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作者:郁都   简介:   又仙又匪不说人话大佬师尊攻   我行我素高岭之花疯批美人受   溟海外,蓬莱山,其上有天门。   修仙者虽多,得道者寥寥,想要飞升成神,需得过这天门。   千年来只有一个人能过这天门。   世人称明无应为蓬莱之主,仙门第一,他以剑道破天道,却过天门而不入。   明无应平生只收过一个徒弟。   关于这个徒弟,世间传闻有三:   传闻一,谢苏心怀不轨,盗了他师尊的名剑牧神,不知所踪。   传闻二,谢苏不自量力,一剑闯入天门阵,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传闻三,谢苏大逆不道,竟对自己的师尊起了非分之想。   以上传闻,都是真的。   唯一的问题是,谢苏好像没死透,拍拍身上的土,他又活过来了。   更大的问题是,他好像刚活过来,就被自己那仙门第一,高高在上的师尊给逮住了。   “有本事撩我,没本事见我,嗯?”   明无应x谢苏   师徒,年上,受前期病弱,后期强强,双向暗恋   标签:年上 剧情 HE 仙侠 双向暗恋 强强 师徒 第1章 朱砂白玉(一)   元月十七,子夜,风雪连天。   城外义庄内一灯如豆。   谢苏自一口薄棺之中坐起,一炷香之前,他被人以禁术唤醒,将魂魄锁进了这具躯壳之中。   关节沉滞,四肢浊重,一身灵力十不存一。   可他竟然没死。   十年前他盗了他师尊明无应的牧神剑,一剑闯入天门阵,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没想到这快散成了灰的魂魄,十年之后还会被人用禁术封在一具躯壳之内。   用禁术将他唤醒的人就站在近旁,是个容色秀美的女子,只是此时脸色灰败,向他报过如今年号,就不再说话,充满戒备地望着谢苏。   这等逆天而行的禁术,谢苏当年在蓬莱学宫的藏书阁里看过不少。   有胆量用的人却是寥寥。   眼前的女子必是以己身生命为引召他魂魄回来,至多不过两柱香的时间,这女子必死。   谢苏用手支着下巴,宽阔衣袖滑落至他手肘,苍白的手臂之上楔了一枚钉子,十分阴邪可怖。   谢苏恍若未见,道:“你是谁?”   “我叫白无瑕,”女子紧紧盯着谢苏的脸,“你身上被我种下七枚朱砂骨钉,这是我白家宝物,我以性命为契,要你找出灭我白家满门的凶手,杀了他,你才能取下这七枚骨钉重获自由。”   方才谢苏运转灵力的时候已经知晓,他身上被打了七枚钉子。   两臂各一,两腿各一,丹田一枚,心口一枚,还有一枚,则在他的后颈。   白无瑕冷冷道:“不管你是什么妖魔恶鬼,除非你找出凶手,否则这朱砂骨钉你是取不下来的。”   谢苏微微一笑:“是么?”   他伸手探至后颈,摸到那枚深深楔入皮肉的钉子,指尖一勾,就将它取了下来,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那骨钉近两寸长,不知是什么兽类的骨头,质地细润如玉,上面雕刻了细密纹路,浸以朱砂,的确是件能镇压妖邪的至宝。   白无瑕看着谢苏轻描淡写的动作,脸色巨变,扶住棺材的手剧烈颤抖。   “东西是好东西,但你钉错位置了,”谢苏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这最后一枚,应该种在这里。”   这义庄四面透风,一点灯烛似被寒风扰动,险些熄灭,忽明忽暗的烛光下,白无瑕神色一凛,竟直接向谢苏跪下了。   “您的灵力如此高深,我求您帮我,找出灭我白家满门的凶手。”   白无瑕的身形似乎都在烛光之中变得微微虚幻。   谢苏把玩着那枚朱砂骨钉,道:“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后,谢苏走出义庄,向西而行。   在他身后,那一点烛火倏忽熄灭,只余四周簌簌落雪声。   谢苏当年闯天门阵时,被里面的煞气伤了眼睛,这时被外面新雪的雪光一晃,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从衣袖上裁下一段布条蒙在眼睛上,不多时便到了城外。   白家就在城中,这紧闭的城门自然也拦不住谢苏。只是他以灵识一扫,察觉城外明光祠内有十几名修士留宿,像是哪家仙门的年轻弟子。   谢苏分神一听,就知道里面为首的几人似乎姓柳,与城中的白家数代交好,白家被灭门,柳家便派出得力弟子前来查明真相,还有一些外门弟子陪同。   如白家柳家这样盘踞一方的仙门势力强横,同气连枝,一夜之间被灭门是极大的凶事,周围的各家仙门都会前来查探。   谢苏想要查这件事,一个人单枪匹马地闯进去,未免有些过于显眼。   他现在是借尸还魂,身缚禁术,那些个以扶持天下正道为己任的仙门正派君子,若是勘破他这具身体的秘密,必会将他视作妖邪剿灭。   可谢苏如今骨钉入体,灵力十不存一,要是遇上修为高深的修士,硬碰硬是要吃亏的。   不如混在这些柳家的弟子之中。   以这些人的资质修为,想要看出谢苏这具躯壳的异常之处,怕是还得修炼个十年八年。   谢苏在义庄之中轻描淡写就从拔出了一枚钉子,是他不喜欢受制于人,更是因为这一枚骨钉种错了地方。   可其余六枚骨钉是实打实地种进了他的身体里,以性命下的诅咒最为凶险要紧,谢苏若不帮白无瑕找出真凶,他的魂魄将万劫不复。   只是……   谢苏打量着明光祠外面的匾额,他是真的不太想走进这个地方。   修仙者众,拜入仙门日夜苦修,终其一生不过为了那飘渺不可及的飞升愿望。   蓬莱山上有天门,过得天门者,可飞升成神。   人们便为典籍中那些得以飞升的修士修建了明光祠,既是对前人的纪念,亦是对后人的激励。   但偏偏有一个人,没有飞升,也被仙门立了神像,供奉在这明光祠中。   这个人就是明无应,被世人称为蓬莱之主,仙门第一。   他有一把佩剑,名叫牧神,可引九天风雷。   明无应以剑道破天道,成为千年来唯一一个过了天门阵的人。   可他却过天门而不入,放弃了飞升。   谢苏略略有些失神。   他走到明光祠门外,故意触发了柳家弟子留下的禁制,意在显示自己能力不足,卸下对方的防备之心。   立即有人打开门,对谢苏检视一番之后,解了他身上的禁制,把他带入了明光祠。   谢苏已给自己想好了一个身份,姓宋,山中无名散修,曾经被白家的修士点拨破障,得以筑基,听闻白家惨祸,赶来吊唁。路上被瘴气迷惑,到此时才赶到城外,想借明光祠过个夜,明日再进城。   但凡有些灵气的山头,都有散修修炼,谢苏这一番说辞反正无人可对质,不怕露馅。他刻意装得灵力低微,将那群柳家弟子全数骗了过去。   当中几个衣着华贵、相貌不凡的柳家人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他。   倒是那几个外门弟子中有个年轻女子,大约是看谢苏眼睛上蒙着布条,显然目不能视物,心生怜悯,给谢苏让出来个位置,到另一边挨着同伴休息了。   只是那女子跟自己的同伴小声嘀嘀咕咕,往谢苏这厢看了一眼又一眼,两人脸上都颇有羞涩之意。   谢苏坐定,只作不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想来是自己如今寄居的这具躯壳相貌不错。   那两名女修窃窃私语,倒引得另一名女修望过来。   看她衣着,显然是柳家内门弟子,这女修长相不俗,只是神情傲慢,看起来不大好相处。她一眼横过来,先前那两名女修便垂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谢苏坐在殿内一角,那女子面色不善,盯着谢苏久久未动。   谢苏也浑不在意。   他坐的这个位置,恰好看得见明光祠内明无应的神像。   一抹雪光下,那神像执剑在手,衣袍翻飞。   天下各地都有明光祠,可不是每个人都见过明无应。   他的神像便也和那些典籍中飞升成神的前辈大能们一样,被世人雕刻成了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一点也不像他。   天亮,城门开。   柳家为首的弟子叫做柳清言,是柳家这一代之中的佼佼者。   昨夜那个面色不善,神情高傲的女子,相貌与柳清言有几分相似,是他的胞妹,叫做柳清歌。   看得出这些弟子以这对兄妹为首,倒也都是柳家年轻一辈的好手。   同样要去白家,那柳家兄妹也没有驱赶谢苏,默许了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入城之后,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今日是白家惨祸后的第七日,城中百姓皆缟素,家家户户在门前挂了白灯笼。   白家实力不俗,在这一方城中为百姓镇守除魔,又出钱引水渠修路,大旱之年开自家粮仓放粮,声望极高,是以城中百姓都为之悲愤。   白家的大门塌了半扇,道路两侧堆积着不少纸钱烧酥后留下的灰烬,有受过白家恩惠的百姓哭倒在路边,声声泣血。   一路走来,满目残景,只闻悲声。   白家出事那日正是每一年考校门下弟子的日子,园中有一处冰湖,年后连日大雪,那一天雪后初晴,浮光万千。   内门外门的弟子都在湖边空地上排队等待考校,然而只一瞬间,所有人似中了邪术一般,原地呆呆站立不动。   下一刻便栽到了地上,已经生气断绝,成了尸体。   此刻,那些尸身皆停在湖边,城中的几家棺材铺加起来也准备不过这么多,许多尸首只是用草席一卷。   那几个柳家弟子可不是绣花枕头,以柳清言为首掐了法诀,踏好方位,寻找可能残存的邪魔气息。   外门弟子中有两个是女修,其中一个便是昨夜给谢苏让了位置的,另一个似乎是柳家的医女,灵力低微,掀开了草席,正在探查尸首。   见无人注意,谢苏绕到一旁,沿着湖边走了半圈。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湖水结成坚冰。   湖畔柳树只剩细长枯枝,在寒风中狂舞。   冰湖北侧架着一座秀美石桥,掩映着残雪。   谢苏踱步至桥上。   他身法轻盈,仿佛只是步子轻轻一抬,整个人已经立在了石桥的栏杆之上。   窄窄一道栏杆被他踩得如履平地,猎猎寒风拂动他的衣角。   这个举动引得几位柳家弟子朝谢苏看过来。   他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向后一倒,从栏杆上坠了下去。   天光云影从他眼眸里走过,谢苏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结冰的湖面上。   周遭景色如墨迹褪淡的画卷徐徐展开,须臾之间,谢苏已经回到了白家被灭门的那一日。   谢苏施的这个术法叫做镜花水月,当然不能真的让时间倒流,也不能改变过去,更类似于进入一段真实的记忆之中。   凡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东西就必定会留下痕迹。   镜花水月,就是以这些痕迹为经纬,以气息为丝线,织出一个跟当时一模一样的幻境。   在这个境中,一切景物人物都与发生的那一刻无异。   谢苏踩着坚实的冰面,将自己的身影隐没在石桥下的阴影中。   石头被寒风吹得冰凉,谢苏却不怕冷似的用手按在石头上,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路摸到了冰面上。   岸边空地上,白家的对弟子的考校正要开始。   白家家教显然很严,众弟子列队站好,不敢喧哗。   摸到了地方,谢苏脚步一顿,轻轻地揉了揉手腕,伸开五指按在了冰面上。   冰湖自他掌下片片龟裂,好像一朵莲花拆苞吐馥,正冲着他缓缓打开自己的花蕊。   冰层之中冻着一张逆写的符咒。   天下用符箓的仙门不少,但符咒逆写是为大凶,修仙之人必遭反噬,也是禁术。   谢苏心道,若是他在蓬莱山上学到的本事还作数,那这枚符咒就应该是阵眼了。   有人逆写符咒,设了极凶狠阴邪的法阵,才会在一瞬间夺取白家所有人的性命。   但谢苏只能在镜花水月境中找到这枚符咒,现世之中这枚符咒一定已经被施术的人取走了。   所以谢苏察觉到石桥有异,却只能通过镜花水月境来查探。   他抬头时,场上的考校只进行到一半。   谢苏却在回廊上看到了境中的白无瑕,她拥着一条狐裘披肩,脸上无限柔情,望着场上一个清俊的外门弟子。   那名弟子腰间挂着木牌,刻着自己的名字:沈祎。   谢苏走到他面前看了一眼,微微挑高了眉毛,这个沈祎的脸和他现在的脸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白无瑕是将他的魂魄放在了沈祎的躯壳之中。   怪不得第七枚朱砂骨钉,白无瑕没有钉在他的眉心。   因为她选择了用沈祎来承载禁术,却有那么一刻,她没舍得毁掉心爱之人的脸。   就在这一刹那,沈祎对着谢苏微笑道:“你快死了。”   “你看得见我?”   话一出口谢苏就微眯了眼睛,他只是觉得惊讶。   镜花水月所复原出的不过是一个幻境,如果他喜欢,可以把整个幻境都毁了,对外界不会有任何影响。   不会有任何一个境中人把目光投向他。他们根本看不见他。   可是此时此刻,有一个人看见他了。   谢苏用指节在沈祎的木牌上叩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一个字:“停。”   这个字落下,校场上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了,柳条的枯枝冻在寒风中。   从沈祎的身体里钻出了一道黑烟,在夜空里凑成一张人面,或嗔或怒,或喜或悲,好像把一辈子的人生况味在这短短一刻之间咂摸完了,妖异万分。不像人,倒似鬼。   一霎那间镜花水月境解开,自谢苏脚下绽开一道裂缝劈开冰面,带着无匹的速度裂向湖心,冰面下不知藏着什么东西,闪烁着血色的光芒。   看到那道光的一瞬间,鬼面咕叽咕叽地笑起来,化生出人的四肢躯干,猛地扑出,速度奇快,向着湖心掠去。   谢苏眼睛一眯,把那枚朱砂骨钉掷了出去,骨钉如一道离弦的箭射向鬼面。   他身法极快,随之掠上。   冰面上缓缓流转的血色光芒忽然大盛,笼罩住半个冰湖和整座石桥,正是那使得白家灭门的邪阵。   那鬼面人一身冲天的邪气,那个昨夜给谢苏让位置的女修见状冲了过来,却连身侧的剑都没来得及拔出来,眼看着就要踩进邪阵的范围。   “别过来!”   谢苏抬手掀起一道风把她拦住,峻凛的眉皱在一起,眼瞳中几乎烧出了火光焰影。   只是这么一分神,那血色光芒就涌到了谢苏的脚下。   鬼面人速度飞快,停下之后动作却十分笨拙。   谢苏掷出去的骨钉从他的眼睛刺入又穿脑而过,他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开了一个洞的后脑,向着谢苏缓缓咧开了嘴,露出一口漆黑的牙齿。   谢苏眼尾血红。   看清鬼面人笑容的一瞬间,他头痛欲裂,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幻觉如同潮水般涌来,大地倾覆,高山倒塌,千里焦土,尸横遍野。   他好像站在血流漂橹的古战场上,闻见人肉被烧焦的气味。   浓稠河水带着素白的残肢断臂飘向远方,大地尽头残阳如血。   然而那幻觉仿佛也只是一刻。   冰面瞬间如蛛网般碎裂,将谢苏吞没。   沉入冰湖的一瞬间,谢苏猛地伸手拉住了那个鬼面人,暴喝道:“给我下来!”   两人一同砸进水中,刺骨的寒冷灭顶而来,谢苏掐住鬼面人的脖子。   面容模糊的鬼影在浑浊的冰水中融成丝丝缕缕的黑雾,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谢苏紧攥的拳头中。   只剩一张漆面具漂浮在水中。   谢苏一口气泻出去,冰水立刻涌入口鼻。   挣扎之间,谢苏奋力伸出僵硬的手指,握住了那张面具。霎时一脉极寒沿着他的手臂流动,直抵胸口。   被黑暗和冰冷吞噬之前,谢苏听到了一声龙吟。 第2章 朱砂白玉(二)   谢苏醒来的时候浑身冷得打战,双目剧痛,不大能睁得开眼睛似的,一切景物都影影绰绰。   他只看到自己被人放在小小一方温泉水池中,再一抬眼,就看到那群柳家弟子在廊下打坐,另有几人持剑警戒,没有被先前那阵法给卷进去。   谢苏与他们之间,倒似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柳家弟子说话,谢苏竟是全然听不见的。而他们也并无一人看向谢苏的方向。   他心头微觉奇怪,还想再看一眼,就被那层层晃动的温泉波光眩得目盲,只好闭上了眼睛。   身子却是越来越冷,连那池水也不复暖热,短短几息之间,水面结了薄薄一层冰,令谢苏微微瑟缩。   “你自身难保,倒还有心思顾着旁人,可见师门教得不错,不知道是拜在谁的门下?”   一道男声自谢苏身后响起。   这醇郁嗓音飘进谢苏耳朵里的一瞬间,他的背脊几不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他睁不开眼睛,听觉触觉就更加灵敏。   耳畔似有衣服委地的声音,接着,小小一方池水荡漾,水波推上四周漆黑岩壁,沿边一层薄冰应声而碎。   是那个人一同进了温泉池。   谢苏冷得发抖,徒劳扣紧手指,这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攥着那枚鬼面具。   他一松手,那漆面具便幽幽地浮在了水上。   谢苏睁不开眼睛,只听水声荡漾,那人已经靠近,似乎是觉得那枚鬼面具十分可笑,扬手就把它丢了出去。   下一刻那人说话的声音就到了谢苏耳侧。   “池里的水还是这么冷,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谢苏浑身僵硬。   这声音,这气息,此时与他同处一方温泉中的人,赫然便是他的师尊明无应。   谢苏已无暇顾及明无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全部力量都用来控制自己不露出端倪,被明无应发现。   此时他寄居在沈祎的躯壳之内,说来是一个极好的掩护,但谢苏却丝毫不敢放松,因为明无应的手段神鬼难测。   他若是真的看出来……   谢苏心头一紧,想要开口说话,忽觉自己眼睛上落下一只手掌,手指修长,掌心温热,带着常年使剑留下来的薄茧。   相比于他满心戒备,动也不敢动的紧张样子,明无应显得从容得多。   方才谢苏人泡进温泉,却像是在温水里投下了一块冰。   温润如墨玉的池壁上结了一层白霜,温泉之中云雾般缭绕的热气都消散了。谢苏脸色苍白,眼下微微发青。   而明无应一进来,这池水就重新暖融起来。   谢苏身子绷得紧紧的,向后撤了一点,后背抵上冰冷池壁。他的眼睛仍是不大睁得开,只隐隐约约瞧见明无应伸手在池壁上一按,那清冷白霜霎时消融。   潭中薄冰渐渐化开,重新蒸腾出热气。   随着温度的升高,谢苏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一点红润。   他再戒备担心,也不由自主觉得四肢百骸都被热水萦绕,缓慢驱散身体里的寒意。   这小潭不过一丈见方,谢苏只觉得明无应往下沉了沉,随即便觉得自己的膝盖蹭上了明无应的腿,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还未等谢苏反应过来,他只觉得腰上缠了一只结实手臂,明无应从正面直接侵压上来,另一只手的虎口卡住了他的下巴。   肌肤相贴,明无应如同一个巨大的热源,在冰天雪地之中要烧融谢苏这块寒冰。   最后一点寒意也消散于无形,谢苏垂着双眼,低声道:“若是你救了我,该向你致谢,可你为何如此逾矩?”   明无应此人向来随心所欲,最不待见的就是那些板板正正少年老成的仙门弟子,仿佛将仙门那些条条框框全刻在了心里。   谢苏故意这么说,是想让明无应觉得他无趣,也就没了探究下去的心思。   可明无应却低笑了一声,那笑声浑浊,似在谢苏心尖磨了一下。   “我怕你沉进水里闭了气,”明无应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怕别人看见?我在此地下了一个禁制,他们是看不见的。”   谢苏下巴被捏着,咬住了嘴唇内侧。   明无应行事再随心所欲,对着谢苏这个徒弟,从来都是个挑不出错处的师尊。   连他从前在蓬莱山上给明无应奉茶,他这师尊将茶杯接过去,连他的指尖都不会碰到。   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逾矩。   谢苏心知一半原因是自己实在无趣,另一半原因便是在明无应的心中,他只是个一时心软捡回蓬莱山的小徒弟。   他们之间,从来便没有过第二种关系。   谢苏心头发苦,却也借此确信了一件事,明无应并没有察觉自己就是那个盗他牧神剑、闯进天门阵的逆徒。   他心神一定,立即想到自己身上被白无瑕种下的朱砂骨钉,这禁术旁人或许不知,想要骗过明无应的眼睛,却实在难得很。   此时他几乎被明无应拢在胸前,呼吸相闻,谢苏衣衫尽湿,只怕身上的骨钉现形,是以抬手推开了明无应。   明无应被他推开,不恼反笑,玩味道:“我问你的问题,你是一个也没有答。”   谢苏浅浅睁开眼睛,只觉得双目锐痛稍减,下一刻他就不由自主地看向明无应。   明无应身上只一件薄薄衣衫,湿了水贴在身上,显出流畅结实的肌理。他一条手臂放松地搭在池壁,更显得肩宽臂长。   温泉水波只漾在他的腰间,蒸腾的水雾却将他漆黑的眼眉染得浓郁鲜亮,锐利深刻,那张醉玉颓山的脸上有一个薄薄的笑,更显得英俊无俦。   “我只是个散修,无门无派。”谢苏深吸一口气,答道,“方才我被那鬼面人的阵法拖进了冰湖,险些丧命,多谢阁下救我。”   明无应仍然笑着,却不答话。   谢苏撑着池边岩石上去,背过身子,赤脚踩在落了一层薄雪的地上,伸手拢过衣襟,只听得身后水声响起。   下一刻温暖宽大的衣袍兜头罩下来,带着些许蓬莱山上明无应寝殿中的白檀气息。   谢苏手指一动,施了个术,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弄干,想要将外袍还给明无应,转身却看到这人一挥手撤去了禁制,身上已经幻化出一袭青衫。   谢苏的脚步滞了一滞,又看到明无应径直向外走去,却轻轻一勾手指,檐上一痕新雪飘落,化为一段轻软白绫落到了谢苏的脸上,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攥紧了明无应的外袍,看着这人走到外面,廊下那群柳家弟子纷纷对他行礼。   谢苏沉进冰湖之后,那个发出血色光芒的残阵渐有消弭之象,却仍是波及了数名柳家弟子。   忽然间漫天风雪大作,这群柳家弟子也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就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抛了出来,躲过一劫,纷纷入定打坐,修养内伤。   还是那柳清言身为柳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待人接物皆是一派世家弟子的风度,对着明无应深深作揖,恭敬道:“多谢仙师相救。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知仙师尊名,我柳家必登门道谢。”   谢苏在旁看着,倒觉得这柳清言不像嘴上那么恭敬,倒似对明无应颇有戒心,一面抬出自家名号,一面暗不做声与几名同伴站成御敌的阵型。   也不怪他戒备,修仙者若是修为已臻化境,他若有心隐藏,一身灵力能够收敛无形,根本看不出端倪。   柳清言想要探探深浅,也是自然。   谢苏等着看明无应要如何回答,就听到他这师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我姓谢。”   谢苏心头一跳。   明无应道:“名字就不必提了,登门致谢更是不必。我乃蓬莱学宫弃徒,无门无派。”   蓬莱山被溟海环绕,其间开辟一处,是为蓬莱学宫。   蓬莱学宫三年一考,只挑选最有资质的弟子入学,学业极深,考核极难,一届之中往往只有十余名弟子能够结业,或归于各大仙门,被尊为上师,或自行开宗立派。   就算是蓬莱学宫的弃徒,也被许多仙门争相招揽。   谢苏心道,他这师尊向来很会骗人。   他说什么话都是那个气定神闲的样子,让人真假难分,对着十几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弟子,这等搪塞来历的谎话,明无应只随口一诌,也编得毫无破绽。   明无应又道,自己是在附近山中修炼,那凶阵势头太大,惊动了他,这才前来。   柳清言显得更加恭敬,嘴上的套话一串一串的,谢苏听着颇为厌烦。   明无应径直打断了他:“那个残阵凶得很,你们一群人在此地逗留,是什么意思?”   他变脸变得太快,柳清言愣了片刻,只好如实道来。   柳家数百年前于白家有过大恩,此后白家日渐繁盛,与柳家世代交好,两家同气连枝。现如今白家被人神秘灭门,柳家便派他前来寻找真凶,也当为白家处理后事。   他们进入白家大宅没多久,就触发了那个残阵,的确凶险万分,所以他已经让自己的妹妹柳清歌回柳家报信,与长辈共同商议。   柳清言说到这里时,几名柳家弟子似埋怨又似不屑地看向谢苏,冷嘲热讽道,有的人若是没有那个本事,就该躲在人身后,没得把大家都拖下水。   谢苏天性如此,于他人毁誉从不挂心,只是远远站在一边,妄图想出一个既能瞒过师尊,又能继续探寻鬼面人的法子。   他这副垂首无言的样子,在柳家弟子眼中好似默认。   谢苏目光一动,看到了先前被明无应随手丢出去的鬼面具。   他刚想趁旁人不注意,自己去悄悄捡起来,就看到一只女子的手将那鬼面具拿了起来。   正是昨夜在明光祠内给谢苏让位置的女子。   她记着那凶阵发动之时,谢苏护了她一把的恩情,对着谢苏微微一笑,道:“之前多谢你救了我。”   “吕微,你跟他说那么多干什么!还不快将那鬼面具拿来!”   说话的是那几个柳家内门弟子中的一个,先前也是他出言嘲讽谢苏自不量力,险些祸及大家。   那吕微匆匆看了谢苏一眼,转身走向柳家弟子。   她走了几步,只觉得手里一松,那鬼面具腾空飞起,落到了明无应的掌中。   明无应执着鬼面具,随意翻看了两下,径直望向谢苏。   谢苏不防他直接看过来,偏了下巴,目光游移,不敢跟明无应对视。   “方才的事,我已经听明白了,是这个鬼面具引发了残阵,”明无应随口道,“不如就先由我来保管。”   柳清言微笑道:“那凶阵非我等可以应付的,此次前来也是负家中命令。在下的意思是,如今已经找出邪物,在下自当回去复命,由家中长辈破解探查,我柳家与白家数代交好,定不会放任操纵这邪物的人逍遥法外。”   他这一番话合情合理,话里的意思便是这鬼面具该由柳家带回去,身后几个柳家弟子都点了点头。   明无应却只听前半句,不听后半句,笑道:“那凶阵你们应付不了,我倒是堪堪能够应付。要是再发动一次,这东西在我这里,倒也可以保你们一个平安。”   他用指尖勾着那鬼面具转了几下,状似无意道:“还是说,你要抢?”   柳清言立即道:“不敢,不敢,由前辈保管便是。”   几名柳家弟子偷偷交换了眼色,但探不出明无应深浅,又听柳清言发话,是以不敢多说什么。   众人一时无言,只听明无应得寸进尺道:“不是要回你们柳家复命?怎么,又不走了?”   饶是那柳清言养气功夫十足,此时也不免咬了咬牙,将话圆了回来:“方才我让几名弟子又去探查一番,且等他们回来再作打算。”   谢苏听着,觉得这柳清言从一开始便没有回家复命的打算。   鬼面人留下的残阵凶得很,看柳清言的样子不是逞勇冒进之徒,在见识过那个凶阵之后,他又派了弟子在白家大宅中探查,显然还是觉得不足为惧。   谢苏望着庭院里被风吹起的雪尘,心道,这柳家和白家都没那么简单。   既是灭门的凶阵,又为何独独留下一个白无瑕安然无恙?   他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回廊上闪出一个人影,似是三魂丢了七魄,一脸惊恐之色,跑得跌跌撞撞,下台阶时直接滚了下去,磕了一脑门的血。   柳清言当即命人将他扶了起来,只见他惊惧道:“他们……他们都死了。白家有鬼!我看见了!是个白衣服的,白衣服的女鬼……”   柳清言道:“你可看清?”   那弟子面如土色,只会喃喃重复:“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他又絮絮地说了什么,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显然是吓得有些疯癫了。   “我派去了三个人,只回来了他一个。”柳清言神情慎重,道:“柳家弟子与我同去查探,不可单独行动。”   他转向明无应,道:“不知谢仙师是何打算?”   明无应转着鬼面具的指尖一停,道:“你说得很在理。”   “白衣女鬼,听着很是棘手,不可单独行动,”明无应看向一直站在人群之外的谢苏,笑了笑,“不如你跟我一道?” 第3章 朱砂白玉(三)   白家大宅庭院深深,一重又一重,里面实在大得很。   若是一间一间找过去,怕是要等天黑了。   那个从白衣女鬼手中逃回来的弟子已经被吓疯了,双目失神,只一味躲在旁人身后颤抖,说不清女鬼出现的地方在哪。   将众人分散开寻找或许更快,但柳清言沉吟良久,不敢下这个决断。   最后一个女修站了出来,她不是柳家的外门弟子,是个医女,行医路上遇到匪徒,被柳家的弟子救下来,在柳家住了许久。   她灵力低微,医术却很高明。修仙之人日常比试切磋,身上多有伤损,她便为他们医治,时间长了,被柳家弟子唤作小神医。   她本已拜别柳家,要去浥阳城投奔亲眷,途中迷路,恰巧又和前往白家探查的柳家弟子相遇,便一道来了这里。   小神医从袖囊中掏出一只雪貂,捧在手上窃窃私语,又拿出一株通体朱红的草药喂给它。   那雪貂极有灵性,叼着草药,从小神医的臂上跳到腰间,鼻子轻轻抽动,轻巧地落在地上,沿着回廊向前跑去。   小神医道:“它对血腥气极为灵敏,我们跟着它走就是了。”   雪貂跑上一段,还会停下来等等他们,漆黑的小眼睛圆圆的,闪着灵性的光。   那株朱红草药被它用前爪捧着,吃了个干净。   跑到一个院落里之后,雪貂又直起上身嗅闻了一下,回身跑向小神医,抓着她的裙摆,自她腿上尾巴一摆便钻入袖中。   小神医道:“就是这里了。”   柳清言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一起进去吧。”   他话音未落,那名吓疯了的弟子忽然发作得更厉害了,瘫坐在地上,涕泪横流,已不能辨认他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进去。   柳清言便点了两个弟子拉住他,请小神医先看顾一下,自己率先走进堂屋。   其余弟子鱼贯而入。   谢苏正要举步进去,眼前便横过一条手臂,将他拦住。   来这里的一路上,明无应都跟在谢苏侧后方的位置。   谢苏瞧不见他的神情,生怕自己露出什么端倪,实在不知道明无应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有时故意放慢一步,用余光去看明无应。   明无应手里转着那个鬼面具,问道:“你是不是想要这个?”   谢苏仗着自己如今寄居在沈祎的躯壳之内,相貌气息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沉了心神跟明无应对视:“我说想要,你会给我吗?”   明无应笑了笑:“不给。”   谢苏微微抿了下唇。   明无应忽然道:“方才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我未曾说过。”   明无应笑道:“那就是我记错了。”   谢苏迟滞一下,觉得此时再不报上名姓显得实在怪异,轻声道:“我姓宋。”   “宋什么?”   “名字……不好听,不便相告。”   昨夜谢苏在明光祠里遇到柳家众人,给自己捏的名字叫做宋承影,柳家弟子目下无尘,根本懒得理他,也并没有问他叫做什么。   但此刻对着明无应,宋承影这个名字是绝对不能用的。   因为从前谢苏的佩剑就叫做承影。   他在天门阵中身死之前,承影剑和牧神剑一道自他手中滑落,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谢苏从前对明无应是徒弟对师尊的敬,后来夹缠着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又做出了盗取牧神剑,闯进天门阵这样的事,不可不谓是生了心魔。   魂飞魄散又重生这一遭,谢苏自己尚未理清心头诸多杂念,就莫名其妙遇上了他这师尊。   又被明无应低头注视着,一时之间连个假名也编不出来。   “我姓谢。”明无应道。   谢苏全部的心神都用在让自己不要露出破绽,道:“我知道。”   明无应追问道:“你真的知道?”   谢苏只觉得后心微微起了冷汗,强自镇定道:“知道,在温泉边,你说了你姓谢。”   明无应的目光在他脸上一勾,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一下。   笑得谢苏如坐针毡。   待明无应跨进大门之后,谢苏才举步入内,见明无应不再注意他,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将自己掩在几个柳家外门弟子的身后。   这间屋子是白家的祠堂,正厅端正摆着白家先祖的灵位,两根碗口粗的柱子上挂着楹联。   两边的木架子上全是烛台,烛泪极长,拖曳下来,想来自白家出事之后,再也没有人给这里换上新的蜡烛。   白家历代牌位之下,两具尸首横陈地上。   这两个均是柳家外门弟子,死状可怖,胸口衣衫翻卷,血迹淋漓。   柳清言蹲在他们身边,用剑鞘翻开那快碎成布条的衣衫,露出了下面的伤口。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两具尸首胸前各自有三道伤口,那伤口极其狰狞,相距半寸,边缘都是模糊的碎肉,裂口极深。   谢苏远远站在最外圈,觉得那伤口既非刀伤,又非剑伤,倒像是什么猛兽的爪痕。   他只觉得衣袖被人牵扯了一下,低头看去,是那个吕微看到尸首身上的伤口,十分害怕,瑟缩在他身后。   众人都戒备起来,柳清言收回剑鞘,同身边几名柳家弟子低声交谈了几句,扬声说道:“不知谢仙师有何看法?”   他口中的谢仙师,自然也就是明无应,从众人之间穿行而过,停在那两具尸首旁边,却是连看也没看。   “柳小道友觉得,这杀人凶手,是人还是鬼?”   柳清言身为柳家这一辈之中的佼佼者,在家族之中地位超然,柳家内外门弟子皆以他为尊。   他又自负年纪轻轻一身修为,和仙门世家的优越出身,在外行走时颇为自矜,遇到其他仙门的道友,总是被捧着的时候居多。   可这位谢仙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下他的面子,柳道友就是柳道友,加个小字,便如仙门之内称呼六七岁刚能感知天地气韵的小童子一般。   柳清言皮笑肉不笑道:“目前还不好说。”   有一外门弟子轻声道:“天快黑了,不如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声音虽轻,却被柳清言听在耳中。   柳清言神情严肃:“若凶手是人,他必定跟白家灭门脱不开关系,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查明灭门真相。若凶手是鬼,这城中百姓甚多,我辈修仙之人,更应该将除魔卫道视为己任,怎能因心中恐惧就退缩?”   他话音刚落,一道凄厉尖叫响起,仿佛是从东侧院传来。   柳清言看了看明无应,对着他一拱手,带着柳家弟子朝东侧院去了。   谢苏眼睛上蒙着白绫,大半时候都靠灵识看人观物,柳家弟子一动,他就贴着边随他们一起往外走,不给明无应上前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到得东侧院,一名柳家外门弟子瘫软在地。   柳清言一看到他,就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那弟子面色惨白,脚软得站不起来,任凭同伴将他扶起,道:“在……在里面,他们……都死了。”   柳清言身边一直有两人陪同,一个身材高大健壮些的,叫做柳承,先前对吕微呼来喝去,对谢苏冷嘲热讽的都是他。   听得这话,这柳承眉毛倒竖,直接上前推了那弟子一把,粗声道:“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另一人叫做柳启,瘦长脸,身子也单薄些,总是在柳清言身后站着,不常说话,这时见柳承发怒,轻声道:“进去看看就知道是真是假。”   柳承一手拎着那弟子的衣领,上前直接踹开了房门。   看清房间内的景象后,众人皆是一惊。   里面赫然便是三具尸首,血腥气浓郁得让人作呕。   床上躺着的是那个先前被吓疯了的弟子,另一名照顾他的弟子倒在床边,头低低地垂着。   两人身上俱是鲜血淋漓,床褥被血浸透,连地上都积着小小的血泊。   他们俩眼睛都睁着,脸上的表情僵硬而怪异,仿佛见到了世间最不可能出现之事。   地上躺着的人却是那个小神医,她身上并无伤口或是鲜血,只是已经气绝多时。   柳承推了一把那名弟子,道:“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弟子遭逢巨变,浑身发抖,牙齿都打战,半晌才能说清楚话。   “你们一进去,小六就开始说胡话,小神医见他疯得厉害,让我们找个平整地方把他放下,她要用针刺激他的穴位,我们就把小六搬到了这个侧院里面。后来小神医给他行了针,小六不再浑身抽搐了。小神医给了我一枚丸药,让我给小六吃下去。可那丸药好大一颗,小六怎么也咽不下去。小神医让我去找点水来,把药化开,我答应了,就往外走,又被小神医叫住了。”   他浑身瑟缩起来,显然是十分害怕。   “小神医说这白家很邪门,我们不要单独行动,就跟我一起出去找了水,我在院里用水化药,小神医便推门进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房间里有什么声音,就走了进去,才发现他们都死了,小神医……小神医是给吓死的!”   柳启蹲在地上,扣住小神医的手腕,道:“气息已断,腕脉已停,她身上并无其他伤口,确实是吓死的。”   柳清言皱眉思索片刻,道:“从现在起,所有人都不能离开,不可单独行动。”   他走到床前,以剑鞘拨弄那两名弟子衣襟,伤口与祠堂那两具尸首身上的伤口相似,都是三道爪痕,深可见骨,边缘皮肉破碎,十分狰狞。   柳清言冷着面孔,问道:“你可看清是凶手是什么人?”   那弟子发着抖,道:“看……看清了,是一个白衣服的女鬼……我推开门的时候,她就在小神医身上趴着,我大叫一声,女鬼就消失了!小神医……小神医就是被女鬼给吓死的……”   “铮”的一声,是那柳清言拔剑出鞘,那口宝剑寒芒闪闪,映着柳清言的面容。   “今日我必诛这妖邪!”   其他几个柳家弟子纷纷呼应,谢苏隐于人后,忽然发觉明无应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他只觉衣袖被扯了一下,只道又是那个叫吕微的女修。   抬眼看时,吕微却站在房间另一边,呆呆望着地上小神医的尸首,抽了一口气,两行眼泪便滚滚而下。   昨夜在明光祠,她们二人依偎睡下,想来关系很好。   谢苏收回目光,不期然与一双漆黑滚圆的小眼珠对上。   那只雪貂看他一眼,尾巴一甩,便隐没在了谢苏的衣袖之中。 第4章 朱砂白玉(四)   谢苏此人颇受天地间各种灵物的眷顾。   从前在蓬莱山上的时候,那些灵植仙花刚能化形,就跑到谢苏的窗户下面偷偷看他。   有些胆子大的灵物精怪,追在谢苏的手边腿边,彼此之间还要争风吃醋,为今日谢苏多亲近了谁而闹个不休。   他学会御剑那一日,蓬莱山上云蒸霞蔚,一甲子才开一日花的慕仙花为他乱了时序,盛开了一整个山谷,映着天际紫霞辉光,红云缭乱。   此时这一只小小雪白貂儿钻进他的袖子里,谢苏不动声色地伸手至袖中。   他死过一遭,又换了个躯壳,没想到还是被这刚失去了主人的雪貂看上了。   他没有灵植灵草给它吃,便用指尖蹭过去给雪貂闻了闻,轻轻点了点雪貂的额头。   雪貂皮毛柔滑,触感如一匹凉凉的缎子。   柳清言没有注意到明无应已经不在房间之中,下令将那两名惨死的弟子和小神医的尸首一并搬至祠堂,再以柳家内门弟子为首,寻找那个白衣女鬼。   趁往来走动之间稍有挤碰,谢苏走到小神医身边,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腕,腕脉确实已经没了。   难道真有一个白衣女鬼作恶,连杀四人,又将小神医给吓死了?   谢苏收敛神色,跟在几个柳家外门弟子后面。   一连五人死亡,柳清言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让柳承和柳启各带两个人,他们的修为在柳家弟子之中也是一等的,不比几个糟了毒手的外门弟子,修为尚浅,机变也不足。   由他们二人带队,便是真遇上了那个女鬼,也有一拼之力。   柳清言自己则带领其他的外门弟子,坐镇祠堂,随时接应。   重回祠堂之时,天色近晚,祠堂之内一片昏暗。   四具被女鬼杀死的尸首摆在一起,衣襟全被解开,将那狰狞伤口露了出来,四人伤口相似,确然是一种死法。   小神医的尸体则被放在一边,无人在意。   只有那吕微跪坐在尸体身边,脸上泪痕宛然,却伸手将小神医脸上覆着的头发轻轻拨开归拢。   柳承看不过吕微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喝道:“你哭什么哭!外面天快黑了,这里面什么都看不清楚了,等会儿女鬼来了,我们都发现不了,你还哭,哭有什么用!还不出去找些蜡烛来点上?”   他声音极大,语气又粗,吕微坐在地上,愣怔一下,垂着手站起来,道了一声“是”。   柳清言看她一眼,道:“柳承,你也该收敛一下你的脾气,这白衣女鬼有些棘手,怎可让她一个人去找蜡烛,不如我们一起,先在这祠堂里面找一找,想来应该有蜡烛的。”   冬日里天黑得太快,这白家的祠堂院落幽深,四周都是高墙,天光透不进来,又似起了一层薄雾一般,朦朦胧胧的。   谢苏心道,就算此时祠堂里少一个人,或是多一人,也看不出来。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转,谢苏立即警惕起来。   虽然不知道明无应为何突然消失,但他不在这里,谢苏就仿佛少了一个巨大的包袱,不必事事小心,处处躲藏。   他眼睛不便,就用灵识记下了此刻祠堂内有多少个人,连地上的五具尸体也没漏掉。   祠堂内那两排木架子从上到下全是烛台,想来平日里香火烛光不断,这院子里一定放着很多蜡烛,以供每日更替。   柳清言的这个想法倒是不错的。   众人慢慢摸索过几个高架矮柜,找到了一大匣蜡烛。   此时天色全暗,冬日风寒,不知道是死了人的缘故还是什么,像是有一股阴风慢慢盘绕,几个弟子的火折就是吹不亮。   性子急如柳承者,已经将那怎样也燃不起来的火折子丢到了一边。   柳清言出言安抚道:“许是雪夜里受潮了,吹不亮也是自然,我用引火符。”   世间以符箓出名的仙门不少,但符箓怎么制作却是每个仙门的不传之秘,大家各擅胜场。而能修炼符箓之术的人,即使在修仙者中也不多见。   修士们交易灵宝秘术大多是以物易物,不涉金银,对于寻常仙门而言,各种符都是非常珍贵的,就成为交易中的硬通货。   如柳家这样地方上实力不小的仙门,也不一定有许多。   此时柳清言拿出引火符,是看火折子莫名燃不起来,怕众人心里不安,有意拿出来安抚大家的。他既然有引火符,说不定就还有些其他的强力符咒。   只见柳清言右手食中二指夹着一张符纸,以灵力催动,那符纸霎时间燃烧成一团火焰,柳启站在一盘,用蜡烛引着火苗。   不多时,几十只蜡烛都被点燃插在烛台上,照得祠堂内亮如白昼。   谢苏身在一方帘幕后面,他趁人不注意,将柳承丢在地上的那个火折子捡了起来,掖入袖中。   雪貂抱着火折子,在他袖间滚成一团。   谢苏心道,还好他披着明无应的外袍。这袍子宽大得很,雪貂在里面左右翻腾,从外面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眼睛有旧伤,帘幕之外烛光一盛,谢苏便伸手挡在眼前,想隔一隔外面的光。   只是他的手刚抬到眼前,就发觉是自己多虑了。   明无应给他系的这条白绫轻薄无物,软似鲛绡,却能把外面的烛光全数挡下。   谢苏的手不自觉落在白绫之上摸了摸,似流水又似丝缎。   他背身在柱后,将火折子从袖中取出,轻轻一吹。   火折子亮了。   有人从后面拉了拉他的衣袖,谢苏手快,立即将火折子盖上了,手指一送,便将火折子塞入袖中,了然无痕。   拉他的人是吕微,她手上捧着一支蜡烛,是觉得帘幕后面昏昏暗暗,想放在这里照明。   谢苏转身,看到吕微的目光先是落在他脸上,而后又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他身后的墙壁,手抖得带着那烛光都摇晃。   “这是……这是什么?”   她声音中的颤抖惊惧之意太过明显,柳承本就觉得她哭哭啼啼的惹人厌,闻言两步跨过来,伸手就要揪住吕微。   撩开帘幕的一瞬间,柳承的神色一变,道:“清言,你快来看。”   柳清言一手扶着腰间宝剑,一手持着烛台,走上前来。   帘幕之后的白墙上,十二个血字似渗入墙壁,诡谲阴森。   恶人沈祎,毁我清白,灭我满门,不得好死。   谢苏的左手搭在右手上,缓缓摩挲自己的指节。   这可就有意思了。   他此刻寄居的这具躯壳就是沈祎的,死后不得入土,却被他这十年前就死了的魂魄占据,四肢胸腹皆被朱砂骨钉贯穿,确实可以说是不得好死。   忽而一道剑鸣,是柳承挥剑指向吕微,怒道:“这字是你写的?”   吕微结巴道:“不……不是我,我刚走、走过来。”   她的手仍然在发抖,烛心烧烫的烛泪落在了手上,烫得她手一缩。   柳承的剑锋继而指向谢苏:“你一直在这帘幕后面,那就是你写的了?”   谢苏神色不变,在烛光下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你可见到我手上有血?若是我用笔在墙上写字,那笔呢?用完的血又在哪里?你可还要搜身?”   谢苏的双手修长如玉,上面一丝血迹都没有。   柳启看向谢苏身后的角落,也是空无一物。   他又上前,以剑柄蹭了些墙灰血沫下来仔细检视,道:“应该早就有人把这些字写上去了,血都干了,不可能是他。或许我们进祠堂的时候就有了,只是方才没有点蜡烛,我们都没有看见。”   那几个柳家外门弟子见到墙上血字,本就觉得头皮发麻,只是因为内门弟子还在,算是个依仗,此时想到方才他们到处找蜡烛的时候,这血字就一直在墙上,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柳清言看了谢苏一眼,按下了柳承的剑,道:“应该不是他写的。”   “那位谢仙师怎么不见了?”柳启忽然道。   柳承愤愤收剑,环顾一圈,冷笑了一声:“什么仙师,会几个障眼法罢了,真遇到厉害邪物,早就跑了吧!”   柳家弟子皆以柳清言为尊,众目睽睽之下,他走到白家先祖历代牌位之下,一撩衣摆,倏然跪地,横剑在手举过头顶,注视着白氏牌位,深深一拜。   “这本不是该说与你们外门弟子听的,但这一遭大家共经生死,虽是我一生隐痛耻辱,我便将此来为何,说与大家听吧。”   “我柳家先祖于白氏有大恩,两家数代交好,白家每一代都会出一个灵力过人的女子,她自身无法修炼,却可以孕育具有先天灵力的子嗣。白氏感念微末之时我柳家的倾力相助,每一代都将这样的女子嫁入我柳家。”   “这一代白家要嫁入我柳家的女子,叫做白无瑕,她也……她本该成为我的妻子。”   谢苏眉心一动,忽然明白了白无瑕为什么要用禁术召来他的魂魄。   这等禁术召来的,不是已经陨落的先代大能修士,就是极恶的邪魔。   谢苏自棺材之中苏醒时,已经察觉白无瑕身上虽自有一团气韵流转,却并无半点灵力。她想报这灭门之仇,凭她自己,是做不到的。   柳清言又道:“婚约早定,但我跟无瑕却是……却是真心喜欢,家父已经和白氏家主议定,挑选吉日,将无瑕嫁给我。”   “但白家外门弟子之中,有一个心怀不轨之徒,始终觊觎无瑕,后来……便引诱她……”   柳清歌说到此处,目光阴鸷,显然十分怨恨痛苦。   “我本可以退婚,但无瑕哭着求我,我宁愿忍下这奇耻大辱,将她迎娶回柳家。白氏家主无颜面对我父亲,将灵宝朱砂骨钉作为嫁妆,但那朱砂骨钉却被人盗走了!”   那几个柳家的外门弟子原本都是附近的散修,依附柳家不过为了能够更好地修炼,年岁到了,一部分为柳家所用,另一部分都是要放出去的。   平日在柳家,也不过被当成杂役一般呼来喝去,哪里听到过这样的仙门秘辛,相望之下,都没有出声说话。   只听柳清言恨声说道:“玷污无瑕清白,盗取灵宝朱砂骨钉的人,便是白家外门弟子,沈祎!”   再看那柳承与柳启,神色不动,他们是柳清言的心腹,似乎对这件事早已知晓。   柳启上前一步,将柳清言扶了起来,温声道:“方才大家都看见了,我们去东侧院之时,墙上还没有这些血字,那白衣女鬼,想来便是白无瑕死后不甘,化为厉鬼,这血书就是指证,那沈祎就是灭白家满门的凶手。”   柳清言眼神阴狠,厉声道:“此生我必杀沈祎报仇!”   祠堂之外阴风怒号,仿佛真是白无瑕冤魂相应,如万鬼同哭。   窗外白影一闪,只听得吕微一声惊呼,指向外面:“她,她来了!”   众人急急齐向外看,只听得祠堂之外,似乎有一女子大笑,笑声尖利可怖,分外吓人。   又见一抹白色衣角飘飘荡荡自漆黑檐角瓦片处掠过,寻常人根本无法做出那样的姿势,不是女鬼,还能是谁?   那几个柳家的外门弟子似乎已经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挤在一起,颤声道:“我们是柳家弟子,不是害你的人!你不要来找我们!”   谢苏凝神一望,拢住外袍衣襟,他脚下步法似穿云流水,众人只看到他衣袂翻飞,下一刻谢苏便轻盈掠上房檐。   他心头只有四个字:装神弄鬼。   白家被人以凶阵灭门,却唯独留下白无瑕一个人安然无恙。   在镜花水月境中,谢苏分明见到白无瑕在回廊之下遥望沈祎,目光中似有无限柔情,那绝不是受了强迫的女子脸上会有的神情。   何况沈祎已经死在那鬼面人所设的凶阵之中,柳家弟子不知道,谢苏可是清楚得很。   白家内外门弟子的尸首皆停在校场之上,族中长辈尸身还可以放在棺材之中,一些低等的弟子只能草席裹身,日后草草下葬。   白无瑕必是想办法将沈祎的尸身带到了城外义庄,这才发动了禁术。   至于朱砂骨钉被盗更是无稽之谈。   那七枚骨钉之中有六枚还钉在谢苏的身体里。   余下一枚,被他捏在指间。   谢苏立在屋脊之上,沉静如雪下青柏。缚眼白绫轻软,被寒风一吹,在他身后上下翻卷。   捉住那个白衣女鬼,再看看柳清言会怎么说。   谢苏屏息凝神,他的灵识是在蓬莱山上大小秘境之中千锤百炼出来的,千万剑光之中也辨得出朝自己斩过来的那一柄。   不会在这里错过一个装神弄鬼的影子。   祠堂之内众人早已跑了出来,那柳承挥剑指向谢苏,怒道:“你想干什么?”   就在柳承话音将落未落的一瞬间,谢苏头也不回,仿佛只是随意一抬手,“铮”的一声,他以手指夹着骨钉截住了身侧一击。   朱砂骨钉质地极坚,一撞之下声音清越,似是碰上了什么铁器。   谢苏神色不改,心道,哪来的女鬼,竟是用短刀的?   眼前白影闪过,只听得下面连连惊呼。   谢苏并不恋战,与那白影一触极分。   倒是那白影衣袖飘飘,身法诡异,似乎不敢再轻易接近谢苏,狂风掀起她纷乱长发,露出下面惨白的一张脸来。   正是白无瑕。   擦肩而过时,谢苏闻到了她身上一线零陵香的气味。 第5章 朱砂白玉(五)   想要伪装一个人的脸是十分容易的,有特定的符咒,有术法,还有人皮面具。   如果只是隔着不近的距离瞥过一眼,伪装的手段还有更多。   谢苏当然不会认为眼前的白衣女鬼真的是白无瑕的冤魂。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白无瑕和沈祎都死了。   那用了白无瑕一张脸的女鬼身法飘逸诡谲,一身白衣在雪地里,却是更加似鬼而非人。   她见伤不到谢苏,衣袖一翻便越过墙头消失了。   谢苏原本是受白无瑕那以性命为契的禁术限制,若不想再次魂飞魄散,就必须帮白无瑕找出灭门白家的真凶。   柳清言那几个柳家弟子摆什么迷魂阵,谢苏也就跟着看一看,并不想多说什么。   但现在,他倒是动了一点真怒。   既然承了白无瑕的情,不让他人对这孤勇决绝的女子肆意抹黑,好像也是分内之事。   那柳承仍在下面叫嚣,此人粗俗,言语之中多有不堪。   谢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柳承不知怎么的,顿了一下,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谢苏自袖中拿出那支被柳承丢弃的火折子,顺手摸了摸雪貂的尾巴。   这几乎灵敏成了精怪的小灵物紧紧贴着他,给自己找了个舒服位置安详窝着。   谢苏对着火折子吹了口气,一点朦胧火光便亮了起来,夜里看来十分明显。   “你方才说这火折子烧不起来,”谢苏自屋檐翩然落下,晃了晃那火折子,“你不该丢了它的,总有人会像我一样,想自己试一试。”   谢苏对着柳承说话,他的灵识却关注着柳清言和柳启的动向。   那柳清言神情阴冷,倒是柳启微微笑着,不见神色有什么变化。   柳承道:“一个火折子,刚才可不止我的烧不起来,大家的火折子都烧不起来。这又能说明什么?你怎么能肯定这就是我的火折子。”   谢苏看也不看旁人,径直往祠堂里面走。   地上的四具尸首衣襟均已被打开,谢苏看了一眼,道:“人命于你们这些人眼中,似乎无足轻重。”   柳清言道:“道友这样说话,似乎有些不妥吧。”   “这死去的四个人,都是你柳家的弟子,你让人杀了他们,只为了让大家相信白家确实有一个女鬼。”   他这话一出,那些柳家外门弟子并不相信,众口道:“你有什么证据?”   柳清言微微一笑,道:“白无瑕死后化鬼,是大家亲眼所见。方才她露出脸来,我与她情缘深重,自小相识,我怎么会认不出那是她?”   谢苏仍在检视那些尸首身上的伤痕,淡然道:“若我告诉你,白无瑕没有死,你觉得她此刻会在哪里呢?”   谢苏抬眼看去时,只觉得柳清言眉尖微微一动,神色更加阴冷了。   “她此刻就在城中,等着把你们柳家杀人夺宝、栽赃陷害这一干事情说给世人听。”谢苏平静道。   柳清言再难掩怒气:“你胡说什么?”   谢苏看到那唯一在白衣女鬼手中幸存的弟子,抬手一招,似有一道无形绳索将他扼了过来。   “那两个弟子和小神医是怎么死的,你可否再说一遍?”   谢苏这一招就显出昨夜在明光祠中是故意藏拙,那柳清言站着没动,身后的柳启却暗暗绕着圈子,似乎想跟柳清言柳承三人成势围住谢苏。   谢苏只装作不察,重复道:“我让你再说一遍。”   那名弟子看了一眼柳清言,道:“你们进祠堂之后,小六疯得厉害,小神医便说让我们找个平坦位置让他躺着,好给他行针……后来我进门时,看到了白衣女鬼,小神医在地上,已经给那女鬼吓死了。”   “好,”谢苏道,“现在你将这事来龙去脉如何倒着说一遍,就从小神医被吓死,你在房间里看到了女鬼开始,说啊。”   那弟子说了两句,便像是想不起来似的,说不下去了,只回头望着柳清言。   谢苏原地踱着步子,道:“你说不出来,因为方才那些话,是有人教你说的。人说谎话时,顺着说能说下来,倒着说,你就想不起来了,是不是?”   柳承柳启二人已经站好方位,柳清言轻笑一声,道:“他被吓糊涂了,记不起来又怎么样?你污蔑我安排女鬼杀人,岂非血口喷人?”   “好一个血口喷人,”谢苏指尖捏住了那枚朱砂骨钉,道,“你安排女鬼杀人,却留了一个人报信,是为了引大家进入宅子,那女鬼在东侧院再杀两名弟子,众人赶过去之后,女鬼便有时间在祠堂墙上写下血字吓唬大家。你便顺理成章说一切都是白无瑕的冤魂所为,把这白家灭门,灵宝丢失的事情推到沈祎的头上。”   那几个柳家外门弟子显然已经听傻了,一时望一望谢苏,一时又看看柳清言,却怎么也不敢靠近了。   柳清言冷笑了一声:“我柳家清誉,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他腰间宝剑出鞘,直接向谢苏面门劈过来,被谢苏执着朱砂骨钉挡开,余光中看到柳承冲过来,谢苏步法轻巧,一闪便避了过去。   一对二,谢苏却是不落下风。   柳清言和柳承双剑合一,威力倒比他们各自施展时要大一些,可这祠堂之内就这么大的地方,双剑剑气挥洒不开,谢苏在其间行云流水,步法轻灵,反倒引得他们多有碰撞。   谢苏应付着这二人,却始终分神注意着柳启。   这个人比他最初以为的要难应付得多。   从走进白家大宅起,他就一直若有若无隐藏着自己,始终站在柳清言身后的阴影里,此刻他虽未动手,站位却恰好截住了谢苏的退路。   柳承的剑法大开大合,破绽也多,那柄剑朝着谢苏斜斜削过来的时候,谢苏袖中的雪貂蓦然冒头钻出,雪白一团,速度却快似闪电,人眼都看不清楚,雪貂便扑到柳承手上咬了一口。   雪貂咬得极深,柳承吃痛,另一只大手伸来想要抓住雪貂。   可他又怎么能抓住这灵巧无比的雪貂,震怒之间,只听得“叮”的一声,他手中长剑被谢苏碰了一下,竟然就这么断了。   谢苏一面应付着柳清言,伸手将雪貂送入怀中,道:“你是觉得我赢不了他们两个?”   他出手克制,实是因为被六枚朱砂骨钉锁住气脉,动用灵力时便觉得胸臆之间有一股极深的寒意,四肢钉着骨钉的地方也会变得僵硬,所以大多只用步法闪避。   这雪貂极通人性,倒是很怕他吃亏。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就听得那柳启冷冰冰的嗓音。   “小心你背后。”   对战之中,对手忽然这样说,那他多半会从正面或是侧面攻来。谢苏在蓬莱学宫三年,打过的架不计其数,从未有过败绩,面对这样的小伎俩,自然不会中招。   可那柳启骤然出手,招招都是阴柔险狠,向着谢苏要害处进攻。谢苏只觉得一道剑光奔他面门而来,急退两步。   那剑光贴面而过,却是将他蒙眼的白绫给削断了。   到底是一团新雪幻化出来的东西,能给他挡光,却挡不住锋锐剑气。   祠堂之内数十支蜡烛的光亮晃得谢苏双目剧痛,闭上眼睛仍无法缓解。   他指尖夹着那枚朱砂骨钉,最适合贴身之时使用,一旦退开,周身便笼罩在柳启和柳清言那三尺青锋的剑光之内。   只听那柳清言冷笑一声:“我还当是谁,我们不去捉拿你便罢了,你竟自己送上门来,沈祎,你我之间的夺妻之恨,不若就在此了结吧。”   柳家白家世代交好,那些柳家外门弟子之中,也有一两个是在比试中见过沈祎的,当下便把谢苏当作沈祎认了出来。   如此一来,谢苏前面揭穿柳清言的话就都变成了谎话,连他看到窗外的白衣女鬼就径直追了出去,也可以说是怕白无瑕的冤魂揭发,想要出去铲草除根。   众弟子便一个个拔出剑来,对准了谢苏。   谢苏心道,若今日收拾不了柳启这个麻烦,这些柳家外门弟子只怕过不了子夜就会被柳清言全数灭口。   不动用些灵力,似乎是不行了。   谢苏用指尖磨了磨朱砂骨钉,蓄势待发,正要猱身而上,忽然被人揽住了腰。   来人姿态闲适,漫不经心,却渊渟岳峙,势如山海。   谢苏猝然道:“师……是你。”   “留你在这儿跟他们玩玩罢了,真以为我会丢下你不管?”明无应的目光扫过地上断成两截的白绫,用一种安抚小孩子般的口吻道,“断了?是我思虑不周全,下次给你做个更好的。” 第6章 朱砂白玉(六)   谢苏一时愣住。   从前他被明无应拣回蓬莱山的时候,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年。   明无应最是潇洒自由,对他从不多加管束,还说人和树是一样的道理,若是一不小心长歪了,用剑修修就是了。   说这话时,照料谢苏生活起居的花妖姚黄望着明无应那柄名震天下,可引九天风雷的牧神剑,瑟瑟发抖,跟谢苏小心打着商量。   让他千万别长歪。   山中无日月,谢苏长大之后,自觉倒确实没有长歪。   只是乏善可陈。   明无应不似寻常仙门那些古板道人,教习弟子先从诵读经典开始,感知天地灵气,逐渐引气入体,再打坐入定,感受体内气韵。到学剑之时,步法身法心法,一点点循序渐进。   明无应只是伸手在谢苏眉间一点,探了探他的气海,就把他带到蓬莱山那处垂落九天的飞瀑之上。   漫天水雾之中,水流的声音震耳欲聋,谢苏只觉得此刻便是有人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他也是听不见的。   可明无应不知用了什么术法,他的声音竟然是在谢苏脑海之中响起。   “能从这里飞到瀑布下面,就算你学会了御剑。等你能一剑截断这道瀑布,就可以下山了。”   然后明无应随手丢给谢苏一柄剑。   谢苏的眉眼被水雾沾湿,映在雪亮的剑身之上。   他看向明无应,道:“师尊,致虚极,守静笃,是什么意思?”   明无应笑了一声,道:“你从这里跳下去,心里不觉得害怕,就是致虚极,守静笃了。”   下面百丈悬崖,连奔涌瀑布倾泻到中途,都被狂风吹碎成雾。   谢苏低头默想,随即跃了下去,一瞬间便被水流吞没。   万顷水雾之中,少年清癯的身影稳稳立于剑上,他衣衫尽湿,却浑然不觉。   那一道由心而生的剑意搅动蓬莱山上千层暮云,夕阳西照,落日熔金,水瀑碎落之处展开一道彩练般的虹影,一甲子才开一日的慕仙花绚烂盛放了整个山谷。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谢苏忽然懂得。   可他回首望去,明无应的身影已经没入一方幽深竹林,衣摆如烟,沉于夕雾,仿佛对他学不学得会御剑,会不会掉下去摔死全不在意。   若是按花妖姚黄的说法,明无应其实是不知道该怎样做人师尊的,也就因为他的徒弟是谢苏,所以折腾来折腾去,歪打正着,折腾成了,谢苏成了仙门公认的少年天才。   谢苏少年时,觉得明无应这随意的态度便很好,可后来明无应察觉他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似是要矫枉过正,很是拿他当晚辈看待了一段时间。   这哄小孩子一般的语气,也是那段时间明无应惯常使用的。   只不过那时谢苏知道是明无应故意要跟他拉开距离,对这哄孩子的手段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在琢磨出明无应的真正用意之后,起了恼意。   可此时谢苏生生死死走过这么一遭,再听到明无应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只莫名其妙的,觉得很是受用。   “我……”   四周全是长剑相对,明无应放开了揽着谢苏的手,却是低头在他耳边道:“那个凶阵的阵眼被你破掉,城中东西南北四方还有压阵之物,我去料理了一下,可不是故意不告而别。”   “嗯。”   谢苏只觉明无应的手掌在自己眼睛上一拂,那刺目痛楚便消解大半,也能睁开眼睛视物了。   明无应道:“想做什么,做就是了。”   谢苏听到这话,默了一下,道:“有些事情,不分辨清楚不行。”   杀了这些人,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杀人之前非要说出个道理,那是迂腐,谢苏虽然觉得自己乏善可陈,可他被明无应养大,最不会的就是迂腐二字。   但若此刻将这些人全杀了,一是柳家弟子之中,也有不知情无辜者。二是白家灭门一案终究会变成一个阴私遮眼的谜团。   谢苏承了白无瑕的情,不想这么对待她。   他平静道:“这几具尸首胸前的伤口并不是女鬼所伤,那些爪痕是为了掩盖下面的刀伤,他们都是被人一刀毙命的。这样的痕迹,不说是我,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   说到这里,谢苏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凝了一抹寒意:“或许小神医不是被女鬼吓死的,而是被你们杀死的。她若进了祠堂验尸,立即就会看出这些伤痕的不妥。”   柳清言此人虽然阴沉,又有城府,但实在非常高傲,此刻他看向谢苏,全无被人当面拆穿诡计的羞愧,仍是冷冷的。   谢苏又道:“至于那女鬼,我猜就是你的妹妹柳清歌假扮的。你谎称让她回家报信,其实她是藏起来扮作白无瑕的样子,伺机伤人。方才我跟她交手时,她用的正是短刀。她扮作白无瑕,从面容上看不出端倪,可我记得她身上零陵香的味道。”   柳清言此刻不敢贸然向前,全是因为明无应的出现。以他的目力,看不穿这位“谢仙师”云山雾罩的真正实力,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周身灵力全被压制住了。   他一面在袖中摸符纸,一面不动声色道:“一点熏香气味,算什么铁证?”   谢苏正要开口,却被明无应打断了。   “零陵香的味道有什么可记住的,”明无应道,“熏人得很。”   谢苏不明白明无应为何此时要说这样的话,解释道:“昨夜我与那柳清歌有过接触,她身上零陵香的味道极重,所以我记得。”   明无应点头,道:“行,明天我就让你忘了。”   他这不知道哪里忽然翻上来的脾气让谢苏甚为不解,修道之人多用熏香宁神助眠,用惯一种香料便常年不改,从熏香味道上记住一个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好比明无应虽然不爱用熏香,但姚黄那时起了个收集香炉的古怪爱好,美其名曰物尽其用,用香炉点了白檀香放在屋内。明无应对这些小事很是无所谓,见谢苏喜欢这个味道,就一直点着。   谢苏拢了拢身上明无应的外袍,道:“就好像你的衣服上有白檀香,我也闻得出。”   他本是向明无应解释从熏香上认出一个人很容易,才这么说的,可不知为何,明无应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又没事了。   那柳清言忽然冷笑一声:“你二人一唱一和,可是旧相识,一起来污蔑我柳家的清白了?”   这“旧相识”三个字戳心,谢苏本就心里有鬼,既不明白明无应为何会忽然到了此处,又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认出了自己,听到柳清言这么说,一时没有说话。   明无应却漫不经心地说:“方才我离开时,留了个傀儡符在这里,看见你的人在这祠堂四周翻箱倒柜,不只是为了找蜡烛吧?”   谢苏道:“他们找的是朱砂骨钉,一件白家的灵宝。”   明无应本来半步上前,是个微微挡在谢苏身前的意思,闻言回头看了谢苏一眼。   谢苏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怎样,总觉得明无应这一眼里颇多意涵。   他定了定神,淡声道:“你灭白家满门,是为了夺宝。又将这杀人夺宝的罪名推到沈祎身上,你口口声声要为白家报仇,好一个伪君子。”   那柳清言到了此种境地,却仍然是微微一笑,道:“你不就是沈祎?”   谢苏道:“你妹妹能戴人皮面具扮成白无瑕,我就戴不得?”   其实谢苏也不大笃定柳清歌是带了人皮面具才伪装成白无瑕的样子,但他此刻是借尸还魂,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特别是此刻明无应还在他身边。   只听得那柳清歌阴冷一笑:“你真以为我等你说这么多话是怕了你?谢仙师,这一招如何,你可还接得住?”   先前他在袖中摸到符纸,就将自己的灵力灌注进去,这道符威力强悍,所需要的灵力也极为可观,几乎将他吸干了,这才到了能发挥作用的时候。   柳清歌藏在袖中的手猛然一挥,一道明黄符纸飞出,无风自动,其上逆写的墨字光芒大盛,倏然化作一个法阵,众人只见血色光芒砰然涌现,想要退后一步,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定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这符纸化成的阵法,正是那个使白家满门被灭的杀阵!   柳清言冷笑道:“你们就跟白家那些人一起去死吧。”   这阵法成型之时,不光谢苏和明无应在其中,那些柳家外门弟子,甚至柳承都还在阵中。   只有柳清言纵身跃开,而那一直不出声的柳启也乖觉得很,似乎是一直注意着柳清言的动向,比他动作还快,兔起鹘落,闪身避过了法阵。   血色光芒愈盛,那阵法之威力,阵中人都曾亲历,那些柳家外门弟子已经吓得面如金纸,怎奈一动不能动。   只听得明无应漫不经心道:“破。”   言出法随。   夜色中似有一道无形剑气凝聚,其势连绵似海上潮生,从那符纸中一穿而过,霎时间阵法破碎,除谢苏以外,阵中的所有人皆被震开。   无形剑气所过之处,一片兵器落地的声音。   作话: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出自《道德经》 第7章 朱砂白玉(七)   柳清言见势不好,想从窗口飞身逃跑。   但他身上所有的灵力都灌注在那张符纸之中,此时竟然是全无力气,只能勉力拉住柳启的胳膊,道:“快走!我……”   他尚未说完,喉咙里竟然咯咯作响,从唇边溢出鲜血。   柳清言不敢置信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一截剑刃破胸而出,鲜血如泉涌。   柳启一条胳膊环在柳清言的身后,慢慢抽出了那柄剑,从柳清言袖中摸出一只巴掌大的木盒子,上面以错金技法饰以繁复花纹,精美异常。   柳清言却是死不瞑目,用尽身上最后一丝气力掐住柳启的手,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清歌……走……”   他濒死之际,已然力竭,柳启微微一笑,将柳清言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他手上沾了柳清言的血,神情似乎颇为厌恶,用柳清言的衣襟擦了擦手。   这惊变太快,几个柳家内门弟子尚未做出反应,只见柳启弹了一下剑柄,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须臾之间,柳承及几个知晓内情为虎作伥的柳家内门弟子已经委坐于地,魂断气绝。   柳启将那精致木盒揣进怀中,向着明无应躬身行了个礼,道:“不知阁下是哪位高人,今夜我可在高人面前献丑了。”   他身上的气势猛然暴涨,衣袍无风自动。   昨夜谢苏进明光祠时,以灵识扫过柳家内外门的所有弟子,觉得他们的修为都不算高,但这柳启此时不知用了什么催动灵力的术法,竟然在一刹那间强行提升了自己的境界。   谢苏心念急转,向明无应道:“他不对劲。”   杀人是为灭口,柳启只杀柳家内门弟子,对那些逃窜的外门弟子看也不看,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隐藏的东西。   “不杀那些外门弟子,他不是怕他们将这一番杀人夺宝的谋划说出去……”   明无应道:“他是怕那几个人说出他的真实身份。”   柳启笑道:“阁下果真好眼力,可我却看不出阁下的深浅。”   先前柳启不知用了什么秘法,身上的气势突然暴涨,但那其中总归还是正派仙门的气韵,然而此时他这一笑,似有丝丝缕缕的魔气向外渗出,连带着他这一张人皮分外诡异。   然而就这一瞬间,谢苏只觉得眼前白影一闪,是那扮作白无瑕的柳清歌飞身而来,手中一柄短刀极快,如银光直坠,带着一股霸道灵力汹涌而来,直刺向柳启的心口。   明无应似乎很不耐烦,散漫地一挥手。   他身后那道无形剑气霎时间剑光闪烁,嵯峨似山川风涛。   由他一念而生,随他一念而动。   柳启柳清歌二人像迎面撞上汪洋海潮,各自向后弹开,喀拉一阵响声,像是柳启身上骨骼尽碎,而那柳清歌也跌坐在地,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显然受了极重内伤,命在旦夕。   柳清歌伸手至脖颈处,撕下薄薄一张面皮,又将这白无瑕的人皮面具远远地丢了出去,露出下面一张与柳清言甚为相似的脸。   她周身灵气只在将散未散的一瞬间,却还一脸恨意地看着另一边的柳启,手中攥紧了短刀。   明无应道:“后面你想怎么处理?”   谢苏身缚白无瑕的禁术,必须帮她找出使白家灭门的凶手,现在柳清言已死,但谢苏胸臆之间那股寒意不见消散,反而变本加厉。   他身上那几处钉着的朱砂骨钉更是时时作痛。   谢苏道:“有些事情,我还需问问他们。”   他走到柳清歌面前,神色淡然地看着她。   那柳清歌只以为他是沈祎,目光阴冷道:“那个阵法怎么没把你也杀了?真是没用。”   柳清歌性情高傲,目下无人,这时柳清言已死,她自己也重伤难活,绝不可能老老实实对谢苏有问必答。   若谢苏的灵力还在,他大不了对柳清歌用搜魂之术,虽然要受一些厉害反噬,但想知道什么,通过搜魂术都能知道。   思索片刻,谢苏道:“白无瑕没有死,你知道吗?”   他觉得这柳清歌不太像是对白无瑕有好感的样子,方才她都快要死了,还是撕下了白无瑕的人皮面具,显然是不想带着这张脸去死。所以,谢苏就先从白无瑕开始问。   柳清歌口中吐血,冷笑一声:“真是废话,哥哥喜欢那个贱女人,不舍得让她死,还想着将她带回柳家成婚,只可惜没杀了她,倒是便宜了你。”   谢苏只觉得身后明无应的目光如有实质,身形一僵。   了结白家灭门一事固然重要,但之后他还得想个法子应付明无应的盘问,但方才当着明无应的面,他已经说自己是戴了人皮面具,此时无论说自己是沈祎或不是沈祎都是个死局。他思索着,没有作声。   这情景看在柳清歌眼中,只当他是默认了。   她仰天长笑,似是在嘲讽柳清言机关算尽,朱砂骨钉被柳启夺去,连沈祎也没有死,还能带着白无瑕离开这里,倒是柳清言自己丧命于此。   柳清歌忽而凝住目光,看向另一边几乎已无生气的柳启,对谢苏道:“你一定很想知道那凶阵是谁的主意吧?我哥哥不过是鬼迷心窍,煽风点火的那个人就在那里,你去问他啊。”   她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声音却愈见尖利,道:“只怕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过来,我告诉你……”   谢苏忽然省得,柳启杀柳家内门弟子是为了不暴露身份,那么眼前的柳清歌就是最后一个知晓柳启真实身份的人了。   只听“咕叽”一声,像是什么隐藏在暗处的东西古怪地笑了。   那厢躺在地上的柳启,不知何时脸上扣了一个鬼面具,和谢苏在冰湖上遇到的那个鬼面人一模一样。他手边散着那只精美木盒,已经被打开过了,里面的几枚朱砂骨钉掉在地上。   惊变只发生在一瞬间,谢苏抓起柳清歌的短刀迎在身前,他料定柳启要杀柳清歌,却见那鬼面具带着柳启骨骼尽碎的身体幽幽悬浮,身周汹涌黑雾涌出。   柳启,或者说是鬼面人咯咯一笑。   谢苏只觉一阵腥风扑面而来,下一刻胸口剧痛,跌坐在地。   鬼面人出手伤的却是他。   柳清歌仍想扑上去与柳启厮杀,只见那道无形剑气剑光大盛,带着无匹的杀意将鬼面人身体贯穿。   黑雾一瞬间浓郁起来。   那鬼面人黑漆漆的眼洞只盯着谢苏,道:“骨钉是假的……”   明无应将谢苏拉进怀里,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一丝散漫也见不到。   他身后的剑气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只一个呼吸之间便分成千万道剑光,带起天地之间浩渺雪尘,整座城似乎都被震动。   谢苏剧痛之下,却努力稳着自己的声音:“我不要紧。”   “啪”的一声,黑雾尽散,鬼面人承受不住明无应的无形剑气,随着黑雾消散在空中,只留下那只鬼面具掉在地上。   明无应轻声道:“蛊术。”   而柳清歌望向鬼面具,已经气绝,死不瞑目。   谢苏缓缓道:“你那剑气收一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念流转,千万道凝成形的剑气合而为一,隐于夜风雪尘之中。   “这灭门的杀阵符咒,柳清言必是从鬼面人那里学来的,你觉得那……那是有人以蛊术操纵吗?我、我也觉得是……”   “闭嘴,”明无应的神色少见地认真起来,伸手托住谢苏后心,向他身体里渡着灵力,“专心。”   明无应的灵力之精纯,恐怕天下罕有,此刻像是不要钱似的往谢苏身体里灌。   谢苏胸口处的剧痛几乎已经消散,他轻声道:“够了。”   明无应道:“够不够,我说了才算。”   谢苏垂首不再言语,片刻之后,觉得袖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是那只雪貂,它从袖中跑出,在地上轻巧跳跃,围着小神医的尸体跑了几圈,嗅闻了她的手和脸,忽然发力蹦到小神医的胸口。   “唔呃——”   只听得长长一口吸气的声音,小神医猛地坐了起来,雪貂滚落到她腿上,极其欢欣地蹦了几圈,自小神医腰间衣襟钻了进去,瞬间消失了。   小神医环顾身周一地尸首,自言自语道:“打完了?”   下一刻她就看到了明无应和谢苏,立刻站了起来,大叫:“我不是坏人啊!不要杀我!”   谢苏扶着明无应的胳膊,发力站起,却在站起之后不着痕迹地离了明无应三尺远,很有些过河拆桥用完就扔的意味。   明无应神色不明地笑了笑。   谢苏看向小神医,温声道:“你没有死么?”   小神医警惕地望着他们二人,片刻后,似乎是觉得他们值得信任,不是坏人,又听谢苏将这段时间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这才放下了戒备。   “我有一种药,吃下去立即闭气,连脉象也变得极其缓慢微弱,除非是见过又知道这种药的医者,其他人是摸不出来的。”小神医道,“那时我一进房间,看见那两个人死在床上,就觉得不好,立刻把药吃了装死。就算真有女鬼,也不会来抓尸体泄愤吧。不过这药的效力比我想得要短些,幸亏你们打完了!”   她语气真挚,什么杀人灭门,什么夺宝栽赃,于她而言都是些无关的人和事,她最在意的竟然是这药的效力有几个时辰,还能不能延长一些。   谢苏心道,这小神医古灵精怪,与她养的雪貂倒是一路性格,但这份机敏和果断,却不是寻常人会有的。   小神医从腰间药囊摸出一株药草,那雪貂便从她衣服底下伸出小爪子,钩着那药草进去大快朵颐。   小神医拍拍手,检查自己身上的各种药草和丸药,确认什么也没有丢下,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望见谢苏脸色,道:“你是受伤了吗?”   明无应的灵气渡进来,那鬼面人留下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谢苏脸色难看。倒不全是因为伤,而是他身体里那种寒意越来越重了。   小神医一见到伤患病者,两眼放光,跑到谢苏面前,要给他诊脉。   谢苏此时寄居沈祎的躯壳之中,虽然看着与常人无异,但这种禁术他只是在书上读到过,如此复生的人他从未见过,自己算得上是第一个,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脉象是否会有异常,不大敢让小神医搭脉。   “我这伤已经好了。”   “谁说你的伤已经好了?”明无应忽然笑了笑,“我可不会治伤,给你渡些灵力,不过治标不治本。有神医在此,你为何不让人家看看,莫不是,心虚?”   谢苏眉心一跳,觉得明无应眼底那抹情绪,竟像是已经将他看穿了一般。   “我……”   小神医听得有人称她是神医,眉花眼笑地过来扶住了谢苏的手,“小神医”和“神医”,一字之差,其间区别可是不小。   她搭上谢苏腕脉,清亮目光投向谢苏的脸。   明无应故意道:“如何?”   却见小神医脸上神色越来越复杂,最后整张脸都皱在一起,道:“你这脉象好生奇怪,本该是个死人,可就是不死。”   谢苏余光看到明无应正看着自己,紧绷着身体,不敢有什么多余反应。同时胸臆之间那道寒意却是无可抑制,蔓延进他四肢百骸。   小神医又道:“你身上有件厉害法器,带着寒毒贯入你体内,一面破坏一面修复,三月内保你不死,百日后神仙难救。太有趣了,我要回去查看医书,再回来救你……咦,你的手怎么突然这么冷……”   她后面的话,谢苏均已听不清了,那寒意似要将他完全吞噬。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8章 鬼市逐花(一)   谢苏这恍然一梦,竟梦到了蓬莱山。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   求仙修道之人,大多离群索居,远离浮尘浊世,选那些钟灵毓秀、人迹罕至的深山修炼。   西有昆仑山,北有无极宫,南有沧浪海,无不是隐秘仙境,凡人难以触及。就连那南疆的乌蛊教,也将自己隐藏在群山的烟瘴之中。   而在这些仙门之中,蓬莱山几乎是最神秘的。   蓬莱山被溟海包围,原本只是一座传说中的仙山,隐于秘境之中,了然无痕。   世间修道者多有想要探访这座海上仙山的,乘了巨大木船妄图渡过溟海的风浪,汲汲一生上下求索,却始终找不到蓬莱的所在。   抱憾者太多,还有许多人葬身溟海,再也没有回来。   蓬莱秘境打开的那一日,正是明无应过得天门的那一日。   他以剑道破天道,不知为何,却没有飞升,御剑而行,自天门阵中回来了。   剑光照空天自碧。   天门阵被破,天地之间异象不绝,长风流云,星汉灿烂。   苍茫天地之间,似乎有钟罄之音。   有人说,是天上白玉京为明无应打开一线,一栈云桥长达千丈,横跨天际,琼楼玉宇,千树花开。   长风回还,明无应没有回头。   于是蓬莱秘境轰然洞开,自此成为了明无应的居所,世人称呼他为蓬莱主,那是蓬莱主人的意思。   谢苏初上蓬莱山时,发觉山上四时与其他地方不同。   山上东南西北四面,对应着春夏秋冬四时。   灼灼桃花之后是万顷深碧竹林,竹林之后有满山满谷的红枫,百丈飞瀑落下。过了枫林,又看得到一处冰封的寒潭,山上白雪皑皑,处处都是晶莹冰雪。   春夏秋冬,一日览尽。   溟海之外时令如何,扰不了一处蓬莱自成气候。   明无应的居所在水上,水平如镜,所以叫镜湖。   谢苏还小的时候,用术法折了个纸船,躺在船上在镜湖里漫无目的地漂游。   荡着荡着,他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头顶星子密密的,落入水中,碎成流光,满船清梦压星河。   然后扑通一声,谢苏就掉进了水里。   纸船的术法被明无应破掉,听着谢苏落水的声音,他在房中放声大笑。   那星光似乎落入谢苏眼中。   他睁开眼,看到的却只是马车的车顶。   脚下的路不好走,马车跟着慢慢颠簸。   他望着马车车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伸手摸了摸自己胳膊上钉着的朱砂骨钉。   原来他只是做了一个梦。   谢苏头一扭,看到明无应坐在旁边,正在闭目养神。   外面的天色大约已经暗下来,马车之中谢苏不足以看得分明。   他不动声色地坐起来,掀开帘子一看,外面果然日已西沉。   也就是说,他已经昏迷了近乎一天一夜。   那驾车的人身无灵力,大约不是修仙之人。   道路两侧的新雪已经被往来车辙碾作泥泞,所以马车行得颠簸。   谢苏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之时,明无应在自己身上施过多少探查的手段。   就好比他身上钉着的朱砂骨钉,只消撩起袖子就看得到。   他昏倒在白家祠堂,现在醒来时又是在马车之中,身旁还坐着他的师尊。   谢苏生性如此,并没有多少侥幸之念,他觉得明无应必定是认出他了。   此前在白家,他还能装得不动声色,是因为顶着沈祎的躯壳,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破绽。   可只要一想到师尊可能已经认出了他,谢苏就觉得心绪难言。   在明无应闭关之时,他盗取牧神剑,闯了天门阵,牧神剑被他弄丢了,自己也葬送在那天门阵中。   流浪生死,真道已失。   他无颜面对明无应。   须臾之间,谢苏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他要跑。   只要明无应不当面揭穿他,他就顶着沈祎的躯壳,按他给自己编造的身世,当那个姓宋的山中无名散修。   然后找个机会,逃之夭夭。   谢苏的性格就是这样,拿定了主意,他反倒安宁下来。   明无应虽然好像睡着了,但谢苏却不敢打这个赌。当年在蓬莱山上,明无应的灵识都能覆盖整个蓬莱秘境,遑论现在。   所以他安安静静坐着,并没有急着在此时就逃跑。   大约一刻之后,明无应睁开眼睛,看了谢苏一眼。   明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被明无应看穿了,谢苏也不敢主动出声再给自己编排太多谎话,说一个谎话就得用一堆谎话来圆,他宁可少说话,也不想给自己挖太多坑。   于是谢苏揭过了“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我昏迷多久了”这些问题,开口就是:“这是去哪里?”   明无应道:“临江城。”   谢苏默然无语。   明无应又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去临江城干什么?”   谢苏道:“去干什么?”   明无应望着他,忽然笑了一下:“不为什么,天黑了,这条路上最近的就是临江城,难道你想走夜路?”   谢苏不知道自己昏迷后,小神医又跟明无应说了什么,总之现在虽然还是觉得手脚冰冷,但那种寒意比起昨日在白家却是好受了许多。   不知道是小神医给他用了什么药,或是明无应又给他渡灵气了。   白无瑕用的这种禁术,谢苏从前在蓬莱学宫的藏书阁里读到过,以性命为契,以灵宝为引。   朱砂骨钉钉在他身上,谢苏的灵力十不存一,遇到强敌很难抗衡。   这朱砂骨钉,他必须想办法除去。   第一个鬼面人被他用朱砂骨钉贯穿,又在冰湖中如滴墨入水一般消失了。   第二个鬼面人是柳启所化,出手伤了他之后,被明无应的剑气所伤,也只剩下一个鬼面具而已。   鬼面人只不过是傀儡,那个在幕后操纵的人必然不会轻易现身。   但第二个鬼面人消失之前,已经发现柳清言找到的朱砂骨钉是假的,他或许已经看出真的朱砂骨钉在谢苏身上。   那鬼面人就还会来找他。   废了这么大的力气设阵杀人,为的就是白家这七枚朱砂骨钉。   杀了那个幕后的真凶,禁术自然解开。   谢苏自顾自盘算着这些事情,没有注意外面天色已经黑了。而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他们的马车终于进了临江城。   临江城是陈朝北部国境最富饶的一座城,亦有一些仙门世家在此。   世间修行者众,连陈朝皇室之中也不乏求仙问道之人,国都之中有天清观,观主是修道之人,也是陈朝的国师。   上一任国君便对这国师非常推崇,他龙驭宾天之前还下了几道诏书,说让他的幼子,也就是未来的小皇帝以国师为师,每年须在天清观住上一个月。   上行下效,皇室宗亲、王公大臣们便都以结交修道之人为荣。   这临江城之中的高官富贾,府上也都住着修仙之人。   只看临江城城门之上日夜不熄的二十四支通臂巨烛,必是修仙之人的手笔。   那蜡烛之中有术法,烛影可以照出妄图混入城中的邪魔,是一道镇守。   甫一进城,谢苏就发觉城中到处张灯结彩。   虽则新年未过,城中张灯结彩也算自然,但术法织就的条条彩练在街巷之间穿梭,一盏一盏的灯烛将商户照得亮如白昼,上面写的却都是祝贺人金榜题名的吉祥话。   原来是年前放榜,临江城中有一富商之家里出了个探花郎。   这满街的铺子都是他家里的产业,这样的喜事当前,大宴全城,一月不止。正月十五本就要赏灯,这富商便在全城张灯结彩,引得百姓竞相出游观看。   这临江城多有修道之人镇守保护,是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没有宵禁,百姓在城中游玩赏灯,街上摩肩接踵,马车竟在街边被堵得水泄不通。   明无应和谢苏二人索性下了马车步行,已经入夜,街边就是一间客栈。   谢苏还在想自己该挑个什么时机逃跑,便似瞌睡遇上枕头,临江城内游人如织,正是他混入人群逃跑的良机。   只听明无应在耳边道:“跟我进来。”   谢苏收了心思,看着一只脚已经跨入客栈门槛的明无应,低头随他走了进去。   不急在一时,等今晚月上中天,他再悄悄跑了便是。   料想也不会那么巧,那客栈老板也不会说今晚客房只剩下一间。   客栈老板打量他们二人,觉得像是修道之人,神色愈发亲切恭敬,说还有上房两间,推窗便可见月。又说他这客栈位置有多优越,沿街边走上一段就是灯火最好看的地方。   明无应看了谢苏一眼,道:“一间上房就好。”   谢苏一愣,尚未来得及出声,就听那客栈老板连连应下,招呼了小二引他们往楼上走,又殷勤询问是否要准备饭菜,是否饮酒,需不需要准备热水沐浴。   谢苏便如一棵原地扎根的树,反应过来之后,跟着明无应上了两阶台阶。   那木楼梯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声音。   到了那间上房门口,小二分外殷勤,推开房门,弓着腰等他们入内。   谢苏却踯躅不前。   明无应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你觉得这客栈不好?”   谢苏在蓬莱山上学成,下山游历之时,荒郊野外、乱葬岗前都睡过,自然不是挑剔客栈房间好与不好。   “不是……这客栈很好。”   明无应道:“那你怎么不进去?”   谢苏轻声道:“一张床,怕是睡不下。我睡觉不老实,会来回翻身……还会拳打脚踢。”   明无应便低头问那小二:“你们客栈的床不够大吗?”   若是个精明乖觉的小子,定会说客栈的床是标准尺寸,但二位皆长身玉立,不若一人一间房,晚上好好歇息。这样便可为客栈多赚些收益。   但这小二显然本分老实,诚恳道:“够大,足够睡得下二位。”   “那就得了,”明无应转而又看向谢苏,笑了一下,“至于你这睡觉不老实的毛病,我会看着办的。”   作话: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出自《论语·微子》   “剑光照空天自碧”出自李贺《秦王饮酒》 第9章 鬼市逐花(二)   那客栈老板说的不错,这房间推窗即可见月。   窗子又正对着一条僻静街巷,远处游人观灯的喧闹声音只能随着夜风传来似有若无的只言片语,反倒衬托得此处更加寂静。   谢苏甫一进房间,就用余光观察房间内的摆设,见到墙边横着一张坐榻,这才觉得心神稍定。   此刻他就坐在这张榻上,倚着一张矮几,慢慢喝茶。   茶叶虽不是陈茶,却也不是上品。   谢苏握着那杯子,大多还是因为他手冷得厉害,想靠这热茶捂一捂。   明无应道:“你——”   “我睡在这张榻上就好。”   谢苏语气淡淡的,手指却紧紧握着那只茶杯。   明无应却是莞尔一笑:“我是问你,可要吃些什么东西?”   有那么一时半刻,谢苏觉得他这师尊一定是故意的。   “不吃。”   修道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可以辟谷,长久不需进食,身体清洁无垢。   “如此夜色,枯坐着不是太无趣了么?你不吃饭,那是想喝些酒?”   谢苏知道他这师尊最厌烦无趣之事、无趣之人,讷讷道:“那还是吃饭吧。”   明无应又是笑了笑,出去让小二送些饮食进来。   谢苏给自己续了杯热茶,忽然觉得自己又着了明无应的道。   等小二将饭菜送进来时,闻到食物香味,谢苏才发觉自己真的有点饿了。   小二将木头托盘里的饭菜在桌上摆好,殷勤道:“客官还有什么要求的话,随时吩咐我就是。”   他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了。   桌上是几样小菜,一大海碗的鸡汤细面热气氤氲,香气扑鼻,还有一碗元宵,粒粒珠圆玉润,咬开来是糖桂花馅的,软糯清甜,齿颊留香。   谢苏用勺子舀着元宵慢慢地吃,他本来就心虚,幼时又被教导过“食不言,寝不语”,是以微微低头,一言不发。   明无就坐在他对面,谢苏虽然低着头,却觉得他这师尊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房间里取暖用的炭盆里炭火哔剥的声音。   谢苏余光看到明无应拿出一个物件,放在桌上,朝他这边推了过来。   他抬眼看去,正是那个鬼面具。   谢苏在冰湖中抓住鬼面具时,只觉得这面具似乎是以生漆覆盖木头做成,但现在再看,发觉这面具失了挺括,发起皱来,像是一块皮革。   明无应道:“你不是想要?给你一个。”   谢苏思忖着,日后自己要查白家灭门的真凶,还是要从这个鬼面具上下手。   昨夜他昏过去之前,听到了小神医说的话,他身上的朱砂骨钉可保他三月不死,时间紧迫,有了这个鬼面具,自己好歹有了线索。   就算明无应不肯把鬼面具给他,逃跑之前,谢苏也是要想办法去把它偷来的。   此时他倒是没有去多想小神医后面那句“百日后神仙难救”,命数天定,他死而复生,已经是逆了天道,其余的事多思无益。   所以此刻他便大大方方伸手过去,将那鬼面具拿了过来。   明无应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散漫,笑道:“你是想找那个鬼面人背后的凶手?不如我陪你一起?”   谢苏知道他这师尊惯常与人玩笑,他说的事情若是尽信,难免要被明无应玩弄在股掌之间。   少年时他就因此吃了不少亏。   那时明无应对他还没有避嫌的意思,二指捏着他颊上软肉,笑道:“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此时明无应大约已经看穿自己的身份,这样一问,其中的意涵就更多了。   谢苏定了定神,想找个周密严谨的说法,先把当下的局面圆过去,反正今夜他就打算带了鬼面具逃跑,日后……或许不会再见到他这师尊了。   想到这可能就是最后一面,谢苏忽然抬起头来,眼神清亮,望向明无应。   他吃饭时一直低头不语,此刻却忽然抬了头,明无应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看他要说些什么。   谢苏张开口,还未来得及出声言语,便听到一点莫名声响,像是初冬之时死水凝冻的声音。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扶着的瓷碗之上。   自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寒气如有形一般,还没吃完的半碗冒着热气的元宵霎时间便冻成了冰。   谢苏的手指已经僵硬,他如坠冰窖,四肢胸腹钉着朱砂骨钉的地方皆剧痛难忍,极寒之中却不是麻木,偏偏能清晰感知那极致痛苦。   禁术逆天而行,这便是逆天的代价。   谢苏手一抖,那已经冻成冰块的瓷碗便掉在了桌子上。   眼前一花,明无应便到了他身后。   他将谢苏打横抱起放在床上,轻声道:“那小神医说得不错,十二个时辰发作一次。”   谢苏冷得浑身打战,牙关咯吱咯吱的,眼睫和眉毛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整张脸苍白到了极点,嘴唇也完全失了血色。   偏偏四肢百害都像是有冰针刺入,剧痛之下神智却是愈发清明。   他第一次发作是掉入冰湖之后,第二次发作是昨夜与人对战动用了些灵气,又被鬼面人所伤,这才牵引出来的。   第三次,就是今夜。   若他这寒毒真的每过十二个时辰发作一次,那可就太难熬了。   往后他去追寻鬼面人的下落,一到入夜寒毒便发作,不说自保之力,便是连行动都困难,实在是个极大的制约。   谢苏眼前模糊,是他眼睫上的白霜遮挡之故。   他隐隐约约看见明无应抬了一下手指,似有一道游鱼般的剑光倏然一闪而逝,明无应的左手拇指便出现了一个伤口。   鲜血从那伤口之中汨汨流出,似乎带着一抹稍纵即逝的金光。   明无应坐在谢苏身边,将左手拇指放在他唇瓣之间。   淡淡的血腥气漾在谢苏唇齿间,他颇为抗拒,努力向后挣动。   可明无应手掌宽厚,手指修长,稍稍使力便好似将他一半脸颊拢在掌心,不容他挣扎。   鲜血自他指尖流出,明无应看向谢苏的神情却专注。   他鲜血的效用立竿见影。   像是将冰块投入火焰一般,谢苏周身的寒气和剧痛霎时间烟消云散,只不免还是有些脱力。   他唇上沾着一点血,嫣红之态更甚,眉毛和睫毛上的白霜蓦地消融,却在眼眉之间留下些许水色,眉似更乌,睫似更浓,一张脸如水中洗过的冷玉。   明无应问道:“好些了?”   他指尖的伤口一瞬愈合,又在谢苏唇上摩挲片刻,不带狎呢意味,只是擦去了他唇上的血。   谢苏似被他这个动作烫到一般,立刻扶着床榻坐了起来,欲盖弥彰地用手指蹭了蹭嘴唇。   明无应若有所思道:“用我的血,好像比给你渡灵力有用多了。”   若是谢苏学到了明无应的一成散漫不羁,此刻也不会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片刻之后,他以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道:“还是渡灵力好些……”   一句话还未说完,明无应便屈指在他额上一弹。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你了。”   这个动作的亲昵意味甚重,谢苏愣了一下,想起少年时在蓬莱山上被哄着喝酒。   那酒叫做秋露白,入口有花蜜一般的清甜,他喝完之后被山风一吹,立即晕红满面,对着一棵合欢树恭敬道:“师尊。”   明无应赶来时,便是屈指在他额上一弹,将他丢在榻上,睡了一天一夜,秋露白的劲力才退去。   谢苏思及前尘往事,心头一酸。   余光中明无应身影一动,却是离开了床边。   他将那张坐榻上的矮几推到一边,枕着手臂和衣而卧,闭上眼睛,道:“今夜你在床上睡吧。”   谢苏自小被明无应带到蓬莱山,明无应是个散漫恣意的性子,不像旁人古板威严,日日指点徒弟要尊师重道。   明无应好像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把他养大了。   可在谢苏的心里,他这师尊的分量极重,甚于天地造化之功,也甚于日月光华之德。   他睡在床上,师尊睡在一张窄窄的坐榻上,谢苏觉得有些不妥。   他想自己换到榻上,又带着些许自嘲想,自己身为徒弟,却对明无应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已经是有悖伦常,大逆不道。   还在意这点子细枝末节的不尊敬不妥帖,未免太过好笑。   他翻身侧卧,面朝床里纱幔,呼吸渐渐匀净。   房间中只余炭火哔剥之声,一点似有若无的烟气顺着开了一线的窗子散在夜空之中。   谢苏刚想放出灵识,探一探那边的明无应是不是睡着了,就听到衣料滑动的轻微声响,明无应自榻上坐起,低声道:“你睡着了么?”   谢苏闭着双目,呼吸轻浅,做出睡熟了的样子。   片刻之后,只听得吱呀一声,是明无应走出房间,自外合上了门。   他的脚步声自廊上渐渐远去,谢苏在黑暗之中无声地睁开了双眼。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廊上再没有响起任何人的脚步声。   谢苏翻身坐起,放出了灵识。   明无应大约早已看穿了他是谁,或许也知道他一心想要逃跑。   照谢苏对他这师尊的了解,明无应多半会装作不察,暗地里给他下一个禁制,乐于看他作茧自缚,自己跳到陷阱里去。   可他的灵识散开,却并未察觉到门窗之上有什么禁制。   谢苏不知道明无应半夜离开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却惊讶于他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术法和禁制。   这一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下床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外面夜风寒凉。   谢苏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下一刻他轻巧跃过窗口,消失在夜色之中。   作话:   谢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明无应:我让你两个时辰 第10章 鬼市逐花(三)   虽然已经夜深,临江城内却依然摩肩接踵,游人兴致不减。   谢苏施了个术法收敛了周身气息,顺着客栈背面那条僻静巷子走到了正街上。   入夜后城门虽然已经关闭,但想要出城,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只是谢苏进城之时,看到城门上那二十四支以术法燃起来的通臂巨烛,料定城楼之上有修道之人坐镇,或许修为不浅。   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城,难保不跟城楼上的修道之人对上。   若是浑水摸鱼能出城还好说,若是弄出的动静太大,再把明无应给招来了,就十分的不划算。   不如在这城中暂时躲一躲,找个气息杂乱的地方,隐藏自身最好。   街道两侧的商铺门前都点着灯,映得游人们脸膛发亮。   一朵朵莲花灯、兔子灯被施了术法,在夜空之中悠悠漂浮,无风自动。   长长的彩练相互勾连,彩练之间拖曳着细密的流苏,在灯火映照之下流光溢彩。   这些彩练上写的都是恭贺金榜题名的吉祥话,显眼处都带着文家的字样。   再看整条街连成片的铺子都挂着文家的招牌,可见这商贾家资之巨。   最大的一间铺子前面人最多,文家的掌柜站在搭好的高台上,他身后两个小厮各抱着一个匣子。   匣中是用红纸包着的铜钱,取个吉祥意思,由掌柜站在高台之上,一把一把地撒出去,以祝贺文家公子文天冬金榜题名,被圣上御笔点了当朝探花。   那文家掌柜又高声道有些红纸包内包的是金锭银锭,更引得高台四面全是人,堵得水泄不通。   连谢苏从外侧走过,都被文家的小厮往手里塞了几个红纸包。   他混在观灯的游人之间,一路只往最热闹的地方走。   过得片刻,谢苏自一道晶莹辉煌的门楼下面走过,觉得夜风之间透出些酒气,还有一股甜腻腻的脂粉味。   人语喧嚣之间夹杂着一些丝竹之声。   谢苏驻足环顾,这才发觉自己无意中走到了一片勾栏乐坊之地。   他待要原路退出去,忽然想到此处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倒是一个不错的藏身地点。   他动用了些灵力,在自己身上施了一个术法,让周围的人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便信步走进左近一家乐坊。   寒冬时节,那乐坊内的炭火却烧得极其暖热,穿行其间送酒送菜的小厮们都身着单衣,到处都是丝竹和笑语的声音。   这乐坊内部亭台楼阁颇有巧思,竟分外雅致,以奇石盆栽相隔,一步一景。   偶有房间打开门,由小厮进去送酒,看得见身着轻纱的舞姬赤足在席间跳舞,脚腕上缀着数层银铃,妩媚艳丽。   庭中似乎依靠地热引了一方温泉,两道木桥飞架在上,中间一个小亭子,栏杆之间水雾袅袅,又附庸风雅做出了个曲水流觞的景致。   谢苏抬脚点了一下栏杆,便飞身坐在亭子顶部一道木梁上。   他给自己身上施了术法,寻常人看到他也好似没看见一般,其实藏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但这一处远离宴饮丝竹之声,月光溶溶地落在水上,还算是清净。   谢苏坐在梁上,运转灵力在周身气脉之间走了一圈。   灵力到他四肢胸腹钉着朱砂骨钉的位置时,仍然是迟滞刺痛,但胸臆之间那股寒意几乎完全找不到踪迹了,大概是明无应的血的效用。   谢苏正默默出神,听到下面木桥上走来一个人。   那人长相颇为俊朗,但不知为何,眉宇之间一片压抑,仿佛心里压了什么令他烦躁至极的事情,手扶栏杆,凝眉长叹。   水雾之间又走来一个男子,见到这人,便嬉笑着伸手去拍他的肩膀,道:“冬哥儿点了探花郎,怎么还愁眉不展?金榜题名时可是人生最大得意事,你若还是这么丧个脸,我可就要找些人来给你安排一个洞房花烛夜了!”   那一脸心事重重的人就是文天冬,刚中了探花,这临江城里一半的热闹,全是为了他。   那人又道:“过完新年,开朝复印,旨意也就该下了吧?必定点你去做翰林院编修了!二十年后可不是要称你一声‘文相’了?”   他脸上醉意颇深,说着话,又冲着文天冬拱了拱手。   明知四下无人,那文天冬却仍是左右看看,语气颇重:“这样的事,也是你我能妄议的?”   那人便放浪大笑,指着文天冬的脸道:“假正经!”   文天冬脸上似乎有些怒意,终究不好发作,挥袖从另一道木桥上离开。   他那友人半是醉酒,半是无趣,也追着文天冬离开了。   水雾弥散的庭院之中,忽然有一道涟漪似的轻丝扩散开来,是仙门寻常的索敌术法,能探知四周有多少敌人隐在暗处。   谢苏稳稳坐在梁上,不大拿这术法当回事。   那道轻丝漂浮扩散,连他的衣角也没有碰到,就悄悄地收回去了。   谢苏目力受限,以灵识看到庭院里两块观赏用的奇石之后闪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边走便看,极是小心谨慎。   走到亭中时,她却像是不知怎么发现了梁上有人,指间夹了一枚柳叶形的飞镖,试探似的朝谢苏发过来。   谢苏在袖间一抹,继而手指轻扬,一枚铜钱便带着灵力与飞镖撞在一起。   只听叮铛一声,那飞镖被铜钱一分两半,落在水里沉了下去。   那女子立刻矮身抱头,蹲在地上,道:“高人别杀我!”   谢苏听这声音耳熟,伸手在木梁上一撑,纵身跃了下来。   那女子抬头见到他,呆呆楞楞地睁圆了眼睛,惊奇道:“是你!”   她衣裙之上尽是灰尘,手腕上也有两道极深的淤痕,似是被绳索勒出来的,此时一身狼狈,望见谢苏,却是又惊又喜,一双眼睛熠熠发亮。   正是那个颇有情义的柳家外门弟子,吕微。   谢苏轻声道:“嘘,小声些。”   吕微放下了抱着头的双手,站起来不好意思地退了半步,道:“宋道友。”   前一日在白家祠堂之中,柳清言的诡计败露,柳清歌伪装成白无瑕的冤魂,桩桩件件,那些柳家外门弟子都看得清楚。   柳启化成鬼面人杀柳清言的时候,这些外门弟子便四散而逃。但柳启斩断谢苏蒙眼的白绫,说他就是沈祎,吕微却一定看见了。   谢苏道:“为何不将我认作沈祎?”   吕微坦诚道:“在明光祠中你说你姓宋,那就是宋道友了。”   谢苏莞尔一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夜之后……我们几个谁都不敢再回柳家了。”   这也是寻常,几个柳家内门弟子全数丧命,这些外门弟子出身微末,修为也不够,更不知道柳清言设计夺宝,杀人灭门是不是有柳家的直接授意,自然再也不敢返回柳家,各自逃了。   吕微甫一出城,便遇到一个奇怪道人,打量了她几眼之后,出手将她打晕。   她醒来时,便和另一个女子绑在一起,被卖到了这间乐坊。   那时她尚昏昏沉沉,躺在地上,瞧见几个人涌进来将她们二人分开。   与她一道被绑来的女子不是修道之人,手无缚鸡之力,却十分烈性,一头撞在墙上断了气。   那几个人互相埋怨对方没有拉住她,白白损失了一笔。   吕微则被关在了另一个房间里,那几个人中有一个会不少术法,修为似乎还在吕微之上,她不敢轻举妄动,装作昏沉没有神智,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   只是这园子里面道路复杂,她一时迷了方向,生怕被人再抓回去。   那几个普通人她是不怕的,却有些担心其中那个修为在她之上的人。   谢苏道:“你是怎么发现我在梁上的?”   他方才看得清楚,吕微用那术法并不纯熟,自己的修为远高于她,照理来说绝不可能被发现。   可吕微放出飞镖时,却是看准了他的位置才出手的。   吕微的眼珠转了转,顾左右而言他,只不答谢苏的话。   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谢苏便带着吕微沿着小径往西南方走,他进这园子时已经注意到西南角上有个隐秘小门临着街市。   吕微忙不迭地向他道谢,谢苏神色淡淡的,道:“不要出声。”   昨夜吕微误以为小神医死了,柳承几次迁怒于她,她却还是整理了小神医的头发和衣衫,坐在她身边无声垂泪,并不是坏人。   他带着吕微走到那西南角上的小门时,轻声道:“小神医并没有死,你不必为她伤心了。”   吕微神色一动,惊喜道:“真的?那她现在在哪里?”   谢苏道:“我也不知道。”   吕微道:“她一定是去浥阳城投亲了,怪不得昨夜我返回白家的时候,没看到她的尸体。”   她一个只有些微末道行的外门弟子,看她昨夜一脸惊惧,不似作伪,却又在之后潜回白家,实在奇怪。   她说话不尽不实,谢苏低下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吕微好像也发觉自己失言,低着头偷看谢苏的脸色。   出了那扇小门,外面便是街市,那道晶莹门楼就在近前。   吕微讷讷道:“多谢宋道友救我。”   两人离开那乐坊外墙,吕微面露纠结之色,似乎也知道谢苏发觉她话里有诸多漏洞,一时好像要出声解释,一时又垂首无言。   只听得另一边厮闹吵嚷之声渐响,一人衣衫不整,从那香风酒气萦绕的勾栏院中跑出,丢了魂儿一般扑倒在地,又连忙爬起,连方向也不辨一辨就夺路而逃,险些惊了旁人的马。   那勾栏院中哗声大起,一个女子尖声叫道:“他杀人了!”   二楼的人纷纷倚栏往下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道这红粉销金之地,又出了争风吃醋,殴杀人命的风流官司。   这一片骚乱中,谢苏只是低头对吕微道:“就送你到这里吧。”   吕微却望着长街尽处,脸色煞白,一闪身躲在了谢苏的背后,声音都僵了,道:“你……你借我躲躲。”   谢苏向那长街尽头望去,先听到一阵极缓慢的梆子响。   两个身着白衣的男子自夜色烟尘中走来,他们的衣袍极长,几乎垂到地面。   寻常人走路时肩膀腰肢皆会轻轻摆动,可这二人却四平八稳,竟然像是脚不沾地,飘过来的。   这两个人一高一矮,矮个子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在敲,梆子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高个子则走在他的后面,手里拿着长长的白纸编成的锁链。   这两个人叽叽咕咕的,像是在争吵。   只听那高个子道:“怎么一个月了,你连此人的魂魄也没有拘回来?”   矮个子答道:“这可怨不得我,前次我来时,明明已经用镇魂锁镇住了她,可不知怎么,我突然又看不到她的魂魄啦,要不是她的名字明明白白出现在册上,我还以为自己弄错了。”   高个子道:“一个月知情不报,你未免也太过大胆。她的魂魄若是在现世停留太久,沾了怨气,化成恶鬼伤人,你趁早洗了脖子,去鬼王大人那里请罪。”   矮个子讥笑一声,道:“这半年里,从你手中丢的魂魄少了?今日这个魂魄若是再丢了,我看你怎么办。”   忽然之间,高个子停下了脚步,伸手按在矮个子的肩膀上,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两人神情木然,一起朝谢苏看了过来。   谢苏的灵识在吕微身上一触即收,确信她是活人,而非那两个鬼差口中已经丢失一月的魂魄。   但两个鬼差一瞬不瞬地望向这里,若不是吕微分明害怕,躲到了他的背后,谢苏几乎要以为,是这两个鬼差发现了他以禁术逆天重生。   两个鬼差似乎有些犹豫,对视了一眼,朝着谢苏慢慢走来。   谢苏自是气定神闲,但吕微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拽着他慌不择路向另一边跑。   从那座晶莹辉煌的门楼下穿过时,吕微脚下一绊,慌乱间扶住门楼下一处凸起雕成鱼形的石刻,霎时间平地起风。   谢苏和吕微的身影一晃,便原地消失了。   而那门楼忽然微微一亮,仿佛洗去了从旧日风烟里染上的尘霜,焕然一新。 第11章 鬼市逐花(四)   两人好似撞入一团昏晦烟云,天地翻倒,烟云之中尽是灰色人影急急掠过。   片刻之后不再天旋地转,烟云散去,谢苏才看到两人依旧站在那座门楼之下。   只是两侧的景致不同。   之前从门楼中穿过时,两边都是勾栏乐坊,到处张灯结彩,而这里则是一片商铺。   门楼的另一侧则是一条风平浪静的河,河水漆黑如墨,往来舟楫都挂一盏青色的灯。   奇怪的是天上无月,似明似昧,只是一团青色的烟雾般的东西。   街上的人也不像临江城中的游人,好些人都披着袍子,像是刻意掩盖自己的形容,又有些怪模怪样的人在两侧的店铺中进出,有些半人半兽,仿佛妖怪,有些目裂极长,眼白竟是黑色的,身上魔气深重。   吕微几乎已经吓呆了,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苏理了理自己被吕微抓皱的衣袖,道:“听说临江城中有鱼岩鬼市,没想到入口处就在这门楼下面。”   据说临江城中有一座小山,叫做石鱼山,山石是黑色的,多呈鱼形,鳞鳍首尾,有若画焉。最奇的是将这石头鱼投入火中灼烧,竟然可以闻到鱼的腥气。   最初有些在江河中溺死的人,灌下石头鱼灼烧后剩下的粉末,可以起死回生,一时之间,这石鱼万金难求。   可不久之后,众人就发现,吃了这种石头鱼粉末的人虽然复生了,却从此不能人言,背后生出鱼鳍,身上长出鱼鳞,白天在江湖之中游泳,晚上在石鱼山上睡觉,将家人亲眷都忘到脑后。   时人以为妖异,将所有的石头鱼销毁,又将石鱼山挖平,在上面建了一座门楼镇压。   而那些已经吃过石鱼粉末的人,在石鱼山被毁掉之后,一夜之间都消失了。   有人说是石鱼山被毁,这些人都被门楼镇压,终日活在地下暗河之中,再也不能回到人世。   时间长了,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成了一个鬼市,人鬼妖魔都在鬼市上交易,还有些犯了罪逃避惩罚的人和修道避世之人,进了鬼市都再也不出来了。   这个临江城中的鬼市,就叫做鱼岩鬼市。   吕微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漆黑河水,一张脸都苦了:“现在可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回去?”   谢苏性子如此,向来既来之则安之,听到吕微这么说,淡声道:“回去不是正好撞上那两个鬼差,怎么,你又不怕他们了?”   吕微衣裙之上尽是灰尘污痕,发间也有些在乐坊园子里东躲西藏时沾上的枯枝碎叶,瞧着可怜又拘谨。   她低头思索片刻,道:“你既然知道这个鬼市,大概也知道离开这里的办法,你修为比我高,我告诉你一件事,作为你带我出去的交换,行不行?”   谢苏道:“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吕微拿定主意,道:“你这是答应我的意思了?”   谢苏不置可否,其实他本来也不会把吕微一个人留在鱼岩鬼市中,他只是觉得吕微胆小乖顺之下,有种见机而动的狡黠。   “我答应。”   吕微望向谢苏,道:“在进入柳家做外门弟子之前,我有个师父。师父跟柳家有些交情,他仙逝之前便将我托付给了柳家,还叮嘱了我一件极紧要的事情。”   她说完这句话,略微一停顿,似乎是在等谢苏追问,是什么极紧要的事。   但谢苏只是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言。   吕微只好自己说了:“师父说我八字轻,易见鬼,幼时常因此惊惧生病,这才被家里人送到仙门。师父说我身上的阴气极重,不需要修炼,就能以生人肉眼看到鬼差,所以让我不管到哪都躲着他们走……”   谢苏道:“你是怕被他们捉去做‘走无常’?”   吕微点点头。   鬼差最喜欢的就是吕微这样的人,几乎是可遇不可求。   因为这样的人不仅能看到他们,跟他们沟通,更能为他们所用,以生人之躯为地府办事,谓之“走无常”。   吕微又道:“我在引气入体之前,就能看到鬼差和鬼魂,后来虽然天资也不行……修炼不出什么名堂,但是现在的我已经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了……我在那个园子里逃跑时,就是看到了亭子里有人。但那时我没有认出你,后来你打掉了我的飞镖,我才认出你的。”   谢苏低头看向她。   吕微道:“你的魂魄中缺了一缕,你自己知道吗?”   先前吕微说自己能看到更多的东西,谢苏就猜测她是否是看出了自己魂魄有异,没想到她说出的是这么一句。   吕微似乎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神情,像是怕他早知道这件事,改口不带她离开鱼岩鬼市了。   他的魂魄中真的缺了一缕吗?   谢苏少时在蓬莱山上,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样的事,以明无应的修为,他的魂魄若是缺了一缕,明无应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   难道是他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白无瑕以禁术召他重生,因第七枚朱砂骨钉钉错了位置,才缺了这一缕魂魄吗?   魂魄是一个人的精魂,修道之人易筋洗髓,强健体魄,最终是为了魂魄千锤百炼,心神逍遥天地。   魂魄缺失一缕,是个极大的缺憾,不说修道路上要比旁人付出更多的努力,魂魄缺失的人也更容易被妖邪附身,更易生出心魔,坏了修行。   但看谢苏淡然的样子,仿佛全然不挂在心上。   吕微试探道:“我说的是真的,但你怎么……像是早就知道一样?”   谢苏微微地笑了一下:“若我早就知道,你说的话于我便毫无用处,你不怕我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鬼市里了?”   吕微顿时乖觉甜笑:“我知道宋道友是好人,绝不会将我丢在这里的。”   谢苏收了笑,淡淡道:“走吧。”   即便真的缺了一缕魂魄,百日之内,谢苏若是没有杀死那个鬼面人背后的真凶,他的魂魄一样要万劫不复,少一缕又能怎么样。   谢苏自青石路转入街市之中,吕微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照谢苏的想法,这鱼岩鬼市的进出口一定不只一个,鬼市中的门楼下面并没有那个雕成鱼形的石刻,但其他地方可能会有,找到之后自然就能出去。   但现在他要找的却不是鱼形石刻,而是药堂。   比起魂魄之缺,他身上的寒毒更为棘手,发作时浑身冷如寒冰,被朱砂骨钉钉着的地方亦是剧痛难忍。   明无应的血能帮他压制一次,以后可就没有了,谢苏还是得自己想办法。   鬼市中人诡谲,或许有法子能够压制他身上的寒毒。   他一心三用,一面找药堂的招牌,一面关注着身侧的吕微,还能分出心观察到两侧店铺中交易只用钱币,并不像修仙者大多以物易物,不用金银。   若是以物易物,谢苏大可以默写出两套功法结账,但鬼市之中没有这条规矩,就得多费一些时间了。   他带着吕微走到一间铺子后面的僻静地,从袖中拿出当时路过文家铺子,被文家的伙计塞过来的红纸包。   掂掂那纸包的分量,也不像装有金银的样子,打开一看,红纸包里果然只是一些铜板。   但买些纸笔却是够了,若能寻到药压制寒毒,谢苏可以默写出两套功法来,先卖出去,再用换回来的钱买药。   倒是吕微看见他对着几枚铜板若有所思,以为他是急需用钱又囊中羞涩,从身上摸出许多灵宝捧上来。   “你是要用钱吗?我有!”   谢苏却看见其中一个翠玉平安扣有些眼熟,好像在某个柳家内门弟子身上见过,道:“这是……”   吕微双颊微红,低声道:“我,我可不是偷啊!我就是捡了捡……反正他们也……我不敢回柳家,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闯荡了,我留些盘缠嘛……”   “所以,”谢苏道,“你后来又返回白家祠堂,就是干这个去了?”   吕微低头道:“嗯。”   谢苏自然不是那个迂腐性子,只是觉得那时吕微被柳承呼来喝去,懦弱腼腆,演得极像,倒是将他也骗过去了。   白家祠堂中满地尸体,阴风阵阵,烛火摇曳,吕微就走进去挨个撸人家身上的灵宝,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谢苏从她掌中掂起那个平安扣,道:“那这个就先借我一用。”   两人找了一家当铺走进去,将平安扣放在了柜上。   那翠玉平安扣质地细腻,烛下观之似有流光宛转,又蕴藏着天地灵气,挂在身上可以辅助修炼,护持心神,是一件品质不错的灵宝。   这鬼市中的当铺,给平安扣的作价倒是还算公道。   一个童子站在凳子上,非如此不足以操作那比他身量还高的宝秤。   他用宝秤称出足量的金子,装在一只绣工精致的荷包里,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谢苏。   柜台之后的人长须高帽,长了一双精明的三角眼,他拿着当票,自柜台后绕出,仔细打量着谢苏和吕微二人。   这两人一看就是修道之人,但谢苏芝兰玉树,吕微却是灰头土脸,极不相协。   掌柜将当票奉上,道:“这翠玉扣只是中品,并不值这么多金子,但既然是小店今日最后一笔生意,权当结个缘分,这是当票,遗失不补,还请收好。”   多是急需用钱之人才会到当铺典当物件,当铺收东西也一贯是要压些价的,掌柜这么说,本就是压了价还要嘴上卖个乖。   吕微却嘴快道:“为什么是最后一笔生意,你们要关门了吗?”   那掌柜捋须一笑,并不答话,只是不再看谢苏和吕微了。   连那童子也撇嘴道:“今夜丑时,逐花楼开,鬼市中人都要去逐花楼。你们连今夜逐花楼开这样的大事也不知道,一定是第一次来鬼市吧。”   童子面有奚落之色,吕微却不以为意,问道:“逐花楼是什么地方?”   童子道:“逐花楼揽尽天下珍宝,一月一开,价高者得。据说承影剑今夜将在逐花楼中现世,大家当然要去看谁能将承影剑带走。”   承影,是谢苏的佩剑。   作话:   “……有石鱼山,山石黑,色理若生雌黄。开发一重,辄有鱼形,鳞鳍首尾,有若画焉,长数寸,烧之作鱼腥。”出自《酉阳杂俎》,吃了石鱼燃烧后的粉末可以救溺亡之人以及后面的鬼市是我牵强附会 第12章 鬼市逐花(五)   吕微又道:“承影剑?”   那童子见她连承影剑都不知道,嗤笑一声,不再答话。   吕微讪讪的,回首看到谢苏似乎有些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谢苏向那客栈老板道,“不知这逐花楼在何处,我二人确实是第一次入这鬼市,也想去看看热闹。”   掌柜捋了下自己那一把长须,精明地看了谢苏一眼。   “凭客官身上的银钱,想进逐花楼,怕是有点难啊。”   逐花楼的珍宝向来是价高者得,有时一件宝物,竞价者众,会抬到令人咋舌的高价。   有些积攒了累世财富的修仙世家,一朝出个不肖子,在逐花楼内跟人赌气斗性,不过买了一两件东西,就把全部家当输光,也是有过的事。   吕微倒是乖觉得很,听掌柜这样说,想也没想,将自己身上的灵宝拿出来一多半,道:“别瞧不起人,灵宝么,我这里多得是。”   她看不懂谢苏神色,凑上去笑吟吟地说:“这些东西带在身上也是累赘,不如换成金银。”   吕微这样乖觉,大半还是因为身陷鬼市之中,她修为不高,有意跟着谢苏要他给自己做靠山,等出了鱼岩鬼市,万一那两个鬼差还在,谢苏承了她的情,也可以帮她一把。   但谢苏没有开口,却不是故作姿态,等吕微自己拿出灵宝。   仅凭他人口述,谢苏无法确认逐花楼拿出的承影剑就是真的。   等确定了承影剑为真,再想别的办法不迟。   生意当前,那掌柜捡了吕微拿出的灵宝在灯下一一看过,按上中下三品分类,各自归拢在一起,估出价来。   他看出这二人中做主的是谢苏,便报价给他。   先前那枚翠玉的平安扣,掌柜是照旧压过价的,但这一遭,他却是稍稍将价抬了一分,又去细看谢苏的脸色。   得了谢苏的点头,掌柜一面开着当票,一面让童子到宝秤前,称出足量的金子。   掌柜道:“恕我直言,这些金子可以让二位进入逐花楼,但想要真的买到什么灵宝珍玩,却是不大容易。”   谢苏知道掌柜这么一番作态是有话要说,灯烛之下他更显得芝兰玉树,不常出声,似乎惜字如金,倒更有一种气定神闲的风度。   要说那掌柜,在鬼市中能做得了多年的生意,目力自然远超旁人。   他打量谢苏,脸上带笑,一面将开好的当票递上去,一面道:“仙友身上的灵宝,似乎不止这些,不如拿出来一观,我必定给出一个好价格。”   谢苏凝神看那掌柜一眼,伸手出来,翻掌在灯下。   只见他掌心一枚好似玉石打成的钉子,长约两寸,细腻温润。   那钉子上还有细密纹路,雕工极精,填以朱砂,灯下看来,似有宝光流转。   掌柜满面带笑,伸手去接。   谢苏淡淡道:“小心些。”   “这个自然。”   掌柜接过钉子,拿到灯下细观,来回仔细看后,却像是失神落魄一般,良久未动,那童子几次三番喊他,他也恍若未闻,再开口时,语气却很是急切。   “仙友,你只管开价,要多少金子……”   吕微已经看呆了,那小童子也怔住了。   谢苏淡淡道:“如果我要你的当铺来换,你愿意吗?”   那掌柜的目光便似黏在朱砂骨钉之上,半刻也不肯分开,喃喃道:“用我的当铺?用我的当铺……”   片刻之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道:“便是用我的当铺来换,我也愿意。”   谢苏莞尔道:“你可看得出,这钉子是用什么兽类的骨头做的?”   掌柜几乎将朱砂骨钉捧到眼前细看,道:“色如暖玉,细腻如脂,是烛九阴的骨头,错不了,一定是烛九阴!这、这可是宝物啊……”   烛九阴人面蛇身,通体赤红,以其脂膏燃灯,可万年长明。   谢苏向那掌柜伸出手,掌柜虽万分不舍,仍是将朱砂骨钉还给他,一脸期许地望着谢苏。   谢苏此前对这朱砂骨钉的材质只是猜想,经过这当铺掌柜确认,此刻可以肯定骨钉就是用烛九阴的骨头做的。   烛九阴的脂膏可以燃长明灯,它的骨头也炽烈无比,朱砂更是极阳之物。   以烛九阴骨做钉子,上雕纹路,填以朱砂,跟谢苏猜的一样,这朱砂骨钉是用来镇压邪魔的至高宝物。   朱砂骨钉中更是蕴藏着极霸道的灵力。   在白家的冰湖上,那个鬼面人只是被朱砂骨钉贯穿,就化成黑雾消失了。   白无瑕必然是知道这朱砂骨钉的效用,才在召回他之后,用骨钉贯穿他四肢胸腹,是怕自己召来一个邪魔恶鬼,无法调伏。   但谢苏身上的寒毒,却是由这本该极阳的朱砂骨钉所引发。   只看灯下朱砂骨钉细腻如玉,却有一种迫人的寒气萦绕其间。   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谢苏收了收思绪,见眼前的掌柜仍是一脸期许,道:“这个不卖。”   掌柜急切道:“我出多少钱都可以!”   谢苏道:“我并非此物主人,只是代为保管,所以无权售卖。”   那掌柜又道:“主人是谁?我去找他……”   谢苏只是低头,对吕微道:“我们走吧。”   身后,那当铺掌柜仍在高声叫价,谢苏却恍如听不见似的。   鬼市街道上行人渐多,两边店铺却关了不少,想来如那当铺老板所说,今夜逐花楼开,鬼市中人,大多要去看这个热闹。   他们跟着街上的人,就能找到逐花楼。   吕微道:“朱砂骨钉就是白家的宝物吗?”   谢苏道:“是。”   吕微在白家祠堂中,将柳清言一干人的阴谋诡计都看得分明,此刻问道:“你说你不是朱砂骨钉的主人,是因为它的主人死了吗?”   谢苏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道:“是。”   吕微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其实我不大明白,柳清言他们既然以凶阵将白家灭门,为什么不搜出朱砂骨钉就走呢,又是女鬼又是杀人的,却做了这么一场戏。”   谢苏道:“白家在城中颇有名望,若像你说的那样杀人夺宝,对柳清言来说后患无穷。如此设计,既能栽赃沈祎,又可以将白家有女鬼作乱的消息散布出去,大家畏惧,日后慢慢的就没有人查这件事了。”   “我懂了,你说得没错!”吕微道。   “你还记得柳清言跪在白家祠堂里怎么说的吗?他说白家女失了清白,求他娶自己,又说白家家主愿意将朱砂骨钉作为嫁妆,以补偿他,纵使日后有人发现朱砂骨钉在他手里,他也可以说是因为自己娶了白家女,如此,才名正言顺。”   吕微啐了一口:“我竟忘了这个!柳清言真是天下第一伪君子!”   谢苏淡淡一笑:“他确实是个伪君子,只是还称不上天下第一,这世间有的是比他还要道貌岸然的人。”   吕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谢苏道:“还有一桩,柳清言拿出自己同白家女的婚约,又直指沈祎夺取了白家女子的清白,日后世人说起这件事,不会探寻其间的蹊跷之处,而——”   吕微接口道:“他们只会对女子受人引诱失去清白这件事津津乐道,评头论足,说白家女子引狼入室,累得全家被灭门。”   谢苏轻轻一点头。   吕微也是女子,说到这里,不免感同身受,轻轻打了一个寒噤。   世人就是如此,是非善恶,许多时候不值得他们费一费神,唯有那些香艳故事、风流情孽被他们叼在嘴里嚼了又嚼。   背后的满门血债、累累尸骨,俱在茶余饭后消遣解闷时烟消云散了,没有谁会费心记住。   “柳清言的用心也太狠毒了。”吕微愤愤道,“亏我从前在柳家还觉得他英俊潇洒,原来是这么一个恶毒小人,我回祠堂的时候,真该在他身上戳八百个洞!”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随着路上的人走。到这时,前面的人渐渐停了下来,吕微随之停住步子,向前望去。   前方一座八角木楼气势恢宏,一共六层,下面三层均带有回廊,每一层皆是云薄万栱,缀有青铜檐铃,风过时如有仙乐。   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银钩铁划,意劲骨遒。   逐花楼。 第13章 鬼市逐花(六)   逐花楼中的侍者皆身着素衣,不戴配饰,行动间稳妥有风度,将进入逐花楼的客人一一引到位置上。   这逐花楼内一二层却是打通的,二楼被紫檀屏风分为一个个单独的雅间,天花板上镶嵌着无数夜明珠,柔和光芒将正下方的高台照亮。   高台上一个中年男子恭敬侍立,他袍袖间略略盈起,如有风灌入,显然是一身修为已臻化境,灵力如有实质,护持在他周身。   一楼的台下暗处尽是桌椅,熟客贵客被侍者带往二楼雅间就坐,一些散客和来逐花楼一饱眼福的鬼市中人则纷纷在一楼坐下了。   几十名侍者脚下莲步轻移,为每一位客人送上一枚木牌,上面以鲛人鳞片镶嵌成海棠花形,被夜明珠的光一照,在昏暗处莹莹发亮。   若有客人看中台上的宝物,只管举起手中木牌竞价,自有逐花楼的人会一一记录,绝无疏漏。   吕微把玩着手上的木牌,只觉得上面的鲛人鳞触手温润如玉,极为惊叹。   一旁的侍者俯下身,为她斟茶。   不知道逐花楼上的是什么茶,昏暗中看不出茶汤颜色,只觉得那茶香之中有凛然冰雪意,浅啜一口,只觉得灵台一片清明。   昏暗之中,其实也不大看得清身边人的长相,似乎是逐花楼刻意为之。   只听得身侧另一桌有个女声道:“这茶好香!”   与她同桌的男子笑道:“这茶叫尘雾隐,俗尘浊雾隐去的意思,可以助人修炼,你喝一杯这茶,便胜过在灵气充盈之地修炼七日。多少人来逐花楼不只是为了见识那些世所罕见的珍宝,也是来蹭这一杯茶水。”   吕微低声道:“尘雾隐,清净存,果然有趣。”   又听得另一桌上一个男子对那茶杯赞不绝口,说这制茶杯的玉石定是取自招摇山中的灵玉脉,细腻清洁,润如羊脂。   吕微看了眼身边的谢苏,心里有些忐忑。   连逐花楼里的茶和茶杯都这么金贵,更不要说那个用来竞价的木牌,上面镶嵌的竟然是鲛人鳞,而一颗夜明珠足以被一个小国奉为国宝,在逐花楼里竟然密密嵌在天花板上,就如夜幕上的繁星一样多。   逐花楼的财力之巨,已经远超过寻常人的想象。   她从柳家内门弟子身上撸下来的灵宝所换的那点金子,又能在逐花楼里买到什么呢?   吕微暗暗打量谢苏神色,却见这人气定神闲地坐着,慢慢品茶,手指几乎与那白玉茶杯一个颜色。   谢苏仿佛知道她的心意,淡淡一笑,道:“先看看再说。”   台上的中年人两手各持一枚月牙形的金片,一枚镂刻为凤,一枚镂刻为凰,双掌碰触时,两枚金片相击,声音极为清越,竟然将厅中众人的说话声都压住了。   他微笑道:“多谢诸位今夜到逐花楼捧场,在座贵人之中有不少是我逐花楼的熟客,但还有一些生客,是第一次驾临逐花楼,所以有些规矩,在下还是要啰嗦几句……”   一是逐花楼中的珍宝,人人都可竞价,价高者得。   二是逐花楼内不可妄动刀兵,虽然四周昏暗,但逐花楼中的侍者可以在夜中视物,有举动不当者,一定会被侍者发现。   说完这两条,中年人便用掌中金片发出声响,有侍者将第一件宝物捧了上来,是一把白玉折扇。   先前介绍尘雾隐茶的男子笑道:“这一定是秋掌柜了,若是换了夏掌柜,必定啰啰嗦嗦,要说出来二三十条规矩来。”   他身旁的女子问道:“那也有春掌柜、冬掌柜吗?”   “自然有,逐花楼有春夏秋冬四大掌柜,他们性格各异,奇的是,这四个人长得竟然一模一样,不知道是不是一母生下四子……”   那女子咯咯一笑,道:“快看台上的宝物吧。”   那把白玉折扇被逐花楼定了一个底价,此后客人加价,只需要举起手中的木牌。   白玉折扇被一楼厅内西南角一个人竞得,秋掌柜向那个方向点头致意,又合掌令两枚金片撞击出声,侍者便带来了第二件灵宝。   逐花楼拿出的每一件珍宝都令人目不暇接,不仅有珍玩宝器,还有灵丹妙药,乃至珍奇异兽。   随着台下客人屡屡竞价,宝物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   吕微听着,暗暗吐了吐舌头。   她偷眼看去,只觉得谢苏仿佛心不在焉,一手执着茶杯,另一只手放在桌上。   而他的目光却不在台上那些寻常人一生也见不到的宝物上停留,而是时而看向二楼雅间,时而往四周昏暗处去看。   倒是邻座那一男一女低语不断,那男子显然颇有见地,时常为身边女子指点迷津。   吕微便侧了侧身子,去听那男子品评台上的宝物。   “我想今夜来这逐花楼的人,大概有一多半都是为了承影剑来的。”   女子叹道:“是啊,其中不就包括你我么?”   “十年前仙门大会之后,蓬莱主闭关,他那位逆徒谢苏盗取牧神剑,双手持牧神承影二剑,闯入了天门阵,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呵,若是他闯过了天门阵,便不是如今这个欺师灭祖、不自量力的名声了。”   女子笑道:“我听说那谢苏是个难得的美人呢,当年他在蓬莱学宫的试炼台上,一人一剑,千里落花,天地失色……”   那男子忽而一笑,道:“方才我说这谢苏欺师灭祖,可不单单指他盗取牧神剑这么一桩事……”   “还有什么?”   男子卖了个关子,这才轻声道:“据说这谢苏对自己的师尊……起了别样心思,这还不算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么?”   女子轻呼一声,连忙压低了声音,问道:“还有这样的事?”   男子道:“传说罢了,就算是有,他也已经死了十年了。可惜牧神承影二剑都在天门阵中遗失,也不知逐花楼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寻回了这柄承影剑。”   吕微听得入神,不觉四面都有人站起身走动。   台上那位秋掌柜笑道:“上半场已结束,客人们有需要洗手更衣的,自可随侍者前去,还请厅内众位客人品茗稍待下半场。”   在她身侧,谢苏亦站了起来,   吕微连忙道:“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她忽然明白过来秋掌柜那句“洗手更衣”是什么意思,脸颊微红,可是谢苏不在,她独自坐在这里难免胆怯。   谢苏方才就伸手盖在了那只白玉茶杯之上,此时将茶杯推到吕微面前   他的手一打开,吕微便看到杯中茶水里似凝了一小团银亮的雾,好像月光照在溪水上那样粼粼。   谢苏道:“逐花楼内不可动武,不用太过担心。这个留给你,若有什么事,你将茶杯一摔,可以趁乱逃走。”   他掸了掸衣袖上浅浅的褶皱,随侍者走到一楼回廊之上。   谢苏看准机会,自徐行的客人之间一闪身,便藏在一面厚重屏风之后。   方才他已经看得分明,秋掌柜一敲击手中金片,便有侍者自高台后那扇门里走出,想来所有宝物都暂存于台后,依次展示。   他给自己施了个术法,收敛了周身气息,隐于无形,自屏风后走出,跟着一列端着茶壶去续新茶的侍者,将形貌化作侍者模样,混入了逐花楼向来不对宾客开放的内层。   盗剑而已,他做过第一次,再做一次也算是轻车熟路。   只是这逐花楼摆了这么大的排场,又有如此财力,想来有不少修为高绝的护卫,又或是楼中颇多精妙机关。   想要盗剑,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谢苏如今身上的灵力十不存一,本不该这么轻举妄动。   但承影跟随他多年,与他心意相通,已知承影剑近在咫尺,谢苏不能不试一试。   他随着那一列侍者进入厅后一个小房间,里面一张长桌上摆满了巴掌大的小碟子,里面是各色精致点心。   一个穿紫衣的男子站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本册子,上面记录的是一些贵客的喜好,他便按照册子上的内容嘱咐侍者将茶点送至二楼对应的雅间。   侍者手中茶壶中的旧茶都被换掉,谢苏手里的那只白玉茶壶中也换上了新茶,一时间室内茶香四溢。   那紫衣男子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队伍末尾点了两个人到他眼前。   谢苏也在其中。   紫衣男子换掉他们二人手中的白玉茶壶,端来了一叠马蹄糕,将一只紫砂茶壶放在谢苏手中的托盘之上,道:“冬掌柜只喝白茶,他此时正在清晖堂,你们给他送去吧。”   谢苏身旁那个侍者对着紫衣男子轻轻点头,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谢苏跟在他身后,两人向回廊深处走去,倒是离大厅越来越远。   谢苏一面往前走,一面记下了逐花楼里的构造和来路。   途中又跟一队侍者擦肩而过,他们手里都捧着大小不一的锦盒,想来里面各有灵宝。   这些人行动小心,并不多嘴多舌,竟没有一个人闲聊厮闹,显然是训练有素。   也亏得如此,谢苏一路上只跟在那名侍者之后,不必开口。   那侍者带着他到得清晖堂门前,却听得里面有一个人在说话。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快出去。我已经跟你说了许多次,你要的那种香料,要再等三个月,我们海上的商队回来才有,你怎么——”   “三个月,不行!”说话的男声显然绝望已极,嘶哑道,“我求求你,多少钱都可以,你们逐花楼不是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吗……”   谢苏身前那位侍者恍若不闻,伸手敲了敲门。   只听得脚步声移至门前,清晖堂的门被打开。   那开门的人跟高台之上的秋掌柜长得一模一样,两人装扮亦是相同,这便是逐花楼的冬掌柜了。   谢苏跟着身前那位侍者进去,将茶点放在桌上。   未得冬掌柜发话,他们便安静侍立在椅后。   谢苏却看到一旁的屏风背后,有人影来回走动,影影绰绰的还能看到几个摆放在墙边的多宝格。   冬掌柜自顾自坐下,倒了一杯茶,看向那个已经跪在地上的人,说话时的声气一点也不客气。   “你快走吧,三个月后,若你还想要那种香料,再来就是了。”   先前说话的那个人低着头,双拳紧握,倒不像是急怒攻心要动手打人的样子,而是太害怕了,太惶恐了,若是手不紧攥着,就会发起抖来。   他抬起头时,脸色灰败,双目不断游移。   谢苏这才发觉,这个人他是见过的。   眼前这个如惊弓之鸟的人,就是谢苏今夜早些时候在乐坊中见过的那个当朝探花,文天冬。   他忽然一发狠,低声威胁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必须给我那种香料,否则——”   那冬掌柜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笑着摇了摇头。   他悠闲吹着杯中冒着热气的茶,道:“逐花楼对已经售出之物作何用途一向不关心,探花郎一再纠缠,是想要在下破一破这条规矩吗?”   文家家财万贯,文天冬自己也贵为当朝探花,但他似乎直到此刻才察觉自己惶恐惊惧之下说了什么,后悔不及,扑上来就要抓住冬掌柜的衣袖。   这逐花楼深浅未知,谢苏意在盗剑,不愿在此浪费太多时间,放出了一缕灵识试探。   他一身灵力虽然十不存一,但灵识未损。   就算逐花楼中有灵力不俗的修士,只要此人修为低于谢苏原身,就察觉不到他放出的灵识。   此时只好稍稍冒险了。   谢苏的灵识一触而收,发觉那道屏风之后通向一个极大的房间,摆放着诸多灵宝,暗门四通八达,最紧要的是,他竟然歪打正着来对了地方。   那房间连接着外面的大厅,这里面的灵宝就是稍后要一一拿出去竞价的。   冬掌柜避过文天冬的纠缠,对谢苏及另一位侍者道:“把他送出去。”   方才谢苏已经探知,这个冬掌柜并不像台上的秋掌柜一样修为高深,他身上居然毫无灵力。   可就在这一瞬间,屏风之后人影忽然乱了,响起了几声轻呼。   雪亮剑光大盛,如明月照空千里。   一道清啸响彻内外。   承影剑在匣中微微颤动,发出一声柔和的剑鸣。 第14章 鬼市逐花(七)   冬掌柜快步绕过屏风,挥手着两个人将那失魂落魄的探花郎逐出去。   他一心挂在承影剑上,并未回头,也就没有发觉谢苏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隐藏在屏风一侧,另有侍者带着文天冬出去了。   转过屏风,才看到这清晖堂的全貌。   长桌之上尽是稍后要送到台上的灵宝,其中一只素面剑匣无人触碰,木匣却被弹开,里面用天青色锦缎托着承影剑。   承影剑剑身极薄,色如霜雪,寒光照人。   冬掌柜凝视剑身,问道:“是谁打开了剑匣?”   逐花楼中侍者个个训练有素,行动轻敏,没有一个人碰到承影剑的剑匣,可剑匣却弹开了,一霎那间,承影剑的剑光几乎令人无法逼视。   但那一声柔和剑鸣传入谢苏耳中,他只觉得指间有种久违的暖意。   是他方才放出了灵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承影陪伴他多年,早就与他心意相通,感应到主人在此,登时剑光大盛,剑啸清明。   冬掌柜思索片刻,道:“宝剑有灵,若是今日有其他旷古名剑争锋,承影会亮出剑光,那是两口宝剑相争,必要分出高低上下,断不会如此……”   他自言自语道:“断不会如此……令人觉得悲欣交集。”   冬掌柜虽然全无灵力,但他能坐得逐花楼四大掌柜之位,心思转得却是极快。   他向一侍者问道:“今夜来的贵客里,可有那位蓬莱主人?”   侍者答道:“没有。”   冬掌柜在剑匣一旁来回踱步,思索着说道:“听说那一位在蓬莱闭关十年,未曾下过山。他若今夜来此地,楼主不会不知道。可若不是哪一位,又会是谁呢?”   死而复生,乃是逆天而行的禁术。   饶是这冬掌柜心念电转,也不会想到那个蓬莱逆徒谢苏在死了十年之后,还能化成逐花楼侍者的模样,此刻就站在自己眼前。   他抬手想阖上剑匣,却觉得那匣面似有千斤重,稳如磐石,竟是不能挪动分毫,承影剑寒光烁烁,一时将他耀得睁不开眼。   冬掌柜那句话,却是给谢苏提了个醒。   为了不被人发现,谢苏一直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站着,身侧是个高大的多宝格,右手边似乎是个箱子,上面还蒙着锦缎。   此时逐花楼的人都围住承影剑,倒是没人在意他。   谢苏能从客栈中跑出来,是因为明无应先离开了客栈,且不知为何,一个禁制术法也没下。   明无应带他来这临江城,绝不会是临时起意。   逐花楼揽尽天下珍宝,待价而沽,如承影剑这样的至宝,前主人又是蓬莱主唯一的徒弟,承影剑现世,会激起多大的波澜?   难道明无应就听不到这个消息?   明无应自客栈中离开,必是到了这鱼岩鬼市。   谢苏心道,甚至他那师尊此刻就在逐花楼里。   化成逐花楼侍者在冬掌柜眼皮底下行走的时候,谢苏心里都没什么波澜,但此时想到明无应可能也在逐花楼中,谢苏却微微蹙了眉。   他前半场坐在台下时,看出逐花楼的宝物竞价之后并不是当场交割,仍是要原路送回,想来是待整场结束之后,逐花楼自会请那些竞得宝物的人前来钱货两讫。   若说等承影剑被人买下,他在交割之前将剑盗走,似乎也不是不行。   但想到此刻他那师尊或许也在逐花楼中,谢苏的心神便微有不定。   冬掌柜琢磨不出承影剑为何忽然剑光大盛,却也觉得非同寻常,着了一名侍者前去向楼主禀报。   只听得暗门之后凤凰金片撞击之声响起,是诸位休息的客人均已就座,台上的秋掌柜示意可以将下一件灵宝带上台去。   这些灵宝早就一一排好顺序,便有两名侍者捧了一幅画卷通过暗门。   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台上的秋掌柜介绍道:“这一幅画名为乾坤画卷,修为达到炼气的修士皆可通过此画卷进入一方秘境,秘境之中……”   那个前去向逐花楼主禀报承影剑有异的侍者久久未回,冬掌柜不敢轻举妄动,没再试图阖上承影剑的剑匣,开始查检稍后需上台的灵宝。   那乾坤画卷似乎引得不少人竞相出价,久久未闻秋掌柜敲击凤凰金片之声。   第二件灵宝上台之后不多时,便有一个侍者前来,在冬掌柜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冬掌柜道:“这样的小事,怎么也来问我?”   那侍者面上微有为难之色,低声道:“因是生客,且似乎只是个随从,底下人没敢贸然行事……”   冬掌柜道:“罢了罢了,把人带过来吧。”   侍者点头行礼,退了出去。   今夜逐花楼内宾客蜂拥而至,一大半都是为了来一睹承影剑的风采。   按长桌上灵宝的摆放顺序来看,承影剑大约是要留到压轴出场。   如果在承影剑上台展示之前,谢苏就动手盗剑,那么此剑一丢,逐花楼可能会即刻封闭所有出口,谢苏需得做个障眼法,自己行动也必须得快。   若是等承影剑被人竞得之后再动手,似乎要更稳妥一些。   只是有一个变数,明无应。   照明无应的性子,如果他此时真的身在逐花楼中,会看着承影剑被他人带走吗?   自己当年铸成大错,师尊又凭什么为他这个逆徒寻回承影剑?   谢苏微觉黯然。   片刻之后,两名侍者带着个女修进来,谢苏抬眼看去,眉心一动。   竟然是吕微。   她神色虽然有些慌乱,但行走自由,那两名侍者对她的样子也算得上恭敬。   长桌之上珍宝杂然,本该令人目不暇接。可吕微却无暇去观赏那些灵宝,她望着冬掌柜,半晌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她手里攥着那个镶嵌着鲛人鳞的木牌,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白了。   谢苏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才被侍者带到了这里,又看到她另一只手竟然还攥着那个自己给她的茶杯。   茶杯仍在,看来吕微还没来得及惹出什么事端。   谢苏心念一动,就看到吕微似有若无的往他这边看了一眼,紧接着整个人就活泛起来,没那么惶恐了。   他此刻作侍者打扮,满屋子的人都没有发现他,但吕微看得出他魂魄缺了一缕,想来是从这一点认出了他。   不管怎样,吕微此刻都还是逐花楼的客人,冬掌柜向她问话时,所持的态度仍然恭敬有礼,又带着一种淡淡的威势。   那种威势不在于他自视甚高,不拿眼前这个小女修当回事,而在于他是逐花楼的掌柜。   几句对话下来,谢苏已经听得明白。   方才那乾坤画卷一上台,吕微似乎被那展开的画卷所迷,举着手中的木牌就与人竞价。   一干人全被她给比了下去,乾坤画卷也被她自己抬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高价。   但吕微却是逐花楼的生客,竞价之后她才好似回过神来,捏着那个木牌子坐在原地,浑身冒冷汗,几次想要离席,忐忐忑忑,战战兢兢,被身边的侍者看出来不妥,就把她带过来了。   其实就是看吕微是个生面孔,按逐花楼的规矩,是要验一验她到底能不能付得起那买下乾坤画卷的钱。   看吕微涨红着脸支支吾吾的样子,怎么也不像能拿得出那一大笔金子的样子。   可乾坤画卷已经被她竞得,此时倒不好再拿到台上去,那简直如儿戏一般。   冬掌柜对身旁的侍者道:“与她同来的人在哪里?先找来问问。”   吕微目光游移,倒是很聪明地并不往谢苏这里看。   侍者答道:“暂时还未找到。”   “没找到?”冬掌柜问,“是坐到了其他人的位置上,还是消失了?”   谢苏此时几乎觉得吕微是故意的,她竞得乾坤画卷,如此招摇显眼,连带着让逐花楼的人也注意到了自己。   他往多宝格后退了半步,右手无意间在身侧那只箱子上面一蹭,如水般的丝缎便往下落了几寸。   谢苏的手指似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啄了两下。   他低头看去时,却发觉身旁的并不是箱子,而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笼子,里面关着两只青色的大鸟,尾羽中有极长的两片是珍珠色的,光华灿烂。   笼中的青鸟脖颈修长,羽毛柔顺,从笼子的缝隙里浅浅啄着谢苏的手指。   恰在此时,冬掌柜先前派去禀报逐花楼主的侍者回来了。   侍者道:“楼主说,请掌柜此时就亲自带承影剑上台。”   “此时?”   冬掌柜虽然十分讶异,但楼主的命令如此,他当即转身抱起剑匣,举步就往那道暗门处走。   那厢吕微被一个侍者抓着,已经被迫将木牌交了出去。   慌乱之中,她看向了谢苏。   电光石火间,谢苏朝吕微使了个眼色,又迅疾出手封了她的听觉,随即伸手将笼门的插销拨开了。   吕微挥手就将茶杯摔在地上,里面那一点银亮光雾砰然炸开,将她身边几个侍者震晕过去,光雾又膨胀似一团光华流转的云朵,吕微的身形霎那间便被隐去。   盖在笼子上的锦缎被谢苏一把扯下,只听得两声悠长空灵的鸟鸣,两道青色影子一晃,青鸟便冲出了笼子,张开双翅在屋内盘旋。   青鸟双翼展开接近一丈宽,极长的珍珠色尾羽拖曳下来,将长桌上的玉环瓷瓶通通扫了下去,一时之间珠玉飞溅,一屋子人全乱了。   几名侍者当即矮身蹲下,连那冬掌柜也惊了一下,立刻道:“快捂住耳朵!”   可他这一声提醒已经迟了。   片刻之后,屋子里的侍者便一个接着一个呆立在原地,神色痴痴的,脸上泛起微笑,如同陷入美梦一般。   冬掌柜瞧着眼前场景,一时愣住,却仍记得逐花楼主的吩咐,连那两只作乱的青鸟也没管,咬牙就抱着剑往暗门里走。   今夜逐花楼中的人都是为承影剑而来,那承影剑就必须出现。   谢苏权衡一瞬,自那团银亮云雾中提着吕微的后衣领,便带着她一道进入了暗门。   他右手引着那两只青鸟飞出暗门。   此刻台上秋掌柜正将承影剑现于世人眼前。   剑光寒如秋水相照。   台下窃窃私语之声一瞬归为静寂。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在承影剑身之上。   下一刻仙乐般的鸟鸣响彻厅内,两道青色影子自暗门中飞出,在高台之上盘旋,珍珠色的尾羽在夜明珠的光辉之下闪闪发亮。   台下一众宾客和侍者皆呆在原地,脸上只余一个痴痴的笑,如同进入了此生最美妙的幻梦之中。   连那修为高深的秋掌柜一时之间也被青鸟叫声所迷,冬掌柜又惊又怒,抬手往秋掌柜脸上扇了一个巴掌,道:“快醒醒!”   谢苏却是伺机而动,他身法飘忽,快似流云聚散,一眨眼间就从冬掌柜手中拿到了承影剑。   承影剑登时发出一声柔和的轻鸣。   谢苏抬手拎住吕微的后衣领就要走。   他放出的那两只青鸟生活在极北永夜之地,一年中只有一半时间能见到太阳。   日出之时,青鸟便会引吭高歌,心志不坚的人听到青鸟的鸣叫声,便如坠幻境之中,五感皆封,越是修为高深便沉迷越深,非得三四个时辰之后才能清醒过来。   可若是身上一丝灵力都没有的人,青鸟的鸣叫听在他们的耳朵里,就只是寻常的鸟叫。   从前谢苏在蓬莱学宫的时候,身边就有同窗自北边的无极宫来,豢养了一对青鸟,白日里需用布匹为青鸟挡住日光,入夜时也得在没有烛光的地方才能将它们放出来。   而逐花楼为了存放各类珍宝,怕有失火风险,内里照明全用夜明珠一类,青鸟见到这等明光,必然会发出鸟鸣。   此时台下宾客大半已经坠入幻梦之中,少数身无灵力之人面面相觑,不敢有什么动作。   谢苏在意的却是那些修为高深、心智坚定,足以抵抗青鸟鸣叫的人。   他放出灵识,注意的是二楼雅间之中几个人的动向。   台上的秋掌柜却终于好似回了神,他修为高深,一眼便看出谢苏作侍者装扮,只是个障眼法,伸手就要拿谢苏肩膀,喝道:“什么人敢在逐花楼撒野?”   十数年间,从未有过敢在逐花楼动手闹事的人,秋掌柜震怒之下,出手便用上了十分力,是要将谢苏肩膀整个震碎的意思。   谢苏手掌向外一推,那团护持着吕微的银色云雾立即飘飘荡荡地回到了暗门边。这人说话不尽不实,可毕竟是被他带进逐花楼的,也当由他护送出去。   他纯然凭着心意使剑,虽然一身灵力十不存一,但剑意行云流水,连绵不断。   承影剑之锋利世间罕有,秋掌柜一双肉掌不敢硬接,当即倒跃出去,避开承影剑的剑光,纯用修为压制谢苏。   秋掌柜一身深湛的灵力磅礴放出,高台之上恰似平地起风。   但谢苏的剑光闪动得却是越来越快,似有百道千道莹然剑影破风而来,周密精妙,剑意如虹。   两人一时相抗不下,吕微倏然从那团银亮云雾中贴地滚出,手脚极利落地将那没有修为的冬掌柜制住了,以长剑架在他脖子上作威胁状。   可冬掌柜一点灵力都没有,却很是坦然不惧,大声道:“你以为捉了我,你们就能逃得出去?”   她动手抓住冬掌柜,一是想要分秋掌柜的心,帮一帮谢苏,二是之后他们得想办法跑路,带个人质最好不过。   但秋掌柜似乎完全不被这边所扰,他修为太深,谢苏凭借承影剑之利,一时之间能跟他分庭抗礼,拖下去可就大大不妙。   冬掌柜罗里吧嗦说个没完,吕微听得心烦,倒悬长剑用剑柄重重磕了一下他的额头,冬掌柜立刻委顿在地。   谢苏面沉如水,他的剑意贵在逍遥轻灵,明无应教他,用剑就要随心所欲,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有进无退的剑,退的时候就是死的时候,可有进有退的剑,退也是进。   可秋掌柜的修为压下来,谢苏一步也不能退,退了剑意就泄了。   此时青鸟已经不再鸣叫,只在夜明珠的柔和光辉之下盘桓。   台下众人都已坠入幻梦,但仍有一些修为精深的人没有被青鸟叫声所扰,这其中一些人见台上惊变,都想卖逐花楼一个人情,四五道灵力自不同方向袭来。   这一下压力剧增,谢苏持剑的手指节已泛白。   他忽然想到了师尊,明无应或许会觉得他大闹逐花楼盗取承影剑又错了吧。   若是明无应与他异地而处,多半不会执着于重新得回承影剑,聚散随缘,你既然自己把它弄丢了,那因缘其实就已经断了。   如此强求,如此执念,生了心障,又算哪门子的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谢苏心头微微黯然,下一瞬却又生出无尽的勇气。   承影剑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心意,剑光寒如秋水。   他不是明无应,他就是谢苏,强求也好,心障也罢,做了就做到底,想要就去拿。淡泊通透他是学不会的了,唯有这点东西攥在手里,他就会一直紧攥下去。   扛着数人修为压制,谢苏嘴角忽然勾了一下,剑意愈加逍遥凌厉。重生一场如同雾里看花,直到此时辨得其中真意。   砰的一声,是秋掌柜被他的剑意所摄,一时疏忽,竟然掉下了高台。   他翻身站起,再度出手,却是用了真力,要一下将谢苏拿住。   他的灵力撞上其余四五道灵力,借力打力,刚猛霸道。   谢苏挥剑相扛,只觉呼吸一窒。   可秋掌柜的灵力将将触及谢苏衣衫,就被一道浩瀚如海潮的力道挡了回来,逼得他倒退了十几步才停下。   那四五道灵力好似溪流入海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发出灵力的人均是浑身一滞,被压制得力不能继,在震惊之中在寻找是何人出手。   谢苏回头,逐花楼大门轰然洞开。   山川静寂,滚滚风烟淡去,明无应的身影缓缓浮现。   “既然是价高者得,那我替他出价,也不算坏了逐花楼的规矩,对吗?”   秋掌柜正要咬牙答话,却见二楼正北雅间一扇紫檀屏风之后,走出了一个男人。他衣着华贵,紫色丝袍上金线绣成的如意云纹在夜明珠的光下熠熠生辉。   男人走出,却是对着明无应躬身行了一礼。   “楼主……”秋掌柜轻声道。   “敢问出价几何?”逐花楼主恭敬道,“承影剑,一剑浩荡百川流。逐花楼为寻得此剑,派出三百人,踏遍十六州,历时四年,花费万金。”   明无应散漫一笑,道:“换我的一个承诺。”   “好,”逐花楼主欣然道,“蓬莱主一诺,价抵万金。这笔生意,是逐花楼赚了,承影剑从此就归台上那位朋友了。”   谢苏站在原地,握剑的手很稳。   可他的心却忽然乱了。   明无应遥遥地,对着他笑了笑。   作话:   “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出自苏轼《答谢民师书》,这句讲的是写作文章   “浩荡百川流”出自辛弃疾《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 第15章 鬼市逐花(八)   逐花楼中自有侍者去捕捉那两只青鸟,又有侍者去给听到青鸟鸣叫而陷入幻梦的人喂食解药。   但大厅之中没有被青鸟叫声影响的人也不在少数,或隐于二楼屏风之后,一言不发,或是散落于一楼昏暗处的坐席,暗自观察。   无论如何,今夜明无应出现在逐花楼,以一个承诺为代价带走承影剑的事情,马上就会传出去了。   拥有蓬莱主的一个承诺,你可以要他为你做任何事,救任何人,或者杀任何人,甚至请他让出蓬莱秘境。   谢苏不由自主在心中设想,逐花楼主会怎么兑现这个承诺。   谢苏和吕微被侍者请到了逐花楼四层的静室之中。   两名侍者各捧着一个托盘,在前的侍者手中捧的是一柄素面剑鞘,纤薄而长。在后的侍者则捧了一条藕色衣裙,不知熏了什么香。   侍者恭敬道:“这是楼主的吩咐,这些东西赠送给两位。”   谢苏拿起剑鞘在掌间转了转,反手将承影剑归入鞘中,道:“多谢。”   那套衣裙自然是给吕微准备的,她低头瞧着自己裙角的污痕,还是从乐坊中逃出来的时候弄脏的,难看得紧,便接过衣裙,跟着侍者去另一间静室换衣服了。   出去之前,她还回头看了谢苏一眼。   谢苏倚在窗边,长身玉立,俊美无瑕,只是脸上的神色淡淡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吕微心道,比起自己跟着谢苏大闹逐花楼抢承影剑,那副乾坤画卷倒是显得微不足道了。   之前在高台之上,两名侍者将那副乾坤画卷徐徐展开,画中青绿山水绵延万里,似有山雾随墨色由淡入浓,若隐若现。   只需向画幅稍稍倾注灵力,自有一道气韵牵引,可以将人带入一处秘境之中,其间灵植芳花、珍宝美玉都可以随手取用。   秘境之中灵气充沛,更可以在其中凝神修炼,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她的目光被画中山雾牵引,一瞬间好似身临无极,凭虚御风,天地凝在一幅画之中,乾坤日月触手可及,又好像全由她心中生发。   吕微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竞得了乾坤画卷。   若不是那位“谢仙师”到了,今夜她怕是出不了这逐花楼了。   谢苏抱上了蓬莱主这条大腿,自己抱上了谢苏这条大腿,逐花楼主绝不会再用这幅画来为难她。   但人生在世,自己实力不强的时候,稍微做低伏小,于人于己都是好事,她可不敢仗着谢苏的面子狐假虎威。   想到这里,又见逐花楼的侍者对他们恭敬有礼,又是送剑鞘又是送衣裙的,吕微便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去旁边静室之中换衣服了。   谢苏随意向窗外看了一眼,大半个鱼岩鬼市尽皆在他脚下铺陈,那道漆黑河水汨汨流动,蜿蜒而下,流入一片灰色迷雾之中。   往来船只都点着一盏青色的灯,映在河水上莹莹发亮。   他横按长剑,承影剑静静横在他掌下,忽然啸起一道剑鸣。   谢苏霎时间感觉到什么,向后退了半步,转身回头,余光看到半片青衫在灯下一晃而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明无应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师……”   这一个单薄字音从谢苏唇间逸出,立刻被他咬住了。   他大闹逐花楼,将承影剑强抢了来,明无应岂会不知?   此前的千般隐藏万种回避,此刻在他师尊眼中,只怕都成了一个笑话。   谢苏,蓬莱逆徒,死而复生了。   此刻烛影之下,明无应低头看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谢苏扣紧手指,剑柄硌在他的掌心也毫无知觉。   前尘隔海,往事如烟,此时却清晰如历历在目。   顶着沈祎的躯壳,谢苏可以若无其事地同明无应说话,但此刻一切伪装都无可隐匿。   谢苏沉了沉心,深吸了一口气:“我……”   “别动。”   明无应自袖间抽出一道月白色的长绫,上面有细细的暗纹。   下一瞬谢苏的视野就被长绫掩覆,明无应向他走近半步,将长绫蒙在了他的眼睛上。   明无应的气息顷刻间铺天盖地般将他笼罩,谢苏浑身紧绷,向后一退,抵住了窗台。   “我让你动了?”明无应道。   那长绫不知道是什么布料做成的,轻软柔韧,系在发间轻若无物,却将房间里的烛光尽数挡住。   明无应将长绫系住,就没有其他的动作,可谢苏莫名觉得,他师尊此时笑了一下。   “这个比上次那个结实得多,刀剑是斩不断的。”明无应随意说道。   谢苏声音有些滞涩,道:“你从客栈离开,就是去找这个了?”   他此刻双目被缚,灵识也未曾放出,是全然看不见东西的。   可谢苏却偏偏觉得,明无应的目光就落在他的脸上。   下一刻,明无应笑了一声,问道:“那你又是怎么从客栈到了这里?”   “我……”   明无应从他手里拿过承影剑,宝剑出鞘,划出一道剑光,寒如秋水。明无应伸指在剑脊上一拍,承影剑顿时响起嗡鸣。   他归剑入鞘,将承影剑搁在谢苏手边。   “既然宋道友喜欢这把剑,就拿着吧。”   闻言,谢苏微微一怔。   他本已经做好准备被明无应叫破自己真名,可明无应不知为何依然用宋道友来称呼他。   师尊的心思,他从来都是猜不准的。   愣怔之间,静室打开的门被人敲了两下。   几名侍者鱼贯而入,或端着精致茶具,或捧着红泥小炉,将这些物事搁在桌上之后便退了出去,另有一个服色不同的女子烧水煎茶。   逐花楼主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在他身后,吕微探头探脑的,已经换好干净衣裙,也走了进来。   那逐花楼主一身衣袍华贵无比,连鞋子都是金线绣的,鞋头各缀着两枚龙眼那么大的珍珠,光华灿烂。   这一身打扮奢靡至极,腰带是白玉的,挂着璎珞香包和两枚翠玉环。   再看他的一双手,十根手指上倒带着四五枚宝石戒指。   可看他的长相,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失望。   他长得太普通了,身材既不高大又不颀长,长相既不英俊又不难看,脸盘方方正正,五官规规矩矩。好像街上随便拉十个修士出来,有三四个都长这个样子,让人一看就忘。   吕微不复高台上擒住冬掌柜的机灵英姿,缩在椅子上不敢说话。   逐花楼主只是吩咐侍者为谢苏他们上茶。   关于那个承诺要如何兑现,逐花楼主一字不提。   而房间里最自在闲适、随心所欲的人,就是明无应了。   他倚着窗边,看外面河上悠然而过的点点青灯,脸上似笑非笑的。   逐花楼主看着谢苏,微笑道:“清晖堂中砸碎的那些东西,请不必挂在心上。那副乾坤画卷,没卖出去也不是坏事。”   谢苏淡淡的,没有答话。   逐花楼主丝毫不觉,自己带笑举起茶杯,说这茶颜色一般,唯独奇异在有一股兰花香,似有若无,仔细嗅闻时无处可寻,含在嘴里却是兰香细细。   吕微急忙捧杯喝了一口,险些被茶烫了舌头,道:“多谢。”   她谢的可不是茶水,是逐花楼主不计较他们闹事。   逐花楼主但笑不语,目光在承影剑上一转,道:“寻得承影剑时,并没有找到剑鞘,我请了数位工匠勉强做成这把剑鞘相配,还请不要嫌弃。”   谢苏抚过承影剑,道:“这剑鞘很好。”   至于承影剑原本的剑鞘,逐花楼当然找不到,因为谢苏当年盗走牧神剑之后,将两把剑的剑鞘都留在蓬莱秘境之中,自己直接闯上了天门阵。   闯天门阵这件事,谢苏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若剑没有归鞘,人自然也不必回还。   明无应道:“请我们上来,就为了送一个剑鞘?”   “自然不是,是为了交个朋友。”逐花楼主道,“听闻蓬莱主在找石中鱼,我这里恰好有一些消息。三日之后,我有商队出发去那里,诸位若是喜欢的话,尽可以一同前往。”   石中鱼是一种天地化生的灵物,石头中空,里面天然有水,水中天然有鱼。将石中鱼放在灯前,便可以看到鱼影在石头中游动。   这东西极其罕见,连谢苏也只是在蓬莱学宫的典籍中看到过。可明无应为什么要找石中鱼?   逐花楼主递来一枚花笺,明无应展开看了一眼,将花笺收入怀中,笑了笑:“你的消息倒是很灵。”   “想要生意兴隆,消息不灵通可是不行的呀。”   逐花楼主悠悠品茶,笑道:“天下没有逐花楼做不了的生意,是因为还没有在下交不了的朋友。” 第16章 鬼市逐花(九)   明无应笑了笑,忽然问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听说你那春夏秋冬四个掌柜,共用一张脸?”   谢苏听到这句话,心里一动。   不是四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而是四个人共用一张脸,明无应这句话里似乎有不少隐藏的意思。   逐花楼主笑道:“是。他们四个人,一个被烧伤毁容,一个脸上被刺字,一个因为太英俊惹出人命官司,一个因为太丑陋被世人厌弃。他们入我逐花楼,都想要换一张脸。”   吕微听得呆了,道:“你就给他们换了同一张脸?”   “正是。”   明无应道:“是用蛊术?”   明无应能一眼看破四个掌柜身上的术法,逐花楼主也不隐藏,道:“我请了一位乌蛊教的高人为他们施术,但那人脾气古怪,不许有人在旁边观看,所以其中的关窍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明无应自怀中拿出一个物事展开,正是一只鬼面具。   “前不久我遇上一个人,他把这个面具戴在脸上之后,修为顿时提升数十倍,没有术法能做到这一点,只能是蛊术,而且跟你那几个掌柜换脸的蛊术似乎有些相通之处。”   明无应手指修长,那只鬼面具被他捏在指间,质地似皮革一般,虽然已经软塌下来,上面的神情却依然诡异。   逐花楼主道:“可否细观?”   逐花楼主所说的话,谢苏只信一半。   明无应既然已经看出鬼面具上面的蛊术跟逐花楼掌柜身上的术法系出同源,那么想到乌蛊教的人是顺理成章。   逐花楼主想要交个朋友,明无应就把鬼面具抛出去,看他会怎么做。   对明无应来说,这天下人都与他为敌,或是天下人都与他为友,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   阴谋阳谋,假意真心,明无应都可以全数接纳,一笑了之。   逐花楼主接过鬼面具细看,似乎参详不透,微微皱眉:“我会留意这件事。”   他端详鬼面具时,明无应便坐在一旁喝茶。   放下茶杯的时候,明无应的袖子覆在谢苏手背上,虽然只是一刻,但谢苏宛如被烫到一般,立刻将手挪开了。   逐花楼主见明无应话说完了,这就要走,微笑着问道:“蓬莱主不想知道逐花楼是否也已经找到了牧神剑?”   世间从未排出过一个能令大多数人信服的兵器谱,但没有人会否认牧神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   一剑可引九天风雷,扫万里尘沙。   谢苏自天门阵中身死的时候,风云变色,两柄剑脱手飞出,都不知道掉在了哪里,逐花楼耗费巨力找到了承影剑,一定也在寻找牧神剑。   牧神二字是明无应取的,也只有他的剑能够叫这样狂妄的名字。   无论谁找到了牧神剑,都将震动天下。   而明无应却是头也不回,漫不经心道:“等你们找到了再说吧。”   出得逐花楼,天上青色烟雾似乎更加浓郁,诡谲翻涌。   逐花楼外就有一处鱼形石刻,在一条巷子的入口处。   吕微自然欢喜,终于能够离开这个阴森森的鬼市了。   但她回头看去的时候,却发觉谢苏站在明无应身旁,脸微微侧着,目光移向另一边,并没有要跟她一起离开的样子。   吕微机灵,知道这就是两个人分别的时刻了。   她欠身向谢苏行了一礼。   谢苏温声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吕微茫然着看了看天上翻滚不休的烟雾,随后神态一变,竟是个十分坚定的样子。   误打误撞进入逐花楼,让她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柳家回不去了,我要找个地方专心修炼,提高修为。如果还有机会再见到你,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弱了!”   吕微笑了一笑,往巷子深处走了两步,伸手就要按住那个鱼形石刻。   可她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个不稳就摔了下去。   巷子昏暗,她瞧不见自己摔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只觉得那东西软乎乎的,一阵呛人的酒气。   吕微扶着墙站起来,这才看到被自己垫在身下的是个男人,喝得烂醉。   被吕微这么一踩又一压,男人倒好像从烂醉中恢复了些神智,他伸手就把吕微推开,东倒西歪地走出巷子,却又醉得走不成路,倒在街边,一脸颓唐,一身锦袍已然脏污。   谢苏看着这人眼熟,片刻后想起他就是那个叫做文天冬的探花郎。   第一次见他时,是在乐坊里,整座临江城为他张灯结彩。   第二次见他时,是在逐花楼,这金榜题目前途无量的探花郎跪求冬掌柜卖给他一种什么香料。   第三次见他时,他却颓然烂醉如一团烂泥。   吕微被文天冬吓了一跳,跌坐在地。谢苏上前一步,将她扶了起来。   她再次伸手要按上鱼形石刻时,只听得长街尽处响起一下一下的梆子声,拖得极长。   鬼差的梆子声吕微怎么会不认得,她立刻往谢苏身后一缩,双手捂住口鼻,唯恐自己的气息散出去被鬼差发现,瓮声瓮气道:“怎么办?”   明无应的目光自谢苏身上淡淡扫过,随后看向长街尽头。   一高一矮两个鬼差飘忽行走,手中的白纸锁链拖了长长的一道。   两个鬼差嘀嘀咕咕的,好像还是在吵架。   离得近了,两个鬼差见到明无应,对视一眼。   矮的那个放下了手中怪模样的梆子,高的那个也放下了手中的白纸锁链,一起对着明无应跪了下来,背脊压得非常低,显然对明无应十分敬畏。   连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小心翼翼、断断续续起来。   “不知道蓬莱主在此,小的们来拘一个逃窜一月的生魂,不敢……不敢惊扰蓬莱主……”   明无应似是无意向前踏了一步,恰好挡在谢苏身前。   “你们忙你们的就是。”   矮个鬼差应了一声,拿起召魂槌轻轻击打了两下。   吕微听着梆子声,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矮个鬼差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又不太敢直视明无应,默默向高个鬼差递了个眼色。   高个鬼差便上前半步,斟酌着说:“小的应鬼王之命,前来拘文李氏的魂魄,她……”   明无应道:“嗯,怎么?”   两个鬼差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她就在您身后。”   明无应一动不动,吕微却被这一声吓到了,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凉,像是有冰水落在后颈衣领之中。   她咽了口唾沫,心惊胆战地回头,幸亏仍维持着双手捂住嘴的姿势,这才把一声尖叫闷在喉咙里没喊出来。   那是一张浮肿青白的死人脸,浑浊眼珠死死地盯着吕微。   文李氏的双臂僵硬地贴在身侧,她身体前倾,几乎要碰到吕微的胳膊。   吕微摸了摸自己冰凉的后颈,向后退了一步。   她这么一退,文李氏那浑浊的眼球翻了一下,竟然慢慢地渗出两行泪水。   吕微忽然有点困惑,死人的魂魄也会流眼泪吗?   她侧过身,一边用余光注意着文李氏的动作,一边想慢慢地退开。   可她立刻就被谢苏拽了一把,被这股力道带到了墙边。   视野中明无应已经从她身前挪开,高个鬼差将手中的白纸锁链抛了过来。   吕微机灵地一屈膝,白纸锁链从她头顶掠过,一下子就勾住了文李氏的脖子。   白纸锁链看起来十分单薄,可是一落到文李氏的脖子上,却像是有千钧重,瞬间就压得文李氏垂下了头,跪倒在地上。   矮个鬼差收了手中的召魂槌,又向明无应一躬身。   拘到了文李氏的魂魄,他们可以回地府复命了。   高个鬼差忽然“咦”了一声,抻着手中的白纸锁链,在文李氏脖子上又绕了一圈。   这白纸锁链对魂魄而言无比沉重,会被压得头也抬不起来。   可文李氏的脖子明明已经承受不住这种负荷,却奋力地抬起头,望着颓然醉倒的文天冬,又死死地盯着吕微,毫无血色的嘴唇嗫嚅着。   第二圈锁链压下来,文李氏整个上半身都被白纸锁链的重量拽到了地上。   高个鬼差这才舒了一口气,五官动了动,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是因为脸皮太过僵硬,似木头刻的一般,这一笑就显得更古怪了。   文李氏的生魂已经十分枯槁,随时都会烟消云散,显然并非新死之人。   矮个鬼差又是冲着明无应一行礼,干笑道:“这妇人病死一月有余,被人以一种奇特香料掩盖了尸气,更是令闻到这股香气的人都恍惚以为她还活着。生魂离体,四处逃窜,咱们追到这里,不敢打扰蓬莱主。”   他说完话,在衣袍遮掩之间捅了高个鬼差一下,示意二人快回酆都交差。   可那高个鬼差用白纸锁链拖着文李氏,神色木然,转身之前,眼风却扫到了谢苏和吕微的身上,似乎有些迟疑。   还未等他再看第二眼,就发觉明无应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汹涌威压似汪洋大海,自他双目中贯入,高个鬼差双膝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矮个鬼差再不敢耽搁,一手拉住高个鬼差,一手接过白纸锁链,将文李氏的魂魄拘走了。   他们的身影越走越淡,文李氏哀哀地回头,目光一直落在文天冬的身上。   可生人肉眼看不到死人魂魄,这位烂醉的探花郎颓然坐在地上,无知无觉。   直到鬼差和文李氏的魂魄都离开之后,吕微才放下了捂着口鼻的手,长长地胡了一口气。   她苦着一张脸,慢慢地绞紧了手指,说:“文李氏刚才跟我说话了……”   谢苏看向吕微:“她说了什么?”   “她说,”吕微深吸一口气,“她附身在我身上,占据我的身体,就能帮她的儿子。”   文李氏被第二圈白纸锁链压住之前,奋力抬头看向她,跟她说了这句话。   当时吕微悄悄地看了一眼那两个鬼差,见他们毫无反应,便确定文李氏那句话确实是跟她说的,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   谢苏瞧着那位坐在地上的探花郎,问吕微:“你在逐花楼中见过他吗?”   吕微看了看文天冬,忽然“咦”了一声,道:“见过的,竞得乾坤画卷之后,逐花楼的侍者带我去见那个冬掌柜,那时候他刚从里面出来。”   谢苏淡淡道:“你进来之前,他正在跟冬掌柜买那种可以掩盖尸气的香料。”   吕微悚然道:“为什么要——”   这文天冬金榜题名,高中探花,锦绣前程就在眼前,可是生母病死,他非得在家丁忧三年不可。   三年之后,他的职位早就被他人顶替,只能慢慢候补,又不知道会蹉跎多少岁月。   吕微喃喃道:“可是,那也不能,那也不能……”   她话说一半,垂头叹了口气。   没有什么不能的。她身为柳家外门弟子,虽然动辄得咎,待遇也不好,却怎么也想不到柳清言能够想出这样杀人夺宝的毒计,他心中喜欢白无瑕,却能眼也不眨地把她害到这个地步。   而文天冬这样的天之骄子,金榜题名,全城庆贺,却会为了自己的仕途想方设法掩盖生母病死的真相。   那文李氏的魂魄即将灰飞烟灭,却还哀哀不舍地,妄图侵占活人肉身,掩盖自己已死一事,去帮自己的儿子。   人心实在是太复杂了,太可怕了,比修仙路上遇到的妖魔邪道,都要更加可怕。   “我把那个茶杯里的术法教给你吧,遇到打不过的人,能跑就跑。”   吕微抬头,谢苏向她递来薄薄一页纸,是稍早在逐花楼里,谢苏向侍者要了纸笔匆匆写就,她还以为他是在给什么人写信。   吕微接过那张纸,小心收好,只觉得心头一暖。   她伸手触到鱼形石刻之前,耳朵里听到了谢苏的声音,如一痕风拂过。她知道谢苏用的是传音术,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他说:“红尘炼心。”   一霎那间,吕微豁然开朗。   她笑开眉眼,待要开口说话,已经触发了鱼形石刻上的术法,身影似水中涟漪一动,就消失在暗巷之中,离开了鱼岩鬼市。   谢苏的神色仍是淡淡的,抬眼看去时,却发现明无应一直在看着他。   “遇到打不过的人,能跑就跑?”明无应挑眉问道。   他向暗巷中迫近一步,谢苏已抵在墙边,无路可退。   明无应这样反问他,其实谢苏心里不是没有这个念头。   他貌似镇定,却轻轻地抿了抿唇。   “拿回承影剑,又送走了小丫头,”明无应道,“那我们之间的账,是不是也该算一算了?”   “……我们之间什么账?”   在言语上,他从来不能从明无应那里讨得半分便宜,此时谢苏全心戒备,生怕明无应又说出什么会让他招架不了的话。   可明无应只是抬手点了一下他的眉心,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听到明无应笑了一下。   “你睡着的时候,好像比醒着乖多了。” 第17章 石中鱼(一)   谢苏是听到一段潺潺的流水声才醒来的。   覆眼的白绫已经被取了下来,跟外袍一道搁在了一边的矮榻上。但房间里光线昏暗,倒是不伤眼睛。   床铺四周的轻纱帷幔放下来,隐隐约约可见房间内桌案上有个小巧古朴的香炉,一线烟气袅袅上升,清淡悠远,是谢苏所熟悉的白檀香的味道。   这房间的格局,很像是蓬莱山上明无应那一处镜湖小筑。   谢苏只记得在鱼岩鬼市之中,明无应伸手点了他的眉心,但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可是这一觉醒来,四肢百骸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松快,手脚都有暖意,连那几处钉着朱砂骨钉的地方也不再隐隐作痛。   谢苏试着浅浅动用了一些灵力,并不像之前一样感到滞涩,反而轻快畅意。   有人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为他理顺了经脉,调伏了他体内的灵气。   为他做这件事的,只会是明无应。   四围纱幔无风自动,朦胧水声似在耳侧。   谢苏掀开被子下床,却听到叮铃脆响。   他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看到了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一头系在床柱之上,另一端则锁住了自己的左脚脚踝。   会用锁链锁住他的,也只会是明无应。   那金链子极细,锁在脚踝上,活动起来并无过分重量,金链自身又长得很,迤逦拖在地下的琉璃砖上,无端有了几分靡丽味道。   谢苏伸手去摸金链子,摸索之间,金链叮铃响个不停。   下一瞬,他就听到有人在房间外面说话。   明无应的声音里有一点淡淡的笑意,还有一点别的,谢苏分辨不出来的意味。   “别费劲想打开它了,以你现在的灵力,就是拿着承影剑也斩不断这条链子。”   他逃跑一次,明无应就锁他一次。   谢苏踩在琉璃砖上,身后金链拖曳,随着他走动一步一响,极是清脆好听,却也羞耻难堪。   木门只是虚掩着,谢苏抬手推开门,看到外面一方天井,清淡日光流入院内。   院外该有一棵高大的玉兰树,花朵横溢斜出,玉白花朵在那一方浅碧天空中如一幅清丽织锦。   花影照壁,随微风徐徐晃动。   明无应就坐在那一丛花影之下,手里捏着一个小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与明无应之间隔着一道小小的泉眼,泉眼四周芳草鲜美,汨汨清水积成小潭,只有井口大小,里面沉着各色美玉似的石头,更显得泉水清冽。   正月还没有过完,玉兰花就绚烂开了满枝。而泉眼时刻不停涌水,那一方水潭却不增不减。   眼前的花影泉眼都不是真的,甚至连这一处四方合围的小院落也不是真的。   这都是明无应用术法造就出来的绮景。   明无应道:“过来。”   谢苏晃了晃脚踝,那金链子顿时如碎玉委地一般响起来。   他反问道:“我被锁着,怎么过去?”   “啧,”明无应放下酒杯,又道,“过来。你要是不过来,我就把这链子缩成这么短,”他随手比划了一个长度,“让你这辈子下不了床。”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松弛随意之中又带着点蛊惑。   谢苏知道此刻跟明无应对着干无非是自讨苦吃,他向前走了一步,只希望明无应锁他是一时兴起。   那金链子一路延至床柱,本已经没有多余的长度,但谢苏向前走一步,金链子就延长两尺,并不真正限制他行走。   此刻离得明无应近了,谢苏也就闻到一点淡薄的酒气,混着明无应身上的白檀香。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觉得今天的明无应有点形容不出来的地方。   明无应身上有一点薄薄的醉意,不多,但是让他看上去更加散漫了。   谢苏漫无边际地想,要是他此刻叫明无应一声师尊会怎么样。   一路上辛苦维持的假面,他不要了,明无应总不能真的把他带回蓬莱山,用锁链关他一辈子。   谢苏心知是自己从客栈中逃跑的行为惹到了明无应,他这师尊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但此刻他既然喝了酒,来软的就比来硬的更有效一点。   “我……我不逃跑了。”   明无应闻言,却是要笑不笑地看着谢苏,他随手捏住那只酒杯把玩了一会儿,又将它掷了出去。   那白玉酒杯落在水中,却没有沉下去,化成一朵玉兰花浮在水上。   “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个,才把你锁起来?”   谢苏没有答话,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明摆着在说,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明无应含笑道:“用链子锁你,是因为你睡觉不老实。”   那夜在客栈中,谢苏说自己睡觉不老实,固然是为了不跟明无应住一间房,可也不是纯然说假话。   他少年时有一段时间经常做噩梦,每每惊醒时如同溺水的人被救上岸,时而全身脱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有时候还会梦游。   有天晚上姚黄起夜,见到他穿一身月白的中衣,长发披散,坐在水边,吓得连滚带爬,嚎得半座蓬莱山的飞禽走兽都不安稳。   谢苏底气不足地问:“我是梦游了吗?”   明无应否定道:“没有。”   谢苏稍稍安心下来。   明无应看着谢苏,似笑非笑地开口,吐字清晰,不疾不徐。   “你没有梦游,你只是……摸了我一下。”   这句话听在谢苏耳中,不啻往滚油之中泼了热水,烧得他耳根通红。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明无应作势要拉开衣襟,给谢苏看看他摸了什么地方。   谢苏掉头就走,步履飞快,金链子拖在他身后叮铃当啷响个不停,明无应放声大笑。   谢苏几乎一脚踩进水里,他也顾不得管,进了房间回手就把门关上了。   可那一段金链子拖曳得长,还卡在门框上,谢苏一半是被明无应的话激得,一半是知道自己又着了明无应的道气得,关门时手劲奇大,金链子在门框与门之间错了一下,卡死了。   谢苏抬腿挣了挣,金链子一动不动。   明无应仍坐在花影之下,看着那扇门吱呀开了一条小缝,那一段金链子倏然收了回去,随后门又被关上了。   这薄薄一扇木门,挡得住人影,挡不住金链子拖在地上的声音。   谢苏走一步,它便叮铃响一下,清脆如碎玉。   承影剑横在案上,谢苏将它抽出,在金链子上比划了半天,最后还是回手归剑入鞘。   明无应说以他现在的修为斩不断这链子,那就是斩不断。   他再怎么尝试,也一定是徒劳无功。   可是这链子随他一步一响,全被坐在外面的明无应听在耳朵里,失去自由受制于人的感觉倒还在其次。   谢苏觉得莫名羞愤。   他负气坐下,看到案上不起眼的地方,放着小小一只白玉酒杯,跟明无应用来饮酒的那只是一对。   杯底有淡淡的一点红痕。   谢苏拿起酒杯,凑到鼻端轻嗅。   只有一点极淡的血腥气。   在他睡着的时候,明无应又给他喂血了。   谢苏不由自主握紧了酒杯。   他心志坚定。即使重生之后必须寄居他人躯壳,灵力十不存一,朱砂骨钉锁住他四肢胸腹,寒毒发作时如坠冰窟,浑身剧痛,谢苏都没有觉得自己有多狼狈。   哪怕是知道了自己活不过百日,魂魄又将魂飞魄散,谢苏也没觉得是一件多么要紧的大事。   浮生若梦,不必强求。   是他要闯天门阵,是他一意孤行,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可后悔的。   可是现在,他靠着明无应的血才能压制身上的寒毒,跟随他多年的承影剑,也是以明无应的一个承诺才换回来的。   他可以在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安之若素,可他不能厚着脸皮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跟明无应还如同在蓬莱山上那样。   在他这样不管不顾一意孤行之后,师尊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   若此时此刻真是人间一场幻梦,他是该沉溺其中不要醒来,还是强迫自己冷静,应该远远地逃开?   谢苏坐在桌边,良久未动。   金链子拖在地上,半分声响也没有。   谢苏紧紧攥着杯子,忽然觉得手里一松。   那只白玉酒杯已不见了踪影,唯余一盏玉兰花落在他掌心。 第18章 石中鱼(二)   三日后,鱼岩鬼市,暗河河畔。   一艘巨大木船停靠在码头,船头挂着一盏青灯,高处则飘扬着一面旗帜,上面有海棠花的纹样。   鬼市之中无人不知这是逐花楼的标志。   逐花楼的伙计正在往船上装淡水和干粮,随后又将十几个大箱子搬上了船。   那箱子下面均用六根碗口粗的木头架着,即使如此,也需要七八个精壮伙计才能搬动一个箱子。   只有懂门道的人才看得出,这些箱子重量如此惊人,因为里面装的不是任何一种货物,而是黄金。   鬼市之中无日无月,天上终年只有青色烟雾,此时兀自翻涌不休。   逐花楼的商队离港进港都是大事,码头边有不少鬼市中人驻足观看,热闹非凡。   春掌柜立于码头之上,手中拿着十几页单子,正在逐一对过,抬眼就看到长街尽头走来两个人。   在前的那个人清俊挺拔,面白如玉,眼睛上缚着一寸来宽的白绫,只看得见精巧高挺的鼻梁和淡红的嘴唇。   长绫束在他脑后,自乌发之间缥缈垂落,被风吹起,清丽出尘。   他身后那个人身量极高,神情散漫,却惊人的英俊,漆黑长眉斜飞入鬓,目光锐利,唇角挂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春掌柜只跟这个人对视了一刻,就觉得庞大的威压隐于他身后,蓄势待发。   他将单子塞入袖间,快走几步迎上前去,又见那眼覆白绫的人腰间悬挂着一柄长剑,那剑鞘由七八个工匠耗时三月做成,做好之后正是由他带回逐花楼的。   认出了这剑鞘,也就认出了承影剑。   认出了承影剑,自然也就能肯定眼前这两位是什么人。   春掌柜身为逐花楼四大掌柜之首,修为精深,行事稳重,于待人接物一道上很是熟稔,察言观色更是不在话下。   天下修士皆将明无应视作神明,四方势力也无不妄图跟明无应攀上些关系,根基深厚如昆仑,实力强劲如沧浪海,目下无尘如无极宫,都是数千年传承至今的大仙门,哪一方若有震动,都是天缺一角。   可这些仙门在蓬莱面前,都被压过一头。   因为蓬莱的主人,是明无应。   而那位带走承影剑的宋姓修士,尚且不知他跟明无应是什么关系。   但明无应答允以一个承诺为代价为他拿到承影剑,眼前这个人,亦需要逐花楼小心对待。   楼主有意跟明无应交好,春掌柜心知肚明。他得知今日明无应会来到码头,随商队的船一起出发,早就打好腹稿。   此刻春掌柜含笑低头,是行礼。他的目光在承影剑上一勾,又向下落,看到那姓宋的修士脚踝上系着一道细细的金链子。   那链子极其精巧,另一端延伸向上,没入了明无应的袖间。   倒是那姓宋的修士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向后退了半步,淡红色唇角抿起,神色颇有些冷淡。   春掌柜见多识广,心中已经明了这二人是何种关系,自是不敢多看。   他将二人邀至码头稍待,转身跟自己的徒弟低声吩咐道:“去把乙字房备下的锦被送到甲字房,还有……”   甲乙两间房平时是留给跟船的掌柜居住,船上一早知道会有两位贵客到此,早就将两间房打扫清洁过,换了里面全套的枕具茶具。   这徒弟人很机灵,可是到底太年轻,没经过人事,此时不免一愣,没立即答话,是不明白春掌柜的用意。   春掌柜便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徒弟面色微微一红,行动却快,身形灵巧,一溜烟儿就消失在了船上。   春掌柜含笑背手,自是觉得自己这桩事办得十分巧妙。   谢苏耳力过人,早已听到了春掌柜的低语,心中恼怒,却不便开口,只怕会显得欲盖弥彰。   他脚步这么一缓,明无应便察觉到了,低声问:“怎么不走了?”   谢苏缓缓磨牙:“你还问我?”   明无应长眉一轩,眼中疑惑之色不似作伪。   谢苏无法,只能不再理他,自己走到一边,看暗河上漆黑水波。   在他身后,明无应似是忍俊不禁,片刻后低下头,勾唇一笑。   数条手臂粗的缆绳系在码头上固定着长船,逐花楼的伙计都是自家人,干活不惜力,很快就将所有物资搬上了船。   春掌柜再三核对检查之后,上前请明无应二人上船,笑道:“他们搬东西,尘土飞扬的,辛苦二位等了这许久,来,这边请……”   他话音未落,一道刀影劈面斩过,势大力沉,凌厉至极,带起狂风呼啸。   那一道刚猛刀影破空而来,直直斩向谢苏耳畔。   铿锵一声。   谢苏反握承影剑,仿佛只是抬手抚花般轻柔,以剑柄截下了那至刚至猛的刀锋,令其不能前进分毫。   锐利锋刃离他的脸不过两寸,凌厉刀风呼啸散去,谢苏神色不改,波澜不惊。   他覆眼的长绫先被刀风激荡扬起,此刻缓缓垂落,掩映在发间。   那持刀的人竟是个少年,他身材不高,皮肤略黑,眼睛却出奇的亮,左边眉毛上缺了一道,像是块疤。   春掌柜大惊之下又是大怒,顾忌着逐花楼的声名,只是面沉如水,分心去看明无应的反应。   却见明无应站在原地,连步子也未挪一下,面上瞧不出有什么怒意,仍是轻轻笑着。   春掌柜微觉心定,看向那持刀的少年,喝道:“飞云,还不快向贵客道谢?”   那被唤作飞云的少年眉毛一扬,声音粗野:“不是道歉,是道谢?”   春掌柜道:“谢宋道友用剑柄挡下你的剑,若是承影剑出鞘,你的刀早已折断了!”   飞云收刀,歪头看向谢苏,邪气一笑:“那倒是可惜了,我就是想见识见识承影剑的锋锐。”   春掌柜上前向谢苏致歉:“这是逐花楼的伙计,疏于管教,还请不要见怪。”   飞云哈哈一笑,回手收刀,道:“对不住啦!”   看他神色,倒丝毫没有觉得对不住的意思,仿佛手握承影剑的人若真是一个废物,那被他一刀劈了也是活该。   谢苏神色仍是淡淡的,没有不快,甚至谈不上在意。   春掌柜向来知道飞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但却是夏掌柜的爱徒,况且小小年纪修为和刀法都已经十分出众。   商队天南地北要行万里路,难保不遇上几个硬茬子,飞云虽然飞扬跳脱,临敌时却沉着勇敢,立过不少功劳。   但明无应是楼主想要交好的,春掌柜也怕飞云再闹出什么事来,连忙将明无应二人引至船上。   逐花楼的船是商船,下层船舱全用来摆放货物,但商队每次离开鬼市,随行的伙计都不少,十人一间住在船舱中。   几间楼上的客房要宽阔明亮一些,是备着给押队的管事掌柜居住,此刻便给了明无应和谢苏。   春掌柜早已叮嘱过船上的伙计,这两人是楼主的贵客,若他们任何时候想下船,当即靠岸就是,也不可上楼打扰。   是以房间外走廊上悄无声息,十分安静。   鬼市暗河船头那一盏青灯有些说法,往来船只要是没有这盏青灯,必定会迷失在河雾之中。   所以逐花楼的商队每次出港,都会特意派一个伙计什么也不干,就是盯着青灯不灭。   这活说来轻松,责任却重。   春掌柜心细,每逢他跟船,必然是要自己的徒弟去做这件事。   此时他走到船头,河雾渐起,鬼市鳞次栉比的商铺被他们抛在身后,已经渐渐不可见。   春掌柜道:“四儿,这灯你可得看好了。”   徒弟常小四咧嘴一笑:“师父放心,就是我掉河里,这灯也灭不了!”   春掌柜道:“油嘴滑舌,这灯要是灭了,我第一个把你丢进河里,你自己游回鬼市去吧。”   他们二人名为师徒,私下里春掌柜待他便如子侄一般,常小四听了这话,只是嘿嘿一笑。   片刻之后,春掌柜又道:“我嘱咐你将那样东西带上楼去,你没忘吧?”   “师父说的话,我自然不敢忘,早就放好了。”常小四往青灯里加灯油,那灯油不知是何物调和,有股幽幽的异香。   常小四缓慢吸着灯油的香气,问道:“不过师父,你让我放在他们房间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春掌柜拂袖转身,道:“你小孩子不懂,到你该懂的时候你就懂了……”   甲字房内。   谢苏将承影剑斜靠在墙边。   他偏头看去,床上的枕头和锦被果然都是成双的。   屋里只有两把椅子,明无应已经占据了其中之一,谢苏不想走过去同他坐在一起,只能坐到了另一边的榻上,手边是一张矮几,上面摆着几个瓶瓶罐罐,或是茶叶香料一类。   那道金链子仿佛通人意,谢苏走动之时便松松散散延长一段,此刻一端系在他脚踝,拖曳过地板,另一端没入明无应的袖间。   谢苏的目光在金链子上凝了一瞬,偏过头去。   明无应道:“你在跟我闹什么别扭?”   谢苏道:“你知道还问?”   “这就奇怪了,”明无应笑道,“我就应该什么都知道?”   谢苏负气:“反正你知道。”   明无应不语,半晌谢苏看去,发觉明无应以清水洗过那只紫砂小壶,放在小泥炉上烧水。   银丝炭微红,上面有绞丝铜架,烧得极热,几滴水落上去,霎时间就蒸干了。   明无应的手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力,那只紫砂小壶在他掌中更显得分外精致。   “你在看什么?”   谢苏被捉个正着,立马偏过头去,掩饰道:“没看什么。”   明无应却是笑微微的,向他走了过来。   那条金链子不长不短,盘旋在地上,地板以清水洗过,被堆叠的金链子映出了一道亮痕。   谢苏戒备道:“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在为这个生气?”明无应握着金链子,“我帮你解开。”   明无应一伸手,谢苏只觉得小腿被他暖热手掌握住,继而向上一抬。   他一点防备也没有,顺着明无应的力道就仰倒在榻上,又用手撑着榻急忙坐起来。   明无应已经欺身而上。   他坐在榻边,目光垂下去,右手握住了谢苏的脚踝,除去鞋袜。   那脚踝十分精巧,上面锁着一道金链,将肌肤衬得更白。   谢苏不自在地蜷紧了脚趾。   明无应用指尖钩起了那道金链,指背不可避免地触到了谢苏脚腕内侧的肌肤。   下一刻那金链子便断开了,一道金光似游鱼入海,霎时间消失不见。   谢苏立即将腿收了回来,伸手握住脚踝处被明无应碰过的地方。   可明无应却没有动。   房间内氛围古怪,谢苏不自然地低咳了一声。   他低头良久,才听到茶壶中热水翻涌的声音。   明无应勾了勾嘴角,起身将茶壶从炉子上拿了下来。   谢苏将鞋袜套回到自己脚上。上了船,明无应就不必担心他会再次逃跑。四面都是水,没有青灯,即使谢苏撑了筏子也会迷失在河雾之中。   可他也没想着要在此刻逃走。   明无应帮他拿回了承影剑,那么明无应要找石中鱼,自己帮他找到就是了。   那边红茶的香气渐渐盈起,谢苏仍是觉得方才明无应握着他的脚踝似乎太过亲密,便装作对一旁矮几上那些瓶瓶罐罐感兴趣,挨个打开来看。   其中一个妃红色瓷罐小巧精致,可以握在掌中,盖子上贴了丹色纸条,打开来能闻到一股花香,莫名醉人。   里面盛着大半罐清亮的油脂,谢苏挑了一点在掌心,脂膏被掌心体温所化,顺着谢苏手腕流了下来,染得他自手指到腕子都是一片黏腻晶亮。   脂膏化在掌心,谢苏才意识到这该是女子梳头时用的头油。   他下榻走到房间另一边,想用清水浣手,顺手就将那瓷罐搁下了。   谢苏只道女子用的东西确实精致,看那瓷罐几乎跟明无应手中的紫砂茶杯一般大小。   明无应的目光却是在他指间一勾,片刻之后,他抬手掂起瓷罐看了一眼。   谢苏只觉得手上的头油怎么也洗不下去,反而越搓掌心越热。   明无应声音有些低,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谢苏用帕子擦手,随口道:“这不是女子梳头时用的头油吗?”   他看明无应神色古怪,问道:“我说得不对?”   “没有不对。”   明无应似乎笑了一下,抬手就将那瓷罐从窗口丢了出去,扑通一声,沉进漆黑河水之中。   谢苏微觉奇怪,不明白这头油怎么招惹明无应了。   纵使他们两个都是男人,梳头不用这些香喷喷的头油,明无应也不必将瓷罐给扔了。   “你扔它做什么?”   明无应似是忍无可忍:“闭嘴。”   作话:   明无应:看来你懂得很多啊   春掌柜:溜了溜了 第19章 石中鱼(三)   航行数日之后,谢苏发觉这条暗河颇为奇异,似乎是一条连接多个秘境的纽带。   鱼岩鬼市并不是真的在临江城地下,而是在一个秘境之中,触发鱼形石刻可以进出鬼市就是证明。   这条暗河流经鱼岩鬼市,在暗河之上行船,就会随水漂流到其他的秘境中。   秘境之中四时与外界不同,可能前一个秘境万里冰封大雪纷飞,下一个秘境就是春花烂漫。   有时商船驶出一片河雾,就会重新来到地上,可见两岸农田村居,或是临水城郭。   春掌柜手中有一份地图,记载了暗河出鱼岩鬼市之后途径的所有秘境。   最神奇的是,临江城地处北方,但商船自四五个秘境穿行而出后,竟已来到江南。   这条航路,不知道是逐花楼的商队用了多少心血才记录下来的。   逐花楼的商队出航,往往不止一个目的地,沿途要造访多个地点,一次航行可能会花去大半年的时间。   此次出航,最大的目的之一就是去捉一条青螭。   青螭的螭胆是极其珍贵的药物,本身有剧毒,但入药之后可以死生肉骨,千金难求。   逐花楼的消息四通八达,探知到建昌城内有一条青螭作乱。   青螭身躯类蛇,极其庞大,又生性凶狠,隐藏于江河之中,常在水中兴风作浪,将岸上行人连人带马卷入水中。   几日之后,尸首才会在江河下游出现,鲜血已经被青螭吮吸殆尽。   一月之内,这样的浮尸已经有二十几具,另有十几个人接连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建昌城内人人惶恐,不敢靠近水边。   建昌城是座小城,城内并没有什么有实力的仙门世家,有些散修想一举斩了这条青螭打响声名,却都做了青螭的腹中餐。   逐花楼在外行事向来仁义守信,这次去捕捉那条青螭,一是要取青螭胆,二是为建昌城除去一害,往后商队行走在此补给,也会方便许多。   谢苏倚栏眺望江面,万里无云,波涛如鳞,江风拂面,清凉适意。   木楼梯上传来一人脚步声,谢苏回首望去,是春掌柜的徒弟常小四手端托盘走了上来。   一日三餐,均是他给谢苏和明无应送进房里。   明无应并没有跟他在同一间房睡下,初上船的那一日,未至晚间,明无应就自己去了乙字房。   常小四送饭时,眼睛转了转,翌日谢苏再见春掌柜,从他面上看出了几分尴尬。   午后,商船驶入建昌城。   江水穿城而过,若是夏日,当能见到垂柳依依,花开两岸,富贵人家的绣船竞相出行,岸上酒家食肆旌旗招摇,一派富丽景象。   然而因为江中有青螭作乱,建昌城内人人自危,在江上放排捕鱼的人家都不敢下水,渡口上撑了几十年船的老艄公也收了船,轻易不肯渡人过河。   建昌虽然是个小城,但官船商船亦有不少要经过此地的。   进城核查文书时,城中官员便已经交代过,那青螭屡次拖人下水都在清晨或者黄昏之时,因此江上只有正午可以行船,而且不得停留。   逐花楼的商船驶入建昌城后,就在码头靠岸。   船上的伙计中颇有些修为不俗的,自然承担了警戒放哨的任务。另一些伙计也是训练有素,以十几条手臂粗的缆绳将船固定在岸边。   那城中官员见船上都是修士,又听春掌柜宽慰道此次他们正是来捕捉这只青螭,不胜感激,言明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   待那官员走了,飞云纵跃下船,轻蔑道:“还以为他要派些官兵从旁协助,原来也只是会嘴上说说,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了,生怕青螭从水里跃出来把他给吃了!”   春掌柜微笑道:“他们都是些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受到波及就不好了,如此更方便我们行事。”   虽然商船靠岸,但逐花楼的伙计晚间也是在船上睡觉,那青螭晨昏之际会出水作乱,春掌柜便拿出了一叠符纸,以灵气催动。   符纸入水,水中似乎有一道极细的金光扩散开,将逐花楼的商船拱卫在其间。   春掌柜又额外增加几道保护措施,严令船上的伙计不许随意乱跑,晨昏之时需得结伴活动。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明无应二人并未离开,若是真有什么意料不到的凶险,蓬莱主是坐了他们的船才来这里,也不会见死不救。   连日在船上航行,大家也需要下船活动活动,便留了一半伙计在船上,其他人可以在建昌城中逛逛,日落之前回来就是了。   谢苏下船时,便看到飞云在街边商铺进进出出。   这少年修为不低,性子高傲,但毕竟年岁尚小,爱吃甜的,不多时就看他抱了一襟的云片糕桂花糖等物。   在船上航行数日,猛然间踏上坚实陆地,感觉稍有不同。   谢苏觉得手肘被人托了一下,回头看去,是明无应不着痕迹地扶了他一把。   “来得不是时候,建昌城春日里有杏花酒桃花酥,”明无应随口道,“现在杏花还没开呢。”   谢苏低声道:“你找石中鱼,是要做什么?”   逐花楼主给他师尊的那枚花笺上写了什么,谢苏不清楚,航行这数日,也不见明无应选择在哪个秘境之中下船。   明无应笑道:“带回蓬莱,搁在哪个山头做个景致,不好么?”   谢苏知道明无应不想告诉他,也就不问了。   虽是早春,但午后太阳正高,阳光照在身上也十分和暖。   谢苏沿江畔走了一段,明无应则不远不近地走在他身边。   片刻之后,似乎一阵清冷江风吹过,那日光的煦暖消失不见了。   明无应步子一停,玩味道:“这位春掌柜可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两道通吃啊。”   谢苏随着明无应的目光望去,看到春掌柜站在一棵枯死的槐树底下,正在跟人说话。   与他说话的那人身着白衣,脸色苍白,那站立的姿势好像浮在地上一般,异于常人,手中还拖着一道白纸锁链。   那是个鬼差。   槐树阴气极重,枝干可用来招魂,枯死的槐树则阴上加阴,南柯梦中的大槐安国便是槐树之下一个蚂蚁穴。   此时正是午后,阳气充足,即使鬼差能够在人世间行走,但一般也会避开阳光,那鬼差此时站在枯死的槐树之下,也是为了躲一躲日头。   看春掌柜与那鬼差相处,不卑不亢,谈笑自然,想来素日有些交情。   鬼差偶尔也会笑一下,只是因为脸上神色木然,笑得古怪。   谢苏耳力好,听到春掌柜是在问那个鬼差,建昌城中青螭作乱,那些死后的魂魄是否均为带回酆都。   二十多具浮尸便有二十多个魂魄,人死之后,魂魄大多会在自己的尸身周围盘桓。   青螭又常在清晨及黄昏作恶,魂魄在水边飘飘荡荡,不会离开太远。   偶尔有些执念深重的,也不过是飘回了自己家中,想再见亲人一面。   鬼差来到建昌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将魂魄收走,带回酆都。   但那十几个失踪的人,却没有魂魄现世。   换句话说,这些人还没死。   春掌柜思索片刻,问道:“难不成是那青螭把他们都藏在什么地方,留着日后再吸取精血?”   鬼差道:“生人的事情,我可就不知道了。”   春掌柜连忙道:“是。”   那鬼差正要离开,忽而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向谢苏二人看过来。   他那张木然的脸神色巨变,白纸锁链几乎从手中滑脱。   下一刻,鬼差就朝着这个方向跪下了,他几乎伏在地上,哆哆嗦嗦的,不敢说话。   春掌柜转身见到明无应和谢苏,低头行礼,脸上却有一种了然的神色,似乎完全不惊讶鬼差会有如此惶恐卑微的样子。   谢苏微微转脸,只听到明无应哼笑了一声。   那鬼差如蒙大赦,枯槐树下平地起风,将鬼差身影卷入,消失不见。   谢苏心中却留下不大不小一个疑问。   上次在鬼市遇到的那两个鬼差,一见明无应也是如此形容,说是卑躬屈膝也不为过。   人间和酆都向来互不干涉,鬼差身负接引游魂之责,天道所命,行走尘世,与这世间的修士们十分疏远。   哪怕是仙门之中那几个快要老成了精的大能,鬼差见了他们,有通达人情的不过行个礼,鲁直些的就视而不见,自去做手上的事情了。   既非尘世中人,便不须遵循尘世的礼数。   可鬼差见到明无应,那种畏惧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谢苏心中有这个疑问,到了暮时,春掌柜在船上四处检查符纸守护,他便跟了上去,有心要问一问。   春掌柜知道谢苏看到自己跟鬼差攀谈,也不掩饰,直言自己曾经做过走无常,所以跟鬼差们有些交情。   他自言少年时也是在锦绣堆里长大,家中巨富,自己又生得风流俊朗,行事不免放纵些,流连于酒肆赌坊、秦楼楚馆,醉生梦死,一掷千金,竟至两名殊妍绝伦的花魁为他拈醋生怨,其中一个便毒杀了另一个。   鬼差前来带走那美人魂魄时,他不肯离去,高烧数日,醒来只觉得这孽债因自身而起,颓丧之间跟了鬼差去酆都做了走无常,数年之后又被逐花楼收留。   谢苏记起逐花楼主曾经说过,春夏秋冬四个掌柜为何要换脸,其中一个是因为太过英俊惹出了人命官司,看来就是这位春掌柜了。   半生往事,如今说来不过一哂。   春掌柜见微知著,自然明白谢苏找他叙话是为了什么。   不待谢苏开口,春掌柜便笑道:“宋道友可是想问为何鬼差见到蓬莱主,便两股战战,惶恐不安吧?”   谢苏默认。   春掌柜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另起话头,问道:“你可知道蓬莱主曾有一位逆徒,叫做谢苏的?” 第20章 石中鱼(四)   春掌柜这一问,其实是明知故问。   他不知道眼前这位宋道友的底细,却知道他跟明无应的关系一定不同寻常。   何况他在逐花楼闹事,就是为了这柄承影剑,而承影剑的上一个主人就是谢苏。   春掌柜这样问,是想探一探眼前这位宋道友跟明无应究竟是什么关系。   谢苏乍然从春掌柜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却是神色不变,轻声道:“知道,他……十年前死在了天门阵中。”   “正是,”春掌柜道,“此人惊才绝艳,年少成名,可惜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了。”   他语气之中略带惋惜,谢苏在一旁默然听着,并没有说话。   春掌柜观察谢苏神色,问道:“敢问宋道友可是他的故人?”   谢苏含糊道:“算是吧。”   春掌柜又道:“听闻他闯入天门阵之前,盗走了牧神剑,魂飞魄散之后,牧神承影两剑就此失散。逐花楼穷尽人力,花了四年时间才找到这一把承影剑,但牧神剑在何方,却始终得不到半点消息。”   牧神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只要现世,天地之间必然会有异象。   可自十年前到现在,竟是一点牧神剑的消息都没有。   春掌柜道:“十年前出了这桩事后,蓬莱主出山,却是哪里也没有去,径直去了酆都。”   谢苏心思转得很快,道:“你是说他……明无应去酆都寻找牧神剑?”   “他当然是去找牧神剑了,”春掌柜道,“不然还能是去找他那徒弟的魂魄?谢苏可是魂飞魄散,什么也没留下。就是酆都中最卑微的游魂,也尚有一丝魂魄存世,蓬莱主怎么可能是去找谢苏?”   春掌柜做过酆都的走无常,什么是魂飞魄散,他可清楚得很。   谢苏轻声道:“你说得是。”   “有人说是牧神剑掉到了酆都的地界,鬼王将剑藏了起来,不肯交出。只是风闻蓬莱主离开酆都时,并没有带着牧神剑,回到蓬莱山之后,数年之间再也没有下山。至于牧神剑是不是真的在酆都,那就不得而知了,那些鬼差对此事也是缄口不言。”   其时天色近晚,天际一层淡紫色的雾霭。   江风清寒,谢苏立在船头,似是若有所思,片刻后轻轻摇头,笑了一笑。   大约这十年间,世上再也没有出过什么轰动大事。   所以他自不量力闯入天门阵魂飞魄散这件事,才引得人唏嘘十年。   船头忽然走来一队人,都是逐花楼的伙计。   他们下船可不是去吃喝玩乐,而是找了建昌城内住在水边的百姓,问了些关于那条青螭的事情。   这时接近日落,逐花楼的伙计们令行禁止,这就回来了。   “咱们去问了几家见过青螭出水的商铺,他们的说法可不一样,有的说那条青螭有城门楼那么大,有的说那青螭已经化龙了……”   “那些失踪的总有十几个人了,大多是路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奇怪得很。”   “是啊,被青螭吸血而死的人第二日或是第三日就会浮尸江边……”   逐花楼的伙计一一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说出来,春掌柜听在耳中,沉思不语。   日已西沉,江雾渐浓。   水中有春掌柜设下的符纸镇守,但小心起见,太阳一落山,他就让伙计们回到了船舱,不可在水上逗留。   据城中人说,近几日那青螭不知是一连杀了许多人吃饱了还是怎的,清晨和黄昏之时都不再现身。   天色一黑,建昌城的人也都不敢再靠近水边。   此时江雾浓稠,水气扑面,两岸的商铺人家自然是早早地关门打烊了,四周寂静无比。   春掌柜留了一半伙计排好次序,警醒值夜,另一半伙计今夜可以好好休息。   他这样安排,是怕今夜那青螭并不会现身,若是大家都点灯熬油地空等上一夜,明天清晨正是困乏的时候,万一那凶兽出现,就危险得很。   逐花楼这艘商船船舱宽大,春掌柜自己也跟伙计们在一起守夜。   但半个时辰之后,春掌柜便上楼来找明无应二人。   常小四丢了。   春掌柜语气谨慎,但神色并不是太惶急,是来请明无应和谢苏帮忙的。   常小四负责守着船上的青灯不灭,那灯油的特性十分奇怪,在秘境中时用量极省,一盏灯油可以烧一天一夜。   但一到现世,灯油消耗极快,每三个时辰就需要添新的灯油。   午后他们进入建昌城,常小四只给青灯添过一次灯油,照他的估算,若是今夜不添新的灯油,明日天不亮,青灯就会熄灭。   常小四自身修为不低,人也机灵警醒,春掌柜一向对他放心,又命三个伙计与他一同到船头添灯油。   这本是常小四做惯了的事情,从船舱走到船头添灯油,再走回来,也根本要不了多少时间。   但一刻钟过去,四个伙计竟然没有一个人回来。   可外面却是悄无声息,若是那青螭出现,打斗声、喊叫声,哪怕是落水声,总该有些动静才对。   且逐花楼的伙计人人都有一张特制的符纸,若是遇到处理不了的危险,以灵力催动符纸即可,其他人那里立刻就会接到消息。   船上的伙计论修为,是刘福、刘禄、刘寿这三兄弟最高,也是他们跟常小四一起去添灯油的。   按常理来说就算是青螭突然出现,他们三个人也绝不可能连催动符纸发出警戒的时间也没有。   但常小四与刘家三兄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船上,他们的符纸却都没有被催动。   有逐花楼的伙计想出去找他们,但春掌柜谨慎,没让他们出去。   现在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怕这些人出去找常小四他们,结果也是一样无声无息消失在船上。   春掌柜将所有伙计留在船舱,让他们闭门不出,自己带着飞云来找明无应和谢苏。   常小四他们消失的事情诡谲莫名,但春掌柜见过的风浪也不少,此时还算稳得住,见到明无应,他问道:“蓬莱主可感觉到了什么异动?”   明无应道:“如果你是问青螭的话,江上并没有它的气息。”   春掌柜最怕的就是四人遇到青螭,已经葬身水底,听到明无应这么说,倒是有了些安慰。   他附和道:“是。青螭身躯庞大,一息之间可以吞吐江海。若是青螭出现,外面必然不会这样风平浪静。”   谢苏道:“我们可否先去船头看看?”   春掌柜此来就是想请明无应和谢苏二人下去看看,谢苏主动这样说了,他也不再客气,四人一道下到船头。   外面夜色已深,江雾浓稠至极,一丈远就已经看不到他人身影。   飞云那柄长刀之上挂了七枚金环,他走在最后,便不时拨动金环发出响声,是告诉其他几人自己的位置。   谢苏心道,这少年看起来粗枝大叶,飞扬桀骜,心思倒是很细。   夜色之中看去,浓雾几乎是灰色的。   船头那一盏青灯在灰雾之中若隐若现,时强时弱,仿佛是个什么活物在呼吸吞吐。   走到青灯旁,谢苏看了看灯中所剩的灯油仍是满的,常小四他们必然是添了灯油之后才消失不见的。   浓雾之中四处寂静,唯有水声汨汨。   谢苏轻声道:“这四周……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邪物的气息。”   明无应走到船头,他身形高大挺拔,肩膀宽且平直,青灯从旁一照,在他身上镀下一层淡色光晕。   他望进江上浓郁灰雾之中,片刻之后回头看向船舱,目中似乎有点点金芒。   “船舱里出事了。”   春掌柜闻言一震,动作最快的却是飞云。   他挥手一震长刀,刀上金环碰撞,凌厉刀风荡开浓雾,下一瞬身影已经掠出。   到得船舱门外,飞云回头望了一眼春掌柜,长刀立于身前护住自己,伸手便推开了木门。   他脸上的神情猝然凝固,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船舱之中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春掌柜上前,将飞云挡在一边,提灯向船舱之中望去。   几点灯烛仍亮着,长桌上数只瓷碗里还有未喝完的茶水,飞云买回来的桂花糖的纸包散开,那里面的糖已经被众人吃掉一半,剩下的散落在桌上,可船舱之中却是丝毫打斗的痕迹都没有。   仿佛他们上一刻还坐在船舱之中,等待春掌柜和飞云回来,下一刻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春掌柜和飞云都拿出了自己身上的符纸查验,跟常小四他们几个一样,船舱里的伙计也都没有催动符纸。   春掌柜脸色铁青,放出灵识探寻整艘商船,片刻之后,他才咬牙道:“此刻船上只有我们四个人了。”   一线江风略略吹开浓雾,江上空茫一片。   浓雾聚散之间,谢苏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退后半步,肩膀轻轻撞在了明无应的身上。   明无应道:“我在。”   谢苏轻声道:“你觉不觉得……”   他说到一半,声音渐低,似乎是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想要形容时又觉得无处可寻,只是十分异样。   明无应道:“这么短的时间,既没有听到有人打斗,也没有呼救的声音,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出现了一个很强的对手,一瞬间就把所有人都制服了。但我在船上,如果有这个人,我不会不知道。”   飞云性子急,当即问道:“那第二种呢?”   明无应却没立刻回答,他举目望向浓雾深处,仿佛那里面有什么其他人都看不到的东西。   他淡淡道:“或者,他们是自愿离开的。”   飞云立刻道:“这不可能!在逐花楼的商船上,管事掌柜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违抗,也没有一个人会丢下其他人弃船逃走。春掌柜说了要他们在船舱里等我们回来,就是船马上要沉了,大家也不会动的!”   他年少气盛,突遭剧变,一船的人莫名其妙消失,却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愤怒之中,抬手就将刀斫在一旁护栏之上。   长刀上金环兀自晃动不休,刀风浅浅荡开浓雾。   春掌柜将提灯搁在护栏之上,虽然面色难看,声音倒还算镇定。   他捏住长刀刀脊,将它收回,轻声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先想办法找到大家。”   浓雾受刀风激荡,重新合围上来,那提灯的光芒落入江水中,倒映出一团模糊光晕,随水波粼粼晃动。   谢苏却终于明白一直以来的那种异样感从何而来。   他挥手出剑,承影剑一声清啸,剑芒寒如秋水,划出一道雪亮弧线,灵力蓬勃而出,剑风浩荡,吹开浓雾,直抵江岸。   春掌柜和飞云抬眼看去,皆是悚然一惊。   不知不觉间,商船离岸已有数十丈远,他们停靠的那个码头早已不可见,两岸景色竟是全然陌生。   风吹水动,商船飘飘荡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飘到了江心。   提灯一照,那十数条手臂粗的缆绳全数断裂,浅浅拖在水里。   浓雾合围而来,江心黑水如潮。 第21章 石中鱼(五)   飞云身手敏捷,当即捞出一条缆绳查看。   那缆绳均有手臂粗细,湿了水后沉重无比,可飞云身量不高,手劲却大,伸腿抵着栏杆借力,将那断掉的缆绳拽了上来。   断口整整齐齐,显然是用刀剑一类的利器切断的。   商船停在水上,本就飘飘浮浮,与在陆地上不同。   缆绳被切断,商船便逐水漂流到江心,江上又有浓郁雾气,一丈之外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所以到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船早已离岸许久。   江雾愈加浓郁,春掌柜凝视缆绳的断口,神色凝重。   就在这时,船头和船尾同时传来声音。   那动静并不大,只是嘈杂不断,像是什么人在说话,细细听时,又觉得那不像是人语,起码不是官话。   他们四人正在船舱之外,可船头和船尾却同时传来声音。浓雾之中,那零星人语更显得无比古怪瘆人。   先是丢了常小四等四个人,春掌柜和飞云上楼去寻谢苏二人,再返回船舱的时候,里面的所有伙计也消失了。   到这时,大家心中都已有了一点想法。   春掌柜道:“我们几人现在可不能再分开了……”   谢苏耳力好,此时静静听着船头的声响,轻声道:“或许,正是要我们分开的意思。”   春掌柜道:“这话怎么说?”   谢苏解释道:“春掌柜,你跟飞云一起上楼时,只有两个人,若是真有一个暗中窥伺的人,他为什么不选择对你们二人下手,而是先将船舱中的伙计劫走了呢?”   飞云心思转得极快,立刻道:“因为那人对上我和春掌柜,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先抓走船上其他人,还可以当作诱饵。”   谢苏点点头:“方才这里寂静一片,现在船头船尾都出现声音,正是要引我们分别过去。”   若是他们固守不动,不知道船头船尾的声音会不会消失,但也就没办法找到其他人在哪里。   明知有异,此刻也只好将计就计,去看看对方到底布了什么迷魂阵。   春掌柜定神想了想,点头道:“那么,我跟飞云去船尾,二位……”   谢苏却摇了摇头,道:“春掌柜跟我一起,飞云,你跟——”   他话说一半,微微侧身,看向明无应,是想问问他的意思。   四人之中,飞云年纪最浅,修为最弱,而熟知商船构造的只有他和春掌柜,他们二人身上又有警示符,自然是两边分开比较好。   无边浓雾之下,明无应看着谢苏,只是笑了笑:“好。”   春掌柜道:“若是两边都没有什么异常,我们还是先回到这里。”   这话里的侥幸意味颇多,一船的人接连消失,空无一人的江上却忽然飘来模糊人语,可谓阴邪诡谲到了家。   而谢苏只是淡淡一笑,温声道:“自然。”   他这一笑,霁月清风。   四人就此分开,春掌柜提灯在前,谢苏跟在他身后,两人向船头走去。   江上雾气浓郁,过得片刻,明无应和飞云的身影便已经不可见了。   春掌柜提着的那盏灯在雾气中也不过是小小一团光晕,仿佛顷刻间就会被吞噬殆尽。   谢苏问道:“春掌柜可知道船头那盏青灯的灯油用量?”   虽然一直是常小四负责给青灯添上灯油,但这船上的大小事情,春掌柜无所不知。   春掌柜道:“你想知道灯油用量是为了……”   谢苏道:“我记得在秘境之中,灯油用量极少。”   