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决定和亲》作者:春溪笛晓   文案:   作为最早拜入师尊门下的亲传弟子,顾然觉得自己敬爱师长,友爱同门,与人为善,广交朋友,是个非常合格的大师兄。   直到有一天周围人的头顶上突然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杠杠以及更奇怪的话——   外门弟子甲:【红杠杠两格】大师兄厉害!   外门弟子乙:【红杠杠三格】大师兄真好看。   内门弟子丙:【红杠杠满格】怎么才能引起大师兄的注意?   内门弟子丁:【黑杠杠满格】凭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他?   普通弟子还是其次。   更要命的是亲传弟子们头上那些杠杠透露出来的信息——   二师弟:【黑杠杠满格】师尊眼里为什么只有大师兄?   三师弟:【黑杠杠满格】总有一天我要手刃顾然为他报仇。   小师弟:【黑杠杠满格】没想到吧,我是魔族卧底!   师尊:【黑杠杠满格】他越长越像他了。   顾然:?   顾然:那我走?   ……眼看师尊和师弟们都对自己生出杀心,顾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决定去和亲。   嫁出去的师兄,泼出去的水,你们莫挨老子!   内容标签: 恋爱合约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轻松 美强惨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然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嫁出去的师兄,泼出去的水.   立意:扫除世间一切恶念。   VIP强推奖章   顾然是最早拜入师尊门下的亲传弟子,自觉平时敬爱师长,友爱同门,与人为善,广交朋友,是个非常合格的大师兄。直至凭借奇遇窥见同门对自己的红黑评价,他才发现不仅师弟们对他满心怨言,连师尊都对他心怀恶意。眼看师门不再是自己认知中的师门,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到北剑宗和亲去……   本文讲述了两个性格带有小缺点的人相互了解、相互治愈的故事。顾然心软且非常爱操心,谢重明孤僻但直白坦率,随着相处机会逐渐增多,有着截不同活法的两人逐步揭开对方的过往、走进对方心里,展开甜蜜又温馨的恋情。 第1章   “顾然,你什么时候和我一战?”   说话的剑修眉目冷峻,浑身上下透着股凛冽杀气,连他手中的剑仿佛也黑雾萦绕,散发出骇人的森寒。   顾然有些无奈。   南北两剑宗据传数千年前同出一门,后来分作两支,一支在南,一支在北,各自都传承了那么一点东西,自然都觉得自己才是正统。   眼前这人就是北剑宗这一代最出色的天骄弟子,这家伙是个沉迷修炼的剑痴,眼里只有自己的剑和能入他眼的对手。   几年前顾然外出修行,意外与对方撞入秘境之中,两人联手对敌、脱出险境。   顾然觉得不管怎么说,这都该是两派关系缓和的好征兆吧。   结果他俩离开秘境以后,对方就一直追着他要和他一决高下。   顾然虽是个剑修,平日里却并不好战,尤其是他与对方实力不相上下,若是放开来打一场必然会两败俱伤。他们又没什么生死大仇,何必非要伤了和气?   顾然耐心劝道:“世道并不太平,魔族正逐步蚕食边境,各宗各派又都有自己的心思,正是最需要南北剑宗同心携手的时候,你我不应把精力花在内耗上。”   数千年来,南北剑宗再怎么爱互别苗头,遇到危难时刻还是会一起站出来共抗危局。   每次顾然翻阅剑宗史话,总暗暗揣测是不是每代南北两宗都有联系,只是为了激励门下弟子勤加修炼、相互竞争才假装两宗不和。   对面的剑修听着顾然老掉牙的说辞,目光转到顾然的剑上。   顾然的剑光明莹彻,一如其人。   他为人磊落坦荡,格外爱交朋友,与谁都能把酒言欢,一般而言能不动剑绝不动剑。   鲜少有人见过顾然拔剑的样子。   他见过。   身量高大的剑修手按着本命剑的剑柄,不愿自己的情绪外泄半分。   他见过顾然使剑,那总是带笑的眉眼分明敛了笑意,映着那如雪剑光却更叫人挪不开眼。   那一瞬间叫人恍惚觉得天地间仿佛再没有别的颜色。   灿然满目。   从见过顾然使剑的那天起,他心里就再也没有别的对手,一心想和顾然好好比试一场。   可惜顾然始终不想出剑,他也无计可施。   “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可以来天枢峰找我。”   “只要你来,我就奉陪。”   “我会一直等你。”   剑修扔下这么一句话,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   留在原地的顾然摸了摸鼻头,莫名觉得对方这话怪怪的,乍一听还以为是深情告白。   不过他了解对方的性情,比谁都清楚对方眼里只有剑,自是不会误会对方对自己有什么特别想法。   这不,一听他说不想打,对方就一刻都不准备多留。   顾然送走这位煞星,继续回到风光宜人的八角亭中与其他人一起欢谈畅饮。   有人感慨说:“没想到你们南北天骄居然认识。”   外人眼里南北剑宗一直是水火不容的,可刚才他们远远看顾然与那人说话,瞧着竟不像是剑拔弩张的死敌,倒像是好友叙旧。   “不算特别相熟。”顾然也没纠正他们那南北天骄的叫法,只笑着回道,“他只是一直想和我放开了打一场。”   众人一听,都觉得这很符合那人爱剑如命的性格,也就没再打趣此事。   顾然自己也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继续笑着与新结识的友人们把酒言欢,直至月明星稀才各自散去。   顾然领着几个南剑宗弟子御剑回宗,挥退随行弟子后便返回朱雀峰看看自家师尊有没有出关。   每次出门完成宗门任务,他都是必须先这么做的,这是他对抚养他长大的师尊由衷的敬爱。   顾然师尊宴知寒乃是南剑宗这一代宗主,执有名剑寒霜剑,年轻时有过“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威名。   只是后来他出手的次数越来越少,闭关的日子越来越多,只有南边各宗派举行重大仪式的时候他才会抽空露个脸。   顾然是最早拜入宴知寒门下的,他是他们这一辈中最得宴知寒倚重的亲传弟子,也是南剑宗弟子心目中最好的大师兄,几乎所有人都曾受过他的指点。   比起经常闭关不出面的宴知寒,顾然在宗门事务中耗费的心力要更多一些。   所有人都已经认定顾然会是南剑宗的下一任宗主。   甚至有人觉得顾然现在和宗主也没差。   这些话或多或少也传到了宴知寒耳里。   宴知寒打量着见到自己后面露欣喜的大弟子,赫然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到这么大。   顾然是他师兄留下的遗腹子,当年师兄也是最得他父亲爱重的宗门天骄,人人都认为他师兄会成为宗主。   结果师兄突然陨落了。   顾然母亲闻讯后伤心欲绝,生下顾然后也郁郁而终。   顾然在宗门庇护下长大,从小勤学好问,敬重尊长,颇得长老们喜欢。   宴知寒对顾然也是爱护有加,在顾然的修行初窥门径后便把他收为亲传弟子,总不吝于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顾然。   看着眼前与故人愈发相像的面庞,宴知寒的手在袍袖中微微收紧,仿佛想把心头翻涌的思绪一一捻去。   他将顾然视如己出,顾然亦敬他如师如父,为宗门做再多事都从无怨言,外头那些老家伙不知多嫉妒他们师徒。   有这样一个弟子,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哪怕心里这么想着,宴知寒落在顾然身上的目光仍是多了几分严厉:“你喝酒了?”   顾然没想到自己身上那些许酒气走了一路竟没散去,正欲分辨说“没喝多少”,就听宴知寒冷声令他跪下。   顾然只得跪在宴知寒面前。   宴知寒看着乖乖听命的顾然,最不引人注目的尾指轻轻颤了颤,泄露了他心底潜藏着的那几分难以为外人道的快意。   他忍不住抬手摩挲着顾然的发顶,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与记忆中极为相像却又隐有不同的面庞,一寸一寸地用目光舔舐着那过分动人的眉眼。   如果是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般乖顺地任他施为。   顾然不一样,顾然什么都听他的。   诸多恶念在宴知寒心中涌动,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冠冕堂皇地训导着自家爱徒:“你父亲当年就是喝酒误事,若是不多喝那几杯,兴许他就不会陨落了……”   宴知寒面上满是沉痛与愠怒。   顾然还是第一次听宴知寒提起生父的死,此前他并不知晓其中还有这等曲折。   难怪宴知寒会动怒。   见宴知寒这般痛心,顾然忙挪膝向前,诚恳认错道:“徒儿错了,请师尊责罚!”   宴知寒说道:“你已经长大了,我再罚你会有损你的颜面。这次便算了,只是你往后切记不可再贪杯。”   宴知寒越是不罚,顾然越是惭愧于自己触及宴知寒的伤心处,当即自请入万剑冢三个月好好反省。   宴知寒把手背在身后,拇指与食指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捻弄着,口中则语气极淡地回了句:“那你去吧。”   顾然一听便知宴知寒余怒未消,当即不敢再耽搁,去寻二师弟交待完宗门事务便准备入万剑冢去。   二师弟却喊住他:“师尊出关了?”   顾然点头。   “你若有事找师尊,现在可以过去。”   他温言说道。   二师弟急匆匆前去拜见宴知寒。   没想到扑了个空,宴知寒已经不在了。   宴知寒的行踪向来不会知会他们几个弟子,唯有顾然外出回来宴知寒才会出关见一见。   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扉,二师弟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同样都是亲传弟子,师尊眼里为什么只有大师兄?   他承认大师兄确实很出色,他们几个加起来都比不过大师兄的好天赋——可是他们也是师尊的亲传弟子啊!   即便顾然教导师弟师妹从不藏私,他们的几次突破都有顾然的功劳在,他心里还是很不得劲。   就拿挨罚这件事来说,师尊对顾然的严厉是有目共睹的,却从来不曾罚过他们几个弟子。都说爱之深责之切,不问不罚不是因为偏爱,而是因为不在意!   二师弟恨恨地离开宴知寒居处,径自找地方练剑去了。   顾然对自己这个二师弟的心思一无所知。   在他看来二师弟聪慧伶俐、一点就通,是个可以托付宗门事务的好帮手。   要不是有二师弟在,他也不敢说到万剑冢中反省三个月这么久。   万剑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寻常人进去走上几步兴许便支撑不住了。   便是以他现在的水平,进去待三个月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到时候恐怕要养上好一段时间的伤。   从前宴知寒一直对他的修行十分上心,每每察觉他有所懈怠或不见长进就罚他进万剑冢思过。等他遍体鳞伤出来,宴知寒夜里又亲自来给他上药。   “就算你恨我狠心,我也不想你浪费了这一身天赋。”   那时候宴知寒总抚着他背上的伤处这样对他说。   “你应该像你父亲一样成为我们南剑宗的砥柱。”   忆起少时旧事,顾然没再犹豫,一脚踏入杀机四伏的万剑冢中。 第2章   当年顾然第一次独自进入万剑冢,心中是极为紧张的。   万剑冢之所以叫剑冢,原因就在于它是埋藏历代残剑的地方,名剑有灵,倘若剑断主死,剑灵便容易化为怨煞,而万剑冢正是封印这类怨煞之地。   从踏入万剑冢的那一刻起,那苍茫而悲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宛如潮湿冰冷的海水般包裹着每一个踏入其中的人。   说是寸步难行也不为过。   那些失去剑主的怨煞虽没了灵智,却仍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它们神出鬼没,时常能突然从斜刺里蹿出来袭击你,若进来的是个新手根本防不胜防。   顾然是南剑宗中进入万剑冢次数最多的弟子,早已摸清了许多怨煞的招数,甚至能游刃有余地与它们来回切磋,从中汲取前人的经验。   许是因为知道这些怨煞的前身都是剑宗前辈们的剑灵,顾然少时便不惧怕它们的存在,有时还会刻意留手尽量注意不将它们打散。   渐渐地,顾然发现这些怨煞使出的招数也并非一成不变,他总感觉自己在进步,怨煞也在进步。   它们似乎也能在交手的过程中学到新东西。   尤其是自己这次许久没来,再进入万剑冢中便感觉有数道凌厉的剑光从四面袭来,用的竟是前些年他感悟出来的新招数!   这个发现让顾然心里生出个想法来:如果能从中挑拣一些怨煞来给内门弟子当陪练,说不准能有什么奇效。   这样好的万剑冢,光他自己一个人能进来历练着实可惜了。   只是此时此刻顾然还不能分神,得专心致意与联手袭击自己的怨煞相互拆招。别看他和这些怨煞已经是老熟人了,真打起来它们可不会放水。   怨煞比北剑宗那个谢重明还可怕,谢重明只是剑痴,你拒绝了他还能听进去,顶多表示下次再来。   怨煞知道什么,它们只知道战斗,无穷无尽地战斗。   这本就是剑灵诞生的使命,哪怕失去了藏身的剑身以及指挥它们的剑主,这种本能依然牢牢地铭刻在它们灵体深处。   才进入不到百步,顾然已经因为闪躲不及,被一道剑气划开了胸口的衣裳,在胸前留下道浅浅的血痕。   鲜红的血珠子从剑痕处缓缓渗出,散发出来的腥甜气息仿佛有春药般的奇效,一下子唤醒了更多沉睡的怨煞,铺天盖地的煞气朝顾然聚拢而来,似是想将他彻底吞没。   顾然见此形势,知晓光是靠身法闪避已是躲不过去的了,只得拔剑迎战。   他的剑鲜少出鞘,一出鞘便是他认真应敌的时刻。他跃起扬剑,无数剑光如花离树,密匝匝地飞向那群无形无实的怨煞。   这是顾然自己领悟的杀招之一。   ——春风来。   此招一出,群起而来的怨煞便散了大半。   只是顾然知道这仅仅是前菜而已,散去的这部分是自知不敌的,剩下那些才是难缠的家伙。   许是太久没人进来陪它们过招了,这次它们居然想一起上!   察觉自己四面受敌的境况,顾然苦笑道:“我这次要待三个月,你们能不能轮流上,不要一起来?你们非要这样我恐怕三天都撑不过去。”   顾然只是尝试一下和怨煞们沟通,并没有立刻松懈下来,精神和身体依然处于紧绷状态。   那些怨煞与他对峙片刻,居然真的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其中一道怨煞朝他放出凌厉剑意。   见沟通竟真的有效,顾然松了一口气之余便和它缠斗起来。说实话,和这些怨煞接触多了,他感觉剑宗前辈们真是什么人都有,什么样的剑招都想得出来,比如眼前这道怨煞的招数就十分诡奇,总爱走剑走偏锋的路数。   若非顾然没少外出历练,碰到过的敌人多不胜数,应对起来还真不容易。   好不容易逼退了一道怨煞,另一道怨煞二话不说又接替上来。   连片刻喘息的功夫都不留给顾然。   说是轮流上,还真是轮流上。   顾然不眠不休与它们比划了一个月,体力终于有些不支。   即便修行者对进食和睡眠的需求已经不大,这样的透支仍是到达他的极限了。眼看这些轮流上场的怨煞仍是虎视眈眈,顾然不得不再次和它们商量着想停歇一天休整休整。   这么打下去,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   不过要是换谢重明那家伙进来了,说不定待个三年也会不会腻。   顾然道:“你们要是让我休息一天,我以后想办法介绍个人给你们当陪练,他水平不在我之下。总和我一个人打也没什么意思对吧?”   顾然没真正和谢重明交过手,不过两人曾经联手破敌,早就摸清了彼此的底细。将来若是有机会的话,请谢重明过来给这些怨煞喂上几招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不知是不是顾然的提议很让怨煞们心动,周围的怨气居然缓缓散开了。   顾然因煞气侵蚀而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重的身躯终于感受到久违的轻快。   他长吁一口气,从乾坤戒指中掏出瓶药,仰起头一口气灌进嘴里。   说实话,顾然是不爱喝药的,尤其是这种液体状的药,总感觉喝完以后口腔与喉咙都残留着黏糊又苦涩的药味。   只是再不喝点药驱散体内沾染的煞气,他剩下两个月根本撑不下去。   至于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外伤,顾然没打算去管。修行者伤口本就愈合得快,只消放上一段时间便能痊愈了,不必把伤药浪费在这上面。   顾然才刚喝完药没一会的功夫,那些本已偃旗息鼓的怨煞又再次围拢上来,显然是觉得他已经休息好了。   万剑冢中本就无日无月,它们分辨不出顾然说的一天到底是多久,见顾然气息恢复过来以后便围了上来!   顾然无法,只得再次迎战。   这也是他预料中的事,万剑冢中这些怨煞真要那么好相处,怎么可能成为宗门禁地?   剩下两个月,顾然仍是极其艰难,最后竟被逼落断剑潭之中,险些被两道怨煞穿过琵琶骨钉在潭底寒石上。若非他熟谙水性,落入潭底也能闪避,这次恐怕真的出不去了。   哪怕如期离开万剑冢,他回到住处时仍是满身狼狈。   因为是受罚进去反省的,所以他乾坤戒中只带上了几种药物以及必要时用来求救和保命的法宝,别的可以改善生活的东西他一样都没带。   这会儿顾然身上的衣袍已经残破不堪,断剑潭的潭水寒气深重,以至于他的衣物此刻正湿漉漉地贴在他胸口、手臂、大腿等处,似是有生命般吮吸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连濡湿的衣领都像在舔舐着他的脖颈。   这种感觉实在难受,顾然恨不得马上去换上干净舒适的衣物,偏偏在踏入自己住处时却看到了倚在那儿看书的宴知寒。   顾然忙上前行礼。   宴知寒抬眼看向伤得极其惨烈的顾然,放下手里的书心疼而关切地道:“快去换身衣裳,免得寒气入体。”   顾然心下感动,赶忙给自己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出来拜见宴知寒。   宴知寒招手让顾然坐上前来,给他看看身上的伤。   顾然忙道:“不碍事的,过两天就好。”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受伤后想寻求师尊安慰的半大小孩了,这么大的人哪还用师尊帮忙上药。   “阿然和我生分了。”   宴知寒淡淡地说道。   看向顾然的眼神带着几分失落。   顾然视宴知寒如父,向来最是敬重,见宴知寒露出这般情态岂能再推辞,只得褪下上衣给宴知寒看伤处。   宴知寒取出伤药替顾然背后的伤口上药,边上边问他每道伤是怎么来的,又让他有了什么样的收获。   听着宴知寒的提问,顾然渐渐也不再有成年后被师尊帮忙上药的不自在,宴知寒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也算是趁此机会梳理这次在万剑冢中的感悟。   等顾然转过来朝向自己,宴知寒目光凝在他锁骨周围的红痕上,抬手轻轻抚过那并不算深的伤口问:“怎么伤了这里?”   顾然骤然被触碰敏感处,只觉浑身一颤,差点便要进入应敌状态。想到眼前的人是自己敬重的师尊,顾然把退开的冲动压了下来,如实把当时的情况告诉宴知寒。   若是当真被那样困在断剑潭底,他怕是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宴知寒想象着顾然被两把利剑钉在寒石之上呼救无门的情景,尾指又止不住地轻颤了数下。   到那时候,不知这张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是不是也会如世间所有弱者般无助地哀声求饶?   宴知寒脑中浮现的是往顾然身上施加酷刑的画面,面上却未曾显露半分情绪,反而很快收回了抚触在顾然锁骨处的手。   宴知寒语气肃然地教诲道:“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小心些,下次不要再在万剑冢里待这么久。”宴知寒神色和煦地把手中的伤药递给顾然,“前面这些伤我就不帮你上药了,你自己处理一下。”   顾然哪里知晓宴知寒那不为人知的残忍想法,闻言自是感激不已地接过宴知寒为他准备的伤药,口中谢道:“断不敢继续劳烦师尊。” 第3章   顾然生在南剑宗,长在南剑宗,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对待师尊宴知寒以及宗门招揽回来的众多弟子,他都是尽心尽力地教导,哪怕出门在外也永远以宗门为先,连结交朋友都总想着能为宗门添些助力。   宗门如今培养出来的符修、丹修、器修以及固定的符箓丹药灵器来源,大多都是他张罗的。虽说这些只算是外力,剑修的修仙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自身的天资与勤勉,可有的时候有这些东西傍身也能应个急。   在顾然心里,他哪怕没有旁人嘴里说的那么好,怎么也是个尽职尽责的大师兄了。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或者说会有那么一桩奇遇,会将他认知中的一切彻底颠覆!   事情是这样的,顾然从万剑冢出来后身心俱疲,送走来看自己伤势的师尊宴知寒后难得地睡了个饱觉。   说是完全睡着了也不尽然,他其实全程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只觉自己灵识里多了个来历不明的漩涡,自从那漩涡出现以后便有一柄接一柄的剑影俯冲而下,争先恐后地往漩涡深处扎了进去,唯恐慢那么一步自己会被落在外头。   顾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后只觉头疼欲裂,仿佛有无数支飞剑在自己灵识里打架。他给自己用了个沐身符,结果并没有让他感觉清爽起来,于是他又给自己扔了个清心符。   这才勉强从梦魇中挣脱开来。   真是古怪,他怎么会觉得昨晚梦里那些剑影有些熟悉?   难道是因为他这次在万剑冢中待太久了才会作那么奇怪的梦?   这一刻的顾然仍显然没有意识到,昨晚的梦只是刚拉开序幕而已。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从门外传来。   顾然起身往外走。   顾然为人有些洁癖,不太喜欢别人近身,所以拒绝了长老们安排来侍奉他生活起居的外门弟子,院子里连个负责应门的人都没有。因为他只要在宗门内都会定时定点去指导各峰弟子,所以旁人如无必要也不会来敲他的门。   等在门外的不是旁人,是宴知寒收的第三个亲传弟子,也就是顾然的三师弟,骆凌云。   骆凌云出身于南蛮边境一个小村落,因为常年要应对兽潮入侵,这些村落的村民大多骁勇善战,达到了老少皆兵的程度。他的长相也很有南蛮一带的特点,包括常年日晒带来的蜜色皮肤以及他身上绘着的极有南蛮特色的符纹。   骆凌云年纪不大,且瞧着始终是入门时那副少年模样,身板儿至今都比他晚入门的小师弟小一圈。   他比顾然要矮一些,只长到顾然眉梢,所以听到开门的动静后抬起头望了过去。   顾然的脸庞骤然撞入他眼帘。   顾然鲜少穿自己的衣裳,永远只穿着一身青色宗门服饰。此时天色还没大亮,朱雀峰上云雾袅绕,叫顾然也给人飘然若仙之感。   薄薄的晨曦落在他眉骨之上,温柔地亲吻着他的眉眼、鼻梁、嘴唇,仿佛连朝阳的辉芒都忍不住在他身上流连。那本就是一张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动的脸,许是因为昨晚一整夜都没休息好,又给它添了几分少有的苍白与脆弱。   这样的顾然是人前很少见到的,他在旁人面前总端着大师兄的姿态,看起来永远那么稳重可靠。   就好像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骆凌云心脏微微一缩,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连带让他呼吸都有些凝滞。他感觉自己身上所有符纹下一刻就要在他皮肤里疯狂地生长蔓延,试图缠住他的脖颈让他无法呼吸。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顾然。   顾然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不是因为不满三师弟那不礼貌的目光,而是因为他在三师弟头顶上看到一条……非常奇怪的横杠!   这条横杠一共五格,看上去每一格都是满的,满溢着涌动的黑气,让这条奇怪的横杠看起来黑得发亮,他想不注意到都难。   这是什么东西?   顾然代掌宗务那么多年,学会的最重要的本领就是“不动声色”。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他表现得足够平静,就能有充裕的时间来应对所有变故。   顾然稳住心神,温声询问骆凌云:“三师弟有什么事吗?”   骆凌云道:“听说师兄从万剑冢出来了,担心师兄受了伤,所以来看看。”他掏出一瓶药递给顾然,“这是我们南蛮的秘药,师兄可以试试看。”   南蛮的伤药确实闻名于南大陆,毕竟南蛮人受伤是家常便饭,伤着伤着研制伤药的水平也就上来了。   顾然正要收下骆凌云的好意,就听到骆凌云头上那道黑杠上冒出了另一个声音:【我可不是为了讨好这家伙,我只是为了降低这家伙的戒心,等将来时机成熟,我一定手刃顾然为他报仇……】   顾然:“……”   顾然看向面前满眼期待的骆凌云。   刚才骆凌云嘴巴分明没有动过,可是他听到的声音又是属于骆凌云的。   难道他去了一趟万剑冢,竟是走火入魔生出幻听的毛病来了?   三师弟一向最依赖他,怎么可能说出手刃他为别人报仇这种话?每次他受伤都要给他送药,每次他要在宗门巡看他也屁颠屁颠跟着。   而且他自认并没有和人结下生死大仇。   顾然眉头皱得更紧。   骆凌云见顾然没和平时一样接过自己带来的伤药,身上的符纹又莫名开始滚烫起来,似乎恨不能钻出他的皮肤缠绕到顾然身上去。   骆凌云低眉顺目地问:“师兄不要我的药吗?”   顾然瞧见骆凌云低落的模样有些不忍拒绝,正欲接过那瓶伤药,忽地又听到那黑杠杠传出他三师弟的声音:【不要正好,别白瞎了我的好药。】   饶是顾然脾气向来很好,听到这话也来气了。   药不是他自己要的,是骆凌云主动送来的。既然不乐意给,非要送过来做什么?   他从来不是那种非要别人讨好自己的性格,更不会去抢夺师弟们手里的好东西。   顾然眼神冷淡下来。在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之前,他也不至于真为这点事生骆凌云的气,只淡淡地对骆凌云说道:“不用了,师尊给我留了药。好药难求,你还是自己带着防身吧。”   骆凌云微微错愕。   顾然没再说什么,身影很快消失在骆凌云眼前。   骆凌云捏紧手中的白玉药瓶,每根指头都攥得死紧。明明顾然都要把药接过去了,为什么会突然不要了?   回想起顾然刚才倏然变得冷淡的眼神,骆凌云就觉得难受极了。   顾然对同门向来宽和得很,哪怕是有人犯了错,他也是先讲明白错在哪才让人去领罚,鲜少会对人露出漠然或者愠怒的神色。   更不会拒绝师弟师妹们的好意。   不知道为什么,骆凌云总感觉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短暂的失神过后,骆凌云很快为自己这种情绪找到了理由:他一定是因为计划受阻而难过又煎熬,绝对不是因为顾然拒绝了他。   当初他和好友一起拜入南剑宗,本来想着学成之后一起保卫族人,没想到有次好友跟着顾然出去历练后再也没能回来。   修行本来就是险途,生死诸事也由不得人,骆凌云一开始也只是为好友的死悲恸不已,并没有往别处想。   哪怕好友的家传至宝并不在遗物之中,他也没对顾然生出怀疑来,因为顾然一直都很照顾他们这些新入门的弟子。   直至他偶然听宗门的医修说起顾然回来时手背上多了个符纹,回来后找师尊帮忙消除了。   他顿时心生疑窦,因为他们南蛮族的符纹绝不会随便跑到别人身上去,除非是自己想在对方身上留个印记!   他好友不是死在兽潮之中,而是被顾然杀人夺宝!   骆凌云从来没想过南剑宗这种大宗门也会发生这种事,等他把事情都串联起来以后恨不得当场手刃顾然这个道貌岸然的“大师兄”!   可是他还不能这么做。   他打不过顾然。   骆凌云拼了命似的修炼,很快在内门子弟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宗主宴知寒的第三个亲传弟子。   也成为了顾然的三师弟。   他有意识地接近顾然、讨好顾然,为的就是将来趁其不备对顾然下手,亲手杀了顾然为枉死的好友报仇!   骆凌云在原地静立良久,才转身离开朱雀峰。   另一边,顾然已经来到了外门。外门人数众多,并不是所有弟子他都认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受过他的指点,所以他准备过来走上一圈,看看刚才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   外门弟子正在学习基础剑招,注意到顾然的到来,他们纷纷收剑驻足,七嘴八舌地向顾然问好:“大师兄!”“大师兄来了!”“大师兄好!”   顾然看向他们头顶,赫然发现他们头上也有那奇怪的横杠,而且凝神细听的话那些横杠也会说话。   ……吵得他脑仁疼。   与骆凌云头顶的横杠不同的是,这些外门弟子身上横杠大多是红彤彤的,也大多没有满格。   只有在外围有那么弟子的横杠隐隐泛着黑光。   那些红杠杠发出的声音大多与本人表现出来的态度一样热烈,只是偶尔会蹦出些不太和谐的感叹:大师兄颈边那道伤真碍眼,好想帮他舔一舔……   顾然:?   顾然面无表情地把那个发出“舔一舔”声音的外门弟子点了出来,要他演示一下自己的练习成果。   并且挑了个毛病让他今天加练三个时辰,免得他闲到满脑子胡思乱想。   那弟子头上的红杠杠本来就是满格的,这会儿更是雀跃地欢呼出声:【大师兄看我了!大师兄注意到我了!大师兄指出我错误了!天啊!大师兄还罚我了!大师兄罚我说明什么?说明大师兄爱重我!四舍五入,大师兄爱我!】   顾然:“………”   呵,看来三个时辰罚少了。 第4章   顾然在外门、内门各峰转了一圈,大致摸清了这玩意是怎么回事。   首先,这种莫名其妙的横杠只出现在南剑宗弟子头上,那些从别的宗门过来拜访或交流的宗外人士是没有这东西的。   其次,这种横杠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色,一种是黑色,从横杠发出的声音来分辨。其中黑杠杠代表恶意,散发着厌恶、嫉妒、憎恨等等情绪,而红杠杠代表的是友善……姑且算是友善吧,虽然看起来也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就是了。   最后是每个人头顶的横杠都有五格,大概代表着正面情绪或负面情绪的激烈程度。   简而言之,现在宗门中这些弟子到底是在专心修炼还是在胡思乱想,顾然看上一眼就知道了。   ……难道是这次万剑冢之行给他带来的特殊能力?   若是对他的灵识无害的话,倒是管束宗门弟子的好帮手。   顾然此时仍把自己摆在宗门大师兄的位置上,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既然通过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初步理清了横杠的情况,顾然开始重视起最开始在三师弟骆凌云“听到”的恶意。   三师弟为什么想找他报仇?   顾然眉头微锁,梳理着骆凌云的情况。   骆凌云十岁就拜入宗门,迄今为止已经快满十年了,不过南蛮人生命中大部分阶段都保持着少年人的模样,走在南疆可能遍地都是八九十岁的少年郎。   这在修士之中也算不得多稀奇,像他们师尊的相貌便维持着相当年轻的状态,区别只在于南蛮人是天生不长大而已。   顾然常年负责到南疆招收弟子,接触到的南蛮人不算少,其中也不乏天资不错的小孩。   记得与骆凌云一起拜入宗门的便有另外几个南蛮族孩子,其中有个叫阿佑的小子特别爱跟在顾然后面跑,可惜有次兽潮来袭时为保护其他人受了重伤陨落了。   当时顾然也受了重伤,看到求救信号赶过去时早已回天乏术。   对方临去前还曾托他日后多照顾骆凌云。   其实骆凌云的天赋不如那孩子好,不过顾然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发现骆凌云修炼起来十分刻苦,进步也是肉眼可见的快,认真考量过后还是把他带到了师尊面前。   算是完成了那小孩临终前的心愿。   事实上各宗各派都有不少拥有好天赋却早早陨落的天才少年,顾然每每想起来时也惋惜不已。只是他平时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并没有多少闲暇来缅怀这些逝去之人。   后来宗务繁忙,他也就没怎么想起过这件事了。   不是顾然冷漠无情,而是他修行路上见识过太多的生死别离,若是他把所有人的忌日都牢记在心,那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都有需要祭拜的“故人”。   所以,他三师弟所说的报仇到底是指什么仇?   饶是顾然思维再缜密,也没能捋清骆凌云的想法。   总不能是因为兽潮中死了人,事情就算到他头上吧?   顾然记得自己伤愈后还把那小孩的遗物送去给骆凌云,安慰了骆凌云好一会,当时骆凌云并没有表现出半点质疑。   可除了这么一桩旧事,顾然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他和三师弟之间还能怎么牵扯出生死大仇。   顾然不是那种明知周围有隐患却不去解决的人。   他只思量了片刻,就径直前往后山找骆凌云。   顾然对几个师弟的修炼习惯了若指掌,知道这会儿骆凌云肯定在后山瀑布处练剑。   后山这处瀑布乃是南大陆第一瀑,飞流激涌,水雾漫天,连那飞溅的玉珠打在人身上都疼得厉害,更别提直接在瀑布下修行了。   骆凌云却每天都在那儿炼体。   顾然沿着岸边的石板路信步徐行,那氤氲的水雾竟是近不了他的身。   他走近后抬眼望去,只见骆凌云光裸着上身静坐与瀑下,自百丈高崖上奔涌而下的湍急水流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他的躯体,激起阵阵雪浪银花。   那偏蜜色的身躯宛如铜皮铁骨般坚硬,连那般骇人的冲击力对他而言竟是毫无影响。   许是察觉了顾然的视线,骆凌云骤然睁开眼。   幽绿色的瞳眸泛着冷光,直直地看向立在不远处的顾然。   顾然仍是一袭青衫,如瑶林琼树般立在那儿,瀑底的水雾连他的衣角都打不湿。   骆凌云握紧拳。   顾然没说话,目光落在骆凌云头顶的黑杠杠上。那黑杠杠又说起话来:【就是这样!总是这样!永远都在装模作样,难怪那么多人被他骗过去!】   顾然的视线从那根黑杠杠上离开,转到骆凌云脸上。   他从没想过自己平时照顾有加的三师弟会是这么想他的。   曾经那些依赖和景仰竟都是三师弟的伪装。   如果不是已经验证了一圈,他还能说服自己这只是幻听,又或者是潜藏在暗处的妖族或者魔族在搞鬼、想要以这种方式离间他们宗门弟子间的关系。   可是他结合自己的判断,基本可以确定这些横杠展露出来的情绪还算准确。   顾然轻轻垂了垂眼睫,掩去自己眼底复杂的思绪。   骆凌云已经收起了心底翻腾的敌意,游到顾然身前钻出水面,露出自己结实而有力的胸膛。他乖巧喊道:“大师兄你来找我吗?”   顾然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起当初和你一起入门那孩子。你还记得他葬在哪里吗?你要是还记得的话,我今年与你一起去祭拜他。”   骆凌云只觉自己身上的符纹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发烫和蔓延,若不是他常年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恨意,绝不会轻易表露出来,说不准已经维持不住表面的乖顺。   【他还敢提!】   顾然听到骆凌云头上的黑杠杠这么说。   ……真是荒谬。   顾然怎么都没想到真相竟和自己的猜测对上了。   三师弟为了给朋友报仇忍辱负重演了这么多年戏,真是太为难他了。   只是顾然觉得自己冤枉至极,难道在三师弟心里自己是那种会对同门痛下毒手的人?   想到这么多年的相处背后居然藏着这样的猜忌,顾然心口泛起阵阵凉意。   他对师弟师妹的要求虽然严格,却连责骂他们的次数都少,三师弟为什么认为他会暗害同门?   骆凌云并不知道顾然已经知晓他心中所想,犹自试探着问:“大师兄怎么突然想起阿佑哥了?”   顾然叹息着说道:“方才我小憩片刻,不知怎地梦见了那时候的事,醒来后便想去拜祭一下。”   骆凌云在心中冷笑:【顾然你居然也会做噩梦吗?阿佑哥终于来找你了吗?做多了亏心事,这下知道心虚了吧!】   顾然把骆凌云的想法听得一清二楚,已经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许是因为提及了已故的好友,骆凌云连装作亲近都做不到了,默不作声地穿上衣服在前面给顾然领路。   很快地,骆凌云将顾然引到后山一处孤坟前,一脸笃定地说道:“他就葬在这里。”   顾然:“………”   如果不是他记性不错,清楚记得那小孩的墓并不在这儿,兴许就真的把这孤坟当成那小孩的墓来祭拜了。   不过来都来了,顾然也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当真拿出些祭品摆在那座孤坟前。   不管这里面躺的是谁,瞧着总归是许久没人来看过了,他作为宗门大弟子顺道祭拜一下也是应当的。   骆凌云看着顾然认真把祭品一一摆开,心中冷意更甚,恨不得当真把顾然压到好友墓前让他跪着忏悔。   可是还不行。   他还打不过顾然。   骆凌云的目光落在顾然挺直如松的背脊上,只觉光是杀了顾然也不够解恨,等他将来能打得过顾然了,一定得扒光顾然的上衣让他跪到好友坟前负荆请罪。   好友已在泉下,不能报复顾然泄恨,他便代好友拿起那带刺的荆条狠狠教训顾然,不打到他背上没一块好肉绝不收手。   没错,就该这样才对,否则他那惨死的好友如何能瞑目?   骆凌云仗着顾然背对着自己,肆无忌惮地想象着要如何折磨顾然,殊不知那源源不断的恶念已尽数传入顾然耳中。   顾然只觉连骆凌云投来的视线都令他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枉他还觉得自己这个大师兄当得尽职尽责,结果这么多年来竟是半点都不曾察觉三师弟对他的猜疑,以至于师兄弟之间不仅连半分情义都没有,反倒徒增怨恨。   这些年三师弟修行得比谁都刻苦,连睡觉都睡在这“天下第一瀑”底下,约莫就是因为心底怀着这么一股恨意吧?   顾然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决定暂且当做不知道这件事。   这种根深蒂固的成见并非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何况他连三师弟为什么疑心自己暗害同门都不知晓,又能从何解释起?   就算他现在戳破了三师弟的伪装,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嫌隙恐怕也无法消除。   