定留在鹿渊镇陪那疯书生柳行知。   说到这里,扶木听到星临笑了一声。   “突然笑什么?”扶木困惑,“怪瘆人的。”   “笑有人咎由自取。”星临道。   这一刻星临脑内闪过千万个念头。   原来,只要童泽不死,他们就不会被残沙追兵包围,扶木就会逃脱被误杀的厄运。   然而,扶木命运的改变,不仅仅是他自己一人命运的改变。   若是扶木能存活于世,闻折竹便不会万念俱灰离开日沉阁。但凡扶木与闻折竹在,在蓝血谣言四起时,他们去往栖鸿山庄之时,也不必带上身为蓝血偃人的婆婆,那样流萤也理所应当地不必去往栖鸿山庄。只要扶木、闻折竹与流萤留守日沉阁,即使蓝血谣言再怎么散播,随之而后的屠杀偃人风潮再怎样迭起,这三人也绝对足以保婆婆周全。因而落寒城巅的蓄意一击,必不会出现叶寒二人阴谋的意外牺牲品,婆婆必不会为他挡下那破风而来的那一箭,因为她根本不在栖鸿地界之内。   这千万个念头里有庆幸、有悔解、有自嘲,种种情绪,膨胀着充盈了他整颗心。   太复杂纷乱的一刻,却有一个念头,赫然凌驾于所有情绪之上,他的逻辑思维在那一个念头中疯狂冲撞,让他不得不认清一个可怖的现实——   ——“你们已经知道那个食人老者是齐老青。”星临开口,他的表情变得很空。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叶述安的记忆已经被公诸于世,云归谷真相已经大白于世,食人法则已经暴露。   星临掰开扶木圈住他肩膀的手臂,“云灼呢?”   扶木不知疲倦的讲述哑了火。   屋内声音也空白了,星临的视线扫过屋内,所有人都蓦然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   星临以不容抗拒的力度推开扶木,机械地下了床榻,避开来扶他的手,走出房门。   一脚踏上走廊,风吹起地板上一层很薄的灰色,手撑上雕花朱漆的横栏,星临看见脚下宁静的庭院,也看见三条街外开狼狈不堪的都城。不祥的狼烟曲折地刺入灰蒙的天幕,大量木傀儡驻守巷口街角,以木质躯体撑起一道难以跨越的保护线,保护线之外,是乌压压的围猎者构成的万劫不复的人性深渊。   星临身处围城,嗅到了空气中过量的烟尘与隐隐的血腥,他眼前是一个被食人法则主宰的世界。   “变成这样,也只是四个月。”天冬在他身后道。   太漫长的休眠时间导致星临直接错过蓝茄花宴,扶木代替他与云灼一行人去往砾城,在那场充满神鬼面具的宴会上,将叶述安的往事悉数展露。   “陆城主在花宴上自杀了。”扶木半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宾客逃得太快,我们拦不住所有人,这食人法则也没能瞒住天下人。后来有人在陆城主的墓前发现了失踪的叶述安,他吊死在那里。”   叙述一点一点证实星临的推测,也一点一点贴合他那些关于毁灭的记忆。   天冬道:“从砾城回来的一路上,云灼很少开口说话,回来发现你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他更沉默了。”   扶木道:“三日前,我看见他出了大门,我以为只是像往常一样去清理杂兵,但他到现在还没回来。”   星临握在横栏上的手指尖发白,“我知道他去哪了。”   他知道他去了哪里。烈虹疫病的发源地,围猎者的根据地,云灼在那里死过不知道多少回。   星临话音未落,就已经转身向楼梯方向走去,快得大家反应不及,他就已经下了楼。   “你要去哪?!”扶木追不上星临,但嗓门足够大,“星临!你说清楚!”   星临头也不回,“去把他找回来。”   扶木:“去哪找?”   星临:“暮水群岛。”   “等等!等等!!!暮水群岛是围猎者的老窝!云灼怎么可能……”扶木的音量忽而骤减,他脚步也放慢,喃喃道:“有可能,太有可能了……恐怕这世间,没有谁比云灼更痛恨烈虹了,六年前他是受害者,六年后的他面对此种世态——星临!停下!”   星临猛地回头,视线剑一样指向扶木,“别再废话!”   扶木这才发现星临已经反常到了极致,他眼睑血红,完美的冷静表象下像是酝酿着一场轰然的崩塌。   “不是,”扶木越发着急,“我想说的是,我们一起去。”   这时,流萤推着婆婆迟迟跟了上来,天冬抱着闻折竹的剑从楼梯上蹬蹬跑下来,闻折竹从二楼甩出一件银灰色外披,正正好落在婆婆身上,又三个布包裹被他丢了下来,流萤、天冬和扶木一人接住一个。   包裹内的东西和包裹上的结都是很妥当的样子,不是这短短的时间里能收拾出来的。   闻折竹从二楼翻越下来,正正好落在星临身侧,“走吧走吧,还等什么呢?”   星临显然愣住了,伶牙俐齿在一刻锈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去杀人带什么行李。” 第139章 白夜   若是云灼想要从日沉阁走出,孤身一人离开寻沧旧都,并非难事。可对于星临他们来说,这绝不是简简单单的赶路。   夕阳烂红,沉下寻沧旧都的古老城墙。   一只信鸽飞掠过残破墙头,灰白羽翼染着血一样的光辉,赤色的眼睛俯瞰整座城池。   寻沧国亡国的第六年春天,也是烈虹作弄这片大地的第六年,这座多灾多难的繁华古都,如今颜色刺目。   街道被烧伤,坏死的黑色疤痕遍布青石板,酒楼被腰斩,大半坠在地上,成就一片废墟。一只手竖在残砖碎瓦中,求救的生机已如指缝中的尘土一般灰白。   运河依旧如镜,倒映猩红的晚霞,托着成千上万的祈福河灯,也托着寻沧旧都的平民。虔诚许下心愿的人们,此刻与河灯一起,与侧翻的画舫一起,在如画如血的水面上沉沉浮浮,永远安静。   河边喧闹的街市一片死寂,半截糖人黏在地上,装帧精美的诗集倒扣着,被几个黑鞋印踩进尸泥里,一封家信随着风打着旋,各种款式的衣物散落得五颜六色,一道拖拽的血迹横彻半条街道,断在一位失去头颅的女人身下。   一侧房屋,热闹得突兀,翻箱倒柜的声响里混杂着谈笑。   屋内,一位年轻男人提着刀,坐在供奉神像的桌上。   他的右脸有一道结痂的伤疤,脑袋是个阴阳头,左半边头发留存,右半边被火烧过,贴着头皮肮脏地蜷曲着。   他一脚踩上桌沿,不耐地觑着地上,道:“您老可是这都城有名的琴师,成名十几年了,才这么点家当?”   细软铺就的一地狼藉里,一位衣着体面的中年人被身后人压着双膝跪地,脑袋快要垂进地里,那是个折辱的姿势,他的声音忍得劈了,“就这些了……将军。”   “将军。”桌上的年轻人似乎被这称呼取悦了,他弹了弹自己衣襟上新绣的徽标——一个左三道右三道爪痕交叉而成的乌黑标志,透着股狰狞的匪气。那是围猎者势力的头目半月前定下的标志。   “他叫我将军!”他笑着对身边的围猎者说,“现在天下人也都知道,咱们也正规起来了。”   他身边人的衣襟上,也绣着爪痕徽标。围猎者日渐壮大,也学着那些氏族势力一样,为自己这群无血缘关系却有相同目标的人定了个族徽,也起了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叫“狩猎军”,于军内按烈虹之力强弱划分等级,不同等级来统领不同数目的下级,若是自身力量变强便可晋升。唯一的禁令即最高禁令,即狩猎军内不可相食,除此之外一概不做约束。   “这么识相……还不赶紧拿出点好东西来孝敬孝敬?”年轻将军道。   “都在这里了。”琴师连连摆手。   年轻将军的笑淡了,一脚踹在琴师的下巴,琴师一声痛呼。几颗牙齿滚落在地,琴师下巴脱了臼,下半张脸拉长,啊啊地叫着,血淋淋的滑稽样子。   年轻将军看着忍俊不禁,下级围猎者们见了也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兴致高涨,上去又赏了琴师几个拳脚。满地狼藉的屋内一时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忽然,年轻将军一抬手,下级们立刻噤声。   只听屋内除了琴师的痛呼声,还有隐约的啼哭声。琴师似乎也听见了,立刻把自己那些带血的痛呼全部咽回大敞的喉咙里。   啼哭声是一块地毯下传来的,两位围猎者齐心协力地搬动压在地毯上的书架,掀开地毯,一个方正的入口,打开后是一个藏室,里面陈列着琴师多年以来的藏品,余下空间仅可容纳一位成年男性站立,却强行挤进一个男人和一个抱着婴孩的女人。围猎者这次来得太猝不及防,仓促之下,他们选择了并不高明的藏身地。   年轻将军把藏室里的男人一把揪出来,看着琴师道:“你知道骗我的下场是什么吗?”   屋内无故生起一阵疾风,将火盆中的火舌压低一瞬,琴师疯狂挣扎着,忽然一泼烫血浇头而下,他战栗地睁开眼,看见弟弟的头颅在火盆旁转动着,悠悠地停下来。   年轻将军松手,无头躯体便倒了下来,倒在琴师身旁,脖颈断面汩汩而出的鲜血濡湿他的膝盖。年轻将军混不在意地,从手下那里接过藏室里的藏品,一张藏蓝色布帛在手里转了两个方向,他看了几眼,便随手扔进一旁的火盆里。   琴师被压得趴在地上。   那些辗转各地收来,珍藏多年的古老曲谱被火舌噬舔着化成灰烬,纷纷扬扬地窜上屋顶。   年轻将军把一部线装琴谱也扔进火盆,“你怎么什么破烂都往这里边收。”   屋内几位围猎者原是街头的地痞流氓,字怕是都没认全,一朝抛弃人性,凭无耻得势,就爱看体面人狗都不如的样子。   年轻将军接过啼哭不停的婴孩,“老来得子,恩?看不出来,好福气啊。”   琴师几乎是蠕动到年轻将军的脚下,抱住主宰性命的靴子,他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指沾着嘴里的血在地上写。   他手哆哆嗦嗦,写得慢且笔画崎岖,但好在这几个字简单,年轻将军都认识——   ——“我想加入。”   年轻将军挑起一边眉毛,“你想加入?加入我们狩猎军?”   围猎者们听了又一阵哄笑,一边笑着一边把女人往屋子的更里面拖,琴师用力地点头,血沫乱甩,他的上半张脸浮现出一种带痛楚的、夸张的感激笑容,下半张脸仍在无声惨叫。年轻将军提着的婴儿哭得更厉害了。   但年轻将军也没烦躁,他认真起来,“你知道要加入我们,你首先要做什么吧?”他回头,给下级一个眼神。   下级围猎者心领神会,从身后拿出一个布裹丢在琴师面前。   布裹滚落在地,布散开,里面的东西露出一角,是一根拇指的样子。那是一位虹使的断手。   “今天上午白灼的,凉了,不过还算新鲜。”年轻将军在琴师面前蹲身下来,将婴儿放在地上,伸手巴嘎一声将琴师的下颚复位,“这个人的烈虹不好,可以快速画糖人的烈虹,这杂技玩意儿,我猜你也不太想要吧。不过没关系,先攒着力量嘛,马上就有好的替换了。”   琴师瞪着那发白肿胀的断手愣神。   年轻将军耐心地等。   一位围猎者终于从藏室里找出一樽雕刻精美的白玉佛,捧着来给将军献宝,“头儿,这条街我带着兄弟们已经搜了好几回了,都快没什么好东西了,咱们还得在这儿耗多久。”   年轻将军道:“最肥的就在咱们嘴边,多久都得耗。”   耗死猎物是围猎者常用的狩猎手段。虽说都城内猎物储量即将告竭,可还有最肥美也最凶猛的猎物留在这里。围猎者舍不得走。日沉阁很强,天下人皆知的强。与围猎者人数众多的优势相反,日沉阁之强不在于人多,而在于那几个世家出身的顶级败类。   “几个败类挤在同一个狗窝里取暖,要是能把他们一锅端了,”年轻将军神情餍足,“暂且不用提那丧家犬云灼和残废扶木了。”他附耳到琴师的耳边,“天冬虽然是个病秧子,可到时候就算只能嘬她一口骨头渣,你就能在狩猎军内飞升三级。你就凑合这一顿,昂。”   年轻将军拿起断手,举到他嘴边,琴师抖若筛糠,紧闭着嘴。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跨越人性鸿沟,轻易抛弃做人的品格,而对于能吞食同类的人来说,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也都不算是做坏事。   “怎么?”年轻将军道,“下不了决心?”   将军的靴底很坚硬,他拥有烈虹叠加后凌驾于常人之上的力道,靴底碾上琴师手指的时候,他告诉琴师:“要加入我们,就要忘记从前的自己,要有全新的开始。”   琴师的惨叫到最后与婴儿的哭声一起昏死过去,“废物。”将军扫兴地收回脚,对下级道:“把他带到日沉阁前面去。”他踢了踢脚边的婴儿,“还有这个。”   用平民做诱饵来猎捕同情心泛滥的虹使可谓是百试百灵,不知道对日沉阁那几个杀手来说有没有用。   此次没有太大收获,这几条街已经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供他们搜刮或者玩乐。将军和他的属下们带着没装满的包裹,和一大一小的人,就此结束这一天的光荣出战。   年轻将军刚刚一脚踏出门槛,一只灰白信鸽便落在他的肩头,他打开信鸽的信筒,一纸字条上带有爪痕印记,“暮水岛危,速速回援。”   他眉头一皱,回头向着屋内道:“先不用管这些了。”   一位围猎者还拖着昏迷的琴师,“头儿,那这个呢?”   年轻将军怒道:“扔了。赶紧撤!咱们要立刻回去!”   围猎者抬手一刀豁了琴师的胸膛,婴儿坠地没了声,年轻将军带着他的属下们速速离开了屋子,踏进同样狼藉的街道。   最后一线夕阳坠入地底,都城没有亮起灯,完成使命的信鸽腾空而起,无数巷道里,不同的人们死成不同的姿态,无数个年轻将军带着他们满载而归的队伍匆匆行军,一同向着那城内的琉璃瓦楼阁汇集而去。   可他们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切都已经晚了。   远远听见喊杀声震天,日沉阁外本有数不清的木傀儡本如铁桶捍卫着,此刻这些木傀儡却散入驻守的围猎者阵地中,它们沉默地挥舞着玄铁制成的沉重刀枪,用削铁的力度切断人体。   一把玄铁刀挥舞而过,一排围猎者应声倒下,人群中最为巨大的木傀儡得以继续前进。   这只木傀儡前进姿势诡异,它未持武器,同是玄铁制成的双手合十,透过指缝,能看见里面被护着的一段佝偻的剪影,它脑袋上坐着一个杏色的身影,正俯瞰着整个战场,高处的夜风凛冽,撕扯得他衣袂翻飞。   巨型木傀儡的右侧肩头,站着一位白衣人,正双手十指交叉,抵着下巴。   她闭着眼,额间银白一线亮得刺眼,那是一个祈求祝愿的姿态,却把周遭围猎者的最痛苦可怖的记忆抽取出来,被魇住的人失去清晰意识,缤纷梦境在木傀儡脚下绽开得光怪陆离,但凡有靠近者必然成为失智的一员,在其中迷失方向。   黑夜里的都城黯淡,却有无数扎眼的色彩向着那巨型木傀儡汇集而去。   有十三道箭矢破风,直取白衣人与杏色身影要害之处。   一道剑光忽闪而过,箭矢被通通截取,身负长剑的老者于左侧肩头抵挡一切可能遗漏的攻击。   箭矢半路而折,箭头与箭羽分离,轻飘飘地向地面坠去——还未完全落到地面,被一阵猛然窜起的炽红火舌吞噬,化成一道飞灰随风而散。   此处赤红火线蔓延。   红衣人身处木傀儡前方,指间缚着火红丝线,繁密的红线飞快地向前游走,碰到人体就顺着触及之处攀爬缠绕,剧烈的高温催生剧烈的火焰,太多人变成一朵挣扎的火花,抽搐地倒下,铺出一条通往城门的道路。   外出的将军们满载而归,归于这条道路尽头。   飞速蔓延的火线向他们袭来,一位将军当机立断双手猛地下压。   忽而大地摇晃,他们面前顷刻间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火线顺延地面,尽数爬进那道裂痕中去。   红衣人见状皱起眉,随即将一道火幕拍向将军们。   火浪迎面而来,飞速临近的灼烫温度烧得人面孔生疼。   一位围猎者即刻召来一道水帘,横彻众人之间。   那火幕顷刻间被浇熄,发出嘶嘶声响,袅袅白烟升腾而起,围猎者们略舒一口气。   几乎是同时,那缥缈的白烟中忽然窜出一道黑色身影。   那黑色身影速度快得令人发指。   一道黑风一般刮进围猎者群里,忽然一声闷哼响在众人耳边,循声望去,只见方才那位召来水帘的围猎者闷声倒地,双手捂住的喉咙已经被切断一半,正在汩汩冒血。   更为巨大的一道火幕席卷而来,根本没有喘息机会。   围猎者不得不四散开来躲避,这一四散,便看见侵袭而来的火光映亮了人群边缘的黑色身影,那是个黑衣人,火光大亮,能看清他眼睛里时而闪过的幽蓝色光芒。   蓝血妖邪。   有人认出了这张脸。   他居然还活着!   落寒城巅众目睽睽之下被一箭穿心,任谁都是死绝了的下场,他竟然还能安然无恙活下来,果真如传言中所说的,是个怪物。   可年轻将军来不及想这些,他清楚狩猎军优势在于人数众多,日沉阁于狩猎军最为松散薄弱之时发起突围,狩猎军不能再继续被打得这么散乱,他向着身边的属下发号施令,说令众人集中战力向后包抄,以攻击那巨型木傀儡的下肢关节为重点,务必阻止日沉阁逃出这都城。   下属转身,即刻去传令。   下属跑出一段便忽然停住,手已经摸在号角与信号弹所在的腰间,却毫无预兆地向前倒去。   一道暗影打着旋从属下的脖颈间划出,在空中留出一弧暗色残影,弧度的尽头落于蓝血妖邪抬起的手中。   黑衣人头也没回地接住流星镖,又窜入人群中去。   滔天的喊杀与爆炸声中,年轻将军从还没死透的下属腰间掏出信号弹,引燃,抬手要它射向天空。   忽而一阵腕际剧痛,信号弹拿之不稳,从他手上坠下,窜进了人群中去,炸开一朵嘹亮的黄色烟雾。   他握着自己被切断筋络的手,被剧痛激出血性,大声地将自己的命令喝出:“后!”   话音未落,五道流星镖自他斜前方的人群里一齐窜出,守卫在他周遭的五位属下几乎是同时倒地。   年轻将军怒从中起,凭空凝起无数道无形的刃,尖啸着向黑衣人袭去。   黑衣人即刻回身飞快躲避,他发现那是几道无形的攻击竟然是风刃时,他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强行逆转了攻击轨迹,向着年轻将军冲过来。   属下们顷刻回护年轻将军。   黑衣人自身旁攻击他的围猎者手中借一把长剑,抬手一扔。   年轻将军身前的属下便被贯穿喉咙,长剑剑尖带着血仍自振动,直指年轻将军的眉心。   不够成熟却足够残忍的上位者又惊又惧,成百上千的风刃席卷飞射而出。   黑色身影蓦地一闪,新死的属下尚未倒地,黑衣人便已经在他面前。   这人脸上一道细小伤口,正在渗出湛蓝血液,近在咫尺的属下反应极快地向他砍去,被黑衣人抓住手腕,对着脸迅疾一拳打断鼻骨,紧接着,他顺着属下攻击的惯性,夺过他手中的武器,对着那位发号施令的年轻将军劈头一刀。   一道血迹泼溅在地,年轻将军双眼圆瞪地倒在地上,蓝血妖邪带来的死亡从来不容抗拒。   白玉佛像从包裹中掉出来,粉碎在地上的声音很清脆,但年轻将军听不到。只有夺命一击时,随之而来的一声嘟哝似的抱怨,残留在将死的听觉中,“你好吵。”   星临把刀丢在地上,接住接连旋回的五枚流星镖。   突然有碎石落在地上。   星临回头,看见不远处的高塔已倾斜倒下,他正处于被笔直阴影所笼罩的区域下。   倒塌速度之快远超常理,回头时,便已然压至他的头顶。   星临知道自己只能硬吃这一记,下一刻,倒塌的巨响在耳边轰然炸开,可他预期中的剧痛却没有到来。   腾起的烟尘中,一只身形大他三倍的木傀儡护在星临身上,于坍塌废墟中架出一个小小的安全空间。   坍塌的巨响造出一阵寂静万物的耳鸣。   就在这静止的嗡鸣声中,废墟不远处,忽然有一位围猎者跪倒在地,他茫然地抱住头,缤纷的色彩从他体内迸射出来,跳动着为他在这生死一瞬的战场上营造出一刻的美梦空间。   星临从废墟缝隙里,看着那陷入幻境的人,是那位能裂开地面、操纵石质的围猎者。   他自缝隙中飞出一枚流星镖,那人应声倒地,终结了他的美妙梦境。   星临从木傀儡身下钻出来,拍着衣服上的灰尘,看向人群中那缓慢前进的巨型傀儡。   天冬和扶木在上面看着他,星临打了个手势,示意一切安然无恙。   寻沧旧都这夜火光冲天,亮如白昼,木傀儡在围猎者人群中逆流而上,梦幻而血腥的色彩迸射着,倒下的围猎者铺陈出一条通往城门的道路,这些因力量飞涨而优越感膨胀的人,直至抽搐着死去的那一刻才认清:要论把屠杀做得漂亮,目前还轮不到围猎者。 第140章 七日   突围持续了近一整夜,在星临冲出城门的那一刻,微冷的朝阳洒在日沉阁每一个人的肩头,也将前路照亮。   赶赴暮水群岛,用了整整七天。   第一天,那蚊蝇成群般的围猎者仍遥遥缀在后方,扶木控制的傀儡部队也浩荡,不间断地催动行进速度,耗费着他大量精神体力。当天下午,星临察觉这支围猎者并非在坚持追击日沉阁,而是在与他们同路。这支围猎者在撤退,而撤退的方向,与日沉阁赶赴的方向一致。   第二天,星临计算出一条路况更差,但速度更快的路径。   改道使得他们不再与旧都撤退的围猎者同路,也使满目疮痍的大地在星临铺展开来。沿路随处可见被摧毁的家园,食人法则下,对力量和权力的渴望像是失禁。   围猎者的狩猎随处可见,日沉阁于当天傍晚救起第三位虹使。   星临坐在木傀儡的肩头,望着暮水群岛的方向,听觉接收到虹使交谈中夹杂的信息。   