方才谢苏凭承影剑的锋锐荡开江雾,但两岸景色已经全然不同,他在想,此刻商船会不会已经不在建昌城中了。   就像鱼岩鬼市说是在临江城的地下,其实那是一个秘境,找到入口,就可以进入鬼市。   固定商船的缆绳一断,他们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逐水漂流到了某个秘境之中。   春掌柜心领神会:“是了,去看看灯油的用量,就能知道我们此时是不是还在建昌城中。”   说话间江雾愈浓,江上忽然起了几个大浪,波涛涌来,商船不由得上下颠簸。   谢苏不惯在船上行走,便一手撑住了栏杆稳定自己的身形。   只几个呼吸之间,春掌柜便在雾中走得看不见了。   这江雾浓稠到了怪异的程度,几步之外,连春掌柜手里那盏灯的一点光晕都消失不见。   待波浪起伏稍过,谢苏跟上几步,先在浓雾之中看到了一点青色光晕。   是船头那盏青灯。   这青灯在雾中不灭,似活物吐息一般时明时暗,为谢苏指明了方向。   青灯之下,一个高大身影缓缓浮现。   是明无应。   他负手而立,脸上带着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   从雾中看去,明无应的轮廓似乎都微微有些模糊。   好像从谢苏看清他的那一瞬间,浓雾之中那些诡异的窃窃私语声就都消失了。   天地被浓雾灌注,江上船头,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谢苏道:“你怎么在这里?春掌柜呢?”   明无应随口道:“方才有一阵,这江上的雾似乎变得更浓了,是不是?说来奇怪,我从那团雾中穿过,就到了船头,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你是不是也是这样?”   回想起来,春掌柜提着灯走在谢苏身前,也是走出去几步,身影就被浓雾完全吞没了。   莫名其妙之间,春掌柜就消失了,而明无应跟飞云也分开了。   谢苏眼睛不方便,所以一直靠灵识辨别方位。   如果春掌柜离开,他该立刻察觉到才对,可是那古怪的浓雾竟然好像能封闭人的灵识,稍远一些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承影剑在谢苏手中微微震颤,他定了定心神,又道:“是这江上的雾有问题。”   明无应向他靠近些许,嘴角勾起,声音含笑:“你可以试试用手里的剑吹开江雾。”   “不成,”谢苏轻声道,“这江雾无边无际,承影剑吹得开一阵,江雾立刻又会合围上来。”   明无应道:“不如我帮你试试?”   他迈步向前,两步之后,就站在了谢苏面前,伸手去握谢苏执剑的手。   承影剑霎时间发出嗡鸣,在谢苏掌心震颤不休。   谢苏退后一步,淡声道:“稍后再试也不妨。”   明无应“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谢苏。   青灯在他身后镀上一层淡色光晕,令他一时清晰,一时模糊。   谢苏道:“即使不用承影剑,你应该也看得出我们此刻已经进了某个秘境,不在建昌城中了。”   船上的人接连失踪,现在连春掌柜和飞云也消失不见了,不是悠闲聊天的时候。   纵使这些人跟他们并无关系,但明无应这样闲适自在,以谢苏对他这师尊的了解,一定是已经看出了江雾背后的名堂,也知道其他人并没有性命之虞,是在等那个设局的人自己送上门来。   明无应又是“嗯”了一声,他声音低沉,语气温柔,蓦然开口。   “谢苏。”   这两个字说出来,谢苏心神一震。   他知道明无应早就看破了他如今不过是顶着他人躯壳活着,但看破不说破,谢苏就还能维持住面上的波澜不惊。   可此时明无应清清楚楚叫出他的名字,谢苏只觉得心烦意乱,几乎有酸涩之意冲上眼眶。   蓬莱山上的日日夜夜在他心中浮现,那些纷杂心绪似密网如织将谢苏兜头罩住,不给他一丝一毫退开的余地。   谢苏心中明白,自白家冰湖中自己被明无应救上来时,他们二人之间就一定会有这一刻。   什么隐藏都是徒劳,什么借口也是无用。   这是谢苏重生以来心上压着的债,天长日久,利息只会越滚越多。   他明知自己是还不起的。   谢苏默然良久,低声道:“师尊。”   只听得明无应问道:“你闯天门阵,是不是为了我?”   这问话突兀至极,可听在谢苏耳中却是惊心动魄。   天地俱被浓雾吞没,江上无人,天边无月,青灯幽幽映照,静寂如此,似乎不论他此刻说出什么,都不会再有第三个人听到。   世人皆道谢苏是蓬莱逆徒,心术不正,自不量力,偷了牧神剑还不算完,竟痴心妄想,觉得凭自己也闯得过那天门阵,能够飞升成神。   明无应似乎笑了一下,又道:“你不想回答,就算了。我再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道侣?”   他脸上有朦胧的温柔笑意,静静注视着谢苏。这句话问得很轻,却很坚定。   谢苏还未答话,明无应上前,似是要去握谢苏的手。   就在他将要碰到谢苏的时候,谢苏剑交左手,向明无应心口刺了出去。   这一剑平平刺出,无招无式,其间蕴含的灵力却凌厉无比,雪亮剑光一瞬照破浓雾,清越剑鸣呼啸天地。   承影剑直直穿过明无应的胸膛。   被刺中的一瞬间,浓雾之中似乎有一道凄厉模糊的痛呼传来。   谢苏淡声道:“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连自己的师尊都认不出来?”   他反手送剑,眼前那个明无应的虚影霎时间破碎,散入雾气之中。   浓雾霎时纷涌而来,无数凄厉阴森的窃窃私语在谢苏耳边响起,似乎无处不在,诡谲异常。   天地万物全数被浓雾吞没,四面临水,无边无际,似乎除了这商船,再无谢苏可以容身之处。   方才那一剑损耗了谢苏太多灵力,他站在船头,尽力吐息,瞧见那一盏青灯之中灯油满溢。   谢苏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他调匀呼吸,径直御剑闯入了浓郁雾气之中。   无可落脚之处,恰是死地生门。 第22章 石中鱼(六)   一飞入浓雾之中,谢苏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方才在船上的时候,雾气浓稠,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人。但御剑飞到高处之后,就看得到雾气浓淡不均,是有微风搅动的缘故。   微风来处,就是秘境的缝隙。   商船孤零零漂在江心,四面临水,天地之间浓雾涌入,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多少人有这样的胆量,敢弃船而去,径直飞入浓雾之中。   谢苏已经察觉他们离开了建昌城,此刻是在一个全然未知的秘境之中。   他刺中那个假明无应时,听到浓雾之中传来一声模糊的痛呼,谢苏便可以肯定,这雾里面有东西。   他御剑飞至雾中,水气沾衣欲湿,仿佛无边无际。   所谓秘境,并不全都是洞天福地,似乾坤画卷之中那个灵气充沛、遍地珍宝的秘境毕竟是少数,凶险万分暗藏杀机的秘境反而更多。   不少仙门试炼弟子的时候,都会开启秘境,以弟子们在秘境之中的表现排出名次。   还有一些秘境,每隔一段固定的时间就会重新出现。   蓬莱学宫用来考校弟子的那个秘境,就是三年一开。   有些秘境之中无日无月,无天无地,混沌一团。   有些秘境中有汪洋大海,碧波万顷,上可摘星揽月,下可水击三千里,其实从外界看来,不过是一方小小水池。   但不管秘境之间有多少不同,却有一个地方是相通的。   那就是除蓬莱秘境认明无应为主之外,所有秘境都没有主人。   谢苏觉得,冥冥之中,每个秘境其实都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虽然一团混沌,但并不是全无知觉。   即使是大能修士,身在秘境之中,也不得不遵守当下秘境的规则。   此刻隐藏在浓雾之中的那个东西,并不能操纵秘境将谢苏困死在这里。   它或者是利用了秘境中原本就存在的浓雾来迷惑他,或者这浓雾是它自身生发。   如果是前一种,那么谢苏只要逆风飞入浓雾之间的缝隙,身在风来之处,就不畏浓雾遮眼,可以得见秘境的全貌。   如果是后一种,那个东西身在秘境之中,必要受到秘境规则的约束,浓雾的范围不可能无限扩大,一定有一个边界。   谢苏不假思索御剑上升,追随着流风的痕迹在浓雾之中盘旋,终于让他找到浓雾中的一处漩涡。   那后面是一个风眼,水汽盘桓搅动,浓雾缓缓吞吐。   他催动承影剑,身形霎时化作一道流光,飞入漩涡之中。   进入风眼的一瞬间,天地翻转,上下颠倒,能听到流水浸入耳道的声响,谢苏只觉呼吸一窒,已经身在一处无边深潭之中。   他的衣袂长发全都在水中散开,水下光影波动,脚下看不到水底,只能看到深处一团光华流转的白雾,盘桓浮动,安和静谧。   这景象奇异,身在其中的感觉更是难以形容。   他前一刻还在浓雾之中御剑而行,自风眼中穿过,却一下子进到了水里。   谢苏稍一踩水,就浮出了水面。   这里既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仿佛是日出之前或是日落之后的某一刻就此凝固。   天上红云堆叠,紫霞环绕,清透光芒自云间洒落,水面之上全是云霞倒影,与波明灭。   无边静水之中,有一处小洲。   谢苏上岸,施了个术法将身上衣衫弄干。   他环顾四周,小洲之上尽是兰芷一类的芳花香草,远处有山丘起伏,竹林如海。   此处越是宁静美丽,谢苏心中就越是谨慎。   岸上草植显然无人打理,枝枝蔓蔓盖在小路上,极有野趣,四面皆是兰草香气。   谢苏循着小路走了一段,始终不见这里有任何人。   又走了十几步,谢苏看到前面不远处草丛掩映之下,有一枚小小的物事金光闪耀。   是飞云刀上的金环。   谢苏俯身将金环拾了起来,扣在指间。   他的猜测不错,那江上的浓雾古怪,他们分开之后各自在雾中迷失,又来到了这一处小洲。   只是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在这里。   飞云心思机敏,长刀上的金环掉在这里,多半不是遗失,而是飞云特意取下来丢在路上的,盼望后来的人能够看到。   谢苏循着小路又走了一段,在一处小山丘旁,发现了第二枚金环。   转过山丘之后,竹林深密,只能从竹叶缝隙之间看到一点天空,谢苏已经完全看不到自己上岸的地方了。   从他们在船上分开到现在并没有过去多久,飞云能故意留下金环,就说明他神智仍在。   但他或许是受了伤,或许是遇到了棘手的敌人,凭自己的修为无法相抗,才留下了金环。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说明他并没有跟明无应在一起。   竹林之中深邃幽静,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压抑感觉。   谢苏走到竹林深处才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这里既无虫语,又无鸟鸣,连风吹竹叶的簌簌之声都没有,竟然是全然死寂。   越往深处走,只觉得光线越昏暗。   谢苏正在寻找第三枚金环在哪里,就听到一大丛花之后传来春掌柜虚弱的声音:“宋道友……”   谢苏在雾中见过假的明无应,此时听到春掌柜的声音,没有贸然上前。   他握着承影剑,灵力凝在一点,自后绕到了花树另一侧。   这一丛不知道是什么花,开得烂漫妖冶,足有富贵人家宅院门口的照壁那么大,春掌柜并七八个伙计躺在花丛下。没有飞云,也没有最早消失不见的常小四和那柳家三兄弟。   那些伙计都已经气若游丝,只有春掌柜修为较深,此时还有力开口说话。   最奇怪的是,他们身上的外衫都被扒了去。   “宋道友,不可……不可……”   谢苏已经看出春掌柜并非虚影,且修为被封,力不能继。   他靠近问道:“不可什么?”   春掌柜喘了一口气,攥住谢苏衣袖,道:“不可动用灵识,这里有一个画衣仙……”   谢苏心中一凛。   画衣仙是一种似鬼似魅,非妖非人的灵物,往往住在深山幽谷一类人迹罕至的地方。   画衣仙的灵力极强,能蒙蔽修士的灵识,且善于织造幻境,让放出灵识的修士见到自己心中最想见的人。   人生在世,滚滚红尘,再穷凶极恶之人,午夜梦回时或许也会恍然见到一个念念不忘的影子。   或是年幼夭折的亲子,或是魂断人间的挚爱,又或是与世长辞的知音,还有远隔千山万水,想见却不能见之人,画衣仙均能侵入修士的灵识,将其幻化出来。   最初,去探访画衣仙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世人大多如此,明知画衣仙织造出来的不过是一个幻梦,但能见到自己心中最想见的人,就算是幻境,也有太多人无法抗拒这种诱惑。   但敢于去寻找画衣仙的人,却大多数没有回来,少数活着回来的人或是恐惧,或是恍惚,轻易不愿提起这段经历。   只听说想要从画衣仙的幻境中离开,要答对她的三个问题。   而所有得以逃脱的人,无不是修为尽失。   因为画衣仙虽然不会伤人性命,但修士一旦进入她所织造的幻境,极难挣脱,自身的修为会被画衣仙鲸吞蚕食,浑身灵力溃散,直到成为一个废人。   但真正令画衣仙凶名在外的是另一种与她一同出没的灵物,叫做游衣仙。   这种灵物面容姣好,声音婉转,善于花言巧语,又阴险毒辣,因为画衣仙天生不会说话,游衣仙则灵力低微,二者恰好互补,总是相伴而行。   那些被画衣仙幻境吸引的人,在修为尽失之后就会被游衣仙吸食魂魄,最终成为一个空空的躯壳。   谢苏待要再问,听到小路上传来一个轻盈的脚步声。   此刻他无处可藏,索性将承影剑掩在花丛之下,伸手就将自己的外衫脱掉,躺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他无法动用灵识,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来人身姿袅娜,说话声音却是男子。   “一个,两个,三个……嗯?这个人的衣服我忘了拿走吗?”   谢苏轻轻抿了抿唇。   画衣仙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喜爱华美衣物,终日在纸上描绘纹样。   有人说画衣仙最初会侵入修士的灵识,就是为了令他们沉入幻境之后,偷偷拿走他们身上的衣服。   春掌柜和伙计们身上的外衫都被脱了,定是已经被画衣仙拿走了。   而谢苏匆忙之间也将外衫脱去,混在其中粗粗一看可以遮掩,但如果来人之前数过这里的人数,马上就会发现这里多了一个人。   此刻承影剑压在自己身下,不便抽出。   谢苏手指一动,拢住了那枚朱砂骨钉,装作力不能继、神智昏沉的样子。   来人走到他身边,谢苏屏息凝神,只待对方发觉不对就动手将其制服。   下一瞬却有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掌按在他身侧,将他的外衫拿了起来。   此时那人靠得极近,一张芙蓉面美得雌雄莫辨。   谢苏心道,恐怕这就是游衣仙。   谢苏这件外衫是月白色的,绣有暗纹,游衣仙举起他的衣服打量片刻,似乎颇为满意,将衣服挂在臂间,转身就走。   随即数十条青藤从花丛之间伸出,结成一张网拖着谢苏他们跟上了游衣仙。   那青藤上遍布小小尖刺,他们身上的外衫被拿走,里面穿得单薄,青藤一缚紧,那些尖刺便扎入肌肤之中,似乎有使人麻痹昏沉的效果。   几个修为较浅的伙计们支撑不住,已经昏睡过去。   谢苏轻咬舌尖,令自己保持清醒。   承影剑就在他手边,这些青藤挡不住承影剑的锋锐,随时可以脱身,但谢苏决定静观其变,看看游衣仙会带他们去什么地方。   他忽然觉得手臂被人敲了几下,是春掌柜向他示意自己也还醒着,恐怕也有让他不要轻举妄动的意思。   被青藤网拖行一阵之后,渐渐听到一点水声,游衣仙终于停了下来。   他捧着谢苏的外衫,喜气洋洋地说:“这件衣服我看不错,给你瞧瞧!”   游衣仙身前是一个六角小亭,清幽雅致。   亭子左右开凿出玲珑水渠,连接无边碧湖,水面之上莲花盛开。   亭中一卷绸幕半挽半垂,掩映其后一个女子身影,正在埋头作画,她手边放着春掌柜的外衫,面前一幅长长画卷自石桌上垂落,上面尽是一些极其精美的衣服纹样。   亭前台阶之下,飞云半跪在地,长刀在他手边,已经从中折断。 第23章 石中鱼(七)   谢苏被困在青藤网中,脸颊朝水,透过栏杆看到淡红荷花之下莲叶颤动,片刻之后,数条肥大锦鲤自叶底摆尾而出,互相追逐,溅起水花落入莲叶,在叶心聚成波光晃荡的水珠。   莲叶之下,一具死尸面朝上飘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里面灰蒙蒙的如结了蛛网一般,已有淡淡的腐烂味道。   若是细看,会发觉水渠挤挤挨挨的莲叶之下,随处可见已经泡白的死尸肢体,或是一段手脚,或是漆黑长发在水中飘飘荡荡。   只是这里花香甚浓,掩盖了死尸味道。   有两个逐花楼的伙计昏沉中瞧见水渠中的死尸,再看到水中的锦鲤如此肥壮,稍一联想,便几乎恶心得要吐出来。   挣动之间,那青藤却是捆得更紧一些,藤上毒刺刺入人体,令人浑浑欲睡,全然无力。   小亭之中,画衣仙搁笔,自游衣仙手中接过谢苏的外衫,细细打量上面的淡色暗纹。   游衣仙却是阴柔一笑,斜眼看着半跪在地的飞云。   亭后连着一段游廊,一面临水,另一面悬挂竹帘,挤挤挨挨挂着许多锦绣华服,放眼望去竟似有百套之多。   只消想到每一件衣服都曾有主人,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画衣仙吞噬的是修士的修为,而游衣仙则以魂魄为食,似飞云这般年少有为的修士,他的魂魄可要比凡人的好吃多了。   游衣仙上上下下打量着飞云,心中已经对他的魂魄垂涎欲滴。   他不怀好意地看着飞云手边折断的长刀,笑道:“怎么我刚把你那些没用的同伴带来,你就输了呢?”   游衣仙走下台阶,看到飞云脸上流露出的强烈愤恨,更觉心满意足,道:“刚才我们约定好了,你赢我们一次,就让你带走一个人。可你要是输了……就是把你自己输给我了。”   飞云冷哼了一声:“有本事你来跟我打,让一个女子替你出手,算什么本事?”   以飞云的见识,他认不出亭中那个女子就是画衣仙,但一刀劈出,刀风尚未触及那女子就被她挥袖荡开,力道却是十倍百倍地还了回来,将他的长刀生生折断。   他虽然少年心性,但并不逞匹夫之勇,这样周旋,是想先见到春掌柜等人。   可如今不仅没有救出他们,连刀都已经折断,自己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亭中那个女子灵力深不可测,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飞云半跪在地,只想以言语骗眼前这个阴柔男人靠近,先将他制住,再跟亭中那个女子谈条件放人。   以游衣仙的狡猾,又怎么会轻易上飞云的当。   他一张桃花面笑意渐深,却有一种阴险恶毒的感觉。   游衣仙站在台阶之上,并不靠近飞云,却是招了招手。   只听窸窸窣窣的声音,草丛中伸出数条手臂粗的青藤,像蛇一般贴地而行,从四面八方逼近飞云。   “我这点修为,打得过谁呀,只好让别人替我出手了。”游衣仙笑吟吟的,“你知道人活着的时候,被抽出魂魄是什么感觉吗?到时候你就连求我快杀了你都做不到了,你会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谢苏将承影剑抽出半寸,只待游衣仙有什么动作就出剑削断青藤网。   在画衣仙面前,谢苏无法轻易动用灵识。   方才隔着一道秘境禁制,画衣仙都能幻化出明无应的虚影,现在他几乎就在画衣仙脚下,若是贸然放出灵识,被画衣仙侵入,无异于束手就擒。   但谢苏目力受限,能看清近处水渠里的死尸已经是极限。   他双目刺痛难忍,索性闭上了眼睛,外面的动静全靠耳朵听。   箐。   游衣仙心急要吃飞云的魂魄,谢苏在青藤网中听得清楚。   游衣仙的修为不值一提,连飞云都能轻易把他杀死。   真正棘手的是画衣仙,她灵力深厚,谢苏此刻即使有承影剑之利,但要在这样的对手前全身而退,还能将逐花楼所有伙计安然带走,却是几乎不可能的。   谢苏的手掌放在承影剑剑柄之上,还没有来得及动作,便被人按了一下。   春掌柜也被缚在青藤网中,他的修为比逐花楼的伙计都要高出不少,只是因为自进入画衣仙的幻境之后,自己身上的灵力就一直被压制消耗,才难以为继,此时休息了片刻,稍有回转。   他靠向谢苏,耳语道:“蓬莱主在哪?”   谢苏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他们四人在浓雾中各自分散,又在这里见到逐花楼先前消失的伙计,料想也是被画衣仙侵入灵识引诱而来。   但明无应此时在哪里,谢苏是真的不知道。   他此刻无法动用灵识,并不能感受到这里有没有明无应的气息。   春掌柜沉吟片刻,道:“对上画衣仙,你有几分把握?”   谢苏用心听着亭中的动静,轻声道:“没有把握。”   春掌柜先是一怔,忽然也笑了,难道没有把握便不去做?   他身为逐花楼的掌柜,怎样将这一船的伙计带出鬼市,便也该怎样将他们带回来,此时多思无益。   既生出了破釜沉舟之心,春掌柜周身灵力便充盈一分,只是顾忌着亭中的画衣仙,没有贸然流转灵力,只待游衣仙真要吞食飞云魂魄时再动手。   可是等了片刻,游衣仙始终没有靠近飞云,反而像是跟画衣仙产生了争执,他迈上台阶,走入了亭中。   画衣仙不会说话,只能在纸上写字。   谢苏和春掌柜被青藤网捆着,并不能看到亭中的画衣仙在纸上写了什么,只能看到游衣仙站在桌边,低头看了看,小心又急切地解释着些什么。   谢苏趁机割断数条青藤,与春掌柜对视一眼。   春掌柜挣脱青藤,悄无声息渡到了水渠另一边,是想趁画衣仙与游衣仙交谈之时,下手将飞云抢回来。   就在此时,那游衣仙直起了身,神色中有些隐隐的不耐烦,语调却是更加阴柔。   “小子,我姐姐说,要是你能回答出我们的三个问题,就可以带着这些人离开这里。”   飞云一怔,反问道:“回答三个问题?”   春掌柜定睛看去,画衣仙捧着他的外袍细细查看,显然爱不释手。   他是逐花楼四大掌柜之首,裁衣制袍用的衣料都极为珍贵,上面的刺绣都是由最好的绣娘绣出来的,比之进贡到皇宫中的绣品都不差,画衣仙见了自然喜欢,有意要给他们一个机会。   想要安然无恙走出画衣仙的幻境,答对她三个问题即可。   画衣仙不是穷凶极恶的灵物,之所以凶名在外,是因为身边总有狡猾残忍的游衣仙相伴,算计人心人命,吞食修士魂魄。   但仅仅是因为觉得他的衣服好看,就肯再给飞云一个机会,饶是此时大家都命在旦夕,春掌柜也不得不觉得画衣仙这灵物的行事简直匪夷所思,仿佛全凭好恶,如鬼魅一般难以琢磨。   他本来就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哥,性情中很有一种风流态度,见到画衣仙这样行事,情不自禁就笑了一笑,却又马上收起心思,担忧起来。   这一下虽是峰回路转,解了飞云顷刻间的性命之忧,但在画衣仙幻境中答对三个问题的人少之又少,春掌柜不免为飞云忧心。   比之游衣仙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画衣仙的长相则乏善可陈,面目寡淡。   她喜爱华美衣服,自己身上的衣袍更是精致美丽到了极点,上面绣了各色花卉,竟是活灵活现,真如百花同时盛开。   衣袖纷繁的刺绣花瓣之下,画衣仙执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游衣仙站在她身边,低头看了一眼,居高临下地望着台阶下的飞云,慢慢道出了第一个问题。   他语调缓慢,声音柔媚:“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作何解?”   飞云立在原地,却是茫然地张开了嘴巴。   春掌柜隐藏在水渠另一边,闻言皱紧了眉。   飞云修为虽然不低,可是不爱念书,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只怕连画衣仙这第一个问题都听不明白,遑论能回答出来。   游衣仙看着飞云,微微一笑,脸上满是恶毒。   飞云的鬓角缓缓落下一滴汗,他眨眨眼睛,结巴道:“呃,这个……呃。”   他只觉胸中一颗心狂跳,嘴里像塞了麻核,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什么万物有无的,有就是有,无就是无,买一包桂花糖,吃完了就是没了,这是有还是无?   飞云犹自结巴着,耳中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你照我说的,复述一遍即可。”   他紧张地看了看游衣仙,又看了看画衣仙,这才肯定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这个声音。   这声音……是那个宋道友的!   谢苏传音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物生则一物有,万物生则万物有。道隐无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飞云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是记性极好,此刻又聚精会神,竟是过耳不忘,当下按照自己听到的话答了出来,其实这些一二三四有名无名的,他半点都没有听懂。   游衣仙不料他真能答出第一个问题,目光如针刺了过来。   那一卷绸幕之后,画衣仙点了点头。   飞云心中狂喜,就看到画衣仙有写下了第二个问题。   游衣仙走进去,低头看了一眼,从绸幕之下走出,看向飞云:“小子,第二个问题,你可听好了。”   飞云屏息凝神,他心知那位宋道友此时就在附近,只是不敢乱瞟。   游衣仙道:“若是我想找一株闻暇草,该向何处去寻?”   春掌柜听到飞云答出第一个问题时,就知道一定是那位宋道友在传音帮他。   第一个问题问的是道法,春掌柜便以为画衣仙的第二个问题也会是道法相关,不料她却问了闻暇草产自哪里。   闻暇草极其罕见,叶如桂,茎如兰,服用此草,可使人身轻如鸿羽,在水上行走。   这草本就珍罕,不说寻常修士,就是大仙门之中,也多有人不识,知道闻暇草产地的只怕更是寥寥。   春掌柜知道这种仙草,还是因为在逐花楼历年盘货之时见过一株,他依稀记得那册子上记载了闻暇草产于何地,要如何采摘,如何保存,现下却是记不清了。   只见飞云低头看着地面,片刻之后抬头一笑,答道:“麻姑山中,鸣玉溪旁。”   游衣仙似是不相信他能一连答出两个问题,立刻回头去看画衣仙。   一帘绸幕之下,画衣仙端坐桌前,再次点了点头。   这下不只是飞云,连春掌柜都难以自制地激动起来。   若是答出了第三个问题,他们就能离开画衣仙的幻境了。   他心旌摇曳,又强自镇定,同时觉得那位宋道友真可说是博闻强记,断定他一定不是寻常修士。   水渠之中有珠落玉盘般的悦耳水声,是鱼戏莲叶间。   画衣仙提笔在纸上写道:“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何解?”   游衣仙的目光在纸上扫过,两步跨出绸幕,艳丽面容几如毒蛇一般,美而令人胆寒。   他柔声说道:“第三个问题,鱼岩鬼市之中,有多少间铺子?”   作话:   1、“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出自《道德经》   2、闻暇草出自《王子年拾遗记》   3、“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出自《庄子·天下》,意为天与地一样低,山与湖一样平,是惠施“历物十事”中的第三个命题。 第24章 石中鱼(八)   这第三个问题问出来,在场诸人的心思各有不同。   这一问,谢苏显见是答不出来的了。   他反手握着承影剑,侧耳倾听亭中声响,静观其变。   飞云却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自小在鱼岩鬼市的街面上跑着长大的,后来又入了逐花楼,鬼市上有多少家铺子,各自经营什么,掌柜的都是什么人,逐花楼均有造册记录。   春掌柜隐在暗处,却是缓缓皱起了眉。   他想到商船驶入建昌城时颇为招摇,船身上和每个伙计身上的木牌都有逐花楼的海棠花纹样,画衣仙必定知道他们是逐花楼的人,既然知道,又为何问这样一个问题?   说是有意放他们离开,却又不像。这里面有个什么地方古怪得很,春掌柜一时之间却想不明白。   飞云上前半步,扬眉一笑,身上满是少年人的飞扬跳脱,自信答道:“鱼岩鬼市之中,共有一千七百四十二间铺子。”   他挑衅似的望向游衣仙,却看到此人慢悠悠地一笑,妙目朱颜,眸光如针。   那一瞬间,仿佛毒蛇攀身而上,在自己颈前亮出毒牙。   游衣仙柔声道:“错了。鱼岩鬼市之中,一共有一千七百四十三间铺子,昨日我刚请人赁了一间房子,已经挂上了招牌。”   飞云怒道:“你耍赖!”   他立刻转头去看绸幕后的画衣仙,画衣仙神色不变,只低下头,将春掌柜的外袍放到桌上,细细描绘上面的纹样,显然是对游衣仙的话并无异议。   数条青藤贴地飞来,立时就要将飞云困死。   承影剑清啸一声,骤然出鞘,雪亮剑光斩出,青藤网四分五裂。   谢苏的身形几乎化成一道流光,剑尖所指之处带起倾天水幕,如暴雨倾泻。   湖上千百红莲被他一剑斩断,携万钧之力飞向亭中,锐不可当。   游衣仙避之不及,就想往后躲,可是画衣仙一甩衣袖,那卷厚重绸幕瞬间落下,水幕红莲尽数泼在绸幕之上。   谢苏伸脚一点,飞掠而来。游衣仙只觉得眼前一花,已经跌下了台阶。   喉间一抹凉气逼人,游衣仙低头一看,只见谢苏的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吓得花容失色。   春掌柜见机出手,一道灵力阻向绸幕,身影随即奔出,将飞云拉住,急向后掠十数步。   青藤网虽断,但逐花楼的其他伙计无不昏昏沉沉,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春掌柜心急,又怕画衣仙出手,不敢收回那道阻在绸幕前的灵力。   谢苏稍稍收紧手臂,承影剑的剑锋几乎抵上游衣仙喉间肌肤。   游衣仙恐慌大喊:“别杀我!”   谢苏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如面上镇定。他虽然制住了游衣仙,但亭中的画衣仙若是发难,以他此时的灵力,就算跟春掌柜联手,想要击杀画衣仙,也是太难了些。   “我不杀游衣仙,但你要放所有人离开秘境,且不会再来纠缠。”谢苏向绸幕之后,扬声道,“否则我也只好在他身上开几个窟窿了。”   游衣仙浑身抖如筛糠,这等食人魂魄的恶灵,不知玩弄过多少将死之人,真到了自己命在旦夕的时刻,却也是一样的苦苦哀求,涕泪俱下。   “我让你们走,你别杀我!”   谢苏执剑的手稳如磐石,莞尔道:“你说了没用。”   游衣仙目光阴鸷,咬唇怒道:“我姐姐不会说话,你要她怎么答你!”   他话音未落,自绸幕之后滚出一个纸团来,落在一地残荷花瓣之间。   谢苏目不能视物,又挟制着游衣仙,并不能移动。   春掌柜将飞云留在后面,自己飞跃到了台阶前,一面警惕注意着绸幕之后画衣仙的动静,左掌暗怀灵力护在身前,一面伸出右手捡起了那个纸团。   他展开纸团瞧了一眼,神色似有些讶然,片刻后又想起谢苏此刻看不见东西,将纸条上的字念了出来。   “画衣仙说,要你也回答她的三个问题。若你都能答对,她就放所有人离开,若你答错了,自可以杀了游衣仙,但她也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春掌柜目光之中有些忧虑,先前谢苏帮飞云答了画衣仙的前两个问题,足以看出此人道法深湛,博闻强记。   那第三个问题,是游衣仙故意耍赖,现在他被承影剑所制,自然不能再来搅局。   但此刻画衣仙又要问谢苏三个问题,谢苏能不能全答上来,却关系着所有人的性命。   游衣仙惊恐过后,不再开口,眼神却极为怨毒。   若谢苏答出问题,他当然能捡回一条命来,可要他看着这些人安然走出幻境,却是决计不甘心。   可若谢苏答不出问题,他自然也就是活不成的了。   一时之间,游衣仙都说不明白他是想要谢苏答出来,还是不想要谢苏答出来。可是画衣仙行事就是这样,他已经没有多嘴的余地。   谢苏展眉道:“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表面看来,选择在他,但实际上是画衣仙逼迫他别无选择。   可谢苏这一句话问出,绸幕之后却良久不见有纸条递出。   春掌柜等在绸幕之外,心中焦急,不知道画衣仙思考了这么长时间,会不会问出一个绝难的问题。   又过了片刻,绸幕下滚出一个小小纸团。   春掌柜俯身将纸团拾起,展开来看。   这一看,倒使得他脸上的神色奇异起来。   “这……”春掌柜的声音之中有些困惑,“第一个问题是,你在浓雾之中见到的人是谁?”   春掌柜本以为画衣仙思索良久,是要以一个艰涩深难的问题直接问住谢苏,可纸条上确确实实是这样一句话,他心中疑惑也只能照实问出。   台阶之下,谢苏神色毫无波澜,那淡红色的唇角却是几不可见地抿了一下。   在画衣仙的幻境之中,修士会见到自己心中最想见的那个人,而这虚影本就是画衣仙侵入修士灵识幻化而出。她既已知道答案,为何偏偏又要问?   要答这一问并不难,可是谢苏不愿在众人面前直接说出明无应的名字。   他轻声道:“见到的……是我的师尊。”   绸幕之下又滚出一个纸团,春掌柜展开纸团,脸上神色更是奇异。   “第二个问题是,他跟你说了什么?”   谢苏闻言却是勾唇一笑,他放开了反拧游衣仙关节的手,退后一步,承影剑仍是架在游衣仙颈间。   他这后撤的一步,既像是要向后纵身飞离,又像是下一刻就要划开游衣仙的脖子,是不想他的血弄脏衣裳。   但谢苏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平静反问道:“他跟我说了很多话,你问哪一句?”   绸幕之后许久没有纸团滚出,春掌柜又是困惑又是戒备,不知道接下来是要打还是要逃。   良久,谢苏微微低下头,侧影清俊。只是一瞬间,他身上多了些说不出来的气质,似乎孤寂又寥落。   就当春掌柜以为谢苏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抬起了头。   “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道侣。”   春掌柜心中一片愕然,他自己少年时是个浪荡子,深知情之一字可贵在何处,又难堪在何处,此时并不是为了谢苏话中已挑明的悖逆师徒人伦之情而震惊。   有一个念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在他心中极快闪过——   难道眼前这位宋道友,就是那个蓬莱逆徒谢苏?   他为何要抢承影剑,蓬莱主又为何万金一诺为他拿回承影剑,他二人之间种种似是而非勾勾缠缠的奇怪表现,就全都有了解释。   春掌柜犹自震惊不敢相信,绸幕之下又滚出了一个纸团。他展开纸团,又是一愣,道:“呃,这第三个问题……”   他瞟了一眼谢苏,说道:“第三个问题是,你愿意吗?”   ——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道侣。   ——你愿意吗?   谢苏静立着,手腕微动,用剑脊横拍游衣仙肩头,似是嫌他碍事一般,霎时间将他击飞出去,嗵的一声落入水中那些死尸之间。   还未来得及站起,他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入水底,在层层破碎的莲叶之下再无声息。   承影剑剑光似惊鸿飞掠,向绸幕直斩而来。   春掌柜立即向后退开,眼看着那绸幕被剑光生生斩断,露出后面的人来。   画衣仙似木偶一般僵硬坐在石凳上,右手执笔悬腕在纸上,明无应站在她身侧,一只手悬空操纵她写字。常小四同刘家三兄弟萎坐在亭中,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苏那一道剑风凌厉如许,亭后游廊上的竹帘锦衣全被荡得七零八落,常小四等几个人更是仰面倒下,被压制得无法呼吸。   却只浅浅吹弯明无应的眼眉。   谢苏冷淡道:“你玩够了没有?”   明无应挑了下眉,绕过亭中石桌和长垂下来的画卷,大步走下台阶,道:“好好说着话呢,怎么就生气了?”   在他身后,画衣仙僵硬的身形被一道无形剑气贯穿,面朝下栽在自己画了一半的纹样之上。常小四浑身似胆地伸手戳了戳她,就看到这灵物躯壳崩如尘沙,长风吹过,再无痕迹。   谢苏却是转身就走。   明无应跟在他身后,也不用术法去追逐禁锢,就由着谢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随着画衣仙的消逝,这一整片竹林幻境似洇了水的水墨画一般渐渐化开,那半明半晦的天色亦缓缓褪去。   芳花兰草,接天莲叶,尽数化为乌有,露出原本的景色。   夜色合围,冰冷夜风吹过幢幢树影,悠长孤寂。   一弯蛾眉月挂在天上,月光洒在漆黑水面,有微微的银光。水深处一团光华流转的白雾,好像水底的另一个月亮。 第25章 石中鱼(九)   画衣仙的幻境解开,飞云尚有余力,正在照顾逐花楼那些神智昏沉的伙计。   春掌柜则扶起常小四和刘家三兄弟,询问他们又是如何进入幻境的。   那时江上雾气已经十分浓重,常小四添完灯油,回身时已经看不到其他人的生硬,他心中一慌,便出声叫刘家三兄弟往青灯之下靠近。   等了许久,并没有任何人靠近,常小四心道他们或许已经回到了船舱之中,自己也摸索着往船舱走。   走到一半,他听到有人挥刀砍东西的声音,随后就踩到了什么东西,自己把自己给绊倒了。   低头看时,踩到的却是一段被砍断的缆绳。   刘家三兄弟站在他面前,双目中似有白雾涌动,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他们手里都拿着刀,将固定商船的缆绳全数砍断。   常小四以为他们是中了邪,不敢惊动,立刻就要后退逃走,却跌入江雾之中,再没了意识。   他们几人全被画衣仙卷入了幻境之中,游衣仙来脱了他们的外衣,翻翻捡捡,觉得他们穿的衣服都很寻常,并没有看上眼,就打算立刻吞食他们的魂魄。   只是幻境忽然发生震动,似乎又有其他人进入,游衣仙用青藤网将他们困在原地,自己离开去查看出了什么异动。   画衣仙的幻境奇异非常,修士进入其中,身上的修为会被压制,修士无法动用灵力,也就察觉不到自己的修为正在被吞噬殆尽。   好在刘福天生巨力,强行破开了青藤网。他们四人在逃离的途中,误打误撞发现了一条流入地下洞穴的暗河,在入口处找到了青螭的鳞片。   随后,他们就被突然出现的明无应带到了那个亭子里。   春掌柜接过常小四拿出的青螭鳞片,在月光下细细端详。   那鳞片大约有手掌大小,通体深青近乎墨色,中间厚而边缘薄,质地十分坚硬,触手生凉。   逐花楼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捕捉这条青螭,只是出师不利,先遭遇了画衣仙。   大家在画衣仙的幻境之中损失了不少修为,此刻并不是捕捉青螭的最佳时机。   可出行前他早已得到逐花楼主的授意,这一次出航若是遇到青螭,如何进退并不全由他做主。   只因蓬莱主要寻找的石中鱼与这条作乱的青螭关系紧密,逐花楼主将石中鱼的消息送给明无应,固然是存了交好之意,只怕也是希望由明无应出手,在他们料理青螭之时从旁帮助一二。   春掌柜手握鳞片,举目向水边的明无应谢苏二人看去。   月色浸染树影,夜风萧瑟。   谢苏坐在潭边青石之上,低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明无应自然知道谢苏问的是什么,但他只是一笑,答道:“我一直跟在你身后啊,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就是什么时候来的。”   承影剑横在谢苏膝上,素面剑鞘光洁细腻,被他扣在掌心。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谢苏道,“画衣仙的幻境,你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明无应道:“在她说要问你三个问题,答不上来就杀了你们之后。”   在第一个问题之前,绸幕后久久没有动静,想来就是那时,明无应拎着那几个伙计现身亭中,还不等画衣仙有所行动就无声无息定住了她,又操纵她在纸上写出问题丢出来。   明无应笑了一下:“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后面是我的?一剑就斩上来了,你怎么对我这么狠?”   谢苏的手骤然扣紧承影剑,脸偏到另一个方向,既不去看明无应,也不答他的话。   在他身旁,却有点点星芒似的萤火从虚空之中浮现,翩飞如蝶,又似珠串一般接连滑入水中,化成星星点点的柔和光团在水中沉浮,将谢苏玉色的脸映得清俊又柔和。   那些萤火一时又深入水下,拖曳流光似的长尾,竟在水中也久久不散,又似粲然烟火在水里的倒影。   此时尚是早春,哪里会有萤火虫,即便有,也不会纷纷滑入水中还莹然生光。   谢苏知道这不过是明无应的术法。   他沉声道:“你不用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谢苏自觉这句话说得很有底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无应竟然笑了一下。   水中晶光灿然,将明无应英俊侧脸映亮。   “既然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学小孩子一般赌气?”   他这样一笑,谢苏只觉得心头恼意更甚,冷淡道:“你欺我眼睛看不见。”   谢苏说的自然是在画衣仙的幻境中,明无应知道自己无法动用灵识,眼睛又看不见,藏在绸幕之后操纵画衣仙写字,问出那几个无聊问题。   明无应也没想着不认。   “不趁你眼睛不方便的时候欺负你,那什么时候欺负你?”明无应笑了,“还是说,是要等你眼睛好了,要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欺负你的?你就不怕……”   他这一番说辞明明不讲道理到了极点,可明无应姿态散漫,口吻随意,仿佛就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谢苏反问道:“我怕什么?”   他神情冷淡,嘴角因为负气微微向下抿着,素衣坐在水边,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明无应低头看他:“怕我下次可能就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说这话时忽然收束了脸上一贯漫不经心的似笑非笑,听在谢苏耳中,无端让他心头一颤。   谢苏在画衣仙的幻境之中转身就走,不是怕春掌柜等人听到他的回答猜出他的身份,亦不是怕他们要对他跟明无应的关系暗暗生出何种猜测。   如果他是会在意别人眼光的人,谢苏也就不再是今日的谢苏了。   他在意的是明无应就这样迫使他把答案说出来了。   这怒意之下有气恼有羞赧,还有一种逼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意思在。   谢苏冲口问道:“那你呢?你在画衣仙的幻境里见到的又是谁?”   这一句话问出,明无应却是扬了扬眉:“她又不敢来侵入我的灵识,自然影响不到我,你想我能见到谁?”   话说出口的时候谢苏就知道自己问错了,画衣仙依靠侵入修士灵识来幻化出他们心中最想见的人,可是对上明无应,只怕画衣仙逃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去试探明无应的灵识。   谢苏微微低头。   他问出这句话,是赌气,更是掩饰,是他重生一遭还是犯在明无应手里,被他捉弄,被他牵动,所以自己生自己的气。   有些话,从前蓬莱山的谢苏可以说,可是现在重生的谢苏不能说。   没了明无应的术法支撑,那些水中的萤火渐渐黯淡沉没,消散于水底。   远处春掌柜望了他们一会儿,终于还是举步过来。   谢苏站起来,走下那块青石。   他明知此刻明无应在看着自己,却是装作不知道一般,想迎着春掌柜走过去。   明无应拦下他,淡淡道:“没有幻境,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你真的想听吗?”   谢苏微微启唇,这一刹的犹豫极短极快,后面蕴藏的东西却漫长沉重得像是不可负担。   “我……”   春掌柜已经走到近前,脸上的神色除了恭敬之外,又有一分共度生死之后的坦然熟稔。   他伸手递来一物:“已经找到了那条青螭的痕迹,二位的意思,是不是此时就动身去寻?”   春掌柜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气氛古怪。   他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当然知道这时候最好是不要来触这个霉头,只是伙计们伤的伤昏的昏,急需休息,他也不想等得太久。   他看明无应是敬畏,自己又代表着逐花楼,不得不小心拉拢。   至于那位宋道友……春掌柜心中怀疑他就是那个蓬莱逆徒谢苏,但这话不必去问,也不能问,更不会经由他的嘴流传出去。   他眼观鼻鼻观心,纯粹就事论事,这二位是花前月下还是恨海情天,他看不出来,也不想知道。   谢苏收束心绪,从春掌柜手中接过那东西,认出了这是青螭身上的鳞片。   明无应的目光在鳞片上一扫,整个人又恢复到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   远处水边,那些逐花楼的伙计们正在休整,服用一些恢复灵力的药物,虽然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但如果今夜就去捉那条青螭,实在是太勉强了些。   可春掌柜心知青螭神出鬼没,错过一次还不知道又要花多少时间去寻找它的踪迹。   明无应随口道:“让你的人回去休息,至于那条青螭,我来捉。”   春掌柜心里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只是不好自己说出来,现在明无应主动这样说了,他便放下心来,只是面上还是要稍微犹豫一下的。   “这……”   明无应道:“洞穴里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暗河水系复杂,人多了也是碍事,何况……”   听明无应说前面的话时,春掌柜不禁连连点头,他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又听明无应话锋一转,便抬头看去。   明无应似笑非笑道:“你们逐花楼从一开始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么?借我的手杀了那条青螭,你们取螭胆?逐花楼从来不做蚀本的生意,我说错了?”   春掌柜面上讪讪的:“这个……不敢,不敢,青螭距化龙只差一线,又吞噬了数十人的精血,确实不是我们可以贸然捕捉的……”   谢苏看向春掌柜,淡声道:“不用往心里去,他说着玩的。”   春掌柜干笑两声,对这两人究竟什么关系,倒是更加看不懂了。   倒是明无应听到谢苏这句话,挑着眉毛看了他一眼。   “化龙?”明无应笑了,“那就让我看看,它到底化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第26章 石中鱼(十)   一弯蛾眉月高悬天际,淡淡光辉之下树影婆娑。   画衣仙的幻境消失之后,春掌柜查看了那些水中的死尸,共计十五具。   他做过酆都的走无常,看出那些死尸都魂魄缺失,想来是早就被游衣仙吞食了。   建昌城中因青螭丧命的百姓,不到一两天的时间都有浮尸现世,另有十几个人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许就是误入了画衣仙的幻境,最终死在这里。   众人又对此处的秘境做了一番探查。   水潭深处那团光华流转的白雾就是这个秘境的出入口,将建昌城与秘境连接在一起,青螭可以从这里游入城中作乱,却无迹可寻。   画衣仙则在这个秘境之中又设了一个幻境,引诱生人进入。   跟现世的建昌城相比,这个秘境是一个虚境。   而画衣仙的幻境则是在这个虚境之上造就的新的虚境,既像是寄生在秘境之中,又像是一种附随,所以跟青螭互不相犯。   春掌柜亲自从潭底那个通道走过一次,将逐花楼那些伤势较重的伙计接引到了商船之上,服用药物,好生休息。   此外,常小四、飞云和刘家三兄弟倒是留了下来。   飞云是惯用刀的,那些死尸之中似乎有几个人生前是修士,随身带有刀剑武器,他便挑了一把死人刀,拿在手中挥了挥,似乎颇为满意,就此收用。   常小四发现青螭鳞片的位置就在那个洞穴的入口,更兼有一大片树木草植凌乱倒伏下去,料想是青螭进入洞中时压断的。   那洞穴入口阔大,暗河奔腾涌入,发出轰隆水声,里面则是一片漆黑,形如一张巨大的兽口。   春掌柜立在暗河岸上,正在打量洞口,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从袖中拿出一张符咒。   那符咒不需要灵力催动,似乎在微微震颤,立时发出白色光芒,片刻后腾空给旋转扩大,好似一道门一般。   从门中走出来一个模样古怪的人形,身形瘦长远超常人,身上衣衫极阔,宽袍大袖底下露出来的手臂脖颈却全都是木头制成的。   这木人显然是个傀儡,嘴巴一张一合,传出来的竟然是逐花楼主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傀儡身上的灵力似乎就耗尽了,缩成巴掌大小,自行燃烧起来。   谢苏就在近前,他本来无意去听逐花楼主借傀儡之口说了什么,但实在离得近了些,还是听到逐花楼似乎失窃了,丢的还是谢苏在楼中见过的那副乾坤画卷。   逐花楼主深感此事不同寻常,因此发出命令要所有在外的伙计注意市面上是否有乾坤画卷的消息。   春掌柜见谢苏似乎听到了,解释道:“从没有人能在逐花楼里将东西盗走,这也算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了。”   他话说到一半,想起谢苏也曾试图在逐花楼中盗走承影剑,不禁有些尴尬,自己将这个话头牵过去了。   逐花楼主的消息是直接传给所有在外的商队管事的,这个消息马上就会传出去,所有跟逐花楼有交情的商铺也会得知此事。   虽说是家丑不可外扬,但楼主的意思,怕是要震慑一下那个盗贼,乾坤画卷他偷得走,可没有地方敢让他销赃,逐花楼的商队是要追他到天涯海角的。   春掌柜看了看地上已经烧成灰烬的傀儡木人,又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物事,展开掌心,是一枚外壳光亮的核桃。   常小四笑嘻嘻地凑上来,道:“师父,你怎么知道我想吃核桃了。”   他作势伸手去拿,被春掌柜在手背上敲了一记。   春掌柜道:“你把这核桃吃了,我们可就只能顺着暗河游进去了。”   他低头看着那枚核桃,掌心之间聚起灵力,竟使得袍袖盈起。   那核桃受他灵力牵动,立刻一分两半,内里竟然精雕成小舟的样子,船舷之上甚至还有小小一个海棠花印记。   春掌柜扬手将核舟丢入水中,只见水花破碎间,核舟化为一只中等大小的木船浮在水上,无需人力,可在水中自行进退转向。   木船之上又有一道淡淡的莹白色光芒亮起熄灭,是一个颇为强力的护持术法。   这等术法会消耗施术人的不少灵力,春掌柜本就在画衣仙的幻境中折损小半灵力,此时施术之后呼吸略略急促,向谢苏道:“见笑了。其实我们四个掌柜之中,我的修为并不是最高的。”   青螭距离化龙也不过只隔一线,断不是寻常修士能够应付的。   春掌柜的修为面对画衣仙或可自保,但说要独力擒住青螭是绝不可能。   飞云虽然刀法不错,但毕竟年纪尚幼。常小四等几个伙计更差一些,只是跟其他伙计相比,几乎没有受什么内伤。   逐花楼想借明无应之手捉到青螭是明摆着的事,但春掌柜于做事一道上却很有心得,此刻就在造船随行这样的小事上出足了力。   谈及灵力高低,春掌柜忽然想起一事。   画衣仙以修士的修为为食,只要修士进入她的幻境中,自身修为就会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消耗殆尽,伙计们受的内伤皆是来源于此。   春掌柜自己也着了道,折损了不少灵力,一度十分虚弱。   好在他的修为比其他人要深厚不少,后面又自己着意调息,不至于被画衣仙吞噬太多修为。   但在幻境之中,春掌柜却发觉谢苏身上的灵力并没有什么损耗。   以他在鬼市码头上第一次见到谢苏的感觉来说,他身上的灵力并不是很高,那日在逐花楼中能够力抗秋掌柜,多半还是借着承影剑之利。   但谢苏在画衣仙的幻境中,周身灵力却几乎没有折损,流转之时意随心动,若抛开灵力高低,只论境界,要远超春掌柜见过的许多高手。   但春掌柜虽然好奇,此时却不能去问。   因为他已经大略猜出谢苏身份,蓬莱主在此,春掌柜生怕自己言多必失。   他只道死而复生已经是骇人听闻,若谢苏身上的灵力真有异常之处,同他复生这件事相比,实在也算不得异常了。   只是春掌柜心里转过这些念头,也不自觉地往谢苏身上看了几眼。   这人眼覆白绫,却好似敏锐得很,自己看了他几眼,立时便被他发觉。   谢苏清浅一笑:“怎么?”   春掌柜哪敢再看,以术法将木船牵引过来,笑道:“若是休息好了,就请上船吧。”   他们八人上了木船,春掌柜伸手在船舷一拍,木船便顺水漂流。   进入那兽口一般的漆黑洞穴时,明无应站在船头,衣角被风扬起,几缕流光自他袖间散出,化为六盏灯悬在船上。   四盏在船两侧,船头船尾各一盏。   这灯的光芒分外柔和,一点也不刺目,却能照亮大片漆黑河水和周围岩壁。   暗河流入洞口的那一段骤然收窄,因此水流极快。   木船被术法牵引,虽然不陷入乱流打旋,却也不免有些晃荡,溅起不少水花,只是因为船身四周有术法护持,水花并不会溅到众人身上。   进入洞穴之后,河道依然狭窄,漆黑河水被船上明灯照亮。   转过一道石壁,借着船上的灯光,看得见洞穴之中千奇百怪的石柱石笋,大的似乎比城门还要高,小的似乎只有手掌大小。   那些石柱石笋林立洞中,高低错落,形态各异,有的像梁木,有的像皮鼓,还有一些竟像是人侧立着,又有一些似鱼、似犬、似马、似鹤,不一而足。更多的则是莫可名状,似是而非,却令人目不暇接。   侧耳细听,洞中不少地方都有沙沙的滴水声,极是幽静寂寥。   飞云同那刘家三兄弟虽然经常跟着逐花楼的商队四处行走,却也没见过这样的景象,脸上都是惊叹之色。   只有常小四缩在船中,面色青白,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船边。   谢苏轻声道:“你是怕黑?还是怕水?”   常小四摇摇头,小声道:“我是怕这里这么黑,会不会有蝙蝠,我怕蝙蝠……”   春掌柜看到自己的徒弟担心得脸色都变了,不由得笑了笑:“这里是不会有蝙蝠的。”   刘福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那些石笋上移开,问道:“为什么?”   刘禄脸上也是同样的疑问神情,只有刘寿像是个机警的,已经想明白了为什么,只是没有说话。   “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飞云道,“这洞里有什么?”   常小四道:“有青螭啊。”   飞云道:“这不就是了,有青螭在这个洞里,还有什么活物敢进来?是不要命了吗?”   常小四恍然大悟,又道:“那我们……我们现在不就进……”   他话说了一半,但众人都已经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有青螭盘踞的洞穴,敢进来的活物都是不要命的,他们这船顺暗河驶进洞穴,巧得很,一船人也都是不要命了。   飞云抬手就想往常小四脑袋上盖一巴掌,连青螭都没见到就灭自己的士气。   可他刚要动作,前面暗河水流骤然出现一个急弯,木船猛地晃了一下,飞云险些跌入水中,急忙撑住了船壁稳定自己的身形。   春掌柜回头看向他们二人,教训道:“都给我老实些。”   他们已在洞穴之中航行许久,寒意越来越浓,也就说明这暗河向下越流越深,尽头在何处,更是谁也不知道。   春掌柜面上波澜不惊,但心中已经十分警惕,生怕木船转过一个弯,青螭会乍然从水中跃出。   木船又航行一刻,洞中的石柱石笋由密变疏,连暗河河道也变得宽阔起来,水流渐缓。   这里已经是地下极深处,寒意逼人,众人说话时口鼻中竟然已有白气呼出。   刚转过一段水道,飞云眼力好,立刻指着前方叫道:“前面没路了!”   只见暗河水波荡漾,前方一面岩壁堵死水道,却并非无路可走,而是岩壁太低,几乎压到水上。   若想通过这里,船上的人非得仰倒躺平不可。   大家各自放好手脚,躺平不动。   这木船的空间并不算十分富裕,春掌柜躺在船中,不得不枕着飞云的小腿,同时常小四的膝盖也顶在他胸前。   可明无应却依然倚坐在船头,倜傥洒脱。   眼看木船就要到岩壁之前,春掌柜出声提醒道:“蓬莱主……”   他话音未落,只见船头明无应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下一瞬,木船已经到了岩壁之下,这里极是逼仄,船上的人甚至无法坐起,伸手就能摸到上方的粗糙岩壁。   那六盏悬灯亦低低伏在水面上,将漆黑河水照得如同墨玉一般。   驶过这一段之后,春掌柜自船中坐起,看到明无应依然坐在船头,仿佛刚才只是他的幻觉一般。   只听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到了。”   转过最后一处曲折水道,水流骤缓,春掌柜抬头,见到了自己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第27章 石中鱼(十一)   眼前山洞极高极阔,上方几乎望不到顶,却密密麻麻挤满了无色水晶,犹如一簇簇巨型芳花盛开的丽景,旁逸斜出,漫无尽头。   船周六盏明灯幽幽升起,其柔和光芒竟将整个山洞照亮。   洞顶的水晶被明灯辉映,发出了淡淡的暖色光辉,晶光莹然,令人目不暇接,宛如仙境一般。   那条暗河流到此处,化为极大一片湖泊,水晶映照之下,湖水呈现深碧的颜色,愈到湖心颜色愈浓。   这暗河水量颇大,日日夜夜滔滔不住汇入湖中,湖面却不增不减,定是湖底有一处出口可将水流泻走,彻底转入地下。   湖畔沙石却是白色的,木船靠岸,众人才看得出那些并不是普通卵石,颗颗浑圆剔透,细腻透光,竟然全都是光洁良玉。   玉石堆叠数层,由缓渐峭,高处已成一处峰崖,几乎和洞顶的水晶相接,通体莹白,只有一线碧色沁入,真如一整块完美的玉璧。   此处寒气之深重,众人都觉得仿佛是掉进了雪窟之中,口鼻之中皆是源源不断冒出白气。   那寒意似乎能钻进人的四肢百骸,短短几息之间就让人觉得关节滞涩,灵力难以流转。   春掌柜操纵木船靠岸,实则紧张得连面色也稍稍变了,下船之后更是注意着飞云常小四等几人的动向,不许他们离开自己太远。   这里美得诡异,冷得心惊,空得胆寒,却又灵气充沛,必是那条青螭的居所。   谢苏最后一个下船,湖底水流奔泻力道甚重,连带湖水微微漾动,涟漪触岸而碎,船中又只剩他一个人,有些不稳。   他一手握着承影剑,另一手自然而然伸出去维持平衡,不意却被明无应握在掌中。   明无应掌心甚暖,手臂很稳,足以让谢苏借力下船。   只是他双脚已经踩在玉石之上,明无应仍没有要松开他手的打算。   谢苏敛眉,不欲让已经先行上岸的春掌柜等人看到这一幕,只是低声道:“放开。”   明无应却道:“你冷不冷?”   谢苏稍稍一怔,心底已经明白过来。   他身负寒毒,在这样潮湿阴冷的地方带着,身上受的痛楚远远大于常人。明无应这话里的意思,是问他身上的寒毒有没有发作的迹象。   那日在鬼市之中送走吕微,谢苏被明无应伸手点在眉心,就此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知道明无应又给他喂了自己的血。   不知在他昏迷之中,明无应是否又在他身上用了些别的法门。其后他们在船上航行数日,谢苏却并不需要每日都饮他鲜血,身上的寒毒也没有再发作过。   明无应臂上稍一使力,谢苏已被他拉至身前。   他只是微微低头,话音便落在谢苏耳畔。   “你若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我喂血,就老老实实别动。”   精纯灵力自明无应身上逸出,从他和谢苏相握的手上传递而来。   灵力入体,便是从胸腹至四肢一股温暖之意,经脉均被缓缓温补。   只是渡灵力的效用似乎不如鲜血那般立竿见影,明无应便握着谢苏的手,良久没有松开。   谢苏无法,只得被明无应握着手。否则,就是当着一千个人一万个人,明无应要割破自己的手指凑到他唇间,也是做得出的。   只是十指相扣之间,感觉终究异样。谢苏不由得更加挺直脊背,绷紧身躯。   明无应掌心极暖,他指尖半是随意半是轻佻,一下一下叩着谢苏的手背,显见心情极好。   春掌柜何等精明样人,眼风一扫便已经看见,只装作不察。   那刘家三兄弟一心戒备四周,自然没有看见,常小四眼尖,先是一愣,又好似颖悟过来,却被春掌柜一脚踹在屁股上。   只有飞云反握长刀,心无旁骛,护在春掌柜的另一边。   此地空阔诡丽,但显然并没有青螭的踪迹。   湖心那个泄水口后面是真正的地下暗河,他们无法进入,青螭或许此刻正在里面,春掌柜便令伙计们先行退后,不可靠近湖边。   他自袖中抽出一沓符咒,以灵力催动,那十数张灵符立刻腾空飞起,明黄符纸之上朱红字印似乎腾空钻出,在半空中疾速扩大,彼此首尾相接。   那些字印便如树木枝杈一般,相互缠结,越来越密,终是凝成一道光障抵在岸边,将众人护在身后。   明无应瞧他折腾了这许久,道:“你这袖子有意思,里面还有多少东西?”   春掌柜微微躬身,道:“让蓬莱主见笑了,我修为不高,要护持伙计们出航,不至堕了逐花楼的脸面,只能在阵法符咒上做些钻研了。”   常小四抬头看向身后玉山,一眼望见高处几个深深的凹陷,周围数道爪痕,玉屑松散,竟然像是青螭抓过的痕迹,旁边还有些青褐色牛皮样的东西。   他见春掌柜点了头,便轻手轻脚攀到玉山之上,将那青褐色的东西取到了手。   这一面尽是大小不一的玉石,高低错落,很便于人攀爬。   常小四横纵跳跃之间,就要下到湖边。   谢苏上前半步,想去接常小四手中的东西,只是他稍微一动,就觉得手掌被明无应扣紧了,可也只是一刹那,明无应又将他的手松开了。   常小四带下来的那块东西触感奇异,比牛皮要坚硬柔韧许多,微微带着些腥味,上面还有几星暗色,似是干涸鲜血。   春掌柜道:“这,这是青螭爪上蹭掉的皮吗?”   他犹自低头查看,飞云向常小四道:“你师父身上带的有引火符吗?”   常小四也算机敏,道:“你是想这青螭住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一定怕光怕火,是不是?”   飞云一抚刀背,想要去拨弄刀上的七枚金环。   这本是他惯常一个小动作,只是触手处只有窄窄一道刀背,并无金环相撞的声音,倒使他想起自己的刀已经在画衣仙的环境中折断了。   “猛兽都怕火,”飞云道,“况且那青螭只在清晨及黄昏顺水进入建昌城,正午时分从不出现,或许就是畏惧日光。”   春掌柜苦笑道:“青螭可不是寻常猛兽,但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他由从袖间拿出引火符分发给众人,危急之时以灵力催动,登时便有火团燃起,或许真能震慑青螭一下。   春掌柜又看向明无应,道:“不知青螭是否是在湖底暗河水道之内,或者此时青螭并不在这里吗?”   若是前者,那么他们可以在此埋伏,等青螭出现再一起动手。若是青螭此时并不在洞穴之中,之后该如何行事,他听凭蓬莱主的意思。   明无应却没有立时答话,他望向玉山高处那一抹碧色痕迹,并不见周身灵力如何流转,幽沉眼眸中却有一丝金芒倏忽闪过。   他勾起嘴角:“谁告诉你们,青螭在水底的?”   他身形掠动的瞬间,无匹剑意挥洒而出,湖水被剑意牵引,浪潮翻涌,泼洒无边雨幕。   明无应凌空而立,身后无形剑气由他心意生发,直直刺入玉山上那一条碧色痕迹。   只听得巨兽痛嗥之声响彻岩洞,轰隆隆巨声响起,竟是地动山摇,那一座巍峨玉山从被无形剑气贯入的地方片片龟裂。   那道碧色在即将破碎的玉山之中狂乱游走,碎玉飞溅击入湖中,落石如雨,水光炸裂。   那条青螭竟然一直藏匿在玉山里!   玉山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青螭猛地一甩尾,似乎整个洞穴都在震动,下一瞬玉山崩塌,无数飞岩碎玉迸炸开来。   春掌柜大惊之下,双手全力升起灵力化成的护障,但是狂风暴涨,将他吹得睁不开眼,不住后退。   众人耳中几乎只有玉山崩塌的狂暴声响,飞云手持长刀护在身侧,然而只一瞬就被掀翻。刘家三兄弟和常小四更是直接被狂风掀起,滚到岸边,只能眼睁睁沿着空中巨石砸落。   只听铿然一声,承影剑出鞘。   剑光照人,寒如秋水。   谢苏反握承影剑,镲的一声将剑插入地下,在玉山崩塌之中,他的背影依然挺拔清俊,浑身灵力暴涨。   承影剑之上忽然浮现一个巨大的剑身虚影,寒光闪烁,直插洞底,将碎玉狂风全数拦下。   春掌柜勉力维持站立,望着空中的剑影,喃喃道:“剑意化形,你果真……果真是那个蓬莱山的谢苏……”   昔年蓬莱学宫的结业大考之上,谢苏催发剑意,凝而化形,正是春深风暖,激荡千里落花,一剑惊艳天下。   到处都是山崩之声,谢苏丝毫听不到春掌柜在说什么。   他此刻身上灵力维持不了太久的剑影,伸手揪住飞云衣领将他丢入一块巨石之后,大声道:“快躲到后面!”   春掌柜立刻醒过神来,一把拉住常小四,同刘家三兄弟躲到那块巨石之后。   青螭摇头摆尾,从破碎的玉山之中飞出,暗青色庞大身躯凌空拧起,浑身坚硬鳞片张开,尾巴一抽即扫断洞顶之上大片水晶。   春掌柜忙催动符咒结成护障,飞溅的碎玉水晶一进入护障范围,顷刻化为碎沙飘落。只几个呼吸的时间,众人身上全是晶亮的玉沙。   飞云的视线追逐着翻滚的青螭,叫道:“青螭的嘴里有东西!”   春掌柜抬眼望去,只见那青螭森然巨口之中似乎含着一块玉石,它头上有两处微微凸起,似乎即将长出龙角。   青螭跟明无应隔空对峙,这灵物与化龙只有一线,自身灵智甚至已经远超常人,虽被无形剑气贯穿剧痛难忍,然而它摇头摆尾,却不肯吐出口中含着的玉石,反而想努力将其咽下,模样极是怪异。   常小四都已经看愣住了:“它是,它是卡住了吗?”   “不!”春掌柜凝神细看,“它是想吃了那块玉。”   那块玉似乎只比他们乘坐的木船小上一些,纵使青螭身躯庞大,却怎么也无法将那块玉石吞入腹中。   明无应英俊的脸上微微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下一瞬他身后的无形剑气一分为二,二分为四……须臾之间,千万道剑气已经汇集在他身后,凝而不发。   青螭身形缓缓盘桓收紧,明无应懒洋洋道:“想跑?”   他身后的无形剑气凌冽如风,迅疾如电,如千百道流光齐发,带着无匹的气势刺入青螭身躯。   青螭一身厚皮硬鳞,在明无应的无形剑气面前竟然毫无防护之力,被剑气削得皮肉翻卷,浓腥鲜血泼洒。   巨痛之下,青螭终于松口,那块玉石直坠下来,瞬间砸入湖中。   水浪翻卷之间,玉石竟然缓缓上浮,漂在了水上。   石头落入水中不沉,反而漂浮水上,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众人皆是一呆。   谢苏却好似忽然明白过来,心跳骤然加快。   那浮玉似乎与他心意相通,在水上幽幽漂浮,仿佛真如一只兰舟静静泊在岸边,与他们躲藏的位置不过一丈远。   浮玉细腻如羊脂,通体莹然生辉,如春掌柜这等在逐花楼中见过无数无瑕美玉的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浑然天成的玉色。   他惊呼道:“这,这是石中鱼!”   浮玉似乎是中空的,里面天然有净水,澄澈清洁,水中有一物悠悠漂浮。因玉质太过莹润细腻,竟能将里面物事看清五六分。   只是生长在这玉石之中的并不是灵鱼,而是一个人。   他双目紧闭,浓长眼睫就这样阖着,却几乎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下一瞬他就会睁开眼睛。   这张脸像是夺天地造化之钟灵毓秀,俊美到了摄人心魄的地步。   他的肤色苍白如玉,唯有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胭脂色的泪痣。   谢苏看着玉中人,呼吸轻轻一窒。   那是他自己的脸。 第28章 石中鱼(十二)   明知眼前景象不符常理到了几乎诡异的地步,众人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盯在玉中人的脸上。   常小四咋舌道:“这人长得可真好看……”   春掌柜到底经的事情多,想到明无应大费周章要找石中鱼,又得知了那位“宋道友”就是谢苏,如今看到这浮玉,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全然明白过来。   浮玉之中那个人一定就是谢苏的真正肉身。   春掌柜一面给常小四使了个眼色让他住嘴,一面偷眼去看谢苏的神情。   出乎春掌柜的意料,谢苏脸上既无惊讶也无欣喜,淡淡的,让人什么也看不出来。   就在此时,本已稳定下来的玉山再度崩塌,轰隆隆的垮塌声在山洞之中剧烈回荡,常小四几人修为不够,只觉得胸中厌烦欲呕,连忙抬手捂住耳朵。   青螭带着一身浓腥鲜血再度挣扎,满覆坚硬鳞片的长尾带着移山之力来回抽击,将洞顶水晶扫得粉粹,尽数落入湖中,溅起大片水花。   地动山摇之际,青螭忽然甩尾俯冲钻入水中,显然是要逃。   明无应凌空踏步,居高临下,他身后的无形剑气扩开汹涌气浪,接连而下直插水底,锐不可当。   只见水中的青螭还未寻到湖底那个水道入口,巨大身躯已经盘成一团。   十二道无形剑气似牢笼,将它封在水中。   青螭在水中发出冲天怒吼,这条修炼几乎已经达成圆满的灵物一身暗青色鳞片尽数炸开,身躯四爪已有龙形,却有一抹难言的阴冷气息。   无数水晶沉于水中,被明灯一照,便是万种光影斑斓,映着青螭庞大身躯。   那上面有无数条无形剑气带来的伤口,血雾在水中迅速散开。   剧痛之下,青螭困兽犹斗,反复以身躯撞击十二道剑气铸成的水下牢笼。   每一次撞击,青螭身上就会增加数道伤口,汹涌气劲扩散,在水下掀起水涡,湖面之上波涛大作,碎玉湖岸已半被淹没。   春掌柜率先爬上一块巨石,伸手去拉下面的常小四,忽然一道强悍气劲随青螭咆哮响彻洞穴,那气势依旧雄浑,震耳欲聋。   轰隆隆的声音之中,低沉人语在湖面上回荡,竟是青螭垂死之际口吐人言。   “我于化龙只差最后一步,你为何要坏我修行。若你肯放过我,我愿为奴仆三十年,受你驱策,决不反悔。”   “三十年?”明无应好像听到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一般,“就是三百年,你以为我稀罕?”   他居高临下俯视青螭,身后无数道剑气凝而不发。   “既有化龙之愿,见我,为何不跪?”   话音刚落,那十二道禁锢水中的无形剑气合而为一,带着万钧之力贯穿青螭身躯,将它牢牢钉在水底,激起浊浪滔天。   青螭垂死之间,发出轰然咆哮,双目血红,然那水中缓缓扩散的血雾竟不知为何凝而不散,被一股莫名力量推回了青螭身躯。   与此同时,青螭身上气势刹那暴涨,被无形剑气贯穿的身体生生拔起。   滔天水浪之间,青螭血红的双目已经转为纯黑,浑身冒出森寒魔气,竟是悍不畏死,张开巨口喷出一股腥风。   明无应脚下气浪如波涛席卷,他转头望向巨石上的数人,冷冷道:“你找死。”   就在他身后无形剑气贯穿而下的一瞬间,水中青螭带着恐怖气势飞出,巨口直接向凌空的明无应森然咬下,一道坚硬厚重的气墙倏然自半空中浮现,将洞穴一分为二隔绝开来。   洞穴中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气墙之内,惊变忽然发生。   “噗”的一声,春掌柜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刀根,浓腥鲜血汨汨流下,滴到那只攥着刀柄的手上。   常小四仍保持着那个被春掌柜拉上巨石的姿势,另一只手握着刀柄,缓缓一拧,将春掌柜肋间骨血搅成一片坍塌的血泥。   他松开春掌柜的手,摸了摸溅到自己脸上的鲜血,神色之中忽然有种厌倦。   刘家三兄弟本就在巨石之上,急忙抢上去接住春掌柜摇摇欲坠的身躯,骇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巨石之下,飞云却是手比心快,长刀直接斩向常小四,被他一挥手挡了下来。   长刀竟像是撞上一堵无形的墙,不能前进毫分。飞云双手持刀,小臂上肌肉鼓起,少年人的眼眸中仍映着常小四的身形。   那汹涌气劲猛地反弹回来,长刀折断,飞云倒飞出去,一口鲜血涌上喉间,被他硬生生压下,哑声道:“为什么——”   长刀折断之时,他的虎口也被震裂,鲜血涌出,飞云却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他拾起短刀,要再度扑上去的时候,被一道气劲推到了旁边。   谢苏手握承影剑,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已经不是常小四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先去看春掌柜身上的伤。”   常小四转过脸来,仿佛这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谢苏,微笑道:“你们一师一徒,眼力倒是都很好。”   谢苏此时已经无暇顾及气墙另一边天崩地裂般的声响,他经脉之中灵力流转,握剑的手指缓缓收紧。   自他重生以来遇到的所有对手,都没有此时的常小四给他的那种感觉,阴冷,沉重,如深渊之中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将他窥伺。   常小四凝视谢苏一眼,从袖中拿出了一个东西,似女子对镜贴花黄一般,将那东西小心贴在脸上,向着谢苏咧开了嘴,黑色牙齿鬼气森森。   是鬼面具。   戴好鬼面具的那一瞬间,常小四身上的气势再度暴涨,远远超出谢苏在白家所遇到的那两个鬼面人。   常小四,或者说鬼面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谢苏的承影剑,道:“本来只想取朱砂骨钉,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谢苏淡淡道:“想要,就自己来拿。”   他手挽承影剑,身形似流光冲出。飞云从未见过如此迅疾的身法,只觉承影剑划出雪光一样凌冽的剑弧,剑气如虹,呼啸而去。   在那一瞬间,飞云几乎以为那个鬼面人要被谢苏斩于剑下。   可是鬼面人伸手一招,竟似自虚空中抽出一把通体漆黑的窄剑,迎向了谢苏的剑锋。   两剑相撞之处火花迸溅,掀起狂风,满地碎玉沙石狂舞!   谢苏力未用老,再度挥剑决然斩下。   剑刃相接的一瞬间,漆黑长剑似乎发出了细小的崩裂声,下一刻竟生生折断。   承影剑纤薄锋利的剑刃转而切削下去,霎时就将鬼面人握剑的手指齐齐斫断。   他鬼魅似的身影向后掠出,避开承影剑剑锋,抬起右手凑到面前细看。   手指断口处流出的竟然不是鲜血,而是某种黏腻的黑色东西。   “果然对上承影剑,还是太勉强了一些。”   鬼面人微微一笑,狂风乍起,将他身形卷入其中,刹那间就消失不见。   飞云又惊又疑,问道:“他走了?”   气墙之外,青螭的咆哮声撼天动地,谢苏只是挥出一道灵力将飞云推开,下一瞬鬼面人自虚空之中浮现,漆黑长剑斜斜挑落。   在那阴冷气息之中,谢苏挽起承影剑相迎,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看到鬼面人面具之下扭曲的大笑。   剑刃数度相接,鬼面人的漆黑长剑挡不住承影剑的锋锐,然而却像是无穷无尽,被他随手从虚空之中抽出,被砍断一把就抽出新的一把,每次都跟谢苏擦肩而过,下一瞬立即消失,再从不可思议的位置斩向谢苏周身。   再一次斩断漆黑长剑之后,鬼面人的身影随即消失,他的声音却像是无处不在。   “以你身上残存的灵力,能斩断我这么多柄剑,真是有趣。”   谢苏握着承影剑的手已在微微颤抖,胸臆之间的寒意激发,便似经脉之中一寸一寸揉进了碎冰,让他每一次动用灵力之时都剧痛难忍。   然而鬼面人的身影似一道稀薄至极的黑雾,消散于无形。   谢苏心知他每次一沾而走,并非真的畏惧承影剑剑锋,只是缓缓的一点一点地蚕食他身上的灵力,静候自己力竭的时刻。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忽然挥剑斩向那道厚重气墙。   虚空之中传来鬼面人的一声叹息。   “你好聪明啊。”   谢苏恍若未闻,再度抬手,承影剑挟着凛然剑气斩向气墙。   气墙之内,无数道血色涟漪慢慢浮现,互相交织,形如巨网。   那个将白家灭门的血色杀阵缓缓成形,死气如海潮一般淹没上来。   鬼面人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   “你终于发现了是不是?蓬莱主好大的威势,可惜下山来的只是一个分身,我看那修为还及不上原身的一成。你猜是他杀得了青螭,还是先被那条畜生吞进腹中?”   青螭距离化龙只有一线,垂死之时反而更加凶残,气魄足以毁天灭地,又染上一股强大魔息,这一战便是不死不休。   鬼面人等的不是谢苏力竭,是气墙那一边的战果。   血色光芒合围上来,谢苏恍若未见,只是将灵力汇聚承影剑之上,屏息凝神,悍然挥腕。   千百道莹然剑影在他手中合成唯一圆满的一剑,以破山之力、断河之势直直斩去。   气墙轰然破碎,狂风之中,谢苏终于脱力,向后飞出,似一只碎翅的蝶。   他苍白的唇间逸出两个无声的字。   “师尊……”   脏腑之间的寒意和浑身的剧痛令他不由得轻轻皱眉,下一瞬他就撞上一个坚实宽厚的怀抱。   明无应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还是一贯的散漫语气。   “杀你,一个分身的修为就够了。”   寒潭碧水之中,青螭的庞大尸身渐渐沉底,血色消弭,那双螭瞳之中已无神采,倒映着洞顶无数璀璨水晶。   无形剑气凝成一束,似流星直坠九天,带着无匹杀意贯穿而下。   鬼面人黑雾一般的身形缓缓消散,血色凶阵霎时化为乌有。   “噗”的一声,唯余一只鬼面具掉在碎成粉末的玉山上。   谢苏被明无应抱在怀中,挣扎道:“他只是个傀儡。”   “知道,”明无应低头看他,“但是现在,我要带你回蓬莱山。”   狂风之中,谢苏最后低头看了一眼,飞云趴在巨石之上仰头看着他们,眼中全是炽烈光芒。在他身侧,春掌柜挣扎着咳出了一口血沫,缓慢喘息。   谢苏沉沉闭上了双目,流风划过他耳畔。仿佛只是几个瞬息之间,他已听到脚下远处沙沙的海浪声。   再睁眼时,溟海海涛之上,一轮明月莹然相照。   蓬莱山巍峨的影子伫立海上,雄奇险峻。   只这一眼,万般滋味涌上谢苏心头。   蓬莱秘境打开的一瞬间,似有钟罄之音自天际传来,空灵幽渺。   他待要开口,只觉得身体一空,竟就这么悬浮在一片空茫之中,周遭蓬莱秘境的景色已经消失不见,就连溟海的海浪声都已听不见了。   无天无地,无风无月。   谢苏很熟悉这是什么地方,因为这个术法就是明无应教会他的。   须臾之间,他已经被明无应放入了一个镜花水月境,空茫之中,无数记忆如墨色褪淡的画卷缓缓浮现。   与他在一起的,只有那块盛放他肉身的玉石。   好似十年一梦。 第29章 拨雪寻春(一)   景宁九年,永州城连下了十二日的大雪。   雪停之日,来自帝都金陵的车马将谢府门前的新雪践作污泥。   这一行人手握密令,将谢府主人,那个已经告老还乡多年,现如今只知求仙问道的谢太医秘密处死。   临走之前,他们还放了一把火。   谢太医为人孤僻,谢府独门独户,烧得火光冲天了,才惊动了其他人家。   次日雪霁,东方有一轮日出,照着谢府的一片废墟。   永州人延医问药,其实有不少人都受过谢太医的恩惠。   只是此人性格太过孤僻,每每为人治病开方,不收银两,只要那些能够延年益寿的仙草,或是能帮助人修炼的丹方。   若是不能提供这些东西,就算跪死在谢府门前,谢太医也不会出来看上一眼。   旁人都说,这谢太医想修仙想得疯了。   修仙之人,无不是少年之时就已经展现过人天赋,被仙门收为弟子,勤加修炼,方能有所寸进。   谢太医年过七十,尚不懂引气入体,就是吃尽了天下的仙草,炼出再如何灵验的仙丹,也是与仙途无缘的。   何况永州与其他地域不同,灵气断绝,百年来从没有人能够踏入仙途。   谢太医再怎么强求,也是徒劳。   因此,他便从一个告老还乡的前朝太医、杏林圣手成了一个见死不救、古怪孤僻的老头子,慢慢变成了永州城的笑柄。   他既无亲眷,又无友邻,更谈不上有谁来为他打理后事。   永州的百姓聚在谢府门前,看够了那破败萧索的废墟,慢慢也就散了。   只有一个妇人在人群散后踏着一地废墟走了进来。   她叫做云娘,是谢府的厨娘,每日只来做好一日两餐就可以离开,所以幸免遇难。   云娘来的时候,天色近晚。   她是个手脚麻利,眼神也极好的女人,此刻在废墟之中四下搜寻,可不是为了找谢太医的一根半根残骨,好为他收敛,而是在找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谢太医对自己如何离开宫中一向讳莫如深,但云娘在谢府做了这么多年的活计,知道的事情自然要比外人多些。   谢太医的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何况他鲜少出门为人看病,却能源源不断从各路商户药农那里收来价值不菲的仙草,全是因为有着丰厚的积蓄。   云娘暗忖,仙草灵药什么的大概早就跟着谢太医一起烧成了灰,她若是能找到些金银器物,下半辈子足可以享用不尽。   死人她是不怕的,拿死人的东西,她也不怕。   云娘是正值壮年的妇人,做惯了活计的,手脚麻利,此时趁着夜色走进谢府的废墟之中,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她提着一盏小小的风灯,踮脚走进后院。   说是后院,其实谢府被大火烧成这个样子,堂屋偏厅均已倒塌破败,不过是一团又一团的灰烬堆成小山,再不复往日的样子。   云娘凭记忆找到谢太医的屋子,捡了根木头,翻捡废墟中的物事。   有烧得只剩残片的药方丹方,更多的则是已经烧得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渣子灰烬。   云娘有些泄气,将那些渣子全部踢开。   她又找了片刻,发觉木棍戳到了什么又硬又重的东西,当即将风灯放在一旁,将脚下的灰烬全数拨开。   一团黑灰之中,露出了一只匣子。   那匣子上的铜锁已经被烟熏黑了,云娘蹲在废墟上,用手将那些灰烬扫开,试了试那只歪掉的铜锁,用脚尖把它一点一点的踢开了。   打开匣子的一瞬间,云娘险些发出了一声惊呼。   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将匣子紧紧关上,扭头看向周围,确定四周无人,这才将匣子再度打开。   风灯光芒之下,那匣子里面黄澄澄的,是拢作一小堆的金叶子。   云娘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又是欢喜又是激动,连忙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将金叶子往里面装。   她常年劳作而粗糙肿胀的手指紧紧揪着布包的边缘,因为狂喜而微微颤抖。   片刻之后,她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将布包中的金叶子又倒出来一些填回匣子,再把那些灰烬渣子拢回来,将匣子死死地藏在下面。   做完这一切,云娘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寒冬腊月出了一身的汗。   她抬袖擦汗,只是手上的黑灰将袖子也染脏了。   云娘又将那一小袋金子放入怀中,转身就走,直往外走了十几步才想起自己连风灯也没有拿。   她急急忙忙转身回来,踩着脚下的渣子,险些打滑摔倒,伸手提起风灯的一瞬间,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吓得当时就大叫起来,脚一软滑坐在地,风灯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灰蒙蒙的废墟之中,站着一个少年。   他脸上蹭了不少黑灰,些许露出的肌肤却是玉色的,一双澄明姣美的眼睛望着云娘,一眨不眨。   那双眼瞳竟然是琉璃色的,似风烟俱净,湖光山色尽在其中。   云娘“啊”的一声叫出来:“你没死!”   她惊魂未定地退了一步,轻声道:“你是人是鬼?”   少年向前走了两步,捡起了那盏风灯。   这灯不怕风吹,可是倒在地上,险些要熄灭,一时明一时暗,只是扑朔,直到被少年捡起,那光芒才稳定下来。   云娘的胆子到底是很大的,她站起来,已看出眼前的少年并不是鬼魂,犹疑着叫道:“谢苏?”   少年走近两步,将风灯交还到她手里。   “昨夜起火,没烧着你吗?”云娘惊疑着看着他周身。   谢苏望向她,琉璃色的眼眸中并无半分情绪,只是摇了摇头。   云娘提着风灯,收回目光,轻声道:“嗯,我要……我要走了。”   她走出十数步,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谢苏仍然站在原地那些烧得焦黑的废墟之间,抬眼平静地望着她。   云娘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开口道:“要是你没有地方去,先跟我回家吧。”   带谢苏回自己家的一路上,云娘其实都在后悔,她实在不应该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谢苏是谢太医养在府里的一个药人。   云娘第一次见到谢苏时,他还是个比现在还要小一些的少年,模样实在太过灵秀,是让人看一眼无端觉得觉得心惊的漂亮。   只是谢苏从不开口说话,仿佛无悲无喜。   谁也不知道谢太医为什么到了古稀之年,突然发疯一般狂热地沉迷于修仙之道。   他按照自己搜寻到的丹方,用各种仙草炼制了无数灵药,自己却不敢就这么服用。   只因为那些丹方上记载的灵药,与谢太医这数十年所学完全是背道而驰,毫无关联,许多仙草药理相冲,甚至有剧毒。   谢太医便将那些炼制好的灵药先给谢苏服下,等待数日确信安全无虞,自己再原样炼制新药服用。   云娘每日来谢府做好一日两餐之后就会离开,因为谢太医并不喜欢她在这里久留,饶是如此,时间长了,云娘也渐渐看明白了谢太医每日在府中做些什么。   谢太医炼制的灵药多是助人引灵气入体的,他生怕谢苏服药之后先一步引气入体,每每在验证灵药安全无虞后会再调配一种药给谢苏服下,以此毁去他体内的一点点根基。   如此反复经年。   云娘时常带着些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情,看着谢太医摆弄各种仙草,也没见他真的如何延年益寿、感知天地灵气。   她倒是觉得谢苏当真有些可怜。   云娘既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孩子,又觉得他不会说话,神智懵懂,除了要为谢太医试药,就是待在药圃之内。   说来也奇怪,谢太医花费重金搜寻来的那些仙草,有不少都难以在凡土之中存活,草药之中的灵力很快就会消散。   但只要谢苏在,药圃之中的仙草就能长久地维持药性。   有一次,云娘在谢太医的窗下,听到他长长的叹息。   后来谢太医便教了谢苏一点医理药理,多半还是为了让他给自己侍弄仙草。   但云娘却是真真切切受过谢苏一点恩惠的。   她做少女时,是个采珠女。   永州濒临南海,南海之中最珍贵的事物有三件。   一是红珊瑚,二是夜明珠,三是海人鱼。   下海采珠的人一定得是水性精熟的女子,因为女子身体柔韧,脂肉丰腴,在寒冷的深水之中也能游泳采珠。   采珠女下水时,会用一根绳子系在腰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船上。   她们潜入深海采珠,是极凶险之事,所以留在船上的人,一定得是自己的家人。   一个少女能采珠的时间也就是数年而已,因为水下寒冷,采珠女的四肢关节会渐渐僵硬,一到阴天下雨便会疼痛异常。   云娘在嫁人做了新妇之后,为了补贴家用,依然经常下水采珠,一身关节常年阴冷刺痛,有时在谢府之中烧菜做饭,一疼起来,便似骨头里有小虫密密噬咬,极难忍受。   谢苏曾经给她煎过一服药,入口腥苦,难以下咽,可是喝下去之后,四肢关节的刺痛竟渐渐缓和消散。   云娘每天吃一副药,数月下来,即使碰上阴雨天气,她身上也再没有疼过。   现在谢府毁于一场大火,谢太医是不必说的了,肯定已经烧成了灰。   谢苏这样一个从小没有接触过外人的少年,世事人情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不知道他是被谢太医从哪里买来的,父母又在何处,将他留在那废墟之中是不成的。   云娘这样想东想西地走了一路,不觉越走越慢,到自己家门外时,她回头一看,谢苏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   她招招手,等谢苏走得近了,才低声道:“我……我养不了你,但你可以先在我家中住几天。”   她抬眼看去,谢苏仍是淡淡的,只因脸上的黑灰,显出几分狼狈。   云娘将他引到院子里,打了水为他擦脸擦手,重又露出肌肤玉一样的底色。   是夜,谢苏睡在了云娘家的柴房里。   他身下枕的是稻草,盖的是一床旧棉被,边缘已经磨得毛了,但是浆洗得很干净,有淡淡的皂角香味。   这一夜,云娘都没有睡着,她倒不是在想将来该拿谢苏怎么办,是将那几十枚金叶子倒在床上,数了又数,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好。   天亮之前,她听到院外有人拍门。   男人的咳嗽声一响起,云娘就知道,是自己的丈夫王宗回来了。   王宗原本是靠打鱼为生,与这永州无数的人一样。   有一年,南海之上刮起了黑风浪,那之后,海上的渔获就越来越少。   靠打鱼已经无法养家糊口,越来越多的女子下海采珠,她们潜入更深的海中,找到的夜明珠却越来越小,品质光泽也越来越差。   永州的人们为养活自己和家人,便找到了一条新门路。   南海之中有一种奇异的灵物,名为海人鱼,在帝都金陵,这种灵物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鲛人。   鲛人形貌殊丽,眉目、口鼻、手爪皆与人无异,却又比常人美丽得多,皮肉细白如玉,发如马尾,均有五六尺长。   最初有些鳏寡之人,捕得鲛人,就将它们养在池塘之中。鲛人性情柔顺,长相美丽,据说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也不伤人。   一时之间,无数贪色猎艳之人来永州采买鲛人。   后来连帝都金陵城中,达官显贵们也纷纷以蓄养鲛人为乐。   这些鲛人尽出自南海,皆是永州人自海中捕捉上来的。   只因鲛人心肠柔善,每每见到落水受伤之人,便会现身将他们带到岸上,永州人便佯装体力不支沉入深水,待鲛人出现,就用渔线将它们缠住,拖上岸来。   王宗做的便是这一桩生意。   冬日寒冷,无法下水诱捕鲛人,连日来,王宗只是在船上用鲜鱼肉食引诱海上鲛人靠近,却并无所获。   归家之时,他本是闷闷不乐,初初听到云娘说谢府昨夜起了大火,烧得什么也没剩下,王宗还很是不高兴,只因为谢府没了,家中便少了云娘日日去烧菜做饭的一份银钱。   待看到云娘捧出了金叶子,王宗脸上的郁闷之色转为狂喜,掐住云娘的手,对着将明的天光细细看她手中的金子,却怕街坊四邻听到,连笑声也不敢露出来。   谢苏从柴房的门缝中,看到王宗眉飞色舞又强自压抑,他不大通世事人情,却也知道这样的神情叫做狂喜,就如谢太医每次炼成灵药之时脸上的神情一样。   可不知为何,这样的神情又好似十分丑陋。   云娘在一旁瞧着王宗的脸色,适时打开柴房的门,絮絮地说了不少好话,一时说吃了谢苏开的药,自己身上的疼痛才缓解不少,一时又说谢苏不会说话,可怜得很。   王宗便抬头看了谢苏几眼,只是闷声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   自此,谢苏便在柴房之中住了下来。   他对自己的身世来历一概不知,好像自从有记忆之时就跟在谢太医身边,被圈禁在那一方药圃之中,从不曾在外行走,除了那些来请谢太医出诊看病的,也没有见过什么外人。   如今在云娘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数日之后,旧雪未化,又来新雪,纷纷扬扬地洒满了人间。   隔着云娘家的外墙,谢苏看到十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围在一处,将地上的积雪滚成雪球捏在手里,趁其他人分心便将雪球扔到他们身上。   投出雪球的人自然是放声大笑,被砸中的人气愤地哼哼了几声,也弯腰团起雪球追打起来,笑闹之语不绝。   有一个身形最灵活,总是能用雪球砸中他人的少年突然脚下一滑,众人一拥而上,将他埋在雪里,都是哈哈大笑。   闹够了之后,他从雪堆里爬出来,忽然看见了墙后的谢苏,微微一怔。   其他人便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来,看见谢苏,皆是目不转睛。   谢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也不明白先前他们将积雪捏成雪球互相砸在身上,为什么又笑又闹。   从前下雪的时候,谢太医只是要求他用白雪将瓷罐装满,埋在院中的梨花树下,来年开春之时取用。   因为雨雪都是无根水,最适宜炼制灵药。   在谢苏看来,这些白雪,好像只有这么一个用途。   他离开院墙,自己也俯身握了一把雪在手心,冰凉而轻软。   谢苏站起身来,稍微一握,还未学着那群少年捏出一个圆圆的雪球,肩上先被人用雪球击中了。   雪珠散开在他肩上,并不疼痛,几点雪粒飘到他脸上、颈中,丝丝缕缕的冰凉感觉散开。   谢苏抬眼望去,那个拿雪球扔他的少年见自己击中了,不知为何红起脸来,几个人推推拉拉地走了。   谢苏手中的那个雪球尚未捏好,便被他的掌心暖化大半,指掌也被冻得通红。   耳畔传来踏雪之声,谢苏抬眸,看到云娘向自己走来。   她拂去谢苏肩上的雪尘,又把他掌心化了一半的雪球摘去,手法极轻柔,只是脸上的神情不大自然。   云娘轻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谢苏凝视着云娘的脸,想将她让进柴房里避避风,可是云娘执意不肯,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   “我认识一个采珠女,嫁人之后,仍然会去海中采珠,她的丈夫便在船上为她拉着绳子。其实这个女子常年泡在冷水里,四肢关节都有极大病痛,日日敷药都要花费不少银钱,也做不了什么重活,早就不适合下水采珠了。有一日,她仍旧游到水底,她的丈夫在船上拉着绳子,采珠女在水底找了很久很久,连一颗最小的夜明珠也没有找到,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上的绳子断了。”   云娘的声音越来越轻,脸上有一种做梦一般奇异的神情。   她又道:“可是这个采珠女水性很好,没有绳子拉她,她自己也游到了水面。采珠女的丈夫见到她,松了一口气,说绳子在船边磨断了,还好她没事。采珠女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跟丈夫一起回了家。可是那条断了的绳子,采珠女却没有勇气将它拿起来看一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云娘的声音既温柔又哀伤。   “因为采珠女心里害怕,她怕那条绳子根本不是在船边磨断的,而是自己的丈夫割断的。”   云娘的容色并不十分美丽,然而此时她微微一笑,却是容光照人。   她爱惜地为谢苏拂去身上的雪花,轻声道:“只有对别人有用的人,才能活下来,无论什么样的境遇,人都是能活下来的。”   说完这句话,云娘似乎不敢看谢苏那双琉璃般透彻的眼眸,转身回屋去了。   这天夜里,风雪声渐浓。   晚饭时,谢苏喝了一碗云娘端上来的热热的粥,然后就睡着了。   说是睡着,其实并不那么准确。   他的头很昏,四肢酸软无力,只能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却无法睁开眼睛。   “那药……你也放得太多了些。”   这是云娘的声音。   “你懂什么?你不是说那个谢太医一直用他来试药,我要是不下猛药,又怎么放得倒他?”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是王宗。   两人又絮絮地说了些什么,谢苏却听不分明了。   他如同被梦魇住,既无法彻底昏过去,又不能完全醒过来,被人放到了牛车上,身上盖了厚厚的稻草。   谢苏闻得见牲畜身上略微腥臊的干燥味道,和湿了雪的稻草的味道。   一路浑浑噩噩,似梦似醒,似乎在布满泥泞的道路上走了许久。终于停下来时,谢苏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说话的是个男人,要比王宗年老一些。   “前些日子听你说起这小子来,我还当你吹牛,现在一看,果然比过去一年咱们捕上来的所有海人鱼还要标致,你打算在哪里交割?”   王宗嘿嘿笑道:“就放在前面的明光祠里,后半夜自然有人来把他带走。”   那人道:“神仙真人的眼皮底下,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王宗哼地笑了一声,轻蔑道:“谁不知道永州灵气断绝,那明光祠荒废多年,也就是个破庙了,至多有几个孤魂野鬼,我是不怕的。”   那人也笑道:“是啦,神仙真人也好,孤魂野鬼也罢,都怕你我这样的恶人磨……”   谢苏只觉得自己连着身上的稻草卷被抛到地上,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清冷无比。   不多时,外面院中响起柴火燃烧的哔剥之声,间或有人低语,似乎是王宗二人并未离去。   昏沉之中,谢苏的呼吸却是越来越浊重,最后像是呛了口水一般猛然呼出长长的一口气,终于将神智从梦魇一般的昏沉中强拉了出来。   谢苏睁开沉重的双眼,挣扎间身周浮起无数灰尘。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身前一尊倒塌的神像。   神像的头颅和手臂肩背已经碎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四周褪色的帷幔垂挂下来,上面满是灰尘和虫蛀。   帷幔之间,还有更多隐没在黑暗处的破败神像,或持剑,或握刀,或双手掐诀,或负手而立,姿态各异,只是早已陈旧不堪,显然很多年无人供奉了。   屋顶缺了一角,露出风雪中的夜空,大片大片的雪花从中飘落。   谢苏坐起身来,手脚都麻木着。   王宗心细,这样的事大概已经做惯了,除去给他下了药以外,又用结实麻绳绑缚了他的手脚。   谢苏往地上看去,捡了块稍微尖锐些的碎石磨手上的绳子。   王宗捆得很紧,他指尖捉着那块碎石,发不上力,仅磨去了麻绳最外面的一缕。   谢苏靠着窗格站起来,四下里看看,挪到离他最近的神像前面。   那神像的面目隐于帷幔之后,看不真切,却是个持剑在身前的姿势。   神像之上恰好是那缺了一块的屋顶,雪花打着旋落下来,落在那只持剑的手上,积了厚厚一层。   那柄剑虽未开刃,可是质地十分坚硬。   谢苏便将双手手腕靠了过去,用神像手中的剑去磨麻绳。   不知过了多久,腕上的麻绳被他磨破了。谢苏蹲下去,又将脚上的束缚解开。   他静静地听着殿外的动静,簌簌落雪声之下,并没有其他人前来,王宗二人只是坐在院中烤火。   雪花从残破屋顶落下,沾在谢苏的眼睫上。   神像持剑的手就在他眼前,上面落满了雪。   谢苏忽地想起了云娘,他心里并不吃惊,也没有怨恨,他只是想起云娘给他讲故事时哀伤的神情,以及为他拂去肩上雪尘的温柔的手。   自他有记忆以来,没有离开过谢府,却也知道天下是很大很大的。   如今谢府已经毁于一场大火,天下之大,谢苏其实已经无处可去。   正因为无处可去,所以无处不可去。   谢苏抬头望了望这尊神像隐藏在帷幔后的脸,学着云娘的样子,抬手轻轻拂去那只持剑的手上的积雪。   那只手几乎跟他自己的一样冷。   雪光之下,谢苏玉色的脸俊美冷淡,眼瞳仿若两片琉璃,足够他隔着这透彻无所顾忌地打量人间,眼尾却有一粒胭脂色的泪痣,神色微微动容之时,艳如桃花破雪。   谢苏后退半步,就要转身离开。   却听到一声低低的,男人的笑。   这笑声响起的一瞬间,外面火堆的轻微哔剥声、王宗二人的交谈声似乎全部消失了。   无数雪花悬停在了半空中,连风也停住,天地之间全都凝固了一般。   “正因为天下间无处可去,所以无处不可去,有意思。”   谢苏回头,视野中一袭青衫磊落。   男人身量极高,面容深邃英俊,身上的气息从容而淡然,脸上的神情却似笑非笑,还在一刹那间读出了他心中所想。   “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向谢苏伸出了一只手,那种气度,仿佛翻掌之间,可以握住天地之间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长风。 第30章 拨雪寻春(二)   旭日的第一抹光辉洒向溟海的时候,蓬莱秘境悄然打开。   蓬莱山东面的灼灼桃林在朝阳之下烂漫如许,青山之上云雾流淌。   姚黄规规矩矩地守在桃林之外,看到天际一道流光,知道是明无应回来了。   姚黄是个花妖,原身是一株牡丹,被前朝的开国皇帝亲手栽在都城里。   这世上草植鸟兽想要修炼成妖,是很难的一件事。   因为修炼需要漫长的时间,还需要一点机缘。以草木鸟兽短短的寿命,是不足以炼化天地灵气修炼成妖的。   姚黄是一国皇帝亲手种下,花开之时满城惊动,上至皇亲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无不竞相来看花开的盛景。   两百多年来,姚黄见过的人不计其数,被几千个文人骚客写诗称赞,有的足以流芳百世,有的却是狗屁不通。   有名动京城的花魁求他一朵花簪在发髻上,有富可敌国的商队千里而来,只为见他一次花开。   他看过王朝鼎盛之时的富贵风流,见过王孙落魄,流离失所,见过大灾之年民不聊生,饥民易子而食,也见过战乱之中满地兵戈,尸横遍野。   姚黄最后见到的人,是一个亡国的公主,她用一把匕首刺在自己的胸口,鲜血涌出,溅在姚黄的花蕊之上。   这一抹公主血烫醒了姚黄的精魂,他成了妖。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修仙的人,那人告诉他,这就叫机缘。   那人带着他坐船出海,寻访虚无缥缈的蓬莱秘境。   他们遇上了溟海的风浪,那人葬身溟海海底,姚黄却随浪漂流到了蓬莱山,认了明无应做主人,为他打理这蓬莱山上的一切事情。   眼看着天际流光越来越近,姚黄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了头,心思其实已经飞到了自己还没看完的话本子上。   风流才子俏佳人的戏码他早就看腻了,这次的话本子新鲜得很,讲的是一个公侯家的富贵小姐,一连迎娶了八个丈夫。   世间只有男子三妻四妾,这话本子却反其道而行之,令八个美男子各有所长争风吃醋,倒也别有趣致。   姚黄只待明无应回来,自己向他敷敷衍衍行个礼就可以走了。   反正这蓬莱山上的灵物精怪不少,明无应从来不拘着他们,想玩就玩,想笑就笑,来去自由。   姚黄对自己的这个主人,敬,是有的,怕,那是一点也没有的。   他手下有不少刚能化形的精怪小妖,对他们来说,能够化形便是一生中顶顶重要的事情。   因此能够化形者无不要在小山头上志得意满地宣讲一番自己修炼是多么刻苦,化形成人又是多么快乐,听得那些还不能化形的草木鸟兽无不是眼巴巴地钦羡着。   便有一只小狐狸开了赌局,众精怪纷纷押注,赌下一个能够化形的是谁。   他们用来做赌注的无非就是些散碎灵石,平日里修炼最为刻苦的自然被许多人押注,有一条连灵智都还没开的小红鱼就无人问津。   却有一个人偏偏看好这条小红鱼,在它身上押了不少灵石。   可大家没想到的是,下一个朔日,化形成功的竟然就是这条谁也不看好的小红鱼。   大家的灵石输了个精光,化形的小红鱼也拜别了他们,要去溟海中见见天地。   小红鱼一入溟海,便化成巨鲲,水击三千里,灵气浩荡,云蒸霞蔚。   那气势那阵仗,蓬莱山上的精怪们看得眼睛也直了,自此谁也不再开没用的赌局,大家纷纷关起门来潜心修炼。   如此这般又过了半个多月,姚黄去镜湖小筑,瞧见明无应撂下的半杯茶里有一线细细的红色游弋,正是那条小红鱼。   再仔细一看,那哪里是鱼,分明是一片鲜红的枫叶,上面拢着一个虚虚的鲲影。   茶杯之中,竟有气象万千。   另有一小堆灵石做了棋盘上的棋子,明无应坐在旁边,自己跟自己对弈。   姚黄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这才稳住了情绪。   他心中已不知该说些什么,明无应身为仙门第一,富有蓬莱秘境,天下万物俱可为他随手取用,可他竟然跟最微末的小精怪们参与一个赌局,所获赌注不过就是点不值钱的散碎灵石。   关键是,他还施了术法出千作弊。   明无应见他过来,不仅毫无愧色,竟还像是被扫了兴致一般。   “让你们知道赌局么,本来就是有输就有赢,”明无应漫不经心地将灵石拢起来,“谁知道你们干脆就不赌了,这多没意思。”   姚黄皮笑肉不笑地揶揄道:“现如今大家潜心修炼,进益倒是都很大呢。”   至于那一小堆灵石,姚黄自然是又偷偷地还给了大家。   既不能让那些小精怪们知道是明无应赢走了他们的灵石,又不想被追问这些灵石是从何而来,姚黄只得半夜三更带着灵石出门,山涧里扔两颗,草丛里又扔两颗。   第二日大家都喜滋滋地捡到灵石,却瞧着姚黄的脸色很是不好。   大家关怀他时,姚黄只是绷着脸道:“我很好。”   他的确很好,只是有一个很不着调的主人。   眼看着流光已到近前,姚黄躬身行礼。   “主人,您回来了。”   “嗯,”明无应随口答道,“你过来,交给你个差事。”   姚黄惦念片刻自己还没看完的话本子,收敛了心思,抬起头来,却是愣了愣。   “呃……这是?”   明无应身侧站着一个陌生少年,一双琉璃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姚黄生长于盛世国都,见过美人如云,况且他自己本就是牡丹中名品之首,花开之时动京城,那是倾城之色。   可要是让他形容眼前这个少年,却只有倾国二字。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似静湖一般纯美,动人心魄。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你随便养着,别养死了就行。”   姚黄愕然道:“他……这又不是桌子椅子,他是个活人!”   “是活人啊,”明无应道,“所以让你别养死了。”   那少年好似听不到他们说话一般,望着桃林中流出来的一道清浅小溪,侧影落落。   姚黄只想问明无应这人从哪弄来的,又怕被少年听到,只得轻声道:“这是谁啊?”   明无应笑了一下,说:“不知道。”   姚黄只觉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心道:“不知道你就把他带回蓬莱秘境了,学宫里那群被誉为仙门未来的弟子想越过禁制来参拜蓬莱主,没见你放一个进来的。”   明无应道:“他……”   他这一句话起了个头,没立即往下说,却是回忆起什么一般,笑了一笑。   “他是我从南海边上一个明光祠里捡回来的,好像不会说话,待会儿我设一个镜花水月境,想知道他来历,你自己去看。”   明无应说话时,已经独自向桃林中走去,到得这句话说完,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桃林里。   那少年的目光望住桃林溪水,朝霞流云,见明无应就这么走了,也没有什么反应。   姚黄顿觉头大,他转身看向少年,见他发丝微乱,身上衣衫沾了许多尘土,便招招手道:“你跟我来。”   明无应虽然只让他随便养着这个少年,但姚黄做事一向是十分稳妥的,性情中又很怜弱,他听到明无应说这个少年不会说话,心中对他的好感就又上一层,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居所。   姚黄住在清溪边的小木屋中,没什么多余装饰,却古朴雅致。   他指挥着少年除去身上衣衫,又把人按在盛了热水的木桶中。   这屋子平日只有姚黄一人居住,陈设也极为简单,此时他随手幻化出一扇屏风隔在面前,又抱着那团沾满尘土的衣物问道:“这些衣服我就扔了,行吗?”   屏风之后,少年身形没在热水之中,骨肉匀停,肤光胜雪,肌肤被热水蒸得微微发红。   姚黄想起他不会说话,隔着屏风也看不见他点头摇头,干脆自己做主,拍拍手将衣服扔了,又找出干净衣衫和沐浴用的花露一类。   他将这些东西搁在凳子上推了进去,只听得屏风后面水声也是很小的,料想是这少年初初来到陌生的地方不好意思,便走到门边坐下了。   清透日光自桃花林中洒落,好似一层淡色烟霞缓缓流动。   桃林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光团飞了过来。   姚黄伸手接住光团,知道这就是明无应的镜花水月术法,轻轻合掌,将光团握碎了。   霎时间,万物流动,如水墨流淌,周遭一切景物渐渐褪淡,空茫之中,那少年的过往经历好似画卷一般展开。   姚黄身在镜花水月中,便如身临其境。   他先是看到那遥远的永州城里孤零零的谢府,还有那脾气古怪执着修仙的老太医,少年在窗前开方煎药。   等看到那位太医屡屡让少年为他试药,之后又想方设法散去少年的根基,姚黄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之后谢府大火,少年被府中的厨娘带回家。   姚黄看过太多话本子,知道这人间的际遇有时比话本子里写的还要起伏波澜,并不觉得厨娘那里就是个什么稳妥地方。   若真的稳妥,此时少年也不会在蓬莱山了。   姚黄只是心里疑惑,这少年是怎么遇上了明无应,又偏偏被明无应带回了蓬莱山。   镜花水月境中,一片焦黑的废墟之上,那厨娘看着少年,叫出了他的名字。   姚黄自言自语道:“谢苏?哪个苏?”   “苏木的苏。”   “唔。”姚黄随口应道,片刻之后却觉得悚然一惊,是谁在说话?   他四面环顾,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起,那少年已经穿上干净衣裳,站在他的身后,长发半湿,身上尽是沐浴之后温暖潮湿的香味。   姚黄吃惊道:“你会说话?”   “嗯。谢太医喜静,也……没有什么人会跟我说话。”   大约是长久不发声说话的缘故,谢苏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镜花水月境中画面一转,是风雪夜里,那厨娘的丈夫将谢苏卖掉,他被稻草卷着扔进了明光祠。   满是灰尘虫蛀的重重帷幔之后,隐没着一尊持剑的神像。   看到这里,姚黄轻呼了一声。   原来如此。   天下各处都有明光祠,永州虽然灵气断绝,明光祠也早已破败,但明无应的神像还在其中。   能在明光祠中塑成神像的,都是历代得以越过天门阵飞升的大能修士,唯一一个例外便是明无应。   他越过了天门阵,却放弃了飞升。   其实大道无形,所谓神像,不过是当世的人们为自己的欲念塑立的。   可是为神塑像,神像一旦塑成,就不再是木胎泥塑的死物。   神像之耳目,便是明无应的耳目。   只是会进入明光祠参拜的人,大多是修士,心中想的无非是能在修炼之事上再上一层楼。   往小了说,就是些获取功法、赢得宗门比试、得以顺利进入某个秘境这样的事情。往大了说,世间修士最远的最高的目标,也就是有朝一日能修为圆满,得以越过天门阵了。   这些愿望,明无应一向是懒得听的。   姚黄望着谢苏,心中不解明无应为何会出手搭救他。   若说是谢苏境遇可怜,明无应一时心软才把他带回蓬莱山,姚黄觉得不通。   姚黄见过王朝兴衰,也知道人间疾苦,风流富贵总被雨打风吹去,功名利禄也不过尘土,锦绣堆是一生,污泥处也是一生。   世间际遇无常,说白了,可怜的人到处都有,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命丧黄泉,明无应为何只单单救了谢苏?   镜花水月境再度变换,姚黄收敛心思,将目光投向境中的明光祠。   满地残砖碎瓦覆着厚厚的灰尘,屋顶破了一角,风雪贯入,正是凄冷寒夜。   王宗二人还在院中候着买家前来,如此境遇下,谢苏磨断了腕上的绳子,却没有立刻逃跑。   他停在明无应的神像面前,抬起手来,轻轻拂去了明无应身上的落雪。   那一副身骨分明是在浮尘浊世里流浪许久,却奇异地没有浸染分毫,反而被风刀霜剑琢磨出了如玉端方。   镜花水月境至此消散,四周空茫被流风吹去,姚黄再度回到了桃花林中。   日光清透,碧溪浅流。   漫山遍野桃花灼灼。   姚黄目光一转,落在了谢苏身上,只觉人面桃花,确然美不胜收。   明无应为何要将他带回蓬莱山,姚黄看过的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的话本子已让他心中有了答案。   大概是蓬莱主终于觉得这漫漫仙途乏味且无聊,想给自己找个道侣了。   作话:   姚黄,一款操碎了心的男妈妈,这个家没我得散。   划重点:捡谢苏回来当道侣是姚黄脑子里戏太多哦,前期真的纯纯师徒情啊!! 第31章 拨雪寻春(三)   可姚黄没想到的是,明无应把谢苏带回蓬莱山,竟然真的就这么撒手不管了,一连数日不闻不问,由着他去。   姚黄暗自忖度,以明无应的性子,那句“别养死了就成”恐怕并非说说而已,他大概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姚黄只得先给谢苏挑了一处居所。   东面桃林与竹海交际之处,有一个半月形的小湖泊,湖畔有两间木屋,还有一个延伸出去的观景台。   傍晚之时,水上凉风吹过,背后的竹林好似碧涛起伏。   那小湖泊其实只不过十来丈宽,可是湖畔生了一圈兰草与销明草。   白日里只觉得郁郁葱葱,可是到了晚上,深幽清远的兰香之中,销明草莹莹发光如列星,照得湖面粼粼波光,十分好看。   打扫屋子、添置东西,又花了不少时间。   既然已经到了桃林与竹海的交界之处,姚黄索性就带着谢苏将蓬莱山走了一遍。   天有春夏秋冬四时,山有东西南北四面。   每一面即对应着一个季节,秘境之内的四时全不受外界影响。   东面即是春,有桃花林芳菲无限,林中有淡淡烟霞。   南面是夏,万顷竹海之后满山深翠,竹林中也有小河,如一条绿玉。   西面是秋,日落时漫天红霞,与山上枫叶交相辉映,此处崖高谷深,有百丈瀑布倾泻而下。   北面则是冬,到处白雪冰封,冰湖终年不化。   此外,山中又有多处秘境,大多入口已尘封许久,也有少数是打开的,姚黄将秘境地点一一向谢苏指明,以免他误入。   所谓秘境,便如实境之上叠加的一个虚境,自成一个小世界,亦有自己的运转法则,非人力可以改变。   有些秘境,连姚黄也没有进去过,这些秘境虽称不上有多危险,但是玄妙至极,谢苏连灵力也没有,最好还是绕着走。   这几日,姚黄明面上是带着谢苏熟悉蓬莱山,实则也在暗暗观察谢苏的品性为人。   就以姚黄看过的那些话本子来说,世间由爱生恨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若是彼此都体面,一拍两散,也就算了。   最怕就是双方成了一对怨偶,无穷无尽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来,必要搅得恨海情天鸡犬不宁,也必要将旁边原本不相干的人全数搅进来。   姚黄在这蓬莱山上住得很好,决不想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因此,到了缘分散尽的时刻,一个人的品性如何,便十分的要紧。   但数日相处下来,姚黄却觉得谢苏这少年看着是清冷,其实是温润。   以他这样的人生际遇,就算是生出多少怨怼之心愤懑之气,也都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谢苏全然没有。   仿佛旁人加诸的所有不堪不平,甚至都不能在他心上留下细微刻痕,并不能让他自怜自艾,而是安然处之。   姚黄只觉得在谢苏身边待着,自己的心绪也分外平和自在。   只是越跟谢苏相处,姚黄就越觉得这少年有些地方不对。   许是长久不跟人说话的缘故,到了此时,谢苏开口说话的时候也不多,这倒不算什么。   他对修仙之事一无所知,甚至连天门阵和蓬莱山都没有听说过,那也情有可原。永州本就灵气断绝,百年来从未出过修仙之人,这些东西谢太医自己本就是一知半解,更不会教授给谢苏。   在镜花水月境中,姚黄见过谢苏开方煎药的样子,那些繁杂药理,谢苏都很熟悉。自己给他一一指出蓬莱山中许多秘境所在,只说过一遍,谢苏也记得住,足可见得他记性过人。   但除此之外,世事人情,谢苏竟是一点也不知道。   自他有记忆时,谢太医只教他药理医理,除此之外,就是让谢苏为他试药,旁的话从来不与他多说。   谢太医自己为人孤僻,府中又几乎没有外人,谢苏既然没有真正跟其他人相处过,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可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姚黄思来想去,望向谢苏,问道:“你知道我家主人带你回蓬莱山,是……是要做什么吗?”   谢苏摇了摇头,琉璃色的眸子里淡泊宁静。   姚黄心里打了个忽。   他又问道:“那你知道姻缘是什么吗?”   “就是……”姚黄斟酌道,“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结为两姓之好,自然了,修仙之人中,也多有两个男子或是两个女子结为道侣的……”   以姚黄在尘世二百多年的经历来看,甚至也有那将画中美人视为人生挚爱,决不另娶他人的,或是爱上月下芳花、笼中雀鸟的,可说是奇人。只是情之一字到了深处,好像也都不奇怪了。   可这些话姚黄到底没说出来,只因他看着谢苏的神色,自己心底却是越来越凉。   这少年分明不通世事人情,什么姻缘,什么道侣,他都是不懂的。   可这……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就算明无应再怎么随心所欲,这种事情终究贵乎自然。且谢苏既然什么都不懂,那就是诓骗了!   姚黄一双眉头拧成了疙瘩。   眼见日将西沉,他将谢苏带到自己负责看护的芍药园中,让他帮自己给芍药浇水,自己气冲冲回房,铺开纸张,挥笔写就墨意淋漓的一幅字,带着匆匆奔向明无应住的镜湖小筑。   暮色之下,无边镜湖倒映天上烂漫红云。   水天一色,寂静飘渺。   湖心小筑的倒影似在水中渐渐溶开,回廊上缃色帛绢半挂半垂,似雾霭烟霞一般。   镜湖水平如镜,从不起风,此时却像是有一道清风送来,吹得帛绢微微摇晃,水中的倒影也微微摇晃着。   明无应自房内推开门,一张信笺似是被人夹在门缝之间,上面显然施了术法,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幽幽悬浮着。   那上面倒是酣畅淋漓地写满了字。   “世间有情人顺其自然成就婚姻,彼此年貌相当,心甘情愿才好。最忌威逼,甚至诓骗,那是万万不可……”   明无应只将那信笺上的长篇大论看到一半,脸上便流露出了玩味之色。   他清了清嗓子,淡声道:“姚黄。”   未见得明无应的声音有多高,但这一声却是自湖心小筑传到了岸边。   水边只有芦苇,全然没有姚黄的影子。   只是岸上无穷芳花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大丛牡丹,花朵淡黄,皆有绣球大小。   然而牡丹本该雍容华贵,国色天香,此时这棵牡丹却不禁有些萎靡,似乎很想将自己隐藏在花丛之中。   这牡丹自然就是姚黄了。   他的豪情胆色到了把信笺送上湖心小筑的时候就差不多用完了,此时化成原身藏在花丛里,屏着声息仔细听湖上的动静。   只听明无应的声音在湖面上遥遥回荡。   “你的胆子不小啊。”   姚黄又往下缩了缩,腹诽道:“真难听的话我还没说出来呢,老牛吃嫩草,梨花压海棠,我好意思说,你好意思听么?真是……”   他这心思一转,很快又觉得世上很多他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但明无应却未必不好意思听。   再一想,姚黄觉得自他到蓬莱的时候算起,从未见过明无应对任何人有过留心在意,现如今……   他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只觉得头上一痛。   “哎呦!”   那张信笺被揉成了一个纸团,不偏不倚砸在姚黄头上。   “叫唤什么,我又没用力。”明无应淡淡道。   那丛牡丹倏尔化为人形,姚黄一身淡黄色的衣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额头。   纸团砸过来自然不痛,姚黄是装的。   他一时热血上头惹了明无应,还是乖觉一些为好。   明无应道:“你以后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姚黄听明无应的声气,觉得他并没有动怒,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因此讪笑着把手放下来,又想到明无应话里的意思,愣了一愣,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他问道:“主人不是想要谢苏将来做你的道侣吗?”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他做我道侣了?”   姚黄问道:“那、那是?”   明无应看他一眼,笑道:“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救他?”   姚黄点点头,又摇摇头,自己也懵了,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明无应道:“我觉得他有意思。”   有意思?姚黄从未听到明无应这样说过谁,只记得数年前一次蓬莱学宫的结业大典上,那些通过考校的弟子依次向明无应行礼,个个修为高深,芝兰玉树,从行动言语到风度姿态都无可挑剔。   这些少年人跃跃欲试,只盼自己能得明无应青眼。   只因明无应身为仙门第一,名下却没有一个弟子。   若能成为他的首徒,天下侧目。   可明无应只不过敷衍了一回,又说蓬莱学宫的夫子们是天下最板正无趣的一群人,把弟子们也教得板正无趣。   姚黄试探问道:“那么主人是想要收谢苏做弟子了?”   这可有些难了,姚黄又道:“可是这几日我跟他在一起,并没发现他身上有灵力,即使原本有一丝,大概也被那个谢太医毁去了。”   在姚黄看来,虽然明无应曾经过天门而不入,将来终有一天还是要飞升的。   到了那时候,身为蓬莱主的徒弟,若是不能自立门户,那他在这世上的处境,恐怕会有些艰难了。   可他这句话说完,却发现明无应看着他,神色之中很是玩味。   “我又说错了?”   明无应笑道:“你看人的眼力没有,倒是能看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   姚黄此时已经知道自己想得岔了,懊恼得低下头去。   明无应又道:“谢苏呢?”   姚黄低声道:“我让他在芍药园里帮我浇花……”   闻言,明无应淡淡地看过来。   姚黄猛然发现自己犯了大错,脸色霎时白了。   牧神剑此时就在芍药园中,神兵认主,谢苏若贸然靠近,必会被凌厉剑气所伤。   作话:   销明草,出自《王子年拾遗记》 第32章 拨雪寻春(四)   姚黄口中那个芍药园距谢苏的住处并不很远。   山中小径皆随着溪流而建,青石板路光滑平整,水声如环佩叮当。   走了不多时,谢苏便遥遥望见了那片芍药园。   芍药性苦微寒,可以入药。谢苏往日见过的芍药,大多是已经挑选移栽在盆中的,可以取其根削皮蒸煮晒干以入药。   但这里的芍药多如一片花海,谢苏甫一踏入园子,就觉得触目所见无不是各色的芍药花朵,似乎没有尽头。   这样一棵棵的浇灌下去,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完。   然而谢苏却好似没想过这个问题,抽出衣带将自己的衣袖牢牢绑住。   这衣衫是姚黄给他准备的,宽袍大袖,是很洁净的白色。   谢苏从前在谢府的药圃中照料药草,这样的事对他并不难,只是不想将身上的衣服弄脏了。   芍药园的入口处有一小块平整空地,又打了几个木架子,其上摆放的无不是莳花种草所需要的工具。   有些是谢苏曾经见过也用过的,有些是他没有见过的,但是看那些器具的样子,谢苏也大概可以猜出是什么用途。   他先是往木桶中注满清水,随后用瓢舀水,一点点地浸润浇灌芍药根部的泥土。   这园中的芍药长势茂盛,大片大片的花丛甚至比人还高。   放眼望去,虽然花朵的颜色各异,但似乎还是以深红色居多,白色和黄色都各有一些,还有一些杂色的,花瓣深处是粉色,渐渐延伸上来就变成了白色。   这些芍药同谢苏往日见过的都不太一样,花朵甚大,花瓣质地宛如丝绒一般,挤挤挨挨簇拥着花心。   他提着水桶一连浇灌了十几棵芍药,自己也渐渐走到百花深处。   再一次取瓢舀水的时候,谢苏却发觉有些不对。   他已经浇灌了十几棵芍药,但木桶中的水却不增不减,一直是原来的样子。   谢苏将手伸进水里,掬起一捧来,清水便自他的指缝间落下,澄明清澈。   不知道是这水自身有奇异之处,还是盛水的木桶上被用了什么术法。   往日里,谢太医总是会将自己关在房中,对着几本不知道从何处寻来的残书古卷,专心研究其上记载的功法。   他执迷于修仙一途,炼制灵药是为了淬体,帮助自己感受到天地灵气,下一关则是将感应到的灵气引入自己体内炼化,一步步拓宽经脉,最终将灵气引入气海。   若是修炼得法,灵气便会再次从气海之中流向经脉,如此反复,灵气便炼化为灵力,可为自己所用。   但谢太医吃了许多灵药,却始终停留在最初的阶段。   对于这天地间的灵气,他似有所感,但谈到如何将灵气引入体内,便是数年之间都没有进益。   后来的那几年,谢太医每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到了闭门不出的地步。   那几本记载着功法的残书古卷,也被他日日夜夜翻阅得更加残破不堪。永州近海,颇为潮湿,那些书卷的保存本就不易,时间长了,就成了一堆纸片。   谢太医只得将它们一一重新抄录,找阳光晴好的日子,在院子里慢慢晒书。   那些时候,他便防贼一般防着所有人靠近,生怕有谁将那些功法学了去。   只是直到谢太医死,也没有炼化半分灵气,连一个最简单的术法也不会施。   可是这蓬莱山上,连一只浇花用的水桶上都有着奇异术法。   若是谢太医见到这些,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这是谢苏来到蓬莱山之后,第一次想起谢太医。   他收束心思,舀水向另一棵芍药浇去。   片刻之后,谢苏看着自己手中的木桶,动作忽然顿了一顿,似乎在一霎那间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情。   若他眼见为实,那么这木桶或是水中必有一个奇异术法,不管如何取用,都可以维持清水不增不减。   既然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术法存在,又为什么非得由人来给花浇水呢?姚黄大可以再施一个术法一齐将园子里的花都浇了。   谢苏只这么略想了想,就觉得此刻自己所处的花丛跟园子入口处已经大有不同。   这些芍药虽然生得十分茂盛,其间总还留有空隙,足够两人并肩进出。   可谢苏走到这里,却只觉得满目花朵密密匝匝,那些芍药叶片挨在一起,不时蹭到他衣袖之间。   而那些鲜艳美丽的花朵仿佛就盛开在他的脸旁,细腻如丝绒一般的花瓣有时会擦过他的脸颊。   谢苏转身望去,他的来路已经被挤挤挨挨的芍药花挡得没有一丝空隙,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就是从这个方向来的,那时这里还有一条窄窄的小路。   忽然之间,谢苏听到了一些细碎声响,像是从什么极其幽静空旷的地方,传来的轻飘飘娇滴滴的人语。   “哎呀,都怪你,被他发现了……”   “为什么怪我,明明你也去蹭他了!”   “他长得可真好看呀。”   “为什么不是姚黄来?”   这些声音听起来像是韶龄女子在说话,可是那说话的语气偏偏娇软得如幼童一般,天真无邪。   谢苏环顾四周,花影叶丛之中除了他连一个人都没有。   反倒是因为他这个动作,那些声音纷纷笑起来。   “你在找谁?”   谢苏微微退后半步,只觉肩上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拂。   侧过脸去看时,发觉那竟是一朵深红色的芍药花。   谢苏道:“是你们在说话?”   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芍药花道:“自然是我们啦,难道你在这里还见到了别人?”   谢苏听它们窃窃私语之中提到了姚黄的名字,也不觉得这些芍药对他有什么恶意,因此解释道:“是姚黄让我来给你们浇水的。”   “那姚黄呢?他去做什么了?”   谢苏微微颔首:“我不知道。”   又有一个娇软声音道:“他是来取园子中心那个东西的,是不是?”   一时之间,倒有许多个声音响了起来,是那些芍药花们在七嘴八舌地吵架。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呢?”   “是姚黄让他来的呀!”   “那日蓬莱主和姚黄在园子里说话,咱们可是都听到了,那个东西原本就是为别人准备的,到时候也要被取走的。”   “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呢?这里再也没有陌生人来了。”   花儿们争吵了片刻,似乎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不再说话了。   花影摇动,那些芍药花丛之中,奇异地出现了一条小径,弯弯曲曲不知道通向何方。   只是小路尽头的花影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盛放出金色光华,如呼吸一般明灭。   谢苏举步向前走去,绕过最后一丛遮目的花影,见到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枫树,却与世间的枫树大为不同。   它的叶片生得极低,扩散开来,如同华盖一般。   这一层叶片之上又有一层,只是延伸的范围要稍小一些。   如此反复,总共有五层,便如宝塔一般,最上面一层叶子大约只有那些芍药花一般大。   这枫树不高,最顶一层也不过就是比谢苏高一点点。   然而最奇异的,是斜切进枫树树干的一柄剑,那些金色光华就是从这柄剑上散发出来的。   谢苏绕着枫树走了半圈,这才看到被剑斜切进去的那边全然没有枫叶,枝干焦黑,如枯死了一般。   这枫树一半生机盎然,另一半已经枯朽。   走得近了,谢苏才看到树干上疤节扭曲,树皮皱起,竟像是一张人面。   而那柄散发着金色光华的剑恰好将人面的额头从中剖开,其间似乎有红色的汁液。   那说不清是鲜血还是枫露的汁液极为浓稠,缓慢聚成一滴。   枫树下面则摆着一个小银瓮,里面已经收集了一些红色汁液,只是因为太过浓稠,几乎凝固在瓮中,如一块红玉一般。   谢苏低头看着那个银瓮,发觉枫树周边的泥土与其他地方色泽不同,而且更加湿润,想来这棵枫树是最近才移栽在这里的。   恰在谢苏低头时,人面伤口处的汁液缓慢聚成了一大滴,倏尔落下,映在谢苏的眼睛里。   那深红倒影仿佛墨一般化开在谢苏琉璃色的眼眸之中,霎时间似有风吹过,满树枫叶抖擞,齐齐坠落。   那些落下的枫叶竟在同一时间化为无数翻飞的红蝶,蝶翅振动之间光华灿烂,蓦然全数涌向谢苏。   谢苏睁开眼时,枫树红蝶全部消失不见,眼前只有看不到尽头的台阶。   那些台阶仿佛都是白玉制成,凭空出现在一片空茫之中。   谢苏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什么极重的东西压着,令他连站立都十分困难,不由得伸手撑在台阶上,缓缓松了口气。   他另一只手向后摸去,摸到了坚硬冰冷的剑柄。   而他周身,尽是剑身散发出来的金色光华。   谢苏只道这沉重压力是这柄剑加在他身上的,握住剑柄想要将它取下。   在他试图拔剑的一瞬间,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柄剑,现在的你是拔不出来的。”   谢苏恍若未闻,握剑的手缓缓加力,掌心处被剑柄硌着的皮肉已经麻木,修长手指骨节处尽数泛白,显然是力竭的迹象。   下一瞬,似乎有铿然一声轻响,那柄剑被谢苏拔出鞘不足一寸,又立刻被强大的吸力合上了。   而谢苏已经全然脱力,就在他拔剑出鞘的这一刻,肩上重量蓦地一轻,台阶两侧的空茫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天际烂漫红云,金光普照。   至高处有琼楼玉宇,在云间若隐若现。   然而这奇异景色也只是一瞬,随着那柄剑收回鞘中,一切景色化为虚无,如溃散的梦境一般无处可寻。   那个女子的声音也没有再出现。   谢苏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第33章 拨雪寻春(五)   谢苏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姚黄。   姚黄见他醒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坐在床边,关怀道:“你总算是醒了。”   谢苏觉得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坐了起来,问道:“我怎么了?”   姚黄一袭淡黄色衣衫,似乎稍稍有些疲惫,又仿佛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仔细观察着谢苏的脸色,道:“你昏过去了。”   他问谢苏是不是要喝水,随后又道:“都怪我。那些芍药喜欢跟人亲近,我本该告诉你的,没想到它们喜欢你不假,却又稀里糊涂地把你引到了枫鬼那里。你昏了十几个时辰,可把我急死了。”   谢苏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昏了这么长时间,他自觉没有受伤,见姚黄担心,轻声安慰道:“我没事。”   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姚黄:“那里有一把剑,我……”   姚黄随手指向床头:“喏,你是说这把剑吗?你昏过去的时候,可把它握得紧紧的呢。”   谢苏低头看去,这才发觉床头其实一直斜靠着一柄剑。   看剑柄和护手的形状,正是自己在芍药园中见到的那一柄。   长剑古意盎然,剑鞘是暗金色的。   明明剑锋已经收入鞘中,但谢苏却觉得那柄剑上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   他想起那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无尽玉阶,当时这柄剑正负在他背上,仿佛一座山峰压下来,他用尽全力也只不过能将这柄剑拔出一寸来。   可姚黄又为什么说,他昏倒之时将这柄剑紧紧握在手里?   那如梦似幻的景色在谢苏心中一闪而过,他轻声问道:“我……我没有误事吧?”   姚黄闻言,偏头看他一眼。   谢苏想起在芍药园中,这柄剑斜斜切在那颗奇异的枫树之上,那不知道是鲜血还是枫露的东西一滴滴落入小银瓮中,显然是珍贵之物。   他见姚黄一语不发,面色微微发白,复问道:“是我弄坏什么了吗?”   姚黄忽然歪头看他,道:“原来你脸色不佳,是因为担心这个?”   他豪气地一挥手:“你能弄坏什么呀,就算你把天捅个窟窿,也有人能补上。”   谢苏稍稍觉得心安,终是好奇自己在芍药园中幻梦一般的经历,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姚黄望向谢苏,索性从头说起。   那些芍药花都是修炼尚浅的花灵,因此喜欢靠近修为高的灵物,也十分喜欢亲近人,往日都是姚黄为它们浇水的。   见到姚黄过来,芍药们自然是七嘴八舌把遇到谢苏的事情告诉了他。   等姚黄听到它们说起谢苏莫名昏倒的时候,他自芍药们分开的小径一路奔过去,看到一片耀目的金色光华中,明无应已经站在谢苏身边。   谢苏倒在地上,手中还握着牧神剑。   他身上并没有伤痕,胸口亦缓慢起伏,显然尚有平稳呼吸,姚黄稍稍放下心来,却发觉明无应脸上的神情似乎颇有兴味。   牧神剑是明无应的佩剑,可是明无应低头凝视谢苏,并没有召回牧神剑,不知道在想什么。   姚黄在自己手上出了这等纰漏,一时之间也不敢去打扰明无应,静悄悄地站在那棵五重枫树旁,伸手拿起了小银瓮,里面的枫露几乎凝固,宛如一块红玉。   枫树树干上的人面额头处被劈开,已不再有枫露流出,只是半朽之处有点点光华闪现,已经重现生机。   这五重枫树上生出的人面叫做枫鬼,是化妖途中出了岔子,未来得及修炼出完整人身,只能长久留在树身之中。   这颗枫鬼受魔气沾染,已经枯死了一半,是受人请托才移栽在此。   牧神剑斜劈在人面之上,将树身中的魔气都逼到了枫露里,如此枫露流尽,枫鬼也就逆转了枯朽之势。   姚黄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谢苏,心中只觉得十分歉疚,轻声道:“他身上没有灵力,就是个普通人……是我错了,请主人责罚。”   明无应却忽然笑了一笑。   “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没有灵力?”   姚黄微微一怔:“可我并没有察觉到啊?”   他是花妖,对于各种气息的感应十分敏锐,可是在谢苏身上确然感受不到半分灵力的存在。   姚黄在镜花水月境中见过谢太医常年让谢苏试药,只道就算谢苏被那些丹药灌出来一两分浅薄根基,也全数被那谢太医毁去了。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明无应却道:“不对。”   淡淡的金色光华映亮明无应英俊无俦的侧脸,他伸出手,点在谢苏的眉心。   谢苏双目紧闭,长睫之下弯出一弧阴影。金色光华之中,他眼下那粒胭脂色的小痣分外鲜明。   明无应淡淡道:“无论是他吃下的那些丹药,还是那个谢太医毁去的,不过都是表面浅浅的一层,来来去去,没什么可在意的。”   他低头凝视谢苏,微微一笑。   “就像溟海上的一层雾,日出之后就散了。”   姚黄想着明无应的话,心中着实有些惊讶。   原本他看谢苏,只是觉得谢苏长得很好,很合他的眼缘,想到这毫无灵力根基的少年要去做明无应的徒弟,委实太艰难了些。   此时听明无应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谢苏这具身体里潜藏着磅礴灵力。   姚黄尚未来得及接受这件事,就听到明无应似笑非笑道:“方才你说,想要我怎么罚你来着?”   “呃,”姚黄定了定神,很快小声反驳道,“我没说。”   明无应道:“那就罚你每天看着他好了。”   姚黄不解:“看着他做什么?”   “等他醒了,让他每天走动时都背着牧神剑,什么时候能自如行走,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是想下山还是想留下来,都随他去。”   姚黄听到前半句时,习惯使然,不由得微微点头,一一记在心里,可听到“下山”两个字,他瞪大了眼睛望向明无应:“我以为主人是想收他为徒。”   明无应扬眉道:“不是你在我门缝里塞了纸条,长篇大论说强求无甚趣味,一切贵在自然么?”   姚黄挠头道:“我那说的不是……我觉得他跟蓬莱挺有缘分的。”   明无应看他一眼,英俊的脸上终于微微现出赞赏之色。   “就是这个道理啊,世上的因缘太多了,最终都是要看自己是不是想要。”   姚黄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举目望去,芍药花丛低低向两边拂开,明无应的身影在其中一闪而逝,如流光掠过。   此刻望着谢苏,姚黄便将他昏倒之后自己所见讲了出来。   出乎他的意料,谢苏并未听到自己身体内潜藏灵力就喜出望外,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波澜不惊地望向靠在床头的牧神剑。   “要我走动之时,把这柄剑背在身上?”   姚黄点头道:“正是。主人说你身上似乎有个封印,需要用牧神剑的锐气破开。”   谢苏一连昏了十几个时辰,此时已经入夜,屋里点了灯,柔和光芒之下,谢苏微微低头,侧颜如玉。   凉风入窗,外面的销明草散发出萤火一般的流光,星星点点映在谢苏的眼眸之后。   他只道谢苏是忧虑,便有意宽他的心,笑道:“牧神是主人的佩剑,乃是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可引九天风雷,不管你身上有什么封印,牧神剑必能破得开的。”   谢苏微微一笑:“我只是在想,我是谁呢?”   他没有父母,没有来历,甚至没有进入谢府之前的记忆。   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灵力,那个所谓的封印又是谁下的,谢苏全都不知道。   这偌大天地,没什么是真正跟他有关系的。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似乎有种寂寥,好似秋意尽,长洲流水,兰芷尽皆凋零,沙鸥远去,霜天如寂。   姚黄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谢苏的话。   他本就在犹豫,是不是要把明无应的话完整转告给谢苏,等他身上的印记破开了,有了灵力自可选择下山。   但此刻看着谢苏,姚黄却暗自决定,他要想办法把谢苏留下来。   这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小的隐瞒,可绝对算不上欺骗。   “先吃饭吧,睡了那么久,难道你不饿吗?”姚黄将谢苏拉到桌边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笑吟吟看着一桌菜肴,“其他的事情明日再说。”   翌日清晨有风,吹落桃花如雨。   姚黄站在谢苏窗外的观景台上,将随手拾来的小石子接连抛入半月形的小湖之中。   清脆水声之间,他伸手拍了拍谢苏的窗棂:“虽然主人让我每日看着你行动间都要将牧神剑背在身上,但是你若想偷懒,我倒是可以假装看不见,一天中偶尔几次,那也没有什么。”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   姚黄先看到的却是一只手。   谢苏一手撑在木门之上,因为用力,手背上隐隐可见青色脉络。   他穿着一身白衣,牧神剑负在他的背上。   这柄长剑握在手中时,未见得有多少重量,但此刻压在背上,却让谢苏连走路都十分困难。   他几乎用尽全力,这才刚刚走出房间。   “这柄剑……好重。”   “那是自然,”姚黄道,“管他天下间什么样的名剑,在牧神面前,都不过是萤火见日月。每时每刻,牧神剑都在化去你身上的封印,等有一日,你能背着牧神剑如负无物,那封印自然也就解开了。”   谢苏屏息,向着外面又走了一步。   他也说不好这一步与一步之间,肩上牧神剑的压力是否减轻了些。   就算减轻了,那也是如同从群山上移走一片羽毛一般。   只这么两步跨出,谢苏的呼吸便有些乱。   姚黄跟在他身边,手搭凉棚望了望远处,微笑道:“我看今日,走到桃林边上就差不多了。”   谢苏只觉得平生从未有过这样步履沉重的时候,脚下如同生根一般,仿佛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比之前更坚决的意志。   他望着桃林的边缘,又迈出了一步。   风过处,桃花拂面,缱绻落在他衣襟之上。 第34章 拨雪寻春(六)   山中日月长,谢苏负剑行走,便是他的修行。   第一天结束时,他不止走到了桃林,还向里面走了十余丈。   第二天结束时,谢苏已经能负剑走到桃林中的清溪边上。   到得第三天时,谢苏便察觉到一些玄妙之处。   牧神剑背负在他身上好似一个分界,有时林中有风迎面吹来,却好似越不过牧神剑一样。   流风反推回来,从中似乎能感受到牧神剑庞大的剑意。   谢苏第一次感受到这磅礴剑意的时候,不假思索伸手握住了剑柄。   姚黄一直跟在他身边,说是监督,其实是护持更为准确。   此时看到谢苏握住剑柄的动作,姚黄吃了一惊,问道:“你做什么?”   谢苏握剑向外一抽,牧神剑在剑鞘中纹丝不动。   他低头凝视自己的手掌,轻声道:“我拔不出来。”   姚黄道:“神兵都是认主的,你当然拔不出来,这可是牧神剑!”   谢苏并未告诉姚黄自己在芍药园中靠近那棵枫树的时候,有一刹那仿佛进入了一个幻境,面前有看不见尽头的玉阶。   那时他背上也负着牧神剑,自己用尽全力去拔剑,牧神剑在他手中出鞘一寸。   可那一瞬太过虚无飘渺,谢苏随即失去了意识,不敢断定那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或者只是自己的幻觉。   “认主的兵器,旁人便无法使用吗?”   姚黄道:“倒也不是绝对的,一般来说,若你的修为超过兵器的主人,自然可以强行使用,或者是兵器自身甘愿由你使用。”   明无应既然已经是仙门第一,除了他之外,当然没有任何人能使用这柄牧神剑。   谢苏点点头,不再去回忆自己将牧神剑拔出鞘那一瞬的感觉,迎着清溪流淌的方向,向山的深处走去。   蓬莱山密林如织,移步换景,山清水秀便在谢苏眼前次第展开,有时甚至让他忘了时间。   幽静深处并不是凄清,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玄妙,想要细细分辨之时却又无处可寻,似乎这蓬莱秘境之中自有独特气韵。   背负着牧神剑行走,每向前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但获得的回报也十分惊人。   一月之后,谢苏登山涉水,已经如同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因背负着牧神剑时,每时每刻谢苏都得尽力调匀呼吸,到得后来,吐息之间连绵平和,行动更是敏捷许多。   谢苏自己尚且没有发觉这些变化,一直在他身边护持的姚黄对气息最是敏感,一早便看了出来,心中甚为满意。   要将谢苏留在蓬莱山拜明无应为师的事情,姚黄心中自有算盘,并没有急着在此刻提及,反倒是在平日里有意无意给谢苏讲一些仙门中的势力划分和遗闻轶事。   天下间几大实力强横的仙门各自雄踞一方。   昆仑山在西,周围有弱水环绕。昆仑山最为正统也最是气派,门下弟子有千数之多,数十代传承至今,典籍浩如烟海,灵宝不可尽数,人才辈出,天下闻名。   现今有记载越过天门阵而得以飞升的大能修士,大半都出自昆仑。   无极宫在极北苦寒之地,所以门下多性情坚毅冷酷之人。   无极宫选拔弟子的试炼十分残酷,甚至鼓励门下弟子相争相斗,信奉强者为尊,即使通过选拔成为弟子,也经常在修炼之中命陨当场。   沧浪海在南海之中,借海上交通之便利,养了大批船队往来贸易,所以财力雄厚。   其他仙门大多只收人族作为弟子,沧浪海却没有这样的规矩。妖魔精怪也好,魑魅魍魉也罢,只要过得了选拔,都可以成为沧浪海的门人。   虽说是有教无类,但门下非人之辈太多,约束起来也是困难,所以门风算不得很好,常有门中弟子入魔伤人的,也因此沧浪海中有一门弟子,专为清理门户而培养。   天清观则在陈朝帝都金陵之中,与皇家关系紧密,是仙门之中入世最深的。   既已居庙堂之高,天清观便鲜少过问江湖之事,往往只在其他大仙门有新掌门接任时派些人送上贺礼,走个过场罢了。   乌蛊教则在南疆之中,门下弟子习练蛊术,南疆密林深谷,多有瘴气,天然便与世隔绝,乌蛊教也因此神秘万分,几乎不与外界往来。   这些仙门无不是实力强横,弟子众多,其他大大小小的仙门世家,大多依附于它们。   谢苏问道:“那蓬莱呢?”   姚黄本就有意将蓬莱留到最后再说,这时见谢苏发问,便微笑道:“你是不是想问,自来到蓬莱之后,并没有见过什么门人?”   他自顾自叹了口气:“蓬莱秘境本来就是为主人一个人打开的。”   世间修仙者皆以过天门阵作为此生修炼的最高目标,过天门者可飞升成神。   明无应过得天门阵那一日,天生异象,有云桥接引,天上白玉京亦为他打开。   但明无应却过天门而不入。   蓬莱秘境因此为他打开。   这几乎只存在于记载中的秘境,本来就被人传说是一方最接近于仙京的天地。   仙门之中实力强者为尊,明无应过天门时,那天际异象众人有目共睹,明无应不必说,也已经是仙门第一,蓬莱亦隐隐凌驾于所有仙门之上。   可以姚黄对明无应的了解,他大概从未想过要当什么开宗立派的一门道祖,也没有将那仙门第一的名头放在眼里。   “不过,”姚黄又道,“蓬莱是有一处学宫的,只是主人觉得他们麻烦,设了个禁制,让学宫里的人进不到山中。”   这些天他跟谢苏在山中行走,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不过山中的大小秘境和学宫的禁制所在之处,姚黄一并绕开了,也就没向谢苏提起。   说起这蓬莱学宫,其实原本并不在蓬莱,而是在昆仑。   昆仑名门根基深厚,开立学宫,是为了广纳天下良材,传授道法,且并不强求弟子学成之后必须归于昆仑门下,可以自行离去开宗立派,或是进入其他仙门。   学宫从昆仑迁往蓬莱,其实是因为昆仑那个好管闲事的掌门郑道年非要送给明无应一个人情。   能被选入学宫的弟子,无不是各个仙门中天纵奇才的少年,这师门之谊,纵使将来他们离开学宫也不会忘。   明无应若是有心,可借学宫收纳天下良材,归为门下弟子,如此数代经营积累,蓬莱便可以成为门人广布天下的仙道宗门。   恰逢当时昆仑山周围弱水汹涌生患,郑道年主持平复弱水,昆仑需得闭山,便想将学宫迁到蓬莱。   这个人情不可不谓不大,只是仙门之中其他势力也明白,昆仑将天下闻名的学宫割舍出去,归根到底,既是示好,也是拉拢。   只因这几家大仙门呈鼎立之势,虽有一时强弱之分,但彼此依仗又互相震慑,总算是保持了一种平衡。   而明无应过天门而不入,虚无缥缈的蓬莱秘境又因他而打开,各大仙门辛苦维持的平衡骤然间被打破,他们难免要生出些别的想法。   姚黄平日里看多了话本子,讲起前尘往事来,自然是绘声绘色。   谢苏听到这里,轻声道:“大概这样的人情,蓬莱主也并不想要。”   若他真的有借学宫扩充门人的想法,又怎么会下一个禁制,将学宫直接隔在一边。   姚黄道:“正是这样,只是当时恰好这位郑掌门的师弟非要跟主人比剑,那是个剑痴,亦是昆仑那一辈中天赋最高之人,你猜结果如何?”   谢苏道:“他输了?”   “他不仅输了,连自己的宝剑也被牧神剑折断,”姚黄道,“剑心损毁,他再也用不了剑,一代天才便如此陨落。如此,便像是主人对不住他们昆仑似的。”   谢苏道:“不对,他是自己愿意比剑,那么输了或是死了,也都是自己的事情,跟其他人无关。”   姚黄道:“可谁让那位郑掌门脸皮厚呢,就这样,昆仑学宫成了蓬莱学宫,好像蓬莱承了他多大的人情似的。”   待得这些前尘往事讲了个七七八八,二人已从山间小路穿出竹林,回到了半月小湖。   姚黄又拿来一些仙门弟子外出游历时写的游记给谢苏解闷。   虽然他觉得以谢苏的性子,似乎他在哪里都不会闷,但那些游记大多记载外间的山川风物,颇多趣味。   谢苏自小被拘在谢府之中哪都没去过,姚黄便想让他从这些游记中一窥天下绮丽。   时光飞逝,转眼之间,谢苏来蓬莱山已经有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中,除了晚上睡觉,谢苏一直将牧神剑负在身上。   而明无应也不管不问,一次都没有出现过,仿佛对这柄天下第一的名剑全然不挂在心上。   谢苏问过姚黄,姚黄说一年之中,明无应有许多时候都不在山上,他既然让谢苏负剑修炼,以剑气破去封印,谢苏照做就是,不用考虑其他。   直到这一日,姚黄接到了明无应的传音,将一只银瓶交给谢苏,让他送到竹林深处。   银瓶之中装的就是谢苏在芍药园中见过的枫露,姚黄说明无应有个朋友有时会来山上小住,就住在竹林深处的小楼中。   那棵被魔气浸染的五重枫树,就是他送来的。   姚黄看着谢苏,忐忑道:“主人或许也在那里,你……”   他本想嘱咐谢苏关于拜师的事情,可是自己已经在其中做过一些小小手脚,并没有告诉谢苏若他想离开随时都可以走。   到了这时,姚黄生怕自己再嘱咐谢苏什么,反而弄巧成拙,因此只是忐忑望着他。   比起三月之前,谢苏足足长高了两寸,少年长身玉立,白衣胜雪。   他接过银瓶,向姚黄莞尔一笑:“好,我这就去。” 第35章 拨雪寻春(七)   这三月中,谢苏已经走过这蓬莱山中的许多地方,不假思索便踏上了那条通往竹林深处的小路。   竹林之中并不昏暗,天光自竹枝之间洒落,分外清透。   触目所及全是翠色,山溪流处,水声汨汨。   在谢苏不知道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经过牧神剑锋锐剑气的淬炼,虽然还不能运用灵力,但此刻在山中行走时,速度却是远胜常人。   只是越向竹林深处走,溪边的景色变换越大。   渐渐可以看到远处起伏的连绵山势,竹林起伏如波涛。   而那道溪水奔流,则愈见曲折之势头。   再向深处行进一段,谢苏的视野被两侧山势收窄,他仿佛走到了一个狭窄的山谷之中。   青山峻峭的余脉如同两条合拢的胳臂,清溪自其间汨汨而出。   而那条青石铺就的小路,也已经成了沿着山势向上的台阶。   石阶仿佛是什么人随手开就,最宽处也不过能让两个人并肩行走,最窄的地方便只能侧身通过。   且石阶之间高低并不一致,也谈不上平整,多有破损之处,因为临水潮湿,遍生柔软青苔,颇有野趣。   两侧山势峻峭,岩石凸起,便如有人以巨斧砍斫而出。   谢苏沿着石阶而上,脚下流水亦随着山势迸流涌动,不时跌落一个小小瀑布,溅起晶莹水花。   每一处飞瀑之下都被水流冲击出一方小小深潭,水深则呈现浅浅碧色,水底有各色珠玉般的卵石,有淡黄色的落叶轻轻漂在水上。   而这自两山之间泄出的溪流之中却有不少巨大的乱石,仿佛真是有人开山之时,巨石崩碎,落入溪涧。   山势收窄之处,谢苏身在石阶之上,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另一侧的岩壁。   此处只能听到石阶下清溪的水流声,却看不见了。   抬头望去,清透天空被山岩切割,只留下极狭窄的一线。   谢苏踏上破碎的台阶,只觉两侧岩壁仿佛一齐向自己倾压而来。   谢苏再上一级台阶,行动之时觉得四肢极为沉重,那一瞬间流风尖锐,似乎连呼吸都被压制住。   这种感觉,只有他刚刚背负牧神剑的时候才有体会。   这段时日他每天负着牧神剑行走,已经渐渐习惯身上那庞大剑意。   只是此时肩上重量莫名越来越沉,谢苏每上一层台阶,都好像肩上多了一块巨石,压得他几乎无法抬头,调动全部心力也不能挪一挪步子,甚至被那沉重势头拖拽,后撤一步,跌下了两级台阶。   刹那间,谢苏只觉得身上的压力骤减,呼吸亦有了余地。   他定了定神,再次向上一步,那巍峨山势直压下来,耳畔只有流风呼啸之声。   肩上的重量也随着他这向上的一步再次增加。   如此重复一回,谢苏已经明白,若他原路退回,身上的重压便会消消云散。   如果他执意向上走,那么那山峦一般的压力便会越来越重。   这三月中,谢苏已经对蓬莱山各处很是熟悉,知道自己并没有误入什么秘境或是禁制之中。   但眼前这石阶一线天之中,必然蕴含术法之力。   谢苏每日听姚黄讲起仙门之中的一些奇妙试炼,只道这时是自己也碰上了一个。   他拿出那只装了枫露的银瓶看了看,又向上走了一步。   脚下石阶越来越窄,谢苏被那沉重山势压得几乎只能低头,可以看到溪水中的乱石。   却另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仿佛他再向上走几阶,就会支撑不住摔下去。   谢苏的呼吸十分深重,显然是在山势催逼和肩上压力的重负之下,身体已经濒临极限,好似能听到自己体内骨骼的细微崩裂之声。   亦仿佛有一个温和淡然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既然这柄剑这么重,扔了便是,为什么还要背着它呢?”   溪水汨汨流淌间,谢苏只觉得那声音无孔不入,如密网当头罩下,令他无处可避。   压力之下,谢苏额角青筋微微浮现,脸色中已有几分不正常的潮红。   他低着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眼,谢苏忽然发觉脚下溪流中有一枚淡黄色的落叶,无论水流如何湍急,落叶始终漂在水上不动。   谢苏凝视着那枚落叶,片刻之后再抬头,便觉得两侧岩壁虽然依旧逼压过来,但他像是能够分出一缕神魂,自外向内俯视这狭窄的一线天。   也是到这时,谢苏才察觉这里一草一木都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但苔藓底林深处却听不到一丝虫鸣鸟叫。   霎时间,一个念头撞进谢苏心间。   这是幻术。   他不假思索跃入深涧,碧水涌流之间,伸手抓住了那枚不会逐水漂流的落叶。   在谢苏握住那枚落叶的一瞬间,岩壁、石阶、清溪、落石全都化为虚无。   谢苏身子一空,当即向下坠落。   眼前景物似流风划过,无数团灰色迷雾一样的东西来回往复,最终风流云散。   谢苏身在半空之中,见到自己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脚下极远处云雾流淌,其间突起无数黑色高山,星罗棋布。   头顶则是星河万丈,无数流星拖曳长尾,直坠而下,有如混沌初开。   那些云雾间的黑色高山似乎化为一颗颗黑色棋子,纵横天下。   而那些天上星辰尽落棋盘之中,化为白子,气吞山河。   这一局,天地为子,似有三千大道横陈棋盘之上。   宇宙洪荒,日升月落,仿佛都在执棋人的一念之间。   不知要什么人,才执得了这一局棋,将天地万物信手捭阖。   这个念头浮现在谢苏心中的一瞬间,棋盘之上的流风云雾全数向他涌来。磅礴气流随他呼吸吐纳,以他为中心扩散开巨大的漩涡,天地间无数灵气奔涌而来,汇聚于此。   天地震动间,牧神剑忽然出鞘,剑光照亮寰宇九天。   碧落中传来明无应的声音。   “玩儿够了?”   谢苏正待出声,但身处庞大漩涡中心,无数灵气贯入他的身体,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直到另有一声轻笑响起,谢苏才发觉明无应那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那人的声音温雅有礼,蕴着淡淡笑意道:“很够了。水满则溢,有违我初衷,不妨请他出来吧。”   谢苏的身体再度下落,无尽虚空之中,星辰幻影仿佛触手可及。   须臾之间,幻影消散,他已经踩在了一片坚实地面上,牧神剑还背在他的身后。   眼前是一方别致小园,当中一座两层木楼,藤萝蔓延到低矮的篱笆上,开满了一串一串铃铛般的花朵。   明无应坐在园中,手执一枚黑子把玩,看到谢苏,随手将黑子扔回了棋筒。   与他对弈的人是个身着白衣的清雅男子,眉目柔和,此时望着谢苏,微微向他颔首。   “失礼了。”   他坐在一个有两只木轮的椅子上,双腿上搭着厚厚的银色狐裘。   男子微笑道:“听说你有一样东西要给我。”   他这话是向谢苏说的,谢苏拿出那只银瓶,双手放在桌上。   男子将银瓶收入怀中,带着微笑看谢苏走到明无应面前。   谢苏解下牧神剑,双手捧上。   “我来还剑。”   他说话时,微微低头,并不能看到明无应的脸,但不知为何,谢苏觉得此时明无应正在看着他。   在明光祠中,谢苏其实并没有看清明无应的神像,后来来到蓬莱山,其实加起来也没有见过明无应几面。   如今他想起自己在明光祠里为明无应拂去手上的雪花,只觉得这是很冒傻气的一件事。   牧神剑在他手中渐渐化作流光消失不见,想来是明无应已经将剑收回去了。   谢苏将枫露送到,牧神剑也还了回去,自觉已经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   可那白衣男子却微微一笑,翻掌间棋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淡青色茶具。   “你坐下,来喝杯茶。”   红泥小炉上一只小壶,隐约已有水沸之声。男子动作娴熟,那些淡雅茶具在他手中格外古朴有趣致,烧水煎茶这样一件普通的事也被他做得很好看。   他将茶水注入谢苏面前的杯子,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你身上的封印已经被牧神剑的剑气破开,天下之大,现在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去了。”   谢苏微微一怔。   那男子眉眼低垂,又道:“不想走?那你是想留在蓬莱么?这可有些难办,虽说你身上封印已解,但毕竟未经修炼,什么也不会,你留在蓬莱能做什么呢?”   谢苏心知这男子说得不错,云娘曾经不是告诉过他吗?   只有有用的人,才会被留下。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明无应淡淡的声音。   “元徵。”   被唤作元徵的男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还没有收作徒弟呢,就如此护短。”   明无应道:“你废话真多。”   元徵含笑望着谢苏:“那么拜他为师,做这蓬莱山的首徒,如何?”   谢苏淡红的唇角微微抿起,却见明无应望着自己。   他的目光之中,有种什么恒定不变的东西。连山川都会在漫长的时间中易形,可谢苏却觉得,明无应身上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他记得那晚明光祠中,明无应神像身上的雪光。   所以,他想成为一个对明无应有用的人。   谢苏脱口而出道:“好。”   元徵扑哧一笑:“拜师,是要下跪奉茶的。”   谢苏于这世事人情上全然不懂,才刚刚跪下,就看到面前伸来一只手。   “不用那么麻烦。”   明无应径直拿起谢苏身前那一杯茶,举到唇边喝下。   他撂下茶杯,起身道:“走了。”   倒是元徵微微一笑,望着谢苏:“这些虚礼的确没什么意思。但师徒因缘,往往比血脉亲缘更重,明无应为你担了这份因缘,你该有这一跪。起来吧,我的腿不方便,不能扶你。”   明无应这样说走就走,若是换了其他人,大概要在心中不断回忆,是否自己哪里疏漏,引得蓬莱主不快。   但谢苏静立原地,浑然不觉。   元徵不由摇头微笑,只觉得眼前这少年确实心思纯正,璞玉浑金。   他自袖中拿出一块碧玉,向谢苏推了过去。   “送给你了,望它将来能对你有些助益。” 第36章 放鹿青崖(一)   风雨浓,岁月长。   谢苏来到蓬莱山已经两年。   蓬莱山中四时与外界不同,没有春夏秋冬交替,便好似没有什么时光流逝的实感,夜里望见天上月亮圆了又缺,才知道又是一月过去。   比起刚来到蓬莱山时,谢苏长高了不少。   少年的肌骨修长清俊,平展的肩背已经初初有了青年的挺拔风致。   他总是穿着一身白衣,衬得面白如玉,乌发漆黑,那双琉璃色的眼眸看过日升月落,倒映着星河万丈。   在姚黄眼中,谢苏的俊美倒仿佛比他修为的进步还要让自己觉得骄傲。   他是花妖,天性中就喜欢漂亮的人漂亮的东西,见到谢苏自然喜欢。   明无应便似笑非笑道:“以貌取人,你还有理了?”   姚黄便小声反驳道:“我就是要以貌取人。”   明无应说他什么,姚黄自然是不怕的,因为无论是蓬莱之主,还是谢苏的师尊,明无应都做得很随便,没什么立场来说他。   一年之中,明无应有大半时间不在山上。   但仙门之中以蓬莱为尊,学宫又在蓬莱,仙门之间同气连枝,少不得有许多事情要往来,他们找不到明无应,却找得到姚黄。   一年三百六十日,姚黄的案头倒是日日堆着一大摞文书等他阅看。   姚黄本想让谢苏在旁边看着自己怎么做,耳濡目染地让他学会一些,以后也能帮帮自己。   但几天下来,姚黄便觉得还是自己亲自动手来得快些。   仙门之间勾勾缠缠,势力错综复杂,想要处理这些事情,主事的人必得眼明心亮,对仙门间的人情世故了如指掌。   可谢苏本就不懂世事人情,修为灵力的进境是一日千里了,可在这些事情上,他不懂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从前他在谢府中,既见不到外人,谢太医只当谢苏是个给他试药的药人,并不曾好好对待谢苏,以至于一开始,姚黄还以为谢苏不会说话。   后来他来到蓬莱山,山中本就清净,除了姚黄,谢苏也见不到什么人,要懂世事人情,听人家说再多也是没有用的,非得自己入世不可。   明无应做谢苏的师尊则更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没教过谢苏什么规矩,有时元徵来山上,也会请谢苏去竹林,或教他下棋,或谈论道法。   这两个人,一个是自由散漫,随心所欲,另一个则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其实全没有什么用处。   当然这话姚黄也只敢在自己心里想想,嘴上是不敢说的。   在姚黄看来,明无应终有一日会飞升,这偌大一个蓬莱秘境,便要交给谢苏来执掌,若是不通世事人情,那岂不是要处处吃亏吗?   有一次他望着谢苏长吁短叹,却被明无应看见了。   明无应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故意道:“这有什么难的?把他放到人间历练三年,有什么不懂也都懂了。”   看起来他是随口一说,但姚黄却不是随便一听。   只因为明无应此人随心所欲,他想要做什么,旁人全都是猜不出来的。   譬如别人的弟子要学御剑,是要等灵力稳固、根基深厚之时,逐步感应剑意,等到能将剑气挥洒自如时,再由长辈护持,循序渐进练习。   纵是如此,御剑也依然是很难的一关。   太差的剑并无御剑的神通,太好的剑自身便有灵性感应天地,用剑的人若是不能将剑调伏,心智稍有疲软恐惧,就会反过来被剑欺负到头上,这御剑自然也是学不会的了。   所以光是为弟子择一把调性相合的剑,就要花去许多时间。   到了明无应这里,他仿佛随便找了把剑丢给谢苏,直接带着他到蓬莱山西麓的百丈飞瀑前面,告诉他从这里飞过瀑布就算学会了御剑。   谢苏还真就这么学会了。   姚黄听到这件事时,差点两眼一黑,可是谢苏御剑自红云烂漫的天际霞光中落下,站在一甲子才开一次的慕仙花海中,冲他莞尔一笑。   过了几日,元徵又来山上,姚黄便半是抱怨半是惊叹地将这事告诉了元徵。   元徵听了也只微微一笑道:“因材施教,正该如此。”   此刻姚黄坐在窗前,对着一案文书大为头痛。   只因近日蓬莱学宫一批弟子将要结业,学宫揽尽天下宗门中最被寄予厚望的天才,结业时亦有极难的试炼,各家仙门都要来观礼。   虽说明无应早就划下禁制,学宫日常事务又有祭酒主持,但前来观礼的仙门总要互送礼品,走动人情,便是知道明无应懒得见他们,还是会一一递来拜帖,少不得姚黄送帖回礼,极是繁琐。   他哀叹着望向南边的天空,希望谢苏能快些为他取来几片丹青树的树皮,制出香料,也能稍微缓一缓自己的头痛。   蓬莱山南麓。   参天巨木之间,有一个白色的身影穿梭,飞纵之时轻盈敏捷,落地无声,正是谢苏。   他没有像仙门中其他弟子一般束冠,只是用月白的发带将头发竖起,上面有银线绣出的暗纹,掩映在发间。   谢苏身上背了一把长剑,剑鞘是暗金色的,剑柄上的刻纹古意盎然。   他背的是牧神剑。   最初明无应让谢苏背着牧神剑行走,是为了用牧神剑的锐气破开谢苏身上的封印,此后两年中,谢苏仍然时常负着牧神剑,即使明无应不在蓬莱也是如此。   用剑之人,要有剑心、剑意、剑气。   牧神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其磅礴剑意如高山巍峨,谢苏负着牧神剑修炼,每时每刻都能感应到那庞大的剑意,在剑气凝而不发之间磨炼自己的剑心。   明无应自己是用剑的,倒不觉得自己的徒弟也一定要用剑。   天下间有剑修,也有符修、器修等等,挑选武器,趁手就行,谢苏若是喜欢用刀用弓用鞭子,随他心意就是。   但谢苏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选了用剑。   对他的选择,明无应仿佛早有预料。   他英俊的面容上仍是有一种散漫的气息,翻掌之间却出现了一道流光。   牧神剑自虚空之中显形,在谢苏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剑之前,便可用牧神剑来习练。   以少年人的稚嫩剑心,本不该使用牧神剑这样凶悍的神兵。   须知凡是兵器,都有戾气。若是不相称的人手握牧神剑这样的兵器,说得轻些是怕伤及自身,说重了,只怕会酿出什么祸患。   元徵第一次见谢苏拿着牧神剑时,目光中便有些忧虑。   仙门之中再怎么被寄予厚望的少年英才,在刚开始习剑的时候,用的都是不开刃的剑,如谢苏这样直接用牧神剑练剑的人,天下间也找不出第二个。   明无应却笑了一笑:“你不如说是因为天下间只有一把牧神剑,别人想用也没机会了。”   元徵摇头笑道:“不是因为天下间只有一把牧神剑,而是因为有的人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明无应道:“反正他现在还拔不出牧神剑,闹不出什么乱子,要是真闯祸了,我给他收拾就是。”   师门,就是备着弟子闯了祸前去收拾平事的。   谢苏心道,师尊说得不错,直到现在,他仍是无法拔出牧神剑。   这样看来,两年前他在那个芍药园中,将牧神剑拔出鞘一寸,便更像是一个幻梦了。   毕竟现在的谢苏都拔不出剑,两年前他身上封印未解,更是绝无可能将牧神剑拔出。   这个幻梦,谢苏并未告诉过任何人。   但在谢苏心中,终有一天,他要拔出牧神剑。   纵跃之间,谢苏的身影在林中起起落落。   巨大的树荫之下,点点阳光渗入,洒下跃动的金色光斑。   凉风迎面而来,轻轻抚过谢苏的发鬓。   他的目光扫过林间树木草植,终于找到一棵丹青树。   丹青树百尺无枝,只有最顶上有华盖一般的叶片,一青一丹,斑驳如锦绣,极好辨认。丹青树的树皮制成香料,很能平心静气,舒缓精神。   谢苏提气纵跃,飞身到丹青树上,落在红绿相杂的叶片之中。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空中似有极细的一道无色涟漪从他飞过的地方显现,缓缓波动扩散,又消失无形。   谢苏抽出一把犀角匕首,从丹青树上小心割下树皮。   那树皮好似放久的纸张一般轻脆,无法割成边缘齐整的一片。谢苏展开一张帕子在下面接着,另一只手慢慢割着树皮。   忽然之间,他听到树下有人在说话。   “这蓬莱真没意思,爹爹要我三月后来参加学宫的入门试炼,我才不想来呢,跟被关起来有什么两样?”   说话的是个少年,声音中有一股骄横之意。   谢苏从未在蓬莱山上见过外人,自丹青树的叶片中向下望去。   密林之中走来两个人影。   一个趾高气扬的少年手持长剑,在前面乱砍乱劈,斩断了不少草植。   在他身后,则有一个姿容甚美的少女,穿了一袭淡粉色的衣衫,腰间挂着一条盘成圈的黑色鞭子。   谢苏还没有自己的佩剑,目光便落在那少年手中的长剑上。   长剑很薄,似毒蛇一般泛着冷光。   那少女的声音甚是娇美,安慰道:“掌门师伯说,若你从蓬莱学宫学成,便封你为少宫主,这样不好么?”   少年似是不屑,哼笑一声:“难道现在我不是无极宫的少宫主?什么蓬莱学宫,别人看得上,我可看不上。”   少女抿嘴一笑,知道他性子桀骜,有意分开他的心思,便拍手笑道:“快看那儿!这树的叶子可真好看,一半绿一半红,你摘几片给我好不好?”   谢苏周身隐藏在华盖一般的树叶中,并不担心他们在树下能看到自己。   但若是那少年要飞上来摘叶子,就一定能发现他了。   谢苏从未在山上见过外人,但知道近日学宫结业,多有仙门中人往来观礼。听这少年少女的言谈,他们应该是无极宫的弟子,只是不知道怎么穿过了师尊下的禁制,走到这里来了。   少年抬头看了眼丹青树,面色中略有轻蔑之意,高傲道:“这有何难?我用青鬼把这树砍了,你想摘多少片叶子就摘多少片叶子。”   谢苏微微皱眉,但他还未来得及动作,却听到树下又走来一个人。   “且慢。”   作话:   丹青树,出自《西京杂记》 第37章 放鹿青崖(二)   来人摇着一把折扇,步履从容,脸上微微带笑。   相较于他通身的气派风度,这人的相貌就要差得远了。   他腰上悬着一柄长剑,衣摆之上有金丝绣制的海涛纹。   那少年目光锐利,逼视过去:“你是谁?”   那人收起折扇,微微一笑,拱手行礼:“以在下这点微末道行,无极宫叶家的少宫主自然不认识了。”   他的目光在少年少女的脸上一转而过,含笑道:“沧浪海,殷怀瑜。”   谢苏在丹青树上看这几个人,觉得无极宫这对少年少女身上灵气外放,修为算不得很高,这个殷怀瑜则是神光内敛,身上的修为要高得多。   果然,那少女先是还了礼,口称“殷道友”,身体微微站直,将自己的气息收敛起来,是个稍稍有些戒备的状态。   她身上这点小动作,谢苏看得出来,殷怀瑜也看得出来。   他复又摇起折扇,举目望向丹青树锦绣华盖一般的树冠。   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谢苏屏息,并没有动。   殷怀瑜收回目光,笑道:“少宫主,这棵树叶片如此奇异,想来必是珍稀之物,若就这么砍去,未免有些可惜。”   少年冷冷地看过去:“怎么?我要砍棵树,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沧浪海来管了?”   殷怀瑜又是一笑:“岂敢,只是我记得此处设有蓬莱主的禁制,大家行事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那少女在后面轻轻拽了下少年的袖子:“天羽,他说得不错,这里毕竟是蓬莱秘境,我们还是……”   “蓬莱秘境又如何?”叶天羽轻蔑道,“一棵树,再宝贝能怎么样,我可是无极宫的少宫主。”   他神情中满是桀骜之意,手中的青鬼剑寒光凛凛。   “你敢拦我?”   殷怀瑜摇着折扇,轻轻摇头叹气:“在下自然不敢拦着少宫主,只是不知道若是叶宫主在此,是否会觉得少宫主行事有些莽撞?”   他口中的叶宫主就是叶天羽的父亲,无极宫的掌门,叶沛之。   无极宫的门人大多冷酷无情,其中一半原因也是因为这位掌门是个性情冷硬的人,无极宫上下以他为尊,等级分明。   以叶沛之这样的性子,是做不了慈父的,他对叶天羽寄予厚望,就更要严厉摔打他,偏偏叶天羽桀骜不驯,所以父子关系并不亲和。   殷怀瑜此时提起叶沛之,不但没有将叶天羽规劝住,反而令他的内心攀升一股怒火。   明知殷怀瑜是搬出父亲来压自己,叶天羽更觉得若是自己退让,那么就是在殷怀瑜的面前大大地跌了面子,仿佛自己还是那个畏惧父亲的小孩子。   他运起灵力执着手中的青鬼剑,反手就要向丹青树砍下。   同一瞬间,殷怀瑜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向树上看来。   只听“叮叮”两声,一丹一青两枚树叶接连击在青鬼剑的剑身,将剑打歪了。   锦绣华盖般的树叶深处,白衣翩然而下。   谢苏手中夹着一枚树叶,淡淡地看着叶天羽。   先前那两枚树叶之上有他灌注进去的剑气,但毕竟只是轻飘飘的两片叶子,青鬼是口锋锐宝剑,只是被树叶打偏了,叶天羽身上更谈不上有什么损伤。   但他整个人的怒火似乎更甚,先是看了看地上已经碎掉的两枚树叶,又是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青鬼剑,最后望向面前的谢苏。   殷怀瑜在折扇之后含笑望过来:“好俊俏的少年。”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看向谢苏琉璃色的眼睛。   谢苏道:“摘叶子可以,砍树,不行。”   叶天羽极少被人违逆,此时心中已经怒火滔天,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我的事?”   谢苏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生气,答道:“我管的是树,不是你。”   殷怀瑜笑了几声,那少女却是上前,半侧身站在叶天羽的面前,轻声哄劝道:“我们还是走吧,本来也只是说出来透透气,再不回去,师父就要来寻我们了。”   她心知青鬼剑被两片树叶打偏,以叶天羽的性子,是绝对咽不下这口气的。   但这里是蓬莱山,殷怀瑜已经是不请自来,现在从树上跳下来的这名少年也不知来历,再怎么样也不能吃眼前亏。   可叶天羽只是皱眉道:“华歆,你让开。”   被唤作华歆的少女一跺脚,向后退开两步,双手抱臂,似是有些生气。   叶天羽一振青鬼剑锋,冷冷道:“出剑吧。”   谢苏身上背着牧神剑,可他没想跟叶天羽打架,并没出声,也没有动。   可他不出剑,看在叶天羽的眼中,则是对自己不屑于出剑。   旁边还有华歆和沧浪海的人看着,叶天羽更觉自己被人看轻,恼羞成怒,提剑冲来,大吼道:“那我就打得你出剑!”   两人原本相距就不远,叶天羽飞身出剑,青鬼的剑气迎面劈来。   可这样的剑气跟牧神剑相比,便似雨滴和大海一般,谢苏不闪不避,亦为拔剑,只是轻轻一弹指。   他手中的树叶携着剑气而去,撞在青鬼的剑刃之上。   青鬼的剑气被阻挡的同时,叶片被剑刃一分两半,左边那片斜斜飞出,从叶天羽的眼下一划而过。   他退后半步,伸手一摸,眼下那道细细的伤口已经渗出血来。   谢苏见他受伤,轻声道:“抱歉,我不是有意伤你。”   叶飞羽大怒之下,就要提剑再度冲来。   一旁的华歆却已看出他并非谢苏的对手,拦住叶天羽,伸手就向他怀中摸去,掏出一只哨子凑到嘴边。   短促哨声响起,林中似有微风浮动。   一个瘦长灰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在华歆身前。   无论是叶天羽华歆还是殷怀瑜,他们的修为或许有高低之别,但身上都会自然流露出一种气韵,但眼前这个灰影身上却全然没有修道之人身上的气息。   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空。   而他无声无息浮现,不是用了什么术法,而是因为他的身法太快了。   谢苏觉得,这个人的修为似乎比殷怀瑜还要高。   这灰影一浮现,殷怀瑜本来作壁上观,现在脸上虽然仍是淡淡微笑,却不动声色地退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而灰影只是垂首望着华歆。   华歆小声道:“咱们离开这吧。”   她召来灰影,是怕自己二人落于下风。但叶天羽看到他,先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随后道:“给我杀了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子。”   下一瞬剑影劈面而来,谢苏甚至来不及后退,身体蓦然一斜,只觉得一股冰冷气息从耳边掠过。   他翻身退开,那灰影已经站在他刚才的位置上,连脸上都蒙着灰布,他脚下是半截织银的月白色发带。   从叶天羽开口到谢苏退开,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他的发带却被灰影削断了。   他这一退开,便背对着殷怀瑜。   殷怀瑜的目光移到谢苏背上,一直淡笑的脸上仿佛出现了一丝裂痕,轻呼出口:“牧神剑……”   眼前这少年为何会有牧神剑?殷怀瑜心思电转,口中却大声道:“看你这少年形容俊俏,难不成是个盗贼?你敢偷蓬莱主的剑?”   他这一声却是提醒了叶天羽,他性子骄纵桀骜很易受激,却并不是痴傻之辈。   各家仙门都来蓬莱观礼,眼前这白衣少年虽没有自报家门,但想来必是哪家仙门中的弟子。   此处山深林密,杀人原是不妨,但偏偏还有个殷怀瑜将前后看得一清二楚,他若是说了出去,少不得会有些麻烦找上来。   但这白衣少年身上却背着牧神剑,不论他是不是盗剑,也不论这牧神剑是真是假,杀他的绝好理由已经出现。   叶天羽大声道:“鬼脸,你还在等什么,给我杀了这个小贼!咱们也卖蓬莱主一个人情。”   谢苏待要开口,只觉得剑风迫人,灰影已经如鬼魅一般迫近,他手中的剑不知为何没有剑光,只是一条黑色的影子。   只几个呼吸之间,两人已经交手数招。   谢苏心下一凛。   往日师尊教他学剑,至多捏出几个带着灵力的傀儡跟他交手,这些傀儡的剑路或是大开大合,或是剑走轻灵,又或中正从容,千变万化之间,已经将世间大多数剑路喂给谢苏。   但这灰影用剑,走的却是阴柔险狠的一路,又兼身法如鬼魅一般,总是在谢苏意想不到的位置骤然出现,全无声息。   那剑刃仿佛从阴影之中绽出,或劈或刺,或削或挑,只往谢苏身上的要害位置划去。   若不是谢苏身法轻盈敏捷,脚下步子穿云流水,早已被灰影的剑气刺中。   灰影手中长剑斜斜削出,林中轻风一滞,几根削断的发丝从谢苏眼前缓缓飘落。   剑刃随即贴面而过,谢苏伸手向后握住牧神剑的剑柄,转手迎向灰影的长剑。   暗金色剑鞘上似有淡淡光华流转,这天下第一的神兵未曾出鞘,已有山呼海啸一般的剑气涌出,灰影的黑色长剑未及撞上剑鞘,就已经被剑气折断。   灰影看着手中断剑,眉宇间微微一动。   叶天羽纵身将手中的青鬼剑抛出,大喊道:“接剑!”   灰影似在空中微微一晃,已经接过青鬼剑,霎时间,剑意倾出!   如果说青鬼剑在叶天羽手中,只是一柄锋利兵器,到了灰影手中,却真正展露出这柄剑的威力。   剑光闪烁,寒意迫人,便如毒蛇吐信,冷冷地盯住谢苏。   灰影再度猱身而上,似是知道手中的青鬼也无法在谢苏的剑气下坚持太久,身法愈见奇诡迅疾。   谢苏手握牧神剑,却因无法将它拔出,所能动用的剑气亦是有限,在灰影的紧逼之下渐成守势。   叶天羽眼下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灰影,盼望他下一剑就能将谢苏了结。   华歆在一旁却是皱起了眉,她召来鬼脸,只是壮壮己方声势,可不愿见他杀人。   但鬼脸是叶天羽的护卫,叶天羽说让他杀谁,他就会杀谁。   剑风相接之处,林中落叶纷纷激荡而起。   青鬼的剑光倒映在谢苏琉璃色的眼眸中,他觉得这灰影的剑,虽是要立即取他性命,剑上却没有杀意。   仿佛灰影的剑不是为了杀人,无论前面是人、是树木、是高山、是海涛,灰影只是出剑。   就像他整个人已经化作了一柄剑。   谢苏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生死剧斗,在这一刻却好像领悟到了什么,剑意挥洒之间,竟莫名有酣畅之意。   而灰影古井无波的眼神之中,悄然起了一些变化。   他杀过许多人,不问缘由,也不必问。   那些人或愤恨、或恐惧、或狂暴,这些情绪至死都会凝固在他们眼中。   但眼前这个白衣少年,眼中竟然一丝惧意也没有。   不光是惧意,他眼中澄明清澈,仿佛这生死一线也不能令他动容分毫。   噗的一声,少年肩上绽开一朵血花,是他手中的青鬼终于刺中了他。   鲜血淌出之处尽将白衣染红,但谢苏却是微微一笑。   “你输了。”   牧神剑横在灰影颈间,只待谢苏稍微吐露剑气,他将立毙当场! 第38章 放鹿青崖(三)   “住手!”   这一声怒喝之中灌注了十分灵力,声震密林。   如华歆和叶天羽这样修为稍浅的人,似有一瞬间,连心思神魂都被这声怒喝震住。   举目望去,那大步走来的人正是无极宫的宫主叶沛之。   他身后是几名随从,皆着黑衣,衣襟上有金红色火焰刺绣,是无极宫的标记。   稍稍落后于叶沛之的是蓬莱学宫的祭酒杨观,他宽袍大袖,仙风道骨,真如画中的神仙真人一般,可是脸上殊无笑意,反而莫名有些紧张。   他带着几个学宫的弟子,与无极宫的人泾渭分明。   华歆微微抿唇,不由得悄悄伸手拉住叶天羽的手。   叶天羽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牙关紧咬,在袖底不容拒绝地挣脱了华歆的手,默默挺直了脊背。   叶沛之身上的气势之强,倒不在于他高深的修为,而是冷肃面容之中那种生铁一般的东西。   他冷冷的目光扫过手持青鬼的灰影,又扫过谢苏,最后停留在叶天羽的身上。   那目光中意涵之恐怖,令华歆轻轻打了个寒噤,连忙行礼。叶天羽却是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自听到叶沛之那声怒喝之后,灰影便收了剑。   谢苏却是待他收剑,自己才将牧神剑从灰影的颈间移开。   他肩上的剑伤没有伤及骨骼,但到底刺得有些深,青鬼剑一抽出,又是一小股鲜红的血涌出。   方才对战时还不觉得,这时谢苏倒是觉出肩上那伤疼得厉害。   他反手将牧神剑收到背后,按住了肩上的伤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仿佛追随着他的动作,不是在看谢苏,是看牧神剑。   这柄剑可引九天风雷,天下间无人不知。   那几个弟子中有性情轻浮些的,此时望着牧神剑,脸上神色大为震动。   学宫祭酒杨观看向谢苏,目光中却微有惊疑之色。   以他过目不忘的眼力,却想不起来眼前这少年到底是哪一家仙门中的弟子。   蓬莱学宫禁止私斗,近日临近弟子结业,多有仙门往来观礼。   仙门之间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彼此之间有私仇的也不在少数。   为着平安和气,不至于大家之间闹出些不可收拾的祸患,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学宫周围均布有阵法,探知灵力。   方才这林中一番生死剧斗,灵力波及到阵法,杨观当即便知。   叶沛之的修为则要比他高得多,已经感应到青鬼的剑气,立刻就知道是叶天羽闯了祸。   阵法被触动之处,除了青鬼的剑气,更有着牧神剑浩瀚磅礴的气息,虽仍有不甚圆融自如之处,却有那么一瞬,剑意似横扫六合,已得牧神剑的真意。   两人疾步而来,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杨观斟酌道:“这位小道友,你手中的可是牧神剑?”   在蓬莱地界之上,能够手持牧神剑,此人必定跟明无应有很深的渊源。   杨观做了这许多年的学宫祭酒,学宫每每招收新弟子或是有弟子结业,明无应有时被他催烦了,也会在典礼之上露个面。   虽然知道明无应一道禁制打下来,便是从没将学宫放在眼里,但学宫到底在蓬莱,有这一层关系在,杨观自觉算是跟明无应有那么浅浅几分交情。   可眼前这少年,杨观却从未在明无应身边见过。   他这一句话问出,抢先回答的反而是叶天羽。   他甩脱华歆的手,将脊背挺得笔直,指着谢苏大声道:“那剑是他偷的,他是个贼!沧浪海的人也看见了!”   如果说先前他命令鬼脸杀了谢苏,还只是怕未来有些小麻烦,因此要找个接口,此时不管这理由拙劣与否,都只能咬定不松口了。   叶天羽立刻看向殷怀瑜的方向,要将他拖来当证人。此事真要论起来的话,还是殷怀瑜先叫起来的。   “殷——”   可他所指之处只有几棵树,哪里还有殷怀瑜的影子。   叶天羽的眉毛拧起,正待说话,树林之中降下淡淡的金色光华。   一个似笑非笑的散漫男声响起,众人看向四周,却辨不出声音的来处。   “你说他是偷剑的小贼?”   这个声音响起的一瞬间,金色光华之中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谢苏唇间轻轻逸出了两个字。   “师尊……”   杨观立刻低头行礼,在他身后,学宫的弟子们站成一列,身子低低地伏下去。   叶沛之亦是拱手行礼道:“蓬莱主。”   这一群人俯首的俯首,躬身的躬身,可明无应却根本没看他们。   他回头看向谢苏,目光在他肩头的剑伤上一点而过,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谢苏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前跟那个灰影生死一线之时,他心中都是一片平静,只有专注,此时师尊就在面前,他却静不下来,一团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心中盘桓。   师尊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的事他都看到了吗?   他这一身白衣,流点血便染红了整个肩头,其实那伤并不怎么要紧。   自己要是今天穿了黑色的衣服就好了。   谢苏不知不觉间已经微微低了头,余光之中只能看到明无应的衣角。   “他是我的徒弟,谢苏。”明无应轻描淡写道,“牧神剑是我给他的。”   谢苏全然不知明无应这一句话的分量,只觉得那些人的目光全数汇集在他身上。   那些目光之中,有惊愕,有艳羡,有嫉妒,有震撼。   身为蓬莱山首徒,谢苏这个名字,很快就将传遍天下的所有仙门。   杨观最先反应过来,他干笑两声道:“如此,今日的事情可不就是个误会了?年轻人一时意气,倒是我们几个小题大做了,哈哈哈。”   他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高明,但杨观心中却怕此事不会这么轻易掀过。   这些年来,多少学宫的弟子想博得明无应青眼,进而成为蓬莱山首徒,杨观是最清楚不过的。   这些弟子无不是出身优越,天纵奇才,又经过学宫的试炼培养,在修炼一途上进步神速,但他却没见过明无应对谁另眼相看。   杨观的目光落在谢苏身上,自然也将他的伤看在眼里。   要是那叶天羽也伤了个差不多,两边扯平,倒也说得过去。   可叶天羽却并非自己出手,又偏偏是叶沛之的独子。   明无应行事随心所欲,天下人皆知,而现在他唯一的徒弟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人伤成这样,杨观脸上的干笑也快维持不下去了。   他望向叶沛之,沉吟道:“叶宫主,你看……”   他心中只盼叶沛之能懂自己的意思,将这事说成是两个小辈的意气之争,失手伤人也是在所难免,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况且谢苏虽然受了伤,却是赢了那位叶小公子,叶沛之若肯对自己的儿子施些惩戒,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最好。   可他这话递出去半晌,叶沛之却仿佛听不见一般。   他的面容亦如冷铁铸成,沉声道:“鬼脸,你过来。”   那瘦高的灰影走来,径直跪在叶沛之面前。   叶沛之道:“你是用哪只手伤了人家?”   他这句话里的意思太过冷厉,杨观霎时间就明白了叶沛之的意思,抬眼望向明无应,却见明无应根本没有看向这边,而是看着自己的徒弟谢苏。   谢苏半低着头,嘴唇微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灰影伸出自己的手臂,那声音中竟丝毫听不出畏惧和惶恐,仿佛这条胳膊是别人的一样。   “回宫主,是这只手。”   华歆惊得脸色也白了,她显然对叶沛之很是畏惧,娇柔的身躯微微发抖,声音中也有一丝颤抖之意,却强撑着站到了灰影的旁边。   “掌门师伯,是……是我把鬼脸召来的。”   叶沛之严厉道:“鬼脸是谁的护卫,就让谁出来说话,用不着你替他遮掩。”   叶天羽听到这句话,大步而来,一把将华歆拉到身后,神色中满是倔强,胸膛起伏,嘴唇抿得死死的。   “是我做错事,就应该我受罚。”   他扬起下巴,闭上眼睛,喉结处却上下滚动,鬓角处滴下一滴汗来,显然心中亦是十分恐惧,只是奋力强撑。   “好,”叶沛之道,“敢站出来承认,你也不算懦夫。”   杨观真怕这一向以手腕强硬著称的叶宫主出手太重见了血腥,伤了蓬莱与无极宫之间的和气,连忙阻拦道:“这——”   只见叶沛之手臂一动,青鬼剑已经被他握在掌中。   他抓住的并不是剑柄,而是锋利的剑刃。   叶沛之眼中一丝冷光如电划过,身上气势瞬间暴涨,掌心灵力吐出。   青鬼剑竟被他凭空捏碎,无数铁砂落下。   华歆脸色骇人,叶天羽却是十分心痛这柄宝剑,额头上已浮现青筋,眼中满是痛惜之色。   叶沛之道:“这把剑是你母亲的遗物,你向我求了三年我才给你,今日碎剑,便给你长个记性。”   他向明无应一拱手,扬声道:“此子我必将严加管教,今日之事,请蓬莱主海涵。”   话罢,叶沛之转身便走,两个随从上前架起叶天羽,竟是硬生生将他拖走了。   那灰影也站了起来,却没立刻就走,而是低头看着华歆拿出帕子拢了些青鬼剑的碎片包起来,这才跟着她缀在无极宫门人之后,一并离开了。   学宫弟子们面面相觑,亦不敢作声。   杨观脸上却是现出几分焦头烂额之色,先是望着无极宫门人远去的背影,又试探着看向明无应。   “这……”   明无应道:“姓叶的不会当爹,你看我做什么?”   杨观手忙脚乱地以术法暂时封住身后弟子们的听觉,唯恐明无应再随心所欲地说出什么来。   却见林中金色光华消散,明无应和谢苏的身影已消失在其中。 第39章 放鹿青崖(四)   镜湖小筑。   林中微风频起,湖面却似水银镜一般光滑,一丝波澜都没有。   天光清澈,水天一色。   一只无帆无桨的小船在湖上驶过。   谢苏坐在船上,只觉连小船破开湖面的水浪也扩散不开似的,浅浅一漾就消失了。   明无应立在船头,身影倒映在水中。   自将他从林中带出到现在,师尊连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过。   小船轻轻靠岸,明无应下船,回头见谢苏仍坐在船上没有动作,淡淡道:“你是想在这船上坐到天黑?”   谢苏虽然对世事人情都不大通晓,但跟明无应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对他这师尊的脾性却也有了些了解。   他察觉出此刻明无应似乎是有些生气,却想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谢苏下船,跟着明无应走进镜湖小筑。   游廊上的缃色软纱轻轻垂落,似烟雾一般轻柔,掩映着两人的身影。   这并非谢苏第一次来镜湖小筑,他走进房间,回身关门,又将牧神剑解下,坐在了桌边自己的位置上。   房间里的一切陈设谢苏都很熟悉,桌角有一只古朴小巧的香炉,正缓缓散发着白檀香的味道。   在林中的时候不觉得,在船上的时候也不觉得,到了镜湖小筑,许是因为那一线白檀香气,谢苏忽然放松下来。   那个鬼脸削断了他的发带,又经历一番生死剧斗,谢苏的发丝有些乱了,肩上又被血染红一大片,坐在那里默默地不说话。   明无应看着他,勾起唇冷淡一笑:“第一次跟人打架就打赢了,还等着我夸你是吗?”   谢苏微微低着头,浓长眼睫垂落,被桌上的碧纱灯一照,玉色的脸上落下根根纤长分明的睫影。   他没有答话,是因为心里有那么一块连自己也忽视的角落,却被师尊给说中了。   对于叶天羽的挑衅或是诬陷,谢苏并不放在心上。   跟那个灰影交手的时候,虽然是凶险万分,但生死一线的时候,谢苏反而油然生出一股酣畅之意,倒似在这一战中有所了悟。   若是就谢苏自己,输赢也并没有什么,赢了固然可喜,输了也当从容。   可他是明无应唯一的徒弟,所以谢苏不想输。   他这低头默然不语的样子如同默认。   明无应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故意给出破绽,让青鬼剑刺中,以为我看不出来?”   鬼脸的剑太快,总是能从毫无道理之处刺出,又是身法诡异,一击而走,绝不停留。   要压制青鬼的剑气已经不易,谢苏想要将他彻底制住,心里一动,便在下一瞬迎着青鬼的剑锋欺身而上。   那向他刺来的一剑剑气森寒,顷刻之间,谢苏眼底已经看明青鬼的剑路。   他并未以牧神剑相拒,或是以身法闪避,原意是让青鬼从自己肩上划过,这几乎微不足道的一丝迟滞,已经够自己将牧神剑送到鬼脸的颈间。   谢苏也确实做到了。   只是青鬼剑不是从他肩上划过,而是深深刺入他的肩头。   因为他的剑是取胜之剑,鬼脸的剑却是杀人剑,若是再偏上那么一分,谢苏必定会受重伤。   谢苏低声道:“我……”   眼前蓦然一暗,是师尊已到他身前。   明无应道:“这也是我教你的?”   谢苏心里一紧,便要站起来,却听到明无应醇郁低沉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   “别动。”   余光之中,谢苏看到自己左肩那处浸了血的衣襟蹭上了明无应的指尖。   门外响起一串心急火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明无应直起身子,还未开口,姚黄已经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谢苏肩头猩红一片,脸色都变了。   “行,”明无应道,“一个自作主张送上去给人家砍,一个现在连门都不敲。”   姚黄仗着自己手里端着伤药,没有第三只手来敲门,对明无应的话听而不闻。   他将伤药搁在桌上,仔细看着谢苏肩上的伤,眉头锁得死紧,不太敢上手去扯动衣襟。   “血都把衣服跟伤口黏在一起了,”姚黄语气中的心疼之意不加掩饰,“我尽量轻一些,只是肯定会疼。”   青鬼剑抽出的时候谢苏方觉肩上疼痛,到得此时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那疼痛虽然无孔不入,倒是渐渐有了些麻木的感觉,并不是不能忍受。   谢苏不知道姚黄是什么时候听到的消息,抑或是师尊将他召来的。   但此刻看着姚黄担忧的脸色,谢苏忽然就说不出口这伤是自己故意受的。   他这点心思都写在脸上,全被明无应看在眼里。   他抬起手指,凌空一划。   谢苏肩上伤口处的衣衫好似被世间最轻最薄的刀刃切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他只觉得那触感似乎比微风拂过还要轻,就看着自己的衣袖从肩上掉落下去。断口处的衣衫像凋谢的花瓣一样,轻轻一拨就打开了。   饶是如此,最里面一层贴着皮肉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泡得发涨,腻腻地黏在伤口上面。   姚黄无法,只能尽量放轻动作,用指尖搓起衣襟边缘,慢慢地将那层织物揭起来。   那伤口很深,皮肉翻卷,本已凝固的鲜血随着伤口处被拉扯,又涌出一小股来。   谢苏一声不吭,却是痛得轻轻咬住了下唇,脸色微白。   房间内血腥气满溢。   姚黄低头检视谢苏肩上伤口,说道:“我去准备些热水来,你在这坐着,千万别动。”   姚黄转身急急离去,谢苏坐在桌边,在碧纱灯的灯影之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伸手轻轻戳着那个装伤药的小罐子。   半晌,谢苏偏头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伤口,总觉得那伤口深处有种冰寒之气,连带着整条左臂都微微发冷。   “好像有点冷……”   他半边衣衫都被姚黄除下,因为失血,身上肌肤显得十分苍白,脸上更是毫无血色,如浸在水中的冷玉一般。   明无应伸手按在他的左手手背上,暖意便从他的手心传过来。   谢苏的心思转得很快,轻声道:“那把青鬼剑……好像有些不同?”   明无应仿佛并不意外他会有此一问。   “那把剑在铸造的时候,用极北之地的坚冰淬火九次,剑气之中也留了一道寒意,所以你会觉得冷。”   谢苏抬头,恰好对上明无应的目光。   明无应扬眉道:“术法可以伤人,但是对愈合伤口的效果却是微乎其微,这是告诉你出手伤人之前自己要先想想,也是提醒你别让自己无谓受伤。”   “我知道了。”谢苏低声道。   明无应对他的教导向来如此,点到即止。   明无应似笑非笑望着他,又道:“不过生死一线的时候,被人在身上戳个窟窿,总比丢了小命划算,是不是?”   “嗯。”谢苏没忍住,半低着头微微一笑。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仰起脸来看向明无应,问道:“师尊,本来刚看到那个叶天羽时,我以为是他穿过了禁制,其实穿过禁制的人是我,是这样吗?”   他这一句话问出,明无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嘴角一勾,继而伸手在牧神剑上点了点。   “你带着牧神剑,本来就可以穿过我设下的所有禁制。”   谢苏心里微微一动。   看师尊的样子,仿佛对这件事早就知晓。也就是说,师尊在这蓬莱山下的所有禁制,原本都是允许他随时进入的。   他淡红色的嘴角轻轻一翘。   “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件事?”   “因为你乖啊,”明无应笑道,“姚黄跟你说学宫周围有禁制,你就从来不往那边去。你发现不了这个,怎么能怪我不说?”   灯下明无应的脸极英俊,那笑意之中亦带着几分狡黠意味。灯焰映在他漆黑的眼中,似有暖色的微光流动。   谢苏后知后觉,自己又被师尊捉弄一回。   他垂下目光,却看到自己光裸的手腕上像是有一段细细云雾聚而复散,从中凭空浮现一串白玉。   颗颗白玉莹润纯美,精致得不像凡物,内里中空,形似铃铛,又像是花苞尚未绽放。   明无应轻描淡写道:“这个玉玲铛给你了,往后若是再遇到今天这样的事,触发这个铃铛,我就听得见。”   谢苏左肩有伤,手臂抬不起来,想要将那串玉玲铛送到眼前仔细看看也是不能,只是用右手指尖轻轻摩挲过去。   触手温润生凉,细腻如羊脂。   只是谢苏将玉玲铛看过一遍,却发觉里面没有铃舌,抚动之间并不会发出声音。   明无应却好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指尖流出一道灵力打在玉玲铛上,声响极是清脆悦耳。   谢苏只觉得有些赧然,这样玄妙的法器,当然是以灵力催动。   否则自己一走动,玉玲铛随时随地就响起来,难道师尊不会烦吗?   明无应好整以暇道:“知道为什么是用灵力触发吗?”   谢苏没有防备,便将自己心中想法道出,却是惹得明无应放声大笑。   “是告诉你碰到打不过的人,可以先跟对方周旋一下,触动铃铛叫我。可不是让你命悬一线,身上连灵力都无法施展的时候才想起来你还有个师尊。”   姚黄端着热水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谢苏耳朵微微发红,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一脸不明就里,问道:“你知道什么?”   谢苏却摇了摇头,不肯说了。   姚黄又看向另一边的明无应,他倚在桌边,姿态洒脱不羁,眼中仍有未消散的笑意。   明无应道:“烧个水也这么慢,你是从砍柴开始的吗?”   姚黄跟随明无应多年,对他的性情十分了解,料定是自己不在的时候,明无应已经教训过谢苏了。   只是看谢苏的样子,倒不像被教训之后垂头丧气,受了这么重的伤,似乎还心情很好。   他腹诽这一对师徒,手底下的动作倒是轻柔有序,将谢苏伤口附近拭净,细细上过药后,又用清洁的丝绢一圈圈绕好,将谢苏的半个肩头全给裹上了。   谢苏听话得很,被姚黄摆弄过来摆弄过去,到最后肩上裹着厚厚的丝绢,连胳膊都被绑在里面动弹不得。   明无应看着,不禁失笑。   姚黄却是一直板着脸,徒弟都伤成这样了,他还笑得出来。   他这点不满情绪几乎写在脸上,架起谢苏就向外走。   谢苏大约是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低低的:“我自己能走。”   外面水上起了一层淡淡的霞色烟霭,暮色四合,水平如镜。   谢苏和姚黄坐在小船上,一路平稳地驶过去。   离开镜湖小筑,姚黄便问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苏却道:“姚黄,你知道沧浪海一个叫做殷怀瑜的弟子吗?” 第40章 放鹿青崖(五)   回到半月小湖的一路上,谢苏向姚黄讲了今日之事的经过。   不过到他受伤那一节,谢苏却是掐头去尾,轻描淡写地用几句话就带了过去。   姚黄对于各家仙门的掌故了如指掌,他略一沉吟,就将殷怀瑜的来历说了出来。   沧浪海地处南海之上,正是凭借着这份地利,养了大批船队往来贸易,数代苦心经营下来,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其实天下间仙门众多,其中有不少都有自己的生意田产,甚至有些仙门本就富甲一方。   只是经商一道,诸事繁杂,而修炼却是最忌三心二意。   因此真正在修炼上有天赋的弟子,是不会被仙门中选去处理俗务的。   反倒是那些天分不足的,若是有经商才能,便会被着意培养。而这些生意所获财富中的大部分也要归于宗门。   沧浪海也是如此。   沧浪海门下的弟子,大多都曾经护卫过自家商船往来航行。   其中一些聪敏机警又善于与人交际的弟子,常常被选中去学习经商之事,跟着商船南来北往,慢慢执掌一条航路。   殷怀瑜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对于仙门来说,这些被俗务缠身已经远离仙途的弟子,即使为宗门赚取了大量财富,在门内的地位也并不甚高。   这个殷怀瑜却是个例外。   他原本在沧浪海的弟子中也不算起眼,天资只能算是中等偏上,但在做生意这件事上,却要胜过旁人许多。   数年下来,沧浪海的商船倒有一大半都归他管理。   殷怀瑜这个名字,放在各大天才辈出的仙门之间并不起眼,但若是放到南海附近的城池中商道上,却是人人皆知。   谢苏道:“那时我背身对着他,他看到了牧神剑,就说我是偷剑的贼。但后来无极宫的人和祭酒他们来时,他却不见了。”   谢苏不怎么懂世事人情,只是觉得殷怀瑜此人有些奇怪。   但姚黄却是在人间看过数百个春秋更替,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这世上的复杂人心,他比谢苏懂得太多。   “这个殷怀瑜的用心只怕不好,偏偏碰到那叶天羽也是个傻子,”姚黄冷冷道,“往后你再遇上这个人,能不跟他接触最好,若是不得已要打交道,自己也得长个心眼。”   姚黄知道谢苏不懂这些,恨不得拆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   “你在丹青树上的时候,不是觉得殷怀瑜其实已经发现你了吗?叶天羽要砍树,殷怀瑜看似是劝阻他,其实反而是用叶沛之激他,好逼你现身。”   谢苏问道:“逼我现身?”   姚黄道:“是啊,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换了我察觉到树上有陌生气息,我也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人。但他后来说你偷了牧神剑,这点用意就很明显了。”   那时叶天羽喝令鬼脸杀了谢苏,正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可是殷怀瑜认出了牧神剑,偏偏要说谢苏是个偷剑的盗贼。   以他年纪轻轻就能掌管沧浪海大半商船的资质,在蓬莱山中,见到一个背着牧神剑的少年,又怎么会想不到谢苏必定跟明无应有极深的渊源?   “且不说殷怀瑜绝不可能是个口不过心的莽撞之徒,这事发生在学宫附近,纵使他对你有些怀疑,也该把你交给杨观。就算他是一开始看见牧神剑花了眼,以他的心智,略想一想也该明白。”   姚黄神色凝重:“他这样说,是故意想激起叶天羽跟你相争。此人的用心……”   谢苏平日里常见姚黄坐在案前处理文书那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却甚少见到他此刻这种神色,仿佛整个人都锋利起来。   “叶天羽是叶沛之的独子,而你随身带着牧神剑,明显跟蓬莱山甚至主人大有渊源。若是叶天羽那个护卫杀了你,或是你杀了他……”   谢苏问道:“你是说,他想借我和叶天羽挑起蓬莱跟无极宫的争端?”   姚黄缓缓摇头:“仅这么一件事,还不能这样说。也不能将殷怀瑜一个人的行事就当成是沧浪海的意思。”   只是这个殷怀瑜一见谢苏身上的牧神剑,当即便说他是盗剑的窃贼,心思转得却是很快。   待到众人赶来,叶天羽要将他拖下水的时候,这人又无声无息地溜走了,倒是值得让人注意。   姚黄问道:“这事你也跟主人说了吗?”   谢苏摇头。   姚黄道:“只怕你不说,主人听叶天羽说那几句话的时候,也就知道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半月小湖。   天色昏暗,湖畔那一圈销明草却似萤火将四周照亮,点点银光映在水中。   有碧色蜻蜓在水面上悬停,片刻后落在细长的兰草之上。   “有些事情你以后就明白了。仙门之间看似一团和气,其实暗流汹涌。”   蓬莱凌驾于所有仙门之上,与其说是超然世外,不偏不倚,不如说其中最大的原因是没有任何仙门能讨好明无应。   就是昆仑将学宫拱手送上,也没见过明无应对郑道年稍假辞色。   偏偏明无应的实力又如此强悍,这些仙门对他又敬又怕,拉拢不了,也不敢轻举妄动。   姚黄随手抚过一枝枯萎的兰草,那干瘪的茎叶被他一碰,缓缓现出生机。   “去睡吧,这段日子你就好好养伤,明天我再来给你换药。”   姚黄看着谢苏,竟有些分辨不清此刻自己的心绪,似是感慨,又不由得有些欣慰。   谢苏这个名字,从今天起就要传遍天下了。   姚黄正要离去,却被谢苏叫住。   暮色之中,少年俊美的轮廓似染上几分温柔,琉璃色的双眸中映出销明草的点点银光。   他展开一方帕子,向姚黄伸出手来,丹青树树皮新鲜而辛香。   姚黄伸手拍向自己的额头,将树皮接了过来。   “差点忘了这个。”   他让谢苏给自己割些丹青树的树皮,是为了制成香料,凝神静气,缓缓他的头痛,也能助眠。   这时谢苏把树皮拿出来,倒让姚黄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走进谢苏的房间,往香炉之中添了些能够助眠的香料。   谢苏身上有伤,虽然敷了伤药,但那药只管治伤,有青鬼剑的剑气影响,伤药的镇痛效果便不大灵光,谢苏今夜怕是睡不好觉的。   一切停当,姚黄便顺着来路离开了,他所经过之处,兰草芳花皆似在微风中轻轻招摇相送。   谢苏将牧神剑解下,低头凝视那暗金色的剑鞘。   这两年间,他时常这样轻轻抚过牧神剑,也时而握住剑柄,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将牧神剑拔出来,或是透过牧神剑,想象自己将来佩剑的样子。   牧神剑是明无应的佩剑,谢苏只知道这柄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能引九天风雷,但牧神剑的来历如何,又是怎么到了师尊手中,他其实一概不知。   不仅谢苏不知道,连姚黄都不知道。   可是直到今天,谢苏才真正看到这柄剑意味着什么。   在林中时,他清楚地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牧神剑上,几乎无法挪开。   那些目光之中有敬畏,有震撼,还有渴慕。   这样一柄无比强大无比珍贵的剑,恐怕对于仙门绝大多数修士来说,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得到它。   而师尊却是轻描淡写地就把牧神剑留给了他。   两年来,他就这样背着剑在山中修行。   此刻牧神剑在他掌底,似有浩瀚剑意隐而不发,与他心意相通。   至于肩上的伤,谢苏倒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到了夜间就寝时,他左肩被姚黄裹得如同粽子一般,连胳膊都几乎动弹不得,光是脱去身上的衣服就花了不少功夫。   最后还是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尖锐刺痛一瞬袭来,令谢苏轻轻皱眉。   姚黄为他裹了数层丝绢,但青鬼剑造成的伤口非同小可,仍可见丝绢之上有淡淡红痕,是有血洇出。   看着这道剑伤,谢苏便回忆起了鬼脸的剑路,这是他第一次跟外人交手,生死迫近之时,若不想输,就仍该向前。   继而又想起了那柄银光闪闪的青鬼剑,以坚冰淬火九次,锋刃之中自带一股逼人的寒意。   凡用剑之人也大多爱剑,谢苏还没有自己的佩剑,因此刚见叶天羽时,目光便被他手中的青鬼剑给吸引去。   这柄剑是叶天羽母亲的遗物,被叶沛之随手毁去的时候,叶天羽双目中那种痛彻心扉的情绪,却正好被谢苏看到。   如叶天羽这般骄纵桀骜、目下无尘的人,母亲的遗物被毁,一样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华歆虽然畏惧叶沛之,却对叶天羽很是维护。而叶天羽虽然跋扈,但对华歆又与别人不同。   叶沛之的冷酷严厉,殷怀瑜的不怀好意,杨观的焦头烂额,全被谢苏看在眼里。   他自己是一个没有来历,原本也不知去处的人,最初来到蓬莱山时,姚黄虽然不说,却好像有些担忧他长成一个无心之人。   两年时间过去,谢苏也不知道这有心和无心之间,究竟以什么来判定。   而今日这些人的种种情态,看在谢苏眼中,却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一个人会说什么样的话,会做什么样的事,大多时候都被自己的身份所束缚。   譬如鬼脸是叶天羽的护卫,叶天羽要他杀人,不管他敌不敌得过对方,鬼脸只能提剑来上。   殷怀瑜是沧浪海的人,所以有意在谢苏和叶天羽之间挑拨。叶沛之是无极宫的掌门,叶天羽做事莽撞,他就不得不给出一个交代。而杨观身为学宫祭酒,哪边也得罪不得,所图者不过大事化小和和气气。   一个人生在世上,总是要陷于许多种关系之中,也因此,身上的束缚便一层一层地叠上来。   真正能洒脱自在,逍遥于人世间,是太难的一件事。   谢苏看着自己腕上的玉玲铛,好像忽然明白了两年前在竹林深处,元徵为什么要对他说那句话。   明无应将他带回蓬莱收作徒弟,是为他担了一份很重的因缘。   而因缘,是世上最快的剑也斩不断的东西。 第41章 放鹿青崖(六)   谢苏这一夜果真没有睡好。   肩上伤口的痛楚并不算十分难忍,但伤口中那一道冰寒之气却需要经脉中的灵力慢慢化开,令他周身都没有和暖之意。   倒是时间一久,连指尖都冷得有些麻木。   谢苏阖上双目,心中想起了自己刚学剑的时候。   师尊虽然把牧神剑交给他,但在最初,以谢苏的修为,即使是不出鞘的牧神剑,他也操纵不了那苍茫磅礴的剑意。   然而学剑终究是没有捷径的。   谢苏每天负着牧神剑修炼,既是学习如何使用牧神剑的剑气,也是在逐渐尝试如何调动身上的灵力,与牧神剑一分一毫地相抗下去,以此来磨炼自己的剑心。   牧神剑的剑意浩瀚如汪洋大海,谢苏就像是海上一个孤屿。   海潮席卷而来时,他会被短暂的淹没。待那剑意短暂退去时,他又重新现身。   只是每一次相抗过后,露出水面的部分好像就会多一些,谢苏脚下的立足之地也更坚实一点。   人挑选剑,剑其实也在挑选人。   这是因为名剑有灵,若是持剑之人的心智不坚,对战的时候招未用老,剑心就已经先消磨殆尽。   剑还没有认输,人就已经认输。   再如何声震天下的名剑,落到这样的人手中,也不过是一块废铁了。   而以牧神剑的强势,谢苏若是稍微有些软弱或者放弃的念头,便会成为牧神剑的附庸。不是人操纵剑,而是剑操纵人。   以这一点来说,其实谢苏以牧神剑作为习练之剑,实在是凶险之极。   可是获得的好处也是难以估量的,好比美玉良材,也需要金刀琢磨。   剑心既成,谢苏挥动牧神剑,剑风激荡,惊动一天烟岚。   收剑时,谢苏回头,似看到明无应的青衫隐没。   直到那一日,他才算是真正踏上了修炼之途。也因此,那一日的长风碧空,烟岚霞霭,一同载入他心中。   回忆仿佛历历在目,谢苏微微挪动左臂,右手伸过去,轻轻拨弄着腕上的玉玲铛,合着房间里水沉香静谧的香气,终于有了些许睡意。   这一夜,月明星稀。   微风拂过水面,月亮在水中的倒影亦轻轻晃动。   湖畔的销明草银光点点,映在半月小湖粼粼的涟漪之上。   午夜之后,姚黄却是去而复返。   谢苏白日里受了剑伤,夜间或许会发热,他有些担心,所以在入夜后悄悄来探看。   他不想惊动谢苏,所以脚步放得很轻。   姚黄一面顺着小径走向半月小湖,一面在心中想着殷怀瑜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去探查一下。   今日在林中发生的事情虽然是碰巧,但姚黄总觉得不大安心。   可是山中与学宫之间隔着明无应下的禁制,姚黄的一些术法便施展不出来。   那殷怀瑜机敏得很,若想使个法子监看他的动向,须得做得滴水不漏。   可要是这样,自己就非得知会主人不可。   有时姚黄觉得,这些仙门之间明里暗里的东西,明无应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卖任何仙门的面子,对于一些细微手段也视而不见,其中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   固然是因为他生性如此,逍遥自在,最忌束缚,也是因为想要挡掉各大仙门释出的善意和隔绝他们的暗中查探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无论哪一种,蓬莱都终究会失去这一份难得的清净。   这事一时之间难以决断,姚黄摇了摇头,将心中的念头暂时搁下,打算另找个时间向明无应提起。   他今夜过来,是打算看看谢苏伤势如何,睡得怎样。   只是姚黄刚刚走到半月小湖边,只是抬头一望,就呆立在原地,脸上有一种极为诡异的表情。   柔雾般的月色之下,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敞开的房门中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姚黄及时伸手捂住了嘴,这才避免自己惊叫出来。   只见那白影漆黑长发如瀑,遮住大半面容,从房门内走出之后也没有停下步子,只是脚步甚为轻缓,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中。   白影脚下就是半月小湖一侧用于观景的木台,再往前就是湖水。   可是白影好似无知无觉,仍然是一步一步往前缓慢走动,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滞重。   夜风将那漆黑长发微微吹起,借着湖畔销明草的点点银光,姚黄才发现,这个白影竟然是谢苏。   散下长发之后,谢苏俊美的面容莫名多了些秾艳之意,只是双目空茫,不知道看向何处,丝毫没有神采。   姚黄心中疑惑至极,轻声道:“谢苏?”   可谢苏仍是缓步向前走着,仿佛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   姚黄却是从未见过谢苏这个样子,心中莫名紧张,轻手轻脚走到谢苏身边,又道:“你在干什么?”   他这一次说话几乎是贴在谢苏身边,绝没有听不见之理。   可是谢苏轻轻眨了眨眼,径直从姚黄身边走了过去。   他脸上神色毫无变化,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姚黄一样。   “你……”   姚黄此时才后知后觉,难道谢苏此时是在梦游吗?   可是这两年来,他从未见过谢苏梦游,也从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姚黄仍是难以置信,却看到谢苏已经走到观景台的边缘,离那水边只有咫尺之遥。   他只怕谢苏这么无知无觉地掉进水中,连忙回身想要抓住他,却见谢苏缓缓坐在了观景台上,修长的手指浸入湖水。   零星水声响起,姚黄大为惊异,就这么看着谢苏坐在湖边,撩起清凉的湖水洗手。   