至少他自己已经无法心无芥蒂地和从前一样对待三师弟。   既然如此,不如就让三师弟继续怀着对他的怨恨砥砺修行。   就当是他给三师弟当磨刀石吧。   顾然打定了主意,便不打算在此多留。   他抬手在那座不知埋着什么人的孤坟前洒下一杯酒,算是结束了这次祭拜。   “好好修行。”   顾然最后叮嘱了骆凌云一句,转身离去。   等骆凌云回过神来,顾然早已不见踪影,眼前只余那座孤零零的坟茔。   一阵冷风迎面吹来,莫名令骆凌云遍体生寒。   他再次握紧了拳。   ……他当然会好好修行,用不着顾然假好心。 第5章   初春正是南剑宗前往南疆招收弟子的季节,这时候南疆有可能出现危险的兽潮,顾然须得往南边那边坐镇一段时间,与各大宗门协商如何分派人手镇守几个兽潮可能出现的关隘。   已经有专人研究过兽潮发生的规律,一般来说在三到四个安全年份以后便会出现一波大的兽潮,所以平时都是派遣内门弟子过去即可,只有可能出现大潮的那一两年需要顾然亲临。   不少蛮族人都是憋足劲等着这些年份的入门考核,争取能在顾然这位话语权极高的宗门大弟子面前好好露露脸。   由顾然领进门和由其他人领进门还是不一样的。   往年去南疆,顾然一般会喊上骆凌云,这次他对着名单想了想,划掉了骆凌云的名字,换上另一个在内门修行的南蛮弟子。如果到了当地有需要沟通或者引路,带上三两个南疆出身师弟师妹还是必须的。   顾然把名单敲定下来,就取出宗门玉简把它分发给对应的弟子。   宗门玉简是器修们研究出来的玩意,可供弟子们相互联络,如果恰逢宗派盛会,还可以连入整个南大陆互通的交流平台,使用起来非常便捷。   南剑宗本来是没有这玩意的,不过早些年顾然交了个百炼宗的朋友,在对方的牵线搭桥下送了几个天赋好的弟子过去进修,很快也成功让本宗弟子们都用上了宗门玉简。   顾然会在上面定时发布一些剑诀分析以及秘境注意事项供本宗弟子研习。他并不是想把饭喂到师弟师妹们让他们走捷径,只是希望他们能少走些弯路罢了。   像这种宗门活动的名单顾然也会统一通过宗门玉简发布。   顾然的权限是宗门中最高的,他刚把名单发出去,南剑宗弟子们就收到了相关消息。   那些在随行名单上的弟子一蹦三尺高,高兴得不得了。尤其是那几个南蛮弟子,以前这种机会总是让骆凌云揽了去,他们自认比不过宗主的亲传弟子,唯有认命了。   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大师兄把他们列入名单内的!   更重要的是,没有三师兄,没有三师兄,没有三师兄!   这代表着什么?这代表着他们和大师兄说话的机会大大增加。   倒不是他们不喜欢三师兄骆凌云,只是骆凌云实在太爱霸占着大师兄了,如果不是大师兄不喜欢别人进入他的住处、分享他的床榻,他们都怀疑骆凌云是不是睡觉都想黏着大师兄。   长得矮了不起吗!   比别人脸嫩了不起吗!   都入宗门这么多年了、混成亲传弟子了,出门在外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大师兄,呸,真不要脸!难道真以为自己还是十几岁的半大少年?   这次骆凌云不在随行名单上,可把其他人都给乐坏了。   明明是所有人的大师兄,凭什么骆凌云老是想着独占?   所有人都开心雀跃。   骆凌云在修炼时是不会带着宗门玉简的,毕竟这玩意没他的身体耐操,瀑流冲个半天估计就要斥重金去求器修换个新的了。他在瀑下苦修足三个时辰才游回岸上,擦干身上的水拿起宗门玉简看了起来。   早在半个时辰前骆凌云就感应到宗门玉简受到了消息,不过他觉得不会有什么要紧事,最近宗门中风平浪静,顾然会发布的消息无非是开春前往南疆的随行名单。   骆凌云不用看都知道自己肯定在名单上。   顾然哪次不带上他?   骆凌云脸上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打开了宗门玉简上那条最新消息。   等看到名单首位写的是另一个南蛮弟子的名字,骆凌云唇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为什么不是他?   上面这家伙前两年才成为内门子弟,由对方随行哪里有他适合?   骆凌云心里很不舒坦。   自从那日一起去“祭拜”了好友阿佑,骆凌云就再也没见过顾然了。哪怕他主动去找,顾然也总是正好先一步离开,一来二去他们竟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面。   顾然这次为什么不带他!   骆凌云越想越难受,却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难受。   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担心顾然会再次对他的族人下手。顾然可是个面善心黑的,他如果不跟着去哪里能放心?   骆凌云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马上去找顾然表达自己想随行的想法。   这次他倒是顺利找着人了,因为顾然被几个师弟缠住求指点。   察觉骆凌云的到来,顾然没说什么,还转头朝他笑了笑,对骆凌云的态度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前段时间他确实是有意避着骆凌云的,他的修为比骆凌云高上不少,只要他不想见骆凌云,那骆凌云绝对连他半片衣角都瞧不见。   既然碰上了,顾然也不会特意躲开。   他本就猜到只要名单一出来,骆凌云很可能要来找他。   骆凌云对上顾然熟悉的笑容,心口又是一阵滚烫,他身上的符纹总是不听话地胡乱生长,以至于连他的心跳都跟着猛烈起来。   再这样下去,他对顾然的恨意可能藏不住了。   “师兄,你这次去南疆不带我吗?”   骆凌云语气委屈地追问。   而他头顶的黑杠杠也在说话:【要不是担心你对其他人下手,我才不乐意跟着去!】   再次听到骆凌云心里的想法,顾然并没有太生气。   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周围许多人的心口不一,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想法,谁又能真正做到表里如一?   就算是他自己,很多时候也习惯把心里的想法藏起来,只说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   顾然温声解释道:“你离开南疆也许多年了,很多情况可能不如后来入门的弟子熟悉。而且你已经跟着去过几次,也该给师弟师妹们一些机会了。”   没等骆凌云说话,旁边就传来另一道声音:【说得倒是好听,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   顾然微怔。   他循声看去,一下子看见了二师弟温辞树。   温辞树有着上品木灵根,资质非常好,入门没多久就被宴知寒收为亲传弟子。   只是宴知寒常年闭关,温辞树连剑法都是顾然教的,心法也是顾然帮忙选的。   这几年顾然每次外出,都会把宗门事务交托给温辞树,而温辞树也把每一件事都处置得妥妥当当。   顾然早就把这个二师弟视为左膀右臂。   他没想到会在温辞树头顶上看到类似于三师弟头顶上的黑杠杠。   黑得发亮。   还说着他不曾知晓的许多怨言——   【你只会把琐碎的杂事交给我。】   【每次有出风头的机会都是你自己上。】   【每次招收新弟子也是你自己来出面。】   【所有弟子只仰慕你这个大师兄,你很开心对吧?】   顾然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是场阴谋。   如果这都是二师弟心里的想法,那他这个大师兄当得实在太不称职了。   即便心中百转千回,顾然仍是淡笑着询问道:“二师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温辞树看起来也一如既往地恭谨:“刚回来,正要找大师兄复命。”   他头顶的黑杠杠话却不少,句句都散发着难以压抑的怨气:【这次又是让我去参加那种毫无意义的聚会,什么用处都没有,和我说话的人都是在打听你。上次师尊和我说话,也是为了问你平时做了什么,怕你报喜不报忧……】   顾然闭了闭眼,有点不想再听下去。   他让温辞树代表宗门去出席各宗聚会,就是想让南大陆各个宗派都知道他们南剑宗有温辞树其人。   这样的机会温辞树都不喜欢,那温辞树想要出的是什么样的风头?   是想去南疆招收新弟子吗?   温辞树是木灵根,到南疆倒是挺适合施展,只是他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苦战,真碰上兽潮不一定能应付得来。   可要是不让他去直面兽潮,他便永远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顾然思量片刻,询问道:“既然你回来了,不如这次南疆之行就由你领队吧。”   温辞树却开口推辞:“还是大师兄去吧,我去恐怕不能服众。”   与此同时,他头顶的黑杠杠也开了口:【你都把名单公布出去了,选的都是想跟着你的人,现在假惺惺地让我去有什么用?】   顾然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是修炼少了,总容易动气,听到三师弟的心里话来气,听到二师弟的心里话也来气。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小子是想怎么样?   顾然压下心头的火气,耐心说道:“那下次大潮由你领队,你好好想想要带什么人去。抵御兽潮危险重重,平日里你要多了解有关这方面的东西,修行也不能落下。”   这下温辞树终于不说什么了,乖乖领命而去。   “师兄……”   骆凌云的声音再次从旁边响起。   顾然心情不太好,对上骆凌云也多了几分冷漠:“你怎么还没回去?”   骆凌云听着顾然失了平日温煦的语气,心里竟真的有些委屈了,忍不住央求道:“师兄,你真的不能带上我吗?我很久没回南疆了,想回去看看。”   想到二师弟竟也对自己有那么多不满,顾然有些累了。   他以前打心里觉得和谐友爱的宗门,在两个师弟眼里为什么会这么不堪?   “随你吧。”   顾然叹息着说。 第6章   顾然每隔三四年就会去一次南疆,连南蛮土话都学了大半,倒不需要做太多的额外准备,清点过法器、伤药之类的就差不多了。   思及上次在万剑冢中毁了身衣裳,顾然又取了几身替换的放进乾坤戒里头。左右也不费什么功夫,有需要的东西都带上就好。   出发当天,骆凌云早早抵达会合地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   他不在名单上又怎么样,大师兄还不是会带上他?   那得意洋洋的表情落到其他随行弟子眼里,所有人都觉得碍眼至极。   他们表面上唯唯诺诺,实际上大多暗中打开宗门玉简开始和相熟的人疯狂谴责骆凌云的可耻行为。   还有人不知道他们这位三师兄在名单公布当天去当面央求大师兄要同行吗?   什么?你不知道?现在我跟你讲了,你记得跟你路上遇到的狗也给讲讲,我不允许咱宗门中还有任何一只活物不知道三师兄有多厚颜无耻!   顾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些乱七八糟、吵吵嚷嚷的内心想法。   顾然:“………”   这些家伙进步缓慢的原因找到了,一天到晚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能把实力提升上去才怪。   思及自己在给骆凌云当磨刀石,顾然觉得也不能白瞎了骆凌云的刻苦努力,当即笑着给众人用出了“你们知道三师兄有多努力吗”这一大招,毫不吝啬地把骆凌云从头到脚夸了一顿。   如果人总要有点目标才能奋发向上,那这些师弟师妹们对三师弟的不满也是可以利用起来的。   果然,经过顾然一通夸赞,所有人看向骆凌云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羡慕与嫉妒。   有些人眼里甚至迸发出凶光,恨不能立刻把实力提升上去跟骆凌云打上一场。   骆凌云一开始也听得有些飘飘然,等他注意到其他人那不善的目光后,滚烫的心登时冷却下来,心道:【顾然是要捧杀我!我不能上他的当!真是个虚伪又恶毒的家伙。】   顾然听着骆凌云的心里话,连眼皮都没多抬。   这次骆凌云也没有冤枉他,他确实是想拿骆凌云来激励其他弟子。   如果可以,他倒是挺希望自己听不到其他人的想法,也看不到他们头顶上那代表着善意与恶意的横杠。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顾然也只能先按兵不动地观察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然没有多话,带着弟子们御剑前往南疆。   半路上碰见他的一个器修朋友,对方财大气粗地弄了个飞舟载着弟子们去南疆,瞧见顾然一行人后笑着招呼他们一同乘飞舟过去算了。   换作平时顾然肯定会拒绝,这次他想了想,对骆凌云道:“你领着其他人继续御剑飞行到地点,我随后就到,有什么意外第一时间通知我。”   现在顾然见到头顶没有横杠的外宗人就觉得怪高兴的,左右兽潮也不会在这个冬寒未尽的时节爆发,他可以先放手让这些弟子自行历练一番,等到了南疆那边的宗门据点再集合就好。   骆凌云冷眼看向为首那个炼器师,这人穿得骚包至极,一身夺目的红衣,眼角、眉梢及眉心处还带着火焰般的红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拥有极品火灵根的炼器师。   听到顾然要乘坐他们百炼宗的飞舟,对方马上就吩咐人去张罗起来,琼浆玉液般的美酒一坛坛往外搬,各式菜肴更是叫人目不暇接,食材全都是灵气充裕的灵植与鸟兽,足见百炼宗的待客诚意。   那红衣炼器师察觉骆凌云那狼崽子似的眼神,理了理自己敞得有点开的衣领,朝骆凌云露出个风情万种的笑容来:“阿然,我看你这师弟不想走,要不都留下吧,我也不缺这么点酒菜。”   听到对方亲昵的称呼,骆凌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心里骂道:【谁稀罕你的臭酒烂肉,我这辈子都不会踏上你的飞舟半步!】   即便骆凌云忍着没把心里话说出口,态度也没多好:“那我走了!”说完他转头呼喝其他弟子赶紧跟上,敢掉队的小心他单独揪出来特训几天。   只要不涉及大师兄,众弟子对骆凌云的实力还是很服气的,听他这么说后赶紧追了上去。   至于埋怨大师兄坐飞舟不带他们?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以前大师兄就总是身先士卒,再艰苦的环境大师兄都待过,御剑赶路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待骆凌云一行人走远了,红衣炼器师才给顾然倒了杯酒,哈哈笑道:“你知道你这三师弟刚才那模样像什么吗?像是嘴里的肉被人抢了的狼崽子。”   顾然想到那日宴知寒的告诫,拒绝了朋友递来的酒,说道:“我往后怕是不能喝酒了。”他酒量不错,从来没喝醉过,只是既然都已经在师尊面前保证过了,他自然不会做那种阳奉阴违的事。   得知了具体原由,那红衣炼器师也没再劝,边叫人换些好茶上来边和顾然感慨:“我怎么收不到像你这么好的弟子?”   顾然半开玩笑地回道:“我要是在南剑宗待不下去了,一定去投奔盛宗主。”   听到顾然喊自己“盛宗主”,对方笑得更欢了:“你要是想来,我给你单独留一峰,让百炼宗所有弟子喊你师叔。”   两人虽是平辈论交,但顾然年纪要小一些,而且炼器这种事格外看天赋,他这位朋友就是天赋卓绝的那类人,目前已经是百炼宗宗主了。   这次他之所以亲自前往南疆,是想趁着大潮到来收集一些适合的炼器材料。   友好地叙过旧,盛宗主便和顾然聊起了正事。   南剑宗与百炼宗世代交好,盛宗主喊顾然登船本来就是要和他商量合作的事。   合作模式自然是和以前一样,他们提供法器辅助,南剑宗则帮他们搜罗需要的材料,到时候南剑宗不管是想要灵石还是要法器当报酬都没问题,他们百炼宗最大的优点就是有钱以及有用不完的保命法器。   这种互利互惠的事,顾然自是不会拒绝,很快和盛宗主谈好了合作酬劳。   两边都是爽快人,没一会儿就把事情谈完了。   盛宗主不免又和顾然说起骆凌云:“我看你这三师弟似乎对你有些不满?阿然你在南剑宗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不能怪他这么想,要知道哪怕是玩笑话,顾然以前也不会说“如果我在南剑宗待不下去”这种话。   他太了解顾然了,顾然自幼失怙,由宗门抚养长大,从小便把宗门荣辱背在身上,对他那师尊更是敬爱有加,几乎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来看待。   只是在许多人眼里,宴知寒其实是个捡漏的。   宴知寒少年时确实是挺有名,不过也是上一代宗主竭尽宗门资源堆出来的有名。饶是吃了那么多宗门喂到嘴边的好处,在顾然父亲横空出世时他也被衬托得黯然无光。   若非顾然父亲突然陨落,还真轮不到宴知寒当宗主。   就连顾然父亲当初的陨落,不少人心里都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只不过没人会把那些猜测宣之于口罢了。   比起已经陨落的顾然父亲,南剑宗这个庞然大物当然更具威胁性。旁人根本不知具体情况、连半点证据都没有,哪里能空口无凭地去质疑顾然父亲的死有内情?   哪怕是那些曾经受过顾然父亲帮助的人,能做的也只是多多关照顾然这个故人之子。而且宴知寒一直把顾然视如亲子,瞧着倒不像是做过什么的,应当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   这样的话,旁人就更没必要当恶人了。   盛宗主也是偶然听他师父说起这些事才对宴知寒有成见。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没那么容易拔除了。   方才听顾然开玩笑说要投奔自己,盛宗主就察觉他可能遇到了什么事。   顾然没想到好友会这般敏锐。   只是他还没理清楚这番奇遇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涉及到南剑宗内部的诸多问题,顾然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说。   顾然摇着头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师弟们都成长起来了,该多给他们些历练机会了。”   盛宗主嗤笑一声,说道:“你师尊都不管,你这个当弟子的瞎操什么心?就没见过当宗主当得像他这么轻松的,什么事都扔给你做,还要他宴知寒做什么?”   顾然闻言少有地对朋友敛起了笑意:“师尊是因为当年受了重伤才需要经常闭关,我这个当弟子的自当为师尊分忧。”   盛宗主知道顾然向来敬重宴知寒,也就知趣地不再提宴知寒诸多不尽责的行为。   要不怎么大家都羡慕宴知寒的好运气?以前有顾然父亲这个师兄为宗门扬名立威,现在又有顾然这个弟子为宗门鞠躬尽瘁,宴知寒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宗主。   盛宗主忍不住感慨:“真嫉妒你师尊啊……”   顾然见盛宗主不再指责宴知寒,神色也缓和下来,含笑说道:“你要是愿意培养,肯定也会有合你心意的弟子。我看你那几个亲传弟子就很不错,个个都聪慧机敏、天赋过人,何必嫉妒师尊?”   盛宗主又嗤了一声,摇着头惋惜道:“他们哪能和阿然你比。” 第7章   南疆路远,即使是飞舟也行驶了六七天才抵达目的地。   飞舟降落地点是百炼宗据地,顾然于百炼宗弟子而言也不算什么陌生人,一路上笑着寒暄过去,就跟到了自己家没什么两样。   百炼宗宗主盛无衣容色过人,据传年少时还遇到过见色起意的魔修贵族曾想把他劫回魔域去。   当然,结果是对方被他坑到半残,至今都没能恢复元气,对方的领地更是早就被其他同族蚕食了大半。   所以盛无衣虽然长相昳丽,却没人敢打他的主意,这可是一位小小年纪就能把以狡诈著称的魔修弄得差点陨落的存在。等到他继承了百炼宗宗主之位,更是连敢直视他容颜的人都少!   而有资格与他并肩走一起的其他宗宗主、长老们,大多都不太爱跟盛无衣走一块,没办法,大家都是要面子的。   他们的相貌平时哪怕说不上是俊美绝伦,至少也绝对不算歪瓜裂枣,可一旦站到盛无衣身边,那对比可就惨烈了。自己的威严还要不要?自己的脸面还要不要?   反正吧,大伙都是能不和盛无衣站一块就不和盛无衣站一块。   直至南剑宗出了个顾然。   如果说顾然父亲只是天赋绝伦,那顾然则是专挑父母的优点长,既继承了他母亲的好相貌,又继承了他父亲的好天赋。   更重要的是,顾然脾气好,责任心也强,不仅对自己的同门照顾有加,对外宗盟友们也非常讲原则,处理各方矛盾从不会失了偏颇,对许多人而言都是值得所有人托付后背的可靠存在。   这样一个满身优点的人,即便是站在许多人避之无恐不及的盛无衣身边也不会叫人觉得他逊色多少。   甚至会有不少人先注意到他的到来。   “要不要在这边休息一晚再走?”盛无衣邀请道。   “不了。”顾然笑道,“放他们自己赶了几天路,我得过去看看他们有没有松懈。”   南疆植被繁茂,到处都是葱茏一片,入夜后到处都黑沉沉的。   顾然别过盛无衣与一众百炼宗弟子,独自走入漆黑的深林之中。   林间密匝匝地枝叶把整个天穹都给遮挡住了,连如水的月光都不能照进来。   不过天地造物极其玄妙,哪怕是这种危机四伏的丛林,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弱小至极的昆虫努力在夜里发出微弱的光亮,似是要以自己微之又微的亮芒照耀那无垠的夜色。   顾然正感慨着,忽地感觉有危险袭来,灵敏地跃身而起,接着一脚踩在地面一根粗壮的藤蔓上。更多的藤蔓仿佛有生命般自四面八方扭动而来,以至于顾然不得不拔剑使出一招“春风来”将它们尽数斩断。   一截截藤蔓跌落在顾然脚边,依然扭动着想往他靴子上凑。注意到藤蔓上那极具南疆特色的黏糊糊的汁液,顾然的洁癖一下子被唤醒了,不满地喝道:“骆凌云!”   骆凌云是生于南疆的南蛮人,有着与生俱来的跟草木打交道的天赋,而且他还是极品水灵根,天生与与草木亲厚,很容易与丛林中这些植物建立互利互惠的关系。   可以说这家伙在南疆会比二师弟温辞树这个木灵根都要如鱼得水!   就刚才那些藤蔓的异动,顾然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骆凌云在暗处捣鬼。   骆凌云确实躲在暗处。   听顾然喝出自己的名字,骆凌云身上的符纹又开始莫名地躁动起来。   他知道顾然有轻微洁癖,特别讨厌潮湿黏糊的东西,所以他是故意催动那些汁液最粘稠、最滑腻的藤蔓去袭击顾然,就算不能伤到顾然半分也能让恶心恶心顾然。   越是蓄意接近顾然、讨好顾然,他就越有种压抑不住的冲动——他想把顾然给彻底弄脏,让顾然再也摆不出平日里那冷静自持的模样,让顾然再也没法装模作样地当他的好师兄。   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   骆凌云知道自己躲不过顾然的眼睛,很快便乖乖从暗处现身,积极向顾然承认错误:“师兄,我是太久没有和家乡这些老朋友打交道了才想找你练练手,免得兽潮来临时我差遣不动它们。”他仰头用灼亮的目光望着顾然,“师兄你不会生我气的对吧?”   顾然对上他仿佛诚挚无比的双眼,耳中听到的却是他心中那些并不友善的想法。   若是没有这段时间的奇遇,他又如何能看得透三师弟心中的恶意?人心当真是这世上最不可测的东西。   顾然转开了眼,敛去眼底泛起的轻微波澜,叹息着回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两人一起回了据地,一路上骆凌云没再做什么出格事。   顾然把随行弟子清点了一遍,确定没有人掉队以后又去找南疆据点这边的负责人聊这次抵御兽潮的安排。接下来他还要联合其他宗的人商量如何划分任务区域,一时半会都闲不下来。   骆凌云见顾然没空搭理自己,也不走远,就在据地后山炼体以及练剑。   他还把后头的山林圈起来给随行弟子当试炼场地,用南疆这边最不缺的草木给他们当陪练。   南疆毕竟是骆凌云的家乡,只要顾然没准备干坏事,骆凌云也不可能因为私怨故意拖后腿。   骆凌云带着其他弟子没日没夜地修行,等顾然忙完手头的事务腾出空来一看,就发现他们……成功把自己累垮了。   顾然:?   南疆的草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许是骆凌云承诺的好处足够多,它们都前仆后继地给南剑宗弟子当陪练。   就算是断几根藤蔓、断几处枝干,对它们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不是有人暴力到把它们连根拔起,这玩意它们还不是想长多少就长多少?   这就导致南剑宗弟子一个个都支撑不住了。   许了不少好处出去的骆凌云也支撑不住了。   顾然注意到骆凌云灵力几乎处于透支状态,有些恼火地责备道:“简直胡闹!”他皱着眉让其他人都回去休息,拉骆凌云坐下查看他的身体情况。   骆凌云察觉顾然温热的手掌握住了自己脉门,一时有些恍惚。   他刚入南剑宗那会儿,也时常不懂控制自己的灵力,有时候连不小心透支了都不知道。有次顾然发现了他的异常,也是这样关切地查看他的情况,教导他要学会控制灵力。   顾然没注意骆凌云心中所想,取了瓶补充灵力的药剂递给他,口中说道:“喝了以后好好休息一晚。下次做事前要想清楚后果,你们这样的状态要是遇到兽潮能活下来几个?”   骆凌云看向顾然手中的药剂,想起这应当是顾然那些炼药师朋友送的。   他想起上次顾然不要他的伤药,登时抿着唇说道:“我不要,我自己有。”他说完又觉得自己似乎没藏住心里的怨愤,又补了句,“其他师弟师妹可能没有,师兄可以留着给他们用。”   顾然觉得骆凌云后面那句话确实有点道理,也就不再勉强。   出于身为大师兄的责任感,顾然还是叮嘱了一句:“不管怎么样,你一会都得去好好休息。兽潮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它可不会按着你的时间来。”   骆凌云点头应下。   对于有充足药剂资源的亲传子弟和内门子弟来说,睡觉并不是必要的,累了只需要磕一瓶药就好。   只有那些穷得买不起药的低阶剑修才需要睡觉这种最低级、最不费钱的休息方式!   不过顾然已经勒令他们去歇着,随行弟子中自是没人敢出来加练,都乖乖回房睡了一觉。   骆凌云倒是想阳奉阴违,可惜顾然派了两个南蛮族人来盯着他,一看到他想走就泪眼婆娑地拉着他回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祖父祖母乃至于他的列祖列宗。   无奈之下,骆凌云只能躺到床上被子蒙头睡一觉,省得要听族人讲述南蛮族人祖宗十八代抵御兽潮的血泪史。   本来骆凌云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回到了熟悉的故里,他居然很快便睡了过去。   还做了个梦。   他梦见第一次遇见顾然的那一天,他们遇到了突如其来的大潮,顾然让他们躲好,自己提剑斩杀那些成群结队涌来的恶兽。   他们挤在拥挤的山洞里躲避兽潮,只有好友阿佑能通过狭窄的石缝往外看。他有些紧张地问:“阿佑哥,外面怎么样了?”好友阿佑却没有回答,而是一瞬不瞬地往外看,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把好听得像是敲击在人心尖上的嗓音:“没事了,你们出来吧,我送你们回村。”   挡在洞口的大石被人从外面挪开了。   年少的他抬起头看去,先是觉得骤然照进洞穴里的阳光有些刺眼,接着便看到了那个满身青绿血污的人。   即使身上沾满了粘稠而腥臭的恶兽血液,也叫人觉得他如朗朗明月般皎洁无瑕。   “云弟,我以后想加入南剑宗,你要一起吗?”   那天晚上好友阿佑这样问他。   “当然要!”   他听到自己毫不犹豫地回答。   骆凌云猛地从梦中惊醒。   ……怎么会梦见那么久以前的事? 第8章   兽潮年年都有,小的兽潮南疆本地宗派就可以抵御,唯有大潮需要各大宗派亲传弟子过来镇守。   一般而言,大潮的周期是每隔三年或四年发生一次,如果今年没碰上大潮,那大队伍就得留守到明年再回去。   在兽潮没来临的时候,各宗弟子都会借助南疆特殊的环境进行修炼,也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提升机会。   顾然教育完骆凌云等人,也开始了自己每日从不间断的修行。   上次他在万剑冢中收获良多,至今都还没完全消化完,忙好宗门事务以后便迅速入定,认真揣摩上次领悟来的剑招。   正在顾然专心修炼的当口,忽地感觉一丝熟悉的气息悄然逼近。他蓦然睁开眼,看向不远处的丛林,开口招呼道:“谢兄既然来了,不如过来陪我喝杯茶。”   来的不是旁人,竟是北剑宗的谢重明,那个一直想找他干架的剑痴。   顾然坐于林下,周围分明是杂乱无章的草木与山石,却莫名叫人觉得他正坐在俗世间那风雅至极的园林之中,眉目有着说不出的清俊疏朗。他若不是自幼失怙,又被当作南剑宗这一代的承宗大弟子来培养,恐怕会活成那种与诗酒为伴的逍遥剑修。   即便如今宗务缠身,他领悟的许多剑招依然兼具杀意与诗意。   和旁人想象中的劳苦艰辛不同,顾然本人还是很热爱享受生活的,不管是点拨本宗弟子还是与外宗人士交朋友,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辛苦事。当一件事属于你可以轻松应对的范畴,便远远算不上是太大的负担。   就算是最近发现自己宗门中存在许多问题,顾然其实也没太慌乱,毕竟现在这种情况他还应付得来。   既然两个师弟不喜欢和他亲近,那他可以考虑多给他们些历练机会、少与他们直接见面就是了。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哪用和过去那样经常聚在一起?   像他们师尊现在就鲜少和其他长老碰面。   师弟们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合该试着让他们出去独当一面。这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是拦不住的,拦来拦去只会平添仇怨。   乍然见到谢重明,顾然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因为谢重明显然是个很纯粹的人,他的眼里只有剑,容不下更多东西。与这样的人打交道非常轻松,只要和他聊剑法就好。   恰好顾然最近有许多新心得,便邀谢重明坐下讨论讨论。   果然,本来谢重明对喝茶没什么兴趣,听顾然说要和他讨论近来所得立刻就精神了,坐下与顾然你来我往地讨论得十分热烈。   唯一让谢重明不那么满意的是,顾然还是不肯拔剑和他来个“实践讨论”。   倒不是顾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他太清楚谢重明的脾性了,要是他真答应了打一场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这家伙怎么都得耗到精疲力竭才肯收手。   顾然给谢重明分析眼前的情况:大潮随时会到来,他必须保留十二分的精力来应对。   谢重明对这种危机也并不陌生。   南疆有南疆的艰难,北疆也有北疆的艰难,所以南剑宗有南剑宗的责任,北剑宗也有北剑宗的责任。   不管在南还是在北,他们都必须在守好人族赖以生存的南北大陆,不让各方魑魅魍魉大规模吞并人族领地。   如果说南方的兽潮还算有点儿规律的话,北方的恶劣天气以及魔族过境杀掠就当真是防不胜防了,至少魔族精通的各种鬼蜮伎俩远多于脑子跟蝗虫一样简单、只知道成群结队前来祸害南疆的妖兽。   更重要的是,北边也并不是没有兽潮,只是他们那边更流行海兽,一旦海兽成群结队出没,那海面上绝对堪称是片板不留。   而且北方海兽出没并不是以年为周期,而是伴随着各种极端天气而来,这就导致北方的渔业、运输业损失惨重,几乎没人敢再走海路。   因为这种地理条件上的差异,南大陆的繁荣程度远胜于北大陆,以至于南方各宗都有些瞧不上北方那些穷宗穷派。   事实上北方各宗也有些瞧不上南方,觉得他们没经历过真正的苦战,都是暖房里长大的花花草草,真出了什么事恐怕一击就垮。   在这种相互鄙视的情况下,连顾然这么爱交朋友的人都没交上几个北大陆朋友,偶尔过去北大陆历练或者搜集所需材料都有种路不太好走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他在南大陆到哪都能找朋友蹭饭的缘故。   难得谢重明到南大陆来了,顾然自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笑着问他此行是准备做什么。   谢重明道:“听说你们南疆今年很可能发生大潮,我过来看能不能带些材料回去。”   顾然问:“你需要什么材料?”   谢重明也没瞒着,如实说道:“我们宗门弟子在海兽骨头里提取出一些兽巢之中特有的矿物材料,用来铸剑或者炼制法器都有奇效,所以我这次过来是为了弄些兽骨回去看看有没有类似矿物。”谢重明补充道,“如果南疆的兽骨也有这类材料的话,你们兴许也可以利用起来。”   “呵呵。”   谢重明正说着,就听见两声嘲弄的笑。   他抬眸望去,只见一个衣着打扮十分骚包的男子立在那儿,一双桃花眼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敌意。   顾然无奈地喊道:“无衣你来了?”   盛无衣径直坐到顾然身边,还十分亲昵地倚着顾然肩膀。他语气不善地追问道:“这人是谁?不知道你和我是什么关系吗?我们南大陆怎么利用兽骨还用他来指导?真当我们百炼宗不存在了!”   顾然更无奈了,盛无衣的嘴巴向来连许多南大陆宗派的人都说不过他,更别提沉迷修炼、不爱与人交流的谢重明了。   “他是北剑宗的谢重明。”顾然给盛无衣介绍完,又给谢重明介绍道,“这是百炼宗的盛宗主。”   谢重明看了眼盛无衣,手按在自己爱剑的剑柄上,把自己心里头莫名的不满都灌注到剑中,以维持头脑的清明。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为了让自己专注修行,他会将干扰自己的情绪挪移到剑上。   他看这个盛无衣不顺眼。   但盛无衣显然不擅剑法,不可能成为他的对手。   不能成为对手的人不需要关注,连半个眼神都不用给。   谢重明的目光转回顾然身上,只觉盛无衣搭在顾然肩膀上那只手有些碍眼。这人没长骨头的吗?为什么一过来就倚在顾然身上?   盛无衣也在打量着谢重明,若是单论长相的话,谢重明倒是配得上他的盛名。只不过南北大陆之间的不对付由来已久,不仅谢重明觉得他碍眼,他也觉得谢重明碍眼。   顾然还请他喝茶,他懂怎么喝茶吗?   恐怕是牛嚼牡丹,白瞎了顾然手里的好茶!   顾然感受到两个朋友之间有些不对付,顿时头疼起来。他只能居中调和:“既然谢兄都来了,正好可以帮忙抵御大潮。只要谢兄肯出手,带走些兽骨肯定是没问题的。”   盛无衣听顾然这么说了,也没再冷嘲热讽扫他面子,只说道:“阿然说得有理,出多少力拿多少东西,你自己能杀多少大可带走多少。”   谢重明点头应下了。   顾然邀谢重明在南剑宗据地住下,这边消息传得比较快,兽潮来了可以第一时间知道。若是得空的话,也可以帮忙指点一下南剑宗弟子。   南北剑宗本就同宗同源,许多剑招都是共通的。而谢重明的实力摆在那儿,顾然自是不会放过拿他给本宗弟子刷经验的好机会。   谢重明想了想,再次答应下来。   顾然便让人领谢重明去自己隔壁的空院子歇歇脚。   谢重明跟着那引路的弟子离开时,耳尖地听到盛无衣在和顾然说话:“你留他在你们据地做什么?”   谢重明转头看去,只见盛无衣和顾然挨在一起,说话时几乎是唇几乎贴到顾然耳朵上去了。   许是注意到谢重明的回望,盛无衣抬了抬眼,素来多情的瞳眸里满含敌意。   谢重明顿了顿,边抬手摩挲着腰间的剑柄边跟着领路的人往前走,他腰间那藏在剑鞘中的本命剑黑得发亮,仿佛吸食了什么令它极为兴奋的东西似的。   相比于本命剑莫名的兴奋,谢重明脸庞上不见丝毫情绪,眉目一如既往地冷若冰霜,仿佛对所有人都是这副冷到骨子里的模样。   事实上倘若宗门长老知道他对待顾然的态度,恐怕要去俗世间买些鞭炮在北剑宗大门放个三天三夜:好消息,好消息,我们北剑宗天骄交上朋友了!我们北剑宗天骄交上朋友了!你没有听错,不是他修为再次突破,也不是他又领悟新剑招,而是他交上朋友了!   没错,过去那么多年里根本没有人能像顾然那样邀谢重明坐下喝茶聊天,哪怕是讨论修行上的问题也没有。   一来是大部分人根本跟不上他的突破速度,二来是大部分人也扛不住他毫无情绪的冷脸。   谁会那么想不开找谢重明聊天? 第9章   谢重明的到来在南剑宗弟子中掀起了不小的涟漪。   对骆凌云的刺激尤其大,他知道谢重明住在顾然隔壁院子的时候整个人都炸了,二话不说找上门和谢重明约战。   谢重明只看了骆凌云一眼,就继续闭着眼入定修行,压根不搭理他。   直至骆凌云气得直接出剑,谢重明才放出一道剑气,把骆凌云驱逐到院门外。他冷然掀起眼皮,语气平静无波:“如非必要,我不对弱者拔剑。”   谢重明虽然和所有北剑宗弟子一样好战,但他也不会把所有人都当成自己的对手,只有像顾然这样的水平才值得他反复约战。其他人只要不是处于敌对状态,他一般是不会和他们动手的。   像现在这种不能下杀手的情况,他是懒得和对方纠缠的。   骆凌云听到对方把自己称为“弱者”,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气愤地说道:“我要是像你们一样修行了几十上百年,实力肯定不会比你们弱!”   谢重明抬了抬眼皮,又多看了骆凌云一眼,点着头认可了他的话:“百年之后,我们可以一战。”   骆凌云能成为南剑宗宗主的亲传弟子,天赋自然不会太差,再加上他修行起来十分刻苦,修为当然是咻咻咻地涨,要是再过个百八十年,达到顾然现在的水平并不难。   对于这种挺有潜力的对手苗子,谢重明也是不介意定个未来约战约定的。   骆凌云被谢重明理所当然的话气得更恼愤了,恶狠狠地瞪着坐在那儿纹丝不动的谢重明,像极了怒红了眼的狼崽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   顾然送走盛无衣回来歇息,瞧见的便是骆凌云那满脸愤懑的模样。   他皱起眉,只觉这个师弟越来越不懂事了,骆凌云在宗门里怎么闹腾都是宗内的事,不会叫旁人看了笑话。现在骆凌云一次次在外人面前这样失态,以后焉知会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思及此,顾然眼神多了几分严厉:“谢兄远来是客,你是师尊的亲传弟子,不要丢了南剑宗的脸!”   骆凌云本以为顾然会和平时一样温言安抚自己,骤然听到顾然的训斥只觉整颗心都要炸开了。   这个谢重明不过是几年前和顾然一起误入秘境而已,怎么就成他们南剑宗的客人了?难道他们在秘境之中发生了什么苟且之事?一想到这种可能性,骆凌云就感觉心里有把火在烧。   肯定就是这样的,要不然顾然怎么会把这家伙安排在挨得这么近的院落?说不定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又会背着所有人暗中苟合……   一想到那个画面,骆凌云就不仅心里的火在烧,连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还说他丢了南剑宗的脸,顾然与谢重明勾搭成奸才是丢了南剑宗的脸!   骆凌云在心中胡思乱想着,却不知他心里的想法都被他头顶那黑气萦绕的横杠泄露得一干二净。   饶是顾然早就习惯了骆凌云对自己的诸多偏见,看到这种毫无道理的揣测还是怒从心头起。他压住火气喊道:“骆凌云。”   