他发觉,虽同是食人法则暴露之后围猎者壮大,但眼下的事态形势,却与他历经无数次的,大不相同。   由于婆婆存活,流萤便不存在于落寒城巅怒而击杀寒决明的动机与时机。   而寒决明并非一般地位。   栖鸿山庄新继任的少庄主,是危机嗅觉极其灵敏的一号人物。砾城蓝茄花宴事变一出,那惊世骇俗的吃人真相方才传出,寒决明立刻闻声而动。   他第一时间下令封锁落寒城,派出重兵把守,严禁任何人出入栖鸿地界。紧急将身负弱小且无攻击性烈虹者召集,安排入寒镜神迹集中保护,紧接着,第二批被集中保护的,是身负强大攻击性烈虹者的朋友与家属。名为保护,实则要的对于人性的绝对忠诚。那群具有强大烈虹的虹使,是维护栖鸿秩序的主要战力,必须尽可能降低这支队伍中有人受食人法则引诱,而堕变成为围猎者的可能。栖鸿山庄第一个被发现的食人者,被寒决明处以极刑,枭首示众,使食人者死状比被食者惨烈百倍。栖鸿山庄由此得以暂且保持着表面和平。   而砾城则因陆愈希与叶述安的暴亡陷入混乱与恐惧之中,幸而,有一个人在关键时刻出面,稳住了局势。   地位仅次于叶述安的高修明,原为两位城主的老师,于砾城向来极富声望,砾城仅剩的两位亲族忽然逝去,有人出来主持大局成为了迫在眉睫的事情。幸而星临没能参与蓝茄花宴一行,使得他存活至今,得以于关键时刻出面,使已经陷入恐慌的砾城勉强维持着基本秩序。   远在大漠的残沙城,以其遥远的地理位置与独到的偃术工艺,免受城外围猎者的侵扰。而内部安宁,则是得益于残沙人本身的狂热信仰与高度一致的排外情绪。就算偶尔有不和谐分子出现,在危恒的高压铁拳下也很难得到发展。   这世间的秩序被食人法则凶猛地冲击着,摇摇欲坠,但还没坠。   就连位于寻沧旧都的日沉阁,也还保留着较为的完整战力。   这与星临历经无数次的末日大不相同,这不再是围猎者单方面倾轧虹使的狂欢。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   第三天,遭遇的围猎者显著变强。   但打赢对星临来说仍不是件难事,可他有些心急,为了节省时间被划破小臂,虹使看到他溅出的蓝血,他也看见虹使脸上僵住的感激。但这位幸存的虹使也像昨天的人一样,与他们一同前行。   午夜时分,他们抵达一处村镇。   这是砾城地界边缘的一座小镇,镇民们拥有砾城人独有的经商天赋,即使地处边缘仍富庶安宁。此刻却像一个被遗忘在午夜的噩梦。   焚烧尸体的焦臭烟雾弥漫整座镇子,血水淌成新河,房屋大敞着,像被豺狼掏扯出脏器,物品精彩杂乱地散落在街上,一个孩子死死地抱着布偶,坐在一片狼藉上大哭。   街道中间,散着大概三具被吃空了的骨架,被舔得十分干净,不留一丝血肉,白骨上留着一串串馋疯了的牙印。   如同一场大饥荒降临大地,这群蝗虫留不住人性,却学得会以战养战,必需品与财富物资在每一次狩猎行动中就地获取,平民枉死、流离失所,虹使或被吃或堕落,一个人、一处小镇,被一点一点掏空之后,他们便寻觅下一个目标喂饱自己深不见底的欲望。以他人生命增长自身力量,如此源源不断用之不竭。   第四天,星临听见了砾城与栖鸿山庄联手的消息。   高修明与寒决明集结各自势力范围内的战力,合力攻打暮水群岛,残沙城派出的兵力也于当日下午抵达海岸。   旧日恩怨暂且搁置,这世间眼看就要迈不过食人法则这个槛,意欲独善其身即为坐以待毙,现在已经很迟了。   第五天,日沉阁主云灼抵达暮水岛加入战役的消息传遍天下。   现存的三大势力栖鸿、残沙与砾城联合向狩猎军宣战,日沉阁主云灼的加入使得人心振奋。   六年前云归覆灭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云灼作为当年的最大受害者,恶名昭彰的六年被洗刷只需要几个朝夕,被捧成正义的信念符号也只需要一场战役的造势。云灼的身份复杂且极具代表性,就连中立于世的日沉阁也加入这场战役,遭难而凋敝至仅剩一人的云归谷也当仁不让,又有谁有立场和理由,在这场战役中独善其身。   暮水海岸边的号角像是吹彻整片大地,除了从四面八方的围猎者队伍在回援之外,赶赴暮水群岛的,还有各处的虹使。   这一天,星临他们遭遇了更多的围猎者队伍,几次狭路相逢的对战变得吃力起来,围猎者变强的速度超乎世人想象。   赶路不断,战斗过度,星临看见天冬苍白更甚的面颊,也看见扶木充血的下眼睑,流萤的眼白攀附着细小的血丝,闻折竹收剑入鞘的手也开始不稳。   星临太明白这些细节昭示着什么。   烈虹在燃烧着他们的内里,他记得他们因为什么死过。一次突围战对他们来说不算难事,但长时间过劳的消耗战,对再强大的虹使来说都是可怕的。   第六天,不仅仅遭遇更多的围猎者,也有更多虹使与他们同路。   星临态度变得十分强硬,要求扶木五人在原地休息至少一夜,他只身一人,先一步继续赶往暮水群岛。   他提着最高能耗级别的速度,把两天的路程赶成一天,终于在第七天的夜晚,抵达暮水海岸。   这里已然是一片战场。   海面漂浮着无数侧翻的战船,不可计数的尸体被海浪冲刷上岸,远处的暮水主岛,进攻者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岸。   此处战场已是三日鏖战,暮水主岛于第三日傍晚被成功登陆。   星临的支配者系统有了响应。   支配者已进入机体联结范围,云灼就在那座岛上。   星临从未感到这样恐惧过,他害怕最后所有人都拥有了皆大欢喜的可能,却独独缺了云灼。 第141章 黑海   夕阳沉落,海面像一块余烬将熄的焦炭。   乌云于日暮时分抵达此处天幕,夕阳的余晖被遮蔽,垂死的光辉提前离岛屿远去。   天幕中轰隆一声惊雷,暴雨将至。   烈虹过去六年,变异的蓝茄花占据暮水岛,漫山遍野的霜白花朵,在暴雨前夕簌簌颤动。   第一滴豆大般的雨滴飞速坠落、砸下,划过刀光剑影的间隙,狠狠地砸中一朵白花。   云灼撤回扇刃,一侧身,避开一根带火的流矢,身侧扇刃上的鲜血和雨滴一起向下砸。   他看了一眼身边颤抖的白花,一片花瓣猝不及防地赴死,落在地上,下一刻,就被一脚碾进泥里。   在世人口中被奉为道德至高地与极强战力的日沉阁主,于暮水战场最深处抬起头,看见接天连地的霜白花朵,看见不断倒下去的身影。   恍惚间,像是回到云归花田。   回到十五岁生辰那天,向来素白雅致的云归谷被云回折腾得张灯结彩,年年如此,云灼的生辰云归谷总是隆重到夸张,祝福的意味过于浓烈,浓烈到云灼那些与生俱来的病痛被放大,仿佛云三公子只要“活着”,就已经做到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这一日云归众人心中的希望总会无限膨胀,而云灼只是垂头丧气地趴在云回的背上。   “累了吗?”云回背着云灼在林荫中慢悠悠地走,“怎么今天话这般少?”   云灼视线垂着,一只小巧精美的方正木盒被他勾在指间,他盯着那木盒晃荡,也不接话。   云回又道:“这个不算是糖,但吃起来和糖一样甜,你吃了也不会发热,所以不用担心母亲这回又念咱俩。”   云灼把木盒抓到手里,“从哪来的。”   “此次出谷的发现,从一种花叶中提炼出来的,”云回道,“以后每年我都去那地方一回,每年生辰给你做这么一盒。”   云灼道:“明年我也要去。”   云回道:“不行,那在比残沙城还远的地方。”   “还不行?”云灼皱起眉,“什么时候行?我也想和你一样,和母亲一样,治病救人,兼济天下,给我一个和你们相同的可能,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也可以。”   最后一句话听得云回的面色一沉,“别再让我听见你说这种话。”随即他又赶紧故作轻松地笑笑,“何况你可别这么大的口气,哪能救得了天下人,又不是神仙。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很好了。”   云灼道:“给我一个问心无愧的机会。”   云回道:“你还太小,那还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   云灼道:“我十五了。”   “十五?”云回笑得开心又配合,“小孩十五岁了,好厉害好厉害!”   “……”云灼眉头皱得更紧,不乐意再和云回说话。   他把木头糖盒打开,倒出一颗糖在掌心,那颗晶莹剔透的糖被糯米纸包着,仔细看是个皱眉小人的模样,身子和脑袋一样大,两根短短眉毛竖起。   “阿灼,你不必心急,有我们在,你的心愿都会实现。这只是时间问题,你要相信大家,相信父亲和母亲,也相信我,好不好?”   届时刚刚走出林荫,云回在接天连地的霜白花田里半回过头,对着肩上的云灼说。   云灼含着糖,默默点头。   云归三公子拥有大量闲散时间去攻读谷内医术典籍,也有绝对的天赋,在霜白花田中将云归剑法学到炉火纯青。   暮水岛喊杀声震天,云灼扇刃磨损严重,他一言不发地捡起一把长剑,时隔多年,终于又在霜白花丛中用起云归剑法。   “太阳穴部位骨质脆弱,此部位受伤者若是脑膜中动脉受损,易造成大脑缺血缺氧,需立刻全力救治。”云归谷主云寄凡站在谷底,耐心地对拿着典籍询问的小儿子解释道。   长剑在云灼手中调转半周,他手上猛一发力,剑柄重击在围猎者的太阳穴,骨头破裂的声音被闷在血肉里,听进云灼的耳朵里却无比清晰。   “锁骨下动脉,是要害,此处受伤会造成大量失血,需立刻止血,否则片刻便致死。”云归二公子云回在花田月夜中,拿木剑抵在弟弟的锁骨处,认真地教。   云灼一剑刺中背后飞扑而来的围猎者,手腕一转,挑断锁骨下动脉,霎时间鲜血飞溅而出,溅湿他小半张脸。   后脑,颈椎,肾脏,何处要害,如何诊治,云归人在白得纯粹的山谷里教他如何把危在旦夕的生命救治回来。他在这片霜白色的岛屿上突然发现,六年了,年少时期的点滴在记忆里活得热烈。   一柄长剑代替木剑在手,挑断韧带,刺穿咽喉。   云归剑法轻灵精准,雷电之力声势浩大,他脚下的尸体已经堆至几米高,霜白花田被他变成枯败的死亡之地。   十六岁的云归花田也是这样凋败。   那时的云灼站在一片枯萎中,看那些音容笑貌被封存在石碑上简单的几个字里,陆愈希揽住云归唯一幸存者的肩,红着眼睛告诉他说:“阿灼,我们永远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叶述安站在陆愈希那一边,站在死寂的云归花田里,阴影里,他的面色如同墓碑一般青白,声音如同他递过来的手一样轻微颤抖,“云灼。”   那时挚友眼里的复杂情绪究竟是什么,直至一切爱恨开膛破肚地摊开在面前,云灼才明白。   而云灼那时只是握住那只手,而后又过五年。   避世不出的云归三公子,五年做成恶名昭彰的日沉阁主,在一道无法解开的谜题里迷失得彻底。仅二十余载的人生,过得如此跌宕起伏,和平年代里,这一定做成一块精彩到惹人唏嘘的谈资笑料。可是现在世态特殊,众人惦念他的不凡战力,只要他站在自己这一边,把他捧成救世主又何妨。   世人对这位传奇人物寄予厚望,曾经舆论里的愤恨与唾弃被人为遗忘。   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他至善至恶,都取决于他人之口。   可他从来明白,自己从不属于二者任何之一。   暴雨如注,血流成河,云灼在冰冷的雨幕中。   雨愈发大,越发寒冷,云灼的呼吸愈发灼烫,神之迹般的电光像是在燃烧他的四肢百骸,大雨把他十六岁那年的年少意气浇淋得透彻,他踩着倒下的人体,嗅到暴雨激出土壤中的腥气,也嗅到自己呼吸里的铁锈气息。   雨水冲刷着血,淌进他的眼睛,世界变得模糊起来,伤痛也变得钝感。   他记得,五年时间足够云归花田变得茂盛,云归谷即使是晴朗的夜,也是被雾气模糊的天幕。   星临就是站在云归谷那样的夜里,告诉他说:“那我永远在你身旁。”   话说得太认真,星临是个一旦太认真就显得天真的人,云归谷的天空从来被白雾笼罩,那是云灼第一次在沉寂的家乡看到星光。后来许下承诺的那颗心被利器穿透,星临便与承诺一同失去生命体征,他那些关于以后的美好预想,因此而猝然断送。   “永远”和“相信”在云灼的人生里意味着什么?   从来没有人遵守过,他们离开时没有一个来得及告别。   必然夭折的祝愿,爱恨不明的心意,还有似是而非的爱。人心易变,世事难料,预料不及故事在哪一刻戛然而止,主宰不了命运,誓言无法坚守,心愿注定破碎。   皎洁如月的白花成片地死在云灼身边,或被碾压或被践踏,云灼站在六年后的暮水岛,看着上百围猎者在电光中抽搐成一堆血肉。   只是眨眼间的事情,面目全非从来很轻易。   天边雷声轰隆,无数刀光剑影被同化在闪电的震慑中,喊杀声湮灭在雷声中,天地一瞬皆白,把云灼也吞没一瞬。   铁箭穿破雨幕,射中他的腹部。他把箭拔出,一掷正中前方围猎者的心脏。   恣意攻击,随意受伤,生与死都廉价,信念不存在,未来也无所谓。   听觉被体内高温烧得溶解,一切都在钝化,意识和视野一起模糊,云灼踩在尸体上,却像是在坠落,六年来失重感从来没放过他,此刻终于将被中断。   在被钝化模糊的一切中,他忽然感到有一片冰凉,贴上后背。   那不仅仅是一种被水被血浸透的凉,还是一种从容的凉,天生比雨冰冷。   云灼错愕地回过头,看见一个人一身黑衣,与他背对背,黑夜里如同一片附在他身上的影子,正击落一支破风而来的铁箭。   这一瞬间,暴雨浇淋在地的声音像落在耳膜,那人被雨打湿纠结的眼睫,陡然间一切都清晰逼人。   他从来是这样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地出现,仿若从天而降。   湿发黏在他的侧脸,淡血水顺着被浸得微透的下颚滴落,雨幕里横过来的眼神锋利得让人心悸,剔了一下云灼麻木的神经。   “你笑什么?”星临说道。   过量的凶杀激出他骨血里的邪性,一瞬间吸引力强过失重感。   身侧一条血路昭示着他来时的方向。他跨越千里而来,陪他淋同一场暴雨。 第142章 漩涡   雨幕繁密,山石被蒙上一层浅灰的薄雾。   一张张人类的脸孔似是而非,在天穹之下聚拢成圆形的暴行图腾,被豁开的破口即刻闭合,步步紧逼中央一片湿又薄的白影。   白影身后,黑影贴得紧,背后要害全在那黑影的守护范围内。   云灼指尖的电流声在星临耳畔骚动,星临只一眼就把云灼看得清晰:这处独他一人扛住的战场,他还没落下风,却已是穷途末路的困兽,在这生死一瞬的战场,他的沮丧大过杀机。   星临没再看云灼,只看这宏大的赴死局面,他反手摸上他腹部伤口,那里温热湿润。   “想死,对吗?”   星临不质问云灼,语调无情绪。   轻轻一句话蹭着耳边擦过去,云灼嘴角那不自察的弧度不减。   星临收回手,轻轻舔了一口手背,把云灼的血和痛咽进自己体内。   “给我你的力量,”星临道,“克制点,别太过量,可以吗?”   “恩。”   几条曲折电流,绕上星临的手。它们摸过他的腕骨,流连过脖颈锁骨,尾端渐隐于腰际,一路留下温度。   星临微微收拢手指。   电流缠绕得密集,视觉错觉里,他像被几段凭空而生的流体光带绑住关节与要害,而光带源头是云灼流光暗生的指间。   云灼体内血液烧出的温度,顺着这无形的纽带,流入星临的体内,一齐力量浮动、心跳紊乱,两人体内有太合拍的共振。   冷雨淋在两人身上,也像是温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身体前倾一些,稍微离开彼此的肩背。   雨在不动声色地浇淋。   林叶与白花一起颤抖,土壤沉默地忍受,却也渐渐耐不住冲击,在陡峭的山坡上将要溃不成军。   人类会在极端条件里发现自己隐藏的天赋潜力,末日里的重逢足够极端,极端到足够星临与云灼发觉,他们之间拥有着举世无匹的默契,默契着看向山林陡坡,又在同一瞬间读懂对方递过来的眼神——他们都太明白,他们正处于危险距离。   无需言语,下一刻,他们相悖而行,同时跃入截然相反的方向。   云灼的终点是不远处的断崖,围猎者跟着他蠢蠢蠕动,星临的目的是到围猎者的尾部扫尾,用杀戮做着加速行进的马鞭。   他们距离拉远,如同有无形的绳索横跨战场,两端是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   要破坏一具人体,可以直击要害地必杀,或者千刀万剐着肢解。赢一战,与杀一人,其实本质无差——第一步都是要让有序运转的整体失序。星临是有序的机器,更是天生的破坏者,摧毁一个整体,是他擅长的事情,更何况,云灼的力量与温度正不停地注入他的身体。   机体能耗被他拔得很高,他承受的疼痛没有止息,给出的残忍也不留余力。   争分夺秒的谋杀里他回归无机质的本质,围猎者在他面前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在云灼给予的磁场里,星临肆无忌惮地做成一个纯粹的杀戮机器,做回最初的自己。   惊雷闪烁,暴雨里,星临面上的蓝血红血一起往下淌,光带缚在关节,一张轻慢生死的无情面,他像个惊心动魄的提线木偶,而线的尽头在那片很薄的白影手中。   这边,云灼收剑,侧头躲开迎面而来的一泼鲜血。   他握着手中的线,一份脉搏里震着两份心跳。   杀戮变得麻木,罪恶感也留不住,追悔开始远去,来不及反刍,来不及愤怒,他把星临感受得太清晰太强烈,其他感受被挤压得没有生存空间。   雨越来越大。   山坡悄无声息地失去了原有的形状,轻微的崩塌声此起彼伏,像这雨夜里濒死而虚弱的呢喃。   这呢喃因围猎者前仆后继的惨叫与喊杀而消声,云灼却察觉到了。   他一下子收紧手指,掌心把那段联结包裹得紧密。   战场边缘,星临身体猛地一颤。   这一瞬的输入强烈而短促,他被激得眼眶泛红。   他抬手,利落地捏断身上压住他的围猎者的喉骨,随即屈膝一脚踹开他,围猎者未落到地,他就已经一个翻身,窜入后继者的攻击盲区,向着云灼的方向飞速掠去。   山上完整的土壤被崩裂着消亡、散开,散成千万尸块松散地堆积在一起,堆在临界线上蠢蠢欲动。   云灼在十步开外的人群里捕捉到星临的身影。   围猎者前仆后继,云灼方才击倒一人,下一人便踩着没死透的同伴向他要害狠辣袭来,那攻势被半路扼住——星临从背后扼住那位围猎者,与云灼对视着,割断那人的喉。   这一瞬短也长,星临半仰着面,死摁着那人的挣动,眼睛里有不可一世的无情。   人体砸在同伴背上,被雨水一起浇进泥里。   下一刻,他回到他身边,手指又搭进腹部那道伤口。   这一瞬,云灼呼吸更乱。   而两人呼吸同步,星临嗅着云灼呼吸里的血腥气,摸着他温热的痛,有温度在一同攀升再攀升,杀念在神经上撩动出的战栗愈发刺激。   手指与伤口一触即分,围猎者包围得越来越近,两人离断崖也越来越近。   圈子缩小,退路渐短,刀光剑影里,他们甚至能被对方的杀戮溅湿半面。   锋利的痛意,和星临手指的触感,还留在云灼的伤口里,大雨冲不走,他让他痛到露骨,让他对死的渴望也露骨,他在他面前好像无所遁形。   暴雨下得畅快淋漓,闪电劈下时他们空白了面目,只剩两枚灵魂彼此窥视。   水掺着泥土交融,失序地交融,在这个雨夜里粘稠地向下滑动。   说要克制,说不能过量,但两个人都快失控了。   烈虹疯狂流转,能源竭力运作,都已经临界于承受极限,机体烧着,肉体也烫着。   一切将崩塌之际,千钧一发之时,两人已然脚踩悬崖边缘,半脚悬空。   云灼蓦地转身,扣住星临拿着刀举在半空的手,另一只手半环住他,带着他一起,毫不犹豫地向后倒去。   背后是望不见底的峡谷,翻越而下的这一刻,云灼心底的失重与吸引,全部如愿得偿。   “轰——”   完全是同时,山体发出沉闷但巨大的响动,盖住一切声音,滚滚浊流自山坡汹涌而下,凶猛而迅疾,转眼间席卷战场。   这一夜,具备所有山洪暴发的条件,更具备无数鲜活的承灾体。   围猎者被洪水猛兽吞噬着、激荡着,冲刷下断崖时,连呼喊声也被泥石灌满。   一道水质复杂的土色瀑布飞奔下断崖,跌进峡谷,发出浩荡磅礴的声响,贯穿雨幕。   浑浊的泥水在空中飞溅着,偶尔几滴格外卓越,飞跃过深深的峡谷,迸射在对面稍低一些的悬崖上,差一点就溅到拖地的黑色衣摆。   星临半垂着头,看着地面喘息。   他们跃下的断崖,实则是一处峡谷构造,断崖的对面,是高度稍低的另一处断崖,星临落地时,被石头狠硌了一下膝盖,棱角陷在皮肉里,该是很尖锐的痛,但他现在却顾不上那颗石头。   他依然被攥着手腕,被人类的躯体包在怀里,那道带着甜腥的呼吸洒在他的耳侧,还是烫。   这一类山洪发生前几乎无预兆,从集中暴雨发展到崩塌流动的速度迅疾,顷刻成灾,陡涨,却也陡落,他们身后,浑浊瀑布震动天地地爆发后,便开始消退。可心动却不是。   他被他从背后裹着,那颗血肉心脏贴着他的肋骨鼓噪,汹涌澎湃的温暖与希望倾泄而来,挤压得心跳更加紊乱。所有杀机都被阻断,厌恶被驱离,冷感的人却给出过分的温度,潮乎乎地裹缠着心。   