梦游之事,姚黄原本也只是听说过,他所认识的花妖精怪等并无人的真形,魂魄也与人相异,就是修炼有成化成人形,也是不会做梦的。   譬如姚黄自己,就只在话本里见过才子佳人梦中相会,因他自己从未体验过做梦是什么感觉,花了许久才看明白这一折。   此时他看着谢苏,想要叫醒他,却又不知道梦游的人能不能被别人叫醒,只能暗自忍住。   只是这月明星稀,夜色朗朗,谢苏就这样无知无觉坐在湖边洗手,着实让姚黄哭笑不得,又真怕他一个不稳栽进水里。   看谢苏此时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样子,行动之间也轻缓迟滞,跟往常全然不一样,大概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正在做什么,醒来之后也可能什么都不记得。   要不是今晚自己担心他伤后发热,特意前来看他,只怕一直也发现不了这件事。   只因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谢苏,姚黄心中颇觉好笑。   他坐在湖边慢慢撩水,神色却是空茫一片,因为面无表情,反而有种古怪的可爱。   姚黄不由得放轻脚步,生怕将谢苏从梦游中惊醒,蹑手蹑脚地走到谢苏背后。   他先是伸出一只手在谢苏面前挥了挥,见谢苏毫无反应,这才将手掌轻轻落在谢苏光洁的额头上。   触手之处有些烫,谢苏果然是发热了。   其实人受了外伤,夜间有些发热,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姚黄也只是来看看谢苏睡得如何。   但此刻他看着谢苏无知无觉坐在水边,心中却有些狐疑,总觉得谢苏梦游或许就是因为受伤发热的缘故。   谢苏一身月白色的中衣,映在湖水中也是素白的一团淡淡影子,随着水波漾起的涟漪破碎晃动。   姚黄低头看着谢苏,被他腕上一串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串细腻的白玉,形似铃铛一般,颗颗圆润晶莹,在夜色之中纯美无暇。   傍晚在镜湖小筑的时候,姚黄心里挂念谢苏身上的伤,虽然注意到他手腕上似乎笼了一串什么东西,却并未细看。   到这时,姚黄才将那一串玉玲铛看得分明。   谢苏的肌肤本就很白,姚黄在话本中见多了夸赞美人姿容的词句,觉得若要形容谢苏,该用肤光胜雪这个词最为恰当。   他手腕上笼着这样一串白玉铃铛,更衬得腕如霜雪,无比合宜。   姚黄天性就喜欢漂亮的人漂亮的东西,此刻不觉放低了身子,去看那串玉玲铛。   他本是站在谢苏身后,此刻探头去看,便微微踮脚,只觉湖水就在自己下方,月光下层层涟漪晃动,一直晃到他眼中。   姚黄霎时间失了平衡,便似下一刻就要头重脚轻栽进水里,情急之中伸手就撑在了谢苏的肩上。   他这一下又快又重,谢苏被按得微微一摇。   姚黄这才稳住身形,还来不及庆幸自己按的不是谢苏受伤的那边肩膀,就看到这人像是被他惊动了一般,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神情之中亦起了一些说不出的变化。   姚黄从未见过梦游之人,只是在人间听说过,梦游的人不能由外人叫醒,这时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   却有看着谢苏似乎平静下来,低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已在湖水中浸了许久,有些许苍白。   下一刻,谢苏的指尖轻轻拨动湖水,却是有数道灵力透水释出,撞在他左手腕那串白玉玲铛上。   便如碎玉相撞,那清越声响仿佛并不是出自谢苏腕间,而是什么更为幽静遥远的地方。   镜湖小筑。   一片漆黑之中,明无应睁开了双眼。 第42章 放鹿青崖(七)   夜色之中,淡淡的金色光华浮现。   姚黄才刚刚稳住身形,后退半步,正低头查看谢苏是否被自己惊醒,回头就看到一片灿烂光华之中走出了明无应的身影。   他惊讶道:“主人,您怎么来了?”   明无应站在离他们一丈远的地方,目光扫过坐在湖边动作沉滞的谢苏,扬眉道:“他在干什么?”   姚黄低头看看谢苏,轻声道:“我觉得……他好像是在梦游。”   “梦游?”   明无应踱步到谢苏身侧,果然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水边,双目中空茫一片,似乎是在看着水中月亮的倒影,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谢苏两手湿淋淋的,一段月白色衣角垂在水里,连脸上也溅了一两滴湖水,又因为无知无觉,显得格外可怜可爱。   明无应勾了勾嘴角。   姚黄看着谢苏,心里开始犯难,不敢叫醒他,又不能让他就这么继续在水边坐下去,干脆也盘腿坐在谢苏身边。   明无应失笑:“你是准备坐在这里,一直等到他醒?”   姚黄顿时乖觉道:“那不然主人想个办法,既不惊动他,又能把他弄回床上去?”   他话音未落,余光中却看到谢苏动了。   “呃……”   谢苏自水边站起,动作轻缓迟滞,跟平日里有很大的不同。   他慢慢转身,对明无应和姚黄都是视而不见,反倒是一步步走下了观景台。   先前一段衣角浸在水里湿透,到这时沉沉地拖在地上,漫出了一道细细的水痕。   谢苏也好似浑然不觉,只是一步一步又走回了院中。   夜风之中,销明草摇曳起伏,那星星点点的银光亦像是在闪烁一样。   姚黄也松了口气,只道谢苏是回去睡了,自己随即站起,恭敬道:“主人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明无应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事情。”   姚黄听了这句话,仍是微微低着头,样子看起来很恭敬,却趁着明无应看不见自己的脸,忍不住笑起来。   他自己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半月小湖,是怕谢苏身上受伤发热,那明无应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姚黄觉得明无应跟他一样,也是来看谢苏的。   傍晚在镜湖小筑,姚黄心知自己不在的时候,明无应必定已经教训过谢苏了。   他对此颇为不满。在姚黄看来,谢苏既已受了这么重的伤,要教训他也该留待以后,可谢苏是明无应的徒弟,自己偏偏又不能说什么。   这时他故意作出一副惊讶之色,揶揄道:“原来主人喜欢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在山里走来走去,我还真不知道。”   姚黄用余光去看明无应的反应,却见这人似笑非笑回望过来。   “你不如去想想,自己该怎么把他给弄回去。”   “嗯?”   明无应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姚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谢苏走到院中,距离房门一步之遥,可他偏偏停下了,慢慢地坐在石桌前,侧对着他们二人,不知道在看什么。   姚黄甚为无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认命一般走向谢苏。   他认真凝视谢苏许久,觉得坐在石凳上,仿佛入定生根一般,丝毫没有要起身回房去睡的意思。   谢苏受了外伤,又兼身上发热,姚黄不想让他在外面吹太久的风,只怕明天醒来,发热会更重一些。   可他却没有把握自己的术法能将谢苏送回床上还不将他惊醒的。   姚黄不由得又在脸上摆出恭敬顺从的笑,回首望向明无应:“主人,我听说梦游的人不能叫醒,所以……”   明无应道:“是吗?梦游的人不能叫醒,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山里走来走去,正好,也该走了。”   姚黄一贯能屈能伸,见明无应真的要走,忙不迭说道:“是我!我喜欢深更半夜在山里走来走去!”   明无应勾唇一笑,走到谢苏身前。   姚黄道:“他身上有些发热,或许梦游也是因为受了伤,半梦半醒的睡不好……”   他说起这些事情来絮絮叨叨的,明无应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伸手揽住谢苏。   他动作间仿佛并没有灵力逸出,揽住谢苏的手臂也没有使力,只是若即若离。   谢苏原本坐在石凳上,并没有什么动作,好似无知无觉一般。   但明无应一靠近,谢苏好像有了点反应,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里空蒙一片,在夜色里看去莫名有湿润之感,如空山深潭。   明无应似是意外于谢苏忽然有了动作,轻扬起眉,同谢苏对视。   谢苏仍是面无表情。   下一瞬,他抬起手来,轻轻碰了明无应的脸。   谢苏的手在湖水里浸了许久,指尖微凉,指腹带一点常年习剑的薄茧,掌心亦贴近上去。   明无应本就靠得极近,一只手还虚虚拢着谢苏的后背,见他伸手时,并没有避开,只是淡淡地望着谢苏,却不料他伸手是来摸自己的脸,眼中划过一道惊讶。   姚黄侍立在一旁,已经看傻了眼,结巴道:“呃……”   谢苏的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仍是空茫一片。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似是要落下的意思,拇指侧缘轻轻擦过了明无应的唇峰。   下一瞬,谢苏收回手,径直站了起来,转身走进房间,动作虽仍是缓慢,却还回身将门关上了。   透过那开了半扇的窗子,能看到谢苏慢慢走回床铺,和衣躺下,又伸手拉过了被子,阖上眼睛,呼吸微沉。   姚黄惊愕道:“他是醒了还是……没醒?”   看他回房关门,又和衣而卧的样子,虽然动作迟滞,却颇有章法。可要是说他方才是醒着,以姚黄对谢苏的了解,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明无应脸上却是没什么波澜,问道:“以前见过他梦游吗?”   “从来没有,”姚黄连连摇头,“也没有听他自己说起过,不过,梦游的人是不是自己也不知道?梦游的时候做过的事情也全都不记得?”   姚黄还在自言自语,只见一点金色光华消弭在空中,知道明无应已经走了。   第二日谢苏自睡梦中醒来,伸手撑着床榻想要坐起,可是肩上伤口的痛楚好像也随着他清醒而卷土重来,更觉身体沉重,有些许头晕。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他缓缓起身,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到这个时候。   只有右手可以自如活动,穿衣洗漱颇花了谢苏不少时间。   他拾起一条新的发带,但一只手却无法束发,想用术法操纵发带将头发挽起,又束得松松垮垮,索性散着长发走出房门。   姚黄已在院中,石桌上摆了些精致清淡的吃食。   姚黄是花妖,寻常食物对他来说不过是尝一下味道,而修道之人可以辟谷,谢苏并不需要每日都进食。   此时他看着姚黄,只觉得他神色之中颇为异样,似乎总是吞吞吐吐的。   见到谢苏出来,姚黄伸手将一碗粥往前推了推。   “我加了花蜜,很甜的。”   谢苏从前在谢太医那里时,过得并不局促,谢太医用他来试药,在衣食上从不会俭省,也没这个必要,一向是谢太医自己吃什么,谢苏就吃什么。   但谢太医从不会问谢苏喜欢吃什么,就连谢苏自己也似乎尝不出食物的好坏,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从不挑拣。   他初到蓬莱山,姚黄觉得有趣,自己尝试下厨,最初做出来的东西不是口味不对,就是火候太老,后来终于将厨艺练得像模像样的时候,姚黄也摸清了谢苏喜欢吃什么。   在所有口味之中,谢苏略微嗜甜。   姚黄便在粥里加了花蜜,盛在玉碗中,米香之中又有一丝似有若无的花香。   谢苏坐在桌前,伸手执起玉匙。   片刻之后,他却是抬起头看向姚黄。   “你今天怎么了?”   因为受伤失血,谢苏的唇色略微苍白,但也称不上是憔悴或者羸弱,只是他惯常穿白衣,此时看着,整个人似是又淡了一分。   姚黄不妨他骤然发问,脸上表情一僵,终究是忍不住,与谢苏相对而坐,问道:“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实话是睡得不好,谢苏半梦半醒间也能感觉到肩上的疼痛,自己也知道此刻的脸色或许有些难看。   他吃了一勺粥,只觉得口齿之间清甜软糯,答道:“还好。”   “真的还好?”姚黄脸上的神情分明是不相信,“你记不记得……嗯,你半夜起来过吗?”   谢苏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听说梦游的人醒来都不会记得,姚黄看谢苏的神色,觉得此话不假。   他双手托腮倚在桌上,无奈道:“你昨晚好像梦游了。”   姚黄的原意是,如果谢苏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他就提醒一下。   毕竟梦游之人全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虽能走动,却跟睡着了一样,若是在房间里走走还好,如昨夜那样直接走到水边,却有些危险。   他便将自己夜里来看谢苏,见到他梦游这件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无论什么事情,由姚黄讲出来都是绘声绘色,更何况昨夜谢苏梦游一事是他亲眼目睹,诸多细节更是信手拈来。   谢苏听着,脸上却是微微有些发烫。   “我真的不知道……我,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夜里起来过,”他以手支着额头,“坐在湖边洗手这事听起来好傻……”   姚黄扑哧一笑:“这算什么,后来主人也来了,你猜你对他做什么了?”   谢苏听到这里,双目微微睁大,轻声道:“师尊?我……”   姚黄有意逗他,故意板起脸来,模仿着谢苏的样子伸出手去。   “你伸手摸了他的脸,就这样。”   谢苏手里的玉汤匙碰在碗壁上,一声脆响。 第43章 放鹿青崖(八)   “姚黄,”谢苏犹豫片刻,“今夜你能搬来跟我一起睡吗?”   姚黄顿了顿,知道谢苏脸皮薄,或许被自己捉弄得狠了,便出言宽慰道:“其实梦游也没有什么……”   “不,”谢苏的耳根微红,却十分坚持,“你跟我一起睡,如果我又梦游,你一定要告诉我。”   见他这样坚持,姚黄便点头同意了。   谢苏房里有一张卧榻,当夜姚黄就睡在了这张卧榻上,与谢苏遥遥相对。   反而谢苏入睡之前,似乎有些紧张。他身上有伤,是没办法翻来覆去的,但仍是有些细碎动静传来,令姚黄不禁失笑。   他拿出自己的话本子,捡了个喜欢的桥段,靠在榻上,将桌案上的灯移近一些,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   那边谢苏背对着他,无声无息,显然是睡熟了。   姚黄将灯吹灭,自己也翻身入睡。   这一夜,谢苏似乎没有起来。姚黄睡觉很轻,若是谢苏半夜又梦游了,他下床走到门口这几步,已经足够把姚黄惊醒。   接下来两日,谢苏都没有梦游,他心中也稍微觉得安定了一些。   倒是姚黄不习惯跟人同屋而住,几日下来便是明显的精神不济。   这几日,学宫对今年结业弟子的试炼业已开始,来观礼的众仙门弟子也已经安顿在学宫之中,姚黄白日里不似前几日忙碌,但还是瞌睡连连。   这一夜,姚黄照旧去了半月小湖,蜷在榻上,手里握着话本子,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抬眼时,姚黄看到谢苏坐在灯下,右手虚虚拢在左边手腕上摩挲。   他以为是谢苏左边手臂不舒服,便出言询问。   待谢苏手指挪开,姚黄才看到他拢着的是左手腕上那串玉玲铛,前几日自己是见过的。   “这是什么?之前都没见过,还挺好看的。”姚黄好奇道。   “是一件法器,”谢苏道,“师尊给我的。”   姚黄点点头,没再追问,低头去看话本,打了个哈欠。   片刻之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今日主人问起你,说怎么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你……”   谢苏移开目光:“临近学宫结业,师尊不是很忙吗?我……就没有去打扰他。”   听到这话,姚黄的瞌睡都被自己的怒气给冲散了。   “他还忙?要不是杨观那老头子三请四请的,我看他甚至懒得去学宫的大典上露个面。”姚黄神色悲愤,“到最后事情都是我的,我当初为什么要认他做主人……”   他说到后面,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仿佛就是在谢苏这里,也怕被明无应听到似的。   姚黄愤愤撂下话本,将自己埋进被子里睡觉。   只听得一声轻响,是谢苏指尖释出一道灵力,将灯中蜡烛的烛芯断去。   姚黄这几日困倦得很,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只是还没睡多久,就听到谢苏那边有轻微的动静。   他心里一动,裹着被子转身看去,果然看到谢苏已经离开床榻,慢慢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看谢苏的神色,与他那一夜梦游时一般无二,眼睛空濛濛的毫无神采,动作迟缓滞重,脸上也面无表情。   姚黄试探道:“谢苏?”   房间内安静得落针可闻,谢苏绝没有听不见之理。   可是谢苏就是对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坐在桌边,执着茶杯,慢慢将那一杯凉水喝完。   随后,他竟然就这么握着杯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若不是姚黄太熟悉谢苏,看到他这样面无表情,或许会被吓到。   谢苏漆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衬得他一张脸更似冷玉一般。   姚黄望着谢苏的脸微微出神,无端想到将来谢苏长大,会跟一个什么样的女子结为道侣。   在姚黄看来,是否出身名门全然可以不用考虑,自身修为怎么样也不算最重要的,反正谢苏将来一定不可限量,他的道侣修为差一点也无妨。   但那女子一定要长得非常好看。   若是不够好看,她又站在谢苏身边,那画面终究是有些缺憾。   姚黄也知道自己这个以貌取人的毛病应该改一改,可是本性难移,不是那么好改的。   况且他原身是天下第一品的姚黄牡丹,花开之时,满城芬芳都黯然失色,便觉得自己以貌取人也算不得什么。   他这样漫无边际地想了许多,听到谢苏的脚步声才回过神来。   只见谢苏将茶杯放好,转身走到床边,又动作迟滞地睡下了。   姚黄心中有些好笑,也闭上眼睛,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日晨起,谢苏照例问他:“我昨夜起来过吗?”   姚黄叹了口气,还是没有骗谢苏。   “昨夜你确实又起来了,不过也没有做什么,只是走到桌边喝了杯水,也没有走出房间。”   谢苏像是欲言又止,轻声道:“我知道了。”   姚黄有心宽慰他几句,但今日事务不少,他已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   姚黄走后,谢苏对着屋里的水镜看自己的脸。   他昨夜又梦游了。   这事情听来荒唐,但两次梦游姚黄都是亲眼所见,甚至连师尊也看到了,自己还对师尊随意做出那样的事。   谢苏默然半晌,伸手揽过牧神剑负在背上,转身离开了半月小湖。   蓬莱山西麓。   百丈飞瀑从山崖间跌落,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响,阵阵水雾弥漫空中。   自山谷之中向上看,那飞瀑好似从天际倾倒,漫山遍野红枫尽染。   谢苏穿行在山间枫林之中,白衣胜雪,乌发如漆。   他负着牧神剑,自半月小湖一路穿过南麓的竹林,进入了这一片红枫之间   虽然已经走了几个时辰,但是谢苏穿行速度不减,气息也只略略有些起伏。   蓬莱山中灵气充盈,过了这些日子,谢苏肩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行动之间并不受太多影响。   按他的设想,到日落时,自己恰好能将这蓬莱山走过一遍,又回到半月小湖。   如此在山中奔行一日,身体困乏之时再入睡,或许就不会再梦游了。   姚黄不习惯跟人同居一室,这几日跟谢苏同屋,白日精神困倦,哈欠连连。虽然姚黄自己并没有说什么,但谢苏也已不好意思再留他在半月小湖。   数日之间,姚黄已经见过他两次梦游,足以说明他这毛病并非偶然。   西麓的秋意深浓,谢苏一路行进至此,枫叶沾衣。   他心道,若是今夜自己还是会起来梦游,明日就找根绳子来,入睡之前将自己捆在床上好了。   越向高处攀登,四周便越是寒冷。   漫山遍野的红枫渐渐被谢苏甩在身后,已经可以遥遥望到北麓的冰雪之色。   冰雪之间,又有无数苍松翠柏。   谢苏穿行速度不减,很快就满身落雪。   天寒地冻之中,他停下步子,仰头看向天地之间纷纷扬扬的大雪,微微启唇时便有白气呼出,不经意间将他长睫上的落雪融去。   牧神剑在他身边,谢苏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那磅礴的剑意。   两年之间,他早已对这种感觉习以为常,可是此刻却不觉出神。   藉由这柄剑,谢苏想到了师尊。   只消想到自己曾经在梦游的时候摸过师尊的脸,谢苏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师尊。   他心知以明无应的性子,这点小事,他必然不会放在心上。   可谢苏自己却做不到若无其事。   对他来说,师尊跟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   漫天大雪倒映在谢苏琉璃色的眼睛里。   他又在风雪中走了几百步,忽然听到一点极细的声响,像是某种小兽哀哀的呻吟。   此处接近冰湖边缘,松柏都生得十分高大,沿着湖边延伸而去,像是一扇巨大的深绿色屏风。   岸边乱石嶙峋,上面都覆着厚厚的积雪。   谢苏循声辨位,很快就在一处乱石间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   那小狐狸一双漆黑的眼睛,圆圆的鼻尖亦是黑色,它藏身碎石间,轻轻地叫了两声。   谢苏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停在原地,只是静静地看着。   小狐狸浑身毛茸茸的,只在皮毛尖梢沾了一星落雪,蓬松的尾巴团在身体一侧。   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向谢苏,片刻之后,小狐狸自乱石之中跃出,跑到了冰面上。   谢苏却已经看清,这只小狐狸的前爪跛了一只,奔跑跳跃之间不敢落地,大约是受了伤。   他本以为自己惊扰了这只白狐,却又想寻个法子抓住它,看看那前爪还能不能治。   瞬息之间,小狐狸已经在冰面上一跛一跛地跑出去一段,又忽然停住回头,看向谢苏。   谢苏微笑道:“你是想要我跟上你吗?”   他举步踏上冰湖,小狐狸果然又开始往前走。   每走出十几丈,小狐狸便要回头看一看谢苏,似乎是在确认他是不是还在。   但谢苏想要跟小狐狸拉近距离时,它却又会跛着前爪努力向前跑几步,反而脚下一滑,把自己摔个跟头。   谢苏便断了立时靠近的心思,跟在后面,想看看这只小狐狸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岸边的高大松柏已渐渐缩小成一抹暗色,漫天风雪茫茫。   小狐狸又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停住,回头看向谢苏。   谢苏停下步子,看了看小狐狸,继而环顾四周。   蓬莱北麓除冰雪松柏之外别无他物,姚黄原身是牡丹,畏惧北麓的寒冷,很少踏足这里,一向也觉得这里景色肃杀,太过寂寥。   谢苏有时会自己来冰湖上走一走,倒是觉得身处漫天冰雪之中,心神放旷,格外宁静。   但他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这个冰湖大得像是无边无际,自己跟着小狐狸在湖上走了这么远,似乎还没有走到湖心。   小狐狸见他跟来,轻轻叫了一声,复又向前走去。   只一瞬间,那毛茸茸的身影便似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之中。   谢苏举步向前,在小狐狸消失的地方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是他从未见过的。   但此处是蓬莱山,四周均设有明无应的禁制,不得他的准许,没有人能进入蓬莱。   而山中各处的秘境进入的法门谢苏早已烂熟于心,也曾在修炼之中进入过其中一些,却都与此处不同。   连身上的牧神剑也并未示警,谢苏直觉此处非同寻常,但似乎并没有恶意。   好像天地之间有一道无形的门。   风雪霎时间涌来,一片苍茫雪色中,冰湖之上凌空出现一座巨大楼宇,如海上的蜃景,似真似幻。   一道女声自楼中传出,似乎带着点不耐烦。   “都走到这里了,你为什么还不进来?是要我请你吗?”   这女子的声音令谢苏觉得莫名熟悉。   片刻之后,他认出了这个声音。   在枫鬼树下的幻梦之中,他背负着牧神剑,行走在一道望不见尽头的阶梯上,却听到一个女子说,此时的他是拔不出牧神剑的。   那女声同他此刻听到的一模一样。 第44章 放鹿青崖(九)   那蜃景一般的楼宇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   谢苏只觉身后的风中似乎有一只手,在他背上一推,自己便进入了那道无形的门。   须臾之间,外面的漫天风雪已经消失不见。   谢苏踏上一步,脚下踩的不是冰湖,却是浑圆晶莹的卵石。   卵石小径两遍尽是芳草,与一道窄窄的清溪穿连。   他似乎身处在一座极高的大殿内,云雾流淌中,依稀可见四周高大的梁柱。   有无数木架沿着殿墙延伸,上面摆满了大小不一的深色瓷坛。   而这大殿又无比奇异,四周草植茂盛,曲水绕径,反而像是一座小小园林。   正中有一棵极高大的合欢树,离地约一丈高的位置搭着一座木板拼成的小屋,有软梯垂在地上。   合欢树的枝干蔓延,翠绿叶片之间开满了粉色云霞一般的花朵,好像无数把小小的羽扇。   而合欢树之上,是一道银河倾斜九天,繁星如梦似幻。   谢苏心念一动,就听到先前那个女声道:“好看吗?”   软梯轻微摇晃,是那只小白狐已经攀到了木屋外面的台子上。   木屋的门开着,一个女子倚门而立,看向谢苏。   她穿着水红色单衫,腰间挂着一条七彩宝石金链。   这女子身形修长,姿容算不得绝美,但眉宇之间英气妩媚,浑然天成。   谢苏道:“这是幻术。”   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一座宫殿大到可以装下星河,与这样的壮丽景色相比,那出奇高大的合欢树,与水流交织的卵石小径都显得不那么奇异了。   女子闻言笑道:“这世上所有的真与假,虚与实,你也都分得清吗?”   只是一个瞬息,谢苏眼前景物变幻,兰草清幽的香气漂在鼻端,半月小湖凭空出现在谢苏眼前。   他仿佛站在自己的小院里,看着湖畔的销明草银光点点,随风摇曳。   那拂面的轻风,兰草的香气,都与真实的半月小湖一般无二。   女子眨眼之间,一切景象又如风烟一般淡去,谢苏琉璃色的眼眸中重又映出粉色云霞一般的合欢花朵。   她身周连一丝灵力都没有,可谢苏却觉得,这女子的修为其实深不可测。   小白狐盘踞在她脚边,似是撒娇,又像是生气一样,张牙舞爪地叫了几声,蓬松的尾巴一抖一抖的。   女子垂眼向它一看,小狐狸便立即老实下来,似乎对女子十分畏惧。   她微微一笑,又望向谢苏:“你闯进我的地方,心中不害怕吗?”   谢苏淡淡道:“是这头小白狐将我引到此地,它又显然是由前辈豢养。”   言外之意,他会进来此处,实在是女子刻意为之。   “你一定在想,我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引你来这里,是不是?”   谢苏颔首默认,又听到女子说:“明无应果然护短,连牧神剑都给你了。”   谢苏微微侧脸,余光中可见自己肩上露出的牧神剑剑柄。   “师尊只是将牧神剑借给我习练。”   女子脸上现出微笑:“那又有什么不同?”   谢苏听她提到明无应,问道:“前辈认识我师尊么?”   “不止认识,”女子道,“明无应是我的朋友。”   朋友?   这两年中,谢苏只见过元徵这一个明无应的朋友,也从未在姚黄口中听到这个女子。   但明无应是蓬莱的主人,天下间没有人能不经过他的同意而进入蓬莱。   “两年前,我在蓬莱的芍药园中,见到了一棵枫鬼树,在那个幻境中,我听到的是你的声音。”   女子道:“不错。你若是不相信,可以用那个你师尊教给你的术法,叫……叫镜花水月,是不是?”   这个术法能以人的记忆为经纬,编织出一个与原本情景一般无二的幻境,幻境中所见全都是真实的。   以镜花水月术法,便可以看到这女子与明无应相处的样子,自然就可以证明她说的话。   谢苏淡淡道:“不必了。”   “为什么不用,”女子神情生动,似是促狭,“是不是这个术法你学得不好,所以不敢在我面前施展?”   其实自谢苏走入这里以来,女子的数句言语,都似乎带着淡淡的挑衅之意,若是遇到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或许早就发怒反驳起来。   可是她对上的却是谢苏。   那些话里的挑衅之意,谢苏听不出来,自然也就谈不上是否挂心。   女子似乎也发觉了这一点,扑哧一笑,微笑道:“上来吧。我若是要害你,你也是跑不了的,上来,陪我说说话。”   她转身走进木屋,小白狐抖抖尾巴,也一瘸一拐地随她走了进去。   谢苏立在原地,只是稍加思索,就上前拉住了那道软梯。   那木屋从外看起来不过小小一间,里面却是十分宽阔,桌椅床榻一应俱全,摆设古朴拙稚,别有意趣。   这等空间变化之术,从女子将天上银河揽于殿顶就可看得出。   那是极大处的浩瀚,这里则是极小处的精细。   小白狐虽然跛脚,却是纵身一跃,直接跳到了桌子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望向谢苏。   谢苏道:“前辈……”   女子从一个布袋子里拿出几片风干的肉脯,头也不回地说:“不要叫我前辈,我有那么老吗?”   她说到这里时,似乎自己也忍不住一般笑了笑,又道:“我叫沉湘。”   那小狐狸嗅到肉脯香气,早就按捺不住,趾甲在木桌之上细细刮擦。   沉湘撕下一片肉脯,抛给小狐狸,又随手撕了一条,塞入口中嚼着。   她挑起长眉,看向谢苏,笑道:“你吃不吃?”   到了这时,即使谢苏没见过多少外人,也看得出眼前这女子行事放诞,性情天然。   他接过肉脯,撕下一条咬在口中,那肉脯十分柔韧,滋味极鲜。   沉湘见他接过肉脯就吃,脸上笑意更深一些,似乎对他颇为满意。   谢苏向来食不言寝不语,直到将那肉脯吃完,才抬眼看向沉湘:“前辈……”   “说了不要叫我前辈,把我叫老了,”沉湘变脸极快,“难道你到现在,看见元徵也这么前辈前辈的叫他?”   “前……你认识元徵?”   沉湘挑眉道:“有什么不认识的,我认识他,比认识明无应还要早。”   她双手将肉脯撕得碎碎的,却没有再吃,小白狐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期期艾艾凑过来舔她的手指,她也浑然不觉。   “他现在还在下棋吗?”   说来奇怪,沉湘的性情行事跟元徵可谓是南辕北辙,一个跳脱随性,一个温雅有礼,可是沉湘提到元徵的时候,谢苏竟无端觉得他们二人身上有一种相似的气息。   谢苏略微思索,答道:“是,他在山上时,总是随身带着棋盘。”   “那么,”沉湘话锋一转,“你也跟他下过棋吗?”   “元徵的棋盘中有大气象,我只懂得一点皮毛。”   沉湘道:“那就是见识过他那个棋盘了,到底如何,你给我讲讲。”   谢苏默然片刻,沉湘细观他神色,哼笑一声:“不就是明无应收你做徒弟时,元徵也在旁边么?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谢苏道:“既然你知道,又为何一定要我讲给你听?”   沉湘一双杏眼之中顾盼神飞:“你讲给我听,我带你去人间玩,怎么样?”   谢苏淡红色的唇角微微抿起。   “师尊说,等我能一剑砍断西麓那道百丈飞瀑,才准我下山。”   这句话原本也不过是明无应的一句玩笑话。   姚黄觉得谢苏不通世事人情,将来终究要在这件事上吃亏。明无应便故意说,要让谢苏去人间历练三年,自然就什么都懂了。   谢苏那时还不大听得出他这师尊什么时候是正经的,什么时候是在玩笑,便把这句话当了真。   明无应失笑,这才对他说,等他能一剑斩断西麓的百丈飞瀑,再下山不迟。   此刻他这样说,却是引得沉湘放声大笑。   等沉湘笑够了,小白狐已经吃完了所有的肉脯,从桌上跳下。   沉湘用手指拭过眼角,轻飘飘道:“好吧,我们还是说回元徵的棋局。”   谢苏只觉得手背被什么又湿又热的东西碰了碰,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那只小白狐窝在他脚边,犹犹豫豫地嗅闻他的手。   柔软漆黑的鼻头又凑上来,闻了闻谢苏腕上的玉玲铛。   “这只小狐狸的前腿似乎有伤,若你信得过我,我可以给它上些药。”   沉湘的笑意之中多了些促狭:“你这么聪明,就没看出它其实是装的吗?今日左脚跛,明日右脚跛,全看它心情如何。”   那小狐狸极通人性,似是不满沉湘这样揭破自己,哼叫几声,夹着尾巴跑走了。   谢苏微微有些讶异,继而轻笑起来。   “是我眼拙。”   沉湘又道:“你是仍不相信我是明无应的朋友,才不肯说?”   能进入蓬莱秘境,必是得到过明无应的允许。谢苏又在幻境中听过沉湘的声音,对她的身份并不怀疑。   沉湘看他神色,又问道:“那么,你是不愿将元徵的事情说给其他人听了?”   谢苏道:“既然你认识元徵,早在认识师尊之前,又为什么还需要我来讲他的事呢?”   沉湘的神色微微一动,理直气壮道:“那是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喜欢下棋啊。”   “你以白狐引我来此处,就只是为了问我这个?”   “那倒也不是,”沉湘忽而打量着谢苏,“我是为了见你。” 第45章 放鹿青崖(十)   “见我?”   “是啊,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入了明无应的眼,能被他收作徒弟。”   谢苏淡淡道:“那你已经见到我,是否觉得失望?”   “不,”沉湘微笑道,“我觉得你很有趣。”   谢苏向来觉得自己乏善可陈,有趣这个评价,他只从师尊口中听到过。   现在则是沉湘。   她用手指绕着肩上一绺垂落的乌发,“你不认识我,但你的事情,我却知道不少呢。比如说……你近日是不是突然多了个梦游的毛病?”   谢苏有些赧然,问道:“是师尊告诉你的吗?”   沉湘见他如此,又笑了起来。   谢苏静了片刻,觉得沉湘的话中仿佛有些深意,像是知道他为何会梦游一般。   果然,沉湘笑够了,用手托着腮,轻巧问道:“你就没想过,是不是自己的身上多了什么东西?”   闻言,谢苏的左手微微一动,那串白玉铃铛自袖口滑出来一段。   沉湘似乎能读懂谢苏的心思,又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这铃铛一看就是明无应的手笔,我说的是你身上其他的东西。”   谢苏自觉身无长物,白玉铃铛是师尊给他的,除此之外,就是牧神剑了。   他的目光向下一错,看到了自己腰上悬着的碧色玉佩。   这块碧玉是他拜师之时,由元徵所赠。   碧玉玉色清透,质地极为细润。元徵赠他这枚碧玉时,希望这玉能在修炼上对他有所助益。   但谢苏带着这块碧玉两年,并未发觉它有什么奇异的地方。   他将玉佩解下,放在桌上,问道:“你是指这个?”   沉湘的目光落在碧玉上,神态之间莫名有些慵懒,与她养的那只小白狐有几分相似。   她伸出右手,指尖一道灵力灌入玉中,刹那间,那玉色更显得深翠。   而奇异之处也不仅于此,小小一块碧玉之中似有水光荡漾,如一颗晶莹的水滴,其中却蕴藏着江河一般的气泽。   那碧玉被沉湘的灵力牵引,凌空悬浮在她掌心之上。   “这是聚魂灯的一块碎片,不过这碎片中的灵力虽然可观,但却无人可以炼化,元徵把它送给你,除了好看,其实也没什么用处。”   沉湘收回灵力,碧玉的光芒和气泽瞬间消失,落回到她掌心。   “聚魂灯可以牵引人的魂魄,这碎片在你身边,你就会受到它的影响,又因为你身上有伤,这碎片也算是趁虚而入,所以你才会梦游。”   谢苏轻声道:“原来如此。”   “不过虽是碎片,这东西也依然保留着一些聚魂灯的效用,”沉湘笑吟吟地望向谢苏,似有细细光芒从她眼中飞出,“对我来说,这碎片就有用得很。如果我要你把它转赠给我,你舍不舍得?”   她说话时,却已经合拢手掌,样子很是志在必得。   谢苏忍不住微微一笑:“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这碧玉被他随身佩戴两年,若不是今日遇到沉湘,恐怕再过许久,自己依然不知道此物的来历。   一不知其来历,二不知其效用,这块碎片继续留在自己手中,反而是埋没了。   况且谢苏如今得知自己梦游皆是因为这块碧玉,就算沉湘不向他讨要,他也不会再把玉带在身上了。   只是这块玉毕竟是元徵赠与他的,贸然转赠他人似乎不妥。   但沉湘显然与元徵渊源极深,谢苏心道,等元徵下次来蓬莱的时候,自己需得将此事告诉他。   沉湘笑眯眯地将碧玉收进腰间,又道:“这碎片说起来也是很珍贵的,你真的舍得给我了?”   谢苏此时已经有些习惯沉湘的性子,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答道:“嗯,给你了。”   “好。”沉湘拍掌而笑,旋即起身,从墙边抱起一只坛子。   那坛口的泥封一打开,花香顿时盈满了整个房间。   沉湘将坛中的水倒入两只杯子,又将其中一杯推到了谢苏面前。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请你喝……花蜜。”   她大马金刀地坐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挑着眉看向谢苏。   谢苏无法,只得拿起杯子递到唇边。   杯中蜜水澄明清澈,花香扑鼻,入口时有一种凉凉的果子香气。   他才喝了半杯,沉湘立即提起坛子给他倒满,并催促他快喝。   谢苏不疑有他,直到一杯饮尽,才好像品出了一丝滋味。   清甜之后有微微的辛辣,只是隐在浓烈花香之下,并不明显,又有回甘。到了腹中,却又暖融融的烧烫着,令他整个人都有些热起来。   谢苏道:“这是什么?”   “跟你说了,是花蜜呀,不过是我用很多种花蜜调的,好喝吗?”   谢苏迟疑道:“嗯。”   沉湘的眼睛亮晶晶的,她不动声色,又将谢苏的杯子给续满了。   谢苏心中却尚有疑问没有解开,抬头看向沉湘。   “枫鬼树下的幻梦,到底是我的幻觉,还是真的发生过?”   这件事他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那时他听到过沉湘的声音,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沉湘能告诉他。   沉湘懒洋洋道:“那当然是你的幻觉,但幻觉就一定不是真的吗?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其实并不在蓬莱,那此时跟我坐在一起的你,又是在哪里呢?”   她的话中似乎隐着什么极重要的关窍,谢苏默了片刻,便豁然开朗。   “我好像明白了,多谢。”   沉湘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说吧,除了那道白玉台阶是通向何处,其余的我都可以回答你。”   这个问题正是谢苏接下来想要问的。可是以沉湘的性子,她说了不会回答的,就一定问不出。   谢苏想了想,又望向沉湘:“如此,我便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哦?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说你拔不出牧神剑?”   谢苏却是淡然笑道:“在枫鬼树下,我已经拔出了牧神剑,所以这个问题,我不必问。”   沉湘却是哼了一声:“小子,你只是将牧神剑拔出那么一寸,那可算不上拔剑出鞘啊!”   谢苏微微一笑:“这个我知道。”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终有一天会拔出牧神剑。   他一定会拔出牧神剑。   沉湘双眼一眯,似乎已经看穿谢苏心中所想。   她换了只手托住下巴,整个人浑似没骨头一般靠在了桌上。   “既然你已经没什么要问我,现在可就换我来问你了。”   沉湘单手扣着坛子,又将谢苏的杯子续满。   谢苏眨了眨眼睛,只觉得杯口逸出的满是花香。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坐姿以不复初时的端正,而是渐渐靠在了桌子上。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一向无波无澜,此刻却仿佛有幽微的流光。   沉湘翘起嘴角,甚为满意,问道:“你拜师的时候是怎么样,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谢苏忽然想起沉湘起初是说,将他引来这里,是为了看看明无应收了一个什么样的徒弟。   在林中遇到叶天羽等人后,谢苏心中已经十分明白,自己这个蓬莱山首徒的分量有多重。   倘若他在外面输了伤了死了,或是有什么行为不端之处,旁人不会说谢苏,而会说是明无应唯一的徒弟。   这唯一二字,个个都有千钧重。   其实谢苏对声名和生死都不大看重,真正被他放在心上的,只有师尊。   此刻沉湘问他拜师的经过,她既然是明无应的朋友,那么或许也和那时的元徵一样,心中有些顾虑。   谢苏不疑有他,便从去竹林给元徵送枫露开始,将拜师那日发生的事一一讲出。   可沉湘听到他在那个一线天的幻境中,险些被牧神剑的重量压制得无法起身时,脸上却是挂了一个薄薄的冷笑。   可谢苏询问时,沉湘的神色又恢复如常,让他接着讲下去。   讲到元徵那个将星辰山川化为棋子的棋局时,沉湘身子前探,听得十分认真。   谢苏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大概沉湘真正想听的,还是元徵那个棋盘。   但谢苏其实也只是在拜师那日真正见识过那棋盘的恢弘气象,大多数时候,那就只是一个棋盘,元徵喜欢下棋,有时会同执黑子白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谢苏心中微觉奇怪,看沉湘的样子,似乎跟元徵早就相识,对他也十分了解。若沉湘真的对那棋盘如此好奇,为何不自己去见元徵?   “师尊喝了那杯茶,之后元徵将那块碧玉送给了我,就是这样。”   沉湘神色慵懒,一双眼睛却亮,紧紧地盯着谢苏。   “明无应喝了茶就走了,你有没有想过他面色不善,是为了什么?”   谢苏的目光凝了一瞬,其实此前他并不觉得那时的师尊有什么不同,只是沉湘这么一提醒,他便回忆起那时的师尊确实像是有些不同。   沉湘冷笑道:“他面色不善可不是对你,让他不满的另有其人。”   谢苏蹙眉:“你在说元徵?”   “那个山谷幻境,无非就是元徵用来试炼你的。给你肩上的重压,试的是你的心志是否坚定,留了一枚不会顺水漂流的枯叶,试的是你的才略。至于那棋盘嘛,固然是助你破开身上的封印,吸纳天地灵气,却也是为了震慑你一下,让你知道这修仙之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这一席话却是令谢苏想了想。   “姚黄对我说,天下间的仙门在收徒时都要设立一些规矩和试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师尊为何会因为这件事不快?”   沉湘道:“元徵试你,为的是看你是不是坚定,又够不够聪明。可他试你,凭的是什么,你可曾想过?”   沉湘望着谢苏,手指在桌上慢慢敲着。   “因为他修为比你高,活得比你长,见过你没见过的东西,他站在山顶俯视你,自然可以把你捏在股掌之间试炼。说到底,他凭的不过是这些,就像他那个棋局……”   谢苏道:“棋局,又如何?”   沉湘微微一笑:“那个棋局气象万千,唬人得很,可是这天下并不是棋盘,芸芸众生,也不是棋子。”   说这话时,沉湘眉目飞扬,意气风流。   然而瞬息之间,她又收敛了目光中的锐利之意,提起坛子,第三次要将谢苏的杯子续满。   谢苏撑着桌沿,似是想要站起来,可是晃了一下,又跌坐下去。   他只觉得四肢软绵无力,头重脚轻,腹中烧烫,热意似乎直接逼上脸来。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沉湘单手拎着坛口提起,豪饮一口,笑道:“当然是酒啊,秋露白混上千红醉,包你一觉睡到明天晚上,醒来什么也不记得。”   谢苏蹙眉,望向沉湘,却发觉她的身影似乎都模糊起来。   那树上木屋一瞬间淡去,消失于无形。   谢苏用力摇了摇头,这才看清原来他们一直坐在溪边的石桌旁,头顶便是那棵合欢树,粉色云霞一样的花朵开遍。   谢苏只觉得天旋地转,合欢花在他视线中缓缓旋转,似乎已经落到了他的眼眸中。   沉湘却是将那倒满了酒的杯子再度推到谢苏身前。   “喏,这次我可没骗你,你看好了,这可是酒,不是花蜜,你喝不喝?”   谢苏皱眉道:“我不喝。”   沉湘道:“随你好了,但你要是喝了这杯酒,我就告诉你镜湖小筑的一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看着沉湘脸上古灵精怪的笑,谢苏不禁生出些怒意,却又将沉湘的话听得十分清楚。   镜湖小筑是师尊的居所,无论有什么秘密,谢苏都不该去窥探。   可他此刻竟然很想知道那秘密究竟是什么。   沉湘好似看得到谢苏心中的天人交战,得意得很。   谢苏收敛目光,低声道:“你为什么要骗我喝酒?”   “因为我喜欢喝酒啊,不仅喜欢喝,我还喜欢酿酒,天下间所有的事情,在我看来,都不如喝酒有意思。我这是教你,人无好不可交,譬如我爱喝酒,元徵就爱下棋,明无应呢……”   谢苏扶着石桌勉力站起,摇摇欲坠之间,只觉沉湘的声音好似直接飘进了他耳朵里,不由得问道:“师尊,他喜欢什么?”   他站立不稳,就要向后倒下去,却被人伸手揽住。   明无应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师尊爱逍遥。”   沉湘自斟自饮,笑道:“不好,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来得快些。”   明无应一到,谢苏尽力维持着不让自己陷入昏沉的那根弦便好似一瞬间断了。   他听到明无应的声音,仍是挣扎着躬身行礼道:“师尊。”   却是对着那棵云霞一般的合欢树。   沉湘笑得不能自已,明无应亦是微微勾了下唇。   谢苏却浑然不觉,他双颊绯红,一双眼睛酿着酒意,流光溢彩,眼下那粒胭脂色的小痣更显艳丽。   “你骗他喝酒,是想干什么?”   沉湘无辜道:“他生得这样好看,又是从南海边上的永州来,我想看看他是不是有鲛人血脉啊。”   鲛人天生殊丽绝伦,可与人一样饮食,只是不能饮酒。一旦喝了酒,鲛人身上就会泛起桃花一般的颜色,三日不褪。   明无应淡淡道:“胡闹。”   他抱起谢苏就要走,沉湘还在身后大笑。   “给你留了酒,记得来喝。”   明无应揽着已经昏沉醉去的谢苏,将他送回了半月小湖。   谢苏昏沉间倒是乖得很,虽然是第一次喝酒,醉了也不叫不闹,明无应把他抱到床上,他就把脸埋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明无应看了谢苏一眼,转身离去之时,却发觉衣袖被牵扯了一下。   是他放下谢苏时,不经意间,衣袖被谢苏压在了身下。   明无应俯身,握住衣袖抽出。   起身之时,他闻到一丝似有若无的幽香。待看清是什么物事透出香气之后,明无应不由得轻笑出声。   谢苏睡颜绮丽,发鬓微松,发丝之间却夹着一朵绒绒的合欢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 第46章 影中之剑(一)   三月之后。   云散长空,山似泼黛。   众仙门皆派出许多弟子,由门内长辈带领,进入蓬莱学宫。   只因新一届弟子的遴选试炼即将开始。   沧浪海门人众多,赶来参加学宫试炼的弟子人数也是最多。昆仑山次之,无极宫又次之,余下的则是另一些仙门世家送来的弟子。   沧浪海的门人皆着青绿衣衫,饰以银丝海涛纹。无极宫则是黑红二色,衣上均绣有火焰纹样。两派门人站在一起,却是泾渭分明。   昆仑弟子皆着白衣,腰悬长剑,行动之间轻盈不沾尘,极是仙风道骨。其间又有一男一女两位弟子最为出色,站在所有弟子的最前面。   那男弟子名叫丛靖雪,是当今昆仑掌门郑道年的爱徒,年纪轻轻,却是修为过人,又精通道法,广有才名。   他腰间悬着的长剑叫做璇玑剑,是一柄在昆仑传承千年的宝剑,亦是郑道年出任掌门之前的佩剑。   也因此,丛靖雪被外界视为下一任昆仑掌门的接任人选。   仙门之间同气连枝,门人大多互相识得。此时校场之上,便有不少其他仙门的弟子都前来与他寒暄。   这其中一些人是想来看看盛名之下,丛靖雪本人究竟如何。另一些人是因为知道丛靖雪将来不可限量,因此来与他结交。   但还有一个原因,众人心照不宣,只是不便说出口。   丛靖雪如此出名,不单单因为他是昆仑这一辈最出色的弟子,还因为他是个很有名的美男子。   据说丛靖雪少年时曾跟随着昆仑的师兄们下山斩杀一只妖兽,那妖兽化为人形,在街市上以幻境迷惑众人心智,一城百姓皆如坠噩梦无法醒来。   丛靖雪手握璇玑,一剑斩杀了那头妖兽,幻境随之而解。   城中人自噩梦中解脱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丛靖雪。   他一身白衣,英俊淡然,仿佛真如高山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恍惚之间,他们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个神仙。   如今在校场上见到丛靖雪真容,众人方知此言不虚。   有些胆子大的小女修不错眼地盯着他看,被丛靖雪发现了,他自己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清俊如玉的脸上泛起薄红。   而他身侧那位女弟子,虽然姿容甚美,却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冰雪之意,神色间极为正经严肃,一双眼睛直直望向高台之上。   杨观自然坐在正中,又有一些修士接连落座,都是各仙门中德高望重的人物。   只是杨观身侧,却留了一个空位。   校场上各仙门的弟子都屏息静气,不再说话。   学宫名动天下,到这里来参加遴选的弟子,志在必得者有之,紧张激动者有之,现在都垂首只待遴选开始。   杨观微微一笑,照例将场面话讲了几句,忽然发觉下面的所有弟子都抬起头来,热切地望着台上。   那些弟子的眼中似乎都在发光。   杨观侧首,看到明无应坐到了他身旁的空位上。   他又举目向下望去,果然看到校场边缘走来一个负剑的白衣青年。   谢苏缓缓走上校场,眼前是无数仙门弟子的背影。   最终停下脚步时,这一列只有他一个人。   已经有不少弟子看到了谢苏,窃窃私语之间,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向他,眼中的艳羡之意不加掩饰。   在谢苏身侧站着的弟子,都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而当众人看到他琉璃色的眼眸时,窃窃私语之声就更多了。   “就是他吗?”   “果然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啊!”   “我听说蓬莱主甚至将牧神剑都给他了,若是我有这样的好运气……唉……”   “就你,算了吧,给我当徒弟我都不要。”   “他背上的似乎并不是牧神剑啊……”   而在这些声音之中,谢苏只是淡然站在原地,对他人或艳羡或窥伺的目光,他似乎全都不以为意。   高台之上,明无应对着他,遥遥一笑。   要参加学宫的遴选,是谢苏自己的意思。   仙途路漫漫,在仙门之中,师徒关系极为郑重紧要,是因为任何一名弟子,都需要有师父指点迷津,引入正途。   师父既是徒弟踏上修炼之途的引路人,又是为徒弟设置关隘以求渐进的奠基者,同时也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完成师门的传承。   师父的命令,弟子便要一丝不苟地去做,哪怕粉身碎骨。而师命不允许去做的事情,弟子则不可越雷池一步。   但明无应却并不是这样,他向来很少对谢苏说他该怎么做,反而常常问他,你想怎么做。   想做就去试试,错了也无妨。   若是有一天回首来路,觉得自己从未有过什么事情是后悔的,那也算是一种逍遥。   因此谢苏说想试试蓬莱学宫的试炼,明无应便让他来了。   他平日说学宫里规矩繁琐,更是有几个夫子食古不化,其实大多是些玩笑话。   学宫精研道法学问、术法修炼,又有万卷藏书,教出了无数大能修士,若非如此,学宫又怎么会名动天下,各大仙门中的少年天才又怎么会对这里心向往之,想要跻身其中?   以谢苏的资质,将来他终要去见识山下的大千世界,以学宫作为第一步,是个不错的选择。   另一个原因则是明无应大半时间不在蓬莱,即使有姚黄,山上或许也冷清了一些,谢苏进入学宫,亦可交一些同龄的朋友。   路,终究是要自己往前走的。   但姚黄将谢苏的名字报给学宫之后,那位长袖善舞啰啰嗦嗦的学宫祭酒杨观倒是殷勤来问,谢苏是否要带着牧神剑来参加试炼。   这话里的意思自然就是说,谢苏身携牧神剑,有些不妥。   牧神剑是天下的第一的神兵,谢苏若是带着牧神剑进入学宫的试炼,对于其他弟子来说,或许算不上公平。   明无应似笑非笑道:“你不如说他是我的徒弟,所以本来就不公平。”   杨观嘿嘿一笑,接连摆手,示意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   姚黄心道,仙门之中等级森严,高低贵贱分得更加清楚。虽说学宫遴选弟子并不看出身,但大仙门实力雄厚,丹药符箓灵宝不可尽数,便是个资质一般的孩子,也能将他喂个像模像样送进来。   于那些出身低微,只能靠自己勤奋修炼的弟子来说,不也是不公平吗?   但这话姚黄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杨观在此,他是不方便说出来的。   倒是谢苏自己解下了牧神剑,随便找了一把剑带在身上。   姚黄终究对他有些担心,早上离开半月小湖时,姚黄一路将谢苏送到学宫,问道:“今日的试炼,你自己有信心吗?”   三月前,谢苏在林中胜了叶天羽,这蓬莱山首徒的名号,一早就流传了出去。   今日不知会有多少各仙门的弟子来参加遴选,若是谢苏进入无法通过试炼,不知那些人会以怎样的目光看他。   可他问这话时,谢苏只是抬手,一颗颗地拨动着腕上的玉玲铛,对他回首一笑。   此刻谢苏背着一把普通的剑,倒是心绪坦然。   高台之上,杨观很快恢复常态,继续讲起了那些不得不讲的场面话。   谢苏的出现令校场上许多弟子有些骚动,随着杨观不动声色地以术法放大了自己的声音,校场上的窃窃私语也渐渐停止。   只是谢苏忽然觉得,人群之中,有一道目光一直跟着他。   他循着那道目光回望过去,看到了昆仑为首的女弟子。   见他回望而来,那女子冰雪一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冷笑,目光中似乎隐隐将谢苏视为劲敌。   她身边的丛靖雪似乎也有察觉,脸上微现无可奈何之色,低声道:“师妹。”   那女子这才轻轻哼了一声,收回了目光。   杨观在高台上,将三道试炼一一道出。   第一道是过云门,这一关倒并不凶险,只是为了验明正身。   第二关是拨动学宫一张七弦琴,能拨动三弦之上的方有资格进入下一关。   最后一关则是进入学宫用来试炼他们的秘境,需得取出秘境之中的玉简。   玉简共计二十八枚,能够取得玉简的,就能成为学宫的弟子。   任何认主之术都不能对玉简起效,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自己没有寻到玉简,那么将别人的玉简抢来,也可以作数。   其实也可以算是学宫鼓励进入秘境的弟子相争,因为寻得玉简需要机缘智巧,或是闯过什么玄妙的阵法,或是通过什么危险的境地。   但找得到不代表守得住,若有人能纯以武力抢得玉简,也是一条通路。   校场上众人听到这话,面上神色各异,显然已经在推想自己进入秘境的策略,是去寻找玉简,还是守在秘境出口,出手抢夺他人的玉简。   杨观呵呵一笑,袖中飞出一道白光,竟在空中分裂化为无数道流光,准确地飞到了每一个人的手上。   杨观笑道:“若是有人想中途退出,以灵力催动此符,便可立即回到校场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道灵符似水如风化去,消散在每一个人掌心,却留下一道带着淡淡白光的印记。   有些弟子仍在惊异于这术法的玄妙神奇,但有一些年岁稍长的弟子心下已经明白过来。   杨观希望他们相争,也告诉他们手下需得留有余地。   既然玉简可以通过抢夺得到,那么秘境中必将有无数争斗。学宫名额在前,一定会有不择手段的人。   灵符带在身上,可能被毁坏、被夺去。   但这道留在每个人手心的灵符印记,却是无法被破坏的。若是遇到巨大的凶险,身陷绝境,只需催动掌心灵符,便可安然无恙。   一道高大云门自校场之上缓缓浮现。   学宫试炼就此开始。 第47章 影中之剑(二)   高台之上,杨观离开坐席,面向校场众人。   他身上的宽袍大袖略略盈起,显然是灵力充盈,几乎已经凝成实质。   那道顶天立地、玄妙无比的云门,正是由他召出。   台下一些颇具眼力的人,已经看出这位学宫祭酒的实力非同小可,心中一凛,不由生出敬畏之意。   杨观却是仙风道骨,手捋长须,微微一笑。   “这第一关试炼,就请诸位从云门之下走过。”   那道云门仿佛真是自天际裁下数段白云拼成,虚无缥缈,却又压迫十足。   云门之下,自有学宫的主事手持长卷,依次念过参选众人的姓名。   被点到姓名的人便走上前,从云门之下走过。   这云门试炼无关修为灵力,为的只是验明正身。   非人之身使用障眼法的,或是走了歧途修行魔道的,只要从这道云门下走过,都会现出原形,身上的魔气也再无法遮掩。   其实天下道途,不止一条,只要能够登临顶点,都可以说自己走的就是大道。   但学宫的规矩素来如此,非人者及修行魔道者,是无法进入学宫修习的。   云门的另一个用途就是将那些已经超过年龄限制的人给筛出来。   只因修炼一途最看重的便是天资,天资厚一分,进境差十倍。虽说是勤能补拙,但是到了跨越境界的关头,资质的差异便会更加明显。   许多人终其一生,也只能说是初涉仙途。   若是资质不够,便会困在一层境界之中无法突破,直到耗尽此生。   学宫向来只纳天下顶尖的少年英才,只因这样的人,将来才可能成就一方天地。   可是学宫名气这样大,无数人跋山涉水,只为来参加一试。又有多少人会心甘情愿被这道年龄限制拦在外面?   而修道之人达到一定境界,或可维持容颜长青,所谓白发苍苍,或是青春年少,不过是看修士自己愿意以怎样的面目示人。   从外表上分辨年纪做不得数,学宫便以云门来甄别。   校场上人群微微移动,已经有十数人被叫到名字上前,自云门之下走过。   余下的人则按要求散开了一些,各仙门弟子的站位也不像刚开始那样泾渭分明,而是挨在一起,注视着每一个走过云门的人。   一些年纪稍长、较为老成的人自然是不动声色,但也有一些年轻弟子,或是常年在宗门中修炼,极少在外行走的弟子,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神情之中既是紧张又是向往。   谢苏第一次置身于这么多人之中,无数人的目光追随在他身上。   便是高台之上各仙门的大能修士们,也不免在看过自己门中弟子后,将目光投向场上的谢苏。   不知道这位蓬莱山首徒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学宫倚山势而建,宫殿巍峨,长阶如天梯。至高处一座辉煌木楼,雕梁画栋,是学宫的藏书阁,飞檐之下铜铃碰撞。   云门拔地而起,似与藏书阁平齐。   云门之下已经走过三十余名弟子,其间超过年龄限制的便有一半。   又有两名修士,在穿过云门的时候,一道白光自云门高处落下,将他们周身笼罩。   在那道明亮的白光中,两人身周均是有原身本相一闪而过,似乎是两只羽色华丽的雀鸟。   这二人便是妖身修炼成人,也来参加这学宫的热闹。   见自己原身被识破,这二人倒是大大方方地笑起来,向着高台之上拱手行礼,自行走到落选弟子的位置上。   见这云门神奇,场上许多人不免发出惊叹之声,又向前围了围。   人群涌动之间,谢苏忽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他在林中见过的华歆。   她似乎心事重重,双眉微蹙,衣衫上也绣有无极宫的火焰纹样,腰间挂着一条盘成圈的黑色长鞭。   华歆在无极宫众弟子之间似乎地位颇高,一直被其他人拱卫在中间,便是她不说话,其他弟子们闲谈之间,目光也多会飘到她脸上,似乎是在看她的意思。   但叶天羽却不在她的身边。   谢苏看着华歆,觉得她的修为比自己上次见她时要高了许多。   只是再看时,谢苏只觉华歆身上的气息杂乱,浮于表面,并不坚实。   姚黄曾经说过,许多仙门世家为了送自家的弟子进入学宫,会让他们服食一些灵药,在短时间内提升修为。   看华歆数月之间修为进境如此之大,身上气息又不纯,或许就是无极宫在她身上用了什么法门。   正当谢苏要收回目光时,他却被华歆身后的一个人盯住了。   那人一袭灰色衣衫,脸上也蒙着灰布,好像一道阴影。   他的目光古井无波,甚至可以说是了无生机。   鬼脸在跟谢苏对视一眼之后,将目光移向了谢苏的肩头。   数月之间,那里被鬼脸用青鬼剑刺出了一个伤口。   此人身上的气息依旧冰冷,但谢苏与他对视,忽然觉得鬼脸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上次见面时,他一度被鬼脸的诡异身法和杀人剑所压制,是迎着青鬼剑锋而上,以被他刺中为代价才将其制服。   那一战,不可谓不险。   可是今日见到鬼脸,谢苏似乎觉得他身上那种冰冷诡谲的气息已经无法压制自己,若此时他再与鬼脸一战,自己不必受伤就能赢过他。   谢苏想到此节,忽然又想到,他能看出华歆和鬼脸身上的修为,那么别人也能看出他的。   在实力高深的修士面前,一个人的修为如何,师承何处,其实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那么境界上的威压,也不过是修为更高的人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   沉湘曾告诉他,元徵压制他试炼他,所凭借的就是自己的修为更高,因此将他人命运捏合于股掌之间,轻而易举。   谢苏到了今日,对这一点则有了更加真实的体会。   他缓缓扫视场上诸人,发觉自己已经能在第一眼就看出其中大多数人的修为如何。   谢苏想了想,又将目光移向高台之上。   除杨观和师尊之外,那上面坐着的无不是各家仙门之中实力深厚的大能修士。   他们的面目模糊,连周身气势都收敛隐藏,云山雾罩,丝毫不露在人前。   “谢道友这样东张西望,大概是已经对这学宫试炼成竹在胸了吧?”   一道男声在谢苏身边响起。   来人轻摇着折扇,步履闲适,面带笑意。   是殷怀瑜。   他忽而将折扇收起,向着华歆颔首道:“又见面了,不知叶少宫主可好?”   华歆本已经顺着鬼脸的目光看到谢苏,只是不欲上前搭话。但殷怀瑜随即出现,又直接与她说话,华歆心头再怒也只能克制道:“多谢殷师兄挂念,天羽留在无极宫中潜心修炼,并未前来。”   殷怀瑜眉毛一挑,明知故问道:“那么,叶少宫主是不准备来参加学宫的试炼了?”   此人不讨人喜欢的功力,或许跟他执掌沧浪海大半商路,长袖善舞,精于计算的功力一样深厚。   仙门之中同气连枝,华歆称他一句“殷师兄”,其实已经是对殷怀瑜很是客气。   上次他们在林中与谢苏起冲突,这殷怀瑜在其中起的作用,华歆又怎会不知,现在见他明知故问,淡淡地笑了笑。   “殷师兄也是来参加试炼的吗?”   殷怀瑜笑道:“我资质驽钝,况且前些年耽于俗务,虚耗光阴,早就超过了学宫弟子的年龄限制,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将门内几个师弟师妹带到蓬莱。”   他身后跟着十数名沧浪海的弟子,皆隐隐以殷怀瑜为尊。   华歆身边无极宫的弟子亦稍稍围拢。   她却是先抬眼看了看校场上的巨大云门。   “原来是这样,殷师兄一心向着师门,好生令人敬佩。只是这云门会将非人之辈一一剔除,殷师兄可要小心看顾你那些师弟师妹,不是人的东西,自然也就不用去过云门了。”   华歆微微一执礼,便将身后无极宫的弟子全部带离,不再与殷怀瑜说话。   沧浪海与其他仙门不同,不管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只要看中也照收不误,是以门风不严,多为其他正统仙门所鄙夷。   华歆这句话,既是指明了这一点,也是将先前主动说自己不会过云门参加试炼的殷怀瑜给骂了进去。   殷怀瑜摇着折扇,风度翩翩,面上丝毫不见怒意,反而笑道:“好厉害的小丫头。”   他话锋一转,回头看向谢苏:“谢道友……嗯?”   谢苏已知此人城府极深,用心叵测,说话做事或许都有深意,并不想跟他多说,所以在他跟华歆交谈时已经走到了一旁。   可殷怀瑜似是对他颇有兴趣,绕过人群,又向谢苏走来。   恰在此时,学宫的主事手捧写有众人姓名的长卷,高声道:“下一个,谢苏。”   校场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谢苏步伐极稳,一步一步行至云门前,淡红色的唇角微微抿起。   云门垂下,似有玄妙之力隐藏其间。   谢苏无父无母,没有来历,或许谢太医知道,但是他也已经死于那场大火,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告诉谢苏,你是谁。   在来到蓬莱之后,谢苏曾经数次怀疑过,或许自己并不是人。   就连沉湘诱骗他喝酒,那理由半真半假,却也是怀疑他有非人血脉。   若他真的非人,大概立时就会被云门的白光照出真身。   谢苏不由得停下步子,回首望向高台之上。   在他望向明无应的时候,明无应也在看他,那双眼中风流睥睨,似乎已经将谢苏心中所想全然看穿。   举步踏入云门的一瞬间,谢苏淡淡一笑。   风驰云动,他自心定。   无论今日云门会给出怎样的答案,他是谁,他要成为谁,其实都只由自己决定。 第48章 影中之剑(三)   走过云门的一瞬间,好像天际的长风掠下,迎面而来。   谢苏几乎以为那道白光要就此落下,然而他通过了云门,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心头说不上释然,也说不上欣喜,只是他原本对这个问题很是郑重,现在问题的答案却轻飘飘地落在他手上,那感觉不免有些失真。   右手边是被云门拒绝的人,这些人中有不少原本就没指望自己能进入学宫,此时脸上也不见懊恼之色,反而兴致盎然,看着每一个通过云门的人结果如何。   左手边则是被云门选中的人,人数大略少于右边。以服色来看,他们大半出身于有名望的仙门世家。   这些人已经通过了第一关,相比另一边要安静些,有秩序一些。一些年纪小的修士脸上有隐隐的欣悦之色,显然正是踌躇满志。   云门之下,主事已经叫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谢苏并未耽搁,举步向左边走去。   他走向队伍末尾时,那些已经通过云门的弟子皆抬眼望来,纵然是有世家弟子的风度在,不好盯着谢苏不放,但终究是对这个传闻中的蓬莱山首徒太过好奇。   克制些的,不过是等谢苏走近时,装作不经意般看他一眼。有些定力不够的,就伸长了脖子来看他。   看过了谢苏的人,还要看他的剑。   待发觉谢苏身上背的不过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剑时,有人心中便觉得十分奇怪。   只是谢苏走到队伍末尾时,站在他身前的那个人突然回过头来,狐疑道:“怎么这些人都在看你?”   这人身量与谢苏相仿,一身黑衣短打,身形利落,剑眉星目。   他一回头,看到谢苏琉璃色的眼眸,先是愣了一愣。   “啊,我知道了,他们是看你长得好看。”   他又伸出手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道:“我也长得很好看,为什么他们都不看我?”   谢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不由得微微一笑。   那人又道:“我叫贺兰月,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行事疏阔,不拘小节,言语之间好像根本不知道谢苏是谁。   迎着校场上众人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走过时,谢苏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他天性如此,对自身境遇好坏,或是他人如何看待自己并不挂心。   只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被他人的目光追逐着,那感觉到底与平时不同。   但眼前这人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倒令谢苏觉得很是轻松。   他答道:“谢苏。”   “唔,谢苏。”贺兰月将谢苏的名字念叨两遍,又转了回去,望着天际的飞鸟,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谢苏忽然发觉此处虽是列队站好,但贺兰月身前的人显然都离得他很远,似乎并不愿意跟贺兰月搭话。   而贺兰月显然是很喜欢说话的。   “哎,你走过云门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凉飕飕的啊?”   谢苏抬眸,贺兰月又转了过来。   “还好。”   贺兰月长眉一展,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从他排队时等了许久,将远处高楼上的檐铃数了三遍,到高台上左首第五位好像是睡着了,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   云门之下走过二三十人的功夫,谢苏已经知道了贺兰月跟其他人一起,是乘木兰长船越过溟海来到蓬莱的,下船的时候还不小心掉进了水里。   “坐那木兰长船太贵了,我要是不能成为学宫的弟子,回去的时候怕只能在船上做工抵债了。”   贺兰月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溟海之上应该有很多怪物吧?到时我一刀两个,两刀四个,多多地砍上一些,船资也就够了……”   他讲话时,不自觉离谢苏很近,神情生动,眉飞色舞,说到兴起更是伸手揽过背上长刀,振刀出鞘。   只是那刀光刚刚现出两寸,云门下的主事立即抬眼望来,半空之中亦像是有数道灵力丝线一般互相牵引压制下来,显然是被贺兰月触动了什么阵法。   高台之上,杨观微微一笑,扬声道:“未到第三关,诸位手中的刀剑都是不必出鞘的。”   贺兰月将刀重新背到背上,对场上众人的目光视而不见,向着谢苏低声道:“这阵法有点意思,大概是怕我们在场上打架,万一打起来收不住手,把这座蓬莱学宫拆了可就不好了。”   谢苏抿了抿唇,终是提醒道:“你在这里说话,杨祭酒或许也是听得到的。”   贺兰月神色一僵,缓缓转了回去。   他背上那把长刀比寻常的剑似乎更要长得多,刀鞘上的皮子陈旧,磨损太过,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   谢苏此刻已知,为什么没有人来同贺兰月搭话。   与那些根基深厚,传承数代的仙门相比,贺兰月实在是野路子出身,甚至没有正经拜过师。   他出身贫寒,又无师门,那些仙门世家里的弟子是不耐烦同他说话的。   日光渐盛,校场上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走过云门,主事手中的长卷也已经垂到了地上。   第一关试炼即将结束,通过云门的人数略略少于没有通过的。   这一多半的人,便已经无望进入学宫了,依次走下校场,倒还得了学宫以薄礼相赠。   而通过的人中,从身上服色便可以看出,大多都是仙门世家送来的弟子。   如昆仑山、沧浪海和无极宫来参选的弟子,并无一人落选。   校场之上顷刻便空了一大半。   先前那手持长卷的主事伸手一拂,校场上凭空出现一张木桌、一只木椅。   又有一名主事双手捧着长长一条物事走来,将它平稳放在桌上,又抽去了上面蒙着的素色丝绢,露出一张古旧瑶琴。   琴弦之上好似沾染千年风烟。   学宫定下规矩,拨动三根琴弦之上,才能进入第三关。   此刻主事已经落座,伸手虚虚放在琴弦之上。   众人知道他要先行演示,便目不转睛地看着。   只见那主事缓缓放低手掌,右手拇指拨动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根琴弦,继而向外,接连拨动三根琴弦。   琴声空寂,仿佛一时风烟俱静,长天一色。   要拨响这张琴,用的不是手指,而是灵力。   灵力越高的人,就越能拨响后面的琴弦。   这样的试炼内容,对于那些仙门世家出身的弟子来说并不新鲜。   拜师之前,仙门各自都有自己的试炼法门,为的就是测出弟子们的资质。天资越高,门中就会倾注更多心血培养。   这便是给弟子们定品,若非将来有幸遇到什么大机缘,这一次定品几乎就已经决定了弟子们的未来。   瑶琴有七弦,而学宫将通过第二关的标准定为拨响三根琴弦,那么拨动此琴的难度可见一斑。   这一关,不再有主事依次点名,而是由大家自己上前尝试,并无顺序。   校场上留下的俱是天资极佳的少年英才,此时知晓了第二关的考校内容,大多跃跃欲试,更有一些自负修为过人的弟子,有心要拨动更多琴弦,在学宫的试炼中一鸣惊人。   是以主事话音刚落,便有数名弟子自告奋勇上前。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僵持片刻,有两人主动退后一步,让开了位置,一人振袖上前。   看此人衣着,是沧浪海的弟子。他坐在桌前,手指探向第一根琴弦。   只是他的手指悬停在琴弦之上,良久未动。   贺兰月摸着下巴,疑惑道:“他在干什么?他是觉得自己很英俊吗?偏偏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坐着不下来。”   “不,”谢苏轻声道,“他是碰不到那根琴弦。”   那沧浪海的弟子面色涨红,因为用力,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一点一点地接近琴弦,仿佛琴弦之上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在阻止他。   终于拨响第一根琴弦时,他的额上已经见了汗。   他又在琴弦之上僵持良久,始终无法拨动第二根,终于起身,走回沧浪海的弟子之中,微微摇头。   看他神色虽然凝重,却谈不上十分不甘心,而是不断低声跟周边的同门说着什么。   贺兰月叫道:“他们好狡猾!一定是让他先去试试,回来告诉其他人用力的法门。”   先前学宫主事拨动琴弦时,姿态优美,手腕似乎毫不着力,仿佛拨动的只是一张普通的瑶琴。   而看过沧浪海的弟子第一个上场碰壁,场上诸人也冷静下来,知道这一关并非如自己设想那般好过。   虽然依旧有人自负修为,跃跃欲试,但更多的人却是镇定下来,想等更多的人试过,自己也有更多时间去思索一番该如何拨动这张瑶琴。   说话间又有数人上场,至多也不过拨动琴弦两根,走下来的时候无不脸色灰败,一言不发。   各大仙门前来参选的弟子纷纷效仿沧浪海,先派出一个实力不高的弟子,上去拨动琴弦,再回来传授经验。   那些独自前来的人不免觉得不太公平,只是学宫主事并未出言阻止,他们也不能说什么,只是又看到那些大仙门的弟子失败时,心中颇感畅快。   忽然之间,无极宫的弟子们散开,华歆走了出来。   在她之前,已有三名无极宫的弟子失败。   华歆的神情之中似乎也有些紧张,坐在瑶琴之前的时候,先是调匀了气息。   她伸手虚虚按在琴弦之上,片刻之后,拨响了第一根。   然后是第二根。   此刻众人均已看出,华歆似乎已到极限,她浑身绷紧,气息微乱,双目紧紧地盯着第三根琴弦。   铮的一声,是第三根琴弦被拨动。   华歆凝在身上的气势骤然散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走下来时,无极宫的弟子皆是大声为她喝彩。   而她的右手指尖,已经绽出一道极深的伤口。 第49章 影中之剑(四)   “无极宫,华歆,拨动三弦,通过。”   学宫主事神色淡淡,声音并不大,但校场上众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身为第一个通过第二关的人,华歆无疑引起了场上的小小骚动。   在无极宫的弟子中,华歆的地位显然很高,便似众星捧月一般。加之她生得十分娇美,便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在她之后,无极宫的弟子接连上前去拨动琴弦,其中半数以上都拨到了三根弦之上,还有一人拨动了四根琴弦。   一连数人通过第二关,众人心中不约而同觉得,这个试炼倒也没有自己想象之中那么难。   先前那些只能拨动一二根琴弦的,大抵学艺不精,修为还差着些,若是自己上场,应该也能拨动三根琴弦。   其他几个大仙门中的弟子,也好似放松了一些。无极宫的人能有一半过得这一关,没道理他们的人就过不去。   主动上前尝试的人便越来越多。   谢苏却格外留意到,鬼脸上前去拨动琴弦的时候,也只拨动了三根。   即使华歆在身上用了些什么法门,在数月之中强行提高了自己的修为,但她与鬼脸比起来,却还要差上许多。   他只拨动三根琴弦,大概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鬼脸始终护在华歆身边,极少说话,却是无处不在,几乎真像是华歆的一道影子。他只拨动了三根琴弦,便是有意在众人面前隐藏自己。   谢苏不知道自己又能拨动几根琴弦,若是留有余力,余下的琴弦还要不要尝试?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随即便被自己否定了。   只因为明无应此刻就在高台之上,谢苏虽然不知道师尊会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期许,但此刻,他却是很想尽力做到最好。   “你想什么呢?”   谢苏当即回神,“没什么。”   “我先上去试试,”贺兰月望着那张瑶琴,“回来告诉你,有没有什么用劲的法门。”   先前他觉得同一仙门的弟子互相探讨,对其他人很是不公平,到了这时却打算自己先上场,再回来告诉谢苏,足见他性情飞扬,亦是十分自信。   贺兰月将手上护腕重新扎紧,仿佛要上前拨动的不是几根琴弦,而是千钧重鼎。   只见他大马金刀坐在木椅上,伸出右手拨动了一根琴弦,此后却久久没有动作,目光垂下,仿佛入定一般。   他耽搁了这许久,场下等待的人便颇有微词,只是一旁的学宫主事并未发话,也只能耐着性子等下去。   贺兰月忽地一笑,右手直接拢住了五根琴弦,指尖发力,竟是同时将五根弦拨响。   琴声交错回荡,场下鸦雀无声,片刻之后,却是响起了窃窃私语。   谢苏耳力很好,已经听到数人在问,场上这黑衣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如无极宫这样雄踞一方的大仙门,派来学宫参选的弟子必定都是门内这一辈的天才,他们之中修为最高者也不过拨动了四根琴弦。   而贺兰月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一出手,却是同时拨动了五根琴弦。   那学宫主事槁木一般的脸上稍稍流露出满意之色,只是贺兰月站起身就走,丝毫也没看见。   “贺兰月,拨动五弦, 通过。”   学宫主事报出他的名字时,前面并未带上任何一家仙门,场下众人听到贺兰月并无世家的出身,交头接耳之声不绝。   贺兰月迎着众人或惊叹或怀疑的目光走回谢苏身边,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像是有些尴尬。   “本来想给你传授点经验的,但是手比心思快,回过神来我已经下来了。”   他又认真看向谢苏,“不过你肯定能通过,我觉得,你至少能拨动六根琴弦,跟我一样。”   谢苏一早看出贺兰月的修为不止于此,见他自己承认,不由得微微一笑:“能拨六根,却只拨了五根,为何?”   贺兰月将右手举起来晃了晃。   “当然是因为我一只手只有五根手指啊。”   看他神色,仿佛是认真讲出这话,又像是懒得再去伸手拨动第六根琴弦,所以就这么下来了。   谢苏觉得贺兰月的性子很有趣,若是师尊见到他,大概也会这么认为。   但这个念头才刚浮现,谢苏唇边的笑意便莫名淡了两分。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忽然生出一种异样感受,却又无可捉摸。   贺兰月已在谢苏背上推了一把,“快去吧!”   他刚走到瑶琴近前,场上便复又鸦雀无声。   无数人的目光汇聚到谢苏身上,谢苏余光之中便已经看到昆仑山、沧浪海和无极宫的所有弟子都不错眼地看着他。   人群之中,又有一道目光格外锐利,仍是来自丛靖雪身边那位女修。   连一旁的学宫主事抬眼看到上前的是谢苏,眉间亦是微微一动。   高台之上,杨观的身体微微前倾,将校场上谢苏的身影收入眼底。   他心知不止是自己,恐怕周围那些各家仙门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此刻也全都在注意着谢苏。   因为他是明无应唯一的徒弟。   杨观不由得扭头,看向身旁坐着的明无应。   只是他目光一转,便跟明无应对上了。   明无应的样子散漫闲适,仿佛对谢苏能拨动几根琴弦全然不挂心。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杨观干笑两声:“没有,没有……”   校场上,谢苏已经坐到了瑶琴之前。   这琴显然是古物,木质温润,不知曾被多少双手温柔抚过,琴身有如墨玉一般。   众人等了片刻,不见谢苏有任何动作。   下一瞬,谢苏抬手,抚上第一根琴弦。   那感觉分外奇异,像是琴弦本身就是由风制成,自然而然生出力道相抗。   这一关为何能验出与试者的修为灵力,便清楚得很了。甚至可以说,斫琴之人必定心思玲珑,神乎其技,才能造出这样玄妙的灵宝。   一个人要身负怎样的修为,才能用指尖去捉住风?   谢苏不由想到,若有人经年累月用这张琴习练琴曲,那进境又该如何衡量?   铮的一声,是第一根琴弦被他拨响。   随即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琴声空灵飘渺,听者如身在深山幽谷中。   谢苏肩极平,背极薄,虽是坐于琴前,却身姿挺拔,几乎像是一尊玉像。   一袭白衣不输霜雪,神情淡漠,却俊美到了摄人心魄的地步。   他好似信手一拨,第五根、第六根琴弦便接连奏响。   柔和琴音悠悠响彻天地。   而场下那些曾经尝试过拨动琴弦的人,此时心中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怔住。   只因这拨动这琴弦需要倾注灵力,否则指尖便始终悬停在琴弦之上,不能有丝毫接近。   且后面的每一道琴弦上所生出的相拒之力,都几乎等同于前面的总和。   便似一人负重登山,千辛万苦登上山顶,却发现眼前的山顶也不过又是一个起点,后面却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想要过得这学宫的第二关试炼,并没有任何的窍门可试,没有任何的捷径可走,全凭个人的修为高低。   而转瞬之间,谢苏已经拨响了五根琴弦,且明显行有余力,未见一丝一毫的滞涩。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想要看看谢苏的上限究竟在哪里。   高台上的杨观更是心中泛起波澜。   林中一见,谢苏将无极宫的叶天羽逼得毫无还手之力,杨观便已经大略看出谢苏的修为如何。   但此刻见到谢苏信手拨动六根琴弦,杨观仍是心头震动。   自他接任学宫祭酒之位以来,见过无数年轻人,无不是才华横溢、天纵奇才,他们之中拨动六根琴弦者有之,却无一人如今日的谢苏这般举重若轻。   因这张琴试出的不只是抚琴之人的灵力修为,更是能隐约透出此人未来能进入什么样的境界。   是高处不胜寒,还是和其光同其尘,抑或是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   杨观轻声道:“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若非谢苏这样的资质,如何能般配蓬莱山首徒的名号。   话刚出口,杨观已察觉自己这句评得贸然,不由去看明无应作何反应。   就在此时,一声清越琴音响起。   是谢苏拨动了第七根琴弦。   天际长风流云也似来应和,牵引无数玄妙气机,如有清风入怀。   明无应的目光笼罩在谢苏身上,嘴角勾了勾。   “蓬莱山,谢苏,七弦,”学宫主事静了片刻,又道,“通过。”   谢苏已经起身,步履从容,一如往常。   贺兰月长得高,此时站在人群之外,跳起来向谢苏挥了挥手,似乎是在叫他过去。   亲眼看到谢苏一连拨动七根琴弦,场下诸人即使面上克制,心中也是无比震撼,又知道谢苏是明无应唯一的弟子,进入学宫已是十拿九稳,不少人都趋身上前,露出想要结交之意。   一时之间,却无人再上前去拨动琴弦,   便是此前跃跃欲试的人,仿佛也觉得谢苏珠玉在前,自己此时上去拨动琴弦,就算能通过试炼,也不免会被谢苏的光芒盖住。   只有一个女子大步流星走来,将谢苏在台阶上截住。   来人脸上挂着微微的冷笑,周身气质寒如高山上经年不化的积雪。   “我叫云靖青,这个名字,你要记住。因为我会是赢过你的人。” 第50章 影中之剑(五)   在女子之中,云靖青的身量已经算得上很高。可她站在两级台阶之下,要比谢苏低上许多。   但她身上的凛冽气势反而更加高涨,扬起的脸上有种坚定的神色。   她身上穿着与昆仑弟子们一色的云锦,漆黑长发以玉簪挽起,腰间悬着一柄短剑。   云靖青说话时,左手便轻轻按在那柄短剑之上,挑衅之意依然十足。   谢苏甚至是到了此刻才知道她叫什么,并不明白云靖青对他的敌意是从何而来。   此时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二人身上,从昆仑弟子之中走出一人,步履虽快,却不失风度。   丛靖雪面色微沉,自人群中穿行而来,两边的人都主动为他让开位置。   云靖青亦察觉到,在他赶来之前就径直跨上台阶,走向那张瑶琴。   她走上来的时候与谢苏擦肩而过,下巴轻轻扬起,并不看他。   谢苏走下台阶,抬眸时看到丛靖雪已经走到近前,面露为难之色,似乎欲言又止。   见他并未开口说些什么,谢苏也只轻轻一点头,就向自己的来处走去,一路上,众人望向他,却是神色各异。   贺兰月见他下来,自人群边缘找了个缝隙直插进来,他肩宽臂长,将几个围在一起的弟子直接挤开了,笑嘻嘻地迎向谢苏,神色飞扬。   他绕着圈将谢苏看过一遍,笑道:“原来你是明无应的徒弟!方才学宫主事报出蓬莱山三个字,我都愣住了。”   谢苏道:“我不像吗?”   “不,你很像,”贺兰月的眉梢眼角洋溢着少年的意气,“蓬莱山首徒啊,要是换了别人来当,我一定会不服。”   他摸着下巴看向谢苏,又道:“我的运气真好,来到蓬莱山,见到的第一个顺眼的人就是你,哈哈,哈哈哈!”   听他语气中的自得之意,仿佛并不是在夸赞谢苏,而是在夸赞自己。   早前谢苏听贺兰月的言谈,知道他此来学宫都是与仙门世家的弟子同行,因为想要进入学宫,只有乘坐木兰长船才能度过溟海。   贺兰月没有师门,又性情飞扬,懒得去奉承那些弟子,一路上听了不少冷言冷语。在他看来,这些仙门弟子目下无尘,自矜身份,实在没什么意思。   谢苏听他说到这里,一度有些犹豫自己是否也要告诉贺兰月他的师门。   但说话说到中间,直愣愣地插一句“我师尊是明无应”,那也太奇怪了,谢苏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来告诉贺兰月。   而学宫主事示意通过第二关试炼时,会将师门来历一并报出。贺兰月听到蓬莱山三个字,自然就知道他是师尊是谁。   也是主事报出之后,谢苏才发觉这样似乎有些不妥。   他觉得自己应该早一些告诉贺兰月,而不是让他以这样的方式知道自己的师门。   何况贺兰月说起话来飘忽得很,一时想起这个,一时又说起那个,他的平生经历,差不多已经有一半说与谢苏了。   只是谢苏刚开口,贺兰月便无所谓地挥了挥手。   “这有什么关系,你没说,那是因为我也没问啊。我又不会认为仙门出身的人全都是眼睛长头顶的家伙,至多十个里面有五六个吧……但你又不是这样,这并不算隐瞒。”   他理直气壮道:“再说,我就是爱说话,就是你不问,我也是要说的。对你来说,其实也都是一些废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贺兰月性情明快,谢苏也不拘泥,微笑道:“好。”   “不过,知道了你是谁,我也就知道为什么那个云靖青要如此针对你了。”   连谢苏自己都不知道云靖青对他的敌意从何而起,不由得问道:“你知道为什么?”   他这样一问,贺兰月反而奇怪道:“难道你不知道?”   谢苏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他自小甚少与人相处,那些眼中的情绪,话里的机锋,他大多是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的。   好像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答案的问题摆在前面,只有谢苏不知道。   他也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十分欠缺,此时贺兰月这样一问,谢苏便立刻想到了这件事上。   他犹豫片刻,问道:“是我师尊跟昆仑山之间有什么?”   谢苏来到蓬莱之后,可以说是得罪过叶天羽。但今日是谢苏第一次见到云靖青,自然谈不上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她。   云靖青一见到他,便流露出将他视作劲敌之意,只有可能是因为一些谢苏不知道的师门往事。   而以明无应的性情,只有他去得罪别人,没有别人去得罪他的。   看云靖青的年纪辈分,以及丛靖雪欲言又止的神情,谢苏隐约觉得,云靖青如此表现,或许是为了某位门中师长。   贺兰月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   谢苏已经领教过他说话漫无边际,说到哪里算那里的本事,一听他这样讲,又注意到四周一些人眼睛看着台上,心思却好像放在他们这里,似乎在倾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便带着贺兰月退开一些,要他删繁就简,长话短说。   此处人少,反而能清楚看到场上的云靖青。   她面对谢苏时毫不退缩,放言一定要赢过谢苏,但面对这张玄妙已极的瑶琴,却并没有贸然伸手,而是十分冷静。   她虽坐于琴前,没有动作,有些颇具眼力的人却已经看到云靖青周身气韵流转,循环往复,连绵不断,却是愈见强势。   而云靖青依旧面无表情,似山巅冰雪一般,只是眉间有一道青光若隐若现。   修为高深者一眼便知,云靖青是运起了什么功法,将自身灵力催动调和。   至于贺兰月,热闹是要看的,故事也是要说的。   他见云靖青一套功法行完还需要些时间,不会就此开始拨动琴弦,便回过头,同谢苏讲起了那些仙门往事。   “说来你猜得不错,你那位师尊,曾经斩落过一个昆仑的剑仙。”   谢苏思绪一动,忽然想起旧事,问道:“是现今昆仑掌门郑道年的师弟,是不是?”   贺兰月道:“不错,就是此人,他名叫李道严,用的是一把重剑,枯荣剑。”   李道严上昆仑山时只有十二岁,天生剑心,是百年来昆仑的第一天才。   他用的是一柄宽阔重剑,名叫枯荣,一剑万物生,一剑万物落。   这柄重剑势大力沉,强悍无比,有开山之能,传闻现如今昆仑的问剑峰,壁立千仞,直上直下,飞鸟不得过,就是当年李道严试剑之时,一剑劈出来的。   即使是在根基深厚、几乎每个弟子都是天纵奇才的昆仑,李道严的资质也实在太过惊人。   而李道严天生剑心,任何事情都无法令他在成神之路上略微停一停步子。   他横空出世,被人叫做剑仙。那时所有人都认为,李道严会成为千年来第一个过天门的人。   “可是明无应却先他一步,过了天门。”   虽是旧事,但李道严的气势如此令人心折,贺兰月讲起来的时候不禁一脸神往之色。   他望着谢苏,又道:“要是你师尊过了天门,选择飞升成神,那也就算了。可他偏偏过天门而不入,你说,他在世人心中应该算什么?李道严心中又会怎么想?修仙者视那些无法感应天地灵力的人为凡人,可是对于能闯过天门阵的人来说,看我们也是一样。”   贺兰月遥想着明无应过得天门后,天地所生的不绝异象,语气之中满是钦羡,还有不解。   “听说天上白玉京都为明无应打开一线,可他却头也不回。如果换了是我……”   谢苏问道:“你来学宫参选,是为了有一天也能过天门吗?”   贺兰月摇了摇头,“我若想要过天门,恐怕从现在开始,一时一刻的时候都不能浪费,除了修炼,什么的事情也不能做,一路走下去不回头,用各种手段提高自己的修为。可要是那样,我这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认真道:“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中原人,用中原人的话来说,我这种人就是草原上马粪堆里长大的蛮族。在我们那里,部族打仗,男人战死了,女人和小孩就会成为战胜那一方的奴隶,被主人驱策,一生不得自由。我走到今天,不是为了再去做谁的奴隶。我不想做我自己的奴隶。”   谢苏听到这里,忽然懂了贺兰月这样长的一席话是什么意思。   仙途路漫漫,途中陨落者不计其数。一生都为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孤绝而行,舍弃这一路的风景,舍弃这一生的自由,甚至舍弃自我,那不是贺兰月对自己的期许。   气氛一时静寂下来,贺兰月笑起来,猛地一挥手,似乎是在驱散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真对不住,我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一开始说就停不下来。原本还想告诉你我这一生的目标是什么,不过那又会扯得太远,我料想你现在最想听的,还是你师尊跟李道严的事。”   贺兰月捡起初时的话头,又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明无应过天门而不入,李道严便与他约战。开山裂石的重剑枯荣,可引九天风雷的名剑牧神,这一战要惊动多少人,我不说你也想得到。而输赢结果,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谢苏轻声道:“是师尊赢了。”   “是,”贺兰月正色道,“牧神剑折断了枯荣剑,也折断了李道严的剑心。” 第51章 影中之剑(六)   这一战后,枯荣剑折断,李道严的境界大跌,从此没有下过昆仑山。   剑仙这个名号,再也无人提及了。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之后,想再次突破,是很需要机缘的一件事,纵使埋头苦修,也可能长久没有一丝进境。   而如李道严这般跌落境界的,便似参天大树枝叶仍繁,而内里半数根系已朽,枝枯叶败不可逆转,修为大降,再也无法攀升到曾经的高度,遑论更进一步,过得天门。   他的性命身体并无受损,但一生的修为依然在这一战中付之东流。   贺兰月道:“云靖青是李道严唯一的弟子。我看他们昆仑山上的人,性子里都很是执拗,师父对师父,弟子对弟子,她见到你,自然要把你视为劲敌。”   这一味的执拗,在修炼之初可以提供极大助力,心无旁骛,专注修炼,可是攀升到一定境界之后,执拗就会变成执念,说不准就会成为修道之路上最大的阻碍。   正是因为这样,李道严这样的天才,输掉一战,便剑心损毁,才这样令人唏嘘感慨。   而修炼之途原本就是这样残酷,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还能身临大道,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只听泠然一声琴音,是云靖青拨动了第一根琴弦。   “啊!”贺兰月兴致勃勃望向云靖青,“话都说出去了,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能赢你!”   此刻场上诸人,或许都与贺兰月有一样的心思,目光皆投向了正在抚琴的云靖青。   谢苏却不甚在意云靖青是不是能超过他,反而看向了场下的丛靖雪。   他看的不是丛靖雪这个人,而是他的剑。   他腰上悬着的那柄长剑,即使不出鞘,但那淡淡流转的气韵,却足以昭示剑鞘之内是一柄怎样的好剑。   更重要的是,那种似有若无的气息,令谢苏觉得有些熟悉。   片刻之后,他忽然想了起来。   璇玑剑上的气息,与元徵赠给他的那块碧玉似乎有些共通之处。   这不过是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谢苏抬眸,云靖青已经接连拨动了四根琴弦,手掌下按,指尖又拨动了第五根琴弦。   她身上有精纯的灵力释出,一望即知是出身昆仑,修习正统功法。   众人目不转睛,只看她是否能再拨响第六根琴弦。   贺兰月忽然道:“话又说回来,这张琴一共只有七根弦,就算她也拨动七根,那也算不上赢你,是不是?”   他回头看过来,只见谢苏并不关注云靖青的挑战,脸上却像是若有所思。   贺兰月便伸手在谢苏眼前挥了挥,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谢苏摇头:“没什么。”   “云靖青这样对你,你怎么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谢苏道:“我应该在意吗?”   若是换了旁人,说出这话大概是因为自恃修为,可是到了谢苏这里,仿佛他不这样说,那反而奇怪了。   贺兰月笑道:“我觉得她赢不过你,我的眼睛可是很毒的。”   说话之间,第六根琴弦被拨响。   众人看得入神,口中不由轻轻发出“啊”的一声。   而场下的丛靖雪,俊美的脸上却闪过一丝担忧之色。   他知道云靖青性情坚硬。可是过刚易折,难得长久,而云靖青此番举动,便是自己给自己设了障,若是破得了还好,若是破不了……   只见云靖青在拨动第六根琴弦之后久久未动,似乎仍在蓄力。   她本来生得极美,如山巅冰雪一般遥不可及,此时坐在琴前纹丝不动,从背影看来,是一位绝代佳人。   无人看得见她此刻额心的汗水滑下,已经杀进了眼睛里。   第七根琴弦上似有万钧之力相拒,便好像是在用自己的手臂去阻拦山崩之势。   云靖青调动浑身灵力,再度尝试,只觉那琴弦上的劲力不减反增,压制得她无法呼吸,难以为继,浑身血液如沸。   她再次催发灵力相抗,宁愿伤了这条手臂也要拨响第七根琴弦。勉力相抗几乎到了极限之时,琴弦之上凝聚的气机好似忽然一滞。   只听“砰”的一声,云靖青的身影猛地倒飞出去。   丛靖雪白衣翻卷,人已跃起,于半空中接住了云靖青,落到校场边缘。   他身姿优美,似流风回雪,见机行事又是一等一的快,这一下兔起鹘落,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上前接住了云靖青,足见他修为之高。   然而谢苏和贺兰月都看得出,丛靖雪一直退到了校场边缘,并不是为了展现他那飘忽轻捷的身法,而是为了卸掉云靖青被震开的余势。   只听学宫主事用那一成不变的声调说道:“昆仑山,云靖青,六弦,通过。”   云靖青站定,却是气息散乱,浑身灵力逆行,吐息之时,似乎经脉之间都在隐隐作痛。   学宫主事的声音好像在她耳中一时近,一时远,她挣开了丛靖雪扶着她的手,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   丛靖雪轻声一叹:“青儿,你为何要这样勉强自己?”   云靖青只觉得校场上诸人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打在自己身上,竭力不让那股热意涌上眼睛,扬起下巴,将脸绷得紧紧的。   背心有一道温润灵力渡入,似水流般将她体内横冲直撞的灵力收复调伏,缓缓温养经脉。   丛靖雪温声道:“宁心静气,不可妄动,否则你经脉之中怕是要留下暗伤。”   云靖青低声道:“师兄,对不住。我今日任意妄为,是不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云靖青的性子一向高傲冷淡,能说出这句话来,丛靖雪已知她心中情绪震荡之烈,颔首道:“你我同门,何必抱歉。”   剩下的话丛靖雪并没有说出口,云靖青默然无语,片刻后抬眸像人群中望去。   而当她找到谢苏时,不由得扣紧了手指,直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本以为谢苏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看她的笑话,可是谢苏站在校场另一边,甚至并没有回头看她。   他一脸风轻云淡,仿佛对此全不挂心。   挥之不散的屈辱感之下,又渐生一股细细的迷惘。   最终,云靖青也只轻声道:“师兄,那琴弦之力十分玄妙,初时相抗不觉得什么,但是无穷无尽,你要当心。”   丛靖雪微微一笑:“好,我知道了。”   他松开扶着云靖青的手,脚尖轻点,飞身到了场上。   丛靖雪是昆仑这一代弟子之中公认的第一,他一上场,人群之中又是一阵骚动。   贺兰月又怎能错过这样的热闹,恨不得跳起来去看丛靖雪能拨得响多少根琴弦。   只是他在人群之中挤来挤去,兴致盎然,笑道:“师妹已经输给你了,做师兄的怎么也得上场找回来。”   谢苏知道他是随口胡说八道,并没有答话。   丛靖雪上场之后,却是先向那位学宫主事颔首执意,这才坐在了瑶琴之前。   他飞身而上时衣袂飘然,此刻一举一动又都风度翩翩,极有礼节,当真人如美玉。   又似乎这场上有不少女修都是他的拥趸,此刻便有一个粉衫女子站在谢苏和贺兰月身边,听到贺兰月编排丛靖雪的话,回头剜他一眼,一脚踩在了贺兰月的脚背上。   贺兰月英俊的脸孔微微抽动,显然痛极。   看丛靖雪坐在琴前的样子,好似他此刻不是在参加雪宫的试炼,而是面前有高山流水,当真是在抚琴奏曲。   拨响第一根琴弦之后,丛靖雪也如谢苏那般停顿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再度伸手,却是行云流水一般,接连拨动了琴弦。   那泠然琴音如潺潺溪流泻出,众人不由得在心中计数。   第三声、第四声……第六声。   第七声。   七根琴弦被丛靖雪一一拨响。   下场之时,他依旧是神色淡然,步履从容,直至场下有女子情不自禁尖叫出声,这才俊脸一红,连走下台阶的动作都好似有些慌乱。   学宫主事开口之前,却是先凝神往台上看了一眼。   “昆仑山,丛靖雪,七弦,通过。”   高台之上,杨观伸手捋着长须,眼中颇有惊艳之色。   一届之中,竟然出了谢苏和丛靖雪两个可以拨响七弦的弟子,他身为学宫祭酒,想到这两人即将进入学宫,心中滋味甚美。   “杨祭酒。”   “嗯,怎么了?”杨观缓缓捋着长须,眼神悠远,片刻后仿佛美梦惊醒一般,想起了问话的人是谁。   “你这个胡子,”明无应神色颇为认真,“再这么捋下去,不会被你给拽下来吗?”   杨观大窘,放下右手,轻咳一声,又看看左右,察觉并无人注意,这才又观看起来台下的试炼。   其实杨观的年纪并没有这么老,况且修道之人大多可以驻颜,杨观蓄起如此长髯,是因为他觉得这样仙风道骨,极般配自己学宫祭酒的身份。   片刻之后杨观又是哭笑不得,只觉得往年学宫遴选弟子的时候,明无应从不过来,反倒是一桩好事。   学宫设在蓬莱,便像是被昆仑强塞过来的一般。虽然学宫名动天下,但是明无应设下禁制,对学宫不闻不问,素无往来,他这个祭酒在蓬莱,很多时候未免觉得有些尴尬。   可是像今天这样,明无应来是来了,可杨观觉得自己须得折寿三月才行。   实在是不太划算。 第52章 影中之剑(七)   日光大盛,云影摇动。   山间宫殿迤逦,藏书阁高处的檐铃碰撞出悠远声响。   第二关试炼结束之后,依然留在校场之上的已经不到百人。   几个大仙门送来学宫参选的弟子,大多留到了最后,从服色上便能够区分。   余下的人并非仙门大宗出身,彼此之间虽不熟识,倒也默契地站在一起。   第三关秘境之中的二十八根玉简,就是进入学宫的二十八个名额,场上众人各有心思,静待第三关的开启。   另有一些人注意到校场之上站着的几位主事,他们手中都捧着一个木托盘,里面堆着许多卷轴,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杨观起身,来到高台边缘,俯视着校场上等待进入第三关的弟子。   “诸位都是少年英才,我本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只是这第三关,仍需你们小心应对,中间有一些关窍,须得教你们知道。”   第一是秘境将会开放三日,以三日为限,手持玉简者可成为学宫的弟子。   第二是令场上诸人一一验过掌心那道灵符。   一旦进入秘境,除三日之后杨观亲自打开秘境,他们是无法自行从秘境中离开的。若遇到伤及性命的凶险,只有这道灵符能把他们带出来。   杨观说话时,众人掌心的灵符皆是微微一亮。   有性情稳重些的,便垂目望向手中白光闪动的灵符,认真聆听触发这道灵符的法门。   然而更多的人却对自己十分有信心,认为三日之后自己一定能够手持玉简走出秘境,双目之中神采奕奕,紧紧盯着高台之上的杨观,渴望听到更多有关于寻找玉简的线索。   少年人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杨观又怎会看不见。   可他讲话却仍是不疾不徐,宽袍大袖无风自动,立于高台之上,恍惚间真如神仙真人一般。   贺兰月百无聊赖,随手取下长刀,握在手中挽了个刀花,结实的小臂肌理分明。   他只觉眼前飞来一个黑影,直直朝自己额头打来,连忙举刀去挡。   谢苏却先他一步,伸手截住了那东西。   “这是什么?”   谢苏摊开手掌,是一幅合起来的卷轴。   半空中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丝线牵引,学宫主事们手中的卷轴依次飞起,落入每一个人手中。   那卷轴拿在掌心轻若无物,上面有一道金银二色交错的封印,在进入秘境之前,这枚封印是打不开的。   杨观身在高台之上,声音却响彻校场。   “卷轴之上绘有地图,二十八枚玉简的所在地,皆标记在卷轴中。此外,你们手中的灵符还有一道效用……”   那就是接近玉简之时,灵符会亮起。   贺兰月眨眨眼睛:“给了地图,还有靠近玉简就会发光的灵符,这也太容易了吧?”   谢苏神色淡淡,轻声道:“你把秘境想得太简单了。”   近百人进入第三关,玉简却只有二十八枚。相较于第一关和第二关,真正难过的其实是在第三关。   秘境之中可能会遇到任何情况,幻境、毒瘴,乃至形形色色的凶兽和精魅,因其天然化生,所以更加难以防备。   即使过得了秘境中的诸多关卡,这百人之间,也必将有一场龙争虎斗。   一个人的灵力修为、智计机变、心志韧性,乃至道术心术,便可在种种磨炼之中一一体现。稍有欠缺者,是无法步入学宫大门的。   校场上忽又走出一人,眼光从昆仑山、沧浪海等仙门弟子身上扫过,又向杨观行了一礼,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这第三关的较量之中,多有弟子出身同门,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却是单打独斗,是否不太公平?”   这话一出,那些没有同门引以为援的人纷纷点头称是,而几大仙门中的弟子多有人冷笑连连,只觉此人臆测他们会恃强凌弱,未免小人之心。   更有人出言嘲讽道:“便是我一个人,同你单对单,你就赢得了我么?”   一时之间,倒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杨观却是微微一笑,仿佛一早就预料到会有人发出此问,朗声道:“进入秘境之时,你们彼此之间都会分开,至于落地之时是在秘境中的何处,就连我也不知道。”   秘境之中无法传递消息,便是现在有人结盟也是无用,进入秘境后所有人都会分散开。但若是有同门在秘境之中相遇连手,那也是运气使然。   只是秘境辽阔,无边无际,想要十几个同门都恰好相遇聚在一起,却是无稽之谈。学宫如此安排,倒也算得上是周密。   而杨观最后说的一句话,是输赢之间,须有分寸在于心。   从前在试炼之中,因为互相争斗,也发生过一些血腥之事,甚至有人殒命秘境。   如今学宫为每一位受试者赐下灵符,固然是为了给他们一个退出的机会,但也是一个告诫。   不管再如何相争,手下都需留有余地。   高台之上,杨观双手伸出,仿佛空中有无数道无形的丝线,全数系于他手。   随着他的动作,校场上顿时起风。   众人脚下坚实的地砖霎时间似有无源之水倾泻,却沾衣不湿,只将校场变成了一大块平滑的水银镜子,倒映着碧色天空,悠悠白云。   水镜之上,又有银线一般的东西纵横交织,形如经纬,又像是棋盘上的格子。   按照学宫主事的嘱咐,场上各人各自找了一个各自站好。   手中的卷轴似乎凭空生出一股牵引之力,脚下那又似流水又似轻烟一般的东西瞬间腾起,将近百个身影淹没。   自杨观双掌之中倾泻出无限灵力,激荡之时,一道白光闪现而出。   白光之中,一道门洞渐渐化形,校场上那似烟似水的东西裹挟着近百个身影奔流涌入。   下一瞬,秘境之门关闭,长风掠过,了无痕迹。   那如烟似水的东西裹挟而来的时候,谢苏只觉得周身一阵清凉,而衣衫发丝却并未浸湿。   从秘境之门中通过仿佛也只是瞬息之间的事,谢苏似乎听到贺兰月在他身后笑了一声。   “三日之后,你我可都要拿到玉简啊!”   然而那声音忽而飘落远处,再不可寻觅,反倒是风声隆隆灌入天地。   进入秘境的一瞬间,谢苏就开始下坠。   高空之中似有无数烟云般的白雾聚集,身在雾中,全然看不到远处景象。   谢苏心意一动,剑气释出,便在雾中御剑,凭风而行。   只是那白雾好似无穷无尽,谢苏思索一瞬,御剑下落,不多时已经踏上坚实地面。   说来奇异,一落到地面上,白雾顿时消失,谢苏才看清自己所处之地是一片密林,周遭全是参天大树,日影只能渗落下来几丝而已。   此处清凉静谧,再无人声,周遭一片密林之中,仿佛只有谢苏一个人。   他当即放出灵识查探,果然如此。   修士修行到了一定境界,自然而然会有灵识,便是闭上眼睛,灵识也能视物,且能查探各种气息流向。   身处陌生境地,灵识便可探知周围是否有些潜藏的危险。   但若是太过依赖灵识,那也有极大的隐患。   一是以灵识探查修为高于自己的人,一旦被对方捕捉,当即便要受到反噬。二是假若对方修为高深,有意收敛气息,引敌深入,放出灵识的修士一时大意,极易不知不觉而落入陷阱之中。   不过一般说来,若是周围的人修为都低于自己,那么放出灵识便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还能在相距很远的时候就压制他人。   谢苏在此放出灵识,固然是有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心知就算对上别人,一时半刻也不会被发现,也是经过了学宫的第二关试炼,知道进入第三关的人大略修为如何。   便是有人故意隐藏实力,想要在第三关发力一搏,谢苏也不觉得立时就能压制自己。   他放出灵识,只是想确定周遭是否有人。   看来恰如杨观所说,众人一进入秘境便分散开,只能自己单打独斗。   而此处虽然除他以外再无第二个人,但秘境之中到底陌生,谢苏施了术法,隐去自己的身形气息,又寻了个树影略稀疏的地方,在地上用剑气刻下另一棵树的影子。   片刻之后,树影移动,剑气又在地上留下一道刻痕。   谢苏望着两道刻痕之间的距离,心中已经算出,此处秘境中的时间流逝与外间无异。   三日之后的正午,便是第三关秘境试炼结束的时刻。   谢苏低头,看向手中的卷轴。   卷轴之上的字印已经解封,谢苏纵身一跃,坐在密叶下斜斜伸出的一条枝干上,打开了卷轴。   望着卷轴上的标识,谢苏修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敲。   第三关试炼果然没有贺兰月想得那般简单,若是按图索骥就能找到玉简,那秘境中的每一个人都能进入学宫了。   这卷轴跟空中的白雾似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刻谢苏手中的卷轴上,只有他身处的这一片密林是清晰的,其余地域皆是空白。   看来随着他行走在不同位置,卷轴上的地图也会跟随着移动,一旦走过此处,原本的地图就会被卷轴吞没,也永远无法从卷轴上看到秘境的全境。   好似手持灯火,行走在暗夜之中,只能照亮自己脚下这方寸之地。   谢苏又在林间尝试御剑,与他设想的一样,秘境之中虽然可以御剑,但只能局限于近地的半空之中,再想向上是不行的。   若不能进入高空,御剑之人又会成为极明显的目标,反而不如在地面行走来得隐蔽。   想通此节,谢苏便重又将长剑负在背后,在林中随意挑选了一个方向驰去。   奔行一段之后,前方日光明亮,显然已经快到密林边缘,谢苏缓下步速,只觉水流奔涌之声越来越明显,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   谢苏打开卷轴,那上面的地图果然随着他的奔行发生了改变。   四角仍是一片空白,而密林边缘,却有一条奔流的大河。   卷轴上用来勾勒山川密林的都是黑色,唯独河的另一边有小小一枚玉简印记,呈现出淡淡的白色光芒。 第53章 影中之剑(八)   身后的林影已被卷轴上的空白淹没,谢苏面前只有大河滔滔。   这条河太过宽阔,波涛汹涌,河上水雾漫天。站在此岸,根本无法看到对岸的景象。   而卷轴之上也没有绘出对岸的景象,只有一个小小的玉简印记。   想要拿到玉简,当然是渡过这条河最快,恐怕也只有渡到了河的对面,卷轴上才会显示后面的地图。   大河水声隆隆,水雾弥漫之间,露出不远处的一个小渡口。   渡口处有一只小船,堪堪能坐下一人,仿佛就是在这里等待谢苏的。   然而最奇异的,并不是谢苏想到要渡河,这里就突然出现了渡口和船,而是那只小船本身。   这样湍急的水流,就算是可载百人的大船,恐怕一下水便会被水流裹挟,霎时间就驶出好远。   而那只小船浮在水上,船周却并无任何一条缆绳固定,虽然随水波微微起伏,却是稳稳地停在渡口中。   真正是一条不系之舟。   谢苏指尖微动,两颗小石子带着灵力急驰而去,飞入河面上的水雾。   电光石火间,两道灵力自水雾中激发,如利箭一般疾射而来。   谢苏旋即纵身跃起,白衣翻飞间,方才那两枚小石子从水雾之中射出,打到谢苏身后的树干之上。   两人合抱的巨木,那石子竟是透木而过。   若谢苏的动作再慢一刻,石子洞穿的就不是树干,而是他的身体。   小石子从水雾中射出时的力道,要比方才谢苏试探时凌厉得多。   谢苏若是以五分力出手,水雾之中就要还他十分。   河上水雾弥漫,秘境之中有显然有禁制,御剑之人无法飞得太高,可若是贴着河面临水而过,一旦发生惊变,极难应对。   谢苏并不想走别人给他设好的路。   只是此时看来,那条奇异的小船,他是不坐也得坐了。   若是御剑飞入河上水雾,他必定会如那两颗小石子一般被抛出来。   既已决定,谢苏便没有再耽搁,举步走上渡口。   此处风劲水急,那小船却是飘飘摇摇,似乎随着水波微微沉浮,仔细看去,却没有在水中移动分毫。   谢苏一小船,那船好像生出感应一般,自行离开渡口。   只是须臾之间,小船便失去了不受水流影响的奇妙之处,立即被湍急水流带出很远。   谢苏早有防备,反握长剑在手。   一道剑气骤然斩出,透水激起汹涌波涛,反推小船驶向对岸。   如此以剑气作船桨,谢苏驶着小船,又向河心靠近数丈。   只是这条河的宽阔远超谢苏的想象,在岸上隔着水雾,望不到对岸在何处,而身在河上的时候,则觉得无边水浪,几乎不似河流,而是汪洋。   他反复斩出剑气,虽能推动小船前行,不至被水流带向下游,但消耗的灵力亦是惊人。   又行数丈之后,谢苏发觉河中水流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更急了,因他每一次释出的剑气都越来越强,非如此不足以跟水流之势对抗。   水雾之中,谢苏仍无法看清对岸在哪里。而他想要继续前行,释出的剑气不得不越来越强,自身灵力的消耗也就越来越大。   而河面之上似乎有无法捕捉的玄妙气机,将所有灵气摒除在外,并无一丝可以调用。   此消彼长,这便是一个死局。   谢苏挥腕,斩出一道凌厉剑气,心中正在思索破局之法。却在此时,小船猛地晃动起来,河浪汹涌,几有吞天之势。   谢苏原本站立在小船之中,这一下摇摆太过剧烈,他身形一晃,险些掉落水中,为避风浪,暂且低身坐在小船之中。   只是片刻,谢苏已经察觉这小船虽然不住摇晃,但面对大浪拍来,却无论如何不会倾覆。   好似一枚树叶,随着浪头被抛起又落下。   只是小船终究被水流带出远远一段,从卷轴上来看,河对岸玉简的标记却已经消失,变成了一片空白。   谢苏调动剑气反激水浪,迫使小船调转反向。   然而逆水行舟,所耗剑气更是巨大,四周水流奔涌,却另有奇异之处。   不论谢苏如何操纵剑气令小船转向,过得片刻,水流的方向就会发生改变,船头所对的永远是下游。   他身在河心,两岸景色俱已被水雾吞没,而这大河水流诡异汹涌,时刻改换方向,已再找不到最初的对岸在何方。   小船被水流一路推远,前方水声却是越来越响,几乎震耳欲聋。   谢苏望着河道尽头,面色一凝。   河流尽处猛然下陷,万顷水涛倾泻,成一座无边瀑布,水流激荡处,犹如雷声滚滚。   只听水声之烈,就知道瀑布之下是无限深渊。   谢苏横剑在手,剑气不绝释出,却无法阻挡迎向瀑布之势,小船越行越快,船头跃出瀑布断处,猛地扬了起来,继而重重下落。   千钧一发之际,谢苏御剑飞起。   在他身下,河流断处好似被巨剑砍开,万顷水流俱碎,轰隆隆跌入深渊之中。   然而也只片刻,河面上的玄妙气机便已将谢苏锁定,无边威势强压而下,便是万丈高峰也要在这样的重压之下崩塌。   大风一瞬间袭来,谢苏被巨力裹挟,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跃出,便如他此前投入水雾中的石子一样。   狂风涌流,周遭的一切气息都变得无比凌乱,仿佛天地倒悬。   谢苏被远远抛出,再度踩到坚实地面上时,眼瞳微微一缩。   面前河水滔滔,那只小船仍是平和地停留在水中。   他竟然回到了渡口之上。   谢苏展开卷轴,面前这条大河仍以黑色标记出来,河对岸的玉简印记似乎闪着白光。   地图四周则淹没在空白之中,也根本看不出河流的尽头会有瀑布和深渊。   那河上的小船虽然单薄,但在乱流之中却始终不会倾覆,而河面水雾中的气劲固然强势无比,却也不会真的伤人,而是重又将谢苏送回了渡口之上。   只是一旦靠近河心,河流顷刻改变流向,无论如何努力,小船终究会顺水流下深渊。   谢苏静立片刻,却是径直御剑闯入了河雾之中。   这一次,他尚未飞到河心,便觉得半空中的气劲骤然压下,将所有出路尽数封堵,如高山在身前崩塌,将他压在了下面。   狂流奔涌之中,谢苏只觉得自己被大风掀起,远远抛落出去,又重新回到了渡口。   虽然知道玉简就在对岸,但秘境此处分外玄妙,几乎是将所有通路全部封死,无论如何也不能通过。   若是离开此处,向往别处寻找,又不知道何时才会遇到下一个玉简标识,何况下一处的试炼也就未必会比这里轻松。   虽然前后两次尝试,谢苏都被河上的气劲送回原地,看似并无过分的凶险。   但谢苏却并不认为,此处能容许他无穷无尽地尝试下去。   只要有一次,那狂风不将他送回渡口,而是以山崩之势强压下来,谢苏御剑空中,无所依凭,那便十分凶险。   思索片刻后,谢苏收剑,缓步走上渡口,重又踏上了那只小船。   同第一次一样,小船立即驶离渡口,很快被水流冲远。   谢苏反握长剑,斩出剑气,反激小船驶向河心。   当渡口与河岸全部被河上水雾吞没的时候,风浪也猛烈起来。   小船如浮萍一般在水中打旋,谢苏只随手斩出几道剑气,轻飘飘的,并不能跟汹涌水流相抗。   而船头每一次调转,水流便瞬间改变。   谢苏却像是放弃了对小船的控制,不再斩出剑气,任凭河流变向,带着他一路驶向瀑布。   自遇到乱流开始,小船的航行便越来越快,轰隆隆水声就在近前。   谢苏一手握住船舷,小臂之上筋脉微微凸起,另一手握着长剑,用剑柄顶住了船舷内的一条横木。   前方河流断处,万顷水浪落下,激荡无边水雾。   谢苏身处孤舟之上,宛如茫茫水中一片飘萍,顷刻间便要被乱流撕碎。   船头先是一扬,随即带着谢苏落入万丈深渊之中。   耳边再无其他声音,只有轰隆隆的水声。   那下落之势无休无止,正当谢苏以为自己想错了的时候,周围凝聚的气机一瞬间解开。   谢苏径直落入了一处深潭之中。   潭水冰冷刺骨,谢苏攀上岸边一块巨石,出水后,终于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那道宽阔得似乎无边无际的瀑布,从这里看来,不过是细细一道水帘,从上方凸起的巨石落下,形成此处深潭。   潭边草木茂盛,极为清幽。潭水在乱石之间流成一道清溪,转入山谷之中。   巨石上遍布青苔,触手滑腻冰凉。   那道清澈水帘之后,一个山洞若隐若现。   谢苏衣衫尽湿,手指微僵,肌肤苍白,是落入冰冷刺骨的潭水所致。   他拿出卷轴查看,那枚代表玉简的标识正浅浅地发着光。   他身在渡口时,卷轴上的玉简标识在河的对岸,可是只要乘船去到河心,水流立即改变方向。原本呈横渡之势,也变成顺水漂流,河流也如同汪洋一般。   既然水流纵横可以随意改变,那么下游瀑布为何不能变成对岸?   这条河算不得凶险,只是水流改向太过奇异,身在乱流之中,便总是想着要拨正船头,反而离真正的对岸越来越远,再怎么一遍一遍尝试也是徒劳无用。   而瀑布之下就是无尽深渊,此处无法御剑,便是钢筋铁骨,落入深渊之中也绝无生还之理,遑论能有勇气自己跳下。   可是此处的瀑布再凶险,也比不上蓬莱山西麓的飞瀑。谢苏昔年之时,手握长剑跳下飞瀑,如此学会了御剑。   谢苏心神稍定,便按照卷轴上所示,向洞口走去。   只是自他出水以来,天色似乎暗得太快了一些。   谢苏一进入秘境,便落入那片密林之中,到渡口时,日光仍称得上通透炽烈。   他自觉在河上尝试三次,并没有花去太多时间,只是此时看来,天色晦暗,似乎已经距傍晚不远,或是在那河流之上,时间流逝要快一些。   洞口处青苔滑腻,谢苏一手扶着山岩,另一只手握着长剑。   进入洞口时,一阵冷风自内向外吹来,却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谢苏立刻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动作轻捷,跃入了洞口。   他身上带有十数根销明草,便是在暗夜中也有点点银光,足以照亮。   只是他已察觉到洞中有血腥气,并没有将销明草拿出,而是凭借灵识走过到山洞入口处最深幽的一段。   此处狭窄,伸手即可摸到两侧的岩壁,可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谢苏忽然想到,若是洞中血腥气是因为有人在争夺玉简,那么只要有人把守住入口,便可以等里面的胜者带着玉简走出时,再将他截住。   只是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其他向外的通路,而他也已经走进来了。   山洞狭窄处只是短短一段,谢苏很快便看到前方有微微的亮光,似是山洞之中天然有缺口,天光便从缺口中落下。   又向前几步,谢苏已看得见山洞全貌。   这山洞不小,几乎像是整座山被挖空一般,洞中有些碎石和积水,阴冷之中,有一股经年的草植腐烂味道。   洞顶确有一个一丈来宽的缺口,晦暗的天光从中漏下,成为洞中唯一的亮处。   而那道天光之下,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台,上面放着一只玉匣。   谢苏察觉洞中并无其他人,轻轻一跃,落到了石台右侧一处巨石之上。   只是他刚在巨石上站稳,就听到一个惊惶的女声尖叫起来。   “啊!小心你身后!”   这女声好似有些熟悉,谢苏微一偏头,余光之中,已经看到经天光映在石壁上的影子。   那是一柄长剑,向他当头落下。 第54章 影中之剑(九)   可谢苏回身的时候,却已经看得分明。   洞中有积水,是以映在岩壁上的天光粼粼波动,不断闪烁。   那其中有一道剑影,笔直地悬着,看上去就像有人在谢苏身后,高举起剑向他斩落。   只是洞顶上什么也没有,仿佛只有剑影,而没有剑。   可若是没有剑,岩壁上的剑影又是从何而来?   这个念头在谢苏心中极快地划过,他已看到巨石之后走出一个蹒跚的影子。   华歆一身血污,行走之间一只脚上吃不住力,只是手扶着岩石。   她的右腿之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脸上也是灰蒙蒙的,头发散乱,左手却是牢牢地握着那条黑色长鞭,显然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斗。   谢苏这才看到,那块巨石似是与岩壁连为一体,但后面却有个狭长石道,不知道是天然形成,还是有人刻意开凿。   巨石之间有一道缝隙,站在石道之中,便可以通过缝隙瞧见外面。   而从外面看去,就只是嶙峋的巨石。   方才华歆就是站在这里,从缝隙中望见谢苏和他身后的剑影,急忙出声提示。   她躲在巨石之后,谢苏原本并没有发现她。他进入山洞之前,曾以灵识探过洞中,华歆的修为远低于他,按理来说,在他面前绝无隐藏的可能。   谢苏心知,华歆身上必定带有什么能掩盖气息的灵物或是法器,她在无极宫一众弟子中地位极为尊崇,身上会有这样的东西,并不奇怪。   谢苏重又将长剑负在背上,方才他余光中看到剑影,手下动作却是极快,当即拔剑出鞘。   现下收剑还鞘,是他发觉华歆神色惶惶,如惊弓之鸟,示意自己对她并无敌意。   华歆靠着巨石,望向闪烁天光之中那道剑影,神色之中颇为惊讶,再看到洞顶并没有悬挂长剑,而是凭空出现一道剑影,又浮现出不解之色。   待到最后,却是颇为懊恼。   谢苏朗声道:“多谢你出声警示。”   华歆似乎有些虚弱,望着谢苏,轻声道:“原本也是我看错了,你并不需要谢我什么。”   谢苏心知华歆身上有伤,藏在石道中,或是在躲避什么人,而她看到岩壁上的剑影,却是立刻出声提示自己。   “若你信得过我,我可以替你治伤。”   华歆的目光扫过自己腿上伤口,语气之中微有嘲讽,只不知道她嘲的是谢苏,还是她自己。   “不必了,你就站在那里,我反倒安心一些。”   隔着洞中一潭碧水,谢苏也不再言语。   倒是华歆慢慢靠着巨石坐下,望向石台之上的匣子。先前谢苏准备登上石台,她在巨石之中的缝隙里看到了。   “那只匣子,你不要么?我就算不受伤,也不能与你相争的。”她微笑了一下,“还是你怕那匣子里有什么机关?”   她一味说话,似是以言语相激。   谢苏却看到华歆腿上的伤口汨汨流血,已在地上积出小小一滩血泊。   他伸足一点,当即借力跃起,身形轻盈掠过水面。   华歆见他靠近,立即扶着岩石想要站起来,只是慌乱之中,受伤的腿难以支撑,身子一软,向后跌倒。   谢苏已经落在她身边,刚要开口,却看到华歆身后的石道中,躺着一具尸体。   看那身上服色,显然是沧浪海的弟子。   在过第二关时,此人是沧浪海所有弟子中第一个上场的,谢苏还记得他,也记得他叫做于玉成,拨动了四根琴弦。   他仰面朝天,死不瞑目,胸口似被利刃贯穿,是一击致命,左手贴在身侧,右手却从手腕处齐齐断掉,只剩一个狰狞可怖的血窟窿。   在进入秘境之前,杨观便给众人手心种下灵符,若遇到性命危险,激发灵符便可离开秘境。   而于玉成的右手却被人一击削断,显然是在动手之前就想要要至他于死地。   要知道灵符激发,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何况于玉成能拨动四根琴弦,自身修为亦是不浅,从他死状来看,甚至连自己的佩剑也没有拔出来,就被人削去了右手,再刺中胸口。   华歆见谢苏已经发现于玉成的尸首,撑着巨石勉力站起,正色道:“他不是我杀的,我走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躺在这了。”   她双目紧紧盯着谢苏神色,似乎是怕他不信。   谢苏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走到尸首边上,垂目观察那道致命伤口。   华歆静了片刻,问道:“你信我吗?”   谢苏道:“信。”   他俯身拨了一下于玉成的右臂,只见手腕断处光滑齐整,显然是被极锋利的兵器所伤。而胸口那处致命伤口皮肉翻卷,剑气侵入极深,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搅碎了。   谢苏回头时,只觉得华歆神色有些异样。   她问道:“你为什么相信我?”   僻静山洞,漆黑石道,唯有她和于玉成的尸首,任谁看了,也要第一时间怀疑于她。   学宫的试炼凶险,葬身秘境者多矣,那是个人的命数。若想安安稳稳的,没有性命之忧,不来参加试炼也就是了。   又或者可以说,敢来学宫参选的人,原本就知道秘境之中什么都可能发生,心中早已做好了此种觉悟。   可是于玉成显然是被人所杀,他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山洞里,跟华歆也没什么相干,可要是别人看到她在他的尸首旁,那便百口莫辩。   毕竟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证明她的清白,她又是无极宫的弟子,沧浪海若是揪住了她不放,此事说不准就要闹大。   这样的麻烦,她当然不想惹上身。   华歆此前以言语相激,正是希望谢苏拿了玉简就离开此地,不要走近她身边,也就不会看到于玉成的尸首。   可是谢苏为什么这么简单就信了她?   她心中疑惑,冲口便问了出来。   谢苏回眸看她一眼,淡淡道:“你杀不了他。”   华歆心念一转,虽然知道谢苏说的是事实,仍不免因被他看轻自己的修为而略生恼怒。   “我——”   华歆握着长鞭的手紧了又松,又道:“你在看什么?”   谢苏道:“他手腕被断,又伤在正面,周身却没有其他打斗痕迹,甚至并未出剑。”   “那又如何?”华歆道。   “于玉成的修为不俗,能让他连剑都没有拔出来,一息之间就丧命,杀他的人修为一定非常高,又或者……”   华歆叫道:“他认识那个杀他的人!”   “是,”谢苏道,“或许不只是认识,还是很熟悉的人。”   “因为熟悉,才没有防备。”华歆的语气渐渐低落下去,“不管是谁杀了他,既然你也进了这个山洞,就要帮我作证。”   谢苏回眸,琉璃色的眼眸中并无一丝波澜。   华歆忽觉自己说话的口气似乎太过理所当然,谢苏本是个局外人,又贵为蓬莱山首徒,资质修为都称得上一声惊才绝艳,不是自己随口就能指使的人。   她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只觉得腿上伤口痛楚钻心,几乎无法站立。   “你的伤要紧吗?”   华歆不料谢苏问出的是这么一句话,慌乱道:“我自己有伤药,若不是你进来得太快,我看见于玉成的尸首又慌了心神,一心想躲起来,自己早就包扎好了。”   谢苏“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华歆见谢苏白衣翩然,自己却是一身血污,此刻忽然难以忍受,又见潭水澄澈清凉,便一瘸一拐走到水边坐下。   她扬声道:“我要给自己上药,还要清洗一下,你……你把脸转过去。”   谢苏闻言,侧身背对于她,面朝着岩壁。   华歆又回头望了他一眼,这才撩开裙摆,将腿上伤处周围的布料撕开,用手帕沾湿清水,拭净周边的血污。   她挤动伤口,一线鲜血便顺着小腿流下来。   华歆又拿出伤药,知道这药对于外伤止血生肌极是灵验,只是敷上去的一瞬间伤口如火烧烫,大为难忍,手捧伤药挨近伤口,不由皱起眉来。   片刻之后,她将长鞭的鞭柄送进口中咬住,手腕用力,将伤药铺在伤口之上,用干净帕子捂紧了。   那药一接触伤口处的血肉,顿生烧灼痛感,华歆只觉得双目一黑,却是咬住鞭柄,绝不出声。   只待烧灼痛楚稍减,她这才放松下来,只觉得浑身汗出如浆,混着灰尘污血,腻腻地黏在颈中。   华歆回首望了一眼,只见谢苏静静站在原地,背身向她,一动不动,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她将伤药瓶子放在一旁,伸手解开衣襟,撩了清水洗脸,将脖颈胸口擦拭一番。   外面天光已暗淡,但洞中昏暗,潭水仍是被天光映得波光粼粼,投在岩壁上。   华歆想着那道奇异的剑影,忽然发觉天光从此处缺口投下,便将自己解衣擦拭的样子映在岩壁上,谢苏面朝岩壁,岂不是全都看见了。   她心下一惊,动作间不经意将伤药瓶子碰倒在水中,不由得轻呼了一声。   却听得谢苏问道:“怎么了?”   华歆急忙拢住衣襟,回头看去,岩壁上果然模模糊糊映出自己的身影。   而谢苏微微侧身,却一直闭着眼睛。   他的侧颜俊美,鼻梁高挺,天光映在他的脸上,好像在暗室之中打开一匣明珠,有着柔和莹润的光辉。   华歆低声道:“没什么,是我不小心将东西碰落进水中。”   说来奇怪,谢苏此刻闭着双眼,但华歆却清晰记得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是什么样的。   仿佛碧空长天,不染尘埃,不可亲近。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偷看她。华歆只觉得先前自己心中的念头荒唐,一时脸颊也红了,草草擦洗了几下,心中却想起了叶天羽。   若是此刻跟她身处洞中的是叶天羽,他也是不会偷看的,却会骗自己他全都看见了,故意怄她生气。   华歆慢慢站起,看着那伤药瓶子飘在水上,却已经离水边甚远,伸长胳膊也够不到了。   她低声道:“你转过来吧,我……我已经好了。”   见谢苏睁开双目,向她走来,华歆又道:“玉简或许就在那匣中,你去拿吧,我是不会跟你抢的。明日试炼就要结束,你拿了玉简,是要离开此地,还是留下等明日杨祭酒打开秘境之门?”   在华歆心中,却有一个微小的念头如火苗摇曳,是希望谢苏能留在这里。   她已看出谢苏不会对她出手,他修为极高,留在此地,若是再有人进洞,自己向他求援,谢苏多半不会坐视不理。   况且于玉成的尸首在这里,若是谢苏与她同在,也可相互做个见证。   只是这句话一出,华歆却看到谢苏那一贯淡漠的脸上起了一丝波澜。   “你说明日试炼就会结束?”   华歆不明白谢苏为何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顿了顿才答道:“是啊,明日正午……”   谢苏道:“你进入秘境之中有几日了?”   “两日了,明日不就是第三日吗?”华歆道。   谢苏从瀑布之中跃下,到了卷轴上所标识的河对岸,又从深潭之中浮起的时候,觉得天色晦暗,已近黄昏,便察觉那河流之上时间流逝和别处不同,似乎要更快一些。   他却绝无可能想到,仅仅是在河上尝试三次,就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时间。   若不是在此处遇到华歆,明日正午杨观将秘境打开,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苏跳下瀑布,即找到藏有玉简的山洞,纵使他心性极定,也曾觉得自己似乎运气不错,进入秘境的第一日,尚未入夜,便已经接近玉简。   可现在看来,却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坏。   谢苏稍一思索,便镇定下来。   明日试炼就要结束,华歆却十分平静,显然不会跟他竞争这根玉简,固然是因为她受了伤,也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其中更大的原因,恐怕是华歆其实已经得到一根玉简了,只是不肯表露出来。   她显然曾跟人剧斗,逃入此地,但对于是何人伤她,却是有意一字不提。   谢苏走向石台。   那道剑影依然在岩壁晃动的波光中。   谢苏又拿出数根销明草,点点银光将石台照亮。   华歆忽而出声道:“慢着,那匣子中会不会有什么机关?”   她此刻倒是忘了自己一刻之前还以言语激谢苏走上石台打开匣子,真心说出这话。   在谢苏看来,想要得到这根玉简,河上那一关已经足够玄妙艰难,不必安排如此伎俩。   但他开启匣子的时候,仍是屏息,取下长剑,用剑气挑开匣子。   华歆站在水边,并不能看见匣中事物,只是看到谢苏打开匣子之后,静立原地,却不见有什么动作。   她心中终是好奇,一瘸一拐走上前去。   只见那匣内装着一些杂物,有些布片、纸片,几个瓷罐,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刀,丝毫没有玉简的影子。   华歆伸手用鞭柄翻了翻匣中物事,面上有些失望,轻声道:“怎么不见玉简?”   谢苏道:“你如何知道,这匣子里面有玉简?”   华歆似乎被问得有些糊涂了,看向谢苏,问道:“不是你一进山洞,就走向这个石台吗?我当然以为这里面是玉简。”   话音刚落,华歆看到谢苏垂目看着自己,眼睛一瞬不瞬。   谢苏掌心向上,那枚灵符微微闪出白光,昭示玉简就在此地。   华歆见他动作,自己也伸出右手,见掌心的灵符发着光,肯定道:“此处一定有玉简。”   然而洞中什么也没有,除了那道奇异的剑影,就是一潭深水了。   谢苏忽然道:“你的卷轴,可否借我一看?”   华歆听到这话,却像是有些为难,拒绝了谢苏。   “我没有要你的卷轴来看,你为什么要看我的,难道我们两个人的卷轴会不一样吗?”   华歆退后半步,又道:“还是你疑心,在你进入山洞之前,我就取走了这里的玉简?”   谢苏微微抿唇,还未开口,就听到华歆略带气恼的声音。   “一根玉简而已,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已经有玉简了,不过现在不在我身上,但明天离开秘境的时候,我手中一定会有一根玉简!”   她这话掷出,极为坚定。   谢苏道:“你是让你的护卫帮你去夺玉简了,是吗?”   华歆不料谢苏猜得这样准,索性也不再隐瞒。   “鬼脸是叶天羽的护卫,不是我的。但你说得不错,我就是让他替我去寻玉简了,那又怎么样,祭酒也没有说不许。”   谢苏淡淡道:“你身上没有玉简,匣中也没有,你我二人的灵符却都显示玉简就在此地,我的卷轴上也是如此。”   华歆道:“所以,所以你是想看我的卷轴,想看是不是这里出了什么差错?”   她脸色忽而涨红,双手绞着手指,却怎么也拿不出卷轴。   谢苏问道:“你将自己的卷轴给别人了,是不是?”   华歆大声道:“我要鬼脸帮我夺玉简,他自己的卷轴找不到了,自然应该把我的拿去给他用。”   所以她受了伤,又没有卷轴,不敢随意乱走,这才藏身山洞之中。   先前见到谢苏时,不过是色厉内荏。   照进山洞的天光已经十分晦暗,马上就要入夜,距离明天正午试炼结束,不过只有几个时辰了。   谢苏抬头望向岩壁上那道剑影,猜测山洞中的玉简,或许跟这道玄妙的剑影有关。   华歆却是见谢苏离开石台,向上望着剑影,也不再同自己说话,心中有些强自掩饰却被人全盘揭穿的羞恼和尴尬,随手用鞭柄戳向匣中的杂物。   片刻之后,一块布片滑落,露出下面的一截木头。   华歆看着那物事,心头忽然涌起一阵熟悉。 第55章 影中之剑(十)   那布片之下的木头,竟是一只木头雕的小鹰。   小鹰只巴掌大小,雕功却十分了得,昂头振翅,欲飞不飞。鹰喙弯弯的向下钩着,连身上的羽毛都十分逼真。   这只小鹰显然还没有雕刻完,双脚处还未从木头中脱胎雏形,可是那姿态却是活灵活现。   华歆握住木头小鹰,神色极是震惊,又伸手去匣中翻动,抓起了那把锈迹斑斑的短刀,举到眼前仔细查看。   在如此水气湿重之地,短刀早已腐朽不堪,脆得好似徒手便可将刀刃折断。   华歆抹去刀刃上的锈迹,只见刀身靠近刀柄的地方,有两处小小的标记。   正面是弯弯几道溪水,反面是一朵白云。   华歆忽然“啊”地大叫一声,谢苏只当她触碰了什么机关,回首望来,却看到华歆呆呆地站在石台上,双眼中不住流下泪来。   谢苏掠过水面,走上石台,华歆好似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了,一手拿着木头小鹰,一手握着短刀,神色很是悲戚。   “你怎么了?”   华歆本是个明媚动人的少女,养尊处优,很有气派,可是此时不住大哭,那双眼中竟似包不住这许多眼泪,便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谢苏原本天性中极少被他人情绪触动,此时望着华歆,却从她的眼泪中看到许多复杂的东西。   华歆将双手中的物事举到他身前,抽噎道:“这是,这是我大师兄的遗物。你看这刀上……一面刻着白云,一面刻着溪水,那是我大师兄戴云溪的名字……这只木头小鹰,是他说要雕刻了送给我的。”   她说话时断断续续,忆起往事十分伤怀,显然与口中的大师兄感情极其深厚,见谢苏相询,骤然之间难以自持,便将往事一一道来。   戴云溪便是叶沛之的大弟子,天资聪颖,性情却是烂漫潇洒,好友知己极多。   无极宫地处苦寒之地,灵气也不似其他仙山那般充盈,修炼之时便要付出格外的努力,是以门人之中多性情坚忍之辈。   只戴云溪是个例外,因为性情潇洒,又爱交游天下,常常要惹出一些事端,总是要挨叶沛之的罚。他又很是喜欢各种杂学,常常分心,为叶沛之所不喜。   可戴云溪的天资却又很高,纵使只是将一半心思用在修炼上,也已经是无极宫这一辈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叶沛之对门中弟子一视同仁,一样的严苛,就是对年幼的叶天羽和华歆也从不例外。   孩童贪玩乃是天性,有时二人完不成叶沛之的要求,便要受罚,被关在冰洞之中静思己过。   戴云溪却总有办法调开冰洞外的守卫,将好吃的好玩的东西给他们送进来,或是在他们闯祸之时,自己出面承担。   便是对着叶沛之一张铁面,戴云溪这边受了罚,那边也要对着华歆偷偷地做个鬼脸。   仙门弟子学成之后,多要在外行走,既是磨练自己,也是为了扬名。戴云溪也是如此,但他每次回到无极宫,都会将外面新鲜好玩的事儿讲给华歆,对她依旧很是回护。   在华歆眼中,戴云溪便是这世界上最好玩最有趣最无所不能的一个人。   “有一次,我新得了一条珍珠链子,却不小心将它掉进了冰湖里,那是南海里的珍珠,无极宫在极北,是没有这样的东西的。我看着它滑下去,伸手去抓,却已经迟了。那时我还很是不懂事,为了这条珍珠链子大哭大闹,谁来哄我也没有用。”   “大师兄看见了我,笑话我没出息,丢了一条手链,也值得哭成这样。可是第二天我醒来,那珍珠链子就搁在我的枕头边。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大师兄潜进冰湖,把珍珠捞了上来。”   “那冰湖中的寒气非同小可,大师兄的经脉被寒气浸染,极是煎熬,可他却从没有向我提起。”   “而那条珍珠链子,唉,我戴着它,不过一个月便不再那么喜欢了,随手扔在首饰盒中,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华歆说到这里,泪光闪烁。   “掌门师伯要大师兄来学宫参选,可大师兄其实对修炼得道没有什么兴趣,一心要遍览世间山川美景,做个快活自由的人,但他最终还是来了,只是再也没有回去。”   谢苏的手放在匣上,微微一动。   “他死在了秘境试炼中,”华歆低头望着手中那只木头小鹰,“大师兄的手很巧,从前修炼之余,他会随手雕一些小东西送给我们,我跟天羽小的时候,常常为了大师兄互相吃醋。来学宫之前,他说要雕一只小鹰给我。”   华歆的手指慢慢抚摸着木头小鹰。   “喏,你看,他确实给我雕了,只是还没有雕完……”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一滴眼泪落下,渗入小鹰的翎羽之中。   谢苏不知道此刻是否该安慰华歆,又觉得华歆仿佛并不需要他说什么。她说这些话,只是因为她自己想说。   换了别人,而不是谢苏在这里,她一样是要说的。   所以,他此时只安静听着,不要出声就好。   过得片刻,华歆抬起头来,脸上泪痕宛然,只是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谢苏将石台上的匣子合起,推至华歆手边。   华歆轻声道谢,却是将那柄短刀和木头小鹰贴身放好,又伸手拿起了匣子。   洞顶漏下来的天光已经所剩无几,想来外面快要入夜,洞中愈加昏暗。   华歆拿出一张引火符,一片昏昧中,忽然发觉背后有一道寒气逼近。   她来不及转身,只听“铮”的一声,一道雪亮剑光向着她袭来。   华歆微微一怔,立刻矮身下去,腿上伤口痛楚钻心,顿时失去力气,掉下了石台。   谢苏出剑如此之快,那锋锐剑气几乎贴着她的面颊而过,跟那道寒气相接。   最后一丝天光也落了下去,洞中陷入一片纯然的黑暗,华歆只能通过声音分辨谢苏此时的方位。   风声骤起,是谢苏的身形太快。接着是几道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像是用指甲刮过铁片。   黑暗中炸开一道金铁断裂的异响,又像是有东西落入水中。   华歆自怀中拿出引火符,指尖释放灵力。   一道火焰燃烧出光影,将大半个山洞照亮。   谢苏侧身对着她,手中的长剑竟然已经断了,断裂处数道森然的指痕,触目惊心。   被折断的另一半剑刃落入水中,火光映亮水面,恰好能看到那剑刃缓缓沉入水下,再深处,就看不到了。   华歆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惊魂未定道:“刚才那是什么东西?那……那是个人吗?”   她看向谢苏,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你,你受伤了!”   谢苏的白衣之上有星点红痕,他转过脸来的时候,令华歆心头一震。   谢苏的眉上被划出一道又长又薄的伤口,鲜血沁出,缓缓流过他的面颊。   方才在黑暗之中,那道寒气之中裹挟了什么物事,竟以锐利手爪直接将他手中长剑折断。   谢苏只觉额上一凉又一热,尚未来得及感受到疼痛,却先血流遮眼。   他伸手拭去面上的血,听到华歆的声音都好似变调。   “无妨。”   谢苏的神色淡淡,声音都很淡,只是专注地感受周边气息的流动变化,握着短剑的手腕微微松弛下来,却是为了再次出剑的时候能够更快。   到底只是一柄普通的长剑,能挡住那怪物一击,已经十分不易。   华歆惊魂未定,环顾四周,又引燃了一只引火符,将山洞之内照得亮如白昼。   水面上平静无波,华歆握紧了手中的长鞭,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唯恐哪块嶙峋怪石之后会突然扑出来一个影子。   “方才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你看清楚了吗?”   谢苏缓缓摇头,寒气袭来的瞬间,山洞恰好陷入黑暗,之后挥出的那一剑,是凭借直觉多些。   华歆心中大骇,谢苏的修为如何,早在数月之前,她就已经见识过了。   瞬息之间就能折断他的剑,又在他额上留下伤口的,该是何等恐怖的怪物?   而一击之后,那怪物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是诡异非常,或许此时此刻,那怪物就隐藏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静静窥伺。   “洞中有亮光,那怪物再来袭击,便很容易被我们察觉到。”   华歆本已经惊骇至极,但听着谢苏声音平稳,也慢慢镇定下来,当即就要再燃烧两枚引火符,却被谢苏制止,让她省着点用。   华歆看着谢苏手中的断剑,忽然想到石洞那边还有一柄剑。   此时危急,华歆腿上伤痛也只能强忍,带着谢苏走向于玉成的尸首。   “你还是先用这个人的剑吧。”   华歆心知二人之中,谢苏才是更强的战力,弯腰为他解下于玉成的长剑,却见谢苏接剑之后站在于玉成尸首一侧,像是想要将他带走。   华歆一愣,大声道:“你要做什么?”   谢苏声音平静:“带上他,先离开这。”   华歆几乎有些被他弄糊涂了,问道:“洞中的玉简你不要了?”   谢苏不再答话,手下动作未停。   华歆有些犹豫,因为若是将于玉成的尸体留在这里,就跟他们并不相干,出得秘境,只要他们不提起,谁也不会知道。可若是要将于玉成的尸体带出去,就要花上许多口舌解释。   引火符熊熊燃烧,洞中火光明灭。   华歆伸手想再拿出一张引火符,却不经意触到了那只戴云溪未雕完的小鹰。   想到大师兄被秘境困死,这许多年后,自己才机缘巧合找到他的遗物,华歆终是不忍,拿出了一只乾坤袋,将于玉成的尸骨装了进去。   她腿脚不便,乾坤袋又是认主的,谢苏无法操纵,仍需她施展灵力扩开袋口。   于玉成苍白的脸就在她的面前,华歆不由闭了闭眼,只觉周围光亮一瞬间暗淡下来,心道不好,她竟忘了续上新一张引火符。   火光颤抖了一下,便即熄灭,四周重回黑暗之中。   华歆又是害怕,又是慌乱,摸出了引火符,只是手上颤抖,连长鞭也几乎要脱手而去。   手中的引火符却被人稳稳接过,华歆知是谢苏,心下稍定。   火光再次亮起的时刻,从洞顶的缺口处一前一后掉下来两个人。 第56章 影中之剑(十一)   先掉下来的那人后背着地,发出“砰”一声,显然摔得极重。   他还未来得及坐起,第二个人跟着掉了下来,直接砸在了他的身上,洞中顿时响起一声大叫。   那个后掉下来的人被他这么一垫,却是周身无碍,没有伤着半分,只是神色似乎有些迷惘,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听得身下一声哀嚎,他好似才发觉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是个活人,立刻站起道歉,声音之中带着几丝慌乱。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要……”   他一身白衣,虽然形容有些狼狈,谢苏却还是认出了这是丛靖雪。   被他垫在身下的人却是贺兰月,此时躺在地上,手捂着肚子,咳嗽了几声,怒道:“你看着轻飘飘一个人,怎么会这么重!我都快吐血了!”   贺兰月这话说得直截了当,丛靖雪更是大感窘迫,低声道歉,伸出手想将贺兰月拉起来。   贺兰月却是揉着肚子,大声道:“要是个姑娘拿我当了人肉垫子,那也就算了,你——”   他仰倒在地,双目一转,忽然看到了巨石边的谢苏和华歆,手撑地面跳了起来,惊喜道:“谢苏,你怎么也在这?”   华歆又燃起一张引火符,将洞中照得如同白昼。   四人的影子交错映在岩壁上,均是被拉长如同巨人一般。   谢苏道:“先把你的刀拿出来。”   贺兰月不假思索抽出长刀,刀身上映着灼灼火光,那一点亮光收束在刀刃之上,是吹毛断发的锋利。   “怎么了?”贺兰月问道。   “洞中有东西,不知道是兽类还是什么精魅,有些棘手。”谢苏的目光落在水边的断剑之上,“它的爪子很锋利,能够折断刀剑。”   贺兰月这时也看到谢苏眉上细长一道伤口,和他身上的斑斑血迹,神色郑重了一些,问道:“你受伤了?是那怪物伤的?”   “嗯。”   丛靖雪跟谢苏对视一眼,不需要他提醒,自然也将长剑抽出。   虽是兵器,又是昆仑山历任掌门曾佩过的宝剑,但璇玑剑之上却毫无寻常刀剑的凶悍之气,反而剑光如水,大有上善若水,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的气韵。   四人站在一起,都着意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谢苏将方才黑暗之中,那怪物一击折断他的长剑之事简略道出,贺兰月眉毛一扬,已经在琢磨那怪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手爪如此锋利,倒是难对付得很。   丛靖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撤出去。”   谢苏点头,贺兰月和丛靖雪掉进洞中之前,他已经打算离开此处。   或因同样拨响七根琴弦,二人虽然此前并未一起说过话,这时却像是有一种默契,都察觉这洞中怪物有些邪异,局面大为不利。   只是提到如何离开这山洞,几人的意见却并不一致。   按谢苏的想法,当然是御剑从洞顶的缺口处离开最为快捷。但贺兰月和丛靖雪对视一眼,均是摇了摇头。   贺兰月道:“我拿到玉简之后,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准备一觉睡到明天秘境大门打开,但是那个卷轴上忽然有一股力道牵扯,就像我们进入秘境时那样。那股力道拽着我一头栽了下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直接掉进了这个洞里。”   他看向站在一边的丛靖雪,问道:“你呢?是不是也一样?”   丛靖雪点头道:“我与你差不多,卷轴之上有牵引之力,在瞬息间就可以将人带往原本相距很远的地方。”   两人均是察觉卷轴有异,又同时被卷轴之力牵引至此,一前一后掉入洞中。   贺兰月只察觉到被卷轴牵引的感觉与进入秘境时极其相似,丛靖雪却是在落下的时候发觉洞口处有个阵法,他们是从那个阵法中掉出来的。   此时不知洞顶缺口的外面,阵法是否消散,若是御剑而出,又再进入阵中,便有些麻烦。   他们显然是被人设计好了送来此地,只不知道背后那个人是谁。   而谢苏和华歆虽然各自都是机缘巧合进入这个山洞,此时看来,那或许也不是巧合了。   仿佛天幕之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牵着丝线将他们汇聚于此。   而这山洞之中,偏偏有一个极凶险的怪物。   那怪物手爪锋利,能以指甲抓断长剑,本已经很难对付。   可是更令人心中不安的则是引火符燃起之时,那怪物竟好似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洞中一般,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如此神出鬼没,实在难以防御。   谢苏低头,看到华歆一手握着长鞭,另一只手却是重重掐在自己腿上,便低声问道:“你的腿还能走吗?”   华歆咬牙道:“能。”   谢苏却道:“若是你已经伤得走不了,我就带你出去,若是你伤得不重,我便当你跟得上我们,不会为你考虑太多。”   丛靖雪闻言,看了谢苏一眼。   这话是实话,只是华歆毕竟是四人之中唯一的女孩子,受的伤也要重一些,对她多些照顾自是理所应当。   但女孩儿家面皮薄,若是换了丛靖雪,是决计不会将这话说出口的。   可是谢苏神色平淡,语气寻常,极是磊落,并无责怪华歆拖后腿的意思,而是将华歆当成同伴,认真衡量她的实力。   华歆连站立亦是勉强,虽可行走,但痛楚甚重,想要走快一些也是不能。   先前对谢苏那样回答,是她本性要强,不想自己成了其他几人的包袱,此时听懂了谢苏的意思,也不敢再逞强,将实话道出。   贺兰月灿然一笑:“那我背你就是了。上来!”   他背对华歆,半蹲下来,绷起的肩背很是结实。华歆脸上微微一红,也知道此时危急,不再扭捏,攀住了贺兰月的肩膀。   华歆自知与其他三人相比,自己的修为最弱,又兼行走不便,并不能算作一个战力,便拿出了一叠引火符,引燃符纸为他们照亮,让他们不必为此分心。   这山洞之中,除了顶上那个缺口,就只谢苏进入山洞时走的那一条出路。   他走在最前,贺兰月背着华歆走在中间。   华歆燃起引火符时,那符纸便在贺兰月的脸边燃烧起来,继而被华歆的灵力牵引,飞向高处,如明灯一般。   贺兰月将脖子扭转,斜着眼睛望向火星,抗议道:“我的眉毛都要被你烫没了!要是两边都没了,那也就算了,如果只一边没有,那也太难看了……”   谢苏轻声道:“两边眉毛都没有,那也是很难看的。”   华歆扑哧一笑,没有言语,只是将又一张符纸拿出之后,离贺兰月的脸远了些。   丛靖雪握着璇玑剑断后,亦放出灵识查探周围气息的流动,听到前面几个人说话,也是微微一笑。   引火符的火光之下,洞中潭水波光不定,幽幽闪烁。   谢苏也不知道为什么,带着其他人离水边远了些,沿着石壁走向那条通道。   只是已经绕着潭水走了大半圈,谢苏却仍未找到那个入口。   贺兰月和丛靖雪不明就里,只是跟着谢苏绕圈子,华歆的神色却是凝重起来,只因她进入山洞的时候,也是从那条石道穿行而来,而此刻面前的岩壁中却连一条缝隙也没有。   直到走回石台处,他们才不得不承认,那条石道消失了。   贺兰月睁大了眼睛:“难道这山是活的?想打开石道就打开,想关上的时候,就一条缝也没有了?”   丛靖雪指尖释出一道灵力,将引火符指向高处。   洞中山壁湿滑,是常年流水渗下,将岩石浸润得如同墨玉,火光一照,显得更加幽黑。   谢苏心思最快,目光向上望去,面色一变。   洞顶那个缺口也消失了。   整个山洞形如一只巨大的碗,倒扣下来,将他们全数困在其中。   贺兰月背着华歆走了一大圈,却连呼吸也不见重了半分,抬头望着洞顶,大声道:“哎?洞呢?我们不就是从那个洞里掉下来的吗?”   几人身后,漆黑的水面之上,一道水线无声无息地靠近。 第57章 影中之剑(十二)   映在岩壁上的火光微微闪烁,继而暗淡下来,是一枚引火符熄灭了。   贺兰月忽然大叫道:“啊!你干什么?”   华歆伏在他背上,却好似已经陷入狂乱,不顾自己腿上受伤,奋力挣扎,双手掐在贺兰月肩上,连引火符也已经不能操控。   贺兰月被她掐得脸上变色,脑后忽然一沉,是华歆双臂乱舞,手肘直直地击打上来。   他眼前一黑,险些松手将华歆摔在地上,咬着牙稳住身形,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回答他的却是华歆更加奋力的挣扎,她口中呼喝不断,神色亦是极为惊惶。   “不要追我……啊!不要追我!”   她迷乱之中,一掌拍出,掌风之中带着灵力,贺兰月避之不及,几乎给她打中肩头,手上一松,华歆便掉了下来。   只见华歆扑倒在地,抬头望向前方,却是惊恐害怕到了极点,身子后仰,双手撑着地面,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她靠在岩壁边上,双手乱舞,努力扭头闪躲,好像眼前有什么极可怕的猛兽在追她一样。   贺兰月愤愤揉着肩上及后脑被华歆打中的地方,怒道:“你做什么打我?”   华歆却好像根本听不见他们说话,拼命蜷缩着身子往后躲。   贺兰月怒气冲冲,谢苏忽然拦了他一下。   “慢着。”   丛靖雪亦是垂目看着华歆,皱眉道:“她……她仿佛有些不对劲。”   只见华歆眼眸中满是惊恐之意,抬起双臂护在脸前。她挣动极为剧烈,连腿上伤口亦是迸开,鲜血缓缓渗出。   “别咬我,别咬我!啊!不要过来!”   华歆腿上伤口开裂,那痛楚倒好似令她更加迷乱,双手乱挥,拼命推拒,又是在地上摸到了从自己身上掉下的长鞭,紧紧攥住。   丛靖雪惊道:“不好!”   他伸手欲拦,又恐手上剑气伤了华歆,出手便慢了半分。   与此同时,谢苏身后的水潭中忽然涌起浪声,一道水幕掀起,直向众人当头扑下。   谢苏手腕一动,将于玉成的长剑挥出,剑气破空,将那道水幕斩碎,几如漫天大雨。   水流之下,谢苏双目一瞬不瞬,只因方才水幕之后,被他捕捉到一丝那妖物的气息。   这倾天水幕,不过声东击西之法,此时他们人多,那妖物要再行攻击,必将从薄弱处下手。   谢苏心神一凛,忽而想到华歆,未及转身,只闻身后破空之声袭来。   华歆手中长鞭挥出,那鞭上编织之时不知道绞进去了什么丝线,在引火符的光芒之下幽幽发光,又兼华歆陷入迷乱,周身灵气不加节制地放出,凝在鞭上全力一击。   丛靖雪的剑气来阻,却偏偏差了一刻。   一双手臂径直伸出,生生将那鞭梢拦在手心,猛力扼住,手背骨节紧绷,小臂之上肌肉鼓胀。   贺兰月一字一句道:“我决不再挨任何人的鞭子。”   他并非中原人,眼瞳本是略微带了一些茶褐色,只在火光下才有些明显,但此时那双眸子之中,却只有深沉的幽黑。   贺兰月身上气息煞人,好似猛兽,坚毅的脸上面无表情,如同冷铁一般。   他手中缓缓发力,然那鞭子也是宝物,柔韧异常,深深勒入贺兰月的掌心。   谢苏自与贺兰月相识以来,只见过他潇洒快意,想笑就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却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   他心知贺兰月身上气息不对,便提高声音,将他的名字叫过数声。   但贺兰月显然已经完全听不见外界声响,只是冷冷地望着坐在地上的华歆,目光之中恨意深重,咬牙切齿,不知是把眼前的华歆当成了什么人。   丛靖雪也看出贺兰月不对劲,与谢苏对视一眼,忧心如焚。   只是瞬息之间,二人的心智便已迷失,若非丛靖雪的剑气阻隔,恐怕立刻就要拼杀起来。   而以华歆的修为,顷刻间就会被贺兰月扭断脖子。   “恐怕是那妖物有什么迷惑人心智的手段,只是不知他们是何时中招?”   丛靖雪伸手在腰间一拂,解下一枚随身的玉佩。   那玉佩在他手中,光辉莹然,灵气逸出,不绝如缕,只稍稍贴近,便觉得似有清风拂面。   丛靖雪解释道:“这灵玉能够护持心神,或许对他们有些效用。”   他手中掐诀,玉佩便放出光辉,将贺兰月和华歆二人笼在其中。   灵气浸润之下,华歆不再挣扎乱动,神色迷惘起来,而贺兰月的气息也好像松弛了一些。   丛靖雪所施展的,正是昆仑门中的术法,护持心神,清净入定。   三人之间,渐渐有气息流通往复,而那枚玉佩悬空停在三人中心,源源不绝淌出精纯的灵气。   谢苏没有耽搁,御剑升空,想借着火光找一找洞顶的破绽。   那洞中的怪物如果真有移山之力,只操纵山岩将他们几个碾碎就是,不必花这么多的心思,又是隐藏踪迹,又是迷惑贺兰月和华歆的神智,令他们自相残杀。   况且引火符不断燃烧,洞中却并未有气息窒滞,是一定有缺口与外面相通的。   谢苏觉得,洞顶缺口和那条进出的石道都还在,只是不知道妖物用了什么手段,让他们看不见也找不着而已。   他御剑升空寻找岩壁上的破绽,丛靖雪一望便知,当下一面调和贺兰月和华歆身上的戾气,一面分心为谢苏燃起引火符。   论起修为深厚和运转灵力的精细入微,华歆当然无法与丛靖雪相比。   引火符在丛靖雪的操控之下,火光稳定明亮,无论谢苏身在哪里,都与他不远不近,将他视线所及之处全部照亮。   山岩之上不时有水渗下,在火光之中不断闪烁。   谢苏仔细甄别岩上缝隙,不时伸手触摸,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洞中那道剑影好像不见了。   他进洞之时,天光犹在,那道剑影便映在岩壁之上,便如真有一个人在高处挥剑一般。   后来黑暗一瞬袭来,谢苏跟那妖物缠斗,无法分心,待洞中再亮起来的时候,并未察觉剑影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此刻他御剑在空,洞中各处均是一览无余,却哪里都没有那道剑影。   难道剑影只能被天光映出,火光是照不出的?   那剑影玄妙非常,此时忽然消失,令谢苏有些在意。   只是他的心思稍稍一动,忽觉周遭火光明灭,抬头一望,引火符的火光却颤抖起来。   水边三人之间的气息也乱了一瞬。   贺兰月和华歆双目紧闭,无声无息,宛如睡着了一般。   而丛靖雪身为三人气息相通的关窍处,却是双眉紧皱,面上闪过一丝烦乱之色。   在他眉心,一缕淡淡的黑气萦绕,似是蛰伏多时,伺机要钻入丛靖雪的额头。   丛靖雪自己也察觉到了那缕黑气,灵玉离身,那灵气能够涤荡贺兰月和华歆身上的戾气,全在于他尽力运转调和,自身反倒失却庇护。   引火符明灭不定,显是他心志之中出现动摇,正在勉力抵抗那缕黑气的侵入。   丛靖雪口中念念有词,运转起昆仑门内守心凝神的功法,全力与那黑气相抗。   只见他面色一白,原本皱起的双眉一瞬淡下来,连眼瞳之中都浮起一片空茫。   谢苏心知不对,当即御剑下落,要在丛靖雪失控之前抢上前去将他制住,背后却是寒风再起,阴冷之意一瞬袭来。   谢苏身在半空,难以转向,千钧一发之际,反手挥出雪亮剑光。   惊变之下,谢苏不敢留力,这一剑乃是全力挥出,却是刺啦几声,撞上那怪物的手爪,光洁的剑身之上顿时留下几道抓痕。   这柄剑比谢苏原本的剑要强上一些,但终究不是名剑,与那怪物的锋利指甲对上,数个回合下来,终也是要被抓断的。   谢苏此刻已经顾不得这许多,悍然挥腕,剑影交织如密密雪光。   那怪物却是隐藏在一团黑气之中,飘忽诡异,动作迅疾,带着水气的森森湿冷。   谢苏忽然明白为何方才洞中遍寻不到这怪物的踪影,是因为它无声无息遁匿在了水中。   此时有引火符的火光,谢苏不像先前交手那一次全无防备,且战且退,将怪物尽力带离丛靖雪三人。   火光闪烁更甚,显然是丛靖雪已无太多心力操控。   谢苏心知若是此时自己触发掌心灵符,固然可以从秘境之中脱困,但其余三人现在心智迷失,哪有抵抗之力,只怕顷刻之间便要丧命在这怪物的利爪之下。   滚滚黑气似是魔息,滔滔来去,气势却是越来越强。   谢苏身形闪动,整个人似乎化作一道流光,剑气凌厉,不待黑气转圜,立刻飞身抢攻。   与黑气相交的一瞬间,谢苏右臂上忽然一痛,已经被那怪物抓出了极深一道伤口。   剧痛之下,谢苏身形却无半分迟滞,剑交左手,灵力灌入,带起一道呼啸剑风,洞中一瞬飞沙走石。   这沉凝的一剑击落,谢苏已经放弃周身防御,是拼了自己受伤也要刺中那怪物。   虽是电光石火之间,但剑锋寸寸推进,在谢苏眼中却是清晰无比。   剑刃半入黑气之时,洞中火光剧烈闪动,突然熄灭。   一道细微的断裂声骤然出现在剑上,片刻之后,如裂金碎玉。谢苏闭了闭眼,心知自己手中的长剑已被怪物抓断。   黑气霎时间将他笼罩,谢苏身子沉沉下落,臂上痛楚之外,又格外多了一种被紧紧束缚的感觉。   那一刻的下落似乎永无止境,谢苏“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四周尘土浮起,呛得他咳嗽不断。   他睁开双目,却已经不在山洞之中。   这里很是寒冷,到处都是灰尘的味道,他双臂被人用绳子牢牢地捆着,倒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四周无数陈旧黯淡的帷幔垂下,其中掩映着陈旧的神像,身上落满了灰尘。   那倒在谢苏身前的一尊,连头颅和胳臂都已经碎得看不出样子。   雪花从残破屋顶落下,沾在谢苏的眼睫上。   他忽然就知道了自己此刻身处何方。   是永州城那个早已破败的明光祠。   谢苏大口大口地呼吸,周身寒冷无法抵挡。他的目光从一众神像上掠过,找到了手持长剑的那一尊。   那是师尊,是师尊的神像。   谢苏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一步一踉跄地走向明无应的神像。   帷幔之后,神像面目模糊,极高大,极遥远,雪光从上面洒下来。   “师尊……”   谢苏伸手就想抓住明无应的剑刃,只是落手成空,他不死心地又试一遍,手指却从明无应的手上穿过,什么也抓不住。   他低头一看,自己身周模模糊糊的,几乎已经成了个虚影。   却有一个少年站在自己身前,率先伸手,拭去了明无应手上的落雪。   明无应的身形从神像之中缓缓浮现,仍是姿态散漫,似笑非笑的样子,却对那个少年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谢苏心中一颤,轻声道:“师尊,是我,是我啊!我在这里。”   可明无应仿佛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带着那个少年转身远去。   明光祠中那些黯淡陈旧的帷幔忽然全部朝他落下,似一只茧,捆住他的手脚,将他往极深极黑的地方拖去。   而谢苏的眼中,只有明无应远去的背影。   “谢苏!”   一声大喝忽然拉回了谢苏的神智,他如溺水的人忽然透气一般惊醒过来,有一瞬间好似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贺兰月大吼道:“醒了就快来帮我,再不来就只能给我收尸了!”   他手中长刀斩出无数刀光,在半空中跟那团黑气缠斗,身上已经有数道狭长伤口。   谢苏这才惊觉自己倒在水边,半边身子都浸在水里。   华歆也已恢复神智,只是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勉力控制着一只引火符,令那火光不至断绝,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唯恐扰乱那一息灵力。   丛靖雪躺在一边,已陷入昏迷之中,神色极是痛苦。   谢苏已知自己方才是陷入了幻境,又听得贺兰月大吼一声,稳住心神,纵身跃起。   贺兰月的刀法势大力沉,大开大合,对上这飘忽诡异,迅疾无比的妖物,却是使不上力气,顷刻之间,身上又多出一道伤口。   贺兰月看见谢苏飞身而来,却是两手空空,大声道:“你的剑呢?”   “碎了。”   贺兰月呆滞片刻,望向谢苏,只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那怪物好似也察觉到了,一团黑气滚滚上下,竟是放开了贺兰月,向着谢苏疾去。   谢苏手无寸铁,火光明灭之下,面色沉凝,寒如冰封。   那双一向淡然的眸子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是杀意,睥睨六合,乾坤犹窄。   黑气涌来,谢苏不闪不避,周身气势暴涨,电光石火间,一道雪亮的剑光似在他眼前闪过。   谢苏身在半空,岩壁之上,灼灼火光将他身形勾勒而出,如这世间最浓的墨。   而他的手边,现出一道剑影。   谢苏想也不想,反手探去。   一柄长剑被他自虚空之中抽出,剑光照人,寒如秋水。   谢苏凌空而立。   这一步既出,当踏碎千山。 第58章 影中之剑(十三)   长剑在手,如跟他心意相通。   此剑剑身极薄,色如霜雪,上有凝练气势蓄而不发,刃光之锋利,天下罕有。   贺兰月虽不知谢苏是从何处抽出这样一把好剑,但观剑上气势,已然知道这是世间罕见的神兵,心中激荡,大喝一声,提刀上挑,将那团黑气的退路尽数封死。   黑气在半空中迅疾转向,然而谢苏的动作却是更快。   剑光在他手中似乎化作百道千道的雪亮弧光,圆融如意,密不透风。   而在这千百道剑光之中,骤然一道凌厉刺出,带着无匹的气势直刺向黑气的中心。   那团黑气似乎浓郁一瞬,又如水中散开的墨汁一般。   只听“叮叮”数声,仍是指甲刮擦剑身那令人牙酸的声响。   谢苏迎着加诸剑身的阴冷气息再度逼上,只觉长剑在手中,如手揽长江大河,滔滔东流,酣畅淋漓。   那锋锐无极的剑刃似是切中了什么东西,继而一削到底,毫无阻滞。   顷刻间就有东西裹着一道黑气飞出,滚落在地,却是一只只有四指的怪手。   那怪手上的皮肤苍青,粗糙枯瘦如同树干,四根手指上的指甲尖尖的,都有两寸多长。   只是片刻后,那只怪手就瘪了下去,又像是蜡做的一般,遇到火就融化了,成了小小一摊黑水,滴滴答答淌入潭中。   怪手落下的位置本跟华歆相隔不远,便是在她眼前化为黑水的。   华歆想到自己先前还用这潭中的水清洗身体,腹中反胃,几欲呕吐,强压住不适之感,抬头望着上方的战局,小心操纵着引火符,不至阻挡了谢苏和贺兰月。   妖物被谢苏斩了一只手,黑气翻涌如海,贴着岩壁不断溃散。而谢苏的剑上映着灼灼跳动的火光,却连一丝伤损都没有。   贺兰月大声赞道:“好剑!”   谢苏白衣翻飞,身如流光一般,“它往你那边去了!”   贺兰月握着长刀,脸上血迹汗水尘土一塌糊涂,却是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   “知道!”   他长臂挥开,那柄长刀映着鲜红火光,几如落日烧灼天际,刀刃划过之时,在岩壁上留下深深的划痕,从下而上,向着黑气中央直挑而去。   谢苏双手持剑,亦是将灵力灌注于剑身之上,猛地劈落。   那怪物少了一手,只躲在翻涌的黑气之中,贴着岩壁疾行,却被谢苏和贺兰月前后夹击,在交织的剑光刀光之中被一分为二。   黑气如雾般消散,贺兰月回手收刀,却是大剌剌将刀背抵在肩上,问道:“死了?”   谢苏却未得半刻松懈,身形疾掠而去。   那团黑气被一分为二,却似壁虎断尾求生一般,是留下一个诱饵迷惑他们。真身缩进另一团稀薄得多的黑气中,反而更加迅疾,从两人空档处飞出,直奔向下方的水面。   谢苏心知这怪物一进水中,便再难寻到踪迹,身形如流星坠地而去。   可那怪物占了先机,在另一团黑气消散之时就立刻逃匿,已是贴水而飞。   黑气正要丝丝缕缕融入水中,忽然被一道白光弹开。   水面之上一个精巧的阵法缓缓成型,白光莹然,将那怪物去路尽数封堵,令它上天入地无门。   谢苏视线一转,看到丛靖雪已从水边站起,虽然面色苍白,却双目清明,显然是已经恢复了神智。   他手中掐诀,周身灵力与那阵法相融,却是行云流水,中无断绝。   仙门之中,若是论起对阵法的操纵变换,当属昆仑第一。   丛靖雪这个阵法所涉范围虽然不大,却甚有效用,如天罗地网一般。   黑气在水面之上四处逃窜,都被白光阻拦。   谢苏看准时机,手腕一动,将长剑送入了黑气的中心。   这一回刺中那怪物,感觉与先前很是不同,好像他刺中的是一团黏腻浓稠到了极点的东西,中有一股吸力,如深渊沼泽一般。   谢苏微微皱眉,抽出长剑,那黑气尽数消散,这才露出了妖物的真身。   它有头颅四肢,与人一样,但枯瘦至极,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阴冷气息,面目更是模糊,只在像是眼睛和嘴的地方上有几个大洞。   这妖物长相可怖,华歆只看了一眼就偏过头去,不愿再看。   丛靖雪轻声道:“这是水魈。”   片刻之后,他又沉吟道:“只是寻常的水魈,原不该这样棘手。”   他们进入这个山洞,本来就像是有人刻意安排,如今看到妖物真身,丛靖雪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设局之人是在这里埋下陷阱,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贺兰月落地之时,却先是晃了一晃,像是站立不稳的样子。   他身上被这妖物划出许多伤口,到处都是血痕,长叹一声:“这回是真的死了吗?我可再也打不动了。”   他右手仍握着长刀,左手却是不住微微颤抖,手心血迹渗出,显然痛极。   翻掌一看,伤处几可见骨,却不是水魈手爪留下的那种又长又薄的伤口。   华歆看着贺兰月掌中伤口,想要拿出伤药为他敷上,忽然想起自己的伤药瓶子早已经落尽水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华歆一直紧绷着的心也放松下来。   “还不是你自己用刀割得太狠了。”   贺兰月嘿然一笑:“要不是我割得狠点,怎么能从幻境中醒过来?”   谢苏长剑碎裂,被水魈击落的时候,丛靖雪也陷入了昏迷。   他们三人之间本有气息流通,丛靖雪那一处灵力断去,其余二人那里也难以为继,只是灵玉仍有护持心神的效用,贺兰月挣扎之间,竟是自己醒了过来,睁眼就看到谢苏倒在水边,生死不明。   丛靖雪亦是昏迷不醒,妖物下掠,黑气就要当头罩下,那幻术仍在贺兰月心中,令他睁眼时看到黑气涌来,闭眼时又陷入幻境。   华歆也于此时睁开双眼,就看到贺兰月抽出长刀,径直从自己手心上抹过,再睁眼时神智已然清明,继而纵身跃起,一刀劈向半空中的黑气。   手掌之上血脉丰富,贺兰月对自己下手也当真够狠,一刀几乎见骨,是以血流不止,痛到了几乎无法移动左手的地步。   可若非如此,他便不能立刻摆脱幻术。   贺兰月从衣袖上撕下一条布料,浑不在意地将左手草草一包,望向地上那只被谢苏斩落的水魈,皱眉道:“这东西长得也太丑了。”   华歆扑哧一笑:“你当怪物有几个长得好看的?”   水魈本是生于水中的精怪,有些林中静潭天长日久,会生出一点点灵念,将羊鹿等前来饮水的生灵陷人水中,以其骨骼血肉为基,以灵气筑形,又化成羊鹿的样子,通身洁白无暇,可在林中穿行,只是入夜之时,仍需回到水中。   可是眼前这一只水魈却是人形。   丛靖雪道出水魈来历时,华歆眉心一动,吃惊道:“难道这怪物原本也是一个人?”   丛靖雪道:“它身上有魔息,绝不是水中天然化生而出。出得秘境之后,我自当将此事报给杨祭酒。”   贺兰月瞧着地上那枯黑干瘦的水魈,想到它曾经是个活人,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丛靖雪点头称是。   说话之间,那水魈的残躯也跟先前那只断手一样,倏尔融化为一滩黑水,华歆恶心得不得了,退开两步,不肯让那黑水沾到自己的鞋子。   只是水魈渐渐化为黑水,那潭中的碧水好似生出感应,顷刻之间亦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潭底一枚莹白的物事。   却是一只玉简。   贺兰月是已经拿到玉简了的,丛靖雪亦持身不动,华歆便催促谢苏道:“快去拿呀!”   谢苏飞身掠去,将那只玉简抄在手里,抬头时看到洞顶一线月色如霜。   华歆拍手笑道:“我们可以出去了!”   水魈既死,此处一切障目之术尽皆解开,洞顶缺口重又出现,四人不再耽搁,当即御剑而出。   其时月上中天,夜凉如水,在经过洞中一场厮杀之后,被夜风轻柔吹上面颊,忽然说不出的放松。   华歆伤在腿上,不便移动,谢苏便将她放在一块平坦山岩之上。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哨子,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谢苏知道这是她用来召鬼脸前来的信号,果然过不多时,一道灰色的身形出现在前方的山岗之上。   他的身法奇诡,快如奔雷一般,又偏偏没有半分声响,须臾之间就来到华歆身边,看到她腿上伤口,缓缓抬头望向谢苏几人。   华歆立刻道:“是他们救了我。人家有恩于我们,从此我会记住,你也要记住。”   “是。”   鬼脸低垂下头,忽然面朝谢苏几人单膝跪下,继而将华歆抱起,转身就走。虽然手中抱着一人,但身法迅疾,竟不稍减。   丛靖雪亦拱手行了一礼。   “明日秘境打开,我会将洞中之事告诉杨祭酒,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只我一人出面就是。”   他目光澄明,言辞恳切,又十分为他人考虑,绝不是口不对心之人,而是一派君子风度。   “那可不行,”贺兰月朗声笑道,“这种出风头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占了去?要不是有我在,你们两个还不被拿水魈拖进水里?”   丛靖雪不料贺兰月说出来的是这样一番话,片刻后不由一笑,知道是他故意玩笑。   贺兰月挑眉道:“话说回来,你在水魈的幻术里看见什么了?怎么我们几个都醒过来,你倒是最晚的一个?”   他这一问,丛靖雪却是吞吞吐吐,答不上来,神色中很是苦恼。   他们四人接连被水魈的幻术笼络住心神,受到影响最大的便是丛靖雪。   贺兰月笑道:“难道你是被一群女孩子追来追去,吓得魂不附体?”   丛靖雪脸上飞起薄红,轻斥道:“不可胡言乱语。”   贺兰月哈哈大笑,回头望向谢苏,“你呢,你看见的又是什么?我先说,我是看见了自己的小时候,给人家捉去了当奴隶,人家拿鞭子将我从这个帐子抽到那个帐子,打得我站也站不起来。”   夜色之中,谢苏却好似并未听清贺兰月的问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右手却是缓缓拢住了左手手腕摩挲。   水魈的幻术之中映出的是一个人心中最恐惧的事情,所以华歆会看到自己被猛兽追咬,贺兰月会看到被人捉去当奴隶的自己。   虽不知丛靖雪看到了什么,但他陷入幻境极深,最后一个才醒来,想来也是看到了最令他惶然的情境。   谢苏心道:“原来我最害怕的事情,是师尊将我丢下,一个人走了。”   腕上的白玉玲铛细腻如脂,虽然被他戴在身上已久,却依然留有一丝明无应的气息。   丛靖雪见谢苏好似出神,也不扰他,微微一笑,向贺兰月道:“那么明日秘境打开,我们可以一起去见杨祭酒。”   贺兰月道:“正是如此。”   丛靖雪刚想行礼告辞,竟是直接被贺兰月压住了胳膊。   “干什么这么客气,我们又不是刚认识,别急着走呀,”贺兰月道,“你就不想看看谢苏的那柄剑?”   谢苏自虚空之中抽出长剑,那剑上沉凝的气势,剑刃的锋锐,两人都是看在眼里,这样的旷世好剑,怎能不令少年人为之心折?   贺兰月道:“谢苏?”   谢苏好像这才回过神来,随手将剑柄递了出去。   贺兰月接过长剑,一手轻轻托起剑身,低头仔细打量。   夜色之下,那长剑剑光如一泓秋水,削铁断金,锋利无比。   丛靖雪眼中亦是赞叹之色,朗声道:“好剑!”   贺兰月忽而低下头,看着剑身上两个小小的铭文,奇道:“这里有字!”   丛靖雪凝目看去,已将剑上铭文读了出来:“‘承影’,该是此剑的名字。”   夜风萧萧,月色如霜。   贺兰月看过承影剑,又拿出自己的长刀比划了几下,是想起自己对上洞中的水魈时,有哪几处露出破绽,仍不够圆融。   丛靖雪本想离开,去寻昆仑门中弟子,然被贺兰月拉住,只得无奈陪他坐下。   贺兰月当下又将自己进入秘境之后的遭遇绘声绘色讲出,如何得到玉简,有什么人看他并非出身仙门世家,想找他的麻烦,反被他给收拾了。   他们在洞中与水魈剧斗一场,虽则取胜,但也是真真切切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听着贺兰月滔滔不绝,倒是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不知不觉夜色褪去,天光熹微,周遭草叶含露。   一派宁静之中,谢苏却是抬起头来。   四周山岩仿佛忽然受到什么震动,大地摇撼,林海波涛四起。   贺兰月本来倚着山石,就快要睡着,顿时惊跳起来,伸手就要拔刀,却被丛靖雪按下了。   他跟谢苏望向同一个地方,心中震撼不解。   山冈之上,谢苏轻轻向前走了两步。山林风中,有隐隐的雷声,在他心间震响。   东方既白,拂晓第一缕光辉遍洒秘境中的高山大川。   旭日如红轮升起,煌煌碾过漆黑大地。   在那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辉之中,一道炽烈光华破空而出。   秘境之上,纵横交织的气机被这道光华驱散,破碎之处,无数珍珠色的碎片漾动。空中巨大的剑影悍然浮现。   九天风雷下,一剑牧神出。 第59章 霓为衣兮(一)   旭日在空,长风涤荡。   密境中的山川如烟尘浮空,虚影在水,只是片刻的功夫,就随着无数泛起珍珠色的碎片消失在天际。   那纵横交织的气机一瞬破碎,地动山摇之间,周遭景象变换,秘境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呆在原地,听到风雷滚滚而下,看到朝阳之中剑影的炽烈光华。   这珍奇玄妙的秘境,竟被明无应一剑斩开。   秘境本就是实境之上叠加的虚境,便如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口袋,如今既被斩开一条口子,那其中的物事就全都湮灭了。   大风激荡之中,到处都是灿烂的金色光华。   谢苏立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牧神剑的巨大剑影在空,金色光华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向他走来,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尖斜指地面。   明无应背光而来,谢苏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旭日光辉汇聚在牧神剑的剑身之上,收束成剑刃处那一点令人炫目的亮光。   “师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牧神剑出鞘,这旷世的名剑在明无应手中,才无愧于牧神二字。   明无应走到他身前时,手中的牧神剑已转为金色光华消散,天际巨大的剑影也消失不见。   风停云住,秘境已逝,他们站在蓬莱学宫的校场之上。   场上弟子或站或坐,仿佛还是身在秘境中的样子,心中震撼之情难以言喻,只是鸦雀无声。另一边,杨观携数位学宫主事匆匆而来。   谢苏抬头,却好像根本看不到周遭的任何人任何事,只能看到明无应。   秘境本应该在今日正午,由学宫祭酒杨观亲自打开,此时却被明无应一剑斩开了。   谢苏听见自己低声问道:“师尊是来……”   “当然是来接你的。”   明无应英俊的脸上神情散漫,有一个微微的笑意。   谢苏心间轻轻一动,又见明无应的目光笼罩他周身,想起自己眉上臂上都有被水魈抓出来的伤口,衣服上也是血迹斑斑,右臂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被师尊看到自己受了伤。   可是在明无应的目光之中,谢苏无处可藏,想要将受伤的手臂挡在身后,也已经迟了。   抬起头时,谢苏只觉自己这一点点的动作,也没有逃过明无应的眼睛,握着承影剑的手微微收紧,腕上的白玉玲铛也沉坠坠似的。   一旁的丛靖雪在惊愕之后却是很快恢复常态,躬身向明无应行礼。贺兰月仍是呆坐在地上,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丛靖雪行的是昆仑弟子拜见门中长辈的礼,明无应看他一眼,问道:“郑道年近来如何?”   几大仙门世家之中,若无昆仑,天缺一角。而郑道年身为昆仑掌门,地位崇高自是不必说的了,而天下间能这样对他直呼其名的,恐怕只有明无应一个人。   经过秘境之中那一番剧斗,丛靖雪身上也极为狼狈,不过行礼时,那出身仙门世家的风度便显露出来,答话时也是不卑不亢。   “至我下山时,师尊仍在闭关。”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等他什么时候出关了,让他把学宫给我迁回去。”   丛靖雪全然没有料到明无应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更看不出他只是随口一说,还是真有此意,况且兹事体大,一时之间只不知道如何作答,正犹豫间,抬眼看到学宫祭酒杨观匆匆而来。   杨观那一身宽袍大袖,行动间仙风道骨,疾走之时却是不大轻便,颇为阻碍。   听到明无应这句话,杨观心头一震,也顾不得行走间什么风度不风度的了,一路小跑过来。   “在下修为不精,行事粗疏,忝居学宫祭酒之位,已经是耽误了这些少年人们的前途,今日之事,更是全在我一人之失。”   丛靖雪自觉在蓬莱主和学宫祭酒面前,自己只是一个微末后辈,见杨观赶来,便稍稍后退两步。   杨观话里的意思,丛靖雪自然听得出来。他这是把自己推了出去,将学宫揽了回来。   学宫从昆仑迁往蓬莱,那是他拜入山门之前许久的事情了,其中情由,丛靖雪所知不多,只知当时昆仑周遭弱水泛滥,不得不关闭山门,这才将学宫迁出。   杨观偷眼觑着明无应的神色,心中实在拿不准这位蓬莱之主的性情。   那用于试炼的秘境之上有无数气机牵引,与杨观的术法相系,便如一个袋子,袋口的绳索被杨观抓在手里,只能被他一人打开或是关上。   秘境之中的种种,更是能通过那些相互牵引的气机被他感知。   谢苏一行人在秘境中遇袭,杨观的感应虽不能十分清晰,但秘境之中似有别种气息混入,他却是昨晚就已经知道。   只是秘境封闭之后,纵使与杨观的灵力相系,但他的修为终究差了一些,待甄别出那异样气息实为魔息,已过去了许久。   而秘境之上束缚的术法,是学宫代代传承,自有一套运转之法,杨观想要提前破开秘境封禁,需得费一番功夫。   他这厢运转术法,还只是起手一式,就看到牧神剑的剑影破空而出,天地失色。   用不着他解开秘境封禁,明无应一剑既出,直接从外面将整个秘境斩碎了。   杨观心思一转,暗暗地望向谢苏,见他额上似有一道细细伤口,臂上也伤了一处,身上虽然有不少血迹,但终究没受什么太重的伤,真是谢天谢地。   他倒不是觉得谢苏运气好,而是觉得自己运气好。   杨观心知,若是眼前这少年真的出了什么差错,只怕不到入夜,自己就被扔到溟海之外了。   初时杨观见到谢苏,并不觉得什么,到了今日,却给他窥见谢苏在明无应心中的分量。   他试探着看向明无应,“只是这学宫回迁一事……”   明无应低头看他一眼,却是勾起嘴角,笑道:“郑道年那个老滑头为何要把学宫送到我手里,你是真的不知道?”   他这一句声音不高,连站在不远处的丛靖雪和谢苏都未听见。   杨观背上却是冷汗涔涔而下。   明无应目光之中一片了然,又似乎有些嘲弄之色。   “这,这……”杨观干笑几声,“这话是从何说起。”   他定了定神,又正色道:“秘境之中为何会出现魔息,此事必不会不了了之,我自当倾力查明。”   丛靖雪见杨观神色数度变化,不明就里,但听他言及要查明秘境之中魔息一事,便上前一步,要将昨夜洞中之事道出。   只是他和贺兰月是后来才被卷轴牵引,落入洞中,之前有何相关线索,却是一概不知。   “还是我来说吧。”   丛靖雪循声望去,只见华歆虽是腿上有伤不便,却还是一步步走来。   参与秘境试炼的众人此刻都在校场之上,只是看到牧神剑的剑影横过长天,将秘境斩开,却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数人未寻到玉简,正在跟几位主事纠缠不休,称三日之期未到,试炼还没有结束,需得将时间补足才是。   更多的人则又是敬畏又是好奇地围在校场上,不时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杨观出声镇压,倒是将那些声音全部盖过。   华歆走上前来,将自己受伤躲入洞中遇到谢苏的事情道出,说到自己看见地上有具尸体时,与谢苏对视一眼,打开了乾坤袋。   杨观看到袋中露出于玉成的尸首,又见他右手手腕被人齐齐切断,眉心一紧。   华歆口齿清晰,只捡紧要的事情来说,自己在洞中擦洗身体,令谢苏转过身去,这样的事自然就不说了。   至于谢苏拿到承影剑一事,华歆拿不准该不该说,便也没有说。   她讲到那洞中水魈以幻术迷惑几人心智,千钧一发时,便连听者也是悚然一惊,感到十分后怕。   几人如何接连中招,又是如何御敌,联手杀死水魈,被华歆接连道出。   只是说到丛靖雪认出那怪物是水魈的时候,华歆忽然愣了一愣。   水魈是深潭之中化生的灵物,引诱生灵前来饮水,再幻化成那种生灵的样子。那么洞中的水魈身具人形,岂不就是曾吞噬过一个活人才变幻出来的?   而那洞中,却有着戴云溪的遗物。   她怔忪之间,双目中眼泪滚滚而下,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其他人见她忽然涌泪在目,无法言语,都露出不解之色,只谢苏在洞中听到丛靖雪说起水魈,心中便已经有同种猜测,只是没有说出口。   华歆泪如雨下,不能自已,贺兰月自告奋勇要替她讲完后面的事情。但他说话天马行空,绘声绘色,又要添上许多原本没有的细节出来,丛靖雪轻轻摇头,还是自己上前,将后面的事情讲完。   此事的蹊跷之处,一是于玉成无声无息死在洞中,连右手也被人齐腕切下,显然是凶手不欲其触发灵符离开秘境。   二是丛靖雪贺兰月被卷轴之力牵引,落入洞中。   三是洞中水魈身带魔息,绝不是秘境中天然化生。   这三条都指向学宫,杨观面色沉重,不发一言。   却有一人自人后走来,摇着折扇,步履从容,正是殷怀瑜。   于玉成身死,早已有数名沧浪海的弟子围上前,而殷怀瑜走到于玉成的尸身旁边,却是目不斜视,脸上不见丝毫悲痛之色。   他收起折扇,对着杨观拱手一笑:“今日之事,杨祭酒可要给我们沧浪海一个交代。”   人群“嗡”的一声,交头接耳,都不知一场学宫试炼,背后竟还掩着这样一桩阴谋。   周遭的窃窃私语声在谢苏耳中一时近,一时远。   秘境之中那条河流玄妙,河上时间流逝要比外界快上许多。   于谢苏而言,他在秘境之中还只过了不到一天,其实却已经三日不眠不休,又跟水魈剧斗一场,况且水魈的幻术极耗心力,到得此时,竟像是有些支持不住。   他半低着头,只能看到明无应站在他身前,众人对他十分敬畏,并不敢上前。   谢苏轻唤了一声:“师尊。”   他也不知怎么的,伸手就牵住了明无应的衣袖,只觉那青衫布料握在指尖,滑来滑去像是抓不住似的。   他低声道:“我想离开这了。”   明无应笑道:“好。” 第60章 霓为衣兮(二)   镜湖小筑。   天光在水,云影浮波,唯有一只小舟从湖上驶过。   不知道是谢苏的错觉还是什么,他总觉得镜湖之上烟波浩渺,却是要比平日里辽阔许多。   水天一色,湖心一座小筑显得十分遥远。   小舟行得极慢,谢苏与明无应相对而坐,察觉到他的视线移转到了自己身上,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自他在秘境中被水魈的幻术迷惑,见到自己又回到永州城那个破败的明光祠中,知道了自己心中最害怕的竟然是这样一件事,便好似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明无应。   若是明无应没有将他带到蓬莱,自己此时又会是在哪里呢?   谢苏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害怕的并不是那茫茫人生所有未知的际遇,而是如果自己没有遇到明无应。   秘境之中所发生的事情,自己是要详细告知师尊的。但是这件事,他却并不不想说。   谢苏以为师尊将他从校场之上带离,是要将那水魈的事情问清楚的,可是小舟悠悠驶过镜湖,师尊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抬起眼帘,不期然跟明无应的目光对上。   明无应倚着船舷,意态潇洒,随口问道:“在想什么?”   谢苏抿了抿唇,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在学宫与蓬莱之间,有一道明无应亲手设下的禁制,正是因为有这道禁制,学宫之人是无法进入蓬莱的。   就算是学宫的祭酒杨观也一样,他想要进入蓬莱,需得先跟姚黄通报。   谢苏从前背着牧神剑在山中行走,无意间穿过了那道禁制,遇上了叶天羽华歆等人,这才知道因着牧神剑的缘故,师尊所下的任何禁制,自己都能够穿行而过。   可如今他已经将牧神剑还了回去,且不日学宫就要开始授课,往来穿行之间,他就得想一些别的办法。   明无应带他从学宫的校场之上离开,几乎是须臾之间便回到了镜湖。也是到了这时,谢苏才想起了那道禁制。   静了片刻,谢苏道:“学宫与蓬莱之间有一道禁制。”   明无应笑道:“是,那又怎么?”   “学宫开始授课之后,我每日往来,都得穿过那道禁制。但……没有牧神剑,我是过不去的。”   明无应道:“的确。不过学宫开课之后,你难道还要每天晚上回来睡觉?”   谢苏犹豫片刻,低声道:“我去了学宫,就不能再回来了吗?”   他这一句话,仿佛是在心中下了什么决心才问出来的,问话之时,抬起双目,直直地望向明无应。   这双眼眸色如琉璃,也清澈如琉璃一般,向来掩藏不住什么情绪。   明无应忽然觉得逗弄谢苏很有趣,故意道:“如果我说是,你要怎么办?”   他原以为谢苏要犹豫衡量许久,毕竟是他自己提出要去参加学宫的试炼。   可谢苏几乎是立刻就答道:“那我不去学宫了。”   他伸手到怀中摸出一个物事,几乎就要从小舟上站起来。   明无应目光下移,看到谢苏拿出来的是一段玉简,却是忍俊不禁。   “真不去了?”   谢苏认真道:“嗯,不去了。”   他手中握着那段玉简,也不在意自己此刻困乏疲惫已极,想要尽快将玉简还给杨观。   一共二十八枚玉简,便是二十八个进入学宫的名额,如今自己既然决定不去学宫了,这根玉简自然要早些还回去,将机会还给他人。   他不假思索要站起来,可是在秘境中跟水魈一场剧斗,身体困乏得厉害,在校场上还不觉得,跟在明无应身边,在小船上只稍微缓了一缓,就觉得四肢疲惫酸软,加倍袭来。   想要站起,却几乎无法起身,还带着小船猛地一晃,自己也向着水面栽下去。   明无应却已经大笑出声,伸手在他腰上轻轻一带,将他按下了。   谢苏尚不及抬头去看师尊的神情,就觉得额上微微一痛,是明无应屈指在他眉心弹了一记。   他只觉得被明无应碰过的地方奇异地发起烧来,却不明白为什么。   “倒也不用那么着急,”明无应眼中漾着笑意,“你要是真的告诉杨观不去学宫了,他怕是要日日站在禁制之外长吁短叹,烦也把人烦死了。”   谢苏抬起头,神色颇为认真。   明无应道:“你把手伸出来。”   闻言,谢苏虽不知道明无应是什么意思,却已经照做,放下玉简,将右手伸了出去。   下一刻他的手就被明无应握住了。   明无应的掌心极暖,手指修长,比他的手要大上许多。肌肤相触,谢苏僵硬了一瞬,也不知道为什么,立刻就想把手抽回来。   他这样微微挣扎一下,明无应却已经感觉到,反而施力将他拽了回来,扬眉道:“你躲什么?”   谢苏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躲什么,被明无应一拉,整个人都向前倾去。   他们在小舟中本就是相对而坐,这样一靠近过去,谢苏几乎闻得到明无应衣上的熏香气息。   “你手心这个印记是什么?”   明无应话音未落,谢苏掌心一道白光若隐若现,是那道杨观留下的灵符一闪。   此刻还没有到正午时分,若不是明无应一剑斩开了秘境,学宫的试炼就还未结束,这灵符仍然有效。   谢苏轻声道:“这是杨祭酒种下的灵符,试炼途中若是想退出,可以激发这道灵符。不过再过两个时辰,这灵符也就该消失了。”   明无应却道:“不用那么麻烦。”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触在谢苏的掌心,若即若离之间,竟是一点点将那个灵符印记给擦去了。   谢苏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起来,只觉得掌心被明无应这样触碰,有种异样的感觉。   那灵符已经被消去,明无应的指尖却还是在他掌心慢慢游弋,像是在写字一样。   谢苏实在很想把手收回来,可是他的手被明无应牢牢地握着,不见明无应如何用力,但自己就是挪动不了。   “师尊是在……做什么?”   明无应道:“你不是担心以后去了学宫,被那道禁制给拦在外面吗?我也给你留个印记,让你随时能出入禁制。”   谢苏手指微微一动,是觉得掌心很痒,低声道:“这样好像是在写字一样。”   明无应似笑非笑的,却忽然将他的手一折,指尖一点一横地,当真在他掌心写起了字。   “我写的是什么?”   他这样一问,谢苏自然而然便想到从前学剑的时候,明无应也会忽然问他,这一式的落点在何处,破绽又在哪里,不由得凝起心神,认真感觉明无应此刻在他掌心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片刻之后,谢苏只觉得掌心微微地热起来。   只听明无应问道:“我写的是哪两个字?”   他的声音都低下去:“……谢苏。”   小舟轻轻到岸,明无应放开他的手,笑了起来。   谢苏收回手臂,衣袖垂下,将他的右手笼住,却是虚虚地收拢了五指,只觉明无应指尖的触感仍是十分清晰,留在他掌心似的。   他一半是想掩饰自己的异样,另一半也是真的有话要说,提起承影剑的剑柄,便要开口将秘境中如何得剑的事一五一十道出。   明无应却是笑了起来,伸手在他眼睛上抚了一下。   “不是已经很累了吗,有话睡醒了再说不迟。”   掌心覆上来的一瞬间,沉沉的睡意涌来,谢苏只觉得眼前的镜湖水光一层层地黯淡下去,周遭的什么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这一觉却是睡了好几个时辰,酣甜无梦。   谢苏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躺在镜湖小筑的软榻之上。   他臂上的伤处已经被裹好,看那缠得足有两只手臂粗的白绫,谢苏心知一定是姚黄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来给他上过药了。   只是镜湖小筑之中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窗户开着,外面水汽朦胧,游廊之上的缃色帷幔无风自动,缓缓飘浮着。   外面的天色已经将近黄昏,杏云铺陈天际,数道淡金色霞光投在镜湖的水面之上,小舟却不在岸边。   谢苏口渴得紧,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香炉之中烟气袅袅,显然是不久之前曾有人添过。学宫的玉简就搁在一旁,只是承影剑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一觉睡得十分黑沉,醒来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谢苏站在窗边,忽然听到一声清越的剑鸣。   他循声而出,自游廊走过,看到庭院之中,元徵坐在那只木轮椅上,背对着他,手中握着承影剑,轻轻试过那锐利剑锋。   在他身前的石桌上摆着棋盘,黑白二子拼杀,初露峥嵘之势。   似乎是察觉到谢苏的脚步声,元徵操纵那木轮椅转向,将承影剑平放在膝上,微笑道:“见你睡着,不想惊动,但实在按捺不住对这柄剑的好奇,不问而取,还请见谅。”   谢苏摇头,示意无妨,又听元徵笑道:“我倒是很想听一听,你是如何在学宫的秘境中抽出这柄剑的。”   听元徵说话,倒好像对学宫试炼之事很是了解,谢苏也不觉得奇异,因为元徵一向如此,谢苏觉得,他虽然不问世事,却好像知道很多的事情。   元徵见他过来,伸手将承影剑还了过来。   谢苏伸手接剑,只见剑光如秋水,心间自然而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当下就把洞中如何看到剑影,水魈直扑而来时那剑影又忽然浮现,被自己抽出的事情讲了出来。   “一只水魈身上就有这样凌厉的魔息,看来这件事确实不简单。”元徵听他说完,脸上若有所思。   谢苏点头道:“确实有些棘手,那水魈的幻术很是迷惑人,我们四人接连中招,无一幸免,好在丛靖雪身上有一块灵玉,有护持心神的效用。”   他本来有些担心,若是元徵问他在水魈的幻术中看到了什么,自己要如何作答,可元徵却并没有问,反而对那只水魈颇有兴趣。   谢苏忆起他初到蓬莱时,在芍药园中遇到的那颗枫鬼树,树上魔息被牧神剑的剑气催逼,汇聚枫露之中,而那棵枫鬼就是元徵送来的。   他有意想向元徵讨教更多,但说到丛靖雪身上佩的那块灵玉,却让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谢苏犹豫一瞬,终于还是开口道:“拜师那日你送给我的那块碧玉,我转送给别人了。”   “哦?”元徵仍是微微笑着,“既送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东西了,要如何处置,是看你自己的心意,不必告诉我。”   谢苏又道:“向我讨要那块碧玉的人,名字叫做沉湘。”   元徵微微一怔,神色很快转为寻常,温声道:“原来如此,你已经见过她了。”   “是,”谢苏见到沉湘时,觉得她的性子行事,和元徵是完全不同,可是两人身上的气息却很是相似,问道,“她说很早之前,你们就认识了。”   元徵的目光落在棋盘上,轻声道:“我们相识,确实很早,早过认识你的师尊。”   他坐在轮椅之上,虽然俊美,但谢苏每次见他,总觉得他有一种病弱之态,双腿之上也总是盖着厚厚的狐裘,显然很是畏寒。   而此刻谢苏看他,忽然从元徵身上感受到一种很深的黯然。   元徵执云子在手,良久在棋盘中落下一着,这才抬起头,微微一笑。   “只是,我跟她……此生是不能相见的。” 第61章 霓为衣兮(三)   在元徵身后,游廊之上那无数缃色的帷幔无风自动,将天际最后一道夕阳的斜晖拦下,化为半明半晦的暗光。   元徵又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之上。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是分持黑白二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谢苏对棋理并不算十分擅长,但是见过多次明无应与元徵对弈,此时看着棋盘上黑白二子交错,觉得白子高歌猛进之间,已经暗暗透出颓势,而黑子似是被穷追猛打,甚至被迫自断一臂,却是柳暗花明,置之死地而后生。   输赢易势,只是瞬息而已。   胜负既分,元徵便停下来,却拈了一枚云子在指尖把玩,复又望向谢苏,含笑道:“再给我讲讲你在秘境中的事情吧。”   谢苏心中本来有些好奇,但元徵态度温和,却显然是不准备再提起沉湘,也不知道他那句“此生都不能相见”是什么意思,又见元徵黯然之外,谈起沉湘的时候,言语之间有种深重的宿命味道,便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   元徵所知甚为广博,每次来到蓬莱,谢苏都会向他讨教道法,这时听元徵问起秘境中事,索性主动问起秘境中那道玄妙非常的河流。   他不过在河流之上尝试三次,自觉不过耽搁了一两个时辰,外界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何况那河流辽阔,无边无际,小舟一旦行至河心,河流流向立即改变,原本的对岸也变成了下游,是不是也可以说,此岸就成了河流的来处。   元徵听他讲起自己三次尝试,脸上淡淡笑着,倒像是有些兴味。   “那河中流的不是水,是气。”   谢苏微微一怔,问道:“是灵气吗?”   元徵道:“是,也不是。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如水常渐鱼也。要说有哪里不一样,在于你看得见水,却看不见气。”   人居于天地之间,便如鱼在水中。   元徵又道:“天地之间,若虚而实。人气调和,则天地化美。就好像鱼在水中任意游动,却不会想着要河流为它逆转改向。”   谢苏若有所思,轻声道:“所以如果我执意要调转船头,向着我以为的那个对岸驶去,就注定会离真正的对岸越来越远。”   元徵脸上微微露出赞许之色,温声道:“生老病死,本是世间规律。世人以为修道一途,炼神返虚,延年益寿,是以人力撼动天道,这便大错特错。”   他垂下目光,手中不紧不慢将棋子一一捡起,放回棋奁之中。   “所谓修炼,天道所指,方为大道。”   棋子碰撞之间,声音甚为清越,加之元徵说话慢条斯理,嗓音轻柔,便如清风拂面。   “想要通过这试炼,其实也很简单。若是你在河上,见到水流转向,不慌不乱,任由流水将你带去,便可直接到达对岸。除此以外,你越是要逆着水流而行,就越是迷了心智,错了方向。只是修炼之途艰苦,有所成者无不是心志坚定之人,很知道自强的道理,却忘了修炼本就应该顺势而为。”   不多时,棋盘之上的黑白二子已经尽数被元徵拾起放好,他将膝上狐裘理了一理,带着淡笑望向谢苏,那目光之中大有鼓励期许之意。   谢苏忽道:“那么师尊过天门而不入,是顺势而为还是逆了天道?”   这一问,却令元徵微微失神。   然而也只是片刻,元徵又恢复到谢苏熟悉的样子,温文尔雅,和煦道:“你师尊为什么过天门而不入,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天下间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轻轻偏过脸去,平淡之间,似乎就能捕捉到极遥远处的气息。   “恰好他回来了,不如你直接去问他。”   明无应回到镜湖小筑,谢苏身为他的徒弟,不假思索站起身来,就要前去相迎。只是元徵还在这里,他虽然跟明无应很是熟悉,但依旧是蓬莱的客人。   元徵却是微微一笑,点头道:“你去吧,不必在这里陪我了。”   谢苏一颔首,携着承影剑沿游廊而去。   缃色帷幔之间,游廊曲折回环,谢苏脚步轻捷,数息之间,已经走到水边。   他极目远眺,还看不见辽阔镜湖上小船的影子。   倒是暮色更加浓郁几分,天边红云层层叠叠,金芒从其后射下,霞影之间,流云亦带上道道金边。   水天相接处竟是一色,丝毫看不出分界。   谢苏回想着元徵的话,忽然听到廊下一声极小的吟叫。   他循声望去,看到一只小白狐缩在树丛之间,只是藏起头露出尾,一条毛色雪白的大尾巴颤颤巍巍露在了外面。   小白狐哼哼唧唧吟叫几声,似是见谢苏注意到自己,想要朝他奔来,又不肯离开自己的藏身之地,只是拿一双漆黑的眼珠望着谢苏。   谢苏回首望去,镜湖水平无波,仍不见小船之影。   他向着小白狐走近几步,它又往树丛之中藏得深了几分,蓬松皮毛擦着草叶,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谢苏不由得轻笑出声:“你躲什么?过来。”   小白狐极有灵性,是能听懂谢苏在说什么的,闻言在草丛中调转身子,用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对着谢苏,气哼哼的,不动了。   谢苏走到草丛之前,伸手在小白狐的尾巴上摸了一下,只觉得那蓬松的尾巴在手心刷刷扫过,极是温暖柔顺。   小白狐被摸得眯起了眼睛,终于又调转过身子,伸出一只前爪搭在谢苏臂上,似乎是在示意他手下别停,刚摸到了舒服的地方。   “是沉湘让你来找我的吗?她此刻也在蓬莱?”   谢苏随口一问,忽然想到方才元徵说过,他们两个人是不能相见的。   倘若只是元徵一个人这样说,那么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相见,总是要两个人都有这样的默契,才能一直避而不见。   谢苏轻声道:“是沉湘无法前来,所以让你来找我,是不是?”   小白狐抱着他的手,漆黑的眼睛眯了起来,如听懂了问话应答一般,尾巴尖微微地摇动。   片刻之后,小白狐从他手下站起,前腿一跛一跛的,只是这次瘸的是右边,上次却是左边,谢苏便知道沉湘说得不错,这只小白狐脚上并没有伤,只是喜欢装成一只瘸了腿的小狐狸。   蓬松皮毛移开,谢苏才看到树丛之后掩着几个酒坛,小白狐上前,用前爪扒着坛口泥封,醇厚酒香顿时逸满谢苏身周。   这酒必定是沉湘送来的,谢苏低头,只见离他最近的那只酒坛下面,压着一张花笺。   笺上拓印了一枚合欢花,亦带着浅浅一痕合欢香气,染在谢苏指尖。   他将花笺翻过来,上面两行小字,倒像是附着什么术法,在他刚刚将字看清楚的时候,沉湘那促狭又得意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却又给人感觉很是遥远。   “上次说的依然作数,你若是肯喝我的酒,我就告诉你镜湖小筑的秘密……”   谢苏见沉湘以小白狐引自己过来,还以为花笺之上写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想到却是这么一句。   他轻轻一抿唇,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嗓音低沉好听,却是在谢苏耳后响起,气息极近。   谢苏猝不及防,身体微微一僵,仿佛做坏事被抓到一般,瞬间将那张花笺揉在手心紧紧攥着,生怕被明无应看到。   “我……”   他刚要开口,却发现那只小白狐精乖异常,早就踪迹全无。   明无应站在他身前,神情似笑非笑,目光先是落在树丛间那泥封打开一半的酒坛子上,又回转过来,看着谢苏。   “原来是一个人藏在这里,偷偷地喝酒。”   谢苏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轻声道:“我没有。”   明无应故意道:“连人带酒都被我抓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   谢苏将那张花笺攥在掌心,明知明无应看不到,却还是觉得有些心虚。   只见明无应单手提起酒坛,将那泥封完全拍开,凑近坛口闻了一下,笑道:“好酒!”   “这酒很好喝吗?”   明无应的眼底似乎有幽微光芒,看着谢苏,“沉湘酿的酒,你上次不是已经喝过了,难道已经忘了什么味道?”   他忽而正色道:“那日是谁醉得连人都认不出来?”   谢苏耳朵发红,想起那一次自己被沉湘哄骗着喝酒,明明听到师尊的声音近在耳边,偏偏就是看不清他在哪里,周遭事物一时像是很近,一时又像是很远,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浮在云端。   那日他只觉得花香甜蜜,将酒的辛辣全数盖在下面,不知不觉间自己就已经醉了,到了最后是如何回到半月小湖,自己竟然半点也想不起来。   他这副微微气恼,又因为心虚不肯多说的样子,似乎很能够取悦明无应。   谢苏开口道:“我以后绝不再喝酒了。”   明无应挑眉一笑:“那倒不必,今天你可以喝。”   他手提酒坛,转身便走。   谢苏跟在明无应身后,眼前只有他高大挺拔的背影。   明无应头也不回,声音之中却藏着丝丝缕缕的笑意。   “因为今天,你是跟我在一起。”   作话:   “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若水常渐鱼也。所以异于水者,可见与不可见耳,其澹澹也。然则人之居天地之间,其犹鱼之离水,一也。其无间若气而淖于水。水之比于气也,若泥之比于水也。是天地之间,若虚而实,人常渐是澹澹之中,而以治乱之气,与之流通相殽也。故人气调和,而天地之化美,殽于恶而味败,此易之物也。”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 第62章 霓为衣兮(四)   谢苏随着明无应返回庭院的时候,元徵已经将石桌上的棋盘收了起来,他自己手捧着一杯烟气袅袅的清茶,却在桌上留下两只酒杯。   仿佛元徵一早就知道他们会带着酒回来。   谢苏心知,以元徵这样的见微知著,沉湘令小白狐前来送酒,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只是元徵脸上仍是带着淡淡笑容,目光再明无应提着的酒坛上一触即收,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明无应与元徵相对而坐,随口道:“还以为你早就走了。”   元徵微笑道:“那柄承影剑很有意思,我心中好奇,不知不觉就看到了现在。”   “嗯,”明无应向谢苏伸手,“给我看看。”   谢苏一手握着剑柄,一手轻轻托着剑刃,向明无应递了过去。   这柄剑的剑刃极薄,若是身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从剑刃的方向看过去,几乎只是一痕细细的深影。   剑身则寒如秋水,带着一股凛冽之意,仿佛寂寥霜天。   明无应握着承影剑,屈指在剑身上轻弹,便有清越剑鸣。   他又随手向石桌切削下去,未见得用了多少力气,但剑刃接上坚硬石板,却是毫无异声,只是轻快地一划。   片刻之后,石桌一角齐齐被切断,直接掉在了地上。   那石板断处光滑无比,而承影剑的剑锋上闪烁着点点寒芒。   如此轻薄的一柄剑,却又如此的锋锐。   明无应又以左手捏住剑脊,试了试此剑的柔性,倒提着剑柄交还到谢苏手里。   “这剑是你从山洞里抽出来的?”   谢苏接过承影剑,答道:“是,初进洞时,我就看到洞中岩壁上有一柄剑的影子,但却没有剑。后来水魈现身,接连折断了我两把长剑,剑影再度浮现,我就从那道剑影里将剑抽了出来。”   明无应摸着下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把这柄剑抽出来的。”   元徵微微一笑,向谢苏道:“神兵都会认主,你既然能把这柄剑抽出来,就代表它已经承认了你是它的主人。”   人挑选剑,有的时候,剑也在挑选人。   谢苏垂目看向承影剑,只觉剑光柔和,那剑柄握在指间莫名有种暖意,不似初遇,倒像是重逢。   明无应忽然笑了一下,看向谢苏:“还好把那个秘境给拆了,要不然杨观那个老匹夫知道你得了剑,怕是会来要账的。”   他称学宫祭酒杨观为老匹夫,元徵就不便接话了,只是笑着微微摇头,似是无可奈何。   谢苏却问道:“这柄剑很珍贵吗?”   他望向明无应时,明无应也在看着他。谢苏是认真,明无应却是漫不经心。   “他们欠我的东西多了,拿他一柄剑,说是利息也不够,不算什么。”明无应道,“何况是承影剑自己选中了你,否则待在学宫那个秘境里,以后还不锈成了一条废铁?”   承影剑在谢苏手中,忽然灵气激发,发出“铮”的一声剑鸣。   明无应顿时笑了:“你这柄剑脾气还挺大。”   明无应这话说得散漫,又提起酒坛向杯中倒酒,显然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但谢苏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又想到清晨在学宫的校场上,明无应曾说让郑道年将学宫迁回去,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当年昆仑将学宫拱手相送,其中或许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谢苏抬头,恰好遇上元徵的目光。   他含笑道:“只是这柄剑还缺了剑鞘。”   谢苏尚未开口,便看到元徵的手指微微一动,仿佛有无数的流风自天际划下,贴着镜湖的水面汇聚于此。   那无形之力周密严谨,却不强横,一如元徵此人给人的印象,温润妥帖。   承影剑之上凭空凝出一把剑鞘,素面无饰,霎时间像是有无尽长风在谢苏身边往复。   元徵向他举了举茶杯,笑道:“谢就不必了,今天累你说了许多话给我解闷,是我该谢谢你。”   那剑鞘真切落在手中,却又毫无重量,仿佛真是流风化成。   明无应自斟自饮,已经将酒杯递至唇边,又道:“在秘境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谢苏在水魈幻术中见到的一幕,是决计不肯告诉明无应的,当下只不说话。   元徵则放下茶杯,问道:“那秘境中水魈之事,后来究竟如何?”   谢苏这才想到,师尊将自己带回镜湖小筑,之后必是又返回了学宫,就算他不去,杨观也一定会遣人来请。   明无应的神情却好似有些玩味。   “我刚刚还在想,你会在什么时候问我。”   元徵轻轻笑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双膝,又道:“我去哪里都不方便,想知道些事情也是不能,只好请你费一费口舌了。”   明无应道:“用于学宫试炼的秘境之中出现魔息,又偏偏把这一代昆仑山和无极宫最有地位的弟子搅了进来,杨观当然是焦头烂额。”   元徵的目光在谢苏身上一转,笑道:“你倒是把咱们这位小朋友给漏下了。”   明无应执着酒杯,笑出声来,嘴唇线条极是优美。谢苏原本看着他,目光微微移动,却不肯再看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见到师尊的时候,总是觉得无所适从。   好在元徵问话,明无应与他交谈,并没有注意到谢苏的异样。   承影剑搁在一边,谢苏伸手握着那只酒杯,指尖拭过杯口,耳朵里还在听着他们二人说话,心里却浮现出沉湘给他的那枚小小花笺。   