骆凌云抬起头,对上顾然清凌凌的目光,脑中蓦然一空,那些满含恶意的旖旎猜想霎时间烟消云散。   看着顾然近在咫尺的脸,他喉结轻轻滚动两下,一时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一股没来由的慌乱攫住了他的心脏,且还一点一点地收紧,令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年少时,他也曾与其他弟子那样仰望着顾然,如同像仰望着天上的明月。直至有一天他发现顾然根本不是什么明月……   那一天他认知中的一切轰然崩塌。   顾然看着骆凌云泫然欲泣的表情,心肠忽地又软了下来。   骆凌云到底还是个半大小孩,他跟这小子计较什么?   顾然垂眸吩咐道:“你还不是谢兄的对手,回去好生修炼吧。”   听到顾然的话,骆凌云才刚按捺下去的不甘又冒出头来,握紧拳倔强回道:“我会打败他的!”   顾然轻笑了一声,抬手摸了摸骆凌云的脑袋,温言鼓励:“嗯,你会打败他的。”   少年人有志气是好事,他向来不会打击年轻弟子们的雄心壮志。   顾然的轻笑声落在骆凌云心头,好似无数细羽轻轻从上面扫过,让他的心阵阵发痒,更让那说不出的欢喜几乎从胸口溢出。   以前他们最高兴的就是能得大师兄一句夸赞或勉励,可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种欢喜似乎成了毒药,每当他察觉自己还在为这种事喜不自胜,就感觉它骤然化为尖刀狠狠扎入胸口并肆意搅动几下,搅得他整颗心鲜血淋漓。   【……我绝对不会再被他骗了。】   骆凌云咬着牙在心里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毫不犹豫地避开顾然摸上他脑袋的手转身离去。   顾然的手悬在半空,怔忡片刻后才收回手。   他心中有些怅然若失。   师弟们都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跟初入门那会儿那样爱黏着他。   他得多提醒自己记住这一点,免得下次又不小心把二师弟和三师弟当成最初那两个格外濡慕自己的孩子。   “他不可能打败我。”   顾然正思索着以后该如何对待两个师弟,却听到谢重明这么开了口。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并且走到了顾然身前。   北大陆的人体格基本都比南大陆的人强悍,谢重明也比顾然略高一些,不过差距不算大,至少顾然看他还不需要仰头。   听谢重明这么一说,顾然才想到自己刚才勉励师弟的时候当事人还在。他抱歉地朝谢重明笑了笑:“我刚才是想让他潜心修炼,没有说你很容易被打败的意思。”   谢重明“嗯”地应了一声。   提到实力方面的事,他是很较真的,刚才那小子修行个百八十年可能和他们现在一个水平,可他们可不是那种会一直原地踏步。   他们会一个境界接一个境界地突破,即便将来哪天他们飞升成功也不会停下脚步。   虽然没人知道飞升上界后会是什么情景,但在谢重明心里头上界无疑意味着更高明的修行之法以及更丰富的修炼资源。   要不然大家为什么都那么想飞升?   许是因为非常认可顾然这个对手,谢重明大大方方地和顾然分享起自己关于上界情况的揣测,并认真而诚挚地邀请顾然和自己一起共赴飞升路。   顾然:?   果然,没有人能随随便便被称为剑痴。   你怎么不想象上界有更多的珍稀材料可以给你锻造全新的本命剑? 第10章   顾然对于谢重明的飞升邀约自然欣然应允。   他能有如今的实力,除了他师尊的严格要求以外,更是因为他自己修行起来从不松懈。既然一脚踏入修行之路,他心中又岂会没有飞升上界这个远大目标。   即便不少修士可能中途遭遇意外陨落,飞升仍是所有人一致追求的方向。当所有人的境界都在不断提高,而你自己却在原地踏步,那会让你失去很多交朋友的机会,乃至于失去许多已经交上的朋友。   虽然说出来有些残忍,但是大部分时候实力都是许多人筛选朋友的门槛,尤其是于奉行强者为尊的修行者而言——谁都不想跟实力稀烂却还是每天躺平摆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家伙待在一起。   所以顾然虽没有成为天下第一的想法,却不愿意落于人后。   当然了,他的心态和谢重明是不一样的,谢重明是希望自己强到没有朋友,而他是希望自己强到想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   只不过不管初衷如何,他俩都算是同路人。   谢重明得到顾然的应允,又忍不住伸手按住自己的剑柄,把心头那莫名的雀跃给压了下去。他难得地和顾然说起了修行以外的话题:“你这个师弟似乎对你不太尊敬。”   谢重明记得自己行走在北剑宗中,基本是走到哪儿静到哪儿,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造次。可顾然这个师弟似乎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要是被他们北剑宗长老看见了,一准得把他们扔进镇魔塔关个十天半个月。   顾然没想到谢重明还会关注这些事,只能再次抱歉地朝谢重明笑了笑:“让你见笑了。他入门的时候年纪还小,我们都把他当小孩子看待,难免惯出点倔脾气来。”   谢重明道:“这次兽潮结束后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随我走一趟北大陆,去我们北剑宗的镇魔塔待几天,与你们南剑宗的万剑冢是不同的历练好去处。”   对于其他弟子而言,镇魔塔确实是挨罚的地方,不过对谢重明而言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顾然听后有些意动。   镇魔塔顾名思义就是镇压魔物的地方,和寻常的塔一样分有十八层,底下八层按照强弱不同可以允许北剑宗弟子入内历练。再往后那就是些相当危险的魔物了,只有犯了大错的弟子才会被越级投放进去!   相比于镇魔塔那细致的划分与防护,万剑冢真就像个乱葬岗,只是胡乱把所有怨煞一股脑儿镇压在里头,根本谈不上科学规划合理利用。   要是能参考北剑宗那边修座镇煞塔之类的,那些残剑遗留的怨煞说不定就可以充分利用起来了。   顾然欣然说道:“那我到时候跟你一起回去。”   正好二师弟温辞树埋怨自己不给他机会,那他不妨离开一段时间放手让对方历练历练。到底是相处了这么多年的师兄弟,顾然哪怕被温辞树他们的态度伤了心,总归还是希望他们能早日独当一面的。   今年的兽潮来得比预期中还要早,不过各宗刚抵达那会儿就已经划分好大致的分工区域,应对起来还算轻松。   对于年轻的内门弟子来说,这算是一次很不错的历练,兽潮开始的前三天顾然基本是不出手的,只在有人求援的时候赶过去解救对方。   谢重明听了顾然的介绍,知道前三天都是些低阶妖兽,便也没急着出去收集自己需要的兽骨材料。   两人每日镇守据地,对坐饮茶,倒是叫许多弟子格外安心。到第四日天色还没亮透,顾然便邀谢重明一起出去走了一趟,把这日可能出现的高阶妖兽摸了个底,谢重明还顺手逮了些自己觉得挺适合当陪练的妖兽囫囵着扔进乾坤戒里。   按照长老们的说法,不仅能带兽骨回去,还可以活捉几只。毕竟镇魔塔前八层那些魔物早就被北剑宗弟子们盘出浆来了,要是能给他们换点新鲜妖兽练练手说不定能调动弟子们的积极性。   两人顺利摸清楚这批高阶妖兽的底细,相携往回走。结果回去的路上遇到个没来得及迁移到安全区域的蛮族小孩,他是进山玩时误触了陷阱,伤了腿,家中又没人了,于是别人撤走的时候把他给忘了。   顾然看了眼他给自己敷了药草的伤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无父无母的孩子更是什么都会一点,辨认治疗外伤的药草对于南疆小孩来说更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这小孩的伤处便已经快要结痂了。   “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顾然伸手把小孩抱了起来。有条件的时候他是很爱干净的,恨不得身上连半点尘埃都别沾上,只是眼下就他和谢重明两个,他总不能差遣谢重明抱人。   ……那恐怕会把这小孩吓坏。   旁边的谢重明看着顾然驾轻就熟地抱起那个孩子,手按住腰间的剑柄,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要是在北大陆,顾然恐怕很容易上魔族的当,那些魔族最喜欢幻化出弱小的模样来骗人。   只是听顾然已经询问起对方的姓名和所在的村落,谢重明也没说什么。   真要是个幻化成孩子模样的骗子,那只能算这骗子倒霉了——骗谁不好,骗到他和顾然头上来?   想是这么想,谢重明还是不由自主地望向正在与小孩说话的顾然。   明明是同辈中鲜有敌手的佼佼者,顾然的脾气却非常好,平时不仅对同宗弟子好,对这些萍水相逢的俗世之人也好。他永远面面俱到的行事风格,实在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到底是天生如此还是把这当做一种另类修行。   谢重明觉得自己要是在小孩这个年纪遇到这么一个人,恐怕一辈子都要追寻对方的脚步往前走。   事实上顾然怀里的小孩此时此刻的想法也是如此。   他看着顾然那近在他眼前的、洁净而柔软的衣襟,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勤快地多洗澡,衣服也该好好多搓几回。若是他平时这么做了,这时候就不会害怕自己把顾然的衣裳弄脏了。   那么好看、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用那么好听的声音问了他那么多问题,结果他全程晕陶陶地不知道自己到底答了什么。   ……他第一次这么恨自己的嘴笨。   顾然倒是没在意小孩的纠结,踏着春日清晨的薄雾回到南剑宗的据地。   他本来准备把小孩交给南疆的人让他们帮小孩找找同村族人,不想才回到据地就撞上了臭着一张脸的骆凌云。   顾然发现这小子现在是越来越懒得装了。   骆凌云的目光却落到顾然抱着的小孩身上,小孩不过六七岁,体格非常瘦小,瞧着和他当年第一次见到顾然时差不多大。   ……但他那会儿可没有被顾然抱着走的好待遇。   骆凌云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无数虫蚁啃噬着似的,他不无恶意地想,这小孩难道是什么绝世天才或者身怀什么家传至宝?要不顾然怎么能给他这样的好待遇!   骆凌云是这么想的,他头顶的横杠也是这么说的。   顾然听得一清二楚,转头看向修为和自己差不多的谢重明,发现谢重明显然什么都没听见,见他望过去后眼神里还多了几分疑惑。   谢重明也看不见那些横杠、听不见那些古怪的声音。   兽潮当前,顾然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和骆凌云计较什么,叮嘱骆凌云一会注意及时营救其他人便径直找南疆据地的负责人去了。   谢重明在南剑宗没有别的熟人,自然也跟在顾然身后转身走人。   骆凌云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紧紧地握起了拳头,心中难免又疑心顾然和谢重明是不是真的有了首尾。   要不然他们为什么整天同进同出?   骆凌云正胡思乱想着,宗门玉简上竟收到了师尊宴知寒的传音:“这次南疆之行顺利吗?”   骆凌云立刻回道:“目前还算顺利,暂时没有伤亡。”   宴知寒又用那套“怕顾然报喜不报忧”的说辞询问起顾然现在在做什么。   骆凌云本来就心中有怨,听宴知寒问起顾然以后马上说起了他和谢重明整天待在一起的事。   宴知寒笑道:“你们大师兄一向爱交朋友,和北宗天骄能处得来也很正常。他俩水平相近,平时多切磋交流对彼此都有好处,要是有机会的话你也多向对方请教请教。”   骆凌云闻言没再说话,面色沉沉地收起宗门玉简,手掌紧紧攥成了拳。   另一边,宴知寒也没有再给骆凌云传音,他面前的宗门玉简已经碎成两半。   他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即便是私下向几个亲传弟子传音也不会泄露自己的想法,反而时刻展现出自己对顾然的关心和维护。   他对自己几个弟子还是挺了解的,二弟子每次听了他偏袒顾然的话都会越发嫉恨顾然,而三弟子心底对顾然的恨意也会越来越深。   这都是宴知寒有意引导的结果。他对顾然始终有种非常矛盾的心态,一面觉得有这样一个弟子其实挺好,一面又暗恨顾然为什么越来越像他那个早早陨落的父亲。   连特别容易交上朋友这一点都一模一样。   ……真想叫他也尝尝所有人都不站在他身边的滋味,让那张脸上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 第11章   这次大潮的清剿非常顺利,由于骆凌云的实力已经提升上来,守好南剑宗负责的区域绰绰有余,顾然中途还去支援了另外几宗。   他身边还跟着谢重明。   许多与顾然相熟的人瞧见谢重明的存在都有些讶异,等得知他是想过来取些兽骨回北大陆,众人心中的疑惑才解开。   不过对于顾然和谢重明结交这件事,有些人还是忍不住提醒他注意一些。   南北剑宗素来不和,虽然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没机会起什么冲突,可当年他父亲就是在北大陆陨落的,说不准那就有北剑宗的手笔在!   顾然摇摇头,笑着说道:“我看过父亲留下的札记,他在北剑宗也有朋友,那次便是受邀过去的。当时北剑宗和另外几个北大陆宗派也损失惨重,陨落的岂止我父亲一个?”   顾然向来不怨天、不尤人,他知道那是他父亲自己做出的选择,而且他父亲非常清楚自己此行必定凶险无比。   可他父亲更清楚他们非去不可。   如果那次他父亲和其他宗门高手不去支援北大陆,也许北大陆会遭遇魔族的全面降临。   如果有得选,你是愿意选一个相对爱好和平的邻居,还是愿意选一个天生好战、野心极度膨胀的邻居?相信所有人都会选前者。   那种情况下,顾然不相信北大陆会来支援他们的人下手。   即便人族最喜欢搞内战,也不至于在生死存亡阶段搞。   顾然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确信他父亲为大义而死,他之所以致力于让自己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致力于让自己在待人接物方面尽量做得面面俱到,为的就是不堕了已故父母的声名。   父母已经陨落,他便该替他们好好地活下去,替他们承担应尽的责任。   顾然觉得他父亲若是没有突然陨落,应当已经促成了南北两宗的交好才对。所以面对别人的劝告,他不免要为北剑宗说几句话。   众人知道顾然的脾气,他这人看起来很好说话,实际上做事永远有自己的坚持。听顾然打定主意要和谢重明交朋友,他们便知趣地不再劝了。   顾然辞别众友人,正要回据地去,就察觉谢重明从斜刺里跟了上来。他转头看去,只见谢重明身上穿的还是来时那身玄底红纹衣袍,眉宇也一如既往的冷肃,与初次见面时别无二致。   这人脸上连其他表情都少,常年都像块化不开的千年寒冰。   “你回来了?”顾然含笑问。   他去会友的时候,谢重明不好跟着,方才独自前去取兽骨了。   谢重明“嗯”地应了一声,跟着顾然走了一会,又忍不住补充:“我在你们聊起北剑宗的时候就回来了。”   顾然顿步,抬眸望向谢重明。   两人挨得挺近,顾然整张脸冷不丁撞入谢重明眼睛里,莫名让他心脏微微一缩。   他又忍不住握住腰间的剑柄。   遇到顾然后这个动作似乎出现得格外频繁,连他的本命剑都特别期盼能多见见顾然。   只那么一瞬间,谢重明的所有情绪都已被本命剑吞噬,他的心跳恢复如常,脸色也平静如初,丝毫看不出刚才他身上发生过什么样的变化。   顾然也没能捕捉到谢重明的异常,他听出了谢重明的意思:谢重明刚才听见了其他人对北剑宗的揣测。   他站在原地等着谢重明往下说。   谢重明喉结轻轻滚动了两下,才郑重说道:“你父亲与我师尊是多年好友,我们北剑宗绝对不会对他下手。”他说完便用深黑的瞳眸定定地望着顾然。   顾然闻言笑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若是不信,当初怎么可能和你联手破秘境?”   谢重明便不再说话。   要是换成其他人,他连解释都不会解释,他们北剑宗一向习惯用剑说话,根本不屑于为自己做过的或没做过的事解释什么。   他们向来信奉只要实力足够强,别人就算有意见也只能憋着!   为期一个月的大潮陆续收尾,算上路上的时间以及等待兽潮来临的时间,南疆已经进入夏天了。   顾然先后带人出去查探了几回,确定这次大潮已经彻底结束了,才开始准备招收新弟子事宜。骆凌云年纪还小,心性又不太成熟,这件事他不能交给骆凌云来办。   只能让谢重明多等自己一段时间。   谢重明对此没有意见,他并不急着回北大陆去。   顾然怕他待着无聊,便让他也来掌掌眼。   顾然一直秉承着把人带进门就要负责到底的原则来挑人,对候选弟子的天赋和心性都十分看重。   虽然不能用天赋和心性来判断一个人的潜力,但若是这两样东西全都没有,纵使侥幸踏入修行之路可能也走不远。   谢重明在边上看了一会,心里只有这么个想法:北剑宗需要一个顾然。   顾然做起事来太认真了,而且非常有条理,和他们北剑宗那些粗心大意的家伙完全不一样。   谢重明全程都没插上话。   中途那个被顾然救回来的男孩倒是来了一趟,找顾然表决心说下一轮自己绝对要选上。这次他年纪还太小,根本没资格报名。   男孩眼巴巴地看着顾然:“下次您还来吗?”   顾然一顿,摇着头如实回答:“下次会是我二师弟过来。”   男孩虽有些失望,但还是坚定地说道:“我还是会努力争取被选上的!只要选上了,我就能再见到您了对吗?”   顾然抬手揉了揉男孩的脑袋,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对的。”   这时候的顾然并没有生出过离开南剑宗的想法,他生在南剑宗,长在南剑宗,离开南剑宗后他能去哪里?倒也不是没人愿意收留他,其实明里暗里给他抛出橄榄枝的宗门并不少,只是他自己从来没考虑过罢了。   旁边谢重明目光落到那个小男孩身上。   比起第一次见面,小男孩这次倒是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洗刷得很干净,看向顾然的目光更是满含由衷的濡慕。   但看起来还是有些碍眼。   事实上觉得小男孩碍眼的不止谢重明一个,随后到来的骆凌云心里也很不舒服。   一看到这个小孩,他就想起曾经的自己。   他曾经也被顾然的外表蒙骗了很久,要不是偶然窥见了顾然的真面目,他恐怕会被顾然骗一辈子。   骆凌云人还没有现身,顾然就已经听见他头上的黑杠杠说着那些翻来覆去说过许多遍的话。他都有些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眼睛瞎了,连骆凌云这么明显的恶意都看不出来。   唉,就当他是真的瞎吧。   顾然有些意兴阑珊。他看了眼绷着一张脸走上前来的骆凌云,语气淡淡地说道:“师弟来得正好,我有事要交代你。”   他把自己准备去一趟北大陆的事和骆凌云讲了,并让他回去以后转告二师弟继续代管宗门事务,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务通过玉简联系他就好。   骆凌云没想到顾然还要跟谢重明回北剑宗去,蓦地觉得自己脑袋空白了一下。   顾然没给骆凌云头顶那黑杠杠说话的机会,示意他听明白了就回去好好准备,等这边的事务结束以后还要他领着众弟子回宗去。   骆凌云回了自己住处,只觉自己突然很疲累。   竟是少有地沾床就睡。   他睡着后又做梦了,这次梦见的不是小时候的事,而是梦见顾然转身背对着他走远,他追了很久都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然彻底消失不见。   天地霎时间变得空空荡荡。   他不愿接受这么荒诞的事,顾然早便被内定为南剑宗下一代宗主,再怎么走又能走到哪里去?总归是能见到的。   他不会让顾然消失的。   他都还没为好友报仇。   骆凌云这么说服着自己,仿佛只要把这些话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他就能记住自己有多恨顾然似的。   很快地,他找到了顾然。   他用藤蔓牢牢困住顾然。   滑腻而粗大的藤蔓缠住了顾然脚腕、缠住了顾然的手腕,接着又缠向顾然白皙的脖颈,黏稠的汁液弄脏了顾然裸裎在外的每一寸肌肤。   顾然被藤蔓抵着跪在肮脏的地面上,被湿滑的藤蔓末端抵着下颚强行抬起下巴。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瞳眸泛着泪潮的顾然。   察觉顾然的身体正轻轻发颤,他心底很快萌生了一些更残酷的报复办法。光是杀掉顾然,太便宜他了……   光是这么一想,他浑身的血液已开始沸腾发烫,二话不说控制着藤蔓做一些更残忍、更深入的事。为了不让顾然说出扫兴的话,他首先堵住了顾然的嘴,看着那向来冷静自持的人被迫吞下一口又一口粘稠恶心的浓绿汁液……   ……这都是顾然应当承受的!   天光乍亮。   骆凌云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止不住地悸动起来。   他想到梦中发生的那些事,一时竟是又羞又恼,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他明明只是想报仇而已,怎么可能对顾然有那样的想法? 第12章   考虑到骆凌云如今不太可靠,招收弟子的事结束后顾然便托盛无衣帮自己把众弟子带回南剑宗。   盛无衣问:“你不一起回去?”   顾然道:“我准备去一趟北大陆。”   盛无衣沉默。他不太喜欢宴知寒,也不太喜欢北大陆,那边毗邻魔域,给他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对于习惯了平静生活的南大陆修士们而言,北大陆着实不是什么舒坦地方。只是修行之人不能因为前方险隘重重就却步不前,该去见识总是要见识的。   盛无衣没多劝,只给顾然取了几样保命法器,并让顾然有必要时联系自己,遇到危险千万别逞强。   顾然没和他客气,笑道:“我回来时给你多带些北大陆独有的好材料。”   这是剑修和器修最稳固的合作方式,能打的剑修出入险境采集各种珍稀材料,擅长炼器的器修则赠予他们功能各异的法器。   盛无衣摆摆手,让顾然放心出远门去,他会帮忙把顾然新招收的弟子送到南剑宗大门前。   得知回宗的时候可以乘坐飞舟,许多连飞舟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的新弟子兴奋得不得了。   再听百炼宗的弟子说顾然与他们宗主关系极好,此前还说要送一艘飞舟给顾然,是顾然说这东西太费灵石才没收。要知道旁人想订购,他们宗主都是看心情才决定给不给对方做的!   其实以顾然在南剑宗的地位哪里缺那么点灵石,无非是觉得自己平时御剑出行就挺好,弄艘飞舟太铺张浪费。   听着外宗人对自家大师兄的夸赞,新弟子们顿时都与有荣焉。   别看器修更偏向研习炼器技巧,实际上他们在各宗各派都备受礼遇。都是拿命修炼的人,谁不想要几样趁手的法宝?   得罪炼器师是很不划算的事。   他们剑修更是恨不得绑定一个炼器师,没事就去找对方看看自己的本命剑需不需要维修、看看自己新得的材料有没有机会让本命剑进阶。   现在大师兄和百炼宗这般要好,岂不是意味着他们以后很容易找到适合的炼器师?   这些还没有拥有自己本命剑的新弟子已经开始畅想美好未来了。   唯有骆凌云坐在飞舟的桅杆上,目光沉沉地看着远处的云层,仿佛想透过那密匝匝的云霭看见那早已与谢重明相携远去的人。   北大陆的生活那般艰苦,顾然是不可能一去不返的,顾然从小享受着师门最好的一切,哪里吃得了半点苦头?何况将来整个南剑宗都是他的,他那种人肯定舍不得走,梦中那种情况根本不会发生。   他也不会……不会对顾然做出那样的事。   骆凌云喉咙有些发紧,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回想着梦中那残酷而诱人的情景,还有那双浸润着泪水的瞳眸。   这不是他的错。   都怪顾然平时太爱装模作样,他才会想逼迫他露出不一样的表情,逼迫他承认自己曾经犯下的错。   他只是想把顾然里里外外都弄脏,再也摆不出平时那温和又从容的姿态。   他只是想顾然接受应有的惩罚而已。   骆凌云这样说服了自己,看向北方的眼神更为阴鸷,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胸口的符纹颜色再一次加深,仿佛有汹涌黑潮在其中翻涌。   若是注意观察,会发现其中混入了几缕并没有融入符纹中的黑气。   两者颜色相仿,寻常人根本没法发现它们的不同,自是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   骆凌云带着其他弟子回到宗门,得知宴知寒这两天没有闭关,便前去向宴知寒汇报此行的情况。   没想到二师兄以及小师弟都在。   小师弟是宴知寒前几年才收入门下的,当时有高阶妖魔作乱,小师弟提供的灵符帮上了大忙。宴知寒见他天赋出众,心性又善良热情,便开口将他收为亲传弟子。   考虑到师门中没有高阶符修,顾然和宴知寒商量过后便把小师弟送去外宗交流学习。   没想到小师弟居然回来了,还十分亲近地挨在师尊身边笑得颇甜。   见了骆凌云,小师弟喊起人来也很积极:“三师兄。”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骆凌云身上,毫不意外地发现骆凌云身上聚拢着一团只有他才能瞧见的黑雾,那黑雾还有越来越浓郁的趋势。   他用自己的影子试探着触碰黑雾,很快读取出许多本应深埋在骆凌云心底的画面。   仗着没有人注意自己的影子,小师弟放纵它愉快地舔唇,非常享受这种窥探别人内心恶念的快感。   没想到他们这位“三师兄”看起来有点傻,却那么会享用大师兄的身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大师兄没有回来吗?”小师弟关心地追问。   “师兄说他要去北大陆一趟。”骆凌云不疑有他,把顾然跟着谢重明走了的事告知宴知寒。   小师弟有些失望。   南大陆这边的人戒心都不高,他很容易就能获得许多人的好感,进而窥探他们的内心想法。   唯有顾然不一样,顾然对他确实照顾有加,偶尔去看他还会给他带些有助于他修炼的礼物。只是顾然这种照顾不独是给他一个人的,他对大部分人都这样。   这意味着顾然并不是对他这个人好,而是因为他成了他的师弟。   这样的人对他而言真是一个大挑战。   像宴知寒、温辞树、骆凌云这些人,他都能轻松窥见他们内心的阴暗面,并利用这些阴暗面操控他们的想法与行为。   偏偏看起来最好攻陷的顾然,身上却是连半点破绽都没有。   越是这样,他就越想敲破顾然的心防,肆意品尝自己朝思暮想的好滋味。   没想到顾然这次居然不回来,叫他白等了好些天。   骆凌云几人都没注意到这个不算太熟的小师弟在想什么,他们都在为顾然和谢重明的交好而不高兴。   不高兴的性质各不相同,骆凌云是觉得顾然可能和谢重明有了首尾,温辞树是觉得顾然又找到了一个大助力,而宴知寒则是……又在顾然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   从前哪怕是知道许多人背地里说他是个捡漏的,宴知寒也没有这般厌恶过自己这个大弟子。   可随着顾然的影响力剧增、随着顾然交的朋友越来越多,他又不可抑制地想起当初那种处处被压制的感觉。   师徒几人各怀心思,最后竟都莫名地生出个残酷的念头来:要是能把顾然关起来,让他再也没法接触任何人就好了……   与此同时,顾然与谢重明已经准备跨越辽阔的荒漠进入北大陆。   即使目前还是夏天,北大陆大部分地方仍是一片萧索。   单论面积的话,北大陆远大于南大陆。可惜这片大陆南端是无边无际的荒漠,北端是无边无际的雪原,常年不是风沙就是风雪,对人族来说绝对不是适宜的居住环境。   就连顾然他们这种实力超群的剑修,要是在荒漠里遇到沙尘暴也是会受到影响的。   谁也不想闲着没事踩在飞剑上吃沙子。   顾然他们倒是没遇到什么恶劣天气,不过中途遇到有人发出求救信号,他们便下去帮忙杀了几只异变的骆驼,给那个逼到山穷水尽的使者队伍留了些食物和水。   为首的年轻人带着花里胡哨的花头巾,身上穿着遮不住多少肉的衣裳,脸上更是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你们是修士吗?你们要是愿意到临陀国作客,我们一定用最高规格的礼仪来接待你们!”   原来这年轻人竟是沙漠边缘一个小国的王子。   顾然笑了笑,拒绝了对方的邀约,与谢重明继续御剑跨越荒漠。   “他们真了不起。”   漫长的路途有些乏味,顾然便和谢重明感慨起刚才那群俗世凡人来。   以他和谢重明的御剑水平,尚且要两天两夜才能跨越这片黄沙,可是这些没有机会修行的普通人却有决心迎着漫漫风沙前行,跨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得到尽头的荒漠抵达自己的目的地。   换成自己处于那样的位置,也不知有没有那样的勇气和毅力。   谢重明很少关注修炼以外的东西,更不关心俗世中的人和事。   见顾然打心里觉得刚才那些凡人很了不起,他忽然有点明白顾然为什么能交上那么多朋友。   顾然可能真心实意地认为每个人乃至于每样事物都有许多优点。   谁不想有个非常懂得发现自己长处、并且总能由衷夸赞自己的朋友?   谢重明道:“我们寻求大道何尝不是跟他们一样?”   成功飞升的记载甚少,没有多少前人的经验可以参考,天才中途陨落的先例倒是多不胜数。   他们其实也跟普通人走在荒漠或雪原里一样很容易迷失方向。   顾然听后也颇受触动。   谢重明说得很有道理,他们的前路未必比刚才那些俗世凡人明朗多少。   “幸而还有谢兄这个同路人。”   顾然笑着说了一句。   许是因为高处的风吹得分外厉害,谢重明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鼓噪不已,几乎要跳到他耳膜上头了。   他正御剑飞行,根本摸不到常悬在腰间的剑柄,只能挤出个最简单的“嗯”字当作回应。 第13章   路上走了近一个月,顾然才跟着谢重明抵达北剑宗。   宗内许多区域不允许御剑乱飞,所以两人在北剑宗大门前落地。   然后,顾然就看到那古朴而气派的北剑宗大门上悬挂着一条红得相当热烈、红得相当夺目的……横幅!   上面用遒劲有力的字体写着这么一句欢迎词:北剑宗全体成员热烈欢迎南剑宗大弟子顾然来访!   顾然:?????   不是,你们北剑宗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想到挂这种东西?   顾然暗中摸了摸自己的本命剑,十分认真地和它商量起来:要不,我们赶紧跑吧?   说实话,顾然在南大陆走到哪朋友都挺多的,但也没有被人用这么返璞归真的方式迎接过。不过来都来了,一路上奔波了这么久,他倒也不至于真的转头就走。   我们追寻大道的道路如此漫长,总会遇见那么几桩出乎意料的事情对吧!   顾然迅速为自己做好心理建设,面不改色地跟着谢重明往前走,接着就见到北剑宗几位长老带着一溜弟子正在那儿列队等着他们。   若是忽略后排那些挤来挤去、探头探脑乃至于跨坐在同门脖子上争取获得个绝佳视野的外门弟子,北剑宗这个迎接方阵着实称得上是秩序井然。   顾然:。   真是令人难忘的一天。   事情呢,其实是这样的,前几天谢重明接到一位宗门长老的传音,问他到哪儿了。   众所周知,只要你不找谢重明,他绝对不会主动找你,所以长老们都是主动关注谢重明行踪的。   谢重明报了下路程,接着想到要带顾然去镇魔塔走一趟,就顺嘴跟长老说了一声。   长老们惊诧,震惊,震撼。   什么?   谢重明出去一趟,把人家南宗天骄给带回来了?   作为常年只知道打打杀杀、没什么迎宾经验的北剑宗长老,众人凑在一起一合计,决定参考一下隔壁万兽宗的经验。   万兽宗的长老们也没有经验啊,不过老邻居都问到自己头上了,他们怎么能说自己也没有朋友,当即煞有介事地给他们介绍了一些迎接客人的妙招。   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万兽宗那边胡乱拼凑了一番,还真给北剑宗这边提供了一套像模像样的迎接流程。   北剑宗的行动力极强,拿到具体章程后连夜做好了准备。   这就有了这么个相当盛大的欢迎仪式。   即便开局有些出人意料,顾然接下来的北剑宗之旅还是挺顺利的。   有什么办法迅速征服一群剑修?那当然是展现出比他们强悍很多倍的实力。   顾然不仅实力和谢重明不相上下,他还很有耐心,不像谢重明那么惜字如金,只要看上一会儿就能给每个人提供颇有针对性的意见。但凡是愿意按照他的指导稍作练习的,大多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进步。   尤其是那些原地踏步挺久的,看向顾然的目光更是炙亮不已。   于是整个北剑宗很快成为了顾然熟悉的那种环境,走到哪都有弟子热情洋溢地向他问好,并对他投以热烈无比的敬慕目光。   ……得亏他们脑袋上没有那个古怪的横杠,要不然顾然又得被吵到脑仁疼了。   这么过去几天,顾然丝毫不觉得厌倦,谢重明倒是看不太下去了,只觉得不管走到哪都有人跑来求顾然指点。   顾然是他邀请来作客的,又不是来给他们开小灶的。   有这么多师伯师叔和宗门长老在,你们老逮着顾然问来问去是怎么回事?给外人知道了,说不准要嘲笑北剑宗没一个会教人的!   谢重明便邀顾然进镇魔塔去。   顾然见谢重明似乎不太高兴,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越俎代庖了,自是欣然与谢重明一起进了镇魔塔。   镇魔塔顾名思义,里头镇压着各种各样的魔族。不知是不是因为魔域那边常年不见天日,除了少部分能够幻化成人类模样的高阶魔族,大多数魔族都长得挺随性,准确点来说应该是个个都奇形怪状。   像镇魔塔第一层镇压的就是些会分泌粘液的软体魔物,它们能随着环境变换颜色,贴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假装自己不存在。   同时它们还有喜欢与同伴融合的天性,它们不断变换着附着位置寻找新同伴,融合次数越多,分泌的粘液毒性越强。你要是不小心被这玩意给沾上了,说不定能把你的皮肉瞬间腐蚀光。   有时候它能把某个房间的四面墙都给附满了,当你走进这个房间就等于走进了它的胃里。   这些低阶魔物一般来说伤害性不强,但你要是觉得不用在意它们,那绝对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也是镇魔塔存在的意义,北剑宗弟子想出去历练,首先要知道怎么识别这些千奇百怪的魔物,然后充分了解该怎么对付它们。   比如这镇魔塔第一层,首先要做的就是第一时间搜寻魔物的踪迹、判断魔物的类型,接着尽可能地阻止它们相互融合。   没错,这些软体魔物虽然看起来长得差不多,但它依然有许多种不同的属性,相对应的弱点自然也各不相同。   本来谢重明想带着顾然直奔第九层,但顾然接触魔物的机会比较少,对底下八层的魔物也很感兴趣。   谢重明就陪着顾然一层层地往上走,不时给顾然介绍一些魔物的特性。   顾然的实力摆在那儿,对付许多魔物对他而言都像是切菜那么简单,所以他游刃有余地把每样魔物的弱点都找了一遍,还屡次耐心地诱出对方的压箱底攻击招数。   他准备把这些资料整理出来,以后要是有南剑宗弟子或者他的其他朋友想来北大陆历练,大可给他们发一份作为参考。   顾然就着这件事询问起谢重明的意见来。   镇魔塔是人家北剑宗弄出来的,要是北剑宗这边不同意他也不好往外发。   谢重明道:“给北剑宗也留一份就好。”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这些被镇压的魔物与外面的魔物还是有些不同的,你要是想了解得更充分些,等从镇魔塔出去后我带你到暗林走一趟。”   暗林处于魔域和北大陆交界处,延绵近万里,地势十分复杂,且与魔域一样是天日不到之处,能遇到不少类型的魔物。   每次镇魔塔里的魔物被下手不知轻重的弟子弄死了大半,谢重明都要负责去暗林那边“进货”,算是他去熟了的地方。   当然了,这种地方对普通人来说依然十分凶险。   顾然本来就想多了解北大陆的事,听谢重明主动说要给他领路自是高兴地道谢。   他本来觉得谢重明可能挺难相处的,这次跟着谢重明来到北大陆倒是大为改观。   这人还挺热情好客的。   随着一层层深入镇魔塔,顾然都被北大陆的魔物多样性给震惊了。   南边虽然有兽潮,但那些妖兽都长得挺正常的,不像这边的魔物精擅各种各样的伪装,连最低阶的软体魔物都能让自己与环境融为一体。   难怪北大陆人口这么少,除了气候实在不怎么适合生存以外,这些用各种办法混入北大陆的魔物也是防不胜防啊。   “你们可真不容易。”   顾然感慨道。   相比之下,南大陆的人真的像生活在安全舒适的暖房里头。   谢重明道:“习惯了也没什么。”   魔物虽然没什么灵智,但和世间所有活物那样有趋利避害的天性,等闲不会主动来招惹他。该小心的是那些实力不够的低阶修士,他们是魔物最喜欢的猎物,不仅不难对付,还能提供丰厚的养分。   顾然跟谢重明联手闯至最后一层,在负伤分散的状态下遇到了塔中最高阶的人形魔族,它是被北剑宗宗主镇压进来的,据说在魔族中还算个贵族。   顾然和对方交手后就知道这种魔族修士有多难缠了,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迷惑对手,你见到的可能根本不是他的本体。   中途那魔族甚至幻化出谢重明的模样出现,被顾然发现以后也没变回去,而是用谢重明的剑招来逼他出手。顾然心中微震,不敢有半分轻忽,全力拆解着对面的剑招。   最后也没分出胜负来。   因为谢重明的师尊、北剑宗现任宗主从外面回来了,让那魔族放顾然两人出塔聊聊天。   谢重明很有点不乐意,但那魔族已经优哉游哉躺回去不搭理他们了,他也只能闷闷不乐地领顾然出塔去见他师尊。   顾然道:“这魔修很厉害,看着不像是被关起来的。”   刚才打着打着他就已经琢磨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那魔族竟是一面幻化成他的模样找谢重明,一面又幻化成谢重明的模样对他出手,全程所用的招数都是他们使出来的。   约等于他们在间接对打!   顾然都怀疑谢重明邀他入镇魔塔玩耍,是不是为了在最后一层和他来个间接“交手”!   毕竟这很像是谢重明干得出来的事。   顾然目光落到谢重明脸上,试图从上头看出点破绽来。   谢重明却一本正经地道:“他和我师尊认识快三百年了,据说他在魔域那边被判关押进熔岩深渊几百年,所以主动跑过来让我师尊镇把他关到镇魔塔里面去,说是在这边坐牢比较舒服。”   顾然:“………”   看来谢重明这位师尊也是个爱交朋友的,要不怎么连这种要坐几百年牢的魔修朋友都有? 第14章   北剑宗的宗主厉战和宴知寒一样神出鬼没,许多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岁数和实力。   对于那些后来才走上修行之路的后辈来说,他干的最广为人知的一件事就是收了谢重明这么个弟子。   其实南北大陆都有不少像厉战这样的存在,他们从不轻易出手,仿佛早已游离于世外,只有宗门出现重大问题时才会露脸——众人时常会揣测他们是到底是飞升了还是陨落了,因为实在是太久没见着人了!   当年顾然父亲到北大陆历练曾受到过这位厉宗主的盛情招待,这一点顾然也曾在他父亲的手札中读到过。是以见到厉宗主以后,顾然自然而然地执晚辈礼,表示自己这么多年没来拜会前辈着实不应当。   