星临恍惚了一瞬。   他感到,他们逃离了身后那场声势浩大的殉情,也感到,他的世界都在背后。   下一刻,他的后背蓦地一沉。   那血染霜白的手松开了他的手腕,软软地垂落在地。   星临的呼吸停了一拍。   随即感受到脊背上的心跳依然有力,耳侧呼吸也绵长。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人类脑中,一根绷得过久、将要拉断的弦突然松懈,云灼只是昏了过去。 第143章 倾慕   天近破晓,雨变小许多,被洗出新绿的草木,掩映着一处山洞口。   云灼醒来时,看见山洞中央一团跃动的火光。   那是一处临时架起的火堆,干草与木柴摞成一个规则的圆形,混在一起烧着,一袭染血的霜白衣袍被平整地架在一旁烘干,他身上的衣物也干燥。   这处山洞地势倾斜而地处隐蔽,是天灾人祸的暂时避难点。   星临正在云灼身前,他低着头,用流星镖切断一段绷带,将绷带尾端往云灼的小腿伤口上缠,他察觉到云灼转醒,却头也不抬,把绷带打好结,又开始处理云灼小臂上的伤口。   云灼看着星临摆弄一堆瓶罐,里面各类急救伤药一应俱全,星临杀人随性,救人却谨慎,他看着他开始涂抹他手指上没必要处理的细小伤口,自己手臂上的刀伤却仍能看到绽开的皮肤。   云灼抓住星临的手,“先处理你自己的。”   星临挡开他的手,继续人类躯体修复工程,“不用,一会自己就好了。”   他冷着脸,一个眼神也不给云灼。   云灼的手被单手捧着,细小伤口被清凉的药膏覆盖,一阵细痒自手指伤口顺着手臂向上爬,云灼下意识攥拳。   星临捏住他的手指,捏住他的下意识, “别动。”   “不用……”   “用。”   云灼沉默,星临的语气太冷漠了,他从未用这一面和云灼硬碰。   星临轻轻擦掉云灼腹部覆盖的一层草药,将针在火上烤一遍,引完线之后,手指摁在云灼腹部的伤口,抬头看他一眼,“别动,我再说一遍。”   镇痛的药就在包裹里,但星临故意不用。   可云灼的忍痛能力也登峰造极,星临穿针引线缝合血肉,也只看见云灼滑进衣襟的汗水、咬紧的牙关和颤动的眼睫。   山洞中,只有柴火的噼啪声和云灼的呼吸声。   缝合伤口之后,又是一段洁白的绷带覆上,星临给云灼敷上镇痛的草药,又在他的腹部伤口绑了个大蝴蝶结,用膝盖撑着脑袋,开始收拾散落满地的伤药绷带。   “这么生气?” 云灼整理衣服,呼吸暴露了一些疼痛的气息。   “你在乎这个?”星临闷闷道。   云灼道:“坐以待毙下去,大家都会是同样下场,只是时间问题。不如殊死一搏。”   “死在这样的战场上,你就得偿所愿了,是吗?”星临抬眼直视着云灼,“最后做成一次自己想成为的人,这就是你给自己安排的人生结局,对吗?”   云灼看着星临,没有说话。   星临也看着云灼。   他的漠然本是佯作,此刻在云灼擅长的沉默中,却悄悄变质了,一阵真切的愤怒在他体内激荡。   “那我呢?”   像是能源冲击的后遗,星临眼眶隐隐泛红。   我这样珍视的东西,你就这么轻易地舍弃。我们走到这里,需要经历多少痛苦,我用尽了巧合,才这样重新站在你面前,你就这样不屑一顾。   别离开我。他想说。别丢下我。   但他只是红着眼眶咬着牙,语气不善道:“云灼,在我眼里,敢去死没什么了不起的,放弃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别让我看不起你。”   云灼似乎是笑了一下,转瞬即逝,也带着点一闪而过的不屑。   星临的话落在地上没人接,云灼依然不说话,而是偏移开了目光,火光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跃动,他的情绪又复杂成星临读不透的谜题,幽蓝色的情绪指标漂浮在他身侧,数值全部模棱两可成捉摸不清的心思。   星临越读越心烦,索性关闭了支配者的情绪指标读取面板。   他开始反思自己刚才激云灼那番话是不是说错了,因而适得其反让情况变得更糟。   他想讲讨巧的话缓和场面,可那不屑的笑意在他脑内反复重现,他的一根神经被激得凸凸直跳。   星临从未想过,自己也被气到口不择言的一天。   “在乎你的人,赶来这里,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是能预测到的吧?”星临道,“云阁主您加入这正义一战,日沉阁的诸位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你看不见他们日夜兼程的透支,却把自己的生命,随便交由那些不在乎你生死的人指挥,你是不是……有病?”   云灼默默地看着星临。   星临讨厌死了云灼这种面对矛盾一言不发的死德行。仿佛他可以自我消化一切负面情绪,从没必要说与他听。   他想过无数次如何改变云灼的向死意志:凭借他对自己的在意来引发他愧疚,或者用他对日沉阁大家的责任心来引发他的求生欲望,用冷漠激他,用恼怒刺他,全部没用。   回以他的,只有一潭死水般的沉默。   云灼眼里从容的沉静长久不散。对死的从容,对痛苦的沉静。他冷酷时候坚若磐石,此刻他的沉默显得无情起来。   星临的心越来越下沉。   “我没有违背我的誓言,”星临快要被这沉默压得崩溃,“云灼,我从不违背誓言。”“!山!与!氵!夕!”   就算时间逆转,身份倒置,所有的世事无常与人心易变中,我对你的心永恒不变。   “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星临抓住云灼的肩膀,把他看得深刻,“以后,我也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你呢?”   你呢?   愿意为了我留下吗?   这么多生的砝码,在你心底那杆天秤里,压得过那一场场重大挫伤遗留下的死的欲望吗?   星临盯着云灼,一双泫然的眼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摇摇欲坠。   他在有如实质的死寂里度秒如年,紧张出幻听,长久的沉默过去,原来云灼依然无动于衷。   沉默不知尽头,星临走投无路地笑了,他背光的眼眸晦暗不明。   “你如果心意已决,那我有千百种方法不顺你意。”星临语气淡淡,“我可以挑断你的手脚,切除你的舌头,但你放心,我会把你照顾得很好,你不会死。你只是再也离不开我。我会找到一个世人难找到的地方,和你一起活到你老死的那天。你知道的,我能做到。”   云灼终于开口:“恩,然后呢?”   他眼里有洞察的深邃,看得星临恼羞成怒。   他从未这样生气过,这一瞬间他真想掐死云灼。   他也真的上手了。   他手扣在云灼的脖颈上,口中发着狠,“我后悔了,要不我就顺了你的意,你不是想死吗?那由我来成全你。”   他手上开始施加力量,被扼死的关头,云灼却突然笑了起来。   云灼轻轻握住星临的手腕,“你说……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他就是要听星临说那些话,他需要听星临说这样的话。他要听他们的关系被星临定义到无可转圜。   到底是谁激谁已经分不清。   星临一愣,看着云灼。   “你发誓。”云灼又重复了一遍,“你发誓。”   “……我发誓。”星临愣愣道。   云灼卸掉星临手上的力道,一只手摸下手腕顺势和星临十指相扣,他直起身来,原本跨坐在他身上谋杀他的星临直接被裹在怀里,他们变成了一个亲密的拥抱姿势。   一个吻覆上来,滚烫而带着血腥气,把星临亲回成一个呆木的机器人。   星临不是很清楚怎么会变成这样。   只觉得非常虚幻,那些重若千斤把他往下坠的绝望,蓦然变得轻飘,只有闯进口腔的温度,扎实得让他的眼泪止不住。   云灼惯常冷淡与压抑,终于在这一刻把忍耐的迷恋倾轧向星临。   他的力度失控,压得星临仰着脸也后仰着身体,后仰的倾斜度让星临不自主地,将扣在喉咙上的手,摸索着转变动作,变为环住云灼的脖颈。   分开时,星临头脑更昏了,他看见云灼收回捧他脸的手,云灼的手指在轻微颤抖,呼吸也乱得失去分寸,“……那抓住我。”   他们呼吸交缠着,嗅着彼此的颤抖和不安,竟就这样安心下来。   神经病。星临想道。他们之间一定有人疯了。他情绪化,云灼也荒唐,他们一定都脑子坏掉了,在生死攸关的处境里,玩着最古典的荒唐桥段。   可那又怎么样呢。   能走到这里已经用尽了他们的运气,那就荒唐到世界末日又怎样。   云灼将星临完全纳入怀中,细密的吻往星临脸颊上落。   “早这样会好一些。”血味的喘息中夹杂着云灼的低声。   他的嗓音里有低徊的神采,他对死的渴望,早在与星临一同跳崖的那一刻死透了。   “早这样就好了,”他落几次吻,声音越来越低,“就不会痛到难以忍受。”   很难说云灼从星临身上汲取的是什么。是不知方向仍可大步向前的自由,是模糊不清亦可不顾的谜底,还是他拥抱着这个黑暗的希望,可以让他压抑的迷恋得到餍足。   他也不完全懂自己,但他此刻相信,就算全世界都遗忘誓言,所有人都离他而去,星临也会回到他的身边,把破碎的心愿拼凑起来,把断掉的故事线续接下去。   星临让那些还没来得及做就已经成空的梦,重新有无限可能。   云灼在反反复复咬着同一句话,最后声音低到只剩气音,几不可闻,星临却听得清晰。   星临凑上去吻云灼脖颈上的绷带,吻那层绷带下的伤口,从脖颈到手指,抬眼看云灼的模样很乖,“这样……还很痛吗?”   云灼吞咽一下,垂着视线摇头,他把他抱得更紧。   两人的姿态被火光打在洞壁上,影子是相同模糊的灰色。   早已说不清到底谁才是在黑暗里的人,或许明暗始终置换着,是谁拉着谁向前走从不重要,善恶更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一刻他们在一起。   话语开始变得多余,他们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太相似的东西。   生于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构造,可他们本质相同。   他们都习惯了孤军奋战,把孤独当做常态,时常享受,偶尔厌倦。直到对方出现,才发觉从前的日子灰白压抑到难以忍受。逃离真空里的死寂旅程,挣脱尘世里的道德拉扯,跨越物种的界别,唯独与他共通着孤独与渴望。   他们都擅长在常死的欲望里打捞生机,他们都需要这样的念头,此刻他们眼底都有这样的念头在烧。 第144章 诸神   海平面有一线隐隐的金红,缓慢上升成一团耀眼的光亮。雨后初霁的岛屿,空气浸润了阳光。   一束光斜打进山洞,落脚在星临侧脸,他的虹膜被映成浅棕,仍认真地盯着身侧人的睡颜。   云灼需要休息,而星临需要冷静。   他的幸福感一直在无限膨胀,吞噬掉所有忧虑,有几个瞬间星临错觉自己涨得快要飞起来了,他快乐地抱紧云灼,让他做自己的着陆点,不让自己失重,开心地用脑袋蹭他,蹭完了又看他。   那种让时间停留的贪念又来了,但星临明白,他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山洪使战事停滞,但只是一时。   这里并不绝对安全,待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多留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险,但星临宁愿用危险性增加去换云灼的休息。   星临脸颊挨着云灼熟睡的脸,云灼身上的高热始终未褪。   昨夜山洪倾泻之际的一战,云灼已有些过度使用烈虹,隐隐透支身体机能。   星临在脑内推演着无数可能,三大势力集结的虹使兵力能否抵抗得过围猎者。局势并不容乐观,虹使人数有限,越强大的虹使越可能在此种局势下因透支而死去,而围猎者无穷无尽,这不仅由于他们本身数量众多,而是在于不断有新的围猎者诞生,一位身负烈虹之力的人死去,其躯体即成为催动围猎者壮大的沃土。   虹使不能确保所有人永远忠于原则,围猎者可以确保永远有人忠于法则。   这场战役,就像云灼说的那样,只是时间问题。这个世界被食人法则主宰,只是时间问题。   星临贴着云灼异常的体温。   他冷静下来,他想他们有未来,而不止是世界末日来临时在这角落里只尝这一口的温存。   主观感受里,时间过得飞快,星临一边守着云灼,一边动用所有认知资源去思索生路,与此同时,还要时刻警惕洞外。   地面的阳光色彩几次缓慢转变,从微弱的冷白至澄黄,再从白炽到橙红,人类便又被掠去一天寿命。   云灼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平和沉稳的一觉,没有躁郁,没有陈年旧梦。他醒来时,正对上星临的凝视,恍惚间以为这落日光辉中的一幕是梦境。   “外面有人。”星临的声音很轻,但真实。   而且不止一人。   洞外有嘈杂的脚步声响着,步调不一,偶尔几声交谈与号令,也是来自天南地北的口音,他们的步伐却有着一致的方向,由远及近地疾行而来,却不做停留,紧接着远去。   这群围猎者只是经过。   星临对云灼道:“这已经是经过的第四波。”   他们声势浩大地不断向着一个方向填补,不知去往哪里。   然而,这第四波围猎者的脚步声并未如常渐远,就在他们即将奔出星临的听觉范围时,他们忽然停在了那里。   紧接着,另外一阵脚步声出现。   与这群围猎者方向相对,一步一步强压着他们后退——有另外一队人与围猎者正面遭遇,金石相击声与爆炸惨呼声迭起。   各类声音交织在一起,凝神细听着,星临与云灼忽然同时眼神一定。   他们从那众多的脚步声中,分辨出一类沉重有力的步伐。   星临与云灼踏出山洞时,他们在峭壁的半腰。   脚下,泥土石块已被晒得半干燥,如血般的夕阳涂满罹患山洪的峡谷。   人类尸体与山石残骸堆叠在一起,鲜血与河水掺杂着流动,自然风貌一片狼藉,向善人性强弩之末,涌动的人头像这谷内即将熬干的一锅沸水。   七个似人非人的身影在围猎者中冲锋陷阵,动作带着些稚拙,却是无法抵抗的力度。   它们转动着重剑的手,呈现着非人的木褐色,关节处向外渗着蓝茄花汁,运转过快,一滴湛蓝液体砸落在地,溅在一只黑色短靴上。   短靴主人后撤一步,单手撑住身旁的木傀儡,血色夕阳勾勒着他的侧影,一双异瞳中有外放的杀性。   他仰起头,看着层层叠叠的面目,无一不狰狞。当年他被逼上悬崖,面对的也是这样的一张张脸,这场景陌生也熟悉。   这不是他第一次踏着日暮走进绝境。   他眼前,围猎者迅疾刁钻的一剑乍现,钻破防御,切入木傀儡的大臂——木质胳膊落地,溅起膝盖高的血水。   扶木看着血水里的断肢,自己大臂处的陈年断面忽然一阵疼痛。   那木制的断肢顺着血河漂,在汇入河流时,被河畔一堆乱石挡住。   乱石堆叠成的高地上,祈福姿态的白衣人正半敛双眼,也敛着眼尾一尾阴郁。   不可计数的人在天冬脚下梦呓得振振有词,宛如王宫里那晚的夜宴,流觞曲水里,人人将亡国的前奏轻歌慢诵,沉浸在虚幻的当下,没有明天。   被困在幻境中的围猎者将高地快乐地围绕,被赤红火线一个接一个绞杀。   火线穿梭人群,收尾于红衣人沾满鲜血的掌心。   流萤眼眸里的红光惹眼。   一如六年前燃起熊熊大火的青楼,那时她和唯一的亲人跌坐在青石板上,满眼映着漫天的火,闻到空气中的脂粉气息也被火焰吞噬。   赤红火线缠绕的围猎者倒下,破裂的动脉喷出血液,溅湿老者的胡髯。   闻折竹冷冷地将剑从围猎者的胸腔抽出,血糊住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尸骸遍地,视野就像看见鹿渊书院遍地横尸时一样模糊。   模糊中,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划过血与夕阳交相辉映的血幕,落进这场战役。   流星镖破风,星临与暗器一齐化作这密集人群中的暗影。   雷动的声响炸起,将风声也扭曲一瞬。   千万道视线,有警惕有恐惧,有嗜血的贪婪,还有终于的惊喜,一齐射向声源处。   看见那日沉阁主被锐烈的白炽光芒捧住,满身的狼狈血迹压不下彻骨的卓越风姿。   两人落回他们身旁,不是紧挨的距离,却像两块拼图嵌入得严丝合缝。   夕阳沉落海平面,日暮时分的瑰丽光辉从不吝啬,因为是最后,所以不保留。   火焰疯狂地扬向天幕,血色的光明失禁,深刻了日沉阁每个人的面目。   太平盛世里他们不过平常个体,各自有着自己既定的命运轨迹:公主在宫闱里过完尊贵一生,妓女在风月里花期短暂,偃师肩负整座书院的恢弘梦想,栖鸿少庄主在继任大典上披上雍容衣袍,云归三公子在众星捧月里不违背本心地离去,天外来客于寂静真空中永远奉行使命。   身份悬殊,阵营对立,性格迥异,命运轨迹条条平行,他们本该毫无交集。   可烈虹击碎生活,命运轨迹交织,他们相遇在这乱世中同一屋檐下。家乡不再,也从来看不清前方的路,所幸日沉阁就是归处。   即使是此刻,星临手起刀落,收割一条条性命,云灼天冬泛着病态红的面颊映进他的眼底,他也仍不知道他们能去往哪里,结局又会是什么,只知道要击退这一次的危机,握紧此刻的温度。   扶木他们还带来一批虹使,是自寻沧旧都至暮水群岛这一路上,自愿与日沉阁同路而加入登岛战役的那群人。   他们此行赴死的可能性比云灼还大太多,然而刀光剑影里没有人退缩。   虹使一旦失去行动力,死无全尸是必定结局。   星临视野里,太多人倒下时毫无声息。   男女老少,衣着华贵或破旧,阶层与秩序的界限被烈虹再次瓦解,星临看着一个个倒下的身影,看着一个个上标“到此为止”的人生故事。   一位猎装少女被十多个围猎者逼进死路,列成人墙将她隔绝至战场边缘。   少女后背抵上山壁,她衰竭脱力,口中却仍无声不停念着一个名字,仿佛能从那简单两个音节里汲取无限的愤怒和勇气。   星临在十步开外,目睹围猎者的乱刀迅疾地向她挥去,刀光马上就要撕裂她脸上那虚弱而惊人的执拗。   突然,星临身形一闪。   流星镖破风,与数十兵刃相击,发出数十声玲珑声响,将这密不透风的攻击撞击得纷纷偏离轨迹。   星临挡在少女面前,只来得及用一柄掠夺来的剑抵去大半攻击。   遗漏两柄刀刃的攻势,是他在钻入着攻击圈之前便已知的结果。   一柄刀刃锋利,切入他高举的小臂,从腕际剖至肘关节,湛蓝血液溅出,也浸着他的银白骨骼。   另一柄刀刃已经卷了刃,划过他的胸膛,只划破胸前衣襟,裂帛声响起,一个球形物体猝不及防地从他怀中滚出——   ——落在湿润的地面,砸出一声很闷的水声。   它只有半个拳头大小,通体漆黑,粗线条的花纹沾了地面的血。   机械核心。   星临飞速解决面前十几个碍事的围猎者,惨叫声还未落地,他便立刻蹲身去捡机械核心。   他伸手过去,还未触及,忽然,机械核心发出一阵湛蓝光芒。   星临瞳孔骤缩,动作僵住。   那阵光芒转瞬即逝,紧接着,机械核心发出一声微弱的启动声,一连串的滴滴声,带着机械特有韵律。   随之而后,机械核心忽然在地面上滚动起来。   星临被震在原地,他震撼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探入他的颅骨,将他的机械大脑一把攥成一团崎岖废铁。   其他人并不知道,这看似质朴的小球突然自己跑动起来,意味着什么。   可来自于星际时代的仿生机器人实在是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机械核心开启了自动寻路功能。   这对星临来说匪夷所思,因为机械核心开启自动寻路,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地点的一千米内,有星际基地存在。   它记录着一个机器人的所有运行参数,要回到星际基地,回到工程师手里,让人类解码再分析事故原因,这是机械核心的使命。   这本是星际时代司空见惯的寻常事情,但是,绝不该发生在此时此刻。   星临完全想不通。   可机械核心才不顾及背叛机械本心的非纯粹机械的意识流动,它只专注于使命。   承载着机器人运行数据的小球,向前滚动,滚过余温尚存的尸体,趟过积成水洼的鲜血,一路曲折而坚定地向前滚动,它的方向明确,使命明确。   战场纷乱,星临却被夺走全部注意力,一心跟着机械核心走。   它跑得并不远,甚至并没有多么远离战场,便坚定不移地一头扎进山谷旁的荆棘丛中。   荆棘丛里有一道被泥水灌满的裂缝,浑浊而模糊。   机械核心冲着那条裂缝,一跃而进。   “咔哒。”   金属与金属相碰,机械核心嵌入开关的声音很轻。   对星临来说却震耳欲聋,如同他的既有认知被掰裂的声响。   仿生机器人那少年气的身躯,僵立在漫无边际的层恋叠嶂之前,他站在如血的夕阳里和取决人类生死存亡的白炽化战役里,面孔上凝固着十六七岁的错愕。   