此刻他就在镜湖小筑,觉得这里跟往日并无任何不同,也从未想过师尊的居所之中到底会有什么秘密。   可沉湘像是拿捏准了他的心思,又像是记仇一般,上次是诓骗他才令他喝了酒,这一次就偏偏要他自己心甘情愿。   瓷杯在他指尖都捏得微微发温,谢苏也没有决定是不是要喝下这杯酒。   只听元徵说道:“想要知道设局之人是谁,不妨从那两只卷轴开始查。”   “杨观也是这么想,”明无应随口道,“所以想将那两人的卷轴先行收回,只是沧浪海的人又跳出来,说学宫这样关起门来查自己,不能令天下人信服。”   元徵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杯口,似乎笑了一下,又道:“沧浪海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秘境之中,自然不肯。”   明无应道:“不明不白吗?我看不见得。”   元徵道:“先将局面搅乱了,在其中浑水摸鱼,不就方便许多?”   谢苏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似乎在这件事中,沧浪海也并不简单。   在沧浪海一众弟子之中,真正做主的却是那个殷怀瑜,他执掌沧浪海的海上商路,连内门弟子也算不上,但是沧浪海上下似乎都对他很是听服。   殷怀瑜将矛头对准学宫,杨观不得不将他和昆仑山、无极宫等仙门之中随行而来的德高望重之人一同纳入,共同清查秘境中水魈一事。   谢苏和华歆或可以说是误入山洞,但丛靖雪和贺兰月却是被卷轴之力牵引,杨观便先从他二人的卷轴查起。   而秘境被明无应一剑斩碎,已无法再次进入秘境山洞寻访痕迹,只是听华歆几人描述,几乎便可以肯定,洞中的那只水魈是当年葬身秘境的无极宫大弟子戴云溪所化。   只是他身上的魔息必是由外界引入,杨观的术法与秘境相连,确信直到昨夜,秘境之中都不曾沾染异种气息。   算起时间,水魈染上魔息异化,是在华歆和谢苏进洞之前,而那时沧浪海的于玉成在洞中遇袭,种有灵符的右手被人直接砍断,或许就是看到了那个释放魔息的人才被灭口。   所以杨观在检查卷轴的同时,也命人细查于玉成的尸首,看看是否能有什么痕迹指向那个行凶之人。   元徵见谢苏捏着酒杯,许久不曾言语,问道:“你跟那两个人似乎相处得不错?也算是交到了朋友吧。”   谢苏知道元徵说的是贺兰月和丛靖雪二人,便点了点头。   “昆仑山那个少年,我倒是对他很感兴趣。璇玑是昆仑历任掌门的佩剑,郑道年将璇玑剑给他,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元徵望向谢苏,笑道,“不知道他跟你之间,谁能赢过谁?”   在学宫的试炼之中,丛靖雪与谢苏一样,都拨响了七根琴弦。或许不止元徵,许多人心中都会有这个疑问。   但学宫的第三场试炼不争名次,只是夺得玉简即可,这两人之间谁更胜一筹,便没有人能说清了。   “我跟丛靖雪并没有交过手,所以不知道胜负会如何。”谢苏思索片刻,认真道,“不过……”   “不过什么?”元徵问道。   “若是生死相搏,我会赢。”   谢苏的声音很平静,其中并没有夸耀的意思,好像只是元徵这样问了,他便这样给出一个答案。   元徵似乎有些意外,旋即笑了笑,望向明无应,又道:“你觉得,他资质如何?”   明无应却道:“资质再好,放到郑道年手里也教坏了,迂得很,若是让我来教——”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谢苏已经站了起来。   面前那杯酒,他自始至终没有动过,到了这时,却是径直拿起杯子举到唇边,想也不想就将杯中酒喝下,随后拿起承影剑,转身就走了。   谢苏这样一句话不说就离开,实在突兀至极。   明无应看着谢苏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奇怪道:“他怎么了?小时候也不见他这样。”   元徵笑道:“少年人的心性不定,长大了就变了,不是很正常么。”   明无应举起酒杯,其时天色已晚,月上中天,便有小小一个月亮倒映在杯中飘飘荡荡。   “不,”明无应认真道,“谢苏的心性永远也不会变。” 第63章 霓为衣兮(五)   元徵好似失神一瞬,旋即微笑道:“好吧,或许是我说错了。”   明无应单手提着酒坛,澄明微黄的酒液便被注入杯中,色如琥珀。   酒香一瞬逸出,浓烈,醇郁,纯粹,张扬,果真是什么样的人就会酿出什么样的酒。   这一坛酒分量不浅,谢苏只喝了一杯,余下的被明无应自斟自饮,已经快要见底,而他身上却好像并无半分醉意,连脸色也没有变上一变。   元徵是不饮酒的,清冽酒香之中,他只是执着一只小小茶杯,壶中的清茶少了又续,始终是八分烫,将那清润悠远的茶香烘托而出。   他笑道:“我似乎从未见你醉过。”   明无应也是一笑:“若是你肯破例陪我喝酒,一醉又何妨?”   元徵的目光落在酒杯之上,终是缓缓摇了摇头。   “还没问你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学宫一场试炼,大约还不值得你来这么一趟。”明无应道。   他手肘撑在石桌之上,修长的手指却支着额角,一身散漫不羁的气质,而那漫不经心背后的风华气度,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   元徵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动,抬眸望向明无应。   明无应笑道:“怎么,有话要说?”   元徵移开茶杯,宽阔衣袖在石桌上一拂,他身体孱弱,就连衣袖中的手臂也显得十分清瘦。   衣袖挪开的一瞬间,石桌上凭空出现一张棋盘。   只是棋盘之上并无棋子,自中腹天元位上,似有水波逸出漾动,瞬息之间便席卷整个棋盘,如一只水银镜一般。   浅浅一层清水又像是流风,若无实质,只是在棋盘上往复来去,由动转静,最终归于寂静时,倒映着一天星月。   棋盘便好似天幕,墨黑之中带着一点点的蓝,星月洒在上面,要俯近去仔细看,才看得到这一方天幕被棋盘纵横切割,无论是星还是月,都落在棋盘的点位之上。   元徵伸手,在棋盘上轻轻一拈,从那一层浅浅清水中将月亮捞了起来,如拈起一枚棋子。   随着他的动作,果真有一枚云子出现在元徵的指间。   而周遭忽地一暗,是天幕之上那只真正的月亮瞬间被隐去,只有万千星辉如泻,倒是比月亮在时要闪耀许多。   这样匪夷所思的术法,当真遮天换月,可明无应却不见有何惊异之色,只是抬手一招,瞬间有无数流光从镜湖上四处飞掠而来,在漆黑湖水上留下一道道发光的长影。   那些流光飞到庭院中,纷纷坠在古树树梢,原是无数的萤火,便如一个一个的小灯笼,明亮温暖,这将一方庭院照亮。   元徵将那枚月亮化成的云子扣在掌心,向明无应示意:“请。”   明无应懒洋洋地伸手,看也没看,左手食中二指探入棋盘清水,随意一划。   棋盘上的万千星辰,便被他随手搅乱,在水中滑动。   元徵垂首,凝视着棋盘上无数星辰滑动的轨迹,良久,只是轻轻一声叹息。   明无应笑了起来:“怎么了?总不至于告诉我,我明天就要死了吧?”   他这将生死随意拿来玩笑的态度,显然不为元徵所认同。   元徵抬起头,望向明无应,淡声道:“此来蓬莱,是看见了你有一个劫数在前面,想告诉你,要你有个提防也好。”   “既然是劫数,提防也是没有用的。”   明无应显然并未将此事挂心,将酒杯送至唇边一饮而尽。   元徵摇头道:“我看得见这劫数,却看不到前后的因果,或许祸福难料。”   他低下头去,更仔细地查看棋盘之上众星辰的轨迹,下一刻,一只大手伸来,径直将棋盘上的所有星辰抹去,却是粗鲁霸道。   “你……”   明无应收回手,勾起嘴角一笑:“看不见就别看了,你都说祸福难料,焉知不是祸福相依,失而复得?”   棋盘上万千星辰被明无应搅乱,纷纷失位,元徵怔了片刻,也不见恼怒,只是无可奈何地微笑道:“或许是个情劫也说不定,你就不怕?”   “怕?”明无应笑道,“能让我陷入情劫的人,恐怕还没在这世上生出来呢。”   元徵轻笑着摇头,伸手将那枚云子放入棋盘,霎时间,夜幕之中出现了一只白莹莹的月亮,一院萤火便即失色。   游廊之上,无数缃色帷幔无风自动,飘飘荡荡,将谢苏的身形掩在其中。   他寻了一处临水的位置坐下,面对着无边镜湖。   方才有无数流光从湖面上飞掠而过,甚至有一两点停留在谢苏身周,像蝴蝶落在花蕊上一般,落入了谢苏的衣襟。   他伸手想去捉那两点萤火,可是手指像是不听使唤,浑身软软的没有力气。   那一杯酒,同他上次喝过的很不一样。   这一次没有花香覆盖,酒香冲入口中,辛辣之中别有一种暖洋洋的意思,喝下去便流遍全身,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   只是晕淘淘的,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此处水汽氤氲,虽然无风,倒也清凉适意。   可是谢苏坐在这里,只觉得心里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异样的滋味,夜色中诸般美景也进不了他的眼睛。   片刻之前他一句话也不说,站起来就走了,其实是很失礼的一件事。   可那时谢苏觉得自己胸口好似有一只皮鼓涨了起来,他再不离开,那只皮鼓便要爆裂开。   为什么自己突然之间就生气了,谢苏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只知道师尊说起若是换了他来教丛靖雪会怎么样,话还没有说完,自己便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听下去了。   丛靖雪文质彬彬,性情温和,是一个很好的人,与他相处也很是愉快,可是听到师尊那样说,谢苏心中无端生出一种异样情绪。   好像他从未想过明无应也会收别人做徒弟,不是他,也会是旁人。   谢苏心中有一个模糊的“旁人”的影像,一时像是丛靖雪,一时又不像他了,最后幻化成他在水魈幻术中见到的那个面目模糊的少年。   幻术中的明光祠与真实中无异,明无应带着那少年离开,却把他留在了那里。   那重重帷幔如茧裹来,将他束缚住的时刻,灰尘呛入口中的味道十分真实,令他心神一瞬间恍惚,似乎自己真的被留在那个破败的明光祠中。   酒意缓缓地蒸上来,谢苏心道:“难道我这样霸道,不许师尊再收别的徒弟了?”   不知是酒意发作,还是这个念头令他羞惭,谢苏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热,连呼出去的气也烫起来。   他向后仰倒,躺在草地之上,伸手用衣袖盖住了脸,不知道师尊若是得知了他心中这些念头会怎么想。   躺了片刻之后,谢苏觉得袖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越来越冷,像是一块冰在他袖间化开那样。   他伸手到袖中,摸到的却是那张已经被自己揉皱了的花笺。   谢苏展平花笺,只觉得上面一阵清凉之气,稍稍吹散他的酒意。   笺上的合欢花拓印仍在,那两行小字却消失了。谢苏将花笺翻过,瞬息之间,上面浮现出新的一行字。   看清那行小字的瞬间,沉湘的声音似乎出现在谢苏的耳畔。   “看你这么乖,告诉你也无妨。这镜湖小筑的秘密嘛,其实也简单得很……”   谢苏像是听到了沉湘促狭的笑声。   “镜湖是明无应心境的投影。”   谢苏微微一愣,就听到沉湘的声音飘飘忽忽的,时远时近。   “这世上又怎么会真的有一方湖,从来连一点风浪也不起的?”沉湘笑嘻嘻的,“你就不想看看这风平浪静消失的一天?”   谢苏静了一瞬,轻声道:“不想。”   沉湘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谢苏这个答案很是无趣。谢苏不待她再次开口,将花笺合上,耳畔沉湘的声音忽地消失了。   月色柔柔地铺在湖面,谢苏躺在草地上,与沉湘对话时看似沉静清醒,其实那酒劲涌上来,心思已经是迷迷糊糊的了。   这烟波浩渺的镜湖,原来是师尊心境所化,所以向来水平如镜,连一丝风浪也没有。   谢苏昏昏沉沉的,只觉得眼睛发烫,随手将那枚花笺盖在眼皮上,那凉意浸润下来,将他脸上的滚烫驱散几分。   他不知不觉地,在这如水的月色之中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谢苏仍然觉得眼皮很是沉重,身下床榻极软,又实在暖和得过分。   那散了一半的酒意令他呼吸微沉,连眼睛也睁不开,不自觉向柔软被衾深处埋下去,却撞上了一片坚硬。   那熟悉的气息令谢苏呆滞了片刻,缓缓睁开了双眼。   看清自己身在何处之后,谢苏呼吸一窒。   眼前便是明无应平静俊朗的睡颜,鼻梁侧影高挺,嘴唇的线条极优美。窗户向内开了一半,溶溶月色透窗而过,洒在他的脸上。   而自己裹缠在被子里,睡梦中只知道向着更暖和的地方蹭过去,却是不偏不倚地靠在了师尊的怀里。   察觉到自己此刻枕着的是师尊的一条手臂,谢苏的脖子都僵硬了一瞬,生怕自己一动,明无应就会醒来。   他屏住呼吸,只觉得那酒意哄地一下再次涌来,脸上竟是又烧了起来,连耳朵都发着烫。   明无应身上的气息将他环绕,谢苏心头砰然一动。 第64章 霓为衣兮(六)   谢苏僵在明无应怀中,一动不动。   就算是在秘境中对上水魈那样棘手的魔物,他也不曾像此刻一般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僵硬极了。   他尚且来不及思索自己为什么会跟师尊睡在一张床上,就有一个念头忽地出现在他心里。   自己一定不能将师尊吵醒,要悄无声息地溜走才是。   他的身体明明很是僵硬,可是靠在师尊怀中的感觉却如此鲜明,迫使他心跳如鼓,也不敢抬眼去看明无应的脸。   谢苏将自己的呼吸放得很轻很轻,抓着被子的边沿,将它卷起,一点一点地推到身后去。   明无应的这处居所他经常进来,却是第一次睡在这张床上。   谢苏越是想忽视,那种异样的感觉就越清晰,明无应的气息近在咫尺,他身边又不知为何让谢苏觉得很暖和。   无声无息地推开被子已经花了谢苏的不少功夫,他偷偷抬眼看去,明无应呼吸平稳,显然并没有醒来。   谢苏蹑手蹑脚地撑起身子,在昏暗的月色中坐了起来。   被子被他推到了身后,靠着墙边,他竟是睡在了床的里侧,想要下床,还得从师尊身上过去。   刚醒来时那种心跳如鼓的感觉褪下去一些,但谢苏却并没有放松分毫。   只因他察觉自己心里的细微情绪,异样又陌生,是他此前从未体会过的。   而那诸般情绪偏偏无法捉摸,乱糟糟地混作一团,梗在心口不上不下,像是被热水氤氲,令人意志软弱。   他不觉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有那么一刻,谢苏几乎真的以为自己的耳朵热得像是烧着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还以为是沉湘酿的酒太浓烈。   谢苏定了定神,几乎是屏着呼吸,向明无应那边挪动了几寸。   他醒来之前迷迷糊糊的,却是不知不觉往明无应怀中更深处蹭了过去,坐起来之后,谢苏靠着床的里侧,也说不清为什么,有意拉开了自己跟明无应的距离。   只是此刻,他不得不再次靠近过去。   静夜之中,谢苏觉得自己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可是衣衫摩擦的声音听在他耳中,却是鲜明得不得了。   他跪在床上,一手撑在明无应的身侧,想要无声无息地从他身上跨过去。   直到另一边的膝盖抵住床榻,谢苏才发觉自己此刻像是趴在师尊身上,双臂如将他圈在自己身前一样。   明无应的脸近在咫尺,他的呼吸也就在耳畔,谢苏却低垂着目光,不肯去看。   正当他挪动身体,快要从明无应身上移开的时候,谢苏忽然停滞了一下。   借着蒙昧月光,他看到床上自己曾躺过的地方有一小团皱巴巴的物事。   是那枚沉湘的花笺。   谢苏淡红色的唇角抿了起来。   他放轻了呼吸,伸手向花笺探过去,指尖触到,继而将那揉皱的花笺扣在掌心。   谢苏这屏住的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慢慢吐出,就发觉师尊的鼻息似乎近在耳畔。   他本是双膝跨立在师尊身上,又因为伸长手臂去抓花笺的动作,整个身子都俯低了,几乎贴了上去。   明无应的鬓角就在谢苏脸侧,当真是呼吸相闻。若他此刻转一转脸,自己的鼻尖怕是就要碰到明无应的脸。   谢苏只觉得那消散不尽的酒意又有蠢蠢欲动之势,心中莫名涌动着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谢苏鬼使神差地转过脸去,看着明无应的侧脸。   他好像从未像现在这样,离师尊这么近。   明无应闭着双目,呼吸匀长。   月光透窗而过,在他漆黑的眉下留下两块小小的阴影,鼻梁高挺而直,似被月光如水点染一痕细微亮色。   谢苏无端想起在夜中远眺群山,轮廓深重,山脊影浓。   他这样看着明无应,旋即闭了闭眼,移开了目光,全然没有注意到因着自己伏下去的姿势,一缕长发软软垂落,落在了明无应的脸上。   谢苏屏着呼吸,抬高了身体,右手撑在明无应身侧,便要收回左腿,从床上下去。   忽然有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攀升,谢苏腕上一紧,被人牢牢地扣住。   他瞬间抬眼,却对上明无应幽沉深黑的眼眸。   明无应的眼睫眨得很慢,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一般,可他手上的力气却不见半点放松,箍着谢苏的手腕,如铁钳一般。   谢苏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   下一刻,明无应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烫得谢苏心尖一颤。   “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意间舔了舔嘴唇,“我回自己的床上去睡。”   谢苏与明无应对视,忽然觉得今日的师尊有些地方不一样,而不一样在何处,他却形容不出来。   那漫不经心的神态更甚,让人不知道他下一刻是要笑,还是要挑起眉,偏偏又十足蛊惑人心。   明无应道:“你在我身上爬过来爬过去,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贼。”   谢苏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声音平稳,轻声道:“……我没有爬过来爬过去。”   他看到明无应移开目光,像是忍不住一般,慢慢地笑了起来。   谢苏眨了眨眼,忽然后知后觉,师尊是故意这么说的。他也终于明白,师尊身上那一点跟往日不同的地方是为什么了。   明无应身上有一点极轻浅的酒意,显得比平日里更加散漫随意,还有一种微妙的粗鲁。   “我……”他低声问道,“我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明无应似笑非笑道:“这你问谁?是你喝醉了,抓着我的袖子不放手。”   他以目光示意,谢苏循着望过去,果然看到明无应的一只衣袖皱巴巴的满是折痕,显然曾被人紧攥在手中许久。   似乎有一点点画面浮现在谢苏眼前,他想起来了。   昨夜他将那枚花笺盖在眼睛上,就躺在水边的草地上睡着了,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师尊找来。   他在秘境里所种的水魈幻术,似乎在酒意催逼之下钻入梦里,又回到了那个破败的明光祠。   只是梦中,却没有那些重重帷幔阻拦,明无应转身要走时,他追了上去,握着明无应的衣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手。   可没想到,他在醉后做了这样一个梦,却是真的抓着师尊的衣袖不放,这才被带了回来。   回忆起自己酒后失态,谢苏不禁轻轻皱眉。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道:“我……我就只是抓着师尊的衣袖不放,没有做什么其他的事情吧?”   明无应却道:“你还想做什么?”   谢苏移开目光,却不知道这句话该怎么回答。   明无应笑了起来,片刻后松开手,好整以暇道:“还不打算下去?”   谢苏这才惊觉自己此刻正跨坐在师尊身上,很是不妥。   他手忙脚乱要扑下床,却是撑得久了,手臂蓦地酸麻一下,身体一歪,眼前的窗格床幔都天旋地转,向着一角床柱倒了过去。   这本是一息之间发生的事,谢苏心知自己要撞到床柱上,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未到,谢苏睁开眼睛,看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隔在他的额头和那木头床柱之间。   明无应收回手,道:“撞到了?”   谢苏摇头。   他是撞上了师尊的掌心。   明无应笑了一下,又道:“那就回去睡吧。”   谢苏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本来就是要回半月小湖的,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房门。   承影剑靠在一边,被他顺手抓起。   走到外面,镜湖在夜里一片漆黑,谢苏跨入小船中坐下。   他刚坐定,小船便自行驶了出去,在船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线。   万千星辰落入这平滑如镜的湖水之中,分不清哪里是水上,哪里是天上。   谢苏回过头,看着镜湖小筑越来越远。   他抬手抚上脸颊,直到此刻,那热意才稍稍退去。 第65章 在水一方(一)   七日之后,木兰长船驶出溟海。   起船时正是清晨,旭日初升,云蒸霞蔚。   木兰长船长达数十丈,上下三层,通体用太平木制成,这种树木十年长得一寸,要生长千年才能成材,也只有太平木制成的船,才能渡过溟海的风浪。   船上载着的不仅是那些没有通过学宫试炼的人,还有各家仙门中前来参观的仙长。   这千余人浩浩荡荡来去,来时是乘坐着木兰长船,望着蓬莱秘境之中的万千气象,各个踌躇满志,遥想着自己进入学宫成为弟子的景象。   到了离去的时候,未能通过试炼的人固然懊恼,但也得了学宫的赠礼。   开船时,便有许多人围在船头,看着青山渐远,溟海水波滔滔,而远去青山之间间或有几道金光闪耀,是学宫宫殿的琉璃金顶耀着海上的朝阳。   尤其是那些进入第三关秘境试炼的人,因为秘境之中出现魔息,三日之期未到,牧神剑现世,便将秘境一剑斩碎,学宫为了安抚这些没能夺得玉简的人,向他们开放了藏书阁随意阅看,且无论何种功法秘籍,尽可自行挑选一本带走。   学宫根基之厚,天下闻名,那藏书阁之中更是不知道有多少珍稀秘籍,那些未能拿到玉简的人纷纷涌入藏书阁,徜徉书海,废寝忘食,不知道自己该挑选哪一本功法才好。   此时虽在船上,这些人却无心去看溟海上的壮美景致,纷纷在自己的屋子里闭门不出,阅览自己从藏书阁中带出的功法秘籍,潜心修炼。   而一众仙门之中,出发前往学宫参加试炼之前,都有自家师长带队,无不是修为精深、德高望重,且老于世故之人,此刻便齐坐在船上的议事厅中寒暄。   只是这些人中,独独缺了沧浪海一门。   众人话中打着机锋,先是互相恭贺对方此番带来的弟子中有人入选,再是称赞学宫气度恢弘。   只是有一件事,大家不约而同,都在谈话中隔了过去,便是有人不小心提到,也会立刻另提起别的话来。   让他们避之不谈的,便是此次学宫秘境之中混入魔息一事。   为显公正无私,杨观邀请了各门中德高望重的前辈一同查明此事。   然而此事处处指向学宫,这些个老狐狸谁心里不清楚?杨观来请他们,他们便稳妥地答应下来,但涉及到具体事务,却是笑吟吟的,从来不肯轻易说话。   主持调查的,还是杨观自己,以及沧浪海的人。   沧浪海有弟子不明不白死于秘境山洞之中,且生前很有可能见过凶手,说是要报仇也好,是要查明真相也好,沧浪海的人与学宫一同主持调查,没有人能提出异议。   只是大家都不曾想到,在沧浪海中主事的人竟然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殷怀瑜。   此人修为尚可,却连沧浪海的内门弟子也算不上,更谈不上有什么仙门中的资历。   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沧浪海上下却无人不应,唯他马首是瞻,倒是引人侧目。   在查清于玉成死因这件事上,殷怀瑜也表现得很是强势。   他轻摇折扇,浅笑从容,言辞却是锋利异常,数度逼得杨观都说不出话来。   这水魈魔息一事,终是从丛靖雪及贺兰月手中的卷轴开始查起。   开启及关闭秘境的术法在学宫传承多年,那卷轴既是身在秘境中的地图指引,也是得以进入秘境的钥匙。   杨观作为学宫祭酒,把持着开启秘境的术法,那无数互相牵引的气机,便是借助卷轴之力得以发挥效用。   虽然学宫的秘境是被明无应一剑斩碎,但若是没有发生水魈作乱一事,第三日正午,秘境大门打开,身在其中的人仍然是要凭借卷轴之力的牵引,才能从秘境之中脱出。   只是卷轴是由学宫发下,上面的操控之术也只有学宫掌握,又为何丛靖雪和贺兰月手中的卷轴忽然将他们传送至那个有水魈埋伏的山洞?   殷怀瑜低眉浅笑,却是半点没有给杨观留面子,便将矛头对准了学宫,说祭酒大人自然是刚正不阿,可难保偌大一个学宫不会混入一二宵小。   杨观的养气功夫倒也是十足,被殷怀瑜如此挑衅也不见动怒,将所有参与过卷轴发放的学宫主事召集起来,一一排查。   此外,杨观又命人将于玉成的尸首带入内室,对他身上两处伤口细细检查。   如此双管齐下,倒是在于玉成那里先寻到了一丝线索。   于玉成性情沉稳,在沧浪海的弟子中资历也较老,修为亦是不俗,原本比其他弟子更有夺得玉简的机会,而检查他的尸首,却没有寻到玉简。   他的尸首被发现时,几乎已经到了第三日,有些不如他的人也已经拿到了玉简,于玉成却还没有。   单是如此,倒也还算不上什么证据,只是于玉成在秘境中待了三日,身上却是丝毫打斗痕迹也无,亦没有任何人曾与他偶遇。   杨观沉吟片刻,将于玉成的卷轴取走了。   其实手持卷轴进入秘境的人,无论经过何种考验,其进入时的落点,乃至一路上所行轨迹,都会被卷轴记录标识。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凡在秘境中遇到危险想要放弃的人,只需触发掌心灵符,便可从秘境中的任何地点脱出。   这掌心灵符,和卷轴的追踪之术,皆是因为历年来在秘境试炼中折损的弟子太多,杨观潜心钻研而成,以前从未用过。   能运转这一术法,看到秘境中众人所行轨迹的,只有杨观一人。   杨观祭出术法大阵,便将进入秘境的众人所行轨迹一一指出,却看到于玉成自进入秘境之后便没有半分耽搁,径直前往此处山洞,倒像是轻车熟路。   此后整整两日,他都没有离开过。   他这样一进秘境就直奔山洞而去,是有谁在给他指路?   两日之间,于玉成没有离开山洞,又是在里面做些什么?   为显公正,杨观是将所有人召齐,这才运转起秘术大阵,众人面面相觑,心底已经知道杨观是什么意思。   殷怀瑜话里话外直指学宫之中有内鬼,侵染魔息,出手伤人,折损了他们沧浪海弟子的性命。   杨观这一手却是又将矛头还了回去,这于玉成仿佛早知秘境之中乾坤,一路避开许多试炼关卡,径直前往山洞,又整整两日没有出来,不像是要寻求玉简的样子。   反倒是两日之后,于玉成身死洞中,染了魔息的水魈就出现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话也不必说得太透了。   沧浪海门中历来有许多邪魔外道,天下皆知。就连他们门中都另有一支弟子,平时甚少在世间行走,每次离开沧浪海,都是为了绞杀破门而出的妖魔叛逆。   焉知洞中水魈染上的魔息,不是这个于玉成自己放出来的?   殷怀瑜处变不惊,摇着折扇,甚是有礼,说祭酒杨观如此无凭无据猜测怀疑,不是君子风范。   学宫之人当即冷笑连连,那殷怀瑜温和笑容之下句句阴狠,却是伪君子真小人的本色。   恰在此时,有人前来禀报,殿中出事了。   杨观将所有在试炼之前接触过卷轴的主事锁在大殿,一一盘问。   其中数人甚是愤懑,他们多是饱学之士,自觉为学宫之事尽心竭力,侍奉终生,却要被如此怀疑,大为受挫。   但主事们皆知,此事关乎学宫千年清名,自己此刻受些委屈,是为了来日学宫不被其他人嚼舌根,便也都强自忍耐。   只是数轮盘问下来,主事们将自己过去数日所见之人、所做之事回忆了数遍,头昏脑胀,疲惫不堪,却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这厢杨观祭出秘术大阵,查出于玉成在秘境中的踪迹,那边学宫殿中,却出了大事。   一名主事发疯了。   那是一名王姓主事,平日里沉默寡言,性情孤僻,很少与其他主事来往,除了处理学宫日常事务,总是一个人待着。   此次学宫试炼,他便是发放卷轴的三名主事之一。   大殿被分隔开来,供几位主事休息。正是用过午饭的时候,大殿门窗紧闭,很是闷热。   这些主事们无所事事,各自从书架上抽出些典籍研读,另有一二人研墨铺纸,开始练字。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面书架便倒了下去,书册典籍全数砸落下来,几乎堆成了小山,将王主事压在了下面。   其他几名主事当即来救他,怕王主事被砸出个好歹,便出声呼唤他,一面又十分爱惜那些典籍,不肯用术法将其扫开。   年深日久,那些典籍纸页发脆,薄如蝉翼,若是用术法,怕是还没沾到边,那些书册便都碎了。   所以几名主事俯身,小心翼翼捡起书册,清出一小处之后,才看到王主事的一只手。   他无知无觉,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众位主事心中一慌,下一刻狂风顿起。   漫天书页翻卷,如狂风中的落叶一般,方才围在前面的数人,已经全部被掀了出去,远远地砸在殿中梁柱之上,顷刻便没了声息。   而王主事所在之处,腾起一大团黑色雾气,似鬼魅在殿中横冲直撞,终于破开殿门的禁制,逃窜而出。   殿中一两个受了轻伤,还未失去神智的主事这才连滚带爬跑了出去,遥望着那一团已经升至空中的黑雾,喃喃道:“是魔息……”   那在半空中兀自翻滚不休的黑雾,与洞中水魈身上的魔息一模一样。   杨观率众人赶来之时,黑雾飘忽鬼魅,忽上忽下,似是要择人而噬,滚滚魔息越来也浓郁。   可是任凭黑雾如何上下翻涌,半空中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界限,犹如一张看不见的网缓缓降下,旋即将黑雾压制。   杨观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却是触发了学宫的守护大阵,将那黑雾死死限制在半空中。   众目睽睽之下,那黑雾之中现出王主事的身形,他的容貌好似已经被魔息浸染,变得妖异扭曲,极为可怖。   连那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嘶哑。   “我进入学宫,已经有多少年了,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可是,学宫又给了我什么呢……”   眼见逃不出学宫的守护阵法,王主事便是凝聚魔息,要与在场诸人同归于尽。   杨观站定,双手挥出,灵力所过之处,便如排山倒海一般。   他的灵力与魔息相触,此消彼长之间,杨观面上不见有何异色,王主事却是狂笑不止。   片刻之后,黑雾中猛地丢出一个东西。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一只断手落在地上,骨骼尽碎,皮肉肿胀,破烂的掌心仍有浅浅一个灵符印记,上面却已经毫无灵力。   正是于玉成的断手。   杨观身上,似乎有一个虚影拔地而起,在空中与王主事交手。   黑雾汹涌来去,竟是将他的虚影吞噬其中。   阵法重压之下,不过瞬息之间,黑雾便又将杨观的虚影吐了出来,那滔滔魔息聚了复散,王主事的身躯露出,如纸张经过火烧后的灰烬一般,片片龟裂,湮灭无形。   杨观的身形晃了一晃,被身后抢上来的人扶住。   他缓缓回头,对上殷怀瑜折扇之后的一双笑眼。   翌日,杨观将殷怀瑜请来,两人闭门密谈。   虽是密谈,却不知道怎么,有无数风声流言传了出来,将事实真相拼凑而出。   有人以王主事入魔之后的只言片语,猜测他身入学宫数年,看似不惹是非,实则早就对学宫生了怨怼之心,觉得自己有才却不得重用,备受冷落,是以性情渐渐扭曲,见到前来参选的少年英才,因妒生恨,有意要那几个最优秀的弟子一同葬身山洞。   他借试炼之前学宫例行检查秘境的机会,提前进入秘境,用魔息浸染洞中水魈,使其发生异变,又在发放卷轴的时候,篡改了卷轴之上的术法,引得丛靖雪等人被牵引至山洞。   那个于玉成,便是十足倒霉,被王主事选中,骗入山洞,先用来试了那水魈的利爪。   又有人说,王主事不过是一个被推出来的替死鬼,真正在背后谋划这件事的却是沧浪海。   沧浪海有意设计,令蓬莱、昆仑、无极宫最优秀的弟子齐齐葬身学宫秘境,如此,学宫难辞其咎。而自家弟子也惨死秘境之中,便不会有人怀疑到沧浪海。   若是操纵得当,更能引得这些仙门互相倾轧,沧浪海便可趁势做大。   而秘境之事的背后究竟如何,于玉成和王主事皆已身死,再没有活着的人能讲出真相,成了一笔糊涂官司糊涂账。   只是有一件事震动了所有人。   在与杨观闭门交谈的第二日,殷怀瑜当众宣布,从此以后,学宫的试炼之中再也不会见到沧浪海的弟子,以示今日之辱,永志不忘。   这表面上一团和气的仙门大宗,终于有一丝裂痕,自那深深的水底,裂到了冰面之上。 第66章 在水一方(二)   雨后初晴,碧空如洗。   山间送来长风,吹动藏书阁檐下无数铜铃。   学宫各殿沿山势而建,雨后青山妩媚,云雾流淌。   藏书阁之下便是长长的白玉台阶,从侧面月洞门中穿过,数架紫藤沿廊房攀爬,花朵如瀑,青石小路曲径通幽,现出后面一方精致荷塘。   塘边绿树成荫,倒影沉入水面。   姚黄提着一只食盒,从青石小路上走过。   他一边走,一边随手在几朵稍显憔悴的花上点了过去。   小路两边的各色花朵纷纷朝着他的脚步绽开花蕊,好像在迎接他一样。   姚黄绕着荷塘走了半圈,见山墙连着游廊,便拾级而上,水边芭蕉翠竹,满目绿意。   听雨轩中,谢苏倚栏而坐,手中握着一卷书。   姚黄脚步声极轻,可他刚走进听雨轩中,谢苏便抬起头来,姚黄面露微笑,身形一晃,已经到谢苏身前。   “见我又不是见你们那些夫子,哪还用站起来?”姚黄笑眯眯道,“我一猜你就在这里。”   谢苏把手中的书放下,“此处清净。”   姚黄打开食盒,“我做了些好吃的,给你尝尝。”   那食盒小小一只,分外精致,打开来,里面是一只天青色瓷碟,盛着几枚玉白的糕点,显然是糯米做的,下面垫着竹叶,有淡淡的清香。   谢苏伸手拈起一块糕点,咬下一口去,里面溢出细腻豆沙,极是香甜。   姚黄却是倾身过来,对着外面天光,细细地看谢苏眉上那道疤痕。   如玉般光洁的额头上,那道水魈手爪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浅浅一道红痕,要不了多久也就看不出来了。   姚黄这才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破相。”   其实谢苏臂上那道伤口远比眉上这一处要重得多,但是姚黄天性如此,最喜欢人家长得好。臂上的伤有衣袖盖着,看不出来。谢苏这张脸上要是留了疤,姚黄气也把自己气死了。   谢苏食不言寝不语,吃东西的时候从不说话,姚黄捧着脸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谢苏手边的书翻看起来。   “等我下次再来,你是不是就把这藏书阁里的书全看完了?”   姚黄合上书页,打量起谢苏身上的衣衫。   学宫弟子都是这月白的衣衫,银蓝的暗纹,衣料既不精致又不华贵,只是普普通通,但是穿在谢苏身上,就格外好看。   姚黄忽然想到一件别的事情,开口道:“主人昨日问我……”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去学明无应的口吻。   “谢苏呢?学宫的课业很重么?怎么不见他回来。”   姚黄话音刚落,就看到谢苏似乎是呛到了,闷闷地咳嗽起来,连忙拿起茶壶,到了一杯清茶推过去,问道:“没事吧?”   谢苏咳嗽了数声,这才平复下来,道:“没事。”   姚黄却是很幽怨的样子,故意道:“小没良心的,这学宫有什么好,自打授课以来,你从没有回过蓬莱,都是我来看你!”   谢苏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动,低声道:“课业……很重,抽不出时间来。”   这话是实话。   道法精要,仙门源流,天文地理,阵法符箓,实战对敌,样样都要学。又因为这一次试炼不足三日就结束,更有沧浪海的弟子退出,到得最后,进入学宫的不过只有十二三人而已,夫子们授课自然更加精细。   所以这段日子,谢苏过得并不清闲。   只是他说的是实话,却不是全部的实话。   自打学宫开始授课以来,谢苏一次也没有回蓬莱,是因为一想到要面对师尊,便觉得无所适从。   那是一种谢苏从未在其他人身上体验过的感觉,蓬勃而刁钻,异样又鲜明,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觉得古怪,把那种感觉往更深处埋了埋,又发觉这不过是徒劳。   既然生了根,便总会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这感觉十分异样,又令谢苏觉得有些烦躁,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好暂时搁在一边,不去想它。   姚黄用手撑着脸,又道:“主人还说,若是你再不回蓬莱,他给你的那道印记就要失效了,到时候你想回去,要被禁制拦在外面。”   谢苏的手指蜷缩起来,指腹触到掌心。   那日在镜湖上,师尊握着他的手,像是在他手心里写字一般,留下了一个印记,让他能够穿过学宫与蓬莱之间的禁制。   谢苏一时吃不准,明无应是故意这样说,还是那印记的效力真的会慢慢减弱。   “师尊给我留下这道印记时,并没有说过它会失效。”   “对啊,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若是这道印记还得时不时地补足一回,为何之前他不说?”姚黄振振有词道,“所以他说这些话,你随便一听就是了。他一年里有大半年不在蓬莱,咱们想找他都找不到,如今反过来了,他要是想见你,让他自己来学宫。”   他这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说完又觉得虽然此刻是在学宫,但或许就连此处也在明无应的灵识笼罩之下,自己把话说得造次了,不自觉缩了缩脖子,生怕明无应听见似的。   谢苏轻声问道:“师尊……想见我?”   姚黄扑哧一笑:“自然啊,你再不回去,显得他养了个徒弟是给杨观养的一样。”   姚黄本也是随口一说,又兴致勃勃问起谢苏在学宫过得如何,说起那位教授阵法的王主事化魔后湮灭,学宫便延请昆仑的杜靖川来替补,此人也正是丛靖雪和云靖青的师兄,修为精深,最擅阵法一门。   “学宫虽然在蓬莱,但跟昆仑那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以后你就知道了。”   姚黄眨了眨眼睛,却是挑了一句旁的话来问谢苏。   “我问你一件事,你可以想好了再答我。”   谢苏道:“你要问什么?”   姚黄笑道:“与你同窗的这些女修之中,可有哪一个是让你觉得与众不同的吗?”   这话姚黄一早想问,知慕少艾,人之常情,谁人能跳出红尘之外?从前谢苏年纪小,蓬莱山中又无外人,现在他身在学宫,若是真的遇到了喜欢的女子,那便又不一样。   谢苏问道:“与众不同?”   姚黄脸上的笑容有些促狭,得意道:“就是你见不到她时,总想见她,真正见到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砰砰地跳。她若是对你笑,你便觉得心情很好。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你天上地下也要寻了来给她……”   姚黄是最喜欢看话本子的,话本里皆是些才子佳人、欢喜冤家的故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说起这个自然头头是道,却没察觉到谢苏的脸色微微泛白。   姚黄说得口干舌燥,伸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去,这才问道:“嗯,有吗?”   谢苏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有什么?”   姚黄道:“让你有这种感觉的女子啊!”   谢苏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安静道:“没有。”   姚黄顿时泄了气,叹道:“好吧。”   他又仿佛想起什么极紧要的事情,认真道:“不管你以后喜欢什么人,她一定要长得好看才行,记住了?”   姚黄惦记着要去给芍药园中的花儿们浇水,便将食盒的盖子合上,起身顺着来路回去,笑道:“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在他身后,谢苏独坐听雨轩中,目光落在水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小荷初立,有蜻蜓点水而过,落在上面小憩。   一点波光荡漾开来,谢苏的思绪飘回了秘境被破的那一日。   明红流金的朝阳之中,师尊背光而来。   谢苏轻声道:“是很好看的……”   原来……这就叫做喜欢一个人。   这念头刚在谢苏心底冒了个头,就被他亲手掐住。一个更加根深蒂固的念头压在了上面:他绝不能让师尊知道。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又有学宫的课业做借口,回蓬莱的日子便被他一推再推,唯恐见到师尊之后,自己在他面前露出什么端倪。   如此又过了一段日子,姚黄似乎有事在身,忙碌得很,再也寻不得空来找他,谢苏更似要住在藏书阁一般。   到他终于觉得,自己能够在师尊面前藏住一切的时候,已经过了许久。   一日学宫无课,谢苏独自往林中走去,凭着记忆走到禁制附近,抬眼望见那棵丹青树,便停了下来。   明无应所下的禁制无形无痕,若非有他的准许,天下间没有人能通过。   谢苏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知道那印记是否还有效,也不知道若是自己被禁制拦住,师尊会不会来管他。   他举步向林深处走去,一片幽静之中,似乎有看不见的涟漪自他周身散开,再回头时,禁制那一面的一切景物似乎都变得影影绰绰。   他安然无恙地通过了那道禁制。   谢苏纵身跃起,身形如流光一般飞向镜湖小筑,林梢在他脚下晃动。   只是离镜湖小筑越近,谢苏心中便莫名更紧张些。   烟波浩渺的水面之上,小船静静地停在岸边,仿佛一直等待着他。   谢苏在湖边踱着步子,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难挨。   他登上小船,小船便晃悠悠而去,带起浅浅的水声。   谢苏却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这小船走得快些,还是走得慢些。这繁杂心绪更令他对自己生出一些恼意,便是生死关头,他心中也不曾这样七上八下。   往日无比辽阔的镜湖,今天更显得格外宽广。   水面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倒映着碧天白云,真如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   可谢苏行在镜湖之上,却不敢低头望向水面的自己。   仿佛他藏在心里的东西,会被这镜子一样的湖水照出来,无所遁形。   只是镜湖再辽阔,小船终要靠岸。   镜湖小筑仍然是旧日模样。小船轻轻到岸,稳住不动了。   谢苏定了定神,走下船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旁临水的草地。   那日他醉了酒,躺在此地睡着了,师尊来寻他,他就抓着师尊的衣袖不放。   回忆起这个,谢苏自然想到那一晚,他从昏沉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明无应的怀中。   明无应的气息近在咫尺,他心跳如鼓。   谢苏收敛住目光,只觉得自己上船之前在湖边踱步许久,反复想过若是见到师尊,自己该说些什么,又将脸色伪装了一重又一重,全都是没有用的。   谢苏不觉抬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却好像连指尖都模模糊糊地热起来。   只是他沿着曲折游廊进入房间,却发现师尊并不在里面。   窗明几净,这房间的格局陈设都与谢苏记忆中一般无二。   可桌角那一只錾花香炉之中却是干干净净,连一点香灰都没有,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人添过。   日光从窗格中透过,照在一地琉璃砖上,亮得仿佛能映出谢苏的影子。   镜湖小筑四面空寂沉静,明无应显然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   他离开蓬莱山,本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谢苏低下头,不觉笑了笑,心底有微微的黯然。   他这样躲着不肯见明无应,辗转反侧,患得患失,连姚黄都看出他古怪,可今日他回来镜湖,师尊却早已经离开了。   方才自己上船前,又是在湖边踱步良久,又是设想见到师尊要如何说话行事,便都显得十分可笑了。   说到底,他是很想见到明无应的。   谢苏走出镜湖小筑,只见外面水天一色,白云悠悠,说不出的静寂。   他回到小船,在里面躺了下来,水声淙淙,天光云影便从他的眼睛里走过。   那一向澄明清澈的眼眸,少见的有些空蒙。谢苏闭上了眼睛。   小船行至中央,忽然停了下来,在水中原地打着转。   只是奇怪的是,小船这样在水中打转,却丝毫不见水面有涟漪。   谢苏睁开眼,已经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你在镜湖之上用术法,不怕我师尊察觉么?”   他屈膝坐起,看到前方水面之上出现一朵红莲的虚影。   红莲之上是一只赤足,沉湘纤长的手指把玩着腰上宝石金链细细的流苏,笑吟吟道:“说的也是,此处是明无应的心境所化,我要动什么手脚,说不定他立刻就知道了。”   她在水面上轻轻跳跃,落足之处总是会适时开出一朵红莲虚影,连沉湘的身影也是若隐若现,虚幻得很。   “可是谁让他此刻不在蓬莱山呢?”   沉湘跳到谢苏身后,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似嗔似怒。   “小子,镜湖小筑的秘密还是我告诉你的呢,见了我,你倒是连一点表示也没有。”   她脚步轻盈,须臾之间又转回小船正前方,水面之上一圈红莲的虚影渐次消失,唯余此时她脚下的那一朵。   谢苏问道:“你来做什么?”   沉湘忽道:“好啊,你见了元徵,就温和守礼,有问有答,见了我就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难道我比他差很多吗?”   谢苏不置可否,又道:“我在元徵面前什么样子,你怎么知道?”   沉湘道:“我有小白狐做耳目。”   她忽而踏上一步,盘腿坐在船头,虽然是个虚影,但她上船的那一刻,小船却是晃了一晃。   “那一日元徵来到镜湖小筑,同你师尊说了些什么,你有没有听见?”   谢苏面色不改:“他们的对话,我为何要偷听?”   沉湘大笑道:“便是你知道了,也不会告诉我,是不是?”   谢苏道:“既然小白狐是你的耳目,那么他们说了什么,你何必来问我。”   沉湘撇撇嘴,道:“那小狐狸是泥捏的胆子,生怕靠得近了,要被元徵捉去做成一条狐裘铺在膝上,哪还敢偷听?实在是没用得很。”   算上那日用花笺传音,到得今日,谢苏也才一共见过沉湘三面,却已经被她捉弄数次。   但谢苏脸上不见着恼,声音亦平静得很。   “他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那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就走,在水边睡着了,并不知道后来元徵通明无应又说了些什么。便是知道他们在说话,谢苏也是不会回去偷听的。   沉湘了然地笑了笑,那一双明眸之中忽然升起一抹狡黠,问道:“那就说些别的事情好啦,比如说……你是更喜欢跟元徵相处呢,还是跟我相处呢?”   谢苏神色淡淡,伸手在船舷上一拍。   小船仿佛懂他心意,当即便走。沉湘坐在船头没有防备,好悬掉进水里。   她稳住身形,却不见生气,笑眯眯道:“其实不问我也知道,你喜欢野的。越是随心所欲,散漫不羁的人,越是让你觉得中意,对不对?”   她用手背支着下巴,故意抬目远眺,“那天下第一随心所欲之人是谁呢?我可想不出来了。”   谢苏听了沉湘这几句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他低声道:“我要走了。”   沉湘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在船头站起身来,一步跃出,跳到了一朵红莲之上。   小船载着谢苏破开水面而去,倒是比他来时要快上许多,很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啊……”沉湘摸着下巴,轻声说道。   她望着谢苏清俊挺拔的背影,周身虚影连同脚下红莲一起渐渐消散。   只留下一句话落在水面上,轻得像是叹息。   “那位天下第一随心所欲之人,也是天下第一逍遥忘情之人。” 第67章 在水一方(三)   兔缺乌沉,岁月如流。   藏书阁前长长的白玉台阶之上,有一个身影跃动。   青年身高腿长,一步两阶,走得轻轻松松。最后三四级台阶,他竟然是背着手跳上去的,如孩童嬉戏一般。   这青年正是贺兰月。   他跳到台阶之上,回过身来,伸手在眉前搭个凉棚,眺望着青山尽处,溟海泛起层层波涛,木兰长船泊在岸边。   他成为学宫弟子已有两年,仍是很喜欢从藏书阁这样的高处下望。   青山碧海、宫殿金顶都铺陈在脚下,好像从这里踏出一步,就能步入云端一样。   有两名杂役正在门前清扫落叶,贺兰月大剌剌地走入殿中,脚步不见丝毫停滞,径直上楼去了。   藏书阁的每一层中都有无数的书架,其间的书册典籍浩如烟海,令人望而生畏。   贺兰月是不大爱看书的,这藏书阁对于他来说,是个观景的地方,却不是看书的地方。   不过今日他上藏书阁,却不是为了看溟海的潮汐往复,而是来找人的。   他来找谢苏。   贺兰月在住处找不到他,却知道只要来藏书阁,必定能寻到谢苏。   他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野果,上上下下地抛接着,自藏书阁那浩如烟海的典籍中走过,看着谢苏坐在小桌之前,手中握着一册书。   贺兰月咔嚓一口咬了小半个果子,片刻后被酸得五官都皱了起来,“呸呸呸”地吐了半天,又在谢苏面前坐下,伸长脖子倒着看书上的字。   读了半天,无甚趣味,贺兰月又将矮几之上那盏灯抓在手里把玩,晃荡里面的灯油,又举高了去看灯盏底座上花纹。   自他坐在谢苏面前开始,便没有半分消停,谢苏却好像看不到他一样,连头都没有抬。   贺兰月没有谢苏这样好的耐性,放下灯盏,伸手在谢苏眼前晃了又晃,自言自语道:“难道早些时候在课上施的幻身术还没有解开?”   他们晨间有课,两两捉对比拼,贺兰月在自己身上施了个幻身术,能够将身形气息一并遮掩,再出其不意从对手身边浮现,轻取一场胜利。   “你那术法施得藏头露尾,身体藏住了,倒是露了条胳膊出来,与其说你骗过了丁原,不如说是他被你那悬在空中的半条胳膊给吓到了。”   谢苏淡淡开口,并未抬眼,只是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贺兰月大言不惭道:“管他呢!赢了就行。”   他肩宽背阔,盘腿坐在几前,窝成一团,很没有坐相,其实若不是藏书阁中总有主事巡视,贺兰月干脆就在原地躺下了。   “丛靖雪要替他那个师妹跟你道歉,找了你一上午也没找见人,被我给拦下了,我跟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替人道歉,天下没有这样的说法。他若真觉得对你不住,就该带着云靖青来向你负荆请罪。不过后来他们那个大师兄杜靖川来找他,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云靖青又惹出什么事来。”   谢苏道:“嗯,长进了。”   贺兰月还以为谢苏是夸他这样行事很好,紧接着就听到谢苏说:“会用成语了。”   贺兰月不是中原人,也并没有读过太多书,从前说起话来缠七夹八,热闹是真的热闹,啰嗦也是真的啰嗦,至于成语诗词,他是一概不会的,还因此闹了不少笑话出来。   听到谢苏这样说,贺兰月反而哈哈大笑。笑了片刻,他又问道:“云靖青那样对你,你就不生气么?”   他说的是晨间的课上,两两比试,偏巧谢苏就对上了云靖青。   弟子之间在课上比试,大多点到即止,可是云靖青出手凌厉,却是半分不容情。   她修为既高,又一味拼抢快攻,谢苏少不得要认真面对,却又不想伤她,最后只是击飞了她手中的剑。   胜负已分,谢苏便俯身要为她拾剑,云靖青却是从掌底发出一道真力击向谢苏。   谢苏旋身避过,云靖青飞身而至,已经自己捡起了短剑,冷笑几声,转身走了。   贺兰月连眉毛都立了起来,替谢苏打抱不平道:“你不伤她,已经很给她留颜面了,她不承你的情也罢了,还趁你没防备的时候出手,也太……”   他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   谢苏却是又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声音淡淡的,不见有什么起伏,“其实她就是不想让我碰她的剑,没什么的。”   云靖青的佩剑叫做花暝,是一柄短剑。   其实武器一门,有句话说得不错,叫做“一寸长一寸强”,对战之时,用短剑的那一方天然就有些吃亏。   可云靖青却从没想过要换掉花暝剑,另寻其他名剑来做自己的佩剑。   因为花暝剑是用一块枯荣剑的碎片重新熔炼锻造而成,而枯荣剑,正是她师父李道严的佩剑。   那一战,天地变色,李道严输给了明无应,枯荣剑也被牧神剑折断。   自从学宫试炼中,云靖青输给谢苏,她便将谢苏视为此生最大对手,这两年间事事想要压过谢苏一头。   而谢苏却是毫不在意,也正因为如此,云靖青更觉得谢苏是轻视自己,丛靖雪在其中屡屡想要缓和,也拗不过云靖青的性子。   高大的书架之间,有主事缓步走来。   贺兰月听见主事的脚步声,立即沉肩直腰,抓过谢苏手边的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待主事走后,谢苏才将书从贺兰月手中抽走,淡淡道:“你拿倒了。”   贺兰月嘿嘿一笑,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托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翻过几本古书。   “我真想知道,你怎么能从早到晚待在这里,不觉得烦吗?”   谢苏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贺兰月笑道:“自然不是。”   他伸手入怀中,拿出两张明黄色的符纸拍在桌上,得意道:“陆夫子留的功课,我已经做好了。”   这位陆夫子在学宫教授符箓一门,贺兰月长于对战,阵法亦学得不错,唯有符箓这一门,混了个倒数第一,时常被陆夫子留下,旁人画十张符,贺兰月就得画一百张。   偏偏贺兰月歪理频出,常在课上搅得乱七八糟,陆夫子一怒之下,丢了本秘录过来,让贺兰月照着其中的符箓,只要能画出任何一张,以后都可以不再上他的课。   贺兰月埋头苦思,闭门造车,还真让他画出来两张。   这符一分为二,放在两人手中,对敌的时候有妙用。虽然不能大杀四方,但只要以灵力催动符咒,不管二人相隔有多遥远,催动灵符的一方都可以立即来到另一人身边。   贺兰月觉得,打不过就跑才是正理,这个符可是有用得很。   他画废了无数张,终于制成这一对,便将其中一枚留给了谢苏。   听着贺兰月在耳边聒噪,谢苏伸手将符纸掖入袖中,并未细看。   贺兰月这才心满意足,笑嘻嘻道:“那我走了,这藏书阁与我八字不合,不可久留。”   他起身要走,又想到什么似的,“木兰长船靠岸了,不知道这次又带来了什么,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   谢苏知道贺兰月说的是一起去看,那意思其实就是一起溜到船上。   “不去。”   贺兰月挥挥手,“那我走了。”   主事已经不在这一层,贺兰月懒得走下楼,来到窗边,明朗一笑,伸手按住窗沿,翻身而出,悄然落在外面的玉阶上。   那两名清扫落叶的杂役冷不丁见到他从天而降,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   贺兰月伸手揽着后脑,从玉阶上一路跑跳下去,行至木兰长船停靠之地。   这三层木船气势恢宏,有木梯与岸上相连,此时日头正盛,船头空无一人。   蓬莱虽然与世隔绝,但学宫中有夫子、主事,还有许多杂役,弟子们又是从天下各地而来,与外间仍有不少联系。有时会有家人亲友前来看望,或是寄来书信土产等物。   只是溟海风浪煞人,又天然有着禁制,一切术法都用不得,连御剑也是不能,只有木兰长船能够渡过,便三月一次停靠学宫。   贺兰月性子跳脱,是个最闲不住的人,每次木兰长船靠岸,他都要偷偷溜上去玩,与那些船工聊聊,问一些外面的事情。   上次无极宫送来一双青鸟,是华歆豢养长大。华歆入了学宫当弟子,这一对青鸟不见她回来,便要闹脾气,只好用木兰长船运了来。   这青鸟生活在极夜之地,一见到光便会引吭高歌,令听到它们鸣叫的人如坠幻梦,所以运来的时候是封在笼中,又用厚重的黑布盖着。   贺兰月哪里知道这些,顺手掀开黑布,刚看到那青鸟珍珠色的尾羽一摆,立刻就陷入幻梦之中,傻笑起来,如痴如醉,三四个时辰才解开。   此时船头无人,贺兰月一笑,提气纵身,连那木梯也是不用,直接从船上窗口飞身而入。   木兰长船内里结构复杂,不过贺兰月偷偷溜上来的次数多了,倒也熟悉了一大半,在船中大步流星,想要去找认识的船工。   这船本是三月靠岸一次,但是贺兰月记得上次靠岸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不知道这一次木兰长船为何来得这么早。   只是他在第二层走了一圈,却一个人也没看见,正要走上第三层时,无意向窗外一望,登时愣在原地。   远处金光一闪,是学宫藏书阁的琉璃金顶被日光照耀着,却离贺兰月越来越远。   他趴到窗边,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口,只见木兰长船已经离开岸边,四周海浪翻卷。   这船能过溟海的风浪,行驶起来甚是平稳,所以离岸许久,他都没有察觉。   贺兰月不自觉咬起了指节,此处离岸边已经很远,漫说自己跃不过去,就算是能,溟海上用不了术法,也不能御剑,他却是已经被困在了船上。   可学宫弟子无故不得离开,离开了便是弃徒,再也不能回来。   贺兰月僵在原地,片刻后灵光一闪,从怀中摸出那张灵符,当即释出灵力催动。   藏书阁内,谢苏只觉袖中那张贺兰月的符纸似被火烧着了一般滚烫。   不等他拿出符纸,下一瞬,谢苏便被一股强横力道拽入了黑暗中。 第68章 在水一方(四)   然而仿佛也只是转瞬之间,谢苏就从那无尽的黑暗之中脱出,身体失去平衡,骤然下落。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就已经仰面摔了下去,直接砸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痛呼一声,双目一片茫然,正是贺兰月。   而谢苏也终于看清了此刻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竟是被贺兰月的符带到了木兰长船之上。   “谢苏?”贺兰月大叫一声,脸上一副撞了鬼的神情,“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苏借力起身,微微眯眼看向贺兰月,语气无奈:“这话我正要问你。”   他伸手至袖中,摸出了那道符纸,上面的字印已经渐渐黯淡消失。   贺兰月却是跳了起来,伸手摸着后脑,一脸心虚。   “嗯……大概是出了一点小岔子,总的来说,符纸倒是……”   他本想借助符纸,让自己能够去到谢苏身边,没想到反倒是把谢苏也拉来船上了。   谢苏顿了顿,又道:“你这符纸画出来,没有给陆夫子看么?”   贺兰月低头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没,这不是想着到了明日课上,你一张,我一张,我直接在陆老头面前露一手……”   谢苏不发一言,静静地看着贺兰月。   贺兰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偷眼看着谢苏的神情,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我刚刚才上船,谁知道这船怎么就忽然开了,我一抬头,都到海上了,我想着身上带着这张符,就……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谢苏向窗外一望,木兰长船航行极快,学宫已成小小一道远影。   “先想法子回去再说。”   学成之前,弟子们不可离开学宫,这是一条铁律。   山中空寂无趣,三年与世隔绝,本身就令人难以忍受,但修道之人,非得有这样的心性不可。凡间万紫千红,乱花迷眼,于修行并无益处。   贺兰月见谢苏也到了这里,反倒安静下来,不是觉得拉来了谢苏给自己垫背,两个人挨罚总比一个人挨罚好,是觉得谢苏冷静沉着,一向有很多办法。   谢苏却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轻松。   窗外便是茫茫的溟海,学宫藏书阁的琉璃金顶唯余一抹细细的金光,至于其他的宫殿已经远不可见。   溟海之上的禁制与蓬莱秘境一样,天地化生,不知已在这里存在多少年。   在溟海上,一切术法均不得用,御剑之术也不能用。   更奇特的一点在于,蓬莱左近海上,有弥天海雾形成的一道屏障。   外界电闪雷鸣,风急雨骤,海浪噬人,海雾之中又极容易迷失方向,只有驶过这海雾迷障,才能看到蓬莱仙山。   此刻海面上还有日光照耀,但说不准下一刻,木兰长船就会驶入海雾之中。   谢苏道:“船主是谁?”   贺兰月迟疑道:“你是想请他调转船头,先将我们送回去?”   “是,”谢苏道,“现在离岸边还算不得太远。”   贺兰月叹了口气,道:“我没见过船主,不过认识几个船工,走吧,找找他们在哪儿。”   木兰长船中各处构造,贺兰月溜上来的次数多了,已经熟悉大半,当下带着谢苏去找自己认识的船工。   只是不知道为何,船上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道那些船工都去哪里去了。   眼看着离蓬莱越来越远,贺兰月干脆带着谢苏上到第三层。   他曾经听过船工们说起,船主的房间就在第三层。   论起宽阔,第三层自然不如第二层,但两边过道反而更宽些,房间也要大上许多,其间枕褥用具等物,也都要精良一些。   房间都以天干地支排号,谢苏和贺兰月不知道船主住在哪一间房,只好挨个找过去。   贺兰月自前往后,谢苏从后往前。   过了片刻,贺兰月忽然向谢苏招了招手,伸出食指点了点门板,示意里面有人,让谢苏过去。   谢苏刚刚走近,就听到门板之内传来一句人声。   “这件事……是否应该先报给师尊知晓?”   说话的人嗓音十分温润,语气有一些犹疑,却很是耳熟。   谢苏与贺兰月对视一眼,都认出了这说话的男子是丛靖雪。   贺兰月挤眉弄眼,对着谢苏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丛靖雪现在也在船上,他可是杨观最喜欢的学生,他们拽上丛靖雪,便是一起受罚也没什么。   谢苏却无声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丛靖雪为何也会在这木兰长船上,也不知道他此刻是在跟谁说话。   下一刻,这个疑惑便解了。   房内另一人道:“师尊他老人家仍在闭关,何况此事……不适合让门中更多弟子知晓。也不知道这信是那卢家后生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卢家的意思,若是后者……再报与师尊不迟,总不教他们卢家伤了师妹的颜面。”   贺兰月张开嘴,用口型无声地说:“是杜靖川?”   谢苏点了点头。   两年前学宫秘境中出现魔息,王主事当场伏诛,此事算是不了了之,亦不许弟子们私下讨论。只是王主事身死,他所教授的阵法一门便无人授课。   杨观便请来了杜靖川,他是昆仑掌门郑道年的大弟子,也是丛靖雪和云靖青的大师兄,入门极早,修为高深,极擅阵法。   此人心宽体胖,时常笑呵呵的,仿佛天下间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着急起来,但这时说话语气却有一些犹豫,好像他们口中说起的“那件事”,倒是让人十分为难。   下一刻,房间中另有一个人说话了。   “这点小事倒也伤不了我的颜面,卢家要退婚,那就退吧,我不在乎。”   这回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冷淡高傲,却是云靖青。   贺兰月“噗”的一声笑出来,轻声道:“她被退婚了?”   谢苏来不及让他闭嘴,伸手按在贺兰月肩上,把他推了出去,自己足下一点,立即向后退开。   下一刻,那扇木门被一道灵力击中,霎时间粉碎成片片木屑。   只听得杜靖川那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外面的朋友,何妨进来说话?”   谢苏无法,转身走入门中,向杜靖川点头行礼道:“先生。”   门外,贺兰月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双眼睛在房内三人身上挨个看了一遍,这才不情不愿地挪进门口,低声道:“先生好。”   云靖青冷冷扫来一眼,显然不打算说话,丛靖雪却是一脸吃惊之色,想不到谢苏二人为何会出现在门外。   杜靖川是在学宫授课的老师,他们见了杜靖川,总是要老老实实叫一声先生的。   贺兰月偷偷溜上木兰长船,又不小心用符箓将谢苏也拖来此处的事情,眼见着是无法隐瞒。   杜靖川听他们说完,倒是微微一笑。   贺兰月趁机道:“我们可也不是故意要离开学宫的呀,这会儿正要去找船主,请他将船掉头,把我们给送回去。这个……若是祭酒问起,先生能不能就说从来没见过我们?”   贺兰月说着话,又扭头去看一旁的丛靖雪,向他拼命使着眼色。   杜靖川的目光却是落在一直没有说话的谢苏身上。   丛靖雪愣了一下,轻咳一声,向杜靖川道:“师兄……”   杜靖川又看向贺兰月,仍是笑呵呵的。   他知道谢苏和贺兰月与丛靖雪交好,自己在学宫教授阵法两年,对他们二人也有爱才之心,当下摆了摆手,笑道:“杨祭酒那边,我不会去多说什么,只是这令木兰长船掉头一事……”   杜靖川抬手推开房间内的窗子,“怕是已经不能够了。”   窗外一片浓雾,方才日光照在海面上的粼粼金光,早已经消失不见。   天地之间唯有茫茫大雾。   杜靖川道:“木兰长船虽能在溟海之中航行,但若是进了这海雾屏障,便只能沿着一特制罗盘所标识的方向行进,此时转向掉头,下一次从海雾中出来,就不知道是在哪里了。”   贺兰月顿时泄了气,蹲在地上,用手指划着地面,哀叹道:“这下完了。”   谢苏默了片刻,转向杜靖川,“先生。”   “我知道你的意思,”杜靖川笑眯眯的,“他们二人随我出来,是向祭酒打过招呼的,我想帮你们瞒天过海也是不能。事已至此,你们便与我同行,等回到学宫,由我去向祭酒开口,只是受些惩罚是免不了的,也算是小惩大戒。”   谢苏低头道:“谢谢先生。”   贺兰月更是惊喜万分,几乎跳了起来,拍马屁道学宫所有夫子之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杜靖川。   杜靖川悠悠地说:“既是出门在外,便不要叫我先生了,叫师兄即可。”   各仙门之间为了显得亲近,一贯是按照辈分齿序来称呼。若不是杜靖川在学宫任课,谢苏和贺兰月见了他,也就是叫一声杜师兄最为合宜。   贺兰月打蛇随棍上,问道:“师兄,咱们此行是去哪里啊?”   杜靖川笑道:“等到了,你自然就知道。”   船上空房间极多,谢苏和贺兰月便一人一间,暂且住了下来。   丛靖雪时常与他们叙话,听贺兰月讲起那倒霉的符纸,实在是忍俊不禁。倒是云靖青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少出来,也几乎不和他们说话。   在学宫历练两年,谢苏对于世事人情已经通达许多。   杜靖川对他们释放善意,一半是因为他身为授课夫子,在外需对学宫弟子多些照拂。   木兰长船驶入海雾便无法回头,谢苏和贺兰月少不得是要随船靠岸的,自然是跟他同行最为稳妥。   至于另一半原因,大约是云靖青被人退婚一事已经被他们听了去,这事于她声名有碍,他们承了杜靖川的情,自然不会将这事说与外人。   船上只有他们几人,船工则是大多时间都在最底层的船舱,所以他们刚上船时,遍寻船工不到。那时刚刚开船,所有船工都在船舱之中。   溟海辽阔,木兰长船在海雾中航行数日,一出去便遇到电闪雷鸣。   深沉天色之下,到处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只有闪电在云中穿过的时候有片刻亮痕。   溟海上更是风浪大作,怒涛沉浮。   这木兰长船有数十丈长,船身宽阔,气势恢弘,可是在这样的风浪之中,仿佛只是小小一片叶子,在海上起伏颠簸。   放在桌上的东西,下一刻可能就被海浪颠了下来。人在房间里,也时常东倒西歪地站不稳。   贺兰月不惯坐船,两年前来到学宫的时候是如何在船上吐了一路,这次在溟海上也是一样。   谢苏虽不像他那样难受,却也是花了些时间才适应。   望见陆地时,已经是大约十天后的事情了。   他们同在船上待了十日,这一路又要跟着杜靖川,言谈之间虽未刻意,但云靖青被退婚一事,也已经知道了个大概。   原来云靖青在投入昆仑山门之前,本是帝都金陵之中的侯门小姐。   其父有世袭的侯爵爵位,其母则是一位郡主,身份高贵。云靖青自出生以来,便是二人的掌上明珠。   只是在她年幼时,金陵被一场来势汹汹的疫病席卷,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殒命者众多。   云靖青的父母也死于这场疫病,她的叔父承袭了侯爵之位,将云靖青接来抚养,亦对她珍爱非常,比自己的孩子还要看重。   只是云靖青虽未染上疫病,身体却一直不好,时常被风寒侵袭,高热不退。   侯府没有办法,只好请来天清观的仙师。   仙师说云靖青的病非因风寒而起,而是她此生因缘,不在红尘之中。   侯爷半信半疑,将她送去天清观住着,身体果然强健起来。虽然不舍,也只好让云靖青在天清观中久住。   但那位将她带回天清观的仙师却说,自己与云靖青并无师徒缘分,她真正的师缘更在别处。   此后那位仙师带着云靖青四处云游,终于将她托付给了昆仑,云靖青机缘巧合,被隐居在问剑峰的李道严收为弟子。   她本名云青青,这个靖字,是昆仑这一代弟子的字辈。   贺兰月记得不错,木兰长船三月才在学宫停靠一次,这次三月之期未到,木兰长船便来到学宫,全因为要送来一封信。   一封给云靖青的退婚信。   说起与她有婚约的那个卢家,也是很了不得的,原本是皇商之家,族中弟子却十分出色,科举入仕者众多,在朝中也颇有势力。   卢家家主有一独子卢俊,与云靖青从未见过面,却是在幼时就由其父做主,与云靖青定下婚约。   退婚信就是卢俊写的,这位公子哥手眼通天,不知花了多少金子,劳动木兰长船驶过溟海,就为了给他送一封信。   云靖青本来也没把这一桩婚事放在心上,当即要回信答允,不巧那信笺却被丛靖雪看见了。   退婚一事非同小可,怎能由她与卢俊二人如此草率便说定。何况那卢俊提出退婚,对女孩儿家的声名大有损伤。   杜靖川身为大师兄,这个浑水,他是非趟不可了。   众人下船之后略作休整,便要取道金陵。   他们下船的地点与金陵相去不远,杜靖川精研阵法,当即施展毕生绝学,祭出缩地成寸的玄妙阵法。   上一刻他们还在那海边小城,下一刻便已经到了金陵城外。   金陵此地,水软山温,繁华富丽,民风开放。   正是盛夏暑热的时候,街市上商铺鳞次栉比,小贩沿街叫卖,有卖花的,卖果子的,卖冰碗的,还有卖各种竹编的小玩意儿的,好不热闹。   云靖青是侯门贵女,自小生长在这金陵繁华之中。丛靖雪进入学宫之前,也曾下山数次。贺兰月更不必说,离开草原之后,曾经走过很多地方。   只有谢苏,在永州的时候,他住在谢府,抬眼望去只有一方天空是自由的,后来到了蓬莱,山中清净,也没见过多少外人。   他虽在学宫历练两年,但学宫的夫子、主事、弟子、杂役,加起来也不过就是那么多人。   此番到金陵,是谢苏第一次真真切切摸到了人间的模样。   他们这一行人十分引人注目,每当与路边女子的目光对上,丛靖雪总是显得十分腼腆。云靖青自然还是那个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贺兰月故意走到最前面,他的相貌异于中原人,收获了不少注目。   而谢苏生就一双琉璃色眼眸,路人看到他,总是要愣上一愣,谢苏却浑然不觉。   总归是这几个年轻人相貌太过出众,又穿着学宫一式的月白色衣衫,走在人群之中十分显眼,一望即知他们是修仙之人。   到了稍微人少清净的地方,杜靖川施了一个术法,淡去了他们身上气息,即使走到街上,也只如寻常路人一般。   云靖青带路,他们离开繁华热闹的街市,又走了片刻,到得卢府门前。 第69章 今夕何夕(一)   杜靖川这样不请自来,倒是把卢家上下全给惊动了。   那封盖有卢俊印鉴的亲笔信递进去还不到一刻钟,家主卢方海便惊慌失措出来相迎。   身后有小厮提着一只鞋追跑过来,是卢方海大惊失色之下,连鞋都跑丢了。   陈朝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寻常百姓,都对修仙之人很是崇敬。   就连皇帝陛下本人,一年之中少说要在天清观住上三个月,又将天清观的观主奉为国师,礼遇有加。   金陵城中有修仙世家求娶公主,说起来,都用不到“下嫁”二字。   何况是昆仑这样的大仙门。   云靖青既是昆仑高徒,又是侯门嫡女,这样一桩婚事,卢方海梦里都能笑醒,看到自家儿子一纸退婚信,险些没有两眼一黑晕过去。   他亲自将杜靖川等人迎进正厅,请入上座,又疾言厉色要小厮去把卢俊那个不肖子拿过来,一再解释退婚之事他并不知情,卢家绝无此意。   云靖青冷若冰霜的神色之中,更兼有一种隐隐的不耐烦,嘴唇一动,像是想要说话,被杜靖川看了一眼,忍住没有出口。   卢方海又怎么看不出做主的是杜靖川,笑了数声,目光不觉向其他几人看去。   云靖青自不必说,杜靖川带来的这几位年轻弟子,各个芝兰玉树,英姿挺拔,卢方海不由在心中拿几个族中也算出色的子弟与他们相比,深觉自家子侄差得太远。   “金陵城一到夏天便暑热难耐,不比山中清凉清净,还请仙师先喝杯茶。”   卢方海定了定神,亲自斟茶,又将茶杯恭敬地放到了杜靖川面前。   贺兰月笑了一声,压低声音对谢苏道:“确实暑热难耐,你看他一脑门的汗。”   卢方海自己似乎也有察觉,借饮茶的时机不动声色将额上的汗拭去,却不是热出来的,是急出来的。   他转过头,又低声催促身边的小厮,质问怎么还没把卢俊那个逆子带过来。   杜靖川仍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胖大身体将椅子占得满满当当,笑道:“家主不必动怒,将令公子请来,将事情说清楚也就是了。”   卢方海连连点头称是,只是那额上的汗总不见少。   贺兰月又道:“这金陵城中,好像是要比学宫热得多了。”   谢苏却觉得外面确有暑热,但这卢家宅院之中,似乎别有一种清凉,与外面街市上很是不同。   他靠近贺兰月的耳边,轻声道:“少说话。”   贺兰月会心一笑,也轻声道:“知道。这时候要是说话,难保回去了不被那位大小姐捅上三五个窟窿。”   厅中一时无人说话,卢方海又道:“不知道这几位……”   杜靖川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却没有挨个介绍谢苏等人的意思,而是四两拨千斤地回道:“这都是门中的师弟,给家主添麻烦了。”   卢方海笑道:“不麻烦,不麻烦……”   卢家是皇商出身,自大门口到正厅,一路上景致极有章法,正厅亦是富丽辉煌,条案方桌等周正严谨,摆设用的瓷瓶等物也端庄合度。   料想卢方海平日里在正厅会客处事,也是很有家主的气派的,只是今日自家理亏太过,处处赔起小心来。   只听得厅外传来数人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公子走上前来,正是那卢方海的独子卢俊。   这卢俊生得一表人才,一双眼睛十分明亮,刚走进厅内便停住步子,目光从这一厅不认识的人身上掠过。   他身后围着四五个小厮,这时一并围上前来,神情各异,或是着急,或是瑟缩。   “父亲,这是……”   卢俊见卢方海身边的人亲来寻自己,已知道今日会有大事发生。   他一见厅上这些人身上服色,便知他们是修仙之人,立刻想起了自己写给云靖青的那封退婚信。   卢俊目光一转,见一美貌女子独坐一边,神情冷若冰霜,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顿时心中一跳。   贺兰月向谢苏过脸,轻声道:“他不是跟大小姐有婚约吗,怎么见到她跟见到一个陌生人似的,一点也认不出来。”   卢俊与云靖青的婚约是二人年幼时定下,而云靖青又早早投入昆仑门下,是以两个人虽有婚约,却是到今日才真正见到这一面。   卢方海冷笑一声,兜头将那封退婚信扔过去,怒道:“逆子!这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这卢方海面对杜靖川的时候处处赔着小心,此时教训起自家儿子,倒是气势高涨,声色俱厉。   卢俊抓着那张信纸,扫过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印鉴,心中一紧,想要开口解释,先躲过父亲今日的怒气再说,却又想到这一关或迟或早,终究要过,索性梗了脖子,正色道:“是!我就是要退婚!”   卢方海脸上阴晴不定,右手向后伸出。   他身后两名小厮,一早按吩咐去祠堂中取来家法,奉到卢方海手中。   卢俊看到那足有四尺长一握宽的木棍,霎时间就想往后躲,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咬着牙站稳了,连后背也更加挺直几分。   卢方海喝道:“跪下!”   要跪便跪,卢俊手握那张退婚信,一撩衣摆,跪在地上。   卢方海眼皮一抽,高高提起木棍,想也不想,反手就向卢俊头顶击落。   这一下若是打实了,卢俊非得立毙当场不可!   他身后几名小厮倒也忠心,见卢方海动了真怒,手下不肯容情,扑上来要替卢俊挡下。可是他们原本站位在后,卢方海又是手起棍落,片刻没有耽搁,这一下却是决计拦不下来。   卢俊心中一凉,闭上了双眼。   可那棍子却没有落在卢俊头顶,而是被一道无形的灵力托起,温和却又不容置疑。   杜靖川微微抬起手臂,卢方海便觉得手中的家法轻飘飘的,怎么也打不下去了。   只听杜靖川那笑呵呵的声音响彻厅上。   “家主息怒,我这番前来,并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看令公子如此坚决,其中必有情由,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卢方海仍是脸色铁青,却将家法收了回去,向杜靖川拱手道:“都是我教子无方。”   他又转向卢俊,声音中隐隐有威胁之意:“孽障,若不是仙师要问你话,今日我就把你打死在了这里!还不快说!”   卢方海声色俱厉,卢家的小厮们各个噤声不敢说话。   谢苏却看出他往卢俊头顶落去的那一棍是故意为之,因为他知道杜靖川一定会出手阻拦。   贺兰月也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这老头儿倒是挺会做戏的。”   贺兰月这样频频地凑过来说话,丛靖雪看见了,眼中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谢苏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卢俊跪在地上,低声道:“我不学无术,性情顽劣,配不上云……配不上她。”   当着杜靖川和云靖青的面,卢方海还真怕卢俊要说出什么造次的话,听得他这样说,好歹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只听卢俊又道:“我写信只是为了……”   他索性转向云靖青道:“你主动向我退婚就是了,如此也不会伤了你的颜面声名。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卢方海道:“住口!”转身又要去拿家法,被杜靖川给拦住了。   杜靖川微微一笑道:“不学无术,性情顽劣?卢公子并非修仙之人,能找到木兰长船,为你送这一封信,已经是很有才能的了。”   卢俊这是托辞,在场的人谁又听不出来?   杜靖川一向温和,这样说话已经是很重了。   果然卢方海神色一凛,上前两步,逼问卢俊实话。   卢俊跪在地上,把头偏在一边,无论父亲如何催促,就是不愿开口。   卢方海心头火起,待要说话,厅外传来几道急切的脚步声,二人匆匆奔来,一左一右拦住卢方海,齐声劝道:“伯父息怒。”   这二人的年纪与卢俊差不多,皆衣着锦绣,相貌端正,一个扶住卢方海,眼中满是关怀之色,另一个不动声色地对卢俊摇了摇头。   卢俊低声道:“二哥,三哥。”知道是眼见今日要挨打,自己的书童急急忙忙去将两个哥哥请来了。   卢家的子侄向来是放在一起排行,卢俊虽是卢方海独子,但在众叔伯兄弟之中却是最小的。面前这二人名叫卢健、卢植,都是卢俊的堂哥。   卢健要不善言辞一些,扶着卢方海回到座上,奉上茶来:“伯父消消气。”   卢植对卢俊轻轻摇头之后,两步退开,不再说话。   卢方海道:“这是昆仑山的杜仙师,还有他的师弟。”   卢植便向杜靖川行礼道:“见过仙师。”   他坦然将目光投向厅上众人,与谢苏他们对视时,都是微微一点头,彬彬有礼,看到云靖青身旁,便相当守礼地敛住目光不看。   贺兰月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云靖青被退婚这件事,他本来是有些幸灾乐祸,到了卢家,又觉得这一家人行事装模做样,腻腻歪歪,很没有意思,此刻连那卢俊低声的分辨也懒得听了,转头看着厅上的几盏灯。   外面天色昏暗下来,已经快要入夜。   不管卢方海怎么逼问,卢俊就是搪塞不说,他那两个堂哥帮着卢方海问话,也都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说卢俊毕竟年轻,心思不定,知错了也就是了。   云靖青几次三番要开口说话,都被杜靖川按下。   贺兰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谢苏坐在他身边,倒是面色淡淡。   过得片刻,谢苏抬眸,向厅外望去一眼。   他耳力极好,已经听到两道细碎的脚步声匆匆而来,脚步很轻,应是女子。   贺兰月忽然凑近,轻声道:“你觉不觉得坐在这厅上,浑身凉飕飕的,是因为快要入夜了么?”   谢苏刚要答话,就听到那两道脚步声的主人奔到厅上。   在前的是一位杏色衣衫的少女,模样甚美,身量纤纤,有种弱不禁风之态。   她的发髻上插着一只珠钗,长长的明珠垂在她的腮边,被厅内明灯一照,发出柔和的光辉,映着少女眼中含泪,大有娇弱之色。   她手中揪着一方手帕,身后跟着一个侍女。   少女望住跪在地上的卢俊,欲语泪先流。   她这一掉泪,卢俊哪还跪得住,卢方海要动用家法的时候,他都能梗着脖子不低头,这时候神色却慌乱起来,显然很是紧张那少女。   而卢健、卢植二人相互对视一眼,各自转开脸,叹了口气。   这少女名叫钟灵,她的父亲是卢方海的旧友,也是个修仙之人,对卢方海有救命之恩,丧妻之后觉得了无生趣,遁入深山之中,至今不知是死是活。   卢方海记挂着旧友的救命之恩,将钟灵接到家中抚养,又怜惜她自幼丧母,身世凄苦,把她当作自己女儿一样的看待。   可是此刻看卢俊和钟灵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清楚?   卢俊为何要跟云靖青退婚,也就一目了然了。   再看卢健、卢植二人,仿佛早就知道此事,至于跟在卢俊身边的小厮,还有钟灵的侍女,那是不必说的了,见自己主子跪下,也都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卢方海震惊之下,一时都忘了生气,喃喃道:“你们……你们竟然……”   连杜靖川眼中都微微露出惊讶之色,显然没有想到卢俊写信退婚,闹出这样的阵仗来,是因为早已心有所属。   事已至此,卢俊索性跪在卢方海跟前,低声道:“事情就是如此,父亲要罚,就请罚我一个人吧。可我对灵儿……是真心的。”   卢方海恍若未闻,看了钟灵一眼,轻声道:“厅上都是客人,你怎么就这样跑来了……”   陈朝民风开放,但如卢府这样非富即贵的高门大户,家中未出阁的女儿也很少这样出来见外人。   何况钟灵这样跑来,她与卢俊的私情便再难有掩饰的余地,岂不是都被外人看了去。   卢方海此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是慈父之心,足见他看待钟灵,真如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杜靖川无声地叹了口气,待要开口,只见云靖青眉头一皱,那钟灵却是眼泪汪汪地朝她走过去。   “云姐姐,你是昆仑的高徒,修为又好,前途不可限量,我……我什么都没有……”   她泪眼盈盈,泫然欲泣,说到最后,伸手抓住云靖青的衣袖,声音柔弱,渐渐转低,轻得只有云靖青和她自己能听到。   “我知道,都是我的不好,但我只有俊郎了。我哪里都比不上你,你看我,就像看鞋底的泥土一样……云姐姐,你能不能……不跟我抢?”   云靖青柳眉一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抢?”   她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卢俊,一脸不耐烦的神色,当即就要拍开钟灵握住她衣袖的手,这地方她是片刻也待不下去了,赶紧把婚退了反倒清净。   对钟灵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子,云靖青根本不需用力,可她一挥手,却察觉到袖间沉了一股灵力,这一下竟然没有将钟灵赶开。   云靖青触到那股灵力,身体自然而然运力相拒,下一刻钟灵惊呼一声,身子直接倒飞出去,重重地落到两丈之外。   云靖青皱眉道:“你……”   钟灵倒在地上,卢俊抢上前去将她扶起来,先是心疼地叫了两声钟灵的名字,见她不醒,恨恨地转过脸来,瞪着云靖青。   “灵儿只是一个弱女子,经得起你昆仑高徒这一推么?”   钟灵的侍女扑上去,卢俊的小厮围在外面,场面一片混乱。   云靖青怒不可遏,反而冷冷一笑,一掌拍在身旁的桌角之上,那木桌应声而裂,吓得卢家人一震。   杜靖川喝道:“青儿。”   他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这一下却很是威严。   云靖青脸色一变,道:“若是我有意伤她,她现在还能有气?”   卢俊回头,连眼睛都红了,怒道:“你什么意思?”   杜靖川轻轻一皱眉,正要上前查看,众人簇拥之下,钟灵却是慢慢醒来,轻声道:“云姐姐不是故意的……”   她声音虚弱,力不能继,说完这句话,便又有陷入昏迷之态。卢方海连忙命人将钟灵先扶下去,回头望向杜靖川,请他们暂留府中,今日之事,他一定会给出交代。   一时间卢家正厅之上,只剩下谢苏几人。卢方海将侄子卢健留下,暂时陪着他们,自己心急火燎地也离开了,那卢健不善言辞,也并不怎么说话。   杜靖川息事宁人般地低声道:“青儿,你……”   云靖青当即看过来,冷然道:“师兄也觉得是我的错?”   不待杜靖川答话,云靖青径直起身,竟是拂袖而去。   杜靖川无可奈何道:“去跟着她,别出什么事。”   丛靖雪会意,转头看了谢苏一眼,追出门外。   自他们进入卢家以来,卢家的人是一拨一拨地过来,这事也是一件一件地层出不穷,场面十分混乱。   那卢健不善言辞,但或是觉得杜靖川等人私下有话要说,过得片刻,也寻了个由头先离开了,请他们在厅上稍等。   卢家的小厮埋头上茶,并不敢直视他们,像是生怕他们之中哪个人随便一抬手,自己就得把命留在这。   杜靖川沉沉地叹了口气,向谢苏和贺兰月道:“今日之事……”   谢苏道:“我明白。”   贺兰月心思转得极快,立刻道:“师兄放心,我和谢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杜靖川摇头,难得苦笑一回。   谢苏却道:“那个钟灵,身上似乎有些修为。”   丛靖雪去追云靖青时,转头跟谢苏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是了然,对方也看出了这一点。   杜靖川微微一怔:“是么?”   钟灵上前握住云靖青的衣袖时,卢方海和他那两个侄子恰好挡在他身前,钟灵是如何飞了出去,他看得并不分明。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厅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却很是杂乱,似乎人数众多。   卢方海快步走来厅上,杜靖川上前相迎,看到他一脸忧心如焚,连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杜靖川是担忧那钟灵有什么不妥之处。   卢方海面露难色,却是郑重一拜,正色道:“可否请几位仙师帮我一个忙?”   那钟灵被扶回自己房间之后,悠悠醒转,只是身上疼痛,有些淤青,倒没有再昏过去。卢方海终究放心不下,请了郎中来看。   只是郎中请来,房内却无人。   钟灵的侍女小梨哭天抢地,说灵小姐自觉微贱,不敢跟云靖青相争,收拾包袱离开了,说要去寻自己的生父,天涯海角也好,只是不回来了。   卢方海已经命家丁出去寻找,是来请杜靖川他们出手的。   杜靖川沉吟片刻,是想到进门时曾在卢府门口见到不少家丁,不知道钟灵这样一个柔弱闺秀,是怎么避开他们跑出去的。   卢方海道:“灵儿的父亲也是修仙之人,灵儿年幼时跟着他,或也学了一些术法。”   杜靖川镇定道:“此事也算是因我们而起,自然应当出力。”   他极擅阵法,当即走出正厅,在院中站定。   夜色之中,杜靖川身上似乎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光晕,令院中的灯盏都黯然失色。   自他身上释放出精纯的灵力,在夜空中追寻而去。   杜靖川回头,将两处方位说与谢苏和贺兰月,请他们前去。   他说的是阵法之中的方位,而不是实际地点,卢方海是听不懂的,连忙问需不需要自己派出家丁跟上谢苏和贺兰月。   杜靖川道:“这倒不必。”   阵法虽然可以追寻钟灵的气息,但金陵城太大,行人如织,气息杂乱。钟灵身上的气息,不过是游丝般的一缕。   杜靖川选取另外两处地点,是让谢苏和贺兰月踏上方位,与他遥相呼应,将阵法之力激发到最盛。   谢苏与贺兰月对视一眼,分头而去。   夜色之中,金陵城十分闷热,却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街上男男女女摩肩接踵,到处都是喧嚣人声,热闹非凡。   无数的气息凝聚在金陵城中,要甄别出属于钟灵的那一丝,实在是难上加难。   谢苏心中默念杜靖川指点他的方位,纵跃而去。   他无意中碰到腰间,并没有摸到承影剑的剑柄。   被贺兰月那道符箓拽上木兰长船时,承影剑并不在他身边。只是谢苏早已习惯了有承影剑陪伴的日子,这些时日有时伸手按向腰间,摸不到承影剑,仍是有些不适应。   远处河影流动,自金陵穿城而过。   有无数人聚集在水边,俯下身去,将一只只精巧的河灯放到水上。   每只河灯上都有一只小小的蜡烛,明亮的烛光映照河水,在粼粼水光之中,飘飘荡荡地流下去了。   河上更有无数游船,有的船上传来丝竹之声,有的船上正有人行酒令,船头芳花烂漫。   不知道今日这金陵城中有什么集会,街市上蓦然涌出好些小贩,拉着车,抖开木架子上的油布,或是将一只只颜色各异的面具挂上去,或是用麻绳牵在两旁的商铺之间,挂上一盏盏各式各样的花灯。   花灯之上或有谜语,或有图画,晶光灿然,引得许多年轻男女围看,或是伸手摘取面具,放到自己和同伴面前比一比。   远远望去,四处光影交织,行人熙熙攘攘。   谢苏从那些连成一片的热闹街市上越过,耳中全是行人们的嘈杂声音,听得久了,倒是琢磨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凡世繁华,红尘万丈,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他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不知道师尊此刻在什么地方。   这念头只是一丝,在他心里极快地闪过。谢苏垂下眼皮,望着脚下灯火阑珊。   掠近杜靖川给他的方位时,谢苏缓下身形,认真辨过阵法方位,拐入另一条街巷。   此处近水,河面上无数河灯,烛火盈盈,往来游船带起细碎的水声。   夜色之中,岸边的垂柳丝柔婉转,长长的柳枝微微摇晃,搅碎水中波光。   又走了一段,谢苏觉得此处跟其他地方好像有些不一样。   沿水一排二层木楼,都窗户大开,映出里面人的身形,夜风之中,一股甜腻腻的香气涌来,又夹杂着浓烈酒香,丝竹之声不绝如缕。   木楼之中灯火通明,有女子言笑晏晏,同许多人推杯换盏。   谢苏找到杜靖川所指的方位,刚要一步踏上,眼前忽然被一抹红色蒙住。   不知是谁在他身上抛了长长一段红色丝绢,谢苏伸手去解,只觉触手柔滑,却是越解越乱。   他从丝绢之中挣脱出来,鼻端忽然闻到了一股极甜腻的脂粉味儿。   下一刻,两双柔弱无骨的手臂便缠了上来,一左一右搂住他的胳膊,将他推进门中,倒进一堆锦垫里面。   此处灯火繁盛,到处都是那腻腻的脂粉香。推他进来的女子似乎染着醉意,不知笑着说了什么,俯在谢苏耳边,吐气如兰。   谢苏只看得到那女子发鬓微松,满头珠翠,丝绸衣衫滑下去,露出半个雪白的肩头。   他心中一凛,伸手去推,却不知道碰到了哪里,触手一片柔滑,反而一时僵住,收回手来,不敢再动了。   那女子的柔软身躯便如蛇一样缠上来,似是不胜酒力,直接歪倒在他身上,红唇蹭到谢苏颊边。   闻到女子身上腻腻的脂粉味儿,谢苏屏住呼吸,不觉皱眉:“你……放开。”   女子却是娇慵一笑,伸手扣上谢苏的衣襟,在他耳边柔声道:“小郎君生得好俊俏,姊姊不要钱也想做你的生意……”   这女子声音柔媚,说的也不是官话,谢苏连一小半都没听懂,又被她手脚并用地缠上来,只觉得女子的一只手已经摸入自己的衣襟,不觉皱眉,掌下灵力便要倾吐而出。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低低的,男人的笑。   谢苏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的肩膀便被那人揽住,继而轻盈如风,从那灯火脂粉地离开,脚下踩过柳梢,在一河明灯烛影之中落到了船上。   男人放开揽着他肩膀的手,向船头走了几步,转身望过来。   他脸上戴着一个面具,上面有夸张粗陋的花纹,说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颜色,与谢苏在街市上见到的那些面具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谢苏望着男人的眼睛,觉得一颗心砰砰地跳动起来。   他明明看不见男人的脸,却无端觉得,对方此刻在笑。   那人望着谢苏,伸手握住面具,慢慢抬起。   面具之下,是一张惊人英俊的脸,醉玉颓山,风流睥睨。   明无应用指尖钩着面具下缘,勾唇一笑,眼底幽微生光。 第70章 今夕何夕(二)   明河灯影之中,谢苏只觉得岸上那些喧嚣人语全都听不见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连眼睛都没有眨。   头顶星辉如泻,无数的河灯顺水漂流,与岸上各色花灯交相辉映,河水闪烁明灭,映得谢苏脸上容光流转,眉眼灿然生辉。   学宫的两年历练下来,他身上已经几乎看不到少年人的青涩,初露峥嵘意气,又实在俊美得令人挪不开眼睛。   明无应的目光在谢苏脸上勾了一下,惊讶道:“长大了?”   他又笑了一下,“好像也长高了。”   这两句带着笑意的话令谢苏忽然回神,说来奇怪,他性子向来淡然,此刻却像是有无数种情绪堵在心中,最后开口说话时,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的语气声音有多冷。   “两年时间,我当然已经长大了。”   明无应自顾自在船中坐下,闻言回头看他一眼,笑道:“有两年这么久吗?”   “有。”   他进入学宫的这两年之间,明无应从没有回过蓬莱,更无一点消息给他。   谢苏有时都会觉得,是不是就是因为自己进了学宫,有人教有人管了,明无应乐得自在,才能两年时间不回蓬莱。   他察觉到自己对明无应的心思与从前不同,本想借着这分离的两年时间强压下去,也曾设想过多次,如果哪一天师尊回来,自己见到他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绝对不会露出半点端倪。   而他此时见到明无应,是出乎意料,先前做下的所有准备,都是没有用的。   更有一种无法释然的情绪在心中横冲直撞,明无应在船中走动,他的目光便不自觉跟上去,眼睛一眨不眨,嘴唇紧紧地抿着。   这小船与河上的最寻常的那种游船无异,至多也就能坐下七八个人,许多地方显出一种积年的陈旧,明无应却是不以为意,靠在船中。   明无应坐下之后,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生气了?”   他的坐姿本就懒散,这样漫不经心地靠在船中,眼底似乎有幽微的流光。   谢苏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一般落在自己身上,低下头,坐在另一边,与明无应拉开距离,侧首望着河上往来的游船,淡淡道:“没有。”   明无应笑道:“两年不见,你倒是学会骗人了。”   谢苏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余光看到明无应探身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指尖与他的脸只有咫尺之遥。   他心中一紧,下一瞬,明无应的指尖便从他下巴右侧一直揉到颈子上。   谢苏浑身都僵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明无应的手掌极暖,指腹略微有些粗糙,那力道说不上轻,也说不上重,好像能透过肌肤。   片刻之后明无应收回手,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自己手上蹭下来的胭脂,又重新靠回船边,把手伸到河水中,随意洗了洗。   看到明无应指尖一点红痕,谢苏这才回过神,用手背在明无应碰过的地方使劲地揉过去,心知是方才那女子靠在他身上,垂首下来,将唇上的胭脂蹭到了他颈中。   颈中肌肤薄,谢苏下手又重,从脸颊到脖颈一片绯红。   明无应看得几乎失笑,随口道:“那女子亲了你一下,你就这么生气?”   谢苏只觉得明无应碰过的地方火烧火燎的,自己伸手去揉,不是因为嫌弃那女子,只是为了遮掩。   可是听到明无应这句话,谢苏抬眼,却像是被触到逆鳞一样,连声音都淡下来。   “换做是你,是不是就无所谓了?”   明无应挑起眉毛,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谢苏。   两年不见,人是长大了不少,这脾气也是见长。   他目光游移,看到谢苏身前衣襟有些乱,想起方才那女子整个人都靠上去缠住谢苏,让他动不了也推不开,甚至已经把手伸到了谢苏的衣服底下,怪不得他要生气。   明无应道:“你是觉得被她占了便宜?”   谢苏却想不到那女子能从他身上占到什么便宜,只是她手脚并用地缠上来,又不是修仙之人,自己若不是被她缠得无法脱身,忍无可忍了,也不能妄动灵力。   他低头想了片刻,又道:“她好像说什么,不要钱也要跟我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这一问,明无应却是大笑道:“不是什么好话,不用知道意思。”   谢苏被他笑得无所适从,总觉得此事又哪里不对,却又无处可寻,只好偏过脸去,望着对面远远驶来的游船。   那船上张灯结彩,船中有女子在唱歌,听那语音声调,也不像是官话,只是歌声柔美,情致缠绵,悠悠地飘荡在水上。   他这样一偏过脸去,灯影之下,更显得面色如玉。   又或许是因为皮肤太薄,自己揉按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红痕,到了这时还没有消下去,显得那张如玉的脸上透出一点微粉的血色。   明无应的目光落在谢苏眼下那颗红色的小痣上,觉得那一点红像是跟自己方才蹭下来的胭脂一个颜色。   谢苏虽然长大了不少,但是对于男女之事,像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怕也根本不知道方才被那女子拽进去的是什么地方。   那他生气,就不是因为这个。   明无应向来潇洒自由,无牵无挂,这天下间他无处不可去,却也没有什么地方能真正把他留下。   可他此时看着谢苏,忽然说出了一句自己都没想过的话。   明无应清了清嗓子,“谢苏。”   谢苏转过身来,抬眼望着他。   “我要是说以后再下山的时候,要带上你,你跟不跟我去?”   谢苏直直地望着明无应,总疑心自己颈中被他捧过的地方还一片烧红,要被他给看出来,所以一直别过脸去,不肯跟明无应的目光对上。   可是听到这句话,他心中蓦地一跳。   谢苏听到自己轻声道:“你……说话算话吗?”   明无应扬起眉:“当然,你什么时候见我说话不算话了?”   谢苏心道:“你说话不算话的时候,那也多得很啊,要不是因为这个,杨观和姚黄也不会总是被你弄得晕头转向。”   可他得了明无应这一句承诺,虽不知道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却已经将先前诸般恼人情绪全都淡忘了,心口雀跃,好像真有一直小鸟在那里振翅欲飞。   灯影明灭之中,谢苏低下头,微不可见地一笑。   那对向的游船渐渐靠近,船中唱歌的女子已经引了不少行人驻足岸边,伸长了脖子要看看,有这样美丽歌声的女子,该生得怎样一副天仙般的容貌。   那曼妙歌声柔柔地飘在水上,似乎将盛夏的暑热都驱散几分。   字字句句温软缠绵,确然好听得很。   谢苏侧耳倾听良久,又见岸上无数行人围过来,脸上如痴如醉,更有不少人解下身上玉佩金珠、锦绣荷包,伸长了胳膊向那船上丢过去。   他不觉问道:“她唱的是什么歌?”   明无应道:“你觉得好听?”   谢苏点了点头。   明无应的目光在那精致游船上一转,笑道:“她唱的是越人歌,你第一次来凡间,自然听不懂金陵话。”   谢苏放在膝上的指尖微微一动,掩饰般地低下头去。   若不如此,明无应一定会看到他的眼神。   明无应散漫一笑,望向谢苏。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怎么,学宫教术法,不教情诗吗?” 第71章 今夕何夕(三)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这越人歌里讲的故事,倒是偏偏与今日情景一模一样。   谢苏生怕明无应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些别的什么东西,是以一直垂下目光,不肯抬头看他。   对面那只游船缓缓驶来,船中女子的歌声也越来越清晰。   那船上挂了许多花灯,个个精美绝伦,离得近了,才看清那些花灯上面都是些花前月下的美人图,烛火一照,在漆黑的水面上映出各色的波光。   岸边围过来的行人太多,纷纷解下自己身上的金银财物,向那彩船掷去,只是有人离得近,有人离得远,许多荷包便掷偏了去,有不少都落进了水里,还有几枚金锭落到了谢苏脚下。   谢苏低声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明无应知道这是谢苏第一次回到人间,以为他不喜欢这样人多的地方,只是笑了一笑,他们身下的小船便荡开水面,离开了岸边的喧嚣人声,也离开了那只张灯结彩的游船。   这条河边上便是卖各种东西吃食的小贩,小船飘飘荡荡走了一段,停在了岸边。   水边有贩酒的老翁,做的就是这往来游船上客人的生意,见他们的船停在一边,自己提了两罐米酒上前。   明无应道:“这是什么酒?”   老翁道:“客官可是要尝一尝,这是自家酿的米酒,喝不醉人,甜得很。”   他掀开其中一罐米酒的泥封,很是殷勤地递过来。   明无应一手将两罐米酒都接了过来,顺手拾起落在船中的一锭金子给了老翁。   他们的船都走远了,那老翁还站在原地,楞楞地看着自己掌心的金子,忽然一拍大腿,喜笑颜开,将那锭金子小心掖在腰间,哼着小曲沽酒。   明无应将其中一罐米酒的泥封拍开,勾唇一笑,望向谢苏。   “你喝不喝?”   谢苏还记得两年前自己醉酒的教训,抿着唇,淡淡道:“不喝。”   明无应笑道:“这酒跟沉湘酿的不同,不会喝醉的。”   “我不喝。”   谢苏转过脸去,见明无应将酒举到唇边,仰头喝下。   明无应肩极宽,腿极长,一身青衫磊落,潇洒不羁。   米酒淡淡的清香飘过来,谢苏几乎能看到那微微浑浊的酒液沾了一点在明无应唇上,又见他颈中喉结滚动,随后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他没话找话道:“金陵城每天都这么热闹吗?”   明无应已经喝空一罐米酒,修长的手指捏着那空罐子,目光掠过河上的游船和岸上摩肩接踵的行人,语气很是玩味,“当然不是,今日是七夕。”   金陵繁华富丽,民风开放,所以这一日,街市上才有这么多年轻男女游船赏灯,折花猜谜。   那些围在水边放河灯的人,在点蜡烛的时候脸上都有羞涩明亮的笑意,盼望河灯走得远一些,情思随水悠悠。   谢苏的目光落在那些河灯上,忽然听到岸上传来几声惊呼,抬头时看到夜色之中降薄的金色尘雾,好似将天上星辰揉碎,随手洒落人间。   岸上的无数行人都停下步子,仰起头来,看着这从天而降的金色尘雾,令天地之间变得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就连游船中的人也纷纷站在船头,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夜色中的金色尘雾渐渐溶于水面,与万千河灯交相辉映,实是平生仅见的绮丽景致。   谢苏心中一动,看向明无应。   明无应也正在看着他,笑道:“好看吗?”   天上万千银河灿烂,水上无数明灯闪烁,夜色如水色,繁星如灯火。   谢苏觉得脸上微微发烫,下一瞬就听到明无应说:“怎么脸也红了?”   谢苏定了定神,说道:“此处……比蓬莱炎热许多。”   明无应忽地一笑,长臂一伸,将另外一罐米酒递到谢苏唇边,谢苏低头,想也不想便就着明无应的手喝了一口。   那米酒很是清凉,几乎没有酒的辛辣,只在清甜之后有一点酒的余味,又很快被回甘代替。   明无应只觉自己的指尖触到什么柔润物事,是谢苏的嘴唇。   他低着头,侧影洒落,浓长眼睫微微颤动。   谢苏只觉得那罐米酒忽然被塞进自己手里捧着,明无应已经收回手去,仍是散漫地靠在船边。   他心中惦记着这酒不醉人也不能多喝,因此只是喝了两口便放下了,让水上夜风吹过自己发烫的脸。   喧嚣人声之中,谢苏问道:“师尊为何会在这里?”   “找你。”明无应却是过了片刻才开口,“溟海上不能用术法,杜靖川送信再快,也要等过了溟海再说。杨观察觉到你离开了学宫,怕担上干系,就去找了姚黄。”   谢苏心道:“自然是姚黄告诉师尊,我已经离开学宫了。”   只是师尊又为什么说杨祭酒怕因此担上干系?   学宫弟子在学成之前不可离开,这是铁律。他与贺兰月误打误撞上了木兰长船,虽非故意,但已经是破了学宫的规矩,该是他们二人担忧才对。   明无应淡淡道:“杨观生怕你在他手里头丢了,我回去会扒他的皮。”   谢苏微微一怔,心头霎时间涌起许多情绪,似甜似苦,最后有微微的酸意。   若是师尊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思,还会如今日这样对待自己吗?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谢苏又听明无应说道:“谁知道你们一路游玩,到了金陵。”   谢苏听到这句话,却忽然想起杜靖川令他寻找阵法方位一事,直接在船上站了起来。   明无应道:“怎么了?”   谢苏当即把他们为何要来金陵,那钟灵离家而去,杜靖川让他踏好阵中方位,一起寻找钟灵气息的事情道出。   他遇到明无应,震惊欣喜心酸诸般情绪交织之下,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明无应却道:“找个人而已,要是没了你,杜靖川就找不到人,那他也不用待在学宫误人子弟了,回昆仑再学个十年吧。”   他坐在船中回头,目光望向远处,像是随意一看,谢苏却知道,明无应望去的方向正是卢家所在之地。   谢苏道:“师尊是要跟我一起去吗?”   “巧得很,这卢家我本来也是要去的,”明无应道,“他们家里有个东西,有点意思。”   谢苏忽然想到一件事。今日刚入卢府的时候他就有察觉,外面暑热正盛,卢府之中却有一丝寒浸浸的凉意,顿了顿,问道:“很棘手么?”   小船靠岸,明无应先踏上一步,回身向谢苏伸出手来,散漫一笑:“不用担心,你是跟我在一起呢。”   谢苏心中一动,伸手过去,只觉师尊掌心极暖,手指修长有力,只轻轻一提,自己已经到了岸上。   此处游人虽然不像方才岸上那么多,但也是热闹非凡。谢苏记得卢家的方位,正要动身,忽然听到数声悠长磬音。   长街尽处走来一队人,经幡帷幔开路,两名提着灯的童子在前,两名手持拂尘的童子在后,又有两名童子手中拿着莲花。   他们身后的人齐声吟咏,是《步虚辞》中的一节。   这些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霜色衣衫,袖口和衣袖有玄青色的绣纹。   经幡开路很是显眼,吟咏之声也是空灵幽渺,竟然渐渐将街上喧嚣的人声压了下去。   一时之间,街上的游人都回头去看,片刻之后,许多人都认出这是天清观的仙师出行,又是恭敬又是好奇地站在路边,听着那空灵的吟咏和磬音,如临仙境一般。   谢苏见天清观的人向他们越走越近,转过脸看了明无应一眼。   明无应神情轻慢,似乎还有一些嘲弄的意思。   那帷幔在他们身前停下,似是被人以术法操纵,忽然幽幽地扩展开来,如一顶帐子将他们围住,也将游人的视线挡在外面。   那些提灯拿拂尘的童子散开,从后面走出一个素衣玉簪的少年。   少年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黄布,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径直向明无应和谢苏走来,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前,并不抬头,行礼的时候也恭敬非常。   “见过蓬莱主。”   少年转向谢苏,彬彬有礼道:“这位想来就是蓬莱山首徒。”   明无应从腰间解下一个面具戴在脸上,正是谢苏见到他时,他脸上戴着的那个。   他随口道:“你认错人了。”   少年微微躬身,捧着托盘的双手纹丝不动,那些帷幔也没有丝毫要散开的样子。   “国师知道今夜金陵城中有贵人驾临,特命我前来,请蓬莱主往观中一叙。”   蓬莱与天清观素无往来,又或者说天清观与其他的仙门本就交往浅淡,反而入世最深,与皇家关系紧密。   谢苏却不知道天清观的人今夜来此,是什么目的。   过得片刻,只听明无应道:“童老头儿想见我,让他自己来就是了。”   天清观的观主,也是当朝国师,本名童碧山。   那少年神色平静,声音也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国师说,他有一份礼物,请蓬莱主看了之后再做决定。”   好似平地起风,将少年手中托盘上的黄布吹开,露出下面两节腐朽树根一样的东西来。   谢苏在学宫两年时间,阅遍藏书阁万卷典籍,却认不出少年手中拿着的到底是什么。   隔着面具,他也看不到明无应脸上是什么神情,只觉得他的目光在那东西上停了一瞬。   明无应侧过脸对谢苏道:“你没把承影剑带出来是不是?”   谢苏点头,他被贺兰月的符纸牵引至船上时,承影剑并不在身上。   明无应仍是那个漫不经心的样子,懒洋洋一翻掌,金色光华之中,牧神剑缓缓浮现。   明无应将牧神剑交到谢苏手里,又伸手点了点他腕上的白玉玲铛。   “给你这串铃铛,可不是个摆设,记住了?”   谢苏怔了怔,低声应了一句。   师尊将牧神剑交给他,又这样提醒了一句,看来那卢家之中的“那个东西”会有些棘手。   他垂首望着手中的牧神剑,忽然觉得耳边有熟悉的气息靠近,竟是明无应微微低头,靠在他耳边说话。   明无应的声音很轻,又好像带着点笑意。   “想惹事也行,想等我回来也行。”   他忽然琢磨出师尊把牧神剑交给自己的另一重意思。   明无应觉得只要他有剑在手,卢府里的那个东西就也不算什么。   谢苏抬眸,见明无应对他笑了一下,转向那少年道:“走吧。”   牧神剑在他的手中,这把剑曾跟他朝夕相处两年,与他很是熟悉,此刻谢苏将那暗金色的剑鞘握在手里,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背着牧神剑在山中行走的情景。   他转过身,向卢府而去。   卢府之中灯火通明,杜靖川已经找到了钟灵。   他用阵法寻到了钟灵的气息,贺兰月就在不远处,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把她带了回来。   只是厅上数人面色沉凝,卢方海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连杜靖川也是神色沉重。   丛靖雪一贯温和稳重,此刻脸上却流露出自责神色,起身道:“是我没有看住师妹,我这就去找她。”   杜靖川命他坐下,正色道:“她丢了你去找她,你丢了我们再去找你吗?终究是青儿的性子太过骄纵,让她自己静一静也好。”   钟灵坐在一旁,因为不住流泪,双目红肿,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若是云姐姐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贺兰月不耐烦道:“你不也是跑出去又被我找回来?”   钟灵不妨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眼泪滚滚而下,低声道:“是我的错……”   贺兰月眉毛一扬,忽然看到谢苏回来,高声道:“谢苏,你去哪了?”   谢苏尚未开口,杜靖川已经看到他手中的牧神剑,脸上划过一丝惊讶神色,又见谢苏看着他微微摇头,当下说道:“先不说这些了,回来就好。”   贺兰月还想要说些什么,谢苏向他走近,低声道:“我之后再跟你说。”   贺兰月点点头,又道:“这回找不见人的是大小姐。”   钟灵轻声道:“我刚才在想……云姐姐是不是回侯府去了?”   云靖青的叔父承袭了侯爵之位,云靖青一怒之下离开卢府,回自己家去了也说不定。   卢方海道:“灵儿说的有理,我这就去侯……”   他这话说到一半,忽然自己截住了,看了杜靖川一眼,沉吟不言。   若是云靖青不在侯府,自己又要怎么跟云家的人交代?更何况今日他们来道家中,本就是为了退婚一事,这事现在侯府上下还不知道,自己这么一去,可就瞒不住了。   卢方海不由得望向钟灵,见她一双眼睛红肿落泪,终究是没说出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杜靖川却道:“不如由我先去侯府,不惊动他人,只是寻一寻青儿。”   卢方海当即道:“如此甚好!有劳……有劳仙师了。”   他亲自将杜靖川一路送到门外,片刻之后,厅外又有脚步声和低低的争吵声传来。   走进厅中的竟然是卢值和卢俊,身后带着一个小厮。   那卢俊看些谢苏等人,只是怒目而视,怕是还记得云靖青推钟灵的那一下,沉着脸不说话,坐到了钟灵身边。   卢值的神色却很是担忧,将身后小厮引过来,说道:“这孩子今天早些时候见过云小姐,说她……走进了我们家中的禁地。”   云靖青离开厅上时,有意不让丛靖雪追到自己,她于敛息隐匿之术上有些心得,外面天色又暗,丛靖雪便跟丢了。   那卢家小厮点灯时却看到云靖青一个人在园子中逛了逛,以为她是家中的贵客,不敢惊扰,只是后来看到她走近卢家禁地,心中害怕,一路飞奔来禀报。   “你说什么?”   卢方海将杜靖川送出去,刚回到厅上便听到了卢值的这句话,一时间如遭雷击,脸色一灰,身体委顿在地,竟是昏了过去。   卢俊大叫一声,抢上去抓住卢方海的双臂,卢值显然也是骇到了,围在卢方海另一侧,连忙打发小厮去请大夫。   贺兰月走过去,在卢方海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只见卢方海梗了一口气出来,这才醒转,只是脸色吓人,连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那禁地,那禁地是……值儿,你快说与他们……”   卢方海虽然醒来,但大惊之下气血逆行,连说话也是无力,卢值立刻起身道:“请各位仙师跟我来。”   卢值带着谢苏三人径直从园中穿过去,一面走,一面道出了实情。   这卢家园中有一处禁地,是先祖所设。那位先祖也是修仙之人,只是后辈之中再也没有出过什么有天姿和仙缘的人,族中子弟大多去行商或是读书考功名。   那位先祖既是修仙之人,便给自家留下了一片气泽护佑后人,留下遗命,卢家不可迁居,此园不可变卖,家里的人不许涉足此处,就成了一块禁地。   而这片气泽也真的护佑了卢家许多代的弟子,到得如今,已经是累世富贵。   历代卢氏家主都将先祖的遗命谨记在心,亦约束族中子弟绝不可进入禁地。   但数代过去,总有胆大顽劣的,或是粗心大意误入的,这些人在进入禁地几个时辰之后,会自己走出来。   却无一例外都成了痴傻之人。   而卢方海听到云靖青可能误入这片禁地就如此惊惧,是因为他的长子在幼年时就带着自己的书童进了禁地。   出来的时候,两个小孩子都痴痴傻傻的,认不得人,也不会说话了。   没过多久,两个孩子就病死了。   说话之间,卢值已经将谢苏三人引到一片竹林之前。   卢家四处灯火通明,此处却一盏灯也没有,且那盛夏的暑热之气不知什么时候便消散得一干二净。且从外面来看,绝对想不到这卢家园中还有这么一大块地方。   竹林之中一片漆黑,从中吹来阴冷的夜风。   卢值为难道:“便是此处了。”   卢家后院。   卢方海虽然醒来一次,但是惊惧之下,气血逆行,卢俊站在他的床前,看着大夫开方子。   屋里围着数人,却有一个纤细身影扶着门框走出。   她一双美目红肿,泪珠一直流到腮边,正是钟灵。   走到廊下,钟灵望着庭院深深,抽出手帕拭掉脸上的泪,眼神一瞬间就清明起来。   一个侍女隐在半月门之后,双手举起一只小小瓷罐和一枚符纸,声如蚊蚋:“小姐,是这两样东西吗?”   “嗯。”钟灵拿起那张灵符,指尖灵力一吐,那符纸上的字印便有光芒流转,又将灵符贴在了那侍女的身上,轻声道,“他们没见过你,去吧。”   那侍女却像是很瑟缩的样子,声音都颤颤巍巍的。   “小姐,我怕……”   钟灵看她一眼,那一双含情美目之中忽然只剩下冰冷之色。   “你有我的灵符,进入禁地,师父自然不会把你怎么样,有什么好怕的?”   那侍女轻声道:“可是那几个人都是修仙之人,我怕他们……”   钟灵微笑道:“修仙之人又如何,难道比师父还厉害么?就算昆仑是天下第一大仙门,门下的两个弟子做出苟且之事,他们还有脸面找来吗?师兄师妹,那可是好得很啊。”   侍女又道:“小姐……”   钟灵低喝一声:“还不快去。”   侍女低下头,对着钟灵一福身,从门后转身走去,身形很快消失不见了。 第72章 今夕何夕(四)   一走进这片竹林,外面的声音就好像全都听不见了。   只有林间的风声,偏偏被拉得很长,从竹叶上面幽幽地划过去,乍一听,像是许多人在哭。   贺兰月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走在丛靖雪和谢苏中间,轻声道:“这地方怎么阴森森的?”   丛靖雪一直分神注意着周遭的动静,答道:“此处久无人来,自然要荒败一些。”   自外面看来,卢家的府邸气派敞亮,庭院布置得极有章法,让人绝对想不到卢家园中深处竟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这里许多年来无人踏足,地上积了厚厚的落叶,松软腐败。   而天上星月的光辉也无法透过上面的竹林一样,四周只是一片漆黑。   又似乎有很淡很淡的冰冷雾气在竹林之中盘桓。   越往深处走,就越觉得冷。   谢苏望着竹林深处,与丛靖雪换了下位置,自己走在最前面,说道:“这里面的东西有些棘手。”   贺兰月问道:“你知道这禁地里面有什么?”   谢苏握住牧神剑,那古意盎然的暗金色剑鞘上顿时生发出淡淡的金色光华,照亮他的脸。   丛靖雪愣了一下,“牧神剑?蓬莱主在此?”   谢苏点头道:“师尊也在金陵城中。”   贺兰月当即一笑,人也放松了许多,“那还担心什么?”   谢苏淡声道:“这禁地中的东西或许不好对付,找到云靖青,我们就先退出来。”   贺兰月笑道:“那也没错,我可不想在这里面待久了,变成一个傻子。”   丛靖雪却是从袖间拿出一只引火符来,他手指一动,那符纸便悬浮空中,燃烧起来。   只是仿佛只过了一霎那,那引火符便在竹林的雾气之中熄灭了。   再试第二张,也是一样。   丛靖雪道:“这竹林从外面看来,似乎也没有这么大,可是我们走了这么久,周围的景象却好像根本没有变化。”   贺兰月还在等着丛靖雪解释,谢苏却已经知道他的意思。   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竹杆,削去上面的部分,又在竹节之上做了一个记号,将它斜插在脚边。   这卢家先祖给自家留下的一片气泽,经年累月成了一处禁地,卢家人人不敢靠近。但在谢苏等人眼中,此处应该是一个卢家先祖下的阵法。   竹林之中没有路,偏有雾气,星月的光芒丝毫不能照进这里面,连引火符都只是燃烧一瞬便失效了。   这阵法倒像是故意引人入歧途,连一个方向也不给,也不让他们有机会看到阵法的全貌。   谢苏将竹竿插在地上,便继续前行,只是每走过一段,都要在身边留下一个记号。   如此又走了一段时间,谢苏忽然停下了步子。   他们三人原本离得极近,谢苏这样一句话不说就突然停下,贺兰月险些撞到他的身上去。   “你怎么不走了?”   他从谢苏身后探出头,却在看清前面物事的时候愣了一下,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在谢苏身前,那杆被削去一半的竹子插在地上,竹节上有一个谢苏用剑气留下的记号。   丛靖雪料得不错,这个阵中有个故弄玄虚的阵法,让他们在里面走来走去,不过是在兜圈子。   以云靖青的修为,寻常的阵法禁制困不住她。   而她一进入这个禁地就再也没有出来,恐怕就是被这个阵法给陷住了。   恰在此时,竹林前方的遥远处忽然现出一点亮光。   那亮光由微弱到强盛,像是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谢苏却是皱起了眉,已经将牧神剑握在手中。   这竹林里面漆黑一片,每一处都像是相同的一处,没有标识,没有边界,他们走来走去,都只是在里面兜圈子,又回到了原地。   人在漆黑之中,本来就会自然而然地警惕紧张起来,可况竹林中的雾气幽幽聚散,诡异非常,林间又总是有些细微奇怪的声音,好似一种无形的压迫。   若在此刻突然出现亮光,人性如此,天然就想要向着亮光走去。   可是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这亮光便诡异凶险,不可靠近。   谢苏转身,简短道:“快走。”   他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身后竹林深处的亮光便一穿而过。   谢苏只看到那巨大光团映在贺兰月的眼睛里,下一瞬白光大盛,将他们全数吞没其中。   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那刺眼的白光还没有消散。   谢苏用力地眨了眨眼,什么都看不见,眼角湿润,不自觉有泪涌出。   他伸手一摸,摸到了自己身下层层叠叠的落叶,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积了多少年。   谢苏撑着地面坐起,只觉得眼前全是那道白光留下的炫影,刺痛之中,好像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形。她脸上蒙着面纱,动作间似乎慌乱得很。   他心中一动,问道:“云靖青?”   那女子却不答话,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似乎离他时远时近。   谢苏向身边一探,却怎么也摸不到牧神剑。   而四周的脚步声忽然变得无比杂乱,像是有成百上千的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可是那刺目的炫光之中,谢苏却什么也看不清。   紧接着,他嗅到一股极甜腻的香气,浓郁得近乎令人作呕。   耳边的脚步声却在这香气之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谢苏用力摇摇头,闭上眼睛再睁开,还是无法驱散那道白光留下的炫影,但视物比先前已经要清楚一些。   此刻他仍是在那片竹林之中,贺兰月和丛靖雪都不在他身边。   牧神剑也找不到了。   谢苏看向四周,那个他在眩晕之中见到的女子身影也不见了,几乎让他以为是幻觉。   他低头静了片刻,眼前无数的炫光渐渐消失。   竹林之中雾气弥漫,谢苏翻身站起,右手虚虚握住,片刻之后,灵力从他指间四溢而出,像无数道水中的游鱼,映出发光的亮痕,转瞬间消散在谢苏身旁。   不知道这操纵这阵法的究竟是什么人,但对方一道白光就将他们吞噬进去,实力不可小觑,谢苏并没有贸然动用灵识。   牧神剑不是他的佩剑,谢苏可以使用它,却不能召唤它。   但他在蓬莱山中曾有两年时间,与牧神剑朝夕不离。谢苏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刚才放出无数细弱游丝的灵力,是希望牧神剑能感应到他。   无边的黑暗之中,谢苏觉得越来越冷了。   在这漆黑的竹林里,想要辨清方向也是徒劳,何况早先他们已经尝试过,在竹林中向前走下去,最终都只是绕回了原点。   谢苏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指。   下一瞬,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是在为自己此刻才想到这一点而懊恼。   他一走进卢家,便觉得此间有清冷之意,好像将盛夏的暑热全都挡在外面。   越靠近这片禁地,那清冷之意就变成了阴冷。   到得现在,四周已经冷到了他呼吸时口鼻中会冒出白气。   那他此时就已经离阵法的中心不远。而阵法中心,往往就是设阵之人所在的位置。   谢苏不再耽搁,在黑暗中辨别寒气袭来的方向,疾奔而去。   那些漆黑中的竹影与别处无异,谢苏却知道自己找对了。因为那些竹影忽然黑压压地倒下来,好像要堵住他的去路。   谢苏周身灵力暴涨,无数竹枝尚未触及到他的身体就被他的术法化为齑粉。   林间雾气一瞬压下,如有噬人之能,谢苏浑然不惧,冲入雾中。   雾中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像是有无数的影子在谢苏身边来了又去,那些脚步声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一时远又一时近。   更有无数云朵一半的东西在雾中上下起伏,沉降下来的时候,谢苏好像能看到里面有无数的人影涌动。   在他冲进雾气最浓郁处的一霎那,谢苏忽然一脚踩空,在灰雾之中向下跌落。   那一瞬间,谢苏想起了学宫试炼中的那道瀑布。   这雾中的下落似乎永无止境,又似乎只是一瞬,谢苏在看清身下景象的同时击出一道灵力,借势远远地倒飞出去,落在一片坚硬的地面上。   四周不像白天,也不像夜晚,灰雾弥漫在四周,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这一片地方是清晰的。   谢苏也终于看到自己脚下的并非地面,而是冰面。   这是一个小小的冰湖,但谢苏脚下的坚冰竟似有数丈之厚,下面则是更深处的湖水。   谢苏转身,看到无数白色蛛丝一样的东西盘在岸边,像是一整面墙壁一般。后半段隐没在灰雾之中,看不清楚,而下方蛛丝之中裹着一个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是云靖青。   他刚刚向那里走了一步,就听到冰湖之上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这声音的音色,像是个少年一般,但那说话时流露出的意态,就好像这个说话的人已经垂垂老矣,不知道见过世间的多少人和事。   “你跟明无应,是什么关系?”   这声音在冰湖之上四处回响,谢苏找不到声音的来处。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落在谢苏身边。   牧神剑的剑鞘深深地楔入冰面,瞬间炸开无数条裂缝,向四面八方而去。   在冰面碎裂的声音中,谢苏伸手,握住了牧神剑。   而那无尽蛛丝的中央忽然像是起了波澜,所有的白色蛛丝都在涌动,甚至带动了冰湖都在微微震动。   蛛丝所在之处好像一个白色的茧,此刻正要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   那些蛛丝缠绕拧转,密密地包裹起来,随后又像花瓣吐蕊一样,从中间一层层地打开。   有一个人站在那白色的蛛丝之间,连身上的衣服也像是蛛丝制成的。   他上前一步,脚下的蛛丝就好像随他心意而动,在空中搭成一道栈桥。那人每走一步,脚下蛛丝搭成的桥就长一段。   谢苏抬头望去,只觉得那人身在高处,面目模糊,似乎五官前面也有雾气遮挡一样。   “你身上带着牧神剑,你是明无应的什么人?”   他的音色像少年,说话的语气又像是垂垂老矣。   谢苏淡淡道:“你又是什么人?”   这人身上像是毫无修为,也没有一丝灵力流动的痕迹,可是谢苏握着牧神剑的手缓缓收紧了。   “如你所见,我只是个阵灵。”   谢苏的瞳孔微微一缩。   阵灵,是阵法中天长日久化生出来的灵识。   寻常的阵法,在设阵之人收回灵力之后,就会化为乌有。另一些由符咒发动的阵法,除了阵眼处的符纸,更要有灵物或是法器压阵。   符纸一经发动便会作废,这样的阵法因为另有灵器压阵,在发动之后仍能保留下一点阵法痕迹,但也只是个残阵,时间一长,那效力也就渐渐消失了。   而有阵灵化生的阵法少之又少,阵法自身需要强大无比,生生不息,才有可能在漫长的时间中化生出一点灵智。   在所有记载中,只有昆仑的护山大阵化生出了阵灵。   千年风烟历遍,才出了这么一个。   而卢家的禁地之中,竟然也有一个阵灵,难道那位卢家先祖真的神通广大到了这个地步?   那人似乎看出了谢苏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怎么,你不相信吗?”   那些白色蛛丝随他心意,肆意生长,好像在流动一般。   谢苏忽然看了云靖青一眼,这一眼看得很隐蔽,可是那个人好像也发觉了,居高临下地看着蛛丝中的云靖青。   下一刻,白色蛛丝退开,云靖青掉了下来,翻滚几圈,她双眼紧闭,毫无声息。   那人道:“她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谢苏向云靖青微微移动了一步,立刻就有无数白色蛛丝围在云靖青身边。   那人又道:“我说她没死,可没有说你可以带走她啊。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谢苏想了想,朗声道:“前辈是与我师尊相识吗?”   那人听到这句话,空中的蛛丝栈桥化成一道阶梯,他慢慢地走下来,站在岸边,将目光投向谢苏,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牧神剑。   “你是明无应的徒弟?”那人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还操纵不了牧神剑,却能把它带在身边。”   谢苏握着牧神剑的手微微一紧。   这个怪人好像跟那些白色蛛丝是一体的,他出现的时候,除了蛛丝涌动,谢苏连半分灵力都没有感觉到,也根本看不出他的修为。   可是他只是一个照面,就看出自己无法完全掌握牧神剑。   这人语气轻缓,似乎不像是对他们有什么敌意,但是谢苏却丝毫不敢放松。   “我问你,明无应此刻在何处?”   怪人在湖边停住步子,望向谢苏。   谢苏道:“蓬莱。”   怪人看着他笑起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不会撒谎?”   谢苏的眼睛一眨不眨,防备着怪人随时出手,可他像是并没有这个意思,而是抬起头望向无边无际的灰色雾气,自言自语道:“我在这里太久了,这么多年,只有钟灵会来找我说说话……”   听到钟灵这个名字,谢苏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隐约将今日前因后果串连在了一起。   既然钟灵与眼前的怪人相识,那么云靖青进入禁地,或许就不是误入,而是有人特意把她引进来的。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谢苏就听到那怪人再度开口。   “你想从我这里把这个女子带走是不是,可是我答应了钟灵,要把她留到明天早上。”   谢苏抬眸。   “不过,你若是肯留在这里陪我说说话,我就让你把她带走。跟你一起走进禁地的那两个人,我也会让他们安然无恙地出去。”   谢苏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握着牧神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怪人五官之上的雾气忽而散去,露出下面平淡至极的一张脸,他似乎很疲惫,又似乎在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你不认识我,那也是自然。”   怪人轻声道:“因为我是……天门阵的阵灵。” 第73章 今夕何夕(四)   一片寂静之中,怪人的身形微微一晃,就消失了。   仿佛只是一抹雾气涌来,就将他吞没而去。   下一瞬,他竟然直接出现在了谢苏面前。   无数的白色蛛丝在他身后如影随形,一层层向周围延展,几乎只是瞬息之间,那些蛛丝已经团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将这一处冰面连同谢苏包裹在内。   “你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   蛛丝团成的白色巨茧之中,忽然有无数雾气涌出,里面隐隐约约的,像是有许多人的影子在来回走动,只是看不清他们的脸。   那怪人突然伸手,按住了谢苏的肩膀。   他出手的这一下实在太快,不见用了多少力气,可是手掌却像是粘在谢苏肩头。   与他手掌接触的一瞬间,谢苏看到四周的雾气退开,出现了许多他从未见过的画面。   那一刻,谢苏脚下踩着的似乎已经不是冰面,而是凭虚御风,身临无极。   日升月落,仿佛都是触手可及。   长空之下,无数白色云雾聚散漂浮,悠悠旋转,天地之间的灵气尽数汇聚于此。   这里是……天门阵。   而在飘渺的云雾之上,牧神剑的巨大剑影带着撼天动地的气势直插下来,九天风雷悍然扑下。   在那震耳欲聋的风雷声中,牧神剑的剑影竟似遮蔽日月,炽烈光华喷薄而出。   谢苏的目光越过剑影,看到了高处的明无应。   他凌风而立,如日月高悬空中,猎猎狂风卷过明无应的衣襟。   风雷声渐渐消弭,天际似乎响起空灵悠远的钟磬之音。   无数灿烂星辰隐于天幕之后,苍茫长风横扫天地,而遥远的天边浮现出连绵的琼楼玉宇,自这天上的白玉京飞出一栈云桥,一直延伸到明无应的脚下。   而明无应只是居高临下地,向天门阵中投来一眼,那张一贯似笑非笑的脸此刻殊无表情。   这一瞬,恰似谢苏穿过如流的岁月,回到明无应过天门的那一日,身在天门阵中,抬头与他对视。   纵然谢苏已经听过很多次明无应以剑道破天道,过天门而不入的事,但这一刻他身历其境,亲眼目睹,还是无法自制地为明无应心折。   下一刻,明无应凌空踏前一步,牧神剑的剑影将天门阵贯穿。   牧神剑剑影所到之处,狂风呼啸,灵气激荡,碎成乱流四处而散。   天门阵竟然被牧神剑生生斩去一半,风起云涌之中,那一半的天门阵瞬间崩裂为无数发光的碎片,被狂风裹挟,飘荡至各处人间。   谢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雾气忽地涌来,风流云散,明无应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成千上万的雾蒙蒙的人影。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好像在谢苏眼前极快地掠过,长相各异,服色各异,连用的武器都各自不同。   唯一相同的一点是,他们都葬身于天门阵中。   这雾气之中无数的模糊人影,无数徘徊着的脚步声,就是无数个来闯天门阵,而最终魂飞魄散的修士。   阵灵那如同少年一般清脆,又如老人一般沧桑的声音再度在谢苏耳畔响起。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了。”   明无应一剑斩碎半个天门阵,那无数碎片落入人间。   卢家禁地中的这一个阵灵,不过是那千万碎片的其中之一。   谢苏的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心神仍被明无应斩碎天门阵的那一剑所摄。   “师尊为何要……”   阵灵叹息道:“该回来了。”   谢苏只觉得肩上传来一股巨力,带着他向下沉去,穿过无数烟雾,重新落到地面。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白色蛛丝围成的巨茧,阵灵道:“现在你就知道我所说的并不是假话。”   谢苏抬眸,那阵灵已经收回按在他肩上的手,在茧中慢慢地踱步。   “我落入卢家先祖留下的这片气泽之中,吸纳灵气,重塑了灵识。可我既不能离开这里,与其他的碎片之间也没有感应,可以说,是被困死在了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阵灵微微一笑,“因为你手中的这柄牧神剑,能斩断世间的一切东西。”   他缓缓地踱着步子,绕着谢苏一圈一圈地走,脚步几乎不是踩在冰面上,而是踩在云雾一般的白色蛛丝之上。   谢苏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   “天门阵究竟是什么?”   “飞升之门。越过天门阵者,可以飞升成神,”阵灵答道,“千年之前,这世上最后一个飞升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阵灵自顾自道:“他叫做阴长生,越过天门阵后,他是带着自己的道侣一同飞升的。白玉京为他打开一线,那道云桥也一样到了他的脚下。他带着道侣走上云桥,飞升成神。”   所有在典籍中留下记载的飞升者都会在明光祠中有塑像,而在明无应之前,阴长生是距今最近的一个飞升成神的人,这世间的修行之人都该知道他的名字。   可谢苏今日才知,阴长生是带着自己的道侣一同飞升的。   越过天门阵之后,修士飞升,其实便与此世的因果再无联系,除了天门阵本身,不会再有谁知道这样的细节。   阵灵缓缓说道:“是什么让明无应选择放弃飞升的呢?这个问题我已经问了自己无数遍,我在这里被困了多少年,就想了多少年,可是没有答案。我想我是该找个时候,自己去问他了。”   这句话一出,谢苏忽觉不对,握着牧神剑的手一动,却是突然发现自己经脉中的灵力已经流失大半。   无数的白色蛛丝顺着冰面的裂缝蜿蜒而来,密密麻麻地吸附在他腿上,竟在他不知不觉中将他身上灵力抽去。   谢苏不假思索,反手抽出牧神剑。   眼前幻境再度袭来,迷雾中的灰色人影来来去去,无数天门阵的碎片散开,像成千上万片碎镜子悬停在空中。   每一块碎片都倒映着牧神剑的剑光。   一道磅礴剑气将所有禁锢谢苏的白色蛛丝尽数斩断,其势不减,将那只巨大的茧一分两半。   无数白色蛛丝疯狂游动,谢苏的身影从其中飞跃而出,落在冰面上。   山呼海啸一般的剑意凝在牧神剑之上,谢苏低头看去。   在他手中,牧神剑剑光照空。   竟然是在这一刻,他得以将牧神剑从剑鞘中拔出。   白色蛛丝翻卷不休,阵灵的身形从蛛丝之中浮现,他凌空望向谢苏,脸上竟然有一丝赞叹之色。   “果然是明无应的徒弟。”   谢苏却已经看出那些白色蛛丝对牧神剑避之不及,剑锋所到之处,蛛丝便会化为白色灰烬。   阵灵道:“你帮我离开这里,我帮你越过天门阵飞升,这样不好么?”   他的目光转向蛛丝间昏迷不醒的云靖青,又道:“你来找她,是因为这个女子对你来说很重要么?若你过了天门阵,得以飞升,也可以带上她。”   谢苏却是笑了一笑,道:“你想说的就是这个?还是你又在想办法让我分心?”   无数的白色蛛丝在冰面上蠢蠢欲动,似乎很想靠近谢苏,却被牧神剑的剑意所慑,只是不敢过来。   这阵灵残片带他看到明无应越过天门阵的那一瞬,却在他不知不觉中用蛛丝吸附在他身上抽取灵气。   而阵灵残片就在他眼前,换句话说,谢苏此刻就在天门阵的碎片之中。   无数修士皆殒命在此,谢苏心道:“我也会是其中的一个吗?”   他左手垂下,无意中触到手腕上那串白玉铃铛,继而看着自己手中的牧神剑,心绪忽然平定下来。   师尊将牧神剑交给自己,就是笃定自己不会输。   他笑了笑,抬眸望向阵灵,淡淡道:“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阵灵先前见谢苏不答话,以为他是在考虑,此刻听到他这么说,不觉微笑道道:“牧神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你助我炼化牧神剑中的灵气,我就能收束世间所有的阵法碎片,重归天门。”   谢苏问道:“然后你就帮我越过天门阵飞升,是吗?”   他手握牧神剑,剑尖斜指冰面。   那剑身上的亮光汇聚于剑刃处的一点,磅礴气势凝而不发,全数握于他手。   谢苏俊美的脸上忽然露出笑意。   “可惜,师尊不要的东西,我也不要。”   他手下的动作迅疾无比,两道剑风霎时挥出,切开云靖青身侧冰面,令那些白色蛛丝一时不敢靠近。   下一瞬谢苏猱身而上,心中已浮现出无数剑路。   在那百道千道的剑气之中,有唯一圆满的一剑,开天辟地的一剑,可以斩断世间一切因果的一剑。   无数白色蛛丝暴涨,源源不断向谢苏裹缠而来。   阵灵的身形瞬间从高处扑下,带着雷霆之势,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看清。   狂风乱流席卷天地,谢苏错开一步,握剑的手稳如磐石。有隐隐的风雷声,由远及近。   天门阵的威压之下,谢苏挥腕,牧神剑的剑光斩过阵灵的身躯。   那阵灵虚影即将消散的一刻,所有白色蛛丝垂死反扑,冰面瞬间开裂。   无数蛛丝钻入水下,将他四肢锁住,谢苏只来得及在腕上一拂,下一刻猛地沉入冰水之中。   刺骨的寒意灭顶而来,那些蛛丝像有生命一般,疯狂扑上,将他向水底拖去。   手腕剧痛,是无数蛛丝缠上来,几乎将他腕骨折断,谢苏看着牧神剑脱手而出,沉入漆黑的水下。麻木之中,冰水灌入他的口鼻。   水面处的一点亮光越来越遥远,谢苏已经濒临极限,他口鼻中不断涌出气泡,四肢重得抬不起来,神智却轻飘飘的,即将离他而去。   漆黑冰冷的水下,谢苏几乎已经要阖上双目。   下一瞬,有人揽住了他。   双唇被什么柔软的物事轻轻碰触,渡来源源不断的气息。   谢苏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明无应的脸。 第74章 抽刀断水(一)   谢苏醒来的时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这里熏香气味极重,令人神智昏沉。   他陷在厚重柔软的床铺中,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也分辨不出哪里疼或是不疼,一种奇怪的热意在他体内烧灼,令他呼出去的气都是烫的。   绣床四面挂着织有暗纹的轻纱,房间里面昏暗得很,只有桌上一灯如豆,隔着轻纱床幔,谢苏更是只能将房间的陈设看得模模糊糊。   他心道:“我这是在哪里?牧神剑呢……师尊——”   记起漆黑冰冷的水中,那些白色蛛丝近乎将他的腕骨勒断,牧神剑自他手中脱出,沉入水下,谢苏也就记起了明无应的脸。   千钧一发的时刻,明无应赶来,在水中揽住了他。   回忆起明无应靠近他,给他渡气的一瞬间,谢苏浑身都僵硬起来。   那清晰的触感似乎此刻还留在他唇间。   谢苏余光中只看到纱幔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拨开,下一刻他就见到了此时心里正在想着的那个人。   明无应低头望着他,仍是似笑非笑的,“嗯,醒了?”   谢苏却是愣愣地看着他,片刻后才掩饰般地移开了目光。   他身上不知为何烧烫起来,烘得腕上那串白玉铃铛都温温的。   “我……”   谢苏在心中告诫自己,师尊在水下给自己渡气,是为了救他的性命,自己若是再这么心猿意马下去,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可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明无应身上的气息近乎将他笼罩,谢苏几不可见地抿了抿唇。   他四肢无力,却挣扎着要坐起来,轻声道:“牧神剑呢?”   明无应笑道:“丢不了。”   谢苏向撩开的纱幔外看了一眼,牧神剑横在桌上,旁边还有一节干枯的树根似的东西。   与早些时候在街市上,那个从天清观来的少年手中的事物一模一样。   那东西虬结腐朽一团,颜色漆黑,看起来毫无生气。   谢苏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明无应看他一眼,随口道:“这就是方才你在卢家禁地里见到的东西。”   谢苏微微一怔:“那个天门阵的阵灵?”   “嗯,你知道了?是他自己告诉你的么?”明无应似乎饶有兴味的样子,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天门阵被牧神剑毁去一半,无数碎片落入人间,那个阵灵就是其中之一。”   谢苏心中盘桓着无数个问题,他想问明无应为什么放弃了飞升,想问天门阵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想问明无应为什么要一剑毁去半个天门阵。   天清观知道他在金陵,就送来这阵灵残片消逝后留下来的东西,是知道些什么吗?   国师童碧山大费周章将明无应请去,又跟他说了些什么呢?   这些问题千头万绪,最终都系于明无应一身。   可是明无应显然不想多说。   谢苏眼中的情绪,明无应看得十分清楚。   他风轻云淡地笑了笑。   “我的事情,就是都告诉你也无妨。但这件事不行。”   谢苏低声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明无应漫不经心地说,“我有我要做的事情,你有你的。”   谢苏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明无应看不清他的神色。   两年不见,明无应觉得谢苏的脾气也随着他的人长大了。   少年的时候不通世事人情,行事全凭本心,是很好骗的,他说什么,谢苏就会信以为真,比现在要好糊弄多了。   明无应笑了一下,又道:“生气了?”   他低头看去,谢苏身上浸水的外衫已经除去,里衣半干,头发却是微湿的,几缕乌黑的长发腻在颈中,显得可怜又可爱。   明无应随手探向谢苏肩头,原意是想将他身上的衣服弄干,可是指尖刚刚触到谢苏,就看到他浑身一颤。   谢苏从脸颊到颈中一片绯红,眼角更像是拍了胭脂一般,一直蔓延到太阳穴上。   他身上肌肤滚烫,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烫得灼人。   明无应握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抚上谢苏的额头试了试。   “发烧了?”   他的身体敏感至极,被明无应一碰,几乎就要软下去。   谢苏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连明无应的声音听在耳中也像是模模糊糊地隔了一层。   他只觉得身体里的热意无休无止,像是一把火烧起来,非要将他全数烧成灰烬不可。   这烧灼滚烫的感觉之外,另有一种令人难以启齿的感觉在下腹盘旋。   “我……没事。”   他一手撑着床沿,想要借力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另一只手却捞住了锦被堆在腰间,像是生怕被明无应看到什么。   先前他手腕几乎被那些白色蛛丝勒断,到此时仍然肿胀一片,看着十分骇人。   但谢苏却好像感觉不到手腕上的痛楚,身体在昏沉无力之中,竟然情不自禁索求明无应的气息,向着他那边倾过去。   明无应以为谢苏身上无力,伸手将他揽住,又握住谢苏的右臂,不让他再随意移动那只受伤的手腕。   谢苏只觉整个后背都靠在明无应怀中,说来奇怪,他一直觉得师尊身上暖和得很,可这时靠得这样近,他却迷迷糊糊觉得明无应身上有种清凉的感觉。   像是干渴到了极点的人忽然看到了水。   隔着薄薄的衣衫,近似于肌肤相贴,谢苏觉得体内的热意更甚,想从明无应身上攫取更多清凉,又感觉到明无应的气息似乎就在自己耳畔,不觉微微抬起了下巴。   明无应垂眸,只见谢苏眼尾通红,浓长眼睫似被水气沾湿,半掩住欲流的眼波。   他眼下那颗胭脂色的泪痣嫣红如许,如白玉上面沁出的一点红。   “师……师尊……”   谢苏身上这些反常之处全被明无应看在眼里。   锦被扯得一塌糊涂,明无应向谢苏腿间看了一眼,问道:“有人给你吃了什么,还是——”   谢苏却好像根本听不到明无应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气息吹拂在自己脸边,体内古怪的热意轰然烧了起来,喧嚣如浪潮一般无休无止。   隔着衣衫,谢苏亦能感觉到明无应手掌传来的力道,情不自禁想要更多。   但要更多的什么,谢苏迷迷糊糊的却根本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一只手已经扯住了明无应的衣襟,只是凭借本能行事,扬起脸来,向明无应凑了过去,唇间呼出滚烫的气息。   明无应忽然握住谢苏的后颈,只觉掌心一片滑腻。他微微眯眼,掌下用力,迫使谢苏的脸与他拉开距离。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一向清明澄澈,此刻却烧灼着无休无止的情欲。   还有经年的渴慕。   明无应罕见地失神了片刻。   谢苏却昏昏沉沉,无知无觉。   明无应抬手,在谢苏的眉心点了一下。   谢苏阖上双目,沉沉睡去。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长时间,但谢苏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甚至才刚刚亮起,泛着黯淡的灰青色。   桌上的那盏灯早已熄灭,灯盏之上拖曳着长长的烛泪。   牧神剑不在了,连天门阵阵灵的碎片也不在了。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谢苏一个人。   他四肢困乏,头痛欲裂,浑身汗出如浆,用掌根用力地碾过眉心,似乎这样就能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明无应那个风轻云淡的笑,他说:“我有我要做的事情,你有你的。”   谢苏低头看向自己,他右手手腕上的伤已经被人裹好,正在隐隐作痛,想动一下手指也是不能。   他掀开垂下的纱幔,慢慢地走到桌边。   借着晦暗不明的天色,谢苏看到桌脚处有个东西。   他俯下身伸手去捡,腕上的白玉玲铛也随着这个动作往下滑了一段。   他捡起了一个面具。   那上面的花纹粗陋夸张,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颜色。   是昨夜在船上时,明无应戴过的那一个。 第75章 抽刀断水(二)   至天亮时,卢家的大多数人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卢府一大半后院全部被夷为平地,禁地不复存在,连先祖留下的那片气泽也化为乌有。   云靖青经脉中的灵力近似被抽空,一直昏迷不醒,但并没有性命之忧。   杜靖川昨夜前往侯府寻她不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返回卢家的。贺兰月和丛靖雪从那片已成废墟灰烬的禁地走出时,就看到他扶着昏迷微星的云靖青候在外面。   至于这卢家禁地被夷为平地的事情,丛靖雪总觉得他这位师兄所知要比他们多得多。   他斟酌片刻,上前低声问道:“师兄,是你将这禁地毁去的吗?”   杜靖川微微一笑:“你怕是将你师兄的能耐想得太大了些。”   丛靖雪微微一愣,又道:“是蓬莱主?”   杜靖川对他轻轻摇头,示意不可多说。   丛靖雪身上的月白色衣衫已经沾上不少尘土,显得有些狼狈。贺兰月的样子就比他还要糟一些,一只袖子上被撕开好几条口子。   昨夜在竹林中,那道白光一瞬间袭来,他们二人也跟谢苏一样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头痛欲裂,眼前全是那道刺目白光留下的炫影。   卢家禁地里的那个东西似乎是有意将他们三人分开,贺兰月和丛靖雪自醒来之后,便都是独自一人,找不到其他人的踪迹。   他们二人形容狼狈,却并不是因为遇到了什么攻击,而是禁地被毁的一瞬间,强横灵力席卷天地,直接将他们掀了出去。   贺兰月摸索着走出废墟时,还顺手抓了一个小侍女。   禁地被毁时,那侍女躲在竹林中一处沟壑内,贺兰月被那强横灵力掀飞,也找了这条沟壑想暂时挡一挡,便看到这里还藏着个人。   他随手护了这侍女一把,却是在禁地被毁之后才想起来,卢家的人不许进入这里,这个小侍女却出现在竹林中,又是来做什么的?   这侍女经不住吓,又见识了禁地被毁的一瞬间,被贺兰月一逼问,惊惧之下便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原来这侍女就是钟灵身边的人,引云靖青和他们三人进入禁地,是钟灵的一个圈套。   钟灵的父亲是修仙之人,她幼年时跟着父亲,也学了一些法术,到得现在,身上也算是有些修为。   卢家的禁地无人敢进入,钟灵却在很小的时候就进去过,还在里面认了一个“师父”。   这师父是什么人,长得什么样子,侍女从来没有见过,只知道钟灵时常在夜里偷偷进入禁地跟着那个师父修炼。   今日这个圈套,便是钟灵先将云靖青诱入禁地扣住,禁地凶险,丛靖雪等人必要设法相救。   钟灵便命自己的侍女潜入禁地,只待她师父出手之后,侍女去将春药下在丛靖雪的身上,再引他跟云靖青相见。   孤男寡女,烈火烹油,他们一旦做下这苟且之事,将来就再难辩白。   那么云靖青同卢俊的婚事,不退也得退了。   如此就是云靖青对不住卢俊,管她是什么侯门出身,昆仑高徒,也越不过一个理字,卢家便能够全身而退。   只是昨夜卢俊在厅上挨打的时候,钟灵匆匆而来,身边还带着自己的侍女小梨,已经跟丛靖雪等人见过。   她便从自己房里找了个生面孔的侍女去办这件事,这侍女又在禁地中被贺兰月抓到。   此刻出了禁地,见到杜靖川,贺兰月一脸厌恶地将那侍女带过来,冷声道:“这是我师兄,把你方才对我说过的话,原样再给我师兄讲一遍。”   那侍女无法,上前一步,低垂着头,将钟灵的设计道出。   杜靖川听到后面,眉头微微一皱,丛靖雪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一贯淡泊温润的人,险些拂袖而去。   钟灵生得美貌柔弱,这行事的心思手段却恶毒得令人心惊。   那侍女嗫嚅着说完,听得他们几人交谈,便知道钟灵命自己下手去害的那个丛靖雪此刻就站在自己眼前。   只是她偷偷抬眼看去,觉得眼前这英俊男子并不是自己昨晚见到的那个,她心中惶惑,难道是自己弄错了么?   卢方海带着人匆匆赶来,那侍女立即惊惧地跪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什么也不敢再想了。   杜靖川神色十分严肃,让贺兰月将丛靖雪带到一旁,自己出面来说这件事。   有这侍女做人证,钟灵设计陷害云靖青一事已经是昭然若揭。   卢方海身为一家家主,平日里也是很有气派的,可是听到那侍女说的话,如遭雷击,木然站在原地,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知是因为看到禁地与那片护佑卢家气运的气泽一夕化为乌有,还是得知自己一向视为亲生女儿的钟灵行事如此阴毒,卢方海竟好似在一瞬间老了十岁。   贺兰月见丛靖雪神色十分难看,便知道他是因为险些被这样的毒计陷害,心中定然有很深的恼怒。   可丛靖雪为人如此,一向只有别人对不住他,没有他对不住别人的时候。况且这件事实在不适合拿到明面上来说,所以丛靖雪的怒气是发作不到旁人身上的,只好自己憋在心里,把一张脸都憋青了。   他有意要逗一下丛靖雪,故意问道:“你喜欢云靖青吗?”   丛靖雪正色道:“不可乱说。”   “那就是不喜欢,”贺兰月说,“既然不喜欢,你又何必这么生气?”   他这句话粗粗听去很没有道理,但丛靖雪忽然愣了一下。   贺兰月道:“若是你心中喜欢她,知道自己险些被人算计伤害了她,此时再生气后怕都是应该的,因为喜欢一个人,便该对她十分尊重呵护,事事为她考虑。可你这不是不喜欢她吗,本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又为什么一定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丛靖雪呆立在原地,似乎从未听过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片刻之后,他的脸色转为从容,轻声道:“是,你说得对。”   他望向靠在一旁,仍然昏迷未醒的云靖青,又道:“这件事……等师妹醒来,还是不要告诉她了。”   贺兰月“啧”了一声,又道:“那可是太可惜了,我还真想看看大小姐发脾气打人的样子。”   丛靖雪微笑着摇摇头,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谢苏呢?”   贺兰月伸长了脖子往四处看去,忽然笑道:“在那儿呢!”   谢苏的脸色十分苍白,右手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布,似乎不大能如常活动。   他身上的衣服有点皱,腰间不伦不类地挂着一个面具。   丛靖雪心细,看到谢苏好像是从卢家后院中走出来的,他身后庭院深深,在晨曦的微光中看不大清楚。   贺兰月已经高举起手冲谢苏挥了挥,又低头对丛靖雪坏笑道:“看他的样子,比我们也好不了多少。”   云靖青醒来是第二日的事情了。   她幼年时便离开家去往昆仑,这一次回到金陵,于情于理都应该回家去看一看。   他们要回到学宫须得乘坐木兰长船,那船此时还在海上,要靠岸载上他们仍需一些时日,几人便在云靖青家中暂住下来。   至于在卢家发生的事,钟灵设计陷害在前,但卢家先祖留下的气泽也被毁去,如此算是两相抵消。   这件事终究难以拿到明面上来说,如此遮掩过去,似乎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只是杜靖川说钟灵心术不正,这一身修为恐怕害人害己,便出手将她的修为全数化去。   卢方海虽有袒护之心,终究也不能说什么。   那厢云靖青却是主动提出了退婚。   这一次杜靖川倒是并未阻拦,而是亲自与云靖青那位承袭了侯爵之位的叔父关起门来谈了半个时辰,将此事定了下来。   左右木兰长船到岸仍需一些时日,贺兰月便敞开了在这金陵城中玩耍起来。   侯府中人只知道他与谢苏都是学宫的弟子,云靖青的同门,将他们视为贵客,招待愈发殷勤。   只是这金陵虽是富贵繁华地,谢苏却不像贺兰月那般快活。   他本来就不是多话之人,这段时间好像越发沉寂下来。   贺兰月有时觉得谢苏好像有点不一样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   只是有一日,他拉着谢苏在城中游玩,路过天清观,谢苏在天清观门前驻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天清观外均用明黄色绸幕围住,示意天子驾临观中。   天清观也因此关起门来,不向其他人开放。   倒是数日后,他们准备离开金陵的时候,天清观派人过来,还带了礼物相送。   贺兰月没见过这经幡磬音开道的阵仗,又见那经幡之中走来提灯持花的童子,小小年纪,神色却超然物外,觉得很是有趣。   而谢苏的神情始终都是淡淡的。   杜靖川仍是用了那缩地成寸的阵法,前一刻他们好像还在金陵城中,再一抬眼,人已经在木兰长船之上了。   溟海之上,仍是电闪雷鸣,风浪不休,又有遮天蔽日的海雾。   到得学宫,又是十几日之后的事情了。   谢苏二话不说,径直去找杨观。   此前在木兰长船上,越是靠近蓬莱,贺兰月便越是愁眉苦脸,这次他们私自下山,虽然有杜靖川帮忙说情,但终究是违反了学宫的规矩,是一定要挨罚的。   贺兰月原本想着,拖过一日算一日,等杨观来找他们的时候再说。   杨观若是不来找他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可谢苏下船之后竟然什么也没说,直接就要去找杨观。   贺兰月短暂地愣了愣,立刻追了上去。   谢苏是被他的符箓带到木兰长船上的,这件事归根到底是他的错,要罚也该罚他。   到得杨观的居所之前,贺兰月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样子,挡在谢苏身前。   谢苏道:“我只是有事情想问杨祭酒。”   贺兰月正要开口,面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杨观笑呵呵地站在门口,让他们进去,温声道:“回来了?这一路想来十分辛苦,可有些收获?”   贺兰月本已做好了杨观会疾言厉色的准备,听到他这句话,顿时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不明白杨观怎么如此和蔼。   谢苏也是微微一怔,随着杨观走进房间。   杨观虽身为学宫祭酒,但学宫向来杜绝奢靡之风,因此这祭酒的居所也没有什么繁丽装饰,陈设十分简单,只有满墙的书架。   但此处观景却是极好,推窗见绿,亭台水榭入画一般。   谢苏抬眸,看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明无应。   他站在窗前,背对自己,高大身形被外面明亮的天光勾勒而出。   杨观开口道:“你们下山一事我已知晓,既是下山为蓬莱主做事,便不算破了学宫的规矩,不必担心。”   贺兰月脸上顿时浮现出茫然的神色,谢苏却好似根本没有听到杨观在说什么,只是望着明无应的背影。   明无应转过身来,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看了杨观一眼。   “嗯,走了。”   说完,他看也没看房间里的几个人,径直走了出去。   “师……”   这一个单薄的字音将将从谢苏唇间逸出,明无应却已经离开了。   谢苏站在房间正中,明无应走出去的时候,与他擦肩而过,连停都没有停,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这个人一样。   谢苏此刻已经全然忘了自己有话要问杨观,追着明无应的身影而出。   外面天光清澈,有淡淡的金色光华消散。   谢苏站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顺着学宫的青石路而去,身后依稀有贺兰月的叫喊声。   谢苏的身形快似流光一般,转过学宫的亭台水榭,又掠过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   最终停在了林深处。   他身旁便是那棵锦绣华盖一般的丹青树,枝繁叶茂,青红二色的叶片在林风之中微微摇晃。   谢苏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再一步。   行云流水的步法,提气纵跃的轻盈,此刻他好像都忘了,只是一步一步地试探向前。   谢苏又向前迈出一步,却像是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壁,一个不稳,险些失去了平衡。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直到指尖碰到了什么东西,像极硬的风,极坚的水,摸到了,却越不过去。   自他来到蓬莱,这些年里,第一次被明无应的禁制挡在外面。 第76章 抽刀断水(三)   学宫虽在蓬莱,却是独独开辟出的一处地界,四季更替仍与外间相同。   春深风暖时,也是学宫弟子们结业大考的时候。   木兰长船远渡溟海,泊在岸边,无数仙门中人从船中走下,在主事们的接引之下进入学宫。   除去天下的少年英才齐聚而来,为了进入学宫的名额而接受试炼,这学宫的结业大考就是最热闹的时候了。   学宫的声名在外,历年历代弟子中不乏大能修士,自行开宗立派的也不在少数。   是以历届弟子结业大考时,各大仙门都会派人前来,是招揽才能的意思,也是带着自己门中小辈见见世面,起个激励他们的意思。   何况许多学宫弟子原本就是仙门出身,终于学成结业,门中自然会遣人来贺。   如此,学宫的客舍中便住满了人,其中不乏各大仙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譬如昆仑山,是掌门郑道年的师弟张道朴率领门下弟子前来。   而无极宫那边,则是宫主叶沛之亲自来了。   华歆从前总是觉得叶沛之威严,虽是长辈,却不太敢跟他亲近。   但三年不见,她似是思家情切,亲亲热热地凑上去,嘴甜地叫着“掌门师伯”,一双明媚的大眼睛转来转去,不知道遮遮掩掩地在找什么,口中却道自己在学宫这三年过得很好,学到了不少东西。   叶沛之仍是那副冷面冷心的样子,过不多时便离开此地去拜会杨观。   倒是华歆的师父、叶沛之的师弟范青看到她这副情态,直视华歆,仿佛意有所指,说道:“天羽仍在冰海之中闭关,这次就没有带他来。他虽没有进入学宫,但这些年里进益也很大。”   华歆脸上不觉一红,轻声道:“谁问他了?”   范青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华歆又挽住师父的手臂,带他去看自己的住所。   鬼脸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如一道影子一般。   当年学宫试炼中有魔息出现,试炼尚未到三日之期便不得不结束,所以这一届弟子不过十二三人。   其中倒有一多半出身仙门世家。   木兰长船将他们的师门亲眷渡来,三年不见,再相见时自然觉得十分亲厚。   又是结业前夕,展望此后仙途,只觉踌躇满志,畅快难言。门中又有不少师弟师妹也想来学宫参选,不住问东问西,他们自是知无不言。   如此,这学宫清净地,也不得不喧嚣起来了。   丛靖雪和云靖青亦被昆仑门人围住,在这喧嚣中还留有一丝安静的,反而是贺兰月和谢苏。   贺兰月是野路子出身,没有师门的。   据他说来,少年时偶然遇到贵人,看出他根骨奇佳,便传了功法给他修炼。   不过那人似乎也是个黯然失意之人,说自己不算是贺兰月的师父,传了他功法便独自离开了。   后来贺兰月听人说起学宫,连来学宫的路费都是山匪劫道,他笑眯眯地束手就擒,反手将那批山匪给劫了,这才凑足的。   不过他天性爱热闹,跟什么人都能聊到一起去,学宫乍然间变得这么热闹,贺兰月混迹在人堆里面,好像也是如鱼得水。   谢苏就与他不同了。   他蓬莱山首徒的身份在这里搁着,没有任何仙门敢露出招揽之意。他们似乎都觉得,以谢苏这样的身份和资质,天下各处无不可去,但他终归是蓬莱的人。   换句话说,是明无应的人。   不过假使他们相邀,谢苏也是不会去的。   外界喧嚣似乎完全影响不到他,谢苏每日甚至还能抽出时间去藏书阁待一会儿。   这里的万卷藏书,他不敢说都能倒背如流,三年下来,却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藏书阁建在极高处,从这里的窗口望去,学宫中到处都是仙门中人,远处溟海碧色波涛起伏,木兰长船静静泊在岸边。   学宫主事见谢苏这时还能来藏书阁安静看书,眼中颇有赞赏之意。   而谢苏在书架之间穿行,手指随着目光掠过,拿走的却都是关于天门阵的典籍。   学宫结业大考那日,日光清盛,山风和畅。   弟子们在校场边缘列队站好,说是大考,其实是习练表演的性质多些,在于展示三年教习所得。   学宫传承千年,这大考的规矩便也延续至今。   校场之下人头攒动,全是前来观看的仙门中人。   虽然大考场合庄严,数位主事又一力约束,但毕竟人多,那些交谈私语之声融在一起,也实在算不上安静。   高台之上,杨观与学宫的夫子、各仙门中的大能修士先后落座。   杨观似乎心情甚好,听着其他仙门的恭维,春风满面。   杨观身为学宫祭酒,这结业大考,照例是由他主持,片刻之后,场下稍静,他便起身说话,那声音经过术法放大,在学宫各处都能听到。   贺兰月等得百无聊赖,微微侧过身子,对谢苏轻声说道:“这大考什么破规矩,人间有些街市上耍猴戏的你看过吗,也就和我们现在差不多了。”   半晌不见谢苏答话,贺兰月转脸看去,见谢苏目光遥遥望向高台之上,杨观身边的那一个空位。   贺兰月问道:“你师尊不来么?”   谢苏收回目光,却没有说话。   校场之下,姚黄来得太晚,被挤到了人群之外,他抬头将目光投向校场,看到谢苏,不由一笑。   他本是花妖,自身气息与天地灵气甚为相合,捏个术法,大可无声无息地穿到人群最前面,却又想到自己身后的人,一张脸瞬间就苦了下来。   明无应就站在他身后,这位蓬莱之主不去坐那高台之上给他留好的位置,反而远远地站在人群背后,还把自己周身气息敛去了。   以他的修为,若是有心隐藏,天下间恐怕没有人能识破。   姚黄只是不明白,明无应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的……别扭。   明无应时常不在蓬莱,有时偶尔回来,姚黄也不一定能见到他,倒还不怎么觉得。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无应回到蓬莱,一连许多时日没有离开,倒是让姚黄觉得,他好像跟以前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就拿这次谢苏的结业大考来说,明无应的种种举动,就让姚黄觉得很是奇怪。   就连谢苏也越来越让姚黄看不懂了。   蓬莱山中的许多事情都是姚黄操持,他一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能来学宫看谢苏的机会不多。   也不知道是否学宫的课业太重,每次见到谢苏,虽然总是姚黄一个人絮絮叨叨的时候居多,但他总觉得谢苏一贯的沉静之下,像是有了什么说不出来的变化。   这一对师徒都古怪非常,姚黄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有时他想,难道是那一次谢苏下山,被明无应捉住,两人之间起了什么矛盾不成?   但他既没有胆子去问明无应,又甚少有机会见到谢苏,因此这设想也就终归只是一个设想罢了。   平日里事务繁多,但今日是谢苏从学宫结业的日子,在姚黄看来,明无应理应到场。   但他数日前就开始念叨这件事,明无应却好像是充耳不闻,险些惹得姚黄发了一场脾气,大怒道:“谢苏究竟是你的徒弟,还是我的徒弟?”   明无应只是淡淡地看来一眼:“你教得出来?”   姚黄不觉气短,却无力反驳,一边觉得明无应说的是真话,自己决计教不出谢苏这样的徒弟,一边暗自腹诽,明无应常年不在蓬莱,也不见他教过谢苏什么。   但姚黄心中也清楚得很,学宫的结业大考上,各家仙门都会有人到场,明无应一向不喜欢杨观,也懒得跟学宫扯上任何关系,更是对各家仙门的示好从来视而不见。   他不出现在学宫的结业大考上,反而更像是明无应会做出来的事。   姚黄便就此以为,今日结业大考,明无应是不会来的了。   但他晨起处理完案上文书,准备往学宫来的时候,却看到明无应的身影在自己窗外一闪而过。   姚黄心中觉得好笑,但是不敢展露出来,只是放高了声音道:“主人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对他这般揶揄,明无应也没有理会,只是板着脸丢下一句:“啰嗦。”   姚黄不由得暗笑,绷着一张脸不令自己笑出来,这便往学宫来了。   在姚黄看来,明无应虽然行事随心所欲到了极点,他的心思旁人也难摸得准,但却从来跟“喜怒无常”这四个字沾不上边。   但不知道他跟谢苏之间出了什么事才会这样,姚黄觉得,以他对这两人性情的了解,不大可能是谢苏做了什么错事,而是明无应自己犯毛病。   此刻看明无应敛去周身气息,似乎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目光却似有若无飘过台上,姚黄就更觉得,自己想得没错。   他心情颇为复杂,暗自想道:“主人敛去气息,谢苏也看不见他,这样也算是求和?”   姚黄摇摇头,自将目光投向台上。   第一个上场的便是华歆,她擅于幻境织造,此时在台上也是以术法造就一个幻境,却是她们无极宫所在极北永夜之地的无边冰海。   校场上下,一时之间好像都身在冰海之上,眼前无数冰川起落,茫茫大海一望无际,那寒冷的感觉更是无比真实,连呼出去的气都成了白色。   如此逼真的幻境,令场下不少人看直了眼睛,直到华歆收回幻术,低头行礼,才“轰”的一声赞叹起来。   学宫弟子们各擅胜场,有的长于术法,有的精擅符箓,有善用阵法者如丛靖雪,也有一柄短剑凌厉至极的云靖青,当真是各有千秋。   到谢苏上场的时候,姚黄目光熠熠,不由得激动起来。   谢苏穿着学宫一式的月白色衣衫,乌黑如流水的长发用织银的发带竖起。   那刺绣腰带勒在腰间,更显得他肩宽腰细,双腿极长。   谢苏生得好看,姚黄早就知道,但他少年时是人如美玉,如今长大了,更显出一种青年男子的俊美挺拔。   他在台上低头行礼,姚黄便看到台下许多年轻女子微微红了脸,看向谢苏的目光也闪躲起来。   姚黄心中更是得意,又看向台上。   谢苏手中的承影剑色如霜雪,寒光如秋水在天。   姚黄见他起手一式,肩平背直,身姿说不出的好看,唇边露出一个笑意。   下一刻,姚黄就睁大了眼睛。   剑术可以取人性命,但谢苏身上的剑意却宁静沉凝,仿佛天地清浊,万物造化,其中有一真意穿连不断,行云流水,皆从承影剑的剑尖流淌而出。   校场之上凭空现出巨大的剑影,竟是谢苏的剑意凝实至此,化形而出。   高台之上,便是杨观也愣住了。   三年前明无应一剑斩碎秘境,亦是有巨大剑影,似乎能将天地日月也一并斩开,那炽烈的光华,浑然的剑意,竟然在今天,让他从谢苏身上看到。   剑风过处,众人只听到极远处有无数细细簌簌的声音传来,不由抬头四顾。   是山中无数的落花,被剑风激荡而起,随着天地间的灵气汇聚于此。   一人一剑,千里落花,天地失色。   姚黄怔怔回头,轻声问道:“主人,你看到了吗……”   旁人察觉不到明无应在此,姚黄却是看得到他的。   明无应的目光似乎远摄重山之外,看着那漫天飞花,嘴角勾了一下,旋即转身离开了。   大考结束,已经有不少来观礼的人离开客舍,返回木兰长船上住了。   这船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离开。   贺兰月在自己的房间里,最后清点了一遍行囊。来的时候他是孑然一身,离去的时候也没有多出什么东西。   学宫一向不喜奢华之风,连杨观的房间都简朴得很,他们这些弟子的房间更是没有多余陈设,每间屋子都是一样的。   三年岁月,转瞬即逝。   贺兰月的目光扫过这屋子的边边角角,直起身来,向谢苏伸出了一只手。   谢苏似乎不知道贺兰月是何意,但仍是伸出手去,贺兰月大笑起来,伸手过去与谢苏击掌。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贺兰月认真说道,“谢苏。”   他生性豁达,此时离别在前,却也没有太多伤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有缘的人终能重逢。   谢苏望着贺兰月离去的背影,唇边微微露出一个浅淡笑意。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姚黄正在禁制之前等他。   正因为天下间无处可去,所以天下间无不可去。   很多年前,在那个破败的明光祠中,谢苏心中曾这样想。   但有些时候,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   姚黄见他踯躅,脸上顿时生出疑问,说道:“你怎么不过来?”   谢苏低声道:“没什么。”   他举步向前,几乎已经做好了会被明无应的禁制挡在外面的准备。   可是下一瞬,他却和姚黄一起从禁制中走出。   眼前是蓬莱的重山秀水,林影如黛。   谢苏微微一怔。   姚黄又道:“你是要去见主人吗?那我把你的东西先带回半月小湖。”   他向谢苏伸出手来,谢苏眼睫垂下,却是摇了摇头。   姚黄觉得谢苏有些奇怪,但谢苏留在学宫的东西是他帮着收拾的,并没有多少,全装在乾坤袋中,占不了什么地方,便也就没再说话。   在姚黄看来,谢苏自学宫结业,当然是要回到蓬莱的。   半月小湖无人居住,却被姚黄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心中欣悦,声音也不由得放松起来,说道:“湖边的兰草长得不好,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想换一种花来,你喜欢什么?”   谢苏微笑道:“都好。”   姚黄本也就是随口一问,这百花之间如何搭配,谢苏当然不如他所知甚多,当下欢天喜地地走了。   谢苏在原地站了片刻,去往镜湖小筑。   从那一次下山去人间金陵城,一直到现在,这是谢苏第一次踏足镜湖小筑。   明无应为何对他避而不见,初时谢苏想不明白,到得现在,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这点原本就不该有的心思,也终于没有在明无应面前藏住。   镜湖依旧水平如镜,没有一点风波。   谢苏登上小船,距湖心小筑愈近,一颗心就跳得愈发剧烈。   行在这无边镜湖之上,很难不觉得天地辽阔,而自己无比渺小。   谢苏早就知道这镜湖是明无应的心境所化,此时望着水天一色处淡淡的烟霭,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小船到岸,谢苏慢慢行至陆上,见水边芳草鲜美,游廊之上缃色帷幔无风自动,一时间,心中有无数记忆涌出。   他穿过游廊,天色近晚,小庭院中那棵古树枝繁叶茂,老而苍劲,树梢上挂着无数萤火聚成的小小灯盏,幽幽闪烁。   让谢苏想起那一日的金陵城,水上河灯万千,波光明灭。明河影下,明无应降下金色尘雾,当真是生平罕见的绮丽景致。   明无应站在树下,听到声响,转身看向他。   谢苏呼吸轻轻一窒。   他不由得心想,师尊是会继续对他视而不见,还是当他作洪水猛兽?   明无应道:“过来。”   谢苏觉得眼睛一热,喉咙间有种生痛的感觉,用力地呼吸数次才平静下来,向明无应走去。   明无应笑了一下,又道:“学宫三年,杨观那个糟老头子倒是跟我夸了你许多次,被他夸奖,可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啊。”   谢苏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只觉得明无应对他说话时的声气一如从前,甚至隐隐约约地,有种大人哄小孩子的感觉。   他心中不知不觉泛起一点波澜,师尊既然已经知道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又为什么还是这样同他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嗯。”谢苏道。   这一声中似乎有浓厚鼻音,明无应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又道:“你是不是想下山?”   谢苏顿时愣在原地,只觉得自己在明无应面前好似透明的一般,任何一点微小的心思,都会被他察觉。   可明无应的心思,他从来都是猜不透的。   他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低声道:“是。”   明无应笑道:“那也不错,学成了,本来就是该下山去看看的,我总不能一辈子把你拘在这蓬莱山上。”   “师尊……”   谢苏抬起头来,他心中好像忽然生出无尽的勇气,也生出无尽的绝望,无数汹涌的情绪堵在胸口,仿佛下一刻就要决堤。   明无应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神情散漫,声音中也带着点笑意。   “以后你还会见到很多人,什么样的人都有,见的人多了,你就知道自己喜欢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师尊。”   谢苏忽然抬起头来,眼神清亮,如水一般,可那其中又像是有什么极其坚决的东西,好像刀剑即将被折断的时候一样。   明无应看着谢苏泛红的眼圈,顿了顿才道:“你想说什么?”   谢苏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师尊跟我之间……是否永远只能是师徒?”   风声寂寂,满树萤火闪烁。   明无应许久没有说话。   正当谢苏以为明无应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听到他醇郁低沉的声音响起。   “是。”   谢苏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嗯,我知道了。”   他撩起左手的袖子,右手按在那串白玉玲铛之上,片刻之后,将它褪了下来,搁在一旁的石桌上。   那石桌缺了一角,是当年他取得承影剑时,明无应试剑留下的痕迹。   “既然要下山,这个东西,请师尊收回去吧。免得我在山下的时候不小心,让师尊听到铃声,觉得心烦。”   明无应道:“我给出去的东西,从不会收回。”   谢苏恍若未闻,转身就走。   他离去之后不过片刻,蓬莱山西麓鸟雀惊飞,红枫撕碎,碎山裂石之声席卷一切,如无数道惊雷奔下,撼天动地。   那道百丈飞瀑,被谢苏一剑截断。   姚黄匆匆赶来镜湖小筑时,明无应还在庭院之中,一树萤火熄灭,姚黄只能看到黑暗中明无应的身影一动不动。   知道谢苏要走,姚黄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叫道:“明无应!你徒弟要下山走了,你知道不知道!”   黑暗之中,姚黄看不清明无应的神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让他走。”   姚黄气结:“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了!我一直不问,你们就当我不知道?谢苏他——他一剑将西麓飞瀑砍断,是什么意思?”   明无应不答,姚黄又是急又是气,忽然想起从前明无应说过的一句笑言,什么时候谢苏能将那道飞瀑砍断,就可以下山了。   可那……那只是一句玩笑话呀!   他发足狂奔至此,是知道天亮时木兰长船就要离开蓬莱,此时上气不接下气,看到明无应好似无动于衷,更是怒火上头。   “明无应,你到底听见我说话没有!你徒弟要走了,要下山了!你再不去追他就追不上了!”姚黄大喊道,“你要是不管,我自己去追谢苏!”   “你敢,”明无应愠道,“他要走就由他去,别管他!”   姚黄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却忽然平静下来。   “好,我也走,你就留在蓬莱,做你的孤家寡人吧。”   他拂袖而去,胸中怒气熊熊燃烧,一时觉得谢苏如此决绝,定然没有回头的余地,一时又实在是生明无应的气,连看也不想看见他。   姚黄行至水边,就要跳上小船,却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一幕。   那多少年里风平浪静的镜湖,起了波澜。 第77章 天涯羁旅(一)   三年之后,溟海海上。   弥天海雾之中,木兰长船静静航行。   溟海难以渡过,不仅在于外一层电闪雷鸣,怒涛起伏,也在于这内一层无边的海雾会令所有进入的船只迷失方向。   只有木兰长船能靠着特制的罗盘从海雾中穿行。   自进入这片海雾以来,已经数日,仍然看不到一丝阳光。   饶是如此,仍有许多人耐不住船舱中的枯寂,来到船头。只是海雾漫天,不论船行到那里,望出去都是一样的。   这船上载的人大半都是来参加这次学宫的遴选,学宫招收弟子是三年一度的盛事,另有许多人乘船而来,不为参加遴选,只为了来亲眼见见世面。   船上的仙门弟子之间泾渭分明,只消看那些衣着华贵,住在上层房间里的弟子,便知道他们是出身于仙门大宗,自小便被精心培养。   到了这时,他们大多在各自的房间中闭门不出,勤加修炼,只盼能在数日之后的遴选中拔得头筹。   下层船舱之中则是十数人挤在一间房间里,很是喧嚣吵闹。   又因为海上颠簸,许多从未出过海的人受不了风浪,抱着木桶吐得东倒西歪,吃进去的东西吐完了,又搜肠刮肚地吐出许多酸水,船舱里的气味很是难闻。   许多人流连船头,实在是因为不想待在船舱里闻那呕吐的酸味。   一起在海上同行了这些日子,大家彼此之间也算有几分熟悉,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渐渐攀谈起来,感叹这溟海的玄妙,或是议论起学宫今年招收弟子又会给出什么样的难题。   过得片刻,有一个身着灰色衣衫的男子从第三层走出,缓缓下到船头,伸手抚上船边栏杆,望向前方的海雾。   这个人一走出来,船头的许多年轻人忽然跃跃欲试起来,已经有性情张扬些的,上前与他攀谈。不过片刻,这灰衫男子的身边便围上不少年轻人。   罗十一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那些人围住灰衫男子,各个脸上都是殷勤恭敬,很有些讨好的意思,又忍不住想要显示自己的样子,冲着他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很是不屑。   她刚收回目光,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低低的一声笑。   罗十一疑心那人是在笑自己,瞪着眼睛看过去,却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愣了一愣。   那是个年轻男子,一袭白衣,身量颇高,肩背很是挺拔,腰间悬着一柄三尺长剑。   可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古怪的面具。   那面具上的花纹粗陋夸张,好像也旧得很,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罗十一低声威胁道:“你是在取笑老夫吗?”   她个子不高,故意在后背上垫了软布,装成驼背的样子,又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还将风帽严严实实地拉过头顶,将大半张脸都罩在下面,只露出粘在脸上的长长的灰白色胡须。   她的手上肌肤涂得焦黄,连说话的声音都用术法遮掩过,任谁来看,都会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个干瘦的糟老头子。   可是那戴着面具的男子却轻轻地笑了一下,朗声道:“不敢取笑老丈。”   罗十一往后退了半步,无端觉得自己的伪装已经被他看穿了。   这船上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罗十一孤身一人,又无师兄弟从旁协助,便装扮成了一个老头子,那也没有什么。   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不也一样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吗?   她心思稍定,但心中终是忍不下这口气,追问道:“不是笑我,那你是在笑什么?”   面具男子答道:“我笑他们,可以么?”   罗十一见他与自己一样,看着船头的那群人,心中的不平稍稍褪去,又道:“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的那副样子。看到从第三层里走下来的人就围上去,自己也不觉得丢脸。”   面具男子微微一笑,淡声道:“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个人是清正司的司正,这些人想要与他结交,也是自然。”   这数年间,天下各地频频有妖魔现世,各家仙门不断派出弟子前去斩除妖魔,但时间一长便难以为继,便共同商议,成立了这清正司,讯息共通,互相扶助,往来调度之间省去许多功夫。   清正司,取的正是清朗平正的意思。   清正司从各家仙门中选取弟子,镇守各地,若有妖邪现世,清正司的人便会就地斩除,若是遇到棘手的妖魔,也独有一套联络法门,会立刻上报。   罗十一自然听过清正司的名头,只是没有想到那个灰衣男子就是清正司的头头,当下向他多看了两眼。   她虽然只是豆蔻年华,但是已有不少在外行走的经验,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此时忽然想到,这位清正司的司正想来平日里忙得很,总不会异想天开来学宫参选——他的年纪也实在大了些。   那么他乘木兰长船,要去往蓬莱,又是要做什么呢?   这念头只是极快地一转,罗十一就听到身边那面具男子淡声道:“退后。”   罗十一抬头望去,见他上前一步,望向茫茫海雾的深处。   她忽然发现,这面具男子眼睛的颜色比寻常人要浅上许多,很澄澈,很明亮。   船头处,那位司正也忽然抬起头,与面具男子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罗十一反应极快,却完全没有要退开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地转头望向海雾深处,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好奇道:“那雾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面具男子从她身边极近的地方走过,擦肩而过时,罗十一闻到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一直戴着面具?”   那面具男子似乎微笑了一下,随口道:“我生得难看,不喜欢让别人看到。”   罗十一“啊”了一声,心想他以面具示人,原来是因为这个,只不知道他是天生生得丑陋,还是后天受过什么伤。   可是他既然戴着面具,便是不想被人看到,想来这是他心中隐痛,自己再想知道,也不能问出口了。   她见这面具男子身形俊秀挺拔,一双眼睛又明亮澄澈,心中不由为他感到可惜。若是他长得英俊些,那便是一个少见的美男子了。   船头处,那司正已经从众人簇拥之中走出,身上袍袖略略盈起,是灵气充盈,几乎凝为实质所故。   而那面具男子说过那句话后,却不见有什么动作。   罗十一忽然听到海雾深处,像是有无数物事飞掠而来的声音,其间又夹杂哗啦哗啦的水声,心中更觉好奇,仿佛一点也不知道怕的样子。   她趴在船边,兴冲冲地望着海雾深处。   那声音离近了,渐渐能看到近处的水下似乎有火焰一般的颜色流动,可是海水之中又怎么会有火?   下一瞬,无数红色的东西跃出水面,越过他们的头顶,下雨一般落到船上,噗噗作响。   竟然是无数尾火红色的小鱼,虽然离水,犹自弹尾蹦动。 第78章 天涯羁旅(二)   这些鱼跃出水面,又从天而降,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船头数人围上前去,已经有人认出了这火红色的小鱼究竟是什么,脸上露出了兴奋之色。   “这些都是丹鱼!这么多!”   他这一声呼喝出来,原本一些犹豫着没有上前的人也为了上来,还有人解下乾坤袋,俯身将那些火红色的小鱼捡进去。   有不认识丹鱼为何的人,见到他人捡拾这些鱼,好似不愿吃亏一般,自己也蹲下身捡鱼。   一时间,竟然有人为了这些鱼争抢起来。   罗十一看着他们竞相争抢这些小鱼,疑惑道:“他们为什么要抢,这鱼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难道是……很好吃?”   “不,只是丹鱼价贵,要用黄金来买,”那面具男子声音平淡,“把这种鱼的血涂在脚上,人就可以在水上行走。”   罗十一看着那些争抢丹鱼的人,忽然看到有个人的袖子一动一动的,飞出一只羽毛华丽的小鸟,落在丹鱼之中,快活地叽叽叫着,啄食鲜美鱼肉。   这船上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有看到这些丹鱼觉得是意外之喜的人,要多捡拾一些,等回到陆上出售,换取大笔黄金,是以蹲在地上,双手不停。   也有人始终冷冷旁观,觉得为如此蝇头小利,蹲在地上,与鸟抢食,实在卑微难看,不屑于做这样的事,冷哼一声,便将视线挪开。   罗十一眼睛一转,看向面具男子。   他是哪一种呢?   她心中好奇,又觉得眼前这个面具男子哪种人也不是,他眼中既无欣悦,也无鄙夷,只是从容宁定,仿佛旁人做什么,跟他都是不相干的。   罗十一也蹲下去,将落在自己脚边的两条丹鱼拾起。   她没有拿着小鱼换黄金的意思,只是觉得丹鱼的功效很有用,想留下两条,以备不时之需。   那丹鱼小小一条,浑身火红色的细鳞,滑不溜手,鱼尾在她掌下极有韧性地弹动不停,滑了出去。   罗十一向前一扑,双膝跪地,终于将那条丹鱼按在掌下。   她脸上微露笑意,正要站起来,忽然听到海雾中传来破空之声,仿佛有什么极其庞大的东西疾速飞来。   她只觉得颈后斗篷被人牢牢抓住,下一刻整个身体腾空而起,直接被扔了出去,不由得惊叫出声。   这尖叫是本能生发,罗十一根本来不及伪装成老头子的声音,是自己的本音。任谁来听,都知道这驼背长髯的老头子是个少女假扮出来的。   罗十一本以为落地会极痛,可是把她扔出去的人手底用了两分沉劲。将要落地之时,她稍稍扭动身躯,便即站稳,却仍是对那面具男子怒目而视。   “喂,你做什么——”   一句话尚未说完,海雾中的破空之声已经逼近,连那位身份高贵的清正司司正都已经面色沉凝,像是随时准备出手。   近船的浓雾霎时间被一个灰白色的巨物破开。   那巨物“砰”的一声落地,正好在罗十一方才捡丹鱼的地方。   竟是一只无比巨大的蚌。   那灰白色的坚硬外壳十分厚重,上面布满藤壶水藻,边缘锋利异常,半开不开,露着一线微黄的蚌肉。   这巨蚌之大,足以令三个成年男子并排躺在其中。   罗十一满脸惊叹之色,忽然想到,若是面具男子没有将她扔出去,此刻她恐怕已经被砸成一滩肉泥了。   “这是……”   说话的是那位清正司的司正,他十分谨慎地没有上前,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那巨蚌落在丹鱼之中,片刻之后张开蚌壳,已将无数丹鱼吸入,似有热气喷涌。   船头有人惊叹道:“早就听闻溟海之中有巨蚌,天生灵物,不需开灵智修炼,本就是半妖之身,今日竟有眼福见到。”   巨蚌在丹鱼堆里大吃大嚼,蚌壳开合一次,便将无数丹鱼吸入。   看来先前那些丹鱼在水中疾游,慌不择路逃上木兰长船,正是因为身后有天敌巨蚌追赶。   却仍有人在周围捡拾丹鱼,一时与巨蚌靠得近了些,躬身伸手,又将两条丹鱼捉在手里。   司正眉毛一拧,立刻出声警告道:“不可靠近,快退后!”   那人躬身的姿势不变,听到这句话,只是抬起头来。   下一瞬,巨蚌蚌壳开合,快得谁也没有看清楚,那个人便已经被吸入巨蚌之中。   他的一声惨叫才刚出口,就被厚重的蚌壳隔绝,再也没有声响了。   却有半条鲜血淋漓的小腿,从紧闭的蚌壳处掉了下来,落在丹鱼之间。   是巨蚌将那人吸进去时,锋利蚌壳直接把他的小腿切断了。   浓郁的血腥气涌上,船头的人被唬得连连后退,更有数人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忍不住弯下腰呕吐起来。   那巨蚌吃了一个人,似乎已经完全饱足,连丹鱼也不吃了,蚌壳一直紧紧地闭着。   这惊变只在瞬息之间,溟海上不能使用术法,便是那位清正司的司正站位靠近,一时间也来不及将他拉回来,只能眼睁睁瞧着巨蚌把他吞下去。   罗十一收回目光。   她虽然与那个人并不相识,但是离得这样近,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殒命在此,心情不可避免地低落下来。   罗十一转开脸去,目光竟然不自觉落到那个面具男子的身上。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好像在这个人身边,连自己也渐渐安定下来。   面具男子背对着他们,仍是望着海雾深处,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极吸引他注意的东西。   而他的手,却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长剑上。   罗十一心中一凛,许是刚刚看到一个人惨死在自己面前,连好奇心也暂时收敛,十分精乖地退后几步,给自己找了个能容身的地方。   她听到头顶有人开窗说话的声音,是巨蚌落在船上,声音太大,有些住在第二层、第三层的修士们也推开窗子往下看。   这些修士修为精深,好似都察觉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望向海雾深处。   那位清正司的司正更是快步走来,目光先是掠过海雾,而后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身上。   方才他无声无息站在这里,自己还没有察觉。   可是此刻他按剑在手,身上陡然显现一种峻峭的气势。   仿佛青山巍峨。   司正微微一愣,开口用了谦辞:“在下清正司司正,方长吉。”   那面具男子只是微微点头,声音清朗,“方司正。”   方长吉本以为他会继续自报家门,可这句话后,面具男子便不再开口。   方长吉心道:“以此人的修为气度,早该声名鹊起,怎么我竟然认不出他是谁?”又想到他戴着面具,必是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自己再如何猜测也是没有结果的。   他转头注视着海雾深处,那其中气息翻卷,有一种极为危险的味道。   方长吉斟酌道:“道友是否也察觉到,这海雾深处有些怪异?”   面具男子淡淡开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方长吉微微一愣,便即意会。巨蚌是追着丹鱼至此,面具男子的意思是,海雾之中另有东西追着巨蚌过来了。   他回首向其他人正色道:“所有人回到船舱里去。”   方长吉身份既高,这一声又威严合度,当即有数人不假思索往船舱里走,还有些人愣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却有数名船工跑上来,称船主有令,请大家回到船舱,不要随意出来。   船工侧身,将他们引入船舱。   方长吉原地站定,身上灵气释出,将袍袖都盈得鼓胀起来。   面具男子忽然道:“来了。”   只闻耳边一声清越剑吟,一道寒光斩过,瞬间将海雾中袭来的两股水浪斩断。   而那极具压迫的气息,已经逼近至两人身前!   溟海之上无法使用术法,纯以灵力击打和兵器之利御敌。方长吉一掌挥出,掌势中的灵力连绵不断,将海雾深处那冰冷气息阻了一阻,同时足尖点地,身形已经向后掠出数丈。   而那面具男子却是一步跃上栏杆,右手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剑尖斜指海面,竟然锐利到隔空切开海上水浪。   风浪忽起,木兰长船猛地颠簸摇晃,但那面具男子踩在窄窄一道栏杆上,竟是如履平地,步履渐快,直至向着船头奔跑起来。   他手中剑锋切开的水花,便如一条锋利水线跟在他的身后。   海雾中的冰冷气息一触即收,像是突然消失了。   下一刻,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睁大了眼睛。   船头正前浓郁的海雾之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灰影,比木兰长船的三层船舱还要高上许多,如山一般压了下来。   巨浪迎头而来,涌流至高处,冲出无数白色泡沫。   海雾之中传来低沉的咯吱咯吱声,巨浪已到船头!   海浪席卷而来,船头高高扬起,船上众人纷纷失去平衡,东倒西歪地滚作一团,灭顶的惊恐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   却有一个身影横空而出。   吞天的海浪之中,他的身影修长轻捷,气度无匹,手中长剑闪烁着锋利的寒芒,那上面是巍峨的剑意,向海雾深处劈杀而过。   一瞬间巨浪被生生斩开,海水涌流,化为漫天大雨尽数落下。   而那海雾深处的灰影也终于现形。   罗十一抱着栏杆,怔怔地望向前方。   她身边全是跌坐在地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固定自己的身形,不管摸到的是栏杆还是其他人的手或脚,立刻缠上去牢牢地抱着。   她望着海雾中的灰影,喃喃道:“是九条胳膊的怪物?”   那长蛇般的九道灰影盘旋缠绕,狰狞怪异,却迅捷得无与伦比,向着木兰长船重击而下。   罗十一听到身边有人嘶吼:“是头!是九个头!”   那是九条奇长的颈项,每条颈项之上都有一只怪头,皮肤像海底的岩石一般坚硬粗糙,九对漆黑的眼睛都看向空中的那个身影。   方长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怪物,轻声道:“九头水兽,是仓兕!”   罗十一一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紧紧地盯着半空中那个不断下落的身影。   溟海之上无法御剑,那面具男子一剑斩开巨浪,却无法阻止自己的下坠之势。   他凌空回望一眼,忽然喝道:“方司正,你身后!”   下一瞬仓兕的九颗怪头齐齐向他咬下。   九条奇长粗壮的颈项相互碰撞缠绕,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响,将面具男子的身影绞杀在其中。   方长吉不假思索回头,只看见一道巨大灰影从水中袭来,双手全力出掌,浑厚灵力击出,却只是将那灰影去势稍稍一阻。   也亏得这一阻,第三层船舱中的修士纷纷跃出,各持兵器在手,几乎同时落在船上。   灰影重重抽上木兰长船,第三层船舱瞬间坍塌一半,船身猛烈摇晃,许多来不及跃下的人掉入海浪,立刻就吞没不见。   那灰影竟是怪物的长尾,无声无息从后面发动了攻击。   无数木板碎片兜头而下,哭喊呼救声四处响起,船中幸存者一时慌乱,修为阅历稍浅者或是崩溃大吼,或是呆若木鸡。   仓兕的长尾再度砸向木兰长船,这一下若落到实处,必将此船从中砸断,到时候船上的所有人都将死在溟海上。   方长吉抬头,数道白色身影落在他身边。   这些都是此次昆仑前来学宫参选的弟子,实力不俗,见机极快,各自抽出兵器,与方长吉一同杀向仓兕作乱的长尾,不让这怪物再攻击木兰长船。   罗十一却是抱着栏杆,死死地盯着仓兕九颗怪头交缠之处,忽然惊喜地大叫起来。   一道剑光闪过,寒如秋水相照。   两颗怪头被这一道剑光斩下,落入海面,仓兕难以自制地痛嗥起来,那声音震得船上每一个人都眩晕起来。   漫天血雨泼洒。   那面具男子稳稳地落在船上,姿态轻盈,风度卓然,甚至避开了一地浓腥鲜血。   他脸上的面具崩碎了一个角,继而从中间裂开,露出一张俊美到让人几乎无法挪开目光的脸。   人如美玉,容光皎然。   罗十一看呆住了,怔怔地想:“原来他生得这般好看。”   谢苏低头望着手中那裂成两半的面具,将碎片收入怀中。   承影剑发出一声清啸,谢苏提剑,返身杀向仓兕。   镜湖小筑。   庭院之中,古树枝繁叶茂,洒下一片清凉。   明无应倚坐在树下,一腿屈膝,手肘散漫地架在上面,指间捻着一枚树叶把玩。   姚黄站立一旁,手中握着一沓文书,只挑要紧的事情一一道出。   “杨祭酒说仙门大会在即,到时候各家仙门到场,可以暂居学宫,也可提供议事的场所。”   这几年各地妖魔频频现世,仙门之间不得不成立清正司以应对。   饶是如此,妖魔现世如此频繁,也实在令各家仙门不安,这次仙门大会,便是大家想要一起商讨个对策出来。   适逢学宫开始遴选新一届弟子,各家仙门都要带领弟子来到蓬莱。为节省时间,这仙门大会便暂定在学宫遴选结束之后。   姚黄从文书上方挪开目光,看了明无应一眼,只觉得他神情漫不经心,对此完全没有兴趣。   但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明无应其实是听到了的。   姚黄有时觉得,仙门之间的种种勾结缠连,对蓬莱的拉拢和忌惮,明无应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只是懒得理会。   他重又看向手中的文书,清了清嗓子道:“叶沛之派人送信来,说此次仙门大会,由他师弟范青全权做主,范青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   “姓叶的干什么去了?”明无应随口道。   姚黄答道:“说是还在闭关,赶不及过来。不过真正的原因么,是无极宫所在极北冰海有一处秘境现世,叶沛之要亲率弟子进入。”   秘境天地化生,其中往往有无数珍宝,或是玄妙机缘气运。秘境无主,各凭本事,先到先得。   极北冰海有一处新的秘境现世,无极宫近水楼台,自然不会错过机会。   明无应道:“嗯,还有呢?”   姚黄愣了一下:“还有?叶沛之估计是怕手下的人修为不够,所以要亲自进去吧。”   明无应道:“我是说,你还有什么要让我知道的。”   “呃,”姚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会错了意,低头看向文书,“其他就是各地有妖魔现世,上报的记录,清正司一向会抄一份过来……”   他余光看到明无应忽然抬起手指,示意让他等等。   姚黄疑惑道:“怎么了?”   明无应的坐姿仍然十分散漫,他转头望着西边,目光似乎穿过整个蓬莱秘境,看到了什么更遥远的地方。   “溟海上出了点乱子。”   他站起来,从姚黄身边走过。   姚黄却是愣了一下才跟上。   他早知道明无应的灵识可以覆盖蓬莱全境,却从来不知道,连溟海上发生的事情,明无应都感知得到。   明无应走到石桌旁,伸手在桌面上一拂。   那石桌上好似忽然有水波漾过,成了一面水镜,将溟海上的景象如实映出。   海雾之中,凶兽仓兕掀起滔天巨浪,木兰长船已被毁去小半,勉强不至有沉没风险,但仓兕势大力沉,再攻击几次,难保不会将木兰长船击沉。   船上已有不少死伤,溟海之上不能使用术法,各家仙门弟子仓促之间左支右绌,难以应对。   姚黄跟上前去,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主人可是要前去营救?”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发觉明无应目光一动,脸上出现了一种他从没见过的神情。   漫天海雾之中,谢苏的身影再次凌空扑下,砍掉仓兕的其中一头。   浓腥鲜血泼洒,将木兰长船船头处一小片海水染红。   这九头的凶悍水兽,已经在他和昆仑弟子的围攻下被砍去六头。   凶兽吃痛,仍不见力竭,反倒有愈加强悍的气势。   仓兕的皮肤坚硬如岩石,就算那些昆仑弟子手持的都是宝剑,数度拼杀之下,也已经有数人手中的长剑卷刃折断。   谢苏落在船头,举起承影剑。   这寒如秋水的长剑上没有丝毫伤损,凶兽的浓腥鲜血也无法浸染分毫,剑光依然如霜雪一般清寒。   他握剑的手却有一丝酸麻了。   谢苏从袖上撕下长长布条,将自己的右手和承影剑缓缓绑在一起。   正当他要再度冲上的时候,忽然发现身边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望着极高极远的地方。   有一道炽烈的金色光华,带着无匹的气势直掠而下,如煌煌朝阳划破九天!   金色光华所过之处,漫天海雾皆被激荡散去,露出一线碧色天空。   “铮”的一声,金色光华坠落在谢苏脚下。   那是一柄长剑,直钉入船头,剑身神光璀璨,兀自微微摇晃。   而长剑的剑柄恰恰就在谢苏垂下的左手边。   有隐隐的风雷声,由远及近。   谢苏垂在身侧的左手几不可见地微微一动。   旋即,他握住牧神剑的剑柄,拔剑而起。   双手牧神承影二剑,谢苏周身的气质沉凝洗练,一步纵跃而出。   他身上剑意浩瀚,如横扫六合。   作话:   丹鱼,出自《水经注·丹水》,“鱼浮水侧,赤光上照如火。网取之,割其血以涂足,可以步行水上。”   仓兕,九头水兽,出自《枣林杂俎》 第79章 天涯羁旅(三)   仓兕现身溟海之上,还袭击了木兰长船,使得众仙门伤亡惨重。   杨观得知此事的时候,十分震动。   只因溟海之中虽然有极多异兽,但是向来在深海自有一片天地,寻常人想亲眼见到都是极难。   木兰长船常年横渡溟海,这还是第一次被海中的凶兽袭击。   震惊之后,杨观心中便出现了深深的忧虑。   这数年间天下各地频频有妖邪现世,现在连溟海上都出了这样的事,实在令人不安。   他一面开辟场地,供各家仙门弟子疗伤休养,又命学宫上下倾力提供帮助,稍稍稳住人心,另一面将方长吉请来,详谈一番。   清正司虽是各家仙门共同成立,但要论哪一家在清正司中影响最深,势力最盛,自然还是昆仑。   而学宫原本在昆仑已经有千年历史,虽然迁至蓬莱,其实与昆仑还是一脉相承。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   方长吉此来蓬莱,原本也是为了与杨观商讨学宫试炼之后的仙门大会一事。   他是溟海上惊变的亲历者,两人会面,方长吉自然先将仓兕出现的始末告知杨观。   杨观听后沉默不语,良久才沉重叹道:“各地异动如此频繁,我只怕……将有大魔现世。”   方长吉与杨观对视一样,其实心中也有一样的念头。   他似是想起什么,又问道:“我在船上遇到一个人,能使双手剑。此次能斩杀凶兽仓兕,不至有更多伤亡,大半因为此人在船上。他……他就是那个……”   杨观听了,却微微一笑道:“就是他。天下间能使得那柄牧神剑的人,你以为有几个?”   方长吉正色道:“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被清正司司正盛赞不可限量的那一位,此刻正在蓬莱。   不过是在挨骂。   半月小湖的庭院之内,谢苏坐在石桌前,双手交握搁在桌上,肩平背直,一言不发,就好像当年在学宫里听夫子授课的时候一样。   怒气冲冲的姚黄站在谢苏身前,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又是担心,已经数落了他小半个时辰。   从他当年一句话不说就下山离开蓬莱,到三年间一次也没回来过,旧账越翻越多,姚黄也越说越生气。   谢苏只是一言不发,带着淡淡的笑意听姚黄数落他。   姚黄说得口干舌燥,从桌上端起茶杯猛喝两口,瞪眼道:“你怎么不说话?”   谢苏道:“我若是说话,你不是会更生气?”   这的确是实话,但姚黄听完也的确更生气了。   他放下茶杯,大喊道:“没良心的!”   姚黄觉得三年不见,谢苏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竟然让他想起了明无应。   “明无应”这三个字出现在姚黄心头的一瞬间,他就安静了下来。   自己可以数落谢苏一句话不说就下山,三年来杳无音信,令他担心埋怨。   但谢苏当年下山的理由,姚黄却有意无意地,一句也没有提起过。   他瞪着谢苏,片刻后泄了气,坐在他对面,凶狠威胁道:“你知道错了没?”   “嗯,”谢苏认真点头,很有几分低眉顺眼的意思,“我知道错了。”   姚黄目光一转,看到一直放在一边的牧神剑,问道:“你去见过主人了吗?”   谢苏脸上的微笑淡去,说话的声音有些低,但是很坚定。   “我稍后就去,就算……我也得把牧神剑还回去。”   “别还了,”姚黄粗暴道,“想要让他自己来拿。哪有这样的,徒弟在溟海上遇到凶兽,他就只把剑丢过去。”   姚黄口中指责的对象转换得如此之快,谢苏不由得微微一笑。   “可我也没有受伤啊。”   姚黄此时逮着谁骂谁,闻言立刻又将矛头调转回来,哼道:“知道你现在修为高了,要不是打不过你,刚看到你回来的时候,我真的要跟你动手了。”   谢苏笑道:“也可以,我不会还手的。”   姚黄伸手作势要打,谢苏果真不闪不避,连眼睛也没有眨。   凡间历练三年,没给他身上留下一丝风尘浊息,依旧清澈洗练,人如美玉。   终究是不舍得打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姚黄威胁一下也就算了,只是口气还是很凶。   “我今天的事情多得很,没工夫在这里耽搁,你给我等着,晚上我再来,你要是不在,我就……我就……”   他就怎么样,姚黄没有想好,总之是瞪了谢苏一眼,想等到了晚上,自己再来问他这三年过得如何,都去了哪些地方。   谢苏却道:“等等。”   姚黄停下步子,见谢苏接连拿出几本书册样的东西,封面上还有拓印出来的图画,一本《拜月亭》,一本《两世姻缘》,一本《闹樊楼多情周胜仙》,还有一本压在最下面,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姚黄正伸长了脖子倒着看那些书册上的字,见谢苏带着笑意看向自己,清了清嗓子,说道:“以为给我从人间带来几个话本,我就不生气了?”   谢苏的手指在话本上轻轻叩着,微笑道:“嗯,那你还要不要?”   姚黄动作奇快,直接将那个装话本的小包袱勾了过来,理直气壮道:“要是不好看,再跟你生气不迟。”   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包袱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吓得险些将包袱脱手丢出去。   从那几部话本下面,钻出来一只彩羽小鸟,扑扇着羽毛未丰的翅膀跳到桌上,找见谢苏的手掌,窝在下面,舒服得叽了一声。   姚黄愣了一下,问道:“你养的?”   “不是。”   谢苏也不知道这小鸟是从哪来的,片刻后才回忆起,那些丹鱼跃到木兰长船上时,船头有人袖中飞出这只彩羽小鸟,落在船头啄食鱼肉。   只是不知道这小鸟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身上来的。   谢苏此人向来很受天地间各种灵物的眷顾,这彩羽小鸟显然对他很是亲近,一直用柔嫩的羽毛蹭着他的掌心。   姚黄道:“这是什么鸟,等长大了是不是会比现在好看啊?”   小鸟羽翼未丰,毛有点秃,姚黄这个以貌取人的毛病经年不改,看到鸟也是一样。   彩羽小鸟似乎知道眼前这人嫌自己难看,气冲冲地叫了一声,浑身毛都耷了,用屁股对着姚黄。   姚黄抱着话本子,倒是没耽误跟鸟置气,嘴都撇了下去。   谢苏用指尖蹭了蹭小鸟的脑袋,用树枝嫩草在院子里给它搭了个窝。   他将小鸟放进窝里,看到被自己搁在一旁的牧神剑,顿了顿,又转头向姚黄道:“师尊……此刻在镜湖吗?”   “自然。”   谢苏又道:“师尊知道我回来,有没有说什么?”   姚黄心想,怎么三年过去,这对师徒还是一样的别扭。   他抱着话本转身就走,闲闲地说道:“说是没有说什么,不过咱们两个在这里说了什么,只怕他一直都听着呢。”   镜湖小筑。   庭院内,古树下,明无应正低头看着水镜中姚黄走出半月小湖,谢苏立在原地,好似有些失神。   听到姚黄这句话,明无应伸手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踱步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那水镜好似被风吹起涟漪,将镜中人的面容温柔隐去,渐渐变幻,又变成了一张朴实无华的石桌。   姚黄走后,谢苏低头默了一瞬,拿起牧神剑,也走出了院子。   半月小湖的兰草被姚黄侍弄得很好,微风之中兰香细细,染上谢苏的衣摆。   竹林如海,碧影深深。   谢苏一路穿行,豁然开朗处,镜湖铺陈眼前。   仍是水平如镜,倒映着天上悠悠白云。   小船泊在水上,似乎是在等他一样。   谢苏握着牧神剑,用力太过,只觉得剑鞘硌在掌心。   三年时间,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还与旧日记忆中一模一样。   谢苏在人间时,偶然听人说起“近乡情怯”四个字。他没有来历,没有故乡,永州城的谢府,于他而言只是一个牢笼。   可是此刻他身在小船之上,驶过着水天一色的镜湖,看着湖心小筑离自己越来越近,无师自通地懂了,近乡情怯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令他心中泛起波澜的,不是那一片湖心小筑。   是里面的那个人。   