厉宗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顾然许久,才感慨地伸出大掌拍着顾然的肩膀说道:“不知不觉你都已经长这么大,瞧着很有你父亲当年的模样了。不过你父亲可不会跟你这样文绉绉地说话,你这套应当是跟你师尊学的。”   顾然知晓外头许多人对宴知寒都有误解,不由回护道:“师尊教导我时十分尽心。”   厉战下意识想说“他能教你什么东西”,触及顾然那诚挚的目光又把话收了回去。小孩子敬爱自家长辈不是什么坏事,外人当着小孩的面说别人长辈实在不合时宜。   北大陆向来以实力为尊,不讲究什么血脉传承,像宴知寒那样的水平就算亲爹是上任宗主也绝不可能继承宗门。   要知道当年宴知寒取寒霜剑都是靠顾然父亲出手相助,自从顾然父亲去世,宴知寒就再也没拔出过寒霜剑。   旁人都当宴知寒是思念陨落的同门师兄才不愿再拔剑,厉战却觉得应该是……他拔不出来了。   名剑皆有灵。   得不到名剑本身的认可,即便你是它名义上的主人也只能把它当装饰。   厉战没提自己的种种猜测,只邀顾然坐下聊聊他父亲当年的事。   即便顾然根本没见过他那位名声极为显赫的父亲,这些年还是从旁人口里听说过他父亲当年的事迹。   如今听厉战讲来,竟是又了解了许多从前不知晓的情况。比如他们曾经伪装成魔族混入魔域到那边的酒馆里喝酒,酒到酣处,顾然父亲还曾拿过人家的歌者羯鼓击鼓高歌,引得不少魔族男女跟着他连唱了好几曲。   那样风流肆意的潇洒人物,近百年间他都再没见过了。   当年那场大战之前,魔域与北大陆其实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偶尔两边交个朋友也不算十恶不赦。   当年那场大战之后,他们就再无和平可能,不管你是两百年的交情还是三百年的交情,都得来个一刀两断。他们人族这边陨落了不少高阶修士,魔族那边也死了不少贵族魔修,仇怨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要不是北剑宗属于北大陆最强的大宗,没人敢对他们的决定指手画脚,镇魔塔里关着的那个魔族修士怕是早就被拉出来弄死了——哪怕当年他是反对全面宣战的那批魔族也没用,只要魔族敢出现在北大陆各大宗门必定会将他们就地格杀。   对于俗世凡人而言一百年可能很长,可对修士们而言百年时间并不足以让他们遗忘失去至亲与挚友的伤痛,反而让他们在这百年间修炼得越发用心。   提及往事,厉战本来高昂的情绪也低落了几分。他对顾然道:“因为我们这边的几大宗门都对魔族下了格杀令,所以这些年不少魔族试图混入到你们南大陆去,你们平时也要注意一些。”   顾然也不瞒着,点着头说起自己在镇魔塔里逗留那么久的原因:“我前些天才和谢兄说想多了解一些魔族的特性,整理成册回去让师弟们与其他宗派的人看看,谢兄还说接下来要带我去暗林走一趟。”   厉战闻言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自家大弟子,觉得这很不像谢重明的作风。   换成别人来了,谢重明会陪着对方一层层地逛镇魔塔?   还会主动说要带对方去暗林?   别开玩笑了,热情好客什么的和他家大弟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有情况啊。   厉战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谢重明。   谢重明回他一个毫无情绪的眼神。   厉战的目光又落到谢重明的本命剑上。   当初谢重明拔出这把剑的时候他就觉得很意外,因为这把剑从铸成之后就一直没有遇到适合的主人。   它使用的材料很特别,是从魔域的熔岩深渊里取出来的,以至于孕育的剑灵也很特别,特别到有点独属于魔域的邪性——别的剑灵都是与剑伴生的,可这把剑的剑灵却是与剑主伴生,它常年吞噬剑主的各种杂念,有时候它甚至比剑主本人更像普通意义上的人。   因为谢重明这位剑主为了专心修炼,时常把许多他无暇理会的情绪也统统灌注到他的本命剑里——与其说那是剑灵,倒不如说是他强行剥离出来的一部分“自己”。   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难得谢重明交上个像样的朋友,厉战自然不会拉着顾然说太久话,留自家大弟子和顾然吃了顿饭就由着他们前往暗林历练去了。   谢重明既然能把暗林当成进货地点,对里头的情况自然再熟悉不过,多了个顾然不仅没有拖慢他的脚步,两人时常还默契地联手解决掉一些棘手的魔物。   他们在暗林里历练了将近一个月,成功让许多魔物看见他们就绕道走,甚至相互报信警告同伴不要在他们方圆百里内出现。   顾然了解了不少魔物特性,还采集了不少暗林特有的材料,算得上是满载而归。   两人回北剑宗休整的路上,还看到北剑宗弟子的求援信号,齐齐赶去一个沿海村落帮忙抵御兽潮。   顾然没杀过海兽,不过谢重明对这些玩意很熟悉,稍微给他讲了几处弱点他就驾轻就熟地杀了起来。   最后把自己杀的海兽尸体以及捕获的活海兽也扔进乾坤戒。   他的朋友很多,难得来北大陆一趟,当然得给他们都带点北边的“土特产”。   有顾然两人出手,这海边村庄遭遇的兽潮很快结束了。   天边的云层黑沉沉的,像是半天天穹塌了下来,压在了同样黑浪翻腾的海面上,到处都是浓到化不开的墨色。   顾然看到个老妪在村头整理被撞倒的渔网,不由上前询问道:“您一直住在这里吗?”   老妪点头:“是啊,一直住在这里,我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   顾然斟酌着说道:“住在海边挺危险。”   他虽然是第一次直面海上的兽潮,却也感受到了北大陆这边的海域暗藏着多少凶险。   “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哪里不危险?”老妪似乎早就习惯了生活中的磨难,即使刚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她说起话来依然笑呵呵的,“海边有海边的危险,山里有山里的危险,连许多广阔而肥沃的平原也未必是安居乐业的好去处。既然到哪儿都一样,还不如待在我熟悉的地方。”   顾然沉默下来,静静听着老妪讲她们这座村庄的故事。   她们的父辈死在海上,她们的丈夫死在海上,她们的儿子还是死在海上,周围许多村子都空了,她们村里连个男丁都没有,也没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修士,能搬到哪里去呢?   所以她们开始结伴出海。   一开始是想着自己养活自己,而且要是遇到了那些东西,她们可以拿起鱼叉叉死它们,哪怕只能杀死其中一只,她们也算是被家里那口子报仇了。后来她们慢慢摸索出经验来了,竟真的靠自己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   这次要不是遇到高阶海兽引起的大潮,说不定她们都不用等人来救的。   仁慈的海神从来没离开过,她一直像温柔的母亲那样庇佑着她们这些后辈,她们也不愿意离开她的怀抱。   就算所有人都背弃了大海,她们依然想留在这里了却余生。   顾然看着老妪早已长满皱纹却格外坚定、格外虔诚的脸庞,心中微震。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俗世之人身上看到这种仿佛比世间所有事物都要坚韧的意志。   俗世之中人的一生无比短暂,于修士而言凡人的寿数和朝开暮落的花、朝生暮死的蜉蝣相去无几,许多人修行日久便逐渐忘记了自己也只是莽莽苍生中的一员。   若是修士彻底摒弃了所谓的“凡心”,一心只想通过修炼得道飞升,是否真的能修成大道?   “海上的情况一定会好起来的。”   顾然祝福般说道。   老妪仍是笑呵呵地回了句:“当然会好的,我们一直都这么觉得。”   见海上已经风平浪静,一行人很快辞别了老妪相携离去。   顾然跟着谢重明回到北剑宗,犹豫片刻后对谢重明说道:“我可能要突破了,能不能借你天枢峰一用?”   他回来路上就隐隐有预感,等到天上那堆乌压压的云一直跟着他们走,他就确定了自己确实马上要突破。   ……雷劫都给他准备好了。   谢重明听后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很是平淡地询问顾然需不需要自己留下帮忙。   得到“不需要”的答案后,谢重明便大方地把天枢峰留给顾然,自己径直去寻他师尊厉战讨要些渡劫后可能用得上的灵药。   他自己也有不少好东西,不过厉战那里的灵药应该更全。   他自己平时都是随便应付应付就完事。   厉战听谢重明过来讨药还以为是他自己要突破了,毕竟对于天才来说吃饭吃到一半突然要去渡劫都挺正常。   结果谢重明说是顾然即将突破。   厉战:“………”   行吧,南剑宗的天才那也是天才。   难怪他们能当朋友,原来他俩都是到哪都能遇到突破契机的家伙! 第15章   顾然不是头一次在宗外突破,但在北大陆这边渡劫还是头一遭,所以他把盛无衣给自己的保命法器也拿出来布置了一番,才全神贯注迎接这次的雷劫。   随着境界日渐提升,他突破时所承受的雷劫也一次比一次难熬。   好在顾然不是不能吃苦的人,他闭目静坐于荒凉的峰顶,耳边明明是轰隆作响的巨大雷声,于他而言却不如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响以及林间松鼠来回跳跃的动静。   他的识海在一次次雷击中缓慢地舒展开,为他回放着他到过的每一个地方、遇见的每一个人,助他熬过一道又一道的劫雷。   即便顾然说不必谢重明在旁守着,谢重明在讨到灵药以后还是在周围帮忙警戒,以防有什么不长眼的不速之客影响了顾然的突破。   他放出威压覆盖峰周围以后,不仅寻常弟子不敢贸然靠近,连天上的飞禽都开始绕着这边飞。   谢重明远远地看着劫雷映照下的顾然。   电光雷影之下,只他一人独坐天地间。他的身体与识海分明都承受着寻常人极难忍受的痛苦,那如描似画的眉目却比往常更为动人。   论实力,顾然无疑是强大的,这让谢重明几乎忽略了顾然有着叫人移不开眼的好相貌。   直至这一刻天地之中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谢重明才猛地注意到顾然过分好看的眉眼与染了血色的薄唇。   顾然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顾然爱交朋友,爱赏玩美景,热衷于去了解各种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他有着人人艳羡的天赋,却并不爱用来逞凶斗勇,反而有着一颗与生俱来的悲悯之心。   这种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的温柔不仅很容易叫人沉溺其中,还会像诱人至极的香饵那样勾着人想索取更多、想成为他心中更特别的存在。   谢重明感觉体内有股陌生的燥热在蔓延,却无从知晓这种燥热从何而来,又该如何去舒缓。   他只能把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和往常一般将所有怪异的情绪灌注到本命剑中。   而谢重明的本命剑此时正泛着莹莹黑光,仿佛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顾然所在的方向看,就着电光映照下的顾然消化着那些莫名令它越发兴奋起来的浓郁情绪。   爱看热闹其实是人的天性,虽然北剑宗弟子们不敢靠近独属于谢重明的天枢峰,却还是远远地在外围数着天上落下来的劫雷。数着数着,众弟子就被震住了:这怎么没完没了!   都已经六十几道了,难道要劈满九九八十一道!   嘶。   他们只是挨个九道就已经承受不了了,人家却是挨足了他们的九倍!   天才之所以是天才,估计就体现在这些地方吧。   好几个受过顾然指点的人都担心得很,暗自搜罗些好吃的好喝的准备第一时间去对顾然嘘寒问暖。   可惜等到最后一轮雷劫结束以后,他们发现自己……还是靠近不了天枢峰!   众弟子:?????   众人齐齐往谢重明原本所在的位置望了过去,赫然发现谢重明已经不在原处了,而禁止其他人靠近的威压并没有解除。   以前怎么发现大师兄为人这么狗?   顾师兄是你带回的朋友很了不起吗,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见顾师兄!   事实上对于谢重明来说,很多事和他的修炼过程一样,基本都是不需要思考、下意识完成的。   比如此时此刻,他并没有不能让其他人来见顾然的想法,只是觉得顾然刚突破完不适合被旁人打扰而已。   至于他自己为什么直接跃上峰顶走到顾然面前,那当然是因为……他们是朋友。这么个念头从谢重明心头淌过,又叫他胸腔里滚烫一片。   没错,朋友理当如此,如果是他在南大陆突然要突破,顾然肯定也会这样关心他。   谢重明边这样想着边走到顾然近前。   因为刚经历过一场雷劫,周围的松林被焚烧了大半,空气中飘荡着松木燃烧时独特的味道。   不仅峰顶一片狼藉,顾然身上也有些狼狈,刚才的雷劫带来了一阵疾风骤雨,叫他身上的衣裳变得湿漉漉的。   这一趟来得比较久,去的还都是镇魔塔和暗林那种危险地带,他带着替换的宗门袍服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所以他的乾坤戒内竟翻不出合用的衣服,只能先坐在原地调息好再作打算。   挨了九九八十一道劫雷,便是顾然也不轻松,不过随着境界突破,他身上仿佛刚褪了壳似的,不仅劫雷造成的新伤消失得干干净净,连许多旧伤疤也都找不到半点遗留痕迹。   这让他穿着的那身破烂宗门服跟他整个人越发不相衬起来。   连谢重明这么不关注别人外在的人,此刻竟也莫名觉得他不该穿这样的破败衣裳。   顾然察觉到谢重明的靠近,蓦然睁开了眼。   瞧见了谢重明微皱的眉头。   顾然低头看了眼,才发现自己此刻堪称是衣不蔽体。不仅身上的衣服全被劫雷劈坏了,连头上束发的玉冠都被劫雷击碎,以至于他湿透了的长发也狼狈地披散在腰间。   想到那玉冠还是师尊宴知寒亲手雕给自己的,顾然在周围找了一会,才把已经摔碎成好几瓣的残冠找了回来。   谢重明没有作声。   顾然把残冠收好,才对谢重明说道:“我没注意到带来的替换衣服都没了,可以借两套你的衣服给我吗?穿过的也没关系。”   他在衣食住行方面其实追求并不高,只要保证身上足够洁净即可,顶多也就在回到宗门以后会奢侈地给自己创造独居条件。   对于跟谢重明借衣服这件事,顾然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谁都不差这么件衣服,大不了他让人做衣服时还谢重明一套就好。   谢重明目光从顾然身上挪开,“嗯”地一声转身领顾然回自己住处。   作为北剑宗的大弟子,谢重明几乎独占整个天枢峰,其他人等闲都不能上山打扰他。   他的住处就在接近峰顶的地方,与他本人一样冷冷清清,看起来没多少生活痕迹,周围的树木也都挺单调,基本是北方常见的针叶林。   不像顾然住处周围全是友人们赠送的灵花灵草灵木,引得不少奇禽异兽栖息其中,称得上是南剑宗一大绝景。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喜好,顾然没有贸然对谢重明的居住环境发表看法。   他很快换上谢重明替他找来的衣裳,他与谢重明的身量有些不一样,不过差别不大,上身后还挺适合的。   只是谢重明常穿玄衣,而顾然很少穿颜色浓重的衣服,此时这身深色衣袍衬得他那刚接手过劫雷以及风雨洗礼的肤色越发地白,好看依然是好看的,只是给人的感觉和平时挺不一样。   谢重明的目光又忍不住落在顾然身上,他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莫名有些后悔给顾然拿的是全新的衣服。   如果是一身他穿过的衣服,兴许他的气息会覆盖顾然全身,尽情抚触顾然每一寸或被遮盖或裸裎在外的肌肤。   谢重明猛地握紧剑柄,没让自己再继续想下去。   顾然把他当朋友才对他毫不设防,他怎么能对着顾然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来?   顾然正随手整理着束发时胡乱卷起的衣袖,没有注意到谢重明的异状。   等他把自己通身装束都整理好再抬头,对上的已是和往常那样神色冷峻的谢重明。   顾然很自觉地肩负起找话题聊天的要责:“我这次突破毁了你山上不少草木,正巧我乾坤戒里存着些耐寒种子,要不我等会上去撒上一圈,看看能不能还你点花木。”   北大陆气候严寒,谢重明所在的天枢峰更有“手可摘星辰”的高度,寻常树木根本在峰顶生长,连十分耐寒的松木恐怕都是常年受灵气滋养才能出现在上头。   谢重明本来想说“不用还”,想了想又回了个“好”字。   顾然总是要回南大陆去的,能留点草木在峰顶也挺好,他闲暇时兴许可以上去看看。   这种事他以前没做过,但如果是顾然为他种的草木,他觉得自己也许会那么做。   得了谢重明点头,顾然便再次回到峰顶。他见地上还倒着不少烧坏的松树,又与谢重明商量道:“这些松木长这么大挺不容易,不如我收拾起来制松墨,回头我们可以拿来写信,勉强也算是物尽其用。”   这又是谢重明从未接触过的事。   顾然给他讲自己去俗世几个大国游历时学的一些技艺,他这人其实对什么都很感兴趣,所以什么都学了一点,不算特别精通,但闲暇时自己动手捣鼓捣鼓很能放松心情。   谢重明:“………”   谢重明很想知道,顾然到底哪来那么多闲暇?   论修为,顾然一直没落在他后面,可顾然平时回宗要处理各类宗门事务、出门要执行各类宗门任务。所以他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空闲做些与修炼无关的事?   谢重明不是爱拐弯抹角的人,直接向顾然提出自己的疑惑。   顾然道:“许多没法修行的普通人尚且能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的寿命远胜于他们,怎么可能没有空闲?只不过比起做其他事来你更喜欢修炼,所以才把所有时间都用来修炼而已。”   他的情况和谢重明不一样,他所修的剑道并不仅仅局限在剑本身,偶尔还是需要做点别的事换换脑子,一直埋头修炼反而不利于修为的提升。   “我也出来很久了,是时候回去了。”   顾然往光秃秃的峰顶上撒了一圈耐寒的草木种子,转身和谢重明道别。   “多谢谢兄这段时间的招待,以后有机会我肯定会再来的。你要是有空也可以来南剑宗找我,到时候我也带你好好在南大陆走走。”   谢重明看着顾然含笑的眉眼,心底怅然若失。   这便是与朋友分别的感觉吗? 第16章   顾然说要走也不是立刻走,他稍微多留了几天,借谢重明的天枢峰做了些松烟墨,一半留给谢重明,一半留给自己。   等到托人连夜赶制的衣裳到手了,顾然才跟着谢重明前去辞别北剑宗宗主厉战。   厉战听顾然说要走,自然很舍不得,他感慨不易地和顾然说起了当年往事:“记得当年你父亲来北大陆的时候,你母亲已经怀了你,我还曾开玩笑说要是有缘分我们可以做一家人。”他说完还掏出个剑穗来向顾然证明自己不是胡诌,“当时我把你父亲这个剑穗拔下来当信物,你父亲还追着我要我还他,说他可不是那种随便决定儿女未来婚事的糟糕父亲。结果后来,唉……”   顾然看着厉战手中的剑穗,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并没有要回他父亲的剑穗,因为厉宗主留了它近百年,足见这东西对厉宗主而言也是极具纪念意义的。   君子不夺人所好。   谢重明倒是若有所思地多看了一眼厉宗主手里的剑穗。   顾然与北剑宗的人挨个道别,踏上了南归之路。   他已经出来两个多月,算上归程大抵得三四个月,来的时候还是夏天,如今已经入秋许久,归路秋山尽染、万分萧条。   顾然昼夜不停地御剑往南飞还,途中不知怎地想到那被劫雷劈碎的玉冠以及毁得看不出模样的宗服。宗服倒是其次,主要是他束发用的玉冠跟了他许多年,乃是当初师尊宴知寒赠他的加冠礼物。   早知如此,他怎么都该在突破前先换身装束。不过这种事当时他也不曾仔细考虑,毕竟他过去突破了许多次,没有一次累及过这些身外之物。   兴许是因为这次的劫雷来得格外猛烈吧。   顾然在心里这么说服自己,好叫自己不要因为渡雷劫过程中的小小意外想太多。   可他其实非常清楚,意外并不止这一个,更不止这一次,他此番从北剑宗归去,不知要应对怎么样的局面。   往日可以让他卸下一切负担放松下来好好休憩的宗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变得不一样了。   顾然正想着,就感受到宗门玉简上传来的动静。他随意地唤出玉简扫了眼,发现是骆凌云发来的传音,问他什么时候回宗。   还说自己突破了,想让他再指点指点。   顾然笑了笑,给骆凌云回了句“快了”。   这次突破以后他的气息变得更平和了,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没有丝毫锋芒,他如流水,如清风,也如明月,分明手能触、耳能听、目能视,可谁都关不住也抓不牢。   许是因为中途接到骆凌云的传音,顾然甚至在荒漠前挑了个地方落脚,饶有兴致地在那夯土房围成的城邦里信步闲行,打算稍作休整再飞进荒漠吃沙子。   顾然慢悠悠地在街上的摊位前挑拣着有趣的货物,看有没有值得当小礼物带给朋友们,丝毫没注意到周围不少人快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或者说他虽然注意到了却没有在意,因为他在南剑宗时便经常被师弟师妹们这么堵着不让走,对这种阵势早就习以为常,有时候他甚至意识不到这一切是因自己而起——   毕竟他只要去人多的地方基本是这么个情况。   既然到处都一样,怎么能说是他的问题?   “仙君!仙君是你!”   顾然正要询问自己挑拣出来的东西怎么卖,一声耳熟且热情的叫唤从人群外挤了进来。   顾然转头看去,看见了那个自称临陀国王子的年轻人笑得露出一口白到发亮的牙,欢喜不已地往他这边挤。   可能对方没有说谎,其他人一看他的衣着打扮和他身后的随从,立刻就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临陀国王子好不容易来到顾然前头,看他相中了那个摊贩的东西,当即大手一挥,叫人把钱给付了,全部东西打包送给顾然。   摊贩:“………”   他刚才也想送的来着。   不过既然是王子抢着付钱,那肯定得收!   既然已经没机会给这位好看得像天上仙人的客人献殷勤,当然是多赚点钱比较划算。   这次没有谢重明在旁边,临陀国王子显然没那么拘束了,全程像小狗似的围着顾然打转,只要是顾然多看一眼的东西他就让人掏钱统统买下来。   顾然觉得要是多走几条街,这家伙能把他的乾坤戒给塞满。考虑到自己的乾坤戒不能拿来装这么多无关要紧的东西,顾然应对方要求去他们王宫走了一趟。   修士一般不会插手俗世之事,除非俗世国家中有妖邪现世。   临陀国王子请顾然出面就是因为他怀疑自己姐姐被邪祟给附体了。   他是上次回来时发现不对劲的,他这个姐姐以前一心想当王储,做什么都特别努力,努力到他时不时要劝姐姐注意休息的程度。   结果现在他姐姐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丝毫不关心外面的事,几个月都不走出房门半步,实在反常得很。他去见过他姐姐好几回,发现他姐姐已经吃得整个人都快膨胀起来了……   他们母亲去得早,他是他姐姐照顾着长大的,姐弟俩对彼此非常了解。   他实在不相信自己姐姐会变成这样。   顾然听后没贸然下结论,而是让临陀国王子先带自己去看看他姐姐。   “好!”   临陀国王子带着顾然回了王宫,直奔他姐姐的住处。   他姐姐又在吃东西,而且并不用餐具,而是直接趴在那里撕咬下一大块肉送进嘴里用力咀嚼。   一见到人,顾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是移魂术。”   顾然对临陀国王子说道。   “她的灵魄被人换走了,现在她身体里的是只非常弱小的猪妖,因为不能很好地和这具身体融合所以试图通过大量进食来增强自己的力量。”   只不过俗世的食物当然不能增强猪妖灵魄的力量,所以它只会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沉重。   值得注意的是,未被驯化的各种野猪并不是吃了睡睡了吃的性格,它们一般非常好动、非常好战,破坏力特别强,野猪的出现往往会让农户损失惨重。   临陀国王子忙问道:“这移魂术能解除吗?”   顾然道:“可以,不过她的灵魄现在离得有点远,你背上你姐姐的身体,我带你们过去就近解除移魂术会比较好。”   为了不让猪妖作乱,顾然给猪妖扔了张昏睡符。   临陀国王子二话不说就去背起自己姐姐的身体。   顾然御剑带着姐弟俩飞往目的地。   临陀国王子一开始憋着没敢说话,等习惯了往下俯瞰的感觉话顿时就多了起来:“这样飞的话,几千里的荒漠都能很快飞过去对不对?”   顾然道:“不算快,也得一两天。”   临陀国王子道:“……已经很快了,我们哪怕没有迷失方向,也得走个一年半载才能抵达目的地。”   顾然本就知晓凡人的不易,没再说什么。他已经感知到另一个灵魄所在的方向了,带着临陀国王子姐弟俩降落在早已远离临陀国的一处丛林里。   ……然后他们就看到只母野猪妖正带着猪子猪孙们勇猛地抢地盘,不时骂骂咧咧地教育着不争气的猪子猪孙:“这次要是你们还抢不回自己的巢穴,我就再也不管你们了,我没有你们这么丢脸的儿孙!”   顾然:?   临陀国王子激动不已:“绝对是我姐没错!她平时就是这么边抽我边骂我的!!”   顾然:“……”   你小子还挺骄傲。   既然人找到了,事情就好办了,他们旁观完关乎族群尊严的野猪地盘争夺大战才前去解除移魂术。   那“野猪妖”看到自家弟弟背着的身体时瞳孔地震。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是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怎么可能有自家弟弟两倍大!   可惜现实是残酷的,这确实是她没错。   顾然帮她解除了移魂术。   那猪妖也回到了自己身体里。它性格有些怯懦,看出顾然的修士身份以后更是想把自己缩成球,看起来移魂术并不像是由它主导的。   临陀国王子的姐姐冷笑道:“肯定是我们那位王兄搞的鬼,他早就看不惯我了。”   顾然道:“摄魂术乃是邪术,我解除你们身上的摄魂术以后对方肯定会遭到反噬,以后这邪修应该没法再对你出手了。”   临陀国王子姐弟俩向顾然道谢。   顾然把他们送回临陀国王都,没再在这个边陲小国逗留。   剩下的事他们自己能够解决,他一个世外之人不适合插手过多。   临陀国王子定定地看着顾然远去的方向,直至顾然御剑的身影消失不见都没能回过神来。   总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   如果不是做梦,为什么每次他遇到难以解决的绝境都能得仙君相助?   可惜临陀国王子没能继续沉浸在“我与仙君有缘”的欢喜中太久,很快被他姐姐一巴掌排在脑壳上。   那可不是普通的巴掌,那是吃胖了几倍的巴掌!   临陀国王子委屈地看向自家姐姐。   他姐姐没好气地骂道:“傻站着干什么?我都被害成这样了,难道你这个当弟弟的不打算帮我报仇?”   临陀国王子马上愤慨地说道:“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姐你只管吩咐!”   他姐姐安排了几桩事让他去忙活。   等自家弟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她才仰起头看向天边的晚霞。   傻弟弟,那样的人是不能惦记的。   一旦把那样的人惦记到心里去,以后这世间还有哪个人你能看得上眼? 第17章   一路回到南剑宗,顾然没再遇到什么需要他出手的事,只在半途捡回几个受了伤的内门弟子,带着他们一起回宗。   宴知寒还在闭关中,顾然便先回了趟住处换上备用的宗服,又恢复了往日的一袭青衣。他正要去看看众弟子的修炼情况,二师弟温辞树就找了过来。   许久没见到温辞树,他头上的横杠依然黑得发亮,瞧见顾然的装束后他的目光落到顾然的发冠上并发出疑问:【大师兄怎么换掉了师尊送的发冠?】   顾然:“……”   这小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不过听了温辞树这么多心里想法,顾然大抵也知晓他这二师弟心里最重要的人就是他们师尊,很多对他的埋怨都是因为师尊对他这个大师兄的偏爱。   算不得什么大毛病。   既然二师弟想要机会,那多给他些机会便是了,正好把一些宗务正式交接给他。   顾然态度比往日更和煦了几分,笑着询问:“这几个月来你把宗中事务处理得很好,我准备与长老们商量商量,以后直接把这些事交给你管。你有什么想法吗?”   温辞树没想到顾然突然这么说,一时被打得措手不及。   顾然耐心地给他分析起来:“这些事可能会占据你一部分修炼时间,你要是接下了这个担子,以后在修行方面须得更用心些。你要知道对于我们修行之人而言,修为的提升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有足够强的实力才能服众。”   温辞树握紧了拳。   他的灵根还没有三师弟好,现在三师弟都突破了,他却还在原地打转。   顾然这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真担心师尊出关时会对他露出失   йāиF   望的眼神。   【不想给就不想给,为什么要假惺惺说什么交给我!】   顾然听着温辞树明显带着愤怒的心里话,不免又暗自叹息。修行之路最看重心境,温辞树这样的心态继续修行下去很容易出事。   他这次出去这么久,一方面是想让两个师弟自己冷静冷静,一方面是想好好思考该怎么把他们掰回来。   “坐下说话。”   顾然开口招呼温辞树。   温辞树正愤懑着,听到顾然的话后下意识地听令坐下。   他抬头望去,只见顾然端坐在他对面。   这样近的距离,足以顾然那张他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看过的脸印刻到他瞳仁深处。   温辞树呼吸一滞。   他幼时听说他们所在的城池是得了师尊宴知寒的庇佑才安然无恙,从此便对师尊颇为敬慕。后来他入了南剑宗,很快被选入内门,没过几年还被师尊亲自出面收为亲传弟子。   整个过程对他而言就好像是做了个美梦一样,他从来不敢奢望自己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可是美梦总是会醒的。   他见到了大师兄顾然。   顾然从小便长得玉雪可爱,很得长老们喜欢。可即使是在长老们的偏爱中长大,顾然修行起来依然十分刻苦,对待旁人更是友善无比,外宗来的客人们都爱找他玩。   温辞树入门时顾然也没比他大几岁,对于突然有了个正经师弟这种事,顾然是非常开心的,每天尽职尽责地带着他修炼以及熟悉宗门情况。   一开始温辞树也很喜欢顾然这位大师兄,直至发现所有人都喜欢顾然。他长相平平,站在顾然身边毫不起眼,每次走在一起别人都只能看见顾然。   包括师尊。   师尊常年都处于闭关状态,他只能跟着顾然修炼。每次师尊出关,都只关心顾然,哪怕他刻苦练习出了成效,师尊也只会夸顾然教得好。   温辞树越来越不愿意和顾然对视,他怕自己会泄露了自己的嫉恨,更怕自己和顾然起了冲突后师尊会毫不犹豫把自己逐出师门,所以他一直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绝不让它们显露分毫。   可这一刻他猝不及防地与顾然四目相对。   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紧缩起来,呼吸在这一瞬间几近凝滞,只觉自己深藏在心底的所有不堪都被剖开摆在顾然面前。   叫顾然看了个一清二楚。   “你不是小孩子了,该想想以后要走什么样的路。”   顾然温声劝道。   修行之路既艰且险,他不能代温辞树他们去走,只能让他们自己想通。   如果是骆凌云那样还处于成长期的,顾然不介意给他当几年磨刀石,让他再往上冲冲。   可温辞树目前已经到了该决定未来路线的时候了。   他要是想继续追寻飞升大道,就该把别的闲杂心思放一放。   他要是想留宗当个理事长老,那只要不放下修炼就可以了。   至于未来有没有希望成为宗主,他们师尊宴知寒正当壮年,现在讲这个还为时过早。   顾然把两条路的利弊给温辞树分析了一遍。   温辞树沉默不语。   顾然也不逼他立刻选择,等杯中的茶喝得差不多了,才让温辞树和他出去比划比划,他好给温辞树提点修行上的建议。   温辞树默不作声地跟着顾然走到外面。   才刚交上手,他就感觉顾然的修为又精进了不少,以前他还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差距,如今每出一剑都像是扎入汪洋大海之中。   茫茫然触不到边界。   温辞树心中巨震,脱口说道:“师兄你又突破了?”   顾然“嗯”地应了一声,并不觉得自己突破这件事有什么值得大肆宣扬的。   毕竟他突破最频繁那个时期,几乎是三年提升一个小境界,五年提升一个大境界,要是每次都要跟人讲那就成了有事没事整天炫耀了。   不过对于所有人来说,境界越高突破越慢,这是通用的道理,所以温辞树才会对顾然这次突破感到震惊:顾然再这样突破下去,修为都要超过他们师尊宴知寒了!   “专心点。”   顾然提醒温辞树不要胡思乱想。   温辞树忙收敛思绪,毫无保留地把自己这段时间的修炼成果都展示在顾然面前。   这时候的温辞树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态其实很矛盾:他既觉得顾然时常占尽风头不给他机会,又打心里信任顾然会尽心尽力教导他。   顾然耐心地给温辞树喂了半个时辰的招,才停止这次指导式的交手,给温辞树提出几个符合他当前水平的提升方向。   温辞树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他恭谨地向顾然道谢。   顾然点点头,让他回去勤加修炼。   温辞树刚才被顾然的剑招逼得浑身是汗,背脊全都湿透了,此时抬头看向顾然,却见顾然青衫依旧,连发丝都不曾凌乱半分,冷白的肌肤上更是看不见半点汗渍,可见刚才的交手对他而言实在再轻松不过。   【总是这样。】   【总是看似很好亲近,实际上离得很远。】   顾然见温辞树杵在那儿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头顶的横杠还冒出两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由抬眼看向温辞树:“还有什么事吗?”   温辞树对上顾然投来的询问目光,猛地回过神来,忙回道:“没什么,就是想知道师尊什么时候出关,师兄你知道吗?”   顾然道:“今年师尊应该不会再出关了。”   一般宴知寒一年也就露两三次脸,今年他已经出来过两次了,理当不会再出关才是。   宴知寒的旧伤始终未愈,顾然也颇为担心,曾费心搜罗过不少灵药。   可惜始终不见效,宴知寒后来便不收了,让他专心修行,早些撑起南剑宗的门户。   温辞树一脸失落地离去。   顾然既已摸清他的心思,便也没再介怀他的那点恶意。   虽然许多人都说他必然会是南剑宗下任宗主,但顾然还是希望宴知寒能活得长长久久,若是有可能的话最好再把几个师弟拉拔起来。   就像他与谢重明约好的那样,他有心想去看看高处的风景,最好能多交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宗门这些事务于他而言和俗务没什么差别,有责任在身的时候他会尽心尽力处理好,如果有旁人能把责任接过去他自然乐得轻松。   小师弟是符修,三师弟心性未定,二师弟倒是很有希望培养成接班人。有二师弟这样心里眼里只有师尊的人在旁帮着处理宗务,他倒是可以放心多出去游历了。   他这次去北大陆就收获颇丰,下次再去说不准可以待个一年半载再回来。   顾然正琢磨着该怎么撂下宗务多到外面走走,骆凌云已闻讯找了个过来。   骆凌云蜜色的身躯上还湿漉漉的,水滴从他有些卷曲的鬓发里滴落,瞧着似乎是一听到顾然回宗的消息就急匆匆赶过来。   事实上他刚才在潜心炼体,没能第一时间知晓顾然早已回来。等知晓温辞树已经见过顾然并得了顾然指点,骆凌云心里涌现一种难言的委屈。   “师兄你路上说‘快了’,结果这么久才回来。”   骆凌云忍不住埋怨道。   顾然这次没听见骆凌云那乱七八糟的心里话,只觉自己出去一趟的决定实在再正确不过,这不就卓有成效了吗?   他刚这么一想,就听到骆凌云头顶的横杠开始说话:【难道你就那么舍不得离开谢重明那家伙?】   接着还有一些不堪入耳的腌臜话。   顾然听得心头火起。   这小子怎么这么冥顽不灵?   以前疑心他曾暗害同门这种荒唐事就不提了,现在怎么满脑子都是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顾然道:“不是说你突破了吗?来,我给你喂几招看你能不能接下。”   骆凌云听顾然这么说立刻来了精神。   他感觉自己离顾然已经更近了一步。   结果等顾然拔出剑来,骆凌云就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凌厉剑意。   顾然还是把境界压在与他同等水平给他喂的招。   ……结果他根本接不下。   天堑依然在。   骆凌云隔着剑光怔怔地看着那袭青衫,忽然有种自己永远都追不上眼前之人的茫然与绝望。   哐当。   顾然把他的剑挑落在地。   下一瞬,剑尖抵在了他咽喉前。   宛如实质化的剑气逼得他狼狈跌坐在地。   “骆凌云。”   顾然垂眸注视着自己悉心教导了许多年的师弟,语气满是掩不住的失望。   “如果这是遇敌,你已经死了。” 第18章   骆凌云失魂落魄地走了,回到后山飞瀑下却发现那儿多了个人。   他不太高兴地走近一看,发现竟是二师兄温辞树。   “二师兄。”骆凌云不甘不愿地喊。   温辞树正是在等骆凌云回来,听到脚步声后便转身看了眼骆凌云。   刚才骆凌云衣服本来就是湿漉漉的,又和顾然打了一场,此时身上沾了不少尘土,看起来像只脏兮兮的丧家土狗。   南蛮族在许多人眼里本来就属于蛮夷之列,再加上骆凌云整天黏着大师兄,所以很多人都看他不太顺眼,经常找他挑战。但骆凌云天赋卓绝,底下的弟子基本没人打得过他,所以他连温辞树也鲜少见到他这么狼狈的一面。   温辞树问:“你找大师兄了?”   骆凌云面色不怎么好,十分含糊地应了声“对”。   温辞树闻言突然觉得有些庆幸大师兄还挺因材施教,指点他时只是让他出出汗,瞧瞧骆凌云这备受打击的惨样就知道大师兄是怎么对他的了。他宽慰道:“大师兄这次出去又突破了,你输得惨些也正常。”   骆凌云听了温辞树的宽慰后却猛地抬起头。   “你说什么?”   骆凌云不敢置信地追问。   温辞树看出骆凌云脸上的震惊,不由怔在那儿。   “大师兄最近突破了,你不知道吗?”   温辞树不太确定地看着骆凌云。   骆凌云不吭声。   顾然是压着实力来指导他的,他哪里知道顾然的境界又提高了一重。   面对顾然时的那种无力感又一次涌上心头。   有的人仿佛是你怎么努力也追不上的存在。   温辞树见骆凌云神色郁郁,便没多聊这个话题,而是说道:“大师兄说我也需要炼体,宗门中你最擅长此道,我准备过来跟着你修炼一段时间。”   他们南剑宗这座飞瀑既然被称为“天下第一瀑”,别说多来一个人了,便是多来几百上千人也不成问题。   骆凌云也知道飞瀑不是独属于自己的,自是没有拦着温辞树不让来的道理。   只是他心里不免还是有些郁闷:飞瀑不独属于自己,大师兄也不独属于自己,他突破后第一时间说给大师兄听,大师兄却只字不提自己也突破了的事……   骆凌云刚冒出这样的想法来,就感觉自己像是被心口蔓延出的藤蔓符纹扼住了咽喉,让他快要无法呼吸。   他不太明白胸腔中满溢着的不甘和烦闷代表着什么,思来想去只能把这些痛苦归结于自己因可能永远无法为好友报仇而愤懑。   