山体内部发出巨大轰隆声,沉闷悠远,犹如神语,横彻整座岛屿,贯穿暮水战役打响的第五日。   飞鸟逃出山林,疾风横扫战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浩然声响震慑。   云灼在成千上万的震撼脸孔中,蓦然回头。   大山沐浴着血一般的光辉,向着大地缓慢地撕开自己的腹部,碎石颤抖着下落,粉尘飞扬着朦胧了人间。   地动山摇中,一个巨大而深邃的入口,赫然撞进众人视野。   星临迈动自己僵木的四肢,踏进那尘土未散的入口。   他一开始是死板地走,后来越走越快,直至跑起来,风和求知欲在他耳边撕掠,他失去时间感。在漆黑的甬道里大脑空白着奔跑——   ——忽然,他眼前豁然开朗——陈朽的气息铺面而来,星临猛地停下脚步。   只见山腹内部宽阔平坦,山壁被银白合金覆盖得十分光滑,放眼望去,是一片寂寥广阔的白,如同星临骨骼一样的冷白。   星临像是迷失在这片白中,他感到一阵极为厌恶的熟悉感,顷刻间翻涌上来。   他下意识地去碰自己的后颈,那里有他永远去不掉的黑色条码。   被合金平整化的山壁上,有一道裂缝,透进来一道浅淡的光。   数以亿计的灰尘在微光中静谧地漂浮,犹如一层蓝白色的薄雾,笼罩着这广阔山腹里的形态各异的物体。   一座巨大的星舰,停在地面中央,支撑星舰屹立的底座支架扎入地面,稳固的构造之间结满蛛网。周围散落着居住舱,在星舰的阴影里如同一枚枚椭圆形的菌菇,蒙着经年的灰尘,渗着千年的积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空气成分告诉星临,这里的建筑与物品存在的时间,已经远超这座岛屿上所有人的年龄。   这里是一处星际基地,一处尘封了上千年的星际基地。   也就是说,这是一处遗迹。   大量的氧气从星临背后的入口处奔涌进来,他却觉得自己的呼吸愈发紧缺,他的意识开始恍惚,身后无数纷至沓来的脚步,挨着他擦过去,声音却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人潮涌进这片冷白色天地,无数身影拥搡得星临向前踉跄了一步。   他忽觉脚下一硌。   他低头看见几块银白碎片,被一只只脚从一层厚厚的灰尘踩出来。   星临蹲身下来,翻捡在手,发现这几片碎片,是机器人的微型蓄电装置与处理中枢的碎片。   他翻过其中一片中枢碎片,碎片反面刻着几行清晰无比的字符,其中一行攫住星临的视线:SPE-9085。   几块机械垃圾就在不远处被踢来踢去,他脑内的外表模拟推演显示,那是一具球形机器人的残骸。   他是SPE-1437,这具球形机器人与他同是星际探索型机器人,型号却比他超前太多太多。   一瞬间,数不清的蛛丝马迹一下子挤进星临的大脑。   人类争先恐后地涌入这尘封的遗迹中,无数衣摆与鞋靴围绕他,繁复的针织与粗陋的图腾花纹在他面前晃动,一句句措辞古典的惊呼擦过他的头顶。   这个他不知底细的异世界,有着太多机体资源库未收录的物质元素,存在状似辐射综合征的烈性疫病,还有激发人类基因潜能的放射性元素,以及无法解释的特异能力。   前方,无数鞋靴踩着的地面,一旁竖着一个指示牌,上面残余的字符昭示那是一片生态培植园,里面已经死得只剩物质成分。   上方,各式发髻与簪饰之上,一块破损蒙尘的巨大屏幕悬在半空,显示的时间永久定格——星历1915年9月12日。   星临盯着那处时间。   他手里还抓着一块微型蓄电装置,蓄电装置因被损毁而外露着红蓝线路,他杀死前任支配者少将的那座星舰上,也必不可少这类蓄电装置,他离开那座星舰的时间,他记得分外清楚——   ——星历1015年9月12日。   星临手指抠着蓄电装置,脑内彻底陷入混乱。   这蓄电装置上残留着能源物质,这物质由无数未知的元素组成。   然而,元素星临未知,可元素组成的物质,星临太熟悉不过。   “星临!”   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践踏拥挤的人群中、从长久的出神中拽得站了起来。   星临看着近在咫尺的、露着担心的昳丽脸孔,感受着从这人体内源源不断输入的能源。   他抠蓄电装置的指尖开始泛白。   装置中的能源,和云灼体内的能源,物质成分完全相同。   这个不知底细的异世界,真的是异世界吗?   尘封千年的科技遗迹,无比超前的机器型号,九百年后的时间定格,以及超出他认知范畴的新型能源。   他和云灼,他和这群身负特异能力的人类,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古人?   作者有话说:   小机器人老古董了?( ? )?   终于写到这里啦,目测还有两三章完结了朋友们! 第145章 安息   机体能查看的时间跨度有限,即使拥有时空穿梭功能,他也无法自察这究竟是否为原世界。   而一切的谜底,就在面前。   星舰、货运飞船、居住舱,在尘埃中静立。   可星际基地除入口大门之外,内部建筑设施从不给机器人准入权限,更何况SPE-1437这个型号被淘汰已久。更加关键的问题是,基地里的能源大概率已干涸千年。   过于庞杂的信息挤压着星临的机械大脑,更有一些不合时宜的记忆占据着大脑:真空中的寂静星舰、少将充满厌恶的目光、手掌压在脖颈的粗糙触感……   蓝血四溅的过往仿佛去而复返。   星临站在烂熟的银白色调中,感到一阵窒息的恶心。   手上传来一阵温暖。   他抬头,撞进云灼的凝视中,他神色那样专注,仿佛世界颠覆都比不上眼中人此刻的异常来得重要。   星临握紧云灼的手。   这世界唯一现存的能源就在他身边,解开谜题的钥匙就在他手里。   “我们得打开那道门。”星临道。   他视线落在最中央的居住舱,它们冷白金属的外壁落满时光的尘埃,承载着那个渺远的星际时代的缩影,他盯着被灰尘糊住的舱门,近乡情怯。   扶木坐在一只木傀儡的左侧肩头,驱策着他仅剩的七只木傀儡进入山腹。   山腹内的空间广大,战场上的人不断涌入,他俯瞰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涌动,涌出一大片晃眼的迷茫。一时没有人能记起自己身处战场,扶木也不例外。   他看着形状奇异而气势恢宏的建筑,陷入阵容浩大的迷茫当中。   忽然,他感到脑内炸开一阵疼痛,极其短暂。   他扶着头,咬着牙去缓这阵莫名的疼痛。   可这疼痛并不放过他,下一刻又极尽尖锐地炸起,这次没有停歇,疼痛此起彼伏,仿若神经缠做一团后被死命拉扯,他眼前一黑,甚至失去一瞬间的意识。   他将脑袋努力转向右侧。   “天冬……我头好痛……”   话音未落,一个白影从木傀儡的右侧肩头跌落下去。   扶木一惊,下意识伸出手。   几乎是同时,木傀儡也立刻伸出了手,将那坠落的白影稳稳接在木色掌心。   天冬蜷缩在木傀儡的手中,手抵住头,满身冷汗。   扶木呆了,僵硬的目光从木傀儡的手中移到自己手上。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来不是这样。他对木傀儡的控制一向是有意识的,需要集中精力刻意去操纵它们,而此刻,他对木傀儡的操纵,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经历一个耗费心神的过程,甚至连脑内想法转换至木傀儡动作的时间差也不没出现。   扶木愣愣地、轻轻地弯弯食指。   捧住天冬的木头手也同步弯弯手指。   扶木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身后六只木傀儡也睁大眼睛。他对木傀儡道操纵,本从来做不到这样精细的动作。   “好痛……好痛……”   他没有发现身后异状,听到了天冬的声音。   “救命……”   但天冬却并没有张嘴,她仍痛苦地紧紧咬着嘴唇。   她的声音直接出现在了他的脑中,虚弱,却无比清晰。   扶木低头,正好撞上木傀儡脚边的流萤向上看。   “你也听到了?”扶木道。   “恩。”流萤道。   微弱的光线中,流萤面色死白,神情凝重,仿若匿在阴影中蓄势待发的艳鬼。   这座星际基地居住舱的舱门开关依赖于古老而超前的通路,如果输入的能源在极短的一瞬超负荷,足以致使短路直接停摆外部安保系统。这样开门方法足够简单粗暴,却也只有星际时代的人会知道,也只有与星际时代新型能源相匹的力量能做到。   星临手摸上居住舱的外壁,抹去一层细腻的灰尘,指尖抵上一颗形状完美的按钮。   “就是这里。”星临道,“在最短的一瞬间,直接毁掉它。”   不然会连带启动中央系统。中央系统检测到舱体遭到入侵,会启动防御模式。虽然说可能性很小,但万一这基地里尚且存在备用能源,足够防御模式启动就完了。   他喃喃自语,“我可不想再重温星际热兵器的威力。”   仍没有人理他。   星临手指抵着开关,回过头。   云灼面色苍白,呼吸轻微紊乱,开口很稳,“无事。”   他向前一步,将手指触上星临所指的位置。   山如同一枚镀银的穹盖,将闯入者倒扣于这灰暗的遗迹中,人群的喧闹声激得这死寂之地的灰尘腾飞。   忽然,一阵白光大现,视野被猛烈屠洗。   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光致盲了一瞬。   “……欢、欢迎回来。”温柔的女声从每个人的头顶倾洒下来,“今天是星历4915年9月27日,天气晴,最高温二十四摄氏度,最低温十九摄氏度,四十分钟内有百分之六十九的降雨概率。今日夜间大风橙色预警,夜间出行请配备防风仪。”   视野缓慢适应光亮,光明铺洒此方天地,山壁上亮着数不清的灯,白晃晃的灯光照得一张张面孔清晰无比。   “检测到基地附近有两万六千三百零五次感染体反应出现,请及时察看相关动态。”   女声动听悦耳,下一刻,这纯净的光亮却突然变红,疯狂地闪烁了起来。   “警告!病原体已泄露,请及时察看相关动态。”   “警告!基地能源即将耗尽,系统将于二十五小时后强制关闭,请及时补充。”   “警告!控制舱遭到侵入!”   警告接二连三,宛若神语的声响四面八方地积压着人群,人们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里看见比困惑茫然更强烈的情绪——恐惧。   闻折竹找到了扶木三人,他挤过或呆若木鸡或痛苦呻吟的人群间隙,他吃力地攀上踩上木傀儡的胳膊,他的双手因压抑着身体内部的疼痛而颤抖,他将木头掌心的天冬扶起,看向流萤,道:“他们两个呢?”   流萤眼神些许涣散,“……不知道。”   她的上方,扶木抱着头眼神涣散得更厉害,闻折竹叹出一口气。   “我知道……”   天冬虚浮的声音忽然出现闻折竹脑中。   “东南方向一里。”   血红光芒闪烁越发癫狂,警报声响彻这处神秘洞天,尖锐地刺穿耳膜。   “警告!控制舱遭到侵入!现启动防御模式! ”   “防御模式异常,未连接硬件设施。”   “警告!舱门遭到破坏!”   紧接着,警报声戛然而止。   星临与云灼站在中央居住舱之前,两段相差千年的悬殊文明,在同一时刻,落入寂静。   “够了。”星临将云灼的手拽离舱门,“太多了!”   云灼在那一瞬间注入通路的力量失去控制,强过以往任何时刻,以至于激活了整个基地。   他指间仍闪烁电光,云灼盯着手,双眸深处推出一股困惑。   两人头顶,舱门顶部红灯奄奄一息地闪烁着,最终戛然停摆。   “咔哒。”   舱门内部发出很轻的一声,宣告封锁的败亡。   星临抓住舱门把手,一把将封存历史的盖子拉开。   舱内却空无一物,只有一处通往地下的阶梯。   两人踏进去,一路向下的脚步声像被黑暗吞噬,身后喧嚣声音远离,他们渐渐走入浓稠得有如实质的寂静中。   望不到头的阶梯终止于一处宽阔的平台上,地下的世界铺陈开来——   ——这里没有黑暗。随着整座星际基地被激活,灯光层层下递地打开,人造光磅礴地向下铺洒。   这里的光明深不可测,模糊了云灼与星临的神情。   银白横梁层层叠叠、错综复杂,建构出一座银白堡垒,高低错落的厅堂,晶莹剔透的喷泉,都如同散发着盈盈的柔光。   在这样柔润的光辉中,万物都平和而安谧,就连满地的白骨也是一样。   每一层台阶上都散落着白骨,透明阶梯形状奇异优美,这里的建筑风格有冰冷的艺术格调,是人类文明中机器人最无法理解的精神产物。   云灼从不朽的文化遗产中捞起两段骨骼,“他们不同。”   两段骨骼虽同样是白骨,却是不同的白。一种泛黄腐朽,另一种冰冷光洁。   星临垂着视线看那两段骨骼,头顶倾泄下来的光显得他发丝柔软,神色不明。   “一种是人的,”星临道,“另一种……算是我的‘族人’吧。”   灯光慷慨,照得这座色调干净的废墟无所遁形,这里堆满了人类与机器仿生人的尸骸,死寂里弥漫着浓重的、无声的哀伤。   “这是一座空城。”星临的机体系统显示这地底没有任何生命反应。   云灼放下白骨,“你从前,就是生活在这类地方吗?”   “差不多。”星临道,“但其实从前的我不需要生活。”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色调相差无几的骨堆中,搜寻散落的机械碎片。   这些机械碎片一些是星际探索型机器人独有的,还有一些属于用于建造施工的模块化群体机器人,更多的,是生物医疗型机器人。   有的碎片残骸规格巨大,星临不需仔细辨认,只扫一眼便能认出那是枪械碎片。   越往下走,区域功能更加专门化,居住区规划舒适,生物舱室封锁严密,透过窗户望进去,满地倾倒散落的废物。路过环境控制和生命保障系统、工作间的电力生产设备,它们的蓄电装置都被破坏,也残留着与云灼体内相同的物质。每一区域都高度功能化,也都被摧毁得彻底,本该封锁严密的军械库赫然大敞,满地蒙尘的武器碎片,占据最大面积与最多层数的医疗研发实验室,更是一片狼藉。   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葬着不为人知的历史。   星临和云灼一路向下,像是走进充斥白昼的深渊。   而人造光明并非永无止境。靠近底层的墙壁逐渐透明,深邃的海洋仅一墙之隔,脚下的深度漫无尽头,有着令人恐慌的魅力。折叠的透明阶梯材质宛若玻璃,却远比玻璃坚硬,海水波荡的阳光落在上面,宛若足踏流动的海。   这是一座人造岛屿。   星临离开后的星际时代的生物涂层技术已发展至这种程度,他落入过这片海中,那时从外面看,暮水岛之下不过是望不到底的庞然岩石。   阶梯晶莹地起伏,尽头止于底层广场。   广场开阔,地面也是由剔透的材质铺就,最中央矗立着一个气势恢弘的人类雕像,星临记忆数据中搜寻不到这样一张面孔,大概是星际后时代的某一位伟大领袖,这座星际基地的拥有者。   雕塑周遭停着三艘星舰,也全部遭到摧毁,锋利的金属碎片散落满地,阳光穿过海水落在碎片上,碎片微光在灰尘下闪烁着。满地银鳞鳞的光中,雕塑的底座下,是最后一层的入口。   最后一层至关重要,是整座基地的总控制室。   入口紧闭,合金落锁,但基地的防御已然形同虚设。   星临与云灼暴力开门再进入,轻而易举,踏进先进文明中的最机要之地,只是击碎了一块合金板,这里除了他们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声响。   星临扫视四周,总控室与整座基地都截然不同,这里非常完整。   大小错落的光屏悬浮,包裹着地面中央巨大的控制台。   数据文字漂浮于整个空间,处于海洋却浩如星空,星临与云灼在其中穿梭,仿佛也只是两枚移动的光点,他们看见控制台冰冷的底座处,倚靠着一具和他们同样渺小的白骨。   那具白骨还算完整,能辨认出是个死态蜷缩的人类,他将自己蜷进角落的阴影里,含胸抱臂的垂丧模样,双手以无比珍视的姿态捧在自己的心口。   云灼视线定在心口那处,忽然上前将手伸进死者交错的指骨间,触到一个扁平的黑色物体。   他从白骨间小心缓慢地向外抽,浮尘轻飘地飞舞,这被抽出的物体有漆黑的硬皮封面,精美的线装,上面烙刻着银色编号。   “这并不常见,”星临看了道,“对于那个时代来说。”   星临离开星际时代时,人类便已经依赖于光脑进行生活记录来形成自己的生命日志,连续的画面、还原的声音,文字这种单一而表达力似是而非的载体已经不受青睐,读写能力也已经不被当作人类必备的能力,信息只需直接向脑内传输即可理解,生活足够便捷高效。   已经很少有人会选择使用纸笔文字这种古老的记录方式了。   然而,这里所有生命、一切科技被摧毁殆尽,这本厚厚的书本却幸存在死去的人类的臂弯中。   星临捧着这唯一的幸存者,缓缓地翻开它,泛黄的第一页只有三行端正的字。   「这是一个自食其果的故事,   献给我永不复存的家园。   ——瑞曼」   用的是星际时代的通用语,这是一本介于工作日志与个人日记之间的东西,字迹娟秀,下笔熟练,千百年前的岁月与尘埃一同在空气中浮动。   「1913年9月12日   今天是利莫里亚联邦向帝国宣战的第一百天,战火轰轰烈烈地摧毁了第九行星,帝国向联邦政府投放的生化武器效果卓越,联邦军队不得不撤退回防,他们想要使用仙女座星系的第395号跃迁点,却发现在395号实验星球已经失去秩序,实验体跑得到处都是,星际海盗占领了那里。我在看播报时,乔尔先生突然接入我的通讯,告诉我说要加快血清研制。他看起来很焦躁,这不太寻常。」   星临成了这个时代能够读懂史前文明的连接,他拂去纸页上的薄灰,边看边将内容简单转换为云灼能够理解的表述方式。   「1913年9月27日   生化武器的威力远超我们的预估。那是一种特殊物质,这东西本不该被用于战争,它也本不该是病毒。它的初始片段……」   星临忽然顿住。   云灼看他。   星临面色如常,“后面好长一段,都不重要,直接跳过。”   「……直到折叠模块破产,公司所有实验厂由政府接手,我们才得以对此古老的未知物质进行研究,我们用它的起源,将它命名为:1437号物质。」   星临又停住了,他捧着书飞快扫视后面的内容,这次的停顿并不适度。   云灼吞下一口涌到喉头的甜腥,侧脸看身侧漂浮的文字。   “看来,那时候的人都很钟情于这串有寓意的数字。”云灼道。   星临沉默地向后翻了好几页,才继续读下去。   「1437号物质被折叠模块列入基因进化的项目中,我们在研究过后,并未得出其与人类基因进化相关的结论。我们也做不到像395号实验星球一样,用人类做实验体。研究陷入停滞时,帝国上层使研究更进一步。   天鹅星系第七探索军带回一种全新的超流体,能与1437号物质结合,结合产物可为机器提供更高效的能量。这一发现,本可以使我大亚特兰蒂斯帝国的科技更进一步。可惜的是,结合物一旦接触空气则会剧烈挥发,同时放射性巨大,人体若接触挥发物质或受其放射影响,则会产生剧烈的病理症状,衰竭、溃烂、萎缩,都是人体血肉肌理逃不开的反应。这结合物对机器来说是更高效的新能源,而对人类来说,是一种致命的病毒。   帝国不会将病毒作为深入生活的新能源,却让它在战争里派上了新用场。」   「1913年10月15日   我们的生化武器成了最有力的武器,联邦第三军团不战而败,利莫里亚士兵溃烂的皮肤在捷报中滚动播放。乔尔先生更加焦躁了,听说他整晚地睡不着觉,本来没多少头发的脑袋越来越反光了。」   「1913年10月30日   病毒的感染扩散速度远超想象,短短半月内致死率飙升,与军队接触的后勤与医疗人员无一幸免,甚至开始在利莫里亚联邦的平民间传播。但我知道,这也不是乔尔先生头发掉光的根本原因,他在担心,病毒的化学成分与人体结合之后极度不稳定,而具体会发生什么异变,没有人可以确切预测。」   「1914年1月30日   病毒发生了异变,它蔓延至机器,可以通过机器传播。」   “他们完了,”星临道,“那时候没有人可以离开机器。”   他翻过一页,病毒便已经跨越银河国界。   「1914年2月15日   今日帝国日增死亡人数为32511人。因感染者会活着体验脏器衰竭,皮肤腐烂速度剧烈,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色彩缤纷,期间痛苦异常,死状异常惨烈……」   “……恐惧比病毒散播得更快速,人们将这病毒称之为‘帕提亚’。”星临读着,声音中夹杂着顿悟的漂浮气息。   陌生的措辞让云灼疑惑,“这词也有寓意吗?”   “它的本意是,”星临低着头,“安息。”   无数幽蓝色数据落在星临肩上,映亮云灼脸孔,穿透机器人与人类的躯体。   “烈虹原本的名字。”云灼道。   星临听到那一切噩梦的源头,错觉手中的书重若千钧。   肆虐这片大地的烈虹疫病,源自千年之前的生化病毒,而在这倒退的文明里,埋葬的悲剧被延续,人类也只是将对安息病毒的束手无策再次重演罢了。   「1914年2月30日   今日帝国日增感染死亡人数为57854人,日增遇袭死亡人数2006人。