小船轻轻到岸,谢苏行至陆上,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向前走去。   他初来蓬莱的时候,见到明无应,是来还剑。   今日他来到镜湖小筑,还是来还剑。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那时候他背负牧神剑,连三十丈远的路也走不出去。到了今时今日,算是勉强可以使用这柄天下第一的神兵。   也亏得那时在溟海上,明无应只是将牧神剑送到他手边。   若是明无应自己来到他面前,谢苏觉得自己或许会呆呆地站在原地,连周围的人和事都忘了。   也亏得有牧神剑做借口,自己才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来到镜湖小筑。   谢苏走上曲折游廊,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希望这条游廊再长一点,还是再短一点。   见到明无应,他又应该说什么呢?   缃色帷幔无风自动,在游廊上飘飘悠悠的。   谢苏转过折角,向前一望,忽然停下了步子。   明无应就站在游廊中,看着他。   几乎是一瞬间,谢苏就觉得眼睛热了起来。   他低下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心中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三年过去,自己像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谢苏双手将牧神剑奉上,轻声道:“我来还剑。”   明无应没有答话,只是向他走来,很近。   近到谢苏已经能闻到明无应身上的白檀香。   他淡红色的唇角微微抿起,徒劳地补了一句:“师尊。”   谢苏低着头,却感觉到明无应此刻正在看着他。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停下来,等对方把话说完。   虽有三年岁月横贯其间,但谢苏负气离开的那一日,好像闭上眼睛,就回忆得起来。   谢苏心一沉,抬眸看向明无应,只觉他的眼底似乎有一些看不懂的情绪,一闪而逝,快得像是谢苏自己的错觉。   明无应从他手中将牧神剑接过,莞尔道:“人间好玩么?”   谢苏稍稍往后撤了半步,从身上解下乾坤袋,手臂一动,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焦黑色的东西接连落地,像是一节节干枯腐朽的树根。   全部都是天门阵的碎片。   谢苏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这个行为像是示威一样,可他原本没有这个意思。   明无应连眼睛都没眨,甚至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谢苏的脸上。   “这三年,你就是做这个去了?”   这是一个不必回答的问题,谢苏的答案,此刻就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脚下。   谢苏淡淡道:“师尊这些年来,时常不在蓬莱,是不是也是去寻这些天门阵的碎片了?”   明无应笑了一下,“谁告诉你的?”   “我在人间三年,也非浑浑噩噩。想知道什么,我会自己去查。天门阵是你用牧神剑毁去一半,卢家的那个阵灵碎片,也是你毁去的。”谢苏平静道,“师尊毁天门阵,究竟是为了什么?”   明无应道:“你不是会自己查么?”   谢苏没有说话。   明无应连看都没看脚下那堆天门阵的碎片,语气之中却带上了一点忍无可忍的意思。   谢苏心想,自己终于还是把师尊给惹到了。   身后脚步声匆匆传来,谢苏回头,却看到姚黄一路小跑过来,见他们就这样站在廊下说话,刹住了步子。   姚黄的目光从二人脚下扫过,显然认不得那些干枯焦黑的东西是什么,却也没有开口询问。   明无应道:“怎么了?”   姚黄神色凝重:“清正司接到消息,昆仑山外弱水泛滥,昆仑山门已闭,还有群玉山,出现了一条妖龙。方长吉和杨观正要赶去,请主人代为照拂学宫。”   明无应淡淡问道:“群玉山?”   “是。”   谢苏只觉得明无应从自己身旁大步流星地走过。   “告诉方长吉,他要是不想死,就给我离群玉山远一点。让他和杨观都去昆仑,拦住弱水。”   姚黄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了明无应的意思,问道:“主人是要亲自去?”   明无应笑了一下,“你当杨观那个老滑头为什么来报信?就凭他们两个?”   他忽然停住步子,回头望向谢苏,带着点警告意味说道:“你给我在这儿待着,哪也不许去。”   谢苏却是微微一笑:“师尊曾经说过,再下山的时候,会带上我。”   明无应眉毛一扬:“我什么时候说过——”   话没说完,他已经想起来了。   数年前在金陵城中,那条破旧的游船上,万千河灯如星沉入水,波光明灭,一直晃进谢苏的眼睛里。   “难道师尊要说话不算话吗?”   作话:   《拜月亭》和《两世姻缘》都是元杂剧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是话本小说,收入《醒世恒言》 第80章 明烛天南(一)   群玉山连日暴雪堆叠,初初销霁,松柏树梢之上不断有落雪碎冰吃不住力道,掉落下来。   这些微响动却显得山中更加幽静,看起来一派平和,没有丝毫妖异之处。   而这恰恰就是最妖异的地方。   初夏时节,群玉山竟然天降大雪。   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穿行在雪林中。   谢苏抬眸,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明无应的背影。   他身量太高,从缀满冰雪几如琼枝的树枝下走过时,碰了一肩的落雪。   谢苏把几年前明无应亲口说出的话搬出来,如愿以偿地跟来了群玉山。   可是一进到这片地界,明无应就始终走在他的前面。   此处山势连绵,走到一地时,明无应停下了步子,谢苏跟在他身后,也随之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有清正司的人。   这人见到明无应和谢苏,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很快低头见礼。   清正司一向有传递消息的独特法门,方长吉与杨观赶去昆仑之外的弱水,命清正司的人留在这里,听凭明无应的调遣。   此人名叫冯提,长了一张亲和温柔面孔,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像是有几分笑意。   行礼之后,冯提便开门见山,说清正司留驻此处的其他人,已经在他的吩咐下下了山。   群玉山下不远便是宁州城,清正司的人在此处发现妖龙作乱,一面将消息上报,一面进入宁州城,去了朝廷府衙,要请他们协助疏散城中百姓。   若是赶不及疏散,清正司的人便会全力在宁州城外设下屏障。   因群玉山与昆仑相去不远,昆仑之外弱水环绕,若是弱水泛滥之势阻不住,群玉山和宁州城便是首当其冲。   这冯提做事极为周详,已在群玉山外设下一圈禁制,如果妖龙窜向山下,他会即刻感知到。   明无应问道:“是你最先发现这里有妖龙的踪迹?”   冯提点头称是,几年来频频有妖邪现世,清正司的人遍布天下各地,发现异常之处后,一经确认,便会即刻上报。   冯提转身为他们引路,一面简明扼要将发现妖龙的经过道出。   传说宁州此地,千年前曾有弱水泛滥。弱水之上鸿毛不浮,不可逾越,泛滥之时便是吞天灭地,连修道之人一被弱水沾身,都会被吞噬消解,何况凡人?   宁州十万百姓,顷刻间就要被弱水吞没,连白骨都留不下。   就在此时,龙神降世,以自身龙骨化作巍峨青山,截断了泛滥的弱水。   弱水之患解除,龙神也因力竭魂归天地,唯余这龙骨化生出的连绵青山留存千年。   谢苏心中一动,问道:“就是现在的群玉山么?”   冯提点头道:“正是。虽是传说,但有人在山中开采灵石,采出的皆是深红流金的血玉,宁州人皆称这是龙神骨血所化。又因为感念龙神救世,在群玉山中修建了龙神庙,至今供奉不断。”   谢苏道:“那又为何说此处出现了一条妖龙?”   千年前的传说已不可考,又经后人演绎,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早就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这妖龙的传闻,更像是有人刻意附会出来的。   冯提摇头苦笑。   “还是在那龙神庙中,数日之前,宁州城中有百余人前来供奉,却只有两个人逃了回来,其中一个也已经吓疯了。他们说就在龙神庙中,有妖龙出现,吞食活人。”   妖龙出现之际,飞沙走石,遮天蔽日,连身在宁州城中的百姓都看到了。   其后忽然天降大雪,连续数日,妖异非常,直到今日才刚刚雪停。   有不少宁州城的百姓以为是供奉太过简薄,才使得龙神震怒,将那些人吞食,又连降数日大雪,是为惩罚之意。   这些人宰猪烹羊,上覆红绸,扎金带玉帛。一行数百人,要再上群玉山乞求龙神宽恕,遇上清正司的人才被拦下。   说话间,冯提已经带着他们从雪林中穿行而出。   原来他们此前走过的不过是群玉山的余脉,到这时,谢苏才一睹群玉山的全貌。   连日大雪初霁,云中透下万丈金光,照耀在群玉山的山脊之上。   苍山负雪,起伏巍峨,形如一条巨龙盘卧。   冯提伸出手,遥遥地指着一处说道:“龙神庙就在那里,传说群玉山是龙骨所化,这边是龙头,那边山势渐低,余脉回护过来,就是龙尾了。”   谢苏顺着冯提所指之处看过去,余光中却见到明无应走到了他身边。   明无应往山上平淡地看了一眼,随口道:“你说反了,这边是龙头,那边才是龙尾。”   冯提稍稍一愣,又道:“是……是吗。那就是我说错了。”   明无应身前是峰峦如聚的群玉山,身后是漫漫雪林。   谢苏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像海浪一样,昼夜不息一刻不停地涌上岸边。   只有明无应迎着这无穷无尽的浪潮,成为天地间唯一一个逆行的人。   冯提带路,那山中的龙神庙就在前方不远处。   关于这条噬人的妖龙,谢苏和冯提心中所想相去不远。   千年前龙神救世,将龙骨化为群玉山截断弱水是传说,宁州人供奉这间龙神庙不假,但说是龙神发怒才现身噬人,则近乎无稽之谈。   眼前这座龙神庙在建造之时想必用过极深的心思,亦耗费了大量资财,虽在山间,但形制规整,大殿庄严。   殿前石阶上的刻痕早就被踏平,院中的青石板也被踩得发亮,足见千年香火累积至此,曾有无数宁州人前来供奉祭拜。   这供奉信仰之力,于山间精怪妖物来说,就是最好的滋补。   如果不是有人故弄玄虚,假借龙神发怒的接口,施展禁术夺去百余人的性命,而真有一条妖龙作祟。   那条所谓的妖龙,多半就是如此化生。   龙神庙中十分安静,一个人影都没有,还残留着淡淡的香火味道。   殿外停了一院子的牺牲供奉,上面覆着巨大的红绸,扎着金带玉帛,是那些宁州城中准备来祭祀龙神的人被冯提等人劝了回去,却没将东西带走。   停在这里,无人问津。   四处静谧,谢苏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他还记着在镜湖小筑时,明无应让姚黄转告方长吉的话。   他要是不想死,就离群玉山远一点。   明无应行事一贯随心所欲,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却并不算是威胁,那是让方长吉不要不自量力的意思。   因为说话的人是明无应,就足以看出这看似静谧宁静的群玉山,到底有多诡谲危险。   方长吉身为清正司司正,自身修为不俗,多年来不知处理过多少棘手的妖邪之物,明无应却认定,只要他敢来,就会死在这里。   这一片静谧的群玉山里,究竟有什么?   谢苏看向明无应,自进入龙神庙以来,他就不曾开口说过什么。   此刻明无应径直踏入正殿,却笑了一声。   “这神像塑得太丑了。”   谢苏跨入龙神庙的正殿,数根一人粗的柱子撑起殿顶,从梁上垂下无数红绸,已有陈旧之色,红绸之间又悬挂着许多面铜镜。   谢苏一进入殿内,就在铜镜之中见到无数个自己的身影。   大殿正中,一尊神像坐在主位,上面是匾额,下面是供桌。   神像身躯宽阔高大,历经千年风烟,纵使龙神庙一直香火不断,神像身上的彩塑泥金也多有破损剥落未及修缮之处。   而那神像的面容,却是塑像的工匠将人和龙糅合在一起塑造而出,阔鼻怒目,额上两只龙角,袖中伸出的不是人手,而是两只狰狞龙爪。   龙神两侧,有二十八星宿拱卫。   这些星宿皆作人像,或微笑,或肃目,或和蔼,或威猛,身躯都微微朝向最中间的龙神,手中各持法器。   冯提见谢苏靠近去看那些星宿神像,上前说道:“据说千年前,为答谢龙神,宁州城中二十八位富绅共同捐资修建此庙,工匠便将照着他们的面容拟定星宿之像。”   谢苏淡淡道:“你对这里所知不少。”   冯提微笑道:“因为我就是宁州人。小时候,也曾跟着家中长辈来这里祭拜。”   “你……”明无应转向他们,顿了顿,“你叫什么来着?”   冯提自然知道明无应问的是自己,恭敬道:“在下冯提,蓬莱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明无应道:“你出去吧,最好退到山下。”   冯提微微一怔,心思稍转,已经明白过来,他在此处,反而碍手碍脚,当下向着明无应行礼称是,就要退出龙神庙。   他站位本就与谢苏离得很近,这一躬身行礼,手臂便碰到了谢苏的袖子。   谢苏向来不喜欢与不相熟的人靠得太近,便向后退了半步,忽然发觉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看到一只铜镜微微摇晃,映照出自己的脸。   镜中映出大半个正殿,谢苏看到冯提退出殿门,明无应朝自己走了过来。   “怎么了?”   谢苏摇头道:“不小心碰到了镜子,没什么。”   明无应道:“你对这龙神庙,有什么看法?”   谢苏偏过脸想了想,随后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妖异的气息,群玉山连日大雪,不像是人力所为。”   明无应看他一眼,嘴角噙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神情颇为戏谑。   “此处……从来就没有什么妖龙。”   作话: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出自出自姚鼐《登泰山记》 第81章 明烛天南(二)   这句话里似乎有极深的含义,谢苏还想再问,可是明无应已经转身走向大殿正中那尊龙神塑像。   他的目光一一掠过两边的二十八星宿,似乎有微微的嘲弄之意。   “口耳相传,落在纸上,传说就成了历史。人想要怎么写,神也只能成为一个被信笔涂抹的角色,做不得真。”   明无应走到大殿正中,抬起头来,打量着那尊丑陋的龙神塑像。   “抹去一个神,或者是把他变成另外一个神,实在是太容易了。”   空旷挑高的大殿之下,附着在陈旧红绸上的细细尘埃,似乎被明无应这一句话所惊动,顷刻间簌簌落下,将无数面铜镜蒙得光华不再。   “救世之时,就被尊为龙神。噬人的时候,就是妖龙了。世间的人……本来就是这样的。”   谢苏在人间游历三年,虽然时常潜入各种人迹罕至之地,去寻找天门阵的残余碎片,但是既然在人间,免不了要跟许多人打交道,惊心动魄的事情也经历过不少,已经不再是初上蓬莱时那个无知懵懂的少年。   明无应话中的意思,他早已明白。   谢苏上前一步,问道:“师尊,那条龙现在究竟在何处?”   群玉山中虽然让人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是这龙神庙中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妖异气息。   反而谢苏在这里停留越久,越觉得有什么地方很是熟悉。   明无应笑道:“已经离开这儿了。群玉山余脉扩展开去,弱水泛滥,借助地脉一早就能探知,那条龙自然不会再留在这里。”   谢苏微微蹙眉,又道:“可是……弱水泛滥,宁州城中还有许多百姓。”   闻言,明无应回头看他一眼,目光锐利。   “所以,救了他们一次,还得救他们第二次?”   谢苏来不及说话,明无应已经大笑起来。   “你瞧,这条龙化作青山,截断弱水,救了宁州城十万百姓,可是他们到如今,连群玉山哪边是龙头,哪边是龙尾都不知道,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空旷殿内,明无应凌厉的问话声回响。   “救十万人,杀一百人,孰轻孰重?救十万人,杀十万人,那又如何?”   这一声喝问直击中谢苏心头,他尚未作答,明无应翩身而来,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谢苏也终于发觉,为什么这里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因为龙神庙中,到处都是明无应的气息。   两人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近得似乎能够呼吸相闻。   明无应垂眸看他,好像一直能从他的眼睛望进他的心里去。   “你为什么要跟我来群玉山?”   “谢苏,你喜欢我吗?”   这一句问话猝不及防灌入谢苏的耳朵,几乎令他僵立当场。   三年前他负气离开蓬莱,最后在镜湖小筑决然回头时,就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明无应向来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所以他一提起要下山游历,明无应便说那也很好。   等他见过许多人,经过许多事,就会知道自己究竟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师尊大概觉得,他自小孤零零地长大,被带到蓬莱之后,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所以说喜欢,也不过是一种错觉吧。   因为没有人曾对他这么好,没有人带他看过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没有人只是轻轻一抬手,就足以令他握住姗姗来迟的命运。   只有明无应。   所以他会有错觉,以为这就是喜欢。   谢苏知道,他对明无应的心思,只有藏得住,和藏不住,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通路。   可是这是明无应第一次直接开口问他。   他一瞬间口干舌燥,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人间游历三年,他走过各地,见过许多人许多事。若是按明无应的说法,他早就应该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要什么。   心中再有什么不堪的错觉,也足以如日出前的薄雾,转瞬就消散。   可是谢苏心里很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三年前就知道了,三年后也不会改。   不管他再去多少地方,遇到多少形形色色的人。   那个名字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谢苏喜欢的,想要的,从来就是明无应。   这三年之中,陪伴他的有时是山间的月,有时是林间的风,有时是人语喧嚣,有时是车水马龙。   他连明无应为什么要毁天门阵都不知道,就义无反顾地斩除了那么多天门阵的阵灵碎片,再人迹罕至,再龙潭虎穴,他也敢闯。   甚至在那些寂寥时刻,谢苏会带着一点痛快的残忍,心想,见过明无应这样的人,到底要他该怎么样才能喜欢上别人?   这三年的决绝与想念,等待和徘徊,意气与颓唐,交织如网密密裹来。   谢苏不过是,束手就擒。   他听见自己平静开口,吐出了一个单薄却沉重的字。   “是。”   “那我成全你,”明无应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我成全你。”   谢苏怔怔看着眼前明无应的脸,自言自语道:“什么?”   明无应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一招。   大殿内无数陈旧的红绸焕然一新,鲜艳得像是能直接扎进谢苏的眼睛里。   其中一卷细腻红绸已经缠上他的腰身,如活物一般裹上来,贴合着他的身体,成了一件鲜红的喜服。   不知何处飞来金带玉帛,披挂在谢苏身上。   那鲜艳的红绸也卷上明无应的身躯,一时之间满目红色。明无应走向殿中供桌,一挥手将上面的贡献之物拂到地上,只留下两支金色的烛台。   其上长长的红烛,被明无应随手点燃。   明亮火光映得谢苏的脸如同暖玉一般,他望着红烛摇曳,不自觉向前走了两步,嗅到了红烛之中温暖的香气。   明无应垂眸看他,语气温柔。   “我说,我成全你。”   他伸手便握住了谢苏的手,幽沉双眼之中映着红烛烛光。   殿中二十八星宿塑像纷纷活了过来,连身上泥金彩塑的剥落之处都忽然补齐了。   星宿手中各持法器,在铜镜与红绸之间起舞,如同祝贺一般。   红烛映照,无数面铜镜之中,映出谢苏的身影,红绸之下,光彩照人。   谢苏看不到自己的身后,有无数的炫光,渐渐拉长模糊,落入一个圆圆的虚影之中。   好像只有这个圆中的景物是清晰的。   红烛光芒照不到的地方,大殿一片漆黑,边缘好像模糊进了黏稠的黑水中,一点点滴落,变成镜面之外看不到的暗处。   无数面悬挂的铜镜之中,有无数个身穿红绸的谢苏的背影。   他的身影不是由铜镜映照而出,而是此时此刻,谢苏就身在镜中。   而龙神庙的正殿里,只有明无应一个人。   他看向大殿正中的龙神塑像,冷淡道:“谁给你的胆子,跟我的徒弟说这些屁话,还顶着我的脸。”   那高大丑陋的龙神塑像中忽然“钻”出了一个影子,仿佛魂魄出窍一般,先是头颅,再是两臂。   可是木胎泥塑的死物,又怎么会有魂魄?   那个虚影缓缓落地,变幻出一身青衫,身量极高,肩宽背阔。   虚影笑吟吟地望向明无应,挑衅道:“怎么样,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像你?”   他的眉眼相貌,神情气质,甚至是身上的气息,都与明无应极其相似。   两人站在大殿中相隔不远,真如镜子映照出来的一样。   虚影笑着转头,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谢苏,故意说道:“你这个宝贝徒弟,好像已经把我当成你了。”   无数面铜镜之中,就有无数个身着红衣的明无应低下头,伸手抚向谢苏的脸。   片刻之前,谢苏不小心碰到镜子,瞬间便被吸入镜中。   镜中情景,甚至是声音,都能从殿中看到听到。   虚影诡笑道:“你这宝贝徒弟心中钟情于你,你也知道吗?”   虚影一口一个“宝贝徒弟”听得明无应微微眯了眼睛。   与此同时,那影子却越来越实在,几乎完全像个活人一样了。   他像是想要故意激怒明无应一样,又道:“在这镜中世界,他的一切所思所想,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看到你把他赶下山去,这三年中,他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啊。”   明无应没有说话,反而笑了一下。   明知他是要激怒自己,但听到虚影以这样轻佻的口吻说起谢苏,明无应忽然觉得,自己起了杀心。   虚影见他无动于衷,摇了摇头,叹道:“你既然对他这么冷酷无情,不如就把他留在我的镜子里,由我来满足他的心愿,不好么?”   这虚影说话的声音乃至语气,都与明无应极其相似。   明无应扬起眉毛,心中甚至有点不敢置信,难道自己平时说话真的有这么欠揍么?   “蓬莱之主动怒了,好吓人啊。”虚影敏锐地看了明无应一眼,忽然大笑起来,“怎么,难道你道貌岸然赶他下山,其实心中对你这个宝贝徒弟,也起了悖逆人伦的心思?”   明无应撩起眼皮淡淡反问:“不行吗?”   虚影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一般,放声大笑道:“很好!等我杀了你,再取代你,坐拥蓬莱秘境,再将你这徒弟带在身边,明无应这个名字,就是我的。”   明无应一笑,散漫道:“杀我?那就来试试吧。”   虚影身上浮现淡淡的金色光华,身后竟然有一个龙形幻影,汹涌威压瞬间释出,有磅礴如海潮一样的气势。   若此刻殿中还有第三个人,一定会万分惊讶,为什么这个虚影和明无应长得一模一样,连身上的气势都好像出自同源。   “眼熟吗?”虚影再度开口,声音中带着偷窃者热切隐秘的狂喜,“千年前你留在这里的龙骨,现在在我身上。”   明无应脸上流露出淡淡的不耐烦。   “想杀我就动手,怎么那么多废话。”   他掌中现出同样的金色光华,牧神剑仿佛自虚空浮现,铿然出鞘。   明无应随手抛下剑鞘,横剑于身。   剑锋所指之处,有隐隐的风雷声。   群玉山的落雪纷纷扬起,如席卷天地的漩涡一般,全数汇聚于龙神庙。   狂风大作,大地隐隐震动。   一片雪花被剑风激荡而起,飘忽落在殿中一面铜镜上,如落入热水之中,顷刻化开,踪迹全无。   镜中世界。   谢苏伸手触向脸颊,片刻之前,那里有一点凉意。   像是一枚雪花落在脸上。   谢苏仰起脸向上看去,大殿空旷漆黑,红烛照不到的地方黏稠如黑水,无数似是而非的炫光虚影铺陈开来。   他眨了眨眼,又看向身前的人。   红绸软垂,铜镜之中,红烛烛光潋滟,二十八星宿载歌载舞。   明无应向他伸出手来,几乎马上就要抚上他的脸。   明无应眼中,有无限珍惜温柔之意,深深地望着他。   谢苏忽然一笑,伸手捺住明无应的手腕,不让他碰到自己。   “你是谁?为什么会跟我师尊长得一模一样?”   这句话一出,身前的明无应眼中忽然出现极快的一抹凶狠和戒备。   谢苏手上继续施力,不让眼前这个假的明无应抽手离开。单看他清俊身形,不会有人觉得他手上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凑向了那个假的明无应。   承影剑的剑柄在谢苏掌底一转,无声出鞘,剑刃向前,切过明无应的身体。   在那虚影将散未散的一刻,谢苏平静开口。   “你长得跟他很像,说话的语气也像,甚至身上的气息都是一样的……”   承影剑的寒光闪烁,压过满室潋滟旖旎的烛光。   “可是,有一点你不知道。师尊……他是不会成全我的。” 第82章 明烛天南(三)   那个假明无应的虚影消散的一瞬间,就连红烛的烛光都好似凝固一般。   殿中垂下的红绸和铜镜仿佛冰封,二十八星宿的神像纷纷僵立在原地,仍保持着手持法器起舞的姿势。   这场景莫名诡谲,谢苏却抬起头,仔细打量殿中的暗处。   那些模糊的炫光拉长成各色的影子,消失在虚空之中。   那个假扮成明无应的东西已经被他一剑斩去,而这里的诡异场景却并未溃散。   谢苏心知,他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   若是一般的术法,施术人死去或是无力维持的时候,术法会自行消散。   而他此刻还在这个诡异的大殿中,足见那怪物用的不是术法,或是以灵物压阵而起效的阵法,或是用了什么能以幻觉迷惑人的法器。   那二十八星宿僵立殿中,肢体扭曲,脸上均是一模一样的僵硬微笑,仿佛是在为片刻之前这里即将成就的好事而庆贺。   这些星宿的面容均是脱胎于人面,此时作出这微笑来,丝毫没有和蔼之意,反而阴冷诡异,十分扭曲。   谢苏穿行在二十八星宿之中,想要找到些许阵法或是法器的痕迹,却是一无所获。   他停下步子,没有持剑的左手掌心忽然亮起一团白光。   这是术法,镜花水月。   先前那怪物被他一剑斩开,虚影消散,无数气息泻出去,此刻那些未散的气息皆被收束进了镜花水月。   周遭事物一瞬黯淡下去,仿佛洇了水的水墨画一般,流动渐至模糊。   自谢苏掌心,白光转瞬明亮起来,扩展成为一处所在,将谢苏完全笼罩进去。   他初时运转起镜花水月术法,是想一窥那怪物思绪,找到破阵之法。   但此刻身在镜花水月境中,倒让谢苏想到此术的另一重作用。   这术法以记忆为经纬,编织出一个近乎真实的幻境,而镜花水月境本身,却并非虚幻。   此术运转,此境落成,就仿佛在原有空间内开辟新的一处空间,两相叠加,却互不相扰。   就好像在一间屋子里建造起另一间屋子,同等大小,格局一致。看似一为实,一为虚,其实实者未必实,虚者也未必就是虚。   这个术法是明无应教他的。   初学此术的时候,谢苏只能单纯运转术法,却不能落成镜花水月境。   因为那时,虚实对他而言都是不可流动的死物,自然掌握不了这术法的关窍。   谢苏也曾经以此术向学宫的夫子们讨教,不仅没有问出这镜花水月境究竟是什么,反而引得夫子们关于虚实之间是否可以颠倒而相争不下。   虚实相生,亦可转换,但转换与颠倒则完全不同,不能混为一谈。   而镜花水月术却像是让虚与实之间同时并立,随时颠倒,水乳交融,却又绝无混淆。   不过对于此时的谢苏来说,镜花水月境就是一个绝妙的手段。   不管他此刻是被困在阵法还是法器之内,镜花水月境在此间落成,就是一个与此处大殿互相嵌合的空间。   谢苏身在镜花水月境中,就不会被外间阵法或法器扰动,而可以专心寻找此处的破绽。   那个假扮成明无应的虚影被他一剑斩开,必不是那怪物的本体,更像是分出来的一缕灵识。   但灵识也保有本体全部的记忆,谢苏运转术法,不仅想弄清楚此处的机关所在,也想看看那怪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又为什么会有跟明无应一模一样的气息。   相貌可以作假,声音也可以掩饰,这气息却是混淆不了的。   周遭景物变幻,是术法落成,无数记忆扑面而来。   谢苏最先看到的,是匍匐在林间的一条黑蛇。   然而细看之下,谢苏却发觉那黑蛇身躯之上披覆硬鳞,闪烁着漆黑的光泽,头尾之处颇多异相,也已有不俗灵力。   不是蛇,而是蛟。   天际乌云密布,风雷隐隐,这条黑蛟匍匐于地,却是抬高蛟首,望着天尽头风波涌动,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世间真龙,乃夺天地造化而生,天生身负神力,与众生万物不同。   螭蛟一类若想化龙,须历过天劫,天雷加身,幸而不死,方能得证真道。   这条黑蛟等在此地,恐怕是见到天生异象,自负修炼有成,到了历天劫证道的时刻。   轰隆隆巨响由远及近,大地震动,无数树木倒伏下去。   黑蛟看不到的是,迫近此处的不是天雷,而是弱水。   滔滔弱水已经淹没至昆仑山脚,泛滥未休,一路奔涌,吞天灭地,将沿途一切事物吞噬湮灭。   此处向南三十里,有连片城郭,民房市集,不可尽数。   城中无数百姓见天际异象,以为天罚,或是跪地乞求,或是携家带口逃离,惶惶嚎啕。   可弱水泛滥汹涌,淹没此处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谢苏的目光却转而望向天际,乌云之中,有无数灰色的影子盘桓往复,令他觉得十分眼熟。   那是……天门阵。   狂风涌流处,浮云尽头,蓦然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身形下掠,所过之处金色光华流散,如朝阳坠地。   在男人的身躯之上,浮现出隐隐约约的金色龙形。   弱水已至,男人凌空而立,目光低垂,看着这顷刻间就要被弱水吞噬的苍茫大地,万物生灵。   他身后隐约的龙形忽然暴涨,几能遮天。下一瞬狂风涌动,天地之间风云变色。   谢苏甚至看不清男人对自己做了什么,只看到他在风中,缓缓伸出右手。   随着他的动作,那金色的龙形也离他而去。   他松开手,掌心那团炽烈光华悍然坠地。   在席卷一切的龙吟声中,龙骨现世,金色光华照亮四野。   龙骨,天下至坚之物。那伟岸身躯盘卧,化为巍峨高山拔地而起,截断了泛滥的弱水。   地动山摇,飞沙走石。   男人的身影落在山巅,做完这一切,他似乎累得很,竟就这么席地而坐。   谢苏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坐在山巅的身影。男人的面容,如此熟悉。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每一口呼吸都有锥心之痛。   那是明无应。   千年前弱水泛滥,剥下龙骨化作高山的龙神,是明无应。   片刻之后,明无应起身,一步踏出,竟然好似毫无惋惜留恋,身影如轻烟般消散,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谢苏不自觉上前一步,手臂微微一动,似乎想要挽住明无应的身影。   他几乎忘了,自己此刻不在现世,而在镜花水月境中。   他所看到的,都只不过是回忆。   镜花水月境中风流云散,四季变换,好像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   宁州城的百姓在山中建起龙神庙,千年来香火不断。   而那条黑蛟本该被弱水吞噬,却在最后一刻见到龙神现世,捡回一条命来,在这群玉山中日夜须臾不停地修炼。   黑蛟寄居于龙神庙中,以灵识融入神像,看着无数百姓献来牺牲供奉,在他面前虔诚跪拜。   千年的供奉信仰之力被他据为己有,终于有一日,他游走群玉山中,将那具庞大龙骨收归己身。   龙骨之中的神力令他颤抖而狂喜,那是夺天地造化的威能。   如此,他才是那个千年前救世的龙神。   镜花水月境中,无数人事如烟流过。谢苏不知何时紧握成拳的双手已经骨节泛白,青筋暴起。   承影剑的剑气由他心绪激荡,一瞬而发。   顷刻间,殿中二十八星宿神像被剑光斩碎,崩为尘沙。   碎片四处飞溅,有一片划过谢苏的脸颊,留下细细一道血痕。   大殿正中那尊高高在上的龙神塑像,也被承影剑横贯而过,淡淡的黑气溢出,瞬间消散。   谢苏手中的剑犹自未停,在斩过龙神塑像之后,剑刃的寒光直切入那昏暗黏稠如黑水一般的阴暗处。   有碎裂之声在那里响起。   先是极轻微的一声,随后如镜面碎裂,谢苏身前的空间顿时出现一条裂缝,将他眼前景象切为两半。   一半是昏暗的大殿,满地星宿碎片。   一半是镜外的世界,风云涌动,那座真正的龙神庙已经被毁去大半。   谢苏冲上前去,待看清外面发生的一切,又是一剑凶悍挥过,却仍没有切开这镜中世界。   他只觉得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一瞬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第一次看到,明无应的身上有血。   整座群玉山已经化为鸟兽不敢靠近的巨大战场,无数气旋凝聚天空,天地间灵气乱流,狂风大作。   龙神庙的废墟之上,无数红绸混杂在碎砖乱石之中,那些诡异的铜镜系在红绸上,每一面镜子上的相同位置都有一道裂痕。   在所有铜镜之中,都能看到谢苏的身影。   他身披红绸,饰以玉带金帛,脸色白得像冰一样。   那条蛟龙手臂一挥,身后的龙形猛地暴涨,带动两块巨大山石,向明无应当头砸下。   牧神剑挥过,锐烈剑光之下,巨石被一分两半,砸在两处,腾起无数灰尘烟雾。   明无应低下头,看着脚边的铜镜,冷淡道:“你把这些东西缠在他身上,是想拿我的徒弟当成供奉你的牺牲?”   龙神庙外,那些宁州百姓送来的牺牲贡献之物上,也覆着红绸,扎着金带玉帛。   蛟龙大笑:“不是供奉我,是等我杀了你,再用他来酬天。”   在狂笑声中,蛟龙背后的龙形再度暴涨数倍,无数刺目金光照耀,龙躯遮天蔽日。   一击之间,龙骨中所蕴含的毁天灭地之力全数释出,地动山摇,风云变色。   “现在你与我之间,到底谁更像是龙?”   蛟龙诡笑一声,双手自袖中伸出,已化为两只狰狞龙爪。   他望着明无应身上的伤口,神情得意至极,脚下骤然诞起烈风。   明无应只是平静地站在废墟之上,手中的牧神剑斜指地面。   他臂上有龙爪留下的伤口,几可见骨,斑斑血迹浸透衣袖,一直流到他垂下的手背上。   镜中,谢苏再度挥剑,寒光闪过,镜面上瞬间现出一条裂痕。   明无应只是低头,望着镜中奋力挥剑的人,似是无奈,又像是叹息:“待着别动。”   铜镜之上蓦地罩上一层斑斓金光,谢苏数度挥剑,镜面上已经浮现无数裂痕。   可是明无应在铜镜之上,却是又加一道禁制,不让谢苏出来。   飞沙走石之间,蛟龙的大笑声已经与咆哮无异。   “怎么,不叫你的宝贝徒弟出来帮把手么?还是你怕他一出来就会被我给杀了?”   明无应抬眸,淡淡道:“只是杀你而已,还用不着找帮手。”   狂风涌流,将他的衣摆向后卷起。   明无应好似站在风口浪尖,不动如山。   “我已经伤了你,你杀不了我!我有你的龙骨,你的神力现在是我的!我还有千年供奉信仰之力,你杀不了我!”   蛟龙的狰狞大笑忽然停住。   明无应挽起了牧神剑。   九天风雷直下,明无应合身而来,牧神剑的剑光烈如旭日朝阳,光华绽开,摧天地山海。   这绝强的一击,如劈开太初混沌的一剑,旷古光阴,合为一线。   天际乌云翻涌,无数奔雷自云中击下,裂空之声由远及近。   蛟龙口中喷出鲜血,两臂交叉在前,以龙爪格住牧神剑的剑锋,惊恐地看到那足以切开天地的剑锋瞬间没入血肉。   四周忽然地动山摇,无数山石滚落,参天巨木倒伏,巨大的裂缝一瞬间蔓延整座群玉山。   大地深处,响起一声雷霆般的龙啸。   在群玉山崩塌的一瞬间,遮天蔽日的龙形浮起,巨大的龙口张合,向着明无应凌空咬下。   明无应只是淡漠地一笑:“真的?你要用我的龙骨来对付我?”   牧神剑巨大的冲势之下,蛟龙被抵着一路后退,撞断无数倒伏的巨木和滚落的山石,所过之处,鲜血流淌。   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近在咫尺,你死我活。   蛟龙眼中,不敢置信过后,忽然升起深深的怨毒。他左臂一动,拼着被牧神剑斩断右爪,将尖利的左爪送入明无应的肋下,狠狠一握!   鲜血喷涌,那是钻心裂骨的痛楚,可是明无应好似感觉不到一般,那张英俊无俦的脸上仍然带着一个淡淡的笑。   他漆黑深邃的双眼之中,是酣畅淋漓的战意和杀心。   在他手中,重若千钧的剑锋悍然挥下。   蛟龙一瞬间筋断骨折,龙爪俱碎,连胸膛都被牧神剑瞬间剖开。撕心裂肺的剧痛之下,蛟龙痛嗥出声,身躯不住拧动。   明无应随手将牧神剑插在旁边,一手握住了蛟龙的脖子,一手探向了他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   “不!”蛟龙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双目死死盯着明无应的手,浑身不断颤抖,犹自垂死挣扎。   可是明无应按在他颈上的手,有开山裂石一般的力道。   “你不能杀我,你的龙骨在我身上,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的龙骨也会灰飞烟灭——”   几滴鲜血溅在明无应脸上,他只是轻轻勾起了嘴角。   “舍得了一次,你以为我舍不了第二次么?”   他修长的右手穿过血肉,握住了那根脊骨,五指缓缓收拢。   在那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中,蛟龙的双眼瞳孔一瞬放大,浑身一抖,不动了。   明无应平静起身,连看也没看脚下那一团模糊的血肉,而是转头望向昆仑山的方向,大地隐隐震动,是弱水奔袭泛滥的声音。   “杨观和方长吉这两个废物。”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明无应不需回头,也知道是谢苏挣脱了自己的禁制,从那面铜镜中脱身了。   他随手挽起牧神剑,头也不回地说:“再教你一式,什么叫做意在剑先。”   谢苏缓缓走近,眼中只有明无应的背影。   已经崩塌的群玉山间,忽然有无数的金色光华凌空闪烁,从落石之中,从断木之间,从积雪下面。   无穷无尽的金色光华涌来,汇聚在明无应的身上。   神光璀璨,耀目至极。   明无应身上的气势霎那间暴涨,有隐隐的龙形盘踞,浩然凌云,风流睥睨。   龙骨归位。   他身上有摧山裂海的剑意,一瞬生发。   牧神剑的剑光闪动,空中浮现恢弘浩大的剑影,带着无匹的气势,斩过苍茫大地。   刹那间,山川静寂。   剑锋过处,地上出现巨大的裂缝。   在那可怖的轰隆声中,泛滥而下的弱水流至裂缝,轰然下落。   这一剑,生生斩出深不见底的峡谷,令弱水成瀑,流往地心。   漫天水声之中,明无应转身,望向谢苏,轻声道:“过来。”   谢苏身上还裹着红绸,腰间挂着金带玉帛,眼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他刚刚走近,就看到明无应向着他倒下来。   肩头一重,谢苏嗅到明无应身上血与尘的气味。   “别动,”明无应低声道,“让我靠一会儿,我太累了。”   谢苏站在原地,一瞬的僵硬之后,抬手环住了明无应的后背,摸到了一手温热的血。   耳畔的呼吸,一下沉重过一下。   落石之间,有一个人影纵跃而来。   谢苏垂在身侧的手一瞬绷紧,承影剑闪烁着微微的寒光。   是冯提。   他看到谢苏的眼神,好像一瞬间被吓到了,愣在原地。   片刻之后,他脸上的神情忽然释然,仿佛魂魄出窍一般,陷入了不自知的迷蒙之中。   从他的肩膀上,浮现出另一颗头。   那是个虚影,是一张女子的脸。   “谢苏?”   这声音谢苏熟悉得很。   沉湘似乎是使用了某种秘术,操纵着冯提的身体向他走来。   那一贯神情促狭的脸上不再带着微笑,反而神色凝重。   “速回蓬莱,”沉湘道,“我怕……将有大变故。” 第83章 青冥浩荡(一)   溟海之上,一道流光飞速掠过。   御剑之人是谢苏,他一手揽着似乎无知无觉,已经陷入沉睡的明无应,臂上有微微的暖流注入,是沉湘用手按在他的肩头。   溟海之上有天然限制,不能使用术法,也不能御剑,只有太平木制成的船只得以渡过。   谢苏此时能在溟海上方御剑,向蓬莱疾驰而去,全赖于沉湘的术法。   除她之外,谢苏见过能不受溟海限制拘束的人,就只有他的师尊明无应。   从蓬莱离开赶往群玉山的时候,谢苏就是被明无应带着从溟海上方飞渡而过。   明无应甚至还带上了杨观与方长吉二人,只不过快到昆仑地界的时候,直接将他两人踹下去了。   此刻,长风流云,俱从他们身边划过。   而沉湘自己的脸色却是越来越白。   她以秘术暂时寄居冯提的身体之内,所能调用的不过是冯提自己的修为和灵力。   这个术法若由她真身使出,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但以冯提的修为来说,就太过艰难,已近乎将他的灵力抽干了。   沉湘看不清楚谢苏的脸色,犹豫着问道:“你还好么?”   谢苏默了片刻,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   蛟龙是师尊杀死的,弱水也是师尊拦下的。   他一意跟着明无应下山,到头来所做的全部事情,就只是斩碎了一面镜子,他能有什么事?   “沉湘,我想问你,”谢苏忽然开口道,“师尊当年剥了龙骨化作群玉山,之后如何?”   龙骨乃天下至坚之物,真龙之力大半蕴藏于龙骨之中,所非如此,也挡不住泛滥的弱水。   沉湘稍稍一顿,索性将实话告诉了他:“生生剥去龙骨,犹如修道之人自毁内府气海,自然受创极重。纵使真龙造化所钟,这一遭休养生息,也要耗费数百年的时光。”   她余光看到谢苏神色,又道:“此刻他昏迷不醒,一则是与那条蛟龙相斗受伤,二是在短短数息之间,强行收复所有龙骨,又片刻不歇,一剑截断了弱水。”   寒冷的风中,谢苏耳畔只有沉湘的声音。   “那条蛟龙怯懦卑劣,纵然身负天下至坚之龙骨,最多也只能给明无应留下几道皮外伤,不算什么。但他一剑截断弱水,动用剑意太过,损耗的其实是心力。你也是剑修,这一点,你该比我懂得。”   “令他昏沉不醒的,还是因为他想用出那截断弱水的一剑,所以强行令龙骨归位。”   “这千年中,龙骨被世间的浊气和蛟龙的妖气浸染,仓促之间归位,龙骨自身的力量难以相融不说,那夹杂的浊气和妖气也需炼化除去。就算是明无应,恐怕也要个十年八年才能醒过来。”   谢苏抬眸:“群玉山妖龙作乱,弱水跟着就泛滥至此,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沉湘原本以为明无应在谢苏眼前受此重创,只怕要逼得谢苏因此生出心魔,但是听他此刻说话,语气平静,神情淡然,更是由表及里,看到了这许多桩事情的背后症结。   只是谢苏如此镇静,反倒让沉湘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   “若非如此,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赶来,明无应这个人……”沉湘顿了顿,叹道,“天下要与他为友的时候,他不在意,那这天下要与他为敌的时候,还会远吗?”   御剑过处,海雾中高空极冷。   片刻后海雾尽散,已经能看到蓬莱秘境。   沉湘这才觉得心中稍稍安定,正要开口说话,忽然之间,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眼神一瞬涣散,五指不由自主发力,连指尖都深深陷入谢苏的肩膀。   “你师尊留在蓬莱的禁制消失了,”沉湘急急说道,“他昏迷不醒,必是已经无法控制此处禁制,而是将法力留在了天门——”   一句话尚未说完,惊变忽然在此时发生。   谢苏来不及回头,就感觉到沉湘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骤然一松,像是瞬间失去控制一般,断去了此前一直维系的术法。   御剑乘风,本该轻灵逍遥。但此刻溟海上所有的风却像是无数刀光剑影,要将他们绞杀其中。   沉湘的灵识寄居于冯提身体内,好像受到一记来自天外的重击,浮现于外的虚影摇摇晃晃,好似要从中间被一剖两半。   冯提闭着的双眼微微一颤,像是马上就要醒来,唇间却溢出鲜血,显然已经无力支撑。   谢苏只觉得沉湘最后推了自己一把,承影剑携巨力与风相撞,一瞬间失去平衡,从万丈高空骤然下落。   他回头望去,冯提的身体好似被空中一只无形的巨手抓起,丢向一旁。   沉湘的虚影摇摇欲坠,大喝道:“封闭蓬莱!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回来!”   长风如刀剐过谢苏周身,剧痛之中,他抱着明无应向下坠落。   谢苏只觉得承影剑几乎已经要脱手飞出,索性松开了承影剑的剑柄,双手死死地揽住明无应,栽进了蓬莱的崇山峻岭之中。   巨大的冲势不减,谢苏抱着明无应,几乎无法睁开眼睛,尖利树枝刮过他的额面,擦出数道血痕。   他仿佛撞上无数根巨木,浑身如散架一般,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明无应的手。   砸向地面前的最后一刻,谢苏周身浮起白光,一个阵法瞬间旋转而出,稍稍阻了一下下坠之势。   他抱着明无应滚入一片花丛,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痛,却顾不上管,低头看向明无应的脸。   明无应的呼吸不似刚刚截断弱水时那般沉重,仍是双眼阖着,无知无觉。   谢苏为了卸掉冲势,不让明无应再度受伤,自己身上各处都擦出伤口,衣袍被那些尖利树枝划开,许多地方连皮肉都被剐开了,火辣辣地痛着。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满山满谷的红枫晃进他的眼睛。   无数慕仙花被他和明无应压在身下,不是开花的时节,只有碧绿柔嫩的草茎。   他们掉到了蓬莱山西麓的山谷之中。   谢苏望向前方峭壁。   悬崖之上,那道三年前被谢苏一剑斩断的百丈飞瀑,转而由岩间裂缝滔滔而下,成为一条隐在岩缝中的瀑布,露出壁上岩洞。   谢苏初学御剑之时,从悬崖上跳下来,又从瀑布之中升起,发现此处岩洞。   在他学会御剑之后,也数度在这里修炼入定。   他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明无应的脸,随后撑着地面站起来,将明无应负起,右臂向后伸出,手掌摊开。   承影剑的剑光自远处山林划破长空,须臾之间落入他掌中。   入得蓬莱,便不再被溟海上的万千气机碰撞所扰,谢苏御剑而起,飞入岩洞。   有一抹天光自山岩之间透出,照在洞内。   洞中岩壁湿凉,岩缝间有淙淙流水下渗。   蓬莱山西麓秋意萧瑟,岩洞之中寒气与水气相激,遍布白霜。   谢苏将明无应放在岩洞正中的石床之上,心中想起沉湘未说完的话。   明无应过天门而不入,蓬莱秘境为他打开,自此,蓬莱便隐隐凌驾于众仙门之上。   拉拢也好,忌惮也罢,明无应逍遥自在惯了,从来不去理会。   弱水泛滥,昆仑不得不关闭山门,群玉山那条占了明无应的龙骨的黑蛟亦在此时作乱,说是碰巧,那也未免太过勉强。   沉湘话中的意思,是蓬莱将有大变故,而明无应收回龙骨,需得闭关沉睡,无法维持那道护持蓬莱的禁制。   谢苏此刻要做的,便是封闭蓬莱秘境,等明无应醒来。   他低下头看着明无应的脸,忽然想起数年之前,自己记在心里的一句话。   漫长枯燥的修炼也好,想要拔出牧神剑的信念也好,走过天下各地去寻找天门阵的碎片也好。   从始至终,他只想成为一个对师尊有用的人。   可是今日,明无应降伏妖龙,收归龙骨,一剑截断弱水。   他只能被禁锢在那面铜镜中,什么也做不了,眼睁睁看着明无应受人算计,伤重至此。   若是能换,谢苏情愿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来换师尊安然无恙。   可惜,他从来就是一无所有,连这一身修为,都是明无应给他的。   他拿起承影剑,转身走向洞外。   到得洞口,只看到山谷之中姚黄飞奔而来的身影。   姚黄是花妖,能操纵山中的所有草木,他所过之处,无数慕仙花涌动,为他避让开来。   谢苏与明无应二人身上的气息,姚黄俱是熟悉无比,自然而然生出感应,知道他们此刻在西麓岩洞之中。   谢苏站在高处,看得到山谷外不知何时已经聚起黑压压一片人头。   明无应陷入沉睡,他所下的禁制自然也已失效,这些人行进之间尘土飞扬,直达蓬莱山中腹地。   谢苏只觉空中一道气机锁定自身,如同一张悬而未下的网,知道是蓬莱的禁制消失,山下那群人里,有人提前用索敌的阵法遥遥摄住自己周身,借以确定他和明无应的方位。   他随手抛下承影剑的剑鞘,看着山下飞扬的尘土渐渐逼近。   一道手腕粗的藤蔓忽然爬上洞口,蔓延向内,姚黄的身影出现,他是借助藤蔓攀爬之力,须臾之间便从山谷上来此处。   他抬头一见谢苏的眼神,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你……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蓬莱的禁制忽然消失了?”   姚黄目光向洞内一探,看到明无应无知无觉躺在石床之上,骇得魂飞魄散,怔怔道:“主人……主人他……”   谢苏平静道:“师尊受了伤,要睡很久才能醒来。”   他一身白衣血迹斑斑,是在下坠之时被尖利树枝刮出无数伤口,鲜血涌出,连衣衫也染红了。   姚黄急急忙忙道:“杨祭酒与方司正还未赶回,先前已进入学宫的众仙门忽然说事态紧急,仙门大会非得今日召开不可。他们围在禁制之外,原本是进不来的,可是……”   接到弱水泛滥,昆仑山门关闭的消息之前,本已经有无数仙门中人汇集学宫,只待学宫试炼结束之后,召开仙门大会,共商各地妖魔频出之事。   明无应昏沉不醒,昆仑又被弱水环绕,山门封闭,进出皆受阻碍,而学宫祭酒杨观与清正司司正方长吉都远在溟海之外,无法赶回。   在这仙门大会上做主的会是什么人,谢苏心中已经了然。   他手挽牧神剑,站在洞口漠然下望,猎猎长风掀动他身上浸血的白衣。   姚黄看着谢苏的背影,忽然有种错觉,他好像会像当年学习御剑之时从悬崖上跳下去一样,也从这里跳下去。   只是这一次,他就不会回来了。   他一把抓住谢苏的手,将他拖回岩洞深处。   无数藤蔓涌动,末梢深深探入岩缝,互相交织,像是一道屏风立在洞口。   幽微天光漏下,姚黄忽然低声道:“我有办法。”   他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声线一瞬间变得低沉醇厚,与明无应一般无二。   “我们躲在藤蔓之后,我用主人的声音说话,先把他们骗走,如何?”   今日之事,必有幕后主使。蓬莱禁制已失,众仙门得以在山中长驱直入,那主使之人必定一早就知道明无应出了事。   甚至在明无应龙骨归位,一剑截断弱水的时候,群玉山附近,或许就有眼睛在看着他们。   姚黄躲在洞中,用明无应的声音说话,是瞒不过去的。   姚黄轻声道:“这些人心中对主人有多害怕忌惮,没人比我更清楚,已经如此,试试又何妨?”   正是因为对明无应有极深的畏惧,想要对蓬莱发难,不得不先想个法子将明无应禁锢。又因为明无应太过强悍,杀不了他,只能用这种手段,迫使他伤重沉眠。   谢苏低头,凝视着姚黄。   此法骗不了人,但,他手中还有剑。   洞外传来无数破空之声,是仙门中人纷纷御剑而起。   谢苏耳力过人,甚至听得出此刻外面有多少人,分别是谁在说话。   “谢道友,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这说话的男声清朗,带着浅浅笑意,清清楚楚传到洞内。   谢苏心头蓦然闪过一个手持折扇的身影,低眉浅笑,步履从容。   是沧浪海的殷怀瑜。   听声音来处,他似在洞口之外稍远的地方。   只听殷怀瑜笑道:“咱们今日在蓬莱举办这仙门大会,共商除魔大事。谢道友作为蓬莱山首徒,应尽地主之谊。避而不见,似乎与礼数不合吧?”   洞外,山谷之中无数仙门中人御剑而起,围向岩洞,如密密飞蝗。   谢苏回首,眼中杀意焚天。 第84章 青冥浩荡(二)   数年之前,沧浪海的弟子于玉成殒命于学宫秘境,此事天下皆知。   后又被人怀疑那魔息原本就是于玉成自己带进来的,更有许多人传说学宫那名入魔的王主事也是由沧浪海指派,为的便是在学宫的试炼秘境之中挑起各家仙门之间的争斗。   此事众说纷纭,最后却不了了之。   不久之后,殷怀瑜却当众宣布,沧浪海的弟子再也不会参加学宫试炼。   自此,沧浪海的人甚少在外间行走,也绝不踏足学宫,甚至与其他仙门之间的往来也越来越少。   然而这一遭仙门大会,殷怀瑜却是率领沧浪海无数门人前来。   沧浪海本就坐落于南海之上,掌握海上商路,门下有许多商船。此番更是寻得千年太平木,自行建造巨船,渡过溟海直抵蓬莱。   还有不少仙门中人,也是被沧浪海的巨船一同带来的。   溟海之上水兽仓兕作乱,几乎将木兰长船毁去一半,到得今天,想要在这溟海之上进出,竟然只能靠沧浪海的巨船。   殷怀瑜此人既擅于笼络人心,各仙门之中想要借沧浪海海上商路之便为自己谋利之人也不在少数。   停留学宫的数日之间,倒有不少实力弱小的仙门攀上了沧浪海这条大腿,唯殷怀瑜马首是瞻。   他放话事态紧急,等不及杨观和方长吉归来,今日就必须召开这仙门大会,当即带着沧浪海的门人进入蓬莱。   这些依附于他的小仙门自然不得不跟上,到得此处,才发觉今日之事似乎有异,只是跟在沧浪海的人之后,也并未御剑而起围住山洞,只是留在山谷之中,黑压压一片人头,其实都是乌合之众。   姚黄是花妖,这山谷之中所有的草植气息都可被他吸纳化用,不用亲眼去看,也能掌握外面的动向,当即凑到谢苏身边耳语。   “若是真的打起来,这些人掉头就走,跑得比谁都快。”   谢苏却并不这么想,所谓乌合之众,哪一方声势实力占上风的时候,这些人自会贴上去甘作附庸。   他朗声向洞外道:“殷怀瑜,这仙门大会,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这句话说得很不客气,可是殷怀瑜不怒不恼,依然笑得令人如沐春风。   “事急从权,在下一早递上帖子,请求相见,无奈等来等去,没有回音,又听闻杨祭酒与方司正此时都不在蓬莱,只好带着众位道友,前来向蓬莱主讨一个说法。”   殷怀瑜的声音响亮,传得极远,山谷中的众仙门听到这句话,“轰”的一声,窃窃私语不停。   谢苏微微皱眉,他们果然是冲着明无应来的。   姚黄却已经调匀呼吸,以明无应的声音道:“是么?你要向我讨什么说法?说来听听。”   姚黄跟随明无应数年,拿捏他的声音语气,相像无比。   这一声语气轻慢,不急不缓,很有些气定神闲的意味。   山谷中的窃窃私语一瞬间停了下来。   洞外无数御剑的沧浪海弟子,彼此之间交换眼神,竟是不约而同,谁也不敢上前一步,各自屏息,注意着洞中的动静。   殷怀瑜御剑而立,却不站在最前面,反而是被众人簇拥着。   他衣摆之上金线绣成的海涛纹在天光之下熠熠闪亮,手中轻摇着一柄折扇,做派姿态,便如一个贵公子一般。   论起修为灵力,在沧浪海的门人之后,殷怀瑜还排不上号。   可要是论起智计心机,这个人可就太厉害了。   姚黄用明无应的声音说话,是骗不过他的,更何况群玉山妖龙作乱一事,只怕就有殷怀瑜在背后辗转设计。   他敢带着沧浪海的人直接来到这里,就是笃定自己已经稳操胜券。   谢苏一手扣着承影剑,听着洞外的动静。   天下万事逃不过一个利字,殷怀瑜携众仙门向蓬莱发难,一定有所谋图之物,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只听殷怀瑜缓缓道:“近年来天下各地妖魔频出,咱们齐聚蓬莱召开这仙门大会,便是想要共同商讨此事。数日之前,溟海之上仓兕作乱,袭击木兰长船,各仙门均是伤亡惨重,听闻此事,在下心中极是悲痛。”   木兰长船宽阔无比,横渡溟海一次,船上载客何止千数。   那凶兽仓兕一尾横扫,便毁去半数船舱,无数人落水,须臾之间便被海浪吞噬,众仙门之中多有死伤。   都是同门的师长亲友,或是晚辈爱徒,本想来学宫试炼一展身手,或是增广见闻,却最终将性命留在了溟海之上。   殷怀瑜声音沉痛,语气真挚,这句话说完,山谷里的众仙门门人之中,已有不少面露痛色,难以支撑。   殷怀瑜正色道:“在下修为平平,德行浅薄,纵有些薄名,那也是大家抬爱,仙门大会商讨妖魔频出之事,与诸位道友切身相关,本不该由我这个晚辈出面说话。”   他话锋一转,又道:“但清正司的方司正离去之前,曾欲向沧浪海借船一用,也就将他与杨祭酒二人为何要远渡溟海的因由告诉了我……”   他声音清平,娓娓道来,言语之间更隐隐有一种与方长吉关系匪浅,自己很受这位清正司司正尊重的意思在。   山谷之中的众仙门不由得屏息静听殷怀瑜下面的话,想知道仙门大会召开在即,清正司的司正和学宫祭酒杨观为何却突然离开蓬莱。   姚黄却暗暗骂道:“好不要脸!方长吉和杨观都是主人带出溟海的,若是借他那艘破船,还没等渡过溟海,昆仑就要被弱水给淹了!”   他和谢苏退回岩洞深处,身后就是那张石床。   谢苏回头看了明无应一眼,见他呼吸平静,又将目光投向洞口。   密密藤蔓之外,全是沧浪海御剑的门人。   只听殷怀瑜道:“他二人离开,是因为昆仑周遭弱水泛滥,群玉山更有妖龙现世,为祸人间,方司正与杨祭酒这才下山。”   众人“啊”的一声,心中皆想道:“原来他们下山,是去平乱的,昆仑之外弱水泛滥,无法通行,昆仑的人赶不过来,那也是自然。”   这些仙门中人均是一早便来到学宫,只等试炼结束之后,召开仙门大会。   进入蓬莱之后,往来消息传递便被溟海所阻隔,是以外面发生的事情,什么也传不进来,还是此时听到殷怀瑜的话,才知道昆仑弱水泛滥,又有妖龙现世。   殷怀瑜又道:“天下间妖魔频出,连溟海之上都有仓兕水兽作乱,大家可以想一想,过去这些年里,可曾听闻溟海上出过这样的事情?”   姚黄忽然凑近谢苏,耳语道:“难道那头仓兕也是他们……”   谢苏手按长剑,轻轻摇头,示意姚黄静听。   殷怀瑜层层铺垫,娓娓道来,这才渐渐兜回他真正想说的事情上。   而谢苏也想知道,沧浪海谋划这一切,究竟是想要从蓬莱得到什么?   殷怀瑜缓缓道:“溟海水兽作乱,昆仑弱水泛滥,甚至还出现了一条妖龙作祟……不得不令人警惕。方司正下山之时,也曾提醒过在下,世间恐怕有大魔现世。”   方长吉此刻不在蓬莱,无人对质,当然由着殷怀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此人能言善辩,言语之间,却是隐隐透出一种身负方长吉和杨观所托的意思,更令山谷之中的众仙门对他多了一重信任。   何况世间妖魔频出,众仙门这才不得不建立清正司以调度应对,殷怀瑜所说之事,各仙门中不乏有识之士,一早便也有了同样的想法。   此时听到殷怀瑜这样说出来,均是面色沉凝,缓缓点头。   殷怀瑜身在半空,忽然调转身子,朝向山谷之中的仙门中人,神情肃穆,似乎正在为什么事下决断。   片刻之后,他朗声道:“在下近日得知,这世间妖魔频出,与仙门中的一个人,实在有很大干系。我一向敬佩此人修为高绝,气度凌云,但今日之事与众仙门息息相关,甚至关涉天下气运,我不得不将这个人说出来。”   山谷中的众人心中一凛,皆是屏住呼吸,等待着殷怀瑜将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谢苏却是缓缓抬眸,长睫之下,杀意森森。   “这个人就是蓬莱之主,明无应。”   这话一出,山谷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众仙门彼此相望,震惊惶惑不敢置信,诸般情绪交织,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殷怀瑜将折扇一收,正色道:“世间过天门者,可飞升成神,从此脱离此世因果,再不干涉此世气运。明无应过天门而不入,天下皆知。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过得天门之人身负天下气运,他若不入天门,为平衡气运,世间自会有大魔现世。”   山谷之中忽然有人问道:“你说这话,可有什么凭据?”   这一声十分响亮,然而众仙门环顾四望,想要看看是谁在说话时,却见大家都是面面相觑,竟是找不出来。   殷怀瑜御剑而下,走到众人身前,目光慎肃,声音稳重。   “诸位道友都是修仙之人,其中道理不是一想便知?如这蓬莱秘境,身在溟海中央。又如昆仑仙山,而被弱水环绕。世间的洞天福地,多在凡人不可踏足之处,不正是一种平衡?日中则昃,此消彼长,天道亏盈而益谦,世间气运原是如此。”   天之道,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   山谷众人一时之间被震慑,殷怀瑜所说,本是世间正理,天下妖魔频出,溟海水兽作乱,更是众人亲眼所见。   忽有一道沉浑男声自远处响起:“你要凭据,我这就来给你!”   众人抬头望去,天际一行人御剑而来。   这些人修为极高,说话时还远在天边,话音落下的时候,就已经飞入山谷之中。   他们衣衫之上均有火焰纹绣,一望即知是无极宫的人。   为首的正是无极宫宫主,叶沛之。   他身材高大,面色冷硬,眼风扫过,山谷中其他仙门中人便稍有些瑟缩,为无极宫的人让出位置。   殷怀瑜上前一步行礼,朗声道:“叶宫主。”   岩洞之中,姚黄已近乎坐立难安,沧浪海的人已经很难对付,此刻又来了个修为深不可测的叶沛之。   姚黄抬眼看去,谢苏仍是不动不说话,神情淡漠,右手按在长剑之上,却无端让姚黄觉得惊心动魄。   叶沛之目光冷肃,先是扫过峭壁上的岩洞,继而转身,望向仙门众人。   他的师弟范青当即率领门人从众人身后走出,与叶沛之站在一起。   此次仙门大会,叶沛之原在闭关,无法前来,便由他的师弟范青带领无极宫的门人进入蓬莱。   不过也有不少人消息灵通,知道叶沛之说闭关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原因是极北冰海有秘境现世,叶沛之近水楼台,要先行带着弟子进去搜集宝物。   这原该在极北冰海的叶沛之此刻忽然现身,在众人意料之外。   木兰长船已毁,只有沧浪海的船能渡过溟海,叶沛之能这样无声无息来到蓬莱,无极宫与沧浪海必已互相引为援手。   叶沛之丝毫不耽搁,伸手向后道:“羽儿,将你在冰海秘境之中找到的古卷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自他身后走出一个黑衣的青年男子,神情冷漠,虽然英俊,但眉宇之间却像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黑气。   正是叶沛之的独子,叶天羽。   他拿出一方木盒,将上面的盖子抽去,露出下面一卷残破竹简。   那竹简显然是古物,下半卷缺失,是一部残本。   叶天羽声音殊无起伏,冷冷道:“这本残卷是无极宫在冰海秘境之中获得,上面记载,过天门者,身负天下气运,须进入仙京,才能开释此世因果。若此人不入天门,世间将生异象。”   他稍一停顿,山谷之中众仙门皆惊疑不定,谁也没有说话。   叶沛之岿然不动,叶天羽望向众人,再度开口。   “除此之外,若有人过天门而不入,世间气运则被他一人独占,众生再无一人可过天门。”   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令山谷中顿时爆发骚乱。   世间修道之人,谁不将过天门视为此生至高目标?   仙途艰苦,谁又不是舍弃无数东西才走到今天?   叶天羽捧着木盒,依次向众仙门中主事的人走去,让他们一一看过。   秘境之中,向来能挖掘出无数珍宝秘籍,无极宫说在冰海秘境之中寻得上古残卷,便有人天然信了几分。   而这残卷之上,更是揭示出天门阵乃世间气运根本,兼叙世间清浊二气升腾沉降,虚实相生,道冲不盈,生生不已,所涉种种,更似隐含世间至理,蕴藏玄妙真道。   看过的人或是一时顿悟,或是细思之后,发觉残卷上的记载,竟好似与自己多年修炼所感所悟暗暗相和,甚至像是能够解决一些自己进境的关隘,更是对这残卷所记载之事深信不疑。   一看之下,不觉入迷,竟是绝难放手。   叶天羽却是将木盒又盖上了。   “残卷玄妙,无极宫不敢独享,仙门大会之后,自当抄录百份,奉于各位。”   殷怀瑜此时又将他那折扇轻摇了起来。   “此卷记载之事,相信大家都已无异议。”殷怀瑜望向峭壁上的岩洞,扬声道,“谢道友,你可要为尊师验一验这残卷的真假?”   先前姚黄假作明无应的声音,已经出声说过话,但殷怀瑜每每说话,却只点名谢苏。   谢苏心知,殷怀瑜必定是知道此刻明无应沉眠未醒,故意这样说。   只听叶天羽冷冷道:“给他看一看不打紧,但谢苏若是要维护自己的师尊,下手将此卷毁去,我们又拿什么来当作凭证?”   他声音冰冷,含着一股轻蔑之意,已经在众仙门之前将谢苏当作了小人。   谢苏还未有什么动作,姚黄已经大怒道:“他放屁!”   殷怀瑜微笑道:“叶少宫主多虑了,岩洞内的乃是蓬莱之主,又怎会作出这等心虚之事?”   叶天羽话中针对的还是谢苏,但殷怀瑜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是刺向了明无应,直指他会因心虚而毁掉冰海残卷,更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分讥嘲。   明无应身为蓬莱之主,怎么缩在岩洞内不敢出来?   一阵寂静之后,殷怀瑜上前一步,朗声道:“为天下气运,万物众生计,还请蓬莱主再过天门!”   沧浪海众门人齐声道:“请蓬莱主再过天门!”   叶沛之一抬手,无极宫的人也齐声复述。   “请蓬莱主再过天门!”   众仙门中有稍晚一步的,此时也纷纷放声齐喊,声震山谷。   数名御剑在空的沧浪海门人贴近岩壁,更有两人身入岩间缝隙,想要从此处进入岩洞。   谢苏低下头,自衣襟撕下长长一条,将承影剑的剑柄绑在自己的右手掌心。   山谷之中无数道气机锁定岩洞,千钧一发。   横里伸来一只修长的手,覆在谢苏的手背上。   这暖烫体温令谢苏微微一震。   耳畔传来一个风轻云淡的声音。   “天下气运加诸我身,以为我很想要吗?”   作话:   “天道亏盈而益谦。”出自《易经》   “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出自《道德经》 第85章 青冥浩荡(三)   明无应在石床之上坐起,样子似乎漫不经心,一如往常。   然而他出手却是很快,瞬间在姚黄的右肩上拍了一下。   姚黄的右臂抬起,汹涌灵力一瞬间释出,洞口的藤蔓霎那间散去,转而伸进岩缝。   这些藤蔓都有手腕粗细,结实得很,去势极快。   几乎是瞬息之间,岩缝中传来两声大叫,藤蔓缠住两名试图从岩缝进入洞中的沧浪海门人,径直将他们甩了出去。   此处悬崖陡峭,直上直下,壁立千仞,这两人摔下去绝无生还之理,但半空中那些沧浪海的门人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相救同门的意思。   那二人落入深谷,被旋转而出的阵法接住落地,却是因为山谷中其他仙门中人看着不忍才出手相救。   无数纷飞的藤蔓霎那间全部缩回岩缝之中。   殷怀瑜脸色一变,就要示意那些御剑在半空的弟子冲上去,下一刻却是睁大了眼睛。   山谷之中的众仙门齐齐向后退了数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道耀目至极的剑光从岩洞之中飞出,却并非实影,只是剑气。   其轻灵乘风之势,几乎只是瞬息之间,便如流光一般飞出,但那剑气之中蕴含的气势,不动则已,一动便是摧山裂海。   剑意化形,本已世所罕见,这无形剑气更是闻所未闻。   流光一样的剑气静静悬停在高空,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片刻之后,千百道冰冷的剑光闪动,剑气所指,将整个山谷摄入其间。   每一道剑气之上,都有着沉凝的气势,就在将发未发的一瞬间。   那些身在半空御剑的沧浪海门人,一时间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只因每一个御剑的身影之前,都有一道无形剑气,仿佛下一刻,他们就会被剑气穿胸而过。   长风涌来,山谷中的红枫簌簌抖动,如同无休无止的浪潮。   岩洞洞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显现,居高临下,睥睨山谷。   殷怀瑜手中的折扇一滞,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之色。   叶沛之一手将叶天羽揽到身后,浑身灵力已然蓄势待发,却是向殷怀瑜望来一眼,以传音术秘密问道:“你不是说他已经陷入沉眠,十数年间醒不过来么?”   殷怀瑜脸色铁青,眼中惊疑不定。   岩洞之中的气氛却丝毫没有放松。   明无应忽然醒来,以无形剑气震慑众人,但谢苏却知道,明无应的伤有多重。   他强令龙骨归位,甚至连蓬莱秘境的禁制都已经无法控制,此刻他动用多少灵力,来日都将受到反噬。   清澈天光勾勒出明无应的背影,不动如山。   而他衣衫透血处却渐渐浸染开,是被蛟龙所伤之处再度迸裂,鲜血涔涔而下。   谢苏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是他太没用了,是他没有护好蓬莱,是他没有护住师尊。   众仙门逼迫至此,竟然还要明无应反过来回护他。   明无应面色苍白,显得眉眼愈加漆黑锋利。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殷怀瑜的身上,轻声道:“倒是小看你了。”   一片死寂之中,殷怀瑜却是从拨开护卫在身前的沧浪海门人,径直走出,又从叶天羽手中拿过那只装着残卷的木盒,御剑而起。   身在半空,纵使御剑的手段再圆融,无形剑气划过,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以殷怀瑜的修为,他是挡不住的。   而他也没想着要挡。   叶天羽迟疑道:“爹爹……”   叶沛之那张冷铁一般的面容却是终于有了些变化。   他身后的范青上前一步,低声道:“殷怀瑜的心机当真厉害,他越是这样坦然不惧,明无应就越是不能杀他。”   叶沛之目光紧盯殷怀瑜,不由心想:“心智倒还在其次,这胆色更是难得。若是此人将来要与无极宫为敌,那……”   殷怀瑜御剑至半空,折扇合起,倒扣于手,二指推开木盒上盖,向明无应低头行礼时,风度翩翩。   四周御剑的沧浪海门人,俱被无形剑气所摄,余光看到殷怀瑜飞身而上,背上出满冷汗。   只听殷怀瑜朗声道:“上古残卷为证,还请您为天下苍生计,再过天门阵。”   明无应却是看都没看他手中的古卷,只是戏谑一笑。   “由此说来,世间妖魔频出,都是因为我不肯过天门飞升了?”   山谷之中黑压压的人头,此刻全都抬起头来。   殷怀瑜答道:“各地妖魔频出,溟海水兽作乱,都是众仙门亲眼所见,昆仑弱水泛滥,又有妖龙现世,更是佐证。”   “天门阵,我是不会去的,”明无应道,“你手中这个残卷,我也不想看。”   他这一句话声音不高,谢苏站在明无应身后,这才勉强听到。   殷怀瑜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听闻你们沧浪海水底有沉燃火,是也不是?”   殷怀瑜目光一抬,与明无应对视,霎那间无尽威压自他双眼中灌入,一时之间,连手指也不能移动分毫。   无极宫也好,沧浪海也罢,这些传承千年的仙门大宗,都有维系灵气运转,令自身气运生生不息的天生灵物,是为本门命脉。   若非如此,这些仙门也不会代代都有灵力强横、天资过人的弟子出现。   此命脉之物珍稀紧要,宗门之内,往往也只有几个人知道究竟是何物,又放置于什么地方。   而明无应轻描淡写就将沉燃火所在之处说出,他若是有心取得此物在手,天下间是没有人能拦住他的。   殷怀瑜谨慎道:“蓬莱主此话何意?”   明无应却已不再看他了。   下一瞬,一道炽烈的金色光华自殷怀瑜身边划过,掀起的狂风几乎令他站立不稳。   那金色光华如朝阳坠地一般,直直落入山谷之中。   是牧神剑。   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可引九天风雷,一式截断弱水的牧神剑。   明无应淡淡道:“以沉燃火炼化此剑,剑中灵气归于天地,足以压制世间妖魔。”   谢苏立刻上前一步,却被明无应伸手拦下。   他看向殷怀瑜的目光之中甚至并无厌恶,仿佛平常得很。   “还不走么?是要等我杀了这山谷里的所有人?”   殷怀瑜僵立半空,浑身不能动弹。   牧神剑从他身边划过的一瞬间,如山重压一瞬袭来,宛如苍穹应声而裂。   殷怀瑜御剑下落,沧浪海的门人随即跟在他身后。   只有殷怀瑜知道,方才一瞬间明无应眼神里的东西是什么。   那甚至不是杀意,风火袭山林,洪水吞天地,沧海桑田,山川易形,都算不上是杀意,只是抹除而已。   明无应不是谈笑,也不是威胁。   再不走,他们一定会死。   牧神剑落入山谷之处,犁出深深的沟壑,金色光华散去,四周无一人敢靠近。   明无应却已经懒得看了,转身时,忽然踉跄了一下。   谢苏立即伸手,身上一重,是明无应支持不住,径直倒入他怀中,像一个似是而非的拥抱。   血腥气一瞬腾起。   谢苏听到明无应疲倦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你再勒我重一些,我就要吐血了。”   谢苏甚至说不出多余的几个字,只觉得自己双手都在发颤,将明无应扶到石床之上。   明无应体温暖热,霜雪一沾而化,可是此刻洞中的白霜却渐渐蔓上石床。   谢苏只是用自己的手覆在明无应的手上,指尖震颤,手背青筋暴起。   他指间有干涸的血迹,不知道是明无应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明无应忽道:“谢苏,抬头。”   这一声仿佛直抵神魂深处,谢苏抬起脸来,对上明无应的目光。   明无应笑了一下,“还以为你在哭呢。”   谢苏的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轻声道:“师尊……”   “嗯,”明无应轻描淡写道,“死不了,睡一觉就好了。”   姚黄侍立于石床一旁,双目之中似有流云闪动。   借漫山草木之气息,他不需走到洞口,在这里就能感知到外面发生的事。   殷怀瑜拾起牧神剑,众仙门浩浩汤汤,自山谷中离去,沧浪海的巨船就泊在溟海岸边。   姚黄轻声道:“他们走了。”   明无应轻轻一笑,“殷怀瑜是聪明人。”   无边金色光华从蓬莱四周升起,渐渐合于山脊之上,如一层柔曼轻纱。   姚黄愣愣地看着明无应,声音中已经带着哭腔:“主人……主人是要封闭蓬莱么?”   金色光华所过之处,一切气息尽皆隐匿。   “不封闭此间,等我睡个十年八年醒过来,你跟谢苏把蓬莱搬空了怎么办?”   被众仙门联手逼迫,牧神剑也拱手让出,但明无应竟然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似笑非笑地向谢苏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过来些。   谢苏脸色苍白,眼下那道小伤口已经不再渗血,只是细细的一道红痕。   他嘴唇之上也毫无血色,唇角轻轻地抿着。   明无应看了他片刻,忽然想起数年之前,在冰湖水下,自己为了给谢苏渡气,曾与他有过一吻。   只怕如今,他就不能像那时一样,丝毫没有心猿意马。   冰冷漆黑的水底,或是此时昏暗的岩洞,岩缝间挂满白霜,世上风花雪月,良辰美景数不胜数,怎么总是在这种地方。   两人相靠极近,明无应摊开手掌,一簇明亮温暖的白光,火苗一样漾动。   他伸手过去时,谢苏却轻轻躲了一下。   “这又是什么,你……你不要再动用灵力了。”   明无应看他一眼,挑眉道:“毒药,你吃不吃?”   明无应说话行事本来就是随心所欲,又惯常与人玩笑,谢苏微微一怔之间,明无应已经伸手过来,将那簇白光点在谢苏心口,如没入他肌理一般,转瞬消失不见。   “等我……”   明无应本想说,等我醒来之后,但有些话既然要说,不在这一朝一夕,还是留待以后的好。   所以最终他也只是重复道:“等我。”   这整座蓬莱秘境,似乎能感应明无应的心意,金色光华闪动,长空一碧,风驰云动。   白霜飞速蔓延,将明无应冰封其间。   谢苏伏在石床之上,良久,姚黄将他拉起来,望着谢苏神色,又想起方才明无应的样子,心中忽然一动。 第86章 青冥浩荡(四)   七日之后。   半月小湖院中,姚黄放下手中糕点,从敞开的窗子里偷偷望着谢苏。   他正在用一块软布擦拭承影剑。   西麓峭壁上的岩洞已被冰霜覆盖,蓬莱隐于屏障之后,自溟海之上,只能望见青山云雾缭绕,旁人却再也无法进来。   明无应说怕他和谢苏把这蓬莱山搬空,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设此屏障,是不让殷怀瑜那些人去而复返。   自姚黄来到蓬莱跟随明无应之后,从未见过他受这么重的伤。   群玉山发生的事,他也大略从谢苏口中得知。   明无应陷入沉眠,姚黄心中虽然也十分难过,但世间悲欢离合,他其实已经见过许多,反而养成一个乐天知命的性子。   更重要的是,明无应迟早会醒来。   他既然答应过,那就一定会醒来。   山中无日月,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其实都是一样的,慢慢的也就过去了。   姚黄心中更担忧的,其实是谢苏。   七日之间,谢苏不吃不喝,也不怎么说话。   虽然修仙之人可以吸纳天地灵气为己用,不需每天饮食,但如谢苏这样表面平静无波,内里点灯熬油,令姚黄心中有些害怕。   他心知谢苏心中症结,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宽慰他,何况言语终究无力。   而谢苏也并没有要向自己敞开心怀的意思。   自责,痛惜,悲愤,负疚,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恨。   甚至恨别人,恨殷怀瑜,恨沧浪海的人,恨天下人,那都没有什么,姚黄自己也对那日联手逼迫的众仙门咬牙切齿。   昆仑因弱水泛滥,山门关闭,不得进出,无法声援,杨观和方长吉更是无用得很,姚黄心中记恨,把这些人全都给算上了。   姚黄害怕的是,谢苏会恨自己。   可明无应受了重伤,失去牧神剑,这都不是谢苏的错。   而且……那日在岩洞之中,明无应和谢苏的样子,姚黄看得清清楚楚。   初初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姚黄心中一动,像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后来慢慢再想,三年之前谢苏为何负气下山,明无应从水镜中见到谢苏身在溟海之上又为何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就全都有了解释。   若真是如此,那么此刻谢苏心中要承受的东西,只增不减。   姚黄又向房内看了一眼,放下手中盛着糕点的瓷盘,沿来路慢慢回去了。   入夜之后,半月小湖之上骤然起风。   谢苏和衣卧在床上,听到风声,睁开了双眼。   蓬莱秘境已经被师尊封闭,就连学宫也被隔在外面,没有人能进来。   他手握承影剑,推开房门,看到院中一个男子瘦削的背影。   男子转身,月下笑容清淡,眉眼之间与元徵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元徵双腿无法行走,谢苏每每见他,元徵都坐在轮椅上。   这个人虽然瘦削羸弱,却静静地站在院中。   “谢苏。”   谢苏问道:“元徵?”   久未出声说话,谢苏的嗓音有些喑哑。   “是我,”元徵淡淡一笑,“拖着那两条腿,实在不方便,这是我捏的一个化身。”   推开门之前,谢苏曾以为是沉湘。   那日在溟海上,沉湘附身于冯提体内,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术法被破,冯提从高空坠落,谢苏回头看了一眼,记得冯提大致掉在学宫附近,只是生死不知。   而沉湘的虚影消散之前,曾言道等她回来。   没想到等来的反而是元徵。   明无应已经封闭蓬莱秘境,能在这个时候进入蓬莱的,也就只有他们了。   元徵却是开门见山:“那日之事的前因后果,我已全都知晓。今日前来,是想问你一句,是不是甘心就这样看着你的师尊被人算计?”   元徵说话一向温和平静,这样的话,已经算语气十分激烈。   谢苏没有开口,似乎也不必开口。   元徵又道:“明无应朋友不多,我算一个。”   月光如银,谢苏向前走去,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元徵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关于天门阵,你知道多少?”   谢苏望着元徵,说道:“师尊以龙骨截断弱水的时候,是从天门阵中下来的,但那是千年之前的事情了。他上天门阵,是不是不止一次?”   元徵轻轻点头,“千年前,你师尊就闯过一次天门。与他一同进入天门阵的,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你一定知道他的名字。”   谢苏抬眸。   “是阴长生。”元徵淡淡道:“过天门者飞升成神,古来有之,能不能过天门,只看修士的修为如何。阴长生和你师尊同时闯入天门阵,其实是一个巧合。弱水泛滥之时,他们二人身在天门阵中,都看到了,只是你师尊选择剥去龙骨,救了宁州城十万百姓。阴长生视而不见,却过了天门,带着自己的道侣飞升了。”   半月小湖之上,只有夜风吹过的声音。   良久,谢苏静静问道:“天门阵究竟是什么?”   过天门阵者,可以飞升成神,世间修仙之人从来便将此视为天道的一重试炼。   可是救世者重伤自身,沉眠数百年,漠视者得过天门,飞升成神,这又算是什么天道?   元徵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天门阵似乎与世人所以为的不同,你师尊也并未向我提起过。”   明无应的性子向来如此,他要做的事情,从来不会向别人解释。   元徵又道:“你师尊过天门而不入,是他第二次上天门阵,起码是我知道的第二次。这一次,他以牧神剑,生生将天门阵斩去一半。”   元徵说话的时候,也在注意谢苏的神色,他说到明无应将天门阵毁去一半时,见谢苏面色淡淡,便知道自己所说的这件事,谢苏也早已知晓。   谢苏道:“天门阵被斩去的那一半化作无数碎片落入人间,多年前,机缘巧合之下,我遇到过一片。这些年里,师尊似乎也在各处收集这些碎片。”   话音刚落,月色之中,谢苏好像看到元徵目光一动。   再凝神看去时,元徵一如往常,仿佛只是半月小湖的波光映到了他眼中。   元徵道:“此事我倒是不知,不过,明无应毁去一半天门阵时,自己也将一半法力留在天门阵中,化成了一道禁制。”   谢苏一怔。   元徵淡淡一笑:“天门阵乃天道试炼,想要同此阵周旋,没有那么轻易。若非如此,你师尊收复龙骨,截断弱水,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谢苏忽然想起那日自群玉山返回时,御剑行于溟海之上,沉湘曾说过的一句话。   沉湘感应到蓬莱禁制已失,又说明无应必定是将法力留在了天门。   天门……不就是天门阵么?   当时溟海之上无数气机纵横交织,自己御剑失去控制,抱着师尊从高空摔下,随后殷怀瑜携众仙门前来发难,所以他从未细想沉湘的这句话。   原来师尊一直将自己一半的法力留在天门阵中制衡。   元徵道:“明无应陷入沉眠之前,有没有说他需要多久?”   谢苏声音滞涩:“……十年。”   他分辨元徵的神色,忽然感觉一颗心沉了下去,缓缓问道:“不止十年,是么?”   谢苏看着元徵数度开口,总是欲言又止,似乎是不忍心说出实话一般。   元徵叹息道:“所以我想由自己暂时压制天门阵,将你师尊的法力抽出。若是收回这一半法力,他就还有醒来的机会。”   他望着谢苏,忽然笑了笑,“怎么,你觉得明无应能做到的事情,我就做不到么?”   “不是,”谢苏平静道,“我只是在想,方才你说师尊留了一半法力在天门阵,是化作了一道禁制?”   “是,怎么了?”   谢苏目光锐利:“我要将牧神剑拿回来。”   明无应曾经说过,谢苏只要带着牧神剑,就能穿过一切由他设下的禁制。   元徵或许能够穿过明无应的禁制,就像他在蓬莱封闭之后,依然能来到这里。   但谢苏不行。   就算元徵能够带着他进入天门阵,但元徵需要在抽出明无应的法力之后,将天门阵再度压制,自己终会成为元徵的负累。   而且……谢苏也不愿意牧神剑留在那些人的手里。   元徵温声道:“我明白了,事不宜迟。”   谢苏抬头望去,明月高悬,夜幕之后的苍穹,就是天门阵所在的地方。   二人并肩自半月小湖走出,身影一瞬远去。   销明草星星点点的银光之下,院中像是有一圈涟漪散过,浮现出又一个元徵的身影。   仿佛一息之前,他跟谢苏一同走出小院,一息之后,则又回到了这里。   只是这个元徵像是一个虚影一般,月光之下,面孔有些模糊。   他先是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和谢苏远去的背影,随后走到院外,转向树影深处。   密密树影之下,就连月光都难以穿过。   元徵的虚影却无端显现出一个影影绰绰的发光轮廓。   他慢慢蹲下,伸手扼住了一只小白狐。   小白狐浑身不住发抖,犹自龇出尖牙,拼命扭动身躯,想要去咬元徵的手。   可是元徵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扼住小白狐的手缓慢发力,已经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他轻柔地问:“是沉湘让你来的么?她是让你来阻止我,还是来警告谢苏?”   元徵望向小白狐漆黑的眼睛,仿佛那后面有另外一双总是狡黠含笑的眼眸。   片刻后,元徵只能从那双漆黑的眼睛中看到自己发光的轮廓,掌中毛茸茸的躯体仍然温热,却已经一动不动,再无声息。   溟海之上,谢苏御剑的身影如流光飞过。   像沉湘一样,元徵的手按在他的肩上,一股暖流仿佛自他掌心流出,自己便可以不受溟海的限制。   这术法与沉湘用的如出一辙,就连元徵身上的气息都与沉湘仿佛出自同源。   谢苏第一次见到沉湘时,就模模糊糊有这样的感觉。   前方海上一片轮廓,是沧浪海的巨船。   若非御剑来此,谢苏不会发觉其实溟海之外就与南海相连,沧浪海与蓬莱并不算十分遥远。   溟海之上怒涛沉浮,南海却是风平浪静。   巨船在海浪之中缓缓前行,船头无数明灯,将四周海水照亮。   众仙门离去之时,正是由沧浪海的船队带离溟海,算算时日,现在或许还在那无边的海雾之中。   这条船却孤零零行驶在南海之上。   牧神剑虽不是谢苏的配剑,但他曾跟这柄剑朝夕相处两年之久,日夜须臾不离,牧神剑的气息,谢苏十分熟悉。   后来在卢家的禁地之后,他第一次将牧神剑拔出剑鞘,又在溟海之上用牧神剑斩杀了凶兽仓兕。   名剑有灵,距离沧浪海的船越近,谢苏就越能感觉到牧神剑的气息。   元徵轻声道:“叶沛之恐怕也在这条船上,他们要以沉燃火炼化牧神剑,用剑中灵气压制天下的魔息,只不过牧神剑中所蕴藏的灵力如此浩瀚,这些人又怎么舍得让这些灵力白白地流散到天地之间?”   谢苏收剑,两人无声无息落在船上。   沧浪海的船上都有警戒用的阵法,只是刚一落下,就被元徵随手化去了。   进得船舱,更是一个沧浪海的人也没有看到,仿佛这夜晚宁静,船上的人都还在睡梦之中。   元徵微微一笑:“看来,我们的运气不错。”   谢苏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道:“我觉得……牧神剑好像能感应到我们来了,它像是在等我。”   他手中的承影剑也微微震动,仿佛是受到了牧神剑的剑意招引。   元徵一手扶住谢苏的肩膀,问道:“你能找到牧神剑吗?”   谢苏点头道:“应该可以。”   “好,”元徵淡淡道,“你只管取剑就是,我去替你拦住这船上其他的人。”   二人分开,谢苏受牧神剑剑意的指引,在船舱之中穿行,有两次甚至遇到了沧浪海的人,只是修为都不甚高,谢苏将自身气息隐匿,并没有惊动他们。   沧浪海这艘巨船似乎是由商船改制而成,船舱房间不多,有几个空旷巨大的屋子,想来曾经是运货的。   谢苏一路穿行至船舱最下一层,来到一扇铁门之前。   承影剑在他手中震颤,谢苏拔剑出鞘,轻轻一削,就已经切开门上锁链,闪身而入。   动手之前,谢苏已经分出一缕灵力,试探出这门上毫无阵法机关,竟然就是普普通通一扇铁门。   他本以为此行盗剑会闹出不小的动静,不意一路顺利至此。   然而进门之后,谢苏转身,手中的承影却险些本能般挥下。   房间之中立着十二个持剑的傀儡,站位布局颇有玄机。   此处昏暗,谢苏刚转身的时候,还以为那些傀儡是活人,看到他们持剑,手中的承影剑自然而然迎刃而上。   在十二个持剑傀儡之中,有三只巨大的青铜鼎,互相之间距离相等,每只鼎中都装满了清水。   只是那清水之中透出火光,仿佛是火在水中燃烧,蒸腾出汹涌霸道的灵力,共同指向三鼎之间的空地。   牧神剑立于空地正中,三只青铜鼎中火焰的灵力加诸其上。   谢苏片刻未停,钩起先前切断的门上锁链,甩向三只青铜鼎间的空地。   只闻兵器之声破空,十二个持剑傀儡瞬间移动,其中一个傀儡手中的长剑便已经挥向铁链,剑刃寒光一闪,立即将锁链切断。   虽是死物,但这十二个傀儡站位玄妙,组成阵法,彼此互为护卫,将三只青铜鼎及牧神剑拱卫中央,移动之时,更是随时有另一个傀儡补上空处。   十二个傀儡,十二柄剑,剑光如雨密密交织。   那长剑削铁如泥,只要一被挨上,削断手臂头颅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况且傀儡不眠不休,倒是比活人在此守卫更加周密安全。   谢苏抬手将另一段锁链扔向青铜鼎,另一个傀儡挥动手臂,长剑带起啸声。   这个傀儡一动,其余傀儡纷纷移动起来,十二柄长剑纵横交织,却是毫无破绽。   谢苏一剑挥下,旋身进入傀儡阵中,已经跟其中一个傀儡交上了手。   这傀儡外表由精钢包裹,在鼎中火光的映衬之下,流露出森森的冷光,每一挥剑,势大力沉。   十二个傀儡连番移动,从四面八方向谢苏出剑。   谢苏眼睛一眯,似乎看到了什么,手比心快,手腕一抖,将承影剑送了出去。   承影剑之锋利世间罕有,剑尖寒芒一闪,已经刺中其中一个傀儡的手腕。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傀儡全身由精钢包裹,手腕处却没有冷光,而是柔韧机括,承影剑一削而过,已将那傀儡的右手齐腕切下。   一击即中,谢苏如法炮制,又将两个傀儡持剑的手削去。   这十二个傀儡本是一个行云流水、精妙无比的阵法,此刻其中三个傀儡持剑的手被谢苏削去,便只有移动之能,而无攻击之力了。   这密不透风的交织剑光,便出现了中断之处。   谢苏当即出剑格住两个傀儡,身形一动,向牧神剑所在之处靠近一步。   鼎中清水里的火光却在此时大盛,梁上垂下数枚铜镜,将火光映向谢苏眼中。   这刺目光芒过后,谢苏再睁开眼,只觉得周围一片模糊,剑影交织,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索性闭上眼睛,纯以耳力应对持剑傀儡。脚下旋步,凭借方才记住的站位,背靠一只已被他削去手腕的傀儡。   如此分辨傀儡手中长剑挥下的风声,数次险些被剑刃刺中,都以分毫之差避过。   谢苏目中涌泪,忽然想起刚才晃他眼睛的铜镜,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手中承影剑不停,眼睛也比方才好受许多,寻得余裕看向铜镜,目光一凛。   那铜镜与他在群玉山龙神庙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此刻那铜镜之内映出的却是殷怀瑜的身影。   谢苏一早便知群玉山那条蛟龙作乱,跟殷怀瑜及沧浪海有脱不开的关系,但此刻亲眼证实,心中杀意已经不可遏制。   殷怀瑜不知用了什么术法,或是这铜镜原本就是他的法器,竟然能够借助铜镜直接看到谢苏。   他看到谢苏眼中杀意,仿佛已经知道他心中所想,故意道:“这铜镜是不是很眼熟啊?”   谢苏意在盗剑,已被殷怀瑜借由铜镜发现,当下也不再留力,出剑之时大开大合,灵力激荡。   元徵此刻也在船上,纵使殷怀瑜此刻派人前来,谢苏也不是孤身一人。   他一心要尽快拿到牧神剑,并不理会殷怀瑜的挑衅。   只听殷怀瑜轻笑一声,又道:“数日前我在这铜镜之中,倒是看到一场好戏。有一个人,身为人家的徒弟,却对自己的师尊起了不轨之心,在这铜镜之中凤冠霞帔,红烛高照,假凤虚凰,好不恩爱。谢道友可知道那人是谁?”   这铜镜既然在殷怀瑜手中,他说出这样的话,必是看到了那日蛟龙在铜镜中幻化成明无应的样子来迷惑自己。   殷怀瑜又道:“岂不知若是天下人都看到了这铜镜中的故事,要如何想这徒弟,又如何想他的师尊呢?”   谢苏冷冷地望向镜中的殷怀瑜,手中的承影剑就要斩向铜镜,却忽然收了剑势,转而又削去两只傀儡持剑的手。   殷怀瑜说这么一番话,意在激怒自己。   纵然斩碎这房间里的所有铜镜,谢苏也伤不到殷怀瑜分毫。   而在这傀儡阵中分心,却是凶险万分。   谢苏沉下心思,再不理会殷怀瑜口中的话,手中长剑越发圆转如意,数息之间,阵中已经仅剩两只傀儡,再无任何威胁。   他纵身跃起,伸手挽住牧神剑。   青铜鼎内的火焰灵力瞬间在他身上留下三道灼伤。   下一瞬船舱轰然破碎,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拉住谢苏,右脚踢中一只青铜鼎,鼎中焰影清水流出,所到之处火光熊熊燃烧。   谢苏手中分别握住牧神承影二剑,被元徵带出船舱。   海面之上,朝阳初升。   东面天空暖白,霞光万丈,将海水映出瑰丽色泽。   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   元徵仿佛不需要御剑,而是凭虚御风,直接带着谢苏飞向天门阵。   顷刻之间,谢苏已经身在高空,下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沧浪海的巨船陷入大火之中,浓烟滚滚。   再过片刻,云雾涌来,就连海面也看不见了。   元徵示意谢苏御剑,又道:“我自北边入阵,你从南边入阵,你有双剑在手,稍稍在阵中周旋片刻,我引出明无应留在阵中的一半法力,这就来与你一同出阵。”   他微微一笑,身影一晃便消失了。   谢苏御剑向上,已经能看到那一片诡谲云团,似乎有千个万个灰色的影子在其中盘旋。   他低下头,依稀看得到下方极远处一片幽静绿色,知是蓬莱秘境。   明无应就在那里。   谢苏将牧神剑和承影剑的剑鞘抛向蓬莱,飞向天门阵,再没有回头。   云散处,有风赤如血。   作话:   “有风赤如血”一句出自《汉书·武帝纪》 第87章 梦里浮生(一)   眼前灰蒙蒙的一片,像是风中有无数人影,来来回回,聚了又散。   谢苏穿行在这灰雾之中,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不知向前走了许久,才看到远处朦朦胧胧一片亮光。   走入亮光中的一瞬间,四肢百骸如同浸入温水一般,无端令人万分眷恋。   谢苏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粗糙石壁,是岩洞洞顶,几多裂缝蔓延而上,淌下一抹清澈天光。   这是……蓬莱山西麓峭壁上的那个岩洞。   十年前,明无应在此陷入沉眠,岩洞亦为冰雪覆盖。   谢苏眨了眨眼睛,天光晃进眼睛里,却没有令他觉得双目刺痛,反而视物时十分清晰。   谢苏只记得师尊抱着他,穿行在溟海之上。夜幕之中,蓬莱秘境的重重青山如黛色的影子矗立海上。   然后他就被师尊放入了一个镜花水月境中。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这十年离散,真如世间一场大梦。   十年前他闯入天门阵的那一日,时至今日回忆起来依然十分清晰。   谢苏曾经走遍天下人迹罕至之处,去收集那些天门阵的碎片,曾以为自己对这东西很是了解。   然而几乎是进入真正的天门阵的一瞬间,谢苏就知道自己错了。   天道试炼,从来就没有那样轻易。   云团之中那无数神出鬼没的灰色影子,在谢苏闯阵之后纷纷化为煞气,无形无质,却比风还要迅疾,比刀剑还要锋利。   他浑身上下一瞬间绽出无数道伤口,鲜血泼洒,甚至都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在痛,经脉中的灵力却像是从伤口之中不断飞速流逝。   凶戾煞气先是毁损他骨骼皮肉,再伤了他一双眼睛。   此后只能听到天门阵中无穷无尽的风声。   谢苏最后记得的,是牧神剑和承影剑自他手中滑落,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坠落,肉体伤无可伤,魂魄亦被煞气片片凌迟,一身的修为灵力,像是随着鲜血一起流尽。   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他终于也如那无数不自量力,妄图挑衅天道的人一样,死在了天门阵中。   只是重生以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令谢苏无法脱身,千头万绪都只得先搁在脑后。   然而这一场大梦,如在梦中又将十年前的事情亲历,倒是令谢苏心中蓦地清明起来,回想起许多之前从未注意过的细枝末节。   在他进入天门阵后,阵中从未出现过元徵的气息。   元徵也并未如约赶来,与他一同出阵。   元徵是明无应的朋友,谢苏在蓬莱的那些岁月,元徵有时会来蓬莱小住,教过他道法,送过他剑鞘,跟明无应对弈的时候,也教过谢苏下棋。   元徵下棋的风格与他这个人很不相同,他温润如玉,彬彬有礼,说话时脸上总带着宁静的笑意,可是下棋时出手凌厉迫人。   谢苏在道法上一点即透,下棋的本事却不佳,每每与元徵对弈,总是被杀得片甲不留。   如今想来,那些画面似乎都很遥远,连元徵带着淡淡微笑的面容都已十分模糊。   谢苏屈膝坐起,这才看到自己一直睡在那张石床之上。   借着洞顶漏下的清澈天光,谢苏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十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他的手上原本该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可是这双手洁白如玉,宛如新生,连一点用剑的痕迹都找不到。   谢苏忽然抬手抚上自己的脸。   随着他的动作,衣袖滑落至手肘,谢苏低头看去,连朱砂骨钉也没有了。   他抬手按上心口,却没有摸到朱砂骨钉凸起的痕迹。   白无瑕用六根朱砂骨钉锁住他双臂、双腿、丹田、心口,每每运转灵力,如坠冰窟,寒意不可遏制,浑身灵力十不存一。   可是此刻谢苏运转灵力,只觉灵力在经脉之中运转自如,蓬勃深厚更胜从前。   石床一旁则放置了一块巨大的玉石,通体莹润细腻,形如小舟。   只是玉石上方像是被人横着切开,露出中空的玉心,其间仍有一半清水。   他们跟随着逐花楼的商船,去建昌城中捕捉那条青螭,中途被画衣仙的幻境所困,最终冲破幻境之后,找到了青螭的洞穴。   那洞中遍布玉石水晶,青螭盘踞于玉山之中,叼着这块巨大玉石,似乎是想要将玉石吞下去。   而这玉石之中灵力浩瀚,天然中空有水,水中竟然封着谢苏的肉身。   谢苏走到玉石旁,低头看去。   天光之下,玉石中清水澄澈,浅浅映出谢苏的脸。   这具肉身宛若新生,可这张脸却与他旧日容貌一模一样。   在玉石之中重塑肉身,本已经匪夷所思,谢苏忽然想起在鱼岩鬼市之中,逐花楼主曾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听闻明无应正在找石中鱼,自己恰好知道消息。   明无应为何知道这玉石之中有自己的肉身?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会复生在白家?   还有自己身上的朱砂骨钉又去了哪里?   骨钉是白无瑕禁术的印证凭借,他如今已经重回自己的肉身,那禁术的术法效力又当如何?   数个问题盘桓在谢苏心中,只有见到明无应才能知道答案。   可是一想到明无应,谢苏心中风起云涌,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十年之间,就是在这个岩洞中,明无应陷入沉眠,还曾对他说了一句,“等我”。   这十年中,他本应该替师尊照料看护好蓬莱。   可是他却一意孤行,带着牧神剑闯入了天门阵。   牧神剑被他遗失,他自己也身死天门阵中。   侥幸重生,仍不免时时被明无应照应。   白家的杀局,是明无应帮他解开。身上的寒毒,是明无应用自己的血帮他压制。他的配剑承影,是明无应在鬼市中帮他取回。   就连这具肉身,也是明无应帮他找回来的。   谢苏垂首,心头一瞬的酸涩之后,是无尽的痛楚和黯然。   这世上,再也找不出一个这样的人,自己明明最不想牵累他、麻烦他,可他却为自己做了最多的事。   洞口有脚步声传来,谢苏双手按在玉石之上,闻声看去。   姚黄呆呆地看着他,双眼中很快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想要走近过来,似乎又有些不敢。   谢苏从未见过姚黄这个样子。   生死是这世间最不可逾越的一道限制,死者归于尘土,归于天地,无知无觉,生者徒留世间,却无法忘记。   这一份沉重的歉疚,几乎令谢苏无法挪动脚步。   姚黄却已经冲过来抱住他,嚎啕大哭之中,不忘双手捧着谢苏的脸,对着天光细看,像是不敢相信他已经醒来一样。   “都半个月了,我每天都来……都来看你有没有醒,”姚黄泪流满面地松开手,“你终于醒了,你终于回来了……”   谢苏轻声道:“我……”   “不不不,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姚黄胡乱伸手抹着眼泪,“什么也不用解释,回来就好。”   他一面抽噎,一面绕着谢苏走了一圈,从上到下地看他,倒像是从前那个老毛病又犯了。   谢苏这具肉身同过去一模一样,那张脸依然清隽疏朗,皎如明月。   姚黄终于哭够了,问道:“你……你都好了吗?没有哪里疼?也没有哪里受伤?”   方才他抱上来的时候谢苏就已经察觉到,除了最初一瞬,姚黄直接冲上来,之后很快就将他放开,仿佛他是个瓷做的人,一碰就碎了。   谢苏认真道:“我没事。”   姚黄破涕为笑,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承影剑就靠在石床边,谢苏伸手拿起剑,跟着姚黄走出岩洞。   此刻他周身修为已然复原,便御剑带着姚黄飞下峭壁。   不知道姚黄要带他去什么地方,只是按姚黄的指点,落在了山谷之中。   此处十分幽静,大片大片的慕仙花中,有一座小小的坟茔,前面立着一座无字墓碑。   谢苏心中一动,已经明白过来。   姚黄低声道:“先前你寄身的那具躯壳,魂魄离体便保存不住,主……呃,我就将他葬在这里了,你觉得行吗?”   谢苏静静上前,立在这座小小的坟茔之前,良久没有说话。   他忽然回过身,向姚黄问道:“有没有茉莉花?”   姚黄虽然不知道谢苏为何要茉莉花,但他是花妖,与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很相合,伸掌而出,便是一丛茉莉。   谢苏接过,蹲下身子,将茉莉花放在墓碑前面的泥土上。   他刚见到白无瑕的时候,就看到她发间有一支茉莉花形状的白玉簪子,身上也有淡淡的茉莉香气,想来一定很喜欢这种花。   她用沈祎的躯体令自己的魂魄有了一个容身之所,虽是交易,但谢苏是实实在在承了她的情。   无论白无瑕的禁术效力是否还在,谢苏都会找出那个鬼面人。   她与沈祎情深意笃,此刻在沈祎的墓前,谢苏想留下一束白无瑕钟爱的茉莉花。   清风幽幽吹入山谷,姚黄望着谢苏的背影,并没有去打扰他。   片刻之后,谢苏回头,平静道:“走吧。”   回半月小湖的一路上,谢苏也从姚黄口中得知,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当年他与元徵一同去沧浪海的巨船上盗剑,船舱中那三只青铜鼎中的清水焰影就是沉燃火。   青铜鼎被元徵踢翻,火随水流,顷刻之间,就将沧浪海的巨船化为一片火海,死伤无算。   就连叶沛之也在那艘船上,他被烧死了。   谢苏微微一怔,问道:“那么无极宫如今的宫主是……”   “是叶天羽,”姚黄道,“叶沛之的儿子。”   当年沧浪海与无极宫联手逼迫明无应再过天门阵,说正是因为他过天门而不入,天道为了平衡天下气运,才不断有妖魔现世。   叶沛之又拿出那个从冰海秘境中找到的上古残卷,说若是明无应不过天门飞升,世间再无人能过得了天门阵。   谢苏当年就已经知道,明无应在群玉山的龙神庙中被算计,背后必有殷怀瑜的参与。   他只是没有想明白,殷怀瑜所为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明无应以无形剑气震慑众人,又交出牧神剑,炼化剑中灵气以压制世间魔息,众仙门才退去。   可是谢苏随后又将牧神剑盗走,沧浪海如何能肯?   就连叶沛之也死于海上大火,这笔账,自然也是要算到谢苏身上的。   沧浪海和无极宫必不会就此罢手,就连剩余的那些仙门,怕也不肯装聋作哑,又怎么会十年来相安无事?   姚黄道:“那场大火之后,无极宫的门人忽然返回极北之地,又封闭了整个极北冰海,这十年间,再没有一个无极宫的门人走出秘境。虽然怪异,但是……”   他坦然道:“他们不出来更好,免得还要找来寻仇,再说,他们本来就是……自作自受。”   而这十年来,沧浪海再未发难,众仙门也默不作声,是因为昆仑的郑道年终于出关了。   郑道年接任昆仑掌门多年,极有声望,他在众仙门间一力平定调和,又在昆仑开了数场清谈会,便是争论那冰海残卷的真假。   辩来辩去,残卷的真假尚无定论,无极宫却已经封闭极北冰海,再无门人出现在世间。   此举在众仙门之中被视为心虚,又有郑道年一言九鼎,也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揭过去了。   姚黄道:“还有一个原因……”   谢苏问道:“什么?”   姚黄的声音之中有些嘲讽的味道:“自然是因为他们心中畏惧主人。”   当日是沧浪海和无极宫在前一力逼迫,众仙门畏缩在后,但既然一同在场,就也脱离不了干系。   如今昆仑已表明立场,这些人随风摇摆,生怕明无应出关之后要为难他们,当然要趁这个时机与沧浪海和无极宫划清界限,又持身中立了。   他们见明无应闭关十年,不曾下山,便稍稍放松一些,觉得十年前的事情大略已经含糊过去了。   谢苏轻声道:“以师尊的性子,其实……”   姚黄点头道:“是啊,主人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但人家要这么想,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让他们一直胆战心惊着,不是也挺好的么?”   谢苏顿了顿,又道:“姚黄,关于我当年盗剑闯天门阵的事……”   姚黄却好像没听到这句话,拍手道:“你瞧,半月小湖的所有摆设,还是同当年一样,我一件也没有挪动过。”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到半月小湖。   微风拂过碧水,兰草和销明草在风中摇曳,香气清幽。   谢苏心知,姚黄这样打断他的话,是故意不想回答。   但他死而复生一回,心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   何况旁人怎样看他,谢苏从来就是不在乎的。   他温声道:“你不告诉我,我迟早也要从别人口中得知。”   姚黄见瞒不过谢苏,停下步子,似是有些犯难,最终还是开了口。   当年沧浪海的船毁于大火,谢苏持牧神剑闯入天门阵,身死道消之后,世上渐渐流传出许多传言。   最广为流传的一种,便是说谢苏悖逆人伦,对自己的师尊明无应有不轨之心。   他盗取牧神剑闯入天门阵,是为了飞升,想要破去那个世上再无人能够飞升成神的传言,为明无应正名。   也有人说,是谢苏原本就是为了自己飞升,只不过自不量力,这才死在天门阵中。   十年世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许多当年的真相已经被渐渐掩埋,无人提起。   唯独这点风流韵事被人嚼了又嚼,又因为明无应与谢苏是师徒,就更是耸人听闻,也流传愈广。   姚黄轻描淡写道:“世人就是这样,倒也不用放在心上。”   谢苏只是笑了笑,淡淡道:“我并不在意。”   何况这传闻……原本也算不得都是错的。 第88章 梦里浮生(二)   谢苏停住步子,轻声道:“其实我醒来,应该先去见过师尊的。他……他此刻在镜湖吗?”   “嗯……”姚黄眨了眨眼睛,“主人现在不住在镜湖了。”   他这句话说得既轻且快,谢苏听得不是十分清楚,不由问道:“什么?”   姚黄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上前两步,为谢苏推开小院的院门,回头看他,眼睛里面亮亮的:“先不说那些,快进来看看,我保证一点都没变。”   谢苏走进院子,脚步停了一停。   半月小湖后面就是无边无际的桃花林,恰好有风从山间来,吹落桃花如雨。   无数柔嫩的粉色花瓣落到院内,落到谢苏脚边。   这里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从推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房中,所有陈设与他离开的那日相比,连位置都没有动过。   自谢苏被明无应带上蓬莱之后,除去学宫三年,一直住在这个小院子里。   如今十年过去,这里没有丝毫改变,窗明几净,完全没有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变得萧瑟。   谢苏心中一动,转身望向姚黄,刚想开口说话,就看到小院的地上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形如什么鸟兽从天而降。   他手腕一转,承影剑未曾出鞘,已经有剑气流露而出。   姚黄却是大笑道:“没事的,你来看!”   说话间的功夫,一只华丽的大鸟从天而降,落在姚黄身前。   这大鸟脖颈修长,羽翼宽阔,张开的时候几乎能将一个人完全盖在下面,通身闪亮鲜艳的羽毛有着五彩光华。   姚黄上前一步,站在大鸟身边,似乎是想伸手摸一摸它。   可是这鸟像是很不给姚黄面子,翅膀一动,落到了别处,一双深红色如宝石般的眼珠望着谢苏。   姚黄的脸顿时拉长了,抱怨道:“养了十年,还是不让我摸,比你还没良心!”   谢苏却觉得这大鸟身上的五彩羽毛有些熟悉。   片刻之后,他问道:“是我从溟海上带回来的那只鸟么?”   当年他在溟海之上,斩杀水兽仓兕,有一只彩羽小鸟混进了他的包袱之中,被姚黄抖落出来。   谢苏随手捡了些树枝草茎,就在这半月小湖之中给它做了个小小的窝。   姚黄指着墙角一摊树枝碎片,说道:“就是它,三个月时就长大到这个窝根本容不下了,可是还是要往里面挤,就是到了现在,它有些时候还会飞回来,在这堆碎片上面卧着。”   大鸟扑扇着翅膀,向谢苏靠近些许,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谢苏莞尔道:“怎么,难道它还记得我?”   姚黄见怪不怪道:“小鸟不都是这样么,被谁捡回来就认定了谁,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人的。”   谢苏好似失神片刻,蓦地笑了:“也对。”   仿佛是要验证姚黄所说的话,大鸟果然又向谢苏靠近了些,姿态谨慎又不失优雅。   姚黄兴冲冲道:“你觉得这是什么鸟?我瞧着像是鸾鸟。本来想给它起个名字的,不过换了好几个名字叫它,它似乎都不答应,长大之后就飞到山中去了,我也不是每次来半月小湖都能见到。”   谢苏望了一眼那大鸟长长的金红色尾羽,及一身的五彩光华,肯定道:“应当是鸾鸟。”   蓬莱山清水秀,灵气充盈,鸾鸟亦是天生灵物,山间清幽广阔,比之将其拘在这小小一方院落中要自在得多。   只是不知道这鸾鸟是如往常一般,偶尔回到半月小湖小憩片刻,还是真的灵性至此,知道那个从溟海上将它带来此处的人回来了。   姚黄望着鸾鸟那一身闪耀着五彩光华的羽毛,眼睛亮亮的几乎在放光,双手扭在一起。   “这一身羽毛太好看了,我真的一直很想摸一摸啊……”   谢苏却忽然想起,当年也是在这个小院落中,年幼的鸾鸟从包袱底下钻出,跳到石桌上叽叽叫着,姚黄觉得小鸟羽翼未丰,光秃秃的很是难看,脸上那嫌弃的神情。   他不由得轻笑出声,接着就看到姚黄睁大了眼睛。   羽翼带起的温柔气流从谢苏周身抚过,鸾鸟双翼已收,落在他身边。   那一对深红如宝石般的眼珠望着谢苏,修长的鸟颈贴在谢苏的手臂旁边,似乎很是眷恋。   谢苏一怔,试探着用指背蹭了鸾鸟一下。   这金红流彩的大鸟顿时发出了一声悦耳柔和的低吟。   姚黄站在一边,几乎翻了个白眼。   虽然一早知道谢苏很受天地间各种灵物的喜爱,但姚黄向这鸾鸟投食十年,也不过能近身而已,想要摸一摸它是万万不行的,而谢苏不过刚回来,这鸾鸟便主动贴了上去。   姚黄恨恨道:“果然没良心……”   那鸾鸟被谢苏摸了几下,似乎十分欣悦,轻轻抖动双翼,羽毛上的五彩光华更加绚丽。   它低下修长的颈项,尖利鸟喙一折,衔下一片长长的金红色尾羽,放到了谢苏面前。   谢苏微微挑起眉,姚黄更是睁大眼睛看着鸾鸟,片刻后伸手抚着额头。   见谢苏并没有动作,鸾鸟轻轻拍着双翼,好似催促一般,再次衔起尾羽,丢在了谢苏脚边。   那金红色的尾羽流光溢彩,在日光的照耀下,美丽无比。   谢苏俯身要捡,姚黄却道:“慢着,你真的要捡?”   谢苏平静道:“找个花瓶插在里面,摆在屋子里,挺好看的。”   姚黄大笑出声,捂着肚子,笑得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才幸灾乐祸地看着鸾鸟,说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谢苏捡起尾羽放在石桌上,只觉得那华丽羽毛在掌中的时候轻若无物,又莫名有一种暖意,知道这是鸾鸟乃天生灵物,便是尾羽之上也带着灵力之故。   姚黄却是花妖,又在这蓬莱山中照料各种灵物精怪,对这等灵鸟的习性有些了解,这才乐不可支。   “它将尾羽啄下来送给你,怕是求偶的意思。”姚黄伸手蹭了下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你倒好,想着拿人家的尾羽去插花瓶。”   谢苏闻言微微一怔,看向鸾鸟。   这鸾鸟初时见谢苏捡起尾羽,似乎很是兴奋,双翼轻轻拍动,又有柔和的低吟。   片刻之后,见谢苏将尾羽放在石桌上,鸾鸟便好似生气了一般,扑扇着翅膀飞到那一团已经变成碎片的树枝上,背对着他们,气呼呼地梳理羽毛。   谢苏不由得一笑。   姚黄笑道:“你可千万别不放在心上,现在还是只鸟,兴许哪一天就修炼出了人形,半夜三更摸到你房间去,话本子里小妖精们见到貌美的书生小姐,是常常这么干的……”   谢苏见姚黄越说越不像话,看他一眼,自己在石桌旁边坐下了。   姚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许久才平复气息,也坐在石桌边上,低头去看鸾鸟那光华美丽的尾羽。   他又道:“那我去找个花瓶,就放在那边,窗户下面怎么样?”   谢苏道:“你若喜欢,放在你那里好了。”   “我可不要,”姚黄故意做出一副气哼哼的样子来,“又不是送给我的。”   他天性如此,喜欢漂亮的人和漂亮的东西,但却很难生出占有之心,只是眼见过便觉得很开心了。   姚黄说话时,不自觉拿着那根尾羽轻轻摇晃着,鸾鸟见状,咂了咂嘴,瞪视着他。   姚黄总觉得鸾鸟眼睛里冒出来的像是凶光,气哼哼地将尾羽放下,转头向谢苏道:“说了半天,还没问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谢苏这具肉身虽是化生在玉石之中,但此刻与魂魄相融,那感觉仍是肉体凡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   一连睡了十几天,当然是会饿的。   方才谢苏还不觉得,此刻姚黄一问,他立刻觉得腹中空空,微露赧然之色,点头道:“嗯。”   姚黄立刻站起来走出小院,冲谢苏招了招手,说道:“那你等我一会儿。”   谢苏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是想叫住姚黄,问一些事情。但是姚黄站起来就走,没有给他什么机会张口说话。   谢苏心知,姚黄怕是知道他想问什么,所以半是顺势半是故意地走开了。   其实他想问的……不过就是明无应。   谢苏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刚到蓬莱的少年,听不出别人的言外之意,也看不出别人的情绪起伏。   自西麓岩洞一路回到半月小湖,除非说起这十年间的旧事,姚黄言语之间不得不提到明无应的名字,其余的时刻,他总是有意无意将二人的话往其他地方引去。   谢苏低下头静了片刻,听到院中有喀拉喀拉的声音,是那只鸾鸟窝在树枝上,百无聊赖,用鸟喙轻轻啃咬一旁的木架子。   他起身走到院外,终究是记着姚黄还要过来,并未往远处去,只是踱步进了桃林。   触目所及都是粉色云霞一般的桃花,林间一条清溪,水声潺潺,落花漂流水上。   谢苏在溪边蹲下,将双手浸在清凉的溪水之中,借流水看向自己的倒影。   他是真的没想过……自己竟然还能回来。   半月小湖院内,有淡淡的金色光华一瞬消逝。   片刻后,明无应的身影凭空浮现,青衫磊落,意态潇洒。   他刚向着石桌靠近一步,院墙边树枝堆上,那只鸾鸟便扬着修长的脖颈,一双宝石般的眸子紧盯过来,仿佛又是紧张又是戒备。   明无应拿起那片流光溢彩的尾羽,打量了一眼,又随手扔到桌上,轻轻啧了一声。   他转身看着鸾鸟,威胁道:“过来。”   那鸾鸟倒好似很生气他碰了自己的尾羽,双翅展开,眨眼之间便飞过半个小院,冲到明无应身前,鸣叫声也凶戾起来。   鸾鸟一双羽翼展开,那金红流彩的光华更甚,尤以长长的尾羽最为华丽。   明无应眼睛一眯,似有一道无形剑气闪过。   鸾鸟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瞬之间,尾羽末端最华丽鲜艳的部分就断去了,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明无应摸着下巴,看着鸾鸟秃了一半的尾羽,心情很好的样子,随口道:“不错。”   鸾鸟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尾羽,片刻后怒不可遏,锐鸣一声,如一团流火般冲过来。   明无应却像是有些不耐烦,右手一点,将鸾鸟定在半空中。   院门处却有脚步声传来,明无应回头。   谢苏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他先是看了看明无应,又看了眼鸾鸟,目光向下,落到一地金红华丽的羽毛碎片上,声音中似乎有些困惑。   “师尊是在……做什么?”   作话: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出自高明《琵琶记》 第89章 梦里浮生(三)   鸾鸟被定在半空,形如一团流火,偏偏浑身上下每一根羽毛都纹丝不动,那华丽的尾羽秃了一大半,一双宝石般的深红色眼珠里面几乎烧出了火光。   相比之下,明无应则显得非常潇洒自在。   他坦然道:“练剑。”   明无应手指一动,一道无形剑气划过,将鸾鸟那本已经秃了一半的尾羽彻底削平了。   谢苏走进院子里,蹙眉看着金红的羽毛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   他缓缓问道:“练剑?”   “好吧,”明无应振振有词道,“它尾巴太重了,这样飞不高,你看我帮它削去一些尾羽,是不是好多了?”   他话音刚落,施加在鸾鸟身上的禁制也已经解开,似乎是想让谢苏看看,鸾鸟没有了尾羽,反而飞起来更轻盈一些。   可是下一瞬,这怒火中烧的灵鸟锐鸣一声,旋即冲了过来,尖利鸟喙在明无应尚未收回去的右手上狠狠啄了一下。   明无应轻嘶一声,右手食指上已经被啄出一个深深的伤口。   他鲜血之中似乎带着一抹稍纵即逝的金光,蜿蜒流到掌心。   鸾鸟气得浑身羽毛都炸了,扑扇着翅膀飞起,在小院院墙上停留片刻,悲愤大叫数声,这才振翅往林中飞去。   长长的尾羽如今全秃了,飞翔的感觉自然很是不同,鸾鸟刚冲出去就飞得东倒西歪,像是片刻之后才重新掌握平衡,如一团流火高飞,转瞬间便只剩下金红色的残影了。   明无应在石桌旁边坐下,似笑非笑地望着谢苏。   “又开始叫我师尊了?”明无应道,“不叫我‘道友’了,还是‘仙师’,你觉得哪个称呼更顺口?”   谢苏的唇角轻轻抿了起来。   他尚未理清自己诸多思绪,又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明无应,自己还没有去见他,他反而若无其事地来到了半月小湖。   且刚一出现就开始翻过去的旧账。   谢苏与明无应相处久了,知道若是顺着他的话替自己辩驳,反而要落入明无应的圈套,被他捏在股掌之间,索性淡淡答道:“师尊见我的时候,也没有说自己是谁。”   他知道自己是强词夺理,避开明无应的目光,也在桌边坐下。   明无应果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没有说什么,反倒是笑了一声。   两人相对而坐,倒是没有一个人开口,院中只有清风吹来落花的声音。   谢苏虽然侧过脸去,却知道此刻明无应正在看着自己。   他的眼神几乎如有实质,停留在自己身上。   先前顶着沈祎的躯壳,谢苏尚能够在明无应面前不动声色,现如今他已经换回自己的身体,一切伪装和掩饰都已经不在,两人之间倒像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暗暗流淌。   谢苏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无应忽然隔着桌子向他伸过手来。   他目光在明无应流血的手上转了一下,问道:“做什么?”   “流血了,”明无应理直气壮道,“疼啊,你不帮我包一下么?”   先前他身负寒毒,明无应用自己的血喂给他,压制他经脉中的寒气,也是用无形剑气自己划伤手指,伤口一瞬就能复原,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谢苏明知道明无应此刻是故意的,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想遂他的愿。   他淡淡问道:“为什么要我帮你包?”   明无应扬起眉毛。   “那鸾鸟是不是你带回来的?它啄伤了我,当然是你来负责。”   谢苏静了片刻,起身去房间中找那只放伤药的木盒。   从前他在山上练剑,受些小伤也是家常便饭,姚黄便将伤药和干净棉布等裹伤之物放在木盒之中,留在半月小湖。   谢苏推门走进房间,脚步顿了一顿。   这里的所有陈设,所有物件,都与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显然是姚黄刻意维持原状。   走进房间的一瞬间,真好似这些年来发生过的事情都是一场幻梦,梦醒时分,只有无尽的熟悉和一种奇怪的怅然。   谢苏压制心中思绪,走到墙边的架子旁,取下那只盛放伤药的木盒,目光一动,却落在木盒旁边的一件东西上。   那是两片残破面具,边缘已经碎了,就算合起来,大约也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面具。   十数年光阴下来,面具早已经陈旧得看不出颜色与花纹。   其实这面具本也就是明无应在金陵城的街市上随手买的小玩意儿。   那时他负气下山,将白玉玲铛还给了明无应,只带了这么一件跟明无应有关的东西,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有意无意地,就将这面具在身边留了这么多年。   后来在溟海上,他持剑斩杀水兽仓兕的时候,这面具也碎成了两半。   姚黄大概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整理他的东西时看到了,就放在架子上面。   如今谢苏看到这两片残破面具,想起过往种种,忽地笑了笑。   他拿起木盒,转身走出房间。   明无应仍是坐在石桌边上,闻声回头看他。   至于那只被鸾鸟啄伤的手,他就任伤口中鲜血滴落,一副理所当然等着谢苏包扎的样子。   要给他包手上的伤,谢苏本应该坐到明无应身边去,可他不知为何,就是不愿坐过去,仍是与明无应隔着一张石桌。   谢苏移开木盒上盖,用竹片从瓷罐之中挑出一点药粉,示意明无应伸手过来。   明无应嘴角一勾,伸直手臂。   谢苏不想与他对视,借着要为他敷药,低着头不说话。   他本来就生得很白,乌发如漆,肤光胜雪,这一低下头去,浓长眼睫低垂,在脸上留下两排小扇子一般的阴影。   明无应有意逗他,右手动了一下,竹片上的药粉便撒歪了。   谢苏抬眸:“别动。”   明无应懒散道:“不能怪我,真的很疼啊。”   谢苏抿了抿唇,用竹片多挑了些药粉,另一只手伸出,搭在明无应的手腕上,不让他乱动。   他垂眸望着那处鸾鸟啄出来的伤口,就要将药粉撒下去。   明无应右手一动,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谢苏刚抬起头,就看到明无应将所有的懒散随意漫不经心都收了起来,神色认真地看着他。   谢苏心知明无应或许是误会了,他寄居沈祎躯壳的时候,每每寒毒发作,浑身都像冰一样冷。   他轻声道:“不是……我没事,是刚才在溪水里面洗了手。”   明无应的掌心极暖,谢苏只觉得被他指腹接触的地方渐渐热烫起来,还有种莫名其妙的不自在的感觉。   他轻轻一抽手,明无应便感觉到了,却也没发力,由着他把手抽走,继续上药。   鸾鸟啄出的伤口极深,药粉撒上去,过了片刻才不再流血。   谢苏又用干净的棉布将伤口处包起来,手下动作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到他抬起眼眸,示意明无应自己已经包好了,这人却还似笑非笑的。   “这么快?”明无应抬起手打量着,“还是疼,怎么办?”   谢苏淡淡道:“这药治得了伤,治不了疼。”   言下之意,多的他也管不了。   说来奇怪,见到明无应之前,谢苏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面对他。   他这样忽然出现在半月小湖,虽在谢苏意料之外,却也免了他再去徒劳思索,内心反倒安定下来。   明无应却是打量着谢苏为他包的伤口,棉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如两根手指粗细一般。   谢苏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主动道:“这屋子里一切东西,十年了都没变过。”   明无应随口道:“嗯,这样不好么?”   谢苏伸手在那个盛伤药的木盒上叩了两下,说道:“所以,这药也是十年前的,效果如何我也不知道。”   明无应静默了一瞬。   谢苏却先忍不住了,半侧着脸,微微一笑。 第90章 梦里浮生(四)   山间清风如许,落花无数。   谢苏一手按在那装药的木盒上,指尖轻轻敲了几下,抬眸望向明无应。   他心中有话要问。   然而谢苏还没开口,就看到林间飞来一个金红的影子,来势奇急,几乎如一团流火,转瞬之间就到近前。   是那只鸾鸟去而复返,它嘴里叼着几根小树枝,朝着明无应飞过来。   明无应也看见了,莞尔道:“你试试。”   不知道是不是那鸾鸟灵性到听得懂人言,还是灵鸟天生就更能感知周遭气息,知道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   比方说姚黄,向这只鸾鸟投食十年,也不过能近它身而已,想要摸一摸羽毛也是不行。   而明无应这一声威胁,鸾鸟就听懂了。   它叼着小树枝在半空中盘旋,显然是很想将树枝丢到明无应头上,或是再狠狠啄他一口,但此刻却又不敢了,又见谢苏并没有要给自己撑腰的样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盘桓了一会儿,调转身子飞走了。   谢苏却知道鸟儿生性如此,比其他灵物都要记仇,鸾鸟一时飞走了,怕是还要找机会来偷袭明无应,想到这里,不由一笑。   余光中察觉到明无应又转向了自己,谢苏清了清嗓子,还是选择直接开口了。   毕竟他想知道的很多事情,只有明无应能告诉他。   而在明无应的面前,自己迂回着去问,反而立刻就会被他察觉。   谢苏一向猜不准明无应的所思所想,却知道他这个师尊不想说的事情,没人能问得出来,也向来很会骗人。   “我想问师尊一件事,”谢苏道,“师尊能不能对我说实话?”   明无应嘴角一勾:“你还没问,怎么知道我不会说实话?”   谢苏却知道明无应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问道:“元徵……此刻在哪里?”   这一句话问出,明无应却并没立刻作答,而是笑了一下,说道:“我以为你第一个问题,是要问朱砂骨钉去了哪,你身上的那个禁术又如何。”   这个问题,当然也是谢苏想问的,但归根到底,他更加在意的是元徵。   谢苏知道在镜花水月境中,明无应或许已经看过自己记忆,知道了当年自己盗剑闯阵的真相,但此刻仍是出声约略讲了一遍经过。   “十年之前,元徵对我说,师尊将一半法力留在了天门阵中,又说……没有这一半法力,师尊也许无法从沉眠中醒来,所以我……去闯了天门阵。”   谢苏垂下眼眸:“元徵说他会与我一同入阵,抽出师尊的一半法力。我想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元徵是明无应的朋友,且道法精深,性情温和,谢苏也得到过他不少指点,一向对他尊敬信任,而且那时众仙门联手逼迫,明无应陷入沉眠,谢苏心中的自责负疚似有千钧重,所以元徵这样一说,他不假思索便去闯阵了。   明无应看他一眼,“是。”   “为什么?”谢苏问道。   明无应却是笑了笑,“我想毁掉天门阵,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谢苏又道:“那这一半法力,师尊现在可收回了吗?”   明无应忽然认真看向谢苏,就这么看着他,许久不说话。   “你不问他是不是骗了你,放任你死在天门阵中,也不问魂魄重归自己的躯体,那白家女子给你下的禁术是不是就此解开,百日后你就不用死了,却来问我这个。”   明无应淡淡道:“谢苏,总想着别人,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了么?”   谢苏静静听着,心道:“可你是别人么?”   可这句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转而问道:“师尊不是也剥去龙骨,化为青山截断弱水,救了宁州十万百姓,难道师尊那个时候,心里想的是自己吗?”   明无应挑起眉,笑道:“千万别觉得你师尊心怀天下苍生,那可太无趣了。只是因为恰好让我看见了,恰好我也管得了,能明白吗?”   谢苏嘴角一翘,没有说话,他一早就知道,明无应并不是故意这么说,因为他原本的性情就是如此。   世人大多以为,修为越高地位越高的人,就越该担负起更大的责任,但是对明无应来说,救十万人也好,救百万人也好,他其实只是顺手而已。   “告诉你也无妨,天门阵汲取天地灵气,被我毁去一半,仍能缓慢复原,我留下法力在阵中,只是为了制衡。”   明无应又道:“你身上的朱砂骨钉是我取下来的,其上的禁术也随之烟消云散,这个你不用再管了。”   谢苏抬眸,预感到明无应接下来要说的话。   “至于元徵,他跟沉湘一样,这十年间,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明无应淡淡道,“以前我没心思去找他,至于以后么……当然是要找到他的。”   他语气平静,甚至连郑重也算不上,可是谢苏知道明无应这句话的分量。   谢苏低声道:“我还有事情想问。”   明无应扬起眉毛,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如果这不是最后一个问题,那他现在就要走了。   谢苏半低着头,良久,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与明无应对视。   “师尊……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元徵或许骗了他,但是沉湘的话,谢苏直到现在都还记得。   明无应强令龙骨归位,又动用剑意太过,折损心力,需要沉眠十年。   可是从逐花楼的春掌柜口中,谢苏听到的却是十年之前,明无应离开蓬莱,去往酆都寻找牧神剑。   而自己重生之后,立即遇到了明无应,又得知他下山来的只是一个分身,所以有这一问。   明无应似乎很知道谢苏是什么意思,似笑非笑道:“你是觉得我的伤还没有好是么?”   谢苏追问道:“所以已经无碍了吗?”   明无应眨了眨眼睛,沉吟道:“唔,收拾那只笨鸟是够了。”   只见一道无形剑气破空而去,迅疾轻灵,向那只不知何时盘桓在空,却还叼着小树枝要来偷袭明无应的鸾鸟而去。   谢苏立刻道:“别伤了它。”   鸾鸟俯冲下来,堪堪迎上那道无形剑气,并没有被剑气伤着何处,尾羽却是又被削短一分,秃得更加厉害了。   鸾鸟吐掉小树枝,悲鸣一声,委委屈屈地飞走了。   谢苏的目光跟随着鸾鸟,直到看到那金红色的影子消失在林中,这才回过头。   明无应一直在看他,见他转过脸来,径直将那只受伤的手伸到他身前,认真道:“伤口疼。”   他肩宽臂长,隔着一张石桌伸手过来,姿态还是很好看。   谢苏一时不知道明无应是故意的,还是那敷上去的伤药过了十年,已无药性,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没有多想,握住明无应的手,想帮他拆掉伤口处包裹的棉布。   门外却有脚步声传来。   姚黄似乎也听到院中有说话的声音,鬼鬼祟祟地伸头进来,见谢苏拉着明无应的手,两人都闻声回头看着自己,要走进院子的步伐便僵硬了一瞬。   他手指一动,两碟糕点悠悠漂浮过来,落在石桌之上,自己则退出院子,殷勤道:“我什么也没看到,这就滚了。”   谢苏还未开口,明无应已经说道:“站着,我让你走了?”   姚黄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嘴角,摆出一个真挚的笑脸,走入院内,问道:“主人还有什么吩咐?”   谢苏已经放开了明无应的手,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姚黄那句话欲盖弥彰,反倒像是自己拉着明无应的手,要做什么似的,感觉十分奇怪。   姚黄看看明无应,又看看谢苏,面上不显,心里已经转过去好多个念头,先是哀叹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又在想这两个人为什么还是这么别扭。   当着明无应的面,姚黄却已经神游天外。   明无应待要开口,却有一道影子从远处飞来,带起悠长的哨声。   那东西飞近了,谢苏才看到是一只小鸟,只不过是纸折的小鸟。   纸鸟径直飞到姚黄手中,重又变幻成一张纸,展平开来,那哨声也消失了。   明无应随口道:“杨观什么时候能琢磨一下自己的术法,听着这哨声不烦么?”   姚黄心道:“他当然不烦,因为这哨声是用来烦你的。”   他的目光在纸上一展而收,向明无应道:“杨祭酒说,昆仑弟子来访,想要求见主人。”   明无应却回头看向谢苏,问道:“想去么?”   谢苏本以为,按照明无应的性子,昆仑的人来到蓬莱,他多半是不会去见的。   这念头在谢苏心中一转,他又想到先前姚黄说过的话。   这十年间,昆仑掌门郑道年出关,虽未明言,一举一动却是表明了昆仑的立场,又多次设立清谈会,遍邀各仙门前去,将那冰海残卷上面的记载从板上钉钉辩到真假不明。   如今昆仑弟子前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谢苏拈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跟着明无应站了起来。   待到三人到了学宫,已经能看到前来接引的学宫主事,谢苏这才想到,方才明无应问他的那句话,其实还有别的意思。   杨观是知道谢苏长什么样子的,他若是前去,自己死而复生这件事就不再是个秘密。   那学宫主事十分恭敬,远远看到明无应,并不抬头直视,更没有看向谢苏,只是将他们引到议事的大殿中。   明无应却好像知道谢苏心中所想,没说什么,只是吩咐那学宫主事,搬来了一扇屏风。   屏风之后,明无应坐在主位,谢苏则被安排在了他身边的矮桌边上。   谢苏低声道:“其实我不是……”   他想说自己并不是不想以谢苏的身份出现在人前,毕竟他人言语,谢苏从不放在心上,只是一时之间还没有想好。   明无应却将桌上纸笔扯来,按在谢苏身前,笑道:“想什么呢,郑道年教出来的徒弟跟他一样啰里啰唆,十句话里连一句有用的都没有,我不耐烦听,还有我手伤了,你替我记着点儿。” 第91章 梦里浮生(五)   明无应同谢苏说话的时候,是倾身过来,二人相距极近。   加之明无应说话时故意压低了声音,又带着点捉摸不透的笑意,那字音便一个个地飘进谢苏耳朵里,令他无端觉得有些异样。   他收敛目光,稍稍坐正了身体,抚平宣纸,取下一支羊毫。   倒是明无应见谢苏如此乖顺,似乎颇为意外地挑了下眉,向后靠在凭几之上,换了个更加随意的坐姿。   外面天色渐昏,殿内数支长明灯温暖明亮。   谢苏明知此刻明无应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反而不想抬头与他对视,而是稍稍侧了过去,半对着屏风。   那扇屏风算不上多么宽阔,堪堪遮挡住两人身形。   屏风上绘的是一副寒江图,远水无波,平林漠漠,江上孤帆独影,寂静凄清,寒江尽头,青山负雪。   绢纱陈旧,长明灯直照而过。   谢苏曾在学宫三年,还记得藏书阁里,主事们坐在类似的屏风之后校书的场景,只是主事们校书时向来心神宁静如入定一般,不像他此刻坐在这里,思绪一刻不停。   姚黄本来跟在他们身后,见谢苏在这里,自觉明无应大约也不需要自己做什么了,便上前一步,将先前用帕子包好的糕点放在谢苏手边。   他见谢苏来时只是匆忙吃了一块,索性用干净的帕子包了不少糕点,一路揣着过来了。   帕子里一半桃花酥,一半白玉糕,姚黄用手指了指那扇屏风,用口型说道:“反正从外面又看不见,你吃就是了。”   他退到一旁,瞧着是在安静侍立着,其实心中在想,怎么进来许久,还不见昆仑的弟子前来,又见先前引他们入内的那位学宫主事朝他比了个手势,会意走了过去。   谢苏耳力过人,隔着半个大殿,也能听到那主事在跟姚黄低声解释。   似乎是昆仑弟子言及有一个紧要物事要呈给明无应,需得费些功夫,杨祭酒帮着参详了片刻,稍后会一起过来。   一时半刻的大概也不会有人来,谢苏拈了一块白玉糕,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耳畔冷不丁响起明无应的声音。   “好吃么?”   他实在靠得太近,身上淡淡的白檀香丝丝缕缕地散开。   谢苏好似整个人都被包裹在明无应的气息之内,却是僵硬了一瞬,不动声色地咽下口中的白玉糕,平静道:“师尊要吃么?”   他吃东西时向来很规矩,姿态好看,不慌不忙,又用指尖点着帕子的一角,向明无应推了过去。   明无应却是晃了晃右手,好整以暇道:“手伤了,怎么吃?”   谢苏便从善如流地将糕点挪了回来,说道:“我想也是,那就等师尊手上的伤好了再吃吧。”   他坐在矮桌之后,肩平背直,神情冷淡。   明无应看得出谢苏是被他逗弄得生气了,心情反而更好,嘴角微微一勾。   他故意凑近道:“你急什么,我又没有要你喂我吃。”   谢苏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依然冷淡着,耳垂却好似染上一抹淡红。   明无应却已经看出,自己离谢苏越近,他坐得就越板正规矩,忍不住就想看看,自己再靠近一些,谢苏会怎么样。   谢苏先是嗅到明无应身上的白檀香,无意中目光一动,忽然看到他腰带上垂下的一串白玉,因为坐着的姿势,掩在衣褶之间。   先前在半月小湖见到明无应时,谢苏自己心烦意乱,不愿往明无应身上多看。   待得他自己心绪略微平定下来,明无应便胡搅蛮缠地说自己的手伤了,要他敷药包扎,坐在自己对面,又隔着一张石桌。   来学宫的一路上,谢苏更是稍稍落后于明无应半步,不曾走到他身前。   所以是到了此刻,谢苏才注意到明无应腰间的这串白玉。   这玉不是旁的什么灵玉,是许多年前明无应送他的那串白玉玲铛。   当年他负气下山,离开蓬莱的时候,将这串白玉铃铛留下了。   不料再见到它,是在明无应的身上。   仙门中人大多很是注意仪表,讲究“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而明无应向来不把这些规矩放在眼中,也不耐烦在身上佩戴什么金玉饰物。   在今天以前,谢苏却从未见过明无应佩戴过灵玉。   青衫之间,白玉细腻如羊脂,宝光流转,莹润非常。   谢苏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得耳根连着脸颊都烧烫起来。   这串白玉铃铛曾经是他的贴身之物,明无应为什么要把它带在身上?   谢苏掩饰般地轻咳了一声,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再继续往明无应的腰间看,想要开口询问,又拿捏不准自己该怎么不动声色地问出来,更不知道自己想听到的是怎样一个答案。   他如此异样的举动,自然被明无应看在眼中。   他故意伸手拨弄了一下那串白玉铃铛,便看到谢苏的耳朵又变粉了一些,脸颊也透出微红的血色,不似先前那样苍白了。   明无应问道:“这个,眼熟么?”   谢苏不知该如何作答,本能般感觉到明无应又要说出什么自己难以应付的话,答非所问道:“还给我。”   这话一说出口,谢苏便立即醒悟过来自己是口不择言。   明无应若是说,当年是你自己不要这串白玉玲铛的,必要将他堵得无话可说。   他轻声道:“师尊说过,自己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   “是么?”明无应嘴角一勾,“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还说过这种话。”   谢苏一早知道,在言语上,自己决计讨不了任何便宜,又回想起自重生以来与明无应一路上的相处,觉得自己再说什么,也不过是让明无应正中下怀。   仗着此刻殿中无人,两人离得又近,谢苏沉默片刻,索性伸手去取。   明无应见他伸手就来取白玉铃铛,不觉莞尔,却是向后一靠,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就连他的声音都带着淡淡的笑意,不轻不重道:“反了你了。”   谢苏既然动手,便是一定要将白玉玲铛拿回来的。   这串白玉曾被他系在腕间数年,此刻被明无应捏在掌中摩挲把玩,令谢苏十分不自在。   他膝盖抵着矮桌,整个人倾身上前,不去看明无应此刻脸上是什么神情,就只看着白玉铃铛。   对他如此迫近,明无应却是漫不经心地向后一仰,右手在谢苏臂上拂了一下。   这一下看似轻飘飘的,谢苏却觉得有一股连绵不断的力道跟上来,被矮桌一绊,瞬间便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往下倒去。   明无应的左手垂在身侧,有些不自然地一动,碰倒了一旁的凭几。   那凭几是木头制成的,咚的一声倒下去,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声极响。   十数人的脚步声恰于此刻转入殿内,被这一声重响吸引了目光,望着屏风上透出来的影子,面面相觑。   谢苏一只手撑在明无应腿边,又被明无应扶住了肩膀,好悬没有倒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却还维持着先前取玉玲铛的姿势。   那屏风不过一道暗色纱绢,背后长明灯火光耀耀,除了看不清脸,两个人此刻是什么姿势,却是影影绰绰地透了出来。   杨观走在最前面,更是在看到屏风后两人的一瞬间就停住了步子。   明无应面朝着屏风,半坐半靠,他身上还伏着一个人,几乎是跪在他腿间,伸手按住了明无应的腰带,明无应的右手还放在他的肩膀上。   杨观原地愣了片刻,一瞬间,竟有无数个离奇的念头此起彼伏地冒出来。   他先是觉得以明无应毫无拘束,随心所欲的性情,是不是在学宫大殿,有没有面前那扇屏风,都是无所谓的。   可是此处……毕竟是学宫议事的正殿啊。   再转念一想,自己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人得明无应青眼,能够被他带在身边,还这么的……急不可待?   想到这里,杨观一时间竟然有种诡异的惊疑心态,想要看看那是什么人,可是这种场景,被他迎面撞上已经是十分尴尬,自己总不能还瞪着眼睛特意去看吧!   他轻咳一声,转过脸去,看到姚黄在一瞬的惊愕之后,神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身后那些昆仑弟子和学宫的主事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尴尬至极,静默无声,正拿不准是不是该退出殿外,就这么僵在了原地,谁也不敢抬头再看。   屏风之后,谢苏抬起脸,却看到明无应也在看着他,那张英俊至极的脸上似笑非笑的。   两人近在咫尺,肢体碰触,明无应身上的气息似乎完全将他笼罩。   谢苏手忙脚乱地撑起身体,坐回到矮桌之后。   那张矮桌一早被他撞歪了,谢苏伸手,想将那桌子摆正,偏偏桌脚拖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重又缓慢,生生有了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杨观当即决定当作什么也没看到,举步上前,自己寻了个地方坐下了,坐下之后,更是连目光都没有往屏风之后飘过一下。   那些昆仑弟子之中有几个年纪尚小的,还没有练就出七情不上面的功夫,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将脑袋垂得更低了。   明无应随意道:“说吧,什么事?”   杨观不愧是在学宫祭酒的位子上坐了多年,片刻之后已经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望向厅上的昆仑弟子,温声道:“靖济,你来说。”   那为首的昆仑弟子便上前一步,先向着明无应行了个礼。   此人一派少年老成,看着年岁不大,但稳重沉着,不卑不亢。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又是靖字辈的,杨观话音刚落,谢苏便想起来了。   从前在学宫的时候,丛靖雪曾经提过他有个师弟,叫做何靖济,应当就是此人了。   果然,那少年行礼过后,当即自报家门,确然也同明无应所料,上来先说了一大堆的客气话。   靖字辈的弟子在昆仑之中辈分颇高,何靖济又是郑道年的亲传弟子,是以虽然年岁不大,他说话时身后一众昆仑弟子却都是恭敬不做声,显然以他为尊。   此人站立殿中,身姿挺拔,声音清越,又十分知礼客气,说话也不急不缓,很有条理。   但谢苏却并没有心思去认真听他说话。   他坐在屏风之后,目光却是投向了明无应的左臂。   方才他险些倒在明无应身上的时候,就发觉那条左臂动作时有些不自然,似乎很是沉重僵硬,所以才将凭几撞倒了。   此刻明无应仍是那个向后靠着的散漫坐姿,左手却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似是察觉到谢苏探查的目光,明无应挑了挑眉,淡淡地看向他。   先前谢苏并未过多注意,现在忽然回想起自他见到明无应之后,这人是用无形剑气欺负鸾鸟也好,在自己将要倒下去的时候扶了一把也好,用的都是右手。   明无应的左手始终垂在身侧,仿佛有些不听使唤。   只听何靖济朗声说道:“……此番前来,呈上师尊亲笔信函,请蓬莱主移驾昆仑,有要事相商。”   他双手呈上一只木匣,姚黄上前接过,送到屏风之后。   明无应却并没有打开木匣,漫不经心道:“郑道年有事情要跟我商量?”   何靖济躬身道:“正是。师尊说此事事关重大,他不便一人决断,故而请您前去。”   谢苏推开木匣上盖,取出一封信函,字迹苍劲朗逸,落款正是郑道年,又有朱红印鉴盖在上面。   只是这信上只说了请明无应过昆仑相商,却没有说清楚,究竟是什么事。   明无应笑道:“总不会是你们昆仑山下那弱水又泛滥成灾了吧?”   这句话自然是玩笑,但杨观却听得出明无应的意思,并没想着就此跟着他们去昆仑。   十年之前弱水泛滥,昆仑迫不得已封闭山门,虽然也派出弟子施法结阵,却并未拦住弱水,最后是靠明无应一剑将弱水截断,这也是事实。   他沉吟片刻,准备开口打个圆场。   那何靖济倒像是听不懂明无应话外之音,答道:“近年来弱水已渐被调伏,并无泛滥之虞。师尊请您前去,是另有要事相商。”   他态度温平,身后却已经有几个昆仑弟子稍稍有些耐不住性子。   仙门之间相互扶助,本是常理,而以郑道年的身份,如此亲笔写信相邀,又一再放低姿态,已经是非常敬重诚恳的意思了。   何况十年前冰海残卷现世,明无应因为过天门而不入的事情被众仙门质疑,又闭关十年,反而是郑道年及昆仑一力安抚众仙门,摆明立场,与蓬莱站在一起。   虽然明无应十年不曾离开蓬莱,但此刻郑道年如此诚恳,力邀他前去,明无应轻飘飘两句话,却丝毫看不出有答应的意思。   这些昆仑弟子的心思几乎写在脸上,杨观一望即知。   他长袖善舞,打圆场做调和的事情向来拿手,清了清嗓子,就要开口说话。   但何靖济忽然直起身来,仿佛早知道明无应性情散漫,并不容易说动。   他回头低声叮嘱昆仑弟子散开,又向着明无应说道:“师尊特命我将一物带到此处,蓬莱主看过,便知道师尊的意思。先前来晚,也是因为此物妖邪,用于镇压的阵法有些不稳,所以耗了些时间。”   他双手平直展开,便有两道符箓一左一右,自他袖间飞出,彼此穿连。   那些昆仑弟子之间极有默契,各自站好位置,手中掐诀,释出灵力,指向那两张明黄符纸。   何靖济转身,上前一步,口中念念有词。   须臾之间,一个法阵以那两道相连的符箓为中心浮现扩散,渐渐旋转而出。   昆仑弟子们的站位,正在那阵法的关键之处,是以每个人动用的灵力不多,聚合在阵法之中,却有惊人的效果。   只见那两道明黄色的符纸上,无数朱红丝线涌出,形如牢笼,困住阵法中央一个黑漆漆的物事。   冲天魔息被困于密不透风的朱红丝线之中,翻滚不休。   虽然隔着一道软纱屏风,看得不算十分清楚,谢苏却已经从那魔息之上,将阵法中央的物事辨认出来。   那是一个鬼面具。   作话: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出自《礼记》 第92章 梦里浮生(六)   何靖济稍一振袖,又有一道符箓飞出,加盖在阵法之上。   那牢笼般的红色丝线一瞬间像是被注入光华一般,莹莹流转,将鬼面具上的魔息尽数压制。   隔着一扇轻纱屏风,谢苏看着那阵法中央的鬼面具,几乎是目不转睛。   无论白无瑕的禁术是否还束缚在自己身上,这个鬼面人的来历,他必定会追查到底。   而柳家的柳启,抑或逐花楼的常小四,在戴上鬼面具之前都并无什么明显异常之处。   在戴上鬼面具之后,他们不仅修为实力陡然增加数倍,好像就连性情思绪都会发生变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可见戴上鬼面具的人不过只是一个傀儡,是背后的那个人用面具来操纵他们。   柳启被诛杀之后,他的鬼面具立即从柔韧变为干枯,形似一块陈旧皮革,上面的魔息也随之消失。   而此刻何靖济阵中的鬼面具还未依附于人面之上,依旧保有魔息。   何靖济转身,面向明无应,再度开口,将这只鬼面具的来历道出。   半月之前,一批下山游历的昆仑弟子回来,在进入护山大阵之后,从其中一个弟子身上找到此物。   昆仑的护山大阵传承千年,甚至已经生出阵灵,那弟子身上只有极其微弱的一丝魔息,却也被阵灵识别出来。   而那名弟子在自己的行囊中见到这只被搜检出来的鬼面具,则是极为惊讶,说自己从未见过这东西,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上的。   然而昆仑的人一番询问,却发觉这名弟子似乎并没有说假话。   只是下山游历之时,众人在这一处深山中偶遇妖邪之物,剧斗之中,这名弟子曾有一段时间不见踪影。   翌日,众人才在山谷之中找到了他,他言及自己遇袭昏迷,跌落此处,其余的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既有这么一段经历,那鬼面具或许就是这个时候到他身上的。   其实若是寻常魔物,在昆仑的护山大阵中就会灰飞烟灭。   但这鬼面具上的魔息却是丝毫没有消减,又实在诡异,接触到的弟子均会出现幻觉,这才惊动了掌门郑道年。   他将那名带鬼面具回来的弟子暂时禁足在昆仑后山,令人把守看管,自己则以术法暂时将那只鬼面具禁锢,想从上面找到一些信息。   不知郑道年究竟从鬼面具上发现了什么,他最终并未将此物销毁,而是命自己的徒弟何靖济渡溟海进入蓬莱,带来他的亲笔手书,请明无应下山。   何靖济朗声道:“师尊说,此物究竟是何来历,他不敢一人断定,想请您一同斟酌。”   说完,何靖济便不再开口,只是站在原地,等着明无应的答复。   他身后的昆仑弟子控着阵法,那无数朱红色的丝线像是会呼吸一般,或明或暗,禁锢着中心的鬼面具。   殿中一时寂静,落针可闻。   此事若是从表面看,或许是郑道年发觉鬼面具中有极大的不妥,所以才如此慎重。   但谢苏心知,郑道年此举恐怕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明无应用分身下山,先后在白家和那条青螭盘踞的石洞中遭遇鬼面人,此事或许已经被郑道年探知。   不管他是否对这鬼面具有了些眉目,应该都已经知道明无应也见过这东西,所以才派自家弟子前来。   否则以昆仑千年传承,设若只是发觉门下某个弟子身上带有邪物,纵然有诡异不妥之处,但尚未损及门派,将此物销毁就是,不必千里迢迢将鬼面具带到蓬莱,请明无应下山。   在逐花楼中,明无应万金一诺,为谢苏取回承影剑,此事必已天下皆知。   而他们这一路上的行迹都未着意隐藏,郑道年若是有心,只消稍微查查就全都知道了。   他是聪明人,不必将话说得透了,只将鬼面具带到明无应面前,便已经清楚得很。   谢苏坐在矮桌之后,向明无应看去,视线在他左臂之上稍稍一凝。   明无应仍是那个散漫随意的坐姿,右手在桌上轻轻点着。   那厢杨观适时开口道:“郑掌门亲笔写信,看来此物确实紧要,不知道……”   明无应淡淡开口,却是将杨观的话打断了。   “我既然不喜欢别人管我的闲事,也就懒得管别人的闲事。”隔着细纱屏风,明无应望向何靖济,“回去告诉你师尊,他自己斟酌就是了。”   杨观顿时一怔。   就连那些控阵的昆仑弟子之中,也有几个人面露茫然之色。   他们远渡溟海而来,就是为了请明无应下山。   这禁锢鬼面具的阵法需小心操纵,一路上大家未曾合眼,加倍仔细,只为将此物带到明无应面前。   料想明无应见到鬼面具和掌门的亲笔书信,必会随他们下山,却不料明无应好似全没放在心上,一句话就把他们给打发了。   倒是何靖济神色十分平静,仿佛早知道此事结果,也并未纠缠,向明无应行礼,又道:“是,弟子知道了。”   “呃……”   杨观向何靖济使了个眼色,但这位少年老成的昆仑弟子倒好像是没看到一样,不为所动,转身施术收束阵法。   那万千红色丝线聚合收拢,重新落回明黄符纸之上,化为朱红字印,飞入何靖济袖中。   那只鬼面具也随即被封印在符箓中。   何靖济转而朝向杨观,恭敬道:“杨祭酒。”   杨观心思急转,正在想该如何让明无应答应下山,又见何靖济也是个外柔内刚,软硬不吃的样子,不知道他又准备说些什么,咳嗽了一声:“你说。”   “奉师尊之命,召回身在学宫的昆仑弟子。”   何靖济一行人乘船到学宫时,还是杨观亲自前去接引,又听得他言及封印鬼面具的阵法有些不稳,还帮着理顺了阵中几处滞涩之处。   但何靖济这句话,之前却并未向杨观透过底。   此时他这样一开口,杨观倒是措手不及。   他不知道鬼面具的底细,虽然觉得这东西上魔息十分诡异,但也不觉得就棘手到如此地步,竟至于要召回身在学宫的昆仑弟子,回去拱卫山门。   不论出身哪家仙门,进入学宫,便是学宫弟子,学成之前不得离开学宫。   这是一条铁律,那何靖济要带走昆仑弟子,须得禀告杨观。   只是他说得突然,事先丝毫没有提及,杨观想了一想,说道:“既是如此,让他们与你同回昆仑就是。”   何靖济朗声道:“多谢祭酒。”   杨观笑了笑,又道:“溟海上风浪奇急,想来你们也都累了,今日暂且歇下,要回昆仑,也不在一时。”   何靖济却道:“不敢打扰,待召齐弟子,我们连夜便返回昆仑。”   杨观原想着他们多少要在昆仑留些时日,且容他慢慢地想些办法,不料这个何靖济说话做事如此毫不含糊,既然请不动明无应,连夜就要回昆仑去了。   他待要开口,何靖济又向他走近两步,从袖间拿出另一封信。   “这封信,是师尊命我带给您的。”   杨观展信,片刻之后叫来主事,带着何靖济下去召集身在学宫的昆仑弟子,又低声与他说了句什么。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杨观走向明无应,停在屏风之外两步远的地方。   明无应仿佛早就知道杨观有话要说,看了他一眼。   杨观斟酌道:“可否请您借一步说话?”   明无应微微挑起眉,谢苏却已经从桌后站起,轻声道:“我先出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明无应一眼,从屏风另一侧走出,侧身向杨观点了一下头,走出殿外。   杨观一心想说动明无应,并没将心思放在他处,看着屏风后转出一个俊美男子,也未留意他的长相。   可是这人走出大殿之后,杨观却忽然觉得,他的身形和声音都好像有些熟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谢苏转出殿外,站在廊下高大的木柱旁边。   暮色渐浓,最后一抹夕阳的光芒洒下来,将学宫宫殿的琉璃顶照得金碧辉煌。   杨观多半是要请明无应再斟酌一下,最好能应郑道年之邀,下山前往昆仑。   而以明无应的性子,若是他真的不想听,杨观是留不住他的。   郑道年的请求,明无应并未答应,谢苏并不算十分惊讶。   但明知道杨观要说些什么,明无应还是留下来听他说了。   谢苏倒是觉得,师尊对这位学宫祭酒,像是比从前少了些不耐烦。   暮色之中,谢苏远眺,看到学宫主事已经带着何靖济等人走到了台阶下,转向学宫弟子们的居所,应该是去召集身在学宫的昆仑弟子了。   谢苏回想起杨观接过何靖济手中信函之后,曾隐蔽地看了明无应一眼,跟主事交代的时候,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想来那封郑道年给杨观的信上,有些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事情。   谢苏几乎没有犹疑,便以术法隐去自己身形气息,悄然跟了上去。   他既然决定要找出那个鬼面人,又见到何靖济的手中也有一个鬼面具,便想跟上去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一些其他消息。   此时不再受朱砂骨钉的压制,谢苏这具身体里的灵力,倒好似比自己从前更胜一筹。   他心思微微一动,身法飘逸,便已经无声无息地缀在了昆仑弟子的身后。   无论是学宫的主事,还是何靖济,都并没有发现他。   学宫依山而建,气势恢弘。   然而弟子们居住的地方却十分清幽,亭台水榭,满目草植。   浓重的暮色之中,道路两旁自有明灯悬在空中,以术法维系,悠悠漂浮,照亮脚下的路。   谢苏跟着那些昆仑弟子,在小径上一折,穿过一道月洞门,进入了听雨轩。   学宫弟子们的居所就在后面,主事带路,将何靖济引了进去。   其余昆仑弟子则留在亭中等着。   一方碧色湖水在侧,晚风吹过十分清凉。   谢苏从前常常坐在水边看书,对此处很是熟悉,从小路穿行,避开那些昆仑弟子,径直跟到了何靖济身后。   他本以为对着本门弟子,何靖济兴许能多说些什么出来。   但何靖济寥寥数语,却是连鬼面具都并未提及。   这一届学宫弟子之中,倒有十二三人出身昆仑,听到何靖济说掌门召他们回去,杨观也已经同意,便不假思索跟着何靖济走出来。   何靖济又点了几名弟子跟着自己,让其余的人先回到木兰长船上。   而那位学宫主事只是将何靖济引到了弟子们的居所,又在一旁等候,却是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谢苏收敛了身形气息,隐藏在一旁看着,觉得何靖济点名留下的那几个弟子修为都算是上乘,似乎也与他更为亲近,在一众昆仑弟子中,地位稍稍高出一些。   学宫主事带着何靖济等人,从小路穿过,行至听雨轩后面一处乱石假山旁边。   这处假山本是造景,乱石嶙峋,面朝听雨轩的一方静湖,四周草植丛生,平时少有人来。   谢苏在学宫三年,有时也会从这座假山旁边通过,从未觉得此处有什么不同。   但那学宫主事却是轻车熟路,将何靖济等人带到假山的一处缺口。   看何靖济的样子,好像也是第一次来到此处。   主事淡声道:“按照祭酒之意,将你等引来此处,但需谨记,进入之后,不可妄动术法。”   何靖济道:“是,烦请主事带路。”   主事让他退后两步,手中掐诀,施了一个术法。   那假山缺口之间忽然现出一条通道,似乎通往地下,幽深黑暗,看不清楚里面。   主事道:“随我来。”   他走入那条向下的通道,接着是何靖济,随后是昆仑弟子鱼贯而入。   谢苏的气息隐于无形,缀在了昆仑弟子的最后,也进入了这条通道。   通道之中极为黑暗,只有入口处稍稍亮些,主事进入之后,通道两侧的石壁上每间隔一段便有细小火光亮起,堪堪能照亮脚下台阶。   谢苏进入通道,刚向下走了几步,就听到外面假山石块移动的声音,又将通道入口给掩住了。   主事带路,那些昆仑弟子也是不发一言。   一时之间,通道中只有众人的脚步声。   台阶曲折向下,稍显陡峭,越走四周越冷,两侧也从岩壁变成了泥土,只是阴凉湿软,渐渐的,就连脚下的台阶也有了潮湿之意。   而他们每走过一处,身后的火光就会熄灭,前方也永远是一片漆黑,看不清究竟通向何处。   谢苏忽然想到,这里如此潮湿,台阶又只是向下,未见得横里走出多远,或许他们此刻就在听雨轩那方湖水的下面。   只听那学宫主事语气肃然道:“到了,下去之后,请各位贴着墙壁站好,不要靠近中心。”   通道的尽头,隐隐约约可以望见一小片银亮的东西,如同流淌的云雾一般。   谢苏目光一凛,已经认出了那一小片云雾中流淌而出的气息。   与天门阵中的气息一模一样。 第93章 梦里浮生(七)   学宫主事沿着通道走到最下面,回头看了一眼,让后面的昆仑弟子们跟上。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堪称空旷的洞穴。   而谢苏所看到的那一小片银亮云雾般的东西,竟然是一个灵气凝实成型的湖泊。   只是先前在通道内,他的视线被遮挡,才只能看到小小一片。   此刻站在洞穴中,方能看到这灵气湖泊的全貌。   此处潮湿,洞壁上有水汽渗下凝结,而这灵气湖泊却占据了洞穴的大部分地方,只有边缘可容人通过,也不过两臂宽的距离。   洞壁上并无任何火光照明,这里本该是全然的黑暗,但灵气湖泊莹莹生辉,天然有淡淡的银色光华,照亮洞中各处。   按照主事的吩咐,昆仑弟子都紧贴着墙壁站好,并不靠近那个灵气湖泊。   湖中灵气太过浓郁,因而凝实有了实质。   又实在是太过罕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流露出震撼的神色,眼睛里映出灵气湖泊银亮的影子。   一下到此处,所有人立时感觉到周围充足的灵气,身体轻盈,呼吸自如,通体舒泰。   修仙之人炼化天地灵气,化为己身灵力使用,而此处的灵气,却好像不需炼化,随着呼吸吐纳,浸润身体发肤,直接填补入经脉之中。   此处可说是一个绝妙的修炼场所,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就算是天资不佳的人来到此处,每日什么也不需要做,只管呼吸吐纳,住上一段时日,修为也必定更上一层楼。   那些昆仑弟子显然对着灵气湖泊兴致盎然,十分向往,而谢苏隐藏气息,也寻了个空当贴着洞壁站好,却将目光望向了学宫主事和何靖济。   那主事神色淡然,何靖济却好似对这灵气湖泊有些敬畏,谨慎地望着湖中旋转流动的灵气。   这湖泊中的灵气似水而非水,往复流动,中心有一漩涡向下,不知道漏入何处。   间或有几丝银鱼般的灵气在湖泊中流动闪烁,将潮湿的洞壁也映得闪闪发亮。   这灵气湖泊中的气息,谢苏实在是太熟悉了。   他闯过天门阵,此阵灵气之盛,远甚于世间任何地方。   可是只要一入阵,灵气就会悉数转化为煞气,毁损闯阵之人的修为灵力、经脉血肉,直至在阵中灰飞烟灭。   谢苏在察觉到天门阵独有的气息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通道尽头有一个天门阵的碎片。   然而此处的灵气湖泊分明与天门阵出自同源,却绝无天门阵中不止不休的凌厉煞气。   只有浓郁的灵气自湖泊中心的漩涡向下流去。   主事站立之处稍稍比何靖济要靠近灵气湖泊一些,也一直在注意所有昆仑弟子的动静,有谁离开了洞壁,稍稍向灵气湖泊靠近一些,立刻就会被他出声警告。   谢苏则背靠洞壁,将自身气息掩盖至最低。   学宫之中有一个地下洞穴,贮存着与天门阵同源的灵气,一群昆仑弟子却得到授意,来到这个洞穴。   谢苏直觉自己似乎误打误撞,接触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而此时在这里,他是最不应该出现的人,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何靖济凝视着灵气湖泊中心的漩涡,问道:“灵气便是从此处导向昆仑么?”   “正是。”主事的声调毫无起伏,“天门阵就在蓬莱秘境之上,其中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学宫以阵法将天门阵的灵气导入此处,汇聚成了你眼前的这一方湖泊。”   何靖济又道:“弟子有一事不知,为何现在传入昆仑的灵气越来越稀薄了?”   主事的声音淡淡响起:“你身为靖字辈的弟子,竟然连这个也想不明白么?”   若是寻常人被这样喝问,必定羞愧万分,然而何靖济并不生气,只是稍稍一怔,随即坦然微笑,说道:“还请主事指点。”   主事道:“昆仑灵气枯竭,数百年前便已初现端倪。正因如此,昆仑周边弱水泛滥,要比从前频繁许多。那是灵气枯竭不可逆转,此消彼长,无法压制弱水的缘故。之后蓬莱秘境现世,学宫迁来此处,并设立此阵,从天门阵中汲取灵气,传回昆仑,方能维持昆仑灵气繁盛。”   何靖济慎重道:“是,此番来学宫之前,弟子已从师尊处得知了学宫迁往蓬莱的渊源。但此阵渡入昆仑的灵气越来越少,师尊才命我前来检视阵法。”   主事又道:“此处阵法只是从天门阵中汲取灵气,导通昆仑。灵气虽然无时无刻不在逸散,但比起从阵法渡入昆仑的灵气,不过是九牛一毛。”   主事这话说得已经算是十分透彻,何靖济顿时想明白前因后果,只是这原因却令他悚然一惊。   “难道……不是阵法渡入昆仑的灵气越来越少,而是天门阵自身的灵气在减少么?”   何靖济老成持重,身上有种跟年岁不相符合的沉稳,但此时说话的声音中却显现出极为深重的惊疑。   主事这才正眼看向他,答道:“是,此阵从天门阵攫取的灵气也随之减少。”   何靖济沉吟道:“那么……”   主事却抬起一只手,示意何靖济停下,自己则转身面向所有站在一边的昆仑弟子,目光挨个从他们的脸上扫过。   谢苏隐藏身形收敛气息的术法一向精妙,那学宫主事的视线两次扫过他容身之处,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看向谢苏左手边的两名昆仑弟子。   主事脸上若有所思,片刻之后,转向何靖济,说道:“你还有什么事要做的,动作快些。”   何靖济道:“是。”   他转头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名昆仑弟子低声道:“拿出来吧。”   那昆仑弟子自袖中拿出一只锦盒,何靖济接过,打开盒盖,拿到主事面前给他看了一眼。   以谢苏的站位,看不清那锦盒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只依稀看到是一块碧色的灵玉,上面似乎有些雕刻。   那主事见到锦盒中的灵玉,似乎稍微有些惊讶,随即恢复常态,示意何靖济照吩咐行动即可。   何靖济便上前一步,将锦盒中的灵玉倒入了脚下灵气凝成的湖泊。   这湖中并不是真的水流,灵玉掉进去的时候也完全没有声音,只是一瞬间便沉进去,看不到了。   何靖济转向主事,恭敬行礼,说道:“如此便已完成师尊的嘱咐,有劳主事相陪。”   谢苏敛去身形气息,跟上何靖济一行人,本来是想探查一些鬼面具的消息,却没想到一路跟着他们到了这学宫地下的洞穴。   此处隐蔽至极,他在学宫三年,从来不知道学宫的地下还有这种地方。   昆仑灵气枯竭,故而将学宫迁往蓬莱,借此汲取上方天门阵的灵气供养昆仑。   而何靖济将那枚灵玉放入湖泊,又是遵照郑道年的意思。   从主事和何靖济的对话之中,谢苏也已经知道天门阵中的灵气相较以往似乎变少了。   他一瞬间想到了明无应留在天门阵中的那一半法力,不知道天门阵灵力变少,是不是与此相关。   谢苏暂时不知道学宫与昆仑暗中攫取天门阵灵气这件事,明无应究竟是否清楚,眼下只不动声色,收敛气息,打算随着昆仑弟子离开此处,再去找明无应。   谢苏心念一转,忽然发现自己右手边的昆仑弟子有些异样。   灵气湖泊仿佛完全占据了他的眼瞳,在他双眼之中化为两只银色的影子。   他望着望着灵气湖泊中央的漩涡,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一只脚已经踏入湖泊之中,身体瞬间被浓郁到凝结为实质的灵气浸润,脸上露出了欣悦振奋的神情。   然而那笑容也只是维持了一瞬。   下一刻,这名弟子经脉中灵力逆行,他踏入灵气湖泊的一只脚仿佛成了个缺口,全身的灵力一霎那间从此处泻出,全数注入灵气湖泊之中。   一眨眼的功夫,这昆仑弟子几乎已经被灵气湖泊给吸干了。   主事距离此处稍远,正在跟何靖济低声说着什么,似乎还没有发现这名弟子的异样。   谢苏虽然对这些昆仑弟子并无好感,又觉得昆仑因灵气枯竭,想方设法将学宫迁来蓬莱,偏偏作出那一番模样,好像明无应承了昆仑多大的情一般,因此觉得郑道年实在虚伪。   但这名昆仑弟子就在自己近前,即将被灵气湖泊吸干,谢苏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靠近一步,并未贸然伸手去拉那昆仑弟子,而是施了个术法,灵力如绳索一般牢牢摄住那弟子的左臂。   余光之中,谢苏左侧那名昆仑弟子却是向他移动了一步。   另一边,学宫主事似乎也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异样,眉毛一皱,当即身形一动,靠近过来。   谢苏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被主事发现,想先将那名弟子拉上来。   然而只是瞬息之间,因着他的靠近,灵力湖泊忽然沸腾起来。   那其中无数的灵力乱流骤然暴起,如水瀑一般向谢苏兜头贯下。   灵气水雾沾身的一瞬间,谢苏觉得周身经脉中的灵气似乎一泻而空,霎时间气息阻滞。   而他左手边那名昆仑弟子脚下的影子忽然扭曲变形,如一片浓墨化开在水里,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开来,已经笼罩到谢苏脚下。   他只觉得身体一轻,无论是自己以灵力为绳索对右边那名弟子的控制,还是灵气湖泊对自己的束缚,都在影子袭来的一瞬间解开。   随即天旋地转,谢苏的身形已经被那影子给“吸”了进去。   他周身并无伤损,也无疼痛,经脉之中的灵力一瞬间几乎被灵气湖泊抽空,此时却也已经在缓慢复原。   可他此刻的视角却无比奇怪。   那道诡异的影子在学宫主事奔过来的同时便已经收束到那昆仑弟子的脚下,仿佛先前不过是谢苏看花了眼。   但此时此刻,谢苏的感觉却实在怪异,他只能看到周围昆仑弟子的身体,自己却与他们腰间悬着的长剑齐平,看不到他们的脸。   谢苏忽然觉得,他像是变成了一把剑,或是随便什么物件,但此刻正被人握在手里一般。   接着,谢苏的视野全然被遮盖,仿佛是那名将他收入影子又握进手中的昆仑弟子双手抱臂,将他装在了袖子里。   他只能听到外面的人说话的声音。   学宫主事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并未对那名踏入灵气湖泊的弟子加以斥责,只说此地灵气浓郁,只是站在这里呼吸吐纳,就抵得上辛勤修炼数日,一时间心思不稳,想要多攫取一些灵气也是自然。   但此阵汲取天门阵中的灵气直接导通昆仑,又怎么是他身上那点修为能够相抗的。   还没有从阵中吸取多少灵气,反而自身经脉中的灵力会被阵法抽出。   那弟子似乎一身灵力已被吸干,虽然不伤性命,但是虚弱至极,需要尽快休息疗养。   只听何靖济迟疑道:“刚才我似乎看到,这湖泊有一瞬间像是沸腾起来了……”   主事似乎沉吟了片刻,再开口时,却是让人先将那名灵力被吸干的弟子送回木兰长船上休息。   随即,谢苏觉得自己在那人的袖中摇晃了一下。   好像是他开始走动,与人一同抬起那几乎被吸干灵力的弟子,走向那条连接出口的通道。   谢苏心道:“此人见机行事,倒是聪明得很。”   先前此人一直站在他左手边,自己并未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异常之处。   但谢苏去拉那名陷入灵力湖泊的弟子时,这个人的影子一瞬间像是活物一般,蔓延过来,将自己收了进去。   虽然那时谢苏被灵气湖泊吸去身上灵力,这才失了反抗之机,但此等术法匪夷所思,也当真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   此人似是用影子将他禁锢在什么物件上,又揣入了袖中。   听到主事命人将那名弟子送回船上歇息,他主动上前搭手,便可趁机离开此地。   谢苏被他装在袖子里,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同离开。   是以他此刻身上灵气几乎已经复原,却没有贸然尝试挣脱身上的束缚。   谢苏直觉方才灵气湖泊一瞬沸腾,似乎是因为自己的靠近。   而学宫主事与何靖济都已经注意到了此事,只是一时没有头绪。   今日他探听到了昆仑灵气枯竭一事,又引得灵气湖泊沸腾,一旦自己试图挣脱此刻身上的束缚,恐怕立时就会被主事和何靖济察觉,不如暂时不动。   那人带着他沿通道一路向上,一行人身法极快,转瞬之间便回到了木兰长船上。   十年前,这船在溟海上被水兽仓兕毁坏,如今的这一艘大约是新船。   何靖济带着昆仑弟子赶来蓬莱,应该是将这条木兰长船给包了下来。   船上也只有昆仑弟子留守,见他们抬回来的同门虚弱至极,自是将他安置在床上休息,又喂下了固本培元的灵药,留下两人看顾他。   其余弟子则各自回到房间,只等何靖济回来,今夜开船,返回昆仑。   谢苏身在那人的袖间,便跟着他离开众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吱呀一声,木门被合上了。   房间之中很是寂静,似乎也要比外面阴冷一些。   此处没有其他人,谢苏若想此刻动手,倒是个合适的地方。   可他反倒安之若素,想看一看这个施了精妙术法将自己掳走的是什么人。   眼前光线蓦地一亮,谢苏不知道此刻自己寄身何物,却被那人自袖间拿出,放到了一只木椅上。   那人放下谢苏之后便背身走开。   他剥下自己身上昆仑弟子的白色衣衫,又抬手将脸皮连着头皮揭了下来。   人皮面具之下,是这人花白的头发。   他的脊背也稍稍弓了下来,似乎已经上了年纪。   除下人皮面具,他随手抓起一件粗布衣衫裹在身上,忽然放声大笑。   那笑声之中,似乎有夙愿终于实现的快慰与苍凉,似是狂喜之下,心神震动。   那人大笑数声,开门走出房间,并未回头看一看谢苏,应当是对自己的束缚十分自信,并不觉得谢苏能够挣脱。   他的脚步声在走廊上远去,谢苏的目光在房间内稍稍一转,忽然凝在一点不动了。   这把椅子正对着一架铜镜,边上还有盛着清水供人洗手洗脸的铜盆,与木兰长船上其他房间的陈设并无多少不同。   而铜镜清晰无误地将谢苏周身映出。   他竟是被人禁锢在了一个皮影戏人偶之中。 第94章 海雾烟霞(一)   过不多时,走廊上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   在前的是那名老者,他剥下人皮面具之后,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身形步法,每一步都落脚极重。   他后面的那个人则脚步轻盈,应当是个身形纤秀的女子。   只听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爹爹说已经找到了法子救我娘?”   那老者声音振奋,粗声道:“是啊,你娘睡了这么久,我终于找到办法让她醒来了。”   少女犹豫道:“是什么办法?”   老者似乎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说道:“能救你娘的人,已经让我给带回来了,一会儿你听他如何说,若是需要什么珍贵的草药灵物,咱们爷儿俩走遍天涯海角,也要给你娘找回来。”   那少女却道:“我在货舱里瞧见一个昆仑弟子,他脖子上挨了金针,浑身的衣服都被剥去了,也是爹爹做的么?”   老者放声大笑:“我若不是易容成那昆仑弟子的模样,又怎么能混入学宫,将我要找的人带回来呢?你是觉得咱们惹不起昆仑这样的仙门,是不是?可是只要能让你娘醒来,我谁也不怕得罪……”   少女的声音一瞬间低下去,似乎很是黯然:“不,爹爹,我是怕你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如此……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者又道:“这一次绝不会了,若你知道我带回来的这个人是谁——”   他话音未落,走廊另一侧却又响起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这人步履匆匆,一路疾行过来,说道:“船主,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等那些昆仑弟子上船,咱们今夜就能出发。”   老者道:“你去船头瞧着,他们一回来,即刻开船!”   那人应了一声,又道:“您可要亲自去盯着罗盘?”   “不必了,”老者道,“今夜我与笙儿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吩咐下去,谁也不得来打扰。”   “是,我这就去办。”   脚步声渐渐远去,是说话的那个人又沿着原路离开了。   那个被唤作笙儿的少女沉默了一瞬,忽然道:“爹爹,其实娘已经离开我们了,你为什么就是——”   “住嘴!”老者粗暴道,“你娘没有死!你在胡说些什么,她只是睡着了,只是睡了长长的一觉……”   少女不再说话,却有零星的抽泣声音响起。   “好了,”老者的声音和缓下来,“别哭了,跟我进来,见一见我带回来的这个人。十年前这个人死在天门阵中,天下皆知,十年之后,不是一样复活了么?他能复活,为什么你娘就不能?”   少女似乎被吓到了,片刻之后才轻声问道:“爹爹说的这个人是……”   老者抬手推开房门,说道:“自然是那个谢苏。”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   先进入房间的老者蓄着花白短须,满面红光,似乎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   他身后的少女长相秀美,只是脸色十分苍白,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神情惊疑不定。   房间之中空无一人,只有椅子上孤零零一个皮影戏的人偶在看着他们。   少女立即回手关上房门,轻声道:“那个谢苏,他……爹爹是将他收进人偶里了吗?”   老者大笑道:“这个人的修为可当真不差,若不是我找准了时机,趁他身上灵力全被吸走的时候动手,只怕没那么容易将他带回来。”   人偶的眼睛点上了墨,似乎目光灼灼,盯着他们。   老者自袖中又拿出了一只人偶,却是个女子样貌,乌发成髻,簪着黄色的芍药花,身上的衣服也很是鲜艳明丽。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手法轻柔至极,将那人偶轻轻地放在床上。   老者将人偶的四肢摆好,就这样坐在床边,静静地低头看着,眼中无限柔情眷恋。   这一幕看起来实在令人头皮发麻,那少女轻声道:“爹爹……”   老人应了一声,在人偶的眉心点了一下。   他手指落处有光芒亮起,须臾之间,人偶已经变成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   这妇人并不年轻,眉目婉约,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的风采,只是脸上和手上的肌肤都已经成了青灰色,一望即知,她已经死去很久了。   不知道这老者用了什么手段保存妇人的尸首,却是并未腐烂。   老者望着妇人的面容,轻声道:“笙儿,你娘像是在笑呢,她一定也知道,我终于找到办法救她了……”   那少女先是看着床上母亲的尸体,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顺从地走上前。   她在床边蹲下,一只手按住了老者的手,另一只手放在妇人青灰色冰凉的手上,轻声道:“爹爹。”   “好孩子,”老者欣慰道,“今夜,你娘就能回来陪我们了。”   他看向椅子上的那个人偶,似是太过喜悦,又像是等了太长的时间,一时之间有些茫然,笑着笑着,忽然有一行浑浊的眼泪落下来,流入花白的胡须之中。   少女仰起脸,问道:“爹爹怎知那个谢苏复活了呢?”   老者低下头,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说道:“你是不是觉得,爹已经疯了?是在痴心妄想?”   少女慎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十分温柔。   “我怕爹爹被人骗了。”   老者笑道:“你还记得那个逐花楼的春伯伯吗?你小的时候,他送过你一把黄金打的小琵琶,巴掌那么大,精巧极了,上面镶着许多宝石。”   少女双眼中的疑问淡去,显然是已经想起来了,轻声道:“我记得。”   “他是爹的好朋友,前些日子听说他受了伤,我就去看他。他养伤不能喝酒,我就故意买了好酒,一边同他说话,一边喝酒气他。”   “他怎么能忍得住,当然要向我讨了酒来喝。”   “只是他这个人性情十分疏阔,很对我的脾气,但酒量却不怎么样,还没有喝多少,就已经醉了,还问我,若是一个人明明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了,却又复活了,天下间可有这样的事情?”   少女听到此处,不由得揪心起来,问道:“然后呢?”   老者又道:“我自然问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他做过酆都的走无常,生死之事,原要比一般人知道的更多些。可是我一再问他,他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少女跪坐在床边脚踏上,回头望着自己的母亲,一颗心砰砰地跳动起来,似乎也终于发觉,父亲并不是悲伤到近乎迷失了心智,而是真的找到了什么办法。   “我故意引他喝了许多酒,他便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所见到的那个死而复生的人,就是十年前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的蓬莱逆徒谢苏。”   少女听到这里,已是十分惊骇,自言自语道:“所以爹爹扮成那昆仑弟子的样子,是为了进入蓬莱寻那个谢苏。”   “是啊,”老者又道,“我知道了这件事,心中便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春掌柜说眼看着谢苏被蓬莱主带走,想这天下之大,他们二人最可能去的,不还是蓬莱秘境吗?”   少女又看向椅子上的皮影人偶,想到那个谢苏此刻就被禁锢其中,而此人竟然真的死而复生,背心忽地出了冷汗。   那皮影人偶精美异常,是她父亲的法器,能将活人收入其中。   被收入人偶的修士从里面是挣脱不出来的,时间长了,就会真的化成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人偶。   连母亲的尸身也一直是靠着人偶才保存至今。   老者又道:“十年之前,就是咱们的船被溟海上那头水兽仓兕毁了的那次,我在船上见过谢苏,记得他的样子。我扮成昆仑弟子的样子进入学宫,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春掌柜没有骗我,谢苏真的死而复生了!”   他将少女扶起来,自己慢慢走向人偶,神情狂喜,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动。   “他隐去身形气息,骗过了昆仑的人,可是骗不过我。趁那些昆仑弟子一片混乱的时候,我就把他封在人偶中,带了出来。”   老者一掀袍袖,房间内数盏灯瞬间点亮。   一片温暖明亮的光芒之中,他指尖点向人偶眉心,一道灵力激射而出。   灯烛的暖光之下,那皮影人偶身上的刀雕彩绘光华流转,谢苏却并未从人偶之中现形。   老者微微一愣,再度以灵力解开人偶上的束缚。   一道灵力击出,那皮制的人偶受到激荡,上半身竟然直直向前折了下来,露出身体上断裂的痕迹。   断口处光滑异常,像是什么极其锋利的锐器切削而过。   老者神色一呆,却在此时,一个身影从梁上从容翻下。   谢苏落地,右手一抬,承影剑的剑鞘已经架在老者的肩上。   剑虽未出鞘,但剑气凝于其上,只需稍稍催动,他就会身首异处。   那少女脸色一变,霍然起身,袖中指尖向前轻轻一送。   谢苏却并未回头,只是抬了下手,少女袖中飞出的三根金针便落偏了,钉在了一旁的木椅上。   片刻之后,谢苏收剑。   “阁下隐匿气息的术法出神入化,眼力也是绝佳,若不是思念亡妻,牵动心神,不会发现不了我一直在梁上。”谢苏淡淡说道。   他倒不是奉承这位木兰长船的船主。   稍早时候,谢苏隐匿身形气息,跟在昆仑弟子的后面,同他们一起下到了学宫地底的灵气湖泊,并无一人发现他。   而这位船主不仅发现了他,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混了出来,没有惊动一个昆仑弟子。   连谢苏自己也没有发现在那些昆仑弟子里,还有一个戴着人皮面具的人。   承影剑之锋锐世间罕有,切开那只人偶法器也算不得难事。   谢苏并未离开,一直潜伏在梁上,正是想看一看是什么人混入昆仑弟子之中,又将自己掳来木兰长船之上。   却没想到他在蓬莱山中一场大梦,自己死而复生的消息却已经泄露出去。   谢苏先是看向老者,继而转过脸,目光扫过床边的少女和那位已经死去多时的妇人。   他平静开口,声音清朗:“只是帮尊夫人死而复生,非我所能。” 第95章 海雾烟霞(二)   木兰长船的船主身份一向神秘。   溟海风高浪急,自古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探访蓬莱秘境,乘船出海,却殒命海上。   木兰长船既然能渡过溟海的风浪,那这汪洋大海之上的任何地方,都可去得。   正因如此,寻常商船无法涉足的海路,木兰长船却可以轻易进出,往来运送旅人及货物,愈是凶险,报酬愈丰,便积累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若非修仙之人,只怕就连在何处可以上船都不知道。   这船主的身份更是无人知晓。   既然几乎没有外人能够见到这位船主,关于他身份形貌的谣传也就越来越多。   有人说船主是个美貌女子,也有人说是个修为极高的阔面大汉,说什么的都有,反倒烟云遮眼,难以追寻。   谢苏乘这木兰长船横渡溟海,也已经有过数次,一样不曾见到过这位神秘的船主,只知道船主复姓淳于。   便是这一个姓氏,都是多年以前,他被贺兰月那不中用的符箓带到船上,在数日航行之中,无意间从两个船工那里听到的。   没想到今日却让他见到了这位船主的真容。   世间隐姓埋名之人不在少数,或是因身世凄凉、际遇跌宕,这才心灰意冷,再不过问外间事,或是性情疏阔、潇洒沉静,不愿在俗世浮尘中流浪,自己开辟一处世外桃源,将过往因缘抛诸脑后。   还有一种,则是大隐隐于市,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只安然坐在幕后运筹帷幄,令别人在台前粉墨登场。   而这位船主今日肯以真身示人,甚至乔装成昆仑弟子的模样混入学宫,将谢苏带来船上,只是因为知晓了世间真有死而复生之人,想要逆转生死,令自己的亡妻复活。   谢苏挣脱开那皮影人偶的束缚之后,便藏身梁上,将这位船主与他女儿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这船主似乎有些疯癫,连他的女儿也看得出。   而疯癫之人,往往也都是性情中人。   他听到谢苏如此明确的拒绝,脸上先是出现了一瞬的茫然,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又扶着椅子坐下。   那少女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瞧着谢苏的动向,很是防备的样子。   先前稍微一交手,她便知道自己与谢苏差得太远,但仍不免对他十分警惕。   与这一茫然一警醒的二人相比,谢苏倒是最为放松的一个。   那船主忽地站起,走到墙边,打开一只巨大的木箱子,从中拿出厚厚一沓纸,上面均印有精细的纹样字迹,加盖朱红及青黑两种颜色的印章。   谢苏一见那上面“汇通天下”的字样,便知道那是一沓庄票。   凭这薄薄一张纸,便可在任一钱庄兑换出黄金。   以船主手中的这些,买下一座城池也足够了。   他将这一沓庄票塞入谢苏手中,又拿出许多地契房契,应是这些年里积累下的各种产业,全数捧到谢苏身前。   谢苏垂眸,目光从最上面一张地契上淡淡而过。   船主尤嫌不够,从左手拇指上撸下来一个宝石扳指,旋开上面的宝石,露出里面小小一方印鉴。   “这扳指给你,从此木兰长船便归你所有,海上的商路也是你的。只要你能救我夫人,你要这天下的任何东西,我都会为你取来,我淳于异说到做到。”   那少女显然是有些吓到了,呆立在床边,轻声道:“爹爹。”   船主见谢苏不为所动,只以为是自己出价太少,脸色一瞬间惶急起来。   “金银之物你不要,那你想要什么?功法秘籍么?”   他急忙转身,又在那口巨大的木箱子里翻检起来,口中喃喃道:“有什么,还有什么……”   少女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拉住淳于异的手,眉尖蹙起,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来泪来。   淳于异双手扶在木箱子上,深深地低下头去,身体不由自主发着抖。   良久,他转身望向谢苏,连声音都喑哑起来:“你是明无应的徒弟,又怎么会看得上我手里的功法……你想要什么,什么都好,或是你有什么要做的事,只要你肯开口,我一定为你做到。”   先前他带上人皮面具,将何靖济及一干昆仑弟子都蒙骗过去,又施展出精妙术法,将谢苏困在皮影人偶中,一路带回船上,足见此人的智计心机修为胆色都是上乘。   可是此刻他拿出自己所拥有的全部东西,谢苏仍是不为所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分。   “你是记恨我趁你暂时失去灵力的时候,强行把你带来船上是不是?所以你才不肯帮我?”   淳于异一双眼睛极锐利,盯在谢苏身上。   “不,你把我从那个地下湖泊带出来,我反而应该谢谢你。”   谢苏本就是以术法隐匿身形气息,这才跟着那些昆仑弟子进入学宫地下,又得知了昆仑灵气枯竭的秘密,他若在那里现身,反倒是个麻烦。   谢苏将淳于异强塞在自己手中的庄票、契书及那只宝石戒指搁在一旁桌上,神色镇静。   “我并无起死回生之力,无法令尊夫人复活。”   身为修仙之人,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本是早就应该知道的道理。   可是再将己身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想到要与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天人永隔,终究难以接受。   知晓道理易,说服自己难。   淳于异对自己的亡妻情深若斯,是没有人能够劝慰他的。   那少女向谢苏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扶着自己的父亲走到椅边坐下。   淳于异则转头望着床上妇人的尸身,声音浑浊道:“可是你死而复生了。”   谢苏淡淡道:“是。”   淳于异忽地暴怒:“那为什么你能复活,别人就不行?你用了什么手段,再用到我夫人身上,有什么两样?你是需要什么天材地宝,只管现在就说出来!”   “爹爹!”   那少女似乎极为紧张,不时望向谢苏,她早知自己的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就性情大变,生怕他失望盛怒之下会跟谢苏动起手来。   “因为死而复生非我所愿,是有人以性命为契,偶然之间唤回我的魂魄。”谢苏声音平稳,“而这个人也已经死了。”   在听到“性命为契”四个字的时候,淳于异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可是听到谢苏说唤醒他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脸色再次灰败下去。   谢苏并没有说谎。   他虽不知道自己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又是如何被白无瑕的禁术唤醒,但也只是个偶然,不是他的魂魄进入沈祎的躯壳,也会是其他人的魂魄。   如此死而复生,和淳于异想要的那种复活并不相同。   纵然将白无瑕所用禁术告诉了淳于异,那也是没有用的,只会给他平添烦恼。   谢苏直截了当告诉淳于异,会用此禁术的人已经死了,便是想要断绝他的心思。   果然,淳于异听到谢苏如此干脆的回答之后,一时愣在原地,双手微颤,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少女蹲在淳于异脚边,双手扶着他的膝盖,脸上已有隐约泪痕,声音却依旧轻柔。   “娘已经去了,我们就让她安心地去吧,好不好?”   若是放在平时,淳于异一定听不得这样的话,会大发脾气,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妻子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可是此时不知道是一番折腾终于还是徒劳无功,或是淳于异忽然想明白了,他望着伏在膝上的女儿,缓缓点了点头。   少女的眼中一瞬间有了些神采。   淳于异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一下子变得苍老而干瘪。   “好孩子,你说得是,”淳于异慢慢道,“你去给你娘换身衣裳,她喜欢颜色鲜艳的,别弄错了。”   少女应了一声,抬手拭去腮边的泪,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向床边。   淳于异看着女儿的背影,目光向下滑落到妇人已经变成青灰色的脸。   房间里点了灯,烛光微微摇曳着,洒下暖黄色的光。   谢苏忽然皱了一下眉。   淳于异脚下的影子忽然像是活了一样,漆黑的边缘蓦然涌动,凝成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向着淳于异的胸口刺去。   只听“叮”的一声,承影剑雪亮的剑光一瞬照在淳于异的脸上,逼得他无法睁眼。   而那把影子凝成的漆黑匕首被承影剑的剑刃一触,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淳于异仍不死心,神色已经近乎狰狞:“你说自己复生是以性命为契,那我用自己的命来换,行不行?只要你肯救活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淳于异的女儿惊惶之下回头,就看到父亲准备自裁的一幕,一时间脸也白了。   她刚要扑过来,淳于异脚下的影子再度涌动,贴地而过,仿佛黑水蔓延,顷刻间边涌流到她的脚下,如一道绳索般将她定在原地。   淳于异站起身,望着女儿,轻声道:“若是救不了你娘,爹爹也不愿独活。”   人若是生出求死之心,起心动念的那一瞬就是最坚定的时候。   淳于异一念而起,脚下影子便化为两把匕首,比寻常的变幻术法要迅疾得多,又是随着淳于异的心意而动,只是瞬息之间。   谢苏手腕一动,承影剑轻灵飘逸,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看清,已经左右连刺两下,将那两把漆黑匕首斩落在地。   淳于异却忽然不动了,原地摇晃了一下,向后倒在椅子上,双眼翻白,竟好似昏了过去。   谢苏抬眸,淳于异的脖子上刺着三根金针,正是方才由那少女刺出。   淳于异陷入昏迷,他那玄妙的影子术法便也解开,少女身形一动,匆匆跑过来抚着他的胸口,又试了试他的呼吸。   她又在淳于异脖颈的另一侧补上三根金针,镇住他经脉上的要穴,令淳于异暂时无法醒过来。   谢苏收剑入鞘,并未说话。   那少女缓缓起身,转向他,似乎很是歉疚。   “我爹爹将你掳来船上,实在万分的对不住,还让你……还让你看到这些,”少女低声道,“我代爹爹向你道歉,请你不要同他计较。”   谢苏道:“我并没有生气,不必对我道歉。”   虽然淳于异行事匪夷所思,又喜怒无常,显然有些疯癫,却也因为他是个情深意重之人。   少女似乎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先是将亡母的尸身重新收回皮影人偶之中,又将淳于异扶到床上,打算亲自照看他。   她手脚很是麻利,使用淳于异的法器也算是得心应手,很快做完这一切,转身看向谢苏,试探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这就告辞了。”   淳于异从学宫那处地下湖泊将他带走,算是节外生枝,又在船上耽搁不少了时间。   今夜谢苏在那灵气湖泊旁的所见所闻,都该尽早告诉明无应。   那少女却像是有些为难,终于下定决心,走到窗边,一手推开窗子,又看向谢苏。   外面一团白茫茫大雾弥散天地之间,看不见海浪,更看不见蓬莱。   淳于异在走廊上时便已经嘱咐船工尽早准备,只等昆仑的人回来就开船。   以何靖济为首的昆仑弟子明面上是来请明无应下山,更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将那锦盒中的灵玉放入学宫地下的灵气湖泊,更是不会耽搁。   木兰长船宽阔平稳,在进入溟海外一层的风浪之前,船上几乎没有行在水上的摇晃颠簸之感,是以谢苏从未察觉到,在淳于异同他说话的时候,这船早已经驶入了茫茫海雾。   只有那少女身为船主的女儿,自小长在船上,这才能察觉到开船时的细微不同,听到谢苏要下船时,才会一脸为难。   而木兰长船驶入海雾便再难掉头,只能凭借那只特制的罗盘指向,否则便要迷失在海雾之中。   这件事,谢苏十年之前就已经知道。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微微皱起眉。   溟海之上无法使用任何术法,自己不能向蓬莱传递任何消息。   而明无应发现他不在,只要稍稍动用灵识就会知道,自己此刻已经不在蓬莱了。   他复生换回自己身体一事还有诸多谜团,未能从明无应口中得到答案。   这十年之中,明无应又是何时醒来的,对他擅闯天门阵一事,心中又是如何想的,谢苏全然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   他想起自己在鬼市中曾数次动了逃跑的念头,都被明无应看在眼中,不知道这一次,明无应会不会也以为是他自己要逃的。   想到此处,谢苏轻轻抿了抿唇。   海雾从窗外漫进来,浸润他的眉眼发梢。   那少女在他身后,十分抱歉的样子,轻声道:“实在是对不住,可是进入海雾,我们就不能回头了,不如……我先给你安排一个房间住下,待那些昆仑弟子到岸之后,我们再将你送回来?”   溟海上无法御剑,似乎也只能如此。   那少女以为他不满意,急匆匆道:“这船是被仓兕毁去之后重新建起来的,要比从前快上许多,从前渡过溟海要十日时间,现在只需要五日,很快的!”   谢苏回头,轻声道:“好,麻烦你……”   少女连忙说道:“我叫淳于笙。”   谢苏嗯了一声,又道:“那么麻烦你,让我住在那些昆仑弟子旁边,但不要惊动他们,可以么?”   淳于笙显然不知道谢苏是何用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作话: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均出自《庄子》 第96章 海雾烟霞(三)   淳于笙上前一步,为谢苏打开房门。   走廊上不如房间里面明亮,远处显得有些昏暗。   谢苏却没立刻离开,而是看着淳于异先前揭下来的人皮面具,问道:“这个,可以借我用一下么?”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要扮成那名昆仑弟子的样子,淳于笙一时有些犹疑。   无论是谢苏或是昆仑的弟子,她都不想得罪。   谢苏笑了笑:“令尊袭击了这名昆仑弟子,将他藏在货舱里,又冒充他混入学宫,已经算是把昆仑给得罪了。我要是你,现在就去货舱,给他再补上三根金针,最好让他一直昏睡到下船。”   淳于异大约是只想着先将谢苏带到船上,如何善后,他是一概没有考虑的。   木兰长船到岸还要五天,这名昆仑弟子不可能一直闭门不出,其他人很快便要起疑。   但若现在将他唤醒,他如果记不得袭击自己的人是淳于异那还好说,如果他记得一清二楚,这事可就难办了。   谢苏若是扮成他的样子,暂时在船上搪塞一下,等那些昆仑弟子下船,木兰长船往海上一开,大不了从此再也不做昆仑弟子的生意。   淳于笙稍稍一想,已经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轻声道:“若是他们发现了你……”   谢苏低头看着她:“那便揭了这张人皮面具,让昆仑的人知道,得罪他们的人叫做谢苏,如何?”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淳于笙声音低低的,又道,“你会用人皮面具么?”   “略会一些,”谢苏莞尔,“不过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淳于笙道:“什么?”   谢苏将那人皮面具握在手里,放在脸前比了比。   “告诉我他是谁,住在哪间房里。”   昆仑弟子都住在木兰长船的第三层,有一间稍大的房间,白日里用作休息说话,夜深之后,他们才会回到各自的房间去。   有淳于笙帮忙,谢苏得知这名昆仑弟子叫做段致诚。   他是致字辈的弟子,算起来应该要叫何靖济一声师叔。   不过同一字辈,弟子之间的地位可能会有很大的不同,有时是看师父是谁,有时是看自己的修为。   特别是昆仑这样门下弟子何止千人的仙门大宗,这一点就更加明显。   如丛靖雪或是何靖济这样,身为掌门郑道年的弟子,自己又天资过人,在门中的地位自然很是不同。   那时在学宫,何靖济先遣了一批昆仑弟子回到船上等他们,自己则带着段致诚等几个人进入学宫地下,足见此人在这些昆仑弟子之中地位略高一些,何靖济对他也更加亲近信任一些。   要扮成这个人混入昆仑弟子之间,并不算特别容易。   想要减少破绽,自然是扮成一个最不起眼的弟子比较好。   不过谢苏其实也根本没得选。   他并不熟悉段致诚这个人,说话行动之间很容易露出破绽。   而那张人皮面具是淳于异自己用过的,并不十分贴合谢苏的脸,只怕不能在明亮处同昆仑弟子长时间在一起说话。   但溟海上不能使用术法,谢苏想要从昆仑弟子那里探听鬼面具的事情,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这些昆仑弟子在木兰长船上都是一人一间房,淳于异将谢苏引到段致诚的房间里,又将几个瓶瓶罐罐和几把长短不一的竹刀放在桌上。   谢苏一看那些物件,就知道淳于笙或许同淳于异一般,都是使用人皮面具的高手。   罐中特制的胶水可以令人皮面具均匀贴合脸上,与肌肤连接的地方看不出痕迹。   而人皮面具边缘极薄,不能用手指拉扯,很容易变形,只能用这种很薄的竹片刀一点点修平整。   谢苏将人皮面具上已经沾过胶水的地方稍微削去一些,而后将面具轻轻贴在脸上。   不过他的运气似乎也不算特别差,这些昆仑弟子上船时,淳于笙全都是见过的,在数日航行之中也同他们交谈过几次,粗略对这个段致诚有些印象。   “他好像不太喜欢跟人说话,总是一副很高傲的样子,白天也不常出来,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冷淡高傲,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所以淳于异要挑一个昆仑弟子假扮,才会选中他。   谢苏理好人皮面具的边缘,又将长发束成昆仑弟子的样式,套上了段致诚的衣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随口问道:“现在像吗?”   淳于笙迟疑道:“他比你好像要胖一些,身高倒是差不多。”   她想了想,在谢苏肩背及胸腹处塞上了薄薄一层棉花,说道:“这样看起来好多了。”   谢苏看着镜中的自己,承影剑被他绑在外衣之下,又拿起段致诚的剑,微微扬起下巴,脸上面无表情。   淳于笙笑道:“很像。”   她似乎有些苦恼之色,又道:“不过说话声音嘛,我其实也没听到他说几句话,你试着将声音低一些吧。”   外面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淳于笙一怔,立刻看向房门,谢苏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敲门的也是个昆仑弟子,语气恭敬拘谨,“师兄,小师叔似乎有些不适,致远师兄请您过去看看。”   谢苏冷淡道:“知道了。”   淳于笙以口型说道:“等你走了我再走。”   谢苏踱步至门口,开门之后,只见前来叫他的那名昆仑弟子低头站在走廊上,样子十分恭谨。   谢苏反手合上房门,“走吧。”   他心知这弟子口中的“小师叔”就是何靖济,只是他上船之前毫无异状,不知道此刻究竟不适到了什么程度。   那弟子将谢苏引到何靖济的房间门口,又为他打开门,一举一动规矩合度。   谢苏又一次明白了明无应为什么对昆仑的人这么不耐烦。   只是师兄弟之间,规矩就大成这样,以明无应的性子,在昆仑山上连一天都待不下去。   他想着段致诚的高傲,面色冷淡,并未多言,径直走入房间。   何靖济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但是神色很不安宁,额上出了一层冷汗。   在他身边坐着的男子气宇轩昂,一脸担忧之色,见到谢苏进来,叹道:“师兄,你来看。”   此人便是谈致远,谢苏记得在学宫地下那个灵气湖泊处,正是这个人从袖中掏出锦盒,交到何靖济手上。   何靖济突感不适,身边只有谈致远一人,他又将自己请来,口称“师兄”,谢苏便已经看出这些昆仑弟子之中,除了何靖济之外,就是自己和这个谈致远地位最高。   谢苏走到床边,俯身看了看何靖济的情况。   谈致远道:“方才我探过小师叔的脉象,与来时那两次发作一致,应当又是受那鬼面具的影响,神思不宁,经脉之中灵力奔腾,难以压制。”   先前谢苏开门时,与那昆仑弟子有过短暂对答,他是压低嗓子说话,那弟子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但谢苏仍不愿多说,怕被谈致远察觉,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谈致远却是犹疑片刻,问道:“前一次,咱们猜测是这鬼面具的问题,小师叔便将那镇压鬼面具的符箓暂交给师兄保管,师兄也曾感到不适么?”   谢苏却不知道是不是谈致远已经察觉他是个冒牌货,故意抛出一个问题来让他自投罗网,当下只不答话,作出略微沉吟的样子。   倒是何靖济忽然长吸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他浑身汗湿,不住大口喘气,双眼模糊片刻,这才看到陪在自己身边的是谁,起身从袖中取出那两只明黄符纸,看着看着便皱起眉头。   “虽得符箓镇压,但此物在身上的时间长了,好似能迷惑人的心神,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许多幻象,如同噩梦一般,总是无法醒来。”   谈致远倒了茶水送到何靖济手中,关怀道:“小师叔看到什么了?”   何靖济先是看了谢苏一眼,又看向谈致远。   “我看到……战场,不知道在哪里,到处都是死人,旁边有一条河,那河水里面全部都是——”   谢苏低声道:“全是尸体?”   何靖济抬眼看他,冷汗从鬓角滴落,良久才出声说道:“你也看到了。”   从何靖济这一句话中,谢苏就知道,先前谈致远并不是发现了什么故意诈他,而是在来时的船上,何靖济便已经被鬼面具影响过两次,曾将镇压鬼面具的符箓交给段致诚保管。   而谢苏之所以能接上何靖济的话,是因为他在白家也接触过一个鬼面具。   在白家的冰湖之中,谢苏握住那个漆黑的鬼面具,一瞬间幻觉袭来,令他看到尸横遍野血流漂橹的惨烈景象。   方才听何靖济说起他在噩梦中看到了什么,谢苏一瞬间便回忆起来。   那剧烈的血腥气似乎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灭顶一般。   谈致远皱着眉看向那两张符箓,语气低沉:“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何靖济气喘稍平,又道:“与我们先前的猜测一致,这东西会影响人的心智,带在身上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被影响。我觉得……它甚至像一个活物一般,知道我在想什么……”   谈致远道:“溟海之上不能使用术法,上船之前,小师叔又对这镇压符箓加了一重禁锢,损耗心神,才会如此。”   何靖济苦笑一声:“你不必安慰我,此物虽然妖异,终究也是我静心凝神的功夫不到家。”   这句话让谢苏觉得无端熟悉,片刻后才想起来,很多年前在学宫的试炼秘境中,丛靖雪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都是郑道年教出来的弟子,这一对师兄弟,就连说的话也相似,旁人还未说什么,就先来责怪自己。   何靖济转头看向谢苏,将那明黄符纸托在掌心,郑重道:“今夜只能有劳你了。”   不等谢苏出声,谈致远已经将符纸取走,细心送入袖中,脸上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   “小师叔是觉得我的修为不如致诚师兄吗?师兄已经中招过一次,轮也轮到我了。今夜便由我来镇守这妖物,小师叔与师兄好好歇息。”   何靖济虚弱一笑:“好吧,你务必慎重小心,察觉不对劲,立刻叫我们就是。”   谈致远点点头,向门口走了两步,又看向谢苏,问道:“师兄可要跟我一起?”   谢苏本想尝试从何靖济口中得到更多消息,但何靖济明显十分虚弱,又心神不定,急需休息,镇压鬼面具的符箓也已经交到谈致远手里,自己再不离开,恐怕会引起两人的怀疑。   他向何靖济点了点头,与谈致远一同离开了。   回房间的一路上,谢苏始终戒备着谈致远同他说话,若是说起他们从前在昆仑的事情,自己是答不上来的。   但谈致远仿佛很是了解自己这个师兄高傲冷淡的性子,也并不多说什么,又很有师兄弟之间的礼数,目送谢苏进入房间之后,谈致远才步入自己的房间。   那关门声响起之后,谢苏无声无息地将门打开一半,倾听旁边的动静。   原来他与谈致远的房间只是一墙之隔。   淳于笙自然早就离开了,谢苏心知这少女心思机敏,虽然在易容一事上帮了他,但自己此刻假扮成段致诚的样子混入昆仑弟子之中,无论所图之物是什么,淳于笙都绝对不想知道,只盼与他们两边都沾不上关系才好。   谢苏吹灭灯烛,推开窗子,在床上和衣而卧,承影剑就放在枕边。   他心里在想,不知道师尊此时是不是已经发现他离开蓬莱了。   海上静夜,大雾茫茫,谢苏却没有睡意,也不能睡。   他只是躺在床上,闭上双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苏忽然听到窗外似乎有什么动静。 第97章 海雾烟霞(四)   这声音细碎,混在海浪声中并不算十分明显。   但谢苏耳力过人,已经听到那并非船身破开海浪发出的声音。   他翻身坐起,拿起身边的承影剑,无声无息靠在窗边,侧目下望。   海上大雾弥漫,他住的房间是在第三层,至多看得见下面两层,看不到水面。   只见七八条手臂粗的绳索从雾中伸出来,末尾挂着精钢爪钩,深深地楔入栏杆。   每条绳索上都有数名蒙面人脚步如飞,轻捷迅疾,顷刻间就跳到了船上。   这些人训练有素,黑布遮面,脚步更是无声无息。   他们身上都穿着鱼皮衣,湿淋淋的,一望即知是刚从海水中浮上来。   谢苏心头一凛,此刻木兰长船正在溟海之上,四周无边无际,这些人再精熟水性,也不可能是从岸上游过来的。   海雾之中必定有船。   一个名字霎时间出现在谢苏心中,能在溟海上航行的可不只是木兰长船,还有沧浪海的船队。   “殷怀瑜……”谢苏无声道。   想到这个人的一瞬间,他甚至没有仇恨,只是单纯的杀心。   所有的蒙面人接连通过绳索,人数在三十左右。   谢苏侧身站在窗边,并不露出自己的身体,只是以目光下望。   那些蒙面人互相打了一个手势,仿佛对这木兰长船的构造很是熟悉,打开了一道暗门,立即进入了船舱。   恰在此时,一股异香从走廊上漫了进来。   谢苏立刻用清水淋在手帕上,盖住口鼻,继而闪身至门边,静听走廊上的动静。   他刚刚低下头,就看到一只小虫从门缝里爬进来。   这虫子与蜈蚣形似,通体漆黑,只有背上有一道长长的金线。   这金线虫爬行极快,几如黑金二色在地面上游走,转瞬间已经到了谢苏脚边。   他手指一动,先前用作修整人皮面具的竹片刀顿时飞出,将金线虫牢牢钉在原地。   那虫子被竹片刀钉住,摇头摆尾地挣扎了一下,竟然化成一小股黑烟,原地消失了。   谢苏微微皱眉,打开房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走廊上灯火摇曳,那股甜腻异香也消失了。   谢苏握着承影剑,刚刚迈出一步,就发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枚灵玉,上面还打着碧色的璎珞。   他将灵玉拾起,转而望向自己腰间,那里也挂着一枚一模一样的灵玉。   这是昆仑弟子用来护持心神的灵玉,佩在身上,心神宁定,不易为邪魔外物所扰。   那自己捡到的这枚灵玉又是谁的?   走廊上安静得落针可闻,谢苏一面注意着走廊尽头楼梯的昏暗处,一面用剑柄顶开了谈致远的房门。   里面窗户大开,空无一人。   谢苏越过谈致远的房间,又打开另一名昆仑弟子的房门,只见那弟子睡在床上,右手垂下,手背上趴着一只金线虫,正在吸血。   而金线虫背上的那条金线已经有一小半转为血红,似是吸血越多,金线转而变红的部分就越多。   谢苏拔剑挑开那只金线虫,锋利剑尖一点,那虫子立刻从中间断开,如同他房间里面的那一只,转瞬化为一小股黑烟消失了。   谢苏上前一步,查看那昆仑弟子的情况。   他手背上被金线虫咬过的地方立刻红肿起来,破口之处近似瘀黑。   谢苏进门之时,那只金线虫才刚刚将他咬伤,不过是片刻功夫,这名昆仑弟子的脸色已经转为潮红,呼吸又深又重,显然已经中毒。   他又探了探这昆仑弟子的腕脉,发觉此毒一时之间并不致命,只是发作很快,令中毒之人浑身灵力如沸,无法自如流转,因此气促不平。   谢苏退出房间,又查看了另两间房的情况,那两个弟子也是被金线虫咬伤,人事不省。   走廊尽头则是何靖济的房间,但谢苏刚刚走近,就听到楼梯处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他闪身进入自己右手边的房间,推开窗子,在大雾之中一跃而下,无声无息地落在船上。   这些蒙面人很有可能是沧浪海的人,但看他们的行动,似乎并不是要取这些昆仑弟子的性命。   若是真有这个念头,不会明明能够得手,却用了那种并不致命的毒虫。   以何靖济的修为,如果没有被毒虫咬伤,应当能够自保。   茫茫海雾之中,只能听到海浪起伏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见。   谢苏向海雾中凝视片刻,手腕一动,拔剑出鞘,将那七八条绳索全数砍断,随后顺着先前看到的那些蒙面人走过的方向,在两只叠放的巨大木箱之后找到了那扇暗门。   