他当然是痛恨顾然的。   他才没有真的把顾然当大师兄看待。   骆凌云这么说服着自己,才感觉那紧缚着自己脖颈的藤蔓蓦然松开。他的心也跟着蓦然一松,上前给温辞树讲解如何接住飞瀑之力淬炼自身体魄。   温辞树认真听完骆凌云的讲解,试着与骆凌云那样在湍急的瀑流下入定。   周围都是喧嚣的水流声,即使两人盘坐的石座离得不算远也得极其费劲才能辨认出对方在说什么,因而两人都默契地没再说话。   温辞树是第一次进行这种苦修,初时只觉那瀑流似是无数箭雨般刺入自己身体,逼得他不得不全神贯注地抵抗这种源自于肉体的最原始的痛楚。   等到他的筋骨渐渐扛住了这种痛苦,他的思绪又转到了不远处的骆凌云身上。是什么支撑着骆凌云日复一日地坚持这样的苦修、练就他那怪物一般刀枪难入的体魄?   别说其他人现在不太愿意和骆凌云对打,有时候连温辞树都不太乐意给骆凌云当陪练,因为他干起架来着实有点像个小疯子,往往能用肉身来挨你一剑换取反击良机。   谁家关起门来切磋能打得他这么疯?   也就大师兄能压压他的脾气……   想到顾然,温辞树竟觉肩背上遭受的痛楚都轻了几分。   飞瀑带来的痛苦,又怎么比得过头顶上永远压着座大山的窒息感。   他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大师兄的阴影下,哪怕大师兄偶尔让他代表师门出去做点什么,遇到的人也永远只向他询问大师兄的近况。   这样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   除非……   大师兄能消失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温辞树脑海里。他并不是想大师兄死,他只是想让大师兄从人前消失,只要其他人再也看不到大师兄就好……   他会找一个很好的地方把大师兄关起来,经常去找大师兄说话和切磋,不会叫大师兄觉得寂寞。他在外面得到的所有好东西,都会第一时间拿去送给大师兄,绝对不会有半点藏私的想法。   大师兄脾气这么好,肯定不会生他的气……   此时的温辞树分明置身于冰冷的瀑流之下,身体却控制不住地燥热起来。   温辞树与骆凌云两人并没有注意到,有几条黑蛇似的暗影如游丝般游走于他们的影子之间,仿佛想将他们的影子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   入夜了,一阵秋风吹来,吹得瀑流下寒意更甚。   温辞树坚持了大半日,身体已经极其疲惫,不知不觉地竟忽然进入梦乡。他看见前方长着层层藤蔓,试着抬手去拨开,却赫然发现藤蔓间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   温辞树心头一震,只觉那肤色叫他倍感熟悉。他正要设法去解救出那被藤蔓紧缚着的人,却听到了一把阴鸷的少年音从背后传来:“你怎么在这里?”   温辞树猛地回过头去,看见了三师弟骆凌云。他还是往常的少年模样,只是身上的皮肤铜色更深,衬得他那双狼一样幽冷的眼睛更像是凶猛的野兽了。   “里面的人是谁?”   温辞树没回答骆凌云的问题,反而紧盯着骆凌云开口质问。   骆凌云也不回答,同样紧盯着突然到他梦中造访的温辞树。   这是他心底最隐蔽、最不愿意让人知晓的秘密,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无论他想做什么都可以,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可这个本应他独享的秘密梦境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个二师兄?   有那么一瞬间骆凌云甚至生出杀意来,杀了温辞树的话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了。   可这个念头很快被骆凌云掐灭了,温辞树入门比他早,是顾然手把手教出来的,即便他这些年进步得很快,目前的实力依然赶不上温辞树。   他打不过顾然,也打不过温辞树。   既然是梦,温辞树肯定也没法泄密,兴许是因为温辞树今天也来飞瀑下炼体才会突然入梦来。   骆凌云沉默了许久。   许是因为有些东西憋在心里太久了,他决定和梦里这个“温辞树”倾诉一番。   他们南蛮族出生时身上天生就带着特殊符纹,这是他们代表身份的印记,平时都处于隐匿状态,只有他们的至亲与至爱能知道他们的符纹是什么形状。   外人不知道南蛮族还有个不传之秘:当他们在外面遇害时符纹就会转到敌人身上去,好叫他们的至亲之人能够认出仇人是谁。   可是,他好友阿佑死后,那独属于他好友阿佑的符纹却出现在顾然身上……   他父母早逝,是寄养在好友阿佑家长大的,好友阿佑对他而言如兄如父,他们知道彼此的符纹是什么形状,是鸢尾花状的符纹。他向师尊确定过,就是黑色的鸢尾花!   他好友阿佑,是他们那位道貌岸然的大师兄杀害的!   温辞树不敢置信地看着双目赤红的骆凌云。   他记得那个叫阿佑的少年,那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孩,大师兄怎么会杀害他?   “不可能!”   温辞树不相信。   骆凌云说道:“我知道你和师尊都不会相信,所以我才没有和任何人说起。”他握紧了拳头,“我会靠自己为阿佑哥报仇!”   温辞树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看向身后那层层叠叠的藤蔓。   只见那些藤蔓宛如有生命般四散开出,露出被藏在中间的人。   那个永远皎如明月的人此时衣衫褪尽,手足皆被藤蔓牢牢禁锢着,颈上、腰上、腿上皆是不堪入目的青紫痕迹,足见他到底遭受过什么样的折磨。   温辞树宛如梦游般走到那人面前,目光从那人的脸一直流连到那人身上,脑中回忆起许多早已深埋在他心底的过往。   他是怀着对师尊的憧憬加入南剑宗的,可是带着他修炼的人却一直是大师兄顾然。   有次他出门在外,还听到旁人非议师尊,说师尊没什么本领,但运气实在好,先是白捡了个宗主之位,又白捡了个好徒弟,要是要点脸就该早些传位给顾然。   他听得心头火起,和对方大打出手。   自那以后他就一直盯着大师兄顾然,想挑出大师兄顾然的不好来。   可是挑不出。   根本挑不出。   大师兄就像他从小最憧憬的那类人一样,一面追寻大道,一面庇佑弱小,他帮过的人难计其数,他交的朋友也难计其数,他活得自由自在却又克己守礼。   再多的赞誉都说不尽他的好。   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   肯定是装的。   他一次次这么告诉自己,直至自己对此深信不疑。   只是他不敢再直视顾然,更不敢再像少年时那样一直盯着顾然看。   本来从三师弟口中得知顾然做过的事,他应该会欣喜欲狂才是,可是看着眼前那人身上的惨况,他却恨不得把骆凌云千刀万剐。   他径直把那些缚住那人手足的藤蔓斩断,伸手接住那具失去反抗能力的虚弱身躯。   怀中瞬间充盈。   心中仿佛也瞬间充盈。   他忍不住将人牢牢抱紧。   “你放开他!”   骆凌云愤怒地冲上前抢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瀑顶突然落下一阵急流,那比白日里强劲无数倍的冲力瞬间将飞瀑下入定的两人唤醒。   两人俱是一阵心悸。   温辞树首先站了起来,走到了飞瀑之外。   他回头看了眼骆凌云,见骆凌云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便觉刚才果然只是一场梦。   真是太荒唐了,大师兄怎么可能落入三师弟手里。   温辞树迈步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后骆凌云就已经睁开了眼,目光牢牢锁住了他的背影。   骆凌云胸中怒意翻腾。   二师兄果然是大师兄养的好狗,连知道那人曾做过什么恶事都还把那人抱得那么紧。   ……真想把二师兄那双抱过他的手剁掉。 第19章   提起阿佑这个人,温辞树被唤起了许多回忆。   他记得这个师弟。   那小孩刚进宗门就整天追着顾然跑,他的肤色和骆凌云那样偏蜜色,整个人像是泡在阳光里长大似的,笑起来总是露出一口白牙,看起来有点傻气。   还一天到晚跟他抢活干,只要是顾然在的地方,他必然把什么都准备妥当。   可惜顾然从小就很受欢迎,即便做那些琐事的换了人他也不会察觉,因为他早已习惯走到哪都有人提前备好一切。要是没这些,他自己也不会上心,毕竟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小事。   那时候温辞树其实有点不喜欢阿佑,因为阿佑把他能为大师兄做的为数不多的事都抢着做完了,显得他由始至终都只是单方面接受大师兄的照顾与指点。   只是温辞树没想到阿佑会陨落得那么早。   当时那小孩可是他们那批弟子里面天赋最好的。   他们那年乃是千年难遇的大潮,连大师兄都是强撑着回宗的,回来时便昏迷不醒,可急坏了所有宗门长老,最终是宗主与长老们在旁轮流护持才让大师兄转危为安。   温辞树不相信在那种危局之下,大师兄还有空闲去暗害一个由衷崇慕他的内门弟子,大师兄根本没有理由那么做。   可是,为什么三师弟会言之凿凿地提到师尊告诉他黑色鸢尾花的事?   难道真的是一场毫无道理的梦?   可修士的梦本来就不该等闲视之,有时候它们会是一种预警。   温辞树抿了抿唇,径自去寻自己最信任的长老询问当年的情况。   长老正在研磨药材打发时间,听了温辞树问起当年之事后皱了皱眉。   “怎么突然问这个?”   长老放下药杵,抬头看向温辞树。   温辞树道:“和三师弟聊天时说起那位阿佑师弟,便想向您打听打听。”   长老拿起块已经研磨了大半的灵植根茎捻了捻,沉吟许久才叹息着说:“那小孩也是可惜了。本来我们都已经把那小孩敲定为重点培养对象,谁没想到他会突然陨落。”   温辞树道:“听说当时师兄手上多了个符纹?”   长老道:“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都没和阿然提起过,你们也别在他面前讲。”   温辞树怔住:“为什么?”   长老和温辞树讲起南蛮族的不传之秘,这事儿说是不能外传,实际上也并非没有外人知晓,他就是知道的人之一。   南蛮族这种符纹其实不是人人都有,只有几支经常出修士的血脉会一代代地传延下来,阿佑和骆凌云便出身于其中一支,事实证明他们也确实天赋卓绝,都是非常适合修行的好苗子。   这种符纹非常特别,会伴随着本人的情绪波动、修为提升等沿着血脉生长,还会转移到对方的仇家或爱人身上。   区别在于转到仇家身体上时是黑色的,转到爱人身体上是红色的。   长老发现顾然手上的符纹以后私下和宴知寒讲了,让宴知寒替顾然消除那个符纹。   温辞树忍不住问:“大师兄身上的符纹是黑色的么……?”   长老道:“看起来是,实际上并不是。”   红色浓郁到一定程度后几乎能与黑色混淆,尤其是没有阳光映照的情况下一眼看去简直与玄黑无异。他一开始也差点错认了,还是引月光入户仔细分辨才确认那是极深的红。   虽然对阿佑来说有点残忍,但是长老认为还是把它消除掉比较好,因为顾然对阿佑并没有萌生过爱意,纯粹只是把阿佑当成师弟来关照。   他和宴知寒都觉得知道这样一份感情对顾然来说只是平添伤怀。   作为看着顾然长大的长辈,他们还是希望将来顾然能找个志同道合的人相伴前行的。既然过去两小孩并没有产生过什么逾越师兄弟界限的感情,那就没必要让顾然平白背负着这份爱意。   顾然在这方面本来就是个不开窍的,万一因为阿佑临终前留下的印记再也不考虑情爱之事了怎么办?   所以他们一致决定瞒着顾然把符纹给消除了。   温辞树追问:“只有您和师尊知道这件事吗?”   长老回忆了一下,说道:“几位长老都看到了,不过我已经叮嘱过他们不要往外说。你是从你三师弟那里听说的?”   温辞树没有提起那个荒诞的梦境,含糊其辞地应了个一声。   长老皱起了眉,推测道:“那符纹到了别人身上,自己身上说不定就没了。当时阿佑是他负责下葬的,可能他从阿佑身上发现了什么吧。我和他不熟,你回头和他说说,让他不要在你们大师兄面前提起这件事。”   温辞树得知了事情始末,只觉那梦确实很荒唐,明明是红却被说成了黑。   事实上如果那符纹的颜色当真能随着人的感情激烈程度而变化,从阿佑当初的表现来看出现再深的赤红其实都不稀奇。   当时大师兄痊愈后沉寂了好几个月才重新振作精神,若是得知了阿佑的心意说不定会伤怀更久。   消除了当然最好。   那种单方面的爱慕本来就不该让大师兄知道。   温辞树道:“我不会让师兄知道的。”   长老点点头,继续专心致意地研磨药钵里的药材。   虽然了解了事情始末,温辞树却还是不太确定那个梦到底是什么情况。   如果只是他自己的梦境,那三师弟到底知不知道符纹的事?三师弟那么黏着大师兄是不是别有目的?   温辞树回到住处,回忆梦中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骆凌云说的每一句话以及那极为真实的触感。   他知道自己应该要关心大师兄和三师弟会不会因为这桩误会发生裂痕,可一想到大师兄落入自己怀中那一瞬的满足感,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象梦中种种成真的可能性。   如果大师兄当真犯下暗害同门的巨大过错,那许多事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无论他们想对大师兄做什么都可以,因为那是他应当承受的惩罚。   他能用自己的木灵根专门给大师兄催生一座树牢,单独将大师兄关押在里面。只要大师兄试图逃跑,那些暴露在空气中的垂根就会缚住他的手腕、缠住他的脚踝把他拖回牢中。   同样是操控草木,三师弟的水灵根只能与它们合作,他却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催生树木。   连每一根垂根的长短与粗细都能随心变化。   这本不是剑修应该研习的方向,他却从小就爱钻研催生草木之法,以至于在看见三师弟控制的那些藤蔓时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上面来。   ……可惜大师兄并没有犯下大错。   温辞树接连念了几遍清心诀,才把体内那股莫名的燥热压了下去。都怪那个梦太过古怪……   与此同时,顾然正拿出自己整理的魔物资料认真比对。   他此次前往北大陆,认识了不少常见魔物,但是有些稀有魔物并不是随便能碰上的,他也只能记下北剑宗宗主以及长老们口中的描述。   顾然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从骆凌云身上捕获的一只小小魔物,翻遍了自己整理成册的魔物档案也没法把它跟自己已知的任何一种魔物对上号。   他思量许久,用玉简的留影功能把眼前这只小型魔物的影响传送给谢重明,想看看谢重明能不能认出这到底是什么类型的魔物。   南大陆对魔物的认知还是太少了,他若不是走了趟北大陆、专门跟着谢重明他们学习了辨别魔物与魔气的方法,恐怕都感知不到这东西的存在。   谢重明正盘坐在天枢峰顶修行,感知到玉简传来的动静,眉头一跳。他一脸郑重地打开顾然留给他的玉简看了起来,看完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因为他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织梦蛇,一种极其罕见的魔物,只会受拥有特殊妖蛇血脉的高阶魔族驱使。   这东西能在南大陆出没,代表着它的蛇主也在南大陆。   许是因为人族是最接近神与仙的存在,所以有灵智的高阶妖魔一般都会朝着人族的相貌靠拢,血脉天赋越强悍的魔族外表就越像人,只要用秘法掩盖住身上的气息就能轻易混入人族领地。   能操控织梦蛇的“蛇主”便是这类高阶魔族,他们的原形是人脸蛇身,上身有着坚硬的鳞甲,下身则拖着长而灵活的九尾,但他们生来便能化人,只在与伴侣交尾时才会显露原型。   蛇性本淫,这种小小的织梦蛇能附着在人身上,无声无息地寄生在对方梦境中构建许多淫靡场景。   别小看这种小动作,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多少心性不稳的人栽在这上面?   因为能操控织梦蛇的魔族本就极为稀少,连北大陆都没几个人见过,厉战他们一方面是没好意思在晚辈面前讲这玩意,一方面又觉得南大陆更不可能出现这玩意,所以他们都没跟顾然提起。   若不是看见了顾然发过来的小小黑影,谢重明也想不起还有这种东西。   关于织梦蛇的一切,他还是听一个喝完酒就爱吹嘘自己当年丰功伟绩的师叔讲的。   那位师叔表示他年轻时遇到过这玩意,但是以他高达三百年的单身经验根本无惧什么织梦蛇,不仅把它们统统弄死,还揪出背后的“蛇主”把对方揍得跪地求饶。   谢重明自动过滤了那位长篇大论的自我吹嘘,筛选出有效的魔物信息给记了下来。   现在遇到顾然发图求助,谢重明就把自己知道的东西一五一十地传音给顾然,语气相当地平铺直叙,口吻相当地严肃认真,听起来不像在讲“蛇性本淫”,倒像在念《南北大陆发展史》。   顾然:?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怪。   谢重明很快给他发来新传音:“魔族在南大陆渗透得比我们想象中要深,我得再过去一趟。”   南北大陆看似互不往来,实则是互为屏障的关系,要不当初顾然父亲也不会率南大陆众修士前去援助北大陆。   考虑到南大陆的人对魔族戒心那么低,谢重明觉得混进南大陆的魔族远不止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一点。   要是繁华富饶的南大陆被魔族悄然蚕食,后果可就严重了。   顾然没想到这么快两人又能见面,欣然说道:“好,到时候你跟我说一声。”   北剑宗给他安排过的欢迎仪式,他到时候也要给谢重明安排一个!   既然是好朋友,当然更要讲究礼尚往来。   顾然笑着向谢重明道了谢,结束了这次传音交流。   等放下玉简,他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是在三师弟身上逮来的织梦蛇。   什么人能往三师弟身上放这东西?   难怪最近那小子总想些不堪至极的东西,原来竟有魔物在南剑宗作祟。   现在更大的问题摆到了顾然面前:那个在背后操纵织梦蛇的“蛇主”到底是谁?   接下来几日,顾然把宗门里里外外走了一遍,几乎把每个人头上的横杠都看了一遍。   于是他很快发现内外门弟子混入了其他宗门安插过来的细作以及几个魔族眼线,他不着痕迹地把这些人挨个记了下来,准备找个由头把魔族眼线统统清理掉。   至于那些单纯对他怀有恶意的弟子,他没打算大动干戈地把他们踢走。   这次地毯式的摸底让他意识到谢重明说得没错,南大陆的人对魔族果然一点戒心都没有,根本没意识到魔族会悄无声息地把阵地转移到南大陆。   连南剑宗这种更偏向于用实力说话的地方都混入了魔族眼线,更别提那些入宗门槛更低的宗派。   怕不是早被渗透成筛子。   魔物辨认培训课迫在眉睫。   顾然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接下来要做的事实在不小。   首先要确认的是织梦蛇是不是只放在骆凌云身上以及骆凌云身上到底被放了多少。   要知道蛇可是经常成群出没的。   接着还要把不知潜匿在哪的“蛇主”给揪出来。   真是令人头疼。   顾然想了想,决定先去骆凌云那边“抓蛇”。他信步走到后山,很快在飞瀑下找到了骆凌云。   温辞树竟也在。   想起前段时间自己曾建议温辞树也该勤加炼体,顾然心中稍感欣慰。   至少这个师弟还是听劝的。   黑杠满格就黑杠满格吧,只要肯好好修炼好好做事就好。   顾然迈步走近,目光就扫见水底有几道细长的黑影正快速隐遁起来。   果然,织梦蛇远不止他逮住的那条!   顾然踏水而行,疾步掠近,三下并两下地把那些黑影尽数逮了出来。   骆凌云和温辞树齐齐从入定状态中抽离,猛地睁开眼看向立在飞瀑水帘外的身影。   两人一时都分不清是梦是醒。   这些天他们分坐飞瀑两边,看似互不相扰,实则总能在“梦中”遇见,从一开始的互不相让针锋相对渐渐发展为达成共识轮流享用。   因为是“梦”,所以他们都肆无忌惮,尽情宣泄着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恶念。   ……而这一刻,顾然突然出现在飞瀑之下。   飞溅的水珠仿佛也知晓顾然的存在,纷纷绕开他往别处迸溅,瀑流落得再急也不曾沾湿他的半片衣角。   他只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让人无法将视线离开。   梦中“那人”远不及他的万分之一。   温辞树只觉深秋的潭水冰凉刺骨。   他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他每天和三师弟在做什么?   “梦中”那不知反抗、不能言语的“大师兄”和眼前人有什么可比之处?而他们却鬼迷心窍般沉湎其中,仿佛凌虐那人是天底下第一等乐事似的。   温辞树脑中一片空白。   而骆凌云也艰难地抬头看向顾然,猩红的眼底满布着血丝。   顾然从他们头顶的黑杠上或多或少读出了他们此刻的想法以及他们这段时间都经历了什么。   当然了,他到底没能像他们一样“入梦”,并不知晓他们究竟在梦里干了什么。   他也无意深究。   从温辞树头顶那横杠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何必非要追究到底给自己添堵。   只是许多东西一旦发生了,就很难再回到往昔。   顾然不是一个爱往回看的人,他很珍惜自己遇到每一个的亲朋好友,但他不会觉得别人就必须喜欢自己,更不会一直沉湎于过去的欢欣美好之中。   人是会变的。   既然已经变了,便不该再抱着过去不撒手。   纵使心中有了决断,顾然没打算对温辞树他们怎么样,往后将他们当普通师弟来对待就好,该教教,该罚罚,只不必期望能有多深厚的师兄弟情谊而已。   他本来就不是个拥有很多私人情绪的人。   顾然淡淡说道:“我有事情要和长老他们谈谈,你们也来议事堂旁听。”   顾然说完就转身前往议事堂。   被留在原地的温辞树和骆凌云心里都有些慌乱,哪怕很确定顾然不可能知道他们在“梦里”都做了什么,他们还是莫名感觉顾然仿佛能洞彻一切。   更感觉顾然对他们的态度变了。   骆凌云两人只觉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离自己远去,而自己根本不知该如何挽回。   如果只是让他们去议事堂,顾然根本不必亲自过来一趟,那顾然是过来做什么的? 第20章   除了温辞树和骆凌云,顾然还传音给在外交流学习的小师弟让他回来一趟,不过没有收到回复。   他眉头动了动,忽地想到自己逢上能看到别人头顶横杠的奇遇后还没见过这个师弟。   小师弟入门比较晚,他们其实相处没几年,算是他接触最少的一个师弟。   顾然正准备再给小师弟发个消息,就听到一声清越动听的“师兄”。   他抬头看去,对上一双明亮清澈的琥珀瞳,对方脸上带着灿烂而甜美的笑容。见到他,小师兄似乎很高兴,跑过来就要往顾然身上扑。   顾然却注意到他头顶上的横杠……也是黑色的,五格全满,黑得发亮。他一时没能从“我的三个师弟全都不喜欢我”这一残酷事实中回过神来,冷不丁被小师弟扑了个正着。   接着他就听到了小师弟头顶的黑杠开了口:【真想把舌头伸出来好好闻闻我们大师兄身上的气味。】   顾然心头一跳。   舌头闻气味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古怪,可世上正好有种生物是靠舌头分辨气味的——蛇。   它们的舌头分叉处可以分得很开,大范围地采集散布在空气中的各种气味,以此确定周围是否有天敌或猎物。   见到小师弟以前隐约萦绕在顾然心头的不祥预感在这一瞬得到了印证。   ……他们这位小师弟很可能就是那位隐匿在南剑宗的“蛇主”,也是往骆凌云他们身上投放织梦蛇的罪魁祸首。   他也不想因为一句话就这么猜测身边的人,所以准备再观察一会,等印证了自己的判断再动手。   顾然不动声色地把小师弟推开,示意他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并暗中给身侧的长老使了个眼色。   长老微顿,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顾然已经陆续清理了内门和外门,现在要处理的是有问题的长老。   而现在要处理的人兴许又多了一个。   顾然没有杀死骆凌云他们身上的织梦蛇,只是把它们关押在特殊的容器里,就是因为不想打草惊蛇让对方有了防备。   现在小师弟很可能是那位“蛇主”,那他一会很可能发现织梦蛇已经不在骆凌云他们身上。   顾然已经让长老启动外面的杀阵。   只要小师弟如他预料般露出了马脚,外面的杀阵足以让对方走不出这里半步。   顾然不动声色地落座,端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   长老们已陆续抵达,而骆凌云他们也很快换好衣服赶了过来。   小师弟本来正笑意盈盈地看着端坐饮茶的顾然,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后转头看去。他的目光本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等瞧见骆凌云影子里没有织梦蛇的存在后眼神猝然一变。   没等大脑开始思索对策,他已经敏捷地跃起退往门边,同时朝实力最弱的骆凌云扔出一根捆仙索,轻而易举地把人捆到近前,伸手钳住了骆凌云的咽喉。   魔族素来以狡诈著称,“小师弟”下意识作出的反应也证实了这一点。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从起身到擒住骆凌云当人质不过是所有人一眨眼的功夫。   “师兄,我没有做什么坏事,当初救过许多南剑宗弟子。”即使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小师弟”仍是噙着笑和顾然商量,“我只是向往南剑宗的好氛围,想成为你们的一份子,才会隐藏身份加入南剑宗,我真的没有恶意。所以,师兄你放我走好不好?”   他的声音天生带着蛊惑人心的能力,不少人都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神。   “小师弟”的目光落到顾然身上,见顾然眼神清明如初,只是比平时多了几分冷意。   比起平日那总是含着笑意的温和态度,这样的顾然更让他心痒难耐,叫他想用舌头嗅过顾然身上每一寸肌肤,把他的气息牢牢记在心底。   他到南大陆这么久,想接近的人基本都能轻松接近,想影响的人也基本都能轻易影响,只有顾然仍和初见时一样。   真想把他带回魔域,看看让他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还能不能维持如今的模样。   可惜这次暴露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接近顾然。   不过就算没有也没关系,大不了等将来魔族大军降临南大陆他再把顾然讨要过来。   “小师弟”钳着骆凌云边说话边往后退:“大师兄你不收起周围那些杀阵的话,三师兄也会跟我一起死哦。我倒是不要紧,就是三师兄年纪还这么小,就这么陨落了多可惜对吧?”   顾然面色沉沉,没想到对方的动作会这么快,更没想到骆凌云会这么容易被对方抓起来当人质。   其实如果是平时,骆凌云倒也不至于那么不小心,只不过刚才他的“梦境”突然被顾然中断,现实和梦境之间的错乱感让他有些心神恍惚。   所以刚才“小师弟”出手时他根本没反应过来。   此时骆凌云已经回过神来,见自己没办法挣开绑缚在身上的捆仙索,甚至连一个指头都动弹不了,当即决然说道:“一起死就一起死,大师兄你不用管我!”   他虽然没完全理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知道他们这位小师弟绝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纯善。   既然是他自己不小心落入对方手里,那不管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都不怨旁人,更不用因为他放走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   顾然听到骆凌云梗着脖子喊出的话,一时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他就算因为这半年来发生的事而有些不快,也不至于下令把自己师弟一块杀了。   只是魔族保命手段本来就多,像“小师弟”这种拥有特殊血脉的存在更是逮着空就能跑。据谢重明介绍,他们这个种族天生九尾,必要时可以断尾逃生,而且断尾处还能长出新的尾巴来。   所以即使他能狠下心痛下杀手,真正死的可能只有骆凌云。   魔族就是这么难缠。   既然已经错过困住对方的最佳时机,顾然虽有些懊恼一开始没有直接把人控制起来,却还是冷静地和“小师弟”谈判:“你向你们魔神立誓绝不伤害骆师弟,我就作主放你走。”   修行之人不能轻易立誓,魔修也一样,只不过人族修士归天道管束,魔修则归魔神管束。魔族若是违背了自己立下的魔神誓,后果绝对不是他们愿意承受的。   “小师弟”闻言感慨道:“看来师兄你真的有好好了解过我们。”   他语气轻松无比,钳制着骆凌云喉咙的手却一点都没有放松。   即使在场有修为比他高的人也不敢轻易出手,因为没有人有信心快的过他杀骆凌云的速度。   “小师弟”很清楚自己肯定打不过这么多人,最终还是依着顾然的意思立了魔神誓。   事已至此,长老们也只能关闭了外面的杀阵。   “小师弟”拎着骆凌云跃出议事堂。   与他一起掠出去的还有另一道身影。   是位须发皆白的长老。   不须顾然出手,已有人迅速追上去把那长老拦了下来——   “站住!”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几道身穿长老袍的身影已经在空中缠斗起来。最后因为其他几位长老联手拦截,终究还是把那须发皆白的长老擒回议事堂。   顾然朝温辞树吩咐道:“你追上去把三师弟带回来。”   温辞树忙点头应下,飞快前去追“小师弟”。   一连串变故也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顾然迈步走回议事堂,看向那位试图趁乱跟着“小师弟”一起逃走的长老。   他早便注意到这位长老头上那显眼的黑杠了,但因为这位长老似乎连心里话都很少说,所以他无从得知对方到底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但他从没往对方会背叛宗门的方向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   有时候脾气看起来特别好的人,兴许也会因为某个人的一句话厌恶对方一辈子。   顾然是晚辈,没有贸然插嘴,而是立在一旁听其他长老轮流盘问——   “苍炎,你跑什么?”   “对啊,你跑什么?”   “他能跑什么?肯定是心虚了。”   那位被唤作苍炎的长老知道自己逃不了了,闭着眼睛不说话。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人,能当上长老完全是因为资历老、修为高。   见他这副谁都不愿搭理的模样,其他长老气结。   关键是,要不是这家伙自己想跑,他们压根不知道对方干了什么!   今天发生的一连串变故都让他们感到荒谬不已。   顾然倒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头绪。   那些潜伏在内门和外门的外宗细作与魔族卧底大多和这位长老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多都算得上是他收入门中或者得过他庇佑的。   要是今天议事堂的会议顺利开完,想来所有人都能发现这一点。   所以苍炎长老知道自己该跑了。   可惜没能趁乱跑掉。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由其他长老说得口干舌燥也没有搭理。   顾然见众长老无计可施,走上前去坐到苍炎长老对面。   苍炎长老抬起皱巴巴的眼皮,看向端坐在自己面前的顾然。   修行之人其实可以维持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数百年,绝不至于像苍炎长老这般老态毕露。   苍炎长老是什么时候开始须发皆白的?   是阿佑死的时候。   苍炎长老来自南疆,是南蛮人。他妻子去世得很早,只给他留下一个孩子,可惜那个孩子当初随着顾然父亲前去援助北大陆,与顾然父亲一样陨落了。   后来阿佑入门,苍炎长老便对他十分关照,时常单独给阿佑指点,把他当自己家的后辈来看待。   可阿佑也陨落了。   阿佑是跟着顾然去南疆时出的事。   那时候顾然也才筑基三阶,实力远不如现在强大,遇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危局,自己也是命悬一线。   唯一与阿佑不同的是,他最后活了下来。   “是因为阿佑吗?”   顾然开口问。   听到顾然说出“阿佑”两个字,苍炎长老嘴唇哆嗦了两下,最后突然老泪纵横。   看到那小孩的时候,他就想到自己的孩子。   他想着是不是老天把他送了回来?是不是他好好栽培那小孩,就不至于无颜面对泉下的妻子?   当初他们夫妻俩唯一的骨肉陨落了,他其实并不怪顾然父亲,因为那是他们孩子自己决定跟着去的。   可是那小孩也死了,那小孩跟着顾然去的,却没能回来。   看着所有人合力为顾然护持,他就忍不住想,如果他们也能这么看重那小孩,那小孩是不是也能活下来……   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就很容易疯狂滋长。   众长老也听明白了,当即怒道:“阿然当时是什么修为你不知道吗?阿然当时是怎么回来的你不知道吗?他们去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会遇到那样的大潮!”   苍炎长老不说话。   这些道理谁都懂,可真落到自己头上谁又能那么冷静理智。   他们甚至连那小孩最后留在这世间的印记都设法消除了,只为了不叫顾然背负那小孩对他的感情。   那小孩到死都没能说出口的诚挚爱意,最终也被他们抹杀了。   这让他怎么能冷静,这让他怎么能理智。   这让他怎么能不怨恨。   即便苍炎长老没有开口,顾然也已经听到了他的心里话。   他虽想到了是因为阿佑,却不明白苍炎长老所说的“最后的印记”到底是什么。   难道在他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而长老们一致决定瞒着他?   想到那个早早陨落的少年,顾然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这些年境界提升得那么快,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那次大潮中他们南剑宗损失惨重,令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拥有更强的实力。   但也仅此而已。   他本就不看重情爱之事,更不会对自己的师弟生出谈情说爱的想法来,所以苍炎长老所说的诚挚爱意是他从未想过的。   ……阿佑竟对他怀有爱慕之心吗?   顾然看向他们宗门里唯一一位药修长老。   接收到他投来的询问视线,对方眼神闪烁了一下。   顾然明白了。   他们确实做了苍炎长老所说的事,瞒着他消除了阿佑留下的“印记”。   ……   另一边,温辞树追上了“小师弟”。   见追上来的是温辞树,“小师弟”不急着走了,他的修为比温辞树要高,只是为了潜入南剑宗才伪装得比他们弱而已。   他把仍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骆凌云扔给温辞树,坐在树梢上饶有兴致地与温辞树闲聊起来:“二师兄,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们跟大师兄做了那么多天夫妻,这恩得多少夜啊。”   温辞树和骆凌云脸色齐齐变了。   他们都认为那隐秘的“梦境”旁人绝对无从知晓,所以才会一次次地放任自己在梦中逞欲。   “小师弟”继续道:“师兄不愧是师兄,你们想到的那些玩法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要是有机会我一定也要试试。虽然我不像二师兄能催生树木,也不像三师兄可以操控藤蔓,但我能驱使我那些蛇子蛇孙,还有足够多的尾巴,想来应当也能满足我们大师兄。”   他说着说着便兴奋起来,身后甚至掉出了几条蛇尾轻轻晃动。   “放心吧,我不会忘记两位师兄为我上过这么多精彩至极的课。到时候我一定会告诉大师兄,我会这么多花样都是两位师兄教得好。”   骆凌云首先恼羞成怒地骂道:“你有本事就放开我!”   “小师弟”根本不受他的激,笑吟吟地道:“我这人最不爱给自己找麻烦,所以你还是先老老实实被捆着吧。”   “——再见了,我的两位好师兄。” 第21章   温辞树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议事堂,骆凌云手里还拿着那根绑过他的捆仙索。   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玩意不是人族修士弄出来的,大抵是魔族那边的魔修才整天琢磨着怎么逮仙人。   骆凌云一张脸阴沉沉的,想来是因为今天着实丢大了脸。从今以后,他的仇人名单应该多添了一个人。   顾然已经弄清楚当初的事情始末,也命人暂且把苍炎长老关押起来。   苍炎长老倒没有主动做什么出卖宗门的事,只是他在察觉别人想这么做的时候会暗中添把火或者替对方隐瞒。   这类大大小小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也说不清哪些是他做的,所以他干脆便不说了,直接承认自己背叛了南剑宗。   长老们心情都有些沉郁。   他们这批人同舟共济不说几百年,一两百年也总是有的,谁能想到同伴之中有人逐渐对他们心生怨恨?   他们确实是非常偏爱顾然,可顾然也为宗门做了许多事,一直以来都对得起自己享受的好资源。如果当时阿佑那孩子还能救过来,他们肯定也是会出手的,可那不是已经没有办法了吗?   顾然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宗中这些事务已经错综复杂,此前他们那位“小师弟”还被他送去外宗进修,他回头得过去找对方好好说说这件事,让那边也注意一下对方有没有搞什么小动作。   顾然轻轻闭着眼,考虑该如何理清眼前这堆乱麻。难怪北大陆的人那么痛恨魔族,他们的挑事手段确实层出不穷、叫人防不胜防。   见温辞树两人低着头进来了,顾然掏出禁锢着织梦蛇的透明容器摆在桌上,娓娓给众人介绍这东西的来历。   谢重明能做到面不改色地介绍这玩意,顾然自然也能有样学样地搬过来讲。修士不是普通人,修士们的梦境属于识海的一部分,等闲是不可能让魔物寄生其中的,除非他们本来就意志不坚定。   顾然讲完了,抬眼看向温辞树和骆凌云。   温辞树不知该怎么为自己分辨。   骆凌云也是一言不发,目光落到了二师兄温辞树身上。从刚才他们那位“小师弟”的话来看,他“梦境”中的温辞树并非虚影,而是温辞树本人。   没想到二师兄平时看起来对大师兄那般恭谨,实际上藏着那么多心思。   