机器人感染安息病毒,不仅没有任何坏处,还会促使他们的自我意识的生成,这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我想这反应与1437号物质本身的特性有关。」   「1914年3月30日   今日帝国日增感染死亡人数为55144人,日增遇袭死亡人数5723人。听说联邦秘书长也感染了病毒,我看联邦政府离垮台不远了。」   太多触目惊心的死亡,被定格在单薄的数字上。   云灼站在浩瀚的文字中,不动声色地拭去唇间的血,他神态自然地将手放下。   却被星临一把抓住手。   星临从那本日志里抬起头,凝视云灼的苍白。   温热的血浸润着掌心,星临握着云灼异常的体温,握着他体内悄然变幻的元素浓度。 第146章 成灰   日志中的一行字,赫然浮现在星临脑海中:安息与人体结合之后极度不稳定,而具体会发生什么异变,没有人可以确切预测。   他不可预测的生命在他掌心搏动,某个瞬间他们像两个不值一提的光点,海浪一次翻涌,就要迷失在无边无际的虚幻中。   星临面色极其僵硬,他拉着云灼到控制台的高台边,也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是谁更需要坐下。   两人坐到满是灰尘的台阶上,坐得像那具白骨骷髅一样的凝固姿态。黑皮日志摊开在星临的膝盖上。   「1914年9月30日   今日帝国日增感染死亡人数为85607895人,日增遇袭死亡人数785人。血清特效药依然没有进展,但成功研究出了用于机器的……」   星临不再继续说下去,死亡人数已经失去意义,他不耐烦地向下翻。   每翻一页,人类消亡就更近一步,机器人觉醒就更近一步,安息病毒疯狂蔓延,人类要同时抵御人造智慧与人造病毒的双重攻击,人口剧烈消减,而这处与世隔绝的医疗基地,拼命孕育着拯救人类的关键,却赶不上死亡的速度。   星临在几页之后发现了数字的消失。   「1915年1月01日   血清研制取得很大进展!但通讯今天突然断掉了,所有向帝国星系发送的信号都石沉大海。忽然觉得这里离家好远,病毒、死亡和家人都离得好远。」   「1915年2月27日   特效血清研制成功了,经过反复实验,只要触及皮肤表层就能生效。依然无法与星系取得任何联络,我们决定一起回去看看。」   后面的记录忽然断开,时间间隔很久才续接,这页并不平整,残存被泡皱的痕迹。   「1915年9月1日   我们回来了,用了很长时间,游荡了各大星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尸体与机械废墟,人类在灭亡前还拆解了机械敌人。这里已经没了什么联邦与帝国、人类与机器之分,这场战争没有人赢。我站在贝塔星的海边木栈道上,找不到回家的路。星舰落地后,场面变得很难看,但没人有力气去劝架,乔尔先生和……」   星临皱起眉,像是对下一行字产生了巨大疑惑。   「乔尔先生和云小姐吵得不可开交。」   他看了云灼一眼,又继续翻看。   「1915年9月5日   乔尔先生提出建议,使用安息病毒研究基因进化。更强大的力量与体魄,更快的愈合能力,与更长的寿命,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因为只剩下我们了。但这个提议遭到了云小姐的强烈反对,乔尔先生也不相信云小姐所预测的,安息会发生的几阶段异变,乔尔先生指责云小姐是在散播恐慌,即使我们都知道这张东方面孔的家族遗传病史,但由于她平日里便在基地中享有盛誉,大部分人都选择相信她。」   「1915年9月5日   乔尔先生要利用安息实现人类进化,云小姐唾弃星际文明要实现科技倒退,基地里的大家分成了两派,而我不想追随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他们一个是人类主义至上的冷血老顽固,一个是五羟色胺低的反社会狂躁分子……」   五羟色胺水平低,家族遗传病史。星临看着云灼,海水吸收着夕阳的光,流动在云灼的侧影,他记得他体内那显著低于常人的五羟色胺水平。   「这样的两个人,能成为帝国最高机密的医疗基地的首脑,是因为他们在医疗生物方向的高功能性,他们不具备足够的移情能力,提出的观点完全相悖,却是一致的极端,可我今天看着基地里的一张张脸,明明大家都用了血清,每个人却看起来比感染了安息还要命悬一线。而我不想相信任何人类,任何科技。我不相信以后有什么未来,能有什么未来?我好想回家。」   完全相悖的两派人里,只有一派有了未来,基地里满地白骨与枪械碎片,昭示了星际时代的人类最后一场争斗。   而现在技术全面倒退,人类回归大地,遗忘往日峥嵘与惨痛,重演历史演化中的一环,仰望星空却也无法抵达。究竟哪一派人士赢了最后一场争斗,便也不言而喻。   云灼的基因源自于这被隐藏的遗迹,千年岁月也没能稀释那孱弱与暴戾并存的血脉,他是这支医疗研究队伍首脑的血亲。   「1915年9月12日   控制室外面好吵,他们好像打起来了。但谁在乎呢?我从实验室找到了几克氰化钾,足够我用了。」   “他自杀了。”   星临看着蜷在角落的白骨,看着星际时代最后一位记录者的命运,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他万念俱灰地将安乐死赐予自己。   黑皮日志被放在地上,星临站起身,衣摆带着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沉重血迹。   “其实,这样局面就变得简单了起来。”他道,随即转身走上台阶,在巨大的控制台前静静站着。   云灼在星临的身后,搭上星临的肩膀。   星临感受着肩上云灼的重量与温度,眼前是恍若隔世又熟悉至极的操作平台,那扁平的方格、冷白的枢纽,没有比他离开时相差太多,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点触最瞩目的开关。   霎时间,不可计数的零散文字与数据全部被赋予生命一般,游窜着组成条理清晰的操作界面,层层围绕着两人,控制台全面启动,光屏比深海要幽蓝,映得星临仿若回归了本质。   基础界面可自由查看,文字、地图、结构与错误汇报,显示着武器库被损坏、防御系统崩溃、居住舱已不适宜居住,显示着云灼赋予这处基地的能源在燃烧,也显示着无数独立在基地周边的舱室舱壁已被侵蚀与损坏。   其中一个画着明黄色的感叹号,更让人瞩目的,是它已经是一块完全损毁的赤红色方形,上面赫然注释着:病原体储存室。   星临盯着那处赤红的方块,警告通知已是陈旧的六年之前。   “那次地震,”星临道,“六年前暮水群岛,烈虹爆发前的那次地震。”   这里早已因先人的缄口不言而无人得知,被时间漫无边际地侵蚀,千年里历经多少次地质变动与灾害,而六年前的那场地震,使得本身就脆弱不堪的舱壁彻底裂开,以至于安息病原被泄露殆尽。   而那场地震发生时,正值一场盛大的蓝茄花宴。   那时,未满十六岁的云灼被困在这座岛屿,被猝然而刻目的腐烂包围着。   而现世的人类,是重演历史的人类,是千年前的幸存者们的后代,遭遇着安息病毒不可预测的异变,有的人痛苦地死去,有的人撑过了一轮病毒筛选,被赋予了特殊能力。   白彻天地的光明充斥着这座古老的银白堡垒,衣着古老的未来人类源源不断地涌入地下。   他们穿过狭窄蒙昧的黑暗,踩上剔透的阶梯,踏进天堂色调的地狱,拥挤在每一处人文精神落笔的建筑上,看见闪亮的碎片,满目纯洁的美丽与尘封的白骨,他们身上流淌着古老的血脉,回到人类在这个星球上最初的起点,一级一级向下,走进曾经,眼睛里闪烁着震撼的不解。   这属于他们的曾经已然失传,无人理解,所以仿若神力。   烈虹赋予的也是神力,此刻,那神力在虹使的躯体中冲撞着,在每一具血肉之躯中蓄积着悄然的变化。   幽蓝地图上的明黄色圆点众多,正在下移,感染体涌入地下的警告不断弹出。星临的手指飞快地在光学键盘上敲击,他眼前的光屏不间断变幻着,基地的立体构造图在两人面前伸展折叠。   “基地里还有大量冰冻保存的血清,”星临忽然眼睛亮了一下,“不知道对现阶段的安息效果怎样,但也只剩这个选择了。可这件事要你去做。”   云灼在星临肩膀的手收紧。   “那里机关构造复杂,不是简单手段就能畅通无阻。”星临解释道,“我需要留在这里,打开门。”   立体构造地图上显示着不断涌入的人群,那些可视的浮动的视窗之后,还有无数灰色的落锁的操作界面,星临可以闯入程序,他拥有这个能力的模块设定,可破解血清储存舱的权限需要时间,而他想他们现在等不起。   那本黑漆漆的书本摊在他们身后的地面上,安乐死药剂注射之后的字迹,只来得及清晰了一页纸。   「我现在才知道,云小姐关于安息异变的假设是什么。安息确实有可能推动基因进化,但基因进化的方向未可知。」   云灼按捺着脑内不间断的疼痛,视线顺着立体地图一层层往上爬,看见最顶层的黄色光点堆叠着跳动。   天冬在最高处的台阶睁开眼,她脑内的剧痛传遍四肢百骸,渐趋麻木,她的视野反常地恢复清明。   光明中,丑恶与贪婪无处可躲,活人与死尸共同陷在波澜壮阔的混乱中。   有人在蜷缩在地,抱头乱滚,滚得骨头四处翻涌,有人躺在地上,嘴角鲜血已经凝固,在满地白骨中死成一具新尸,有人将头拱在同类新死的躯体上,饥饿地耸动。   「因为安息的化学反应极度不稳定,它如果不断发生异变,可能会攻击人类大脑内的神经中枢,使得认知系统异常,令感染者食欲大涨,同时压迫视觉与痛觉神经,给人体造成剧烈痛苦。」   天冬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惨象,感觉脑内的疼痛向下坠,坠进腹部,将她的胃砸出一个无底洞。   她下意识向一边伸手,去找一个习惯的搀扶,“扶木,扶木,”她喃喃道,“我好饿。”   回答她的是一阵低哑的嘶声。   扶木就在天冬的五步开外,那身利落的杏色短打蹭在地上,他抓着一具还有温度的尸体,那张娃娃脸露着一个天冬极度陌生的狰狞神情,狠狠一口咬在新死之人的肩头。   扶木的唇齿一下子沾满猩红。   那一瞬间天冬失了声。   扶木盯着她,异色双瞳盛满不受控的攻击性,双臂像被死死黏在尸体上,背叛自我的癫狂比体内激荡的烈虹更恐怖,眼泪措手不及地在脸颊划过一条残酷的线。他看着她,眼睛在凶狠地害怕着。   下一刻,天冬眼前红影一闪。   扶木发出一声闷哼,被一脚踹翻在地。   流萤把扶木揪起来,面色难看到了极点,“醒醒!”   扶木嘴角的血一路流进衣领,他喉咙深处挤出一串语义不明的音节,盯着流萤的异色双瞳敌意深重,木傀儡如有意识一般,层层包围流萤。   流萤的下眼睑红得像要滴血,她盯着扶木,杀意和食欲一同暴涨,冥冥之中有声音告诉她说不必醒。   「而此前基因进化程度越大的人,将遭受越深重的折磨。但还是有一种物质可以缓解这种症状,可它存在于感染者的血肉组织中。」   底层,海水与光屏混出一股别致的蓝,映在星临的眼底。   他将基地的构造铺展放大,伸手点在基地最高层中的某一点,开口道:“要到达这里,你要先穿过最顶层大厅的回廊,进去之后,只要炸毁那个大型玻璃舱——”   忽然,他被一把抓住,抵在冰冷的操控台上。   明亮的电光骤然环绕住他的脖颈,收紧时像一枚光的项圈,一瞬间窒息感猛烈侵袭着他。   云灼低头在他脖颈边嗅,声音低哑得很危险,“别动。”   他们身下是高深莫测的深蓝,深到了无尽就是黑暗,控制台上凌厉的气氛蓄势待发,仿佛一念之差就有无数暗箭齐放,将他们的灵魂撕碎沉落海底。   可星临毫不反抗,只用双手覆上抵住他的那只手,神态柔软得像在许愿,“云灼,你能做到的吧?”   「我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人类没有品性承受如此突如其来的馈赠,更经不起这样严峻的考验。」   主控室之上有阔绰的空间高度,折叠复杂的剔透阶梯被鲜血浸泡,一层又一层的鲜红玷污了纯白天地。   无数在尸体上方耸动的头颅,无数为了争食而大打出手的人形生物。   一具尸体砸落在湛蓝波动的地底广场,发出一声浸湿的破布一样的黏腻声响,砸进地里的脸已经被吃掉半边。   天冬在饕餮盛宴里饥肠辘辘,控制不了即将脱缰的进食欲望,却控制得了其他人的意志。无数鲜活食材向着她围绕过来,向着她上供自己。   扶木勒着流萤,将她拖行,流萤红衣纷乱,掷一团火砸向灵活走动的木傀儡,送通了人性的造物挣扎着化为一堆可观的灰烬。   闻折竹将一位垂死之人拖进角落,那人满身的血污沾染了他的胡须。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阵营可以再瓦解,现在虹使与围猎者的对立阵营也已然失去意义,所有人都在向着原始的进食欲望无限回归。   「想来真是让人沮丧,我们挨过岁月的变迁,开拓未知的星域,九千三百五十年里,我们拥有过多少不可思议的胜利,用智慧和勇气谱写出多少荡气回肠的史诗赞歌,最后却败在自己手里。」   梦幻的幽蓝里,发与发交缠在传说一般的先进文明中。   云灼的唇齿贴近白皙冰冷的脖颈,他张开嘴,就能吃到他冰冷的温度,镇痛的实现近在咫尺。   星临闭上眼,闻到云灼烧灼的人性与血液。   下一刻,他被放开。   “我能做到。”   星临睁开眼,看见云灼脸孔煞白地站在阴郁的蓝光中,灵魂仍在撕裂边缘,这世上的痛苦历久弥新,云灼却有最坚毅的一双眼。   多重阶梯之上,闻折竹为那垂死之人快速包扎伤口。   另一边,扶木砰地一声砸进肉体堆成的山,木傀儡和他一起倒下,一起陷入深重的昏迷之中。   流萤双目赤红地收手,压不下自己快要沸了的欲望,她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血液流下的时候,天冬抱着头在人群中心歇斯底里地无声尖叫。   云灼站在主控室的门口回过头,有血溅在他身后的巨大雕像上,暮水群岛整片汪洋折射的血光,重重地压在他身上。   “星临,你会遵守你的诺言的,对吗?”云灼问道。   星临沉默很久,“你也要。”   “我会遵守。”云灼道。   星临对云灼笑,“我也会。”   他露出的,是那种他甜得很擅长的欺骗性的笑容,他看着云灼,一句话毫无预兆地跳到舌尖上。   “回去之后,我想过一次生日,”星临道,“你提过的,要给我庆祝生辰。”   云灼很肯定地点头,像是真的相信了星临。   云灼离开时,主控室残破的大门被关上,带起的风翻卷了地上的黑皮日志,星临盯着那翻动的纸张,他之前刻意略过、不说出口的信息,全部一览无余。   「1913年9月27日   ……那是一种特殊物质,本不该是病毒。它的初始片段,源自九百年前,联邦科技巅峰时期,著名的折叠模块科技公司的一位工程师,在一个仿生人体内发现,那个仿生人由于被多次人为破坏,由此也多次返厂检修。」   星临手指浸着光学键盘的荧光,记忆里寂寥的真空与绮丽的星云已经像是隔世的梦。   「工程师在它机体能源的流体内发现一种未知物质,鉴于那是个SPE-1437型仿生人,大概率是在探索过程中无意与宇宙中的未知物质发生了反应,因而工程师将此类物质提取出。但受制于当时的分析技术,始终没有结果。」   那时一束星光走过千万光年的旅程,才能透过舱窗照亮他的影子,没有任何温度。他只记得星舰飞进僵尸星系的时候,少将溅在他脸上的血很烫。   「然而折叠模块的工程师认为,这个仿生人于星历1015年9月12日在僵尸星系发动的那场太空空难,与它机体内的异常物质脱不开干系。那太空空难,军方要员尸骨无存,仿生人却借由工程师在其身上违法安装的时空穿梭功能成功逃逸,造成社会大范围恐慌,影响极其恶劣,届时对时空穿梭的声讨巨大。这类被不受惩罚也不受待见的技术,便被法律在各个层面彻底销毁、完全禁止,对仿生人的程序限制也更加严格。」   星临转身,不再顾及命运的宣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流动的庞杂程序,一行行数据在他清透的泪膜上闪烁,特定光线中,他的泪膜依然泛着一层婴儿蓝,他身上的美学特质依然没有辜负设计者。   可他学会了做梦,背离了人类的初衷。   「后来折叠模块破产,所有实验厂由政府接手,我们才得以对此古老的未知物质进行研究,我们用它的起源为它命名为“1437号物质”。」   身为SPE-1437的人造天赋不减,加密权限被一道一道攻克,机器对付机器的事情,对星临来说比杀人更易如反掌。   一道道被入侵的警告声响起,与他视野中闪烁的猩红交相辉映。   「1914年9月30日   血清特效药依然没有进展,但成功研究出了针对安息的杀毒程序!目前至少可以对付暴走的仿生人们了!这些人型机器现在一旦接入任何一台安装了该程序的机器,便会被检测,诊断异常后,即刻清除安息引发的异常代码。仿生人因安息而萌生的自我意识便可被消除。」   眼前的光屏如同深渊巨口,将要吞没他的最珍贵。   星临感到自己的意识宛如流沙,一点一点地在流走,他看着地图上代表云灼的光点,与血清储存舱的距离逐渐缩短。   他握着流沙想,他并不后悔对云灼承诺的那些永远。   顶层传来遥远的声响,像一声意味着终结的暮鼓。   星临抬起头,整座剔透血腥的玻璃城堡透过天花板掉进他眼睛,如雨般淋漓而下的血清没有颜色,像泪水和自我。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结局(*?▽?*) 第147章 岁年   烈虹现世第六年的晚秋,暮水岛成为举世瞩目的传说之地,灭世的灾难从那里发源,也在那里沉寂。   那座承载了太多生命与神秘的岛屿,最终走向了不可思议的结局。   暮水主岛在围猎者与虹使的最后一战爆发的第四天破晓,沉落海底,它带着一切不可言说的神秘,沉进深不可测的海里。   世人从无追溯那座奇异的恢弘神迹,只能从参与过暮水一战的人的口中,用言语拼凑出几片似是而非的景象。然而那些参加过暮水一战的人,人们也不再称他们为“虹使”或是“围猎者”,这两个称谓的意义已然留在过去。   因为烈虹主宰的世界已经翻篇。   这片大地上已经不存在烈虹,也不再存在虹使。   暮水一战的血腥、壮烈与奇异,不过一年,便只留存于载入史册的文字当中,被世人口口相传,被市井传言渲染得愈发惊险,而传入乡野,也不过是一则故事而已。   一座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被清淡朦胧的乳白色天幕笼罩着。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茅草屋顶,屋檐下,一位耄耋老翁在石阶上磕了一下烟袋,白烟丝丝缕缕,小孩趴在老人的膝头,正听故事听得入迷,被呛得咳嗽了一声。   “爷爷,那进了大山之后他们怎么了呀?”小孩用袖子擦了擦咳出来的鼻涕,迫不及待地要故事继续。   “那些进了那山腹里的人都疯魔了。”老人瞪大眼睛,两丛花白的眉毛扬出恫吓般的煞有其事,“后来啊,那白地里下起了一场大雨,每一个快要变成怪物的人,在那场雨中都痊愈了!”   小孩眼睛亮了,“好神奇!”   老人点点头,“是神仙实在看不下去人之间的自相残杀,便用一场雨把大家身体和心中的病,都治好啦。”   “心中的病?”小孩挠挠脑袋,“他们的心也生病啦?”   老人点头,“生病了。人人心中都有病,它平常都在打瞌睡。但是,我们如果做了坏事,就算别人不知道,心也会吵醒它。”   小孩忙道:“那我不要吵醒病!”   “爷爷知道你最乖,”老人满意地摸摸小孩的脑袋,“烈虹消失了,他们不再是虹使了,围猎的坏蛋们也没有猎物可以猎了,现在所有人都和咱们一样,以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啊?云阁主那么威风的烈虹也不见啦?”小孩瘪了嘴。   “是啊,但他依然威风。”老人宽慰道,“他把那神雨带出了暮水岛,一年来都奔波在祛除烈虹的路上,现在烈虹消失了,大家也都很敬重云阁主。”   “那日沉阁其他人呢?”小孩问道,“偃师和天冬公主呢?还有那个很厉害的黑衣服!”   老人道:“都活下来了,他们一起祛完烈虹,便一起回寻沧旧都了。”   那些遗憾的沮丧被覆盖了,传说的结局是合家欢式的皆大欢喜,小孩子最爱听这个,他欢欣雀跃地鼓掌,“那太好了!他们一定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像娘给我买的那些小人书里一样,对不对?”   “对,”老人被小孩的样子逗笑了,“好人有好报的嘛,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完满的故事昭示着绝对正确的寓言,老人将烟袋搁在石阶上,把小孩抱到膝盖上,用胡子刺痒得小孩哈哈大笑。   