这暗门从外面看去,与船身木板严丝合缝,若不是亲眼看到那些蒙面人从这里接连进入,谢苏也想不到这里还有一条通道。   他自暗门向下,发觉自己好像走在两面木板的夹层之中,每向前一段,便由木板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竟是第一层房间的走廊。   通道一折一转,渐渐向下,尽头处的木门并没有关紧,漏出外面的一线亮光。   谢苏靠近木门,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从那透光的缝隙之中能看到一个女子背靠木门,坐在地上。   谢苏看她衣衫的颜色,就知道这是淳于笙。   她脚边还躺着一个男人,外裳被除去,脖子上还刺着三根金针,昏睡不醒,正是段致诚。   应当是淳于笙想要检查段致诚是否醒来,那些蒙面人却忽然上了船。   在淳于笙面前,一排船工皆被绑了手脚,扔在了靠墙的地方。   此处空旷,似乎是木兰长船底部的货舱。   那些穿着鱼皮服的蒙面人则把守在房间各处。   却有一个穿白色衣衫的男子负手而立,背对着谢苏,从那些被绑在一起的船工身前走过。   他身上的白衣与谢苏此刻身上穿的衣衫一模一样。   那是个昆仑弟子。   蒙面人似乎对他俯首称臣,甚至不大敢直视他的样子。   只有一个船工没有被绑起来,站在房间一角,低着头。其他的船工对他都是怒目而视,更有一人直接恨声道:“奸细!”   那些蒙面人如此熟悉木兰长船上的暗道,必是有人暗中接引,谢苏并不觉得奇怪。   而白衣男子走到那个骂人的船工面前,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船工周围的人却是脸色大变,显然惊骇不能自已。   待白衣男子移开脚步,谢苏才看到先前那船工已然气绝。   一众船工无比悲愤,痛哭咒骂声不停,那白衣男子只是淡淡地交代了一句:“把他们的嘴都堵起来。”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谢苏已经从声音听出了这白衣男子是谁。   是谈致远。   隔着薄薄一扇木门,只听得淳于笙冷冷道:“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不要伤我船上的人。”   谈致远笑了两声,转身面向淳于笙,悠然道:“我想要的东西,不在这条船上。”   他转身朝向木门的一瞬间,谢苏的眼瞳一瞬放大。   谈致远的脸上,扣着一个鬼面具。   从那面具上源源不断泻出阴森诡异的气息,连谈致远的眼白也变得血红。   他的目光环顾货舱各处,吩咐道:“去将我那些师兄师弟们请过来吧,哦,别忘了我那位天之骄子的小师叔,他的修为可是很高啊。”   两个蒙面人应声而去,谈致远又道:“罢了,我与你们一同过去。”   木兰长船上的所有船工都在此处,已经不需要再从暗道穿行,那两个蒙面人便跟在谈致远身后,一同从货舱大门走了出去。   谢苏伸指,从木板的缝隙之间点了一下淳于笙的肩头。   淳于笙浑身一僵,谢苏立即将声音压到最低:“是我。”   货舱中的蒙面人大多注意着那些船工,淳于笙活动了一下被绳索绑得麻木的双手,借势侧了侧身子,低声道:“他们要找的是那些昆仑弟子。”   谢苏道:“船主呢?”   淳于笙用余光看着货舱中的蒙面人,艰难地从怀中拉出一角皮影人偶,轻声道:“我怕父亲醒来又寻短见,将他收在了人偶中。”   “他们是从水中上船,我已经将绳索砍断了,”谢苏又道,“但我猜海雾之中,另有一艘船在不远处。”   淳于笙的心思转得很快,立即知道了谢苏的意思,小声说道:“第三层船舱,与你们所住房间相反,最靠近船尾的房间,罗盘也在那里,你随意令船舵转向,海雾之中,那艘船是看不到我们的。”   “好,”谢苏轻声叮嘱,“若是那个戴鬼面具的人回来,不要激怒他,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谢苏又将一柄薄薄的竹片刀塞入缝隙,转身从暗道中离开。   算上在白家沉入冰湖的那一次,这是谢苏第四次见到鬼面人。   他初时觉得戴上鬼面具的人只是傀儡,但是这些鬼面人之间,似乎有着微妙的不同。   白家冰湖上的那个鬼面人并没有说过话,与其说是人,更像是一种邪物。   第二个鬼面人是柳启,他为了遮掩身份,选择杀死了柳家的人灭口,但谢苏记得很清楚,那时的柳启并没有认出明无应。   而到了第三个鬼面人,也就是常小四化成的那一个,与柳启有着很大不同。   这个鬼面人似乎只是侵占了常小四的躯壳,因为朱砂骨钉,特意追寻自己而来。   他也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谁,明无应又是谁,甚至知道明无应下山来的只不过是一个分身。   如果说白家冰湖上的那个鬼面人和柳启都只不过是个傀儡,直到这一次,谢苏才感觉到自己真正跟那个幕后之人交上了手。   而谈致远虽然戴上了鬼面具,但给谢苏的感觉似乎与柳启差不多,依然保有自己的心智,并没有被那个幕后的人全然取代。   他将船工全部拘禁在货舱之中,也没有杀那些昆仑弟子,暂不知所图之物为何。   但谢苏今夜既然在船上见到鬼面人,就没想着这么轻易让他离开。   先远离海雾之中的另一艘船,断了这些蒙面人的后路。   至于这木兰长船会在海雾中迷失到何处,等抓住那个鬼面人之后再考虑不迟。   他走出暗道,在栏杆上一踩,借力跃起,扬手拉住二楼的窗框,翻身从三楼的窗口跃入,轻盈落地。   淳于笙给他的指向十分清晰,谢苏走到最靠近船尾的房间,见大门洞开,一个蒙面人背身对外,手扶船舵,正低头看着一只罗盘。   那古朴罗盘之上刻痕清晰,灯烛的光映在上面幽幽的。   罗盘上忽然闪过一道亮痕,是承影剑的剑光,那蒙面人一声还未出,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谢苏看也没看那罗盘,只记得那些蒙面人用绳索上船的方向,扶着舵杆转向相反一边。   他转身走向门口,就在此时,走廊上的灯灭了。   谢苏脚步稍稍一顿,继而走出房间。   黑暗之中,他忽然抬手,截住了斜前方斩来的一击。   承影剑之锋锐天下罕有,若是寻常兵器,方才这一剑,黑暗中那个人手中的兵器就已经折断了。   然而那个人一击不中,周身气息顿时隐匿。   走廊上落针可闻,只有谢苏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用剑鞘抵了一下走廊一侧的墙壁,确定了自己的方位,继而扬手,承影剑却是自下而上反迎上去,刺中黑暗中的兵器,叮的一声。   那人不再忍耐,近身而来,谢苏手腕一动,承影剑切开浓墨般的黑暗。   瞬息之间,两人已经交手十数招。   谢苏淡淡道:“何靖济,我是友非敌,没时间陪你在这耗着。”   承影剑的剑气凛冽如霜雪,指向黑暗中的一点。   走廊上忽地亮了起来,一道引火符腾空,火光之下,何靖济周身经脉要穴已经笼罩在承影剑的剑气之下,而他手中长剑阻滞,却无法近谢苏的身。   看清谢苏面容的一瞬间,何靖济脸上顿时现出震惊之色。   “你不是段致诚,你是谁?”何靖济握紧手中长剑,“你把他怎么样了?”   谢苏先收了剑,平静道:“他在船舱里,与所有被绑的船工在一起,目前还没什么事。至于我是谁,过了今夜再告诉你也不迟。”   何靖济似乎有些不信任他,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谢苏笑了一下:“你们昆仑的剑法很难认出来么?”   灼灼火光之下,他的眼瞳如琉璃一般。   何靖济看着他,忽然道:“怪不得昨夜你来房间时,一直不大抬头正视于我,那时你已经扮成了致诚的模样——你的眼睛……”   谢苏径直打断了何靖济的话。   “谈致远戴上了鬼面具,现在他已经不是你师侄了,见着他可别手下留情。有一队蒙面的人,半夜上了船,现在正与他在一起。船工都在底层的货舱,谈致远此刻正在船上找你,还有其他的昆仑弟子。”   谢苏自觉已经说得足够清楚,可是何靖济神色不定,竟似有些愣忪。   “你说谈致远戴上了鬼面具?他为什么要——”   谢苏自袖中拿出那截断了一半的碧色璎珞,说道:“这枚灵玉应当是他的,你不会认不出来吧?”   何靖济看着那灵玉,不敢置信道:“这是昆仑弟子护持心神的灵玉,等闲不可离身,他……他是受了那面具的蛊惑么?”   谢苏随手将灵玉抛给他,“蛊惑?不见得吧。”   何靖济却没听出谢苏话里的意思,又道:“你说他现在正在找我?”   “对。”   谢苏目光向下,看到何靖济手背上一片红肿,想来也是被那金线虫咬伤了,只是他修为比那些昆仑弟子要高出不少,强自压制,一直支撑到现在。   何靖济见谢苏打量他手上虫咬伤口,说道:“我被咬伤后,立即有几个蒙面的人闯进来,应当就是你说的那些了。我虽逃了出来,但其他的弟子只怕都已经陷入他们手中。”   谢苏微微一笑:“怎么,你现在又肯相信我了?”   何靖济深深看他一眼,说道:“你的修为在我之上,若是想杀我,方才就杀了。”   谢苏道:“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试试。”   “什么法子?”   “你既然已经被咬伤,大可装作毒发,我扮成那蒙面人的样子,与你一同进入货舱,就说找到你了。”谢苏已经转身走向那个设有船舵的房间,“你要救你们昆仑的弟子,我要知道那个鬼面人究竟想做什么。”   他走进房间,将那尸首身上的鱼皮服扒下,这衣服光滑轻薄,虽沾了血,但一擦即净。   何靖济看着地上的尸首,问道:“是你杀了他?”   到这时候,谢苏真觉得他们昆仑的人一脉相承,确然是十分啰嗦。   他反问道:“怎么?”   何靖济垂下目光:“方才是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们是一起的,这才贸然与你动手。”   谢苏将承影剑绑在鱼皮服的下面,向何靖济伸手:“把你的剑给我。”   何靖济道:“什么?”   谢苏抬眸:“你现在应当已经毒发,浑身灵气沸腾,经脉剧痛,还拿得动剑么?”   何靖济这才反应过来,倒提着剑交给谢苏。   谢苏并未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只是散下头发,如那些蒙面人一般随手绑起来,又用黑布蒙住了脸。   他押着何靖济去往船舱底部。   谢苏此前并未进入过货舱,但大概知道方位,走下楼梯之后,果然看到其中一间货舱门口站着两个蒙面人把守。   何靖济呼吸略有些不稳,脸色也变了,谢苏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做戏,抑或是时间一长,确实难以压制那金线虫的毒性。   当着那两个蒙面人,谢苏也无法询问,只好押着他走进了货舱。   一进货舱,谢苏便看到那些昆仑弟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显然中毒已深,昏迷不醒。   船工都被绳索绑着,另一边,淳于笙靠着木门,双手缩在身下,谢苏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用自己塞进去的竹片刀磨断了绳索。   谈致远却站在货舱深处,闻声回头。   那鬼面具如同另一层皮,牢牢贴在他的脸上,也让他此时的微笑变得更加诡异。   “小师叔,我的人可是找了你许久啊。”   见到谈致远,何靖济身上一僵,谢苏在后摁着他的双手,握了一下,示意不可冲动。   何靖济气促不匀,勉力道:“致远,你为何……”   谈致远一手抚上鬼面具,笑道:“为何要戴上这个?”   随着他话音落下,谈致远周身灵力暴增数倍,连离他略近些的人都被压迫得几乎无法呼吸。   谈致远温声道:“小师叔,我只不过是发觉,另有一条路通向大道。”   何靖济道:“你说的路,是邪路,何以能通大道?”   谈致远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在他身后,忽有一个血色阵法缓缓旋转而出,霎时间,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那阵法中阴冷诡谲的气息。   淳于笙和何靖济脸上都是震惊至僵硬的神色,仿佛见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从那阵法之中,缓缓浮现一个罩着黑袍的身影,他手上还提了一大团破布似的物事,竟是一个瑟缩着的人。   黑袍人轻轻一抬手,血色阵法便好似被吸入了他的掌心。   他拉下头上的风帽,露出下面同样戴着鬼面具的一张脸。   谢苏一瞬不瞬地盯着黑袍人,承影剑在他贴身的位置,似乎是感应到他的心意,微微震颤起来,战意一触即发。   溟海之上,一切术法阵法均不可使用。   能越过这一条限制的,谢苏只见过三个人。   明无应,沉湘,还有元徵。   黑袍人将手里提着的那个人丢出去,淡淡道:“挑吧。”   那人披着灰色的披风,也戴着风帽,将面容身形完全隐藏在披风下面。   他好似对黑袍人非常畏惧,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很可笑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向黑袍人行个礼。   他转身,先是走向旁边那些绑在一处的船工。   他虽然佝偻着背,但是走路时却平稳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像是在披风之内脚不沾地,飘过来的。   谢苏忽然想到,这是个鬼差。   只有鬼差才会这样走路,不沾凡世尘土。   这黑袍人究竟是不是元徵,他又为什么会带一个鬼差来到船上?   那句“挑吧”又是什么意思?这鬼差在挑选什么?   只见鬼差走到那些船工身边,挨个看过,指了五个人出来,这五个人立刻被蒙面人带到一旁。   鬼差又指了指淳于笙,立刻有人上前,也把她拉了起来。淳于笙挣扎了一下,却挨了一个耳光。   那鬼差走向那些中毒昏迷的昆仑弟子,又点了三个人出来。   谢苏的目光依次从这些人身上扫过,丝毫看不出这些人有什么特别。   何靖济望向谈致远,问道:“你要对他们做什么?”   “不是对他们,”谈致远低头看向那些没有被选中的昆仑弟子,微笑道,“你应该问,我会对这些人做什么。”   “你!”何靖济大怒,好似压制不住体内虫毒,猛烈气喘,几乎跪在地上。   谢苏随之俯下身去,借何靖济身体的遮掩,为他渡了一些灵力。   谈致远温柔道:“小师叔别担心,他们不过是个添头,你才是我们需要的人,要过昆仑的护山大阵,没有你可是万万不行的。”   这一句话却像是更加牵动何靖济的心神,他咬牙道:“你们……你们要对昆仑做什么?”   谈致远笑道:“小师叔怎么如此性急?只消你跟我走,之后你自己看就是了。”   何靖济道:“你在师兄身边这么多年,我竟没看出你是个——”   他急怒攻心,又兼虫毒入了经脉,竟是吐出一口鲜血。   比之谈致远低眉浅笑,那黑袍人却始终木着一张脸,只催促道:“走吧。”   他们二人走在最前,那些被鬼差挑选出来的人相继被押了出去,谢苏扶着何靖济,跟在了最后面。   船工和其余的昆仑弟子还留在货舱之中,淳于笙拼命挣扎,双手从绳索中脱出,抬肘砸向身后那蒙面人的额角。   她修为平平,右手三根金针还未发出,立即被那蒙面人捏住手狠狠一握,几乎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谢苏伸手入衣内,握住了承影剑的剑柄。   那蒙面人若是对淳于笙下杀手,他做不到置之不理。   可是淳于笙仿佛被痛昏过去,再没了声息,蒙面人将她拦腰抓起,继续前行。   到得船头,谢苏才发觉四周的海雾已经变为暗蓝色,海面上蒙蒙的亮起来,这一夜竟然已经快要过去。   那黑袍人凝视海雾深处,冷声道:“船呢?”   立即有蒙面人上前,从怀中摸出一只哨子,放到口边吹了起来。   那哨声尖锐非常,蒙面人一连吹了三次,每次吹完都要间隔片刻,却一直没有等到回应。   他垂下头:“应是海雾太大,一时飘远了些,小人这就下水去寻。”   那黑袍人道:“罢了,也就是多耗费一些心神。”   他转身离开众人,从黑袍中露出一只苍白的手臂,按住地面。   血色光芒自他指间亮起,很快旋转成一个阵法,边缘飞速扩大,将船头的人全数笼罩进去。   与此同时,那条苍白的手臂缓慢地干瘪下去,似乎被抽去了所有力量,皮肤干枯焦黄,像一张蜡纸蒙在骨头上面。   几个蒙面人燃起引火符,留在木兰长船各处,火焰顷刻间烧了起来。   谢苏一瞬间明白了谈致远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除了此刻在船头的这些人,他竟是要将船工和剩下的昆仑弟子活活烧死在船上。   谢苏已将承影剑从衣下抽出,在何靖济耳边低声道:“你还撑得住吗?”   何靖济强自压制虫毒,点了点头。   “他们要烧船,货舱里的人都会死,”谢苏轻声道,“那些蒙面人你能拦住多少就拦多少,他们两个交给我。”   何靖济抬眼看去,谢苏已经离开他身边,自众人边缘走向谈致远和黑袍人,四周的昏晦一点点淡去,似乎随时都会天亮。   就算戴上了鬼面具修为暴涨,那个谈致远也没有被谢苏放在眼里,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更多是在注意阵法中央的黑袍人。   要在溟海上以术法将这么多人一起带走,似乎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右手臂干瘪下去的同时,黑袍人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阵法中的血色光芒缓缓闪烁。   熊熊火焰燃烧,腾起的浓烟冲破海雾,谢苏已将承影剑抽出两寸。   黑袍人跪地的身形忽然晃了一下,僵硬地转头望向海雾深处。   巨大的风声响彻海面,一瞬间狂风骤起,竟然将溟海上终年不散的海雾吹开一个缺口。   不对。   那不是风。   是一道无形剑气,自极遥远处扬起了这里的海雾。   灰白的天际点染上一痕金红,化作明丽霞光。   东方既白,那是蓬莱的方向。   第二道无形剑气渡海而来,所过之处怒涛沉浮,狂风席卷。   黑袍人再度催动阵法,血红光芒闪烁愈快,谢苏已经能感觉到阵中气机锁定己身。   第三道无形剑气似乎将整片天空一分为二,向着木兰长船袭来。   谢苏似乎已经看到极远处有一个身影,他身后是煌煌朝阳的金色光华。   却在此时,无数浓云汇聚海上,将天空全部笼盖,溟海如沸,无数惊涛骇浪涌来。   轰隆隆雷声响起,似乎随时都会有天雷降下,将整条木兰长船击碎。   然而雷霆奔向之处,却是蓬莱的方向。   黑袍人大喝一声,阵法成型,船头所有人随着血色光芒的消弭消失在原地。   谢苏似被挤压进不可挣脱的黑暗之中,但最后一瞬他所看到的景象,依然烙印在他眼中。   朝阳的炽烈光华之中,天雷降下,明无应站在极遥远处,高大身形一动不动,静如山岗,而他脸上只是一个略带嘲弄的微笑。   天雷之中,无数密密麻麻的咒文涌现。   雷霆加身,是为天罚。 第98章 寸心千里(一)   血色光芒一瞬间盈满谢苏的视野。   那令人窒息的黑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切景物天旋地转。   身体一轻再一重,落地时,却是在一片密林之中。   此处山深林密,晨雾弥漫,正渐渐散去,晨曦光芒透入林间。   偏有静水绕山,却无湿润水汽,反而一片死寂,好似连风都不敢经过水上。   须臾之间,他已经知道黑袍人用阵法将他们带来何处。   远处青山巍峨,云雾流淌,雄奇险峻,万山臣服。   所谓万山之祖,昆仑是也。   这环绕昆仑山的静水便是弱水,其上鸿毛不浮,修仙之人只是靠近,经脉中的灵力都会被压制,沉重滞涩,难以流转。   血色光芒倏尔消散,那黑袍人却好似支持不住,一瞬间委顿在地,谈致远皱了皱眉,上前查看他的境况。   似乎是因为在溟海上使用了阵法,黑袍人裸露的右臂已经干瘪到皮包骨一般,如同枯死的树木。   若要动手,就在此时。   谢苏心念一动,余光却见那些蒙面人已经散开。   地上躺着中了虫毒不省人事的昆仑弟子三人,手脚皆被绑缚的船工五人,还有一个不省人事的淳于笙。   何靖济虽然仍保有神智,却中毒渐深,气促不匀,若是此刻动手,也断然无法相助。   谢苏自己脱身不难,可要想将所有人毫发无伤地救出去,却是不能。   何况这黑袍人与谈致远百般谋划,不惜袭击木兰长船也要劫下何靖济,是意图对昆仑不利。   既然已经到了昆仑地界,此时正是弄清他们所图为何的时机,说不定还能探知黑袍人的身份。   谢苏稍一迟疑,机会已过,那黑袍人已经苏醒。   他出手如电,径直抓住一个站位与他最为靠近的蒙面人,扼着那蒙面人的脖子,将他拖到自己身前。   几乎只是眨眼之间,那个蒙面人的身体一抖,极快地干瘪了下去。   黑袍人掌心血色光芒若隐若现,竟然像是将蒙面人身体里的灵力全部吸干。   片刻之后,那蒙面人已经气绝,黑袍人却好似恢复了一些精力,缓缓地站了起来。   同伴命丧当场,其余的蒙面人却好像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忽有一个灰色的身影晃动,似乎是想要趁机逃跑。   黑袍人手臂一动,动作快得几乎无法看清,那逃跑的鬼差已经被丢入了弱水之中。   他的灰色斗篷仅仅在弱水上漂起一瞬,随后整个人便被弱水吞噬,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喊出来。   谈致远似是有些不赞同,冷笑道:“你把他杀了,又如何为吾主挑选合适的人?”   黑袍人转身面向谈致远,两只一模一样的鬼面具相对。   “酆都鬼差要多少有多少,倒是你在溟海上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只为了抓住你这师叔,又有何用?”   闻言,谈致远微微一笑,斜睨着何靖济。   他显然中毒已深,脸色红如滴血,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已经无法压制经脉之中乱流的灵力,浑身剧痛已极。   谈致远故意道:“小师叔,你猜此时,溟海上的那些弟子烧死了没有?”   “你!”   何靖济急怒攻心,唇边竟是又溢出鲜血。   谈致远又微笑着看向黑袍人,悠然道:“使者不必担心,我这小师叔自然是有用的。”   同样戴着鬼面具,谈致远却称呼黑袍人为“使者”,言语之间又似乎将那个身在幕后的人称为“吾主”,看来这黑袍人也不过只是一个傀儡。   谢苏在溟海上见到黑袍人使用术法时,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以为黑袍人就是元徵。   但若是元徵真身,不会因为用了个阵法就将自身损耗至此。他也一定能看穿,谢苏此刻正隐匿气息,混在了蒙面人之中。   谈致远望向那巍峨的昆仑主峰,目光竟然堪称崇敬。   “使者有所不知,昆仑的护山大阵传承千年,已经化生出阵灵守护,用寻常的法子是混不进去的。至于我这小师叔么……”   谈致远走到何靖济面前,微微一笑。   “门中皆知,掌门将璇玑剑传给丛靖雪,就是将来要他接任掌门的意思。但昆仑历来除了掌门,另有三位长老辅佐掌门,地位崇高。一位司戒律奖惩,一位掌管藏书阁的禁制,可随意调取门中传承至今的所有功法秘录,还有一位掌管护山大阵,担负山上诸峰的保卫之责。”   何靖济虽中了虫毒,难以为继,听到谈致远的话,却冷冷地看向他。   “至于我这位小师叔,已经按照掌门的意思,跟随徐长老修习操控护山大阵的术法,下一任长老之位,难道不是已经十拿九稳么?若是小师叔愿意帮这个忙——”   何靖济冷笑一声:“我岂能屈服于你这小人之手。”   黑袍人声音冷淡,倒好似有些嘲讽的意思。   “看来你这小师叔,不是很乐意听你的话。”   谈致远循循善诱:“师叔,你此刻不以为然,是因为还未曾见过真正的大道,若你开放山门,将来吾主降下恩典,必令你登临大道。”   黑袍人漠然道:“我看也不需要那么麻烦,只需你脸上这只面具摘下来,戴到他的脸上。”   这一句话却打通谢苏心中一处关窍。   如黑袍人所说,如果何靖济戴上了鬼面具,就可以为他们所用,那这面具不仅有令佩戴者自身修为暴增数倍的效用,还能控制其心神,说是同化也不为过。   谈致远的声音冷了下来:“使者说笑了。”   他继而转向何靖济,又道:“小师叔,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正说话间,躺在地上的那几个昆仑弟子之中,有一人微微动弹,睁开了双眼。   谈致远瞥他一眼,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小瓷瓶,拔开塞子,谢苏立刻闻到了昨夜出现在木兰长船上的那股甜腻异香。   数只金线虫仿佛是从谈致远衣衫底下钻出来的,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虫子缓缓爬向地上躺着的众人,或咬在手背,或咬在颈中。   金线虫背上的金线渐渐被血色取代,那名苏醒过来的昆仑弟子虚弱至极,再被毒虫叮咬,旋即昏迷过去。   这金线虫吸取鲜血,吐出虫毒,虽不致命,却可令中毒者无法调动周身灵力。   虫毒效力即将消散之时,只需再取一只金线虫出来即可。须知术法仍有破解之道,而不知道这毒虫为何的人却绝难找到解药。   谈致远挟住一只金线虫,凑到何靖济颈边,只消一松手,金线虫就会掉入他的衣领之内。   他正要开口威胁,却看到何靖济的神色忽然一变,竟然直接无视了他,转头望向远处的昆仑山主峰。   谈致远松手令那只金线虫落到地上,金芒一闪,那小虫便已经没入他衣摆之下。   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黑袍人似乎察觉不对,问道:“怎么了?”   “每日辰时,山上会有钟声,是提醒弟子们早课即将开始。晨钟的声音,便是在山门外也能听到。现在辰时已过,钟声却并未响起,只能是因为……山门已经封闭。”   昆仑山门连接着护山大阵,其中灵气流转,生生不息,一旦山门关闭,内外断绝,只能从里面打开,纵使何靖济答应施展术法,也是无用。   何靖济冷笑一声:“你们这些谋算,总归是要落空了。”   谢苏却抬眸望向那黑袍人,注意着他的动向。   虽然不知道黑袍人让那鬼差挑选出这些人是为了什么,但谈致远对何靖济动手,却是为了逼迫他打开昆仑的护山阵法。   现今昆仑山门封闭,对他们来说,何靖济也就没有用了。   一个无用之人,不必带在身边。   黑袍人却轻蔑一笑:“罢了,早知不会如此轻易。吾主另有第二重布置,你们随我来。”   他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很快远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那些蒙面人当即提起地上陷入昏迷的昆仑弟子及几名船工,追随而去。   谈致远目光冰冷,似乎很是不情愿,但并无办法,只得催动身形,跟了上去。   谢苏却是稍稍缓了一缓步子,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何靖济,伸手提携着他,看起来,倒是与其他的蒙面人一般,毫无破绽。   他一探何靖济的腕脉,就知道那虫毒深入经脉。   若是何靖济昨夜就昏睡过去,经过一夜发散,就像方才那个苏醒过来的昆仑弟子,只是虚弱,却并无大碍。   但何靖济却是被金线虫咬伤之后,强自压制毒性,又先后与蒙面人和谢苏动手,经脉之中灵力激荡,再被谈致远以言语相激,心神巨震,毒入经脉,反倒受了不轻的内伤。   何靖济嘴唇微微一动,声音低不可闻:“虽不知你是何人,但我们也算共过患难,我想求你一件事……”   谢苏提着何靖济,始终保持着与前面那些蒙面人不远不近的距离,闻言低声道:“你还死不了,不必现在就急着说遗言。”   何靖济急促道:“我……”   谢苏道:“我知道,你想让我丢下你们,先去昆仑报信警示。”   何靖济见谢苏已将他心中所想道出,点头道:“正是。”   “山门封闭,应当是山上已经察觉有异,何况此时我也进不去了。”谢苏声音极轻,“方才你没听到那黑袍人说的话么?还有第二重布置。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混入昆仑山门,不妨等到弄清楚了,你自己去禀告你们昆仑的掌门。”   谢苏提着一人在林间穿行,脚步行云流水,气息平稳连绵,却又完全看不出是哪家仙门的路数。   何靖济能成为郑道年的弟子,又被期许以接任守山长老的重任,便是在昆仑门中,也是第一等天资的弟子。   可是昨夜在船上一交手,何靖济就知道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   他心中思忖,昆仑与各家仙门交好,时常往来走动,互通有无,怎么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何靖济嘴唇微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蒙面黑布之下,谢苏却是勾了勾嘴角,不答反问道:“这些蒙面人出身何处,你看出来了吗?”   自这些蒙面人潜入木兰长船,只有一个人在海雾中吹哨子放信号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其余时候,均是一言不发。   而这些人的身手却又极好,训练有素,不疾不徐,且精熟水性,能在夜间渡海,偷偷潜入木兰长船。   最令人惊异的是黑袍人径直吸干了一个蒙面人的灵力,剩下的人竟像是司空见惯,无动于衷。   要知道黑袍人出手,只是随意抓来一个与他最近的蒙面人,换一个人站在他身边,那结果也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这些人个个都是视死如归。   死于溟海的水浪中,还是死于谁的剑下,或是死于黑袍人之手,全然不能在这些人心中留下一丝波澜。   何靖济沉吟片刻,说道:“昨夜我与其中一人交手时,打斗之间,看到他颈上有一个刺青,依稀像是坎卦。”   谢苏轻声道:“我知道了。”   坎为水,昨夜在木兰长船上,谢苏就怀疑这些蒙面人出身于沧浪海。   只不过昨夜在那个船舵所在的房间中,他出手杀了一名蒙面人,又剥去那人身上的鱼皮服,换在自己身上,那时走廊上的灯烛都被何靖济熄灭,昏暗之中,这才没有看清那人颈下的刺青。   沧浪海中有一支弟子,专司清理门户。   那些门中入魔之人或是叛出本门的弟子,纵使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无用。   这一支弟子虽身在沧浪海中,但不与其他弟子交往,彼此之间也不通晓姓名,只以天干地支取名,颈下刺青,是为记认。   为的便是弟子之间没有任何私交情谊,只做沧浪海手中一把纯粹的刀。   谢苏目视前方,望着黑袍人如鬼魅一般的背影。   沧浪海的人对他如此俯首听命,那这黑袍人口中的“吾主”又会是谁呢?   林影渐稀,天光大亮,可见远处一座小镇。   这小镇坐落于昆仑山下,名为云起。   昆仑是有千年传承的仙门大宗,世间的修仙问道之人慕名而来,络绎不绝。   往来的人多了,在过昆仑山门之前,总得有个休息落脚的地方。   云起镇凭借地利,做的就是这些修仙者的生意。   毗邻昆仑山这样的福地洞天,就连外界朝代更替、烽火不休,也扰不了此处的祥和富庶。   纵然有时弱水泛滥,也会有昆仑的仙长下山,护着镇上的人往蓬莱后山避难。   除去街上连片的客栈,又有许多售卖宝玉灵石、功法秘籍的铺子,及兵器铺、车马行、酒楼茶肆,清丽繁华,自成一处。   可是此时此刻,这云起镇的街市上却一个人也看不到。   路旁酒肆的旌旗还在风中招摇,大门洞开,店里空无一人。   街边煮馄饨下面的小摊上灶火未灭,汤已滚沸,一旁的木案之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刚包好的馄饨,却既无摊主,也无食客。   茶叶铺的柜台上,那茶饼才刚刚包了一半。   好似前一刻,街上还满是慕名来此的修仙之人,打兵器的打兵器,买符箓的买符箓。   后一刻,所有人便凭空消失,只剩下一座空镇子。   此处怪异至极,已无须多言。   黑袍人顿下疾行的脚步,却是忽然晃了一下。   谈致远不动声色道:“使者可是有什么不适?”   此前在林中,二人似乎针锋相对,谈致远此时的问话就不像是关心,而是笑里藏刀了。   那黑袍人自然听得出来,却不理会,伸出那截干枯的手臂,仔细打量着。   他叹息道:“在溟海上使用这样的术法,终究是难以支撑。”   黑袍人径直进入一间客栈,谈致远一挥手,其余的蒙面人纷纷跟上,鱼贯而入。   这间客栈里面也同样空无一人,柜台之上,账本正摊开了几页,好像前一刻还有人在这里核对账目。   黑袍人在桌边坐下,似乎疲惫已极,低声命令道:“你们都过来。”   那些蒙面人立刻将昆仑弟子及船工们丢在地上,快步走到黑袍人的身前,列队站好。   谢苏见机极快,站在第三排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黑袍人似乎从身体内部开始衰败,呼吸一声沉重过一声,渐渐好似拉破的风箱一般。   他咳嗽了几声,抬起头,目光从蒙面人身上扫过。   谢苏只以为黑袍人是肉身难以维持,要如法炮制,再吸取一个人的灵力,却看到黑袍人疲惫地动了动手指,第一排蒙面人便低头散开了。   第二排也是一样。   谢苏不得不随着第三排蒙面人的步子,走到黑袍人的身前,余光看到何靖济正警惕地望向这里,心中已经想好若是那黑袍人骤然出手抓向自己该如何。   可是黑袍人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看到谢苏的时候,目光微微一动。   他哑声道:“你,跟我上来。”   其余的蒙面人即刻散开,黑袍人撑着桌子站起,走向通往二楼上房的楼梯。   何靖济眼中有一抹焦急之色,谢苏看向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随着那黑袍人走上二楼,进入房间。   这不过是寻常客栈里的一间寻常上房,黑袍人扶着桌子坐下,谢苏反手关上了房门。   亲眼见过黑袍人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吸干的场景,自己又被他选中,谢苏的表现却很平静。   黑袍人一动不动,说道:“你与那些人,似乎很是不同。”   谢苏几乎以为,黑袍人是看出了端倪,然而下一刻,黑袍人便再次开口说话了,仿佛疲惫已极,意兴阑珊。   “有如此资质,不该在沧浪海做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有的弟子,可惜。”黑袍人抬手摘下风帽,“不过,若是用你的身体承载这只面具,应当能够撑得久一些吧。”   他已经除下黑袍,露出赤裸的身体。   他的身体瘦削苍白,不仅整条右臂,就连右半个身子都已经干瘪下去,肌肤如一层蜡纸一般,已经能看到骨骼形状。   青黑色蛛网一样的东西,正在他身上飞速蔓延。   “你过来,摘下蒙脸的黑布。”   他说话时的声音几乎已经如游丝一般,谢苏顺从地走过去,看着他右手仿佛已经坏死,只得以左手慢慢揭下脸上的鬼面具。   面具之下,那张脸似被烧融了一样,眼白血红,牙齿漆黑,口鼻已经成了两处血洞。   他将面具调转方向,缓缓伸手过来。   谢苏摘下蒙面的黑布,已经能从那鬼面具的眼孔之中看到黑袍人血肉模糊的一张脸。   将面具撕下时,他的脸已经变成这样,可是面具之上却是干净清洁,依旧漆黑光亮。   就在那鬼面具即将触到谢苏脸上时,黑袍人的动作忽然一滞。   雪亮的剑锋从他胸口处齐齐切过,如切一截腐木一样轻易。   血红视野中,他好似从椅上跌落下去,手中的鬼面具却被接过。   下一瞬,这腐朽一半的身躯骤然化为一团黑雾消散。   谢苏拿着那张鬼面具,神情若有所思。   这个黑袍人与他之前见过的那几个一样,肉身毁损,便化为黑雾消失。   可是这只鬼面具却没有变为干枯皮革一类的东西,依旧漆黑光亮,几乎能映出谢苏的脸。   他思索着这几个鬼面人之间的异同,修长的手指挑着鬼面具,忽然想到,若是他戴上这个面具会如何。   也会被侵占肉身,成为幕后那个人的傀儡么?   这念头只是稍稍一转,谢苏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似笑非笑,像是在极遥远的地方,又好像近在耳边。   “你若只想寻个面具来玩,也不必找一个这么难看的。”   淡淡的金色光华涌现,谢苏怔忪一瞬,看到明无应从光华之中现身,已经来到自己面前。   那一瞬间,明无应近在咫尺的身影同溟海之上那个在万钧雷霆之中傲然不动的身影重合。   炽烈朝阳之下,雷霆加身,那无数呼啸着的咒文转瞬浮现,带起天边狂风,海上巨浪。   天地勃然变色,而明无应只是嘲讽一笑。   谢苏指尖的鬼面具已经被明无应丢了出去,他好似一棵在原地生了根的树,连眨眼也忘了。   明无应勾了勾嘴角,又道:“这人皮面具是谁的?还有用么?”   谢苏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摇头,明无应就已经伸手过来。   他的指尖很暖,从自己的耳边将人皮面具轻轻撕了下来。   谢苏忽地抬手,按在明无应的手臂上。   “溟海上的天罚是怎么回事?”   他望向明无应的双眼,觉得自己仿佛也沉进了弱水里,被吞噬淹没至灭顶。   一个从溟海上看到天雷降下时就盘桓在谢苏心里的念头再次浮现,在见到明无应的那一瞬间,变得摧枯拉朽。   “是因为我么?”谢苏声音喑哑,“因为你帮我重塑了肉身?”   明无应仿佛并不惊讶他有此一问,只是扬起了眉毛。   谢苏猛地迫近一步,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明无应的眼睛。   那双琉璃色的眼瞳之中骤然有光华绽放,仿佛层层叠叠的繁丽花瓣一瞬打开。   他与明无应近在咫尺,这逼问出口的一瞬间,谢苏竟然本能般地用上了摄魂之术。   用此术法时谢苏心无旁骛,是他心口万般情绪涌现,一定要逼迫明无应对他说真话。   可是摄魂之术能够震慑修士灵识,令其有问必答,也只是对上修为远低于自己的人才能起作用。   谢苏屏着呼吸,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已经知道自己是失态了,他再想从明无应口中得到答案,对他用摄魂之术也实在是可笑之极。   可是下一刻谢苏就睁大了眼睛。   明无应的灵识竟然对他毫不设防,由着他长驱直入。   那一霎那,仿佛亘古光阴在谢苏眼前流过,无数或低沉或急切或咬牙切齿或迫不及待的噪杂声音全数涌到他耳中。   是密密麻麻的人声,求修为进境,求开宗立派,求天门飞升。   欲山千仞,何时能停?   谢苏忽然就知道了这些是什么声音。   天下无数的明光祠中,就有无数明无应的神像。   神像之耳目,就是明无应的耳目。   这就是他每天都会听到的声音,世间无数人的欲念。   明无应微微敛眉,断开了与谢苏的目光相接。密密麻麻的祷告声一瞬消失。   谢苏扬起脸,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无比,却总是被自己一再忘却的事情。   “所以你是这样找到我的……”   他曾有过很多设想,自己的魂魄进入他人躯壳,明无应是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他?   元月十七的雪夜,他死而复生。在进入白家之前,他去过一间明光祠。   在这世间无数的,一刻不停的声音中,明无应找到了他。   谢苏又问:“是么?”   “是。”明无应轻声道,“因为你在心里,叫了我的名字。” 第99章 寸心千里(二)   谢苏按着明无应手臂的手蓦地一抖。   明无应的那句话轻且坚定,却好似一直烫到了他的心里去。   “后来你在白家的冰湖上用了镜花水月,”明无应垂眸望着他,又道,“天下间会使这个术法的,也只有我跟你两个人。”   所以明无应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他。   所以他遮掩身份,谎话连篇,明无应就乐见其成,看他是怎么作茧自缚,甚至等他翻窗逃跑,再不紧不慢地将他捉回来。   是到明无应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谢苏好像才回过神来。   心头那一瞬的五味杂陈,风起云涌,逼得他不得不微微屏住呼吸。   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间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明无应却是神色坦然,好整以暇地低头看着谢苏,嘴角一翘,说道:“你这样拉着我的手,我是不觉得有什么,不过——”   若是在平常,这一句话就能让谢苏丢开手,再远远地走开去。   可是此时此刻,谢苏反而抬眸看向明无应的眼睛,更是不管不顾地又向他靠近半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师尊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谢苏一字一句地追问道,“溟海上为何会降下天罚?”   明无应啧了一声:“怎么还记着这件事儿呢……你就是觉得,是因为你,是么?”   谢苏不答话,意思全都写在脸上。   明无应身为仙门第一,是千年来第一个过得天门的人,连虚无缥缈的蓬莱秘境都因为他而现世。   所谓天下气运,全在于他一人之身。   一个这样的人,他是做了什么,天罚才会降在他的身上?   谢苏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死而复生,这具躯壳出现的方式太过匪夷所思,让他不得不问出这句话。   明无应挑眉,故意道:“你不问天雷加身,我疼不疼,有没有受伤,就非要逼着我说,全是因为我给你重塑了肉身?”   谢苏抿了抿唇:“等你答了这个问题,我……自然是会问的。”   他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可是明无应不答,他就不肯让开,   “好吧,”明无应笑了一下,“我告诉你。”   “还真的不是因为这个。我教过你,这世上任何的事情都有代价,这个不假,但这天罚却不是因为你。”   “而且你的肉身也不是我重塑的,否则我将你放在身边就行了,还用得着去找吗?”   “如果非要说个理由的话,是我不应该离开蓬莱,这就是我离开的代价。”   谢苏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没完了是吧,”明无应似笑非笑地威胁道,“以后再告诉你,我现在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明无应此人软硬不吃,是谢苏早就知道的了,今日他再领教了一回这个人的强词夺理胡搅蛮缠。   谢苏还待要追问,明无应已经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微微低头,靠近他的耳边。   明无应低声笑道:“郑道年现在就在楼下,你是非得让他听到,我在溟海上被天雷追着劈是么?”   谢苏一怔,明无应已经占了上风,将他往房间外带去。   门打开的一瞬间,明无应头也没有回,仿佛只是心念一动,先前那只被他丢开的鬼面具好似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倏尔飞了下去。   谢苏刚刚用余光看到一楼厅中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就察觉到明无应已经松手放开了他。   那漆黑的鬼面具落下,厅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扬起双手,袍袖一震,两道金光一闪而过,在半空中结成法印,将鬼面具上的森森邪气全数镇压。   老者的动作行云流水,用于镇压鬼面具的手法与何靖济在学宫里施展过的一模一样。   只是何靖济用的是现成的符纸,这老者却是双手一动,力随意走,顷刻之间,符箓已成。   驾轻就熟,圆转如意,那符箓上的镇守之力更是四两拨千斤,周密精妙,绝非何靖济所能相比。   昏迷的船工和昆仑弟子已经有人照看,除此之外,那些出身沧浪海的蒙面人仿佛脚下生根,被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谈致远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亦如那些蒙面人一般,便是连眼珠也不能转上一下。   一个胖大身影站在他面前,眉目微敛,神情中有种淡淡的失望。   他闻声回头,抬眼看到楼梯上走下来的两个人时,脸上一瞬间浮现出无比惊讶的神情。   谢苏看着杜靖川,知道他已经认出了自己。   他在学宫三年,杜靖川曾是学宫授课的夫子,又曾带着他们去过一次金陵,如何认不出来?   杜靖川这样惊讶不能自制,是因为在世人眼中,谢苏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那收服了鬼面具的老者悠悠转身,脸上带着慈和平静的微笑。   杜靖川这才收束了自己的目光,向着明无应行了一个礼。   一旁的何靖济被两个昆仑弟子照看着,却是迷惑不解到了极点。   片刻之前,谢苏跟着那黑袍人上了二楼,谈致远与他相对而坐,似是因为昆仑山门已闭,自己对他不再有用处,引得他目光阴鸷,正在考量要如何处置自己。   可是下一瞬,连同谈致远在内,所有的蒙面人皆僵立原地,如木偶傀儡一般。   郑道年和杜靖川进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师尊、师兄,就为自己没有照顾好昆仑弟子,陷于谈致远之手而羞愧万分。   谈致远便是杜靖川的徒弟,他进来之后,先是查看了自己有无大碍,随后便看着谈致远,一言不发。   何靖济是很了解自己这位大师兄的性子的,宽厚温平,进退有度。   连亲眼看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栽培的弟子犯下如此大错,他都能不失风度,却在看到明无应身边那个人的时候大惊失色。   何靖济嘴唇微动:“师兄,此人是谁?”   杜靖川走到他身边,轻声答道:“蓬莱山首徒,谢苏。”   何靖济眼中的迷惑一瞬间转为震惊。   谢苏耳力过人,这二人间的对话,其实他已经听到了。   说来奇怪,一天之前在学宫的大殿中,自己尚且有些迟疑,只坐在屏风之后。可是此刻以谢苏的身份出现在昆仑众人面前,他反倒毫无感觉了。   谢苏亦向那老者行了一礼:“见过昆仑掌门。”   昨夜在船上惊险万分,又刚刚除去脸上的人皮面具,谢苏的形容稍显狼狈。   然而那月下青松般的清朗气质,平定自持的目光,却让郑道年微微一笑。   他没有如见到其他仙门中那些天资过人的晚辈时一样出言夸赞,只是温和道:“靖雪此时正在山上,等着见你一面。”   谢苏不料郑道年见他的第一句话就如此亲近,便好似寻常门中长辈一般,旋即答道:“是。”   明无应却是似笑非笑地看向郑道年,郑道年敛目回以一笑。   谢苏既然应了这句话,就必然要往山上走一趟,那将明无应邀至山上,就不再是一件难事。   郑道年又道:“多谢蓬莱主在溟海上施以援手,救下我昆仑弟子,又以术法千里示警,我这才得时间封闭山门。”   以郑道年在仙门中的地位,他这样道谢,当真是诚恳谦卑,明无应却不为所动。   他几乎是饶有兴味地心想,这就是郑道年这个人的厉害之处了,诚心诚意与你道谢的时候,也能自然而然地算计你一下。   何靖济被两个昆仑弟子扶着,闻言更是低垂下头,自责道:“是我没有照看好门中弟子,还请师尊责罚。”   郑道年却知以他这徒弟的性子,越是说些安慰宽心的话,何靖济就越是自责,故而说道:“要责罚你,总也得等你养好了伤才是。”   谢苏道:“他是虫毒入了经脉,余下的几位昆仑弟子所中的也是虫毒。那虫子形似蜈蚣,通体漆黑,背上有一道金线,在他身上应该能找到。”   他抬手指向谈致远。   郑道年又道:“靖川。”   杜靖川上前一步,正色道:“弟子先将他送至玉簪峰关押起来,查问虫毒解药。”   郑道年微微一笑:“好,至于他脸上这张面具,明日再行查问不迟。”   谈致远虽被定在原地,连眼珠也不能稍动一动,但瞳孔骤然放大,显然是心中震惊惧怕交加,已难以自持。   藽 在   郑道年环目四顾,看向那些也被定在原地的蒙面人,似乎颇有考校徒弟的意思,问道:“靖川,靖济,你们觉得,这些人应该如何处置?”   何靖济欲言又止,似乎是等着杜靖川身为师兄,应当先说才是。   郑道年又是微微笑着,让他先说。   何靖济道:“这些人都是沧浪海门中弟子……”   言下之意,这些人与黑袍人沆瀣一气,袭击木兰长船,确然不可轻易放过。但若是就这么将他们带回山上关起来,沧浪海若得到消息,那昆仑与沧浪海这两大仙门之间就不得不撕破脸了。   郑道年闻言一笑,说道:“徒儿说得不错,不过你看这些人脸上不是都蒙着黑布么?”   何靖济一怔,杜靖川说道:“如此,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出身于沧浪海。”   郑道年伸手捋着雪白长须,眼中神光内敛,悠然点头。   他又转向谢苏,指了指悬浮与空中被符箓镇压的鬼面具,问道:“戴这面具的人是被你斩杀,此前他可还说过什么吗?”   谢苏道:“他们在海上袭击木兰长船,是为了胁迫何靖济打开昆仑山门。不过山门封闭之后,这鬼面人曾说,还有第二层布置。”   恰在此时,一个昆仑弟子快步入内,禀报已经找到了镇上的人。   郑道年呵呵一笑,看向明无应:“那不如请蓬莱主移步,与我同去看看?”   明无应却是好整以暇地看着谢苏,说道:“你问他,他说什么,我都答应。他肯去,我自然就去。”   作话:   谢苏:“……” 第100章 寸心千里(三)   谢苏微微一愣。   郑道年却已经从善如流地问道:“那么谢小友可愿随我去看看?”   这称呼上的细微变化听得明无应勾了勾嘴角,谢苏却一时之间并未察觉。   他没有想那么多,鬼面人的事情本来就是他要查的,云起镇中空无一人也十分怪异,现在找到了镇上的人,自然应当去看一眼究竟发生了什么。   得他点头,郑道年便示意那前来禀报的昆仑弟子带路。   等到走出客栈,谢苏才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明无应就走在他身边,谢苏稍一踯躅,就被明无应察觉到了。   昆仑弟子们或照顾那些昏迷的船工,或搜寻附近商铺,或押送蒙面人回山,井然有序,并未过多注意到这里,只是见到明无应时,都会十分恭敬地行礼。   “怎么了?”明无应问道。   “师尊是生气了么?”   在谢苏看来,明无应的那句话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就是说给郑道年听的。   从姚黄的口中,谢苏早就知道这位昆仑掌门的行事作风,又时常听到明无应把郑道年叫做老滑头,稍一思索,已经想到方才郑道年说丛靖雪在山上等他是什么意思。   他身为长辈,谢苏与丛靖雪又有同窗之谊,这样十分温和的一句话,谢苏不假思索就会答应下来。   此间事了,郑道年必要请他们上山。   可明无应显然是不想去的。   所以郑道年又请明无应去查看镇上的人,他才会故意这么说。   明无应只看谢苏一眼,就已经了然他的这点心思。   他反问道:“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怎么我自己不记得。”   这句话里有太过明显的偏袒,谢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心底却好像有个不知名的角落,升起一点乱七八糟的雀跃。   可又让他忽然想到,明无应其实是同他怄过一场气的。   学宫结业的典礼之后,他回到镜湖小筑,连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都被明无应翻到明面上。   他一剑砍断蓬莱山西麓的飞瀑,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三年没有回来。   那时,明无应自然是生过他的气的。   可是此刻,谢苏莫名觉得明无应的心情很好,既不像是被自己惹到了,也不像是被郑道年惹到了。   郑道年好似察觉不到他二人留在后面说话,只跟着带路的昆仑弟子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谢苏的目光往前飘了一瞬,就听到明无应带着点笑意问他:“方才郑道年叫你什么?”   谢苏答道:“……谢小友。”   “嗯,怎么他说起丛靖雪在山上等你的时候,全然是长辈做派,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跟你平辈论交了?”   明无应笑道:“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懂了吗?”   说完,他也不听谢苏如何回答,自顾自向前走了。   谢苏的脚步却是顿了一顿,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耳根有点烧。   他的目光追随着明无应的背影,回想自重生以来明无应对他的态度变化,像是有些似有若无的念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想法。   谢苏摇了摇头,将那些荒唐的思绪从脑海中赶开,也不追上去与明无应并肩而行,只是这样在后面看着他。   明无应身形高大,挺拔疏朗,无论走在何处,都潇洒恣意,有如闲庭信步一般。   可谢苏现在想的却是……雷霆加身,该是何等的痛楚。   明无应那句好似玩笑般的“问他疼不疼”的话,此刻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钉子敲在谢苏心上。   为何明无应会说,他不应该离开蓬莱,一旦离开,就会有天罚降下?   自己不在的这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苏的目光下移,落在明无应的左臂上。   在他走动之时,那条手臂垂在身侧,仍是有些许的不自然。   明无应的左手,又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这一连串的问题盘桓在谢苏心头,可是明无应看他像是一眼就能看到底,自己几番追问都被明无应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从不肯正面回答。   谢苏心里有几个破釜沉舟的念头,说不得,也只好用上了。   前面有昆仑弟子带路,他们很快离开连片的商铺,走到了镇外。   毗邻昆仑山这样的钟灵毓秀之地,云起镇外山清水秀,阡陌纵横,柳林初绿,梨花已白,如雪坠枝头,香气恬淡。   林间却站着无数的人。   这些人原地不动,一言不发,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被人施了定身术在此。   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平静至漠然,观其衣着,有修仙之人,也有膏粱子弟,更有贩夫走卒,农户樵夫。   男男女女,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幼童,云起镇上的所有人,竟然就这样齐齐整整站在早春的林间。   此情此景实在恐怖到了极点,已有两名昆仑弟子在此守候,却不敢妄动。   郑道年只看了一眼,就命在旁等候的昆仑弟子退后。   谢苏跟在后面,已经看出这些人所站的方位似乎有些门道,却又似是而非,不像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阵法。   明无应忽道:“是蛊术。”   谢苏走到他身边,看到那些人眼瞳之中殊无光彩,每个人的耳后都叮着一只黑色小虫,如蚂蝗一般。   这小虫便是蛊。   仙门之中,只有乌蛊教的人修习蛊术。   乌蛊教地处南疆烟瘴之地,从不与外界往来,可说是神秘至极。   而蛊术与其他仙门中的修炼之法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法门。   仙门弟子修炼,讲求感应天地,引气入体,凝聚气海,拓宽经脉,将灵气炼化为灵力,修得内景,观照自身。   此后修为进境,靠的是日复一日夯实基础,如蓄水盈池,将溢未溢之时,或以丹药佐引,或遇到一些机缘,方得突破。   而蛊术的修炼法门却完全不是如此。   修习蛊术之人,先修本命蛊,与自身肉体神魂息息相关。   蛊术庞杂,乌蛊教又太过神秘,至今世间所知本命蛊的炼制方法只有一种,还是最为粗浅的一种。   将无数毒虫汇聚一瓮,自相残杀,唯余一只得以出瓮,虽是虫体,但已是蛊身,蛊主以自身鲜血饲喂,蛊毒则流于蛊主体内,从此便可与蛊主心念相通,蛊不灭则人不死,反之亦然。   而修习蛊术的人与寻常修士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修士之间比拼,纯看修为高低,修为高的人对上修为低的人,便是碾压的态势。所谓越境杀人,少之又少。   而修习蛊术者都是毫无根基,先从炼制本命蛊开始。   本命蛊越强横霸道,修士的实力就越强大,可以说未来能有多少进境,全在于入门这第一关。   此后兼修各种庞杂蛊术,与人相斗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对手便已经中招,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何况一个人炼制的蛊毒,只有蛊主本人能解,中蛊之后,只能受其驱策,否则便是一死。   明无应曾看出以鬼面具剥夺他人神魂的就是一种蛊术,现在鬼面人在云起镇用的又是蛊术。   谢苏心道,想要追查鬼面人的身份,或许终究是要往南疆走一趟的。   那厢郑道年神色凝重,却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周身散发。霎那间,林间无数微风涌流。   他运转灵力的方式圆融自然,毫不费力,倒像是水。   身体经脉是河道,灵力则是水流,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自身灵气释出,倒仿佛引得天地间灵气呼应,沟通内外,源源不断。   这一手功夫,足见得这位昆仑掌门的修为已入化境。   郑道年双手平举,似是抓握住了半空中的无形气机,低喝道:“起!”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个巨大的法阵从地底旋转而出,如蛛网一般紧密连接,似是从他们脚踩之处开始,将整个云起镇包裹在内。   细细看去,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分出一缕丝线般的暗光,与整个阵法相连。   不知是因为还未到阵法发动的时机,还是因为那个黑袍人已经被谢苏一剑斩了,这阵法尚不完全。   却已经足够看出,支撑此阵运转的并不是蕴含灵气的天材地宝,也不是什么珍贵法器。   而是人。   是以整个云起镇上所有人的神魂为薪柴。   阵中的庞大气机虽未成型,却指向了远处的昆仑山门。   郑道年长叹道:“若是靖济不肯为他们打开山门,便要以这一镇人的性命支撑阵法运转,消耗护山大阵……好毒的心思,好凌厉的手段。”   鬼面人以蛊术操控云起镇中所有人,但这搭造阵法所用之法,仍是仙门手段。   郑道年身为昆仑掌门,长于阵法,不多时便寻到阵中破绽,将这尚未成型的阵法毁去,又在原地施展术法,要将所有的人带回昆仑后山医治。   郑道年施术之时,谢苏看到远处昆仑主峰之上紫光隐约,应是与郑道年气韵相连。   紫光流转之下,阵法已成。要将所有的人转移至昆仑后山,又需不少弟子接引安排,郑道年一番布置,再请明无应一同上山。   明无应却道:“行啊,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呢。”   郑道年微微一笑:“这个求字,老朽如何担当得起。蓬莱主有何吩咐,老朽自当照办。”   谢苏略一迟疑,同明无应一起步入郑道年的阵法。   须臾之间,眼前景色变幻,长风流云,无数灵气漩涡聚而复散。   一瞬间仿佛纵览万山之壮景,又好像只是从一道薄薄雾气之中穿行而过。   郑道年的阵法打通护山大阵的禁制,直接将众人送往昆仑山门之内。   眼前的崇山峻岭好似画中水墨,云雾蒸腾,层峦叠嶂,有飞鸟自山间翱翔而过。   离得近了,才看出那遨游天际的不是飞鸟,而是巨大的飞舟,只是因为距离遥远,才呈现出小小一只黑点。   昆仑乃是洞天福地,又有护山大阵周旋灵气,生生不息,才能支撑这精妙术法制成的飞舟,运送弟子往来各峰之间。   谢苏极目远眺,想起这仙山其实已经灵气枯竭,全赖学宫地下的阵法汲取天门阵的灵气才能周转,只是从此处看来,仍是浩瀚恢弘,气象万千。   他念头一转,又想,此事还需找个机会,尽早告诉明无应才是。   杜靖川正在山门之内恭候,自此接手,将云起镇上中了蛊毒的人送往药泉峰。   一架飞舟停在明无应和谢苏面前,有童子卷起门上竹帘,郑道年呵呵一笑,请他们步入飞舟,去往昆仑主峰紫霄峰。   作话: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出自《道德经》 第101章 寸心千里(四)   紫霄峰群山簇拥,大殿雄伟庄严。   此处便是昆仑门中举行重大仪典及议事的地方,历来举办清谈会也是在这里。   昆仑乃万山之祖,从此处下望,可见远处山势连绵,好似一巨人伸出双臂,将天下山川环抱襟前。   大殿雕梁画栋,琉璃顶金碧辉煌,玉阶之上设有七十二只铜鹤,殿前又立有日晷、铜鼎等物。   此殿太过空旷,若是真用来待客,坐席之间必要离了八丈远,若非声如洪钟者,旁人是听不到他说话的。   是以一名清秀童子带路,将谢苏引往配殿暂候。昆仑举办清谈会时,往往在此处设宴待客。   刚下飞舟,郑道年即请明无应与他同去一个地方,称有要事相商。   一排昆仑弟子倒是恭恭敬敬站在玉阶两侧迎接掌门归山、贵客驾临。   明无应一向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闻言淡淡地看了郑道年一眼。   这位模样慈和宽厚的昆仑掌门当即一笑,命侍立在侧的昆仑弟子将谢苏带往偏殿稍候。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郑道年在吩咐弟子的时候,偏偏丝毫没有透露出谢苏姓甚名谁,是何身份。   那弟子也不是探头探脑爱打听的,一举一动规矩合度,略微走在谢苏身前带路。   比之正殿的雄伟肃穆,这里要幽静许多。   参天巨木之间,有青石小路弯弯曲曲,移步换景,渐闻水声如环佩丁当,眼前蓦地出现一座精巧的亭子。   活水绕亭而过,倒映出亭影摇曳。   谢苏驻足亭上,那为他带路的童子见他停下脚步,也不催促,安静等在一旁。   忽然有一个温润清朗的男声响起。   “此处名为洗心亭。”   清风拂面,静水洗心。   谢苏回头,见丛靖雪站在一方兰草旁,目光清和,回望着他。   丛靖雪看向他时,神色并不惊讶,谢苏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需要对他隐藏的,淡淡笑道:“好名字。”   学宫结业之后,这还是他与丛靖雪的第一次相见。   谢苏不由得在心中想到了贺兰月,不知道天大地大,此刻他又在何方?   自己与这世上所有的人,终归是有过十年生死殊途。   若是换了旁人,见到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要么惊慌失措,要么不敢置信,可是丛靖雪只是微微一笑。   谢苏只看丛靖雪的目光,就知道不管如何世易时移,这世上到底还是有不会变的人。   其实在学宫那三年之中,他与丛靖雪远远称不上亲密。   以谢苏的性子,也很难跟什么人亲密得起来。   但他与丛靖雪之间,却有一种不需要说出口的默契,彼此都了然于心。   若是真的遇到什么凶险的事情,对方是自己能把后背交给他的人,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丛靖雪是个君子,所以他不会问谢苏盗剑闯阵的传言,不会问他死而复生的轶闻,也不会提及他那在众说纷纭里一片狼藉的声名。   丛靖雪只是看向他腰间的承影剑,笑道:“可否借来一观?”   谢苏解剑,交过丛靖雪手中,他拔剑出鞘,一瞬间雪亮剑光照得庭下碧水一白。   那个为谢苏引路的童子却好似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承影剑剑身的铭文之上,半晌才呆呆地看向谢苏。   他没有见过谢苏,却听说过承影剑。   丛靖雪轻咳一声,向那童子道:“你先下去吧,我在这里。”   他在昆仑弟子之中地位很高,童子呆呆地点了点头,从亭中退开,终究是年纪小,在走远之前,还是没忍住,回头又看了谢苏一眼,神情十分惊奇。   丛靖雪也看到了那童子回头,似乎也有些尴尬,将承影剑还过去,匆忙解释道:“他修为尚浅,心思不够宁定,绝不是……”   谢苏却是低声笑了起来。   “嗯?”丛靖雪显然不知道谢苏在笑什么。   “没什么,”谢苏脸上仍有轻浅笑意,“就是觉得自己该挂个牌子,上面写着看一次收取一贯钱,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富可敌国了。”   丛靖雪一怔,旋即也笑了起来:“你确实从来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他瞧着谢苏,只觉得在洒脱之外,谢苏的性子好像愈见从容。   “逐花楼寻得承影剑一事,此前我也曾听闻,”丛靖雪温声说道,“若非当时有清正司的差事要办,或许你我会在那里相见。”   丛靖雪说话向来温和克制,谢苏却听得懂,他是想过要为自己争一争这柄剑,不令承影剑落入他人之手。   谢苏静默一瞬:“多谢。”   丛靖雪摇头道:“谢什么?我未能成行,况且就算去了,我也想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能够抵得上黄金万两。”   谢苏尚未说什么,丛靖雪已经察觉自己似乎失言,连忙说起这一次在溟海之上发生的事。   谈致远虽然在木兰长船上四处点火,但船中的昆仑弟子及船工都被明无应所救,并未伤亡,与那些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一起,此刻也在药泉峰中。   谢苏又想起了什么,说道:“船工之中有个女子,是船主的女儿,她右手手骨被人捏碎,要尽早治疗,免得影响以后。”   “药泉峰上的弟子精研医术,不必担心。”丛靖雪微笑道,“已为她上药包扎,只是镇上的人所中的蛊毒却有些棘手……”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天色渐昏,有个昆仑弟子自小路上走来,称掌门请他们前去偏殿,丛靖雪起身为谢苏带路。   进得偏殿,里面灯火通明,席上菜肴精致清淡。   郑道年身旁坐着的是他的师弟张道朴。   明无应坐在右首,手里执着一个青瓷茶杯,静静地看向谢苏。   丛靖雪先是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来迟。”随即就往几个大弟子间的空位走去,谢苏未加思忖,也跟着他往那个方向走。   明无应却道:“过来。”   谢苏稍一迟疑,就听到明无应重复了一遍:“过来。”   殿内一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郑道年自是一副慈和微笑的样子,张道朴的神色却有些不自然,殿中那些昆仑弟子虽是一个个端坐着,却有不少人在眼观鼻鼻观心之余,用余光偷看谢苏。   丛靖雪也看向谢苏,脸上的神情也呆滞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收敛了目光。   谢苏本已经走到了弟子们的席位之间,这时径直从整个殿上横穿而过,走到明无应身边坐下。   昆仑门中不许弟子饮酒,席间只有清茶,谢苏入席坐定,给自己斟了杯茶,瓷杯微烫,熨着他的指尖。   郑道年不愧是当了多少年的昆仑掌门,什么阵仗没见过,对殿中的诡异氛围丝毫不觉,笑吟吟地续起之前没说完的话。   他师弟张道朴就没有这个修为,只好默默低头饮茶。   他二人身后那些昆仑弟子更是一个个不敢抬头。   谢苏声音极低:“师尊满意了?”   明无应似是对殿中的诡异氛围浑然不觉,说道:“差不多吧。”   谢苏提箸夹菜,一言不发。   他吃东西的样子斯文矜贵,明无应看了他一会儿,嘴角一翘。   宴席过半,殿外忽然传来一个极响亮的女声,当真是声遏行云,在殿中都听得清清楚楚。   “掌门师兄请人吃饭,怎么不叫上我啊?”   张道朴顿时皱起了眉,几个昆仑弟子面色古怪,小声道:“是徐长老来了。”   丛靖雪回头看了一眼,这几个弟子立刻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过不多时,一个苗条身影出现在殿内,说话之前,倒先有浓厚酒气传来。   昆仑明令禁止门下弟子饮酒,可是这位徐长老一身酒气,醉态醺然,竟然就这么大剌剌地走到殿内坐下。   张道朴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郑道年仍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温声道:“道真,饮酒伤身。”   徐道真却是哈哈一笑,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了谢苏。   她圆脸肤白,五官寻常,唯独一双眼睛,当真是流光溢彩,灵动无比。   看她姿态神情,仿佛已经接近烂醉,所以歪在座上,直不起腰来似的。   可是双眼之中却有精光绽出,直勾勾地看着谢苏。   谢苏心知徐道真应该是修习了什么特别的术法,法门就在这一双眼瞳之中。   他举起茶杯递到唇边一抿,淡然与徐道真对视。   徐道真挑起细长的眉毛,看着谢苏微微一笑。   直到郑道年低声唤了一句,她才收回目光,环目四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遥遥向明无应举起来,说道:“以茶代酒了,敬你一杯。”   明无应蓦地一笑,举起杯来。   谢苏心知,比起昆仑这一门古板君子,恐怕这个看起来多少有些荒唐的徐长老更对明无应的脾气。   一念流转,只见徐道真又向着他举起茶杯,郑重道:“这杯是敬你的。”   方才徐道真敬明无应时,都算不上如何尊敬,此时面对谢苏,语气却认真起来。   谢苏不知道她是何意,但仍举杯。   徐道真乐陶陶地灌了一肚子茶水,这才拿起筷子,只捡自己喜欢的菜吃,吃了几口就兴味索然,又把筷子撂下了。   郑道年问道:“护山大阵可有异常?”   听到问话,徐道真才收起了一大半的惫懒模样,回话道:“我已经查看过各处,均无异样。”   谢苏心中一动,想起在弱水之畔,谈致远说起何靖济跟随徐长老学习运转昆仑护山大阵的术法,看来就是眼前这个徐道真。   事关整个昆仑山的防卫,如此重责,郑道年却交给了徐道真,可见此人这惫懒烂醉的模样只是表象。   徐道真答过郑道年的话,便一门心思地打量着谢苏,甚至于一手托腮,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   张道朴低声咳嗽数次,意在提醒,徐道真却道:“师兄若是嗓子不舒服,就喝些茶水润润。”   身后那一众昆仑弟子却是低头敛目,努力忍着笑。   徐道真忽然靠着桌子,说道:“来紫霄峰的路上,我先去了药泉峰,看了看那些在溟海上受伤的弟子,倒是听他们说了一件趣事儿。”   郑道年显然早已习惯了徐道真的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温和道:“什么趣事?”   徐道真托腮道:“听说蓬莱主在山中藏了个美人儿。”   这一句话说出来,饶是郑道年都怔了一下,张道朴更是立时将口中饭菜喷了出来。   谢苏却是眉尖一动。   “是那些昆仑弟子说的么?”明无应饶有兴致地问,“他们还说什么了?”   徐道真笑眯眯道:“他们说是在学宫殿中见到的,在屏风后面,有个人趴在您身上拉拉扯扯。虽然隔着一扇屏风,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可是只看身姿,就知道是个绝世美人儿。这事可是真的?”   谢苏手一颤,把茶杯打翻了。   还溅了不少茶水在明无应的衣袖上。   谢苏本能般伸手去擦,触到明无应的手背才蓦地醒悟过来,难道自己用个术法不行吗?   他抬头时,看到明无应眼中转瞬即逝的笑意。   明无应看着谢苏略微僵硬地转回去坐好,方才好整以暇地看向徐道真,答她先前的问题。   “他们眼神不错。”   后面一众昆仑弟子已经快将头都低到饭碗里去了。   眼神不错?哪里不错?是看见屏风后有个人同明无应动手动脚不错,还是那人确实是个美人,这一点不错?   谢苏干巴巴地夹了一筷子不知道什么菜,没尝出滋味。   直到宴席结束,他跟着明无应登上前往云浮峰的飞舟,都是面无表情。   天已全黑,昆仑山中各处点起明灯,幽幽悬浮,从高空下望,好似莹然生辉的珍珠落在山间。   云浮峰中屋舍连片,又有许多清丽别院,是昆仑举办清谈会或是其他盛事的时候,各家仙门前来,暂时居住的地方。   飞舟在一个小院之前停下,舟上童子为他们卷起竹帘,微微躬身,言道掌门请他们明日一同前往玉簪峰,查问鬼面具之事,旋即乘着飞舟离开。   这小院黑瓦白墙,清幽洁净,院中有一棵极其高大的香樟树。   两盏灯笼浮在树下,透出温暖的昏黄色光芒。   小院之中,两间房格局一致。   谢苏低声道:“请师尊先选。”   明无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进入了左边那间。   谢苏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才举步走进右边那间房。   这小院之中显然用了些术法,人一进房间,灯烛自明,紫砂壶中茶水微烫,不管倒出多少,始终不增不减。   谢苏推开窗子,和衣躺在榻上,心里却在数着时间。   方才在席间他不小心将茶水溅到明无应的衣袖之上,碰到他左手手背的时候,只觉得一片冰凉。   明无应不想告诉他的事情,自己再如何追问乃至逼问,他也只会轻描淡写地把话绕过去。   谢苏看着窗棂,面无表情地心想,师尊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他睡觉的时候总得脱衣服吧。   月上中天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出去,摸进了明无应的房间。   开门之前谢苏已经看过,明无应那间房一片昏黑,灯已熄了。   他开门的时候,敏锐地听到木门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吱呀声,立刻回手按住门板。   借着半开门扉间透入的月光,谢苏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榻。   他掀起被子,床上却空无一人。   屋内一瞬间亮起灯烛暖黄的光,木门吱呀一声,被人合上了。   明无应散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怎么,睡不着?”   谢苏只觉得后脊都僵了,还维持着那个站在床榻边掀起被子的动作。   明无应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谢苏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闭了闭眼,千钧一发的时刻,谢苏松开手让掌中的被角滑落下去,转过身,就这么在床边坐下了。   摇曳的烛光之中,谢苏一双琉璃色的眼瞳毫无光彩,目光空空地不知道看向哪里。   相较于他此刻面上的波澜不惊,谢苏心里却是忐忑至极。   明无应知道他有个梦游的老毛病,谢苏急中生智,作出空茫一片的神色,只当自己现在就是在梦游。   明无应不急不缓道:“一个人,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别人的房间里来……”   他停下步子,似笑非笑地看向谢苏。   “……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人教过你么?”   为着作出梦游之人双目空茫的样子,谢苏盯的是桌上那盏烛台,却又拿捏不准人在梦游的时候究竟会不会眨眼,只觉得双目渐渐酸涨起来。   明无应站在他身前不远不近的位置,良久才笑着问道:“嗯,又梦游了?”   明无应身上衣衫齐整,倒是谢苏自己坐在被子上,还有半截袖子被他压在身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   听到明无应说出梦游两个字,谢苏心下稍稍一松。   明无应却原地踱着步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趁此机会,谢苏将目光从烛台上移开,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   他正在心中飞速想着破局之法,自己若是此刻站起来就这么走出去,明无应会不会放过他,就看到身前的人再向他靠近一分。   明无应的语气很是斟酌:“听说梦游的人是不能叫醒的,不如,今夜你就在这里睡吧。”   谢苏浑身一僵。   明无应又向他走近一步,漫不经心道:“不过这床榻好像窄得很,也不知道睡不睡得下两个人?”   谢苏拢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知道明无应已经看出来自己是装的,是故意这么说。   他空咽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是自己继续装下去,明无应觉得无趣,自然也就不逗弄他了,还是破罐破摔,站起来就走更好。   这么犹豫一瞬,明无应已经又向他走近一步。   他背光而立,身形边缘被暖黄灯烛镀上一层淡光。   明无应看他一眼,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谢苏都看不出明无应的手指是如何动作,就看到他的腰带被解开了。   继而除去了那件青色外衫。   谢苏坐在床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都木了。   竟还有个诡异的念头出现在他心里,他今夜潜入明无应的房间,本来就是为了趁着明无应睡着,查看他的左臂到底受了什么伤,虽然现在已经全然偏离了自己的预计,但明无应若再脱下去,自己的目的好像算是……歪打正着?   是以他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仍是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明无应修长的手指移向自己的衣襟,然后轻轻地勾了一下。   松散的衣襟之间,若隐若现肌理流畅的坚实胸膛。   明无应似是端详了片刻谢苏脸上的神情,上前一步,俯下身来。   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下来,谢苏好像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明无应偏过头去,他说话语调很低,含混着气声,不容抗拒地萦绕在谢苏耳边。   “人在梦游的时候,也会脸红吗?”   谢苏呼吸一窒,余光中明无应的右手一动,已经按住了自己的后颈。   汹涌的睡意一瞬袭来,谢苏连一次眨眼的时间都支撑不住,就向后倒了下去。   最后留在他视野里的,是明无应随意抬了抬手,桌上那盏灯烛就熄灭了。 第102章 问剑昆仑(一)   大约是因为前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谢苏先是被淳于异掳到了木兰长船上,又在溟海上遇到了袭击,他这一觉睡得很是黑沉,连一个梦也没有做。   醒来的时候,谢苏望着天花板,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才想起自己睡着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谢苏几乎以为自己转个身,就会看到明无应的脸。   而明无应却不在房间里。   他翻身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昨夜他想趁明无应睡着,进来检查一下他的左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被明无应抓个正着。   想假装自己是在梦游,结果反而是作茧自缚。   明无应的声音,明无应的气息,他挑开自己衣襟的修长的手指,谢苏只要一闭眼就能回想起来。   他蹙着眉,想起来的事情越多,就觉得耳根越烫。   此外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心中横冲直撞。   让他恼羞成怒的不是明无应故意说出口的那些话,是自己在面对他时所有本能般的反应。   心跳变快,手心很热,还有身体莫名其妙的紧绷。他向来招架不了明无应。   谢苏是到了走出房间的时候,才发觉外面天光大亮,早已过了辰时,他竟然睡了这么久。   小院幽静,其中却不见明无应的身影。   院中那棵香樟树香气沉静,枝繁叶茂,树冠几乎遮天蔽日,远处的碧色天空中是往来昆仑各峰,连珠一般忙碌的飞舟。   崇山峻岭之间,一道飞舟自云雾中穿行,落向谢苏此刻所在的云浮峰。   待得飞舟落下,童子卷起竹帘,谢苏才看到里面坐着的人是丛靖雪和徐道真。   徐道真一见谢苏,立刻眉飞色舞地一笑。   丛靖雪走下飞舟,声音清朗:“师尊命我前来接你去玉簪峰,谈致远及那些蒙面人都关在那里。”   谢苏嘴唇微微一动,还没说话,那徐道真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样,笑道:“你师尊已经被掌门师兄请去了,到了玉簪峰,你自然就能见到他。”   丛靖雪移开目光,轻咳了一声。   谢苏没说什么,跟着丛靖雪进入飞舟。   他这一觉睡得太久,此时昆仑弟子们例行的早课甚至都已经结束。   他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起得迟了。”   丛靖雪一笑,正要说话,徐道真已经抢在他前面,笑眯眯地看向谢苏。   “不妨事不妨事,你师尊特意吩咐了,不需那么早叫你起来,”徐道真眼神流转,笑容却莫名有些暧昧,“起得迟,应当是累着了。”   这“累着了”三个字,她微微拖长了声调,丛靖雪轻咳了一声,当即把目光转向窗外。   谢苏虽然觉得徐道真像是话里有话,但实在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他们在溟海上遇袭,自己一夜没睡,确实有些疲累,这又哪里不对了?   徐道真打量着他,似乎忍俊不禁。   谢苏觉得从自己乘上飞舟开始,徐道真就一直在看他。   昨晚的宴席上,这位徐长老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对他无比好奇,眼神中又好像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谢苏淡淡地回望过去,徐道真笑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这句话该我问你。”   听到这句话,徐道真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我看你长得好看,不行么?就是看你顺眼,不行吗?”   丛靖雪似乎有些无所适从,低声道:“小师叔。”   徐道真却是甚为亲昵地一笑:“你这替旁人尴尬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我都不觉得别扭,你这位昔年的同窗也不觉得别扭,就你替别人难为情。”   丛靖雪不再说话,徐道真伸手到座位底下,摸出了一坛酒。   那酒气味清冽,酒香扑鼻,徐道真仰头灌下一口,甚是满足地叹了口气。   她提起酒坛的时候,衣袖滑落到了手肘处,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   而那细腻肌肤之上,却有一道长约三寸的伤痕,还是新伤。   新伤之下则是层层叠叠的旧伤,连带着那一块皮肉都变成了嫩红的颜色,好似生生揭下来一层皮那般。   徐道真看到谢苏的目光,满不在乎地扬了扬手腕。   “你在看这个?这是我昨夜去玉簪峰自己领的罚。”徐道真眯眼一笑。   丛靖雪低声解释道:“昆仑门规,严令禁止弟子饮酒,饮酒者需自行领罚。”   谢苏淡淡道:“不,只是觉得,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   纵然徐道真身居长老之位,破了门规也必当领罚,否则门规就成了一张废纸,还如何能够约束其他的弟子?   只是看徐道真臂上新伤叠旧伤的痕迹,她定是每日都去领罚,伤处还未愈合就再添一道新伤,长年累月留下来的。   白天喝酒,晚上领罚,日日都要受伤,也日日都要喝酒。   徐道真这嗜酒如命的性子,倒是跟沉湘有点像。   “哦,”徐道真托着腮,笑吟吟地问道,“什么朋友,男的女的,长得漂亮吗?”   谢苏唇角一翘,丛靖雪却好似忍无可忍,低声道:“小师叔!”   徐道真息事宁人道:“好吧,我闭嘴。”   她将坛中的酒喝完,酒坛是没地方搁了,被她化成一朵凌霄花,插在那操纵飞舟的童子的发髻上,笑着拍了拍手,似乎觉得很是赏心悦目。   飞舟快到玉簪峰时,徐道真却一反先前的闲适自在,向丛靖雪恳求道:“等会儿若是见了掌门师兄,你能不能就说,是路上看到了我,顺便把我捎过来的?”   丛靖雪淡淡道:“小师叔是要我欺骗师尊吗?说谎妄言,一样触犯门规。”   飞舟左右两侧有窗,已经能望见前方一座险峻山峰,高处竟是完整的一大块长条山岩,像是从天而降的巨大落石杵在山巅,寸草不生。   裸露的山岩上有开凿出的窄窄阶梯,又有铁索勾连其间,下面则是万丈深渊。   比之昆仑各峰或雄奇庄严,或清丽婉约,此处却显得十分肃杀。   徐道真笑道:“触犯门规者,离经叛道者,都要来玉簪峰受罚。瞧见高处那些岩洞了吗,那是给门中弟子思过的。被关在这里,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她说话时,脸上本来带着笑意,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中却像是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丛靖雪似乎也有察觉,却不方便开口一般,只是简单道:“我们到了。”   飞舟落下的地方,恰好在山巅的巨大石壁之下。   山风如刀刮骨,除了山岩上开凿而出的浅浅台阶,毫无可借力之处。   至于那些锈迹斑斑的铁索,也不过是向上攀登之时,稍稍可以拉住喘口气罢了   下面就是看不到底的深谷,若是修为浅些的人,只怕刚走到这里就已经头晕目眩,心口发紧了。   此处作为牢笼,当真是难以逾越,纵是飞鸟也无法停留。   谢苏本以为丛靖雪要带着他登上那道石阶,却不料他引向的是另一条小路。   这条路也是在岩壁上开凿,最低处抬手就可以摸到上方的粗糙岩石。   穿过小路,就到了一处略微宽阔平坦的所在。   岩壁上开凿出大小近乎一致的石洞,一直延伸到这面山壁之后,还有不知道多少个。   谢苏看向近处的十几个岩洞,门口的石阶都已经被踩得发亮,可知昆仑数千年传承下来,曾在这山洞中思过的人有多少。   山洞之前,明无应漫不经心地听着郑道年说话,看到谢苏,嘴角一勾,眼神一瞬间深邃起来。   丛靖雪自是十分恭敬地先行了礼,才向郑道年禀报,说到徐道真时,略微有些结巴。   徐道真试探道:“掌门师兄?”   郑道年先是看了她一眼,随后和蔼一笑:“罢了,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也不能赶你下去。”   一旁站着的则是张道朴,他也是昆仑门中司惩戒的长老,看见徐道真前来,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谢苏在旁听着,自己到玉簪峰之前,郑道年与张道朴已经用搜魂之术审问了那些蒙面人。   只是虽不能说一无所获,却也没有得到什么真正有用的消息。   那些蒙面人确为沧浪海门下弟子,前夜在溟海之上,也的确是有沧浪海的船在海雾中追逐着木兰长船。   但这些人只是照吩咐办事,根本不知道鬼面人的真实身份为何。   不过现在既然知道了沧浪海已经与鬼面人勾结在一起,这些蒙面人去而不返,此时着急的反而是沧浪海。   郑道年的意思是,以不变应万变,先看看沧浪海有什么动向。   此刻他们面前的岩洞中,关押的则是谈致远。   杜靖川正在洞口,解开了此处的束缚。   这些山洞最初就是为了关押门中有罪或有失的弟子,栏杆锁链关不住修仙之人,此处的禁制是无形的。   杜靖川一挥袖,洞口立刻像是有水波漾动,继而层层退去。   郑道年站定未动,似乎是想请明无应先走进去。   明无应却散漫一笑:“这要是什么好地方,你请我先进去也就算了,你们昆仑山上的牢房,关着你们昆仑门中的弟子,就不用跟我客气了吧?”   郑道年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整个人反倒显得更加和气了,举步进入山洞。   张道朴、徐道真等人鱼贯而入,明无应反而留在了最后,好像还悠闲得很。   谢苏没有办法,磨蹭着走到明无应面前,轻声道:“师尊。”   他生怕明无应要说出什么让他招架不了的话,所以收敛着目光,看着脚下台阶,就是不看明无应。   虽然低着头,谢苏却感觉到明无应的目光悠悠地落在他身上。   谢苏不知道他在看哪里,只觉得耳根好像又令人恼火地发起烫来。   明无应却莞尔一笑,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谢苏顿了顿才道:“还好。”   “只是‘还好’?”明无应故作惊讶,“可是我睡得很不好。”   谢苏不知道自己该答些什么。   明无应既没有提起昨晚他装作梦游的事,也没有故意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不在自己的床上,谢苏已经觉得十分庆幸,故而顺着明无应的话,干巴巴地问道:“是么?”   “嗯,”明无应抬起右手在谢苏面前晃了晃,“这条手臂都被你枕麻了,当然睡得不好。” 第103章 问剑昆仑(二)   明无应这句话说得很快,声音也很低,除了谢苏,没有其他人听到。   饶是如此,谢苏玉白的脸上也渐渐晕上一层淡红。   他皮肤很薄,脸红的时候,就连眼下那颗胭脂色的小痣都好似更加秾艳,晃进明无应的眼睛里。   他心情甚好,知道谢苏经不起逗弄,逗得狠了,大概要换上冷若冰霜的一张脸,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所以明无应嘴角一勾,将神色中的不正经稍稍收束了一些,说道:“走吧。”   谢苏看着明无应转身向石洞中走去,高大身形即刻被黑暗隐没,深吸了一口气,追了上去。   他是不得不追上去,昆仑灵气枯竭,在学宫的地底用阵法汲取天门阵中的灵力,此事还没有告诉明无应。   这石道狭长幽深,似乎一直通向山岩深处,仅仅足够两个人并肩前行。   越往里走,越有一种寒冷的感觉。   而明无应不紧不慢的,像是在等他靠过去一样。   郑道年等人先于他们进入石道,此刻早已走到了前面去,但谢苏以防万一,同明无应说话时还是用了传音的术法,仅他们二人能够听到。   他刚把自己跟着昆仑弟子进入学宫地下,又发现那处灵气湖泊的事情说出来,就看到昏暗光线下,明无应轻轻地笑了一下。   谢苏微微一怔,后知后觉道:“师尊一早就知道?”   “知道啊,”明无应漫不经心道,“他们从天门阵中抽出去的那些灵气,也算是小小地帮了我的忙。”   天门阵宛如一个天地间的灵气枢纽,每时每刻都在汲取灵气,想要天门阵消失,恐怕真得这世上灵气断绝才行。   明无应虽然将天门阵毁去一半,但只要天地间还有灵气,天门阵就可以缓慢修补复原,若非如此,明无应也不会留下一半法力在天门阵中周旋。   以谢苏对学宫地下那处灵气湖泊的估计,阵法中所抽出的灵气与天门阵相比,几乎是微不足道,但终究也是对天门阵的一种削弱。   “学宫的主事说,与从前相比,阵法从天门阵中汲取的灵气变少了,似乎是因为天门阵自身的灵气也变少了。”   明无应停住步子,偏头看向谢苏。   “不然你以为我留一半法力在那里,就是做个样子吗?”   谢苏随之停下步子,心头微微一震。   昏暗的石道上,明无应的神情不是得意,而是自信,因为势在必得,有了几分睥睨的味道。   明无应脸上带着散漫的笑意:“假以时日,就这么把天门阵消磨完,也不算难事,但那就太久了,花那么长的时间只做一件事,多无聊啊。”   石道尽头处有光,照得两边岩壁上凹凸不平之处很是明显,却将明无应的身形勾勒而出。   而此处又很是狭窄,并肩行走的时候都难免要触碰到对方。明无应此时面向谢苏,却好像比并肩的时候更近了。   他身量极高,肩宽臂长,站在谢苏面前,就挡住了他的大半去路。   “你急着告诉我这件事,是怕昆仑和学宫联起手来在什么地方算计我,担心我会吃亏么?”   谢苏口是心非道:“……我没有。”   明无应微微挑眉,谢苏立刻顾左右而言他,又道:“还有……我看到何靖济取了一块碧色的灵玉投入了那处灵气湖泊,那灵玉上面好像还有些雕刻的纹路,我看得不是很清楚……”   明无应好似颇有兴味,问道:“是不是雕刻成了一朵莲花?”   谢苏目光微动,回忆了一瞬,说道:“好像是,这是什么东西?”   “青莲玉,”明无应随口道,“维系昆仑山中灵气生生不息的天生灵物,是从紫霄峰山中石芯里剖出来的。郑道年居然都把这东西扔到那湖里温养着,看来昆仑灵气枯竭,已经没有逆转的办法了。”   若是从前的谢苏,大概会问既然昆仑已经灵气枯竭,又为什么还要维持这山中无数受灵气滋养的清幽之境,还有那些往来于各峰之间的飞舟,所消耗的灵气更是巨大。   可是如今的他,不必问也已经知道答案。   昆仑是传承数千年的宗门,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宗,门下弟子何止千数,若是昆仑灵气枯竭,又要如何支持这些弟子修炼所需?   源头活水断绝,再广阔的河湖,也会变成一潭死水。   正如这举世闻名的昆仑,一旦灵气枯竭,恐怕一两代人之间就会没落。   当年郑道年做主,将学宫赠与蓬莱,天下皆知。是希望将来蓬莱门人广布天下,这不假。但借助地利汲取天门阵中的灵气,恐怕是更为真实紧迫的目的。   这事不能言明,不可泄露,非得这样偷偷摸摸的才行。   且昆仑山中必须一如往常,如此才是天下第一宗门该有的气象。   石道尽头,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出去,那似乎是个较为明亮的石室,有着粼粼的波光。   谢苏心知他们二人已经在石道里耽搁了太久,轻声道:“走吗?”   明无应看他一眼,向前走去,又道:“那天在学宫,杨观那个糟老头刚跟我说完话,你就不见了,我还以为……”   谢苏明知道他是故意不把话说完,等着自己去问,所以装作听不见,只是一言不发。   明无应道:“你就不怕我真的以为你是要跑?”   这句话却好似戳中谢苏心里某个地方,他试探道:“若是我真的要跑,师尊还会来找我吗?”   明无应答得很快:“不会。”   谢苏的步子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去。   石道尽头就在眼前,已经能看到石室里面的粼粼波光乃是一个阵法所发出的。   明无应忽然道:“我会给你点儿时间,让你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想见的人都见过,再把你抓回来。”   谢苏怔了一下,不明白明无应是什么意思。   而明无应忽然靠近他耳边,轻声道:“然后用金链子把你锁起来,关在蓬莱山上。”   说完,明无应径直走出石道。   谢苏原地站了片刻,躲着明无应的目光,贴着石壁走到了丛靖雪的身旁。   丛靖雪看了他一眼,奇怪道:“你的脸怎么红了?”   谢苏镇定道:“嗯……此处太热了。”   丛靖雪回过头,望着石室中心正在倾吐寒气的阵法,茫然想道,这里很热吗?   这石室跟其他的岩洞很是不同,正在山岩深处,只有一条石道通向外面,是昆仑门中用来关押犯下恶行者或是入魔弟子的牢房。   石道两端均有禁制,若是石室内的人有什么异动,两处禁制可令石道崩塌,石室里的人也将葬身山岩之中。   谈致远身上的定身术已经解开,而他脚下的那个阵法源源不断地倾吐冰寒之气,锁住了谈致远的经脉要穴,令他身不能动,也无法施展术法,却可以说话。   谈致远身在阵中,鬼面具下,他的眼白似乎已经变得血红,目光混沌又不甘,扫视着石室中的每一个人。   张道朴道:“他脸上的鬼面具是否先揭下来,与另一只面具做个比对?”   “不行。”   说话的人正是谢苏。   郑道年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谢苏平静道:“揭下面具,他很快就会死。”   云起镇客栈中另一个戴着鬼面具的黑袍人是谢苏所斩杀的,他这样说了,郑道年便沉吟道:“这面具竟然如此妖异……”   一旦有人戴上鬼面具,他的修为顷刻间就会暴增数倍,可若是将这鬼面具揭下来,此人也绝无生还的道理。   郑道年叹息道:“所谓修为灵力,像是从面具主人那里借来的。等揭下面具,不仅要将这些修为还回去,还得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   郑道年不愧为昆仑掌门,转瞬之间便已经看出了这鬼面具的厉害之处。   杜靖川却是看向阵中的徒儿,缓缓问道:“这些,你戴上面具之前可曾知晓?”   谈致远双瞳乱颤,阵法定得住他的身形,却阻挡不了他躯干四肢都在微微发抖。   他咬牙道:“我既然戴上了这个面具,就没想着要摘下来。”   杜靖川摇头道:“这一辈弟子中,你的悟性修为均是极佳,却在心性上有了这么大的偏差,是我这个师父之过,没有尽早察觉你心性已偏,将你带往正道。”   谈致远忽然冷笑出声:“师父是说弟子心术不正吗?那昆仑灵气枯竭,还需要从天门阵中窃取灵气,你们又算什么?”   这句话一出,郑道年、徐道真和杜靖川均是一怔,丛靖雪仿佛从来不知道此事,掩盖不住脸上的震惊之色。   张道朴却是隐蔽地看向明无应,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谈致远既是杜靖川的大弟子,又被选去学宫检查地下阵法,甚至于那颗青莲玉也是交给他在路上保存,足以见得谈致远在昆仑弟子之中地位很高。   而他此刻被困,却将这昆仑秘辛不管不顾地道出,石室中一时间陷入死寂,没有一个人说话。   只听明无应悠闲道:“都看着我做什么?”   张道朴即刻看向郑道年,这位昆仑掌门的身躯微微摇晃,似乎正在措辞准备解释。   当年将学宫迁往蓬莱,可以说是郑道年费尽心机手段才促成,明面上看,是昆仑送给明无应一个大人情,这一点,天下皆知。   谈致远径直将此事挑明,此举冠冕堂皇心机算计之处不必多说,偏偏明无应此刻就在这里。   郑道年缓缓一笑:“此事……此事……”   明无应漫不经心地打断了他:“你为什么要把学宫迁到蓬莱,我一开始就知道,也不用费力气找说辞了,继续吧。” 第104章 问剑昆仑(三)   郑道年神色一僵,继而舒展开来。   不愧是有多年道行,这位昆仑掌门转眼之间已经恢复如常,向杜靖川点了点头。   杜靖川会意,转向阵法中心的谈致远,问他是何时接触到这个鬼面具的,之前门中弟子夹带此物进山,被护山大阵发现有邪祟的气息,是不是也是他的安排。   张道朴似乎仍有些不自在,转而望向谈致远,目光渐渐严厉起来。   倒是丛靖雪仿佛是第一次听到昆仑灵气枯竭一事,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一言不发。   谢苏却很了解他的性子,郑道年将历任昆仑掌门使用过的佩剑璇玑剑传给他,当然是对丛靖雪有着深厚的希冀。   但丛靖雪为人纯善,乃是个德厚流光,光明磊落的真君子,心机算计之事向来与他搭不上关系。   谢苏猜测,只怕是要等到丛靖雪接任昆仑掌门的时候,郑道年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他,所以派遣去学宫检查阵法的弟子是何靖济,而不是他。   以丛靖雪的性情,骤然得知此事,他又十分聪慧颖悟,心思几转,便已经知道前因后果,虽然强自压抑住了震惊之色,面色却明显沉了下去。   他望向谢苏,低声道:“此事你也知晓?”   谢苏道:“我是前几日才知道的。”   丛靖雪轻轻叹息,不再开口。   那厢阵法中心的谈致远却好似没有要答话的意思,瞧不出是在负隅顽抗,还是真的鬼迷心窍。   杜靖川沉声道:“将你关在此处一天一夜,正是希望你能静心思过,想一想自己所做的所有事,究竟对不对得起你自己。”   谈致远笑了一声:“师父是觉得我在船上点火,打算烧死那些弟子,毫无同门情谊,是吗?无用之人,何必还要留着?”   杜靖川目光一沉,谈致远又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难道是到我身上才有的道理?天地之外,另有乾坤,徒儿只是看见大道通到自己脚下,非得试着走一走不可!”   他说到最后,竟然几乎激动破音,满是狂热。   谢苏记得,在弱水之畔,谈致远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将背后那个操纵一切的鬼面人称为“吾主”,必将令他们身登大道。   杜靖川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向郑道年轻声道:“我已无能为力,还请师尊定夺。”   郑道年神色肃穆,良久才缓缓道:“用搜魂之术。”   话音刚落,阵法中心的谈致远好似僵硬了一瞬,猩红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一抹惊恐之色。   所谓搜魂之术,就是强行侵入修士的灵识,可以随意翻阅调取修士的所有记忆,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用于逼问,效果再好不过。   可是这个术法也会完全破坏修士的灵识,因灵识与自身内景息息相关,一旦被强行侵入,内景随之崩毁,被用过搜魂之术的修士也会从此变成一个废人。   杜靖川谆谆教导,循循善诱,是想着谈致远能够迷途知返,尚有挽回之法。   但见谈致远的心智似乎已经完全迷失,不得不用上这个术法。   郑道年既已作出决断,杜靖川退后一步,终究是有师徒之情,不忍亲自动手,是由张道朴来施术。   谢苏看着他行至阵法中央,与谈致远相对,却丝毫不受阵中冰寒之气的影响,双手结印,闭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睛时,张道朴目中精光湛然,如钉子一般楔入了谈致远的双眼。   忽然有几团白光流过,飞到每一个人的手边,谢苏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伸手将那光团握碎了。   霎时间,石室之内被流光照耀,谢苏眼前似乎已经出现无数流云一般的东西,模模糊糊映出昆仑群山连绵,一行人在山道上行走的景象,却依旧还能看到石室里面的一切。   一实一虚,两相叠加,却互不相扰。   郑道年亦将身前的光团握碎,徐道真等人随之伸手,在握碎光团的一瞬间,她脸上闪过一丝好奇之色。   这是明无应的镜花水月术法。   张道朴的脚下也有一道流光,如丝线一般将镜花水月境中的各人连接在一起。   如此,张道朴对谈致远用搜魂之术所看到的一切,均可展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搜魂之术,只有在修士之间修为有极大差异的时候才可以使用,张道朴神色沉凝,在谈致远的灵识之中长驱直入。   而谈致远双目涣散,甚至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颤,显然无力抵抗。   他的灵识已经完全打开,张道朴心神一动,镜花水月境中立即浮现出当时那个夹带鬼面具进入护山大阵的弟子。   那一次众弟子下山,带队的人正是谈致远。   在进入护山大阵时,阵中气机立刻锁定在那弟子身上,徐道真现身,从那个弟子身上搜出了鬼面具,而谈致远的身形隐于众人之后,从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   而鬼面具,正是他偷偷放在那弟子身上的。   张道朴对谈致远使用搜魂之术,是为了找出鬼面人的真实身份。镜花水月境中景物再度变幻,如风雾流转,再度停下来的时候,却浮现出月夜下一处僻静山岗。   一行昆仑弟子在山道上散开,身影跃动,像是在追捕远处一个黑色的影子,而谈致远修为最高,追在最前面。   那黑影身法诡异飘忽,几乎如一团黑雾一般。   谢苏却是瞬间认出了那黑影就是鬼面人。   杜靖川忽然道:“这是云坡山。”   昆仑弟子下山试炼,常与清正司联络,去处理一些棘手的妖物。   谈致远带着这一队昆仑弟子,正是接到了清正司的消息,从一个妖异的阵法开始,查到了鬼面人的踪迹,又追到了云坡山。   景物缓缓流动,是谈致远的记忆忽然变换。身在镜花水月境中,又兼用了搜魂之术,谢苏觉得好像能够感觉到一丝半缕谈致远当时的思绪。   他追在鬼面人的身后,两人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谈致远心头微喜,但仍是不敢轻敌,再度催动身形,追了上去。   在通过一个隘口的时候,四周像是有什么无形的禁制一般,连夜风都变得无比黏稠。   谈致远的身形一瞬间缓慢下来,他惊恐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鬼面人已经静静地站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   月色之下的山道,却仿佛有另一个谈致远的身影向前追去,那些昆仑弟子修为虽不及他,却也坚持跟在后面。   他们却不知道那只是鬼面人的幻术,自己则是与真正的谈致远擦肩而过。   眼看着同行的弟子纷纷在山道上掠过,自己却被困在鬼面人的禁制之中,周身已无防御之力,谈致远冷汗渗出,心头渐渐染上惶恐。   他此刻已经看出,以这鬼面人的修为,若是不想被他们追上,自己恐怕连他的一片衣角都看不到。   鬼面人有意缓下身形,就是为了在这里截住他。   夜色中,那张漆黑的鬼面具上面似乎有冷光划过,一双血红的眼睛冷审视地看向他。   鬼面人微微一笑:“你是致字辈的弟子么?以你现在的修为,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当上昆仑的掌门呢?”   他这句话好似触动了谈致远心底最隐秘的一个念头。   鬼面人又道:“不如我来帮你吧。”   他的身形忽然一动,已经贴近谈致远身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谈致远眼珠乱动,那鬼面人的血红双目之中却好像有无数流丽景致,日月被他挟在指间,抬手便是翻覆乾坤。   那些景象逐渐映在谈致远的双眼之中,鬼面人道:“我带你来看……”   镜花水月境中景物流动,似乎马上就要显示鬼面人给谈致远展现的大道为何,每个人的耳边却忽然响起相同的狰狞大笑。   只听鬼面人阴森森道:“你们都想来看吗?”   谢苏心头一惊,已然发觉不对,明无应抬手截断每个人身上与张道朴相连的流光,镜花水月境顿时化为乌有。   与此同时,张道朴喷出一大口鲜血,却是因搜魂之术,自己的灵识与谈致远相连,受了猛烈一击,内景震动,双目已经有些涣散的迹象。   徐道真与杜靖川均是一脸骇然之色,郑道年长袖一震,一道精纯无比而又中正平和的灵力立即笼罩张道朴周身,断去搜魂之术,将他带离了阵法。   张道朴口喷鲜血,显然受伤极重,却是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可能……”   郑道年也是神色凝重,让他坐定调匀内息,自己也握住张道朴的手腕,想要探一探他经脉受损的轻重。   就在这一瞬间,阵法中心的谈致远双目流出脓血,无法自制地痛嗥起来。   他周身经脉要穴都被阵中的冰寒之气贯穿,不能移动分毫。   然而此时他的身体却是疯狂颤抖,仿佛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双目中流出的脓血从鬼面具的边缘滴落,整个人猛地一颤,竟然坍了下去,就好像有人在一瞬间抽走了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只留下烂糊的血肉。   而他的血肉骨骼,乃至修为灵力,全部都被那个鬼面具吞噬殆尽。   从他发出惨叫到浑身化为脓血,只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鬼面具上诞起一层诡异的红光,由表及里,最终消失,化成一块干枯皮革样的东西,跌落在一滩脓血之中。   方才张道朴使用搜魂之术的时候,每个人都清晰地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这鬼面具的主人就盘踞在谈致远的灵识之中,那双血红的眼睛静静地窥伺着他们。   在他们靠近鬼面人真身的时候,张道朴受到重创,谈致远则化成了一滩脓血。   而他们将谈致远关押在此处岩洞一事,乃至之前说过的所有话,恐怕都被鬼面人借谈致远之身知道了。   此等蛊术实在诡异,饶是郑道年执掌昆仑多年,也从未见过。   他神色凝重,立即吩咐杜靖川将此处岩洞封闭,务必小心对待那只鬼面具。   谢苏却已经看出,那只鬼面具同他先前见过的那些一样,一旦变得干枯,上面的蛊术就已经用尽,不再具有威胁了。   只是从前的鬼面人,无论是柳启还是常小四,是在他们身死之后,鬼面具没有了依托,立即失去效用。   而谈致远脸上的这张鬼面具,却是主动夺去了他的性命。   一行人走出石道,郑道年留住明无应,似乎有话要说。   明无应淡淡地听着,却是看向了远处的明澈碧空。   一架飞舟从群山中掠过,停在他们身前,走下来一个谢苏没有见过的弟子。   看他身上衣着,与杜靖川和丛靖雪是一辈的。   那弟子面上流露出疲惫之色,行礼之后,慎重道:“禀告掌门,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那些人,所中蛊术,弟子并没有找到解法,只能暂时以清心丹稍稍压制。”   郑道年叹息道:“我知道了,蛊术本非我门中弟子所长。”   他沉思片刻,抬头看向高处岩壁上开凿出的浅浅台阶,与那些锈迹斑斑的锁链。   张道朴受伤极重,连气息都变得断断续续,却注意到了郑道年的目光,犹豫着低声问道:“掌门师兄是想找那个人来解蛊术?”   郑道年苦笑道:“难道如今,你我还有别的办法?”   听他们二人的对话,似乎山巅这道台阶上,还囚禁着一个人。   谢苏本是无意中回头,却忽然发现,徐道真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第105章 问剑昆仑(四)   若要细细拆解,她的脸上似乎有着强烈的愤恨,像是为了什么事情经年无法忘怀,更不肯善罢甘休。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兴奋,一点仿佛意料之中的得意,如长久以来的期盼即将实现一般。   这么多情绪同一时间出现在一张脸上,唯独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中,有一点不知因何而起的伤心。   郑道年的目光复杂,望着高处山岩上的阶梯,仿佛下定决心一般。   张道朴还想要说些什么,郑道年却已经恢复往日温平的气度,说道:“终究是数百人的性命,不能不救。你身上有伤,先返回药泉峰休养,那鬼面具诡异之处颇多,需看看内景之中有没有伤损。”   “掌门师兄既然已经决定,师弟绝无异议。”   张道朴与先前禀报蛊术无解的弟子一同上了飞舟,转瞬便为天际一枚遥远的小小黑点。   郑道年又道:“道真,你过来。”   徐道真轻轻一笑,走了过去,语气之中有些桀骜:“掌门师兄要告诫我什么?”   “不是告诫,而是劝告。”郑道年的目光很是关怀,“既生贪求,即是烦恼。一旦生出妄心,便会在不知不觉间踏上歧路。”   郑道年说话的时候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在场之人便都听到了他与徐道真之间的对话。   谢苏忽然想起,在来玉簪峰的飞舟之上,徐道真曾试图劝说丛靖雪替她遮掩来玉簪峰的目的。   她来玉簪峰,显然是不请自来。   看徐道真此刻的形容,倒像是这阶梯之上,关着一个她的仇人,且郑道年应当是不赞同她来见这个人的。   听到郑道年的教导,徐道真笑了一下。她的容貌本来只是寻常,可是这一笑,当真是嫣然曼丽。   “掌门师兄难道不知道,我这妄心和贪求,是从何处来吗?那师兄也应该知道,我所求的东西,一生也无法得到,剩下来的每一天,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差别呢?”   她的语气堪称轻浮,但那话里的意思却很是苍凉无望,听得郑道年缓缓皱眉,最终也只是长叹一声,再不说话。   郑道年转而向明无应道:“玉簪峰上住着一位客人,是乌蛊教的前辈高人,云起镇上的人所中蛊术,她或许知道解法。”   明无应神色不明地笑了一下。   谢苏却知道他这师尊是在笑什么。   不管山巅困着什么人,都不过是昆仑的囚徒。   玉簪峰险峻异常,连飞鸟都无法越过,想要逃离,当真是千难万难。可是在郑道年口中,就只是一位被昆仑留在山中久居的客人。   要当这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门,恐怕脸皮要炼得比修为更厚一些才行。   一旁的杜靖川拉了拉那锈迹斑斑的铁索,哗啦哗啦的声音中,山风低啸,声似嚎哭。   要到达山巅那处牢房,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   眼前山岩直上直下,这道狭窄阶梯就是在山岩上硬生生开凿出来的,仅容一人通过,那石阶更是窄得只有半只脚掌那么宽。   谢苏原本站在众人最后,这时却看到明无应向他走来。   一句“师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谢苏只看到明无应眼中微微漾动的笑意,就觉得后腰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身体顿时轻如鸿毛,向上飞去。   他被明无应揽在身前,好似被清淡的白檀香全然包裹起来一样。   所谓凭虚御风,不过如此,这险峻非常的玉簪峰,在明无应面前,同寻常的山峦也没什么两样。   长风流云从谢苏身边掠过,脚下就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云雾聚而复散,隐隐现出陡峭的山岩,及山间的野草枯树,一脉荒凉。   “别往下看。”   日青 崽 推 書   明无应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谢苏不由自主抬眼看去。   因着二人之间近在咫尺的距离,明无应的嘴唇正对着他的鬓角。隔着衣衫,谢苏仍然能够感觉到明无应掌心的热度。   ……太近了。   由不得谢苏心头转过第二个念头,明无应已经带着他落在山巅。   明无应放开他的一瞬间,谢苏向后退了半步。   此处寸草不生,巨大的山岩裸露在外,上面满是风雨侵蚀的痕迹。   锈迹斑斑的铁索却延伸到不远处一块凸起的山岩之下,外面由栅栏混着竹片遮挡起来,勉强成了个简陋的小屋,足以遮风挡雨。仅剩的两扇窗户,却都被钉死了。   小屋之外,有七道赤金光芒冲天而起。   每一道光芒之中,都是一柄长剑,深深地楔入山岩。   七柄长剑之间有流光织成的锁链,彼此维系,组成了一个十分强悍的阵法。   这玉簪峰的山巅本就陡峭到几乎无法靠近的地步,又有七柄长剑组成的剑阵镇压,谢苏忽然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被关在这里。   明无应似乎对那七柄长剑颇有兴致,旋即靠近其中一柄,认出了剑身上的铭文。   “天枢。”   谢苏也走到离他最近的一柄长剑之前,低头看去。   七柄剑的形态都是一样的,比寻常的剑更要长一些,锋利异常,在这山巅受风吹雨打,不知过了多少年,仍有雪亮的剑光。   剑身上的铭文却并不相同,谢苏面前的这一柄叫做摇光。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这七把剑是以北斗七星来命名的。   明无应道:“这是昆仑先代掌门梁培雍的佩剑。”   谢苏颇为意外:“先代掌门?”   明无应笑了笑:“他是郑道年的师父,修为还算不错,但是教徒弟的本事就差了点。不过……”   “不过什么?”   “此人过世很早,”明无应打量着山岩下那座破败小屋,“据说是跟一个魔头鏖战数日终至力竭,七剑尽毁,同归于尽了。”   可这七柄剑却是悄无声息地伫立在玉簪峰的山巅,彼此呼应,成了一座牢不可破的剑阵。   明无应悠然道:“难不成梁培雍还没有死?”   “先师确已过世多年。”   谢苏循声望去,郑道年已经从那道狭窄石阶走了上来,在他身后则是徐道真等人。   杜靖川和丛靖雪的神色都很平静,显然一早就知道先代掌门的佩剑并未被毁,而是伫立于此。   而徐道真像是听不到其他人说话一般,只是盯着剑阵,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之中竟有一丝深厚眷恋,混在痛苦之中,久久没有消散。   徐道真脸上的细微情绪变化全被谢苏看在眼里,回想起自己见到徐道真以来,她的种种行事,谢苏像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了她对自己青眼有加的因由。   郑道年走到剑阵之前,神情庄重,似乎是在缅怀先师。   片刻之后,他缓缓道:“当年乌蛊教出了一位大能修士,可惜却坠入魔道,先师与此人也确实有过一场鏖战,却不是同归于尽……”   徐道真忽然冷哼一声:“若不是姜红萼这歹毒女人一早就在师尊身上用了蛊术,师尊怎么会……怎么会死在她的手里!”   她初时语气冰冷,说到最后,已经转为悲愤,一双晶亮的眼眸满是刻骨仇恨。   郑道年长叹一声,又道:“被七星剑阵束缚在此的,正是出身乌蛊教的前辈高人,姜红萼。当年先师已知再无法子阻拦她入魔,便在临终之前,将一身修为封在七剑之中,将她困于玉簪峰上。”   明无应随口道:“只是如此么?”   郑道年顿了顿,这才低声道:“姜红萼入魔之前,曾与先师相识于南疆,性情相投,引为知己……”   身为徒弟,言及先师身前事,自然不好说得太过露骨,所以郑道年言辞很是隐晦,谢苏却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大约梁培雍与这姜红萼之间,是琴瑟和鸣,相互恋慕。   谢苏抬眼望去,只见徐道真脸色铁青,径直打断了郑道年的话,冷冷道:“掌门师兄说完了吗?”   对她这样近乎无礼的话,郑道年却似乎很是能够体谅,微微摇头,不再说话。   徐道真微有哽咽之声:“师尊对她,早就是仁至义尽,手下留情,她却用蛊术,在师尊毫无防备之时,取了……取了师尊的性命,难道还不够歹毒吗?”   “你是说我心肠歹毒么?”   山风之间,一个幽幽的声音自小屋中传出。   “你师尊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曾说天下之间,我去哪里,他就随我去哪里。他要做昆仑掌门,终生不得自由,不就是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那声音空灵幽渺,竟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夺去你师尊性命的那道情蛊,我在自己身上也下了一个,怎么死的是他,不是我呢?”   谢苏所站之处离徐道真稍稍近些,此时已经能感觉到她身上灵力奔涌,一触即发。   郑道年语气严厉了几分,告诫道:“你若是不能持定心神,即刻给我离开玉簪峰。”   徐道真面色微红,胸口起伏,显然愤怒已极。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听到了细细簌簌的声音从小屋的方向传来。   从那干枯腐朽的竹片缝隙之间,爬出来无数密密麻麻的银白色小虫,身躯近乎透明,一对口器却是闪着幽微的蓝色光芒,一望即知有剧毒。   虫子越聚越多,像是海潮一般从小屋中漫了出来,又如沙塔一般垒起,幻化出一个曼妙的女子身形。   姜红萼静静地站在众人面前,她的头发竟然已经全白,三千银丝如瀑垂下,一直垂到了地上。   她身上裹着一段银白色丝绸样的东西,变幻流动,下面却是一双赤足。   在她身形显化的那一瞬间,七柄长剑之上的赤金光芒忽然大盛,彼此之间流光一样的锁链也强烈地震颤起来。   姜红萼撩开眼前的长发,目光从他们身上挨个地打量过去,看到明无应和谢苏的时候,眼神停留稍久,似乎是因为从未见过他们的缘故。   她的相貌很难用美或不美来形容,素净到底,浑然天成,像月下的霜。   徐道真双手握拳,浑身发抖,她看向姜红萼的眼神,好似若是没有这道剑阵拦着,就要冲上去生啖其肉一般。   姜红萼却要平静多了,她淡淡地看着徐道真,说道:“梁培雍活着的时候,你这样胆小,不敢说出自己的心意,怎么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反而还是这么恨我?”   杜靖川和丛靖雪身为徐道真的晚辈,虽然多年以来,大概知道自己这位小师叔的心结到底是什么,可是这样直白地听到他人说出来,均是敛着眉目,一言不发。   徐道真冷冷一笑,撩起衣袖,露出臂上经年受罚留下的伤痕,说道:“师尊丧命于你手中,自然时时刻刻都不敢忘。”   “那你就来试试,杀不杀得了我,为你师尊报仇?”姜红萼微微一笑。   先前谢苏听到郑道年说此人已经入魔,真正看到她的时候,却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可是她此刻一笑,当真浑身魔气四溢,目中隐约闪过猩红之色。   徐道真目光凛然,谢苏一早就猜到她的修行法门正是在这双眼睛之中,此刻更是看到她满眼杀意。   郑道年皱眉,罕见地严厉起来,呵斥道:“你给我回去!”   徐道真僵立在原地片刻,终于还是退到了后面,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山道。   姜红萼的目光转而落在谢苏身上,似乎对他这一双琉璃色的眼眸很感兴趣,向着他走近几步。   她这一身魔气,寻常人见了避之不及,谢苏却不见有什么异色,令她微微一笑。   然而姜红萼一靠近,七星剑阵中的流光便活络起来,她垂眸看着钉入山岩的长剑,停住步子,继而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望向郑道年。   “上次见你,还是在十二年前,”姜红萼平静道,“怎么,终于要违背梁培雍的意思,准备来把我给杀了?”   郑道年慎重道:“此来是有事相求,昆仑山中现有数百人为蛊术所困,不知蛊术为何,也不知道下蛊之人的真实身份……”   “原来如此,”姜红萼淡淡道,“你来请我救人的。”   “正是,”郑道年语气郑重,“还望前辈施以援手。”   姜红萼道:“可以啊,但是救人之后,我要你放我下山。”   她苍白的脸上有着笑意,望向郑道年的双眼,似乎能够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   杜靖川当即双眉紧皱,就连丛靖雪也稍稍往前走了半步,神色凝重起来。   片刻之后,郑道年却已经下定决心,目光在梁培雍的佩剑上凝视片刻,正色道:“我答应。”   杜靖川轻声道:“师尊……”   郑道年苦笑道:“那可是数百条性命,难道还有第二种选择?”   杜靖川道:“是,弟子明白了。”   郑道年即刻转向明无应,在解开七星剑阵之前,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明无应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漫不经心道:“知道,帮你看着她,免得你这昆仑山顷刻间就给她毁了。”   郑道年道:“多谢……”   明无应却道:“谢就不必了,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   郑道年望了谢苏一眼,说道:“自然,我即刻就带谢小友前往漻清峰。”   谢苏却不知道郑道年究竟答应了明无应什么,待要开口询问时,郑道年却已经转身走到七星剑阵之前,精纯灵力释出,令七道赤金光芒渐渐暗淡下来。   剑阵中的流光锁链化为乌有,姜红萼向前迈出一步,发现浑身桎梏已经解开。   那七柄钉在地上的剑,就只是剑而已。   她忽而抬手握住摇光剑的剑柄,眼中竟然浮现出一抹茫然之色。   郑道年转而向杜靖川嘱咐,将姜红萼送往药泉峰,救治那些身中蛊术的人,有明无应随行,应当无虞。   此外,郑道年却是召来一架飞舟,请谢苏与他一同前去漻清峰。   登上飞舟前,谢苏回望了明无应一眼。   明无应看着他,只是散漫一笑。   窗外景色变换,须臾之间,飞舟已经载着他们远远离开了玉簪峰。   青空之下,山间飞瀑好似玉带一般。   郑道年似乎知道谢苏心中疑惑,温声问道:“谢小友可知,你的魂魄中缺了一缕?”   谢苏微微一怔。   作话:   “既生贪求,即是烦恼。”出自《清静经》 第106章 问剑昆仑(五)   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魂魄有缺,还是在鱼岩鬼市之中。   那个曾在白家跟他有短暂交情的吕微,天生就能以生人肉眼看到他人的三魂七魄,作为让他带自己走出鱼岩鬼市的交换,这才告诉他的。   但谢苏确实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在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前,比魂魄缺失更迫在眉睫的事情,是沈祎的躯体仅仅能支撑三个月。   百日之期一到,谢苏一样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还轮不到考虑魂魄中缺失的那一缕。   而在换回身体之后,面对十年生死殊途,谢苏尚且来不及缕清千头万绪,紧接着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令他毫无余裕去想其他。   若不是郑道年忽然提起这件事,谢苏或许真的会把它忘掉。   他先是想到此来昆仑,明无应对郑道年颇具耐心,差不多算是有求必应。   又想到那日在云起镇上,明无应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他说对郑道年有事相求。   鬼面人必定对昆仑有所图谋,能在这时候有明无应作为帮手,自然是郑道年求之不得的事情。   这局面其实已经很是清晰,只是此前谢苏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是明无应需要向别人张口的。   原来他是为了自己。   飞舟十分平稳,清风从窗中灌入,扬起谢苏的发丝。   “我知道,不过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也没有觉察到身体有何异样。”   郑道年微微一笑,说道:“神魂乃是人之根本,千万不能粗心大意。虽然一时之间显露不出来,但若是时间一长,便是极大的隐患与桎梏,谢小友可明白?”   不管是不是出自与明无应的交换,郑道年这几句话说得却也是正理,他看向谢苏的眼神,与看昆仑门中的晚辈弟子一样,很是慈和。   谢苏正色道:“是。”   “漻清峰中,有一件在昆仑传承已久的天生灵物,叫做聚魂灯,可为谢小友寻到那一缕缺失的魂魄现在何处。”   “聚魂灯?”谢苏问道。   “正是,”郑道年解释道,“以此灯为凭借,在找回那一缕缺失的魂魄之后,也可与谢小友体内的魂魄相融合。除此灯之外,无论用什么手段令魂魄相容,都会使得魂魄伤损,弊大于利。”   谢苏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郑道年还当他是在想这聚魂灯的妙用,并不出声打扰。   然而谢苏想到的,却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得知这件宝物,还是从沉湘的口中。   在他拜师的时候,元徵送给他一块碧玉,一直被他随身带着。   沉湘初次见他,就直接道破了这块碧玉的来历,说是聚魂灯的碎片。   那时谢苏长久带着这枚碎片,又因为身上有伤,这才在碎片的干扰下,时常犯梦游的毛病。   沉湘向他要走了那块碧玉,之后谢苏也确实没再梦游过。   只是没想到这聚魂灯就在昆仑。   谢苏忽然抬头,清亮目光直视郑道年,他是想到了元徵曾经持有聚魂灯的碎片,那么元徵是否同昆仑有什么渊源?   但这话却不能直接说出来,谢苏几乎想问郑道年,聚魂灯是否形态完全,毫无伤损,又有没有碎片流落在外?   可是以郑道年的心智,谢苏只要将这话问出口,郑道年就一定会知道他曾见过聚魂灯的碎片。   若是他再问起见到碎片的来历经过,自己要如何作答,才能稳妥地搪塞过去,不引起郑道年的疑心,还能从他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谢苏心念一转,忽然想到,关于元徵和沉湘的来历,自己其实是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是明无应的朋友。   这两个人的出身、师门、过往经历,谢苏一概不知道。   他也曾经在人间历练过三年,以这二人的修为,怎么自己从来没听说过他们的事情?   哪怕是用了假名字,或是常年隐居在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总该有些蛛丝马迹,怎么会这样仿佛不存在一般?   这事越往深里想就越是不符合常理,除非……   他们并非此世之人。   谢苏蹙起的眉头忽然一松,后知后觉,怎么自己从前竟然没有这样想过。   一旁的郑道年却是看着谢苏神色变化,还以为他是担忧聚魂灯的效用,宽慰道:“谢小友不必担心,我亲自掌灯,今天只是照出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在何处,绝不会对你的神魂有什么影响。”   谢苏正要说话,飞舟却忽然晃了一下。   这飞舟往来于各峰之间,是以术法操纵,向来十分平稳,可是方才那剧烈晃动,倒像是迎面撞上坚硬的风。   只听那操纵飞舟的童子在竹帘之后歉声道:“请掌门责罚。”   郑道年笑道:“无妨,你稳着些就是了。”   那童子低低地应了一声,专注于操纵飞舟,不再说话。   昆仑地界辽阔,这漻清峰的位置倒是比谢苏以为的要远上许多,他们在飞舟上已经待了一段时间,飞舟好似越来越高,初时还能看到窗外青山连绵,山道上时而有昆仑弟子走过,这时就只有一望无际的湛然青空了。   谢苏倚窗下望,此处极高,昆仑诸峰不过成了下方极远处的几抹绿色,仅有山巅得以高出蒸腾的云雾。   有数只飞舟在山间穿行,几如飞鸟一般轻盈。   忽然有一架飞舟摇晃了一下,向下坠落了几十丈,须臾之间又稳住了,向前飞了一段,再次下坠。   这一次坠落的势头比之前要急上许多,飞舟在云雾之上翻滚片刻,毫无章法地掉落下去,轰的一声,撞在了山壁之上,顿时变成无数碎片。   谢苏霍然起身,手按窗沿,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沉声叫郑道年来看。   郑道年刚刚走到另一侧的窗边,就看到他们下方的几架飞舟竟然几乎在同一时刻失去控制,各自坠落,或是撞山,或是打着旋掉入云雾之下的万丈深渊之中。   与此同时,各峰之间均有一层淡淡黑雾漫上来,将群峰分别罩在下面。   那黑雾来势奇急,每罩住一座山峰,便再也感应不到那处的气韵流动,竟然像是将昆仑各峰一一分割,困在了一层诡异的禁制之中。   郑道年神色一变,即刻命童子驾着飞舟返回紫霄峰。   远处一点紫光照耀,是紫霄峰与护山大阵呼应,还未被那铺天盖地的黑雾吞没。   然而郑道年催促数声,飞舟却始终没有回转。   在郑道年有所动作之前,谢苏手中长剑出鞘,只听铮然一声,承影剑的锋锐剑气已经划开竹帘,袭向了那名一动不动的童子。   剑气切过的时候,他的身体仿佛一阵黑雾般消散了。   这诡异的黑雾谢苏再熟悉不过,是鬼面人的手笔。   飞舟失去控制,顿时从高空中疾速下落,郑道年沉声道:“弃船御剑!”   下一刻,震耳欲聋的声音炸响在飞舟之上,好似空中有一道风刃迎面割来,将整个飞舟的舟顶化为无数碎片。   狂风涌流之间,黑雾再度聚成童子的身形,面白圆润,低眉笑眼。   谢苏却看到他的耳后叮着一只蚂蝗似的小虫,与云起镇上的那些人所中蛊术无异。   童子抬起低垂的眉目,在他的眼白由白转红的一瞬间,他耳后那只黑色小虫猛地炸开,黑色浆液浓稠得令人作呕,又像是什么活物,从他耳下攀爬到了脸上,几经扭曲,变成了一张鬼面具。   童子咧嘴一笑,连牙齿都已经变得森然漆黑。   他看着谢苏,说道:“好锋利的剑啊,可是此刻山中有几百个我,你杀得过来吗?”   狂风之中,鬼面人的声音残忍又快意,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下方群山之间黑雾渐浓,谢苏提剑前冲,飞舟的下坠之势却忽然止住了,是郑道年稳住了飞舟。   这突如其来的平稳令已经适应了下坠势头的谢苏晃了一下,下一刻,他就被郑道年的掌风击出了飞舟。   破损的飞舟之上,郑道年双手袍袖翻飞,目中精光湛然,脸上不怒自威,静静地与鬼面人对峙着。   那道掌风像是牵引风筝的线一般,带着谢苏向下坠落,却又柔和地包裹住他的身体四肢,不令他在这样疾速的坠落之中受到什么损伤。   耳畔巨大的风声之中,是郑道年温和持重的声音。   “答应你师尊的事情,老朽自当做到。去吧。”   郑道年和鬼面人所在的飞舟在谢苏眼中已经变成了上方的一个黑点,他从流云中坠落,在黑雾聚合前的最后一瞬,落入了漻清峰中。   郑道年的掌风渐渐变缓,谢苏转而御剑,却仍感受到半空中似乎有一道丝线般的气机,牵引着他落往正确的方向。   高处的黑雾已经闭合,将整座漻清峰封禁在里面。   御剑下落之中,谢苏先想到的是方才那童子变成鬼面人的一瞬间,他耳后的黑色小虫化为了鬼面具。   鬼面人说此刻昆仑山中有几百个他,并不是威吓。   若是每一个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都可以变成鬼面人,他们本就已经身在昆仑山中,自然不会被护山大阵挡住。   谢苏收剑,落在一片树丛之中。   他环目四顾,刚刚辨认了方位,向前迈出一步,草丛中猛地伸出了一只血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第107章 问剑昆仑(六)   那只手筋脉浮凸,连指缝里都是浓腥的鲜血。   “禀报……禀报掌门……”   这气若游丝的声音一响起,谢苏顿时俯下身去查看。   长草之内,竟有一个浑身是血的昆仑弟子匍匐在地。   他身上各处都可看到深可见骨的伤口,更是有一道伤口穿胸而过,费力说话时嘴边都咳出血沫,显然已经命不久矣。   他颤抖的手触及到了谢苏的衣摆,一把攥住,拼命仰起头,想要跟他说话。   谢苏面不改色地扶住了他的手肘。   “有人侵入漻清峰,要夺取聚魂灯……快去禀报给掌门……”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身上的所有力气,攥着谢苏衣袖的手猛然一松,整个人再无生息。   谢苏的衣袖和衣摆之上尽是那人身上的血迹,他抬起头看着那层黑雾般的东西遮天蔽日,已经完全将漻清峰封禁在里面。   前方山道之上,有淡淡的血腥气。   谢苏握着承影剑,并未在原地耽搁,顺着山道一路向上,越靠近山顶,在路边见到的尸体就越多。   这些全部都是昆仑弟子,或是仰面朝天、死不瞑目,或是倒在石阶之上,鲜血覆面,连五官都已经看不清楚。   他们身上全都有凌乱的伤口,仿佛曾被利刃数度切开。   山道上到处都是横流的鲜血。   漻清峰的山巅,石阶尽头,赫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山洞。   洞口处似乎有冷风吹向外,风中却依然混着无尽的血腥气息。   今日之事,他和郑道年在飞舟之上遇袭,各峰即刻就被那层黑雾般的禁制分割封禁,漻清峰上的昆仑弟子也遭到屠戮。   谢苏忽然想到,那个黑袍人曾经说过,鬼面人另有安排。   那时他只是以为何靖济不肯帮他们打开昆仑山门,鬼面人就以整个云起镇上的人为薪柴,去消磨昆仑的护山大阵。   如今看来,那些中了蛊术的人恐怕才是鬼面人的真正后手。   他笃定郑道年不会看着这些人殒命而坐视不管,也知道这位昆仑掌门一定会把云起镇上的人带回山中救治。   如此,那昆仑山门也好,护山大阵也好,对于鬼面人来说都不是什么阻碍。   所谓以逸待劳,这就是了。   那鬼面人费尽心机要进入昆仑,第一次夹带鬼面具进不了山门,转而在溟海上袭击了何靖济,现在又捏着数百人的性命用作工具,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答案似乎已经很明确,鬼面人要的是聚魂灯。   同他在白家设计杀人,想要夺取朱砂骨钉一样。   这些天生灵宝虽然珍贵,但是真的珍贵到了鬼面人费这么大的力气也要拿到手的地步么?   谢苏直觉此事还远未到要结束的时候,或许只不过是一个开端。   而他们连被鬼面人牵着鼻子走都算不上,一次在白家,一次在昆仑,差不多都是偶然。   自从在木兰长船的船头,他见到鬼面人能够在溟海上使用术法,便在心中猜测鬼面人与元徵的关系。   此刻他被郑道年推入漻清峰,或许遇到了一个能验证这猜测的机会。   是以谢苏收敛周身气息,挽着承影剑,悄无声息地走入了山洞。   此处清凉幽静,石道曲折,看不到尽头通向何处。   岩壁之间有滴水渗入,还有细细的回声。   越向石道深处,周遭的血腥气就越是明显。谢苏没有贸然动用灵识,而是顺着岩壁无声无息地潜行。   漆黑的石道之间,唯有尽头处有着光亮,血腥气也是从那里飘散而出。   谢苏屏着呼吸,贴着冰凉的岩壁,将自己的身形掩在光亮找不到的地方,倾听着石室里面的动静。   这山中石道连着石室,倒有点像是玉簪峰上关押谈致远的那处牢房,只是这里的石室异常明亮,有一瞬间,谢苏还以为是这石道穿山而过,一直通到了漻清峰的另一侧。   当他看清石室中究竟是何物在发光之后,眼中划过一抹惊异。   那是一块巨大的玉石墙面,同石壁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仿佛就是从石头中生长出来的。   玉石中央有一簇光芒,一时亮起,一时又消失,忽明忽暗,亮起的时候几乎让人无法直视。   而石室之间波光粼粼,是因为其他三面岩壁之上挂满了宝剑,玉石中的亮光映在无数把宝剑上,如阳光照在水面。   石室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   “你这样冥顽不灵,可真是让我觉得有些腻烦了。”   玉石墙壁之前闪过一个身影,一身黑色衣袍,衣角边缘仿佛飘荡的黑雾一般。   是鬼面人。   黑袍之间伸出他一条干枯的手臂,牢牢地掐着一个昆仑弟子的脖子,毫不费力地将他按在了玉石墙壁之上。   他的手臂微微一动,那昆仑弟子立刻双脚离地,浑身瘫软着,毫无反抗的力气。   他身上满是流血的伤口,右手袍袖处更是有着一大片血迹,浓郁得几乎发黑。   而在鬼面人的脚边,跌落着一把长剑,剑柄之上还有一只齐腕断掉的右手,手指却还兀自僵硬着。   “要你将这聚魂灯给我,怎么就这么难呢?”   那昆仑弟子满身血污,犹自冷冷一笑:“我已告诉过你了,这面玉石墙壁只有掌门才能打开,你再逼迫我也是无用。”   电光石火间,谢苏却知道这个弟子在撒谎。   因为郑道年为完成与明无应的约定,将他送入了漻清峰,自己却留在飞舟之上与那个鬼面人周旋。   就算是郑道年本人不在场,也必有法子取出聚魂灯来使用。   谢苏忽而想到,或许就是因为郑道年的吩咐,这些昆仑弟子才会在此等候。   他蹙起眉,承影剑在手中无声地转了半圈,心中想的是如何救下眼前这个昆仑弟子,稍后再想办法打开漻清峰上那层黑雾一般的禁制。   生擒这个鬼面人,留待之后从他口中问出些有用的消息,却不在谢苏的考虑之内。   若是真如飞舟上那个鬼面人所说,此刻昆仑山中有几百个他,也不愁抓不到几个活口。   另有一个念头在谢苏心中盘桓,以他过往经历来看,鬼面人之间也有一些差异,似谈致远那样的不过就是一个工具,而黑袍人那样的才更有价值。   眼前这一个鬼面人,会是哪一种呢?   玉石墙壁之中那团火焰似的亮光明灭不定,像是会呼吸一般,照得石室之内一时明亮,一时暗淡。   谢苏在心中计算着那团亮光熄灭的间隔有多长,只听那鬼面人笑道:“你是说只有郑道年能够将聚魂灯拿出来了?”   那被他按在墙壁上的昆仑弟子额上有一道狭长的伤口,血流下来,将半边眼睛也糊住了,神色却是冰冷不屈。   鬼面人又道:“那也不必着急,你我在这里等着就是了,过上一时半刻,自有人会把他送到我面前。”   他的声音恶毒,带着毒蛇吐信一般阴冷的笑意:“只是不知道等这位昆仑掌门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剩几根手指可以握剑呢?”   “你!”   那昆仑弟子顿时急怒攻心,气血不平,喷出了一大口鲜血。那双已经被鲜血糊住大半的眼睛之中,却忽然倒映出一道雪亮的剑光。   谢苏合身而上,手中的承影剑锋锐轻薄,剑气似霜雪一般激荡而出。   一刹那间,整间石室之中无数的宝剑似被承影剑的剑气激荡,带起清越剑啸,在石室之中回荡。   在他出手的一瞬间,玉石墙壁中的灯火忽地熄灭,再照亮时,将承影剑耀出无数飞虹一般的剑影。   密雨一般交织的剑影中,是谢苏刺中的凌厉一剑,直取鬼面人的后心。   这一霎只有剑光斩落,在满室宝剑的尖锐啸声之中,那张鬼面具微微一转,露出了一个诡谲的微笑。   “我一直在等,你什么时候才会出手。”   承影剑凌厉的去势只增不减,鬼面人身法飘忽,整个人好似黑雾聚散,快得几乎无法看清,已经将那名受了重伤的昆仑弟子抵在身前,迎向谢苏的剑锋。   鬼面人轻声道:“从你进入漻清峰的时候,我就在等你了。”   剑光切入那弟子肌理之前的一瞬间,好似水中化墨,影下轻烟一般不可见,谢苏手中的剑影蓦地消散。   他早防备着这一招,在鬼面人转脸的一刹那就将承影的剑锋藏在如雨的剑光之内,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将那名昆仑弟子抢在了手里。   在满石室宝剑被照耀而生出的剑光之中,承影剑轻薄锋锐,谢苏手腕稍微一动,承影剑的剑锋就会被隐藏在其他的剑光之下。   鬼面人的身形似黑雾一般猛地散开。   下一瞬整个石室的光芒熄灭。   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谢苏救下那名昆仑弟子,没有片刻耽搁,径直在黑暗中回手刺出一剑。   在跟鬼面人交手的一瞬间,谢苏就已经发觉他的实力远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鬼面人都要强悍得多。   阴冷诡谲的气息无孔不入,谢苏已知今日是遇到了劲敌。   玉石墙壁中火光亮起的一霎那,也是承影剑从无数剑光之中现身的一霎那,被谢苏放在身后的那名昆仑弟子却是大喝一声,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捡起地上宝剑,紧随谢苏之后,刺出了长剑。   只听一声利器扎入血肉的闷响,谢苏只觉得侧颊一热。   那名昆仑弟子手中的长剑终究没有递出去,他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连骨头带血肉地塌陷下去,成了一个可怖的血洞。   “碍事的人死了,你可以好好跟我动手了。”   鬼面人垂下右臂,同时被承影剑刺中了胸口。   伤口之处逸出稀薄的黑雾,正如谢苏先前杀死的鬼面人一般。   石室之内再度熄灭,谢苏却感受到了数倍于之前的阴冷气息,刺中鬼面人身躯的地方似乎有无穷吸力,像是泥潭沼泽一样。   光线亮起的瞬间,鬼面人冰冷的吐息已经到了谢苏近前。   他竟似毫无痛觉一般,让承影剑从自己身体里直直穿过,借此迫近到谢苏的面前。   在谢苏没有察觉的时候,鬼面人的一只手抬起,已经按向了他的心口。   谢苏急退一步,却抵住了玉石墙壁,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那只干枯的手将要触及他的刹那,谢苏的心口处猛地亮起一朵白色的光焰,无比明亮,无比温暖。   鬼面人不敢触碰,整个人化为黑雾退向石室的另一边。   谢苏得以抽出承影剑,知道一瞬之前,自己刚刚在生死关头走了一趟,丝毫不觉畏惧,反而空前的冷静下来。   他缓缓地挽起承影剑,盯着黑雾聚而现形的地方,身形正待一动,身后却像是一瀑温暖至极的泉水倾泻而下,冲刷着他的全身。   鬼面人的身影一瞬远去,四周亮得谢苏几乎无法睁眼,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拉着疾速后退。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谢苏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无数流光一样的东西在他眼前旋转,四肢百骸都像是泡在漾动的温水之中一般和暖。   又莫名其妙的,熟悉得令他心惊。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身上有龙鳞。” 第108章 问剑昆仑(七)   这个声音空灵幽渺,丝毫听不出敌意,然而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奇异,谢苏起身之后,仍是挽着承影剑,面向声音来的方向。   到了这时他才看清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   四周都是玉石或者琉璃一样的东西,可是远近高低竟然全部看不出来,似真似幻,难以辨析。   谢苏刚刚起了这个念头,就看到那玉石墙壁仿佛近在咫尺,他只要伸手就能触碰到,然而下一瞬,又好似流光聚在一起,在他的身边流动,把他推到了别的地方。   他明明一步也没有迈出去过,可是意随心动,好像已经在这个玄妙的地方不断游走。   而无论他走到何处,四周始终明亮温暖,反倒是身后极远处,一直忽明忽暗,灵光像是会呼吸一般。   谢苏忽然想到,自己应该是进入了那面玉石墙壁。   与鬼面人交手的时候,他退无可退,已经抵上了墙壁,也是在那个瞬间,好似被暖热水流冲刷全身,来到了这里。   而那个温和的声音始终如影随形。   “那个戴面具的人是进不来这里的,不如先将你手中的承影剑放下来,”那人温声道,“我怕你伤着我呢。”   “你是谁?”   这一次,声音出现在谢苏的左手边。   “你觉得我是谁?”   谢苏听他提到承影剑,问道:“你是那个护山大阵中化生出的阵灵吗?”   那人轻轻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在谢苏的右边。   “阵灵?你可以说他是我,却不能说我是他。”   声音忽而又出现在谢苏的身后,可谢苏并没有回头,直到那声音慢慢地来到了他的面前,就好像眼前一片虚无之中,站着一个他看不见的人。   “那阵灵是许多年前我放在阵中的一缕灵识,他能看到听到此刻山中发生的事情,是通过阵法,可是我不用。我身在这里,也能知道外面的事情。”   方才与鬼面人一番剧斗,生死贴面而过,而须臾之间,谢苏的气息已经宁定下来,戒备和战意都并不稍减。   只是他厌倦了这样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连声音都冷了几分:“你究竟是谁?”   流光汇聚而来,凝在玉石墙壁之上。从光的来处,走出来一个清癯的身影。   “昆仑即我,我即昆仑。我就是这万山之山,”那人微微笑道,“你可以叫我玉虚君。”   “刚才是你救了我?”   谢苏并未归剑入鞘,玉虚君也不恼,温声道:“救你的是你心口那片龙鳞,并不是我。能进入这聚魂灯之内,也是你的机缘,并不是我将你拉进来的。倒是我该谢谢你,对我昆仑弟子施以援手。”   无论是龙鳞还是聚魂灯,玉虚君说的事情,谢苏一概不知。   可此时他脸上淡淡的毫无表情,又道:“既然你就是昆仑,为什么不自己出手救他?你说你身在此处就能知道外面的事情,难道没有看到外面的山道上全是死人吗?”   他这一问,态度还称不上咄咄逼人,只是话里的意思着实不善。   在人间砺练过几年,谢苏早就知道,被一个陌生人牵着鼻子走,可是天下最愚蠢的事情之一。   他想从玉虚君的口中撬出更多的东西,少不得要试试激怒他。   听到谢苏的问话,玉虚君微微一怔,继而苦笑:“我救不了他们,此处,他们也是进不来的……”   谢苏却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一个漏洞,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他们进不来,你也出不去?”   玉虚君望着谢苏,良久没有说话,终于叹息道:“你好聪明啊。”   谢苏蹙眉,又道:“你说我身上有龙鳞,是什么意思?”   玉虚君抬起手,向谢苏胸口虚虚地指了一下。   谢苏低下头,看到那里浮现出一朵白色光焰的虚影。   “这就是龙鳞,自然是明无应的了。认出了这个,我就知道你是谁。”   玉虚君的指尖释出一道轻柔的灵力:“这世上能得他以龙鳞相赠的人,你觉得还有多少?”   那朵白色光焰似被玉虚君的灵力轻轻拨开,光华收敛,露出下面一片稍厚的硬鳞,边缘稍薄,呈现润泽的青色,其坚如玉。   玉虚君淡淡道:“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有这片龙鳞护身,那个戴面具的人是伤不了你的。只要是修为比不上明无应的,龙鳞都可以为你挡下一记必中的杀招,简单说来,就是替你一命。”   “不过,”玉虚君意有所指道,“天门阵不算在内。”   “什么意思?”   玉虚君惊诧道:“你不知道吗?这不是明无应放在你身上的第一片龙鳞。”   他细细端详谢苏的神色,忽地笑了出来,又摇了摇头。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玉虚君一抬手,流光四聚而来,绕着他的指尖缓缓旋转,“若你将我指尖的这团灵气看成是天门阵,可想出什么了吗?”   谢苏注视着玉虚君指尖的旋流,忽然想起十年之前的一幕。   在蓬莱山西麓绝壁的岩洞之中,明无应在陷入沉眠之前,将一簇白色的光焰送进了他的胸口。   谢苏从未想过那会是龙鳞。   明无应自知要沉睡十年,恐怕也知道他不会那么安分地留在蓬莱。   不管他去哪里,明无应是用这片龙鳞代替自己护着他。   这是一道护身符,比天下所有的护身符都强悍。   他闯了天门阵,人人都道他是魂飞魄散了,就连他自己,身死之前的万般痛楚,直到今日依然记得清晰。   天门阵的煞气,毁损修为、肉身,最后是魂魄。   为何被白无瑕的禁术锁进沈祎的躯体中时,他的魂魄仅仅是缺了一缕而已?   见谢苏不语,玉虚君伸手将那团旋转的灵气搅散,说道:“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死过一回,又怎么能说是死而复生?”   “肉身虽然毁损,你的魂魄却因为龙鳞而得以保全。自然,那片龙鳞就此毁了,至于你……我猜,你是没有死的,魂魄仍在,那时你是在生死之间。”   谢苏低声反问道:“生与死之间?”   玉虚君道:“生死之间,一定有一条明确的界限吗?好比虚实之间,界限又在何处?又如你我现在身在哪里?是漻清峰吗?不是漻清峰吗?”   这句话咋一听很是好笑。活人和亡者之间,从来便是殊途。   就连三岁小孩也知道,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人不喘气了,还算活着吗?   然而玉虚君的话中,像是有着深远的涵义,是谢苏此前从未认真去想过的。   玉虚君声音渐渐转低,不再言语,只是摇头一笑。   “自然了,魂魄得以保全,再有聚魂灯为你重塑肉身,方有我们今日相见的机缘……”   “你说是聚魂灯重塑了我的肉身?”   谢苏那张向来淡然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惊异之色,又道:“郑掌门告诉我,这盏灯只能用来捏合魂魄。”   玉虚君却是看着谢苏,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才微笑道:“郑道年说的?可见传承了这么多年,的确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谢苏待要追问,玉虚君却抬起一只手示意他莫要着急。   “你我今日相见,不在我预料,却未必是件坏事。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说给你也是无妨。”玉虚君平和地看着谢苏,“我说你这具肉身乃是聚魂灯所重塑,可不是信口胡诌。”   玉虚君的脚步不紧不慢,带着谢苏向前走去,停在了一面玉石墙壁之前。   他抬手按上墙壁,玉石好似融化成一缕缕的流光,又好像水一样化开,露出底下一盏古旧的灯。   灯身毫无雕刻,甚至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只有一尺多高,灯芯暖光似呼吸一般明灭,而灯台之上却缺了一块。   玉虚君道:“这就是聚魂灯。”   谢苏抬头看向四周流光莹莹的玉石墙壁,又低头看向这盏毫不起眼的旧灯。   玉虚君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着问道:“先前我说,此刻你我就在聚魂灯内,又告诉你这就是聚魂灯,你可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灯芯亮光倒映着谢苏的眸子里。   “身在灯中,得见此灯,犹如在内景之中,观照自身。虚实,大小,内外,都不存在,也都存在。”   玉虚君赞赏地一笑:“你的肉身是聚魂灯遗失的一枚碎片所重塑,所以你身上有与这灯同源的气息,它自然认得你,将你送了进来。”   谢苏又抬眼看向四周的玉石墙壁,忽然明白了为何他一进此处,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玉石墙壁与当初盛放他肉身的那枚浮玉,原本就是一种东西。   那枚浮玉就是聚魂灯的碎片!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为谢苏拨开眼前迷雾,令他由一角揭开全局。   明无应的龙鳞护住了他的魂魄,聚魂灯的碎片为他化生出肉身。   明无应没有骗他,这具肉身并不是他重塑的,拥有聚魂灯碎片的人也不是他。   是沉湘。   多年以前,沉湘见他的第一面,就很是蛮横地要走了那枚碎片。或许那个时候,沉湘就知道终有一天,这枚碎片会派上用场。   虽然十年来杳无音信,但不管沉湘现在在何处,都绝不会是最坏的那一种结果。   谢苏定了定神,望向玉虚君,语气郑重:“前辈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他改口称前辈,引得玉虚君微微一笑。   “昆仑乃万山之山,屹立于此,你知道已经有多久了吗?我知道的事情比你多,又有什么稀奇?何况我在聚魂灯里已久,那枚碎片虽然已经脱离灯身,却仍有一丝气韵相连,所以我才知道你这肉身从何而来。”   谢苏道:“既然前辈无所不知,我想问一件事。”   玉虚君瞥他一眼,唇边微露笑意:“什么?”   “前辈可曾听过两个名字,沉湘,和元徵?”   谢苏问话之时,是认真看着玉虚君。只见他略一蹙眉,答道:“不曾听过,这二人是谁?”   谢苏没有立即开口,却看出玉虚君神色不似作伪,是真的从没听过元徵和沉湘的名字。   玉虚君知道明无应的真身是龙,也知道聚魂灯不仅能够修补魂魄,还能够重塑肉身,以昆仑山屹立于天地之间这不知多少万年的时间,他都不知道元徵和沉湘是谁。   那答案似乎很明显了,他们二人确非此世之人。   谢苏又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那枚聚魂灯的碎片先是为元徵所有,又到了沉湘手中,前辈说身在聚魂灯中能感知到碎片的气韵,也没有察觉吗?”   玉虚君道:“你的肉身是聚魂灯碎片所塑,我在这灯中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感觉到一丝气息,若说能感应到持有碎片的是何人,恐怕我还得在这灯中再耽搁些日子。”   他的语气清淡,并无责怪的意思,倒像是隐约含着自嘲。   谢苏察觉到他的用词,问道:“难道前辈进入聚魂灯,并非自愿?”   这句话问出,玉虚君却是过了片刻才回答。   “进入此灯的时候,当然是自愿。”玉虚君自嘲道。   他忽而看向谢苏,眼神庄肃起来。   “我虽身在聚魂灯中,这山中发生的事情,也能知道一些。明无应与你上山,大约已经知道昆仑灵气枯竭的事情了吧?”   “是。”   玉虚君移开目光,用手指轻轻碰着聚魂灯的灯台,再开口时声音黯然。   “郑道年用学宫来收集天门阵的灵气,我想借这聚魂灯里的灵气,都是一样的。”   “昆仑灵气枯竭,我也渐渐衰弱下去,想炼化这天生灵物,却被困在灯中,不能离开。可知天意如此,非我所能抗衡。一味贪求,反倒是徒惹苦恼。”   “昆仑山,得天独厚,福地洞天,有繁华鼎盛,万宗归附,也就该有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的时候。世上万事皆如此,有什么能真正长久?只是不甘心罢了。”   “其实若不是身在此灯之中,或许我早就已经消散于天地之间,这是得,还是失?”   “今日山中生变,或已关乎昆仑存亡,我乃万山之山化生出的灵智,却因一时迷失陷入此灯,困于此处,毫无办法,焉知不是天意?”   自谢苏见到玉虚君以来,他始终不紧不慢,意态温柔,此刻寥寥数语,初时失意寂寥,到得最后,却是连失意都抛却,反而平和下来。   他若有所思,缓缓说道:“今日见你,或许不是你的机缘,而是我的机缘。”   谢苏道:“前辈何意?”   玉虚君淡淡道:“我走不出这灯,你却可以。我助你离开,或许能重得自由。”   无数流光自他身上倾泻而出,玉虚君的身影一瞬远去,好似隐没在许多重玉石墙壁之后,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流光裹住聚魂灯的一瞬间,浩瀚的灵气全数流淌而出,几乎胜过谢苏在学宫地底见到的那处灵气湖泊。   聚魂灯古旧的灯身似乎也化为一道光芒,随着无数流光向谢苏裹挟而来。   浩瀚的灵气呼啸聚合,四面八方重重叠叠的玉石墙壁好似水中倒影,波纹粼粼地漾开,渐渐化为虚无。   流光将谢苏团团围住,又似梭子串引丝线一般,将灵气具形编制成茧。   聚魂灯化成的那道光芒无比迅疾,却又无比柔和,没入谢苏身体之中。   那一瞬间,呼啸的灵气涌来,谢苏身在茧中,四肢无法活动,心却好似澄明如水。   他的内景之中,忽然亮起灿然的明光。   一霎那风来云去,好像天地初开,自混沌中清浊分立,灵气涌流,万物初生。   在聚魂灯明亮的光芒之中,谢苏好似一粒尘埃,一滴雨水,时而上升,时而落下,漂浮在自己的内景之中。   可是一粒尘埃身后是万物,一滴雨水身后是汪洋。   日月光华,四时更替,枯荣更迭。   虚实之间的界限这样小,却又这样大。朝生暮死,抑或是千秋万代,须臾之间,无穷无尽。   这一方内景如同明镜,照出天地山川,日月星辰。   而在灿然明光之中,谢苏再次看到了那道无尽的白玉台阶。   一如他第一次拔出牧神剑的时候。   白玉阶的尽处,是长风流云,星汉灿烂。   玉虚君的声音在虚空之中响起:“是时候了。”   谢苏猛地睁开眼睛,内景中一切磅礴景象消散,眼前玉璧如水消解,他被流光裹挟,回到了那个石室中。   原本忽明忽暗的石室,因为不再有聚魂灯的光芒,变得漆黑一片。   冷冽风声袭来的一瞬间,谢苏听到玉虚君的声音,似乎从什么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物归原主,就此别过。”   谢苏想也不想,反手以承影剑截住黑暗中的一击,听到鬼面人向石室外退去带起的风声。   石室之内血腥气甚重,山底深处却传来隐隐的轰隆声。   谢苏走出的地方霍然出现一道裂缝,直插地底,漻清峰上狂风涌流。   他挽起承影,递出一剑。   这一剑带起了黑暗中无数宝剑的尖锐呼啸,地动山摇之中,谢苏再出一剑,自崩塌的漻清峰中飞身而出。   鬼面人疾速后掠,那双血红的眼睛眯了起来,死死地盯着谢苏。   在他身后,是那一层黑雾般的禁制,封禁了整座漻清峰。   漻清峰之外,又有无数禁制,遮蔽天穹,困死昆仑诸峰。   谢苏甚至来不及去想玉虚君的话,就挽起了手中的承影剑。   在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哪一刻,如此时一样,剑意如此轻灵,又如此厚重,力随心动,意在剑先。   石室之中无数的宝剑,好似无数道奔袭的流光,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好像每一把剑都是承影剑,每一道光都是从谢苏指尖流淌而出。   剑气和流光并行,带起清越的呼啸,穿过昆仑山上千重屏障。   黑雾被流光撕碎,露出湛然青空。   谢苏凭风而立。   聚魂灯在他内景之中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仿佛能照亮旷古光阴。   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作话:   1.“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出自《淮南子》;   2.“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出自《维摩诘经》。本文在设定时,并没有引入佛修,因为两套理论得捏合一下,我犯懒了,而且阵营设定上会跟现有的一方势力功能重叠,就没有设定佛修。所以严格来说,本文的世界观不该引用佛家经典,但是我真的想不到比这句更加合适的,就这样吧。 第109章 问剑昆仑(八)   层峦叠嶂的青山之间,那些黑雾一般的禁制渐渐被流光粉碎。   谢苏身在高处,将下方的惨状看得清晰。   无数飞舟坠落在山崖间,碎片之中血迹四溅,幸存的昆仑弟子互相扶持着走向山道,连山风都吹不散血腥气。   谢苏向下望去,并没有找到郑道年的踪迹。   漻清峰已经完全崩塌,乱石嶙峋,毫无生气。远处的各峰都有昆仑弟子御剑的身影,往来穿梭,或是救人,或是斗法。   药泉峰更是血光冲天,凌乱剑气纵横交织,几如人间地狱。   那些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一夕之间,全都已经变成鬼面人的傀儡。   他们本是山下的寻常百姓,少有能够引气入体,锤炼筋脉的。可是在鬼面人蛊术的操纵之下,竟像是变成了悍不畏死的怪物,势不可挡。   心知明无应此刻应当就在药泉峰,杜靖川和丛靖雪等几个昆仑的大弟子也在,谢苏转而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鬼面人。   这个鬼面人,同他曾经遇到的那些都不同。   他的术法更精湛,更诡谲,也是唯一一个曾给谢苏带来真正威胁的。   若不是有明无应的龙鳞,在进入聚魂灯之前,他必要吃下一记在心口的重伤。   虽然不知道玉虚君是如何将聚魂灯放置于他的内景天地,但此灯灵气浩瀚,在他内景之中如汪洋一般,让谢苏挥出每一剑,都扩散出汹涌的气劲,连山巅云海也被他搅动。   可是鬼面人在漻清峰的石室之中,尚且被他一剑逼得猝然后退,此时身在无垠天地之间,却不再闪躲,只是注视着谢苏。   从他的眉心看到胸膛,再看到四肢,最后落在他手中的承影剑上,像是在打量一个物件。   “聚魂灯,聚魂灯……”鬼面人森然一笑,“怎么每一次,都是让你抢了先呢?”   谢苏却听懂了鬼面人是什么意思,上一次是朱砂骨钉,这一次是聚魂灯。   鬼面人想要的东西,全都阴差阳错,先到了谢苏身上。   鬼面人策划袭击昆仑,甚至设计让云起镇上数百个人被带入昆仑,所求的就是这一盏聚魂灯。   凭借鬼面人的这句话,谢苏也终于可以确定一件事,眼前的这一个,说是傀儡也好,说是皮囊也罢。   就如同在那个有青螭盘踞的洞穴之中,常小四被鬼面具夺去了神智,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   此刻谢苏面对的,就是那个在背后操纵一切的,真正的鬼面人。   他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黑雾凝实而成的身影,那张漆黑狰狞的鬼面具,还有那种无孔不入的阴冷气息,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点熟悉的东西。   片刻之后,谢苏淡淡道:“想要聚魂灯,你就自己来拿。”   鬼面人微笑道:“上次我称赞你手里拿着一把好剑,你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剑可以从你手中拿过来,至多不过切断你一只手罢了。灯却不行……”   他声音中带着笑意,目光却移向了谢苏的心口:“虽然不知道聚魂灯是如何进入你的躯体,但若是想要取灯,怕是只能剖开你的内景,到时候经脉尽碎,内息全摧,你可是要变成一个废人了。”   谢苏勾了勾嘴角:“在我看来,阁下威胁人的手段,不如你的蛊术高明。”   黑雾禁制尽数消散,鬼面人亦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药泉峰,眼神称得上是兴致盎然。   “我忘了,你是在天门阵里死过一次的人,这种话吓不住你。”鬼面人微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这是蛊术,不妨告诉你,此刻你杀了我,山中的所有蛊种也会一同死去。”   他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可你要是杀不了我,我的蛊种就会越来越多。先是那些镇上的人,再是那些照顾他们的昆仑弟子,喏,你瞧他们自相残杀,不是很有趣么?”   此刻昆仑各峰血气弥漫,修为弱些的弟子,遇上鬼面人顷刻间就要变成一具尸体,幸存的弟子或有落单,独木难支,或是与同伴结成阵法,共同对敌。   而那些戴着鬼面具穿行在山间的人,竟有一大半都作昆仑弟子的装束,白衣玉冠,只是已经被蛊术操纵,成了行尸走肉一般的傀儡。   “你在云起镇上的那些人身上下蛊,又知道郑道年一定会把他们带回昆仑救治,一边扩散蛊种,引得各峰大乱,一边用禁制隔绝,使得各峰孤立,山中弟子无法求援,惨遭屠戮。自己却进入漻清峰,杀人夺宝。我说的对吗?”   鬼面人原本低头下望各峰大乱的景象,眼神甚至称得上是兴味盎然,听到谢苏的话,转而望向他。   “还有呢?”   “各峰禁制已经被我毁去,你想要的聚魂灯也在我身上,你这计划再周详,似乎也没得到什么好处。”谢苏冷淡道,“我就在你面前,你还在等什么?”   鬼面人抚掌大笑:“我知道了!你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而我计划落空,却不战也不逃,你怕我还有后招,所以激我动手。”   谢苏没有答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承影剑。   鬼面人朝着药泉峰扬了扬下巴,悠然道:“我自然是等着,想见一见你那个师尊的真身。”   鬼面人又道:“他那个术法好像很有趣,你们审问谈致远的时候,借着面具,倒是让我反过来先见了你们一面。我看到你师尊的左手好像不大灵便,是不是?”   谢苏的神色冷了下来。   鬼面人微微一笑:“我是真的很想知道,废了一条手臂的明无应,和我此刻这具只有三成法力的躯壳,到底谁比较厉害?”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承影剑的剑意开山摧海,携狂风而来。   鬼面人放肆地大笑,身周黑雾腾起,又转瞬消失,一息之间,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远方。   谢苏疾飞而去,手中的承影剑划出飞虹一般的弧光。   群峰壁立,鬼面人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时而上跃至高空,时而潜行于山谷之间。   他从虚空之中抽出一把又一把漆黑的长剑,如连珠箭雨一般袭向谢苏。   谢苏飞掠于群山之巅,内景之中聚魂灯明光照彻。他的每一道剑气之中,都有明亮至极的流光跟随,将鬼面人漆黑的长剑全数拦下。   天地之间,剑气呼啸纵横。   鬼面人的声音好似一张网,笼罩天地,无处不在,半是赞叹,半是癫狂。   “这聚魂灯在你手中,倒真是威力无匹……”   笑声之后,是无数漆黑的长剑,遮天蔽日,从四面八方围向谢苏。   昆仑群山之中,无论是正在与鬼面人厮杀的弟子,还是行走在尸山之中寻找伤者的弟子,都看到了这一幕。   万柄漆黑的长剑,不知道从何处而来,铺天盖地,每一把长剑之上都闪动着冷光,尖锐的剑锋直指凭风而立的谢苏。   而谢苏手中只有一把剑。   一把寒如秋水,有流光跟随的剑。   猎猎狂风之中,他挽起手中的长剑,周身沉凝洗练,风度卓然。   在剑气绽开之前,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庞大的剑意。   如同一滴水中汇聚整片汪洋,一粒尘埃中见天地万物。   一剑既出,群山轰鸣。   在席卷天地的狂风之中,磅礴剑气破空而去,一道明亮的流光自天穹横贯而过。   所过之处,漆黑长剑消散于无形。   承影剑的剑意却仍未用尽!   剑气之后是炽烈的流光,将一个黑色的人影钉死在山巅。   汹涌剑气扩散开去,树木倒伏,飞沙走石。   谢苏从容踏上山巅,走到了鬼面人的身边。   他的四肢似乎已经被黑雾吞没,不再有具体的形状,像是即刻就要消散,可是胸口却被流光贯穿。   谢苏淡淡道:“你输了。”   鬼面人被钉在一块巨大的山岩之上,血红双眼直视谢苏,缓缓地咧开了嘴,露出了漆黑的牙齿。   “那就……算你赢吧。”鬼面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呛咳出一些黑色粘稠的东西,却不是血。   谢苏将承影剑的剑锋悬在鬼面具的边缘,只需再进半寸,就能切开这个面具。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在承影剑的剑锋触及鬼面具的一瞬间,黑雾砰然炸开,将谢苏笼罩其间,无数冰冷、粘稠、阴暗的幻觉冲入谢苏的意识。   他看到大地尽头残阳如血,尸体堆积如山,河流猩红,连脚下土地仿佛都已经被尸水浸透。   下一瞬他就被狂风掀了出去,从近乎直立的绝壁之上滚落。   天旋地转,下面就是见不到底的万丈深渊,谢苏猛地挥臂,反手以承影剑钉入山岩,止住了自己的下落之势。   此处壁立千仞,而他正在两峰之间,对面的岩壁也是一样陡峭,两边相距不过十余丈远。   他下落时带起的碎石跌落下去,良久听不到落入山谷的声响。   谢苏凝目下望,抽出承影剑,跳了下去,落在一处缝隙之上。   此处略可容身,谢苏紧贴岩壁,不知道鬼面人逃脱之后又在何处,暂时没有御剑升空。   昆仑地界辽阔,群山连绵,方才与鬼面人从崩塌的漻清峰一路到此,谢苏并不知道此刻自己身在哪里。   此处的绝壁,却比玉簪峰上的悬崖更要险峻。   谢苏转而望向另一个方向,在目光掠过对面岩壁的时候,整个人无声无息地绷紧了,蓄势待发。   与他相距不过十余丈的另一面绝壁之上,站着一个穿褐衣的男子,神色冷峻,正回望着自己。   片刻之前,他并不在那里。   此人身在绝壁之上,却如履平地。   他手中有一柄宽阔的重剑,剑身从中断去,少了上面的一半。   谢苏的目光在那柄重剑上落了一下,电光石火间,已经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   开山裂石,重剑枯荣。   眼前赫然便是昆仑那位陨落的剑仙,李道严。 第110章 问剑昆仑(九)   李道严十二岁时上昆仑山,在数千名待选者中脱颖而出,被当时的昆仑掌门梁培雍收为弟子。   常人想要磨练出剑心,是千难万难,多少人里也出不来一个。   可李道严却是天生剑心,用起剑来如臂使指,他成为剑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他手中的那柄重剑枯荣剑,更是号称一剑万物生,一剑万物落,曾在试剑之时,将一座巍峨青山一劈两半。   剑锋过处成绝壁,后得名为问剑峰。   李道严是昆仑不世出的天才,天下的剑修这样多,只有他被叫做剑仙,也一直被众仙门视为千年来最有希望越过天门飞升的人。   可是明无应横空出世,先他一步过了天门,却又过天门而不入。   李道严便与明无应约战,那一战举世瞩目,牧神剑折断了枯荣剑的剑锋,也折断了李道严的剑心。   他从此修为大降,再也没有离开过昆仑山。   谢苏既然认出了眼前的人就是李道严,便知道自己此刻身在的绝壁便是问剑峰。   只看这两道绝壁直上直下,壁立千仞,便可以想见当年李道严一剑开山,是何等的气魄。   相隔十余丈远,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深渊,李道严蓦然出现,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谢苏。   他身材高大,但远远称不上壮硕。昆仑弟子皆穿白衣,只是因辈分等级不同,装束略有不同。可李道严却是一身粗布褐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看来他隐居于问剑峰,不过问昆仑门中事务的传言,也是真的。   虽然被李道严冷冷地注视着,但谢苏察觉得出,他身上既无敌意,也无战意。   两峰之间,山风呼啸,如万鬼同哭。   李道严忽然开口,声音十分低沉滞涩,仿佛有很长时间不曾同人开口说话。   “你是明无应的徒弟。”   这句话中并无疑问之意,谢苏也知道自己与鬼面人缠斗到此处,李道严既然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必是已经将先前发生的一切收入眼中。   他的用剑是明无应教出来的,谢苏心知,李道严是能够与明无应一战的人物,不会认不出他的剑意,当即朗声道:“晚辈谢苏。”   李道严看了他一眼,毫无波澜道:“跟我来。”   说完,他竟是也不等谢苏作答,径直向下方跃去。   李道严这一跃,全无依凭,像是直接朝着深渊跳下,可是下落了七八丈之后,又在一块略微凸起的山岩上落脚一点,再度下跃。   这悬崖绝壁之上,仅有些石缝中生长出来的枯草,几乎毫无可以落脚之处。   然而李道严每次下落,却都能准确地寻到一截凸起褶皱,或是一段狭窄缝隙,堪堪可以点水般踩踏一下。   而每次下跃之前,李道严更是看也不看,想也不想,行云流水一般。   须臾之间,他已经向下跃了数十丈,又穿着褐色衣衫,若非下跃之时衣衫乘风扬起,整个人几乎已经融入了这面绝壁。   谢苏将承影剑收入剑鞘,看准位置,提气一跃,落到了李道严方才踏过的位置。   此处山岩受经年风吹日晒,剥落裂开的浅浅一道缝隙,仅有半只脚掌那么宽。   谢苏是从对面的绝壁上跃过来,冲势极猛,落脚处又在枯草之间,非得等自己踩到了才能发觉,此处还有一道缝隙。   他身体稍有不稳,晃了一下之后,立即紧贴岩壁,脚下已经有零星沙石滚落。   谢苏略稳了片刻,看着下方深渊,记着李道严跃下时落脚之处,也跳了下去。   李道严的身法飘逸流畅,显然也对这问剑峰上一草一木都万分熟悉,谢苏却只能凭借着方才匆匆一瞥记下的位置,每一跳时才不至于全然盲目。   虽然他记性过人,也足够灵巧轻盈,仍是有数次偏差,险些从绝壁之上掉落下去。   况且他一面下跃,一面还要分出心神,去看李道严接下来的落点,更是马虎不得,如此下跃十数次之后,才终于有了些流畅自如的意思。   也是到了这时,谢苏才发觉李道严最初下跃之时,应当是有意放慢身法,让他足以看清每一处的落脚位置。   而等谢苏稍微适应,能够自如下落的时候,李道严的身法也变得更快,两人之间始终是不近不远。   下面便是一片浓郁云雾,谢苏身体离开岩壁,想看李道严接下来的落点,却见他高大身影径直跃入云雾,没有片刻停留,已经隐没在云海之中。   谢苏下落到李道严方才踩过的最后一处位置,环目四顾。   从此处向上看去,青空只余一线天光,早已看不到外面的连绵群山,而对面的山壁却好似向着他倾倒下来。   下方就是蒸腾的云雾,李道严落入之时,已经拂开浅浅一线,现在也早已经了然无痕。   谢苏看不到李道严的落处,也不知道云海之下距离谷底还有多远,更无任何提示。   可他既然选择相信李道严,跟着他到了这里,却也没有回头的道理。   一念流转,谢苏的心思重新宁定下来。   下方云海不住翻涌,谢苏离开岩壁,向下跃去。   云雾合围而来的瞬间,谢苏脸上手上肌肤立刻感觉到润泽湿气,眼前则是茫茫的一片白。   被云雾彻底吞没的时候,谢苏的下坠之势反而缓了下来,身周云雾流淌,好似漂浮在其间,不分上下左右。   好似被流云承托,又像是有清凉的流水冲刷全身,令人生出无比畅快轻盈的感觉,甚至想在这片云雾中永永远远地漂浮下去。   须臾之间,谢苏已经知道此处云海另有玄妙。   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将谢苏拉到了岩壁边上。   说来有趣,谢苏触到岩壁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象便清晰起来。   这里竟有开凿而出的层层台阶,李道严站在台阶之上,极其平静地收回了手。   谢苏道:“多谢前辈。”   李道严淡淡道:“你有随我跳下来的胆子,不需我搭手,再过片刻,也能自行发现这里有可以落脚的台阶。”   他继而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简单道:“用你的剑气荡开那里的雾气。”   谢苏只知李道严在与明无应的一战之后境界大跌,但一路自山巅跃入这片云海,他却是无心也无暇去试探李道严如今修为几何。   先前李道严一路下跃,行云流水,多是因为对问剑峰太过熟悉,占了地利,可是此刻两人并肩而立,谢苏却隐隐察觉到李道严身上气势,似乎还在自己之下。   谢苏心念一动,已经知道是自己内景之中有聚魂灯明光照彻,五感通明更胜从前,不需动用灵识,也能察觉到更多细节。   他并未质疑,承影剑出鞘,向着李道严所指的方向斩去,所落之处分毫不差。   李道严并未说让他用几分力,谢苏略想一想,用了五六分。   然而一剑斩出,四周云雾却受到莫大激荡,几如汪洋之上惊涛骇浪,连带着岩壁都微微一震。   谢苏却没想到自己这一剑有如此威力,剑气过处,云雾一空,露出下方青山连绵。   他望着下方景象,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云海之下并不是见不到底的深渊,而是倒过来的昆仑群山,一抹紫光若隐若现,正是紫霄峰。   就好像天地坐落在一张纸上,从这一线云海处翻折过来。   李道严始终木然着一张脸,示意谢苏看向紫霄峰。   那一点紫光渐渐稀薄,已有消失之兆。   谢苏心知紫霄峰乃昆仑主峰,那道紫光似乎又与护山大阵相连,就连郑道年动用灵气之时,也与紫光有些气韵上的连通。   此刻紫光稀薄,对昆仑来说绝不是好事。   谢苏问道:“若我们此刻跃下,是否能下落到群峰之间?”   李道严平静道:“不能。你若跳下去,明无应也救不了你。”   谢苏不再开口询问,下望群峰之上交织的剑气,便知昆仑弟子与鬼面人的交战遍及各处。   料想此处云海与下面的群峰,其中有无数无形气机,盘桓扭曲,虽能由此下望,却绝不可能真正连通。   谢苏正色道:“前辈带我来此处,究竟何意?”   李道严伸手向上一指,摇了摇头。   谢苏不知道李道严是何意,又想到他虽在这壁立千仞的问剑峰上,连一个昆仑弟子也看不到,但先前鬼面人的禁制,应当也囊括此处,不知道李道严对外面发生的事究竟知道多少。   而他想要试探开口,李道严却竖起一指,让他不要说话。   自谢苏见到李道严开始,始终不曾看到他脸上出现过什么表情,更是惜字如金,整个人冷峻非常。   只有看到紫霄峰上的紫光黯淡,谢苏才在李道严的双目之中捕捉到一丝波澜。   过了片刻,似乎有细细簌簌的声音响起,李道严命令道:“用你的剑气向上荡开云雾,要轻。”   谢苏依言出手,剑气拂开上方云雾,那细细簌簌的声音更加明显。   从此处望去,问剑峰两面峭壁,夹着一线天空,高不可及。   而裸露的山岩之上,有无数道黑色的痕迹,缓缓蠕动。   谢苏凝神看去,那些黑色的痕迹赫然便是无数黑色小虫,所过之处,就连岩缝间的野草也瞬间干瘪下去。   这些黑色蛊虫爬行极快,向着下方云海而来,只是越靠近此处云海,蛊虫的行动就越慢,似乎有一道无形的界限,令它们不敢越过。   李道严望着那密密麻麻的蛊虫,说道:“那个戴面具的人还没有死,只是受了伤。”   鬼面人自他剑下逃脱,谢苏已知,要将他彻底杀死,没有那么轻易。   谢苏望着下方渐渐合拢的云雾,又是一剑斩落,荡开云气,微微蹙起了眉。   李道严也已经看到昆仑群峰之中的景象,山间飞出无数黑色小虫,汇聚在一起,起初只是溪流一般,渐渐遮天蔽日,如黑雾一般向着问剑峰而去。   蛊虫过处,昆仑群峰草木枯萎,灵气断绝,像是所有生机都被蛊虫瞬间吸走,紫霄峰上的紫光更加黯淡了。   与此同时,问剑峰上的一线天光被黑雾封锁,其势却比先前隔绝各峰的禁制更加强悍。   蛊虫成群结队,榨取灵气生机,爬行时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几乎成了轰鸣。   李道严沉声道:“他就在这里。”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如箭射出,谢苏只听到一声厚重剑鸣,李道严已经冲破云海,向上掠去。   两面绝壁之间,不知何处多出一道黑色的桥,竟是有密密麻麻的蛊虫汇聚而成。   虫桥之上,更有一个巨大的黑色脓包般的东西,无数层蛊虫在上面环绕。   李道严的去势并未有半分减缓,那柄只剩下一半的枯荣剑在他手中,斩出的剑气妙到毫巅。   虽是自下而上,那威势却如千钧之力当头压下。   而他身后激荡而起的云气之中,霍然扑出一个巨大的人影,似李道严一般高大清癯,手中云气汇聚成剑,也如枯荣剑一般,唯余一半剑锋。   云海之中的浩瀚灵气翻起,随着李道严足以开山裂石的一剑汹涌而出。   剑风先至,云气再起。   这一剑全无保留,气息庞然,纵使面前是高山大川,也当一剑截断。   磅礴剑意呼啸而出,李道严似乎已经与枯荣剑合而为一,斩向蛊虫汇聚之所在,一往无前。   这就是天生剑心,连谢苏手中的承影剑都微微震颤,自然而然生出一种相和之意。   从这一剑之中,谢苏已经遥想到当年李道严的全盛时期,剑仙一剑,该是何等的威势。   所谓剑修,走的从来就是以力破法的一条路,眼前是山是海,只要手中有剑,心中有剑,便再无他物,可以拦阻他心中剑意。   只有一往无前!只有所向披靡!   转瞬之间,谢苏已经明白李道严将自己带来此处的原因。   此处既能避开向问剑峰汇聚而来的蛊虫,又能透过下方云海,看到昆仑诸峰景象,更是能让境界已跌的李道严借助云海中的灵气,挥出以他此时修为绝无可能施展的决胜一剑。   一念流转,谢苏已经飞身跃起,自云海之中飞出,却并未随李道严的方向而去,而是挥剑带起内景之中聚魂灯的灿然流光,斩向问剑峰上无数蛊虫。   各峰生机断绝之景象,谢苏已经看得分明。   鬼面人的蛊术诡谲非常,被他一剑刺穿胸口,仍能寻到机会逃脱。   而他散播在山间的无数蛊种,所吞噬的生机灵气,皆是为了此刻虫桥之上,鬼面人能修复伤势,再塑肉身。   蛊主不死,蛊种不灭。反过来也是一样,蛊种越是数目众多,鬼面人身为蛊主,便会越强大。   而此刻鬼面人从各峰之间抽出蛊种,将问剑峰团团围住,那黑雾禁制遮天蔽日,便是要在鬼面人修复肉身破出虫阵之前,将他们困死在这一方狭窄山谷之中。   李道严这开山裂石的一剑,是牵制鬼面人,留出更多时间。   谢苏心思电转,已经越过虫桥,凌空踏出一步,手中的承影剑流光熠熠,向源源不断的蛊虫斩落。   剑意呼啸的一瞬间,谢苏低头下望,看到李道严的身形僵立半空,他身后持剑的云气人影也再不能推进分毫。   那张冷峻的面容之上目眦欲裂,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仿佛被人捏住一般,将枯荣剑残缺的剑锋推向他自己的颈间,用尽全力也无法抗衡。   李道严目光狂乱,似乎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谢苏凝目细看,见虫桥之上伸出一道细细的黑雾,似有若无地缠在李道严的身上。   眼见枯荣剑的剑锋距李道严的颈间已经不足一尺,谢苏骤然下掠,耳边忽然响起鬼面人一声薄薄的笑。   下一瞬,岩壁上密密麻麻的黑色蛊虫冲天而起,化为黑雾将谢苏裹在其间。   他好似双目盲了片刻,眼前再度亮起的时候,谢苏觉得浑身的血都像是叫啸起来,沸腾欲燃。   荒滩之上,青龙庞大如山的身躯筋断骨折,皮开肉绽,到处都是横流的鲜血与漆黑的死气。   无数刀光剑影割开青玉一般的龙鳞。   青龙一半身躯没入水中,染得整片汪洋变为血色。   残阳之下,血光冲天,七根巨大的白玉柱子贯穿青龙身躯,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上。   鬼面人的声音追魂摄魄,无处不在,又似低语,响起在谢苏的耳边。   “我要你好好看着,明无应的死相。”   腥烈狂风之中,谢苏呼吸一窒。   自天穹降下无形气机,挟着万钧巨力,将谢苏按在地上。   明无应的血浸透他的衣衫肌肤,漫过他的双眼,化为漫天血色。   然而那血红的双眼之中,忽然燃起小小的亮光。   谢苏撑住地面,不去理会指掌之间黏腻的鲜血,也不去听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之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之中血色渐褪,明光照彻,驱散眼前龙死荒滩的幻象。   内景天地之中,聚魂灯爆发出照亮寰宇的灿然明光。   谢苏垂下右手,五指微微分开,像他第一次抽出承影剑时那样,从虚空之中,抽出了这一柄将碎尽千山的长剑。   剑光呼啸而去,所过之处,万千蛊虫化为乌有。   谢苏眼前幻象消散,看到自己手中挥出的剑气破开问剑峰上的黑雾禁制,在半空中翻身下落。   数道破空之声由远及近,已到问剑峰绝壁之上。   蛊种消失的一瞬间,虫桥崩塌,李道严颈间一痕血线,却面无表情,挥剑刺向已无蛊种支撑的鬼面人。   这柄重剑直接轰碎了鬼面人的身躯,那张漆黑的鬼面具随之一分两半。   浩瀚的剑气激荡开下方云海,昆仑山大半山峰生机断绝,草木枯萎。   连云海都在缓慢消散,是灵气枯竭之故,紫霄峰上的紫光黯淡,只剩微不足道的一线。   谢苏浑身气力都已经被方才那气吞山河的一剑抽空,剑意动用太过,损耗的全是心力,到此时他才懂得是什么滋味。   他被一个人揽住,熟悉的气息一瞬间覆上来。   谢苏微微转过头,看到明无应英俊至极的侧脸。   明无应用右手揽着他,一起落在了原本藏在云海之下的台阶上。   这无尽石阶,看似是通向另一边的昆仑群峰,然而谢苏好像已经模模糊糊地知道,这台阶究竟是通向哪里。   李道严翻身落在对面的石阶之上,他褐色的衣襟上是淋漓的深色痕迹,谢苏知道那是血迹。   数道破空之声后,是郑道年、徐道真及杜靖川等人御剑而来,飞至问剑峰的绝壁之上。   每个人身上都是恶战后的痕迹,李道严抬头看到郑道年,神色仍是平静至极,淡声道:“师兄。”   他又望着下方昆仑群山生机断绝的景象,继而抬头看向了另一边台阶之上的明无应。   两人对视,不发一言。   李道严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枯荣剑,若有所思,随即释然。   “不可!”   郑道年失态的喝止声中,李道严挥出了最后一剑。   毕生修为,尽在一剑。   这一剑之上,没有酣畅淋漓的战意,没有不死不休的争胜之心,有的只有无数点温柔的白色光华,似萤火飞越昆仑各峰,唤回生机灵气。   自枯荣剑的半边剑锋开始,剑身一点点被虚空吞没,而流光不绝。   随着群山草木复苏,紫霄峰上紫光渐渐明亮,问剑峰谷底云海再起。   郑道年神色震动,一时之间竟似失声一般。   徐道真亦是到了此时才反应过来,璀璨双目之中流下大颗大颗晶莹泪滴。   每个人都能察觉到,随着枯荣剑的消散,昆仑生机再起,而李道严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   李道严望向明无应,神色波澜不惊道:“我还想再次与你约战。”   明无应的脸上丝毫瞧不出往日的漫不经心,正色道:“好,我答应。”   李道严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再度抬头,看了看问剑峰的一线碧空,纵身跃入云海。   他的身影瞬间被云海吞没,却有悲怆大笑回响在山谷之间。   云雾聚合,无尽的下落之中,李道严闭上了双眼。   开山裂石的重剑枯荣,一剑万物落,一剑万物生。   枯荣,是破而后立的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可惜他到了快死的时候才懂得。 第111章 春雨惊春(一)   山中这一场大战,昆仑弟子折损近半。   药泉峰上的弟子修习医术,郑道年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几乎全是由他们照料。   检查喂药之时,那蛊虫不知不觉便过到了身上。   及至药泉峰的弟子再与其他昆仑弟子接触,暗地里中了蛊术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全都成了鬼面人的傀儡。   这手段可说是隐秘至极,发作之前,谁也看不出有何异样。   中了蛊术的弟子往来于各峰之间,被鬼面人所操控,初时又有黑雾禁制将各峰隔绝,许多昆仑弟子无法逃离,惨遭屠戮,尤以紫霄峰和药泉峰上最为惨烈。   这一场混乱结束,昆仑实在是元气大伤。   郑道年身为掌门,先是与飞舟之上的鬼面人恶斗一场,见到各峰之中的惨烈景象,最后又亲眼看着李道严自散修为,陨落于问剑峰谷底的云海之中,整个人好似苍老许多。   然而李道严跃入云海之前,似乎也在那一瞬间由此悟道,终于勘破那道心障,却是悲欣交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能够死前悟道,明白枯荣剑的真意,对李道严这样一生为大道求索之人,似乎也已足够。   以郑道年的道心,虽然悲痛至极,却也能够宁定心神,向明无应和谢苏再三道谢。   鬼面人似乎始终对明无应有所忌惮,对药泉峰故布疑阵,困而不战。若非有明无应在,药泉峰上伤亡当比现在惨烈得多。   有少数中了鬼面人蛊术的人幸而未死,则是因为姜红萼。   蛊术诡谲,往往中招者身上的蛊,只能由下蛊之人解开。   姜红萼得郑道年答允放她下山,一进入药泉峰,便先将自己的蛊放在几十个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身上。   她是用自己的蛊强行破开鬼面人的蛊,愿意是在这些人身上见了效果,再去救其他的人。   姜红萼身上无数银白蛊虫,似蚕丝一般,便将她与这几十个人连结在一起,成了一个蛊阵。   只是鬼面人骤然发动禁制,其余的人身上蛊术发作,已经化为傀儡,便是姜红萼也束手无策了。   为那些人解蛊之时,若是中途被打断,姜红萼也要受到反噬,她的蛊阵一时之间无法解开,药泉峰上便已经血光冲天。   明无应召来了玉簪峰上梁培雍的那七把佩剑,在外沿布了一个剑阵。   这七把剑里封着梁培雍一生修为,既能令鬼面人的那些傀儡无法进入,也能防着已经入魔的姜红萼有什么异动。现正由张道朴在旁监看。   然各峰均伤亡惨重,郑道年则派出昆仑的数位长老及靖字辈的高阶弟子前往各峰,勘明情况,救治伤者。   鬼面人将各峰之间隔绝,更是佯攻紫霄峰,暗中盗取聚魂灯。   而郑道年则答应了明无应,要以聚魂灯为谢苏找齐缺失的一缕魂魄,这才让谢苏在漻清峰上遭遇了鬼面人。   此刻鬼面人已被斩杀,蛊种也尽皆消失,郑道年又遣徐道真前去镇守山门,防着有人浑水摸鱼,混入山中。   诸事安排妥帖,郑道年忽而面向谢苏,向他深深一拜。   他还要再拜,却发觉一道轻风拦住他两臂,抬头看时,明无应站在谢苏身后,看了他一眼。   以郑道年昆仑掌门的身份地位,他向谢苏行这样大的礼,那意味深重至极,代表的是昆仑千数门人,以答谢他今日援手。   谢苏却道:“我只是伤了他,若不是有剑仙牵制,或许还要你们来相救我。何况今日的这个鬼面人也不过是一个傀儡,究竟伤到他本体几成,还难说得很。”   他向来是怎么想就怎么说,而且鬼面人本来就是他要追查的,是在昆仑还是在任何地方,他既然遇到了鬼面人,都是会出手的。   郑道年待要说话,被明无应拦了下来。   “空口说话,怎么看得出来掌门的诚意,”明无应笑道,“自然是要沐浴焚香,备下纸墨,好好地写下一封答谢书来,是不是?”   明无应这话说得不着边际,听得郑道年一时愣住。   “呃,这……这倒也确实应该……”   过了片刻,郑道年这才醒悟,又瞧见谢苏的脸色,便知道是方才他动用剑意,损耗心力太过,该寻一个清静的所在入定休息才是。   明无应是嫌他啰嗦。   郑道年微微一笑,先前脸上的怔忪已经了无痕迹,又道:“谢小友面色稍白,想来是方才一战,有些折损心神,我这就召来飞舟,送谢小友前去休息。”   “不,”谢苏答得很快,神色认真,“有件事情,非得现在说不可。”   “这……”   郑道年面露为难之色,谢苏看他一眼,都不明白郑道年为何如此磨蹭。   直到看到郑道年越向他身后的眼神,谢苏明白过来,转身面向了明无应。   明无应略微眯着眼睛,似乎正在等着看他要说出来什么此刻非说不可的话。   谢苏抿了抿唇:“师尊。”   多的话一个字也没有了。   明无应啧了一声,谢苏已经知道这就算是应允,继而转身,向郑道年说道:“烦请掌门带我去见护山大阵的阵灵,我有事要问他。”   郑道年虽然不解,但此刻谢苏的请求,他无有不答允的,说道:“那便请谢小友随我移步紫霄峰吧。”   “还有,”谢苏直视郑道年,“那盏聚魂灯,此刻就在我的内景之中。”   听到这话,郑道年先是惊愕万分,随后像是有所了悟,竟是神游了片刻,再看向谢苏的眼神,也与先前不同。   谢苏只觉肩上一沉,是明无应抬手按住了他。   他掌心暖热,谢苏转头,对上了明无应的眼神。   以明无应一贯的漫不经心,他脸上出现这样认真的神色,实在是很少见。   谢苏动了动嘴唇,有一千句一万句话也暂且按下了,只是回望而去。   紫霄峰受损最重,连山道之上都有淋漓血迹。   大殿之前的玉阶上,那些华美铜鹤有不少断了羽翼,或是折了脖子,倒在一边,琉璃金顶也有多处破损,偏殿更是塌了半座。   洗心亭外兰花芳草毁去大半,到处可见许多残破的兵器。   那些受伤的昆仑弟子已被接去药泉峰包扎医治,一些低阶的弟子正在清洗玉阶上的血迹。   一日之前,这里还是庄严华美,一日之后,就变得这样触目惊心。   大殿之中有昆仑祖师神像,倒是并未受损,只是底座之上有数道剑痕,雕花地砖也碎了许多。   郑道年将明无应和谢苏引到昆仑祖师神像背后,双手结出法印,面前凭空出现一座一丈见方的水池。   说其间流动的是水,却轻若无物,并不流淌于地砖之上。   说里面盘桓的是风,天下却没有这样清凉湿润,自成一脉的风。   水池之上紫气蒸腾,郑道年示意道:“请。”   三人跨步进入,紫气被微微扰动,继而如常,而那似水非水,似风非风的东西流淌而来,一瞬间如云雾翻覆,遮盖谢苏的视野。   大殿中的梁柱地砖通通不可见,他好似进入了一个虚无的空间,只能感觉到周围的灵气缓慢流动,聚合到了前方。   从灵气汇聚的地方,走出一个虚幻的人影。   日青 崽 推 書   这人影走到近前,谢苏看清他的样貌,跟玉虚君竟有七八分相似。   这就是昆仑护山大阵所化生出的阵灵。   阵灵望向谢苏,却道:“多谢。”   谢苏径直问道:“他是……消散了吗?”   他问的自然是玉虚君,玉虚君想用聚魂灯中的浩瀚灵气来挽回昆仑灵气枯竭的颓势,却在进入聚魂灯后,再也找不到走出之法,直到他误打误撞进入了聚魂灯。   这究竟是谁的机缘尚且不好说,但玉虚君将聚魂灯送入他内景之中,谢苏便再也没有感知到玉虚君的气息。   谢苏长在蓬莱秘境,又在学宫修习三年,这等玄而又玄的东西,他有自己的体会。   玉虚君既然就是这万山之山的昆仑,那么昆仑灵气枯竭,玉虚君也日渐虚弱,或许正是如此,他才无力走出聚魂灯。   聚魂灯虽然限制了他的自由,但身在灯中,有无尽灵气供养,反倒令玉虚君维持着气息,长久不曾消散。   这一点,从那时玉虚君的自问之中,谢苏也听得明白。   那他将聚魂灯给了谢苏,自己确实能从灯中解脱,可是没了灯中的灵气,玉虚君也将不复存在。   谢苏在问剑峰谷底,荡开云海中的雾气,看到紫霄峰上紫光几乎消失的时候,就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一点。   玉虚君既然说阵灵是他放入阵中的一缕灵识,便也算是一部分的他了。   谢苏自然只能来问阵灵。   何况关于聚魂灯的事情,玉虚君有许多语焉不详之处。谢苏回忆起来,也觉得其中有些部分,像是玉虚君所知甚多,但不知为何,不能告诉他一般。   玉虚君最后那句“物归原主”,更是令谢苏不解。   他是个没有父母,没有来历的人,而玉虚君这句话,却像是知道他究竟是谁。   来到紫霄峰时,谢苏已经将自己如何进入漻清峰,遇到鬼面人,进入聚魂灯,又得见玉虚君等经过讲了一遍。   郑道年初时还有些不敢置信,直到谢苏说出玉虚君的名字,郑道年这才笃定。   除昆仑掌门可以见到玉虚君,山中弟子虽然受玉虚君的庇护,却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而郑道年也只是在梁培雍羽化,自己接任掌门之时,见过一次玉虚君。   谢苏虽然大略讲了事情经过,却略去了那句“物归原主”,在告诉明无应之前,他还不想让郑道年知道这件事。   此刻站在阵灵面前,谢苏先问的,是玉虚君是否已经消逝。   阵灵身上有种宁静的气息,与玉虚君极为相似,淡然道:“他已魂归天地,不过,此山仍在,或许很多年之后,他还能重新回来。便是回不来,那又有什么可惜?”   谢苏又道:“他将聚魂灯放入我的内景,我知道这是在昆仑传承已久的宝物,但……要怎么将这灯取出,我实在不知道。”   先前他以承影剑引动漻清峰石室之中的万千长剑,聚魂灯的流光随长剑而去,破开了昆仑诸峰之间鬼面人所下的禁制,郑道年早已经看到,只是在谢苏才说出聚魂灯一事之后,才串连起了前因后果。   昆仑弟子若是选定前人留下来的剑作为佩剑,都要将宝剑送入石室,受聚魂灯灵气的滋润。   这些剑被前人使用过,此举是用聚魂灯的灵气濯洗剑上沾过的血气戾气,也告诫弟子,要调伏这样的兵器,须得心中不染浮尘,谨记手中锋刃,究竟为何向前。   那些宝剑受聚魂灯灵气濯洗,又有承影剑剑意的统率,方有谢苏一剑御万剑,破去昆仑诸峰千重屏障。   谢苏自觉能斩杀那个鬼面人,聚魂灯实在帮他良多。   乃至他在黑雾中看到龙死荒滩的幻觉……若是没有聚魂灯,他也未必能那么快挣脱。   但聚魂灯是昆仑至宝,若是郑道年想要讨回去,谢苏也没有什么舍不得。   郑道年却是先于阵灵说道:“听谢小友所言,玉虚君将此灯赠予你,自己也从灯盏之中重获自由。他在将灯放入你内景前,便已经知晓了从灯中解脱那一刻,也是魂归天地之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谢小友万勿生出内疚之心。”   阵灵那与玉虚君有七八分相似的脸注视着谢苏,微微一笑。   郑道年捋须笑道:“此灯在谢小友内景之中,方有破去各峰屏障,斩杀鬼面人之威能,方有解救山中弟子的因缘。谢小友恰在那时进入漻清峰,想来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老朽可是做不出再将这灯讨回来的事情。”   阵灵微笑道:“正是如此。”   郑道年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谢苏也不是矫情之人。   他始终记着玉虚君那句“物归原主”,虽则这么多年过去,他对自己的出身来历早就不再执着,但既然有了聚魂灯,说不定将来会寻到更多线索。   只是郑道年在此,他是昆仑掌门,谢苏似乎也不好将他请出去,自己留下来向阵灵问东问西。   因此只是不痛不痒,拐弯抹角地问了几句,谢苏却发觉这个阵灵所知并不像玉虚君那么多。   他更像是玉虚君留在天地之间的一个虚影,与玉虚君之间有一丝感知,却终究不是玉虚君。   又或许是阵灵也如玉虚君一样,说话云山雾罩,不愿或不能与他再说太多。   谢苏颔首,反而释然。   走出紫霄殿时,夕阳西下,金红的落日光芒与山巅紫光交相辉映,照着昆仑巍峨群山,壮美绚丽。   郑道年要去药泉峰等姜红萼解蛊的成效,又像是有些担忧此间事了,明无应会带着谢苏就这么离开昆仑,将谢苏拉到殿外的日晷旁边,嘀嘀咕咕地同他说话。   “谢小友,这个……聚魂灯虽然已在你内景之中,但如何指示出缺失的魂魄在何处,你还不知道用法,今日天色已晚,不如老朽明日再教你?”   谢苏如何不知道这只是个幌子,仍应道:“好。”   昆仑遭此巨变,元气大伤,郑道年对明无应的交好拉拢之心,只会比从前更甚。   不过谢苏今夜,原本也不打算离开昆仑。   他看了一眼玉阶之上明无应高大的背影,低头对郑道年压低了声音。   “听说药泉峰上有数道温泉,可作疗伤之用,就算不是修仙之人,浸过此泉中水,也能延年益寿,活到上百寿数?”   郑道年不疑有他:“正是,山间温泉不下百处,所以才取名药泉峰。”   他见谢苏衣摆之上有暗沉血迹,料想他身上也受了些伤,是想去温泉中疗伤。   但药泉峰是鬼面人的蛊术最先爆发之地,山中也毁了个七七八八,此刻那些在战中受伤的弟子也全在峰上疗伤,倒是不便让谢苏此刻过去。   郑道年心思一转,已知谢苏性格,便直言道出,又道:“小友昨夜所住之云浮峰,也有温泉,同样有疗伤之效,便在你所住院落之后,只有一条小道,一路往山里走,见到数棵栽在一起的梨花就是了。”   谢苏缓缓道:“多谢。”   郑道年召来飞舟,又将明无应和谢苏送上去,这才赶往药泉峰寻姜红萼,查看她是否已经解蛊。   飞舟之上,谢苏倚窗而坐,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的暮色。   明无应看了看他们二人之间足足还能坐下三四个人的空当,觉得谢苏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问道:“受伤了?昆仑的药泉,确实很有名气。”   明无应这么问,谢苏就知道方才他已经听到自己和郑道年的对话,他们站的地方与玉阶相隔不远,以明无应的耳力,听见也是自然。   “嗯,”谢苏连看都没看他,语气更是清淡至极,“师尊也要一起去泡一泡吗?”   明无应挑着眉看了一眼竹帘外操纵飞舟的童子,又望向谢苏,心中罕见地有了一丝疑惑。   若是旁人,就是呼朋引伴一起去泡温泉,也再自然不过。   可他们两个人之间……   以谢苏薄成那样的脸皮,这种话,当着别人的面,他是怎么面不改色地说出口的?   明无应的目光扫过谢苏衣摆上的血迹,只一眼就知道那是别人的血,染在他身上而已,他是折损了些心力,却没有什么皮肉伤。   见他不答,谢苏转脸过来,平静地追问了一句:“师尊不愿意吗?”   明无应笑了一下,故意道:“你是说,你要跟我一起?”   夕阳金光自窗口漫入飞舟,照得谢苏半张脸金绒绒的,容光流转,十分灿然。   可他开口之前,轻轻地抿了抿唇,说出来的话无端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作话: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出自《庄子》 第112章 春雨惊春(二)   昆仑群峰连绵,山势极高,要比山下清寒一些。   云起镇外梨花将落,而云浮峰上的梨花却是初开。   婉约暮色中,谢苏走到那处别院之后,就看到远处山上梨花如雪,极清润的一抹白,从漫山绿意之中漾了出来。   他沿着小道拾级而上。   此峰水汽湿漉,石道上遍生柔嫩青苔,两边山势由缓渐峭,移步换景,随处可见参天古树,林间还有各种珍稀灵草。   这云浮峰中有许多别院,原本是用作昆仑有庆典及举办清谈会的时候,各仙门往来,在此客宿。   然而前些日子昆仑封闭山门,无人来访,又逢大变,连峰中洒扫的弟子都已分散到各峰去帮着救治伤者。   这偌大一处云浮峰,今夜空空荡荡,只有谢苏和明无应两个人。   谢苏沿着石阶一路向上,中途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明无应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初下飞舟的时候有心跟他说点什么,见了谢苏这么个冷若冰霜的样子,只得作罢。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也不知道那聚魂灯里添的什么玩意儿,倒是让谢苏的脾气见风就长。   以谢苏的性子,我行我素是藏在里面的,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来。   看着清俊温润,聪明颖悟,让人很是省心,但是横起来的时候谁也摁不住。   也就是在他面前,脸色说变就变,比小孩子还要小孩子。   明无应琢磨了片刻,嘴角一勾。   谢苏这一路沿石阶而上,去寻那道温泉,不看他身上血迹尘土,倒像是哪个世家公子出来踏春,在山间寻花。   走在山道之上,当真可以入画。   可谢苏心里却没有什么赏玩景致的闲适,一张脸冷得不能再冷,覆霜挂雪一般。   转过一处凸起的山岩,谢苏先闻到那股温泉水的独有味道,这才看到几棵秀挺的梨树栽在一处,山风中花影摇曳。   金乌西沉,只有一点黯淡的暮色穿过树影,也早已剩不下什么,倒让这藏在山中的梨花白得更加清丽。   不过此处的温泉,着实要比谢苏以为的大上许多。   不是一方水池,说是水潭还差不多。   近处清澈见底,远处在暮色之下看不真切,似乎是数个水潭相连,泉水又流向了别的地方。   岸边青石错落有致,粗粗开凿出几道台阶,不甚平整,倒有野趣。   青石之间摆放着少许银萤石一类的东西,白天被日光照耀,晚上便透出柔和光芒,如星落泉边,映得温泉波光荡漾。   那温泉暖暖的水汽几乎扑到谢苏脸上,身后传来明无应的脚步声。   他倒是旁若无人,宽下外裳便走入水中,靠在一处岸边青石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谢苏。   那意思倒像是在说,是你要来泡温泉,怎么到了地方却不动了?   这温泉水并不深,明无应靠在岸边,水波只漾动在他腰上一点。   他身上薄薄一件衣衫沾水即湿,水痕自腰间向上蔓延极快,且一湿水就紧紧贴在身躯之上,勾勒出宽肩窄腰,胸腹间精悍流畅的肌理隐约可见。   明无应向后悠然地靠过去,右臂轻舒,架在青石之上。   他这样坦然自若,谢苏压抑到此时的怒气不见消散,反而有越演越烈的意思。   他都分辨不清究竟是恼怒还是怨气,看着明无应此刻此笑非笑的一张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温泉走了过去。   明无应见他蹬掉鞋子,目光很是意味深长地在他衣上几处血迹点了点。   谢苏低头,他衣摆上一个血手印,是刚进入漻清峰时,被草丛中那个垂死的昆仑弟子抓的。   肩上更是有不少血迹,是在石室之中弄上去的,连他颊边都有几滴已经干涸的血迹。   隔着温泉之上袅袅雾气,明无应神情散漫,却一直看着他。   谢苏自觉从来猜不着明无应的心思,唯有一种时刻除外。   就是明无应等着他作茧自缚,自投罗网,因而怡然自得的时刻。   好比现在。   他逼着明无应来到这里,这人在他面前宽衣解带面不改色,片刻不耽搁地走进水里,反过来悠哉地等着看他有没有这么豁得出去。   好像笃定自己下一刻就会错开目光,离开这里一样。   明无应越漫不经心,谢苏心里就越是怒不可遏。   他放下承影剑,伸手按向了自己的腰带,余光里看到明无应眉毛一扬。   谢苏心中因此生出一点微小的痛快,脱衣服的手差不多跟他握剑的时候一样稳。   他带着身上一层薄薄的内衫,从另一侧入水,虽然没有什么疗伤的心思,却也在一瞬间感觉到昆仑山上温泉的独到之处。   在此处疗伤养神,应当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但他今天半是逼迫地将明无应拉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这个。   温泉暖热,水面上的雾似轻纱一般,谢苏望向明无应的方向,却不是看他的脸,是看他半浸在水中的左臂。   仅凭借着岸边几处银萤石的光芒,明无应的身形在水雾之中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谢苏想也没想,就往明无应那边走。   涉水行走本就艰难,他这一侧温泉水要深些,差不多到了胸口的位置。   那薄薄的衣衫自然是早就湿透了,溅起的水声之间,谢苏神色冷淡,心中实则怒意滔天,唯余一点羞赧难堪,被他全数扔在脑后,刻意不去想。   “慢点儿。”   明无应声音里有一丝笑意,听得谢苏更是恼火。   终于走到明无应近前的时候,他发尾湿了一半,身上衣衫全湿,黏在身上,肩颈透出几分冷白,双颊却是被温热水雾蒸熨,透出微粉的血色。   双眸冷淡,怒意暗里蒸腾,水雾之中,却也灿然若星。   虽然知道谢苏是来势汹汹,今晚绝难善了,明无应却难免有些失神。   一瞬的心猿意马之后,明无应勾起嘴角笑了笑。   “刚才在飞舟上我就想说了,我到底怎么把你给惹着了,”明无应靠在青石上的右手垂下,百无聊赖地撩动了一下水波,“对着郑道年那老头儿都彬彬有礼的,对着自己的师尊就咬牙切齿。”   谢苏启唇:“师尊难道不是明知故问吗?”   明无应笑了一下:“我有么?”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谢苏冷淡着一张脸,手上的动作却是很快,直接按向他的左肩。   此处水浅,谢苏一步便跨到了他身前,看那手法迅疾,是连擒拿的招数都使出来了。   触到他肩膀时,谢苏的手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明无应心中一叹,他还想兜兜圈子,谢苏倒是破釜沉舟,计谋已久,不跟他迂回,直接动上了手。   明无应垂眼望着谢苏神色,没有说话。   脱身的法子当然有很多,可是谢苏今夜如此举动,大半是被他逼出来的。   本来就是朝夕相处,避得过一次,还能躲得多少次?   所以谢苏近身过来的时候,明无应一动也没有动,语气略浑,声音却轻,说道:“反了你了。”   谢苏此刻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做了就要做到底,闻言还反驳了一句:“嗯。”   明无应几乎给他气笑了,见谢苏手指伸向自己衣襟,拦不住也不想拦了,却是瞧着谢苏的脸,知道片刻之后必定不好收场,有意要打岔一句。   他漫不经心说道:“好啊,我就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没想到这欺师灭祖的事情,做起来如此顺手……”   谢苏抬眸,冷然道:“我哪里欺师灭祖了?”   明无应笑了笑:“你脱我的衣服,怎么不算欺师?脱了衣服之后,还想做什么?”   谢苏没作声,在水中捉到了明无应的左手。   在这暖热泉水中,他的左手摸上去却十分冰冷。   谢苏心里已经猜到答案,却不死心一般,扯住了明无应的衣襟。   衣衫轻薄,衣带也早已在水中泡散,谢苏并未使力,又或是不敢使力,却也将那湿透了的薄衫褪下一半,露出明无应线条精悍的胸膛和手臂。   谢苏的脸一瞬间就白了。   他握着明无应的手拉到水面,那修长结实的手臂上,六根朱砂骨钉自上而下,楔入肌骨。   谢苏只觉眼眶一瞬灼热,喉头哽咽,几次张口,没能说出话来,伸手想碰又不敢碰一般。   他怎么会这么后知后觉。   这是烛九阴的骨头所制,密文篆刻,填以朱砂,什么样的魑魅魍魉镇压不住,钉在他身上的那些日子,稍微动用灵力就如坠冰窟,浑身经脉剧痛,那滋味到现在他都记得起来。   明无应将他的魂魄放回自己的肉身,他怎么就被这人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给糊弄了过去。   这朱砂骨钉上面存着禁术,束缚了一条性命才成就的禁术。   如此代价,如此强烈到逆天而为的心念,他是怎么失心疯了,明无应说不用管,自己就真的没再想起来问一问这件事。   这世上做任何的事都要付出代价,他既然不再受朱砂骨钉的束缚,那必有人替代了他受这个束缚。   他心里风起云涌,良久才哑声道:“疼吗?”   明无应也问了同样的一句话:“疼吗?”   谢苏心绪震荡,眼前似有水雾模糊着,偏过脸不肯被明无应看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重复自己的话,只低声道:“……什么意思?”   明无应抬手在谢苏眼角蹭了一下,指尖似有若无碰到他眼下那颗胭脂色的小痣,随即撩起清水,一点一点把他颊边溅上的干涸血迹拭去。   他的力道有点重,指尖碰过的地方都被他揉红了。   明无应收回手,垂眸望向谢苏。   “为我闯了天门阵,那个时候,疼吗?” 第113章 春雨惊春(三)   他声音微沙,两个人又距离极近,这一声听在谢苏耳中,霎时间像是心上被粗粝地磨了一把。   谢苏没想过明无应会这样问,一时之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答这句话。   天门阵中凶戾煞气,远胜过世间锋锐兵器,无形无质,顷刻间便会在身上留下无数伤口,一身修为灵力即刻随鲜血流尽。   及至伤了他一双眼睛,那才是真的痛不可抑。   可是这样的话,谢苏绝不肯在明无应面前说出来。   而眼前这个人,偏偏就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从天门阵中安然而过的人,恐怕也是对天门阵所知最多的人,谢苏想要撒谎搪塞都是徒劳。   他数度张口,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最后只低声道:“我不记得了。”   明无应忽然靠近了些:“我是教过你用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教过你骗人。”   谢苏硬着头皮答道:“我没有……”   “嗯,”明无应低头瞧着他,左手很轻很轻地晃了一下,“那我也记不得了。”   说话的时候,谢苏一直将明无应的左手握在手里,这时见他用上力气,左手仍是不大听使唤地微动一下,心口像是堵了一大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明无应倒好似对这条手臂不太关心,口吻很是轻松:“其实也不碍着什么,再说——”   谢苏声音涩然,开口打断了他:“三个月后会怎么样?”   他心中记着那时小神医说过的话,朱砂骨钉在他身上,三月之后神仙难救,算算日子,其实早就没有三个月了。   “不怎么样啊,”明无应随意道,“用左手的时候不大灵便,但至多也就是这样了,慢慢的就好了。”   他分辨谢苏神色,像是不信自己说的话,随即莞尔。   “我本来就不是凡人,这几根钉子,难道比弱水还难对付?”明无应低头看着谢苏,笑了,“你非要我这么说?我虽然不那么谦虚,可是也很不喜欢把自己有多厉害挂在嘴上。”   他脸上笑意未散,有种漫不经心的味道。   谢苏思索一瞬,便知道明无应这样说不是为了宽慰他,事实大约就是如此,不该将明无应与常人等同,用常理来推断。   可明无应在他这里说话的信誉实在太差,谢苏敛下目光,没说什么。   他低头凝视明无应臂上那几枚朱砂骨钉楔入之处,只觉即使是在温泉之中,他的左手依然无法暖热起来,右手动了动,将那修长苍白的手指拢在了掌心。   谢苏半低着头,也就没有看到因为这个小小动作,明无应勾起了嘴角。   “嗯,不生气了?”   谢苏抬眸,不知道是沾了水雾还是怎么,浓长的眼睫微湿,目光却半点都没有和善起来。   明无应变本加厉,故意道:“怎么还是这么个……像是想咬人的样子?”   他不这样说还好,听到这话,谢苏的神色顷刻间就冷了下来。   “你给我的龙鳞……又是怎么回事?”   这下明无应可是终于有了点讶异,问道:“谁告诉你的?”   他看着谢苏,好像会读心一般,又道:“是险些被那个鬼面人伤到了吗?”   经过玉虚君的点拨,谢苏已知那龙鳞在他身上,如一道护身符一般,起不起效力,并不由他控制,甚至若无意外,他自己根本就不会发现。   是到了千钧一发,非死即重伤的时刻,再怎么厉害的杀招,龙鳞也会为他挡下来。   谢苏的声音低了下来:“我还知道,你在我身上留下龙鳞,不止一次。”   他这一副今夜就要将很多事情问到底的样子,几乎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而这理直气壮,甚至于死缠烂打,一半是因为被蒙在鼓里逼得狠了,总是要发作一回。   还有一半,明无应不知道谢苏自己有没有察觉。   人只要是被纵容着,理不直气也壮。   明无应忽而笑了一下,看得谢苏莫名恼火。   他正待追问,身上露出温泉水面的地方察觉到丝丝的凉意。   静夜之中,山风陡然呼啸起来,吹得无数梨花花瓣乱飞,四周的参天古树枝叶簌簌,久久没有停下来。   夜里风凉,云浮峰上又很是湿润,这是山雨欲来的征兆。   “要下雨了,”明无应随意地抬头看了一下,“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谢苏心知此时若是放明无应离开此处,他想要脱身不知道有多少法子。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在温泉里泡得久了,或是这昆仑山的温泉真有独到的疗伤之效,谢苏只觉得明无应的指尖温热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么冰冷。   他有意要把明无应留在此处,淡淡道:“这雨大概也没有那么快就落下来,师尊是想去哪儿?”   可是山间夜雨本来就急,谢苏只觉得连天都在跟自己作对,他话音刚落,雨点便劈里啪啦地砸下来。   只是片刻,便是头顶那几棵古树的枝叶都被春雨润透,无数雨滴落在温泉水面,溅起一圈圈的涟漪。   这雨来势倒急,雨点极重,打在身上几乎微痛。   谢苏身上本来已经湿透,这时连头发也湿了,脸上都是水汽,乌发腻在颈中,整个人如水里洗过的白玉一般。   他自己是不知道此刻什么形容,只觉得明无应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苏蹭了下脸上的雨水,听到明无应问他:“此处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避雨,你要跟我来吗?”   他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隔着雨幕看到明无应似笑非笑的,忽然醒悟过来,就要退开去,却已经迟了。   明无应揽住他的力道沉得很,一瞬间就把他拽进了水里。   谢苏猝不及防沉了进去,只来得及闭上眼睛,肩上脸上被冷雨浇过,突然进了温泉水中,几乎觉得有一点烫。   他只觉得暖和的水流在身旁涌动,浑身轻得不能再轻。   也只是须臾之间,谢苏便觉得已经无法踩到池底,他在水下睁开眼睛,才发现明无应带着他游出好远。   明无应用右手拉着他,身上被解开一半的衣衫在水中漂浮着。   那张英俊至极的脸近在咫尺,见谢苏睁开眼睛,明无应扬了扬眉毛,伸手放开他,指了指上方的水面。   雨滴又大又急,可是只能在水面溅起涟漪,丝毫干扰不到水下。   谢苏却无端想起自己初学变幻之术的时候,折了只纸船,躺在里面漂浮在镜湖之上,看着满天星河像是融在水里一般。   他只听到明无应一声轻笑,纸船就被他给拆了,他落到水里,像沉进星河之中。   等浮上水面的时候,那只往来于镜湖水面上的小木船停在他身边,像是来接他一样。   