虽然这意味着他有机会把二师兄拉过来当帮手,可他心里还是很不得劲,他并不想和人分享大师兄……   “行了。”   骆凌云正要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施行自己谋划已久的报复计划,就听顾然语气疲惫地开了口。   顾然确实对骆凌云很失望,哪怕魔族都潜入南剑宗了,他心里依然只想着自己那点事,甚至半点都不关心这曾经让他们差点失控的织梦蛇。   看来他以前的做法确实有问题,他不应该觉得他们还不成熟,就尽量安排他们去执行那些不怎么凶险的任务。   没有真正经历过风雨,哪里知道修行之路有多凶险?   “接下来所有人都加开两门课,一门是魔物辨认课,一门……我安排好了再通知下去。”顾然眼神微冷,“你们是师尊的亲传子弟,享受着宗门最好的修炼资源,日后理当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过几天我带你们入万剑冢待上一个月,陪你们在里面好好反省反省。”   顾然把魔物辨认课的教材交给负责给内门、外门上课的长老,把宗内一干事务都安排妥当,才把这场闹剧前前后后的情况汇总起来发给了宴知寒。   哪怕宴知寒闭关时不一定会看,他也得及时把这些事汇报给宴知寒。   尤其是亲传弟子里出了个魔族这种事,传出去绝对会让南剑宗颜面全失。   可这也不能怪宴知寒和他们这些南剑宗弟子识人不清,谁能想到那种在整个魔域都算稀罕存在的高阶魔族居然会亲自跑来南剑宗搞潜伏。   这种层次的高阶魔族不仅本身实力不低,身上带着的法宝也绝不会少,毕竟他们很可能继承自己家族传承了几千上万年的遗产。   这样的存在想潜入人族领地实在再简单不过。   顾然毫无隐瞒地把事情都通过玉简发给宴知寒。   宴知寒那边没有回话。   顾然又接连联系了一圈人,把自己整理出来的魔物辨认教材发了过去,让他们注意看自家宗派内部有没有被魔族渗入。   忙活完了,他还亲自去找了自己的符修朋友,与他说明南剑宗这次遭遇的动荡。   犯了错就改及时弥补,不应该为了颜面把事情捂着不说。   若是没他牵线搭桥,他们那位“小师弟”岂能那么容易去他朋友那边“交流学习”?   朋友听后自是大吃了一惊,没想到会从顾然嘴里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   “其实当时我们就觉得你师尊收弟子收得有点草率。”朋友忍不住说道。   宴知寒一个剑修,根本教不了人家符修,提出收对方为徒本来就挺古怪。   不过以前宴知寒收温辞树为徒的时候,不少人也在心里犯嘀咕:温辞树只是一个上品木灵根而已,看长相也极为平凡,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和顾然差远了。宴知寒是怎么相中他当亲传的?   上品灵根确实已经算得上是不错的天赋了,不过各宗内门子弟里基本都一抓一大把,着实算不得多稀罕。   后来顾然手把手地教了温辞树许多年,如今温辞树走到外头也算是能代表南剑宗说话的人物了。   所以当知道宴知寒又收了个符修当亲传弟子的时候,大伙只能归结为他觉得这小孩很有能被顾然教成当世人杰的潜力。   没错,又是扔给顾然教。   他们这些和顾然交好的人心里头大多对宴知寒有点儿意见。   没见过这样的师尊,不仅没教顾然多少东西,还要顾然去拉拔几个师弟。他什么都不用干,只要把人收进门、给他们个亲传弟子的名头就成了。   他们都怀疑宴知寒之所以这么不挑人,是因为要操心这几个小子的人是顾然而不是他!   偏偏顾然颇为敬重宴知寒,他们哪怕心里对宴知寒有意见也不好和顾然说。   顾然什么都好,就是太看重宗门责任了。   是,他确实是南剑宗抚养长大的,可当初他父亲也不是为自己而死的。南剑宗当年都已经呈日落西山之势了,若不是顾然父亲横空出世,南剑宗哪里能保住南大陆第一宗的地位?   南剑宗如今仍能占据那么多资源,一定程度上来说都是在享受顾然父亲的余泽,何况顾然成长起来以后同样为南剑宗做了不少事。   如果顾然是那种狂傲放肆的性格,早就可以在整个南剑宗横着走了,哪里还用敬着宴知寒这个有名无实的师尊兼宗主。   顾然并不知道好友们心中的想法,他只是为自己的失察感到惭愧。   他一直觉得自己还需要再提升几个境界,再亲自去北大陆与北边联手对付魔族以报父亲陨落之仇。结果魔族都潜入到南剑宗中来了,他却始终没有察觉对方的存在,甚至还帮着对方打入其他宗派。   好在他已经记住了对方的气息以及织梦蛇的特征,下次再见不至于毫无防备。   顾然替好友把宗门上下巡查了一遍,清理了几条漏网的织梦蛇,又给好友留了不少补偿,才满怀愧疚地归宗去。   回到南剑宗,顾然就把温辞树与骆凌云喊了过来。   两人看起来有些憔悴。   顾然问:“魔物辨认课都上完了?”   魔物的种类实在太多,顾然在北大陆用玄影石拍摄了不少影像资料,统统打包给长老们当教学素材,方便底下的师弟师妹们能直观地认识魔物种类乃至于判断出善于差遣它们的是哪些高阶魔族。   这段时间骆凌云他们就是边看这些影像边了解各类魔物。   玄影石留下的影像里除了有魔物的各种形态,还有顾然一针见血的提问和谢重明简明扼要的讲解。   顾然回来前厉宗主还给他们北剑宗讨要了一份,说是要给自家教材更新换代(实际上他们的辨认课要么是长老们空口吹嘘“当年我遇到这东西如何如何应用”,要么是把弟子们撵进镇魔塔让他们在实战中去了解,并没有这么系统的教材)。   这些影像资料里谢重明话虽然不多,但只要顾然问了他就会回答,骆凌云听得很不是滋味。哪怕现在他们已经不受织梦蛇影响了,早前种在心里的怀疑种子却没那么容易拔除。   所以哪怕是听命而来,骆凌云脑袋上的横杠还是忍不住念叨着刚才听课时不断冒出来的问题:【……顾然怎么和谢重明关系这么好?】   旁边的温辞树则是恭谨回答顾然的提问:“今天刚上完。”   顾然没搭理骆凌云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对温辞树道:“回头自己多看多记,以后我们和魔物打交道的机会可能不少。”   温辞树喏然应下。   “今天开始,你们跟我进万剑冢吧。”   顾然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完了,自是不会忘记早前的决定。他得好好磨磨这两人的心性,好叫他们知道现在还不是他们闲着没事想东想西的时候。   万剑冢这地方如今也就顾然和长老们进去过,于其他弟子而言都是禁地。   不过顾然自己刚满十岁就曾被罚入万剑冢反省过错,如今两人不管是年纪还是修为都远超于少年时的他,顾然觉得让他们进去待一个月还是可以的。   万剑冢中有禁制,那些怨煞不能杀死本宗弟子,他们真要扛不住了会被禁制强制送到万剑冢外。   有本宗医修在外头守着,多送一两个人进去历练问题不大。   顾然自己进去也不单纯是为了看着骆凌云两人,而是打算挑拣些相对温和易驯、听得进人话的怨煞来给本宗弟子当陪练,最好能在万剑冢外围开辟一处试炼场地。   他早便有这个念头了,此前也与长老们商量过着筹备试炼场地事宜,长老们也都同意并着手准备了。   所以现在顾然需要再去摸摸那些怨煞的底、确定那些怨煞有陪练意愿。   骆凌云与温辞树对视一眼,都振作精神表示自己没问题。   人对禁地这东西都是充满好奇心的,骆凌云刚入门时就听人讲过这个地方,说是旁人都不能进,只有大师兄能进去。他一直觉得这   йāиF   也是师尊与长老们偏心,把这样好的试炼之地列为禁地、只允许顾然自己进去。   这会儿终于有机会进去一睹万剑冢真容,骆凌云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好好利用这次机会。   温辞树的想法也差不多,平时他们师兄弟几个大都是在宗中修炼,顾然的境界却甩了他们一大截,必然是因为师尊和长老们给顾然的许多额外安排。   比如万剑冢这个只有顾然能进去的禁地。   骆凌云两人并不知道顾然全程都把他们这些想法尽收耳里。   顾然其实也不想听。   可是他们一直在说。   他们一直不停地说。   哪怕早已知晓多年同门情谊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顾然此时的心情还是不太好。可能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不喜欢你的便永远不喜欢你,你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喜欢。   不喜欢便罢了。   他也不是非要他们喜欢不可。   就在顾然要带着骆凌云两人进入万剑冢的时候,忽地察觉玉简轻轻动了动。   他掏出来看了眼。   是谢重明的传音。   “我出发了,到时候见。”   顾然没想到谢重明还会专门和自己说一声,听完对方的传音后不由轻笑起来,给对面回了句“到时候见”。   谢重明没再说什么,应当是已经开始御剑赶路了。   顾然收起玉简,敛起笑对骆凌云两人说道:“走吧。”   骆凌云两人恍然回神。   刚才顾然神色一直很冷淡,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和顾然说话,没想到顾然听完那个传音后就轻轻笑了笑。   传音这东西只要顾然不想别人听见,他们是听不见的,只能从顾然的唇形变换判断出他回的似乎是“到时候见”。   ……那是谁的传音?   等到顾然转向他们时没了笑容,他们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从什么时候起,大师兄再也不对他们笑了?   可惜没等骆凌云两人好好回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凌厉的杀意已经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袭来。   ——万剑冢可不是一个能分心的地方!   顾然把人带进万剑冢便没再管,他足尖轻点数下,已经悄无声息地没入剑冢深处,去寻自己的老朋友们切磋交流。   骆凌云和温辞树也很快被分散开,他们没入过万剑冢,哪怕是外围那些相对较弱的怨煞也足够让他们寸步难行。   两人心中大骇。   万剑冢居然是当真这种步步凶险的地方吗?   那当初年仅十岁的顾然是怎么在这里待满三天的?   ……   顾然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也曾年少轻狂过,犯错的次数并不少,长老们知道了还会纵容,师尊宴知寒知道了却绝不姑息。   记得那次是他把外宗某位长老的孙子打得满地找牙,宴知寒得知后便把他扔进万剑冢反省,并告诉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确实是看不惯对方的作风才故意设法让对方主动来挑战自己,好名正言顺地揍对方一顿。   既然已经揍完人了,顾然觉得自己被罚也不是什么事,心甘情愿地进了万剑冢。   对于年方十岁的半大少年来说,在万剑冢确实连喘气都很艰难,就连里头实力最弱的怨煞都能尽情欺辱和戏弄他。   许是因为怨煞们许久没有碰到活人了,所以它们愣是把他留足了三天,直至他虚弱到再也站不起来了才触动禁制被送出冢外。   那可是整整三天。   眼看顾然竟在里头待足了三天,且出来后修为突飞猛进,长老们便没再阻止宴知寒罚他入万剑冢。   自那以后,少年时的顾然就是万剑冢常客了,几乎年年都要进去跟那些怨煞打好几次交道。 第22章   怨煞本就是几近失去理智、只余杀戮本能的存在, 哪怕精通的剑招依然留存着各自的特点,想和他们沟通依然难上加难。   顾然一步入剑冢深处,马上受到了怨煞们的热情招待。   他没有轻忽, 而是把这次突破后的新领悟尽数使了出来,竟与过去单方面追着他戏耍的高阶怨煞打得有来有回。   顾然酣畅淋漓地跟怨煞们轮流打了一架,才与它们商量起设置试炼场地的事。   他每次入万剑冢都能给人惊喜, 以至于高阶怨煞总孜孜不倦地追着他跑。   那些高阶怨煞压根没兴趣给那些实力低下的弟子当陪练,不过它们对顾然兴趣很浓,表示如果顾然要是能好好陪它们过招的话它们愿意招呼些那些实力低下的怨煞去当苦力。   当然了, 即便那些怨煞在它们眼里实力很弱, 对于内门弟子来说仍然是难以匹敌的存在。毕竟万剑冢中这些怨煞都是曾经的剑灵所化,一般的剑能拥有剑灵吗?   顾然与怨煞这边沟通得还算顺利,温辞树他们却待得很不顺利,不到半日他们就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筋疲力尽。   为了得到片刻的喘息机会,温辞树挤入了一处狭窄的石穴中暂避。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正要往后靠着石壁休息一下,却不经意地碰落了不知被谁嵌在壁上的玄影石。   温辞树疑惑地把摔落在地的玄影石拿起来, 试着往里注入灵气,却见眼前出现了许多年前的场景。   那是十岁大的顾然。   他被众多怨煞折腾得非常狼狈,每一次呼吸已经变得极为艰难, 不仅握剑的手轻轻发颤, 连强行支撑着的双腿也都有些打颤。   可他还是一次次地站起来迎敌。   此时哗啦啦落下来的一场大雨, 毫不留情地冲刷着他身上惨烈的伤口,殷红的血混着雨水顺着他冷白的肌肤不断地往下流淌。   那是从未展露在人前的顾然的另一面。   没有人能够轻轻松松到达顶峰, 顾然也不是生来便站在顶峰之上。   他也曾有过这样弱小且青涩的时期。   他同样是在一次次濒死的历练中反复挣扎、极力突破, 才能一次次地脱胎换骨更上一层楼。   只是他从未与旁人说过自己受过的这些苦而已。   温辞树握着玄影石的手轻轻颤抖,想到了年少时自己追逐着的那个背影。   他一直努力地追赶, 却永远都赶不上对方万分之一。可每当他想累得想到放弃的时候,对方就会转过身来眉目温柔地朝他笑,摸着他的脑袋勉励道:“累了可以休息一会,不用急,慢慢来。”   所有他想象中师尊会对他做的事,那人都做了。   所有他想象中师尊会拥有的优点,那人全都有。   他似乎永远那么可靠,总叫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温辞树蓦然把那块玄影石收入自己的乾坤戒里,再次陷入怨煞为他们准备的剑阵中。   像是为了不让他忘记刚才意外窥见的一切,万剑冢中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他身上那些被剑气割伤的伤处被密集的雨点反复击打——   好疼啊。   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能闻到粘稠的血腥味。   ……大师兄从十岁起就在接受这样的磨炼吗?   即使温辞树与骆凌云实力比当年的顾然都要强,在万剑冢的最初几天还是很不容易,不到五天他们就把带进来的伤药全都用完了,身上的宗服更是破破烂烂。   好在顾然适时地找了过来,分别给他们扔了两批伤药并指出几个可以供他们短暂休息的地方,让他们怎么都得再坚持坚持。   离一个月还早得很。   这次骆凌云两人头顶的黑杠都没再说什么了,应该是被怨煞们折磨得没空再瞎想。   看来他们那些毛病果然是闲出来的,合该让他们多到万剑冢历练几次。   顾然把两个师弟安排妥当,又去应对那些因为他半路跑了而有些暴躁的高阶怨煞。   依然是没完没了的车轮战。   顾然再一次萌生了把谢重明引荐给它们的想法,它们不知疲倦的打法恐怕只有谢重明这个好战分子才吃得消。   幸而顾然早在满二十岁后便已经能轻松在万剑冢中待满整月,只要它们别全都一起上就没多大问题。   这短短一个月对顾然而言过得很快,身上远没有上次待三个月那么狼狈。倒是温辞树和骆凌云几乎是横着出来的,出来后宗中几个医修围着他们忙碌了半天。   这时候已经入冬了,天上簌簌地飘起了雪。   顾然稍作休整,正要去与长老他们聊聊试炼场地的事,没想到又收到了谢重明的传音。   “我到了。”   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顾然想起自己早前还想拉个横幅报复回去,结果在万剑冢中待了一个月竟把这事给耽误了。   这家伙御剑飞行可真快。   顾然通过玉简给长老们讲了这件事,亲自到南剑宗大门外接谢重明。   谢重明在雪中飞了一路,头上、肩上、剑上全是雪花,不过他降落时给自己使了个清洁诀,那点儿雪色眨眼间便消失了。   他见到顾然后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神色就变得有些严肃:“你刚和人打过一场?”   顾然:“………”   怎么感觉这语气有点不对味,听起来有点像看见自家对象背着自己偷人似的?   不过他一直没答应和谢重明放开了打一次,谢重明这个满脑子只有剑的好战分子知道他和别人打过的话估计比知道他偷人还不高兴。   毕竟他偷人和谢重明压根没啥关系,他要是背着谢重明出剑可是让他损失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顾然道:“没有,我只是进了万剑冢,跟你进镇魔塔差不多。”他朝谢重明笑了起来,“我这段时间还在想什么时候让你进一趟万剑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   谢重明闻言果然跃跃欲试:“我可以进去?”   顾然道:“我与长老们提过了,他们说进去没问题,只要你不要把里头的怨煞打散就好。”   长老们对这些怨煞的态度都很复杂,既觉得它们非常棘手且非常烧钱,又觉得这是先祖们遗留来下的,不能让它们就这样消散。   尤其是顾然在里头探索了那么多年,已经差不多摸索出了利用之法,所以里头的怨煞未必没有“变废为宝”的可能性。   能多留点还是多留点好。   谢重明“嗯”地赢了一声,便问顾然是不是现在就去。   顾然道:“谢兄远道而来,不如先吃点东西休整一晚再去万剑冢。”他补充了一句,“我刚从里头出来,也需要歇息一宿。”   谢重明道:“也好。你有事要忙的话明天把我送进去就好,不用陪我待在里头。”   顾然想了想,点头说道:“那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谢重明跟着顾然进了南剑宗。   比起一到了冬天就光秃秃的北剑宗,南剑宗这边称得上是山明水秀,即使是下雪天,雪也下得很秀气,不少山头都还能看到绿意,尤其是顾然所住的朱雀峰,那更是奇花异木环绕,连入了冬都仍有一树树繁花绽放。   顾然将谢重明引到湖心亭中,落座后便有飞鹤次第衔着食盒飞来,为他们送上富含灵气的茶食瓜果,为首的白鹤还走到顾然身边张了张翅膀,宛如在向顾然见礼。   顾然温声笑道:“辛苦了。”   飞鹤满足地领着同伴们飞去。   谢重明静静地看着周围的景致,只觉兴许只有这样秀丽不凡的地方才能养出顾然这样的人,就连顾然的剑招都好看得叫人一见难忘。   见谢重明若有所思地看着飞远的鹤群,顾然解释道:“那是我朋友送我的机关鸟,不是真鹤。”   盛无衣因为知道他不太喜欢别人接近他的住处,所以给他送了批制作十分精巧的机关鸟兽,这些机关鸟兽可以包揽大部分杂活,打扫、送饭、取物乃至于给他做衣服都没问题。   谢重明一下子想到顾然那个爱穿艳色红衣、长相也昳丽过人的朋友。   那人似乎不太喜欢他。   谢重明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剑柄。   他也不太喜欢那个人。   顾然招待谢重明吃过东西歇了一宿,才带谢重明去见了几位长老。带外人入万剑冢不是小事,须得让长老们知晓才行。   长老们看着谢重明这位北宗天骄,心里羡慕得不得了。   但凡骆凌云他们几个能有谢重明一半的天资,他们都得不至于这么心疼自己看着长大的阿然。   既然北剑宗能热情招待顾然,连镇魔塔都让顾然随便进,他们自然也不介意让谢重明见识一下他们南剑宗的禁地。   顾然确实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而且他刚和那些怨煞缠斗了整整一个月,一时半会还真不想再把自己送上门。   他送谢重明到万剑冢前,说道:“等我把这段时间堆积下来的事处理完了就去找你,你要是待腻了也可以出来找我。”   谢重明道:“好。”   谢重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万剑冢中。   顾然刚准备去找长老们议事,就收到了宴知寒的传音。   “过来一趟。”   顾然眉头动了动。   师尊出关了?   既然是师尊相召,顾然自然没有耽搁,如往常般第一时间去寻宴知寒。   一路上遇到些内门弟子,顾然都和煦地朝他们笑了笑,信步踏着铺了层薄雪的青石道迈入宴知寒的住处。   里面静悄悄的,连个洒扫的弟子都没有。   这也是因为宴知寒常年闭关的缘故,否则一宗之主的居处不至于这般冷清。   顾然上前叩门。   “进来。”   宴知寒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顾然推门而入,本想如往常般上前朝宴知寒见礼,却赫然看见宴知寒头顶上……有根他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黑杠。   ——五格全满,黑得发亮。   顾然如遭雷击,无法动弹。 第23章   顾然从来没想过, 师尊宴知寒也会像二师弟、三师弟那样厌恶自己,甚至怀有恶意。   在他心里,宴知寒一直是如师如父的存在。   虽然宴知寒对他要求很严格, 但顾然自己比谁都清楚教导弟子本来就不能一味地宽纵。如果连师尊宴知寒也像长老们那样处处维护他、不让他做任何涉险的事,他必然不可能这么快成长起来。   这东西显示的真的是所有人心里真正的想法吗?   一开始顾然就对此怀有疑虑,后来从三师弟他们的言行举止里印证了许多事才渐渐相信了这荒唐的奇遇。   可现在顾然又不确定了。   不管多少人跟他说起过师尊宴知寒的闲话, 他都挨个反驳过去。   不是他不相信自己的朋友,也不是他顽固不化容不得任何人说师门的不好,而是他一路走来师尊确实对他关爱有加。   除了在修炼方面对他要求严格以外, 师尊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考虑他能不能用上, 每次他负伤归来师尊也对他分外关切。为人师长的,对弟子严厉些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的。   许是因为顾然久久没上前喊人,原本正站在窗边远眺的宴知寒转过身来,看向怔立原地的大弟子顾然。   冷不丁对上了顾然那张令他感觉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还是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知道我收了个魔族当亲传弟子,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吧。】   【我真像个笑话。】   【我做了那么多,什么都没改变。】   【所有人都信任他,所有人都只信任他, 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师徒俩都没有说话,顾然却听到了宴知寒的所有想法。   “……师尊。”   顾然喊道。   声音带着几分不明显的嘶哑。   宴知寒没听出顾然语气中的迟滞,仍是和往常一样朝顾然笑了起来, 邀顾然坐下陪他喝茶。   两人坐在窗边, 就着屋外无边无际的云海煎茶, 一如过去许多难得的闲暇时光一样。   那时候如果顾然进步得足够快,宴知寒便不会逼着他专心修炼, 而是陪他聊聊修炼时遇到的问题, 聊聊年轻时经历过的趣事,这个时候宴知寒又不仅是如师如父了, 还是一位阅历丰富、见闻广博的朋友。   顾然很喜欢这样的放松方式,从宴知寒身上学会了聆听与分享。后来他交了许多朋友,大多能以这种相处方式和他们相谈甚欢。   那样的师徒情谊,他不愿相信是假的。   如果虚假的情谊能维系这么多年,那它为何不能算是真的呢?   “阿然你有心事?”   宴知寒先开了口,目光落在顾然的眉眼上。   其实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顾然父亲性情疏阔,胸中仿佛生来便有万丈豪情,而顾然……顾然更温和,更听话,更容易驯服。   【可惜那些老东西太护着他……】   【要是没有那些碍手碍脚的家伙就好了。】   顾然只感觉宴知寒正用他的视线抚触过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那种眼神分明像是有实质般粘稠而恶意,他从前对此却一无所察。他压制住想就此离开的冲动,回道:“师尊为何这么问?”   宴知寒道:“你今天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没太纠结这个问题,目光转到了顾然的衣襟上,“这次入万剑冢可曾受伤?”   他已经许久没触碰过顾然的身体,很想念那凝脂般的手感以及特意刺激伤处时顾然强忍着疼痛的颤抖。   随着顾然一天天长大,他享受这种乐趣的机会便越来越少,毕竟继续这么做太容易被那群老东西瞧出端倪。   顾然猛地站起身来。   宴知寒微顿,抬头看向顾然。   仿佛刚才满怀恶意想象着如何折磨及享用顾然身体的人并不是他。   “我有桩急事要办,先告退了。”   顾然说完不等宴知寒反应,转身直接大步离开。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哪怕刚才听到的一切只是他的幻听,他也不想再多听半句。   这是他敬如亲父的师尊,对方却对他怀有这样深的恶意,甚至想要与他行不伦之事。   顾然曾经认定的一切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哪怕知道就这么离开是件十分失礼的事,他也不想再在这里多待片刻。   外面还在下雪。   几片冰冷的雪花落到了顾然颈边,凉意很快便传遍全身。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希望自己的“奇遇”是假的。   他所在的师门绝对不会出现这种荒唐事。   顾然环顾一周,只见天地一片苍苍茫茫,整个南剑宗都覆盖在白雪之中,叫他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好。   真是好大一场雪。   这在南大陆是非常罕见的。   顾然在雪中静立许久,没回头去看那道仿佛黏着在自己背上的视线,迈步走向了万剑冢。   那里有他的许多朋友,包括陪着他长大的众多怨煞以及谢重明。   他都没有介绍他们相互认识,真是个不称职的朋友。   顾然这样胡乱想着,心绪总算是慢慢平复过来。   他提着剑一路找怨煞打架,即使弄得自己一身是伤也没有停歇,直至见到了正和几道怨煞打得难舍难分的谢重明才收了剑。   邀对方先去就近的一个补给地点歇歇脚。   谢重明见顾然不太对劲,颇为难得地在战意正浓的时候收了剑,与顾然一同进了个内里还算宽敞的石洞。   他掏出瓶伤药递给顾然。   顾然道:“不用,我自己有。而且都是小伤,不碍事。”   谢重明看着他脸颊上的一道划痕,皱了皱眉。修士的身体修复得很快,伤疤过几个时辰就会愈合并消失,不过这会儿看着还是很碍眼。   “我帮你涂。”   谢重明道。   顾然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坚持,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只犹豫了一会便同意了。   谢重明凑近替顾然擦掉脸颊上的血液,细致地将清凉的伤药涂在那道伤口上。他的动作很轻,带的伤药疗效也极佳,那长着薄茧的指腹所过之处伤口几乎立刻便消失。   顾然没想到谢重明看起来这么冷峻一个人,上起药来竟是这么轻柔,全程称得上是小心翼翼。   顾然不由想到了宴知寒所说的“故意刺激伤处”。   他从前觉得师尊亲自帮他上药是待他亲近的表现,基本不会太抗拒,也从不认为师尊会故意折腾他。   都是修行之人,哪有那么多讲究?上个药还要求别人全程都放轻力道未免太娇气了。   顾然从来没想过师尊会把欣赏他在上药过程中的痛苦反应当做一种享受。   更无法接受宴知寒泄露出来的那些恶念。   他曾经最亲近的师尊与两个师弟都对他满怀厌憎。   顾然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不讨喜。   顾然抬起头看向谢重明。   两人因为上药而挨得很近。   近到谢重明可以轻松数清他长而弯翘的眼睫。   也可以看清他眼底藏不住的伤怀。   谢重明呼吸一滞。   他本想握住自己本命剑的剑柄,手落下去前却突然不想那么做。   谢重明听到了自己鼓噪的心跳声,咚、咚、咚,仿佛在他胸腔里卖力地擂着鼓。   “谢兄,你在我身上能发现魔物的气息吗?”   顾然哑声发问。   事到如今,他还是想确定这是不是魔族的阴谋。是不是他们那位“小师弟”在他身上弄了什么东西想挑拨离间,而他自己发现不了。   谢重明不知顾然为什么会这么问,但察觉他此时此刻低落的情绪,当即拉顾然一起起身,认真地绕着顾然转了一圈,鼻子还稍微凑到顾然近前动了动。   没闻到魔族遗留的气息。   只有他昨晚沐浴时沾染上的木叶清香。   还有非常浅淡的雪的气味。   谢重明忍着没有去握住腰间的剑柄,而是独自消化了因过分靠近顾然而生出的莫名悸动。他把顾然前前后后地检查了一遍,摇着头说道:“没有,我没在你身上发现什么古怪。”   “这样啊。”   顾然低低地说。   谢重明听着他极淡的语气,不知怎地有些想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交流沟通的人,这次之所以从出发到抵达都有给顾然发消息,还是厉宗主出去游历前教他的。   厉宗主说交朋友要主动一点,要去拜访别人更是得提前说好,否则那是很失礼的行为。   谢重明以前从来不考虑这些。   每次如果听说顾然出现在哪儿,而自己又恰好在附近,肯定得径直找过去问顾然有没有空和他打一场。   哪怕顾然每次都拒绝,他还是忍不住一次次闻讯找过去。   他师尊要是不给他讲,他都没觉得过来拜访前应该提前和顾然说一声。   平时谢重明从不觉得自己不善言辞有什么不好,这会儿却终于意识到嘴拙的坏处了。   谢重明只能提议道:“我们出去吧。”   顾然“嗯”地应了一声,与谢重明一同出了石洞。   外面围着一圈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怨煞,一看他们出来便给他们来了场密集的剑雨。   顾然没空再思索师门中那些糟心事,全神贯注地应对起四周的怨煞来。   两人酣畅淋漓地陪怨煞们打了一场长达两个时辰的架。   最后两人又不知不觉背靠背地聚在了一起。   汗水从脸颊滑落到颈边,又从颈边滑落到背脊。   而背脊上传来对方温热的体温。   “我想去你们北剑宗。”   顾然突然开口。   “要不,我们成亲吧?”   谢重明背脊一僵。   顾然说道:“就说是我父亲的遗愿,信物都是现成的,在你师尊手里。就当帮我个忙吧,谢兄,我想离开这里。”   他现在只想离开南剑宗,离开可能把过去一切美好彻底绞碎的无底漩涡,不管是暂时的离开还是长久的离开都可以。   所以顾然想到了厉宗主开玩笑似的话,想到了厉宗主随身带着的那根剑穗。   顾然并不想叛出南剑宗,不想让向来偏爱他的长老们为难,而且他还有许多必须做的事要完成。   他需要一个可以堂堂正正做那些事的身份,而不是成为无缘无故叛离本宗的叛徒。   南北两剑宗本是同宗同源,却都自认正统、争端不断,后来更是分据于南北大陆,千百年间互不往来,还是当初他父亲与北剑宗宗主厉战交好以后才正式破冰。   他作为父亲唯一的血脉,理当完成父亲的心愿,弥合分裂已久的南北两宗。   明明周围有那么多怨煞在虎视眈眈,顾然还是轻而易举地列举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服谢重明。   最后他还开始对谢重明进行利诱——   “我答应你,等我们成亲以后我就跟你好好打一场。”   “所以,我们成亲吧。”   谢重明不知道顾然在过去短短小半天内到底经历了什么,以至于他突然不想待在自己曾经那么看重的南剑宗里。   不过他知道自己从听到顾然说出“成亲”两个字起,就迫不及待地想把“好”字说出口。   连他手中的本命剑都变得格外欢欣。 第24章   顾然两人很快离开万剑冢, 相携来到昨天曾对坐饮茶的亭子。   此时天色已擦黑,周围的奇花异木也已笼上一层雪,密匝匝的云层把圆月当得严严实实, 透不出半点光亮。   一如顾然此刻的心情。   顾然做事脾气看似温和,实则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要不然他也没法早早接手南剑宗各项宗务。   该决断的时候他从不会犹豫。   他与谢重明见面的次数不算太多, 交情也不算特别深,只不过几次相处下来,顾然觉得谢重明是个可以交付后背的存在。   谢重明是有名的剑痴, 无心于情爱, 身边别说恋人了,连个能闲聊的朋友都没有。   顾然会向他提出成亲(或者说成为契约夫夫)这种堪称过分的要求,也是看中谢重明这一点。   见谢重明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顾然罕见地有点不自在。可既然已经把话说出口,他也没有太忸怩,直接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告诉谢重明。   他的主要目的是脱离南剑宗,但他不想失去过去的朋友, 不想让长老们担心和难过,也不想因为脱离南剑宗而影响以后想做的事。   简单来说就是他打算远离宴知寒等人,但并不打算断绝关系。   他父母是南剑宗的人, 而他也在南剑宗庇佑下长大, 如果日后有必须让他出手的事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可南剑宗接下来要如何整顿、如何改变, 他一时半会不打算掺和了。   骆凌云三人虽然都对他心怀恶念,但他总归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他没法拿“他们心里想对付我”来说事。   既然他们师徒三个针对的都是他, 说不准等他离开以后一切都会回归正轨……如果实在回归不了,也只能让长老们多操操心了。   传延这么多年的大宗, 总不至于离了谁就维系不下去。   顾然把自己的想法理清楚了,才和谢重明说起两人的婚约。   成婚当然不是真成婚,毕竟谢重明又不喜欢他,他不能因为谢重明好说话就真的占了对方伴侣的位置。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立个契约。”顾然提议道。   谢重明已经从最初的欣喜里回过味来,语气很平静地追问:“什么契约?”   顾然见谢重明一如既往地冷淡,愈发觉得自己选对人了,很显然谢重明就是无心情爱的那类人,对伴侣什么的也不甚看重。   “虽然你现在没有喜欢的人,但是说不定以后会有。”顾然耐心说道,“所以我们提前立下契约,如果将来对方有喜欢的人,我们之间的婚事便自动作废,以免你错失自己的心上人。”   谢重明断然道:“我不需要。”   他根本不会有什么心上人。   顾然见谢重明这般笃定,又换了个说法:“万一我以后遇到喜欢的人,我总不能和你一边当道侣一边去追求对方吧?”   谢重明听后唇角微抿,眼神幽深地看着顾然说道:“那你为什么不找你喜欢的人成亲?”   顾然噎住。   “这不是还没有吗?”   顾然无奈地说道。   “而且我想去你们北剑宗,我需要一个能参与剿魔之战的身份。以后双方交战,我肯定是要上阵的。”   这是他除了飞升以外的另一个目标,以前他实力还不够,所以他很少和旁人提起。   他的父亲陨落于魔君之手,他将来必定要为父亲报仇,否则怎么对得起生下他后便郁郁而终的母亲?   他觉得既然目标一致,那他成为北剑宗的一份子应该没有问题。   见顾然神色郁郁,谢重明没再出言反对,算是默认了他列出的第一条契约内容。   但他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这种事必须第一时间告诉对方,而不是自动解除婚姻关系。   顾然觉得有理,既然占了彼此的伴侣位置,合该给对方应有的尊重。   何况他从前没对旁人动过心,以后说不定也不会动心,这一条未必真的能用上。   他只是想尽量给予谢重明最大的自由、免得这段婚事对谢重明全是坏影响而已。   既然第一条达成共识,顾然又开始和谢重明商量第二条,婚后他们可以各自分开住,不干涉对方的生活。   他去了北剑宗肯定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独占一峰,但他其实不怎么讲究,有个足够清静的院子能落脚就可以了。   “天枢峰很大,你可以和我一起住。”谢重明看了眼周围的花花草草与亭台楼阁,觉得自己的天枢峰对顾然而言可能有点单调,又补充道,“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想建什么楼就建什么楼,想种什么花草就种什么花草,我不太关心这些。”   顾然本来满心怅惘,听了谢重明的话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听谢兄你这么说我都迫不及待想跟你回北剑宗去了。都说谢兄不善言辞,看来传言着实不可信。”   感动归感动,顾然还是把第二条给拟了上去。   顾然仔仔细细地拟了一串可能起摩擦的条目,最后和谢重明探讨关于伴侣的最重要的问题——   “谢兄会有情欲方面的需求吗?”   一直冷静自若的谢重明听到这个问题的心情无异于最开始听到顾然提出成亲那一瞬间。   整个人都顿在那里。   谢重明抬头看向顾然,发现顾然宛如在讨论什么非常正式的合作问题,相当地正经而认真。   问完以后顾然甚至还抬眸望过来,想从他这里得到切确的答案。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说没有不免像是有隐疾似的。不过以他们的修为即使有这方面的需求,也不是非要发泄出来不可,有的是办法可以舒缓。   比如此时谢重明就握住了本命剑的剑柄,把体内不停翻腾涌动的燥热感灌注其中。   而后谢重明用很平静的语气回了句:“有。”   顾然:?   你这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有的啊。   顾然只能和他继续进一步探讨:“你认为婚后需要相互帮对方解决这方面的需求吗?”   谢重明注视着顾然近在咫尺的脸。   忍不住把剑柄握得更紧。   “需要。”   谢重明如实回答,神色依然和平时一样冷峻。   如果不去听他说的什么,顾然会以为他正严词拒绝“相互帮忙”这种荒唐事。   ……毕竟这算是契约婚姻,又不是真的情投意合结为道侣。   顾然忍不住开口确认:“你确定需要?”   谢重明回道:“嗯。”   既然是开诚布公地讨论,他肯定不会说谎骗顾然,自然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回答。   顾然对上他那怎么看都不像有什么需求需要解决的瞳眸,很快败下阵来,继续和他讨论契约最后一条的具体内容:“既然你认为需要相互解决这方面的需求,   йāиF   那么我需要增加一个条件,我们在这种关系延续期间都不能去找旁人。”   他有轻微洁癖,平时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如果是出门在外没那个条件讲究也就罢了,有条件讲究的时候肯定是不和人共用的。   道侣这么私人的存在,当然更得独属于彼此。   谢重明道:“没问题。”   他本来就不会去找别人,如果顾然能不找别人当然最好。   一开始听到顾然说自己可能会去追求别人,他心里就涌出难以控制的杀意,想杀了顾然所谓的“心上人”。   