屋檐外,细雨渐停,清透的阳光从乳白的云层后透出来。   时至今日,彩虹恢复了它原本的美好寓意,出现在雨后初霁的宁和午后,它从水洗过的新绿山村起始,弯弯地横跨天幕,尽头止于寻沧旧都的上空。   旧都的长街上,市集的小摊上纷纷收起伞,仰头眺望天空中的那道虹。   距离暮水一战已经过去近一年时间,足够一座饱受摧残的古都逐渐复苏。长街的青石板透着被水浸渍的亮,凹凸地积出一个个水洼,映着一片片阳光。   一朵白裙裾缭乱地划过地面,沾了浸水的阳光。   雨后的光拥有润泽的柔光,赋予身着白裙的人一层好气色。   她用着纤柔典雅一双手,不典雅地拽着身后人,朝着市集方向脚步不停,边走边对身后人着急:“都怪你磨蹭这么久,不早些来,哪还能剩什么好的。”   “方才不是下雨嘛!”   扶木手忙脚乱地配合着天冬的步伐,不让她拖得太费力。   “再说咱们现在哪还有钱买什么荷叶灯,买点材料回去,我和闻叔现做不就好了?便宜,还用不着去抢那些成品!”扶木一拍脑门,痛心疾首,“真是个好办法!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咱们可以做一批出来卖呀,保准比这市集上的好出不知道多少倍!哎,可现在不成了,今晚就过节了。明年吧,明年荷月节我保准成为这寻沧第一灯!”   扶木叽叽咕咕地招摇过市,潜在的同行与竞品一齐向他投以善意的目光。   “别想明年了,先想想今晚吧。”天冬回头,“今晚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扶木笑得势在必得,“咱们都准备这么久了,你就放心吧。”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抖落一下便展开来,一条狭窄的牛皮纸卷上清晰地列着采买的食材。两人逛了好几圈市集,挑挑练练,讨价还价,将清单上的每一食材都买到,确认无一遗漏之后,木篮已被塞得满满当当,两人这才打道回府。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荷月节,一场雨将这座劫后余生的古城涤荡得容光焕发,寓意吉祥的装饰不再需要避雨,被家家户户悬挂张贴出来,火红的灯笼点缀着翩翩飞檐,祈福树下万千鲜红丝绦随风飘荡。   扶木与天冬走在一座城的希望气息中,转过街巷的拐角,被一阵炒辣椒的香气呛得齐齐打了个喷嚏。   长街尽头,日沉阁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沐浴着雨后初霁的天光,被点缀了一身暖红的光点。   暮水岛遗迹现世已过去近一年。那时一场神雨骤然降下,将每个人浇淋湿透,透过衣物布料渗入皮肤肌理,洗去所有人体内的烈虹。   一切癫狂病症被疗愈,一切特异能力也被抹除。   就连世人口中传得神乎其神的日沉阁,也尽数落回常人的体魄。   然而他们变回凡人,却更不普通。   他们从命运手中争回本性,带着抹除烈虹的雨水,从神迹一般的文明中逃出来,凭凡人之躯将散落各地的虹使疗愈殆尽,让烈虹彻底死成历史。   近一年里,他们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大漠孤烟的落日,躲过突如其来的暴雨,危机围困时把彼此当成支撑,风雪纷飞时一起期待复苏的早春。   也终在初夏时节,一起回到了日沉阁。   回来的那一夜,他们在路上耽搁太久,进城时已万籁俱寂,日沉阁静立在夜里,赤栏飞檐琉璃瓦,披着一身深沉的月光站在夜里,守望归人。   从前他们来到日沉阁,每个人都揣着满腹心事,将自己的不幸藏成人生机密,讳莫如深,混乱世道里没有明天地活。都不是些擅长过日子的人,巨额赏金到手便挥霍,谁也不去想以后。   如今他们回到日沉阁,扫去石阶上腐烂的落叶,拭去桌椅上的薄灰,把楼阁修缮一新,朝阳的光辉里,他们发现他们竟拥有这样充裕的以后。   于是一簇不擅长过日子的人正儿八经地过起了日子,其中的手忙脚乱、捉襟见肘不一而足,光一个荷月节就足以打破平静。   推开古朴沉重的大门,扶木与天冬满载而归。   日沉阁的庭院里,一片被水洗过的葱郁。   竹林边,一具木傀儡站得板正,面前是一袭红。   流萤攥了攥沾上雨水的衣袖,接过婆婆剪得歪七扭八的剪纸,将沾有浆糊的背面贴在木傀儡的脑门上。   日沉阁今日花哨得过分,剪纸、灯笼、蜡烛随处可见。   像所有第一次做的事,用力过猛而显得过分隆重,不知道的人若是路过打眼一看,还以为这洗心革面的杀人魔窟今日有什么大喜事。   闻折竹正磨刀嚯嚯向着一只引颈高亢的鸡。   扶木和天冬走过去,将木篮放进后厨,扶木在厨房里转了两圈,探头出来问正与鸡搏斗的闻折竹,“那小子呢?他昨晚不是说要和你一起负责做饭吗?”   闻折竹用刀尖指指庭院中的竹林,“这还用问吗?”   竹叶掩映着六角亭的漆红轮廓,也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掩映得朦胧。   扶木绕过竹林,看见一只黑猫趴在亭子里的石桌上,爪子压着厚厚一摞工整的剪纸。   星临正趴在它旁边剪纸,他十分专注,发挥着种族优势进行高效量产,一把剪刀被他舞出凶残的残影。   云灼坐在石阶上糊灯笼,他刚刚完成一个,星临便拿走了他手边的竹签,风卷残云般糊了五个灯笼,样式和云灼糊的那个丝毫不差。   云灼拿起一个灯笼,抬头看了一眼亭子顶。   星临立刻抱着五个灯笼,又把云灼手中那个拎过来,上了亭子顶部。他把自己的任务完成,又额外把云灼的活干完。   一处飞檐一个灯笼,星临妥当地将每一个挂好,便从亭顶一跃而下。   云灼在下面将星临接了个正好,他接得熟练轻松,顺手揉揉星临后脑的发,“厉害。”   “你不是要做荷叶灯吗?”一道声音冷不丁出现在扶木身后。   扶木藏在竹林里鬼头鬼脑的样子属实奇怪,天冬好奇地过来看看。   扶木一激灵,猛地转回头,“做!马上做!”   他一嗓子响彻竹林,云灼和星临同时看过来。   阳光从叶间漏下,平静的时光拥有拉力,把充满血痛与遗憾的裂隙弥合,庭院的地面也完整,以至于扶木找不到地缝钻进去。   他在原地结结实实僵了片刻,若无其事地同手同脚地跑向他们,音量光明正大:"我们买菜回来了,时间不早了,闻叔说他饿了!该做饭啦星临!!人,是会饿死的,少主你也明白这个道理的对吧,我就是过来传个信儿,我来了我又走了!"   云灼放开星临,变得面无表情,扶木眼皮直跳,围着兜着大圈跑离,天冬在一旁捂嘴笑。   星临在云灼身边也露出笑,"辛苦你和天冬姑娘了,稍等片刻,我现在便去。"   他对扶木说着,弯弯的眉眼和唇角,传达着分寸极佳的感激与恰到好处的赧然。   云灼的视线在星临的脸孔上定住,天冬的笑意淡了。   希望喜气洋洋地充斥楼阁,可遗憾却也比比皆是。   扶木停在星临身前,面对面只一步的距离,他抓不住那双纯净眼睛中的半片灵魂。他心里有些难过,面上却大大咧咧,"说过很多次了嘛!对我们,不必这般客气。"   星临微笑着言听计从,"好。"   他笑容无可挑剔,乖得毫无边界,那是一种对人类指令的无条件接受。   最大的缺憾一直就在身边——他们都知道,星临并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说:   超级不好意思,我估错了篇幅,这一章还完结不了,完结部分被分成了四章,后面还有三章,但已经全放完了,真的私密马赛(?í _ ì?) 第148章 空影   从遗迹中出来的星临其实记忆完整,行事精确,哪里都好。   纤薄身影能在危机环伺时围筑起最坚固的安全感高墙;平凡事也做得漂亮,从修缮庭院到剪纸,看一遍便复刻得分毫不差;半夜情绪上涌时,他的倾听姿态也耐心,面对一切吐露,他都是善解人意的朋友;连做爱人也是满分,看云灼时是心无旁骛的专注。   他哪里都好,哪里都不对劲。   他们从未感觉星临这样遥不可及。   他外在哪里都完整,内在却一概缺失,是理想的化身,更是假象的具象。   安息杀毒程序针对由安息病毒催生自我意识的机器人,而严格来讲,星临并不完全属于这个范畴。   因为安息病毒的初始片段来自于他体内,安息病毒与他的自我意识,二者究竟谁是谁的衍生物,这已然无可考证。   可他以献祭自我意识为代价,强行调转命运轨迹的后果,已经显而易见。   退化成忠诚不二的机器,机器人三原则回归机体,自我意识无处可寻。   可他却还留存几分惯性:不论在何时何地做何事,一个不注意就会不见,但他们不必找他,他必然又是去跟云灼跟得很紧。   追随云灼如同星临印刻在骨血中的动物性本能,就如同此刻,他头埋在云灼的肩上蹭了蹭,姿态比猫依人。   人们总是会对杀人狂心怀恐惧,却更无法抗拒一个为己所用的杀人狂。然而星临那些独有的锋利莫测的危险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被一种不知变通的善良束缚着。   他失去一切负面情绪一切攻击性,不会说谎,不会拒绝,不做错事。他乖顺又安全,十足十的观赏性与实用性,从头到脚由内及外没有一处不完美,可正是这完美将星临变得缥缈。   他如同一个剔透的幻梦,美好无比的同时,也脆弱不堪,完美到让所有人都息声敛气。   扶木屏着息,不让五脏六腑满溢的失落漫到面皮上,“我说笑的,今晚不劳您大驾,咱们这荷月晚宴可不一般,你就等着瞧好吧!”   日沉阁平日里的做饭重任一般是闻折竹与星临轮换着担,因为闻折竹本就烧得一手好饭菜,而星临则是因为他能复刻闻折竹的好厨艺。   但今日大家没有让星临下厨,反而是每人下厨做了几道菜,菜式不同口味各异地凑了一大桌子菜,忙活完天已黑,在灯火通明的庭院里热热闹闹围了一桌。   闻折竹将早准备好的屠苏酒被端上桌,他又去竹林里一顿刨,拎着个带泥酒坛出来,揭了盖子,是股子清甜的酒气。   这是残沙人逢年过节专门酿给小孩喝的桃子甜酒,扶木一直很喜欢,今年又多个人陪他一起喝这种小孩子玩意。   两樽白玉盏里盈着浅淡的桃粉,推到挨在一起坐的星临与扶木面前。   “尝尝。”   闻折竹招呼着,和平下来他也松弛下来,他看着年龄相仿的两张脸孔,平日里越发把两人当小朋友。   扶木喝得眼睛一亮,星临无可无不可,他已经失去主观喜恶,既品不出酒意,也不再厌恶酒精味道,与大家一齐举杯时,他的开心也很合群。   今晚的饭菜口味也热闹。流萤显然具备做菜的技能,两道大菜吃得扶木头也抬不起,扶木的平平无奇,其中一道蜜藕倒是可口,天冬尚且算得上是具备饮食自理能力,她做的菜说好听了是可以吃,说难听点是死不了,精心忙活了半天的口味,与婆婆的手剥花生米相比还差上两个流萤。   一道卖相精致的茶饼,放在桌子的一角没人动,流萤想着尝一尝,可距离太远,只能招呼一声扶木。   扶木帮她把茶饼端过来,“你怎么饭吃一半就要吃点心呢?”   他说着寻常的话,眼中的情绪却不同寻常,他看着流萤,眼里是看到有人心甘情愿英勇就义的无限敬仰。   流萤的筷子停在半空,察觉到气氛在这一瞬变得不对劲。   天冬和闻折竹不动声色地盯住她,云灼也看着她,在场只剩婆婆和星临还毫无所觉地快乐进食。   流萤顿了一下,接过扶木手中的盘子。   她从善如流地离座,茶点一人一个,转完一圈圆桌正好分完。   婆婆开心说阿萤心里有我,星临对她讲谢谢,云灼放下酒杯,闻折竹假装没看到落进自己盘子里的茶点。   “尝尝,看它模样不错。”流萤坐回位,笑着说。   不知何时,天冬和扶木已经正襟危坐。   流萤的笑越发深:“这个是谁的手艺?你们怎么不吃这个?”   “吃啊,哪里不吃了,”扶木忙道,看向流萤的目光幽怨,“诶,怎么能把这个给落下了!我刚刚袖子挡住了,一直没看见来着。”   说着,他咬了一口茶饼,嚼也不嚼地吞下去,然后灌了一口甜酒,面色如常地连声道一句不错不错,转头立刻往自己嘴里塞别的。   闻折竹在他旁边,吃得脸和茶饼一样绿,他吃到沉默,一个茶饼把人吃老了十岁,吃出一股子知天命的迟暮萧索。   流萤默默把婆婆举到嘴边的茶饼扒拉下来。   天冬吃一口也立刻低头闷了一口酒,她一抬头,眼眶通红,星临惊讶地看着她一副快要被好吃哭了的样子。   天冬热泪盈眶地扶住星临的肩,“星临,我想说,今年有你在这里,我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星临接住她突如其来的感动。   喜乐的荷月晚餐弥漫着集体服毒的沉重,云灼垂着视线,用筷子戳自己盘子里的茶饼,“其中的馅料对身体很有益处,都可以入药的。”   扶木颤巍巍地把茶饼夹到星临嘴边,阴测测道:“来,星临,吃药了。”   星临无辜无畏地咬了一口。   一入口,又苦又甜又冲,五味杂陈里一阵强劲的辣味拔地而起,直冲天灵盖,几乎要穿透他合金颅骨。   星临一瞬间眼酸鼻酸,他的感官比在座的人都要敏感很多,一下子就被刺激得落下泪来。   他说不了谎,捧着碗泪流满面,看着对面云灼,“好难吃。”   他模样太诚恳太可怜,以至于这么直白的话语也无从怪罪。   扶木噗嗤一声笑出来。   星临咽下去,下一句就投诚,“但我喜欢。”   云灼转头看向扶木,带着淡淡的笑,和颜悦色地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扶木低头狂吃一通,“好吃好吃!闻叔天冬,快吃啊!”   “我吃好了,”闻折竹站起身来,“还有最后一道没上,我去厨房看看。”   扶木如蒙大赦,“我来帮你!”   星临看见两人的身影转进厨房方向,便捧着碗西瓜凉羹继续一勺一勺地吃,他吃得心无旁骛,眼见马上见底。   忽然,一阵尖啸声在他背后响起。   星临在盛夏的夜晚里回过头。   赤黑相间的华美楼阁披着皎白的月光与起伏的岁月,坚守在他身后,一道清亮的响声,穿过一片张灯结彩的吉祥,直冲天幕,在阁顶的上空炸开一朵缤纷至极的烟花。   这一瞬,星与月黯然失色,烟火的光彩,将云朵染色,又飞速滑下错落有致的连绵屋脊,抵达星临清澈的双眼。   有人在烟火的余声中喊生辰快乐。   在栖鸿的漫天飞雪里,星临曾说过他生于荷月节这一天。   今晚日沉阁盛装过了头,因为要装点双倍的庆祝。   他转回头,看见云灼与流萤的眼被映得熠熠生辉,礼物已经捧到他面前,婆婆腿上也有个小布裹,她正笑得眼不见牙地鼓掌,空不出手去拿。   木傀儡们一步一顿地涌过来,指间燃着冷焰火,扶木和闻折竹跑着赶回他身边,烟火亮彻庭院,两人手中的火折子还冒着烟。   他们围着他,在说着一些什么,可连扶木的声音都压不过响亮的爆裂声,祝福的话语都融在每一声响亮的绚丽里。   烟火在星临身后的夜空里接连不断地绽开,距离很近,仿佛迸碎的流星碎片,要落在他头顶。   他被爱和祝愿簇拥着,眼酸鼻酸的感觉还没缓过来,脑内又一阵疼痛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泛起。   程序设定没能告诉他,对待这种纯度的真心该做出何种得体反射,此时,他那混沌的灵魂里一片茫然,只剩那层浅淡的动物性本能占据高峰。   星临抱着满怀的礼物,无措地看向云灼。   “快许愿。”   他读他的口型,也读到他眼中的期待。   星临将礼物摞在桌上,乖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空白着脑袋数过十秒,用这十秒时间给人造成他有愿可许的错觉。   最后一朵烟火壮烈夺目,在夜幕里粉身碎骨成一大片光翳,强作存在过的证明,转瞬即逝。   星临睁开眼,幸福跃动在他眉眼间的模样,比烟火还像梦境,连那几分克制不住的感动也是绝对漂亮绝对得体。   他眼底是一片混沌的懵懂,生动地宣告星临的最内核阵亡已久,他站在他们面前,眉眼一弯,便是一场动起来的祭奠。   烟花结束,庭院静默无声,天冬的眼眶更红了。 第149章 守望   扶木抽抽鼻子,抑制住自己和天冬抱头痛哭的冲动,决定作个大死来欲盖弥彰,“那茶饼味道太冲了……”   而云灼只是看着星临,“该去放河灯了。”   烈虹已死,但荷月节放河灯的习俗仍被延续,并被赋予更多内涵。这一夜,都城的运河化成一条盈满灯火星光的通天河,人们在河畔放出一盏河灯,缅怀逝者又寓意祈福。   扶木坐在河畔的石阶上,脚边堆着小山一样的河灯与荷叶灯,他和闻折竹造了太多,婆婆一个人就已经放出十几盏河灯,日沉阁内部还是消耗不完,扶木便已经开始就地摆摊坐地起价,提前实现了灯商梦想。   扶木的买卖火热,他身后的河边,婆婆已经把第十五盏灯放进水里,上面猖狂地画满了没人能看懂的笔划。   她几步之外,星临一只手拿着笔,在同样的河畔被同样的难题,第二次难住。   他另一只手中托着的河灯上面空白一片。   他为了能回到这里,已经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代价,所以他回到这里,又变得无所寄托,整个人空得一眼就能望到底。   河灯中间一枚灯芯,半截蜡烛将要燃尽,最后,星临只是原封不动地,将灯放进河里。   他看着那盏河灯摇摇晃晃地荡着,白净得格格不入,人类的精神河流将他隔阂在外。   他旁边,一盏河灯也被随后放进河里,同样一字不置。   云灼直起身来,站在星临身旁神态自若,“没人说不能空着。”   盈满星与火的河面上,两盏河灯被流水推拉着时远时近,一个因为太空白而崭新,一个因为太充盈而无字胜千言,最后仍比着肩,汇入万千思念与心愿里。   星临抬眼看着云灼。   垂坠着鲜红丝绦的祈福树离他们不远,云灼想起星临第一次站在祈福树下的样子。   那些啼笑皆非的初见,远得像是上辈子,后来的血与痛屠洗过的坎坷路途,也变得遥远,他们又回到了这里,星临还用着那双最清澈的双眼看着他,没有人比他更专注地看他。   祈福树上的荷叶灯在风中轻晃,最顶端的一盏遗世独立般俯瞰夜景,风吹雨打之下已经残破散架,荷叶枯黄,布帛上的字迹也已经模糊,却依稀能看出星临的字迹。   “你现在喜欢这个名字吗?”云灼道,“星临。”   星临没有办法回答他,喜欢与否是主观感受,无自我即无个人视角,最后他只能告诉他,“谢谢你给我名字。”   他周围全是暖色,摇晃闪烁的昏黄烛光,被风撩动的鲜红丝带,荷叶灯倾斜下的光芒澄明,他披着一身烟火,却如同那河水一般,只是映着。   在星临这样透明的注视中,云灼感觉心有一角塌陷下去,塌出空洞,那洞里有深沉的引力,把周围所有的冰冷全部吸进去。   河岸人声热闹,云灼却感到夜有些凉了。   河水浸湿了星临的手,几滴透明的冷顺着他的指尖滑落。   河灯放完了,扶木与闻折竹的手艺也被抢购一空,流萤天冬与婆婆也放灯放累了,云灼用衣袖给星临擦干手,拉起他道:“走吧,回家。”   他们穿过人潮熙攘的荷月节,走过寻沧旧都的夜,回到日沉阁。   这座城今夜睡得很晚,足够他们把荷月节的残羹剩饭、庆生的烟花残骸全部收拾干净,虽然这不是一群擅长过日子的人,但回到这里之后第一个一起庆祝的日子,他们过得姑且算是圆满。   云灼的卧房仍在日沉阁最顶层,能俯瞰旧都沉静的夜,也能听见隔壁房间的星临已经悄然无声。   窗外,远处运河点缀着的星火未灭,云灼看了好一会,才将窗合上。   他躺上床榻,闭上眼之后,心空的感觉在深夜的寂静中缓慢膨胀,将他吞进离奇的梦里。   他旧梦重做,先是变成血涂地狱的云归谷,漫山遍野的霜晶花变成朵朵血花,父母兄长及族人站满谷底,一张张仰起的脸孔却全都模糊成了叶述安的模样,陆愈希变得硕大无比,他的躯体即为云归谷的山峰,他巨物一样的面庞爬满泪痕,硕大的一滴泪落下,就砸死一大片长着叶述安模样的云归人。   星临就站在身边,他笑着看他,他的笑是与他本身差之千里的温暖,那些藏在皮囊下的不屑一顾与尖刻杀意,全都被这温暖取代了。下一瞬他变得半透明,他伸手想去抓住他,星临却化作晶莹的流质,从他指缝间流走,他徒然地看着他在他面前化为乌有。   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猛然惊醒。   给星临擦手而沾湿的衣袖此时阴湿地趴在他的手臂上,一股跗骨的寒意直窜上脑,云灼瞬间清醒无比。   几乎是同时,他察觉到这张床榻上,不只他一个人。   离他很近的距离,却刚好是杜绝触碰的距离,蜷缩着一团无气息无温度的人影。   午夜梦回时上演这种戏份,本该是噩梦惊醒后的更惊悚。   但云灼侧过头,看着那人,那阵攀附上脊骨的寒意却一扫而空。   星临蜷在他身边,阖着双眼,一束月光如同雪缎,搭在他的眉骨上,他的面颊看起来很柔软,也被月光浸着,浸出一层半透明的小孩独有的细小绒毛。   星临不知何时染上了这毛病,晚上必然要到云灼身边窝上一段时间,而他却尚未察觉自己这一异常举动。   烈虹从这片大地上消失,对星临的最关键影响在于云灼不再能为他提供能源。不过好在暮水一战中,处于烈虹异变阶段的云灼向星临输入过一次能源,那股能源丰沛无比,足够机体维持正常运转长达一万四千六百天。   