谢苏本来觉得今夜自己格外占上风,忽然被明无应作弄这么一回,攒着的气全都给泄了,再想起从前的事,偏偏在水下无计可施,看见明无应带着笑意的脸,一时间真恨不得上去咬他一口。   修道之人气息绵长,可以在水中闭气许久,明无应说有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这里还真的淋不到雨。   可是人在水下怎么说话?明无应把他拉下来,自己就什么都问不了他了。   谢苏安静了片刻,不再封闭自己的气息。   温泉水瞬间灌入口鼻,谢苏看到自己脸旁浮起一大串一大串的气泡,几乎把明无应的身影都挡住了。   以谢苏的性子,从来没有捉弄过身边的任何人,这时候心里有气格外无处排遣,生平第一次起了报复念头,索性放松了手脚,刻意作出肢体绵软的样子,漂在水里不动了。   绵密的气泡之中,他只看到明无应的身影在水中晃了一下,下一刻自己就被一股强悍力道带到了水面之上。   出水的一瞬间,谢苏睁不开眼睛,反倒呛了一下。   明无应的右臂勒在他腰上,继而不由分说向下,牢牢箍在他臀腿之间。   谢苏瞬间如出水的鱼一样挣动起来,可是明无应的手臂铁铸的一般,把他按在自己身前。   他挣扎时往后一仰,上半身就像是失去平衡要倒下去,身体仿佛有自救本能,不自觉张开双臂搂了上去,几如投怀送抱一般。   明无应胸膛坚硬,肩膀宽阔,身上比他要灼热许多。   两个人都是浑身湿透,明无应身上衣衫更是早就被他扒下去一半,散乱得不像样子,湿了水黏在身上,连衣衫不整都算不上。   自己的右手还揽着他的肩膀,毫无阻隔,肌肤相贴。   谢苏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明无应的呼吸近在咫尺,几乎拂到他的脸上来。   他不假思索就要挣扎,从出水以来没有片刻安静过,哪还有一个溺水之人的样子。   明无应忽而开口:“我只有一只手能动,你要是挣扎,我是抱不住你的。”   听清楚这句话的一瞬间,谢苏身体一僵,立刻安静了下来,心里却是乱七八糟的,更不知道自己方才有没有不小心打到明无应的左臂。   他慌忙伸手去摸,心虚一般,连声音都放轻了:“没事吧?”   夜雨说急也急,说缓也缓,此时已是如丝细雨,夜色里一片朦胧。   明无应浑身湿透,眉眼愈见漆黑英朗,水珠从他脸上滚落,而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谢苏,脸上似笑非笑的。   “你再摸的话就有事了。” 第114章 春雨惊春(四)   谢苏见过很多种时候的明无应。   漫不经心的,不耐烦的,动怒的,冷峻的,当然也见过很多次,明无应似笑非笑地看着什么人,其实心里全没把人家说的话当成一回事。   可是此时此刻,明无应身上骤然出现了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侵掠如火,不容抗拒,偏偏无比蛊惑人心。   谢苏甚至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就鬼使神差地觉得,好像自己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身上莫名变得灼热,渐渐有些口干舌燥。   似乎心神都被他摄住。   这种感觉全然陌生,又十分异样,心头麻酥酥的一片,让谢苏觉得完全不像自己了。   “玉虚君把灯给我的时候说了一句物归原主,呃……所以我应该算是聚魂灯的主人。他,他还跟我说了许多事情,我还没有告诉师尊。”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就知道有多拙劣,谢苏闭了闭眼睛。   那一瞬间他像是什么都没想,从一堆缠成一团的思绪里面随手抓了一个,也不管是什么,就这么颠三倒四地说出来了。   明无应倒还颇为认真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像是忍俊不禁。   起初还是错下眼神,闷闷的笑,旋即变成豪恣放任的大笑。   他几乎是被明无应按在身前,他大笑的时候,谢苏都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   “放……放我下来。”   明无应松开了手,他们出水的地方本就离岸边不远,万幸是在水上,让他不至于慌不择路,而是靠向了岸边。   后背抵上岸边青石的时候,谢苏才发觉方才明无应手臂勒过的地方,异样的感觉更加鲜明,就如给他留下什么印迹一般。   仿佛他变成了一张纸,明无应指掌间的力道,会随着拓印在他身上。   谢苏隐约觉得,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明无应放开他之前,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短暂地斟酌了一下,要不要放开他一样。   因为太快了,所以简直像是他的错觉。   谢苏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心跳得那么厉害,脸上也像是着了火一样,若不是被明无应看着,他都想再沉进水里去。   他掩饰一般伸出手,擦掉眼睛上的水。   明无应笑够了,叹了口气:“小骗子。”   还是个不开窍的小骗子,这可有点不好办啊。   谢苏方才佯装溺水,听到明无应这样说,自然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抬起眼帘,目光在明无应身上转了一圈,又移开了。   说来奇怪,先前他心里有气,上手去解明无应的衣服,干脆利落,没有半点阻碍,也毫无其他念头,可是这时候见明无应衣衫不整,湿了水黏在身上,透出流畅精悍的肌理,他却不好意思起来。   肌肤流连的感觉分外鲜明,谢苏忽然发觉自己从未跟任何人有过如此亲密,鬼使神差地,又看了过去。   明无应却是坦然自若:“怎么?”   谢苏有意不让他提起刚才的事情,指间浮出一个白色的光团,落在水面上,朝着明无应飘了过去。   明无应道:“镜花水月?”   谢苏明知早已不是少年时,学了些艰深的术法,是要被明无应考校一下的。   可镜花水月是明无应教他的,天底下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会这个术法,谢苏在他面前用出来的时候,心境不可避免地与从前有了那么一点重叠。   虽然知道先前自己找的借口实在拙劣,但漻清峰上玉虚君向他透露的事情,傍晚那时当着郑道年的面,谢苏只约略说了个经过。   有些事情,他还是只想让明无应一个人知道。   以镜花水月术法带明无应亲眼去看,比他再讲一遍要省事得多。   何况他这个师尊骗人的时候当真是面不改色,连半点痕迹都寻不出来。   在镜花水月境中,明无应是旁观者,自己却是已经亲历过一番,只消去看明无应作何反应,总能有些收获。   想到这个,谢苏也就想到了明无应方才叫他小骗子那一瞬的语气。   师尊没教过他骗人不假,可是言传身教,那也跟教了没什么两样。   明无应不知道谢苏此刻在想些什么,只看到他唇边隐约现出一点笑意,伸手握住了已经漂浮到身前的光团,进入了镜花水月境。   镜花水月可以以别人的记忆为经纬,编织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虚境出来,用在自己身上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明无应握住那个光团的时候,是被谢苏牵引进入的,面前铺陈开的又是自己的记忆,谢苏只觉指间像是有数根轻若无物的丝线垂下,另一端系在明无应的手上。   镜花水月境的起始点就是他落入漻清峰的一刹那。   周遭景物似水墨画一般流动,谢苏落在山道上,看到另一个自己向着山顶石室走去,而明无应的身影受他牵引,落在了他的身边。   谢苏低声道:“聚魂灯就在石室之中,那个鬼面人此时也正在里面。”   明无应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石道上数具昆仑弟子的尸首。   此处是谢苏的记忆,他心念一动,就和明无应一起来到了石室之外。   当时与鬼面人贴身交手的时候,确实是千钧一发,但此时重溯记忆,便没有半分危险,谢苏斟酌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师尊答应了郑道年什么?”   镜花水月境中,他们两个人倒是浑身干爽,穿戴整齐,那是因为此境受谢苏的操纵。   他们此刻作何形容,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明无应却没有立刻答他的话,而是抬起右手,兴味盎然地打量了一下衣袖,问道:“你喜欢我穿蓝色的衣服?”   谢苏立刻有些窘迫,低声道:“顺手而已。”   明无应笑了笑,说道:“我跟郑道年说,他用聚魂灯帮你找到那一缕缺失的魂魄,我就不拆他的台。”   “只是这样吗?”   明无应道:“郑道年觉得那个鬼面人不是善茬,他是个老滑头,却也谨小慎微,一度觉得鬼面人是冲着他们昆仑来的,想要我帮把手而已。”   谢苏听懂了明无应话中的意思,问道:“师尊觉得,鬼面人是为什么而来?”   “他两次出手,都是为了盗取灵宝,只是阵仗大得很。”   明无应走入石道,回头看了谢苏一眼:“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在意溟海上他绑了个鬼差来,在那些船工之中挑挑拣拣。如你所说,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特殊之处。”   谢苏心中也一直记着这件事,只是刚到昆仑地界,那个鬼差立刻就被丢进了弱水,他并没有找到机会查问。   石室之内剑光闪动,血腥气一瞬浓郁起来,是那时谢苏救下那个昆仑弟子,鬼面人身法诡谲异常,出手重击那昆仑弟子心窝,他上半身即刻血肉模糊地坍塌下去。   就是这一招,险些让谢苏重伤。   他看着石室之中的另一个自己,心口龙鳞砰然亮起一朵白色光焰,旋即进入了玉石墙壁,身体一轻,牵引着明无应在自己的记忆中走得更远,来到了玉虚君的面前。   玉虚君对他说出龙鳞的事情,他和明无应就站在这边看着,中间像是隔了一面虚幻的镜子,简直有了些对质的意思。   “师尊不能告诉我吗?”   第一枚龙鳞被他在天门阵中用掉了,那第二枚呢?明无应又是什么时候放在他身上的,谢苏全然不记得。   明无应在镜花水月境中走到了玉虚君的背后,将四周的玉石墙壁打量了片刻,这才看向谢苏。   “在蓬莱的时候,你醒来之前。”明无应好整以暇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分,又想,你会不会一醒来就偷偷地逃走。”   聚魂灯中混沌而明亮,谢苏的目光偏了偏。   那个时候,他还真的不是一点这样的念头都没有。   镜花水月境中,谢苏看着玉虚君对另一个自己道出他在天门阵中并非真正的死亡,而是在生死之间。   明无应听到这句话,微微扬起眉毛,看着玉虚君,点评道:“他还算是有点见识。”   谢苏追问道:“那师尊又是如何知道我的肉身会出现在石中鱼里面?”   他今夜是破釜沉舟,从当年拜师时元徵送他那块碧玉开始讲起。   沉湘认出了那碧玉就是聚魂灯的碎片,又从他手中要走了。   若非机缘巧合遇到了玉虚君,谢苏只怕没有机会知道,那盛放他肉身的玉石就是当年的那块碧玉。   明无应笑道:“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是沉湘?可师尊不是说,这十年间她从未出现过。”谢苏问道。   “她是没有出现过,不过在我找到你之前,她还是想办法给我送来了一条消息,说你的肉身或许会出现在石中鱼之中。”   明无应道:“聚魂灯的碎片中灵气浩瀚,化生出你的肉身也非凡体,那条青螭大概是想着,吞了你就能化龙。”   明无应的声音淡了下来。   “至于沉湘,我觉得她是被什么禁制困住了,否则她一定会自己来见我,而不是只递来一条语焉不详的消息。”   一是魂魄如何保全,二是肉身如何重塑,到这里,谢苏终于大略拼凑出来。   他犹豫了一瞬,又道:“师尊觉得……会是元徵吗?”   明无应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替他把话补全了。   “你是想说,困住她的人是元徵?”   谢苏一直记得,当年众仙门围困蓬莱的时候,沉湘带他御剑横渡溟海。   在快要进入蓬莱的时候,沉湘像是遭受一记来自天外的重击,仅仅一瞬间便无法再维持术法,从高空掉了下去。   那时明无应昏昏沉沉,能在溟海上使用术法的,还有谁呢?   谢苏点了点头:“我猜想,他们两个都不是此世之人。”   “在这世上,他们没有师门,没有亲眷,也没有来历。”   “以他们二人的修为,为何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说起他们的事迹?”   “若说他们都是避世隐居之人,玉虚君是这万山之山的昆仑,屹立世间不知道有多少年,连他都没有听说过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明无应笑了笑,问道:“还有呢?”   谢苏试探着问:“师尊……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从前他只在蓬莱山上,少年时又不通世事人情,对他来说,天下就只有蓬莱那么大。   元徵和沉湘都是明无应的朋友,如此而已。   这其间许多古怪之处,非得自己在人间历练过,才能感觉出来。   明无应忽然道:“你觉得天门阵之后,是通向什么地方?”   听到这句话时,谢苏首先想起的便是众人口中争相传颂的,明无应过得天门之后,天降异象,云桥万里。   白玉京为他打开一线,是长风流云,星汉灿烂的壮美景致。   然而经历过这许多事情,谢苏听到明无应这句问话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明无应为何要毁去天门阵,从来不肯对他讲明白。   仿佛在明无应看来,这是他自己要做的事情,与谢苏无关,本来就是泾渭分明。   因为他这样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态度,谢苏向来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可是如今,他已在天门阵中死过一次。   不管明无应要走哪一条路,谢苏就是要把自己横在他眼前。   明无应再想跟他泾渭分明,再想不把他卷进来也不行。   什么也拦不住他。   谢苏心中风起云涌,连镜花水月境都被他一瞬静止下来,再也顾不得了。   明无应身在凝固的流光之中,看向他的目光,令谢苏难以形容。   忽然就有无穷无尽的委屈涌上来,谢苏眼眶一热。   他是真的很想走到明无应的身边去,有时甚至在想,若是他早生一百年会如何,早生一千年会如何。   要是他能早一点认识明无应就好了。   明无应看着谢苏发红的眼圈,微微一叹,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   “如果我告诉你,这所谓的过天门飞升,是天下最大的骗局呢?” 第115章 道阻且长(一)   过天门者可飞升成神,古来有之。   所有得以越过天门飞升的修士,他们的名字都在世间广为传颂。   且不说天下各地的明光祠中,供奉着所有过得天门的大能修士之神像,就连学宫也有诸多记载。   除去一些难以考证其出身的隐世高人,那些飞升者的姓名、师门皆有详尽记载,传承可考。   连昆仑紫霄峰上都竖立了许多石碑,皆是为了那些出身昆仑而最终得以过天门飞升的修士所建造。每一座石碑上都镌刻了他们的生平功绩。   这要如何作假?   一旦有修士过得天门,白玉京便会为他打开,更有云桥接引,天地之间异象不绝如缕,都会被世间的修士记录下来。   那白玉京的琼楼玉宇,横跨长空的万里云桥,又要如何作得了假?   明无应淡淡道:“仙京不假,云桥也不假。通过天门阵后,的确可以离开此世,也即世人口中的飞升。但谁说云桥之后的那个世界,就是世人所以为的琼楼玉宇,神霄绛阙?”   他说到最后,语气中微微带了些嘲意。   世人只知道明无应过天门而不入,蓬莱秘境由此为他打开,却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只因在天下所有修士的心中,过天门就是最为至高无上的目标。   锻体淬魂,精进修为,日复一日地苦修下去,就是为了以此身证得大道,最终得以飞升。   可谢苏知道,明无应非但没有选择踏上云桥,还一剑毁去了半个天门阵,又在阵中留下一半法力与残阵周旋,亦在漫长的时间里毁去无数陨落世间各地的天门阵碎片。   他毁天门阵是势在必得。   谢苏心中早有类似的猜测,终于在明无应口中得到证实,其实并没有太多惊讶。   他对明无应的笃信,远胜于那虚无缥缈的天道。   谢苏问道:“天门阵之后究竟通向哪里?”   明无应散漫一笑:“死无葬身之地。”   天门阵中的凶悍戾气加诸己身是何滋味,没有人比谢苏更清楚。   他也一度怀疑,天门阵中那些灰色的影子就是古往今来所有死于天门阵中的修士。   天门阵难以越过,世间修士的飞升之愿却更加强烈,所以无数的修士前赴后继,九死不悔。   天门阵既是天道试炼,再严苛也是自然。   可明无应所说的死无葬身之地并不是天门阵,而是天门阵之后通向的白玉京。   一瞬间无数思绪划过谢苏心头。   “师尊是如何知道的?”   明无应却打量着他们此时身处的镜花水月境,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们此刻是在哪里?”   谢苏微微蹙眉,已经从明无应的话中听出了端倪。   镜花水月看似是在实境之上叠加的一个虚境,但此境落成,却并非虚幻。   他少年的时候用不好这个术法,是因为虚实对他而言是不可流动的死物。   可镜花水月偏偏就是从真实之中生出虚幻,虚幻之中又复现真实,二者水乳交融,又绝对不会混淆。   或是因为有过自己身在聚魂灯中,又见聚魂灯的景象,谢苏一瞬间了悟,答道:“镜花水月境,是在虚实之间。”   明无应笑了笑:“就姑且将天门阵所通向的那个地方称为白玉京吧。白玉京与此世的关系也简单得很,就好比你手中有半杯茶水,我在茶杯之中倒了些许清油,倒进去之后会如何?”   谢苏不假思索道:“清油会浮在茶水上面。”   “茶水就是此世。”   谢苏道:“清油是白玉京?”   明无应却道:“此时茶杯之中,除了清油和茶水,还有什么?”   “没有了……不!”谢苏心念电转,“清油之上还有空。”   一只茶杯里盛了半杯茶水,再添一层清油,却还远远没有到溢出杯口。清油之上看似空无一物,但这空本身就是一种存在。   谢苏豁然开朗:“这空才是白玉京,茶水是此世,那清油呢?”   明无应道:“将此世与白玉京分隔开来的,是混沌,就是这层清油了。”   天地初开之前,世上只有混沌,渐渐从中生出清浊二气。   清者上浮为天,浊者下沉为地。   明无应却道:“清者上浮,成了白玉京,浊者下沉,才成为此世。而混沌并没有消失,而存在于两个世界之间。过天门之后,走上那道接引的云桥,就可以跨过混沌,去往另一个世界。”   谢苏还是有些不解,越过天门阵之后,云桥即刻出现,明无应又是怎么在瞬息之间发觉白玉京是死地呢?   他将心中疑问道出,只听明无应说道:“所以我才问你,觉得镜花水月境到底是什么地方。”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个关窍。   明无应疏朗一笑:“因为我在踏上云桥的时候,随手用了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境是一个开辟出的虚实之间的境界,身在此境之中,就可以不受外间阵法或是法器的影响,可说是一种防御之能。   当年在群玉山的龙头庙里,谢苏被困在那铜镜法器之中,斩杀了铜镜之中妖龙的虚影,也是以镜花水月术法避开可能存在的阵法影响,专心寻找铜镜中的破绽。   明无应道:“虚实之间就是混沌,换句话说,我们此刻就身在混沌之中。”   他见谢苏眉心微微一动,索性直接道出这里面的关窍,为他解开疑惑。   “还是你手里的那半杯茶水,用一根中空的竹管穿透清油,茶杯下面的水和上面的空就连通在一起,镜花水月就是这根竹管。”   明无应讲得浅显,谢苏原本就已经悟到了六七成,听他这样一解释,自然没有不明白的。   明无应踏上云桥,却是无意中用镜花水月透过混沌,看到了那个所谓的白玉京。   而今日鬼面人发动袭击之前,他与郑道年先于众人进入玉簪峰,却是去见了一个许久之前就被鬼面具蛊惑的昆仑弟子。   谈致远在得到鬼面具后,曾试图借这个弟子之手将鬼面具夹带入山。   只是进入昆仑山门的时候,鬼面具却被护山大阵的阵灵发觉,那名弟子也因此被囚在玉簪峰上。   包括那名弟子在内,所有接触过鬼面具的人都出现了相同的幻觉。   大地坦荡如砥,尽处残阳如血,尸山血海之中,河流早已被断肢堵塞,到处生机断绝,唯有死气冲天。   谢苏听到此处,忽而说道:“我也看到过这样的幻觉。”   在白家的冰湖之中,他将鬼面具抓在手里,眼前便是这样血色弥漫的场景。   后来何靖济等人带着鬼面具来到蓬莱,他化作昆仑弟子的样子混入他们之中,又被淳于异放入皮影人偶,带到了木兰长船之上。   那时谢苏为了打探鬼面人的消息,戴上人皮面具,扮作昆仑弟子与何靖济交谈,得知他在接触鬼面具的时候也看到了同样的幻觉。   明无应道:“你们触碰鬼面具时候见到的幻象,同我在云桥上看到的景象是一样的。那就是白玉京。”   谢苏浑身一冷。   无数修仙者梦寐以求的白玉京,竟然是尸山血海,血流漂橹。   死无葬身之地。   他心中忽有一个念头极快地闪过,一时之间竟像是言语跟不上自己的思绪一般。   “那鬼面人就是——”   明无应从容道:“他就是从白玉京来的。”   镜花水月境中,那些凝固的流光随着明无应随手一挥,重新开始流动。   境中的玉虚君将聚魂灯放入谢苏的内景,同时响起他悠远的声音。   “物归原主,就此别过。”   谢苏仍在回想明无应方才的话,无暇顾忌此刻境中所展示的自己的记忆,就听到明无应轻笑了一声。   “物归原主,有意思,”明无应望向他,“看来我当年带回蓬莱的……是个小神仙。”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悦耳,语气之中又含着笑意,说话时更是望着谢苏的眼睛,那一瞬间,当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谢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作答,只好一言不发。   四周忽然亮起无数道炽烈光华,是石室之中那些前人佩剑被谢苏手中的承影剑调伏,带着庞然剑气飞向昆仑各峰,冲破鬼面人所布下的黑雾禁制。   漻清峰轰然破碎,谢苏持剑凭风而立,挥出的每一道剑气之中都带着聚魂灯灿然的明光,将鬼面人钉死在问剑峰的山崖之上。   谢苏抬眸,只见明无应的目光望向镜花水月境中的另一个自己,隐约有赞许之色,甚至来不及赧然,就忆起了问剑峰上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打算就让镜花水月境湮灭在此时。   可是这个术法是明无应教他的,谢苏尚未动手,明无应便察觉到了,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说道:“你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   谢苏抿了抿唇,忽然发觉指间那些牵引此境的无形丝线轻柔断开,须臾之间,控制此境运转的人已经换成了明无应。   谢苏看着镜花水月中的另一个自己随着李道严跃入问剑峰的云海,再度挥剑而出,四周一瞬间暗了下来。   这里是他的记忆,是他将明无应带了进来。   既无法矫饰,又不能作伪。   须臾之间,眼前蛊虫漫化的黑雾散开,明无应站在他身前,看到了镜花水月所展现出的,那时鬼面人让他看到的幻象。   青龙的死相。   七根巨大的白玉柱子破开碎玉般的龙鳞,深深穿透青龙的肌骨,钉在了地上。   漫天血色之中,谢苏听到了明无应的一声嗤笑。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龙死荒滩之景,在看到那七根白玉柱子之后,转身看向谢苏。   “原来你是因为看到这个才发觉的。”   那七根钉穿龙身的白玉柱子,与朱砂骨钉一模一样。   这是鬼面人让他看到的幻象,谢苏本不愿让明无应看到此景,可镜花水月此时已经不受他的操控。   而鬼面人曾言及在他们审问谈致远时,借谈致远脸上的鬼面具,他反过来窥伺过明无应。   即使是在不知道鬼面人是从白玉京而来的时候,谢苏也早已对他的诡谲手段有了些了解。   那时张道朴对谈致远用了搜魂之术,明无应以镜花水月让他们看到谈致远的记忆,可鬼面具中留有一道灵识,反而伤了张道朴。   鬼面人或许就是在这里发觉明无应将朱砂骨钉楔在自己左臂。   所以对战之时,鬼面人有意让谢苏看到龙死荒滩的幻象,以此动摇他的心智。   而明无应只是散漫一笑:“他试探我,我就不能试探他吗?” 第116章 道阻且长(二)   听他话中含意,是在审问谈致远的时候,借着镜花水月与那鬼面人有过一瞬的交锋。   鬼面人发觉他伤了一条手臂,却也被他瞧出了一些端倪。   谢苏记起漻清峰崩塌之后,鬼面人并不急于对他出手,也没有径直逃离,而是望向那时明无应身在的药泉峰,言语之中 颇有要同他一分高下的自负。   他心中有了个全凭直觉得出的猜测,待要问出口,一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而是呼出了一口滚烫的气息。   浑身经脉之中好似流火一般,五脏六腑皆被焚烧。   谢苏眉头一蹙,身体已经委顿下去,眼前的最后一幕,是明无应察觉到他的异样,伸手回护,接住了他。   内景之中,聚魂灯烧起冲天的明光,纯白的焰影连绵不断,一路摧枯拉朽地烧过去,气海之中一片烧灼。   此处是通身灵力储存之所在,聚魂灯光芒大盛,焰影流过之处,将他每一息灵气熔淬炼化,直如火炉一般。   谢苏已经感知不到自己身处何处,双目沉沉欲阖,只看到一线云涡,层层叠叠如宝塔绵延向上。   每一层流云之后,都有无数白衣金甲的身影,手握神兵利器,冷冷地俯视着他。   云塔顶端的光芒令人不可逼视,唯有一道冷酷的声音如雷霆降下。   “天道无情。”   谢苏双目沉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双眼,身上的烧灼之感却渐渐淡去,似在一片清凉境里无休无止地漂浮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苏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从一个无比狭窄的地方通过,浑身都被挤压,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离他而去。他因此变得无比轻盈,却也无比浊重。   视线再度凝聚之处是一块纯美无瑕的玉佩,上面的雕刻纹样像是刺在他眼睛里一样。   其后又是漫无目的的漂游,直到他察觉,好像有人在摸他的手。   他先是闻到清新的皂荚香气,继而缓缓睁开双眼,看到徐道真坐在窗边,拉住他的右手,笑吟吟地低头打量着。   见他醒来,徐道真并未放手,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中笑意一闪,说道:“我在给你看手相呢。”   谢苏道:“看出什么来了?”   徐道真在他掌心一拍,旋即将他放开,笑道:“看出你这具肉身怕是后来才重塑的吧?”   他是剑修,常年使剑,此时右手上肌肤光洁,却连一处薄茧都寻不到,自然不是原来那具躯壳,徐道真若是看不出来那才奇怪。   谢苏坐起身来,徐道真大概也瞧出他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自床边站起,口中却笑道:“醒来见到床边是我,是不是有些失望?”   自从玉簪峰上知道了梁培雍、姜红萼和徐道真昔年的纠葛,谢苏对她为何对自己青眼相加便心中有数,她待人亲昵,也算不上冒犯。   从徐道真口中,谢苏也知道自己此刻是身在药泉峰,且已经不省人事地睡了三天。   而姜红萼还在给那些人解蛊,似乎颇有成效。   寻常中了蛊术,总是要蛊主自己才能解得开。姜红萼用自己的蛊去强行解开鬼面人的蛊,那是以力破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她的蛊阵之外,又有明无应用梁培雍留下的七把长剑布下的剑阵。   梁培雍是昔年的昆仑掌门,又将一身修为尽数留在七剑之中,旁人是调伏不了他的剑的,只有明无应可以。   谢苏心知,大约是自己在镜花水月境中忽然因聚魂灯失去意识,姜红萼给众人解了蛊,那道明无应布下的剑阵也只有他自己能解开,他这才将自己带来了药泉峰。   一个念头转过,谢苏就听到徐道真促狭一笑。   “云浮峰上有值守的弟子,在温泉旁捡到两件泡在雨水之中的衣袍,清洗之后,见别院之中无人,不知道该交给谁。我自作主张,带到这里来了。”   谢苏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看到桌上木盘中他和明无应的外衣已经洗净叠好,放在一起。   在温泉中被明无应抱在身前,他指掌牢牢按住自己的感觉,好似又蓦然出现。   不知道是因为那仿佛烙印在肌肤上的触觉挥之不散,还是被聚魂灯在内景中炙烤了三天,着实难熬,谢苏忽觉口干舌燥,伸手提起旁边小几上紫砂茶壶,想给自己倒杯水润润喉咙。   只是清液从壶嘴中注入茶杯,却有一线清冽的酒香逸了出来。   徐道真连忙从他手中抢下茶壶,回手从桌上端来一只小小玉碗,说道:“弄错了,那是我的,你喝这个。”   她举着茶壶,仰头对着壶嘴直饮,别有一种不拘小节的英气豪爽。   谢苏用小匙搅动玉碗中汤药,一时并未辨认出是何种灵草熬制,问道:“这是什么?”   徐道真豪饮一通,伸手拭去嘴角酒液,说道:“玉霜草,你昏迷之时浑身高烧不退,我那小师侄不通药理,只想着用什么寒冷之物压一压,跑到药泉峰的峭壁之上给你采回来的。”   谢苏本来谙熟药理,又兼博闻强记,一听徐道真所言便知道这是什么草药,经脉逆行灵气如沸的时候,灌上这么一碗即刻便好,连内息都可以冰冻,真正釜底抽薪。   不过他浑身高热不退,是聚魂灯烧灼之故,这大寒大热的喝下去,没准弄得更重一些。丛靖雪不懂医理药理,但为他山巅采药,却见同窗情谊。   徐道真看了谢苏一眼,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又道:“我说的师侄是另一个,听说在学宫的时候,她对你很是不假辞色。”   谢苏微微蹙眉:“你是说云靖青?”   她是李道严唯一的徒弟,李道严败于明无应,损了剑心跌了境界,云靖青进入学宫之后,便一直将他视作毕生对手,何止不假辞色,对他向来是冷若冰霜。   她为何要为自己跑到峭壁上采药?   徐道真将壶中酒喝尽,欣然道:“青儿心气甚高,过往的事情不论,我李师兄跃入云海之前,却是与你在一起,联手对敌,勘破心障,更得蓬莱主允诺再战,做师父的都看开了,青儿也该懂事了。”   谢苏颔首,望着手中汤药。   只听徐道真笑道:“只是不知道,这碗药你肯不肯喝呢?”   谢苏将玉碗递至唇边,一饮而尽,倒不是受徐道真言语所激,而是当真有些口渴,想要润润嘴唇。   他料得这玉霜草喝下去,至多不过肺腑中淤积些寒气,一两日的也就散化了。   可是一瞬的寒气之后,竟像是一片雪花落入温暖的汪洋,顷刻便消失不见,唯余唇舌间一股清凉微苦之气。   谢苏略略有些讶然,观照内景,明光灿然,却不见聚魂灯。   他心念一动,那灯盏随即显形,却好似与他内景天地融为一体。   而气海之中汪洋一般的内息,仔细看去,竟只是游丝般的一缕。   虽然只有一缕,却是比从前要厚重、精到数倍,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在他昏迷的三日之中,聚魂灯竟像是以他经脉气海作熔炉,将他一身修为炼化一遍。谢苏心中一动,想到自己醒来前的幻觉。   徐道真望着谢苏,双目中精光一闪,似乎意有所指道:“长明不熄,百炼成钢。”   说话之间,丛靖雪走入房间,见谢苏醒来,微微一笑,又好似嗅到了房中酒气,脸上现出不赞同的神色。只是他是徐道真的晚辈,自然不能说什么。   徐道真淡淡道:“那些人身上的蛊解了?”   丛靖雪应了一声,说道:“姜……前辈的蛊要比那鬼面人的蛊高明些,没有强行破解,而是从外围缓缓吞噬,以蛊斗蛊,丝毫没有伤到他们的根基……”   谢苏听他言语,倒像是对蛊术颇为了解,亦甚少见到他如此侃侃而谈的样子。   丛靖雪好似也察觉自己忘形,脸上一红,当即闭口不言。   谢苏随着他们二人前去,一路仍可见三日前的恶斗痕迹,许多屋舍被毁,就连石阶之上都有纵横的剑痕。   姜红萼的蛊阵是在一处空地上,郑道年同几位长老、大弟子们都在那里。   谢苏走在丛靖雪的身后,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七道剑光璀璨,剑气互相影响,穿云流水,剑啸之中隐隐有臣服之意。   药泉峰上的千枝万叶一时簌簌。   七柄剑有六柄都飞入郑道年所备下的剑匣之中,剑气收敛,清静宁和,大有落叶归根的意思。   唯余一把摇光剑钉在地上。   摇光剑之后,姜红萼脚下涌动无数的银白色小虫,脸上是一个渺然的微笑。   除此之外,那些中蛊之人并不在此处,应当已被带了下去。   站在摇光剑前面的人却是明无应,他似有所感,转过身,隔着许多人,就这么望了过来。   谢苏见他一身深蓝色衣衫,细微之处更有暗纹刺绣,比之往日青衫磊落,更多一种雍容轩昂。   摇光剑杀伐霸道的剑气全被他控在单手之间,立在空地上回首,英武俊美,气势迫人。   谢苏被他这样毫不收敛地一望,还没怎么,耳廓先是一热。   对他目光闪躲,明无应好似早有预料,只作一笑,复又看向郑道年,神色正经了一些。   郑道年允诺姜红萼为众人解蛊之后就放她下山,这时已到兑现的时刻。   姜红萼身已入魔,郑道年作出如此承诺,以他昆仑掌门的身份,自然不能食言,但若放虎归山,日后姜红萼做下什么祸事,郑道年就得担下所有干系。   几位昆仑的长老站在一旁,均是脸色铁青,目光忧虑。   明无应笑了笑:“七把剑你调伏不了,只剩下这一把了,是留是放,你自己决定。”   郑道年絮絮道谢,也知道明无应向来嫌自己啰嗦,自己上前接过对摇光剑的操控,望向阵中的姜红萼。   明无应身形一动,已到谢苏近前。   谢苏张口欲言,明无应竖起一指在唇边:“嘘。”   只听郑道年慎重道:“前辈肯相救这些人的性命,可见心中有仁善之念。”   姜红萼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原本清冷素净,就如月下清霜一般,可是说起话或是笑起来的时候,生动无比,几如一只活泼小兽。   “你怕我一出这座昆仑山就去杀人,是吗?若是我说我正有这个打算,你还要不要放我下山呢?”   郑道年面不改色:“自然还是要放的,若前辈所说不是玩笑话,那前辈去何处,在下也只好去何处,前辈要杀人,在下修为不济,也只好尽力拦一拦了。”   姜红萼轻轻一笑:“你这迂腐同你师父真是很像的。一个人入了魔,就一定是个坏人吗?世上的路这么多条,为什么只有你们眼中的路才是对的?”   她嘲讽道:“我看你们这清正端方的仙门之中,心思不良善的人,那也多得很啊。”   此次昆仑大乱,便因谈致远心思不纯,引狼入室。姜红萼此话一出,那些昆仑长老们的面色都颇为难看。   一个人要固守本心,历经无数变故而不被浸染分毫,那是千难万难。   人性的幽微曲折处,又怎是善恶二字就能说清楚的?   郑道年受了姜红萼的讥嘲,神色不变,转而问道:“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前辈。”   “你想问我,那鬼面人也用蛊术,到底什么来头?”姜红萼伸手理着自己的银发。   郑道年正色道:“正是。”   这也是谢苏想问的,他立刻明白先前明无应为何示意他噤声,不自觉上前一步,听姜红萼要如何作答。   但不管姜红萼给出什么答案,是非真假都难以论断,想到此处,谢苏又微微蹙眉。   姜红萼道:“乌蛊教同你们这些仙宗极重师门传承不同,珍爱敬重或是互相利用,关系都紧密得很。在我们那里,师父将本命蛊的炼制方法给你,是死是活,全看你的本事,你的本命蛊若是比师父的还厉害,就是杀了他也无妨。更没有这么多师兄师弟的,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世上蛊有千种万种,我只知道我见过的。”   姜红萼刚开口的时候,谢苏便已经不抱太多希望,听她说到最后,不知为何,又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   明无应低头在他耳边道:“郑道年都老成这样了,她跟郑道年的师父是一个辈分,你猜她要说起往事,是八百年前还是一千年前?”   他说起别人的辈分年纪自然而然,自己却是千年之前就上过天门,降过弱水,谢苏听到这个“老”字,不自觉偏过脸来,向明无应望了望。   孰料明无应也正垂眸看他,见他目光,即刻猜出他心中所想,眯了眯眼,威胁道:“你想说什么?”   谢苏嘴角一翘:“师尊春秋鼎盛。”   明无应几乎气笑了:“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可别忘了。” 第117章 道阻且长(三)   谢苏见他深邃漆黑的双眼中仿佛另有深意,只是不解。   那厢摇光剑在郑道年的手中微微摇晃,剑意虽也凌厉至极,但没有其余六柄剑的互相应和,那霸道的镇压之意已经弱去许多,应当不算是很难调伏。   想破这一节,谢苏又向姜红萼投去一眼。   此地,此时,这把摇光剑已经困不住她了。   可这剑阵是明无应布下,也是由他解开,六柄剑气呼啸的长剑都已经被他还入剑匣,只留下这么一把摇光剑,交予郑道年的手中。   谢苏心中雪亮,明无应那句“是留是放”,不如听成“是去是留”。   他不是对郑道年说的,而是对姜红萼说的。   这七剑剑阵,偌大昆仑,其实已经困不住她,倒是把连同郑道年在内的所有人都给诓过去了。   谢苏心念一动,侧目望向明无应,只见他嘴角一抹轻轻的笑意,望着空地正中。   姜红萼仍是伸手理着她那银白的长发,笑微微地看着郑道年。   “那个戴鬼面具的人呀,他身上的蛊,我是没见过的。你问我他是什么来历,我可说不上来。不过这次既然见到了,下次再见,我就认出来了。”   那一干昆仑长老翘首以盼,就是等她说出自己曾经见过这种蛊,知道那鬼面人的真身是什么人,这时听到她话锋一转,心中均想:她是不是心中知晓,故意不说,以报复这么多年在玉簪峰上的囚禁?   郑道年目光一凝,似乎还有再问的意思。   姜红萼用手指卷着一缕发丝,似是欣赏,又像是玩味,目光挨个从那些昆仑长老的脸上流连过去,看到谢苏和明无应的时候,微微一笑。   她说话语调、看人眼神都大有乖张之态,令那几位昆仑长老怫然不悦。   却在此时,姜红萼那渺然的嗓音化成一线钻入谢苏耳孔之中。   “我承你的情,只乐意告诉你们。我们教中,原有一个护法,叫做陆英,后来叛教而出,听说是跑到了中原去,在一个什么天什么观的地方……她叛教离开南疆的时候,我才刚刚被带回教中,只见过她一次。但她的蛊,我却记得。”   谢苏心中一凛,最先想到了天清观,余光看到昆仑众人毫无反应,立刻晓得是姜红萼用了传音之术。   明无应在他身侧莞尔一笑,显然也听到了姜红萼的话。   “但陆英是个女子,世上倒是没有哪一种蛊术,能将女子变成男人的。”   听她说话,其实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姑且记作陆英。但姜红萼后面这句话,却令谢苏微微蹙眉。   世间修士若是修为有成,或是专习变幻之术的,随手捏个化身出来,自然是男女不拘。至于施个障眼法,令他人混淆错认自己,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姜红萼的话却可以这样理解:蛊是陆英的蛊,人不是陆英此人。   谢苏侧目,见明无应嘴唇微动,作出一个口型,是“多谢”二字,知道这一条线索或许十分有用,但四周人多眼杂,是以按捺下来,并没有开口相询。   姜红萼脚下忽然涌出无数银白蛊虫,窸窸窣窣,将她团团围在中间,垒成一条银白色的衣裙,裙摆花朵一样淌在地上。   一众昆仑长老都对她怒目而视,她好似察觉不到一般,将目光望向天边。   谢苏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不知道姜红萼被关在玉簪峰的悬崖上,到底有多少年。   她再无开口之意,郑道年仿佛也早有预料,不再问话,沉吟片刻,撤去了摇光剑上面凌厉的剑气。   电光石火间,他眼前银影一闪,只来得及抽身后退,一面护住周身命脉要穴,一面立即示意其他人不要妄动。   在撤去摇光剑剑气的一瞬间,姜红萼欺身而上,却停在了摇光剑的前面。   这柄剑还钉在地上,剑气收敛,看起来就是一把普通的长剑。   姜红萼低头凝视摇光剑许久,终于是伸手在剑柄上握了一下。   看她的手势就知道,姜红萼是个不会用剑的人。   好像剑柄会咬人似的,摸了两下,她就把手缩回去了。   这是先代昆仑掌门的佩剑,那几个昆仑的长老身形微动,似是想要上去将剑抢下来。   可剑气已经撤去,没有约束之能,郑道年也不发一言,没有得他首肯,谁也不敢上前。   只有徐道真凝视她一眼,那顾盼生辉的双目中倒好似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片刻之后,竟然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开了。   她这样说走就走,实在突兀至极。   可是众人的心思都在姜红萼身上,也素来知道徐道真的脾性,只怕这厢郑道年放了姜红萼下山,她立刻就要去跟姜红萼拼杀一场,这时见她离开,反而心下一松。   姜红萼脚下,银白色的蛊虫涌出越来越多,丝毫不加节制。   谢苏忽然皱了一下眉。   他不了解蛊术,但见姜红萼身上气息如悬丝一般,绝非久长之相。   姜红萼呆呆地望着摇光剑。   片刻之后,她脚下无数银白色的蛊虫疯了一般涌动回她的身上。   山间清风吹过,姜红萼的身影一瞬崩塌,化为点点银华,比尘还轻,风一吹就没有了。   她竟然就这么羽化了。   摇光剑立在风中,剑身光泽一乌。   姜红萼羽化,倒是了了昆仑诸位长老的一桩心事,不必再担心她下山之后做下什么祸事。   但她被囚于山中多年,从未有过自轻自伤之事,自由近在咫尺,却又这么轻描淡写地羽化尸解,还是令他们面面相觑。   不知为何,谢苏对她如此选择,倒觉得毫不惊讶。   郑道年将摇光剑收入剑匣,命人将七剑供于紫霄峰后殿之中,拂退众人,倒是向着谢苏走来。   数日之前他想留明无应和谢苏在山上,提及教授谢苏以聚魂灯寻找缺失魂魄之法,虽是一时借口,却也是郑重对待。   谢苏昏迷三日,又在昏沉中见到无数幻景,实在有很多话想要跟明无应说。   但郑道年主动提起此事,他也没有什么延后的理由,随着郑道年走进药泉峰中一处院落。   这药泉峰上到处生得灵植草药,院落之中也有许多正在晾晒的草药,难得并未在几日前那场大战中被毁。   明无应没有随他们进去,而是留在院中,随手捡起两根晒干的草药把玩。   谢苏十分自然,倒是郑道年回首看了一眼明无应,见他漫不经心,全无挂怀,略有讶然之色,似乎还以为他会陪在谢苏身边。   谢苏有意向郑道年询问这盏聚魂灯在昆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承的,并未多言。   他在术法一门上本就精到,悟性十分了得,郑道年三言两语稍加点拨,便已经掌握这聚魂灯指引魂魄的术法。   按照郑道年所说,若是聚魂灯还在漻清峰那座石室之中,指示缺失魂魄的时候,那道玉石墙壁之上会出现山川幻景,灯芯明光所照之处,即魂魄失落之所。   只是此刻聚魂灯已经跟他的内景融为一体,谢苏还真的有几分好奇,这盏灯要如何为他指路。   他心念一动,依言运转术法,内景之中忽然浮现山川城郭,几乎成一张地图铺陈开来。   虽然叫做内景天地,却绝少有人真能在内景中拟化出山川万物。   郑道年一时惊异,看向谢苏的眼神又自不同。   谢苏神思宁定,见聚魂灯的灯芯中一缕白光遥遥远摄,山川万里便即分开。   白光消逝之处,是朱红高墙,琉璃金瓦,好一片庄严建筑,乌木匾额之上三个髹金大字。   天清观。   谢苏知道郑道年正小心查看自己神色,但他对着外人,素来都是淡淡的,料定郑道年此刻也看不出来什么。   十数年前,他同明无应在金陵城中,曾于天清观的人打了个照面。   天清观的观主,也是当朝国师童碧山要请明无应去观中,还拿出了一块天门阵的碎片。   今日更是得知鬼面人所用的蛊术和自己缺失的魂魄都与天清观有些关系。   看来这素来与皇家关系紧密,从来不与众仙门过多来往的天清观,倒也不是那么不问江湖事。   谢苏思绪飘远,却是想到许多年前永州城里谢府那一场大火。   谢太医是被人灭口,难道他的死……是因为自己?   他心中所思只是一瞬,面上淡然,又向郑道年问起聚魂灯在昆仑的传承。   听到谢苏问起这个,郑道年开口,却是先将场面话又说过了好几轮,言道此灵物珍贵,既然已经由玉虚君之手送给了他,就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然而谈到此灯来历传承,郑道年略想一想,只说聚魂灯是漻清峰上天地化生,自来有之,此灯的用法也是前人摸索而出,因而命名。   谢苏若想再知道得详细些,他这就遣人去翻阅典籍。   只是昆仑典籍浩如烟海,想要理出些线索,怕也是要花上许久的功夫。   他这话听起来算是合理,没有什么破绽,只是说了跟没说一样。   谢苏也知道郑道年心思缜密,怕自己问得多了引他怀疑,反而不好,当下将话头揭了过去。   反正已经知道那一缕缺失的魂魄是在天清观,正是有的放矢,先将那缕魂魄收回来,查清楚鬼面人的事要紧。   出得院落,倒是有一个昆仑弟子乘着飞舟而来,称清正司的司正方长吉上山,正在紫霄峰上等候。   谢苏知道清正司历来与昆仑关系紧密,方长吉一定是知道了前几日昆仑山中大乱,赶来询问情况,又或者他就是郑道年叫来的。   方长吉在紫霄峰上候着,郑道年自然要去见上一见。   他转向明无应,姿态做得很足,请他一同前去,其实心中却也知道,明无应一向不耐烦这些。   学宫就在蓬莱地界,杨观想要见明无应一次都是千难万难,什么方长吉圆长吉的,明无应更是没有去见他的道理。   但诚意不得不表,郑道年一番做作,自觉差不多了。   可明无应闻言,似笑非笑道:“这倒是正合我意。”   谢苏瞧着郑道年脸上仍是笑着,但那个笑不免僵硬了一瞬。   明无应又道:“怎么,不方便吗?”   说来郑道年这么多年昆仑掌门的位置坐下来,脸皮自也修炼得刀枪不入,一瞬之后便已经恢复如常,笑吟吟地请他们二人一同登上飞舟。   明无应本来也不是真的要去,三两句话把郑道年打发走了。   郑道年正是求之不得,连带着登上飞舟的步伐都敏捷不少,像是生怕明无应又改变主意一般。   谢苏先前一直忍着,这时看着飞舟极快地消失在天际,偏过脸去,微微一笑。   明无应道:“咱们要是真的去了,他们说话非得字斟句酌,挤眉弄眼,他们不累,我看着都累。”   谢苏嗯了一声,眉眼似新月,弯弯似笑。   他们走出院落,却也没有什么非要此刻就去的地方,只在山道上缓行。   谢苏心中有许多事情想问,记挂着那日在镜花水月境中没有说完的话,还有自己昏沉中看到的种种似是而非的景象。   走着走着,一时没想好要如何开口,反倒是步子缓了下来,见明无应走在自己身前。   他与明无应并肩而行的时候,总是习惯略微在他后面一些,这时有意放慢脚步,就落后更多了。   仗着明无应此时看不到自己,谢苏目光坦然地看过去。   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的衣衫束腰极紧,他又身材高大,双腿极修长,走动之间意态潇洒,身影像是工笔细描而出,偏偏又十足写意。   有种隐而不发的力量感,像出鞘的剑,张满的弓,天下最好的兵器在最好的一瞬间。   但他说话行事的时候,却总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这两种气质分明迥异,在他身上却严丝合缝地铸在一起。   谢苏出神地想着,没有看到明无应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自己险些撞在了他的身上。   他猝不及防退后,明无应已经转身过来,见谢苏半低着头,目光好似落在自己衣上刺绣,故意道:“好看吗?”   他问的是衣服还是人,谢苏都不想回答。   “方才在那个小院之中,师尊为何不同我一起进去?”   谢苏打岔避话的功力拙劣,明无应心情甚好,也没打算拆穿他,玩味道:“当着我的面,郑道年说话的时候要先在心里想个十遍八遍,问不出什么。”   谢苏听他这样说,却是有些赧然,更是觉得明无应洞悉人心,把郑道年和他都看得很明白。   他想问聚魂灯的来历,借由此拼凑一些自己的过往。   郑道年却是个人精,虽然不知道谢苏为何要问,怕也不肯什么都说的。   “那要让师尊失望了,我却也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苏将郑道年对他说的话原样复述一遍,明无应笑了笑,说道:“倒也未必是假话。”   “师尊。”   明无应嗯了一声,知道谢苏有话要说,等他自己开口,并不催促。   “我……”   晴崽ΤШ   话一出口,谢苏忽然有些茫然,他到底是谁呢?   聚魂灯从何而来,他的魂魄为何会缺失一缕,又为什么会在天清观,谢太医又是因何而死……   桩桩件件,繁杂不休,千头万绪揭开一角,后面是什么,他根本无从得知。   他是个没有来历的人,现在忽然出现一条追寻来历的路,就横在他脚下。   谢苏闭了闭眼,想起了自己曾看到过的白玉天阶,一霎那间,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心里,一出现就挥之不去了。   他听到自己低声道:“我也会是从白玉京来的吗?”   聚魂灯进入内景之时,他看到那长长的无尽玉阶,明无应在他的镜花水月境里也看到了。   谢苏想了想,又把自己这昏迷的三天之中看到的那些幻象一一道出。   自己也觉得像是混乱梦境,说完了又觉得荒唐。   明无应忽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谢苏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听从明无应的吩咐,早已习惯成自然。他伸出右手,觉得平摊掌心太傻了,手指虚虚地握着。   “你习惯右手使剑,换左手来。”   谢苏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伸出左手。   明无应伸手在他腕上一拂,悦耳的玎珰声中,那里凭空多了一串物事。   一串白玉铃铛系在他的手腕上,颗颗纯美无瑕,细腻如羊脂。   谢苏低头望着这串铃铛,眼角微微一动。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话,”明无应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我来告诉你。”   谢苏好似有些失措般,伸手拢住腕上白玉。   “你是蓬莱山的谢苏。” 第118章 道阻且长(四)   明无应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字字却像是有万钧之力,敲在谢苏心上。   “我说过,我给出去的东西就不会收回。”   谢苏抬眸,见明无应也正看着自己。他眼中幽微生光,好像这句话里含义深重,气息热烈,远不止字面意思。   天下间能一句话令他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也一句话令他拨开障目浮云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个人。   不论他是谁,他都是谢苏。   不论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世上都有一个地方,可以作他的归处。   谢苏静立片刻,展颜一笑。   明无应为他系上那串白玉铃铛,移开目光,向左近一处院落看了一眼。   那院落外有好大一棵桑树,一根细细的树枝断裂下来,掉到了小院一人多高的篱笆之后。   树枝落下的瞬间,篱笆后响起一个女子的轻呼声。   片刻之后,谢苏看到一个单薄身影从篱笆后面绕了出来,却是淳于笙。   她左手捂着额头,脸上一片通红,轻声道:“我……我不是有意要听你们说话的。”   谢苏不意在此处见到她,目光稍稍向下,见淳于笙右手上包着厚厚夹板,心知药泉峰的弟子必已为她用心治疗过。   谢苏救下的那些船工也住在据此不远的地方,淳于笙有些赧然,请他们走进院落,将靠在篱笆上的皮影人偶收起来,平摊在院内石桌之上。   此举倒好似是在解释,方才她确实是在篱笆后面有事要做,绝非有意偷听。   谢苏却知道淳于笙修习的法术与她父亲是一脉,最善于藏匿自身气息,否则在学宫地下那处灵气湖泊,淳于异的伪装也不会将他也骗过去了。   淳于笙将那皮影人偶摆好,样子有些局促。   谢苏一见那人偶,便问道:“你还没有将船主放出来吗?”   先前在木兰长船上,淳于异恳求谢苏救回他的亡妻,得知无望之后当即作出轻生之举,被淳于笙眼疾手快地用这人偶法器收了进去。   之后鬼面人袭击木兰长船,那些船工中了虫毒,淳于笙则是右手指骨都被人捏断,也被郑道年安置在药泉峰上医治。   听到谢苏的询问,淳于笙的脸上更是出现了一抹窘迫之色:“我怕……爹爹从人偶里面出来,要是再寻死该怎么办……”   话虽如此,可是将淳于异一直放在人偶之中,终究也不是办法。   被困在人偶里的滋味,谢苏也是知道的,虽然身体无法挪动分毫,但耳闻目见,却是丝毫不受影响。   但凡人存死志,都是这念头刚出现的时候最为坚定。   淳于异求死而不成,被禁锢在人偶里已经有段日子,又将木兰长船遇袭,昆仑山中大乱的事情相继收入眼中,或许死志已不如当初坚定。   淳于笙脸上的赧然之色更深,低着头,终于说道:“我也怕爹爹出来了要教训我……我把他关进了人偶里,也没护好船上的人……”   她一个韶龄少女,语气神色都藏不住心思,显然有极深的懊悔。   谢苏却是亲历船上的变故,知道以鬼面人的手段,换作其他人,也未见得就能比淳于笙应对得更好。   但他天生也不怎么会安慰人,倒是淳于笙摇了摇头,复又望向明无应,迟疑道:“这位是?”   自进入小院以来,明无应就没有开口说过话,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个禁锢着淳于异的皮影人偶,似乎对这件法器有些兴趣。   听到淳于笙的问话,明无应笑微微地看向谢苏,像是在等着看他要如何介绍自己。   他这样的目光谢苏实在熟悉得很,清了清嗓子,只简单道:“这是我的师尊。”   谢苏是谁,淳于笙早已知晓。   那么他的师尊是谁,天下间哪有不知道的人?   一瞬的震惊之后,淳于笙对着明无应低下头,双膝便屈了下去。对她如此姿态,明无应淡淡地挑起了眉。   淳于笙跪到一半,便觉膝下像是有风承托着。   臂弯之间更是有一股温和力道将她身形稳住,令她怎么也跪不下去。   谢苏手指一动,便有流风将淳于笙扶正,他音色如常:“我师尊最不喜欢旁人见了他低头跪拜。”   淳于笙脸上更红了:“我只是想向蓬莱主道谢。”   当日在溟海之上,谈致远要放火烧船,底舱里那些不省人事的船工都是明无应救下来的,也一并暂时住在药泉峰上,早已将那日的事情告诉了淳于笙。   他们跑船走江湖的人最重信义,知恩图报,何况是如此搭救全船船工的大恩。   淳于笙这一跪是不假思索,听到谢苏说明无应不喜欢别人跪他,越发显得局促了。   明无应道:“心意领了,不用拘束。”   淳于笙讪讪地点点头,这才坐下。   只听明无应又道:“若要谢我,也不必那么麻烦……”   他起了这个话头,淳于笙自然认真听着,显然不论明无应索要什么答谢之物,或是要求何种回报,无有不遵从的。   可明无应身为仙门第一,富有蓬莱秘境,淳于笙心下惴惴,实在不知道他若开口,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   明无应指了指那皮影人偶:“送一个给我就行了。”   “呃?”淳于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明无应要的是这人偶。   这法器与他们家相传的术法契合,要炼制一个极耗费功夫,但明无应既然开口,且远比她设想的要求要简单太多,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明无应却道:“也不用炼成法器,只人偶就可以。”   淳于笙心想,这倒不难,选好皮料,画出线稿,再镂刻敷彩,与凡间市面上做一个皮影人偶不差什么。   她问道:“那要什么角色呢?或是哪种珍奇异兽的皮偶?”   明无应一手支颐,笑了笑:“我形容此人相貌,你照着做一个出来,行不行呢?”   “也、也是行的。”淳于笙忙道。   谢苏先前并未开口,此刻听到明无应所说,向他看了过去。   这挟恩图报的事情明无应做起来极是自然,说话时竟然还显得十分正经。   “这个人穿白色衣衫,用织银发带,腰间佩剑,至于长相么……”   谢苏微不可见地抿了下唇角。   明无应好似看不到谢苏投向他的目光,又道:“他左眼眼尾处有一颗红色的小痣,就在这儿……”   谢苏右手原本搁在石桌之上,闻言面无表情,移开手的时候,石桌边缘却赫然出现半个清晰掌印。   淳于笙听着明无应将所要人偶的相貌描摹一遍,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只担忧手边没有纸笔,生怕有哪一处错漏了,无意中往谢苏那里一看,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白衣佩剑,织银发带,左眼下一颗胭脂痣。   淳于笙一时愣住。   谢苏的神色冷若冰霜,明无应却好似对这古怪的氛围浑然不觉,又问道:“这人偶做好之后,是不是我要它如何动,它就如何?”   淳于笙用余光查探谢苏快结冰的脸色,一个“是”字抵在唇边就是说不出来,半晌才声如蚊蚋:“……嗯。”   明无应笑道:“嗯,我说完了,做得出来么?”   淳于笙窘迫得连脸都要低到胸口,只想伸手将桌上的皮影人偶抱起,先逃开此处再说。可是明无应问话,她不敢不答,低声道:“做得出来。”   片刻之后,她一半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现在说出来不可,一半是此时此刻简直如坐针毡,一定要寻出点说辞来,思索一瞬,便即开口。   “这几天住在山上,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那天在溟海上,那个黑袍人带了个鬼差来,从船上的人里选中了我们几个……”   谢苏心中原本有气,但听到淳于笙提到此事,也顾不得再跟明无应置气了,心念电转,问道:“你认得那是鬼差?”   淳于笙点了点头:“爹爹与逐花楼的春掌柜交好,春掌柜做过酆都的走无常,我娘病逝之后,爹爹悲伤得发了狂,请春掌柜来验看,一定要找到我娘的魂魄不可……”   她望着桌上的皮影人偶,神情黯然。   “春掌柜说人死不能复生,劝爹爹节哀,但是爹爹整日失魂落魄,春掌柜终究不忍,想着如能偷偷令我娘的魂魄再见他一面,兴许能让爹爹看开一些,就想办法找到了当时接引我娘生魂的鬼差。”   淳于笙说起的这些事情,乍一听上去与鬼差在船上挑人毫无关联,可谢苏与淳于笙短暂接触下来,已知此女心思颇为细腻,这样说必有原因,所以不曾打断她。   “可那位鬼差却一口咬定,根本没有见过我娘的生魂,又说她定是贪恋人间不愿离去,所以藏起来让他找不到。春掌柜将那鬼差送走之后,说此事有些蹊跷,必是那鬼差自己弄丢了我娘的魂魄,怕担上干系才这样说。”   淳于笙又望了一眼桌上的皮影人偶,说道:“春掌柜说这数月间,仅他所知,就有不少鬼差手中都有魂魄丢失,只是世上的人这样多,一天之中不知要死去多少,所以一时之间酆都也查不出来。至于我娘的生魂究竟在何处,他会想办法去找一找……春掌柜写信告知爹爹,我心中担心,所以偷偷地看了那封信,才知道这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谢苏。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那个鬼差为何要选中我们几个人。高矮胖瘦,修为高低,大家全没什么相同……”淳于笙认真道,“直到昨天有个船工说起过几日就是他的生辰,我才忽然想通了。”   这个问题谢苏也思索过,问道:“是什么?”   淳于笙道:“鬼差选中的人,连同我在内,都是阴时出生的。”   明无应淡淡听着,指尖在石桌上叩了一下。   “船工们的年纪籍贯,生辰八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淳于笙正色道,“那几个被鬼差选中的昆仑弟子同在药泉峰上养伤,昨天我已经问过了他们。”   谢苏道:“他们也是阴时出生的?”   淳于笙点了点头。   一个人的出生之时,离世之时,酆都的魂簿之上都有记载,绝不会有疏漏,随便哪个鬼差,都能一眼看出面前生人的出生时辰。   淳于笙缓缓道:“我娘也是阴时出生的,我在想,那些丢失的魂魄,会不会也是……”   谢苏蹙眉,淳于笙并非无端猜测,可鬼面人收集阴时出生的魂魄又是为了什么?   一道劲风越山而来,是昆仑的飞舟。   飞舟之中走出郑道年和方长吉二人,方长吉见到明无应,向他行了一礼,待到看向谢苏的时候,饶是他性情冲淡,修养过人,脸上仍不免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死而复生,确然令人无法相信。   郑道年轻咳一声,方长吉这才回神,又暗暗看了一眼明无应,收敛着自己的目光,不再直勾勾地盯着谢苏了。   谢苏有意将方才淳于笙所说的事情告知郑道年,但看郑道年和方长吉的样子,也像是有话要说。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又出什么事了?”   方长吉神色凝重:“清正司接到消息,无极宫上下数百人,均死于极北秘境之中,仅有一二十人逃了出来,乘的是沧浪海的船。”   清正司为及时收集报备各地的邪祟作乱之事,可说是耳目遍及世间各处,消息灵通得很。   沧浪海与无极宫有勾结,十年前谢苏就知道了。   叶沛之死后,无极宫是由叶天羽主事,实力大不如前,似乎稍有沦为沧浪海附庸之嫌。   但无极宫也是雄踞一方的仙门大宗,门中不乏修为精深之人,一夕之间,竟伤亡如此,几乎已是全盘覆灭。   算起来,竟然与昆仑遇袭的时间差不多。   明无应笑了一声:“也是那位戴面具的朋友做的?”   昆仑被鬼面人搅得山中大乱,方长吉显然也已知晓,说道:“还不能下定论,但是……据说无极宫丢了一件命脉灵宝,暂不知究竟是何物。”   世间这几个大仙宗,都有各自的命脉之物。   昆仑有青莲玉,此刻正在学宫地下那片灵气湖泊里面温养着。   沧浪海有沉燃火,谢苏曾经见过,火在水中,奇妙非常,流到哪里就烧到哪里。   无论是无极宫遇袭还是灵宝丢失,这手段目的,都和鬼面人对付昆仑相似。   鬼面人有谈致远做棋子,自然早就知道昆仑的青莲玉已经没有了灵性,还需要放在学宫温养,这才想办法进入昆仑,转而盗取聚魂灯。   谢苏想到了白家,这灭门的大难,也只是因为鬼面人要取朱砂骨钉。   郑道年道:“无极宫那些幸存的弟子,恐怕……”   随着鬼面人在溟海上对昆仑弟子下杀手的那些沧浪海门人现如今还在玉簪峰上关着呢,沧浪海与鬼面人之间必然关系匪浅。   无极宫幸存的人乘沧浪海的船避难,自然是凶多吉少。   若覆灭无极宫的凶手就是鬼面人,只怕沧浪海在其中牵线搭桥,出谋划策,那也是少不了的。   郑道年正色道:“此事已非我昆仑一门之事。”   谢苏低声向淳于笙道:“方才所言,请你再向昆仑掌门与方司正讲一遍。”   淳于笙知道兹事体大,当即删繁就简,将自己的猜测说出。   方长吉神色惊疑不定,郑道年却是沉吟片刻,又召来了那些曾被鬼差选中的昆仑弟子,挨个问过他们的生辰,确然都是阴时出生的人。   郑道年叹道:“鬼面人一面夺取各种天地化生的灵宝,一面收集阴时出生的生魂,可他究竟是何身份,又在谋划什么,唉……我们竟然丝毫不知。”   方长吉忽道:“由此看来,需向乌蛊教及天清观都报信提醒才是……”   听到天清观三个字,谢苏抬眸,恰好与明无应的目光对上。   “这天清观么,”明无应淡淡道,“我亲自去。”   郑道年立即道:“那么劳烦方司正遣人向乌蛊教传信,至于阴时出生的生魂丢失一事,需得知会酆都……”   他说话时,眼风似有若无地向明无应那里移了一下,随即诚恳道:“老朽虽不中用,但走这一趟,义不容辞。”   明无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药泉峰地势极高,依稀望得见山下纵横阡陌。   烟络横林,山沈远照。   人间雾霭沉沉。   作话:   “烟络横林,山沈远照。”出自贺铸《伴云来·天香》 第119章 紫陌青门(一)   金陵城外,春山如笑,烟波渺渺。   运河之上往来舟楫稠密,商船最多,客船次之。   正是小雨如酥,田野尽绿的好时节,自运河上望去,两岸春花烂漫。   远处银光万顷,却是四方闻名的一方盐湖,四周垦地为畦,引水而入,日曝成盐,再由官船运出,行销天下。   许多客船的船头上都站满了人,看这制盐的胜景。   谢苏坐在船中,也从窗口向远处的盐湖望了一眼,盐田广袤,如积雪百里。   不多时,他们便由运河驶入金陵城中。   他们所乘的正是清正司的船,混在那许多的客船之中丝毫不起眼,在水中穿梭却是极快,又可掩盖船中人的气息,倒像是与昆仑的飞舟有些相类。   到得金陵城中,更是春光淡荡,美不胜收。   水陆并行,河街相邻,商铺酒肆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   谢苏淡淡看着,倒觉得这金陵城比之自己第一次来时,繁华富丽更胜十倍。   丛靖雪这十年间常在清正司中驻守,也在这水软山温的金陵城中久居过,微笑道:“城中开渠清淤,将旧有河流同运河相连,如今在这金陵城中,水路怕是要比陆路还方便些。”   “正是,”方长吉微一点头,“说来这正是天清观的手笔,引来云山的洁净水流,以术法运转置换,造出一景,唤作‘万水之源’,连通水网,既便利了货船行商,又可令城中百姓取用。”   历朝历代,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可陈朝的开国皇帝当年便是贩布的商人起家,深知天下财赋出于何处,方有这金陵的繁华富丽。   方长吉这话看似是在说城中运河水网,实则是说天清观得皇家倚重,盖因这位国师大人想陛下所想,急陛下所急,亦是手握重权,地位甚高,就连政事国策也是说得上话的。   鬼面人四处收集各仙门的灵物法器,先有昆仑遇袭,后有无极宫几被血洗,于情于理,是该向天清观传个消息的。   但明无应说要亲自来金陵,又不见他如何着急催促,方长吉便知道这桩事里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关节。   虽然进了金陵城,他却不问明无应和谢苏何时去往天清观,只吩咐手下的人将船开往清正司。   谢苏旁观一路,知道这位司正性情,阿谀做作是全然没有的,行事方正,不耍滑头,不多言,亦不多问,所以明无应对他倒是比对着郑道年的时候更见些耐心。   客船行至一处码头,方长吉起身引他们下船,又道:“由此下船,还需步行一段,请各位随我来。”   这艘施了术法的客船自有清正司的人处置,谢苏下了船,发觉此处比之闹市却要清静许多。   想来有天清观雄踞金陵城中,清正司自然是建在不大起眼的僻静处更好一些。   此处只是个小码头,入水台阶生了绿藻,在水中柔柔漂浮。   谢苏一低头,在河道边沿的水中看见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盏残破的河灯,蜡烛早已烧尽,灯身浸了水,不复挺括,向一边歪着,再过片刻就要沉进水里。   他心中一动,想到的却是十数年前,自己第一次到金陵来,明河影下,他与明无应坐在小船中,看无数灯盏顺水漂流。   忽而像是有一缕清风拂过,那河灯恢复成簇新的样子,虽无蜡烛,却有一点萤火似的流光落在灯心。   河灯打了个旋儿,顺水而下。   谢苏目光一转,看到明无应也正看着那一只河灯,片刻之后,抬眸望向自己。   他已经上岸,明无应却还在水边台阶上,所站之处比他低了不少,因此仰起脸来望着他,只是莞尔一笑。   谢苏被他目光笼罩,只觉得那小小河灯扩散出的涟漪不是在水上,是在自己心间。   他不由得在心中问道:“方才师尊也想起了那一晚的万千河灯吗?”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谢苏听到身后的路上吹吹打打,一支送亲队伍喜气洋洋地走过来。   说是送亲队伍,却又有些怪异。   队伍中一架马车,四面厢板都被取下,正中放着一只水晶大缸,缸口封死,扎着繁复的红绸。   那口缸是水晶制成,可见缸中水波摇晃。   谢苏自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后,便恢复了从前的目力,只一眼便看清了缸中装的是什么,蹙起了眉。   贴着水晶缸壁的是一条修长绚丽的鱼尾,鳞片如宝石一般。   鱼尾之上却是人身,胸前微有隆起,被一条手臂遮挡。水中四散的长发之中,是一张曼丽的人脸。   那是个鲛人。   鲛人将脸贴在缸壁上,双眸澄澈,神情天真,正打量着他们。   这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动静很大,看他们的衣着,像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接亲的下人。   方长吉见谢苏凝目望向缸中鲛人,轻咳了一声:“金陵城中的王公贵族、高官富贾,多有蓄养鲛人的……”   这队伍自他们身旁走过,不多时却停了下来,连喧嚣的演乐声也停了,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的人为何要停下来,都伸长了脖子往前望着。   远处的重重烟柳之间,又走出了另一队人。   这些人面黄肌瘦,身上衣服都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脏得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好些人穿着破洞的草鞋,更有几个是打着赤脚。   可他们身上无一例外,臂上都缠了一小条脏兮兮的白布。   竟是一群乞丐,为首的却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脸上脏成一团,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此刻饱含着愤怒。   在他身后,几个小乞丐用藤条拖着一卷草席,下面垫着厚厚的稻草,一望既知里面裹着的是一具尸首。   一支队伍迎亲,一支队伍送葬,狭路相逢,谁也不肯让另一方先过去。   按说逝者为大,办红事的队伍自然要给办白事的队伍让路,须在道旁暂候避让。   且这迎亲的一方却也不是正经的嫁娶,高官富贾在府上蓄养鲛人,是充作美婢娈童,玩物而已。   可鲛人天生绝色,以黄金作价,若非朱门绣户、堆金积玉之家,也出不起这个价钱。   如此人家里出来的下人,在外也是眼高于顶,见对面又是这么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自然不肯让路。   两方都不肯相让,一时间却是吵闹了起来。   自那迎亲队伍中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几步上前,开口便骂晦气。   那个为首的小乞丐身材矮小,一张脸都绷了起来,脖颈上青筋爆起,说什么也不肯相让。   管事眼睛一瞪,嘴里骂得越发难听,身后更走出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围过来,要将那群小乞丐赶开。   为首的小乞丐身体极为灵活,弯腰转身,躲过了两个人,却终究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气力不足,被第三个人抓住了胳膊。   那人手掌如蒲扇一般,抬手便扇了小乞丐两个耳光,打得他左右脸颊高高地肿起,嘴角开绽流血。   他先前躲过的那两个人更是径直闯过去,两三下将哭泣的乞儿们推开。   那草席上包裹的稻草藤条本就不结实,拉扯了两下,竟然翻了开来,露出里面一具瘦小的尸身。   还是个孩子,面色乌青,早已断气,从脖颈到身上尽是烂得发白的脓疮。   那管事啐了一口:“呸!一群死了没地方埋骨头的东西,来这里挡路,误了我们家的好时辰,我一抬脚碾死你们!”   见包裹同伴尸身的草席散开,几个小乞丐均是一愣,气得浑身发抖,连眼睛也红了。   管事冷冷一哼,身后更多的家丁围上来。   谢苏待要出手,眼前一个身影飘忽,却是方长吉飞掠至那几个小乞丐身前。   他这一下兔起鹘落,身法极是飘逸迅疾,一望即知是修仙之人。   可那管家不知道是骂起了兴,还是根本没看到方长吉过去,斜睨他一眼,轻蔑道:“你又是从哪儿来的,看不到我家马车上的徽记吗?知不知道我家老爷姓什么?想要管闲事,你也先看一看自己配不配!”   方长吉平静道:“我不知道你家老爷姓什么,但我知道此处是清正司的门外。”   在他身后,清正司的大门打开,走出七八个修士,皆着一模一样的玄色衣衫,腰间佩着长剑,见着方长吉,列队行礼道:“司正,您回来了。”   那管事脸色一变,抬眼望见清正司的匾额,支吾了两声,嘿嘿一笑:“原来是清正司的仙师,一场误会,我们这便走……”   他侧身做了个手势,身后却响起数人痛呼之声,转身一看,那几个先前动手打人的人都倒在地上,捂着破皮流血的双颊,疼得说不出话来,像是方才那一瞬间,人人都挨了二十来个耳光。   管事咽了口唾沫,陪笑道:“仙师息怒,息怒……”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听到身后远处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男声。   “倒是把你给忘了。”   话音刚落,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迎面抽来,管事只觉左颊剧痛,再是右颊,力道之重,令他头晕眼花,几欲跌倒,两边嘴角全部破开,牙齿撞上舌头,咬了一嘴的血。   他哆嗦着,口齿不清道:“快走,快走!”   那几个家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连吹吹打打也顾不上了,一行人逃命也似地离开了此地。   那几个小乞丐围在草席之前,伸手抹着眼泪。   方长吉向身边一人吩咐道:“买副棺材,收敛了吧。”   那人应了一声,便走到几个小乞丐身边去了。   谢苏看着那人侧影,忽觉眼熟,转过脸来的时候,发觉方长吉正看着自己,问道:“这位是……”   方长吉微微一笑:“他叫冯提,你还记得他。”   谢苏心道:“我自然记得。”   当年群玉山妖龙作乱,就是这个冯提最先上报清正司,后来又在山中等候,将他和明无应带到了龙头庙。   及至明无应斩杀妖龙,截断弱水,因收服龙骨而力竭,倒在他身前时,沉湘便是暂时占据了冯提的肉身,将他们带回了蓬莱。   只是在溟海之上,沉湘的术法忽然被破,他揽着明无应掉入蓬莱西麓,见冯提口吐鲜血,大概坠向学宫的方向,心中只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   却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冯提以术法变幻出一段白布,蒙住草席之中小乞丐的尸身,向几个乞儿叮嘱几句,自去置办棺材了,与谢苏擦肩而过时,向他微微一点头。   看他的样子,仿佛只是觉得他是方长吉带回来的客人,全然不认识谢苏是谁。   方长吉解释道:“他掉入学宫,受了些轻伤,但说起那日的事情,则迷迷糊糊,前言不搭后语,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谢苏心知这或许是沉湘的术法所致,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明无应和丛靖雪早已经被迎入清正司的大门,谢苏待要跟进去,听到方长吉犹豫道:“那一日……”   谢苏停住步子,直视方长吉,示意自己在听。   “那日蓬莱主身受重伤,实是因为我与杨祭酒并未阻拦住弱水泛滥……唉,这后面又生出许多事来……”   方长吉诚恳道:“蓬莱被众仙门所围,可惜我那时远在溟海之外,没有帮上什么忙。”   谢苏心知,就算是那一天方长吉在,杨观也在,甚至是郑道年破关而出,身至蓬莱,当时的局面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方司正。”   “是。”   谢苏平静道:“那时木兰长船已毁,除非坐沧浪海的船,你是渡不过溟海的。就算船没有毁,你要渡海也要十日左右的时间。”   他笑了笑:“所以,不必自责。”   谢苏看得出方长吉所言是出自真心,说完,他也没有看方长吉作何反应,跨进了清正司的大门。   明无应仿佛脑后也长了眼睛,笑着问:“他把你留下,说什么了?”   谢苏想说没什么,话到嘴边,改口道:“师尊觉得,这清正司如何?”   此处闹中取静,布局精妙,又有重重精深术法庇护,不显山不露水。   司中人一举一动则极见章法,一路行来,见着他们也只是微微点头,目光中虽有好奇,却毫无打探之意,且不卑不亢,不像学宫或是昆仑,见到明无应是要哗啦啦跪成一片的。   这“清正”二字,倒是取得不错。   谢苏低声道:“这位方司正倒是个沉稳踏实的人。”   明无应扬眉道:“方长吉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谢苏身形一缓,随后像是没听到明无应的话一般,自己往前走了。   明无应站在原地,想着谢苏方才问他觉得清正司如何,环顾四周厅堂屋舍,修竹碧树,没看出有哪里能入谢苏的眼,却是想岔了。   难道是方长吉流露出招揽之意,等这里的事情办完,谢苏也想如丛靖雪一般,长留清正司中?   明无应心道,丛靖雪不通俗务,偏偏郑道年对他寄予厚望,当然要把他丢在清正司这种地方历练历练。   至于谢苏么……   明无应看着走上前为自己引路的方长吉,笑了笑。   他要是想把谢苏留在这里,自己也只好把这清正司给拆上一拆了。   方长吉步入正厅,忽觉身上一凉,犹自纳闷,明无应已经十分潇洒不客气地在主位上坐下了。   “童老头儿在金陵吗?”   天清观的观主本名童碧山,不过世人都称其为国师,这本名反而很少用,是以方长吉微微一愣,随即心中苦笑。   能这样称呼他的,恐怕天下间只有明无应一个人。   清正司最是消息灵通之地,方长吉略略一想,说道:“天子春猎,宗室百官随行不少,国师也随扈出城,观中暂由他身边的一位真人主事。”   明无应随口道:“既然他不在城中,我们可以换种办法进去。”   作话:   紫陌,京城郊野的道路;青门,汉代长安城东南门系青色,俗称青门,用以泛指京城城门。二者连用,代指帝京。 第120章 紫陌青门(二)   三日之后,长公主的鸾舆凤驾,进了天清观的大门。   说起这位长公主,与皇帝是一母所生,感情甚笃,自小金尊玉贵地养大,极受宠爱,但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管是如何珍稀难寻,转眼间就有人捧到她的面前。   及笄之时,先皇耗尽一座城池的财力,为她打造了一座黄金宫殿。成年之后,更是食邑万户,连驸马也是千挑万选出的英俊潇洒、能文能武的好儿郎。   如此的金枝玉叶,想来一生不知道烦恼忧愁为何物。   可金陵城中人人皆知,她有一桩心病,是成婚之后多年膝下无所出。   为此,长公主延请天下名医,不知咽了多少珍稀灵药进去,却全然没有效果。   及至去岁中秋,这位长公主在天清观中饮酒赏菊,醉倒在花丛之中,做了一场梦。   梦中,有一位自花蕊之中走出的仙子,身长一寸,却是容貌美丽,气度高华,带着长公主游历花丛,又说可为她满足心愿。   长公主醒来时,便有一朵怒放的金色菊花落在她的小腹之上。   那菊花花瓣层层如金色丝绸堆叠,叫做“黄鹤衔珠”。   长公主醒来,只道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笑而过,但小腹却是一天天的隆起,请来太医一瞧,已经有孕,喜出望外之时,想到了在天清观中的那个梦,只道神仙显灵,国师是仙人不假,就连观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仙灵。   她前来天清观,奉上许多金银还愿,国师一笑,并不收取。   长公主深恨自己唐突,如此仙家地界,怎好用黄白之物玷污,因此搜罗无数天材地宝、仙禽灵兽,亲自送来天清观。   长公主出行自然是前呼后拥,浩浩荡荡,那些仙禽灵兽也需要专人饲喂,谁也不曾注意到那进献一对白鱼的两位瘦小道人何时改换了形貌。   明无应瞧了一眼清水中游动的红眼白鱼,似笑非笑道:“清正司果然是手眼通天啊。”   这自然是方长吉的手笔。   明无应不想透露身份,方长吉便用了这么一个法子将他二人无声无息地送入观中,自己也改换形貌而来。   倒是丛靖雪前一日便规规矩矩地往天清观递了名帖。   他是郑道年的高徒,这些年里又在清正司中斩妖除魔,修为声望在年轻一辈里无人可比,被天清观当作贵客迎了进去。   照明无应的意思,他见着天清观如今主事的那位真人,只管照实说昆仑遇袭的事情就是,反正要丛靖雪骗人也是不成的,还未张口就已经被别人看了出来。   丛靖雪虽然不知道明无应此举是何用意,但下山之前得了郑道年的授意,遇事不必多问,明无应要他如何,他便如何。   天清观在金陵城中地位尊崇,平日也有许多达官贵人前来听国师宣讲道法。   观中金碧辉煌,屋舍连天,占地极阔,又开渠引水,春日里景色极美。   但谢苏却没有什么赏玩景致的心思,他的目光落在前面一个人的身上。   天清观中的人都穿霜白色衣衫,衣袖和领口则用玄青色丝线刺绣。而此人的服色稍有不同,衣纹上有金色的徽记。   他正在与长公主身边的女官说话,身后跟着数名天清观的弟子,皆恭敬非常。   那位女官气质非凡,显然地位颇高,但对着他也是十足尊敬。   方长吉顺着谢苏的目光望去,解释道:“这位便是如今观中主事的知昼真人,国师对他似乎很是信赖。”   此人面若好女,身形单薄,大有羸弱之态,但气度极佳,一望即知修为不俗。   长公主此来,一为还愿,二则深觉天清观乃物华天宝之地,想在观中小住一段时间,想让腹中麟儿也沾一沾仙缘,其三则是想等国师回金陵之后,向他引荐几位修道之人。   长公主金枝玉叶,自然早早便进入净室休息,进奉而来的这些仙禽灵兽,也自有安置的去处。   清正司中事务繁忙,方长吉不能久留,离去之时给了谢苏一枚符纸,是清正司中传递消息所用,以备不时之需。   明无应和谢苏混在那些随长公主入观的修士之间,被带到另一处客舍,两人一间,各自住下。   这客舍并不十分华丽,床榻桌椅,乃至日常用具都是一式双份,窗外可见竹影深深,极为幽静。   关上房门的时候,谢苏才想到,今夜他怕是又不得不与明无应同屋而住,好在房间里是两张床榻,免了他许多尴尬。   转身时,却见明无应对着他一挥手,扬起湿了大半的袖子,是方才缸中白鱼跃动,鱼尾拍出来的水花溅到了。   明无应坦然道:“我要换衣服,你先出去。”   衣袖沾湿,用个术法弄干就是了。   谢苏念头一转,就听到明无应似笑非笑道:“既然扮作个投机取巧的假修士,怎么好随手就用术法,谁知道这观中有没有什么禁制,还是说……你很想看我在你眼前换衣服,是不是?”   他伸手便移向自己衣襟,片刻没有耽搁,谢苏扫了他一眼,走出房间,回手将门关上了。   用的力气大了些,木门吱呀一声响。   随后是明无应的一声笑。   谢苏忍无可忍,抬脚便走。   廊下清风徐徐,竹影轻轻摇动。他一时不想回去,便沿着廊下走远了些。   天清观占地广阔,在修建之时似乎也格外用心,内一层的许多净室是为达官显贵备下的,外一层则向金陵城中的寻常百姓开放门庭。   天清观本就香火极盛,自从长公主在观中得仙人入梦,了多年夙愿,这金陵城中许多求子心切的夫妇便都涌来观中,跪在祖师像前诚心祷告,求一支黄鹤衔珠。   且求得此菊归家的夫妇之中,竟真有不少人得偿所愿。   一传十十传百,天清观更是门庭若市,就连街面上寻常的金色菊花,售价也是水涨船高。一时之间,天下菊花尽入金陵。   谢苏行至一处缓坡之上,见大殿前香火入云,摩肩接踵,忽然想到,这金陵城中看不到几个明光祠,大概也是因为有天清观在此。   毕竟进入明光祠祝祷的都是修士,求的是修为进境,人道合一。   然而在这繁华的金陵城,人们求的是加官进爵,财源广进,家族繁盛,人人都想得上天眷顾,能够心想事成。   谢苏自台阶走下,穿过一处花圃,嗅到一股清淡的药香,见前方一处院落有小门通向街上,院中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者,又有数名天清观的弟子穿梭其间,开方抓药,便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了。   天清观在金陵城长盛不衰,靠的不只是虚无缥缈的真神庇佑,还有实实在在的一些好处。   城中的穷苦百姓没有钱财延医问药,便可来天清观中医治,分文不取。   二十多年前金陵瘟疫席卷,死人无数,而逃入天清观的百姓却都活了下来。   其中更是有许多幼童,父母亲族都在瘟疫中死绝了,若不是受到天清观的庇佑,决计活不到成人的时候。   这座小院落临街,院中设下不少铺位,供病患之人服药休息。   那几个观中弟子手脚麻利,做事极为条理利落,望闻问切,十分专注。廊下一排小炉熬煮药汤,炉前各有一名童子看顾。   谢苏看了一会儿,从那几名弟子之中辨认出一个身影,心念一动,走入院中。   候诊的百姓排成队伍,谢苏缀在最末,等了片刻,在天清观弟子的指引下,走到了一张桌案之前坐下。   谢苏长相俊美,自打走进这处小院,就有不少候诊或是等待服药的百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然而案后那位医者仰头靠在椅上,双目微阖,像是睡着了一般,全然不曾看他。   谢苏将手腕搁在了脉枕之上,那医者仍然没有睁眼,只是伸出右手三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指腹压住他的腕脉,才只一刻,那医者顿时睁开双眼,不敢置信一般大喊道:“是你!你怎么还没死!”   她的喊声真挚磅礴,石破天惊,吓得旁边两个天清观的弟子眼皮一跳,略微不满地看过来。   谢苏却只是莞尔一笑。   “小神医,别来无恙啊。” 第121章 紫陌青门(三)   谢苏脸上笑微微的,小神医却是木楞楞地望着他,半晌才“咦”了一声,又道:“你怎么……你怎么长得不一样了?”   谢苏道:“是长得不一样了,可你还认识我。”   小神医嘴角一翘,整个人迸发出神气的光彩:“凡是让我切过一次的脉,我永远都记得!”   谢苏一笑,就要将手腕抽回来,可是被小神医牢牢地按住。   她眼睛不再看他,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   “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你,这次你可不许走了,让我看看你这脉象……嗯,似乎……哎?真是奇了。”   小神医睁大眼睛,犹自不敢相信:“上次见你,你还要死不活的,最多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怎么这么快就全都好了,是谁救的你?快说,快说!”   谢苏知道她虽然古灵精怪,但在医道上着实有几分痴气,自己若是胡诌出一个人来,恐怕真要误了她,因此笑道:“你是觉得有些可惜么?”   小神医重重地点头:“不是有些可惜,简直是万分的可惜!似你这样的脉象,千万人里也寻不出一个来,医家看了都要心痒难耐,说什么也要救你一救。我回去之后翻了许多医书,好容易找到一个可能有用的法子,还没有找到你,你就被别人治好了。我少了一个天下间最稀奇罕有的病人,你说,你该怎么赔我!”   她医术神妙,说起话来却很有些颠三倒四。天下哪有一个人快死了,必须等着她来救,被别人救了还要反过来赔她的道理?   可是谢苏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连声地问道:“你说你有法子治我的伤?”   “是啊,你身上要害之处被人钉下几枚钉子,你昏过去之后,我撩起你的衣袖就看到了,”小神医唉声叹气,“可你都已经被别人治好了,我想出来的办法还有什么用?”   她望着谢苏忽然沉默下来,又道:“你若肯告诉我治好你的那个人是用了什么办法,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不!你还是别告诉我,我要自己猜出来,他的法子一定没有我的法子好……啊!你做什么捏得我好痛?”   不知何时,她搭在谢苏腕上的手已经反过来被他握住。   他手劲极大,愣忪之间自己都察觉不到用了多大力气,直到看到小神医蹙眉欲哭,这才连忙松手,歉声道:“对不住,我听到你说有法子治我的伤,一时忘形。”   小神医也不同他计较,可怜兮兮地收回手来,凑在嘴边轻轻吹了两下,这才略带埋怨地看过来。   “可你身上的伤不是已经好了?”   谢苏轻声道:“不,我并不是被谁治好了,而是有一个人,替我承担了骨钉上的禁术。他……此刻就在观中。”   桌案之后,小神医眨眨眼睛,霍然起身:“那还等什么,快快快,带我去见他!”   人都走到了廊下,她这才急忙回转身子,向一位抓药的天清观弟子招呼了一声,说自己要去看一个病人,稍晚些再回来。   谢苏领着她一路往客舍而去,听着小神医的自言自语,霎时间连心里都轻快了几分。   他先是将朱砂骨钉上附着的禁术道出,又细细回忆骨钉楔入经脉之后,寒症每每发作时的痛苦,生怕自己有什么没告诉小神医的,耽误了她的救治之法。   那时在白家的祠堂,小神医只是搭了他的腕脉,看出他身上有一件厉害的宝物,虽强行护住了他的性命,却也是时时刻刻在伤损他的根基。   此刻听到谢苏道出死而复生之事,小神医却是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颇花了些时间才镇静下来,得意道:“那时我回去查看医书,心中便已经有数啦!”   她随着谢苏踏入客舍的院落,兴冲冲道:“那骨钉本是极烈之物,不知浸染过什么,这才变得无比阴寒,因此这救治之道,也应当往寒热相冲的路数上去想……至于上面的禁术么……”   谢苏见小神医不过给自己切了一回脉,便推断出了这样多的事情,心知她医术精妙,远非自己能比,心头不知不觉雀跃起来。   “骨钉浸染过什么才变得如此阴寒,我的确不知,但这骨钉是何物所制,机缘巧合之下,倒是被我知道了。”   小神医追问道:“是什么?”   “烛九阴的骨头。”   小神医愣了愣,双目中神采乍现,一拍掌道:“是了,烛九阴的脂膏可以用作长明灯的灯油,那是再炽烈不过。”   说话间谢苏已经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师尊。”   明无应嗯了一声,很是散漫:“你带谁来了?”   这处客舍的其他房间里还住着数位长公主想要引荐给国师的修士,虽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此处毕竟不隔音,谢苏不想在院内说得太多,抬手推门,将小神医领进去了。   明无应坐在桌边,随手斟了杯茶,抿了一口,似乎又觉得那茶味道很不怎么样,将杯子撂下了。   他看见小神医走进来,显然也认出了她,说道:“是你。”   小神医笑嘻嘻道:“谢仙师,我来治你的伤啦!”   这“谢仙师”三个字叫出来,倒是谢苏先抬了抬眼。   那时在白家,谢苏谎称自己姓宋,明无应却故意说自己姓谢,小神医不知道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自然还是这样称呼。   越过小神医的肩头,谢苏瞧见明无应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心下一横,干脆将错就错。   小神医上来就要拉明无应的手腕,他右手一拂,轻飘飘地便从小神医掌下错了过去。   “你说要给我治伤?”   小神医一心只有验证她那法子是否奏效,又听谢苏说并没有人治好他,不过是换了个人替他承受骨钉,更觉得这天下独一个的病症,终究没有被其他人捷足先登,还是落在了自己手里,正是志得意满,十分心急,说道:“当然,给你治朱砂骨钉的伤啊!”   明无应闻言,抬眸看了谢苏一眼。   “天清观为城中百姓义诊,我是在那里遇到了小神医。”   这话自然是避重就轻,谢苏仗着明无应只是看他一眼,并未开口说什么,打算也就这么含糊过去。   他向来藏不住情绪,心里着急,全写在脸上。   自那日在云浮峰的温泉中,他见到明无应替他承受朱砂骨钉,这数日之中虽未过多提起,心中却实在难捱。   谢苏神色中毫无退缩之意,明无应啧了一声,像是拿他无可奈何,向小神医伸出左臂,很是随便地把衣袖翻了上去。   六根朱砂骨钉一字排开,深深楔入肌理。   谢苏虽不是第一次看到,却依然觉得眼睛发热。   小神医一见那六枚骨钉,却是兴致勃勃,由衷赞叹道:“你……当真是个狠人,可真对自己下得了手!”   这话听在谢苏耳朵里,好似身上有一处伤口,本来就没有愈合,又被人拿刀搅了进去。   明无应连眼睛也没有抬:“你出去。”   谢苏没有言语。   明无应这才看他一眼,戏谑道:“翅膀硬了,我使唤不动你了是吧?”   小神医却会错了意,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行医向来没有那么多规矩,又是不许人在旁,又是什么的。”   她这样一搅合,明无应也没有再说什么,谢苏不动声色地又靠近了一些。   明无应右臂支在桌上,手臂屈起,右手松松握拳抵着眉心,垂着眼眸,显得十分倦怠,又像是有些不耐烦。   小神医看过那六枚朱砂骨钉楔入皮肉之处,又伸手搭住明无应左手腕脉,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她径直伸手,将明无应的右手也拉了下来,扣住他的手腕,两只手一同切脉。   她在给人看病之时,向来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一向不管别人的。   明无应反倒是忍俊不禁,索性双手不动,等着看她能探出什么来。   只见小神医眉头倏尔皱起,又平缓下来,再又皱起来,拧得比先前更紧了,好似遇到了什么天下最令人迷惑的事情。   又过数息,她收回自己的两只手,谨慎地思索了片刻,望向明无应,诚恳问道:“你……你是人吗?”   明无应放声大笑。   笑完了,他又看向谢苏,那意思好像是在说,你惹出来的乱子,你来收场。   谢苏轻咳了一声。   还未等他开口,明无应气定神闲道:“是人与非人,你的医治之法可会有不同?”   小神医冥思苦想了片刻,说道:“不会。”   明无应笑了笑:“那不就得了。”   小神医歪了歪头,像是也被明无应的话说服了一般,又道:“好吧。骨钉上附着的禁术是破不了的,但这寒症却不是因为术法,而是因为骨钉自身。若能驱除寒气,手臂便能如常活动。要是知道这东西是浸染过什么才变得如此阴寒就好说了……”   她盯着明无应的手臂,自言自语道:“可是又不能拔一根出来,怎么办……”   明无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小神医正色道:“在我找到这骨钉浸染过什么阴寒之物之前,你们可不许离开这里,我每日都要来的。”   明无应漫不经心地一笑:“何必那么麻烦?”   他右手伸出,将一枚朱砂骨钉放在小神医的手边,说道:“一共七根钉子,这一根,你可以收着。”   那骨钉洁白如羊脂玉一般,钉身上雕刻着细密的纹路,填满朱砂,几乎沁入骨质之中,带着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   小神医先前苦恼,正是因为想要将这朱砂骨钉带回去细细研究,可又不能轻易将其从皮肉之间拔出,这时见到单独一根骨钉,简直喜出望外,很是迅疾地一翻掌将它握在手心。   她捉着那枚骨钉细细看着,转向谢苏,说道:“明天早上,你来观中的藏书阁寻我。说定了,在我治好他之前,你们都不许离开这儿。”   谢苏应道:“好。”   小神医机灵得很,早就看出无论这条手臂治与不治,好与不好,明无应都是全然不在乎的,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最关心的人是谢苏。   她爱惜地摸了摸那枚骨钉,塞进随身的小布包里,又伸手自衣下一勾,托出一只通体雪白的貂儿,向它做了个怪相,嗔道:“你又折腾什么?”   小貂儿神气活现,坐在小神医的掌心,望向谢苏,轻轻地叫了一声。   小神医也笑了,看着谢苏,说道:“它还记得你呢。”   离去之前,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转身望向明无应。   “对了,你——”   她这几个字说得既轻且快,却是戛然而止,连同整个人都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被定在了原地,原本清亮的眼神如起雾一般模糊了一刹那,再度清晰起来。   明无应问道:“我什么?”   小神医眨眨眼睛:“……没什么。”   她脸上浮现出做梦一般的神情,迷迷糊糊地走了出去。   走到廊下的时候,小神医甚至像是忘了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一样,楞楞地从月门下穿过去,往天清观的正殿走过去了。   谢苏跟在她身后,见她如此,出声叫住了她。   他声调不高,小神医却像是吓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这才慢慢转过身子,脸上很是茫然。   先前来时,她是雀跃无比,生怕耽搁了半分,此刻拿到了骨钉,整个人却不知为何迷糊了起来。   小神医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宋道友?”   谢苏随口道:“我姓谢。”   他行事向来少有曲折迂回,既然都已经将一枚骨钉交到了小神医的手里,也谈不上还要在她面前隐藏身份。   他是不是那个死在天门阵中的谢苏,屋子里的人是不是蓬莱的主人,恐怕都及不上遇到什么棘手的疑难杂症对小神医更重要些。   小神医讷讷道:“谢仙师。”   谢苏没在意她所用的称呼,应了一声,又道:“我送你回去。”   小神医怔怔地点了点头,走下那道缓坡时,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认真道:“谢仙师,你这条手臂不能如常活动,还在其次,但你身上的伤——”   谢苏脚步一顿,望向小神医的眼睛,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小神医迷迷糊糊的,小声道:“你不是谢仙师么?”   谢苏心思转得极快,已经瞧出眼前的小神医神智有些混淆,又是称他为谢仙师,又是提到手臂无法动弹,应当是将他认作了明无应。   他想起方才出门前,小神医明明像是有话要说,却被明无应截断了。   谢苏的神色一点点冷了下去,问道:“你说我身上什么伤?”   小神医忽然挫败极了,声音小小的,像是不想承认一样:“我看不出来,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伤。总之……”   她看起来十分为难:“你现在觉得没什么,那是因为你身躯肌骨强悍远超常人,所以能压制住,可刚强太过,终究于自身无益。况且若我没有诊错,今日早些时候,你不是已经发作过一次了?”   小神医忽然叹了口气,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像你这样的病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算了,你要如何就如何,总归我要把你治好,要不然还显不出我的手段……”   她絮絮地自言自语了片刻,又志得意满起来。   谢苏心中想的却是小神医方才说过的话。   今日早些时候,明无应身上的伤已经发作过了。   怪不得那时他说衣袖沾湿了,要关起门来换件衣服,又故意说话轻薄,是为了赶自己出去。   明无应在他面前数次宽衣解带,向来坦然自若,今天显然是拿话来搪塞他,他却没有看出来。   至于这伤的根源,小神医看不出来,谢苏却已经想到了。   溟海之上,他见过天罚降下。   雷霆加身,就算是明无应,又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第122章 紫陌青门(四)   是夜,明月在空,好风如水。   这一处客舍之中住的尽是些通过进奉天材地宝、仙禽灵兽而得长公主青眼的修士。   这些人在修炼一途上没有多少天赋,钻营之道上倒是很见功力,只盼能借这次引荐跻身天清观,日后在外谋事自当不同。   虽则住在一处,心中实有将他人视作对手或是助力的念头,想要探探别人的虚实,见此月明良夜,不约而同走下庭院,煮茶论道,互相引见。   只谢苏和明无应这一间客舍始终门扉紧闭。   隔着窗纸,可见蒙蒙烛光,可是有人再三延请,也不见他们开门应答。   各人心中均想,恐怕这二人性格孤僻傲气,不愿与我们相谈,当下不再催请,各自寻了位子,谈论道法,表面一团和气,其实都在暗暗估量他人。   他们在院中高谈阔论,声音却也不小,吵吵闹闹,狗屁不通。   明无应眼睛一抬,便有一道无形的禁制加诸门窗之上,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气氛却着实有些怪异。   自谢苏将小神医送回药堂,回来之后便一个字也没有同他说过,说是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差不多。   明无应清了清嗓子,先是嫌弃了客舍里备下的茶水实在不怎么样,又说起香炉中点着的熏香腻味得很,有心要招引谢苏同他说话。   可谢苏当真是当他不存在一般,连半句话也没有说。   房间里偶然噼啪一声,是灯烛燃烧之时落下来的灯花。   明无应觑了谢苏一眼,故意道:“姜红萼所说那个叫陆英还是什么的护法,或许会在天清观的典籍中留下些痕迹,明天你不妨去找找。”   他们用这种法子混入天清观,一是为了寻觅这陆英同鬼面人的联系,二是已经借由聚魂灯知道谢苏缺失的一缕魂魄在此,却又不想这么快就惊动国师。   明无应只说起前一件,后一件跟谢苏切身相关的,他偏偏不说了,就是等着谢苏主动来问。   片刻之后,谢苏淡淡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夜深了,师尊休息吧。”   说完,他看也没看明无应,走到另一边的床铺和衣躺下。   还是背身向外。   明无应碰了个软钉子,竟还嘴角一勾。   好容易逗得谢苏同他说了一句话,哪有这么快就鸣金收兵的道理。   可谢苏不知道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他,还是真的这么快就睡着了,一言不发,半点动静也没有。   明无应不由想到刚在白家寻到谢苏的时候,这人一副萍水相逢随和温文的样子,其实心里不知道转着多少念头,说起谎来字斟句酌,一有机会就想从他身边逃跑。   这才过了多少日子,那点局促紧张早就消磨完了,冷若冰霜是他,咬牙切齿也是他,翻脸翻书也似,还学会对他视而不见了。   明无应笑了笑:“你这场气还要怄到什么时候?”   不出他所料,谢苏面朝墙壁侧卧,睡熟了似的。   明无应叹了口气,在另一张床上仰面躺下。   哧的一声,是一道无形剑气削过灯芯,屋里沉入寂然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边响起谢苏低低的声音,语气十分不善。   “师尊对我有一句实话吗?”   明无应眼角一跳,在床上翻身坐起。他目力过人,黑暗中视物也如白日,见谢苏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可这句话中的涩然之意,是黑暗阻隔不断的。   明无应立刻就想到了是今日小神医离去之时,自己截住她的话,在谢苏面前露了端倪。   以谢苏的敏锐,哪怕只是三言两语,也足够他猜出前因后果。   他沉吟片刻,待开口时,却见谢苏抬起手虚虚地勾了一下,两边床帘无声下落,将他身形全掩在后面,那是不打算再跟他说话的意思。   明无应心道,他不让谢苏做的事情,谢苏也一个不少地全做了。   十年前闯了天门阵,十年后一见面就逃跑,他都没说什么,倒是谢苏先来跟他算这笔帐。   可若是真要一笔一笔铺陈下来,谢苏从前以身犯险也好,如今对他步步紧逼也好,确然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连搪塞带威胁,划了道线把谢苏丢在外面不许他过来。   偏偏这个人看着不动声色,却跋山涉水地要走到他身边来。   他推得开第一次,还推得开第二次吗?   说来也应当不算是较量,可结果竟像是只有输赢。   他此生这唯一一场输,终于也犯在谢苏手里。   明无应琢磨了片刻,无声地笑了笑。   这一夜未见得有多漫长,不知过去了多久,明无应睁开双眼时,房中还是一片漆黑。   有人在他的左手手腕上按了一下。   明无应能在夜里视物,只一抬眼便看到是谢苏站在他的床边,俯下身来,按住了他的手。   他心情好,脸上也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故意道:“不生气了?”   谢苏的气性有多长,他早有领教。   明无应心中好笑,问道:“又梦游了?”   可谢苏垂眸看着他,不发一言。   明无应的目光在谢苏脸上一勾,发觉他与平时有些不一样。   谢苏撒谎骗人时拙劣得很,根本就不需要他出言揭穿,自己就先维持不住。   可是此时的谢苏不说话也不动,倒像是真的对外界无知无觉。   明无应屈膝坐起,左手自然而然从谢苏掌下移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动静大了些,谢苏眨了眨眼睛,长眉蹙起,像是有些不满,单膝跪在床铺上,向他倾身过来。   谢苏的手臂撑在他腿边,两个人之间距离极近。   这下明无应可以确定,谢苏是真的在梦游了。   多年之前在蓬莱山上,他也见过谢苏梦游,面无表情,双目空茫,还伸手摸了他的脸。   那时谢苏会梦游,是因为他身上带着聚魂灯的碎片。   碎片离身,他就再也没有犯过梦游的毛病。   如今聚魂灯已被他调伏收用,安置于内景之中,而谢苏今夜忽然如此,却让明无应肯定了一件事。   他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必定就在天清观中。   这念头闪过极快,明无应再抬眼时,只见谢苏与他之间不过咫尺之遥。   眉目湛然,冷玉一般。   虽然知道谢苏是在梦游,明早睡醒了什么也记不得,明无应仍是嘴角一勾,有意放低了声音。   “你凑我这么近做什么,还以为你要亲我呢。”   谢苏看着他,眉头蹙得更深些,明无应心中好笑,只道这个人晚上被自己气得狠了,做个梦还是对他这么咬牙切齿的。   可他刚刚低笑出声,眼前的人蓦地倾身过来,在他唇角碰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明无应微微一顿,立刻反手握住谢苏的手腕,不许他退后。   方才的触碰轻得仿佛错觉一样,不像亲吻,倒像是什么精乖的小兽靠过来蹭了他一下。   谢苏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嫌自己手臂受制,挣了一下不见效果,停了下来,垂眸看他。   明无应笑了笑:“你能听见我说话?”   谢苏毫无动作。   “这个就叫亲啊?”明无应低声道,“要不要我教你?”   说的时候不觉得,可这“我教你”三个字,从前他在蓬莱山上说过千百遍,此时此地说出来,却是落在这么一件事上,听在耳中莫名煽情。   明无应的目光在谢苏脸上游弋,还不待有什么动作,身上忽然一沉,是谢苏把自己整个人砸进了他的怀里。   明无应放开谢苏的手腕,转而抬起他的脸。   “砸死我了……”   这人双目阖着,长睫微微颤动,呼吸沉静均匀,撩了他之后,竟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明无应气得想笑,片刻后却是将谢苏身体放平,低头凝视他片刻,伸手在他眉心处点了点。   而后指尖虚虚掠过谢苏乌浓的眼睫,又如力道遒劲的笔锋向上一勾,最终落在他眼下那颗胭脂色的小痣上。   良久,明无应低低地笑了笑,向后一靠,阖上了眼睛。   谢苏醒过来时,天光大亮。   外面十分安静,屋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谢苏翻身下床,心头总有一种淡淡的异样感觉,却找不到源头在哪里。   桌上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条,谢苏刚刚挪开茶杯看清纸条上的字迹,便僵立在原地。   明无应的字,当然是他早就看熟了的。   纸条上写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昨夜你梦游了。   谢苏回头看向床铺,余光扫过床上凌乱痕迹,这才惊觉自己心头萦绕不去的异样之感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是明无应的床。   他昨夜不仅又梦游了,还穿过整个房间,睡到了明无应的床上。   可谢苏此刻全然回忆不起来昨夜发生过什么,顺着纸条上的字一想,觉得耳根都热起来,将纸条扣在掌心,推门而出。   被外面和煦日光一照,谢苏才想起昨日与小神医的约定。   他不知道明无应去了哪里,却知道他一定不会像从前在蓬莱山上那样不告而别,寻了个天清观的弟子,向他询问去藏书阁的路。   天清观的藏书阁从外面看来不过两层,里面却好似用了些术法,远比外面看上去要大得多。   谢苏进入第一层时,只粗略一估,便看出此地的藏书应当不在学宫之下。   明面上他是随长公主的车驾进入天清观的修士,来到这藏书阁阅览典籍也无人盘问,小神医却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多时,一见他便很不客气地说道:“你来迟了。”   她独自一人占据一张宽阔长桌,手边堆了不少典籍,一边翻阅,一边在空白的长卷上草草抄录。   谢苏走近一看,问道:“你在看关于当年金陵城瘟疫的记载吗?”   “是啊,此疫名为桃花疫,染病者高热不退,身上遍生红疹,一团一团的如桃花一般,七八日便溃烂成疮,疮破之后不出三日,必死无疑。可是凡是进入天清观避难的百姓,都被治好了。”   小神医笔下抄录不停,一手在书中记载逐行点过去,说话时头也不抬。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来天清观正是要寻找当年疫病的治疗之法,收录进我的医书。这部医书写好,我就没有白来世上活一回。”   谢苏问道:“你要我来此处是做什么?”   小神医笔锋一顿,说话之前先四下环顾,见左右无人,示意谢苏凑近些。   谢苏向她走近半步,只听小神医压低声音道:“有这么大的藏书阁不用,岂不是抱着金碗要饭么?”   谢苏听她话中似乎另有他意,并不打断,只等她说完。   “你我要找天下至为阴寒之物,苦思冥想可是想不出来的。这朱砂骨钉大约有些来头,不然也不会在白家传承了那么久,还引得姓柳的一家子混蛋出手相夺,我想仙门记载之中一定能找到些痕迹。”   小神医瞟他一眼,又道:“这藏书阁一共两层,第一层的典籍可随意翻看,第二层却是不许外人进入的。我想这骨钉是件厉害法宝,自然不是随便什么破书里面就能找到的……”   谢苏道:“你是想要我帮你进藏书阁的第二层?”   小神医搁下笔,小声道:“正是!”   谢苏又道:“你想进第二层,恐怕不只是想找这个吧?”   小神医愣了愣,说道:“你怎么知道?”   谢苏笑微微的:“难道这第一层的书,你就已经全部看完了,知道里面并没有关于骨钉的记载?”   小神医也知道自己的话不能令他信服,见谢苏揭破,倒也大大方方答他的话。   “当年瘟疫死人无数,朝廷派下太医主持救治,也不见有什么效果。疫病可不分高低贵贱,是王公还是贫民。连皇宫里都死了许多人,可是凡是进入天清观的百姓都痊愈了,你说是不是很神奇?国师又是如何将他们治好的?可牵扯到太医院,涉及皇家,当时的药方诊录,还有观中事务的一应记录,便都收在第二层,我是看不到的。”   她见谢苏并不答话,急急忙忙道:“我找药方,你找骨钉,我们各取所需啊!”   谢苏知道从典籍中寻找朱砂骨钉的记载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他此来天清观,也想找一找姜红萼口中的那个陆英在观中的痕迹。   小神医说有关观中事务的记载都在第二层,对他而言,倒也确实算是各取所需。   第一层中有不少天清观的弟子读书研习,皆十分专注。   谢苏走在前,小神医走在后,两人手中均是拿着一些陈旧的卷轴古籍,丝毫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到得通向第二层的楼梯外,谢苏扫了一眼那名看守的弟子,继而走到一面高耸的书架之后。   小神医随即跟上去,她医术虽精,修为却是不佳,也不知道谢苏要如何把她带到第二层,只是在身后跟着他。   绕了一圈,谢苏径直从另一边踏上楼梯,小神医心里一惊,目光便扫向那个看守的弟子,耳边忽然响起谢苏的声音。   “别看他,别出声。”   小神医心道,自己走在后面,谢苏如何知道她在看谁?   可谢苏说话,她不敢不听,立刻低下头,随着谢苏走上楼梯,一颗心砰砰跳着,只怕下一刻就被人拦住。   谢苏的步子不疾不徐,那名看守的弟子就好像完全看不到他一样。   小神医屏住呼吸,也从那弟子身边走过,见他连看也不曾往这里看过一眼,心中更是惊奇。   第二层同第一层的格局一致,却不知为何要比第一层昏暗一些,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小神医一面惊叹,一面趴到了书架上去寻自己要找的记载,一回头见到那个看守的弟子不知何时已经上到第二层,正向着他们走过来,急忙扯了扯谢苏的衣袖。   谢苏却道:“无妨。”   那弟子走到近前,颇为恭敬地问道:“真人需要弟子做些什么?”   谢苏轻声道:“劳你将金陵城中桃花疫时一应用药及诊治的记录找出来,还有观中所有弟子的名录,从以前到现在的都要。”   “是。”那弟子垂首答道,“请真人随我来。”   他将谢苏带到一处角落,又以术法将天清观建观以来的历年弟子名录找出,又行了一礼,这才恭敬退下。   小神医看得瞠目结舌,直到已经看不到那弟子的身影,才悄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苏微微一笑,并不答话,打开一本名录翻阅。   小神医见他打开的并不是近年来的名录,而是一本陈旧至极的册子,有些好奇,但终究记挂着自己的事情,自去查找当年关于疫病的记录了。   谢苏心中对陆英已经有了些猜测,所以先看千年之前的弟子名录。   天清观的传承可要比陈朝国祚长得太多,只是从前也如大多仙门一般,建在人迹罕及的仙山之中,只不知为何选择了出世,此后更少与其他仙门往来。   小神医心中还是有些害怕,找到有用的记载,抄录一段,便要抬头望一望楼梯处有没有人上来,片刻之后才放下心来。   她埋首于典籍之中,终于找到些当时的诊治记录,更是寻到几张桃花疫初初泛滥之时太医院开出的药方,小心捏在手里,向书架尽头走去。   谢苏放下一卷名录,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形稍稍一凝,自袖中取出了那张方长吉赠他的符纸。   符纸微微抖动,上面缓慢地浮现出一行字迹:国师已从春猎所驻之处离去,或已返回金陵。   谢苏捏住符纸,忽然抬头,望向小神医方才走过之处。   在刚刚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一道极轻的铃铛响声。   天清观外,长街尽头,清风扬起数支帷幔。   空灵幽渺的磬音似从天际传来,不知何时,数名手持莲花或拂尘的童子走来。   吟咏唱喏声中,一辆宽阔宝车缓缓停在天清观门前,自车中走下一位身着玄色衣衫,鹤发童颜的老者。   天清观门中匆匆走出数人,为首之人身形纤弱,急忙上前迎接。   “距春猎结束还有半月,国师这便返回观中,可是有何……”   老者微微一笑,走入观中,这才望向身边的人。   “知昼,观中有贵客驾临,你为何如此礼数不周?”   国师的话中并无责备之意,那位知昼真人却有些愣怔,见国师向长公主所居院落走去,随行跟上,低声禀报。   “长公主于昨日驾临,一应接待皆与往日并无差别。”   国师笑道:“我说的贵客不是她。”   知昼脸色苍白了几分,又道:“昆仑山的丛靖雪前日入观,也……”   国师脸上的笑意更加玄妙:“我说的贵客,也不是他。”   知昼低下头:“弟子愚钝。”   见国师停下步子,知昼小心翼翼抬起头,顺着国师所望的方向看去。   随长公主车驾进献而来的那些仙禽异兽暂都安置在这处院落之中,有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背对着他们,手中捏着一把鱼食,向缸中两只白鱼投喂。   知昼又惊又疑,见国师向那男子走去,不敢多问,只得跟上。   国师和煦一笑:“让蓬莱之主居此陋室,自然是敝观招待不周。”   明无应投下手中最后几粒鱼食,这才转过身来,在那如遭雷击僵立原地的知昼真人脸上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一笑。   “国师客气了。”   国师上前半步,伸手按在盛有白鱼的大缸缸口。   那水面上前一刻还有鱼食落下的圈圈涟漪,下一瞬就连白鱼也看不到了。   水面如同镜面一般,映出一处昏暗之地,高大的书架之间无数根红线垂落,每根红线上都缀着十几个小小的金铃铛。   小神医被困在红线之中,神情茫然,双眼之中雾蒙蒙的。   却有一个身影穿梭其间,如流风回雪,轻盈之至,自重重红线之中将小神医拉了出来,却连一只铃铛都没有碰到。   国师含笑道:“敢问这一位是蓬莱主的人么?”   “哪里,”明无应笑了笑,“我是他的人。” 第123章 风雨如晦(一)   天清观,坐忘台。   台下便是一方荷塘,清风从水面穿过,也染上微凉的水气。   谢苏坐在台上,随意一瞥,便发觉这天清观中处处有术法痕迹。   就拿这方荷塘来说,若是到了盛夏,必定莲叶接天。   天清观建在金陵城中,就算是占地极阔,也断然不会广阔至此,连这荷塘都一望无际。   谢苏目光回转,看到那位知昼真人正在暗暗地打量明无应,神情很是不自然。   片刻之前,知昼一脸焦头烂额地候在藏书阁门前,说国师回到观中,请谢苏随他去坐忘台。   谢苏心道定是小神医触发了那铃铛红线的禁制,这才被国师发觉。   藏书阁第二层不许外人进入阅览,想来除了那个看守的弟子,一定另有一些禁制,这也不算是小神医毛手毛脚,是他自己想得简单了。   那红线上的铃铛似乎有扰乱人心神的效果,小神医铃音入耳,当时便好似被定在阵中,一动不动,神色也茫然起来。   到得被谢苏拉出来的时候,她才转为清醒,后怕起来,又见观中主事的知昼匆匆而来,更是害怕他要赶自己出去,医书就写不成了。   可知昼像是对他们擅闯藏书阁的事情浑不在意,只请了谢苏与他同去,小神医躲过一劫,欢天喜地地回药堂给人看病了。   入得坐忘台,谢苏先看到的是明无应。   明无应一见到他,挑起眉毛,微微一笑。   谢苏看出他此刻心情甚好,只不知道是何故。   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位身着玄色衣衫的老者,鹤发童颜,满面红光,瞧着甚为慈祥和蔼。   谢苏心知这便是国师了,见过礼后,坐在了明无应的后面。   他提前得了方长吉报信,对国师忽然返回金陵并不感到十分惊异,此刻凝神向他望去,心中却多了一分讶然。   这世上的大能修士,身上都有些隐隐的气势,那是修为已臻化境,自身气息与天地之间的气韵相连,自然而然生发出来的。   像是郑道年,或是昆仑的那些长老,都曾给过谢苏这样的感觉。   若是修为低一些的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反而看不出来。   但谢苏自己的修为本就极高,自聚魂灯进入他内景之后,五感更加清明,纵然对方有心掩饰,一个照面,已经足够他看出对方的深浅。   可这位国师身上竟然是空的,像是并无半点修为。   可他白发苍苍,面色却依旧红润,气息如流水一般连绵不绝,已经十足有了登仙之相。   谢苏觉得,这位国师的修为恐怕比郑道年还要高上一线。   而他此刻这似有若无的探查,或许国师也早已察觉。   水面波纹粼粼,清风吹来台上,国师迎着谢苏目光回望过来,微微一笑。   谢苏心头却是巨震。   越过国师的身影,谢苏忽然看到后面的檀木条案之上,供奉着一面玉璧。   那玉璧通体莹润细白,毫无瑕疵,雕刻着复杂花纹。   与他曾在聚魂灯引起的幻梦中所见到的玉佩一模一样。   只是梦中那一瞥极快,玉佩悬在远处,四周都像是茫茫的烟雾,毫无可参照之物,才会让谢苏觉得那块玉只有掌心大小。   而这面玉璧,却有一尺多宽,嵌在木头底座上。   国师好似察觉到谢苏的目光,含笑道:“这是敝观祖师传下来的灵宝,名唤山河璧,年代久远,已无多少神通,只剩下放在这里做个摆设的用处了。”   他复又看向明无应,哂道:“如此,也就免去那鬼面人的觊觎了。”   明无应神情散漫地笑了笑。   谢苏不发一言,片刻之后,便从国师与师尊的交谈之中听出,他已得知昆仑遣丛靖雪送来遇袭的消息,但对此并无多少忧虑。   天清观一向少与其他仙门往来,鬼面人先袭昆仑山,再灭无极宫,却也未必会来天清观,但昆仑前来送信是为好意,国师也十分感谢。   他三言两语,便将话题引向了明无应。   “听闻蓬莱主十年不曾下山,此次离开蓬莱,也是为了这个鬼面人吗?我天清观不比其他仙门门人广布天下,却也想略尽绵力。”   明无应笑了笑:“山里待得久了,出来走走。”   他将这话轻轻揭过,国师也不再多言,又道:“过几日我要在观中开坛论道,不知蓬莱主可有兴趣留下来听听?”   明无应却是向后一靠,低声向谢苏道:“你想听吗?”   他们本就要在这观中多留些日子,谢苏会意,朗声道:“国师道法精深,观中的清谈会也是盛事,我是很想听一听的。”   国师捋须一笑:“如此甚好。”   谢苏微微低头:“叨扰了。”   你来我往,都将话说得十分客气,谢苏心中却知道,这个国师一定不简单。   他与明无应隐姓埋名进入天清观,而不是与丛靖雪同来,一看即知,不是为了报信。   而国师明知他们另有所图,却还是主动抛出一个由头来请他们留下,若不是真的虚怀若谷,平和坦然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便是以不变应万变了。   进入天清观之前,谢苏曾经问过明无应,当年国师知道他在金陵城中,遣人送来一块天门阵的碎片请他入观,究竟同他说了什么。   明无应却是略带嘲讽地一笑:“老东西什么也没说,这就是他最厉害的地方。他知道我要毁天门阵,就送几块碎片权做人情,像是也猜出了这所谓的天门飞升到底是什么,却只说自己目昏手弱,怕是帮不了我许多。”   送来一块天门阵的碎片,并不只是要与明无应交好的意思,显示自身实力的意图或许更多些。   国师身在金陵城中,却可观天下气象,看似不与各仙门有什么往来,却绝不是无知无觉。   连这世上最隐秘、不知欺骗了多少代修士的天门阵,他也知道。   明无应做事没有半途而废,他既要毁去天门阵,世间或早或晚,必有一场大变。   国师求的是改换新天之后,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谢苏心道,师尊要毁天门阵,却从未打算等此阵毁去之后,自己来做这天下的主人,国师如此谋算,可是把师尊看得小了。   他问道:“师尊觉得,国师是如何知道天门阵的事情?”   明无应似意有所指,笑道:“童老头儿在世上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知道的事情或许比我还要多些。”   谢苏却知道童碧山成为天清观的观主,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他被册封为国师,也是陈朝上一代国君下的旨意。   明无应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陈朝这几个小皇帝个个短命,却守着一个高寿的国师,世人会怎么想?这天下岂不是要姓童了?他既然有大神通,怎么皇帝要死的时候,他就救不得么?”   他这几句话几乎已经揭明了,天清观雄踞帝京,真正做主的是国师,就连皇帝也不过只是他的傀儡。   明无应神色淡淡:“我猜,天清观从来就没有什么祖师,从以前到现在,每一任观主其实都是他,换几具皮囊而已,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难事。”   坐忘台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溅得水面无数破碎涟漪。   谢苏收回思绪,见数名天清观的弟子走上来,各捧着精致古朴的茶具,行动之间有种稳妥的风度。   国师笑容慈和:“敝观这一盏清茶,在金陵城中倒算是小有名气。”   弟子们跪坐一边,烧水煎茶,不多时便有茶香飘过来,芬芳甘醇,沁人心脾。   那位知昼真人跪坐在国师身侧,先前那焦头烂额的神色稍稍减去,却仍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捧了一杯白水到国师手边。   明无应笑问道:“国师自己不饮茶吗?”   国师摆摆手道:“年纪老迈,晚上睡觉也越来越少了,饮不得酽茶了。”   他微微侧身,去接知昼手中的瓷杯。可那知昼真人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将一只茶杯捏得死紧,连骨节都泛了白。   也不知道他一走神,手底下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竟是生生将一只瓷杯给捏碎了,恰逢国师伸手去接,指间顷刻被碎瓷割开一个口子。   鲜血滴在坐席之上,知昼如梦方醒,立刻叩首于国师脚边,颤声道:“是弟子不小心,还请国师责罚!”   国师微微笑道:“不是你不小心,是你的心思还在别的事情上。我离去之时,将观中事务暂交予你,你觉得自己出了大纰漏,是不是?”   知昼俯地良久,这才抬起头来,向明无应和谢苏投去一眼,重又低下头,模样极是自责。   谢苏记得自己与明无应混在那些修士之间进入天清观时,是与知昼见过面的。   他匆匆一眼扫过,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若非国师忽然返回观中,怕是等谢苏和明无应走了,他也茫然无知。   明面上说起来,是明无应贵为蓬莱之主,天清观实在慢待。   可他们两人用此种手段混入天清观,显然别有所图,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知昼唯恐一天一夜过去,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早已无法挽回,是以心神不宁。   这局面倒是有趣得很,明无应被国师拆穿身份,那是一点羞赧也没有的,照样坦然自若。   国师也表现得若无其事,这位知昼真人却是个钻牛角尖儿的性子,只觉得自己辜负了国师的嘱托,自责懊悔,一至于此。   明无应淡淡地看了知昼一眼,说道:“此来观中,还真有一件事,想要请国师帮忙。”   国师笑道:“蓬莱主开口便是,老朽无有不从。”   他垂眼望见知昼自己的手指也割破了,温声道:“谨小慎微是不错,可若是太过了,反倒没有年轻人的朝气了。你先去吧,不必放在心上。”   知昼喏喏应了一声,行礼之后,这才退下。   国师将受伤的手拢入袖中,问道:“蓬莱主可是要在观中找什么东西?”   谢苏抬眸,见那面玉璧在他身后莹然生辉,一时真猜不准这国师与他缺失的那一缕魂魄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这句话看似问得无意,却正中要害。   明无应却漫不经心地一笑:“不是,我想找个人。”   “哦?”国师向他们稍稍倾身,问道,“是什么人?”   “是个女子,叫做陆英,出身于乌蛊教,后来又入了天清观,现在怕是早已经死了,但既然曾在观中,应该也能找出些痕迹来。”明无应又道,“陆英与那个鬼面人关系匪浅,兴许找到了她,我就能知道鬼面人到底是谁。”   国师颔首:“原来如此,我这便着人去查历年弟子名录。”说着又向谢苏望来一眼:“今后二位也可进藏书阁自行阅览,不会有人阻拦。”   明无应说话的时候,谢苏一直在观察国师,见他神情坦然,仿佛确实没有听过陆英这个名字。   过不多时,便有弟子前来,称长公主听闻国师回到观中,请求一见。   国师一番吩咐,另有人带着明无应和谢苏去往客舍休息。   这一次,自然不用跟那些修士们同住一处,而是被引到一处独立的院落,风景既美,屋中一应用具也名贵非常。   送他们过来的弟子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   谢苏放出灵识,等那弟子走远,举步进了明无应的房间。   明无应毫不意外,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的床这么好睡吗?睡了一夜还嫌不够?”   他提起昨夜之事,谢苏即刻想到自己梦游时无知无觉,今早是在明无应的床上醒来,耳根微微发热,只装作听不见。   他回手关门,自袖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展开来放在桌上。   明无应看了一眼,问道:“药方?”   “是,多年前金陵城中有瘟疫,太医院主持救治,先后开出了几个药方,但都没什么效果。这是其中一个方子。”   这药方是谢苏在藏书阁相救小神医的时候,从地上捡起来的。   明无应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谢苏点点头:“这张药方上的字迹,是谢太医的。” 第124章 风雨如晦(二)   明无应的神色认真起来。   “你是说永州城那个?”   谢苏轻声道:“是。”   自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住在永州城中,身边只有谢太医一个人。   “说起来,我识字也是他教的,他的笔迹,我又怎么会不认得?”谢苏笑了一下。   谢太医一心要踏上仙途,除此之外,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于他而言再无什么干系。   如今想来,那是早就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他拿谢苏试了许多种药,可惜汲汲营营半生,到死也没有摸到一点门道。   这张药方上既然是他的字迹,当年金陵城中瘟疫肆虐,谢太医必定也随太医院中的人一起进入了天清观,在这里医治百姓,斟酌用药。   算算时间,他告老还乡,应当是在城中瘟疫被清灭之后。   谢苏低声道:“我缺失的那一缕魂魄是在天清观,现在又得知谢太医曾经入过天清观,我想……这应当不会是巧合。”   明无应不置可否,又道:“今日在坐忘台上,你瞧着童老头儿,为何愣了一下?”   谢苏不料他敏锐至此,那一瞬的恍惚震惊,也全数被明无应收入眼中。   若是师尊发觉了,那国师说不定也发觉了。   “我不是看他,是在看他身后的玉璧,”谢苏低声解释道,“那日在昆仑,我忽而高热不退,昏沉之中做了好几场怪梦,在梦里见过那块玉璧。”   明无应笑道:“既然如此,过几天我给你偷回来玩玩。”   这话说得固然轻巧随意,说话的人则更有一种风流蕴藉的味道。   但谢苏听他语气,倒像是真的有这个意思,不禁偏过脸去,微微一笑。   明无应道:“你笑什么?”   “我笑师尊有时说起话来,像个小贼。”   明无应戏谑道:“我是贼师父,收的徒弟自然也是小贼了。”   谢苏微微睁大眼睛,却不是因为被明无应的话给绕了进去,反正在明无应面前,他向来占不到什么口舌上的便宜。   他是为一件事而感到惊讶。   好像这段时日,他与明无应相处的时候,不知不觉之中,心里远比从前要轻松得多。   似方才那样的话,若是换了十年前的谢苏,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这转变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竟也毫无痕迹,如今让他乍然间感觉出来,心中生出些前所未有的体会,好像模模糊糊知道了一点什么,又不知为何,这段时日有意无意地,总是没有往深里想。   他抬眼望去,见明无应正看着他,唇角微现笑意,目光之中却全是纵容。   谢苏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心中朦朦胧胧,砰然一动。   明无应长眉一轩:“怎么不说话了?”   “嗯……”   谢苏垂下眼帘,指节在那张药方上面叩了叩,半晌,又看了明无应一眼。   倒看得明无应笑起来:“我脸上有东西吗?”   谢苏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想继续在房间里坐着,还是想寻个借口先溜出去。   这两种选择,他都想要,却也都不想要。   这念头一升起来,谢苏只觉得自己十分奇怪。   不管面对什么人什么事,他向来是很利落的,偏偏此刻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束缚其间,让他都不像自己了。   第一个想法当然是想逃,可是落入这张网,好像又是自己不知何时,不知为何,莫名其妙,鬼使神差跳进来的。   他若再不开口说话,明无应必要发现什么端倪不可。   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涌过,谢苏觉得还是续上先前的话更稳妥些,不然明无应说话动辄令他心惊肉跳,哑口无言,实在招架不住。   他清了清嗓子,又道:“我一直在想,师尊能不能用镜花水月看一看我先前的记忆?”   明无应答得很快:“不能。”   “为什么?”   明无应不答反问:“你是不是已经自己试过了?”   谢苏低声道:“……是。”   从前有段时间,他最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明无应教了他镜花水月术法,他便拿来先在自己身上用一用。   可这个术法可以勾连他人气息,轻而易举浮现出一个与曾经发生过的真实毫无相异之处的幻境,却无法强迫自己看见一段已经无法想起的回忆。   唯有自己记得的情景,才能以术法复现出来,给别人观看,就如他在昆仑山上,将明无应带回到自己与玉虚君交谈的回忆中。   “我想,或许师尊可以——”   “用术法强迫你回想起以前的事情?”明无应截断了他的话,“你就不怕我伤了你?”   谢苏摇摇头。   明无应轻轻一笑:“可是我不愿意。”   谢苏蹙眉:“……是我又执迷强求了吗?”   “不,一个人想知道自己的来历,是最平常的事情,要是你说你一点都不想知道,那才是假话。”   明无应懒声道:“可这世上又不止这么一种法子,难道你不信我?”   “我……自然是信的。”   明无应笑了:“那不就得了。”   明无应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曾动怒,但谢苏却知道,他说出来的话是不会改的。   谢苏觉得,好像自己心中所想,全被明无应看得一清二楚,他因而束手束脚,想了一想,该说的事情似乎也已经说完,便要起身退出去。   然而还不等他离开,谢苏就听到有人走入了这处院落。   是丛靖雪。   他先于他们一日进入天清观,是明无应当作幌子用的。   此刻来到这里,丛靖雪必然已经知道国师回到了观中,也已经识破他们两个人的身份。但若只是如此,丛靖雪是不会贸然来见他们的。   谢苏问道:“出什么事了?”   丛靖雪简单道:“方司正向我传了一条消息,要我来问问你们的意思。”   谢苏即刻明白过来,方长吉身在清正司中,只能靠术法来传递消息。   先前他向自己报信,说国师返回金陵,已经用掉了留下来的那张符纸,请丛靖雪来找他们,想必是又出了什么需要下决断的事情。   “怎么了?”   “方司正说,今日有一个人入了清正司,想要见你,他自称是逐花楼的人。你若肯见他,方司正自会安排他进来。”   明无应笑了笑:“逐花楼的消息果然灵通。”   他们自昆仑前往金陵,未见得有多少人知道。然而逐花楼却得到了消息,直接登了清正司的门。   丛靖雪又道:“那人好像说,是奉了楼主的命令,先前你们说过的事情,逐花楼已经查出了眉目。”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若非知道内情的人,断然想不到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方长吉既不知道这话是何意,又觉得逐花楼竟然知道明无应和谢苏的踪迹,不可小觑,所以传讯来问。   谢苏却知道这个人话里的意思,不久之前明无应曾在鬼市中给逐花楼主留下过一只鬼面具,或许是他们真的查出了什么。   他略一沉吟,就听到明无应散漫的声音。   “我还欠人家一个承诺呢,若是躲着不见,岂非言而无信?”   丛靖雪虽也有些好奇,但并未流露出来,温声道:“好,那么我即刻向方司正传信。”   谢苏同他一道出去,向丛靖雪问了些国师的事情。   可丛靖雪虽然因为清正司的事务常往这金陵城中来,却也很少跟天清观打过什么交道,对国师也只是有些泛泛的了解。   谢苏与他分开,又顺路往药堂走去。   小神医在藏书阁被抓了个现行,自那铃铛阵里被他救出来的时候,吓得一脸雪白。   应付过了国师,谢苏有心去见见小神医,真见到她的时候,却又忍俊不禁。   今日药堂里的病人多了一些,另有两名天清观的弟子告假。   所以望闻问切,开方抓药,全靠她一个人来,又要盯着童子们熬药不可出了差错,忙得脚不沾地,见着谢苏便向他摆摆手,示意有话之后再说,她实在是分身乏术了。   谢苏少年时在谢太医那里是学过医术的,只不过经年不曾给人开过方子,不便给病人诊治,倒还熟记药理,帮着抓了几副退热的药。   过了正午,他便离开药堂,又回到了那处院落。   此处地势稍高,远远地便看到三人拾级而上。   走在最前引路的人是方长吉,后面跟着的人却是春掌柜,还有一个谢苏没有见过的女子。   他们三人未经通报,是混在香客之中进了天清观的大门,又从正殿转了出来,身上还带着殿中降真香的香气。   谢苏身边微风动摇,是丛靖雪缓步而来,见着刚刚行至院中的三人,身形似是有些僵硬。   方长吉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倒是他身后的春掌柜见着谢苏,先是又惊又疑,随即转为苦笑。   在那个有青螭盘踞的洞穴之中,春掌柜是见过谢苏这张脸的,只是那时见他肉身被封在浮玉之中,现在却见他活生生站在人前,那一瞬的惊疑,实在已经算得上很克制了。   春掌柜叹道:“我实在对你不住,原想着你复生一事,该烂在我肚子里。可是被老朋友灌了些酒,我就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唉,这实在是……”   谢苏心知,春掌柜必定是知道了淳于异自溟海上把自己劫走的事情,此事是他透露给淳于异,如今见了自己,自然很是歉疚。   但谢苏心中从未有过责怪之意。   除了刚刚复生的时候不敢见明无应,他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何况淳于异将他劫走,实是因为对亡妻情深意重,想方设法要将她复活,这样的性情中人,行事有些剑走偏锋罢了。   待要出言宽慰春掌柜时,谢苏却发觉身旁的丛靖雪似乎有些不对劲。   春掌柜身后的女子恰于此时回望过来,见着丛靖雪,平淡道:“是你?”   丛靖雪脸上一红:“是我。”   先前他见这女子一路走来,目光始终不离她左右,这时与她面对面了,反而不敢正视于她,看起来,倒像是两人之间有些渊源。   春掌柜在人间风月里浸淫许久,最先看出端倪,笑问道:“原来二位认识,这可真是有缘分。”   那女子不置可否,丛靖雪却是略显局促,低声道:“也……不算认识,是我欠温姑娘一条命。”   春掌柜哈哈一笑,目光在方长吉和丛靖雪脸上一转,又看向谢苏,流露出询问之意。   见谢苏轻轻点头,春掌柜便不再有什么顾忌,正色道:“蓬莱主曾说那鬼面具上所附的蛊术与我兄弟几人换脸的术法相类,楼主便请来了为我们换脸的高人,就是这位了。”   那女子目光回转,淡声道:“我叫温缇。” 第125章 风雨如晦(三)   逐花楼有春夏秋冬四大掌柜,却共用同一张脸,第一次听说的人,多半以为他们四人是一胞兄弟。   只有真正入过逐花楼,见过这几位掌柜的人才知道,他们的长相是一模一样,性情却是天差地别。   鬼市一游,谢苏也从逐花楼主的口中听说了四人要换脸的因由。   一个是天生丑陋,连父母亲族都厌弃于他;一个是太过英俊,因为这张脸闹出了人命官司;一个被火烧伤,脸上疤痕纵横;一个脸上被人刺了字,形貌狰狞。   这些人各自走投无路,进入逐花楼,求的是改头换面,自此与过往的人生一刀两断。   而为他们换脸的人就是温缇。   她所用的也是蛊术。   在得知鬼面具上面附着的也是蛊术之后,逐花楼主千方百计找到了温缇。   但她同意与春掌柜一起前来,却不是因为逐花楼主的面子有多大,而是她对这鬼面具上的蛊术十分好奇。   温缇解开一只小小包袱,将里面的鬼面具拿了出来。   这面具正是明无应和谢苏在白家得到的,被剥离下来之后,变得干枯僵硬,其上残留的蛊术也已经无法再害人。   温缇淡淡道:“面具上的确是蛊术,但我从教中离开时,却从未见过有谁用这种蛊术。不仅如此,虽然蛊术之间千差万别,但大家同出一门,源流相似,落蛊的手法也有相近之处。但这面具上的蛊术,于我而言十分陌生,几乎不像是我教中人。”   可蛊术传承隐秘,天下间再无别门修士习练。温缇对这鬼面具的困惑,大半来源于此。   她的目光落在鬼面具上:“这上面残留的气息微弱,但我依然感觉到,此人的蛊术远胜于我。”   这话一出,春掌柜的神色便凝重起来。   想来他经过温缇亲手换脸一事,已知她蛊术玄妙非常,现如今听她直承自己不如,心中充满了忧虑。   方长吉问道:“温姑娘的意思是,并不知道用蛊之人的身份?”   温缇点了点头。   她们乌蛊教中与其他仙门最不同的就是这一点,教中弟子各自单打独斗,没有什么师门传承,彼此之间也谈不上有多少情谊,甚至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面。   可是蛊术自有其奇异之处,但凡见过一个人用蛊,哪怕那人远在千里之外,下次再见到这个人的蛊,一样认得出来。   因为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种本命蛊,此后不管学了多少种运转蛊术的方法,是救人也好,还是杀人也好,都要以本命蛊为根基,万变不离其宗。   温缇说从未见过这种蛊术,就是指从她入乌蛊教,到她从教中离去独自出来历练,从未见过这蛊的主人。   房间之中一时静默下来。   丛靖雪目光一动,见温缇看向自己,说话之前,先觉脸热,强自压抑,说道:“可是你离去之后,教中又出现了什么厉害人物吗?”   温缇想了一想,轻轻摇头。   即便是有,以她们教中人的行事,若是不动用蛊术交手,修为是高是低,根本没有人能看出来。   谢苏却道:“你说你从未见过这种蛊?”   他的问话与方长吉先前所问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换了种说法,几人一时不解,不明白谢苏为何要把同样的问题再问一遍。   明无应望着温缇,笑道:“或许你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种蛊,不是因为此人在你离开乌蛊教之后才出现,而是要早得多。早过你入教,也早过许多人入教。”   温缇一怔,低声问道:“有多早?”   “比如说,千年之前。”   不是世上另有修炼蛊术的仙门,而是因为此人落蛊的手法太过古老,早已在许多代的传承之中失落,才会让温缇感到如此陌生。   明无应这句话仿佛打通她心中极为紧要的一个关窍,温缇生出豁然开朗之感,点头道:“不错。”   视线中丛靖雪稍稍靠近,谢苏微偏过头,听到他低声问道:“是姜红萼前辈曾经说过什么吗?”   那日在昆仑的药泉峰,姜红萼羽化之前曾以传音术向他们提到过这种蛊术的主人。   她既用了传音之术,昆仑上下门人没有一个能听到。   而此刻三言两语之间,丛靖雪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谢苏早知道丛靖雪心思剔透机敏,并不意外,对他点了点头。   温缇思索片刻,将那个鬼面具收起,说道:“如此,便有了些眉目,我在教中有几个朋友,容我请他们帮我查一查。这样的蛊术,我也实在很想见识一下。”   春掌柜殷勤道:“温姑娘若是需要向南疆发出消息,可由我们逐花楼的商队代为送信。”   温缇却轻轻一笑:“难道天下间只有你们逐花楼送信最快吗?我猜再快也快不过我的蛊虫。”   她的长相不过中人之姿,又一直神色冷淡,似乎对众人并不信任,只是因为对鬼面具上的蛊术好奇才勉强来此,可是此时莞尔一笑,当真如月在花梢,风致美好。   丛靖雪原本就在看着她,这时更是目光一呆。温缇似有察觉,回目一望,两人倒是都颇为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方长吉将二人尴尬情状收入眼中,适时开口道:“还能以蛊术传递消息,果然玄妙。”   温缇道:“你们见到蛊虫,觉得就是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小虫子,很怕沾在身上,是不是?可在我们看来,蛊便是身体的一部分,千里之外也能生出感应,传递消息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方长吉笑道:“是我孤陋寡闻。”   他今日亲自将春掌柜和温缇送来,是不知道他二人底细,故而十分谨慎,见到春掌柜识得谢苏,温缇更似与丛靖雪有些情愫,安下心来,此间事了,便要返回清正司。   春掌柜和温缇则继续留在观中。   天清观之中向来有许多虔诚信众,有些一年里倒有大半年留宿观中,与弟子们同吃同住,聆听道法。   而春掌柜在前殿之中大手一挥,捐了不少金子,得以为自己和温缇各定下一间客舍。   谢苏送他们几人走出院落时,见温缇默然不语,神情若有所思,便知道她心中一定还在想鬼面具的事情。   春掌柜却是望着道旁一个扫地的小弟子,目光涌动,一时停住了步子。   谢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扫地的小弟子身形相貌均有几分与常小四相似,又知春掌柜与常小四名为师徒,其实有些父子情分。   常小四被鬼面人当作傀儡,用过就扔,他小小少年一具肉体凡胎,已随鬼面具消散为一阵黑雾,实在可怜。   春掌柜此刻驻足坡上,应是勾动了伤怀。   谢苏问道:“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吗?”   春掌柜回神,笑道:“多谢挂念,已经无碍了。”   他看向谢苏,忽而有些为难之色,仿佛是为了什么事情感到十分羞愧,又很是尴尬一般。   “当时在船上,我同你说……你是蓬莱逆徒,魂飞魄散什么的,唉呀,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谢苏忽而一笑:“不必在意,你也没有说错,我本来就是蓬莱的逆徒。”   春掌柜神色更是窘迫,再三让谢苏不必相送,见温缇已经自顾自走得远了,小跑着追了上去。   谢苏返回小院时,立足坡上,见天清观正殿之前香火烟气直冲云霄,信徒密密麻麻,跪地俯首,神情肃穆到了几乎有些麻木的地步。   继而听到春雷阵阵,见晴空变色,知道是快要下雨了。   春雨向来急,可也细如牛毛,润物无声。   到得谢苏走回去时,小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沾衣不湿,只是将他浸润得脸色更加柔白,乌发流漆一般。   一走进院子里,谢苏便感觉不到雨丝飘拂在脸上。   抬眼望去,明无应站在院中,转身看了过来。   他身形高大,面容俊逸,站在一方精致庭院里,身后是桃花灼灼,春雨如丝,几乎可以入画。   谢苏心知此处的雨已经被他移去别处,其实这雨淋不湿人,若是换了他自己,根本不会在意。   可明无应惯会在细枝末节上用些哄人的小术法,就好像那时画衣仙的幻境消散之后,漆黑林影之下,明无应随手召来流光萤火,散入水中,拖曳着流星般的长影。   谢苏心绪一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忽然想起那时发生过的事情。   画衣仙的幻境里,人人都会见到自己心里最想见的人。那时他被朱砂骨钉束缚,灵力十不存一,也被画衣仙的灵识所捕捉,在幻境里见到了明无应。   可画衣仙是不敢招惹明无应的,他藏在绸幕后面,借画衣仙的三个问题,又作弄了他一回。   他心中负气,转头就走,实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   在那片漆黑的水边,明无应原本是想对他说些什么呢?   谢苏尚在思索,就见明无应眉峰一动,似笑非笑的。他脸上这种神情谢苏见得多了,心里立刻警觉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你是蓬莱的逆徒了?”   谢苏微微一顿,语气有些着恼:“师尊偷听别人说话,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明无应神完气足地看着他:“不觉得。”   谢苏微微抿唇,径自走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关上门,却在原地站了片刻,似是有所察觉,伸手从头发上摘下来一片桃花花瓣。   翌日有天清观的弟子前来,称观中举办清谈会,地点就在坐忘台,他们若有兴趣,尽可自行前往。   这位国师行事很会给人留余地,他吩咐一个品阶不高的弟子来邀请,并不是慢待的意思。   若是他或者知昼亲自来请,为着礼数,就有一种不得不去的意思在。   那弟子眼观鼻鼻观心,把话带到,恭敬地一行礼,便转身离去了。   其实国师也知道他们留在观中是别有所图,只不过前一日在坐忘台上,国师以谈论道法为由,将他们留了一留,谢苏也应承下来,那么今日的清谈会,去去原是不妨。   丛靖雪温声道:“我同你一道。”   谢苏转向明无应,问道:“师尊是不打算去的吧?”   明无应笑道:“不去。”   谢苏顺他目光一望,见春掌柜和温缇正向此处走来。   见着明无应,春掌柜十分谦卑地说道:“此来不仅为了将温姑娘送到,更是替楼主邀请您出城一见。”   明无应毫不惊讶:“你们楼主也到这金陵城来了?”   春掌柜道:“逐花楼的货船就泊在城外运河的码头。”   谢苏向丛靖雪倾了倾身子,低声道:“你先去坐忘台等我。”   丛靖雪点点头,并未多问,向坐忘台的方向行去,路过温缇身边时,结结巴巴地邀请她同去。温缇无可无不可,跟着丛靖雪走了。   春掌柜是个人精,一早看出谢苏和明无应二人之间有话要说,便离开院子,一直走到了远处去,以示自己什么都听不到。   谢苏握着承影剑的手紧了紧,问道:“逐花楼主是来请师尊兑现诺言的吗?”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大概吧。”   商人无利不起早,何况这鬼面具的事情原本跟逐花楼也没有什么关系,那位楼主又是千方百计找到了温缇,将她请来天清观,又是自己亲来金陵,只能是为了明无应在逐花楼中的那万金一诺。   “那……师尊要怎么做?”谢苏斟酌道。   见他神色认真,明无应却笑了:“去听听他想要什么,能给的就给,不能给的……”   谢苏问道:“如何?”   明无应面无表情道:“那也只好把他给杀了。正好他在运河上,杀了他再往水里一丢,轻省得很。”   谢苏明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仍不免偏过脸去,轻轻一笑。   明无应扬眉道:“你笑什么?债多难偿,干脆杀人灭口,也不是到我这里才开天辟地头一桩。”   谢苏收敛神色,手指拨弄着剑柄。   明无应一望即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不点破,只故意道:“你担心我啊?”   谢苏低声道:“师尊答允他一个承诺,是为了帮我取回承影剑,我……”   明无应打断了他的话:“你觉得无论逐花楼主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我都会做到,所以担心我因为这个承诺为人所制,是不是?”   “是。”   “那我教你一个法子。”明无应笑了笑。   “什么法子?”   明无应心情甚好:“你也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做到。至于做什么呢,当然是我来定,这不就扯平了吗?”   这一套说辞分明就是强词夺理,被他说出来,竟还十分流畅。   谢苏还没说什么,明无应已经威胁道:“你答不答应?”   “我——”谢苏蹙眉,“不论逐花楼主要你做什么,你要先告诉我,我才肯答应。”   “长进了,”明无应点点头,“学会跟我讨价还价了。”   迎着谢苏不闪不避的目光,明无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吧。”   谢苏稍稍放心,见春掌柜已经等候许久,轻声道:“那我走了。”   “慢着。”   谢苏刚听到这含着笑意的两个字,就发觉明无应已经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明无应手指修长,将谢苏的手腕握在掌心,还有余裕。   他缓缓摩挲着谢苏腕上那串白玉玲铛:“我不在城中,国师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做什么,但这个还给你,可不是当个摆设用的,记住了?”   明无应掌心灼热,握得软玉生温,指腹压在一颗白玉玲铛上面拨弄着。   他们相靠极近,明无应身上气息却并无迫人之意,谢苏恍惚之间,觉得明无应不像是在摩挲玉玲铛,倒像是在摩挲着他的手腕。   “……知道了。”   明无应深深看他一眼,这才收回手,笑道:“嗯,走了。”   谢苏定了定神,这才向坐忘台的方向行去。   他估量时间向来很准,可是只要跟明无应在一起,就好像时间流逝很快,而心里的体会很慢,往往后知后觉。   譬如此刻,谢苏觉得他与明无应说话并没有耽搁太久,可是一路行来,都没看到丛靖雪和温缇。   到了坐忘台上,见二人坐在相邻的两张桌案之下,像是已经等了他很久,谢苏这才晓得自己拖延。   丛靖雪坐姿挺拔端方,见谢苏坐到了自己身后的位置上,略略向后靠过来,轻声道:“温姑娘说,关于那面具,她有些别的想法……”   谢苏也将声音压低,应了一声:“嗯,别在这里说。”   他的目光扫过台上诸人,已经知道今天的清谈会是为何而办。   国师坐在正中,并不说话,而是由知昼主持,另一边坐着的全是经由长公主引荐给国师的修士,此刻脸上神情各异,有沉着不语气定神闲的,也有一脸期待跃跃欲试的。   名为清谈会,其实是要考校这些人。   明无应和谢苏自然不在其列,那些修士见同来的人里面少了两个,谁也没有说什么,这可是能进入天清观的机会,能够少两个人竞争岂不是更好?   谢苏坐在最后面,身前还有许多旁听的天清观弟子挡着,倒也不用费心思敛去身上气息,免得被那些修士们认出来。   倒是国师看到他,微微一笑。   谢苏颔首致意,国师也点了点头。   开场便切入正题,知昼环顾台上诸人,朗声道:“圣贤曾言道: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变故,世世异宜,惟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   台上修士们皆屏息凝神聆听。   知昼又道:“今有一问,所谓‘无心而不自用者’,应作何解?请诸君畅所欲言。”   说是清谈,有时场面激烈,甚于辩论。立刻有修士率先发言,即刻又有人驳斥他。   天清观的弟子各个端坐,神色肃穆,想来也在心中想这一问的回答,只求有所了悟,也能对自身修为有些助益。   只有温缇完全没有听,她修习的是蛊术,与这玄之又玄的道法全不相干,此刻正放出两只小小蛊虫在坐席边缘,伸出一指逗引它们。   谢苏在后面看到,不觉微微一笑。   抬起眼帘时,却不期然与国师的目光对上。   在国师身后是那面山河璧,只是无甚光彩,好似蒙尘一般。   国师慈和的声音仿佛在他脑海中响起:“这一问,你可有自己的答案吗?”   谢苏眨了眨眼睛,忽觉周围的人一瞬间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坐席仿佛迎风而起,载着他飘向了坐忘台下的无边荷塘。   他悬坐半空,只觉清风和畅,柔嫩碧绿的荷叶被清风扰动,缓缓摇摆,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整个人油然生出一股自在之意。   国师亦悬坐于半空,与他相对,脸上笑意玄妙。   谢苏抬眼望了望坐忘台上的人,只觉得他们离自己十分遥远,复又转头看向国师,笑道:“久闻国师道法精深,还请为我开示解惑。”   他忽然被国师带离坐忘台,却并不惊慌,知道此刻自己与国师恰如处在神游之中,因此身轻如风,意如流水。   国师显然是有话要对他说,谢苏也很想听一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国师神色平和:“物我两忘,是为无心。”   谢苏平静道:“既已忘我,便是无我?”   国师颇为赞许地一笑:“无我忘我,无心忘情,方知至乐天乐。”   “何为天乐?”   “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谢苏反问道:“若我不与天和,又当如何?”   国师微笑道:“自然是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国师所言,听起来不像忘情,倒像是无情。”   “此言差矣,忘情不从无情而来,是从有情而来。澹泊之守,须从秾艳场中试来。若非先有情,怎能忘情?如可心境两忘,一念不生,便得心灯朗照,法身长存。”   谢苏听得“心灯”二字,不觉想到自己内景之中的聚魂灯,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国师所言好像句句都有所指。   他笑了一下,又道:“如国师所言,所谓大道无情,生育天地,此处的无情也非无情,而是忘情了?”   国师颔首一笑:“世人以为成仙成圣就是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同寿,可知至高至明日月,而这天地正是世间最无情的东西,翻云覆雨,沧海桑田?”   最后一个字落下,长风乍起,谢苏忽而失去了平衡,陷入无尽的下落之中。   耳边喧嚣人声再起,眼前一黑再一亮,谢苏睁开眼睛,见那些修士们你来我往,唇枪舌战,片刻不休,自己却是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他抬眸望去,国师正偏着头与知昼说话,并未看过来。   谢苏蹙眉,难道方才真的只是一个梦?梦中国师所言似乎句句都大有深意,可是他凝神思索,竟然无处可辨。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清谈会方才结束,国师择了四人进入天清观,其余的人无不灰心丧气,眉头紧锁。   国师却并未多留,向知昼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坐忘台。   丛靖雪方才起身说道:“我们也走吧。”   谢苏记挂着小神医还在寻找朱砂骨钉上浸染过的阴寒之物,离开坐忘台后,便向药堂走去,温缇和丛靖雪与他一路同行,再次提起鬼面具之事。   “昨夜我尝试将自己的蛊放在面具上,今日又听他……”温缇看了丛靖雪一眼,“讲起昆仑山上,鬼面人曾将自己的一缕灵识留在面具中,对戴着面具的人用搜魂之术,反而被鬼面人所伤,让我有了一个想法。”   “你说。”谢苏认真道。   温缇说道:“鬼面人能借面具侵入别人的灵识,若是戴上面具的人修为高过他,能不能不受他的蛊术浸染,过来探查他的灵识呢?那他真实身份为何,又在谋划些什么,不就都知道了?”   温缇所说虽是猜测,却有些道理,只是若要尝试,却很难做到,第一桩便是他们手上并没有还附有蛊术的面具。   这面具一从人脸上撕下来,顷刻间就没了效用,戴过面具的那个人也会受鬼面人反噬而亡。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到药堂。   谢苏抬眼一望,只觉今日药堂中的病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将这一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而那些费力穿梭在人群中劝说不要拥挤的天清观弟子也好,还是坐在炉前熬药的童子也好,脸上都戴着布巾。   小神医见谢苏过来,二话不说,向他扔去几块干净布巾,示意他们蒙住口鼻。   她身前矮榻之上躺着一个病人,浑身高热,昏迷不醒。   谢苏走到另一侧,小神医挑开那病患的衣袖和衣襟给他看。   他身上大片大片红疹,形如桃花一般。   在小神医身后,还有七八个病患委顿坐在一起,脸上颈中都已出现同样的红疹。   小神医在她那部医书的草稿之上拍了一拍,抬眼看向谢苏。   “认出来了吗,这是桃花疫。”   作话:   1.“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变故,世世异宜,惟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是郭象对《庄子·人间世》篇名的注释。郭象,西晋时期哲学家、玄学家。   2.“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出自《庄子·天道》。   3.“常沉苦海,永失真道。”出自清静经。   4.“澹泊之守,须从秾艳场中试来。”出自《小窗幽记·集醒篇》,作者明代陈继儒(一说陆绍珩)。   5.“心境两忘,一念不生。”“心灯朗照,法身长存。”出自《元始天尊说太古经注》 第126章 风雨如晦(四)   桃花疫,多年前曾经席卷金陵城的瘟疫,城中死人无数,尸首无人收敛,最终烧成飞灰。   一朝卷土重来,竟比多年前还要来势汹汹。   最先出现大批病患的是城南,不过数日之间,已经死了近百名百姓。   天子春猎,宗室百官随行,留在城中的半个朝廷群龙无首,慌慌张张将病人出现最多的几坊封禁,不许进出。   到了这种境地,人的生欲压过一切。身上发出红疹的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拼死也要出去找大夫看病续命,暂时还未染上疫病的人更是呼天抢地,说什么也要冲破封禁,不愿被留在这一处死地。   被调来封闭坊市、不许百姓进出的士兵都是守城军队中最不起眼的一支,才来做这脏活累活,日日与关卡后的病民对峙,不敢放任何一人出来。   流言之祸,更甚于瘟疫。城中纷传这几坊的百姓早已经被放弃,而那些高官富贾却早就拖家带口,带着成车的金银细软逃出了金陵。   百姓冲关,险些逼出大祸,最后是天清观的仙师们亲自镇守,又将太医院中的太医分出一半送进去,才略略将局面安定下来。   然而流言也不算是全错,城中的权贵人家得到消息,纷纷外逃避祸,几处城门从早到晚被他们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   还未染病的百姓更是人心惶惶,纷纷逃出城中。   一时间,这繁华富丽的金陵城,已是一片萧瑟景象。   而疫病也早就蔓延开来。   城中所有医馆都挤满了病患,到处都是哭喊声、唉叹声。短短几日,街巷桥边已经出现许多尸首,身上红疹溃烂成疮,都是因为桃花疫而病死的。   更多贫苦百姓则涌向了天清观。   人人都晓得,上一次瘟疫肆虐时,只有进入天清观的人才保住了一条命。   天清观本就在城中声望极盛,瘟疫袭来,百姓们早已失去理智,谁也不想做病死的孤魂野鬼,拼了命也要挤进天清观的大门。   知昼唯恐收容病患流民太多,观中会生大变,国师却言道能多救一条性命也是好的,打开了天清观的大门,让患病的百姓全部进入。   观中挤了数千病民,还有些未得病的百姓心中惶恐,装作有病也要混进来。   这些人要诊治用药、吃饭喝水,天清观的弟子们忙得脚不沾地,连观中的水井都被喝得水位低了下去。   天清观中容不下了,百姓们就在大门外的街边躺下。天气渐热,便溺满地,臭不可闻。更不必说每一日都会多出无数尸首,浑身溃烂发臭,流出尸水,引得蚊蝇四处飞舞。   天清观中虽有药堂,然而平时只给一些穷苦百姓看病,懂得医术的弟子并不很多,小神医忙得焦头烂额,不眠不休。   谢苏从旁协助,亦是几天时间没有合眼。温缇修习蛊术,蛊毒皆精,也通医术,也已经好几日留在药堂中照顾病人,不曾离去。   丛靖雪不懂医术,心中焦急,也只好做些熬药之类的事情。他修为高深,每当有天清观的弟子支撑不住的时候,便出面顶上。   他们皆是修士,自然有灵气护体,不大容易染上疫病,然而数日不眠不休,极为损耗心神,可桃花疫来势汹汹,天清观内外全是病民,却是半刻都不得休息。   患病之人先出红疹,再发高热,等到红疹溃烂成疮之时,便药石罔效。   小神医开得出退热的药方,却想不出该如何治愈这凶猛疫症,将自己埋在一堆卷宗里,寻找上一次桃花疫席卷金陵之时,太医们是如何开方用药。   谢苏直觉此事有异,要去找到国师,追问多年前那些进入天清观的人究竟是如何被治好的。   可国师却并不在观内。   陛下有旨,城中瘟疫泛滥,观中病民甚多,命国师亲自护送长公主前往城外的清水行宫。   长公主金枝玉叶,又有孕在身,不可出一点差错,国师接到旨意,已经护送着长公主离开了天清观,总也得六七日才能回来。   谢苏直觉此事有异,手按承影剑,原本是打算先礼后兵。   可国师竟在这个节骨眼离开天清观,知昼真人更是不清楚当年之事,诚恳道国师并不懂岐黄之术,上一次进入天清观的百姓之所以能痊愈,或许盖因心诚。   他已安排下去,待国师回来,开坛祭天,写下祷文,集众人念力,感动上苍。   谢苏面色一冷,并未多言,小神医听到这话,却是连笔也扔了出去,破口大骂道:“他是不是修道把脑袋给修坏了?”   眼见观中死去的病患越来越多,这天清观的名号也开始摇摇欲坠,此时观中聚集了数千名百姓,若是闹将起来,根本压制不住。生死横陈眼前,能教怯懦者悍勇,文弱者疯狂。   小神医坚信当年的药方中一定有可治桃花疫的药材,当时不同的方子一齐下来,或许是某几味原不相干的药材合在一起,发挥了效用,越发埋头在当年的记载之中。   正焦头烂额之时,那位迂腐至极的知昼真人倒是带了几十个百姓进入观中。   这些人都是上一次瘟疫中在天清观保住一条性命的,或是因为没来得及逃出城,或是亲人都已染病死去,只剩自己孤零零地在世上,或是因为心存善念,想来观中做些事情。   这些人都是壮年的男子和妇人,在观中给病患擦身、熬药,也颇使得。   充作劳力,还在其次,这些人曾在桃花疫中幸存,倒是给观中病患吃下一颗定心丸,先前稍有蠢蠢欲动,也暂且压了下去。   他们都是寻常百姓,并无灵气护体,然而几日下来,却并无一人染上桃花疫,小神医从旧日记载中什么也没寻出来,见到这些人,却是心中一动。   看来这桃花疫,只要染过一次并痊愈,便不会染上第二次。   谢苏有心询问这些人,当年是用过什么药才治愈了桃花疫,细细盘问一遍,才发觉这些人虽然是从城中各处而来,彼此并不相识,却大致年岁相当。   当年桃花疫泛滥,他们进入天清观时不过是四五岁的小娃娃,什么也不记得。   小神医一呆:“难道小孩子可以活,大人就活不下来?”   谢苏心中不安,不仅仅是桃花疫这一件事。   明无应与春掌柜离去,说是去城外见逐花楼主,却一直没有回来。   谢苏以符纸联络方长吉,才知道清正司中也收容了数百流民,又派出修士,以术法烧去街上病死之人的尸首,实在抽不出人手前往城外运河探查。   天清观中,每天都有病死的人,还未咽气的病患身上全是烂疮,面颊枯瘦,一双眼睛如鬼一般,看着身边前一刻还与自己说话的人,下一刻就断气了。   人在死前,是连号哭也没有的了,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倒气,听着阴森怕人,可什么时候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了,就是人死了。   不断有流民进入天清观,带进来更多的传言,有的说城南那几个坊市中的人早已经全死了,还有的说连太医院的太医也死了好些个,更有人说外面黑市上流传着一种仙药,能生死肉骨。   观中死气蔓延,不少天清观的弟子又是疲惫,又是害怕,不知是累病了还是吓病了,有十几个人受不住此等煎熬,偷偷逃走了,还有一二柔善怯懦之人,一觉醒来,谁也不认识了,变得痴痴傻傻的。   小神医见惯生死,虽心中焦急,但并未失措。温缇原本话就不多,近日来更是沉默寡言,心里倒也还稳得住。   只有丛靖雪连日待在病患之中,却无法相救其中任何一人,只能眼见着他们死去,内心极是煎熬。   谢苏有时见他脸上流露出怔怔的神色,眼泪落下来,自己也察觉不到。   他有心要同丛靖雪说些什么,可自己于安慰人这一道上向来差劲,还未开口,丛靖雪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勉强一笑,反而宽慰他自己没事,就又去熬药了。   他虽然修为高,可是心里负担太重,又一连数日不眠不休地煎熬下来,累得险些一头撞进药炉的炭火里去,温缇好说歹说,将他押去药堂旁边的小屋休息。   这几日中,小神医试了许多种方子,都不见效。   以她医术之精,对这桃花疫竟然束手无策,懊恼挫败自不必说,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下去。   这日傍晚,有一个病患忽然发了疯,他父母妻女都已经亡故,自己身上的桃花疮也有了溃烂之相,与其慢慢病死,不如一刀结果了自己痛快。   他夺了小神医切药材的小银刀,伸手就往自己颈中划去,幸好温缇就在近旁,情急之下出手,用蛊术制住了他。   只是那人死志骤起,出手又快又凶,虽然温缇手脚已经很快,他还是在脖子上割出一道伤口,鲜血汩汩而下。   有一二只蛊虫沾染到他的鲜血,竟然僵硬不动,片刻后便碎成齑粉。   温缇皱了皱眉,抬手从那人手中夺下小银刀,凑到鼻端,嗅闻刀刃上的鲜血。   片刻之后,她的神色凝重起来。   谢苏赶来时,温缇已经与小神医采了近百个病者的血,分置瓷碟之中,一一验过。   小神医懊恼道:“不是瘟疫,这是有人下毒!”   她原本心中就有些奇怪,此次桃花疫的症状也是高热出疹,疹破成疮,只是发作得要比上一次桃花疫快得多。   根据观中记载,多年前的那场桃花疫中,染病者身上的红疹转为脓疮要七八日,再到溃烂也要两三日,一个人从发病到病死,中间有十日左右的光景。   可是这一次城中的病患,从出疹到病死,大多不过四五日。   因为病者的种种症状都与记载中一致,小神医只道这一次的疫病发作更凶烈些,她与温缇整日试药,谁也没想过这是有人下毒。   可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让城中这么多人同时中毒?   谢苏心思电转:“是有人把毒下在水里。”   小神医叫了一声:“是了!这金陵城中水陆并行,水网交连,家家户户门前都有小河,饮水煮饭,用的都是河里的水,那个人一定是最先在城南下毒,所以城南几坊之中的百姓中毒,症状就好像桃花疫一样……”   谢苏又道:“短短几日之间到处都有病患出现,投毒之地应当不止一处。”   小神医喃喃道:“既是下毒,那可不分修仙者和普通人,为何我们都没有事?”   温缇忽道:“观中取水都是从那口古井,我们喝的并不是外面的水,所以至今还未中毒。”   谢苏与她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想到,应当速速派人看守观中水井,观中每日流民进出,投毒之人若想混进来,那可是容易得很。   既已知道是有人下毒,也当即刻告知清正司和太医院。   谢苏当机立断,要去清正司找方长吉。   如今这金陵城中波谲云诡,他们在观中消息闭塞,独木难支,只有清正司可以信任。   至于观中那口古井,验过毒之后需得着人把守好。   谢苏稍一凝神,见温缇转身向丛靖雪小憩的屋子里走去,心中已经知道她的意思。   丛靖雪襟怀冰雪,原本是个极温润的君子,只是稍微有些优柔寡断,但温缇却是个果决坚毅的性子,有他们二人在观中,出不了什么乱子。   至于那位知昼真人,姑且不论是否卷入了这场风波,先将他捏在手心里就是,封闭天清观,再看守好那口古井。他若是说得通最好,若是说不通,以知昼的修为,丛靖雪一只手也把他给碾死了。   如此,谢苏就可以安心暂离天清观。   许是因为知道城中将有大阴谋,又得知谢苏要离开,小神医站在原地,忽觉不寒而栗,不敢一个人留在药堂,追上几步,同温缇一起去房间里找丛靖雪了。   谢苏并不耽搁,转身就走,穿过药堂庭院时,见满地病患形销骨立,垂死煎熬,听到夜风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将承影剑扣在了掌心。   还未走出天清观大门,谢苏却被一个人给拦了下来。   是知昼真人。   他连日来忙着布置祭坛,安抚观中弟子,谢苏已经好几日不曾见他,此刻被他拦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中却在想,他来得如此及时,可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吗?   天清观和国师,是不是也裹挟进了这场惊天的阴谋之中?   然而知昼开口,说起的却是另一件事,与桃花疫全然无关。   “国师曾嘱咐我查阅观中弟子名册,找一个叫做陆英的女子。”   几日劳累下来,知昼的身形更显得纤弱。   他面有倦色,又道:“我已经找到了。只是卷宗陈旧,不便移动,还请你随我去藏书阁一阅。”   谢苏微微蹙眉:“你这些日子就在做这个吗?”   知昼道:“这是国师吩咐下来的事情。”   见他迂腐至此,谢苏也不再说什么,心中却也没有全信。   去一趟藏书阁花不了多少时间,且若是投毒伪装瘟疫一事与天清观大有关系,知昼此刻前来便是有意阻拦,他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就是了。   可行至藏书阁前,谢苏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夜色中向他走来。   知昼疲惫地解释道:“一刻之前,蓬莱主已经返回观中,我派人去你住处送信,找不到你,这才……”   谢苏心中先是升起了无尽的戒备。   同样的亏,他已经吃了太多次。不论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变幻成明无应的样子来诓他,好像打定主意他一见明无应就要失措,就要被骗。   谢苏站在原地,并未上前,内景之中聚魂灯光芒大盛,温暖光辉之下,他终于发觉此处并不是什么幻境。   眼前的人真的是明无应。   被明无应身上熟悉的气息笼罩时,谢苏心中一个极深的角落忽然抽痛了一下,连日来的殚精竭虑、不眠不休所积压下来的深重疲倦一瞬袭来。   却也无比的放松。   明无应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   “我都知道了,我们先去看阁中的记载。”   谢苏点了点头,由知昼引路,与明无应一起步入了藏书阁。   藏书阁二层点了数只灯盏,长桌上全是堆在一起的卷宗,几个天清观弟子立在一侧,每个人脸上都是倦色,想来是自国师吩咐下来,便在这里衣不解带地查阅记载。   知昼执着灯说道:“这是一千年前的弟子名录。”   摊开的名录之上,记着陆英的名字,墨色已经稍有褪淡。   天清观筛选弟子极严,陆英出身于乌蛊教,又叛教而出,修习的不是正统道法,是带艺投师,因此在名录上多了一行关于出身的记载。   旁边又有一行更小的墨字。   道侣阴长生。   鬼面人就是阴长生。   千年之前,阴长生与明无应在同一天闯入天门阵。明无应脱去龙骨,截断了泛滥的弱水。阴长生越过了天门阵,携道侣飞升。   鬼面人是从天门阵后的那个世界而来,而他所用的正是陆英的蛊术。   谢苏心中早就有过这个猜测,此刻看到这黯淡陈旧的一行墨字,并无多少惊讶。   明无应向知昼笑了一笑:“有劳真人了。”   二人出得藏书阁,明无应先开口说话。   “我这几日去了一个地方。”   他语气中微现嘲讽之意:“我一直在想,阴长生是怎么回来的。天门阵后那道云桥,可是只能从这边通往那边。成神之路,哪有那么容易回头?”   谢苏问道:“师尊去了什么地方?”   明无应笑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是敷衍,是还没有到说的时候。”   若是换作从前,谢苏即使不问,心中也会有许多猜测,可是到了今时今日,谢苏忽然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做出闯天门阵这样的事,不是因为明无应有许多事不肯告诉他,而是因为他不信明无应。   他不信明无应说的话,不信自己终有一日能走到明无应的身边去。   十年之前,在蓬莱山西麓的岩洞之中,明无应对他说过两个字。   等我。   若是他信明无应,就会在蓬莱等下去,明无应说了要睡十年,他就等十年。   若是他信明无应,元徵的话就不会激怒他,误导他。   若是他信明无应,他就不会盗牧神剑,不会上天门阵。   可明无应今夜同他这样讲,谢苏就只是点点头,心中没有疑问,没有较劲,没有怨怼。   只有对明无应无穷无尽的笃信,以及由此而生出的,无穷无尽的勇气。   明无应微微转过脸,笑道:“小丫头来找你了。”   谢苏侧目一望,见石阶上奔来一个身影。小神医神情张皇失措,见着他,眉梢一垮,却像是要哭了一样。   “我生怕你已经离开天清观了,一路……追过来,还好遇到一个弟子,说看见你往藏书阁来……”   她说一句话便要停顿片刻,显然是追赶得太着急,气息平定不下来。   “丛靖雪也中毒了,温姑娘一见他身上发出红疹,什么也没有说,径直就往外走,我拦不住她。” 第127章 涉水寻津(一)   谢苏安抚道:“你慢慢说。”   小神医强自平定气息,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   她与温缇走进药堂旁边的小屋,愿意是情势紧迫,不得不叫醒丛靖雪,可是他睡得极沉,竟是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小神医掌了灯来看,见丛靖雪面色潮红,周身汗出如浆,一摸额头,几乎烫手。   那时她心中还有侥幸,以为丛靖雪是连日来不眠不休,身体吃不消,发作一场也就是了。   可是温缇二话没说拉住丛靖雪垂落床边的手臂,将他的衣袖挽了上去。   红疹如桃花一般蔓延,与药堂中的病患一模一样。   小神医骇得不轻,只因他们刚刚察觉这次的桃花疫不是疫病而是有人下毒,丛靖雪便无知无觉地中招了,就好似有一双眼睛一直从旁窥伺。   且此毒不知为何,不知解法,来势汹汹,若是找不到解药,丛靖雪这条性命也要交代在这里。   温缇垂目望了一眼丛靖雪,转身就走。   天清观的药堂自有一处对外的小门,直接通到街上,平日里药堂中弟子义诊,来往的病患皆从那道小门出入。   小神医根本拦不住她,见温缇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忙不迭地来寻谢苏。   明无应道:“她有没有说要去哪?”   “宝云坊。她自言自语了一句,让我听到了。”小神医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求助一般地望向谢苏。   谢苏连日来在药堂之中,也听到过这个地方。   这是金陵城中一处官府管不了,仙门也管不了的黑市。   传言随着涌入天清观的流民刮进来,说这宝云坊中有人售卖一种仙药,活死人肉白骨,凡是得了桃花疫的,就算是一身桃花疮都快烂完了,药到病除,保管治好。   流言如水无孔不入,传得神乎其神,又有人说那仙药如何昂贵,药效又是如何神奇,宛如亲见。   疫病泛滥,会有仙药包治百病的传言再自然不过,温缇原本或许不信,可是丛靖雪在他们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中了毒,就是再微茫的机会她也想去试一试,所谓关心则乱。   丛靖雪已经中招,那这天清观就已经不再安全。   离去之前,明无应在药堂中下了一道禁制。丛靖雪高烧不醒,身边不能离人,由小神医留下照顾。   他们又向清正司传去消息,便向宝云坊行去。   虽是传言,却也无风不起浪。那个给丛靖雪下毒的人必定隐藏在天清观中,或许温缇出走也在此人预料之内。这宝云坊于他们两人而言,是非去不可。   宝云坊原是前朝留下来的一座行宫,在战火中毁去大半,成了片鬼气森森的废墟。   陈朝皇帝宠信天清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金陵城中的达官显贵便都以结交修仙之人为荣。   须知修仙之人也非个个都淡泊明志,靠着有些修为,会几个法术便出来招摇撞骗的,那也是大有人在。   纵使修为平平,入得高官富贾之家,也能被奉为仙师,受金银供养,金陵城又是富贵繁华地,可是要比在山中苦修快活得多了。   所以这金陵城中也汇集了许多修士,三教九流,缠连勾结,倒卖一些符纸灵宝之类的东西。   那已成废墟、阴气森森的前朝行宫就成了最好的交易地点,久而久之,成了一处黑市。   还比照着金陵城中坊市的命名之法,起了个宝云坊的名字。   坊里什么人都有,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卖,只看有没有门路。   宝云坊是在金陵城的影子之下,却也可以说,这里本来就是影子之下的金陵城。   宝云坊外有些术法镇守,从外面看来,似乎只是一团烟云昏昧,进入其中,才发现别有洞天。   废墟之上建起不少亭台楼阁,商铺鳞次栉比,单论规模,不比金陵城中最繁华的地方差。   只是金陵城被瘟疫席卷,上至王公下至平民,不少人都已经外逃,宝云坊中也十分萧条,许多店铺都上了门板,到处黑漆漆的一片。   只有一处依然张灯结彩,开门迎客。如今还在宝云坊中行走的人,也几乎全是往这里来的。   一路行来,谢苏已经从路人口中的只言片语,知道了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木楼是什么地方。   此处名为醉月楼。   醉花宜昼,醉月宜楼。这名字起得风雅万分,其实是宝云坊中最大的一处勾栏院,也是最大的一处赌坊,彻头彻尾的销金窟。   现今宝云坊中如此萧条,醉月楼却依然开门做生意,且楼中的客人竟还要比寻常时候多上许多。   一是因为今夜醉月楼的花魁娘子要赐下一杯酒,得她青眼的人自可成为入幕之宾。   二是因为醉月楼中,有人售卖可以治愈桃花疫的仙药。   明无应轻笑了一声:“有意思。”   金陵城瘟疫泛滥,这里就真的有可治疫病的仙药。   而温缇既然往这宝云坊中来,若无意外,此刻应当也在这醉月楼中。   能让金陵城中无数人中毒,下毒之人真可说是好大手笔。   进入醉月楼之前,谢苏低声问道:“是否我们追到宝云坊,也在那幕后之人的预料中?”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我一直不喜欢走别人给我安排好的路,不过偶尔走一走,也挺有意思的。”   进门之时,自有侍者从旁呈送面具供客人挑选。这是醉月楼的规矩,不戴面具,不得入内。   又因城中有桃花疫,想要进入醉月楼,还需要挽起双手衣袖,由侍者验过并无红疹才行。   门廊之下一道灰雾般的禁制,却瞧不见里面是何景象。   醉月楼的侍者脸上戴着的是一模一样的白色面具,只将上半张脸遮住,面具上泛着珍珠般的色泽,右脸则有红色芍药花的徽记。   而他们提供给客人的面具则是琳琅满目,谢苏随手拿了两个,将其中一个放到明无应手里。   明无应执着那面具一看,似笑非笑般附在谢苏耳边,低声道:“你是故意拿了两个一样的吗?”   谢苏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面具,黑色素面,无甚装饰,转而将面具扣在脸上   “比你那时候戴的那个好看多了。”   面具的嘴唇处只开了一道薄薄的口子,令谢苏说话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明无应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谢苏微微一笑,不再说话,率先走入那道灰雾禁制。   几乎只是一瞬间,他就从灰雾里面穿了出来,身边还有其他鱼贯而入的客人。   而这道禁制还有隔绝声音的效果,醉月楼内歌吟舞乐,到处都是嘈杂人声,从外面却是听不到的。   今夜汇聚于此的宾客,大半是为了一睹花魁娘子的芳容,此刻正翘首以待。   而这醉月楼中也有不少术法痕迹,从里面看去,第二层似乎隐于雾中,唯有一道楼梯通下来,铺着华丽的红绸。   一楼却是营造得如一座清丽庭院一般,假山拱桥,芳花绿植,雾气蒸腾,湿润的石板路光可鉴人,又开凿出一道浅浅水渠,弯弯曲曲流经各桌,水上浮着许多小小漆杯,里面盛的不是酒,却是红色芍药花。   想来这红芍是醉月楼的徽记,谢苏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可他等了一等,明无应却始终没有从那道灰雾中走出来。   面具之下,谢苏微微蹙眉,不觉向那道禁制靠近了半步,又等了片刻,见灰雾中走出许多人,都不是明无应。   身旁传来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   “你是第一次来吧?醉月楼中八个方位,共有八道门,宴饮,听曲,还有……各自不同,从这禁制里走进去,未必是从哪一道门出来。若你有同行之人,嘿嘿,听我一句话,在这醉月楼中,有时或许是相遇不到才好。”   说话的人就坐在离谢苏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握着酒杯,眼神朦胧,大有醉意。   谢苏心知是自己方才犹疑,这才露了端倪,又听此人话中似乎有别的意思,看他一眼,淡淡道:“怎么说?”   那人自斟自饮,暧昧一笑:“大家来这醉月楼是来找乐子的,你若是……或是他……之时,撞见了岂不是尴尬,哈哈哈!”   他语调轻浮油滑,话中的意思十分下流,又醉眼朦胧说道自己是来看花魁的,问谢苏是来醉月楼做什么。   未等谢苏作答,此人便已经醉倒在桌子上,不知等花魁现身之时,他能不能清醒过来。   谢苏心知明无应必是被这道禁制送入了别处,偌大一个醉月楼,到处都是宾客,想要相遇,实为不易。   他伸手拢了拢腕上的白玉玲铛,还是打算暂时不动,又寻了个侍者,说自己是来买那种可以治愈桃花疫的仙药的。   楼中有许多人是为那仙药而来,侍者了然地点点头,态度恭敬非常,为谢苏指了一条路,又给了他一朵红芍簪在衣襟之上。   原来这醉月楼还是黑市中最大的牙行,凡是能想到的所有东西,没有在这里寻不到的,售物者众,价高者得。   襟上的红芍则是记认,以示自己是要往拍卖场去的客人。   谢苏一路行来,只觉醉月楼中人人皆似微醺,醉眼朦胧,惬意无极。外面瘟疫泛滥,四人无数,与这里全没什么所碍。   醉花楼中格局复杂,回廊绕来绕去,好在每隔一段就有侍者引路,谢苏走在几个襟上也簪红芍的客人之后,踏上了另一条走廊。   不多时他便发觉这走廊曲折向下,四周悬挂的灯盏却是越来越多,心知这拍卖场大约是在地下。   又走一段,渐渐拥挤起来,似乎是最前面一处小门之外有人喝多闹事,挡着一干人都过不去。   那道门恰好是在两道走廊交汇之处,每个人经过时都略停一停,人就越堵越多。   而门上似乎也有着与入口相类似的禁制,谢苏虽在走廊的高处,却看不见门后是何景象。   今夜要入这拍卖场的,有的是为那生死肉骨的仙药而来,也有人是为其他珍宝而来,被耽搁在这里十分不满,有一二性子不耐的已经破口大骂。   走廊上的侍者纷纷赶过去,一面调解一面安抚。   谢苏无意中往前一望,看到门中逆行穿出一个女子,她身形轻巧,步法飒沓,从那几个醉汉身边绕了出来。   虽然戴着面具,但看她身形衣着,应当就是温缇。   谢苏眨眨眼睛,还未来得及对温缇用出传音之术,就看到她脚步不停地进入了另一条走廊,从他视线之中消失了。   谢苏看了看自己距离走廊尽头还有多远,中间隔着许多人,一时是挤不过去的,索性隐去身形,提气跃起,在一个男子肩头借力一踏,从众人头顶飞身而过。   被他踩在肩膀的男子身形稍厚,只觉肩上一沉,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下来砸中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低头看了看脚边,却什么也没发现,兀自纳闷。   谢苏无声落地,抬眼时正巧看到温缇的身影没入拐角之后,便追了上去。   此处应当已经进入地下,走廊之上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墙上挂着的灯盏却并不很多,显得有些昏暗。   几息之间,谢苏已经追到了温缇身影消失的那个拐角。   就在他迈步而出的一刹那,谢苏敏锐地感知到,周围好像有些异样。   然而他尚未落下脚步,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推入了拐角之后的一道暗门中。   谢苏眼前一黑,只觉得身上突然有一瞬变得十分寒冷,不假思索拔剑出鞘,旋身后退的同时,反手挥出一道虹影般的剑光。   剑锋斩向的是他身后,片刻之前,好像有一个人在他身后出掌,掌力雄浑,却不伤他,只是将他推进了暗门。   然而剑锋过处,斩断的却只是两道撩开的帷幔,丝绸无声委地,背后竟然是一堵白墙。   方才他就是从这堵墙里面穿过来的。   谢苏浑身湿淋淋的,衣衫各处都在向下滴水,好像他方才穿过的不是一堵墙,而是一道瀑布。   他的灵识放出,一触即收,却没有在这里感知到任何人的气息。   眼睛稍稍适应此处的昏暗光线,谢苏才看出这里是一道同外面一模一样的走廊,只是墙壁上悬挂的灯盏要更少些,有一种湿淋淋、甜腻腻的香味。   谢苏张开左手五指,只觉走廊尽头有湿润的凉风吹来。   他拨响了腕上的白玉铃铛,坦然向前走去,又在心中过了一遍自进入宝云坊以来的所见所闻,心知明无应的猜测不错。   他们此刻走的是一条别人设计好的路,悬丝引线,将他带到这里。   方才他所看到的那个“温缇”未必是温缇本人,而如果真的是她,也只能说明,幕后那个人布局之高超,恰如下棋之时,落子一步,已经在心中推演出其后百步。   甚至可能不是从丛靖雪中毒,他们进入宝云坊开始,而是从进入金陵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入局。   可是真的落到棋盘之上的时候,一个小卒子是按部就班、用过即弃,还是冲锋陷阵,走出那将军的一步,有时就由不得那个下棋的人来操控。   谢苏于下棋一道上一直不很精通,可是既已入局,他势必要走一条自己的棋路出来。   既来之则安之,若是明无应此刻跟他易位而处,恐怕也是一样的想法。   谢苏拨动白玉玲铛,并不是觉得此地诡谲危险,已经到了自己无法应对的地步,而是意在让明无应知道,他这边生出些变故,这醉月楼花团锦簇之下,正有一迷局要请他们进来。   走廊尽头是一处黑漆漆的洞口,里面传来水声,那股甜腻的异香不淡反浓,却压不住飘溢而来的水腥气。   和血腥味。   谢苏从墙上取下一直灯盏,进入洞口,沿台阶而下。   此处寒冷湿润,连墙壁上都有潮湿水汽,台阶开凿得十分平整,只是越往下,腥气和香味就越重。   谢苏压住气息,走下最后一层台阶,提灯一照,神色微微一变。   漆黑之中,无数双恐惧的眸子,被他手中灯盏映亮。   他所在之处,竟是一座巨大的地牢。   左右两边全是牢房,根根栏杆均是生铁打造,坚硬无比,上面不知涂过什么,在这湿气深重的地方竟也不生锈。   牢房之间以木盏托着几颗明珠,被谢苏手中灯盏辉映,散出柔和的光芒,照亮牢房中的囚犯。   那些囚犯不分男女,均是上身赤裸,下身却是长长的鱼尾,无法站立,只能躺在地上浅浅的水池之中。   这里关着的全部都是鲛人。   鲛人天生容貌殊丽,可谢苏站在这里,只觉得恶心欲呕。   每一个鲛人的鱼尾之上,都有铜环穿透血肉,扣在尾骨之上,铜环上系着手腕粗的铁链,另一端钉死在墙上。   那铜环穿骨而出,伤处化脓腐烂,却透出谢苏方才闻到的那股甜腻异香。   那些鲛人见他走进这里,皆神情恐惧,拼命向水池深处躲去。   可那水池不过两尺来深,堪堪可供他们容身,更是一览无遗,又能躲到哪里去。池中的水不知多久没有更换过,发黄浑浊,散发出臭气。   那些鲛人却是想要躲藏,就越是拖动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脏水四溅,流得满地都是。   谢苏走近一个牢房,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嘎吱一声。   他移开脚,提灯一照,发现自己踩到的是半截鱼骨,被啃得干干净净。栏杆的缝隙之间,到处都是这样腥臭的鱼骨,还有凌乱的鸡毛和鸡骨头。   那牢房里的鲛人见他靠近,眸中的恐惧之色更深,面色苍白,戒备已极。   谢苏目光下移,见那鲛人鱼尾的鳞片黯淡无光,上面左一条右一条的全是零碎伤痕,她与人无异的上半身上也有无数鞭打痕迹,伤口新鲜,深处几可见骨。   鲛人的右乳之上,更是有一个清晰的牙印,淤血作深红色。   谢苏挪动脚步,走到下一间牢房查看。   他所到之处,那些鲛人均是拼命躲藏。在路过一间牢房的时候,谢苏转头,目光一凝。   那牢房里关着的鲛人,若按人的年纪来算,大约只有七八岁,鱼尾也是小小一条,没有待在水池之中,而是蜷缩在地上,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嘴里一动一动的,像在咀嚼着什么。   见到谢苏停下脚步,小鲛人的身形很明显地一僵,年岁尚小,连躲藏也吓得忘了。   谢苏低下目光,看到了她细瘦的手指间握着的东西。   是一颗死老鼠头。   就在这时,地牢另一边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紧随其后的则是凌厉的叫骂声。   “站住!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你是怎么混进来的!谁把你放进来的!还敢跑,你给我站住!”   这地牢格局如棋盘格一般,牢房均是四四方方,中间留有狭窄的通路,又因为在地下有回声,那一前一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便瓮瓮的。   在前的人身材矮小瘦弱,连说是少年也有些勉强,一望即知是一个小孩子,在后面追赶的是一个醉月楼的侍者。   谢苏撞灭手中灯盏,牢房之间的明珠辉光却并未就此熄灭。   黯淡珠光之下,谢苏忽从过道转角现身,扬手将灯盏击出,正中那侍者额头。   面具从被击中之处裂开,那侍者身形一僵,向后栽倒下去。   跑在前面的小孩看到谢苏,先是一愣,鼻翼抽动几下,很快安静下来,又回头看了看那个被谢苏击倒的侍者,揉了揉鼻子,轻声道:“谢谢你救我。”   他又挺起胸膛,急切地分辨道:“我们见过面的,在清正司门口那条路上,你和你的朋友救了我和我的朋友……呃,反正……多谢了。”   借着昏暗的珠光,谢苏认出了眼前的小乞丐。   他们初到金陵城那日,在清正司门前遇到过两支队伍抢道,一为红事,一为白事,这孩子便是那一群小乞丐中为首的那一个。   谢苏伸手抚过脸上面具,问道:“你认得我?”   小乞丐抽了抽鼻翼,说道:“我的鼻子特别好,不是认出了你,是认出了你身上的味道。”   谢苏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那小乞丐却像是以为他不相信,又道:“真的,不骗你!我没爹没娘,小时候是在狗窝里,被狗养大的,你们闻不到的味道,我都能闻得到。”   他挺胸抬头道:“你叫我狗六儿就行了。”   “狗六儿?”   小乞丐点点头,认真道:“我上面有五个狗哥哥啊。”   似乎是因为先后两次被谢苏救下,知道他不是坏人,狗六儿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探头探脑地往四周黑漆漆的牢房里面看,咕哝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苏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不让他靠近牢门,淡声道:“我先带你出去。”   狗六儿十分机灵,目光在谢苏脸上的面具一转,说道:“你戴的面具和那些人的不同,你是客人,不是这楼里面的人。”   见谢苏并不作答,狗六儿又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阴暗潮湿,分明是一个地牢,身为客人,不在外面寻欢作乐,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闻言,谢苏平静反问道:“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一个小乞丐,早该在进门的时候就被醉月楼的侍者轰出去,狗六儿不仅进得来,还一路跑到了这里。   他这随口一句反问,不知戳中狗六儿何处,他默然不语半晌,才说道:“我是混进来的,不小心被那个人发现,跑来跑去,不知道怎么跑到了这里。”   他追问道:“那个人死了么?”   “没有,但他今夜醒不过来。”   狗六儿见谢苏带着他绕来绕去,四周却是越来越昏暗,嘿嘿一笑:“原来你不知道出路在哪啊?早说嘛,我可以带你出去啊。”   他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又道:“我走过的路,我都记得。”   狗六儿上前一步,带着谢苏前行,七拐八拐,走到墙边,指着一处被撞开的暗门,说道:“我就是从这里进来,那个人是追着我下来的。”   这小乞丐小人鬼大,谢苏却还是听出他说话半真半假,藏了许多事情。   穿过暗门之前,谢苏回首一望,地牢中的珠光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寂然的漆黑,如死水一般。   走出暗门,外面就是一条寻常的走廊,连着小小一座天井,抬头就能看到无星无月的夜空。   谢苏回头看了一眼那道暗门,隐藏在帷幔之后,毫不起眼,一百个人打从这里过去,不会有一个人注意到。   透过天井另一边的大开的琉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满堂宾客,推杯换盏,喧嚣吵闹得很。   而那道谢苏一进醉月楼就看到的铺了红绸的楼梯,此刻只能看到一个边角。   他在楼中耽搁了这么久,上上下下地走过许多条回廊,却只是从一楼的另一边绕了出来。   他心中暗暗记下此处位置,低头看向狗六儿。   这孩子很是乖觉,此刻却不知为何,一块牛皮糖似的跟着谢苏,不走了。   “怎么了?”   谢苏话音刚落,便觉一道迫人气息传来。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天井之中。他戴着一张勾勒了金色飞羽的面具,背上一道狭长阴影,裹在黑布之中,像是一把长刀。   黑影开口,语气沉着自若。   “朋友,你身后那位小兄弟,能不能交给我?”   作话:   “醉花宜昼,醉月宜楼。”出自袁宏道《觞政》 第128章 涉水寻津(二)   谢苏淡淡道:“谁跟你是朋友?”   那黑影朗声一笑,仿佛觉得这个回答很有趣,想要认真驳斥一下,可是连再说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浪费,无人看得清他背上的长刀是怎么到了手中。   黑布裹缠,刀未出鞘,斜斜挑向谢苏身前。   刀势陡峭,快得匪夷所思。   小乞丐神色骇然,几乎来不及后退或者躲藏,以为自己就要看到谢苏被开膛破肚的惨状,却只听到一声兵器相接的清越声响。   黑影动刀是先手,谢苏出剑是后手,却是后发先至,承影剑上凛然的剑气隔着剑鞘透出,切断了裹在长刀上的黑布。   黑影退后一步,看着手中刀鞘上一道浅浅的痕迹,交手反握,俯身前冲。   无星无月的夜里,天井之中只有琉璃门后的一点残光,勾勒出黑影高大健壮的身形,如猛虎一般的威势。   他的刀不出鞘,谢苏的剑也不出鞘,双方心中都留了一分余地,交手的动作却是快得让人无法看清。   黑影用刀,纯熟至极,当真是如臂使指,从心而动。这长刀足有小孩身长,天井之中空间狭小,黑影却能大开大合,走刀丝毫不见滞涩。   眼见谢苏稍退半步,黑影不动,手臂轻舒,长刀递出。   这一招看似平淡,其实只要手腕微微一动,便可笼罩谢苏周身要害之处。上至膻中、鸠尾,下至神阙、气海,全在刀尖笼罩之下。   任一处要穴被点中,轻则气息阻滞,口吐鲜血,重则修为尽失、性命不保。   可是挥剑格挡,必然挂一漏万,顾此失彼。   而谢苏出剑仿佛不假思索,承影剑在他手中划出了一道几乎令人无法想象的剑弧,从极静到极烈,比最一次最轻浅的呼吸还要快。   黑影的长刀被承影剑挡下,划向谢苏的左臂。   谢苏变招极快,不退反进,手臂一送,承影剑在黑影用刀的右手腕内自上而下地划下。若此刻的承影剑是出鞘之剑,必已削断黑影的右手腕脉。   与此同时,只听嗤的一声,谢苏左臂衣衫已经被黑影的长刀划破。   两人一触而分,各自退后,打量着自己的对手。   这一下交手险之又险,巧妙无比,却无人受伤,不像是搏斗之中的神来一笔,而像是无数次交手拆招,自然而然熟极而流的默契。   谢苏心神巨震,几乎不敢相信。   天井另一边,黑影伸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逸面容,是异于中原人的相貌,锐利桀骜,此刻却露出了一种完全无法形容的神情。   “……谢苏?”   谢苏手指轻颤,摘下脸上面具,就看到贺兰月冲了上来,一把将他抱住,在他背上狠狠凿了几下。   耳边则是贺兰月激动哽咽的声音:“你竟然没有死,你真的没死!”   谢苏眼眶发烫,轻轻地吸了几口气,勉强将声音压抑至镇定。   “我身上伤还没好,你再打我,我要吐血了。”   贺兰月闻言连忙将他放开,只是一只手还牢牢把住谢苏的肩膀,仿佛非得拉着他挨着他,才能确信眼前的人真的是谢苏。   他将长刀缚回背上,伸手在脸上胡乱一抹,这才认真端详谢苏,见他身上气息流水一般连绵,修为更胜从前,又回忆起方才交手时谢苏的身法,已经知道自己上了当,故意板着脸问:“你哪里受伤了?现在吐个血给我看看?”   谢苏见自己被揭穿,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贺兰月在他肩上一拍,这才放手,哼了一声:“死去活来一场,别的没学会,倒学会骗人了,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谢苏却是真的忍不住了,笑着说道:“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贺兰月豪气万丈地一挥手:“随便啦!”又伸手碰了碰承影剑的剑鞘,问道:“谁给你打的剑鞘?”   谢苏看了看承影剑,这剑鞘是后来换的,贺兰月自然没有见过。   “你知道逐花楼吗?”谢苏答道,“这剑鞘就是逐花楼的楼主赠给我的。”   “知道,不过是后来才知道的,要不然我也得去那个楼里大闹一场,不管谁买走你的剑,我都得抢回来。”   谢苏低下头,笑了笑。   贺兰月一摸下巴,又道:“再后来听说明无应万金一诺,把承影剑给带走了,等等……我真傻!他取这剑是不是跟你——”   “是跟我一起。”   “——做聘礼的?”   贺兰月全没听到谢苏在说什么,连连摆手道:“这怎么能行?承影剑本来就是你的,就算他帮你拿回来,那也还是你的。”   谢苏一早知道自己十年前闯了天门阵,世间很是流传着几种奇妙的说法,反正不管哪一种,都跟明无应大有关系。   可他才刚刚见到贺兰月,就冷不丁听到他这么说,窘迫之余,更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而贺兰月说起这话的时候十分自然,又让谢苏从心底感到一阵轻松。   他正要开口做些解释,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声音。   “嗯,有道理。”   谢苏目光一动,看到不知何时,明无应已经站在那扇琉璃门外,正回望而来。他脸上并没有戴着面具,神色中掠过一丝笑意。   贺兰月也已经看到明无应,又看了看谢苏,倒不算惊讶,只是眉毛一挑,不知道又想说些什么。   明无应隔空点了一下:“你要找的人,再不追的话就跑远了。”   贺兰月回头,看到小乞丐缩着身子,早就一点点向走廊深处挪去,大步上前将他捉了回来。   谢苏问道:“你为什么要抓他?”   贺兰月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谢苏早知道贺兰月讲起故事来行云流水,那是切也切不断,十年之后,他还是一样的性子,不觉一笑,让他长话短说。   “好吧,”贺兰月将小乞丐抓到自己身前,“我做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生意,有人雇我查桃花疫的事情,我才跟上了这个小乞丐。”   贺兰月也是学宫出身,他若是想进哪个仙门,做一峰长老,也不算难事。但他生性自由,进入那些规矩极严的仙门自然不作考虑。   他这十数年的经历,也堪称跌宕,充满奇遇,最后择了一处落脚之地,却是金陵。   金陵城中那些仙门多有滥竽充数的,遇到棘手的事情,只好在黑市上请托他人完成。   贺兰月在这一行里算是很有名气,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简单利落,来去自由,倒是很符合他的性子。   此次金陵城中桃花疫来势汹汹,有人雇请贺兰月查桃花疫的事情。   他跟着狗六儿进入了醉月楼,到了这处天井,却发现狗六儿消失了,心知是此处有什么自己未曾察觉的机关,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屋檐之上稍候了片刻,果然见到狗六儿从帷幔后的暗门钻了出来,还带了一个人出来。   这人也就是谢苏。   贺兰月说话还是向从前一般夹七缠八,谢苏理顺事情经过,却发觉还有一重要之处,贺兰月全然没有提起。   查桃花疫的事情,为什么要跟踪一个小乞丐?   若是换了旁人,必要觉得贺兰月说话避重就轻,可谢苏知道贺兰月说话就是这个样子,想起来什么说什么。   他出言相询,贺兰月点点头,指了指狗六儿,说道:“因为这一次的桃花疫,最先出现病患的地方不是城南几坊,而是他住的那个地方。”   狗六儿蹲在贺兰月脚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贺兰月做的这路生意,最忌耳目不清。他生性豁达,又出手大方,在这金陵城中结识了许多朋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最是消息灵通。   千头万绪的线索之中,倒真让贺兰月抓住了一处关键。   金陵城南边繁华,居住的多是富贵人家,北边就要萧条贫困一些,狗六儿这群小乞丐就住在北边一个废弃的牛羊集市里面。   一群小乞丐里面,他是带头的那一个,身边常有七八个孩子围着,年龄不一,大些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点的只有四五岁,都是没爹没娘没人管,流落成了小乞丐。   可狗六儿身边的这些同伴,有好几个都染上了桃花疫,发病极快,先发高热,再出红疹,几日之间破溃成疮,都死了。   谢苏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狗六的那个时候,他哭得双眼红肿,却挺起胸膛挡在一群跋扈的豪仆之前,身后是用草席卷起来的同伴的尸体。   那些富贵人家里出来的仆从仗势欺人,踢翻了草席,露出了那孩子的尸身。   脓疮溃烂发白,与谢苏连日来见过的那些因桃花疫而死的百姓一模一样。   他身形微微摇晃,一句话便脱口而出。   “是有人拿他们试毒。”   一个早已被废弃的集市,一群无人在意的小乞丐,住的是养过牲口的窝棚,吃的是到处捡来偷来的残羹剩饭,本来就命如草芥,什么时候死了都没有人知道,拿来试毒,最安全不过。   余光之中,明无应靠了过来,在他手上一握,谢苏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攥紧了拳头,指甲刺在掌心。   谢苏反手在明无应的手上回握了一下,随后走到狗六儿的面前,慢慢地蹲了下去。   小乞丐头发蓬乱,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低着头,不肯让谢苏看到他的脸,却有细微的啜泣之声。   谢苏并没有贸然去触碰他,也没有说什么无用的安慰的话,开口时声音平静。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醉月楼吗?”   狗六儿用力地抽泣一下,双手攥拳堵着眼睛,片刻后在脸上凶狠地抹过去,抬起头来,直视谢苏。   “我要给他们报仇。” 第129章 涉水寻津(三)   贺兰月愣了一下,这才听懂谢苏先前那句话的意思,震惊道:“你说不是瘟疫,而是下毒?”   谢苏平静道:“这几日我都在天清观,已经见过很多病者,又有精通医术和擅长用毒的朋友一同查看,可以确信是有人在水中下毒。”   贺兰月受人雇请,来查这一次桃花疫的起源。上一次金陵城中桃花疫泛滥,死了很多人,与其说后来这疫病是被人治好的,不如说是城里的人死绝了,这才不再有病患增加。   桃花疫销声匿迹这么多年,一朝卷土重来,反倒比上一次还要凶猛,这疫病的来源确实可疑。   他查到最先染上桃花疫的就是这群小乞丐,却没想到这不是疫病,而是有人下毒。   他一路跟随狗六儿到此,原本是心中起疑,桃花疫蔓延极快,这些小乞丐们日日待在一处,何以其他人都死了,狗六儿却安然无恙?   贺兰月原本也只是将其当作一条线索,可是察觉狗六儿径直往宝云坊中来,以为他是来找那种仙药,更觉得奇怪了,所以一路跟来此处。   此刻听到狗六儿说出报仇的话,贺兰月心中又惊又疑,再有多少想问的话都暂时压住了,先听听狗六儿怎么说。   半个多月之前,狗六儿外出乞食,在街头巷尾等了一天,却没什么收获。   到得傍晚,他跑去一家酒楼,等在后厨的小门之外,想碰碰运气。   这家酒楼的厨子心很善,有时会施舍给他们一些饭菜,偶尔还能吃到一些荤腥。   可酒楼的老板却不许厨子给他们吃的,有一次狗六儿偷偷跑到后厨,正巧看到那个心善的厨子被骂得狗血淋头,自那日之后就没有去过。   可今天他实在太饿了。   狗六儿悄悄走到后厨,抽了抽鼻子,却没闻到那个厨子身上的味道。他刚刚踮起脚想往里面望一望,就被新来的厨子发现了,嘴里骂着小乞丐,抄起家伙就出门追打。   狗六儿连忙跑出了那条小巷,蹲在墙角,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   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会往他这里看来一眼,有人从他身边路过,还会因为闻到他身上的酸臭味儿而捂住鼻子。   后来有人丢下半块烧饼,让他填饱了肚子。   再后来有一个人打从他身边走过,将手里提着的吃食扔了一份在他面前。   竟然是一只烧鸡。   他咽了咽唾沫,将还温热的烧鸡抱在怀里,一路飞奔回去,献宝一般把烧鸡带回到大家的面前。   每个人都馋得嘴里流口水,眼睛里冒光,可是谁都不肯先吃。直到夜里所有人都回来了,才高高兴兴地分吃了那只烧鸡。   狗六儿也馋,可是他今天带回这只烧鸡,简直神气得不得了,很潇洒很大方地说他已经吃过了,把自己那一份让了出去,吞咽着口水,看他们吃。   那天夜里每个人都高高兴兴,晚上做梦也是在吃烧鸡,手指上还有烧鸡的香味,被嘬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第二天,吃过那只烧鸡的人就发烧了,有的轻一些,有的重一些。   到了第三天,更多的人开始发烧,他们身上起了一团一团红色的疹子。   第四天,第五天,红疹开始变成脓疮,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第六天,小九死了。   桃花疫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狗六儿不知道。他只是知道,那晚吃过烧鸡的人都死了,而他记得那个给自己烧鸡的人身上的味道。   狗六儿说完,也已经不再哭了,他脸上脏得很,眼泪流过去,冲出几条清澈的道子。   谢苏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来宝云坊,是追着那个人的味道来的。”   狗六儿点点头,神色又沉寂下去:“可这里面的味道太多了,太杂了,我……闻不出来。”   贺兰月挑眉道:“臭小子,那你是不是也早就闻出我身上的味道了?”   醉月楼里人太多,一个错眼就可能把人跟丢,更何况狗六儿身形矮小,往人堆里一钻就消失了,必须跟得很紧才行。   贺兰月自恃修为,就算是不加掩饰,寻常的修仙之人都察觉不到他的靠近,可狗六儿天生的狗鼻子,一闻就把他闻出来了。   所以自己追到天井来的时候,狗六儿闻得到帷幔之后有另一条通道,倏尔钻了进去,那是为了躲他。   后来狗六儿又从那暗门里面出来,躲在谢苏身后不敢出来,也是因为闻到自己还没有离开。   他想明白这些事情,伸手在狗六儿头上一拍,却也不嫌弃他头发脏臭枯结,又叫了他一声臭小子,语气相当不善。   可狗六儿扭头看他一眼,忽然跪了下来,朝着谢苏咣咣咣磕了几个响头。   贺兰月第一个想法是,这孩子头真硬啊。   第二个想法是,小乞丐聪明得很,看得出什么人心肠最软,爱管闲事,求他最好用了。   狗六儿直起身子,眼睛亮亮的很是郑重坚定,向谢苏膝行了一步,伸手想抓他衣服下摆,又想起自己手上太脏,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我想求你们帮帮我,我看出来了,你们都是修仙之人,有大神通,可以……可以飞来飞去,求你们帮帮我吧!”   眼看着他又要磕头,明无应懒声道:“帮你可以,可是你怎么回报我们呢?”   贺兰月一怔,狗六儿也一怔。   贺兰月是不知道明无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真好意思要一个小乞丐的报答。   狗六儿则是绞尽脑汁,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是拿得出手的。   明无应好整以暇道:“你先站起来,慢慢想。”   狗六儿顺从地站起来,下定决心一般,斩钉截铁道:“你们都是修仙之人,我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就算有什么,你们肯定也看不上。我……只有我自己,只要你们帮我报仇,我就归你们了,是要炼药还是生吃,都行。”   贺兰月愣了愣,随即放声大笑。   谢苏抬手扶额,实在不知道修仙之人在金陵城中的名声竟至于此。   “身上骨头没有二两重,啃着都硌牙,还是算了,”明无应漫不经心道,“等帮你报了仇,你就到清正司去,做个小杂役扫扫地,要是有点天赋呢,就学几个术法……”   谢苏转过脸,看了明无应一眼。   箐。   明无应道:“学了术法长大了出来骗人啊,多好。”   狗六儿怔怔地点了点头,片刻后才发觉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一时激动,又想跪下磕几个头,发觉自己的肩膀被贺兰月扣住了,跪不下去。   “走吧,”明无应随口道,“再不走的话,那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药可就要被别人买走了。”   谢苏今夜来宝云坊中是为了寻找温缇,不想先是遇到狗六儿,又与贺兰月重逢,知道了这么多事情。   离开天井之前,他回头向那道帘幕后的暗门看了一眼。   明无应十分敏锐,问道:“怎么了?”   谢苏摇了摇头,只低声道:“等桃花疫的事情结束了,我想再来一次醉月楼。”   明无应看他的时候,只觉谢苏眼底有种莫名的情绪,却没有多问,只笑了笑,说道:“好。”   醉月楼中的拍卖场确实如谢苏所想,是在地下,只是进入拍卖场的路不止一条,他们进去时走的便不是自己先前走过的那条走廊。   今夜这拍卖场中客人甚多,高台之上不断有侍者在展示珍宝。   他们在外面耽搁许久,但襟前都簪着红芍,进来的时候也没有被人盘问。   连狗六儿的身上也放了一朵红芍,路过一桌醉得东倒西歪的客人时,贺兰月还顺手牵羊,给他拿了一只面具。   拍卖场下,最是消息流通的地方。   过不多时,谢苏已经从他人交谈之中听到今夜售卖的不是仙药本身,而是药方。   前几日的仙药已经要用黄金来买,那售药的人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今日出售药方,谁不知道这就是生钱的好东西,纷纷来争抢,更不知今夜要炒出何等的高价。   接连看过高台上几件拍品,谢苏倒发觉醉月楼中售卖珍宝的方式与逐花楼很是不同。   这里好像只是醉月楼提供给宝云坊中所有卖家的一处场所,竞价之时,买家本人就在台下,是要亮明身份的。   若无意外,稍后他们就可以见到那个手握仙药药方的人了。   左右还有些时间,谢苏游目四顾,想在场中找一找温缇。   可是所有客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且此处人实在太多,气息十分杂乱,若要以术法寻人,只怕会惊动醉月楼。   谢苏只得作罢,又想起了什么,靠近明无应,低声道:“刚才我拨了玉玲铛。”   明无应却笑了笑:“我还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这件事。”   “我见到一个女子,身形装束都和温缇一模一样,当时相隔太远,我来不及探查,只好追了上去,却被背后一个人推进了一道暗门之中,走到了醉月楼的地牢中去。”   “地牢?”   “里面关的都是鲛人。”   明无应道:“你见到的那个人未必是温缇。”   “我也这样想,应当只是为了将我引到那里。”谢苏轻声道,“师尊觉得,金陵城中这些怪事,国师可有牵涉其间吗?”   明无应笑了笑:“你也觉得老东西身上有些不对劲,是么?”   谢苏犹疑片刻,还是说了:“我觉得,他知道我是谁。”   明无应看他一眼,忽道:“这几天他不在天清观,你就没有想过把那面山河璧偷回来吗?”   谢苏微微一怔,已经知道明无应是开玩笑。   明无应侧目而望,看见谢苏神色,嘴角一勾,却故意叹道:“那我偷。”   他又正色道:“不过呢,童老头儿那个天清观里应该有不少机关,我去偷东西,你不能坐享其成。”   谢苏莞尔,从善如流道:“那我给师尊望风。”   明无应要的就是这句话,漫不经心道:“好啊,我偷东西你望风,你我就是一对贼……嗯,那个。”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后面的话却不肯说了。   谢苏心道,贼什么?   他无端想到先前贺兰月说的承影剑作聘礼的事情,明无应早就过来了,全都听在耳中。   下一瞬谢苏又微微脸热,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明无应方才那句语焉不详的话,自己心里以为的又是什么?   台上数盏明灯,台下却是有意营造出一种昏暗样子。   这手法同逐花楼十分相似,令台上珍宝沐浴在明光之中,宾客们却是谁也看不清谁。即使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别人,也不会引得旁人察觉。   只除了那个被看的人。   “师尊看我做什么?”   明无应扬了扬眉:“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了?”   又在强词夺理。谢苏不说话了。   拍卖已近尾声,台下众人翘首以盼,台上,两位侍者捧一木匣,姗姗来迟。   