顾然就着飞鹤衔着的夜明珠把完整的契约一式两份拟好,对谢重明说道:“你看看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的话我们便对天地立誓,此生永不负此约。”   谢重明本来觉得顾然只是想借着与他成婚脱离南剑宗,两人不过是多了层道侣关系的契约夫夫,心里很有些不乐。   等听到顾然说“此生永不负此约”,忽又觉得他们这样有商有量地成婚,似乎比许多浓情蜜意的爱侣考虑得更为长远。   于是谢重明也一脸郑重地接过顾然拟出来的契约,认认真真地从头看到尾。等把上头的每一个字都记了下来,他便说道:“好,我们立誓吧。”   顾然拉着他起身面向亭外白茫茫的天地,齐齐立下于修士而言最为隆重的誓言。   接着两人齐齐往契约上注入灵力。   下一瞬,契约化作一道金光印入他们识海。   这便是誓成了。   这种双方共同立下的天地盟誓,其中一方心不诚的话很可能无法结誓,他们结誓这般顺利不仅说明双方的诚心,更说明天道对他们这份盟誓十分看好。   顾然干脆利落地搞定了婚约,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天边忽地云散月明,露出了皎洁明亮的圆月。   紧接着他们上方的天穹光芒乍现,照得整个朱雀峰都亮堂堂的。   这还只是开始而已。   湖畔积雪的树木瞬间冰消雪融,绽放出一树又一树鲜妍美丽的花簇。   随后两声长鸣自天边响起,一双羽翼鲜艳、尾巴修长的凤鸟于朱雀峰顶来回盘桓,引得林间百鸟纷纷跃上枝头。   一时间整个朱雀峰好不热闹。   顾然:???   谢重明:???   据说立下重大的天地盟誓可能会有异象出现,但是他们刚才只是很普通地定下个婚约而已啊,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天降异象的地方。   “……你说这异象是独独我们能看见,还是所有人都能看见?”顾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询问身边的谢重明。   谢重明看了眼依然亮堂得过分的天穹以及依然在朱雀峰上方盘桓的一双凤鸟,非常认真地给了顾然答复:“应该所有人都能看见。”   顾然:“………”   众长老与宴知寒几人很快闻讯赶来。   看见并立在亭中的两道身影,所有人都顿住了脚步。   不知是不是错觉,此时此刻的顾然与谢重明竟给人一种他们乃是天作之合的感觉。 第25章   顾然本来就打算尽快与长老们说起这件事的, 现在长老们都被异象吸引过来,他倒也没有太慌乱,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谢重明罢了。   人谢重明只是过来了解南大陆这边的魔族潜入情况, 结果半路被他拉着弄个婚约不说,立个天地盟誓还被这么多人撞破。   顾然很有担当地走到宴知寒一行人面前解释起来。   事情其实很简单,根本不需要费多少言语。   ——不是什么大事, 刚才就是我和谢重明立了个天地盟誓而已。   ——我们准备成婚了!   长老们:?????   不等作为宗主的宴知寒开口,骆凌云先跳了出来:“不可能!”   顾然眼尾余光扫向骆凌云,眸瞳里满是冷淡与疏离, 语调平静地追问:“为什么不可能?”   这小子不是一直觉得他和谢重明有点什么吗?怎么他真要和谢重明成婚他又说不可能?   骆凌云心脏一下接一下地猛缩。   他仰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顾然, 却感觉他们之间的鸿沟正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跨越。   不知怎地,他想到了许久前的那个梦,他梦见顾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不会站在他们一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再也不会如坚不可摧的山岳般立在原处当他们的依仗。   曾经的那些亲近,仿佛只是他短暂的垂悯。   当那些许垂悯被收回的时候,他又将是空中遥不可及的皎皎明月, 谁都无法触碰他分毫。   可是他怎么会突然收回呢?   难道过去那些关怀与亲厚于他而言只是责任以及伪装,所以有了更好的选择以后他就可以立刻收回?   骆凌云理不清脑海里错杂的思绪以及几乎奔涌而出的慌张,最后只能为自己这些情绪找出一个最可信的理由:【我还没有替阿佑哥报仇, 他怎么可以和别人成婚?】   阿佑。   顾然微顿。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宴知寒。   宴知寒分明立在亮处, 神色却幽晦不定。他也在看着顾然, 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顾然脸上。   修行之人无需断情断爱,与心上人情投意合便可以在天地见证下缔结婚姻, 他们的爱恋是自由的, 他们的婚姻也是自由的,无须像凡人那样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甚至无须宗门长辈的同意。   只要是拎得清的宗门长辈也不会干棒打鸳鸯那种蠢事。   在南大陆兴许还会考虑宗派之间的利益联姻,在遍地好战分子的北大陆可就不一样了,但凡有人能带回个伴侣来拜见尊长,整个宗门恐怕都要为之欢喜:不容易啊,终于又销出去一个!   像谢重明那位单身三百年的师叔虽不能说是常例,却也能从他那骄傲的语气也知道在北大陆有多盛行打光棍了。   宴知寒定定地看着顾然,不知道一向对自己尊敬有加的大弟子为什么突然脱出掌控。   ……还要跟个不知从哪来的野小子成婚。   谢重明确实是个孤儿,被厉战捡到后踏入修行大道,修为突破速度不可为不快,很快便成为赫赫有名的北宗天骄。   不过这在从小以宗主之子身份长大的宴知寒看来,他依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野小子。   如果没有其他人在,他一定已经让顾然给他跪下,教导顾然不要违逆他的意思。   一想到顾然去北大陆的那几个月里可能都在和谢重明厮混,宴知寒眸光登时幽沉下来,深埋在骨子里的阴鸷与残忍似乎再也压抑不下去。   他作为师尊理当好好管束弟子,所以他得把顾然关起来逼问他到底怎么被那野小子引诱了去——那野小子让他有多欢悦,他就让他有多疼,这样顾然才能记住教训……   顾然把宴知寒的想法尽收耳里,只觉背脊阵阵发凉。他正要说话,手却被身旁的谢重明握住了。   谢重明的手是常年握剑的手,无可避免地长着层薄茧。他和顾然站得最近,是唯一一个站在顾然身边的人,所以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顾然的气息变化。   顺着顾然的目光望去,谢重明仿佛找到了顾然毅然离宗的原因。   宴知寒的眼神不是看徒弟的眼神,而是类似于看猎物的眼神。   人对猎物毫无爱惜之心,只想着从哪里下手才能让它成为自己的战利品。   如果要它的皮毛,兴许还会小心些不给它留下太大的创口;如果只是想要它的血肉,那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重创它身上的任何部位,能一击毙命当然好,不能的话就射它的前肢,射它的后肢,射它的羽翼,让它无法再跑远或飞走。   有时候觉得猎物已经是自己的囊中物,甚至还有闲心戏耍它,看它惊慌,看它痛苦,看它挣扎。   什么样的人会把自己最为看重的徒弟当做猎物来看来?   谢重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顾然说希望能借他们的婚约脱离南剑宗,而他已经答应下来,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会把顾然带回他们北剑宗去。   即便阻拦他们的人是南剑宗的宗主宴知寒他也不会退缩。   他本来就是个认定了目标就不会动摇的人。   顾然也感受到了谢重明气息的变化。   其实他要走,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只是他总想着维持着最起码的平和,维持着最基本的脸面。   这种处事方式源自于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导与熏陶。   就像少年时那样,谢重明若是看到看不顺眼的人只会直接冲上去揍对方一顿,而他却会设法让对方自己过来挑战自己再名正言顺地揍对方。   还要被师尊教育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也许他该试着改变。   顾然转头用眼神示意谢重明不必拔剑,而是直接开口问宴知寒:“师尊,我想知道当初阿佑在我手背留下的鸢尾花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   骆凌云猛地看向顾然。   宴知寒尾指微动。   他没想到顾然会当众问出这个问题,当着长老们的面,当着……骆凌云的面。   宴知寒道:“这么久以前的事,阿然你怎么突然问这个?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你和这……谢贤侄的婚事?”   顾然固执地发问:“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   苍炎长老只是庇佑了一些居心不良的弟子,并没有在骆凌云面前误导他。   当初知道那个鸢尾花印记的长老们也没有理由去误导骆凌云,所以让骆凌云认定他杀人夺宝的人很可能是宴知寒。   就连收骆凌云为亲传弟子,兴许都是因为宴知寒存着在他身边埋下一颗暗雷的恶意。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顾然绝对不会往宴知寒身上想,可是今天之后他便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这一切甚至发生在他们那位“小师弟”加入南剑宗之前。   宴知寒把南剑宗当成什么呢?   宴知寒又把他这个徒弟当成什么呢?   宴知寒对上顾然难得锐利起来的眸瞳,一瞬间想到当年顾然父亲质问他为什么试图偷学禁忌法诀,对方的态度就好像已经成为南剑宗的宗主、正以宗主的口吻审问犯错的同宗师弟。   当时他就在想,都还没当上宗主就已经这样了,以后还得了?   【当爹的是这样,当儿子的也是这样。】   【——我就不该让这野种有机会长大!】   顾然本以为自己会很难过,这一刻却木然无觉,只能感受到掌心那由谢重明渡来的温度。   曾经坚定不移信任着的一切轰然崩塌。   但不至于让他就此倒下。   朋友们那些善意的告诫浮上心头。   并不是没有人提醒过他,盛无衣他们明知他听了会不高兴也时常跟他说起宴知寒的种种不妥之处。   他总还是交了许多值得信任的朋友。   如今还多了个哪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愿意坚定不移站在他这一边的道侣。   “很难回答吗?”   顾然向宴知寒继续追问。   “不难。”   宴知寒眸色阴沉,缓声回答了顾然的问题。   “是红色的。”   “那朵鸢尾花是红色的,和凝结的血一样红得跟黑色似的,像极了我桌上摆着的一块血玉摆件。”   知晓那个印记代表着什么的时候,宴知寒觉得那个叫阿佑的小子死得真好。他抹去那个印记时更是快意至极,死了就该死得彻底一点,别再肖想不可能属于他的东西。   连他都没在顾然身上留下什么印记,那小子怎么敢这么做?   宴知寒答得很平静,没去看旁边的骆凌云。   骆凌云脸上血色尽褪。   宴知寒没有对他说谎。   宴知寒当时指着桌上一个摆件对他说:“就是这样的颜色。”   那时候光线极暗。   骆凌云转头看去,只看到了沉沉的黑。   可那是血玉。   血玉是红的。   所以,阿佑临终前在顾然身上留下的印记不是想让人替他寻仇,而是把满腔从未诉说过的爱意都寄托在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朵鸢尾花。   许是因为在最后一刻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所以那鸢尾花的颜色是浓得化不开的红。   是啊,阿佑怎么会怨恨顾然,他每次说起顾然的时候眼睛都熠熠发亮。   那时候他们跋山涉水抵达南剑宗大门前,阿佑便遥遥仰望着远处伫立着的朱雀峰,眼里满是恨不得立刻见到峰上那人的憧憬。   “马上就能见到大师兄了。”   那时候阿佑紧张不已地和他说话。   “不知道大师兄还记不记得我们。”   那样的阿佑就算当真被顾然亲手杀死,恐怕也会无怨无悔地让顾然把剑扎得更深一些,扎破他的胸膛,扎破他的心脏,乃至于贯穿他的后背,好叫他能如愿把微不足道的生命献祭给自己始终深爱着的人。 第26章   师徒几人之间的气氛很有些古怪, 众长老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佑,又是阿佑。   其实许多人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修士的寿命那么漫长, 谁能记得一个早已陨落的少年。   即便他曾经展现过十分惊艳的天赋,于许多人而言也只是一具泉下枯骨。   事实上就连顾然在此之前也不会特意去回忆当初那个少年——他甚至都不知晓对方曾对自己怀有那样的心意。   他本身就对情爱之事看得颇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称得上是还没开窍, 否则他也不会直接提出和谢重明成婚。   话题没在关于阿佑的事情上停留太久。   对长老们来说,眼前最重要的便是顾然和谢重明要成婚的事。   连天道都给予了那么隆重的回应,说明这确实是桩好姻缘, 不过两宗天骄成婚可不是小事。这不得讨论一下婚后怎么安排吗?   于长老们而言这绝对是重中之重。   相信就算是换成北剑宗, 他们也不乐意失去自己的天骄弟子。   听到长老们满含关心的询问,顾然如实回道:“接下来这几年我会住到北剑宗去。”   面对长老们的时候顾然敛起了刚才的锋芒,与他们说起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两宗相隔太远,来回往返太浪费时间,所以还是先定居一地比较好。   还有诸如弥合两宗关系之类的考虑,顾然也悉数搬出来与长老们讲了。   至于宗中的安排,如果宴知寒依然需要常年闭关, 那许多事都可以交由温辞树处理,上次他远行就是温辞树接的手,全程并没有出什么纰漏。   下次大潮来临以及招收南疆弟子的事, 也已经说好了该由温辞树过去, 如果长老们不放心的话可以选择一长老随行。   顾然有条不紊地说着各项安排, 听起来早便有这样的准备。   事实上顾然是个走一步看百步的人,他确实早有前往北大陆的准备, 所以这些年陆续安排温辞树在各种宗派聚会上露脸, 让所有人都知道南剑宗还有这么一个能作为代表的二弟子。   如今骤然发现师徒几人平和表象下的不堪,也不过是将他前往北大陆的计划提前了罢了。   唯一的不同可能是他不会再为宗门事务付出那么多精力与心血。   长老之中倒是有早已看出顾然打算的明眼人, 闻言不由叹息起来。   既然顾然打定主意要去,他们当然没理由拦着。   看到顾然找到了这么一段好姻缘,他们也能放心许多。   要知道顾然到了北大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和他父亲一样遭遇不测怎么办?能与北宗天骄结为道侣,不管在北剑宗能不能有在本宗这样的优待,至少也有个可以相互照应的人。   长老们很快想通了,纷纷讨论起接下来怎么办结契大典。   南北两宗首次结为姻亲,那肯定是要大办特办的。   人都要去北剑宗那边久住了,结契大典总该由他们这边来操办吧?反正决不能让他们随便立个天地盟誓就当做已经完婚。   ……当然了,他们那个天地盟誓也不算特别随便。   长老们讨论得热火朝天,骆凌云几人脸色却很不好看。   怎么突然就讨论到结契大典该怎么办了?   宴知寒满面冰霜。   没有一个人询问他这个宗主以及师尊的意见。   还有顾然刚才之所以会咄咄逼问,显然也是察觉了什么。   他的目光转到了骆凌云身上。   骆凌云也正直愣愣地看着他。   这个蠢货!   宴知寒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收这么个弟子。   你说他没有被鼓动吧,他又确实对顾然生出了杀心;你说他被鼓动了吧,又只知道学着那个阿佑去讨好顾然,根本没有做出什么实际行动。   骆凌云冷不丁对上宴知寒望过来的嫌恶目光,心里乱糟糟的。   师尊当时确实没骗他,师尊从头到尾都没明说是红色或黑色,而是让他自己看。   是他的眼睛骗了他,和别人根本没关系。   也是他的心骗了他,是他觉得只要顾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强悍、那么完美,自己便离顾然不那么远了。   所以哪怕知道阿佑对顾然的心意,他仍是迫不及待地认定自己找到了顾然的污点。   他一次次地告诉自己其实顾然是个卑劣至极的家伙,根本不值得去崇敬、去仰慕。   仿佛这样就能肆意将他拉入泥沼,对他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   真正卑劣的人是他才对。   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曾发现他们的神色变幻都落入了始终一言不发的温辞树眼中。   温辞树想起骆凌云曾在“梦境”中说起过,是师尊告诉他鸢尾花的颜色。   师尊知道南蛮符纹的含义吗?   如果知道,师尊又是出于什么想法才用那么容易被误会的摆件来告知三师弟符纹的颜色?   明明只要说“红色”二字,便不会引起任何误会。   这样的师尊,与他幼时敬仰的那个人似乎越来越不一样了。   温辞树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与长老们交流结契大典如何举办的顾然,不知怎地竟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等到结契大典结束以后,大师兄就要随谢重明回北剑宗了。   这本应是他十分期盼的事才对,毕竟他时常会想“如果没有大师兄就好了”。可大师兄怎么可以真的说走就走……   如果大师兄并不把身为南宗天骄的地位与优待放在心上,也并不认为所有弟子都需要仰仗他才能好好修行,那他以前到底在嫉恨什么、在不甘什么?   ……他现在即将失去的又是什么?   南剑宗的异象不仅宗内诸人能看见,外宗的人也瞧见了。   这大晚上的,朱雀峰一带光耀夺目,紧接着还来了个双凤齐鸣,方圆几百上千里的宿鸟都被惊动了。这么大的阵势,任谁抬眼一瞧都知道南剑宗这边出大事了好吗!   再看看那双凤鸟,得了,还是大喜事。   不少交好的宗派已经纷纷派人过来追问到底是谁的喜事。   长老们见天地盟誓已成,这桩婚事肯定拦不住也瞒不住,当即把顾然要与谢重明成婚的事告知了众人,表示择定结契大典吉日后会将喜帖发到大伙手上。   得知这一惊人消息的各大宗派:?????   甭管旁人心情如何,反正长老们意识到婚事已成定局以后就捋起袖子各展所长地忙碌起来了,差遣底下的弟子们布置得热火朝天,力求要把顾然的结契大典办得风风光光。   众弟子惊闻顾然要和北宗天骄成婚,不少人心碎了一地。   一想到自己还要为结契大典贡献自己一份力量,一个心更是碎成了渣渣。   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   还有人找上长老们极力游说,让长老们劝大师兄再好好考虑考虑。   北大陆那边条件艰苦,北大陆的人活得都很糙,那个谢重明哪里适合大师兄?   长老们听得心塞不已,赶苍蝇一样摆着手把那些个还不肯死心的弟子们赶走。   可别再说了,他们自己也舍不得啊。   可是顾然以前虽然没明说,但大家都清楚他跟他父亲一样有远志,哪怕宗主许以继任者的名头也不会动摇他的决心。   与其拦着不让顾然去做他想做的事,倒不如全力支持他的决定。   以顾然的心性,哪怕日后待在宗中的时间少了,在外遇到本宗子弟依然会多加照拂。   他过去拉拢来的盟友也不会断绝与南剑宗的往来。   所以顾然的结契大典不仅要办,而且还要大办。   一方面是他们真心实意为顾然找到合适的另一半而高兴,另一方面则是要告知所有人他们南剑宗并不是失去了南宗天骄,而是和北剑宗强强联合!   南剑宗能在宴知寒常年闭关的情况下运转如常,和长老们常年坐镇宗中是分不开的。   顾然之所以能放心离开,也是因为其他弟子有长老们看护与教导。   哪怕是修士之中能人辈出,出现真正的天才也是极偶然的事,宗门的长久延续不能只依靠某个人。   不管离开谁都能正常运转下去,才算是一个成熟而稳定的宗派。   因为两人即将成婚,所以顾然手头反而没事干了。   长老们让他们在南大陆到处走走,多培养培养夫夫感情。既然都准备成婚了,那当然是相处得越甜蜜越好。   顾然觉得在宗中难免会遇到宴知寒他们,便同意了长老们的提议,准备和谢重明出去看看能不能逮着几个漏网的魔族卧底。   他们正商量着先去哪儿好,一艘飞舟就飞到了他们头顶。   接着一袭红衣的盛无衣不等飞舟停稳就一跃而下,脸色其臭地跃至顾然面前。   他那张艳色逼人的脸上此时明明白白地写着“本宗主很不高兴”,一伸手就把顾然从谢重明身边捞了过来,老大不乐意地追问:“你要成婚了?还是和这家伙成亲?”   顾然对交好的人向来不怎么防备,冷不丁便被盛无衣拽入怀中。他无奈地说道:“你先把我放开,我们坐下说话。”   盛无衣看向已经把手按到剑柄上的谢重明,啧了一声,不顾谢重明散发出来的杀气径直拉顾然坐到自己身边。   让他给讲讲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顾然道:“你知道我本就准备要去北大陆的。”   盛无衣听后又看了眼谢重明。   谢重明已经敛起浑身煞气,看起来并不想对他动手,但也不打算离开。   盛无衣道:“我们朋友之间有话要说,你是不是该识趣地退避一下?”   谢重明望向顾然。   顾然以前便察觉两人不太处得来,如今更是感觉他们才说了几句话就火药味浓郁。   一边是多年好友,一边是未来道侣,偏帮哪个都不好。   脑壳痛,脑壳痛。   想到盛无衣没事都能挑出事来的性情,顾然只能转头和谢重明商量:“要不你先自己修炼一会,等我和无衣聊完就去找你。”   盛无衣朝谢重明露出一抹炫耀般的笑。   谢重明却只是“嗯”地应了一声,没说什么便起身走了。 第27章   谢重明走后, 盛无衣才上上下下打量顾然,问他:“你真的要和他成亲?你和他相处了多久?你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吗?”   看南剑宗这架势,这亲不仅要结, 还要结得十分盛大,直接就给昭告天下。顾然自己也是个不省心的,明知自己从小就在天道那里记过名, 居然还贸然和人立下天地盟誓。   顾然给盛无衣倒了杯茶,边让问了一连串问题的好友润润喉边回道:“我不是小孩儿了,当然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   即便他无心情爱, 在这方面也不至于太无知, 过去他曾隐姓埋名、变换容貌去俗世中历练,见识过众多人情世故、人间风月。   他虽不能切身体会那些爱恨嗔痴,却也知道伴侣之间都会做些什么。   见好友眼中仍是隐含担忧,顾然便给他分析自己对谢重明的了解,谢重明眼里心里都只有剑和修炼,比他更不像是沉湎于情情爱爱中的人,他们不仅有着共同的目标, 还有着相似的生活态度,日后必然可以携手并进。   盛无衣听他讲得头头是道,回想起两次与谢重明碰面时对方的敌意, 不由啜了口茶, 目光幽幽地看向顾然, 顺着他提及的历练之事把话题转了个弯:“你还记得那个叫轩辕郢的皇子吗?”   顾然认真回忆了许久,才从已经相当遥远的记忆中找出这么个人来。   那是他修为进入瓶颈阶段, 盛无衣建议他去俗世走一遭, 他便去了。   为了更好地体悟凡尘生活,顾然封住了修为, 变换了容貌,还会任意封闭自己的五感之一,有时是耳不能听,有时是目不能视,有时是口不能言。   为了不扰乱凡俗秩序,他的每个俗世身份都只能活一次,只要在某处“身死”便不会再踏足那个地方。   他就这样周游了许多地方。   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郎,入世时只一身白衣,穷得身无分文,身上还有这样或那样的残缺,若是逢上太平时期还能交上几个朋友,若是碰上战乱那当真是应当后悔生而为人。   俗世中有句话叫做“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有次顾然化作目不能视的盲眼少年入世,世道正好乱了起来。   顾然最初为救一对老夫妻被贼寇掳走,后来便当了内应配合镇守当地的皇子轩辕郢剿灭了贼寇,因缘际会成为了轩辕郢麾下的军师。   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目不能视,最初轩辕郢麾下都瞧不上他,因为种种原因有意无意地欺辱他。   顾然脾气虽好,却也不是那种别人欺负到头上都不在意的人,他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回去,而且报得让对方无话可说。   跟着轩辕郢平定乱世的过程虽然很艰苦,但顾然在这个过程中见识到了真正的世间百态。   他认为轩辕郢应当是个合格的人间帝王,所以一路追随着轩辕郢入主他们的帝京。   可惜他时常劝诫轩辕郢应当约束自己以及众将领不要急于享乐、纵情酒色,应当尽快让天下恢复秩序、休养生息,很快便得罪了许多人,连轩辕郢也不愿再见他。   最终他被射杀于归家途中。   最初顾然心中还有些怅然,后来便因为境界突破而渐渐忘却这段往事。   顾然不知道盛无衣为什么会提起那么久远的往事,疑惑地反问:“你怎么突然说起轩辕郢?”   盛无衣笑道:“你知道他登基后立了个牌位为后吗?”   顾然当然不知道,既然那个俗世身份已经故去,他便不会再回头去看了。   他皱起眉头。   盛无衣道:“你猜猜那牌位上写着谁的名字。”   顾然已经猜出来了,但他对此没什么感觉。当初他本来就只是把对方当成能够平定天下的未来君主来追随,从不觉得自己与对方有什么感情方面的纠葛。   那个名字不过是他随手起的,哪怕对方写到牌位上也没什么用处,姻缘线根本牵不到他身上来。   所以这桩往事于他而言无关要紧,知道不知道都一样。   盛无衣对上顾然无波无澜的平静眸瞳,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   与其担心顾然将来为情所困,还不如担心谢重明去。   盛无衣抬手轻轻抚过顾然薄薄的眼皮,似是叹息又似是感慨般说道:“也行,你这样挺好,只管与那北宗天骄成亲去吧。”   两人便聊起正事来。   南北大陆相隔太远,很多资源并不相通,既然顾然要去北大陆,盛无衣便打算趁此机会在北大陆弄个百炼门据点,收集一些炼器可能会用到的材料以及售卖一些北大陆修士需要的法器。   众所周知,炼器师的战斗力都不怎么强,到时候还是得和顾然合作才行。   顾然与盛无衣相交这么多年,自是不会拒绝他的提议。   末了,盛无衣才道:“这次你可能要带不少东西去北大陆,总该把我给你做的飞舟带走了吧?别人求我做我都不给他们做,就你嫌弃浪费灵石一直摆在我们百炼宗占着我的地方。”   顾然道:“我能带什么走?”   他只准备轻装简行,收拾些常用的东西就跟谢重明回去。   盛无衣睨着他问:“就算你不想带南剑宗的东西走,难道还不带我们这些朋友送的新婚贺礼走?你带了我们的贺礼走,你们南剑宗好意思不给你们准备些好东西?难不成他们乐意让你两手空空去北剑宗入赘?”   顾然:“………”   从没考虑过的情况增加了。   盛无衣瞧见顾然少有地露出怔愣的表情,顿时轻笑着说道:“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成婚是小事吗?阿然,你得对自己的身份和人缘有清楚的认识,不管是谁都不能看轻你、怠慢你。”   这也是只要顾然自己想成婚,连宴知寒这个师尊都没法阻拦的原因,他在南大陆的影响力早已远超于宴知寒这个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南剑宗宗主!   盛无衣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顾然自是没再拒绝盛无衣的相赠。   听顾然终于愿意收下自己送的飞舟,盛无衣这才满意地说道:“我等你结契大典那天再来看你。”   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的好友要成亲了,盛无衣心里就格外不爽。   啧,真是便宜了那个姓谢的。   盛无衣临走前恶劣地捻了些红脂,在顾然颈边留下些糜乱无比的痕迹,还对顾然说道:“阿然你小心点,你未婚夫的大度都是装出来的,不信你留着这些印记去见他,他一定会妒火中烧、原形毕露。”   顾然边擦去那些暧昧红痕边无奈地道:“你别整天干这些不着调的事,谢兄不是那样的人。”   他才刚和谢重明立过天地盟誓,弄这种东西去谢重明眼前晃荡算什么事?   盛无衣笑了笑,挥挥手走了。   顾然目送盛无衣的飞舟消失在天际,才去寻谢重明继续讨论怎么安排结契大典前这段时间。   谢重明嗅见顾然身上沾染着那个盛无衣的气息。   一个大男人大冬天熏得满身花香,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癖好——自己爱那么弄也就算了,还和顾然挨得那么近,染得顾然衣衫上都多了一股子香气。   谢重明对盛无衣有诸多不满,却不好在顾然面前多讲,只得握着本命剑的剑柄把这些情绪都灌注其中。   直至他看见顾然颈边残余的一抹红。   一抹碍眼极了的红。   谢重明询问道:“你颈边沾了东西,我能帮你擦干净吗?”   谢重明的语气很诚恳也很平静,目光却锁在顾然颈侧。   虽然他恨不得马上伸手把那抹红痕擦掉,但还是按捺住那股子冲动等待顾然回答。   顾然没想到盛无衣那点儿恶趣味还是教谢重明注意到了。   “你擦吧。”   顾然主动凑近了一些,让谢重明将那抹漏网的红解决掉。   顺便给谢重明讲起盛无衣这人的性格,他其实没什么恶意,就是比较爱看别人的乐子,没乐子看的时候还爱给你添点乱。   因着距离的骤然拉近,谢重明呼吸微滞。   他伸手触碰顾然纤白的颈,顾然信任他,所以哪怕是脆弱的脖颈落入他手中也依然处于放松状态,那温热细腻的触感从指腹传至大脑,瞬间被无限放大,令他不由自主地渴望更进一步的接触。   顾然肤色冷白,那抹暧昧的红显得分外显眼,如果当真在他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应当会更加诱人。   谢重明的另一只手仍按在本命剑的剑柄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剑身传来的那股近乎颤栗的兴奋。   他们的天地盟誓中提到过,任何一方想要进行亲密举动需要征得对方同意,不能罔顾对方的意愿。   谢重明蓦地松开按住本命剑剑柄的手,不打算将此时此刻的情绪转给它,而是认真征询顾然的意见:“我可以亲你吗?”   顾然怔住。   这才意识到两人此时挨得格外近,谢重明的手甚至还抵在他的颈边,两人只要稍微再凑近一些就能亲吻彼此。   这是个非常暧昧的距离。   他微仰头,对上谢重明炙烈却克制的目光,仿佛只要他不同意对方便不会逾越半步。   “可以。”   顾然只考虑了片刻便应道。   他以为谢重明只会浅尝辄止地亲一亲他的双唇,结果在他“可以”二字落下之际,整个人便被谢重明的气息彻底覆笼住,连彼此的识海仿佛都瞬间交融在一起。   直至这一刻顾然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招惹来的未来道侣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第28章   顾然没和人接过吻, 即使是盛无衣这么个风流多情、极爱逗弄别人的存在,也从未跨越过这一步。   他心中对谢重明的欺近并没有太大的抗拒,大抵源自于当初他们同困秘境、携手破局的默契, 那时候他便觉得两人十分契合,很适合当朋友。只是两宗相隔甚远,两人各有责任在身, 他便也没特意去与谢重明交好。   今年他们的交集却分外多,多到每次他与骆凌云几人起了龃龉,便总能看到谢重明出现。   顾然从不喜欢在别人身上找依仗, 只是事情总是那么巧, 每当他需要些许安慰的时候谢重明总能恰到好处地来到他面前。哪怕谢重明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并不知道他那时候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兴许正是因为这么一点特殊,他才会在窥破师尊真面目的时候脱口提出成亲二字。   而谢重明答应了。   顾然没再抗拒谢重明过分深入的吻,轻启唇齿接纳他的侵噬,只觉自己喉舌间瞬间被他灼热的气息填满。   谢重明其实也没有接吻的经验,只不过他向来遵循本能,本来他就已隐忍多时, 如今终于得了顾然的许可,自然是顾然允许他多放肆,他便能有多放肆。他让自己的气息覆笼顾然的每一寸肌肤, 强行抹去盛无衣在顾然身上留下过的所有痕迹。   接着便试探着与顾然的识海交融。   当察觉顾然识海正生涩地向他敞开着, 他当即欢欣不已地长驱直入, 品尝那从未有人触碰过的甘美滋味。他的识海也毫无保留地向顾然开放,放任两片识海完全交融, 而两人的灵识也在识海中紧紧纠合在一起。   两人都是新手中的新手, 开了头便不知适可而止为何物,仿佛要厮缠到抽空彼此的灵力才肯分开。   还是玉简发出的阵阵动静传入顾然识海, 才将他从这深入得格外过分的吻中拉回。顾然伸手推了推谢重明,示意谢重明该结束了,再这样下去他们哪还有力气出门。   这人看起来冷静可靠,怎么亲起人来居然是这个德行?   顾然隐隐察觉自己对谢重明的认知可能有偏差。   只不过两人或许当真非常契合,经过刚才的灵识纠缠以后虽然灵力出现了短暂的大量消耗,过后却是很快便溢满,而且比平时更加澎湃、更加充盈,正是灵力增长并精纯的迹象。   就好像经历了一场效果极佳的双修。   顾然:。   这种万中无一的双修成功几率竟叫他们遇上了吗?   他一直以为双修这种事只有在特殊功法或者特殊体质的辅助下才有可能成功,要不然大伙还修炼什么,找个道侣关起门来双修个天昏地暗,谁要是那方面的功夫好,走出家门立刻天下无敌!   顾然还没来得及和谢重明探讨两人刚才那场识海“神交”的效果,就察觉同样刚缓过神的谢重明已经拔出剑来,朝不远处的竹林挥了一剑,凌厉的剑气将一整丛观赏用的修竹被拦腰斩断,令躲在背后的人无处可藏。   顾然转头看去,一下子看到了被谢重明剑气所伤的骆凌云。   他按住了将要挥出第二剑的谢重明。   到底是师兄弟一场,即使看到骆凌云知晓真相后头顶仍是道黑得发亮的横杠,顾然心中也只是失望而已。   骆凌云伤不到他分毫,所以他没打算因为骆凌云心里那点儿想法就对这个昔日的师弟做点什么。   往后再也不往来就是了。   骆凌云本也不会简简单单地被一道剑气伤到,可刚才他远远看见顾然和谢重明两人亲密地拥吻,心中难以抑制地涌起阵阵嫉妒。   他只恨不能提剑与谢重明来场死战,由自己去取代谢重明的位置。   他嫉妒谢重明,甚至嫉妒早已故去的好友阿佑。他嫉妒好友阿佑能够毫无保留地去追逐顾然,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最热烈与最纯粹的爱意,而他在懵懵懂懂的年纪根本不懂自己的心,只能任由自己用仇恨包裹起那不明不白的情愫,年复一年地效仿好友想方设法讨好顾然,并年复一年地告诉自己这不并不是真心的。   这份感情浸泡在仇恨毒汁里许多年,即便将它打捞出来也早已面目全非。   他没有机会了。   大师兄不要他们了。   骆凌云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从听到宴知寒亲口说出那朵鸢尾花的颜色之后,他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的。   每天都忍不住在顾然住处周围徘徊。   他不敢去见顾然,只想远远地看着。   他只想多看几眼,再多看几眼。   没想到会撞见他们两人的亲密。   浓稠的阴翳瞬间覆满他整颗心。   大师兄与谢重明两情相悦,马上就要在所有人的祝福中成婚。   【大师兄真的不要我们了。】   骆凌云不仅没有握住剑回击,还浑浑噩噩地坐在原地,只有那黑漆漆的横杠还在诉说着他的心里话。   顾然:?   真不容易,居然还能听到这小子在心里喊声“大师兄”。   只是这种无端的指控,顾然可不想接受。他确实想要脱离南剑宗没错,但不是他先抛下他们的,是他们私自在心里定了他的罪、私自在心里对他反复审判。   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师兄弟几人也许还能如过去那般相处,可既然他已经知晓他们心中曾有过什么想法,一切便不可能再恢复如初。   盛无衣说他这人有时候挺无情的,顾然也这么觉得。   乍然得知一些自己不曾想到过的事实,他也会惊愕,会难过,可也仅此而已。   他很难长久地沉湎于某种情绪之中,他心中有长远的前进方向,眼前也有与朋友相知相聚的欢喜快活。   那些已经成为过往或者注定要成为过往的人和事并不足以让他伤怀太久。   所以这时候听到骆凌云心里的指控,顾然也只是又好气又好笑罢了。   顾然对谢重明说道:“一个不成熟的小孩,不用和他计较太多。”   谢重明语气不善地说道:“在我们北剑宗,这么大的人可不能叫小孩了。”   骆凌云也就长了张少年脸,可不是真正的半大少年,哪里还能称他为小孩?   一想到这家伙刚才在暗处窥探他和顾然接吻,谢重明就觉得自己刚才那一剑出得太轻。   那样的顾然怎么能叫旁人看了去。   就算远远地窥看也不行。   顾然就是因为护着他们太久都护习惯了,才觉得他们年纪还不大。   顾然听了谢重明的话后微微沉默,他行事确实也有点问题。不过他很快便要与谢重明去北大陆,接下来骆凌云他们必然要独自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   到时候总会成长的。   顾然对还跌坐在地的骆凌云说道:“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去修炼吧。”   骆凌云嘴唇动了动,想找点话和顾然说,脑袋却一片空白,最终只能起身默默走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难道还能和大师兄说出他这么多年来的恶意揣测,和大师兄说他现在相信大师兄,以后也会一直相信大师兄,让大师兄不要跟谢重明走。若是说了出口,以后他怕是连见到大师兄的机会都没有了。   骆凌云心神恍惚地走回熟悉的飞瀑之下。   瀑流中已经坐了个人。   二师兄温辞树。   骆凌云不知道温辞树在这里修炼了多久。   他也不打算和温辞树打招呼,而是默默地坐到自己平时习惯坐的位置上入定。   这次他什么梦都没有做,识海中一片空茫。   温辞树等到周遭只剩下喧哗的水流声才缓缓睁开眼。   他转头看了眼紧闭双目的骆凌云。   骆凌云曾经的那些心思只有他知道。   他曾经的那些心思骆凌云也很清楚。   或许师尊也清楚。   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后,温辞树就知道自己和师尊是同一类人。   师尊是故意让三师弟误会大师兄的。   他也一样。   如果不是大师兄当众问起那个印记的颜色,他根本不打算告诉三师弟。   他希望三师弟能再疯狂一些,最好失控地对大师兄做出点难以挽回的错事,这样他就是唯一一个站在大师兄身边的人了。   