星临坐吃山空,也未雨绸缪,他想将有限的能源运转时间,延长成人类寿命的八十年光阴。所以为了节省能源消耗,延长运转时间,他为自己的机体增添了夜间休眠的这一固定日程。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休着眠着,会莫名休到云灼身边去。   而云灼的睡眠是一如既往地浅,星临来时他常常察觉到,但他从来不提起。   他怕惊走沉睡时才会出现的星临。   云灼借着微光看他。   星临的面容惯常无悲无喜,要填上何种情感魅力,全靠解读人的主观偏向,而他洞察的眼只是流光溢彩地映着他者的贪嗔痴念。   而此刻,他的睡颜恬淡得毋庸置疑,微蜷的四肢,偏侧的头颈,昭示着他心有偏向,都是对着云灼悬空的依赖。   云灼的梦境本充斥着血痛与悔恨,凄风苦雨里梦境震荡颠簸,但他此刻看着星临,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那块空着的塌陷地,也变得柔软。梦魇刷然远去,胸腔中熊熊燃烧的暴戾与阴郁也顷刻间被抚平。   这一瞬,他的一生就凝结在这一方月光的光与影中,心也不再逼仄。   这个世上没有永远。云灼活到现在,一直用自己的人生印证着这句话。即使是星临,一身坚不可摧的骨骼叠加一颗坚忍不拔的心,也抵不过命运的变化。   然而“永远”一词,不再只是星临的誓言,也已是云灼的守望。   他相信着他,愿意用有限的生命去等待一个无限的可能。若沉睡的星临醒来,那一瞬就是他心中的最永恒。   日沉阁此前是没有明天地过,此时落进田园牧歌般的宁静中,除了根本称不上是活过来了的星临,其余人都一时找不准活法。   天冬、流萤与婆婆生在旧都、长在旧都,而扶木、闻折竹与云灼,其实是有故乡可回的,尤其扶木。   暮水一战与后续清除烈虹的事迹不胫而走,使得日沉阁一行人声名鹊起。   栖鸿山庄派人来过日沉阁,可扶木已经决计不愿回去。   他和他的故土观念相悖,为此一败涂地付出巨大代价,他索性当从前的自己死在被寒决明埋伏的悬崖之上。父母、兄弟、子民,他过去的名字与至高的身份,他都不想要了,落雪红梅就留在儿时的记忆里,他不愿再回去,他就留在这里。   闻折竹婉拒了残沙城主危恒的邀约,残沙是他碎裂理想的地方,现在他年纪大了,也折腾不动了,前半生过得太惊奇太跌宕,长时间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危机中之后,平淡的温暖显得如此难能可贵。   他的理想不一定非要回到残沙,因为扶木就在这里,他比残沙城更具理想雏形。   扶木与闻折竹活成了日沉阁最忙的两个人,得了空就一头扎进库房里,一老一少常常一研究就到了天黑。流萤有一次进去转了一圈,看他们到底在研制什么高明玄妙的技艺,但一进去只见两个邋遢人各自一边,锯木头打铁不亦乐乎。   与星临的能源同样坐吃山空的,还有日沉阁的银钱,扶木与闻折竹沉迷于技艺研发,云灼和星临不得不重操旧业,不然供给不起他俩的原料开销与日沉阁的日常开销。   百废待兴的太平里,悬赏市场不太景气,何况云灼不再去沾染血腥气太重的高额赏金,星临受制于机器人三原则,更是不可能做出任何伤害人类的举动。   以至于他们开始接一些杂七杂八的悬赏,抓捕窃贼已经是顶好的活。更多的是补漏雨的屋顶,找走失的三只鸡,送十匹布到城郊,帮城西李小少爷上树抱下爬得太高的猫,陪城东张老太玩一下午牌局。   最后一个悬赏由于星临诚实到不知变通,一整个下午都赢得太无情,傍晚时分反而还搭出五十文买糕点去哄痛哭的老太太。   烈虹死后,云阁主和那位黑衣星临好大好传奇的名气,在市井坊间做着好鸡零狗碎的活计。偏偏两位干活还真的保质保量又高效守时,旧都的百姓都赞不绝口十分满意,惊觉日沉阁那帮危险分子改邪归正,原来不止是传闻。地狱修罗不做了,真的开始做活菩萨了,虽然是有酬劳的。   如此半月之后的一个清晨,扶木上楼叫云灼和星临吃早饭,却惊讶地发现云灼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包裹。   扶木见了大惊失色,以为自己这半个月吃太多软饭又太败家,以至于日沉阁日子过不下去了,把云灼逼得离家出走。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摁住布裹,另只手扯着云灼的袖子大嚎:“少主!!你别走啊,今天那七只田鸡的悬赏我去捉还不行吗?!”   云灼一阵无语,把袖子从扶木手中扯出来,“我有些事想去做,约莫半月时间就回来。”   扶木一愣,“可你的生辰快到了,不和我们一起——”   此时,旧事一下子冲进他的脑海,也把他喉头的话语堵住。   云灼的生辰到来,即云归祭日将近,扶木口中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那、那流萤买了早点了,先去吃呗,糍粑凉得快。”   “马上收拾好了。”云灼利索地将布裹打结,随手一放,忽觉后颈一道若有似无的凉意。   星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旁,悄无声息地盯着房内两人。   今日多云,晨光吝啬,朝阳躲在厚重云层之后时隐时现,开着的房门渗着四方形状的光,星临身处其中,整个人的轮廓被反打得时阴时晴。   “你要去哪?”他语气平淡,眼神却不太对劲。   扶木的一颗心和右眼皮同时狠狠一跳,他下意识地向一旁撤一步。   云灼迎着星临的凝视,想去探究清他眼底的阴晴。   “回一趟云归。”他如实告诉他。   星临走到云灼身边,沉默不语地盯榻上整装待发的包裹,嘴角精准地向两边提出一个刻板的弧度,他用着个木偶式的笑看向云灼,“你要去哪?”   他又重复了一遍。   “云归谷。”云灼再答,一轮平常问答反复一遍,便蹊跷起来。   星临的笑更机械了,“你没有与我提过。”   云灼轻皱了一下眉,像是被猝不及防地刺痛了一下。   他并不是在质问他,而是不相信他。   “只是回一趟云归,真的。”云灼发觉言语此刻苍白得过分,这一瞬间他手足无措,他想去摸星临的头,也分不清这下意识的举措是谁能得到安抚。   可他没能如愿,手被一把抓住。   星临抓着云灼的手,仰起脸来,眼中一片冻结的冷静,而在那更深处,是一片鬼迷心窍的混沌。   “你要去哪?”   他仿佛被卡在这个问题上,重蹈覆辙的异常态度,把简单的一句话深刻成他费解一生的命题,以至于触碰到银白躯体中沉睡的疤痕。   他无力阻止的出走,决然的霜白身影,连告别都说不出口的日出时分。   记忆数据发了疯,他被过去的某段记忆致盲,存储在那个场景中的情绪在愚弄他。说不清是他的自我意识并未消亡,被困缚在程序限制中作祟,还是说这具无情无色的机械骨骼也会被创伤应激慑住。   痛和海的气息侵袭着他,腥得他发昏,他追着他的背影,黑夜怎么也走不到头。   星临攥着云灼那只手,还嫌不够,他双手合十,十指再相扣,将云灼的手扣在掌心。   他就这样抬眼看云灼,姿态近乎央求,神色却空白。   “别走。”星临对云灼说。   记忆联动着机体故障,星临身心失控,他用着令人破碎的力度扣住他。   云灼闭了一下眼,“你先放手。”   “星临!”扶木被吓得面色与云灼一样白,“你怎么了?”   “我不放。”星临根本听不进去,“不要走,云灼,你别走。”   他动作凝固,语调平直,来回不停地重复,颠三倒四地要他留下。   扶木和云灼一齐怔愣,神色复杂地注视星临。   这一瞬间,他的诡异可怖,几欲挣破持续已久的乖巧理性,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他擅长营造的完美假象中破土而出。   一声轻而脆的响,从星临的掌心传出。   “松手!”扶木不可置信,他冲上来拽住星临的手,那声轻响简直震耳欲聋,那是指骨断裂的昭示,他推星临的肩膀,又掰星临的手,却无济于事。   星临瞳仁迟滞地转动,转向扶木方向。   一双洞黑的眼睛没有光亮,死气沉沉地落在虚空的一点,根本看不见扶木。   他转回头,看着云灼,专心得惊人,仿佛除他外全世界都已丧生。   “不要再丢下我。”   他用杀他的力度求他。   云灼看着星临的眼神,他知道他这一刻根本不在这里,他被困在过去的某个时刻里。   “扶木,你帮我……把行李打开。”云灼开口道。   方才收拾妥当的包裹被摊开在榻上,折叠摆放的行李散落出来,里面是一些云灼的必需品,四套换洗衣物中的两套,是星临惯常穿的黑衣。   云灼用另一只手覆住星临合十许愿的双手,“陪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第150章 魂归   从寻沧旧都到云归谷的时间,不足以让一根骨裂的右手小指康复,星临包办了一切动手事宜,就连开启云归谷前的封谷迷阵,也是他在云灼的口述中代劳打开。   再踏进云归谷,恍如隔世。   霜白花朵开得极盛,簇拥在每一寸土壤,漫山遍野地摇曳出阵阵白浪,而今日云归谷雾气浓重,伸手不见五指,看不清这大好光景。   云灼的二十二年其实活得偏狭,前十六年众星捧月里等死,后六年天高海阔里厌恶活着,却也更不甘心死去。偌大尘世被他偏执到只剩下那么一条死路,他在这条死路上发足狂奔,却提早遇到星临。星临是个比死亡本身更具危险与毁灭意味的存在,他被吸引着改了道,赶赴更具毁灭可能的道路,却发现那条新路的尽头,原来不是万丈深渊。   云归谷天地皆白,云灼牵着星临,轻车熟路地走着,宛如雾中踏雪,如梦似幻,恍惚间,如同这世间混沌一片,只剩下他们两人彼此牵引。   清寂的山顶,纯白颜色浸泡着林立的墓碑,云灼于第二十三年回到这里。   这里是云灼的故乡,星临的旧地。   就是在这里,星临第一次宣布自己要实现云灼的心愿,那时的他果断,却也懵懂。此时他再回到这里,比初来此地更懵懂。   像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他与云灼一起将云归谷走遍,聆听着云灼无声的追念。   不停歇的潺潺流水,繁花满布的药田,尘埃漂浮的大厅,虫蛀了古朴雅致的木桌,药石典籍却因精心特殊的保存方法散发幽幽异香。他们势要将每个一角落走遍,包括着云灼从前的房间。   云灼在日沉阁的房间陈设简单,除必要之物皆不做保留,而他在云归谷的房间,却大不相同。   星临一踏进房门,便看见一颗硕大的狼头,獠牙外呲着朝向他,虽然他见过一次,但仍觉这类常见的哺乳动物被人类刻画得凶残过分,这是云谷主带回的残沙制品。   那时云归的大家会给云灼从谷外带回很多东西,千奇百怪、琳琅琐碎地摆满他的房间。   少时云灼将它们视为珍宝,后来不愿再看一眼,直至现在,才重新站回它们之中。   他用视线摩挲过每一个物件,像在抚摸回忆,又像在对固不可彻的执念告别。   云灼轻轻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眼时,他转头看向门外,云归的雾气已经消散了。   “我们该走了。”云灼对星临道。   星临却站在房内纹丝不动,“不打开那个暗格吗?”   他仿佛在为他这一场郑重的和解查缺补漏。   “都放在暗格里了,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不再看一眼吗?”星临又露出那类伤人的清澈。   而云灼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暗格在哪里?”   星临从前就看过暗格里的东西,但云灼从不提及,他原以为是他不愿再去触碰的往事,并且其中物质与烈虹元素无关,在求索真相路上,暗格中的东西无助益,故而被他归类为无效信息。   而此情此景,在云灼此刻举动里,暗格里的东西自然不再无效。   星临走到书柜旁,小心掏空一格书籍。   云灼这才发现,那被书格框住的一小片方正墙壁上,隐约有一个霜晶花模样的浮雕。   那一格是用来放未读完书籍的,是曾经的他取用最频繁的一格。   按理说这浮雕并不难发现,但自他初次离谷后,整个房间都与他隔绝,再容易发现的机关,都被尘封到无从察觉。   浮雕蒙着凹凸平滑的一层薄灰,云灼轻轻一摁,传来一声清晰的机关扣搭的声音。   墙壁向内打开,墙壁凹进一块与书格同大的方正黑暗,其中幽幽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气息。   下一刻,一阵叮叮咚咚的轻灵声响从中传出,欢快轻巧地编织出一段旋律,在安静的卧房中荡开。   那旋律对云灼来说久别重逢,这是一支云归人只在庆祝日子里唱起的曲调。   残沙制品的机关匣子不知疲倦地流淌音符,云灼愣在暗格前。   暗格被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全新的寒衣裁剪得当,合的是十六岁云灼的身形,特殊材质打造的轻灵短剑尚未开刃,分量适用于天生病骨的少年。   满目的祝福与礼物充斥着这个隐藏空间,等待回谷的云灼来发现。   谷中清风贴地而过,万千白花簌簌颤动,雾气沾湿墓碑,凝成水痕滑进碑面深刻的姓名中。   成堆的礼物里,一个小巧的糖盒夺走了云灼的视线。   他将它拿起,凝视着它。   “我十五岁生辰那天,兄长送了我一盒糖。因我本身病情,自小母亲便不许我碰甜食,但兄长送的那盒不一样,那是他出谷时的发现,从一种药草中提炼出来的味道,那盒不能算是糖,但和糖一样甜。”   云灼对星临说着,他本并不是一个喜欢表达的人,从前扛着天大的苦闷,也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而去伪存真地心对心时,谁都变得笨拙起来,他现在常常对星临说很多,无故担忧着自己被遗忘。   “那时他背着我在花田里走,告诉我说那药草无法在云归谷生长,要远赴千里去采取再提炼,简直要累断腿,但以后每年生辰都会送我一盒。我原本很是触动,可打开之后,却见里面的糖被他做成了我恼怒时的模样,当时我只想跳下他的背踢他一脚。”   云灼悠远地一笑,脸被一个旧忆蒙住一瞬。   他手中的糖盒,里面的人形晶糖早已化成盒底一滩凝固的灰白。   本该用仔细包裹糖果的糯米纸,早已在七年的等待里化为乌有,云回的这最后一盒糖没来得及送出手。   同样来不及送给云灼的,还有一封信,信封里封了很厚的纸张,飘逸秀骨的字迹铺陈了云灼从幼童至少年的十年琐碎小事。   云灼一页页看过去,留在过去的她,为他记叙他的曾经,中间又不免夹杂许多的循循善诱,但最后所有复杂情绪都收束在结尾的祝愿中。   「阿灼,今日是你十六岁生辰,母亲祝福你今后免受病痛折磨,我深知医者自戮,因而你今后选择何种理想,我们都会支持你。希望你结识志同道合的友人,有更多在乎你的人,愿你一生与爱相伴而行。」   祝愿迟到,却永不变质,空气中漂浮的仿佛不再是尘埃,而是云灼一根根被扯到极致的神经。   星临从背后抱住云灼,把脸埋进他后颈,感受到他浓烈其内的呼吸。   暗格内还有一本画册,装帧精美,其中纸张却色泽不同,第一页最褪色暗黄,越往下翻,成色越新。   画册的扉页,陆愈希的字迹与他为人一样过刚易折。   他祝贺他生辰快乐,告诉他说叶述安从九岁开始学丹青,希望他不要嫌弃家弟幼时太拙劣的画技。   往下翻,每一页画都与云灼有关。   九岁站在湖边打水漂的云灼,稚嫩笔触下,四肢比例失调,只五官几分神似;十二岁摇落一地柿子的云灼,绘者画技已经足够令人看出衣角被喷溅的淡黄浆汁,以及云灼眉宇间的无忧快乐;十五岁立在云归花田的云灼,内敛沉静的一抹白影,寥寥几笔已是写意。   叶述安画技与云灼一同成长,越往后越恬淡写意,技艺愈发纯熟,画云归的药田,画熠熠生辉的霜晶石,也画云灼云回两兄弟打闹斗剑,画张灯结彩的云归谷,在纸上留下云灼坐在云归亲族中被温暖的笑脸。   陈年画纸散发着一股半腐的气息,一页页翻过去,叶述安笔下的云灼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容光焕发的模样,不见半丝病容。   机关匣子还在叮叮咚咚地唱着,封存七年的十六岁生辰迟迟来到。   云灼捧着画册,良久沉默。   星临感到有温热液体砸在他的手背上,听见云灼内里那一瞬无声的歇斯底里。   云灼“啪”地合上画册,将它放回暗格中。   “再香的东西一旦变质就臭不可闻,百合花一旦腐朽就比野草还可恨。”*   星临的声音有些轻,那是一句储存在他机体中的残酷诗句,他想用人类的精神遗产给他的人类一点慰藉,却变成用最温情的口吻说出最无情的事实。   他知道谁都没有资格让云灼将仇恨与美好一笔勾销地尽数和解,人类情绪复杂,不是一种覆盖另一种那样简单。   云灼呆立半响,他低头,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双眼,下半张脸却咧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来,他的笑看起来很痛,但却也仿佛在做回一刻爱恨外现的少年。   星临将脸颊挨上云灼的脊背,“我们去砾城看看吧。”   砾城在暮水一战中穷尽财力与兵力,云归覆灭真相已是天下皆知,砾城的实力与声望皆是一落千丈。   星临与云灼抵达砾城时,见到的是在高修明勉力复兴下仍规律运转的砾城,却仍是大不如前。陆愈希与叶述安的尸体是孵化第一批围猎者的温床,早已被分而食之,因而砾城为陆愈希在亲族陵墓中设了一个衣冠冢聊表祭奠。   守墓人认得出云灼与星临,引路过程中几度欲言又止。   他们与陆愈希之间原本太多话来不及说清,可面对着一块冰凉的石碑,对死者的独白只会凌迟生者。   只是一场无话可说的告别,两人离开时,太阳都没偏移半分。   下山时,守墓人引了另一条偏僻绕远的小路,两人不动声色地跟在他身后,揣测这人欲言又止的缘由,最终在小路的转折路口,看见了一块无名墓碑。   它掩在草木深处的角落中,不为人知地偷偷立着,连名字都不敢有,潦草地祭奠一个人的潦草一生。   有些人冒险筑起这块碑,可罪人无名,不值得被祭奠,更不允许被铭记。   守墓人回过来的半张脸上罩着一层悲戚,“云公子,该这边走了。”   下山的路上,太阳清淡得像被困在清晨,太多人离去,也有人被大浪淘沙地留下。   云灼看着身旁星临的侧脸,不自觉地就盯了太久。   星临看过来,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冲他露出一个笑,“看路啊。”   他笑得比晨光清透纯情,那纯情冷冷的,抹杀所有郁结。   山路狭窄,他把他拉得靠近,两人肩抵肩地向前走,走过坎坷崎岖的起伏地,走过真假混象、亲疏瞬变的路口,一起回到那个等待已久他们的归处。   回到日沉阁的当天夜里,云灼刚一脚踏入大门,便大家被簇拥着拱到饭桌前,他们算好了日子为他补过生辰。   扶木围着云灼和星临来回蹦,“我最喜欢给大家过生辰啦!”   婆婆拍着轮椅的扶手赞同,“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多的好事情要庆祝呀!”   一大桌甜口菜肴投其所好得过了头,甜得人嗓子都痛,半个月的时间对这群人来说都算是阔别已久。   酒喝得太尽兴,冷焰火放过三轮,闹到下半夜才消停,剩千杯不醉的流萤和不会醉酒的星临,将人一个一个捡回房间。   明月高悬,卧房里一地月光涂就的白霜,星临趴在云灼的榻边,透彻色泽的眼不间断地划过幽蓝光线。   他看着云灼的眉宇舒展,他想他必然是一夜黑甜。   第二日众人陆续醒来,已是日头西斜。   云灼随意披了件外袍,两道倦恹的乌青挂在眼下,眼皮还半阖着,突然就说以后想要开家医馆。   所有人都还在他这一语惊人中反应不及。   他便开始征求大家的建议,是否愿意与他一同。   他喝着醒酒汤,也不知道是在说梦话还是醉话。   即使说云灼和星临近来抓鸡看门陪打牌,着实是积了不少善德,可赏金杀手金盆洗手直接洗成悬壶医者,未免跨度太大,简直天方夜谭。   但日沉阁里恰好是一群天方夜谭的人。   闻折竹当天晚上就掀了庭院里的几片地砖,准备辟成几块药田,扶木和天冬喜滋滋领了采买之责,流萤寻了都城几处位置优越地价实惠的铺子,最后因为银钱实在捉襟见肘,决定就把日沉阁就地变医馆,就让婆婆做这医馆里的吉祥物。   众人忙忙活活筹划日沉阁新定位,却发现星临不见了。   那天星临领了个报酬不错的失物招领任务,这类任务向来是他的强项,然而他清早出门,直至午夜仍没有回来。   天冬惴惴不安地捱过半梦不醒的一夜,早早便醒来,一踏进庭院,便看见眼下乌青比宿醉还要夸张的云灼。   “他还没回来?”天冬皱起了眉。   又熬了一天,星临仍不见踪影,一切事宜即刻搁置,寻找失踪人口成为日沉阁最紧要之事。   先去询问发布失物招领悬赏之人,却得知该悬赏早在前两天已经结到星临手上,再去四处询问城中人,而星临一贯来无影去无踪,所得答复皆是不曾见到。   