是仙药的药方。   明无应靠近道:“你看那是谁?”   谢苏原本不想理他,目光却已顺着明无应所示的方向望了过去。   那高台有两处台阶通往下面,其中一处台阶旁,不知何时有一个女子挤到了最前面。   是温缇。   她掩身于台下一众宾客之中,不易察觉,可独身走到台阶边上,被上方明灯照亮轮廓,就显眼得很,一看就看到了。   明无应笑了笑:“她做事跟你是一路的,实在想要,只好先抢回来再说。” 第130章 涉水寻津(四)   “你说的温姑娘就是她?”   贺兰月横过长刀在膝,双手手掌按在蒙刀的黑布之上,像是谢苏说一句是,他就要去劫人。   他二人自学宫一别,到今夜醉月楼中偶然相逢,其间已有十数年的岁月横贯。   人在少年时交友最倾真心,纵然谢苏通透,贺兰月爽朗,被波澜际遇推到潮头相遇,也难免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贺兰月虽较十年之前稳重许多,但人的本性难迁,见到谢苏死而复生,实在有太多的话想要问他,却也知道醉月楼不是说话的地方,此刻也没有耽搁的功夫,故而只听谢苏略略讲了几句为何要入醉月楼,知道了丛靖雪中毒,此刻台下的这位温姑娘是来为他寻药的。   谢苏应道:“先看看再说。”   贺兰月一笑:“这醉月楼是什么地方,我可比你清楚得多。要是这位温姑娘拿得出大笔黄金,买下那张药方,那么一切好说。可要是她想动手硬抢,今天这一架就非打不可。”   他又低头对坐在自己身边的狗六儿说道:“等会儿动起手来,你机灵一点儿,就往人堆里一藏,听见没有?”   狗六儿神色激动地点了点头。   谢苏问道:“仙药可以治愈桃花疫,是真有其事还是?”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贺兰月坦然道,“宝云坊里的事情我大都知道一些,不过近几日在外面查桃花疫的事情,没往这醉月楼里来,只听说这里有仙药售卖,价格极是昂贵。应当是有用的,否则第一天买回去吃了不见好,第二天还敢在这里卖药吗?”   他了然地笑了笑,又道:“再说,桃花疫这么严重,这时候有人说自己有药,就是一碗清水,也会有人来买的。”   所谓病急乱投医,再渺茫的希望,也会有人相信,便如此时的温缇一样。   谢苏说静观其变,心里也知道今晚恐怕不能善了,比起台上盛放在错金木盒里的药方,他注意温缇的动向更多一些。   台上的侍者已经推开木盒盖子,向台下宾客展示那张被蜡印封住的药方。   明无应忽然道:“那个正往台上走的是什么人?”   谢苏凝神看去,见一个衣着华贵、遍身金玉的人,正摇摇晃晃地往台阶上走,面色酡红,醉醺醺的,显然是已经酒醉,连面具都没有戴。   身边立刻有侍者上去,想托他一把,却被他一挥胳膊赶开,另外一个侍者靠近,轻声细语,动作轻柔,这才将面具戴在他的脸上。   只听得贺兰月“哎”了一声,谢苏低声道:“你认得?”   贺兰月奇道:“他叫郭乾,宝云坊里这些地痞流氓,他是混得最差的那一等,好赌又好色,烂得没有人愿意搭理他,又常常欠账不还,醉月楼从来是不让他进门的,今天是怎么——”   片刻之后,高台上的侍者自然给了他们答案,这个郭乾就是药方的主人。   前几日售卖仙药,已经令他赚得盆满钵满,在这醉月楼里过了几天醉生梦死的日子。   可是醉月楼有规矩,售物之时,物主也要亲自上台。   原本大家都戴着面具,能认出郭乾的人不多,可是他醉醺醺的,一时忘了戴上面具,倒是让贺兰月给认了出来。   贺兰月嘲弄道:“这种货色,他能拿得出仙药?”   今夜这张仙药药方势必要炒出天价,这郭乾如此轻易就在众人面前露了形貌,钱货交割之后,只怕不到后半夜他就会被人劫杀。   谢苏心知郭乾绝不会是药方的主人,只是抛出来作个挡箭牌的。   那个郭乾不知道是醉还是蠢,上台之后兴致高涨,洋洋得意地环顾台下,听着宾客们竞相出价,很是陶醉,几乎站立不稳,要从台上摔下去。   一旁的侍者见状,命人从下面搬上来一把椅子。   高台之下,那两名搬动椅子的侍者于温缇擦肩而过。   温缇向后退了一步,看似让路,却不着痕迹地抬了抬手。   侍者们将椅子搬上去,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按住郭乾。他坐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像是沉沉睡去,形似一团烂泥,可是片刻之后,整个人又精神百倍起来,中气十足道:“等等!”   一旁的侍者尚不解其意,郭乾已经站了起来,一把抢过木盒抱在怀中,大声道:“我不卖了!”   高台上有数只明灯,台上人的一举一动,下面看来都是十分清晰。   郭乾的怪异之举,自然引得台下宾客都注目在他身上。   谢苏的目光却望向了温缇,她稍稍后退,将自己藏在宾客之间,毫不起眼。   鬼面人用蛊控制他人心智,谢苏已经见过许多次,很是知道这蛊术的神妙之处。   看那郭乾忽然出尔反尔,双目之中不再是醉意,而是一片空茫,谢苏就知道是方才侍者们搬椅子上台的时候,温缇在上面动了些手脚。   比如说,放了一两只蛊虫上去。   众人环伺,如自己在逐花楼那般硬抢是下下策,温缇是想用蛊术控制郭乾。   明无应却道:“未必能如她所愿。”   台下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台上几名侍者在最初的愣怔之后,已经恢复如常。   他们都戴着面具,瞧不出神情为何,却是逼近了郭乾,连连柔声劝阻。   身在台下的人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有些眼力的人却都已经看出,那些侍者的站位将郭乾的数条出路全数封堵。   醉月楼提供场地拍卖,会从中收取大笔的佣金,上台之前一切好说,上台之后若是卖家反悔,醉月楼也有自己的手段。   那郭乾连声嚷嚷,就是抱着木盒不撒手,台下已经汇集不少侍者,将高台围得水泄不通,另有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出来打圆场,反倒令台下嘘声阵阵。   温缇如此行事,却是有些想当然了。   若郭乾执意不肯卖出药方,为使拍卖会不中断,醉月楼的人必是要先将他带下去,稍加验探,未必查不出温缇在郭乾身上动的手脚。   一旦郭乾被带走,再想从他手中拿到药方就更加困难,只怕这瞬息之间,温缇就要铤而走险。   谢苏在逐花楼里抢过承影剑,此时很清楚温缇心里在想什么,知道她按捺不住,马上就要出手,低声道:“我去找她。”   他刚刚起身,就看到台上的几位侍者忽然散开。   郭乾被温缇的蛊术控制,说起话来四平八稳,毫无感情:“你们是说,今夜我非得把这张药方卖出去不可?”   他前一刻还醉醺醺的,现在又十分清醒,几个侍者对视一眼,均已察觉出异样,仍道:“正是,醉月楼的规矩在此。”   郭乾又道:“那我只想卖给她。”   他伸手向台下一指,温缇缓缓走上了高台。   几名侍者稍稍一怔,连那管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醉月楼的拍卖场上,往往是价高者得,但若是买卖双方自己愿意,只是想借醉月楼过个明路,也无甚不可。   管事稍一犹疑,温缇已经上台,走到郭乾身边,伸手欲接木盒,淡淡道:“佣金分毫不差,这样也不可以吗?”   管事点点头,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台下无数宾客今夜原本就是为了来抢夺这张药方,又是见到卖家出尔反尔,又是见到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女子,轻描淡写便将药方拿下,一时群情激愤,连声叫骂,说是药方珍贵,醉月楼必是自己找人扮作买家,做这一窝里左手倒右手的生意。   那管事急于安抚台下宾客,从郭乾身边稍稍走开,温缇便要将木盒拿到自己手中。   只要醉月楼没有异议,这笔生意便可敲定。   谢苏心道,只怕未必能有这么顺利。   这念头在他心底一过,当真好的不灵坏的灵。高台之上,温缇握住木盒发力,却没能将它从郭乾手中给抽出来。   郭乾忽而摘下面具,茫茫然向四周环顾一圈,像是忽然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一样,片刻之后,他的目光才落到温缇和自己同拿的木盒之上。   明无应看着台上,说道:“温缇的蛊术好像出了些差错。”   那郭乾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清醒还是不清醒,紧紧攥着木盒,却不撒手,更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一样,神情古怪。   温缇低声道:“你已经将此物卖给了我。”   若是寻常什么人被她下了蛊虫在身上,又听到她如此命令,一早安静下来。可是郭乾色迷迷地一笑,目光在温缇身上扫了几圈,口中却道:“是吗?”   他忽然伸手向温缇的肩上摸去,温缇与他原本就站得极近,手中又攥着一只木盒,又分出一半心思注意着那些侍者的动向,一时来不及躲,竟被郭乾摸到了肩膀,目光霎时间一冷。   明无应忽道:“不好!”   下一瞬,众目睽睽之下,那郭乾摸过温缇的整只手掌已经转为青黑色,蛊毒蔓延,瞬间攀到了他的脸上。   他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似乎是窒息了一般,口鼻中均涌出黑血,退后两步,从台上摔了下去。   郭乾身上皮肤变色,吐出黑血,一望即知是沾染了剧毒。   他尸身跌落之处,宾客们大惊失色,四散而逃。   温缇将木盒抱在胸前,冷冷环顾四周。醉月楼的管事此刻才反应过来,右手一抹,袖底飞出几枚暗器,去势极快,与温缇已经是咫尺之遥。   一道白影飘渺落下,只听得叮叮数声,管事的暗器已经被击出,飞向台上的数盏明灯。   暗器所过之处带起劲风,将灯芯全数截断,四周一瞬陷入黑暗之中。   管事两鬓冷汗涔涔,要挡下他的暗器不难,可要后发先至,一瞬间将所有暗器击向灯盏,无一错漏,这妙到毫巅的手法却是生平仅见。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管事已觉一柄森冷长刀架在自己颈中,挟持他的人大剌剌从他肩上一捋,手指一错,已卸掉他双手关节,再不能施放暗器。   那声音也是飞扬跳脱:“您老人家帮帮忙,送我们出去,如何?”   眼见又一人来到台上,不见他如何动手,那些侍者便都轻飘飘地掉了下去,管事暗暗咬牙,答应道:“好,我带你们出去。”却拼着被长刀刎颈,反向滑出半步,踩在台上一块凸起的芍药花石刻之上。   纵然整个大厅都陷入漆黑,可管事对这台上一应事物都熟记于心,一脚踏下,只听高台之中机括声响起。   一个巨大的牢笼从天而降,将台上众人关在其中。   明无应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方法那么多,非要挑最麻烦的那一种。”   贺兰月一脚将管事踹倒,上前握住一根栅栏摇撼了一下。   那栅栏都是玄铁打造,成人手臂一般粗细。贺兰月大喊道:“你能不能别说风凉话了?”   宾客们或散或逃,却有密密的脚步声传来,是此地侍者发出信号,醉月楼的人匆匆赶来,将此处高台团团围住。   那管事跌坐在地,挣扎着将脱臼的双手护在胸前,沉声道:“你们跑不了了。”   明无应微微一笑:“那也未必。”转向贺兰月,又道:“方才进这拍卖场之前,见着你以术法给人传信,那人也该来了吧?”   贺兰月将长刀一挽,说道:“你——要是有其他办法,我也不想麻烦我的朋友。”   谢苏却并未留意贺兰月何时向外传过信,他耳力过人,此刻在黑暗之中,又较平时灵醒,听到厅外另有一队人赶来。   随着几人拍掌之声,厅中有人点灯,渐渐亮起。   台下自然是被醉月楼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入口处却有艳丽红绸,一路如水波一般推进来。   红绸之上,缓缓走来一个女子。   她一步一步,腰肢款摆,走路极慢,落地无声。   她身上全无金玉珠饰,只穿素色衣衫。因为这天下再华丽的首饰,再明艳的刺绣,在她的身上,也只会黯然失色。   女子走过之处,醉月楼的侍者们纷纷低下头,仿佛她的美丽是利箭,穿过眼睛,钻进心里,就再也逃不脱了。   风华绝代,世无其二。   红绸铺到高台之下,女子也走到高台之下,扬起脸来,与贺兰月相视一笑。 第131章 涉水寻津(五)   今夜醉月楼中人头攒动,只有一半是为仙药药方。   另一半是为了一睹花魁娘子繁清的风姿,谁若能得她赐酒一杯,做她的入幕之宾,当是世上最快活的人。   此刻,这位宝云坊中鼎鼎大名的花魁娘子就站在高台之下,身后是两名清秀的侍女,捧来酒壶与酒杯。   她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将壶中酒注入杯中,仅仅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台下便有许多人连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她,喉咙发紧,心潮涌动。   可繁清执着酒杯,却是莲步姗姗,走上了通向高台的台阶。   厅外有另一名管事匆匆而来,见着繁清,似乎颇为忌惮。   “您来这里做什么?”   繁清轻轻挪步,面朝那管事,说话之前,先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当真如朝云流霞一般,令人目眩神迷。   “自然是来赐酒了,这里面有我看中的人。”   管事站在台阶之下,并不敢直视繁清,声音却很坚决:“他们在醉月楼里闹事杀人,按规矩——”   “你的规矩是规矩,我的规矩就不是规矩吗?”繁清微微一笑,“喝了我送的酒,今夜就要跟我走。”   管事略一沉吟,繁清又道:“半月之前,楼主离开宝云坊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楼中一应事务,由您做主。”管事说话时似乎很不情愿。   繁清含笑道:“是啊,你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吗?”   她转过身,就要将酒杯送入牢笼之内。贺兰月移动脚步,已经向繁清伸出了手。   那管事忽然抬起头说道:“您的规矩,是今夜只赐一杯酒,只给一个人,现在这玄铁牢之内可有三个男人,不知道您选中的是哪一个?”   这管事不卑不亢,见机极快,立刻用繁清的话来堵她自己,逼着她只能带走一个人,其他的人还是必须留在这里。   谢苏不动声色上前半步,握着承影剑的右手虚虚前移,若是事态有变,出招只在片刻,他也没觉得这玄铁栏杆就能拦住自己。   倒是明无应见到他这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嘴角勾了勾。   “谁说我的酒要给这几个人喝了?”繁清神情自若,伸手向牢笼中一指,“我选中的人是她。”   牢笼之内,温缇刚刚打开木盒,将药方掖入衣袖藏好,她自然知道谢苏几人是来救她,又见局势几度变化,未曾开口,此刻却被繁清用手指住。   繁清回头望向那不发一言的管事,声音含笑,说道:“我有说过只挑男人吗?”   谢苏心道,几人之中,温缇修为最低,而动手夺取药方是她,毒杀了郭乾也是她,繁清今夜将温缇救走,他们三人倒是想什么时候脱身都可以。   他以目光暗示,温缇也已会意,走到铁栅栏边,接过繁清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繁清又道:“至于这三个人么,都是这位姑娘的护卫。今夜我要与你们家姑娘……就请你们在房间外面守一守了。”   她句句声声都是要保下笼中的所有人,那管事不怒反笑,点点头道:“繁清姑娘的吩咐,在下自当照办。可是姑娘也别忘了,您这个赐酒的规矩,只到明天早上。”   繁清认真道:“这是自然,明早之后,他们由你处置。”   那管事上前一步,按在台下一处隐蔽位置,机括之声再起,数根手腕粗的铁索将牢笼吊了上去。   繁清向贺兰月眨了眨眼睛,佯装嗔怒:“还等什么?快跟我走。”   她转身走下台阶,踏上红绸,路过那管事的时候,连看也没有看他。   贺兰月摸着头傻笑一声,跟了上去。更多侍者围过来,虽然没有动手,却将厅内通道全部把守住,不留任何逃跑的机会。   明无应笑道:“走吧。”   谢苏让温缇走在自己身前,这才随着繁清走出此厅。   到了外面,繁清便在一顶软轿之中坐下,四面轻纱垂落,隐约可见她身形。   谢苏几人随行轿边,这一路却是横穿整座醉月楼,从地下的拍卖场上到第一层,再由第一层去往第二层。   红绸过处,宾客们翘首以盼,见到轻纱之后繁清的曼妙身姿,便软倒了无数人,只觉得见她一面,即使隔着一道纱幔,也此生足矣,又深恨得她赐酒的不是自己,看向谢苏几人的目光艳羡嫉恨,若不是他们脸上都戴面具,怕是要被人描摹下相貌,在坊中买凶杀人。   至于那些醉月楼的侍者,自然是从始至终须臾不离,直到看着他们走进绣房,依旧等在外面,看样子是要一直站到明天早上,将他们全部拿下。   绣房之内重重帘幕,用香甚重,是极华丽富贵的女子闺房。   繁清被侍女从软轿中扶出来,直接扑到了榻上,由侍女揉按她双腿,从膝盖至脚踝一寸寸地捏过去。   贺兰月将背上长刀放下,走了过去,问道:“疼得厉害么?”   繁清抬眼瞪向贺兰月:“要不是为了你,我才懒得走这么远的路。”   贺兰月笑道:“好吧,算我欠你一次。”   几人一进绣房,便将面具摘下。隔着重重帷幔,谢苏和明无应坐在房间的另一边,早有侍女上来奉茶。温缇却走到了一边去,推开窗户,望着外面的夜色。   明无应似乎对繁清饮茶的品味很是认同,赞了一句,凑近谢苏,低声道:“看出什么来了?”   繁清姑娘的双腿似乎有旧疾,是以行走极慢,要坐软轿。刚走出那拍卖场时,谢苏就已经察觉。   明无应失笑道:“木头。”   谢苏被点了一句,这才明白过来,繁清与贺兰月极为熟稔,关系亲近,想来情谊甚厚。这情谊不是朋友之谊,而是男女之情。   想破这一层,谢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师尊说这个做什么?”   明无应悠然道:“方才这繁清姑娘看了你好几眼。”   谢苏早知道明无应说话一向随心所欲,却万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若是换了旁人这么说,恐怕他立时就要恼了,答话时声音不自觉就高了两分:“贺……他才不会这么不讲理。”   “的确,”明无应点点头,似笑非笑道,“可是我不讲理啊。”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几乎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谢苏脸颊一热,移开视线,遮掩一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非但没有品出茶香,还险些烫了舌头。   帘幕之外响起繁清含着笑意的声音。   “我看他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可没有别的意思。”   帘幕一动,是贺兰月扶着繁清缓缓走过来。她大约是当真有些腿脚上的毛病,走路极慢,在谢苏对面的软椅上坐下。   贺兰月道:“这是谢苏,我最好的朋友,跟你说过许多次了。这位是他的师尊,蓬莱主人,明无应。嗯,那位是温姑娘……”   明无应把他这一串介绍听在耳中,笑了笑。   仙门中人介绍起自己或是旁人来,往往是严格按照辈分从上到下。贺兰月却是按着亲疏远近,又将一干头衔扔到后面去,只称他是“谢苏的师尊”。   明无应听着,觉得还挺中意的。   他这神色一动,繁清便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只有说话的人浑不在意,另一个听话的人听不出来。   温缇从窗边移步,向繁清道谢。   她心中清楚,今夜要不是谢苏几人来寻她,又有繁清帮忙,自己或许不会安然无恙。   谢苏温声道:“看那管事的样子,想必不会善罢甘休,繁清姑娘如此相帮,于自己无碍吗?”   繁清笑道:“他按规矩,我也按规矩。明天早上你们出去,他要动手,我必不会干涉。就算他向楼主告状,楼主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温缇眉目一动,像是有话要说,想来丛靖雪中毒,她前来寻到药方,是急着现在就返回天清观去。   明无应却道:“温姑娘,那张药方,可否借来一观?”   温缇点点头,将药方拿出,拨开上面蜡封。   药方上却没有任何药材,只有一句话。   解池池心之下取水,饮之百病全消。   繁清也看了一眼,好奇问道:“解池,是指城外那个盐湖吗?”   “是,”明无应在药方上点了点,“关于这个盐湖,其实有一种说法。数千年前,天魔作恶,被众仙门联手镇压于此,血肉化为盐湖,因是天魔尸解之地,所以叫做解池。”   繁清蹙眉道:“那也就是说,我们平日里吃的盐,全都是天魔的血肉?这也太恶心了……”   明无应笑道:“传说而已。”   温缇忽道:“繁清姑娘,你既是醉月楼的人,我想问你,先前醉月楼卖出的仙药……当真有用吗?”   繁清应道:“这仙药的确很神奇,楼里有几个伙计常往城中去,也染上了桃花疫,我听管事说,就是用了这个药,不到一天,身上的红疹也退了,也不发烧了。”   温缇果决道:“既是如此,我一定要去这解池。”   谢苏与明无应对视一眼。   入宝云坊之前,明无应曾有一个猜测,或许找到了仙药的主人,也就找到了下毒之人。   毕竟先有毒药,后有解药,下毒之人如此大费周章,将他们引到醉月楼来,总要有个目的。   郭乾已死,无法从他身上问出这药方的真正主人。如今药方指向解池,又得知此药果真有效,为救丛靖雪的性命,这解池也是非去不可。   事不宜迟,今晚需得动身。   贺兰月在繁清臂上握了一握:“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   “刚刚在那个拍卖场上,有个小乞丐是跟我们一道的,动手之前,我让他藏起来了,估计跟着其他人混出去了,你能不能……”   繁清笑道:“我能不能找到他?只要他还没有走出醉月楼,找到他就不算难事,找到之后呢?”   “让他先待在你这里就好,”贺兰月道,“之后我会回来接他。”   谢苏心知贺兰月如此安排很是妥当,狗六儿混入醉月楼是为了找那个下毒的人,又见到他们跟着繁清走了,一时半会儿的,他还不会离开这里,应该是藏起来了。   繁清却道:“我答应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贺兰月问道:“什么?”   繁清佯怒道:“你们去盐湖找池心水,能不能也带上我?我都好久没见你了,好不容易见到你,才说几句话你就又要走。你又做这样危险的事,从来不肯告诉我,今天被我亲手捉到,若不是我救你,你现在还在那个铁笼子里呢。”   贺兰月微一迟疑,繁清立刻攀着他的胳膊摇了摇:“行不行啊?”   “我们今晚消失在你的房间里,明天你要如何交差?”   听到贺兰月这样说,繁清便知道他已经答应了自己,明媚一笑,神采飞扬。   “你不用担心我,我敢把你们救出来,自然有我的办法。”   夜色之下,百里盐湖分外静谧。   金陵城中瘟疫席卷,连这里的百姓也尽皆外逃。连片盐田无人照管,如玉岸堆雪,除夜风水涛,再无人声。   解池辽阔,边缘稍浅,周围垦地为畦,引水曝晒而成盐田,池心却少有人涉足,只因此处池水色作深红,制成盐卤,苦涩不可食。   池心一周天然结盐成岸,内外似通实非通,连那盐岸也是暗红色的,好似一道堤坝,将池心牢牢围住。   解池是天魔尸解之地,盐湖为其血肉所化,本来只是传说,多有后人牵强附会之嫌,然而池心水这暗红颜色,的确像极了血。   几人在盐岸上稍稍一站,便已发觉,水面之下隐隐有一层稀薄之物阻隔,看不清楚这池心究竟有多深,只是一团漆黑。   那层稀薄之物在水下流动,上面有池水阻隔气息,分辨不出是否为禁制,又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那药方上却说得很清楚,需要到解池池心之下取水,想必非得潜入池底不可。   这池心水深不见底,夜色中看来十分诡异,又不知道水面下的那层东西究竟是什么,有无危险。   纵使修仙之人气息绵长,可在水下支持许久,但人在水中动作迟缓,若池心之下真有变故发生,一时之间倒是难以应对。   谢苏顺着盐岸走了半圈,说道几人不可同时下水,有一人潜入池心即可,其他人留在盐岸之上,随机应变,若真有不测,也可设法营救。   可温缇水性不佳,贺兰月更是草原沙地上长大的,全然不会水。   谢苏心知取水一事需得自己来,便伸手除下外衫。   可距他稍远之处,贺兰月扶着繁清的手臂,低声问道:“你真要这么做?”   繁清点点头,走到众人面前,那张美丽绝伦的脸上微微现出笑意:“还是由我下池心取水吧。”又向贺兰月似嗔似怒看去一眼,说道:“还好你带上了我,这下不嫌我累赘了吧?”   贺兰月爽朗一笑:“我什么时候嫌你累赘过?”   谢苏瞧不出繁清身上有多少修为,又知道她腿脚不便,以他一贯行事,是不肯让繁清这样身无修为的女子下池心取水,自己却留在盐岸上等待的。   只是他刚刚开口,就听到身后明无应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   繁清径直打断他的话,微笑道:“我知道你们一个个修为高深,会用的术法只怕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可是下池心取水这件事,却是非我不可。”   繁清偏过脸,向池心看了一眼。   “盐湖之中,身体难以下沉,若非水性精熟之人,只能飘在水面上,想沉都沉不下去,又要怎么潜到池底呢?何况,在盐湖的湖水之中,你们是睁不开眼睛的。”   这几句话很有些说一不二的味道,听起来却又有些异样。   谢苏微微一愣,繁清已经让贺兰月从乾坤袋中找出一只玉瓶,用于池底取水。   温缇也听出了端倪,走近些许,认真望向繁清:“姑娘所言,听起来好像……”   “好像看不起你们是不是?”繁清浅浅一笑,“因为我是鲛人,你们的水性再好,难道好得过我吗?”   纵使谢苏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听到繁清自己说出来的时候仍然不免震动,向她双腿望去,又觉不妥,移开了目光。   温缇也望向繁清双腿,一瞬的惊愕之后,神情十分不忍。   繁清脸上却很是自然:“我这双腿是被人用术法分开的,所以走不了远路。”   她这一路跟随而来,皆是由贺兰月抱在怀中,走动之时也攀着他的臂膀,大有不胜之态,想来每走一步,对她而言都痛苦难捱。   温缇失声道:“是什么人把你——”   这话说出口,温缇自己也知道不妥,急忙道:“抱歉。”   繁清眉梢一动,莞尔一笑,当真活色生香。   “为什么要抱歉?又不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繁清坐在盐岸边,伸手除去鞋袜,回头看到他们脸上神色,又是忍俊不禁,“好了,我要下水了,你们有人要救好友,有人要救情郎,这么紧急的事情,还一直跟我说话耽搁。”   她说话时情态微妙,有种亲昵,又有些促狭,似嗔似怒,让人心中很放不下似的。   说完,繁清便滑入池水。   一入水中,繁清便不再像陆上那般行动不便,身体灵动迅捷,倏尔消失在水下,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情郎”之语听得温缇双颊微红,走到盐岸另一边,布下几只蛊虫,若是水中有细微异动,她也可借助蛊虫察觉。   繁清入水之后,贺兰月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抱着双臂,一言不发。   谢苏心知此刻不该去打扰他,说些宽慰的话也实在无用,就站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也注视着水面。   片刻之后,他身后传来明无应的声音。   “谢苏,过来。”   谢苏转身,见明无应俯身从盐岸上握了一把,向他走去,问道:“怎么了?”   明无应向他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把浅红色的盐沫,谢苏伸手拈了一点在指尖。盐粒粗糙,除开颜色,跟寻常的盐却并没有什么不同。   明无应道:“刚才我尝了一点,心里有了个猜测,不过还要等繁清姑娘取了池心水上来再说。”   谢苏用舌尖沾了一些手上盐粒:“苦的。”   “因为苦涩,所以没人用这里的水制盐,”明无应拍掉掌心盐沫,“这池心水才会留到今天。”   身后忽然响起水声,谢苏转过身去,见繁清已经从池心上来,手中拿着一只玉瓶。   她这一去一回,远比谢苏先前以为要快许多,心下也松了一口气,又见繁清身上轻纱一般的素色衣衫湿透,隐隐约约露出双腿上层叠的狰狞瘢痕。   贺兰月先将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又伸出手臂借力帮她站起来,随后以术法弄干她身上衣物,目光很是珍重爱惜。   贺兰月低声问道:“没事吧?”   繁清摇摇头:“水下也没什么,你们看到的那层东西很奇怪,像是水,又不像,但能让池底这种深红色的水流不出来。我取了一瓶,不知道够不够用。”   温缇自盐岸另一边匆匆跑来,由衷道:“多谢。”   玉瓶倒在盐岸之上,被明无应捡了起来。他只有一只手能动,便嘱咐谢苏拔下木塞,将瓶中水倒了一些在掌心。   那池心水浓稠深红,竟有一种妖异之感。   明无应沾了一点池心水送入唇间一抿,“这是血。”   温缇问道:“那么天魔尸解于此,血肉化为盐湖的传说,就是真的了?”   明无应把玉瓶的塞子塞好,交到温缇手中,转身看向谢苏。   “这个味道,你觉得熟悉吗?”   谢苏同样捻了一些在指尖,片刻后猝然抬眸:“朱砂骨钉上就是这个味道。”   明无应笑了笑:“现在你知道骨钉是沾染过什么东西才变得如此阴寒了。”   以烛九阴之骨和朱砂的炽烈,也抵不过天魔血的阴寒。   明无应看向周围这百里盐湖:“数千年前,天魔陨落,尸解于此,天下红雨,大旱十年。我猜那白家的先祖也曾经参与过众仙门对天魔的围攻,只是后来没落了,偏安一隅,后人也不知道骨钉上还有这样的渊源。”   谢苏看明无应的神情,总觉得他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   果然,下一刻明无应就嘲讽一笑:“不过这血的味道,我还在另一个地方闻到过。”   “是哪里?”   “你还记不记得,初到天清观的时候,与国师在坐忘台上喝茶,他身边那个知昼真人不小心打碎了茶杯,割破了国师的手?”   谢苏道:“……国师就是天魔。”   他心中无数念头纷乱,抬眼时见到贺兰月和温缇都靠近过来,已经从他和明无应的只言片语之中听出前因后果,均是一脸凝重。只有繁清听得半懂不懂,神色茫然。   谢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那山河璧……”   明无应笑道:“嗯,我们现在就去取。”   取到了池心水,温缇自然要同他们一起返回天清观,试一试能否解丛靖雪的毒。贺兰月要先将繁清送回醉月楼,再去天清观与他们会合。   盐湖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掠过他们的身影。   天上无星无月。   作话:   解池的名字和传说是化用了现实中的河东盐池,在今山西运城。传说这里是黄帝与蚩尤大战的战场,蚩尤身首被分解之地,故称解池。 第132章 殊途同归(一)   谢苏返回天清观时,丛靖雪已经从昏迷中恢复了神智。   既已知道一应症状是中毒所致,治疗之法便截然不同。小神医诸般手段齐下,令丛靖雪身上高热稍退,虽然仍是虚乏无力,好歹能清醒着同人说话了。   他是冰雪聪明的一个人,见到明无应和谢苏将温缇带回来,三言两语之间,便将今夜发生的事情知道了一个大概,纵然知道温缇此举实在有些鲁莽,可她如此行事又是为了自己,两个人反倒是相对无言。   小神医见他们平安回来,也松了好大一口气,又取来药碗,倒出玉瓶中的天魔血,埋头研究。   繁清曾说醉月楼中的伙计染上桃花疫,就是从郭乾手中得药,服下之后便转危为安。   但到底并非亲见,这池心水就是天魔血,究竟能否解毒,不在中毒者身上试过,谁也不知道。   倒是小神医当真胆大,无人注意的时候,她已经沾了一点天魔血送入口中,还咂摸了一下滋味。   小神医理所当然道:“我要写医书,碰到什么珍罕药材,当然要自己先尝过才行!”   温缇脸上稍有犹豫之色,丛靖雪向她安抚地笑了笑。   “总要有人试一试这血能不能解毒的,”他的目光越过半开的窗,看着药堂庭院中遍地的病患,“他们是人,我也是人,我与他们本无贵贱之分。”   他神色自若,从小神医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温缇急忙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了?”   丛靖雪温柔一笑:“你别担心,我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小神医的神色半是紧张,半是期待:“要起效哪有那么快的,你们都出去吧,我来守着他。饮下天魔血后,每过一刻什么脉象,什么感觉,我都得知道才行。”又向温缇望一眼,抿嘴笑道:“温姑娘可以留下。”   她这样说,温缇反而摇了摇头:“我去外面等着。”   谢苏也跟出门外,只向明无应看了一眼,明无应就知道了他的意思,一同向坐忘台行去。   坐忘台下,荷叶在夜风中轻轻摆摇晃,清洁宁静。   而静谧到了极点,就会令人生出不安的感觉。   谢苏回想起上一次前往坐忘台,在那个清谈会上,他似乎受到国师的牵引,神游在这无边荷塘之上。   那一日的神游像是做梦一般,谢苏甚至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而国师所言似乎意有所指,谢苏也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明无应。   如今再提似乎不合时宜,谢苏按捺下心思,与明无应一道走上坐忘台。   此处是国师会客及举办清谈会的地方,景色清幽,一尘不染。   而今无数病民涌入天清观,弟子们早已无暇打扫坐忘台,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山河璧却安然搁置在条案之上,只是周围原本有数瓶馥郁鲜花,现在早已枯死了。   自从来到坐忘台,谢苏心中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此刻看到那面被供奉起来的山河璧,内景之中的聚魂灯却毫无应和之意,原本一丝微妙的联系也不知道何时断掉了。   谢苏脱口而出道:“这玉璧是假的。”   他只怕这面假的山河璧上有什么机关或是禁制,可是提醒的话还没说出口,明无应已经将玉璧拿在了手中。   玉璧有常人小臂那么宽,玉质极厚,可明无应随手拿起来,好像那只是一片轻飘飘的东西。   他问道:“你感觉出来的?”   谢苏点点头:“此前每次看到这面山河璧,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明无应掂了掂手中玉璧,说道:“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玉,没有灵气,也没有戾气,什么都没有,雕工倒是不错。”   谢苏有些懊恼,明无应离开金陵城的时候,他就在天清观里,日日夜夜不曾离开,居然一点都没有想过要来试探一下这面山河璧,却让它不知何时,不知被何人掉包去了。   明无应玩味道:“你若是真有这个心思,岂不是真成小贼了?”   他将假玉璧丢回条案上,又道:“早知道不会这么容易。”   坐忘台下虽有禁制,只有身负修为之人可以进来,寻常人则只能看到一片无边荷塘,但这几日无数流民涌入天清观乞求一条活路,谢苏几人都是数日不眠不休,就连天清观的弟子都无暇来台上洒扫。   这山河璧是前几日就被人掉包,还是丛靖雪中毒之后,他们离开天清观时才被人拿走,已经不可查,抑或是……拿走山河璧的人就是国师自己。   谢苏自见到山河璧时,就有种异样感觉,想过自己缺失的那一缕魂魄是不是就封在这面玉璧之中,而今他们晚来一步,玉璧已经丢失,却是多思无益。   只是从他们进入金陵城中,一切的事情都好像被人牵引,受人摆布。   种种看似毫无关联之事,千头万绪地搅缠在一起,却总是会适时出现一个线头,将他们带入局中。   这受人算计的感觉,就好像行走在浓雾之中,只能看清脚下的路,心里却知道前方必有一处断崖,在雾中走得越深,就越要走到那无路可走之处。   明无应忽道:“谢苏,抬头。”   谢苏做了明无应这么多年的徒弟,对他说的话作出反应,早已习惯成自然,自己还没觉得什么,便已经顺从地抬起头来,对上明无应的眼睛。   他的眼瞳深沉漆黑,眼底却像是幽微生光,目光之中有淡淡的笑意。   “觉得不悦吗?”   被人算计,眼前全是迷局,又处处落于人后,心中自然不悦。   明无应又道:“那觉得不安吗?”   谢苏答话之前,却是先微微一愣。若不是明无应提起,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不悦和不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   他心中觉得不痛快,略有燥意,却自始至终没有害怕的感觉。   谢苏摇了摇头。   明无应笑了笑:“为什么?”   因为此刻我是跟你在一起。这答案在谢苏心底一瞬浮现,几乎就停在舌尖,被他自己咬住了。   明无应眼神一动,谢苏无端觉得他已经将自己看透,这句话说出口与不说出口,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不用告诉我,”明无应轻描淡写道,“只要你心里记得就行。”   谢苏低下头,这才后知后觉,明无应是在安抚他。   恰在此时,远处有风声袭来,不止一人。   明无应扬声道:“方司正,我在这里。”   御剑而来的人正是方长吉,他单手提着一个人,于空中向下一望,落在坐忘台之上。   跟在他身后的却是贺兰月,二人距离极近,彼此之间气息毫无掩饰,显然是一道来此。   贺兰月向谢苏走近几步,脸上笑容颇为灿烂。   谢苏问道:“你将繁清姑娘送回去了?”   “是啊,”贺兰月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道,“狗六儿也找到了,咱们出去的时候,他就在座位下面藏着呢,我把他先留在醉月楼里了。这臭小子大概是记恨我不带他走,看见我那个眼睛瞪的,一句话也不说。”   谢苏点点头,又问道:“你与方司正认识?”   贺兰月哈哈一笑:“清正司坐落这金陵城中,想不认识也不行啊。”   他又靠近谢苏耳边,压低了声音。   “他还想招揽我去清正司为他做事呢,我跟他说,他有什么明面上不好做的事情,出钱雇我了结麻烦,该怎么做是要听我的。我若是进了清正司,日后岂不是大事小情我都得听他的了?这买卖蚀本,我疯了才会答应。”   贺兰月虽已压低声音,但同在坐忘台上,修仙之人耳聪目明,方长吉早已听到了,只是微微一笑。   明无应好整以暇道:“方司正来就来吧,这是带了个礼物?”   方长吉将手上提着的那人向前一推,说道:“我接到消息,便赶来了,在观外看到这位知昼真人正要外出,我出声喊他,他反而要跑。”   知昼扑通一声软倒在地上,又被方长吉捺着肩膀提了起来。   方长吉把话说得客气,但知昼头发散落,衣袖撕开一个大口子,显然是不久之前刚跟人动过手,应当是不敌方长吉,被他擒来的。   明无应笑道:“这位知昼真人可是童老头的心腹,在天清观中一人之下而已,方司正就这样将人提来了,不怕日后国师跟你算账吗?”   贺兰月说道:“方才我也看见了,他鬼鬼祟祟的,分明就是要跑。要不是心虚,为何见着我们就跑?给城中百姓下毒一事是不是你做的,说!”   他大步流星上前,抬手便在知昼的肩上推了一把。   这知昼的修为不高,登时跌坐在地上,目光慌乱,神情惶恐,连声道:“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没有下毒……”   明无应笑了笑:“这就奇怪了,你若是连下毒之事都不知道,此刻应当是一片茫然,还能这样清楚否认?”   知昼低下了头,身形微微一颤。   方才贺兰月那句话不过是震慑恐吓,原本无心,可知昼的表现分明是知道桃花疫实为有人下毒。   他裂开的袖袋之中露出一物,贺兰月眼尖,伸手便拽了下来,是一只乾坤袋,他将袋口颠倒,从里面倒出来一大堆东西。   这位知昼真人着实有几分痴气,袋中装的少有金银细软,多的是古卷典籍。   那些典籍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书页陈旧,脆得很,被贺兰月这么随便一倒,落在地上就散了架。   知昼面露心痛之色,连忙跪倒,将那些典籍小心收拢。   其中不少典籍都是谢苏在藏书阁里见过的,因为太过珍贵,都以术法小心保存,只能在藏书阁内借阅,是不许带出去的。   知昼将这些典籍偷了出来,又在夜深人静之时溜出天清观,显然是要逃跑。   贺兰月逼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知昼委顿于地,双眉紧皱,神情中竟好似有一丝痛苦。   贺兰月无意中低头看去,目光忽然一凝,随即俯身,从一地散乱的典籍中挟起一张薄薄的符纸,盯着知昼,问道:“这符纸,你从哪里得来的?”   谢苏见他神色凝重,上前问道:“怎么了?”   贺兰月目不转睛地看着知昼,片刻后才将符纸放在谢苏手里,正色道:“我帮人调查事情,从来都是用这种符纸传信。”   他暗中探查金陵城中瘟疫一事,原本就是受人所托,拿钱办事,这才发现最先患病的人就是那群小乞丐,又一路跟着狗六儿进入了醉月楼。   今夜贺兰月遇到谢苏,知道了城中瘟疫其实是有人下毒,又寻得了药方,在解池取到了可以解毒的天魔血,他将繁清送回醉月楼中,便将瘟疫起源、治疗之法一并用符纸传信。   可这张符纸却在知昼的手中。   谢苏心思转得极快,问道:“他就是你的雇主?你从没有与他见过面吗?”   贺兰月皱眉道:“来找我的人都是身上有麻烦事,多的是不愿露面的,大都是找了中间人。我这里向来是先付帐,从不管雇我的人是谁。有时候知道得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谢苏垂下眼皮,淡淡看着委顿于地的知昼。   “是你在查桃花疫的事情,还是国师?”   知昼浑身一抖,将头埋得更低了。   “你不说,我也有很多办法让你开口,”明无应漫不经心地望着知昼,“只是你要想清楚,有些法子用过之后,你的魂魄还保不保得住。”   知昼沉默片刻,抬起头来。   他原本面若好女,是极清隽秀美的长相,可是此刻神色灰败,闭眼之时,流下两行清泪,心如死灰一般。   再开口时,知昼声音喑哑,仿佛被风沙锈蚀。   “将观中那些在上一次桃花疫中死里逃生的人找来,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上一次桃花疫时,也有许多流民进入了天清观。   他们原本都染上了瘟疫,却在天清观中痊愈了,童碧山就是因此得到上一任国君的册封,被尊为国师。   数日之前,知昼从观外领来几十名百姓,他们都是曾在上一次桃花疫时在天清观中捡回一条性命的,或走投无路,或心存善念,来到天清观中,为观中病患擦身喂药,煮饭洒扫,一直到现在。   小神医察觉这些人染过一次桃花疫后就不会再得病,原本是想从他们身上找出些治疗桃花疫的法子,可是后来就发现这一次的桃花疫不是瘟疫,而是有人下毒所致,便将此事搁置了。   此刻谢苏将这些人都汇聚在药堂的庭院之中。   他们多是穷苦百姓,没什么见识,见到修仙之人,只会唯唯诺诺,还以为是这几日自己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要被赶出天清观去,大多低着头,畏畏缩缩的。   知昼站在阶下,目光扫过众人,似乎非常疲倦。   “你们可以探一探这些人的神魂。”   聚魂灯的运转之法,谢苏已经掌握得十分纯熟,此时内景之中明光照彻,便向距他最近的一个人看去。   这一眼看去,谢苏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寻常人有三魂七魄,借助聚魂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这些人的神魂却是一团模糊,几乎只像是一团莫可名状的灰雾。   神魂是为一个人性命之本源,是人之为人最玄妙最独特的地方。而眼前这几十个人神魂的异样之处,只有一个解释。   明无应淡淡道:“他们都不是人。”   知昼低声道:“验过神魂,还请让他们离开此地,我要说的事情,他们知道了,对自己并无益处。”   他神色之中灰心丧气,一望即知。方长吉惊疑不定,只好先将这些人带了出去。   庭院之中恢复一片沉寂,知昼颓然道:“你们已经知道国师就是天魔了。”   贺兰月性子急,追问道:“是,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跟国师有什么关系?你快说!”   “他们……并不是人,起码不是同你我一样的人,而是天魔种。”   知昼长叹一声。   “上一次桃花疫时,他们都是些小孩子,染上疫病,命在旦夕,是被国师治好的。其实不是治好,也可以说他们早在那个时候就都已经死了,国师在他们体内留下魔的种子,占据他们的身体,长大之后,从外表看起来,竟也与常人无异。   “国师选了这些幼童,是因为天魔种毕竟是异类,若是小孩子,又因为桃花疫病过一场,性情变了,也不会有人察觉。   “我察觉此事时,国师说为了救他们的性命,只得如此。可笑啊,我发现国师就是天魔,可我自小跟随国师,视他如师如父,敬重爱戴,如若神明,又见这些天魔种并不作恶,与寻常百姓无异,所以始终将此事深埋心底。   “可后来我发现,国师又用了别的法子,将这城中百姓不断替换成天魔种……”   自知昼开始说话的时候,小神医就拧起了眉毛,此刻追问道:“什么法子?”   知昼眼神黯淡,说道:“诸位来到天清观,难道没有听说过,城中无法生育的人家,常来观中祝祷求子,极为灵验吗?”   这话一出,庭院中竟有片刻无人说话,只有一片寂静。   方长吉皱眉道:“你是说国师将——”   “正是,”知昼黯然道,“那些人家以为来观中求得一支黄菊,便可得偿所愿,其实那就是一朵普通的菊花罢了,是国师在那些妇人的腹中种下了天魔种。”   贺兰月问道:“那你雇我查桃花疫的事情,是什么用意?”   “我只知道上一次桃花疫时,国师将逃入观中的幼童都替换成了天魔种,却始终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这一次疫病卷土重来,我心中实在害怕,趁国师不在观中,想设法查清此事。”   谢苏冷然道:“你害怕的是,桃花疫从头到尾就是国师一手策划。”   知昼闭了闭眼,轻声道:“是。其实天清观的权势早已大不如前,陛下偏重实务,不喜修仙论道,对国师也越来越敷衍……”   方长吉轻声道:“若是此时再来一场桃花疫,国师现身救世,天清观的地位便无可动摇。他再借治疗用药,将城中百姓慢慢替换成天魔种,这——”   小神医轻轻地打了个寒噤。   温缇此前一直只是聆听,并未多言,此刻忽然返身向丛靖雪所居的小屋跑去。   房门打开,丛靖雪扶门而出,苦笑道:“我已经都听到了。”   片刻之前,他刚刚饮下天魔血。   谢苏身法最快,已经到了丛靖雪身边,借聚魂灯的明光看过他的三魂七魄,此刻还看不出什么异样。小神医也匆匆跑过庭院,拉住丛靖雪的手腕探他的脉象,温缇一张脸已经雪白。   谢苏见明无应靠近,退后半步,给他让开位置。   明无应探了探丛靖雪的气海,并未觉得他此刻体内有什么异变。   小神医眉梢眼角都耷拉下来:“他身上的毒倒是解了。”   丛靖雪将衣袖挽起,臂上连片的红疹已经退去,连一丁点儿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知昼低声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他自小被国师养大,对国师敬重爱戴,感情实在深厚,若非如此,也不会一直替国师保守秘密。   可此次桃花疫,城中实在死人太多,知昼心中惧怕,趁着国师不在城中,这才连夜逃跑。   方长吉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知昼真人,还得请你先留在清正司中。”   闻言,知昼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明无应忽道:“你今夜逃跑,就只是因为这个吗?”   他的眼神清明锐利,知昼竟不敢直视。   良久,知昼才低声说道:“我疑心桃花疫的事情,前几日国师护送长公主去往清水行宫,我入他居所,翻阅手札,发现了另一件事。”   知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国师乃天魔之身,神魂阴寒无比,凡人躯体无法长久承载,每隔数十年,他就会换一具皮囊。这皮囊也不是随意挑选,需得自小服药,修习功法……”   明无应轻蔑道:“他选中的下一具皮囊就是你。”   知昼面露痛苦之色,颈中青筋暴起,嘶吼道:“我当他是我的师父啊!他将我养大,教我识字,教我道法……”   他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明无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向方长吉,问道:“进金陵城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国师从山中引水,连通城中水系,城外运河,还用术法造了个什么东西来着?”   方长吉神色一变:“万水之源,就在清水行宫。” 第133章 殊途同归(二)   夜色之中,云山只是一座漆黑的影子。   唯一一点光亮,便是山下的清水行宫。   在这样无星无月的夜里,这光亮丝毫没有温暖之意,反而显得万分诡异。   高处有宫殿青色的群影,万顷林木寂然无声,只有自行宫奔涌而出的数道江河水声滔滔。   与其说这里是一座行宫,不如说是一片园林。   方长吉押着知昼,还未进入行宫,便发觉此处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这里是行宫,更有万水之源连通数条河流及运河,那位跟陈朝皇帝一母同胞,天下最有权势的长公主,此刻也暂居于此。   然而一路行来,他们连一个守卫都没有看到。   仿佛这座行宫之中,有人正等着他们过来,已经提前将他们在路上可能遇到的一切麻烦都拨开了。   谢苏与明无应并肩而行,走在行宫的主道上。   两边均是参天巨木,夜色里树影森森,近处则有一座座铜铸的瑞兽,连脚下都铺着雕有吉祥纹路的方砖。   贺兰月解下背上长刀,握在手中,不远不近地走在谢苏的另一边。   大约是知道国师在此,一进入清水行宫,知昼便有崩溃之态,方长吉带他来此,正是为了要与国师对峙,此刻见他几乎双腿瘫软,无法行走,不得不押着他走在最后面。   而丛靖雪解毒之后甚为虚弱,又暂且不知道那天魔血究竟会对他造成何种影响,只好先将他留在天清观中,由小神医和温缇从旁照顾。   谢苏走在明无应身边,听到前方远处传来轰隆隆的水声,知道万水之源就在那里。   此地是围绕水源而建,先有万水之源,后有行宫宫殿。   所以这条主道通往的并不是高处那一片巍峨宫殿,而是那处由国师主持建造的万水之源。   从这里流出的数条江河不仅与金陵城中水网相连,更流向四面八方,供养了万顷良田,无数百姓。   然而越靠近这里,谢苏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   不是因为知道了国师就是天魔,也不是因为这偌大一个清水行宫,竟然连一队侍卫都没有看到。   而是因为一个怪异之处,在今夜如影随形,始终萦绕在谢苏心头。   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漏掉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他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向明无应道:“师尊。”   “怎么了?”   “我觉得有些事情好像……今夜先是丛靖雪中毒,再是我们进入宝云坊找药方,最后到了解池,就像是有人引着我们过去……”   谢苏心头有一片阴云笼过,今夜又是什么人,用什么方式给丛靖雪下毒的呢?   毕竟这条被人设计好的路,丛靖雪的中毒才是起点。   而后面的路,虽然也是惊险跌宕,却实在是……太顺利了。   明无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你是觉得,这一切都太容易了是吗?就好像有一个人站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所有的目的,所有的安排,就为了让我们发现,国师就是天魔。”   谢苏低声道:“是。”   明无应忽然问道:“你觉得这个看不见的地方在哪呢?”   谢苏一时没有明白明无应这个问题的用意,那个幕后之人不管在哪里,必然是一个谁也找不到的暗处。   他看得见所有人的动向,却没有一个人看得到他身在何处。   而明无应似乎也没有真的要谢苏答出这个问题,他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所谓看不见的地方,要么在身后,要么在上面。”   谢苏忽然觉得明无应的话并不是只有字面意思,想要询问,却不知道自己此刻出声,会不会打断他的思绪。   然而明无应很快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漫不经心,哪怕这整座毫无守卫、大门敞开的清水行宫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陷阱。   他们已经离万水之源很近了。   滔滔水声变得震耳欲聋,水汽扑面而来,四周无比潮湿。   在这样巨大的水声中,谢苏不得不扬声道:“还有一个疑点。”   天清观的权势大不如前,国师想再用一场桃花疫巩固自己和天清观的地位,这并不难推断。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等桃花疫席卷金陵,死人无数。   而现在的金陵城,也确实已经死气沉沉。   如果这一切都是由国师一手策划,此刻时机正好,他该从清水行宫施施然返回金陵,以天神之姿赐药救人。   可偏偏国师不在金陵城中的时候,宝云坊里出现了可以治愈桃花疫的仙药。   有人连日来售卖这种仙药,更在今夜直接出售药方。   丛靖雪饮下解池池心的天魔血,的确解了毒。他不再高烧昏沉,身上那大片大片形如桃花的红疹也全数消退。   城中有这么多中毒的人,不管谁得到了药方,只消一验便知道药方有效。   就算这个人利欲熏心,将解池池心水高价卖出,也会有无数人竞相来买,这所谓的仙药一定会流入金陵城中。   到了那个时候,国师再回来救人就没有用了。   国师自己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只有一种解释,药方的主人知道他们今夜会到宝云坊,也知道他们会出手抢夺,他是特意把药方送到他们手里的。   此人知道天魔血可以解桃花疫的毒,也应当知道国师就是天魔,因此给他们留下了线索按图索骥,必然不是什么小角色。   震耳欲聋的水声中,湿润的水汽如夜雾兜头罩来,沾湿他们的头发和衣衫。   这里就是万水之源。   此地建造之时,一定倾注无数心血。   从云山上引流而来的水源汇聚于此,无数白玉栏杆上皆有术法附着,将此处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四周的树木、道路,乃至每一个风口都精心设计,将天地间的灵气采纳至此,以支撑此阵日夜不休地运转。   阵法中心则由一圈白玉栏杆围住,内里中空,像一口竖井通向地下。   只是天下绝不会有第二口井,像这里一样宽阔巨大,气势恢弘。   每一道栏杆之下都有一处出水口,清水向内流泻,如数十道飞瀑注入地底,形成一个巨大的阵眼,直通地下的万水之源。   此阵生生改变云山之下数条河流流向,堪称气象万千。   而阵中的每一处又如此精细入微,巧夺天工。   明无应似是欣赏了片刻眼前的阵法,而后嘲讽地勾了勾嘴角,继续向前,步履未停。   在他们身前不远处,无数铜铸的仙鹤环绕阵法,身姿优雅,脖颈修长,当真活灵活现。   此刻离得近了,谢苏便感觉到天地之间灵气尽数汇聚于此,落在铜鹤的羽翅之上。   最外面则是一圈矮树和兰草,不知道是否因为受此处灵气供养,十分茂盛。   白玉栏杆之下有一处祭台,四角燃着长明灯,成为一片漆黑之中最为明亮的地方。   明无应玩味道:“你看那是什么?”   谢苏抬眼望去,在祭台之上看到了山河璧。   他不必靠近,也能察觉到这面山河璧是真的。   借由铜鹤羽翼汇聚的灵气都流向此璧,继而汇入万水之源。   这祭台四周毫无守卫,明无应却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停在不远处,脸上的神情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少见地出现了审视之意。   谢苏稍稍靠近树丛,忽然发觉此处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血腥味之中混杂着一股腻人的异香,谢苏微微蹙眉,觉得这味道莫名的熟悉,好像就在不久之前,他曾在什么地方闻到过似的。   他低头去寻,果然在一只铜鹤边上看到了一串血脚印。   这脚印是从另一条路通向此处,又一直延伸到数层白玉栏杆之间,最后消失在暗处。   就像片刻前,曾有一个双足流血的人从这里走了过去。   脚印之间相距很窄,这是一个步幅很小的人。   谢苏沿着血脚印走去,在经过一只铜鹤的时候,出手如电,揪住了一个隐匿于铜鹤之后的矮小身影。   谢苏觉得自己从没摸到过这么瘦的人,在他掌下的几乎就是一把骨头,不由自主就松了两分手劲。   在被他抓住的一瞬间,那人不喊不叫,抓起脚边一把泥土就往他脸上扬去。   谢苏躲过泥土灰尘,微微皱眉,看到了被自己抓住的人竟然是狗六儿。   那张脏兮兮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之中全是刻骨的仇恨,见那把泥土没能如愿迷了谢苏的眼睛,狗六儿低下头,不假思索向他手上咬去。   这一口下了狠力气,锐痛一瞬袭来,谢苏不觉松手,狗六儿连滚带爬地逃向另一只铜鹤背后,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谢苏抬起右手,见手背上一个深深的牙印,伤处几乎见骨,鲜血已经流到了手腕上。   伤口处一抽一抽地痛着,仿佛一种催促。   谢苏背对祭台,整个人都陷入了阴影之中。   与此同时,却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他心中亮起来,每一刻都要比先前更加清晰一分。   为什么本应该留在醉月楼的狗六儿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此处会有一串淋漓的血脚印,为什么这淡淡的血腥味会让他觉得如此熟悉。   今夜的稍早时候,他的确在另一个地方闻到过这种味道。   是醉月楼的地牢,囚禁着无数鲛人的地牢。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惊叫。   谢苏回头,看到阵法之外,被方长吉扣住肩膀的知昼颤抖着伸手指向前方,神色之中惊惶无限,连声音都在颤抖:“那是……那是什么人?”   连方长吉的神色都变得惊疑不定,望着前面,皱起了眉。   谢苏再度回头,看到万水之源对面的白玉栏杆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越过了栏杆,坐在万水之源的边沿,周身隐没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之下,只露出最下面一抹素色的裙摆,及裙摆之下一双悬空微晃的脚。   那双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绣鞋,已经被鲜血浸透,看不清颜色。   谢苏心里忽然一空。   滔天的水雾之下,那人抬手,拉下了头上宽阔的风帽,露出一张绝色容颜。   繁清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而后微微一笑。   谢苏的第一个念头是去寻贺兰月,他目光一动,见贺兰月楞楞地上前半步,脸上是一种说不出的表情。   可繁清的目光扫过他时,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水雾之中,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因朦胧而显得更加柔和。   繁清的声音透过隆隆的水声,一字一句地落在每一个人耳边。   “蓬莱主,方司正,请你们就站在原地,不要轻举妄动。我知道你们的修为很高,可是我坐在这里,要跳下去只是一松手的事情。我身上带着很烈的毒,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从这万水之源流出去的,就都是带毒的水。这里流出去的九条河,可不止经过金陵城。”   她微笑道:“就算你们此刻杀了我,我也只会掉下去。”   她用的是传音之术。   不知道是以她的修为要使自己的声音透过水声已经十分艰难,还是因为双脚不住流血带来的疼痛,繁清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在她脚下,几十道水路奔涌,万水之源好似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繁清的身体微微摇晃,好像下一瞬就会跳下去。   她看向谢苏,目光堪称温柔:“你也不要动,行吗?”   谢苏开口时,声音已经压过了水声。   “在城中下毒的人是你。”   “是啊,”繁清柔声道,“我想了很多种办法,才让中毒的表征跟许多年前的桃花疫差不多。不止如此,你们都见过中毒的人,身上起疹子的时候,是不是很像大片大片的桃花?好看吗?”   这最后三个字,繁清的语调已经不再温柔,似是咬牙切齿。   无人作答,繁清又问了一遍:“好看吗?”   她美丽的双眼中忽然透出刻骨的怨毒,令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容微微扭曲。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开在我身上的时候,可是有很多人倾家荡产,也要来看一看的。”   谢苏毫无来由地想到了沉湘。不是因为眼前的繁清与沉湘有任何的相似之处,而是她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   一些很多年前的只言片语,醉后过耳就忘。   而今如沉在水底的沙石,被翻卷的暗流再度带到水面上来。   那实在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是谢苏第一次被沉湘骗着喝酒的时候。   明无应来把他带走,而沉湘说了一句玩笑话。   鲛人饮酒之后,身上会泛红,色若桃花。   沉湘知道他是从南海边的永州城来,南海有鲛人,沉湘是半开玩笑地用这种法子来试他的来历。   谢苏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半步,繁清目光转向他,喝道:“你再走一步,我现在就跳下去。这毒就在我的身体里,用我和我的族人的血炼成的。你想让这几条河流经的所有地方都只剩下死人吗?”   明无应忽道:“就你一个人,托大了吧?”   繁清反而笑道:“你要试试吗?”   明无应又道:“你跟我们一起去了解池,你知道池心水可以解毒。”   “是啊,没有你们,我也会想办法弄清楚那种仙药到底是什么东西。”繁清淡淡地笑了笑,“你们当然可以用池心水救人,可那需要多久呢?那些已经中毒的人,能赶在他们毒发之前吗?”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有更好的解毒之法,又独自坐在万水之源上方,以身相胁,那是什么意思,稍有阅历的人都听得出来。   方长吉缓缓道:“你想要我们帮你做什么?”   闻言,繁清眉梢一动,重复了方长吉的话:“我要你们帮我做什么?”   她说话时眼波欲流,当真风情万种,声调柔婉,如同情人间的低语。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被卖到金陵城的吗?你知道我的族人,又有多少被卖到这里,被剥光衣服,躺在台上供人赏玩?被当作娼妓,凌虐致死?”   繁清咄咄逼人道:“方司正,你说你要帮我,你可知道我们原本生活在南海海底,为何会被人捉住?”   方长吉面色凝重,而繁清似乎也不是真的要他来回答。   “鲛人性情柔善,见到有人溺水,一定会把他救到岸上。所以南海边上的人,常常佯装溺水,把我们骗到水面上,再用渔网缠住我们,就逃不脱了。”   繁清又微笑起来:“世上有如此以怨报德的人,那也怪不得他们,因为世上也有如此软弱可欺的人啊。”   谢苏望向繁清,声音平静:“我帮你救那些关在醉月楼地牢里的鲛人,你厌恶醉月楼,我帮你砸了它。”   他提到醉月楼的地牢时,繁清的目光微微一动,望向了他。   他不是说说而已,这个念头,谢苏从那个地牢的暗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他同明无应说过,查完桃花疫的事情,他要回一趟醉月楼。   先前繁清一直在笑,此刻她忽然不笑了。   “毁掉一个醉月楼有什么用?你只看到我们被关在地牢,你知道是谁将我们卖到这里的吗?在南海上做生意,要问过谁才可以,你不知道吗?醉月楼的背后是谁,你难道猜不出来?”   “是沧浪海吗?”谢苏问道,“我得罪他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管你信或不信,这件事我都会做到。”   沧浪海雄踞于南海之上,借海路之便养了大批船队,几乎垄断了南海上的所有航路,积累了无尽财富。   想在南海的风浪里做生意,没有沧浪海的允许是不可能的。   贩卖鲛人可获暴利,这样轻巧的无本万利的生意,背后必定有沧浪海的操纵。   繁清木然道:“若是你没有遇到我,若是没有这场桃花疫,你会知道醉月楼的地牢里关着什么,你还会这么说吗?我杀了这么多人,才终于让你看到了我们,才终于等到了你,这还不够好笑吗?”   谢苏微微蹙眉。   这一问,他答不上来。   他去过醉月楼的地牢,见过那些浑身是伤、屡遭玩弄的鲛人,见过他们靠吃老鼠活下来,见过繁清原本该是绚丽鱼尾的地方长出伤痕累累的双腿。   他的怜悯也好,因怜悯而作出的许诺也好,全都是自以为是。   就像片刻之前,他想对繁清说,很多年前,他还在永州的时候,也险些被人当作鲛人一样的卖掉。   但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因为被人待价而沽,被人羞辱和作践的,不是他。   繁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根本不用再问。   无数的细枝末节在他心中浮现。   桃花疫最先出现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在城南,那里居住的都是富贵人家,而金陵城中的权贵向来以蓄养鲛人为乐。   繁清一定要缠着贺兰月带她同去解池,是因为她或许比他们更想知道那所谓的仙药究竟为何能够解毒。   这个念头出现在谢苏心中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繁清自己根本没有解药。   如果她有解药,根本不需要如此好奇。   方长吉和他此刻试图打动繁清,全都是泡影一般的东西。   明白了这一点,谢苏也就明白了今夜繁清为何来此。   繁清不知道他们后来在天清观中发现那些天魔种的事情,繁清只知道解池池心的天魔血可以解毒。   他们有了解药,就可以为城中所有的人解毒。   繁清今夜铤而走险来到万水之源,不是来跟他们谈条件的。在亲眼看到她摘下风帽之前,他们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她是来下毒的。   清水行宫的万水之源连通九条大河,不止流经金陵城,繁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她血中带毒,就是为了来做这件事。   而繁清先前说得不错,她坐在栏杆之内的边沿上,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跳进万水之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就算他们现在动手杀了她,她还是会掉下去。   谢苏心中清明,想要转过脸看一看明无应,余光之中,他的身形已经许久没有移动过,也很久没有说话了。   方长吉仍在劝说繁清,谢苏凝神望向明无应,发现站在祭台边的只是他留下的一个虚影。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稍稍安定,繁清修为不高,隔着万水之源的水雾,她应当到现在都还没有察觉明无应已经不在此处了。   可是收回目光的时候,谢苏心里忽然一空。   不知何时,贺兰月从他身后消失了。   他站过的地方,兰草凌乱地倒伏着,夜风徒劳地空空吹过。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得几乎只是一个念头从无到有的一瞬间,令人猝不及防。   繁清身旁的黑暗中扑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狗六儿翻过白玉栏杆,踏在边沿之上,双手紧握一把匕首,向繁清捅了过去。   他脚踩的地方水汽湿滑,根本无法立足,还未触及繁清,整个人就滑向下方深不见底的众水汇集之地。   在掉下去的一瞬间,他被繁清抓住了。   繁清的神情从刚看到狗六儿时的惊讶变为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后目光呆呆地向下看去。   一柄长刀从后至前贯穿了她的胸膛。   刀刃的冷光上挂着她温热的血,在繁清身后,是贺兰月面无表情的脸。   万水之源震耳欲聋的水声一瞬间消失了。   几十道奔腾不息的流水好似被冻结,这座汇聚天地灵气的阵法被人强行镇压,灵气滞涩,水源凝冻,如同冰封。   明无应的身影凌空浮现,望着眼前的一幕,缓缓皱起了眉。   繁清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很重,因为到处都不听使唤,手指沉重得连抬起来都不能。   可她的身体好像又忽然变得很轻,因为贺兰月只是手臂一动,就把她拖了下去,抱在怀中。   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脱了力,坐在一边看着她。   她为什么要救他呢?   如果她没有伸手去抓他,就不会在那一瞬间全无察觉,被贺兰月的刀刺中。她就可以从容地跳下去,比现在这副样子从容得多。   如果一瞬之前,她能够跳下去,万水之源在被明无应强行停下来之前就已经到处流淌她身上的毒了。   可是那个瞬间,她竟然什么都没有想,伸手抓住了那个要杀自己的小乞丐。   是她嘱咐自己身边的侍女,要找一些不起眼的人来试毒,死了也不会有人察觉,最好是找一些小乞丐。   是她杀了城中那么多的人。   她不在乎杀人,不在乎杀无辜的人,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无辜的人。   可是为什么看到小乞丐要掉下去,自己还是伸手抓住了他呢?   就像很多年前,自己已经听说海边的人会骗他们浮到海面上,再用渔网把他们缠住,可是看到那个挣扎在海底,很快就要死去的人,她还是游了过去,抓住他的双臂,把他带到了水面上。   渔网缠住她的时候,她能怪谁呢?   不甘心啊。   繁清的目光开始涣散,唇边溢出鲜血。   有温热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她想抬起手摸一摸脸,可是没有力气,于是问道:“你是在哭吗?”   繁清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看不清身边的人了。   她只听到贺兰月轻微地吸气,他说:“都别过来。都别过来。”   繁清虚弱地笑了笑,她猜得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也确实不想要别人看到。   不甘心吗?这是一定的。   后悔吗?这个没有。   不是他们说要帮她,她就得感恩戴德地接受。她走的原本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被渔网缠住的时候,被剥光衣服被人骑在身下的时候,被术法割开鱼尾的时候,她流过许多眼泪,想哀求所有人,什么人都行,救救我吧。   一辈子都等着别人来搭救的人,是永远不会得救的。   而这世上有些耻辱,只有用血才能洗干净。   “别哭啦。”繁清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只是利用你帮我做事罢了。为一个不喜欢你的女人流眼泪,不觉得丢脸吗?”   她听见自己说:“你说要……要带我去看草原上的日落,我说,要带你去看……海上的日出,我都看不到了,你自己,自己去看吧……”   她的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吸着气,片刻后,抬起来的手垂落下去,不动了。   万水之源的另一边,谢苏好像树木生根一样立在原地。   他没有来得及过去,就算过去了,发生的一切也已经发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只是听到了贺兰月困兽一般的嘶吼,请求他们不要过去。   直到指缝间一片滑腻,谢苏才发觉他的手攥得太紧,手背上被咬伤的地方再度迸裂,鲜血汩汩而下。   在贺兰月的悲声长啸之中,谢苏转过身,看到从行宫宫殿的方向,赶来了一队侍卫。   四面八方都有侍卫赶来,将整座万水之源的阵法团团围住。   方长吉皱了下眉毛,他身前的知昼望着飞身而来的国师,向后退了半步。   国师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议,谢苏几乎只是刚看到他飞掠而来,就已经跟国师面对面了。   这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环顾四周,在看到贺兰月怀中繁清的尸体时,神色波澜不惊。   “这里出了什么事?”国师的神情堪称诚恳,“我在行宫之中,察觉此处阵法被压制,看起来,应当是蓬莱主的手笔吧?”   明无应依然凌空站在万水之源的上方,居高临下道:“国师耳聪目明,难道没听见这里出了什么事吗?”   国师微微一笑:“我年纪老迈,如何还能耳聪目明啊?”   “国师一连数日留居行宫,不在金陵城中,我还以为国师是在躲我呢。”   国师叹道:“这是从何说起啊。城中瘟疫肆虐,陛下命我将长公主送入清水行宫,这才耽搁了些日子。”   明无应嘲讽道:“那么这位长公主也知道,自己腹中怀着的是天魔种吗?”   有那么一瞬间,谢苏几乎以为国师要对明无应出手,可是他的脸色只是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   “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   “听不懂没关系,”明无应淡淡道,“金陵城中桃花疫卷土重来的事情,国师心中有数就好。”   国师目光一动,忽然看到了被方长吉扣在身前的知昼。   虽然他克制得极好,但谢苏还是从国师的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惊讶。   他心头浮现一丝异样,尚且来不及捕捉,就察觉到有一队侍卫靠近祭台,悄悄潜入他身后。   在转身的一瞬间,谢苏看到祭台之下,一个侍卫从阴影中走出,面目模糊的脸上有一种诡异之感。   祭台上长明灯光芒大放,那侍卫的脸上凭空浮现一只漆黑的鬼面具。   他伸出双手,向山河璧抓去。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根本没有其他想法,仿佛不需要考虑便已经作出决定。   承影剑铿然出鞘,携着坚不可摧的气势,剑风决然劈下,比鬼面人的动作还要快,径直斩在山河璧上。   玉璧碎裂的声音灌入耳中,好像有什么更深邃,更不可触碰的地方缓缓碎裂。   长风骤起,席卷天地。   谢苏觉得自山河璧的碎裂之处旋转而出一枚巨大的风眼,霎那间到他脚下,将他卷起,令他沉入一片浑浊汪洋。   飒沓流风,一瞬停歇。   山河璧碎为齑粉,谢苏的身影消失在万水之源旁,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国师。   所有的人都被吹得东倒西歪,无法站立,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其中也包括方长吉,还有那个戴着鬼面具的侍卫。   他脸上的面具一瞬间消失了,露出下面一张寻常面孔。   只有两个人还站在这里。   明无应淡淡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元徵?”   在他面前不远处,知昼缓缓一笑。 第134章 殊途同归(三)   山河璧碎裂的一瞬间,谢苏无端生出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说陌生是因为他好像在霎那间被吸入一个巨大的风眼之中,狂风席卷天际,眼前的一切都随之化为乌有。   风烈如刀,割去他身体发肤,却无痛感,只好像纯然的剥离。   唯余一盏神魂,旁观天地逆转,乾坤倒悬。   虚与实的界限被一瞬打破,他如沉溺汪洋,目所能及之处,银泊万顷,辉光百道。   说熟悉是因为入水之后,他又浮出,变得无比轻盈,来到了,或者说是回到了一个曾经留驻很久的地方。   他的来处。   借聚魂灯的指引,谢苏已经察觉他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就在山河璧中。   那由心而发,快极的一剑也不是鲁莽,不只是为了不让山河璧落入那忽然出现的鬼面人之手,而是谢苏心底有一种直觉,他知道他这么做是对的。   那一缕魂魄散在风中,与他融合,随之而来的是浩瀚的记忆,无论他情愿还是不情愿,都似画卷一般铺陈在眼前。   极度的困倦忽然涌来,阖眼之际,是一片微茫的银光。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谢苏仿佛正在经历此生最奇妙的一场幻梦,而他却知道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有空灵而威严的唱诵声,不是响起在他的耳边,而是在他的脑海里。   空明天,天外天,虚静境,澄怀心。   这十二个字被反复地唱诵,在这世上无处不在。   层层叠叠的流云如宝塔一般,最上面则是无法直视的灿然金光,照彻此世的一切,身着白衣披着金甲的武神隐没在流云背后,手中的兵器被上方无尽的明光耀出金痕。   这是谢苏在聚魂灯引起的高热中见过的景象,他曾以为这是幻梦。   而眼前的所有却是真实。   世上一切言语无法形容这里的威严与壮美,金光照耀之下,白云亦被五色神光笼罩,虹影万千,飞架天际。天河倒流,垂落九天。水雾之后是望不到边际的琼楼玉宇,如蜃景一般恢宏绚丽。每一处都气象万千,熠熠生辉。   此处就是空明天,天外之天。   至高无上,泽被万宇。   而天河之水滔滔而下,亘古久长,无人知其来处,无人知其去处,唯见水幕宽阔,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流水如镜,映出凡世春秋。   三千尘世散落天河之中,如星辰繁密,如流水可掬。   天河之下,有一个白衣金甲的武神站在错落的玉阶之上。   他周身光彩流溢,手中有一把寒如秋水的长剑,身后有一盏柔和温润的明灯。   剑名承影,灯名无尘,取天地无尘,山河有影之意。   看清那白衣武神相貌的一瞬间,谢苏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他自己。   这念头刚刚在他心中升起,谢苏就发觉自己的神魂仿佛一分为二,一半高悬碧空,俯视着空明天,另一半缥缈下落,杳然无踪,只那白衣武神的眉心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白光。   这感觉甚为奇异,像是回忆,更像是幻梦。   谢苏再度睁开眼睛,已经跟另一个自己融合,站在了天河之前。   在他身前,还有另外一柄长剑,剑身之上有一层朦胧的金色光华。   于是谢苏忽然想了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眼前的长剑较他的承影要宽阔一分,锋锐无比,桀骜不驯。   空明天三百白衣武神,无人可调伏此剑。   他是受命来将这柄不受调伏的剑投入天河的。天河之中有万千尘世碎片,尘埃沙砾,无尽混沌,可吞没万物。   而一柄不受调伏的剑,恰如一个不可驯化的人,是不能留在空明天的。   谢苏伸出手,在这柄剑上轻轻一敲,其声铮然。可惜他已经有承影了。   片刻之后,谢苏发觉腕上一痛。   他翻过手腕,见收紧的袖口有鲜血透出,下面的肌肤已经凭空出现一道伤痕。   这种伤痕,谢苏再熟悉不过。   这伤意在惩戒,因为方才他心中有过一瞬的可惜与不忍。而这便是空明天不该有的东西。   他将袖口解开,把如水般轻滑的白绸推了上去,露出一只修长结实的小臂,上面却有层层叠叠的伤痕。   最新一道,就是腕上还在透血的那处。最旧的,是一条淡淡的痕迹,谢苏已经想不起来那是因为什么。   天河之中,无数尘世如星辰般浮现,一闪而逝。   谢苏无意中抬起头,看到流水中的一幕。这匆匆一瞥,令他心神巨震。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认出了那个人。   天河流水如镜,照出那尘世的一角。天门阵徐徐旋转,无数道凶悍戾气下,现出一个身影,从容立于浑浊天地之间。   这人生就山岗一般的静美,也如山岗一般沉凝。   他从身上握住一簇灿然金芒,随手投了下去。金色光华落下的一霎那,气度凛然,横无际涯。   在他脚下极远处,是汹涌奔流的弱水,吞没一切,是连片的城郭,悲声四起。   那是明无应。   他神色之中并无悲悯,也无眷恋,仿佛做这件事只是随手而已。   谢苏脸上流露出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动容之色。   明无应自天门而下,脱去龙骨的一幕,原来自己早在那么久之前就看到过。   自己早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经见过他了。   他看到自己握住眼前的长剑,反手向天河之中掷去。   这柄桀骜不驯,不为空明天所容的长剑,化作流光坠向那处遥远尘世。   他想,送给你了。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看来你比我以为的还要多愁善感。”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带着一种不知道是否能算是善意的嘲讽。   谢苏转身,见到国师向自己缓缓走来。   他此刻经历犹如幻梦,见到国师,内心不知为何,毫无惊讶,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国师微微一笑:“你既然已经知道我就是天魔,难道不知道我是由人心所幻化?这无数凡世,可能永远没有圣人,永远没有神仙,却一定会有我。连这至高无上的空明天也不例外。”   谢苏淡淡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国师了然地点点头:“山河璧中有你的魂魄,上面又有我亲手落下的禁制,所以山河璧碎裂的时候,将我也卷进来了。”   “金陵城中桃花疫实为繁清下毒,而你的血可以解毒。我只问你,是否饮过你的血,就会变成天魔种?”   他问出这句话,国师却是忍俊不禁。   “到这个时候,你竟然还会问我这个。谢苏啊谢苏,这就是你被空明天放逐的原因,你难道还不明白?答你也无妨,若是饮下我的血就可以转变,那盐湖是我血肉所化,天下已有多少人吃过解池的盐了?难道个个都已变成天魔种不成?你有心思来问我这个,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国师的身形一动,宛如无数光影浮动,幻化成无数人的面孔,环绕谢苏四周。   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幼童,有男子,也有女子,有英伟俊美,也有丑陋猥琐,一人千面,无数人声一齐向谢苏涌来。   “大道无情,生育天地。空明天至高无上,只能容留真正的无情之人。你若生来有情,必遭放逐,流浪生死,常沉苦海。”   天河水幕之下,国师的诸般化身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水雾涌来,谢苏眼前景物变幻,再度停下来的时刻,是他被放逐的那一日。   依旧是在天河之下。   空明天的放逐,与丢弃一柄剑其实没什么不同。再高深的修为,堕入无尽天河,也会被其间无数沙砾尘埃吞没,成为新的尘埃。   他看到自己剥下金甲,褪下白衣,苍白的面容之上,有一丝极淡的嘲讽。   从前他喜欢将天河当作镜子,三千尘世,人来人往,悲欢离合。   而空明天容不下有情之人,天河也终于成为他的归处。   坠入无尽水雾的时候,将生死置之度外,反而让他顿悟。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可他竟然没死。   那不知从何处而来,又不知是往何处而去的天河之中,有那柄曾被他抛入无数凡世其中一个的长剑所留下的一行痕迹。   像一栈桥,一条路,像一道流星曾经划过,因此留下永不黯淡的星辉。   让他循着那朦胧的金色光华,坠入了凡世之中。   昔时因,今日果。   他有悲悯,有犹豫,有愤怒,有愉悦,所以做不了神明。正因有情,不为无情之至高天地所容。也正因有情,得以在这斑斓际遇之中挣出一线,落入人间。   谢苏随着相融的魂魄,再度经历这一场天河放逐。   无尘灯和承影剑离他而去,不知道掉落在何方。   无尽的坠落中,他几乎被天河中的尘埃蚀去一身修为,神魂一时混沌,一时清明,最终落下的时候,却被天魔捕捉,封入了一面玉璧之中。   玉璧之中如同无穷汪洋,他无知无觉地漂浮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苏眼前的景象再度清晰起来。   他好似置身事外的一个人,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毫无波澜。   他看到金陵城中桃花疫肆虐,国师将上百名幼童带往内室,令他们服下自己的血,再以秘法将自己的气息灌入到他们体内。   这是上一次桃花疫时发生的事情。   而国师将那百名幼童转化为天魔种,似乎有些力竭,不久便神智昏沉,倒了下去。   场景再度变幻,谢苏看到了谢太医,他正随着天清观的弟子匆匆而来。   正值太医院及天清观为桃花疫焦头烂额的时候,国师或因劳累过度,晕倒在内室之中,几个天清观的弟子六神无主,连忙请太医来查看。   谢太医掀开重重帘幕,只向其中看了一眼,便惊得魂飞魄散。   床上有两具皮囊,一具年老衰朽,面庞青白浮肿,已露死相,这是国师。另一具年轻鲜活,肌肤润泽,看身上衣着,本是国师身边一个亲近的随侍,此刻五官仿佛烧融的蜡,缓缓变成了国师的模样。   这两具皮囊之间,那面山河璧正缓缓倾吐着灵气。   谢苏抬眸,看到帘幕的另一边,国师的身影浮现。   这诡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场景下,谢太医骇得跌坐在地,谢苏却与国师平静地对视。   国师将他封在玉中,是用他的魂魄和所剩不多的修为来温养那面玉璧。   而国师在转换上百名天魔种之后昏厥,不是因为力竭,而是他那具肉身恰好到了无法支撑的时候。   忽然有一声轻微的碎响,像是山河璧无法承受,终于碎裂。   可谢苏目光下移,却并没有在山河璧上看到任何的裂纹。山河璧依然白玉无瑕,仿佛刚才的碎裂声不过是谢苏的错觉。   可是谢苏目光一凝,在山河璧旁看到了自己。   那是另一个自己,小时候的自己,几乎只是一个幼童,凭空出现在谢太医的面前。   而谢太医惊魂未定,神色呆滞半晌,忽然直挺挺地从地上站起来,开始在内室之中搜刮各种经书典籍,最后半是惊惧半是犹疑地牵住年幼谢苏的手,把他带走了。   国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应当已经猜到了,谢太医本就对求仙问道一事很是热衷,他见过我更换皮囊,知道我乃非人之身,又见到山河璧中凭空出现一个你,更觉神异。他不敢偷走玉璧,只好把你带走了。”   谢太医从天清观搜刮不少典籍功法,随后告老还乡,回到永州日夜钻研。   他亲眼见到谢苏从玉璧中脱身而出,只以为他是玉璧精魂所化,所以常用他来试药,想从中找出修炼的法门。   可谢太医不知道的是,永州灵气断绝,纵使他研读再多功法,吃下再多灵药,都是无法修炼的。   谢苏问道:“是你派人杀了谢太医吗?为什么?”   国师微微一笑:“是我杀了他,却不是因为你。”   谢苏淡淡道:“我猜到了。”   谢太医离去之时,谢苏分明看到,帘幕之中,已经更换了皮囊的国师浅浅睁开眼皮,将谢太医所做的一切收入眼中,却并未阻止,甚至脸上还有一丝笑意。   “我杀他,是因为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躲在遥远的永州,数年之间醉心修炼却不得其法,大概让他忘了对我的惧怕,竟然想要威胁我,若是我不教他法门,他就要进宫面见陛下,说我是披着人皮的妖物。”   “你派人杀了谢太医,却没有杀我,又是为什么?”   闻言,国师兴味盎然地看了谢苏一眼。   他原本肌肤红润,鹤发童颜,是极为慈眉善目的老者,可是这一眼,却让谢苏看出国师神情中的狂热,令他显得有些狰狞。   “我既然知道你的来历,也想帮你一把,看看你有朝一日能否重回空明天。”   到了这时,谢苏终于懂了那一日在坐忘台,他与国师神游于无边莲叶之上,国师所说的那些玄而又玄的话是什么意思。   国师笑道:“我更换人身之时需全神贯注,加在山河璧上的禁制就不那么严密,让你的魂魄跑了出来。其实我心中早已知道,玉璧是无法将你永远困住的。那时你虚弱得很,我封了你的记忆和修为,是想看一看你这天生有情之人,若是始终不懂感情,在这世上又会有什么造化。”   谢苏心道,原来是这样。   所以他年幼时不通世事人情,浑浑噩噩,什么也不知道,固然是因为谢太医从未将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却也是拜国师所赐。   谢苏甚至笑了笑:“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就算是空明天所要的无情?”   国师却道:“只是一个人本性难移,只消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我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谢苏只是不明白,国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是将他留在山河璧中,还可以继续用他的魂魄温养这面玉璧,而国师却几乎可以说是放任谢太医把他带走,放任他漂流在世间。   国师却道:“自然是因为这么做更有趣些。”   他声音急促,显然难掩心潮澎湃,神色之中那种狂热再度显现,看得谢苏微微蹙眉。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将那些幼童转化为天魔种?到底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难道你不好奇吗?我既然是从人心中的恶念所化,那些天魔种都是我的一部分,我当然想知道,化身成人,他们会否天生就是残暴恶徒……仅仅是等他们长大,我就等了二十多年……”   谢苏想到了天清观中的那些天魔种,却都是寻常百姓。   国师狂热道:“可我渐渐发现,他们与普通人是一样的,有作奸犯科之徒,也有救死扶伤之人。贪财好色,温良仁善,胆小如鼠,鲁莽自大……什么样的都有。”   他一脸神往之色,语调转低,如同叹息一般。   “跟这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啊……”   人心之中既有善,也有恶,混沌一团,所以人才是人。   “你已经知道了,又为什么还要在那些来天清观求子的妇人腹中放入天魔种?”   国师回神,脸上热切之色稍退,重又微笑道:“既然天魔种和寻常人根本没有什么差别,我为什么不能帮一帮那些命中无子的人,遂了他们的心愿呢?”   “那你敢如实相告,她们腹中孕育的其实根本不算是人吗?”   “在这世上,不知道要比知道快活得多了,”国师盯住谢苏的眼睛,“就好比此刻你知道了自己的来历,难道会比不知道的时候更轻松吗?”   谢苏没有说话。   国师又笑道:“你心中如何看待我,我看得出来。只是我在这三千凡世中活了这么久,若是再不给自己找点乐子,那可真是太无趣了。”   谢苏淡淡道:“那你看到我本性难移,大概是要失望了。”   国师却并不赞同。   “看你无心忘情,能重回天外之天是趣味,看你沉入苦海,挣扎不得解也是趣味,没有什么不同。”   谢苏看着国师,很轻地笑了笑。   “国师喜欢玩弄他人,难道不曾发觉自己也被别人当作棋子,捏在股掌之间吗?”   国师缓缓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四周不知何时化为一片虚无,那些记忆中纷乱的画面渐渐消失,好像一瓮浑浊泥水,放置得久了,也渐渐澄明起来。   谢苏已经能够听到一点外界的声音。   他大概知道自己和国师身在何处。   山河璧破碎之时,那枚风眼袭来,将他与国师一并席卷,他沉入的并不是幻梦中的浑浊汪洋,而是身入混沌之中。   被混沌吞没之前,谢苏在原地留下了一个镜花水月境。   此境如一条隐蔽通道一般,让他无论身在何处,都有一条能回来的路。而不管他走得再远,明无应也能顺着这道气息,把他拉回去。   国师显然也听到了外界的声音,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处,脸上的狐疑之色越来越深。   而谢苏神色淡然:“方才见到那位知昼真人的时候,国师为何如此惊讶?是因为进入清水行宫之前你早已占据了他的肉身,今夜却看到他出现,不知道这个知昼的人皮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吗?”   国师的脸色一瞬沉了下来。   谢苏平静道:“或许在国师未曾察觉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知昼真人了。”   万水之源。   天地间出现巨大的灵气漩涡,中心汇聚之地,恰是谢苏的身影消失之处。   明无应的姿态堪称闲逸,散漫道:“你还要顶着这张脸跟我说话吗?”   知昼微微一笑:“知昼夜,即知生死。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他说话的时候,周身像是有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开来。   最终融于夜色之中的时候,他的相貌、身形和气息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元徵看了看满地昏迷的侍卫,又毫不在意地从昏沉的方长吉身上跨过,向着明无应走去。   “你的腿好了?”明无应问道,“什么时候好的?”   元徵笑了笑:“有一段日子了。”   听他二人对话,仿佛真是旧友重逢,语气之中甚至还带着些许关怀,融洽得很。   元徵停在万水之源阵法的边缘,他生得文弱清俊,说话时更带着一股慢条斯理的味道,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平心而论,你没什么破绽,”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只是有一点。”   元徵微笑道:“愿闻其详。”   “为了让我发觉国师就是天魔,你真是花了不少心思。我尝过解池池心水,闻出了天魔血的味道,可那日在坐忘台上,国师的手是你割破的。刚回到天清观,你又被方长吉给捉了回来,这才把我们引来清水行宫。既然这两件事里都有你,你就不是局外人。”   元徵笑道:“明白了,做得太多,反而露了行迹。”   明无应平静道:“我猜,给丛靖雪下毒,还有宝云坊里售卖仙药的人都是你吧?”   “不错。”元徵坦然道,“是我将你们引去宝云坊的,把谢苏带进醉月楼地牢的,也是我。”   天际浓郁的黑暗渐渐转淡,行宫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   这一夜,终于快要过去了。   万水之源的阵法早已被强行封停,没了震耳欲聋的水声,清水行宫之中只剩下夜风吹过树影婆娑的声音。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声响,却令此处显得更加安静。   明无应走到祭台之下,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先前变作鬼面人的侍卫。   他同样陷入昏迷之中,面容却没有丝毫破损,呼吸甚至算得上平稳均匀。而此前所有戴过鬼面具的人,摘下面具之后,他们都死了。   这侍卫脸上的鬼面具只是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障眼法。   明无应抬起头,望向元徵的目光很平静。   “你不是阴长生。”   元徵淡然道:“阴长生?在我眼中,他不过蝼蚁而已。”   明无应仿佛早知道他会这么说,随意道:“我也是蝼蚁么?”   这一问,元徵却没立刻就回答。   但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稳定而清晰。   “你可以不是。我给过你机会,两次。”   明无应用元徵先前的话回敬过去:“愿闻其详。”   浓淡不明的天色之中,元徵清瘦的身形好似随时都会消失在风中。   “第一次,是你过天门而不入。第二次,我让殷怀瑜联合众仙门逼你再过天门,你当时若是去了,也就没有后面这些事情了。”   明无应笑了笑:“我猜到了。”   元徵说道:“是啊,殷怀瑜这个人聪明有余,胆色就差了几分,归根到底还是怕死。哪怕知道你伤重,真的站在你面前,他还是怯了。”   明无应勾了勾嘴角:“我就当你是在恭维我吧。”   他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沉湘最开始来跟我做朋友,都是为了弄清楚我什么过天门而不入。”   听到沉湘的名字,元徵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脸上神色一动。   “是啊,”良久,他才微笑起来,“后来她有了答案,我也有了答案。”   明无应道:“你在金陵城里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又是为了什么?”   元徵神态温柔:“你看事情如此通透,难道猜不出来吗?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看,你眷恋的这个人世,原本就是这么一团污糟东西。”   明无应忽然笑了,望向元徵的目光清明锐利。   “既然曾是朋友,这种敷衍的话就不必说了。”   元徵笑着点点头,说道:“好吧。我将你们拖延在金陵城中,是为了给阴长生一点时间。山河璧碎了也并不可惜,他已经找到了别的东西。”   他近乎温文尔雅地说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明无应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看东方已经开始泛白的天色,平淡道:“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了。”   元徵却笑道:“不同我叙叙旧吗?”   他话音未落,天地间那巨大的灵气漩涡忽然停了下来,无边灵气汇聚之地,骤然闯出一个光华流熠的身影。   在将明未明的晦黯天色之中,清晰无比,锋利瑰美。   承影剑破空而来,挥洒着无尘灯沛然的明光,压住了东边群山之下喷薄欲出的红云霞影,势不可挡。   在被谢苏刺中的一刹那,元徵的身形消失于天地之间。   作话: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出自曹操《观沧海》;   “天地无尘,山河有影。”出自方岳《酹江月》;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出自《道德经》;   “知昼夜,即知生死。”出自王阳明《传习录》 第135章 死生契阔(一)   旭日的光辉照亮整座清水行宫的时候,昏迷一地的侍卫们纷纷苏醒。   万水之源的阵法广纳天地灵气,几十道水流轰然落下,再由地底阵法泵出,流向四面八方。   水雾阵阵,水声隆隆,仿佛这恢宏的阵法从未停转过一样。   昨夜发生过的一切,他们都不会记得,只知道那席卷天地的狂风之中,国师羽化了。   方长吉用了个颇为复杂的术法,令侍卫们对此深信不疑。   那位长公主对国师信赖甚笃,得知他于昨夜羽化,悲痛不能自已,稍稍恢复神智之后,立即封锁了消息,派身边亲随向那位名义上仍在春猎的皇帝陛下送上密信。   天清观远比陈朝国祚还要久长得多,在金陵城中根基深厚,信众实多。国师羽化一事,不宜此刻就让城中百姓知晓。   国师羽化,他身边那位知昼真人也不知所踪,天清观中的弟子因桃花疫逃走了不少,余下身份最高的是两名平时不大起眼的主事。   主事们接到天子的密令,又惊又疑,却只能遵命照办。   一段日子之后,金陵城中百姓听到的将会是另外一个故事:国师离开金陵,云游四方去了。   天清观药堂之中,丛靖雪服下小神医亲自熬好的药,蹙眉道:“所以国师……天魔,是真的死了吗?”   谢苏摇了摇头,说道:“天魔是由人心所幻化,只要这世上依然有活人存在,天魔就不会消失。”   山河璧碎裂之时,只有谢苏和国师被卷入了混沌。   他凭借自己所留下的镜花水月境回到了此世,而国师却在最后一刻逃走了,消失在混沌之中。   若真如国师所言,三千尘世,俱有天魔化身,那么他逃去哪里都不奇怪。   谢苏淡淡道:“只要他不再来碍我的事,我也不打算再去找他了。”   丛靖雪饮下了天魔血,身上毒性已解,体力也已经恢复,而他的魂魄并未如上一次桃花疫中那些被国师救活的幼童一般,变得模糊一团。   他的三魂七魄始终清晰而明澈。   谢苏在混沌幻境中见过国师将幼童转化为天魔种的一幕,知道关键之处在于国师亲自注入的那一缕魔息。   而他问起此事的时候,国师言语间充满了嘲弄和不屑,却足够坦诚,仅仅喝下天魔血是不会转化成天魔种的。   于是清正司的人将解池镇守起来,方长吉亲自带着太医院的院正前往池心,取水解毒。   有清正司的人日夜取水,分发给城内中毒的百姓,数日之间应当可以全部解毒。   而宝云坊中却发生了大变故。   即使是在金陵城被桃花疫搅得死人无数,人心惶惶的时刻,宝云坊依然称得上歌舞升平。   而今金陵城中灾厄稍解,宝云坊中却出了桩大事。   醉月楼毁于一场大火。   没有人知道放火的人是谁,只在滚滚浓烟之中,见到一个穿着黑衣,背着长刀的男人,像是从幽冥中走出的影子。   繁清的手段堪称决绝狠辣。   她艳名远播,是这醉月楼中的花魁娘子,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   以她的经营积累,想要离开醉月楼,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难事。只是她选了与此截然相反的一条路。   贺兰月打开醉月楼的地牢时,那里面空无一人。   他在醉月楼中找到了繁清最亲近的侍女,繁清甘冒奇险,去往万水之源下毒,而留下了这个对她最为忠心,也最聪明机变的侍女,在醉月楼中替她做完早已准备好的一切。   散播在城中的桃花毒,是用地牢里每一个鲛人的血炼制的,也包括繁清。   她早就留有后手,去往万水之源的前夜,秘密地将地牢中的鲛人救出,送往南海,同时抹去醉月楼中的痕迹。   繁清原本也没想过要活着回来。   贺兰月将狗六儿暂时安置在繁清那里,简直如同际遇命运所留下的最恶毒的玩笑。   繁清派去找小乞丐们试毒的就是这名侍女,她还未近身,狗六儿就闻出来了。他是街面上混大的孩子,要比蜜糖罐里长大的孩童聪明得多,也沉着得多。   而从贺兰月的三言两语之间,繁清也知道了这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今夜混入醉月楼所图为何。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只有贺兰月一无所知,要狗六儿先行留在醉月楼,自己则去了天清观。   繁清命人将狗六儿看管起来,自己抢在先去了清水行宫。   她不知道狗六儿想办法逃了出来,追寻着她的味道,一路到了万水之源。   谢苏最后见到狗六儿,就是万水之源的深渊边上,他被繁清拽回来的时候。   此后小乞丐就逃走了。   繁清死于贺兰月的怀中,谢苏与国师被卷入混沌,元徵现身,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太复杂,没有人会注意这个刚刚被仇人出手相救才捡回一条命,又看着仇人死在自己眼前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要他以后留在清正司学道法,终究也只是一句空话了。   而谢苏再次见到贺兰月,是在天清观,知昼的住所之外。   短短两三日之间,贺兰月变得沉默、瘦削,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晕出了淡淡的青黑色。   “我大概知道你们之后要去做什么,”贺兰月望着谢苏,语气十分平静,“我今天是来跟你说,不能与你们同去了。”   谢苏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已经知道徒劳的安慰除了自以为是,除了让自己能好过一些,别无他用。   所以他只是点点头,问道:“你要去哪里?”   贺兰月的手触向被他收在怀中的锦囊,那里面装着繁清的骨灰。   “我想带她去看一看草原上的日落,我长大的地方。然后……把她送回南海去,还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或许就是因为我做得太晚了……”   谢苏知道贺兰月所说的事情是什么,仅仅毁掉一个醉月楼是没有用的,永远都会有新的醉月楼出现。   “我本来想说,等你回来,不管你要去做什么,我可以跟你一起。”   贺兰月以询问的目光望过来,谢苏只是笑了笑。   “但我也不知道,等我做完我要做的事情,还能不能活下来。”   这是谢苏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但他的口吻听起来十分轻松。   贺兰月的目光微微一动,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说什么,伸手在谢苏的肩上搭了一下,转身离去。   这个世上人人都有自己应该去做的事情,只可惜自他们重逢以来,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了,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谢苏听着贺兰月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低头将知昼的手札归拢到一边。   元徵以知昼的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说的几乎全是真话,唯一虚假的是他自己。   知昼的确是由国师抚养长大,或许早就被元徵附身操纵,而国师并未察觉。   他们进入金陵城的时机分外不巧,国师的那具皮囊已经到了时限,应当是在陪伴长公主前往清水行宫之前动手占据了知昼的肉身。   那时明无应不在城中,桃花疫蔓延,谢苏日日和小神医一起待在药堂,不曾与国师或是知昼见过面,因此全无察觉。   从国师去往清水行宫之后,留在天清观里的知昼真人就只是元徵而已,甚至是他将那些天魔种带进观中,又给丛靖雪下毒,只为了几日之后让他们发现真相。   谢苏离开了知昼的房间,外面正在下雨。   春雨细细,将天清观的屋舍草木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让他忽而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这座掩埋了无数秘密的天清观依然如此静谧,如此柔和。   雨滴湿透落花,谢苏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步子。   如丝细雨之中,明无应站在廊下,衣衫微湿,似乎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很久。   “还没交上手就觉得自己会输,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这样教过你。”   他平铺直叙地说道,声调里几乎不带什么感情。   谢苏习惯了明无应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冷不丁见到他这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意识到,方才他与贺兰月在房间里说的话,明无应大概是都听到了。   他衡量了一瞬,明无应是在向他要个解释,但他实在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并不畏惧阴长生,甚至也不畏惧元徵。   谢苏没觉得自己在万水之源刺出的那一剑就真的伤到了元徵,但他也是真的并不惧怕向他挥出第二剑、第三剑。   压在他心头的是另一件事。   在山河璧破碎的一瞬间,谢苏与他留在玉璧中的那一缕魂魄相融,看到了很多旧日的记忆,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向明无应全部坦白。   特别是关于他送给明无应的那把剑,牧神剑。   谢苏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他从空明天来到这里是有理由的。   无关崇高或是正义,无关怜悯或是慈悲,只是一切的因缘,有起点,就一定会有终点。   他好像只是走上了一条必然会走的路。   而有些话不必说,有些问题的答案,不是只有握在手心里才能知道。   就好像天河之中,三千尘世如星辰一般散落,被无尽水浪吞没或是托起,推到眼前,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却不是因为有情或是无情。这刹那间的生息翻覆,从来都并非有意。   这才是真正亘古不变的东西,唯一恒常的其实是无常。   真要说起来的话,从他被空明天放逐,一路来到这里,这才像是一个梦。   梦醒时分,总要看到那一双翻云覆雨手。   可这些话,谢苏竟然不知道要从哪里向明无应说起。   而明无应扬着眉,用堪称质询的目光看着他,还在等他答话。   他若是开口搪塞,都不必说到第二句,明无应就听出来了。   谢苏想了想,低声道:“师尊……”   正是因为不想吐露心思,又知道自己向来说不了假话,才只好先这样叫一叫他。犹豫之间,连语气都软了下来。   谢苏还在拖延,出乎他的意料,明无应看他一眼,忽然笑了。   “这次就算了。”   他向天清观正门的方向看了看,率先走了出去,随口道:“方长吉来了,你猜他要跟我们说什么?”   谢苏原本做好了要被明无应盘问一番的准备,却不知道他何以这么轻描淡写地就放过了自己,怔了一下才跟上明无应的步伐。   侧目望去,见明无应嘴角勾连着极淡的笑意,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谢苏知道明无应向来软硬不吃,一时想不出来自己是做了什么才换来明无应大发慈悲。   片刻之后,见到方长吉匆匆而来,知道他必有要事,谢苏心思一动,却也无暇再去琢磨明无应的态度为何说变就变了。   虽然方长吉强自抑制,谢苏还是从他脸上看出了焦急。   进入天清观之前,方长吉已然向丛靖雪传了消息,这时见到他与温缇一同前来,开门见山道:“这段日子,郑掌门可有向你传过讯吗?”   “不曾。”丛靖雪微微一怔。   他们自昆仑往金陵来的时候,郑道年却因鬼面人搜集生魂一事去往酆都,分别之际,郑道年给丛靖雪留下了传讯的符箓。   郑道年身为昆仑掌门,又是丛靖雪的授业恩师,自然不会一举一动都告诉他,那符箓始终没有被动用,丛靖雪也并未觉得奇怪。   但此刻方长吉神色有异,丛靖雪知道他这样问必然事出有因,不免也有些焦灼起来。   “郑掌门进入酆都之后不久,酆都城门关闭,连鬼差游魂都无法进出,是彻底与外界断了往来通道。城门至今没有开启,郑掌门也没有出来。”   丛靖雪自袖中拿出郑道年给他的符箓,平放在桌上。   酆都一向不涉及凡间争端,也向来不卖谁的面子。但郑道年身为昆仑掌门,无论声望地位还是修为,在世间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他进入酆都,原本不必担心。   而昆仑此前遇袭,也是伤亡惨重,半是担忧有人会趁虚而入,半是山中需要重建,弟子们也当善加安抚,郑道年令几位长老留守昆仑,是孤身一人入了酆都。   但那位酆都的鬼王大人气量稍窄,性情略有些不定。郑道年是怕万一有变,提前留下了这道符箓。   只是这道符箓到此刻也并未触发。   谢苏知道丛靖雪背后不肯语人是非,他说那位酆都鬼王气量稍窄,定然已经是润色过许多了,说成是心胸狭窄、喜怒无常恐怕更准确些。   以郑道年的修为,就算真的遇到什么不测,也不会连触发符箓的时间都没有。   但酆都身负接引天地间游魂之责,鬼差往来都要从那城门进出,如今城门关闭,连鬼差都无法出入,消息也传不出来,酆都之中必然有大变故。   阴长生一直在收集阴时出生的人和生魂,而这天下生魂聚集最多的地方就是酆都。   谢苏想到了元徵被他刺中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他将明无应和他们拖延在金陵城中,是为了给阴长生一点时间,找到他所需要的一件东西。   谢苏抬眸,见明无应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一般。   他们本该时间紧迫,也并没有一定要留在金陵城中的理由,可明无应依然逗留在此,好像就是在等酆都生变似的。   谢苏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牧神剑真的落入了酆都吗?”   他这话问得突兀,也不突兀。在场几人稍一思索,明白过来之后,皆是倒抽一口冷气。   明无应却只是轻描淡写道:“去了不就知道了么?”   谢苏静静分辨了片刻他的神色,并没有说什么。   倒是方长吉面露难色:“酆都说是一座城,其实应当与蓬莱相似,是一处得天独厚的秘境,只有那道城门能与凡间连通。城门关闭前所未有,更是不知道何时才能打开,又该如何进入?”   “出入酆都,还有另外一条路。”明无应说道。   方长吉连忙问道:“在哪里?”   明无应笑着望向温缇:“还得要温姑娘带路,那条路的入口,就在你们乌蛊教的地盘上,在一座有很多棺材的山里。”   他说得这样笃定,倒是连温缇自己都糊涂了。   “你是说玉屏山?可我从未听说过那里还有一条能通往酆都的路,你是如何知道的?”   明无应笑了笑:“自然是因为那条路我以前走过。” 第136章 死生契阔(二)   南疆,玉屏山。   此处山高谷深,人迹罕至,百草齐生,万木葱茏,又有烟瘴滋生,隔绝内外,唯有一条羊肠古道嵌入群山。   古道狭窄,年久失修,自入山的隘口处一分为二,其中一条更为衰败破旧,淹没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之中。   而古道尽头只是一道深涧,水流的另一边则是壁立千仞的玉屏山,山崖直上直下,形如一面屏风,因此而得名。   碧水幽幽,倒映出玉屏山峻秀的峰崖,与石壁上一个个错落的孔洞。   这里就是乌蛊教的圣地。   这道碧水看似平静无波,却是深不可测,水下更有无数暗流,等闲无法渡过。   而此处烟瘴横生,就是古道上极富经验的马帮也不敢靠近。马帮的人常年往返此地,都知道乌蛊教中人用蛊的手段出神入化,谁也不想丧命于此,是以人迹渺无,荒草丛生。   高处崖壁上的孔洞中大多设有悬棺,乌蛊教中的修士羽化之后皆是如此崖葬。   只因修士一旦身故,体内的本命蛊也会消散,尸身带毒,不腐不化,不可触碰,就会被封入棺材,安置于此。   几个御剑的身影自高空盘旋而下,落在古道的尽头。   甫一落地,温缇便划出一道界限,不可触碰外面的任何草木。   她仰头望着面前岩壁,说道:“这里就是玉屏山了,但那条通往酆都的路在哪里,我从未听教中人说起。”   安置悬棺的石洞皆在玉屏山的背阴一面,密密麻麻,有千数之多。   阴冷的风自水上而来,又呼啸而去。   丛靖雪站在温缇身旁,与她一同向明无应望去。方长吉也跟来了,他站在水边,仰头望着岩壁上的孔洞。   而谢苏这一路上都很沉默,此刻站在明无应的身后,看向他的目光却是往日从未有过的复杂。   明无应十年前去过酆都,这是传闻,却是个天下皆知的传闻。   不知道有多少人猜测牧神剑是落入了酆都的地界,可在传闻之中,明无应离开酆都的时候,是两手空空,并未携剑而返,又在蓬莱十年不曾下山,令这世上的传闻更加甚嚣尘上。   如今他自己坦承曾去过酆都,就是将这传闻坐实了。   他去酆都,真的是去寻牧神剑了吗?   这问题就像一滴水,落下来就成了一片汪洋,将谢苏所在的那一小方陆地鲸吞蚕食,回过神来,几乎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处。   答案就在水下,仿佛随时就会从水中浮出,却偏偏不敢往深里想。   迎着他人的目光,明无应的样子倒是十分闲适,仿佛不是酆都生变,迫不得已才来此处,而是来踏青游春的。   他向岩壁上那密密麻麻的孔洞望去,随意道:“有一处石洞里,存放的是你们乌蛊教的那位祖师爷。”   温缇脸上浮现出惊讶之色,这是教中隐秘,外人甚少得知。   “是,教中人身死之后需得崖葬,也是自祖师那里传下来的规矩。”温缇轻声道,“教中有一至宝,名为青木棺,用以存放祖师的尸身,被封入玉屏山的千秋洞之中。”   她仰起脸,眯着眼睛在岩壁上寻觅了片刻,伸手指向其中一处入口最宽阔的石洞,说道:“那里就是千秋洞。”   明无应笑了笑:“洞内有一条裂缝,可以去往酆都,入口处就压在那具棺材底下。”   温缇目光震动,显然第一次听说此事,十分震惊。   “千秋洞……”明无应将这个名字念过两遍,略带嘲讽地笑了。   “虫结为蛹,破茧而生。你们那位祖师爷求的是千秋万代,不死不灭的长生之道。那道裂缝直通酆都,他是借酆都的生魂之力和尸气才维持尸身千年不腐,大概是留有后手,想着有朝一日,能再以什么法子复生。你们教中的后人在岩壁上开凿石洞,也学他的样子将棺材悬置洞中,没什么用,早就化得只剩骨头了,真正不腐不化的只有他一个人。”   乌蛊教并不像其他的仙门,师门传承,感情甚笃。温缇也一早便出来游历,数年之间从未返回教中,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听得明无应这样说,只是觉得十分唏嘘,慢慢地摇了摇头。   方长吉道:“事不宜迟,还请温姑娘为我们带路。”   此处偏僻,又有毒瘴,绝无外人敢擅闯,因此虽为教中圣地,却并无多少复杂禁制,有温缇的蛊虫做引,他们很快便进入了千秋洞的洞口。   洞口散落着些许小块岩片,碎石之间却有数个凌乱脚印。   这里有教中护法落下的蛊,所以温缇走在最前面,是为了破解此处的蛊毒   看到地下的脚印之后,丛靖雪上前将她护在身后,沉声道:“这里有人来过。”   温缇却道:“这里的蛊阵已经被人破去了。”   此处不宜点火,方长吉从乾坤袋中取出夜明珠照亮,刚走进洞中,便看到离洞口不远处的地上有两具尸首,看穿着不像修仙之人,更像是马帮里的人。   这两人皆是双手被绑,身上没有兵器,面色发青,眼白变色,口鼻中流出黑血,是中毒而死。   可千秋洞连通酆都,得天独厚,这两具尸身竟毫无腐败之相,完全瞧不出是什么时候被毒死的。   而洞中一片凌乱,却并不是打斗痕迹,而像是有一队人曾在这里来来回回地摸索试探。   这岩洞口小肚子大,里面甚至称得上宽阔,连夜明珠也只能照亮一小半。   方长吉向深处走去,待整个岩洞被照亮之后,他倏尔停下了脚步。   洞中空空,毫无青木棺的踪迹,也并无明无应所说的裂隙。   只石洞正中有一处四四方方的压痕,想来是青木棺沉重,停放在这里何止千年,生生压出来的。   压痕之旁却有一具尸首,面朝向里,手脚翻折,像是被随意丢弃在这里。   方长吉斟酌道:“看起来,应当是有人闯入此处,盗走了青木棺。要破解洞口的蛊毒,也不必非得有乌蛊教中的人随行,洞口那两个人应当就是从山中抓来试毒的。”   谢苏走在最后,向洞中望了一眼,并未上前。   明无应却走到洞中那具尸身旁,垂下眼眸打量了片刻,语气竟还有些玩味:“那这尸首是什么人,也就不难猜了。”   尸首的面容栩栩如生,连头发都堪称润泽,身上服饰华贵,刺绣层层叠叠,绣的却是各种奇形怪状的蛊虫。   这就是乌蛊教那位试图逃脱生灭之道的祖师爷。   温缇不由自主靠近两步,连自己也没有察觉,便一脚踏入洞中那青木棺留下的印痕。   就在那一瞬间,石洞中仿佛发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变化。   谢苏刚发觉洞中有阵法的存在,就看到距他最近的丛靖雪身形一晃,莫名摔倒在地。   庞大的震动从地底传来,山岩碎裂的声音震耳欲聋,似乎整座玉屏山都在摇撼,落石纷纷砸下,石洞崩塌在即。   谢苏只来得及看到明无应望向他的一个眼神,就被一股强悍至极的力道拖了下去。   群山颤抖,天塌地陷。   仿佛虚空中有一条通道,谢苏坠入了无尽的下落之中。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落入一片灰蒙蒙的云烟。   烟雾无孔不入,如活物一般裹住他的四肢,从四面八方挤压来一种奇怪的力道,眼前一片晦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最终从烟雾中冲出的时候,谢苏只看到下方一片雄伟宫殿。   几乎是在砸向地面的一瞬间,谢苏的身影如流星般疾飞而起,飘然落下。   在他之后,丛靖雪也被那怪异的烟雾抛出,坠入了同一片空地。   他环顾四周,难以置信地问:“这里是……酆都?”   谢苏却抬起头来,注视着头顶那团庞大到无边无际的烟云,然而他等了片刻,不见明无应或者是任何一人从烟雾中坠落。   那青木棺留下的印痕之中必定有一个精妙术法,只有触发之时才能感应到那股气息。   谢苏记得那时距离他最近的就是丛靖雪,所以他们两个才会坠向同一个地方?明无应他们又去了哪里?   丛靖雪的神色凝重起来:“此处只有我们二人吗?方才那阵法颇有怪异之处,他们或许是坠入了别的地方。”   “若是千秋洞中连接酆都的通道还会通往不同的地方,师尊不会事先毫不提起。”   丛靖雪又道:“可我们下落之前,整座玉屏山已经开始崩塌,如果他们没有与我们一起进入酆都,那……”   谢苏没有说话,只是拨响了腕上的白玉铃铛。明无应若是听到了,一定回来此处寻他。   说来这白玉玲铛曾被他贴身收着许多年,可他第一次拨动铃铛,是梦游之中无意为之,第二次是不久前在醉月楼的地牢之中,到得今日,不过才是第三次而已。   谢苏按捺了心思,向丛靖雪问道:“你以前曾经来过酆都吗?”   丛靖雪仍是蹙着眉,摇头道:“不曾。但酆都城中二十六宫八十八殿,我曾在典籍中读到过。城门在北,城中有平都山,山下有冥河,河上有通仙桥。仙门中人进入酆都需有路引……”   谢苏的目光从四周的宫殿上掠过。   如此雄伟庄严,却空无一人,实在怪异至极。   “这时候,有没有路引也已经不重要了。”   半空中有烟云一般的东西遮蔽了视线,看不到远处,目所能及的地方都笼罩在一片昏晦之中,显得格外阴森。   而他们感应不到任何人的气息,无论是鬼差,还是生魂,或是活人,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是一片纯然的空。   谢苏垂眸看了一眼腕上的白玉铃铛,自他拨响铃铛到现在,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而明无应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他看向丛靖雪,问道:“郑掌门留给你的那道符箓,你还带在身上吗?”   丛靖雪自袖中摸出符纸,神色却黯淡下来:“方司正前来告知我们酆都城门关闭后,我便尝试着用这符箓给师尊传信,并没有任何应答。”   谢苏却道:“此刻我们应当已经进入酆都,你再试试。”   丛靖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酆都如一处独立的秘境,城门关闭,便与外界彻底隔绝。但这道符箓是师尊亲手所制,无论他身在何处,都可借此与我传讯。若无应答,不会是因为进入酆都,符箓的效用便受到了限制……”   换言之,郑道年一定接到了丛靖雪的传信,只是他出于什么原因,无法应答。   丛靖雪微微摇头,不愿去想那最坏的一种可能。   他虽否定了谢苏的猜测,却依言照做,心底倒也存着一丝希望。   符箓之上的字印闪过一道紫光,随即消失,符纸要比先前黯淡许多,字印也变得稍微有些模糊,好像上面落了雪,正在缓缓地化开。   丛靖雪道:“这符箓可用三次,再试一次便无用了。”   他话音刚落,半空中似有一丝极细的紫金光芒穿过烟雾。   与此同时,丛靖雪身侧的璇玑剑铮然出鞘,带着闪烁的银光飞向远处。   “这把剑是师尊刚刚接任昆仑掌门时的佩剑,一定有所感应。”丛靖雪声音微颤,显然心中激动。   谢苏简单道:“走!”   二人循着璇玑剑留下的银光在宫殿之中穿行。   烟云越来越浓,谢苏数度挥剑,剑风只能荡开一小片烟雾。   丛靖雪辨认着殿门上悬挂的匾额,说道:“我们应当是落在酆都二十六宫的后殿了。”   好在璇玑剑的银光虽然若隐若现,却始终在前。   谢苏和丛靖雪追着璇玑剑进入一间已经成为废墟的大殿,眼前赫然是一颗半人高的神像头颅,怒目而视,神情威严,脖颈断裂之处十分粗糙。   除头颅之外,随地可见神像身躯的碎片,或是断指,或是手臂。   而头颅也不止一个,有的半边脸都已经砸碎,倒在地上,无声地瞪视着他们。   这间大殿原本应当十分空旷,此刻只是一片废墟,碎瓦残砖散落遍地。   他们一路绕过六七个残破的神像头颅,又随着璇玑剑的银光走出了大殿。   丛靖雪道:“此处应当是酆都的正殿,那些都是酆都历任鬼王的塑像。”   酆都鬼王,天命所授,接引世间游魂,三千年一替。   而酆都的正殿之中,有过往十一位鬼王的神像,现今的鬼王则是第十二任。   走下正殿外的台阶,谢苏看到一排巨大的石碑,全都从中断裂,倒塌在地。璇玑剑银光闪烁,悬浮在其中一面倒塌的石碑之上。   石碑之后恰好是大殿外面的高台,似乎挤压出一片狭小空间。   丛靖雪连忙上前,握住璇玑剑的剑柄。他停在原地,忽然聚精会神地看着石碑上约两尺高的地方,然后手持璇玑,平平地切削而过。   随着剑弧划过,似乎有一张金色的网凭空浮现,如呼吸一般浅浅明灭,只有被璇玑剑破开的地方会光芒闪动,随即化为乌有。   这是一个守御禁制,周密精妙,化沛然于无形,其上如水气息扩散开来,显然是郑道年的手笔。   丛靖雪眉头一动,在破开禁制之后,小心地将那半面石碑挪开些许。   石碑之后,郑道年委坐于地,满身尘土,双目紧闭,毫无知觉。   “师尊!”   丛靖雪声音中难掩焦急之情,谢苏则退后半步,持剑在手,反而比先前更加戒备警惕。   进入南疆之前,明无应在私下里对他说过,以郑道年的精明机变,无论落到何种境地,自保都不成问题。   此刻发现这位昆仑掌门蜷身于半面倒塌的石碑之下,显然是变故发生时,他已知无法逃出此地,藏身于此,又用禁制镇守在外,隔绝身上气息。   若不是丛靖雪机缘巧合坠入此地,有符箓和璇玑剑那一丝感应,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发现他就在这石碑之后。   丛靖雪一连数次小声呼唤,郑道年始终双目紧闭,毫无应答。   他身上并无明显伤口,试过鼻息,虽然微弱,却也算是缓慢悠长。   片刻后,丛靖雪将郑道年平放于地面,将璇玑剑搁在一旁,转身对谢苏道:“师尊应当是用了龟息之术,我虽知晓唤醒的方法,但需全神贯注,以自身气息缓慢接引,这段时间不能受到外界打扰。”   这法子谢苏也晓得,知道若有不测,郑道年固然醒不过来,丛靖雪的气海也会遭受重创。   这里古怪得很,此时并不是唤醒郑道年的好时机,但他若是醒来,起码能告诉他们酆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苏点点头,说道:“我为你护法。”   丛靖雪颔首道:“多谢。”   下一瞬,谢苏便感觉到丛靖雪身上的气息如水漾出,将郑道年的身躯缓慢笼罩,一层朦胧的紫光如茧一般将他二人封闭其中。   他稍稍离开他们,背靠半面石碑,将承影剑扣在掌间,又调匀呼吸,潜心感知四周的灵力流动。   有几个神像头颅散落在殿外空地上,或失去双目,或嘴唇破损,东倒西歪,残缺不全,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令此处看上去更加诡谲。   而那些石碑高低大小各有不同,断裂处却却是齐平的,且断口十分光滑,仿佛是曾经有人在这里挥出了一剑。   只一剑,就削断了所有的石碑。   此处是酆都的正殿,供奉有历任鬼王的神像,原该防卫极严,却有人轰碎了整座大殿,打破了所有的鬼王塑像。   所以郑道年连以符箓传讯的时间都没有,急忙用出龟息之术,大概那时情况危急,他只有一瞬的时机用来自保。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丛靖雪身周的紫光忽明忽暗。   谢苏无意中低下头,在石碑之后看到几颗暗红的珠子。   他靠向那道缝隙,在昏暗中分辨出一个古怪的轮廓。   片刻之后,他看清了缝隙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颗人头,被人齐颈切断,人头之上还戴着十二旒冕,上面暗红色的珠串断裂,散落大半。   如无意外,这颗头颅属于当今的酆都鬼王,在酆都之内,只有他有资格戴这顶十二旒冕。   谢苏单手将那一半石碑向旁边推过去,激荡的灰尘之中,那颗鬼王的头颅睁开了眼睛。   他的右眼上有一道贯穿的伤疤,蒙着一层白翳,左眼眼珠漆黑,兀自打量着谢苏。   天下的修士不管如何修炼,被人切下头颅都是必死无疑。   而看到鬼王头颅睁眼,谢苏却毫无惊讶。   此处倒塌之前,郑道年连传讯的时间都没有,堪堪自保而已,他何必抱着一颗死人头一起躲起来?   只是这位鬼王虽然还称不上灰飞烟灭,却也已经有油尽灯枯之态。   他看向谢苏的眼神堪称凌厉,薄唇动了动,声音嘶哑:“你是什么人?”   谢苏没有说话,轻描淡写地提起了鬼王的头颅,放在石碑的断口之上,十二旒冕残缺的珠串微微晃荡着。   鬼王的眉心现出深深的一条纹路,显然愠怒至极。   “大胆!你竟敢——”   “这样我可以平视你,说话不累。”   鬼王的眼神立刻变得阴鸷,薄唇抿起,一言不发。   谢苏身上有淡淡的敌意,没想掩饰,也没指望着这位鬼王大人能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想知道酆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有的是办法。   余光之中,丛靖雪身周的紫光渐渐消弭。他松了口气,一边转身,一边说道:“已经没事了,只是醒来还需要一段时——”   他看到石碑上的鬼王头颅,话音戛然而止。   “这是……”   谢苏向石碑后的缝隙一指:“是在这里找到的,原本应该是与你师尊在一起。”   鬼王听到谢苏这样说,便知晓丛靖雪的身份,睨他一眼,威严道:“你是昆仑的弟子。”   丛靖雪显然也认出了那顶十二旒冕,面不改色地行了一礼,报上了名字。   昆仑弟子的字辈一听便知,鬼王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谢苏,似乎在等他自报家门。   谢苏却转向丛靖雪,简短道:“我要用镜花水月。”   这个术法,当年在学宫的时候谢苏就在丛靖雪面前用过。   郑道年用了龟息之术,魂魄无知无觉,如神游太虚一般,谢苏无法用镜花水月来阅看他的记忆。鬼王头颅则不同,他显然神智清醒。   而镜花水月境可以隔绝外界的术法和阵法打扰,若是运用得当,便有守御之效。此刻丛靖雪已经断开与郑道年的气息相连,谢苏可以分心去操纵镜花水月,而让丛靖雪在旁警戒。   丛靖雪向来与他很有默契,不必谢苏再多说什么便已会意。   而鬼王不见谢苏应答,却也不肯开口相询,而是将目光投向前方倒塌的神像。望着废墟中的残垣断壁,他的目光闪动一瞬,神色慢慢变得阴冷。   丛靖雪身手极为利落,将璇玑剑拔出剑鞘,楔入身前的地面,双手一挥,袖中飞出数十道金光闪闪的符咒,与中央璇玑剑的辉光相互呼应,共同组成一个精妙的阵法。   丝丝缕缕的金光之中,谢苏上前一步,掌心浮现一个白色光团。   在捏碎光团的一瞬间,周围的废墟好似被流动的水墨卷去,倒塌的宫殿与破碎的神像全数消失。   谢苏眼前出现了酆都之前的景象。   城中还没有被那诡异的烟云吞没,天空中飘荡着不计其数的白纸灯笼,冥河蜿蜒而下,街头巷尾都是鬼差,或是与身旁的鬼差交谈,或是以白纸锁链牵着生魂慢慢走过长街。   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庄严雄伟,正殿之中十一尊鬼王神像一字排开,威严目光远摄整个酆都。   而平都山上忽然像是笼罩一层黑雾,自峰顶开始,空中的白纸灯笼仿佛被水浸湿,灯芯熄灭,由轻盈变得沉重,渐渐坠落,灰色的风絮飘满空中。   黑雾之下,一个巨大的阵法旋转而出,覆盖整座平都山,几道血红色的光芒在阵中猛烈耀动,煞气冲天而起。   阵法飞速扩散,城中仿佛一瞬间就乱了,无论是鬼差还是游魂,一旦被阵法卷入,便会化为一道血色的光芒没入,连一点声息都不会留下。   那是庞大到毁天灭地的力量,血色光芒渐渐汇合于阵法中央,映出一个戴着鬼面具的身影。   在他身旁,依稀能看到一柄剑的影子,裹挟于黑雾之中。   谢苏眼睛一眯,看到鬼面人向此处轻飘飘地抬了抬手,一道红光划过。   他回头看去,鬼王和郑道年从殿中跑出。   那道红光快得不可思议,划过的瞬间,鬼王的头颅已经被切断,滚落在地。在他身后,数十名鬼差一刹那灰飞烟灭。   郑道年拾起鬼王头颅,合身扑下,向正殿前的石碑飞掠而去。   此时第二道血色光芒斩过,石碑瞬间断裂,向后倒塌。   一道细密金光若隐若现,在郑道年隐没于石碑之后的同时,他整个人的气息也消失殆尽。   正殿的屋顶碎为齑粉,尘土飞扬之中,十一尊鬼王神像轰然破碎,齐齐跌落。   神像残缺的头颅从浓密的烟尘中飞出,滚落在殿前的空地之上。   “谢苏,谢苏!”   丛靖雪的声音响起在耳边,谢苏眨眨眼睛,镜花水月境消散于无形。   他抬眸望去,郑道年已经醒来,一贯慈眉善目的脸上万分凝重。   “鬼面人得到了牧神剑,阵法已成,要设法尽快找到你师尊和方司正——”   郑道年的话却被鬼王突然打断,他的目光阴森可怖,直直地盯住谢苏的脸。   “你就是那个谢苏?明无应唯一的徒弟?”   谢苏神情淡漠,反问道:“怎么,不行吗?”   “这么说,明无应也来了,他在哪儿?”鬼王薄薄的嘴唇拧出一个轻蔑的笑,“我很想亲口问一问他,离开蓬莱的时候,天雷加身的滋味如何啊?”   余光之中,郑道年脸上微微变色,似有阻拦之意,轻声道:“谢小友……”   谢苏垂眸望着鬼王头颅,缓缓道:“你说什么?”   “明无应毁我酆都二十六宫八十八殿,让我瞎了一只眼睛。天雷加身,不过是我向他讨的一点报偿。”   他的右眼似乎因兴奋而微微放大,那层雾蒙蒙的白翳变得更淡了。   “十年之前,明无应孤身入酆都,来寻你的魂魄。”   谢苏的眼角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鬼王似是玩味似是挑衅,又道:“你既然有本事抽取我的记忆,何不自己去看?”   郑道年轻声道:“谢小友,此时不宜……”   他仿佛是在担忧谢苏下一刻就会暴起伤人,无声无息地走到鬼王头颅一侧,声音十分平缓,劝阻的意味很浓。   谢苏恍若未闻,他的视野之中只有鬼王那只完好的眼睛。   周遭的一切像水中墨迹一般渐渐黯淡消散。   镜花水月境再度将他吞没。   他看到了十年前的酆都。 第137章 死生契阔(三)   酆都城中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谢苏在学宫的典籍中见过图画。   支撑大殿的梁柱取用数千年方能成材的楠木,数以万计的青色琉璃瓦是太初混沌时陨落的星辰碎片所化。殿中更有近百面壁画,绘制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创世之能,灭世之威。   那是一个人的一生走到最后所应该见到的东西,魂魄降生于世,又将还于天地之间。既是一切的起始,又是一切的终结。   然而这庄严雄伟,辉煌至极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此时已经化为一片废墟。   那朱红的梁柱,青色的琉璃瓦,髹涂了金漆的匾额,绘制着天地初开之时无数灿烂胜景的壁画,统统成为了堆积如山的瓦砾。   从高处望去,酆都城中大乱。   不计其数的鬼差在街上慌乱奔逃,本该木然的脸上是一片惊惶之色。   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白纸锁链,游魂们跪倒在长街两侧,抬头望着烟云下的天空,浑身抖如筛糠。   千万道无形剑气弥散天幕,森然凌厉,周而复始,交织成一张囊括整个酆都城的巨网。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残垣断壁之中,唯余一座宫殿矗立。   这是酆都的玄天宫正殿,供奉着十一座历任鬼王的神像。只是那金砖青瓦,俱已被无边烟尘蒙住,失却辉煌色彩。   神像之下,戴着十二旒冕的鬼王身形摇摇欲坠,不知是怕还是恨,裹在玄色锦袍下的身躯似乎正在发抖,十二旒冕上暗红的宝珠微微摇晃。   在他座下跪着的是从那些倒塌的宫殿中逃出来的判官和鬼差,大都灰头土脸,两股战战,说是跪,不如说是瘫坐在地。   玄天宫空旷高大,此刻却被惊恐填满。   鬼王的目光扫过殿中的臣子,继而透过大开的殿门和纷纷扬扬的烟尘,望向了空中那无数漂浮的白纸灯笼。   他举起双手,周身灵气释出,是呼唤,更是号令。   其中一只白纸灯笼忽然掉进了冥河。   这灯笼悬挂在空中时,无所依凭,微微晃动,轻盈至极,可是落在水上的一瞬间,像是极为实在的重物,噗通一声。   水花溅起之处,一只淡青色的手先伸了出来,然后是手臂、肩膀、头颅。他身上的盔甲泛着幽幽的冷光,那是一个鬼兵。   鬼兵手持利剑,离水上岸,向高处二十六宫的废墟行去。   在他身后,无数的白纸灯笼坠落水中,走出密密麻麻的鬼兵。   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杀伐之气,将玄天宫团团围住。   大地忽而摇晃起来,连冥河水波都好似有倒流之势。   纵横交织的无形剑气顷刻下落,比天下最快的风还要迅疾,比世间最好的兵器还要锋利。   庞然剑气呼啸而来,湮灭一切生息。   烟云之下是无数道剑气飞过的利光,带着森然的气势,凛冽的杀意。   而那数以万计的披甲鬼兵,一招未出,尽数在这纷飞的无形剑气之中灰飞烟灭。   自开辟天地,有这凡尘人间的时候,就有了酆都。   从那一日开始,已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酆都从未有过如此天崩地裂的浩劫。   鬼王身侧,一位判官悄然靠近,连声音都低不可闻,似乎唯恐说话的声音高一些,就会被那个翻掌间几乎毁去整个酆都的人听到。   “君上,为今之计,还是将那牧神剑交出去吧……此剑虽好,若不能调伏,留在手中终究是无用。”   见鬼王并不言语,也无动作,那判官再走近一步,劝谏道:“那一位既已过得天门,便有天神之威能,他是以牧神剑破去天道,此剑过处,如他亲至。想来他是不会放弃这柄剑的。”   十二旒冕下,鬼王一双细长的眼睛忽而望了过来,那眼神之中有言语不可及的愤恨,深处是一片惊惧,最终却被贪婪和轻蔑掩盖。   他薄唇微动:“你想说什么?”   即使是惊惶之下,判官也一直十分恭敬地低着头,并不敢直视这位酆都鬼王,因此也就没有看到他眼中最后出现的那一抹情绪。   “牧神剑落入酆都,或早或晚,那位蓬莱之主都会来取,我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鬼王冷笑一声,待要说话,却发现扑面而来的威压已经令他无法开口。   一道无形剑气森然而来,杀意穿连如水。   扬起的剑风浩瀚,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鬼王头上的十二旒冕被无形剑气穿过,金玉崩裂成屑,宝珠四散飞溅。   那判官惊骇地跌倒在地,牙齿格格冷战,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而鬼王站在原地,寸步未动,长发落下,盖住他的双眼,额头正中,一道细细的鲜血此时才流下来,蜿蜒横过眉心。   方才那一道无形剑气,不仅将那代代相传的十二旒冕毁去,更在他头皮之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若是往下偏移了一分,已经取了他项上头颅。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寂静,只有十二旒冕上的宝珠在地砖上滚动的声音。   烟尘之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大殿之上。   谢苏猝不及防回头,看到了正向他走来的明无应。   这一眼,让他心神俱震。   看到酆都宫殿成为废墟的时候,听到牧神剑被鬼王私藏的时候,他都不曾失态。   可是此刻见到镜花水月中的明无应,他的胸口极深处忽然迸发剧痛,摧枯拉朽地焚上来。   谢苏第一次见到明无应时,就记得他身上披着明净的雪光。   记得他淡然的笑,记得他的从容,记得他的英俊,青衫磊落,风流睥睨,也记得他身上的那种气度,仿佛翻掌之间,可以握住天地间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长风。   他也见过明无应的很多种样子,懒散轻慢,似笑非笑,漫不经心,见过他与人玩笑,见过他喝酒,见过灼灼桃花落了他满身,映出他眼中一缕微光般的笑意。   无论哪一个明无应,都潇洒不羁。纵然天地如囹圄,也关不住他的逍遥。   没有哪一刻似此刻,没有哪一时像眼前。   谢苏看着明无应走过玄天宫的大殿,他所走过的地方,那些判官与鬼差眼神惊惶,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本该光可鉴人的地砖早在其余宫殿坍塌之时就落上了厚重的尘埃,又被踏出许多凌乱的脚印。   尘埃扬起,沾上明无应的衣摆。   一殿惶恐至极的眼睛,明无应好似看不到,神情平静到几乎漠然。   他衣上有血,不知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鬓角发丝凌乱,脸色透着苍白。然而最令谢苏心惊肉跳的,是明无应的眼睛。   往日里那幽微的流光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一抹血红。   那眼中生机断绝,令他犹如困兽。   明无应从他身前走过时,谢苏甚至伸出了手,明知这是他抓不住碰不到的镜花水月,却控制不住地想要碰一碰明无应。   可他终究是碰不到的。   十二旒冕上颗颗浑圆莹润的宝珠在他脚边滚动,谢苏只能转过身,看着明无应走向那位披头散发的鬼王。   满殿的判官和鬼差,没有一个人敢动。   极度的惶恐和忌恨之下,鬼王说话时的声调变得无比怪异。   “你要找……剑……”   “剑?”明无应轻声道,“我来找一个人的魂魄。”   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声音喑哑,有如被风沙磨砺。   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那名先前跌坐在地的判官最先反应过来,急忙站起,连声道:“若有此人名姓生辰,在魂簿中搜寻会更快些。”   “他的生辰我不知道,”明无应淡淡道,“他的名字,叫做谢苏。”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明无应口中说出的一瞬间,谢苏好似被人钉在了原地。   不知道是明无应教得太好,还是他生性如此,际遇跌宕至此,谢苏早就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欢聚散,却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他真正后悔过的。   闯天门阵,说是他自不量力也好,轻信他人也罢,自己做过的事情,哪怕那代价再沉重,谢苏也不畏惧背负。   甚至他有时会想,他因此死在天门阵中,受尽煞气凌迟之痛,可说是连本带利地为自己的轻率造次付过账了。   可时至今日,他才晓得这代价应在什么地方。   明无应几乎毁了整个酆都,不是来寻牧神剑的,是来寻他的。   那判官战战兢兢问道:“您说的是,一月之前死于天门阵中的谢苏?”   这一问过后,明无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良久,他轻声道:“是。”   谢苏眼眶发烫,原来这时距他死于天门阵只有一个月。   这是十年前,谢苏知道明无应的伤有多重。   他身上的外伤处处见骨,那还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不顾浸染了千年的浊气和妖气,强行收服龙骨在先,动用剑意,挥出了那石破天惊截断弱水的一剑在后,让明无应不得不沉眠十年。   蓬莱山西麓峭壁因明无应沉眠而冰封,是谢苏亲眼见到的。   而他的死竟然迫使明无应从沉眠中苏醒,来到了酆都。   那漫天的无形剑气有多伤神,谢苏也是剑修,怎么会不知道?   谢苏不信神,不畏惧天道,在他心里,重若千钧,胜过世间万物,让他至死不渝的,就只有一个明无应。   可明无应伤重至此,却强行从本该长达十年的沉眠中醒来,为了他来到酆都。   他却一无所知。   镜花水月境中,那位鬼王望着脚下十二旒冕的宝珠,神色数度变换,似乎终于从明无应摄人的气势中逃脱出来,冷笑了一声。   “人死魂灭,自有天命,蓬莱主将我酆都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尽数毁去,纵使找到你那逆徒的魂魄,难道还想将他带走吗?”   明无应闻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留着你的脑袋,不是跟你商量的。”   鬼王勃然变色:“大胆!我乃酆都鬼王,天命所授,上有十一位先王庇佑,你敢如此行事!”   明无应森然道:“我向来无法无天,难道鬼王大人今日才知?”   他目光之中大有狂态,那判官看得分明,又见鬼王面上青红交错,只不说话,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轻声道:“谢苏若是死于天门阵中,魂簿之中是不会有他的姓名的。”   判官低下头,不敢窥视明无应的神色,强作镇定道:“历来死于天门阵的修士,都是魂飞魄散,无一例外。既无魂魄残存,便不会出现在魂簿之上。酆都鬼差在人间接引生魂,只凭魂簿,所以……”   明无应平静道:“他没有魂飞魄散。”   那判官只当明无应没有听清自己说的话,结结巴巴地又解释了一遍。   而明无应只是淡淡道:“他的肉身毁损在天门阵中,但魂魄没有。我感觉得到。”   古往今来,已不知道有过多少修士闯过天门阵,殒命其中的不可计数,从无一人得以将魂魄留存下来,都是了无痕迹地湮灭。那判官不敢应声,却也不敢反驳,偷眼去看鬼王的脸色。   谢苏却知道明无应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有明无应留下的龙鳞。龙鳞被毁,明无应感觉得到。   所以……那时他死在天门阵中,明无应是知道的。   说来甚至有些可笑,哪怕是在他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后,谢苏也没有问过明无应,是如何知道他死在天门阵中的。   就是在知道自己身上有明无应的龙鳞时,他都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他死在天门阵中,天下皆知,倒让谢苏忘了,十年前明无应在蓬莱留下一道禁制,他是跟着元徵才得以脱离禁制,而那时蓬莱只有姚黄,他越不过明无应的禁制,是没办法知道自己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的。   谢苏再度回神,看到镜花水月境中,鬼王坐在他的御座之上,仍是披头散发,默然不语,望着明无应的眼神渐渐变得阴鸷起来。   而那判官得了他的默许,前去传令,将所有在酆都的鬼差召来玄天宫,核对魂簿,查检每一个带回酆都的生魂。   鬼差们瑟瑟发抖地跪在殿上,记载着生魂名字的长卷在蒙着厚厚一层尘土的地砖上铺开。   明无应就坐在其中一座鬼王神像的脚下,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判官小心地前来禀报,无论是魂簿上还是现今拘在城中的生魂,都没有谢苏。   明无应平静道:“再查。”   那判官望向鬼王,见他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这才下去传令。   如此反复,又查了三遍。   酆都城中的所有鬼差全部汇聚玄天宫,殿中站不下了,就跪在外面的废墟之间。   判官犹豫许久,行至明无应身前,像是唯恐他会迁怒于自己,闭了闭眼,这才下定决心,慎重道:“酆都城中,并无谢苏的魂魄。”   明无应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那判官弯着腰,不敢再开口说什么,鬓角冷汗滑下。   一殿的判官鬼差,全都低低地跪伏在地,无一人敢抬头。   良久,明无应起身,淡淡道:“知道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殿外,步伐如来时一样。   在他身后,那位在整个酆都的鬼差面前颜面扫地的鬼王咬紧牙关,目光中透出刻骨的怨毒。   明无应踏出玄天宫的瞬间,鬼王自御座之上起身,摊开的手掌间,源源不断地抽取生魂之力。   御座之后,十一尊鬼王神像发出冰冷的光辉,化为十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穿过玄天宫的殿顶,穿过覆盖酆都的烟云,直抵上苍,隐隐的雷声由远及近。   “明无应,我必要你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第一道天雷出现在烟云之中的时候,鬼王快意的声音响彻殿内。   “我以鬼王之命,生魂之力,诅祝你天雷加身。我要那令你声名传于四海的蓬莱秘境,成为困囚你一生的牢笼。你若离开蓬莱一步,必有天罚降下。”   雷霆直贯而下,劈在明无应的身上。   雷电的青光之中,密密麻麻的咒文涌现。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仿佛无穷无尽。   青光照亮寰宇,那霸道的天雷之力降下,连明无应所过之处,脚下的青砖都化为齑粉,可他步伐如常,甚至都没有回过头。   震耳欲聋的雷霆声中,鬼王抹去额上干涸的血迹,薄薄的嘴唇拧出一个冷笑。   “若谢苏的魂魄依然存世,我诅祝他,灰飞烟灭。”   一道无形剑气破空而来,御座之上的鬼王忽然捂住了右眼,紧闭的指缝中,鲜血涔涔而下。   所以,此后十年之间,明无应不曾离开蓬莱,是强行醒来,又天雷加身,才会伤重至此。   所以,那一日明无应出现在溟海之上,会有天罚降下。   所以,明无应曾对他说,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有代价。   这就是明无应为了找他的魂魄而付出的代价。   谢苏怔怔地向前走出一步,像是想要追寻明无应而去。   可是周遭如水墨一般散开,镜花水月境正在消失。   他的肘弯被一个人握住,带着一种温和的强硬,不由分说地将他拉了出去。   镜花水月境消散的一瞬间,谢苏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明无应的脸。   在他身后是酆都空无一人的宫殿。   十年前毁去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应当是后来重建的,此刻倒是完整无缺,十年前得以保存的玄天宫正殿,这时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   十一尊鬼王神像,早化作了满地碎片,那鬼王的头颅就在石碑之上,正眯起独眼看着谢苏。   郑道年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丛靖雪站在他身边,一脸担心地望过来。方长吉和温缇也在,他们站在断裂的石碑之后,望着满地神像碎片,神色之中的震惊难以掩饰。   直到此时,明无应才松开手,他望着谢苏,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并没有开口。   鬼王头颅微微冷笑道:“天雷加身,不知滋味如何啊?”   明无应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当年留了你一颗脑袋,现在也就剩这一颗脑袋了,怎么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啊?”   鬼王神色一冷,正待反唇相讥,郑道年咳嗽一声,已经开口:“城中的生魂及鬼差大半已为鬼面人所掳去,他的阵法已成,这才是眼下最为紧要的事情。”   而方长吉上前一步,目光却是在明无应与谢苏之间转了几转,顺着郑道年的话,将话岔了开去。   那鬼王头颅本已有油尽灯枯之相,此刻面色渐渐灰败下去,郑道年与方长吉低声议论着为他续气之法。   他们说的这些话,谢苏好像一个字都没听到。   镜花水月中的残影似乎还在他眼前,而他自白家冰湖被明无应救起之后的点点滴滴蓦然出现在心间。   谢苏看着明无应,只说了四个字:“跟我过来。”   说完之后,他头也不回地绕过地上巨大的神像残片,走入玄天宫的废墟之中。   无论是郑道年,还是方长吉,或者是丛靖雪,听到谢苏的话都不免有些惊讶。   这三人都清楚知晓谢苏的为人,虽然或多或少知道他与明无应之间的关系,但不论明无应如何,在他面前,谢苏一直不失身为徒弟的本分,以这样的声气与明无应说话,却是头一回听到。   方长吉是刚刚才随着明无应过来,自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丛靖雪也看不到方才镜花水月中的一切。只有郑道年凭着鬼王头颅的只言片语,大概猜到了一些,却不便多言。   明无应神色不明地笑了笑,还真的跟着谢苏走向玄天宫的废墟。   满地都是断裂的梁柱、瓦片,还有神像的碎片,几乎堆积如山,谢苏和明无应的身影在其中很快就看不到了。   走入废墟,谢苏随手下了一个禁制,不让外面的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明无应察觉到了,却不见有什么反应。   他走在废墟之中,闲庭信步一般,路过倒在地上的小半个鬼王神像时,看到那神像的手指要断不断地悬在那里,直接伸手帮着掰断了,往后面一抛。   几乎绕过了整座废墟,谢苏转过身,望着明无应。   他下了一道禁制隔绝声音,却始终不开口,此刻换了明无应来猜他的心思。   明无应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若谢苏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什么,他还能避重就轻地兜兜圈子,可谢苏是用镜花水月亲身去看,这术法就是他从无到有创出来的,难不成现在告诉谢苏,其实镜花水月也不是没有出错的时候?   他摸了摸鼻子,破天荒地觉得有点心虚。   还没等明无应编派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借口,谢苏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明无应一挑眉。   谢苏挪开了目光:“我只问你这一次,是或者不是,你想好了再回答。”   废墟之中一片寂静。   谢苏默数着自己的呼吸,不知道是数乱了还是心乱了,数了几次,全都数不对。   他下定决心一般,抬眸看向明无应,却看到他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深。   “说喜欢是不是有点太轻了?”   谢苏一怔,明无应已经走到他面前。   “有些话我早就想问你,可要是我问了,我怕你会觉得我是在逼你,或是试探你,当然这也怪我,我……有时候确实是故意的。”   明无应笑了笑,望向谢苏,眼中蕴着流光。   谢苏见过太多明无应似笑非笑的样子,知道很多时候他笑着说话,其实是当不得真的。   可是此时明无应也是笑着,神色之中却有许多郑重,许多珍重,是他一贯的逍遥自在,却也是谢苏没有见过的温柔认真。   “说喜欢真的太轻了,”明无应看着谢苏的眼睛,“你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我把我自己交给你。我是你的了。”   谢苏眨了眨眼睛,还没完全听懂明无应话里的意思,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师尊不是说过,跟我之间永远都只能是师徒?”   明无应扬起了眉,似乎是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片刻之后还真的想到了,第一次让谢苏问到哑口无言,笑了:“你跟谁学的,这么记仇。”   谢苏说道:“我——”   他只说出了一个字,剩下的话淹没在唇齿之间,因为明无应忽然吻了上来。   谢苏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到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同往日一模一样,却第一次让自己觉得如此眩晕。   明无应在他唇上蹭了蹭,片刻后稍稍分离,低声道:“张嘴。”   听清这两个字的时候,谢苏几乎有种错觉,他的耳朵是不是真的烫得要烧着了。   他这一瞬间的愣怔,似乎让明无应误会了。   “干什么,不让亲?”   谢苏是在摇头之后才发觉自己又上当了的,因为明无应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沙的。   比咫尺更近,他们此刻呼吸相闻,额头相抵,明无应的鼻梁轻轻顶着他的,随即微微偏开,带了点力道吻下来,撬开他的唇齿,反复流连,吻得深入而缠绵。   过了很长或是很短的一瞬间,明无应放开了他。   谢苏低声道:“第二次。”   他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却没想到明无应听懂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还反驳道:“是第三次。”   谢苏神色纯然,而明无应说出来的话果真印证,他是听懂了的。   他气定神闲道:“在天清观的第一个晚上,你梦游了,你上了我的床,还亲了我。”   谢苏怔了怔:“我没有。”   明无应捉住他的手,牵着他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带着笑意揶揄道:“不相信?那你用镜花水月来看啊,我看你用这个术法,不是用得挺纯熟的么?”   他神色不似作伪,谢苏不相信自己会在梦游的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情,决计不肯看,抬手推了明无应一下,说道:“我……我用镜花水月看到了阴长生的阵法,他找到了牧神剑,当时真的掉入了酆都……”   谢苏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向来拙劣,他耳垂微红,眼见得是十分赧然。   明无应更不肯轻易放过他,伸手在谢苏的耳垂上轻轻一捻,漫不经心道:“不就是他找到了牧神剑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苏抬眸:“这把剑是我送给你的,我从空明天掷下来的。”   他在山河璧碎裂后看到的一切记忆,他的来历,只是删繁就简对明无应说起过一些,涉及到牧神剑,谢苏却无论如何也没那么轻易说出来。   可这时,却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明无应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有丝丝缕缕的笑意散在他的眼睛里。   “我在天河之中看到你剥去龙骨,化为群玉山截断了弱水,当时,我……”谢苏解释了两句,反倒有了点语无伦次的意思。   明无应听他说完,笑了笑。   “原来那个时候,你就看上我了?”   “那不是——”   明无应神色之中的得意太过明显,谢苏心知此事说破,是要被他拿住一辈子的,从前不是,如今也是了。他索性淡了神色,故意道:“是啊,那是我给你的聘礼。”   明无应从善如流,笑道:“夫君果然慷慨。”   “你……你好好说话。”   明无应了然道:“不喜欢我叫你这个,那以后怎么称呼?相公?还是……苏苏?”   谢苏脸上一热,不知该说些什么,绕过明无应,径直向外走去。   明无应含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知道了,你送我的剑,我一定取回来。” 第138章 死生契阔(四)   说话之间,酆都城中的烟云越来越浓,已经到了废墟之外什么也瞧不清楚的地步。   谢苏在镜花水月境中见过酆都往日的景象,自然知道这烟云与阴长生脱不去关系。   往日数度与阴长生交手,面对的总是他用蛊术捏出来的化身,修为最高的也不过就是谢苏在昆仑问剑峰斩落的那一个。   阴长生自己说过,那个化身只有他的三成法力,如今见到他一招便斫了鬼王的项上头颅,又逼得郑道年连出手抵抗也是不能,不得不使出龟息之术避其锋芒,谢苏便知道阴长生那日所言,并没有夸大之处。   他可是千年之前就过得天门的人物。   而阴长生的阵法也已经将酆都的生魂和鬼差全数卷入,令偌大一个酆都成了一座空城,他已占尽上风,为何不肯显露真身?   谢苏注视着头顶的烟云,神色不曾松弛下来。   明无应看他一眼,忽然问道:“那个空明天,要怎么样才能过去?”   “你问这个做什么?”   明无应做事情向来随心所欲,谢苏是知道的。他有时正经说话,旁人万万不可当真,可他有时说话就如玩笑一般,却不能等闲听之。   看到谢苏的眼神,明无应反而笑了笑,问道:“我是长得很丑吗?”   谢苏一怔:“当然不是。”   “丑媳妇才怕见公婆,”明无应神色坦然,还向谢苏眨了眨眼睛,“我长得又不难看,你怕什么?”   谢苏到此时才知道他是有意逗自己,仍是忍不住看着他,莞尔一笑。   眼前这个人,被他放在心上放了这么久,可直到片刻之前,他们才真的算是互通心意,此时回望,无数回忆涓滴般涌来,丝丝缕缕汇成汪洋。   因缘流转至此,却好像说迟也不迟。   谢苏低头想了一想,这才认真答了明无应的话。   “空明天想要的,哪怕只是天河里的一滴水,也会拿到,空明天不想要的,终其一生也无法进入。”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地方。”   谢苏微微一笑:“是不是个好地方不一定,但一定是一个你不会喜欢的地方。”   明无应挥手撤去谢苏先前所下的禁制,声音中带着笑意:“走吧,再耽搁一会儿,怕是郑道年要以为我们临阵脱逃了。”   二人自玄天宫的废墟之后走出,谢苏见到丛靖雪等人投向自己的目光,这才觉得自己方才布下一个禁制,实在是有一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他面上些许有些不自然,好在在场之人要么老成持重,要么温柔敦厚,是绝不会有人问起他们究竟去做了什么的。   谢苏神色之中这丁点变化,全被明无应收入眼中。   他嘴角一勾,心情甚好,连带着觉得石碑之上那颗面色青白的鬼王断头都不那么难看了。   残缺的十二旒冕之下,鬼王脸上的皮肤渐渐干枯龟裂,开始剥落。   郑道年和方长吉渡了几次灵气,没有什么用处。鬼王自知大限将近,见到明无应和谢苏走近,也不再出言讥讽,只是目光阴沉地望着天上浓密的烟云。   郑道年让丛靖雪展开袖中符箓,他师徒二人一道将灵力加诸其上。   符箓的字印中闪过一道紫光,随即渐渐消失不见,整张符纸也化为灰烬。   这符箓是郑道年亲手所制,他前往酆都之前,在昆仑紫霄峰的大殿之中,也留了一道气息,用此符箓便可召唤门人。   明无应笑了笑,低声道:“郑老头儿倒是舍得下本钱。”   方长吉却是面露忧色:“昆仑才遭劫难,元气未复,还是我将清正司的人召来此处吧?也恐昆仑弟子全数汇集于此,有人会趁虚而入。”   片刻之前,郑道年已经听丛靖雪将金陵城中发生的事情如实禀报,此时微微一笑道:“清正司还要取水为百姓解毒,你又有多少人手?”   方长吉还想要再劝,郑道年举起手来示意他不必再说。   “我怕道门存亡,就在今日了。”   他凝望着浓厚烟云,神色却堪称平淡,当真一派宗师气度,又向丛靖雪温和道:“璇玑剑是历任昆仑掌门佩剑,靖雪,你要拿好了。”   郑道年这话说得平静,话中之意却几乎已经挑明。   丛靖雪握剑的手垂在身侧,闻言一紧:“师尊,我……”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你可明白?”   丛靖雪一怔,缓缓道:“……是,弟子知道了。”   郑道年双目微阖,再睁开时精光射出,望向明无应,郑重道:“若是今日之后,道门得以保存,可否请蓬莱主对我昆仑一脉稍稍看顾些?”   明无应仿佛早就知道郑道年嘱咐过丛靖雪之后,必有这一重托付,挑了挑眉,并未说话。   石碑之上,那鬼王头颅却忽然开口:“郑掌门,我一向敬重你的为人,今日酆都遭难,得昆仑鼎力相助,这份恩情,酆都上下都会铭记于心,但成败结果还未可知,何须说这样泄气的话?”   他右眼白翳更加模糊,左眼眼珠也渐渐浑浊,说话时有气无力,但话中凌厉之意却十分明显。   明无应笑了笑,说道:“难得从你嘴里听到一句中听的话。”又向郑道年道:“老头儿,酆都上下就剩他这一颗脑袋了,说什么恩情铭记的,这句你只听听就是了。”   鬼王勃然大怒道:“天地之间只要有人,自然有生魂,自然会有鬼差判官,我死之后,自然有新的鬼王接替。怕是你们道门今日气数断绝于此,酆都仍有重建的一天!”   “说什么你们道门,”明无应笑道,“我跟他们可不是一回事。”   他看了郑道年一眼:“所以照拂昆仑这种事情,还是你自己来吧。”   许是怕明无应再说几句,鬼王真的会被他给气死,方长吉轻咳一声,上前打了个圆场。   “酆都城门关闭,至今未开,连我们都是靠着玉屏山中的那条通道才来到这里,但不知是否因为青木棺已经被人夺去,扰乱了洞中气机,这通道在我们进入之后便已崩塌。若不是有蓬莱主以气息牵引,我和温姑娘怕就要迷失在烟云之中,那些昆仑弟子又该如何进入酆都?”   谢苏抬眸:“酆都城门从外面打不开,未必从里面也打不开。”   阴长生封闭了酆都城门,为的是不让城中鬼差和生魂有机会逃出,好收入他的阵法之中,也不想在阵法落成之前有消息传出去。此刻酆都已经尽在他的掌握,那城门处的守备,不见得依旧严密。   丛靖雪正色道:“我去想办法打开城门。”   在他身旁,温缇稍稍靠近一步,轻声道:“我同你一起。”   那鬼王头颅已是油尽灯枯,闻言,转动浑浊的眼珠,望向丛靖雪及温缇二人,说道:“带我同去,城门设有阵法,你们不知道阵眼在何处。”   丛靖雪向郑道年点了点头,将鬼王头颅抱在怀中,与温缇一起消失在烟云之中。   方长吉疑道:“我怎么觉得……这烟云好像淡了一些?”   他们坠入酆都的时候,城中的烟云就好像灰色的浓雾一般,就连宫殿的匾额都要走到近处才能看见,可此时烟云似乎变淡了,隐隐约约显出二十六宫八十八殿的影子。   谢苏侧目望去,见明无应嘴角嘲讽一勾,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下一瞬,仿佛有狂风自平都山的山顶吹来,所过之处扬起无尽尘埃。   然而那些尘埃在腾起升空的一刻便已经静止,仿佛有一股强大无比的气势,生生将弥漫整个酆都城的烟云凝固下来。   与此同时,大地却忽然摇撼起来,裂缝爬满地面,渐渐越来越宽。   在这样的地动山摇之中,酆都城中的无数屋舍倒塌,街头巷尾砖块瓦砾破碎滚落,掉入裂缝,地裂之声却渐渐被一道更大也更深远的声音所取代。   冥河好似在瞬间沸腾,汹涌的水涛溢出,自裂缝处轰隆隆滚落。   而冥河之后,平都山在剧烈的摇动中缓缓升起,变得越来越高。   在漫天凝固的尘沙之中,平都山黑色的轮廓再度膨胀,最高处已经接入烟云,好似天与地正在融合。   血红色光芒从山巅爆发的霎那,所有悬浮于半空的尘沙飞灰猛地扬起,向四面八方荡开。   与此同时,尘沙背后的巨大力道强压而来,几乎迫得人无法呼吸。   那血红色的光芒原本只是一簇,骤然向周遭铺开,化为数百道血色流光,蔓延至整座平都山,像是血脉一般若隐若现,奔流却是极快。   眨眼之间,酆都城中空无一人的宫殿和巷陌全数被那血红色的光芒淹没,陷入一片死寂。   山脚下,十几道血色光柱冲天而起,照亮四野。   每一道光柱之中,都有一样灵宝幽幽漂浮,缓缓旋转,蓬勃的灵力随即被榨出,融入冲天的血色光芒,将上方浓密的烟云照得斑斓涌动。   郑道年极目远眺,望着光柱中的灵宝,凝重道:“青木棺、沉燃火,还有……无极宫的无极画卷。”   他博闻强记,将那些灵宝一一道来,越数到后面,越是觉得心惊肉跳。   阴长生以一人之力,竟然搜集了这么多天生灵宝。   血红色光芒之中,那些灵宝显得莫名妖异。而每一处灵宝旁,都有一个鬼面人镇守。   山巅处,一道光芒爆发而出,与烟云搅在一起,浓云转淡,一圈圈合围上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眼睛。   那眼瞳之中照出一道光芒,缓缓投下来。   相较于此刻已经高不可攀的平都山,原本修建在高处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显得十分低矮,那血红色的眼睛仿佛在俯视他们一样。   仅仅是被那血红光芒笼罩,就好似有万钧重量压在身上。   方长吉皱眉道:“这是阵法中的魂魄之力。”   他们已经跃上殿顶,谢苏站在明无应身旁,凝视着覆盖整座平都山的大阵,微微蹙起了眉,学宫的典籍中涉及阵法的,他看过的总有九成以上,其中邪异的不在少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   而郑道年望着血色大阵,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惶之色。   明无应问道:“这是什么阵法,你可看得出来?”   “这像是,像是……”   “你也不用看我,我向来不在阵法上花心思,以前有牧神剑在手,就算是天门阵,砍了就砍了。今天这个阵法,我是真的从未见过。”   郑道年苦笑道:“一力降十会,原本是不错的。阵法本就是自身修为不够的时候,借助外物的法子。若是己身修为强悍,这天下的阵法,无有破不开的,连天门阵也是一样,只是这个阵法……”   明无应淡淡道:“这个阵法又如何?”   郑道年长叹一声:“若我记得不错,此阵名为荧惑守心。所有的杀阵之中,荧惑守心大阵是最为不祥的一种。”   方长吉问道:“不祥?”   “此阵若成,意在弑天。”郑道年缓缓道,“我辈修仙之人,自然顺应天道。弑天之阵,不祥至极。”   谢苏轻声道:“师尊……”   明无应望着他,笑了笑:“你猜到了是不是,阴长生真正要杀的人是谁。”   就在此时,他们脚下的玄天宫废墟忽然被不同于阵中血红光芒的青光照亮。   星星点点的淡青色光辉从那些鬼王神像的碎片中漂浮而出,聚成一团,爆发出一刹那的强光,竟然迫使平都山上的血光停驻片刻,无法继续向城中蔓延。   荧惑守心阵中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呼号,好似万鬼同哭。   “这是……鬼王已逝,我怕……”郑道年望着那行将消散的青色光辉,喃喃道。   丛靖雪与温缇携鬼王头颅前去城北打开酆都城门,现今鬼王已逝,城门却还未打开,郑道年露出担忧之色。   谢苏平淡道:“我去找他们。”   明无应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方长吉和郑道年:“请你们二位各选一处,迫近阵中的灵宝,越近越好。”   “我也这样想,此阵抽取的是灵宝中的灵力,若是能夺回几件灵宝,也可将阵法削弱一些。”方长吉连声道。   明无应却道:“不,这个阵法,我暂时还不想动它,只是希望你们一东一西迫向阵中,做个样子,牵制一下阴长生。”   郑道年回望而来,辨认明无应的神色,片刻后,率先向西边而去。   在他身后,方长吉虽然不解,却也依言照办,向东飞掠。   酆都修建之时与人间的城池是反着来的,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宫殿在南,城北在北。谢苏心知明无应要他们二人从东西两面去牵制阵中的魂魄之力,是为了自己能去往北边的城门,而不引起阴长生的注意。   离去之时,谢苏回头看了明无应一眼。   “那你呢?”   明无应站在宫殿扬起的飞檐之上,荧惑守心阵中的血色光芒似乎无法沾染他分毫。   “我留在这里,就是对阴长生最大的牵制,”他笑了笑,说道,“相信我。”   暗色的烟云之下,他眼瞳中幽微的流光似乎更亮了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谢苏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年之前的蓬莱,回到了明无应伤重,以至于不得不陷入沉眠的那一天。   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他相信。 第139章 死生契阔(五)   谢苏自冥河上御剑而过的时候,看到了水面上漂浮着的无尽尘埃。   随着平都山越升越高,宽阔的地缝几乎让酆都城变得四分五裂,冥河的水将要流尽。最后一点河水覆满尘沙,臃肿地流动,蜿蜒的河床形如一道伤口。   这一眼令谢苏回想起了天河。   天河之中无数的尘世就像水中的沙砾,或是沉降,或是漂浮,全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而空明天高高在上,看三千尘世在天河之中沉浮。   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从平都山向下蔓延,已经笼罩大半个酆都城。   烟云转淡,辨别方向并不很难。谢苏御剑从血光的边缘飞掠而过,已经能够看到酆都的城门。   城门内侧并没有鬼面人把守,然而谢苏也没有看到丛靖雪或是温缇。   他回头望了一眼平都山,那漆黑的山巅没入烟云之中,完全看不到阴长生的身影。谢苏却知道此刻他一定身在那团烟云中,牧神剑也在那里。   他收回思绪,御剑下落,落地的瞬间听到了丛靖雪的声音。   “谢苏,我在这里!”   此地空无一人,漆黑巨大的玄铁城门就伫立在谢苏身前,几乎看不到顶。   城门之下,一道雪亮的剑光划过,仿佛空中有一道紫光织成的帘幕被挑开,涟漪扩散,凭空向谢苏掀开一角。   而丛靖雪站在那道紫光之后,沉着地注视着他。温缇也在他身后,在谢苏看不到的紫光帘幕之后,好像还站着十几个人,都裹着披风,风帽遮脸,看不清楚。   这隐匿气息的术法一望即知是丛靖雪的手笔,他在术法一道向来很有造诣,若非主动出声呼唤,谢苏恐怕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发现他是带着温缇躲在这里。   如水般的痕迹在半空中漾动,紫光织成的帘幕在他身后阖上,谢苏开门见山道:“鬼王死了?”   “是,”温缇指着地上一小团灰烬,“他指点了我们开门的法门,但是没有用。”   温缇脸上略微流露出烦躁之意,又抬眼望向平都山,眸中映出血色的光芒。   丛靖雪这术法却也巧妙,从外面丝毫看不出此地有人,自里面向外看去,却是一清二楚。   谢苏看了看丛靖雪身后,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他问话的声音不高不低,那些人中已经有瑟缩着主动摘下风帽的,都是鬼差。   丛靖雪低声解释道:“我们到了城门处,见到这些鬼差相伴而行,想要逃出城外,只是城门封闭,他们逃不出去。城中烟云散去大半,我怕阴长生注意到此处,才用了术法掩盖气息,打算想法子先打开城门。”   谢苏眉头一动,对那些鬼差的戒备却没减去半分。他没有直接去询问城门为何无法打开,也是因为这个。   阴长生用蛊的手段出神入化,而丛靖雪的性情谢苏是了解的,有时怕是比他自己还要容易轻信他人。   他虽未说话,但这意思写在脸上,丛靖雪如何看不出来,苦笑道:“莫要怪我多管闲事,只是这里面有一个你的故人。”   谢苏挑起眉,他离开学宫之后向来独来独往,中间又横贯着十年生死,实在想不到自己还会在这里遇到故人。   丛靖雪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上前,摘下头上风帽,望向谢苏的目光很是奇异,仿佛第一次见面,却又莞尔一笑。   “吕微?”谢苏顿了顿,又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吕微解开披风,露出下面的黑色衣衫,与鬼差们是同一式样。   她望着谢苏,神色中流露出些许无奈,还有些委屈,扁扁嘴道:“跟你分开之后,没过多久,我还是被鬼差捉来酆都做走无常了。”   谢苏被白无瑕唤醒重生的第一个晚上,是在一间明光祠里过夜的。那时吕微还是柳家的外门弟子,在明光祠中给他让了一个位置出来。   后面他们机缘巧合在临江城中相遇,又误打误撞一同进入了鱼岩鬼市,在逐花楼中大闹了一场。   这女孩子机灵狡黠,谢苏对她印象颇深。   丛靖雪说道:“方才遇到她时,她掌中化出一团银亮的云雾,可以隐匿身形,我便认出那是你的术法,想来她与你有些关系。”   吕微不失时机道:“所以宋道友不是宋道友,是谢道友。”   在鬼市之中,谢苏在吕微面前一向如此自称,她也没有见过他现今这具肉身。但明无应为他在逐花楼取回承影剑一事天下皆知,吕微又在酆都做了走无常,天南地北,消息灵通,她狡黠聪明,大概一早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是,”谢苏淡淡道,“那术法是我教给她的。”   他的目光越过吕微肩头,望向后面那些鬼差。在他们进入酆都之前,阴长生的荧惑守心大阵便已经将城中鬼差尽数卷入,这吕微如何能带着十几个人逃到了现在?   此刻并没有多少时间来刨根究底,谢苏分出心思注意着那边几个一直没有摘下风帽的鬼差,向丛靖雪问道:“温姑娘说城门无法打开,究竟是什么原因?”   丛靖雪也看出谢苏的心思,让温缇戒备着,自己带着谢苏走到城门前,将璇玑剑拔出鞘,平平地刺了过去。   一阵刺耳的刮擦声过后,离城门两尺多远的地方赫然出现一道白色的痕迹。好像璇玑剑划过的地方是一面镜子,透过镜子看得到城门,却根本无法触及,剑锋只能在镜子上留下一道划痕。   丛靖雪皱眉道:“我试了许多种法子,能确定这里有一道禁制,只是破不开,或许你用承影剑试一试。”   谢苏却道:“以璇玑的锋利都划不开,我也不用试了,看来是得想点别的办法。”   他望着城门,璇玑剑留下的那道白色划痕转瞬即逝,立刻又变得毫无破绽。   “你们昆仑的人,是否已经到了城门外?”   “师兄最擅阵法,接到师尊的消息后,必已将留在山中的长老们通过阵法请来此处。进出酆都,从来便只有这么一条路,他们此刻应当也在门外想办法进来。只是那符箓只能用三次,已经没有效力了。其余传递消息的术法我也试过,隔着城门,都是无用的。”   漫说能不能打开城门,他们现在被一道镜子般的禁制束手束脚,这城门是连碰都碰不到。   然而谢苏心中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极轻极快地滑过去,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他还在思索,却听到那边温缇的一声喝问。   “把你的风帽摘下来!”   话音还未落下的时候,温缇便已经出手去摘其中一个高个鬼差的风帽。   她出手如电,那鬼差却木楞楞地连连后退,摘下他的风帽本该不算难事,可是旁边另有一个戴着风帽的鬼差扬起手臂,手中伸出一截漆黑木棍似的东西,从中骤然亮出了剑光。   璇玑剑呼啸而去,将那柄藏在木棍中的剑击飞。   那动手的鬼差似乎身上有伤,栽倒在地,再不能动弹。   而先前那姿势笨拙的鬼差也跌倒了,被温缇揭开了头上的风帽,露出脸上一只漆黑的鬼面具。   璇玑剑剑光一闪,半空转向,锐利剑气直摄那鬼面具的眉心。   吕微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呼喊:“不要伤他!”   这声音令谢苏觉得有些熟悉,吕微忙不迭地躲开,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鬼差。   她摘下风帽,解开披风,将整张脸露了出来,向谢苏和丛靖雪极快地看来一眼,又跪坐在那鬼面人的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臂。   竟然是华歆。   学宫三年同窗,这张脸,谢苏还是认得的。   只是华歆原本生得容色甜美,此刻脸上却十分悲苦,长发挽起,是作妇人装扮,小腹亦有隆起,一望即知有了身孕。   谢苏微微蹙眉,丛靖雪显然也怔了怔,便即回神,对谢苏低声道:“叶沛之身死之后,无极宫便成了沧浪海的附庸,华歆也……嫁给了殷怀瑜。”   当年他为了取回牧神剑,一路追到了沧浪海的商船之上,元徵踢翻了盛着沉燃火的铜鼎,那火随水流,流到哪里就烧到哪里。   沧浪海的巨船陷入火海,而无极宫的宫主叶沛之也在船上烧死了。   十年之前众仙门联手逼迫明无应再过天门,挑头的便是沧浪海和无极宫,叶沛之落得如此下场,无极宫也就此没落,谢苏虽未觉得快意,却也并无悯惜。   与殷怀瑜勾结在一处,本就是与虎谋皮,求仁得仁,那也没有什么好说。   可华歆嫁给殷怀瑜这件事,谢苏却从未听到谁提起过。   仙门之间以修士的姻缘作为连接纽带的数不胜数,但若是叶沛之没有死,恐怕华歆无论如何也不必嫁给殷怀瑜。   谢苏仍记得那年学宫的试炼场上,华歆对殷怀瑜的愤怒轻蔑,也知道她一早心有所属,此刻见她狼狈,心中起了些波澜。   他目光稍稍下落,华歆察觉到他的目光,竟似有些畏惧,伸臂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丛靖雪皱眉道:“同窗一场,你未免也将谢苏看得忒小了。”   谢苏这才后知后觉,殷怀瑜携众仙门逼得明无应重伤闭关,他为此盗回牧神剑,又死在天门阵中,在华歆眼中,这笔账当然是要算在殷怀瑜身上的。她是殷怀瑜的妻子,见着自己自然很是畏惧。   先前那个向温缇出剑的鬼差从地上爬起,护在华歆身边,脸上的风帽早已歪下去。   这人谢苏也认得,是叶天羽和华歆的护卫,便是在学宫的那三年,也日日守卫在华歆身边。   见华歆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如此回护,地上那个戴着鬼面具的人究竟是谁,却也不难猜了。   吕微缩头缩脑走到谢苏身边,乖觉道:“我可不知道他们是谁啊!大家都是往城外逃,碰上了就一起了,我对你可是很忠心的!”   她这般撇清干系的狗腿面貌,倒是令此处生硬的气氛有了些许缓和。   丛靖雪亦看着那鬼面人,问道:“他是……叶天羽?”   华歆微微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无极宫之所以覆灭,数百人惨死冰海秘境之中,背后的凶手就是这面具的主人,你可知道?”谢苏淡淡问道,“这面具戴上了,是剥不下来的。”   华歆双目中淌出眼泪:“他信了殷怀瑜的话,把这面具戴在脸上,我知道是救不了他的,我只想带着他逃出这里……那位大人,那位大人所图之事,是成不了的……”   谢苏听她声气,知道她说的应当就是阴长生,上前一步,想要问话。   却在此时,背后遥远处传来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声。   华歆一见那人,立刻将风帽拉下来,遮住自己的脸。   谢苏回身,承影剑已经出鞘。   丛靖雪微微蹙眉,似是不解自己的术法因何被外面的人识破。   只见那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已向此处逼近,其中抛出一道光辉,似乎是从平都山上铺来长长一段血色的丝绸,数人轻飘飘地走下。   笑声传来时,依稀是从极远的地方,然而谢苏刚刚转过身,就看到他们已经走到自己身前不远。   殷怀瑜手摇折扇,向谢苏微微一笑:“这可当真是许久不见了,让我算算……已经有十年了吧?”   见谢苏并未答话,殷怀瑜故作惊讶道:“哎呀,我还以为你一见到我,就会提着剑飞过来,要将我杀之后快呢。”   一道金芒闪动,是自丛靖雪袖中飞出的符箓,轻巧地贴在叶天羽的额头,其上朱红字印虚虚脱离符纸,重新落在上面。   丛靖雪将叶天羽封住,随即调转璇玑剑,迎向殷怀瑜等人。   他上前半步,微微挡在谢苏身前,质问道:“你也算是仙门中人,却与阴长生勾结在一起,究竟所图为何?”   闻言,殷怀瑜却是微微转过脸,向着平都山山巅那只血红色的眼睛望了望,这才压低声音道:“咱们也就在这里说说,我跟那位大人可不算是勾结。”   他目光一转,看向躲在后面的华歆,笑道:“我来此处接我的妻子,难道不行吗?”   鬼脸缓缓地站在了华歆身前。   殷怀瑜略微不悦地皱了皱眉,又很快摇着扇子轻笑起来,看向谢苏的眼神可以说是挑衅,其中却似乎有一丝很深的试探。   “说来咱们也是老相识了,怎么见到我,你一句话也不说呢?莫不是名动天下的蓬莱首徒谢苏,怕了我这个南海上行船的小小掌柜?”   他口中说着谢苏名动天下,声音却十分婉转,仿佛大有深意,令人不由得想到,谢苏最大的名头,倒还不在于他蓬莱山首徒的身份,也不在于当年学宫结业,他一剑千里落花的盛景,而在于他那自不量力死在天门阵中的往事。   至于南海上的小小掌柜,更是充满恶意,十年之前,沧浪海便已尽数掌握于他手中。   可谢苏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低下头,甚至微微一笑。   “没什么,只是在此处见到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东西,”谢苏淡淡道,“镜子。”   他踢起脚边几块瓦砾,动作之快,令人稍微眨眼便已经看不清楚。   只听一阵刺耳的刮擦声,那残砖碎瓦击向殷怀瑜,却只在他面前两尺多远的地方撞上一堵透明的屏障,随即落到了地上。   温缇轻声道:“与城墙处的禁制一样。”   “这不是禁制,只是一件法器,”谢苏抬头向上方看了看,这才望向殷怀瑜,平静道,“上次见你,你也是在一面镜子里。”   十年之前,谢苏潜入那艘沧浪海的巨船,在一个满是持剑傀儡的房间里找到了牧神剑。   那个房间里悬挂着一面镜子,其中映出殷怀瑜的身影。而同样的铜镜,谢苏在群玉山龙头庙中也见到过。   他因此便知道龙头庙中的镜子是殷怀瑜安置的,他亲眼看到明无应重伤,才敢带着众仙门进入蓬莱。   只是在那个房间里,谢苏刚刚拿到牧神剑,元徵便从天而降,踢翻了盛着沉燃火的青铜鼎,将铜镜也撞翻了。   现在想来,大概是元徵不愿殷怀瑜从铜镜中看到自己。   即便心机深沉如殷怀瑜,猛然间见到一个相识的,没想过会在这里出现的人,脸上怕也会露出一霎那的破绽。   群玉山那条占据明无应龙骨的妖龙,又怎么会是一个殷怀瑜所能调伏的?   谢苏淡然开口:“给你这面镜子的人没有告诉过你,只要找对了位置,这镜子也不是无坚不摧的吗?”   血色光芒之下,谢苏清晰地看到殷怀瑜瞳孔一缩。   谢苏进入过这镜中世界,知道暗处会有模糊的炫光,便是破绽所在之处,只是因为此时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太盛,所以看不到罢了。城门处那镜面似的禁制,其实也是一样。   谢苏出剑,承影剑在他掌中发出清越的剑鸣。   殷怀瑜疾速退后,回到了血色光芒之中,而承影剑斩向的却是谢苏身后。   可他的剑锋尚未触及镜面,就听到巨大的碎裂声。   半空中无数镜子碎片的虚影缓缓落下,每一块碎片都映着荧惑守心阵中的血色光芒,光怪陆离。   一柄短剑骤然从上空掠过,谢苏认出这柄剑的同时,听到丛靖雪惊喜道:“是花暝!”   谢苏转过身,却看到丛靖雪站在自己旁边。   他心中闪过一丝疑问,若不是丛靖雪出手,是谁斩碎了城门处的这面镜子?   铺天盖地的金光之中,疾飞的符箓结成法阵,周遭灵气纵横。   这是昆仑的符箓。   谢苏转过身,看到城门已经大开。徐道真、杜靖川、云靖青已经踏入酆都城中,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昆仑弟子,白衣翩飞,双手结印,袖底飞出带着金光的符箓。   更多的人御剑而来,剑气呼啸,迫得血色光芒无法再逼近分毫。   殷怀瑜已经转身逃回荧惑守心阵中,镜面光痕一闪,没了踪迹。   花暝剑回转而来,落入云靖青手中,她望着谢苏,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苏身侧,丛靖雪微微向他靠近,开口提到的却是一件旧事。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学宫的最后一重试炼中,你,我,贺兰月,还有华歆,我们进了那个有水的山洞。那时贺兰月和华歆的修为都不如我,可他们都已经从水魈的幻境中挣脱出来,我却依然不得解脱,你知道我在那幻境中看到的是什么吗?”   听丛靖雪提到贺兰月,谢苏心头忽然黯然了一瞬,随即笑了笑:“不知道,后来贺兰月总是猜,你在那幻境里见到很多女孩子追着你跑,吓得醒不过来。”   丛靖雪也笑了笑,似是忍俊不禁。   “我在幻境里看到的是自己接任了昆仑的掌门,却令昆仑毁在我手中。”   他低头望着手中的璇玑剑,又道:“从我小的时候,每个人都告诉我,我肩负昆仑的气运,将来要做下一任昆仑掌门,所以我每走一步,都怕自己行差踏错。在学宫的那几年,其实我很羡慕你。”   谢苏问道:“羡慕我?”   “是啊,”丛靖雪笑道,“羡慕你永远那么无畏。”   谢苏笑了出来:“有时候不怕,是因为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呢。”   漫天纵横的符箓金光映亮丛靖雪的脸。   “可是今天,我不再觉得害怕了。昆仑的灵气断绝不算什么,有没有我这个人也不算什么。因为昆仑有他们,有所有人,所以昆仑永远是昆仑。”   他展颜一笑,与温缇一起走向自己的师兄师弟。   良久,谢苏牵了牵嘴角。   一道声音似流风一般将他环绕:“你是在找我吗?”   谢苏抬起头,万千道符箓的金光之中,他认得那唯一的,淡淡的金色光华。   风声牵动,谢苏侧目看去,明无应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这一刻,谢苏心想,生死真的置之度外了。   平都山巅的烟云之中,那只巨大的眼睛一张一合,血色瞳孔凝望下来,荧惑守心阵中的万千魂魄之力呼啸流转,煞气奔涌。   而那只巨眼之下,现出了阴长生的身影。   风烟之中,牧神剑已经是一道漆黑的影子,看不真切。   而阴长生从袖中抽出一支香,用身旁青铜鼎中的沉燃火点燃,随手插进了一团浓郁烟云中。   那烟云幽幽漂浮,变幻成一只香炉的样子。   而那支香不过小小一点光亮,却好像压过了漫天的符咒金光与血色光芒。   “我燃这支香的时候,你不来打扰,我很承你的情。”   阴长生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似雷声翻涌。   明无应随意道:“你也没管此处有人打开了城门,算是我们扯平了吧。”   谢苏凝神望去,平都山山巅,阴长生一身素衣,他脸上并没有戴鬼面具,不再是化身或傀儡那般妖异的血红眼白,漆黑牙齿。   他神色平静,眉宇疏淡,看起来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阴长生忽地一笑:“一个昆仑,我何时放在过眼里,便是再来一千人,一万人,你们都来做我的客人,从旁观看,我求之不得。”   “是么?”明无应笑道,“看你点香请神,请的什么神,陆英吗?”   陆英二字从明无应口中说出的时候,谢苏分明感觉到荧惑守心阵中煞气骤然翻涌,杀机四起,似乎只在阴长生的一念之间。   良久,他漠然道:“明无应,你既已猜到我是从何处来,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的徒弟那般死而复生。”   明无应点头道:“那我就再猜一猜,你已经有了通天手段,却无法令陆英复生,是因为你从白玉京返回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对吗?”   阴长生的声音一瞬间如寒冰一般:“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杀得了我吗?”明无应诚恳问道。   “你别忘了,千年之前,你我同一日入天门阵,我过了天门,你却没有。”   明无应笑了起来:“那是我自己不愿意过天门。”   纵然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的声音,谢苏也仿佛听见了无数人的心跳。酆都城中那许多的昆仑弟子皆屏息凝神,聆听着这一切。   阴长生垂首望着烟云香炉里的那支香缓缓燃去,说道:“返回此世的时候,我吃了她。”   明无应故意道:“什么?”   “这香燃尽尚需片刻,也罢,我既然当你们是观礼的来客,不妨教你们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   他漠然的声音响彻酆都城中。   “你将天门阵后的那个世界称为白玉京,那也算不得错。琼楼玉宇,星汉灿烂,在我辈修道之人眼中,确实称得上这个名字。可是有谁知道,那是个生气断绝,只有杀戮的世界。你若本领高强,赢过旁人,自然可以吞噬他人的法力。你若有片刻停歇,或是避而不战,便会被那个世界抹消,连一丝痕迹都无法留下,就好像你从未出现过一样。一千年的争斗啊,我才活到如今。”   他似是从那些昆仑弟子脸上看到了太多的惊异之色,脸上微微现出嘲弄。   “我且问你们,天道在争,或是不争?身为此世修士,一出生便天然与大道相和,自然以为上善若水,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可若是……你们从出生便在那个世界里呢?三千尘世,便有三千大道,孰优孰劣,谁上谁下,若不交手论道,谁又能说得准?”   谢苏轻声道:“所以,所谓的天门试炼,只是天道之间的一场论道?”   平都山之上,那浓厚的灰色烟云被血色光芒映照,团团烟云变幻,便如捏出一只香炉一般,捏出了无数幻景。   血光之间,人人都看到了白玉京你死我活、血流漂橹的景象。   这就是天门阵背后的世界。若不争斗,便无法存活。   阴长生又道:“我与陆英一同过天门飞升,在白玉京中挣扎了一千年。天门阵有去无回,我走过无数地方,才终于找到那一丝缝隙,可以回来。可是从白玉京回到此世,要从混沌中穿渡而过,我一人的法力难以支持,所以我……”   谢苏道:“你吃了她,你吞噬了陆英的法力,所以你会用她的蛊术。”   香炉中那支香濒临燃尽,阴长生垂下目光,显然不欲再多说。   明无应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香燃尽,你真把他请来了,想过如何收场吗?”   “如何收场?”阴长生仰天大笑,那张淡泊的脸骤然狰狞起来,“荧惑守心是弑天之阵,我将他请来,就是要将他斩杀阵中!他要我做他论道的傀儡,我就要他来做我阵中的亡魂!”   烟云香炉之中,那支香已经到了尽头。   那一点压过天地之间所有光芒的亮光颤抖了一瞬,终于熄灭了。   阴长生脸上狰狞的笑容未褪,他身后忽然浮现一个淡色的影子。   影子伸出一只修长俊逸的手,自后向前贯穿了阴长生的胸膛。   那只手带着他的心脏破出胸口的霎那,阴长生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   “你请我,我来了。”   那手五指收拢,将掌间的心脏握碎,浓腥鲜血流溢,阴长生一声未出,整个人已经如灰烬一般,消散于风烟之中。   而那只修长的手依然稳定,肌肤洁净,没有染上丁点肮脏。   淡色的影子走到血色光芒之下,居高临下,却也彬彬有礼地望着明无应和谢苏,目光继而扫过酆都城中的一切。   “总是骗人,实非我愿,”元徵淡淡地笑了,“能这样见你们,其实我也觉得很轻松。”   谢苏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   元徵的眼瞳之中一轮金芒闪动,他脸上的笑意堪称柔和。   “我乃……天道化身。” 第140章 干戈尽头(完结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这是圣人所言,是仙门之中每一个稚子开蒙时会诵读百遍的经典。   何为大道?   谢苏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之前,他从学宫的试炼中归来,向元徵问起秘境之中那条奇异的河流。元徵曾对他说,逆流而行,永无到岸之时,顺势而为,才能证得真道。天道所指,方为大道。   而今他才真正明白那话是什么意思。   元徵就是天道,沉湘也是天道。一为彼世,一为此世。   三千尘世,便有三千大道。所谓天门试炼,世间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飞升,不过是争与不争这两大天道之间的一场论道。   元徵俊逸出尘的身影屹立于平都山巅,周身洁净,有淡淡的光晕。   他扫视酆都城中一切生灵,面容之上无悲无喜,而后缓缓向上伸出手,修长的五指再度握紧成拳。   方才这一握,令已经成神的阴长生霎时间灰飞烟灭。   现在这一握,山巅处、烟云中那只巨大的血红色眼睛翻涌坍缩,化为一道红光,落于元徵的指间。   而整个荧惑守心大阵中的血色光芒却没有半分削弱,反而如同呼吸一般闪烁,渐渐强盛,阵中的魂魄之力呼啸来去,带起利刃般的狂风。   山脚处那十几根冲天的光柱再度扩大,光柱中心的灵宝源源不断释放出灵气。而随着阴长生的湮灭,阵中镇守灵宝的鬼面人渐次无声无息地消失。   所谓抹消,便是连一丝气息都不会留下,尽数湮灭于天地之间。   其中一脉红光越来越亮,殷怀瑜的身影骤然浮现,向着山巅的元徵遥遥地跪下,在他身后是沧浪海的门人,几如一片漆黑的剪影。   所以沧浪海对阴长生的假意臣服,也不过是得了元徵的授意。从一开始,殷怀瑜就听命于元徵。   他联手无极宫,携众仙门进入蓬莱,是为了按照元徵的意思,逼迫明无应再过天门。   那他顺从阴长生,为他袭击木兰长船,帮他夺取仙门灵宝,又是为了什么?   阴长生要的,是这名为荧惑守心的弑天大阵。   他真正要杀的人是元徵,他是要向天道复仇。   那元徵呢?   在金陵城外的万水之源,谢苏曾经亲耳听到元徵说,他将他们拖延在金陵,是为了给阴长生一点时间,让他找到一个东西。   现在一切都已经明晰,阴长生在酆都找到了牧神剑。这柄可以引九天风雷的神剑,此刻就插在荧惑守心大阵的中心。   甚至可以说,元徵比阴长生更希望此阵落成。   霎那间,一个可怖的念头出现在谢苏心间。他侧目望去,明无应脸上的漫不经心已经尽数收敛,他望着平都山巅的纷乱红光,面无表情。   元徵望着掌中握住的那一团红光,神色淡淡。   “这阵法在阴长生的手里,其实没有什么用,但在我的手里,就不一样了。”   他身上猛然爆发出灼目的金光,令人无法直视,只能感觉到那浩瀚如汪洋一般的法力落下,涤荡于整个荧惑守心大阵。   元徵的嗓音响彻酆都城中,压过了一切声音,似乎温柔含情,深处却是漠然无情。   “谁输谁赢,早见分晓,输家不必留着。从此以后,天门阵也可以不必再有……”   谢苏轻声道:“你要灭世。”   他这样轻的声音,也被身在山巅的元徵听到了。   元徵淡金色的瞳孔一转,目光十分平静:“不,我要此世与彼世融合成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即是天道。”   难以言喻的寒意弥漫谢苏全身,元徵要的不是抹消,而是吞噬。   阴长生不愿沦为天道之间的牺牲,不想再做这一场论道的傀儡,可是他费尽心机,杀了那么多的人,到头来,还是成了元徵的棋子。他只是利用阴长生为他建成眼前这座足以弑天的阵法。   元徵握碎了指间的红光,化为十数道金红交错的链条伸向平都山山脚的冲天光柱,昆仑弟子以符箓结成的法阵被瞬间压制。   狂风席卷酆都,符纸轰然破碎,荧惑守心阵中的煞气凝结成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向着每一处斩落。结着金光的法阵颤抖了一下,化为漫天灰烬。   破碎的金光流散,照亮烟云中无数的尘埃。   那十几根血色光柱越来越强盛,城中巨大的裂缝再度拓宽撕裂,地底深处响起轰隆隆的悲鸣。   忽然之间,其中一道光柱熄灭了。   暗处,有一个戴着鬼面具的人。他抖开手中长长的画卷,另一只手在脸上一抹,摘下了鬼面具。   画卷中爆发的五彩神光让谢苏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形容,只觉得浩荡的灵气倾泻而出,随即而来的是一股强悍到无法抗衡的力道,偏偏柔和无害,像一个穿越亘古光阴而来的拥抱。   顷刻间地动山摇。   那五彩神光将整个荧惑守心大阵,将站在山巅的元徵,将酆都城中的每一个人卷入画卷之中,谢苏只来得及看到画卷上流淌而出的乾坤万象,便随之跌入。   深浅不一的云雾流动,视野全被五彩神光盈满。   就连这一瞬间看似无尽的坠落,也转为绚烂的流光,四周不知是气还是水,惊涛骇浪,涓涓细流,尽数跌落于此,酣畅淋漓。   画卷再度倾倒,谢苏从画幅之中跌出,御剑而下。   他回首望去,自己正身处于一条深谷之间,两边是高耸的断崖,头顶是层层叠叠清透的水光,好似一整片汪洋悬于上方。   深谷如一条裂缝,直通漆黑的地底,一边的悬崖上则是望不到尽头的宽阔神道,地砖碎裂,荒草丛生。巨大的石碑倒在地上。   神道两侧是通天的石柱,上面雕刻着蜿蜒的龙形。最初雕刻之时,应当也是威严摄人,如今已经黯淡无光。   无边画卷横过,纷乱的人影从里面跌下来。谢苏看到了郑道年,看到了方长吉,看到了丛靖雪,看到了无数他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昆仑弟子。   唯独没有看到明无应。   画卷背后,一个人影御剑而下,他手中还拿着一个漆黑的鬼面具,已经干枯僵硬,被他随手丢在地上。   昆仑弟子再度祭出铺天盖地的符箓,结成法阵。   一片闪闪的金光之中,那人走向谢苏,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人皮面具,往脸上套了一下,说道:“这样,谢道友认得出我吗?”   谢苏认出了面具上的脸,也认得这个声音。   “你是逐花楼的楼主。”   逐花楼主丢开人皮面具,向他拱手道:“正是,不过你也可以叫我戴云溪。”   这个名字触及谢苏极深的一缕思绪,他尚未回忆起来,丛靖雪已经走到他身边,不敢置信道:“你是无极宫的大弟子,死于学宫试炼之中。”   这句话令谢苏想起了戴云溪是谁,在学宫试炼中,他们进入了一个山洞,他在洞中找到了承影剑,华歆也在洞中找到了戴云溪的遗物。那时他们以为戴云溪被叶沛之强逼来参加学宫试炼,死于洞中,化为了那只水魈。   戴云溪笑道:“如假包换,不过我没有死。师傅要我成栋梁,我却只想做膏粱,比起求仙问道,我还是更喜欢做个富贵闲人,只好借学宫试炼假死脱身了。”   郑道年眼中划过一丝惊异,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戴云溪抬手将横贯天幕的画卷召回,重新展开在手中。   “荧惑守心阵中的无极画卷是假的,真的那个,多年之前被我偷了出来,一直带在身边。”   谢苏却觉得他掌中的画卷十分眼熟,正是自己在逐花楼里见过的那副乾坤画卷。原来乾坤无极,从头到尾都只这么一幅画而已。   戴云溪看到他的目光,又道:“啊,你认出来了,就是那一幅。我与蓬莱主有约定,等那位天道化身现世,我就用无极画卷将你们带来这里……你不必觉得有什么,这不是我帮他,是他帮我。”   他轻闲的脸忽而端正了神色:“我虽离开无极宫,却一生一世都是无极宫的人,这血海深仇,不报不行。所以蓬莱主的万金一诺,于我已经兑现。”   丛靖雪望向头顶层叠的水光,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神道边缘,郑道年伸手抹去倒下的石碑上厚重的尘土,辨认上面的碑文,片刻后低声道:“归墟。”   东海之下,无底之谷,名为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   戴云溪的目光从一众昆仑弟子上飘过,略带期许地问道:“谢道友可见着我那小师妹了?”   谢苏知道他说的是华歆,可他此刻已经分不出心来答话。   他的视野中,只有石碑上陈旧的碑文。一字一句,如刻在心上。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天上地下的江河尽数汇集于此,归墟之水却始终无增无减。归墟,是龙的居所。   无底之谷,其下死气蔓延,如积水日渐满溢。死气溢出,生灵涂炭。   真龙夺天地造化而生,也当应劫而死,以己身镇压归墟之下的死气。   谢苏猛地抬头,神道两侧望不到头的石柱上,所有的龙形石刻好像都在看着他。   忽然之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在金陵城桃花疫泛滥的时候,明无应是回到了归墟,他说天门阵有去无回,阴长生必然是找到了另一条路。   那穿渡混沌的裂隙,一端连着白玉京,一端连着归墟。   阴长生就是从这里逃回此世,而明无应又将他们全部带来了这里。   谢苏在神道疾驰而过,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看过去。他竭尽全力,想找到那个熟悉的人。   头顶的碧水之外,隐约亮起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   无极画卷将酆都城中所有的人带来归墟,也带来了元徵。   他们脚下的深谷,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   明无应是要在这里弑天。   谢苏心底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他拨响了自己腕上的白玉玲铛。   天幕之下蓦然响起一声龙吟,神道两侧的龙形石刻忽然活了,在石柱之上蜿蜒游动,目中点燃两团明光。   下一刻,所有的石刻听从了那一声龙吟中的召唤,龙影冲天而起,飞向头顶血红色的大阵。   石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淡淡的金色光华落满神道之上。   漫天的绚烂明光之中,谢苏看到明无应的身影从高空走下,一直走到他的面前。   “我以为,”谢苏怔怔地道,“我以为你……”   明无应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笑道:“天下还有那么多好地方没有跟你去过,我怎么舍得就这么死了?”   他抬起头,望着那些那些冲入荧惑守心大阵的龙影。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其实应该早一点带你来看的。”   谢苏随着明无应的目光望去,那些浩大的龙影在空中游动,消解掉阵中的血色光芒,自身也随之破碎,化为点点的金色微光。   他看得出来,明无应心里也知道,仅凭这些龙影是拦不住元徵的。   他们身后是昆仑弟子结成的法阵,符箓幽幽漂浮,朱红的字印连成牢不可破的锁链,气机纵横,遍布神道之上。   郑道年站在最前面,他面色凝重地望着上方的血红色大阵,周身有淡淡的光辉流溢,以自身气势将身后的昆仑弟子们的剑气凝成一片。   阵法,是己身修为不够的时候,借助外物的力量。   眼前的敌人是天道,人力岂能动摇?   然而这世上有些事情,从来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徐道真站在郑道年身侧,望向天幕,双目之中紫光弥漫,她厉声道:“他来了!”   空中游动的龙影被一片片撕碎,血红的光芒之中,一轮金芒骤然涌现。   元徵的身躯仿佛一瞬间暴涨了许多倍,是横贯天地般的高大宽广,漠然俯视着脚下如蝼蚁一般的人。   明无应轻声道:“法天象地。”   元徵的声音响彻归墟:“明无应,我从前就说过,你这人哪里都好,只是有一点,意气太重,随心所欲。”   明无应笑了:“你不如直接说我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空中那巨大的金色虚影下,是元徵的真正所在。荧惑守心仍在运转,阵心处,一道漆黑的剑影插在那里,令天幕背后传来滚滚的雷声。   明无应在谢苏的手上握了一下:“我要你拿到牧神剑,做得到吗?”   谢苏点了点头,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死都会做到。   明无应的身形化为流光飞向高空。   从元徵的手中落下无数面巨大的铜镜,落地的瞬间激荡起纷纷扬扬的尘沙,令归墟陷入摇撼之中。   被镜面的金光笼罩的一瞬间,神道之上的所有人都已经进入了镜中世界。   谢苏回头,看到荧惑守心的血色光芒之下,明无应已经化为青龙本相,向着元徵的法天象地飞驰而去,流光照耀四野。   他转过身,看到了镜中走出的另一个自己。   影子谢苏穿的是黑色的衣衫,他手中也有一柄承影剑,剑身薄而锋利,剑光寒如秋水。   而无数面镜子倒映出无数的昆仑弟子,也都身着黑衣,手握一样的长剑。   这镜子就是元徵的法器,元徵是用镜子映出他们的影子,要他们自相残杀。   铜镜之间有细细的金光连接,谢苏低下头,看到脚下横平竖直,纵横分割的金线虚影,自己好像身在一只巨大的棋盘之上。   一霎那间,他忽然了悟,镜子就是棋盘,镜中走出的那个穿着黑衣的自己,就好像是元徵手中的黑子。   黑子先行。   影子谢苏似乎要比他更快,出剑更狠毒,更锐利。   凌厉的剑光向着谢苏身前斩落,他手腕一动,挥剑迎上,擦肩而过的瞬间,与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对视了一眼。   那双眼中是纯然的黑色的寂静。   他的变招更为迅疾,锋利的剑刃斜刺而去,在谢苏肋下留下一个薄而长的伤口。   “你赢不了我。”   连他的声音都跟谢苏一模一样,只是更冰冷,更漠然。   在他身后,铜镜中映出了更多的画面。   谢苏看到了丛靖雪,看到了温缇,看到了戴云溪……无数人被困于铜镜之中,与一个更冰冷、更凌厉的自己对战,镜中世界剑气纵横。   而最大的,也是最清晰的一面铜镜中,映出的是元徵与明无应的战场。   血雨泼洒,带着淡淡的金光,那是明无应的血。   影子谢苏微微眯着眼睛,冷然道:“他要死了。”   他挥动手中的承影剑,向着谢苏冲来,声音淡漠:“你也要死了。”   谢苏岿然不动。   在两柄承影剑相交的一瞬间,似有百道千道莹然的剑影旋转而出。中间唯有一道摧山裂海,破风而来。   那是纯粹的剑意,凌厉逍遥,剑锋回转,流溢着无尘灯的道道辉光。   沛然剑势之下,影子谢苏的身体如灰烬一般湮灭,而谢苏挥剑的手腕纹丝不动,直直向后斩去。   镜面的碎裂之声乍然响起。   谢苏的身躯猛然倒飞出去,手中的承影剑与铜镜一同破碎,他持剑的虎口绽裂,鲜血流出。   无数面铜镜在同一刻粉碎,镜子的碎片倒映着天地之间无数金红的流光,如火雨一般落下。   荧惑守心阵中,元徵淡金色的瞳孔缩紧,一贯柔和的脸上终于现出怒意,他伸手拔起身侧的牧神剑,向地面掷去。   谢苏的视野被一道血色光芒贯穿。   肩上剧痛袭来,巨大的冲势带着他向后退去,撞断横在地上的石碑,砸入了山崖之间。   腾起的尘土之中,谢苏低头看去,牧神剑上萦绕着浓重的血腥气,还有一股淡黑的死气,自他左肩穿没,将他钉在山崖之上,只余剑柄露在外面。   战场之上,剑气呼啸纵横,无数符箓被粉碎,再被源源不断地补上。   那么多的身影在空中飞掠,谢苏眼前一时有些模糊,已经分辨不出那些人到底是谁。   他茫然地睁大眼睛,看到高处元徵金光闪闪的巨大身影,已经被青龙毁去双臂。青龙的身躯之上遍布见骨的伤痕。   不知道谁的血,落在他的脸上。   血色光芒之中,元徵来到神道边缘,冷冷地注视着谢苏,他两只袖管里面空空荡荡。   恍惚之间,谢苏看到一个身影自神道上奔跑而过,迎向元徵。   那是一个女子,她回过头来,眼中泪光点点,对谢苏嫣然一笑。   谢苏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这女子一时像是吕微,一时像是沉湘。   电光石火间,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他轻声道:“是你把我的魂魄放进了沈祎的躯体之中,然后等着我醒来,是你带我进入鱼岩鬼市,告诉我魂魄有缺,是你打开了酆都的城门,沉湘,你一直都在这里。”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温柔的声音竟然能传到自己耳中。   “是啊,要你吃了许多苦,真是对不住。”   谢苏支撑着坐起,发觉整个归墟,只有自己能够看到沉湘,就连元徵都看不到她。   沉湘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你心里知道该怎么做,别犹豫。我一旦显露真身,他与我之间就必有一个要消散,此时他强我弱,我拖延不了太久。”   谢苏伸出虎口绽裂的右手,握住了牧神剑的剑柄。   他指掌之间鲜血滑腻,可是谢苏觉得,他从未这样紧地握过一把剑。   内景之中,无尘灯明光大放,将牧神剑上的血腥气尽数涤荡。   隐隐的风雷声中,谢苏将牧神剑拔了出来。他挥剑而去。   这一剑,没有任何招式,只有从极静到极烈的一瞬间。   视野之中,沉湘已经跑到神道的尽头,她的身躯显现,张开双臂抱住了元徵,灿然的金芒映亮了整个天幕的水光。   下一瞬,牧神剑自后向前,将沉湘和元徵的身躯一并贯穿。谢苏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   “天地开辟,混沌初分以前的那么多年,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梦幻去来,谁少谁多,弹指太息,浮云几何?   沉湘辨认着元徵脸上的神色,微微一笑,抱着他坠向后面的无底深谷。   她眼中流光溢彩,是泪是血,已无从分辨。天若有情天亦老。   无底之谷轰然崩塌,连接此世与彼世的通道,终于自深处开始湮灭。   天幕掀起巨浪,八纮九野之水于同一时间落下,归墟要塌了。   沛然水幕之中,谢苏闭上了眼睛。他浑身脱力,任由流水将自己带去任何地方。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很多东西。所谓天道,无为不争,与有情有信,从来不是非此即彼。   水流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醒来的时候,谢苏的视野几乎是模糊的。   他看见木兰长船在朝阳霞光之中的剪影,还有从四面八方向他伸出来的手。   那么多双有力的手臂,将他从海浪之中拽起。   眼前是涌动着的人影,模模糊糊,晃晃悠悠,离他最近的人把头埋在他胸口大哭,这声音越听越熟悉。   谢苏轻轻动了动嘴唇:“姚黄?”   姚黄抬起头来,双眼肿如桃子一般。   谢苏无力地笑了笑:“你怎么从蓬莱出来了?”   “一个师父,一个徒弟,全都是说走就走,我有什么办法!”   谢苏轻声道:“师尊呢?”   姚黄没有说话。   谢苏扶着姚黄的手站起来,周围的人似是敬畏,又似是难过,反而齐齐向后退了一步。谢苏见到了好几张熟悉的脸,他们都身上带伤,浑身湿透,狼狈得很。   天亮了,煌煌朝阳跃出海面,万紫千红的霞光弥漫整个天空。海上波光粼粼,目所能及都是瑰丽的海浪。   谢苏似有所感,凭栏望去。   海浪分开一线,明无应的身影从中走出。   看清他的一瞬间,木兰长船上的人开始欢呼。人声喜悦嘈杂,令谢苏觉得无比安心。   明无应踏浪而来,身周是淡淡的金色光华。   下一刻,一道阴影横跨海面,让明无应停下了脚步。   空灵飘渺的唱喏声回荡在天地之间,悠远却又清晰,是谢苏无比熟悉的十二个字。   空明天,天外天,虚静境,澄怀心。   层层流云分开天幕,中心那灿然的金芒甚至压过了朝阳。   自金芒之中降下一道白玉阶梯,一直延伸到海面之上。将要入水之时,白玉阶一分两半,一条延至木兰长船,谢苏的身边,另一条则停在明无应的脚下。   那白玉阶看不到尽头,流云之上,琼楼玉宇若隐若现。天门阵是一个谎言,这才是真正的飞升。   空明天,这至高无上的无情天地,向他们敞开了一线。   飘渺的唱喏声再起,似在催促他们一般。   谢苏忽地笑了笑。   明无应向白玉阶看了一眼,随后漫不经心地转向木兰长船,扬声道:“给我一把剑。”   谢苏手腕一动,就想去身侧拿承影剑,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斩碎元徵的棋盘时,承影剑也一并碎了,而牧神剑带着元徵和沉湘落入无底之谷,他此刻手无寸铁。   而船上已经有人向明无应抛去一柄剑。   明无应接过长剑,看了一眼,挑眉道:“认真的吗?”   船上的人这时才看到那柄长剑剑身之上满是划痕,刃口有好几处破损。方才不知道是谁把剑抛给了明无应,现在藏在人堆里,不好意思出来了。   “算了,能用就行。”   明无应说完,踏上一步,向那道仙气缭绕金光普照的白玉阶挥出了一剑。   这一剑,横无际涯。   白玉阶破碎的瞬间,天际空灵的唱喏声同时消失,长风卷过流云,极高远处的琼楼玉宇也被风吹散。   朝阳的光芒之中,明无应回过身来,与谢苏相视一笑。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