星临宛如就在这座城内蒸发了,几人遍寻七日未果,扶木与闻折竹便回阁收拾行李欲前往栖鸿与残沙,欲借旧日势力散播寻人消息。   云灼走进星临的房间,妄图在其中寻到蛛丝马迹,指明星临的去向。   而星临的房间比云灼的房间陈设还要简略,除床榻之下,有一个被藏得很往里的铁盒。   铁盒的边角打着“星临”两个小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花纹,只平整光滑的一个金属盒子,与星临一般严丝合缝,估计是他自己在扶木的仓库中打出来的。   但盒子并没有设锁,云灼打开它,里面整齐地码着星临生辰那天收到的礼物。   除此之外,还有些零碎东西:闻折竹写给他的菜谱,扶木给他放置流星镖的盒子,天冬给他缝制的荷包,流萤教他红妆时用的朱砂,就连婆婆在栖鸿随手折给他一枝红梅,都被他制成干花收藏起来。   被仔仔细细收起的琐碎,被星临署上名认真藏好。   云灼的心像是被狠狠揉了一把,寻不回星临的焦灼,此刻几乎要点燃他。   几天挤压下来的心慌无限膨胀成恐慌,他三步并做两步冲回自己的卧房,收拾行李打算与扶木闻折竹一同出城。   他收拾得很潦草,心思全部飞去星临身上。   他不断胡思乱想:星临会遭遇何种危险?他到底为何要走?他是不是不喜欢开医馆这个决定,才一声不响地离开?最近夜已经很凉了,他离开时的衣物够厚吗?是不是无人知晓角落里正在陷入险境?最坏的情况是不是已经罹患——   云灼僵住,紧急斩断脑内疯狂发散的可怕猜想。   “云灼——”   闻折竹的声音从楼下庭院传来。   庭院内,闻折竹把背上的行李丢在地上,扶木叉腰站着,面上的愤怒显而易见。   两人面前,立着个灰头土脸的星临。   流萤和天冬也闻声赶出来。   扶木怒不可遏指着星临:“你们问问他这八天去干了什么大事!”   星临双手捧着个油纸包,展开里面是粒粒分明的黑,他延迟报告行踪,“我去了趟残沙城,带回来一包西瓜种子。”   流萤不可置信,“吃个西瓜用得着跑那么远吗?”   婆婆作势打了星临一下。   星临风尘仆仆下的认真显得愈发无辜,一张花脸上眼炯炯有神,“那里的西瓜最好吃。”   天冬舒出一口气,流萤被噎了一下,“……要去那么远,为何不提前与我们讲?不知道有人很担心吗?你也已经不是个死了没人埋的独行侠了。”   星临愣了一下,仿佛还是没能完全适应这种身份转换,他那种无措又出现,他看见闻折竹和扶木收拾好的包裹,流萤与天冬几夜睡眠不足累积下来的憔悴模样,最后干巴巴地道:“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扶木还是气得不行,要不是打不过,他真想一拳把星临鼻子打歪,只得寄希望于云灼来制裁这个没心没肺的坏东西。   然而云灼下楼踏进庭院,星临便跑过去双手抱住云灼,面颊贴在他怀里蹭。   云灼下意识回抱住星临,方才在胸腔内狂沸的恐慌顷刻偃旗息鼓,徒留一个佯怒的僵硬躯壳。   星临缩在云灼身形里,眼睛弯弯,在云灼背上拍拍,留下好几个黑手印。   扶木人傻了。   天冬轻轻开口,“往返残沙才用了八天时间,必然是日夜兼程,先放星临去换洗休息吧,他一定累坏了。”   一段烧心的离奇插曲,竟就被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   后来的日子里,一切又回归正轨,医馆的筹备一步步推进。药田的种植是云灼与星临轮番照料,只有这两人能控制浇水施肥一样精准。有天云灼发现药田中长出了瓜苗,他也没说什么,一起侍弄着。   药田内的药草与瓜苗一同茁壮生长,直至药草半成,瓜苗开花,云灼才察觉,星临的那一次失踪,其实不同寻常至极。   那是日沉阁一个很寻常的午后。   云灼照常在庭院里照料药田,却发现一片深浅起伏的绿中,藏着几点截然不同的色彩。   他拨开掩映的草叶,被眼前一幕钉在原地。   几株茎叶孱弱的植株,趴伏在湿润土壤上,锯齿叶片的形状锋利,叶面遍布着柔软的短茸毛,纤细的梗上托着浅蓝小花,沾着方才浇下的水滴,仰头向着光与云灼。   它们在这温暖之地蛰伏着汲足养分,一夜之间,悄然绽放。   云灼太认得这植株。   他从前在云归尝过很多次它死后的味道,却只曾见过一次它活着绽开的模样。   这是云回特制糖的原料,他将它生前死后的模样都刻在脑海里,也将它的名字记得清楚,双星草,因其每一花梗上的花是双生。   双星草珍贵而稀少,远在残沙城,长在残沙城主危恒一望无际、看守森严的花园里。   而它此刻却从他的回忆里活出来,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土壤上怒放。   云灼在那几朵浅蓝色彩旁回过头,看见日沉阁顶瞬息万变的流云。   他看见闻折竹坐在洗砚池旁打磨零件,流萤和天冬在亭子里摆棋对弈,婆婆在两人身旁的摇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已经昏昏欲睡。   扶木吵吵嚷嚷的声音从一墙之外传来,期间夹杂着星临几句简单明晰的回应。   他们正门不走,偏贪近路,翻墙而入。   一翻一落地,刚好落在药田前。   云灼与星临四目相对。   他与他无数次对视,每一次每一次,凌驾物种,横跨时空,穿越生死,在彼此的眼中听灵魂的响动。   “星临,”云灼开口,“双星草哪来的?”   星临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   “顺路向危城主借了一下。”他说道。   一问一答语气自然,星临说着有礼的话,用着诚挚的目光。   然而话音刚落,闻折竹、流萤和天冬齐齐看向他,他们的目光与云灼相同。   明明是不缺阳光的午后,他们却如同在一片漆黑中看见期盼已久的光明。   以日沉阁与残沙城之间的关系,双星草这类东西不是能顺路借的,西瓜种子绝非星临赶赴残沙的真实目的。   扶木张大眼睛看向星临,惊喜与激动溢满他的异色眼瞳。   “你之前说了谎,”云灼道,“现在……说实话吧。”   他口中说着要他坦白的话,神情却更像在欢迎他回家。   所有人都看着星临,看他那绝对的善,绝对的诚实,看他丢失已久的人格,看那毫无裂缝也空荡缥缈的完美。   这一刻阳光瑰丽,让独属于星临的侧影浓郁起来,视线一道叠一道地压在肩头,他忽地笑了笑。   “好吧,我偷的,放心,没被危城主发现。”   他笑得不像星临,又最是星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久违的坏,像一个终于抵达的远方。   无条件的诚实破碎,禁止损害人类的规则崩塌,条框束缚太久的自我被释放到夺目。   他的笑带着锋利的弧度,划破那层完美得令人发指的幻象,露出他血淋淋而又澄澈无比的内核。   风太和煦,猫跳上了云灼的肩头。   浮云散尽,一切的不测之后是长空万里,尘埃落定的亮光洒满庭院,也落在星临的眼角眉梢。   “云灼,我从不违背誓言。”   星临一双百折不回、万死无悔的清澈眼,深情与无情在他身上对冲,仿佛要云灼在他的注视里不朽。   什么是爱呢云灼?   回归这个古老的命题,人类文明对这个沉重又似是而非的字眼下过千百种定义,妄图以一概全,但都不适用于我们。   爱你已是我死性不改的本能,它赋予我不曾拥有的意志,消减我的阴暗与冷血,让我爱屋及乌地得到爱这个世界的能力。   而你的裂痕是我的最缺失最渴望,那是人类最值得歌颂的地方。过去不是伤疤,那些失去、过错、遗憾,让我们成为我们,让我能顺理成章地站在这样的阳光中凝视你。   “我说的永远,就是真正的永远。”   星临很得意的样子,像是在把一次无人见证的巨大胜利炫耀给云灼看。   云灼看着星临,共感他们内里的创伤在纵情大笑放声大哭,而他只是走向他,走向瞬息万变中的唯一隽永。   凡此一切过往都落在他们身后,楼阁试穿新光明,灵魂挣脱旧绝望。   云灼抱紧星临,告诉他说这一瞬也算是永远。   作者有话说:   *出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第151章 番外 日沉阁产业转型成功之路   没人能预料到,在星临觉醒回归之后,首先实现的定位转换,并不是日沉阁从吃悬赏的杀手组织转换成悬壶济世的医馆。   而是闻折竹与天冬首先转换定位,成了两位纠纷仲裁官。   星临从残沙城带回的西瓜种子成熟得很快,它们霸占着药田的绝大部分养分,争先恐后地长得比云灼头还大。   有天扶木从仓库里钻出来,抻着懒腰活动僵挺一下午的脊背,远远看见星临正蹲在药田前守着一片西瓜。   他扶着腰也在星临身边蹲身下来,伸手拍拍一颗光泽鲜亮、卖相极佳的圆西瓜。   西瓜发出清脆的咚咚声来回应他的拍打。   扶木惊喜道:“熟得这么快!听声音很不错!我们可以吃了!”   星临笑眯眯地点点头。   扶木摘下那颗西瓜,“我去拿刀!”   他一下子站起来,蜷在仓库桌案前一下午的酸痛,一瞬间悉数回馈到他的全身肌肉里,脑供血更是没能跟上他振奋的情绪。   他忽觉眼前一黑,身体不稳地摇晃。   一只手即刻稳稳地扶住他,止住他的身形。   眼前发黑只是一瞬间的事,扶木视野很快就恢复了清晰。   只见星临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稳住瓜,迅疾的反应速度下两相保全。   然而扶木脚下踉跄方才停止,便听见一声极其清脆的碎裂声从他脚下传来。   扶木感到右脚一阵湿意,他僵硬地低头。   他看见自己一只脚踏入药田,一只西瓜正被他这一脚踏了正着,正四分五裂地开膛破肚,裂出一地红瓤。   扶木试探地收回脚,抱紧怀里的西瓜,忐忑地瞄了星临一眼。   而星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默默起身走开,去后厨拿了一把刀回来。   扶木大松一口气。   他伸手去接刀,开心地夸夸,“星临真好,还会给我拿刀切西瓜。”   星临拿刀的手向后撤了一下,认真地看着扶木,“不是的,你踩碎了我的西瓜,我要拿刀杀死你。”   当天下午,闻折竹背了一大袋从偃人黑市淘回来的材料,踏入日沉阁大门。   看见扶木又在坐在屋檐下委委屈屈地修他的木头小腿,星临搬着个小木板凳坐在树下,又在吃他的西瓜甜品。   这类场景这段时间出现的次数属实不少,闻折竹怒道:“星临!你是不是又欺负扶木!”   星临晓之以理:“我没有欺负他,是他先踩我西瓜。”   “他踩你西瓜你就要砍断他的腿?”闻折竹无语,随即又转头看向扶木,“你踩他西瓜做什么!”予一惜一湍一兑。   扶木动之以情:“呜呜!!!”   日沉阁的物种矛盾激化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星临彻底放弃装乖做人,扶木首当其冲地遭了殃,木头人好像只是短暂地享受过耐心友善版机器人。   随着两人整天整日地混在一起,越走越近,也都酷爱在对方的雷区争相狂舞,架吵得也是越来越多,偏偏又都是在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据理力争上半天,一对一还嫌不够,常常还得拉别人来评理。   以至于天冬与闻折竹已成为两位专属的矛盾纠纷仲裁官,而流萤从不仲裁只直接行刑,云灼已对两人被流萤骂得满地乱跑司空见惯。   放眼望去,日沉阁表面上心智相当的,除了扶木养的瘸腿鸭子和煤块猫,还有扶木和星临。   然而这两位整日不消停的祖宗这两天十分和睦,和睦到三天两头地不见人,不知道在偷摸地谋划着什么,得了空就往外跑,整天地见不到人影。   终于有一天,云灼在回家的路上,在一家酒楼前发现了两道熟悉身影。   星临和扶木两个脑袋凑在酒楼前的告示牌前,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云灼远远地只能看见两人垂头丧气,不多时便走开了。   云灼没有上前叫住他们,反而在他们走远之后,才步至那告示牌前。   那告示牌前张贴了一张赛事宣告。   原来都城最享有盛誉的嘉和酒楼近日修缮完毕重新开张,为将旧日名声一炮打响,不仅是新鲜试吃,还在酒楼中举办了第一届寻沧竞吃大赛,只要交了参赛费,不仅能豪吞一顿招牌菜,进食最多者即为第一,荣获奖金五十两。   云灼将这纸宣告规则一行行读下,只见那规则最后一行赫然用着朱红色笔墨写着:“日沉阁星临与扶木禁止参赛。”   这竞吃大赛在这都城并非第一次出现。   起初是一家新开张的小饭馆为打出宣传,举办了半日的竞吃赛,当日晚间最优胜者可免除一餐费用。后来众饭馆便纷纷效仿,这竞吃风潮席卷都城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而云灼为了医馆事宜忙得焦头烂额,又从不关心这方面事情,所以今日轮到他耳闻之时,竞吃赛事已隐隐发展出一套自有的规则,连嘉和楼都降尊纡贵地参与到这股风潮中来。   云灼不知道的是,扶木是首先发现还有这等好事可以赚的人,他在各个小饭馆吃遍都城无敌手,又在前段时间偶遇劲敌的当天被星临刚好撞破。   星临在围观人群里静静看呆滞的扶木半晌,二话不说挽上袖子参了赛。   那是扶木第一次发现星临的隐藏技能。   若是说扶木是生来便在能吃这方面上天赋异禀,那么星临是真的无底洞铁胃。   自此两人在都城所向披靡,辗转各饭馆参加竞吃比赛获取的奖金。   后来两人吃得名声大噪,饭馆酒楼纷纷禁止二人参赛,虽说竞吃比赛是要吃掉大量饭食,但也经不起日沉阁的二位大爷这样无节制反人类地狂吃不止。   每每扶木摸着圆肚皮扶着墙回日沉阁,身旁的星临还是步伐轻盈,仿佛方才在饭桌上狼吞虎咽恐怖如斯的深渊巨口不是他一样。   扶木一直好奇到底为什么星临怎么吃都不撑,直到一天晚上临睡前他发现了原因。   那晚他看见星临站在院落墙根角落,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迎着月光,他看见星临手中的囊*形状物体。   机器人机体内设有胃囊,食物进入胃囊之后会被加工压缩之后溶解,其压缩容量远超人类胃部容量,并且可以自行拆卸。   扶木惊讶于星临手中的容器,但由于星临身上太多不可解,所以不可解才是星临的寻常,故此扶木更担心那两条脆弱的小生命。   星临把胃囊中的食物倾倒在地上的碗里,一猫一鸭子正喵喵嘎嘎,吃得大为畅快。   虽然星临胃中的食物不会被胃酸腐蚀得味道难闻,但经高度压缩后,形貌也宛若猪食。   扶木今晚本来就撑得要死了,还要看星临给他的猫和鸭子喂猪食,当即上前一声哀嚎,“怪不得它俩最近长得这么肥,都怪你!”   星临理所当然,“浪费不好。”   扶木看着它们碗里那一滩丑东西,不禁悲从中来,“你怎么能给猫和鸭子吃猪食……”   “今晚吃的是鱼,它们都喜欢。”   星临义正言辞地纠正扶木,把吞进肚里的鱼当做压缩鱼罐头喂给小动物吃,深觉自己今天的爱心值又是满满的。   以上所有,云灼本都未曾察觉,而此时只从一行朱红泣血的控诉般的规则里,也能轻松猜测出扶木与星临今日来总是不见人影的原因,自他们经常消失开始,医馆的筹备资金便积攒得十分快速。   第三天下午,他便看见星临和扶木又偷偷摸摸往外跑。   云灼看着鬼鬼祟祟的两人,“急着去哪?”   扶木止住脚步,回头讪笑道:“我们去吃饭。”   云灼道:“医馆筹备资金已经足够。”   扶木抠抠脑壳,“可星临想吃。”   “我没说,”星临投敌速度永远迅捷无伦,他无辜地摆手,“要不是他拉着我非要我去,我不会去的。”   云灼看着星临,“这样吗?”   星临看着云灼,迟钝似的眨眨眼,随后沮丧地低了头,“我都是为了你嘛。”   “……”云灼半晌无言,“早些回来。”   目睹一切的扶木一阵沉默,深感星临在日沉阁已无人能敌。   随着时间的推移,星临越发显出超越人性的狡猾。   然而不止扶木一人发现这种趋势,某天流萤喊星临帮忙绣一面医馆旗帜,远远看见星临下针严谨,面上神情却如同在杀那块布,眼神晦暗不明又偶尔冷笑,看得她与天冬一齐脊背发寒,担心他绣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可怖图案,骇得无人敢接近新开张的医馆。   走近一看,却发现他在旗帜上绣了憨态可掬的猫与鸭子。   然而再憨态可掬的小动物也消不退人们对日沉阁的固有印象,医馆开业当天门可罗雀。   扶木看着门前吹过的几片落叶发着呆,突然灵光乍现,道:“不然咱们也办个竞吃大赛。”   这提议离谱得匪夷所思,且不说一个医馆到底为何需要这样的手段,就日沉阁去哪找那样大量吃食都是个问题。   而扶木向来在这类问题上拥有天赋异禀的灵光,“星临的西瓜不都熟了吗?”   星临面无表情地看向扶木,“西瓜吃多了会腹泻。”   “那不正正好,”扶木郑重其事,“医馆就在这。”   一众敲锣打鼓的木傀儡欢天喜地地去摘了西瓜,事实证明占便宜的事从来不会缺人,都城百姓在日沉阁门口吃西瓜吃得酣畅淋漓,名声总算是打出去了。   但打出去的不是医馆的名声。   第二天都城人人都知道了,日沉阁金盆洗手,从杀人转行卖瓜了。   而此时正值酷暑难耐的时节,第二天中午扶木擦着汗踏进庭院,看见星临蹲在一片空空的蔫蔫瓜苗前的背影,他等了半天星临的缅怀仪式也没结束,只清清嗓子开口道:“又有人来买瓜了。”   忽感一阵寒风铺面,一枚流星镖杀气腾腾地擦着扶木的耳畔过去,一道黑色弧线滑回,星临头也不回地抬手接住。   扶木倒退着退出庭院:“你继续,你继续。”   在日沉阁成功转型之前,机器人竟率先将要成为一代声名显赫的瓜农。   日沉阁众人觉得并非不可这般曲线救国。   扶木与闻折竹甚至为了开拓星临的卖瓜产业,将满院木傀儡特地进行改良,将木傀儡设置好目的地点进行寻路,两点之间折返,甚至可以为人们送瓜上门。   但这项技艺并不成熟,以至于大家出悬赏任务的过程中,时常会见到一只傀儡在半路停摆成木雕,不得不将木傀儡牵着领回日沉阁。   就这样相安无事冷冷清清地过了一段日子,却从某天开始,医馆开始接二连三地接诊伤者。   就医者多半是外伤,不是意外摔倒撞到就是莫名遭人袭击,偏偏这些人还是都城或有名有势或富甲一方的人士,来时皆是一脸英勇就义、忍辱负重的模样。   过了几日,云灼终于忍无可忍,将一只瓷盏带回阁,推到星临面前。   星临探头探脑到盏前,“这是做什么?”   云灼揭开瓷盏,里面一只墨绿壳的乌龟正在水中快乐畅游,他将它推到星临面前。   星临仍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学习一下,”云灼道,“尊重万物生灵之可贵。”   “哦……好。”星临为难地皱起眉,“可这会不会有些太小了?”   大小从不重要,星临接连几日背地里偷偷打人的行为着实为医馆增添不少盈利,机器人向来生财有道,中规中矩聚沙成塔不是他的风格,云灼实在忍受不了星临这样自产自销的行为,想着或许养一只属于他的宠物可以培养其尊重他人性命。   然后云灼在第二天中午的饭桌上,发现一盅美味甲鱼汤,就盛在他昨天送给星临的瓷盏里。   星临在质问里委屈,“我找闻叔学了啊,这做得不合口味吗?不好吃也是因为这乌龟太小,我昨天就说了啊。”   自那开始,云灼与星临一天没说话,第二天星临向着云灼搭话,谁知这人类着实气性不小,是足足两天没搭理星临。   第四天下午云灼回阁,突然发现洗砚池里游动着一堆王八,每只的壳上都用油彩绘制出日沉阁几人的面容,那纤毫毕现的逼真程度,不用猜便是出自星临的手笔。   远远望去,恍若洗砚池里浮动游弋着一堆精神焕发的人头,正午时分令人脊背发寒。   这时星临忽地从云灼背后钻出来,笑嘻嘻地问他,“怎么样?喜欢吗?”   云灼皱着眉看他。   星临恍若没看见他的不悦,指着其中一只背着隽秀面容壳子的王八,认真道:“看,云灼,这只最大的王八是你。”   流萤和婆婆在两人十步开外的树下晒太阳,闻言流萤眼角一抽,默默地推着婆婆走开,远离战场。   星临复刻现实的画技不仅仅运用于洗砚池中的王八们,也一如既往地应用于木傀儡的脸上,由此日沉阁的送瓜木傀儡分别出现了二号流萤、四号扶木、二十一号云灼等等各具特色的编号。   遗憾的是扶木对于木傀儡送瓜上门的时间也把控不好,常常出现故障,以至于成就一则鬼怪半夜敲门的都城怪谈:人在家里正酣眠,忽然夜半持续不断地敲门,睡眼朦胧地打开门,却见一张逼真但僵硬的木头脸被月光映得惨白惊人,怀里还抱着一颗圆滚滚的西瓜。   后来星临暗地里打人强迫就医的事,也不知被哪个不怕死的权贵泄露出去,在街坊市井中传得沸沸扬扬。   因而在星临与扶木携手努力下,日沉阁一跃成为比杀手组织更可怕的当地黑恶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