可惜这诸多算计,抵不过从天而降的谢重明。   明明在此之前大师兄提起谢重明的时候,只是一个相交不深的朋友,今年谢重明却突然频繁地出现在大师兄身边。   ……大师兄要跟谢重明走了。   大师兄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过大师兄暂且离开也好。   他会让南剑宗变回大师兄愿意回来的南剑宗。   哪怕日后要和师尊对上也在所不惜。   只要大师兄能回来。   温辞树摒却心中杂念,开始潜心修炼。   长老们听闻温辞树两人都在飞瀑下炼体,心里头都有些欣慰。   他们本来还担心剩下这两棵苗子会接受不了他们大师兄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现在看来他们确实受了刺激,只不过是被刺激到发愤图强而已。   这是好事。   既然顾然去北剑宗的事已成定局,往后他们就得学着独当一面了,总不能事事都让他们这些糟老头子去应付。   长老们开始分头在宗内到处溜达,督促弟子们好好布置结契大典场地,准备以最隆重的方式向南北大陆宣告这次史无前例的两宗联姻。   迫于长老们的威压,南剑宗上下都忙得热火朝天。   顾然并没有太关心温辞树等人的转变,他和谢重明商量好接下来的去处,便十分放心地把筹备结契大典的事交给长老们安排,与谢重明相携前去拜访相熟的朋友。 第29章   谢重明知道顾然的朋友很多, 以前每次他找顾然约战的时候,顾然几乎都是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   只是他没和顾然那些朋友打过交道。   顾然要成婚的事已经传了出去,离得近些的人连南剑宗长老遣弟子送上门的喜帖都拿到了, 因此众人收到顾然两人要来拜访的消息时都不意外,大多准备盛情接待他们。   这次拜访也不全是为了向朋友们介绍谢重明,而是准备了解魔物辨认课的推进情况, 以及看看带上谢重明能不能逮住些漏网的魔族卧底。   由于顾然的大方分享,不少人都已经看过那些由顾然提问、由谢重明介绍的常见魔物辨认资料,得知顾然要与谢重明成婚他们都只是短暂地惊讶了一下, 很快便对此接受良好。   ——他俩要是没点什么, 传说中连个朋友都没有的北宗天骄能耐心地给顾然讲解这么多东西?   至于他们这些外人,纯属是蹭听的。   就是不知道顾然以后是怎么个打算。   照他们看,应该让谢重明到南大陆来,毕竟北大陆那边连花草都不好养活,条件不可谓不艰苦。   别的就不说了,就说衣食住行里的饮食一项吧,谁都知道翻遍整个大陆都找不出什么好茶, 顾然岂不是连适口的茶都喝不着?他们南大陆养出来的天骄弟子,凭什么要去北大陆吃苦?   所以每拜访一个宗门,顾然的朋友们都是先问这个问题:是他来南剑宗, 还是你去北剑宗?   得到答案以后众人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分析北大陆的诸多缺陷, 都想打消顾然前往北剑宗的想法。   谢重明一开始还有点不高兴, 后来就开始认真聆听他们讲的那些问题。他记性好,剑法一看就会, 别人的话也是听一遍就能记住, 所以只要他听过了就能悉数记在心里。   告别一个朋友后,顾然见谢重明一脸的若有所思, 不由说道:“他们大都是关心则乱,说话难免有些不好听,我觉得北大陆那边挺好的,你们北剑宗也很好,你别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谢重明道:“挺好的,我都记下了,回头我们可以多置办些东西带回去。北剑宗应该也有适合种茶的地方,兴许到时候我可以请擅长侍弄花草的师叔帮忙催发。只要一样一样地安排下去,这些问题都是能解决的。”   谢重明只是不关心这些事而已,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别人愿意帮你指出问题是好事,比你自己冥思苦想周全多了。   顾然听谢重明这么说,心情也跟着疏朗起来。   这就是他和谢重明相处得很融洽的原因,谢重明是个听得进别人话的人,遇到险境时他是非常好的盟友,他们之间配合起来默契极佳。   这一优点看似不稀奇,实际上能做到的人并不多。有时候你指出对方的问题,对方会认为你多事、认为你看不起他,甚至认为你在贬低他、侮辱他,并因此恼羞成怒记恨上你。   和那样的人相处绝对不会愉快。   当你一直得不到好的反馈,渐渐地也将失了最初那份坦率直接,学会了把不该说的话都藏在心里。   顾然并不是个喜欢苛待自己的人,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一样,他爱交志同道合、诚挚热烈的朋友,也爱在闲暇时享受那难得的轻松惬意。   既然谢重明觉得应该试着解决问题,他便在婚前日程上添加了采购事宜,顺便再带谢重明领略一下真正的南大陆风土人情。   谢重明很少这样到处拜访朋友、选购生活用品,他过去的生活非常单调乏味,基本上不是在修行就是在出宗门任务,单纯为私事腾出几个月空闲这种事于他而言着实罕有,说是前所未有都不为过。   “我给我师尊传音过去了,只不过他经常到一些非常偏僻的地方去修行,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听见。”谢重明边和顾然前往沿海一个集市边和他说着北剑宗那边传来的消息,“几个师叔倒是说要来,现在出发正好赶得上婚期。”   长老们坚持要挑个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举办他们的结契大典,吉日最终定在明年二月初,这么长的空挡足够让北大陆的人赶过来参与。   据说谢重明唯一一位不醉心剑道、专门负责宗门一切交际事宜的师叔已经联系了北大陆其他宗派,看看他们能不能也派些代表过来。   对方把这件事上升到了相当高的高度:到时候全场都是南大陆宾客,把我们北大陆的面子往哪搁?是兄弟就派点有分量的人来撑场子,让南大陆那边感受一下我们北大陆有事大家一起上的凝聚力!   谢重明转述这些事的时候没带太多个人情绪,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却大得很。   众所周知,你和人讲道理谈感情,对方可能压根懒得搭理你;可你和人说这事关乎面子,那这件事就可就大了。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   顾然:。   一开始完全没想到他们的结契大典会这么盛大。   饶是顾然这么擅长交朋友的,印象中似乎都没见识过这种阵势。   毕竟南北大陆常年互不往来才是常态,相互瞧不上眼更是再稀松平常不过,两边一起出席婚宴倒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顾然思忖片刻,和谢重明商量道:“既然都要来,总不能白跑一趟,不如他们带上各家子弟,到时候来场南北大比,我手头有不少好东西可以拿出来当彩头。”   谢重明道:“我也有。”   提到大比,谢重明可就积极了,他本质上也是个好战分子,比起单纯地成个亲,顾然这个提议更对胃口。   光是他们走结契大典流程的话,相当于他们被这么多人看热闹;弄个南北大比就不同了,那他们也可以当观众看看有什么有意思的招式!   要是来的弟子实力足够强悍,他们想下场活动活动筋骨也不是不行。   办这个大比顾然这边是可以做主的。   两人商定以后,谢重明当场给他那位师叔发了传音,说起他们关于南北大比的构想。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大陆人,那位师叔听完传音后气势万钧地回了句:什么?有架打?你不早说!我保证给你带足人过去。   可见对于北大陆人来说,不仅面子很重要,有没有架打也很重要——甚至更重要。   听到谢重明外放传音的顾然:“………”   完了,他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   他们这次结契大典不会成为什么载入史册的大热闹吧?   虽然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顾然还是和谢重明一样把这桩新安排告知宗门长老。   都是修行者,长老们一点都没觉得大婚当日不适合打打杀杀,欣然把南北大比纳入流程,并开始马不停蹄地通知各宗派记得着手筛选记得带过来的俊彦弟子。   南大陆可是个比北大陆更看重颜面的地方。   比起直来直往的北剑宗长老,南剑宗长老是更懂说话艺术的以及更擅长攻心的:你们也不想咱南大陆各宗到时候当众表演一个全军覆没的对吧?   顾然两人把事情扔给本宗长老,愉快地继续前往此行的目的地,准备出海参加一个凡人无法参与的修士集市。   临近一处码头的时候,顾然忽地稍稍停顿下来。   “怎么了?”   谢重明回头问他。   顾然道:“我好像来过这地方。”   与常年屹立于世外的修士宗派相比,俗世间这些城池的变化是很快的,有时候三五十年便能叫许多地方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顾然会记起这地方不是因为那个繁华的海港,而是整个海湾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他记得自己应当曾与人登上不远处那座最高的山头,听其他人给他描述整个海湾的地形地貌,规划着将来可以在这处建个海港进行海上贸易。   一来可以补上当时相当严重的财政窟窿,二来等天下太平了还能把已经无仗可打的将士安置到海师这边,以免那跟着他们到处征战的庞大军队因为失去进身之阶而生乱。   当时他目不能视,看不到周围的景致,只能从旁人的描述中拼凑出周围的景致。   既然恰好途经此地,顾然便想到那山上看看。   顾然与谢重明说起当年自己到俗世历练的事。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他当时交的那些朋友兴许都已故去。   他是很少回头看的人,也没想过再去打扰俗世友人的生活,所以并不知晓那些故友的近况。   尘封的往事袭上心头,他突然想亲眼看看他当年没能看见的大好风光。   谢重明少年时还在北大陆苦修,并不认得那时候的顾然,自然也不知晓他入俗世历练的事。   得知顾然以盲眼的分身游走于俗世那么久,从不曾用本体私下窥看过半眼,连谢重明这个修炼狂人都十分钦佩。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选择的道。   他可以一年到头没日没夜地修炼,却做不到像顾然这样亲自到俗世中体验人间冷暖。   谢重明注视着顾然好看的眼,问他什么都看不见的感觉以及他是怎么坚持那么久的。   顾然道:“最开始确实不太习惯,走路都能摔伤,后来慢慢就不会了。眼睛不能用,可以用耳朵,可以用鼻子,可以用嘴巴和手。时间一久,它们都变得越来越灵敏,许多看得见的人都不知道花已经开了,我却能第一时间知道。”   许是因为故地重游勾起了许多本应被遗忘的回忆,他不由浅笑起来,娓娓与谢重明说起那些久远的往事。   “我当时还和人说,等天下太平了,我要当个花匠去。若是一个眼睛看不见的瞎子能养出天底下开得最好的花,说不准也能名垂青史。” 第30章   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凡人寿数皆不长,春秋过百者寥寥无几,眨眼间过去了那么久, 他记忆中那些故人们衰老的衰老,故去的故去,应该早就没剩下几个。   顾然再记起他们, 便记不得那些不愉快,只余下一些欢欣美好的回忆。即使结局不算和美,朝夕相处的那些年总还是有许多值得缅怀的真挚情谊。   他一个天生失明的人能在乱世中活下来, 说是没人相帮怎么可能?   就连最初把他掳回去的贼寨, 也不乏有因为世道纷乱而落草为寇的赤胆义士,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在里头活下来并将其中大半人招安。   后来那些人有死在战场上的,也有九死一生活了下来的,大多都称得上是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的好男儿。   为了不惊扰俗世中人,顾然和谢重明没直接御剑飞行至峰顶,而是化作凡人打扮沿着山路慢悠悠往上走。   沿海的山不算特别高, 而且这边天气炎热,冬天百年不见雪,山上比起春夏稍微冷清些, 沿途却也葱葱郁郁, 入眼处竟是青绿一片, 只有半山腰枯黄的草色稍微透出些冬季的萧瑟。   谢重明本来正认真聆听着顾然当年的经历,听着听着却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味。   得捋捋。   一个弱不禁风的盲眼少年被掳到穷凶极恶的贼寨里, 没过多久就在里面交上了不少朋友。后来策反了一批良心未泯的义士引发寨中内讧, 最后和人里应外合清剿完作恶多端的贼人,并带着那批被策反的义士投奔未来王师。   这批义士除非中途战死沙场, 几乎都追随了他一辈子。   谢重明:“…………”   当然了,顾然在这里度过的“一辈子”并不长,兴许他死了以后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就像顾然回归本体后继续追寻自己的大道一样。   可谢重明总觉得顾然不是一个容易被人遗忘的人,哪怕他那个俗世化身的相貌不如他本身的十分之一,与他相处过的人应当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把他忘却。   谢重明忽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年少时怎么没来南大陆走一遭,如果他来了,肯定会直接去找顾然约战。那样的话,他们便算是年少相识。   可惜时光一去难再回,在他们相识之前顾然已经交了很多朋友、游历过许多地方,有许许多多曾见过他还不认识的顾然,并牢牢地把那时的顾然记在心里。他顿住脚步,手握着本命剑的剑柄,想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燥意。   顾然注意到他的停顿,也跟着停了下来,转头询问谢重明:“怎么了?”   谢重明道:“没什么。”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将自己心里异乎寻常的感受如实告知顾然,“我可能有些嫉妒。”   顾然:?   见顾然似乎没法理解,谢重明又把自己此时的所思所想剖析得更清楚一些:“他们见过的你,我没见过。”本命剑这次没能吞噬他心头涌动的妒意,反而突然像回潮似的将过往的许多情绪灌注回来,以至于他从未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有这般浓烈的七情六欲,“我嫉妒他们。”   “——那时候的你,我也想看看。”   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有些措手不及。   他抬眼,对上了谢重明那双幽深而认真的瞳眸。   谢重明是个纯粹的人,对什么都很纯粹,以前他眼里所以只有剑,所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提升修为;而现在,谢重明眼里有了个人。   是他。   顾然呼吸微滞。   他提出成婚本是骤然得知师尊内心想法时的冲动决定,为了不让谢重明吃亏,他拟定天地盟誓的时候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考虑过两人之间是否会产生感情。   因为谢重明看起来并不是一个会和人谈感情的人。   可是在这一刻,顾然却在谢重明眼底窥见了那热烈而诚挚的情潮。   顾然发现自己并不算太抗拒。   他很快恢复平常的冷静,笑着说道:“那时候的我应该不好看,你见到了肯定也不会在意。”   当时他境界一直不能突破,入世时又变换了容貌、封锁了修为,谢重明见了恐怕绝不会多看一眼。   谢重明道:“会。”   他肯定会在意。   顾然不打算和他分辨这种没可能发生的事,提议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长什么样,一会我们可以到山下找找有没有画像流传下来,我当时还有个挺有名的画师朋友来着,说不准他曾给我画过像。”   至于那些画像会不会流传到这处海港,那就得看他们跟它有没有缘分了。   谢重明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跟着顾然往山上走。   不想山上竟有座仙祠。   仙祠周围树木葱茏,一看便知有人精心打理,而那座仙祠顶上琉璃瓦不见一丝尘垢,在冬日映照下散发着灿亮的光彩。   民间好立祠,拜山拜海,拜江拜湖,拜名臣名将,拜奇人异兽,只是这些仙祠大多都是牵强附会,便是祭拜者有足够的诚心,受祭者对此也一无所察,有时还会有邪祟窥知他们心中执念趁虚而入、寻机作乱。   所以真正的修士是不会要求俗世中人为他们立祠的,因为那太容易出问题。   顾然止步看向那座仙祠,微微蹙起眉头。   谢重明跟着止步,看了眼那座仙祠,笃定地说道:“里面有妖气。”   顾然点头。   人能修行,妖也能修行。   只是它们与从小群居接受教化的人族不同,妖族大多天生天养,侥幸有父母教导也只是教它们一些捕猎技巧。所以它们即便开了灵智也比人族修士更容易作乱,属于经常需要各宗派弟子前去处理的麻烦存在。   这就是人族修士以及俗世帝王都不希望民间胡乱立祠的原因了。   你永远不知道你的诚心祭祀会招来什么东西。   既然凑巧碰上了,顾然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他不是那种逢妖就杀的人,像上次遇到那只偶然卷入俗世王位争端的猪妖他就只是放归山中,并没有将它赶尽杀绝。   这种敢跑进仙祠冒名受祭的妖族,必须得好好辨明善恶。   顾然迈步走向那座仙祠。   说来也是古怪,这仙祠门前竟没有匾额,也不知供奉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谢重明跟着顾然走入仙祠,里头幽静得很。许是因为天才刚蒙蒙亮,所以没什么人,到处都静悄悄的,唯独庭中花木长得格外繁茂,比外头看起来更没有冬天的样子。   打理这座仙祠的人应当耗费了不少心血。   俗世中人不像修士那样拥有超凡的天赋,许多对于修士们来说轻而易举便能做成的事,于他们则是要投入无数个日日夜夜去坚持。   谢重明没发现妖族的踪迹,便与顾然一同走入正殿。   那里供奉着一座仙像。   仙像雕刻得很美。   他长发及腰,衣袂飘然,光看那静立殿中垂视众生的绰约姿仪便能想象出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比较特别的是他眼睛上束着一根长带,那垂落的带尾随着吹入殿中的晨风徐徐摆动,似是正轻抚着他经年不变的秀美面庞。   其实从长带下显露出来的眉目轮廓来看,那人远说不上是什么倾世绝色,却莫名叫人一见难忘。   谢重明心头一震,几乎是一下子认出了那仙像雕刻的到底是谁。   很难想象俗世凡人竟能用再寻常不过的刻刀雕出这样的神韵。   即便看起来只及本人的万分之一,可这万分之一也足以摄人心魂。   “师父,要不你再歇会吧,今天我来洒扫就好了!”   谢重明正注视着那座仙像,忽听有个清脆如灵鸟的嗓音从殿外传来。   他与顾然一同转头看去。   一个双目枯盲的老者拄杖而来,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看起来元阳将绝,恐怕活不了多久了。而他身边跟着个眉目清秀的小道童,一看便知道是个机灵孩子。   是只雀妖。   顾然一眼看了出来,也看出对方并不是会作恶的性格。他确定了寄居于这座仙祠的妖族没坏心,便打算与谢重明一同离去。   “你们是什么人?”   那道童打扮的雀妖瞧见了殿内两人,顿时放弃劝说自家师父回去躺着,警惕地开始询问他们的身份。   妖族感知十分灵敏,哪怕顾然两人都没有泄露自身的灵力,那雀妖还是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令它恐惧的威压。   这是弱者的保命本能。   只是想到病重的师父还在自己身后,小雀妖强压住心中的惶恐挡在它师父身前。   见那小雀妖害怕得快要发抖却没逃跑,顾然不由对它添了几分喜爱。他无意惊吓小孩,语气温煦地回道:“我们只是路过,马上就要离开了。”   那拄着杖的老者浑身一颤。   他想睁大早已不能视物的双眼看清顾然的模样,却什么都看不到。   一如那人曾经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般暗无天日。   有时候他总会想,他眼终于也瞎了,这是他的报应,他活该。   当初那人问他要不要领兵出海去,他觉得那人得了从龙之功便看不上草寇出身的自己,想把他放逐到凶险的海上,当真负气扔下那人出海去,一个人都没给那人留。   结果他活着回来了,那人却死了。   他不愿意相信。   那人怎么会死?   那人怎么可能会死?   那人立下过那么多功劳,有那么多要好的朋友,就连龙椅上坐着的帝王都对他怀有别样的感情。   这样的人怎么会毫无预兆地死在独自归家的途中。   那时候他一个人在清冷的夜色中踽踽独行,会不会害怕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也许是不怕的吧,毕竟他生来便与黑暗为伴。   那才是他最熟悉的朋友。   而他们这些所谓的爱着他的人,从来只知道享用着他对他们的好、嫉恨他把同样的好给了旁人。   谁都不曾分予他半分光亮。 第31章   顾然一开始还真没认出这仙祠中祭祀的人是自己, 也没认出老者到底是谁。   眼前这老者背脊佝偻,鬓发苍苍,满面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何况他当初眼睛压根看不见, 并不知道自己那些故友都长什么模样。   还是谢重明凑近与他耳语了几句,他才抬眼看向那确实让他有几分熟悉感的仙像。   人在见到与自己相像的存在时,其实很难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顾然也一样。谢重明若是不说,他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   经谢重明一提醒,他才定定地望着那个静立殿中的仙像。   接着他看到供桌上摆着的鲜花与茶点, 若是没记错的话, 那应当都是“他”曾经喜欢过的。只是口味和喜好这东西,莫说几十年了,便是十年八年也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现在早就不喜欢了,已经许多年没再碰过。   顾然就是这个性格,有好东西他会欣然享用,没有他也不会太惦记,日子久了自是不会再想起曾经的偏好。天地如此辽阔, 美好的事物不知凡几,他又岂会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同样的东西?   顾然收回看向祭品的目光,看向立在不远处的一老一少。   他还是认不出老者是谁, 不过他故地重游本来就是意外, 所以即便相见不识也不算太遗憾。   认出来又该说什么?   一切都无从解释起。   既然当初选择隐瞒一切入世历练, 那本就不该让人知晓自己真正的身份。   顾然温声向那一老一少话别:“我们还有事,便不叨扰二位了。”   老者忙道:“你们上山一趟不容易, 想必也饿了, 不如留下吃过朝食再下山。”他拍拍身边那小雀妖的手背,让它快去把朝食端上来, 再烧起炉子煮茶待客。   小雀妖想说什么,见老者面带急切地转向它,它只能乖乖地照办。   老者道:“茶叶都是我们自己种的老茶树上采的,不值钱,但喝着还不错,两位就尝尝再走吧。”   谢重明闻言看向顾然。   顾然看出老者大限将至,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还是依言由对方引着落座。   那小雀妖把早早做好的朝食端上来,心事重重地边煮茶边看向那白发苍苍的老者。   妖族对生死的感知也很敏锐,它也能感觉出老者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老者枯寂的脸庞突然焕发出几分久违的光彩,人也变得健谈起来,竟是破天荒地邀那两个看起来很危险的陌生人坐下闲谈。   他和对方说起自己解甲归田后要来了这座山头,说起自己是请那位举国闻名的宫廷画师画的画像。   那宫廷画师绘成此作后忽地吐出一口心头血,就此撒手人寰,那画像竟成了绝笔。他闭门谢客照着画雕了整整三年才雕成祠中仙像,可惜仙像立起来的那天他眼睛就不能再视物,再也没机会多看它一眼。   “我们做的这些,有用吗?”   老者声音嘶哑地向对面的人发问。   顾然沉默下来。   这些有用吗?他从不曾想过回头了解过这些事,也不曾给任何人留下过足以与他本体沟通的线索。所以他们做的一切,他都不知晓。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老者口中的宫廷画师应当便是他的那位画师朋友。   当时正逢乱世,最不值钱的就是读书人与书画名家。顾然偶然救下那位朋友,知晓对方于书画上颇具天赋,便将对方引荐给轩辕郢,负责绘制些舆图与布防图。   后来论功行赏,对方也得了爵位与钱财。   天下乍然太平,许多人不免有些放纵,对方便是其中之一。   顾然试着劝了他几次,他不愿意听,顾然便没再劝了。哪怕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也不适合反复规劝、干涉太过。   骤然从老者知道其中一位故友早已离世的消息,他也有些怅然。   顾然没回答有没有用,同样也是一种答案。   没有用。   根本没有用。   他们做的这些全是徒劳,不过是想让自己心里舒坦些罢了。   老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顾然微怔,竟是从这笑声认出了对方是谁。   这是最初在贼寨中被他策反的二把手,后来成了轩辕郢麾下一员猛将,这人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后来天下将定,他有意开海,便问对方愿不愿意去。   对方一口答应下来,没有与他辞行就直奔目的地,做起事来一如既往地风风火火。   当年对方便爱这样大笑。   顾然虽也爱交朋友,性情却还是比较收敛的,很少能像对方这样放声畅笑,所以他挺喜欢这个爽朗的汉子。   只是眼前的人鬓发已衰,声音更是沙哑至极,连笑声都不再如当年那般欢畅,反而带上了浓浓的讥讽。   顾然正思量着,便听对面的人边大笑边说道:“我活该,他也活该,他们都活该,我们全都活该。”   顾然微微蹙眉。   不知对方这话从何说起。   当初他们最后那段时光确实闹了点不愉快,不过“他”的死应当不是他们所为,他们着实不必太愧疚。   他的话又不是所有人都非听不可的金科玉律,他劝了,他们不听,其实并没有谁对谁错之分,不过是代表着他们在理念上渐行渐远、预示着分别之日将至。   即便那时候他没有被刺杀身亡,他应当也会找机会离去,区别只在于早些走或晚些走罢了。   老者看不见顾然此时的表情,可是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   他寿数将尽,而顾然离开后也不会再来,所以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最后一次与顾然说话的机会。   他的心脏在胸腔中鼓噪个不停,跳动得前所未有地有力。   可许多话在他嘴边打了个转,最终又都被他咽了回去。   “尝尝这个茶吧,我们自己炒制的。”   他只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客气话,将小雀妖奉上的热茶推到了顾然面前。   经年累月的眼盲让他已经习惯了黑暗,哪怕什么都看不见也能把奉茶这种小事做得流畅而自然。   既然都是些没有用处的事,那便不需要再提起了。与其在顾然面前唾骂他们,倒不如让顾然把他们彻底遗忘。   他们活该被顾然忘个一干二净。   包括他自己也一样。   留用过朝食喝过茶,老者便没有再挽留顾然,立在仙祠门口目送两人远去。   说是目送,其实他根本看不见,只不过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听力便分外灵敏,他清晰地可以听见两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那声音明明很轻,可每一下仿佛都踩在他的心头。   等到耳边彻底寂静下来,老者才追问小雀妖那两人长什么模样。   待小雀妖仔仔细细地给他讲了,老者忍不住扔开手里的拐杖,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真好,真好。   不必谁来多事。   他自是天上仙。   ……   另一边,顾然与谢重明走出一段路,便又齐齐御剑至空中。   谢重明从刚才那老者说到一半的话里察觉出当年的事没有顾然所说的那般轻松愉快。   “他是你的朋友吗?”   谢重明忍不住问。   顾然道:“对。”   他把对方的身份讲给谢重明听。   虽然没有直接相认,但他隐约察觉对方其实也认出了他。可惜对方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修为再高也帮不上什么忙。   谢重明又问起那个画师是怎么回事。   顾然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便也如实相告。   谢重明听明白了,这人先被顾然救了命,又因顾然的引荐名扬天下,后来却为了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和顾然起了冲突。等到顾然那个俗世化身死后,他又后悔莫及,画下绝笔作后吐血而亡。   谢重明:“………”   谢重明深深地看了顾然一样。   顾然不由问:“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总感觉这家伙心里没想什么好东西。   谢重明认真提出建议:“你要不要试着对人凶一点。”   早在察觉骆凌云这个当师弟的对顾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时候,谢重明就想这么建议了。   顾然估计就是脾气太好了,以至于很容易招惹一些蹬鼻子上脸的白眼狼儿。   虽然这些白眼狼根本影响不到顾然的修行,可是他们这些旁观者看着挺不爽的。   尤其是一想到对方心安理得地享受过顾然对他们的好,谢重明心里的不爽顿时翻了许多倍,几乎是呈指数型暴增。   顾然也知道自己的性情确实有点毛病。   这大约是他的成长环境决定的。长老们都对他寄予厚望,他从小便知晓自己将来要承担起什么责任,所以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他都会尽量去做好,不怎么计较一时的得失。   见谢重明似乎比自己还郁闷,顾然说道:“我以后尽量改改。”   开春他们便要举行结契大典,往后他是有伴侣的人了,遇事也得多考虑伴侣的感受。   一味地对人好未必是好事。   远的不说,他两个走偏了的师弟就是前车之鉴。   两人边说边御剑抵达目标海域,轻松找到那常人无法窥见的集市入口,收起本命剑开始逛这个聚集着各类天材地宝、法器灵符的修士交易市场。   比起各宗开设的店铺,散修们的摊子要更有趣一些,尤其是那些挤在暗巷拉人进去推销自家宝贝的家伙更是人才中的人才。   顾然知道谢重明可能没逛过这样的地方,便故意带着他往暗巷多的地方走。   他们的相貌与气息都经过遮掩,还戴着进入集市时收费处给他们分发的面具,这意味着他们不管买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顾然就是故意让谢重明被人拉进巷子里接受洗脑式推销的轰炸,想看看谢重明会被人哄着买什么东西。   谢重明确实没见识过这阵势,不过他最擅长的就是摆冷脸,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一脸冷峻。即便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气息依然叫人望而却步。   顾然见没多少人敢过来忽悠谢重明,心里颇为遗憾,不想他俩再往前走了几步就被一个不怕死的散修给拦住了。   “你们是一对儿吧?”那散修长得贼兮兮的,说起话来还要挤眉弄眼,一脸“没有人比我更懂分辨情侣”的骄傲。   谢重明居然不走了,很是认真地跟对方“嗯”地应了一声。   那散修立刻把两人拉进无人的暗巷里头,掏出样几样法宝向顾然两人推销起来:“我这里有许多适合情侣用的好东西,你们不赶时间的话我逐一给你们讲讲。”   接着他都没给顾然两人拒绝的机会,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你们看看这套书,图文并茂,内容详实,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双修姿势里面全都有!   你们看看这百宝箱,全都是由私密论坛匿名票选出来的助兴宝贝,种类丰富,质量上乘,不仅能满足情侣间的多元化需求,还附带非常精彩的独家使用说明。许多人都为了这说明书购入全套来着!   你们再看这小东西,用处可不小!可以借助双方记忆或者按照双方意愿创造私密小秘境,你遗憾没见过对方相识以前的模样吗?只要双方一起输入灵力,就可以见到对方过去的面貌,而且你们在里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受任何拘束的……   顾然:?????   谢重明本来听得面无表情,听到最后一样时眼神突然动了动。   “都来一份。”   谢重明面不改色地开了口,语气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大量采购情侣用品。   顾然:???????   你什么意思?   谢重明你买这些玩意是什么意思? 第32章   即使顾然两人遮掩了修为, 那散修还是一看便知他们的不凡,专门把自己压箱底的好货都介绍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   对方眼也不眨地把最贵的宝贝都打包带走了!   说实话,这些东西其实技术含量不算特别高, 有心人想仿制其实挺简单的,不过正道各宗修士都挺正经,不屑于把心思花在这种地方, 只有他,愿意深耕这一领域,悉心进行用户需求调查、接受各方反馈, 不断改进自己的产品, 手头才能攒下如此齐备的全套情侣用品。   主打一个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为了感谢谢重明这个大顾客,兜售成功的散修眉开眼笑地给谢重明附赠了一章小卡片,说里头有私密论坛的地址,回头可以用玉简打开参与各种讨论以及投票活动,整个过程都是匿名的,完全不需要担心暴露隐私的问题!   看对方马上介绍得眉飞色舞, 而谢重明还是一副认真聆听的神色,顾然立刻把他拉走了,拉到无人的深巷处和他探讨人生:这种事呢, 有需求时可以适当释放一下, 切不可沉湎其中耽误了修行。   简而言之, 那种专门讨论这种事情的私密论坛咱就不必去掺和了,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也不太需要,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深巷中只有他们两人, 声音也被隔绝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范围内,周围的黑暗将他们包裹在一个相对隐蔽的私密空间中。   在这种晦暗不明的环境, 顾然似是唯一的光源,引得谢重明视线不由自主地凝注在他身上。   听顾然提出要“顺其自然”,谢重明喉结微微动了动。他先挪开了自己脸上的面具,接着又伸手将顾然那张面具也挪走,凑近询问顾然:“那现在可以顺吗?”   顾然:?   谢重明微微俯首,两人的唇几乎贴到了一起,灼热的气息也亲昵地厮缠在一起。即使已经挨得这么近,谢重明还是没忘记继续征询顾然的意见:“我想亲你,就是现在,就在这里,可以吗?”   顾然从来没遇到过谢重明这样的人,明明手已经牢牢钳在他腰上,明明都已经快亲上来了,居然还要追问到底。不过顾然不是矫情的人,感受到谢重明的贴近与渴求,他只犹豫片刻便伸手环住谢重明的脖颈迎了上去。   下一刻唇舌便被谢重明彻底侵占。   腰间的手也随着这一吻的深入钳得更紧,杜绝他想要退开或逃离的可能性。   若非知晓谢重明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更进一步,顾然说不定在谢重明侵入自己识海的那一瞬间就把人推开了。   因为他从谢重明同样向他敞开的识海中感受到了更汹涌、更激烈、更难以招架的东西,只要一经允许,它们便会尽数朝他席卷而来。   相比之下,眼下对他而言已经算是过分亲密的吻甚至连前戏都称不上。   真要放任谢重明“顺其自然”,后果何止覆顶。   顾然第一次开始反省,自己这婚约是不是定得有些草率了?只是各宗都已经通知到了,现在想退婚也来不及了。   左右他们的修为目前还算势均力敌,他自己若是不愿意,谢重明肯定也不能勉强他。   由于没能为难到谢重明还赔了个吻,后续的采购顾然就没故意带谢重明逛暗巷多的地方,而是前去采购一些平时用得到的东西。他与人说话时感觉唇上还有些发麻,只能庆幸自己又把面具戴好了,旁人看不出异样。   这种集市方便就方便在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都有,可以一次性买完顾然采购清单上的大部分东西。   谢重明一路跟着他买东西,两个人轮流掏灵石付钱,也算是有商有量。   回去的路上,本来两人准备继续去拜访别的朋友,途径一处城池时却发现上面有着残余的魔气,而且十分浓烈。顾然与谢重明对视一眼,齐齐使了个隐身诀,无声无息地降落到那座城池前。   顾然抬眼看了眼城门,赫然看见了“帝京”二字。   那字看起来还十分熟悉。   记得他入世历练回来后,有段时间字迹便与这两个字很是相像。   谢重明一直在看着顾然,所以第一时间注意到顾然的神色变化。他顺着顾然目光看去,一下子明白了,这里应该就是顾然那具入世化身殒命之地。   看起来还很繁华,为什么会有那么浓重的魔气?   看魔气散发出来的地方,似乎是……皇宫深处?   天忽然飘起了雨。   阴云覆笼整座皇城。   皇城中的居民们对此一无所察,没支着棚顶的摊贩急匆匆收摊,没带伞的行人则急匆匆地到处找地方躲雨,那些可以安适喝酒、饮茶、赏雨雪的酒肆茶坊则分外热闹,有几条酒楼林立的街道入耳皆是丝竹管弦声。   顾然当初的眼光没有错,他选择的帝王轩辕郢确实雄才大略,很快就还天下以太平,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获得了几十年的安稳。   可现在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魔气是怎么回事?   顾然眉头紧缩,几个起落间便来到了皇宫上方。   底下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到处奔走,有些人伏在地上哭,有的人忙着去传递消息,接着一声接一声的丧钟传遍全城。   当、当、当的钟声自响起之时便没停下来过,仿佛永无断绝之时。   按照这边的丧仪,只有皇帝驾崩才会钟鸣万响。   这是……国有丧!   顾然锁着的眉头没有松开。   按照岁数来算,轩辕郢现在驾崩也在常理之中,在早期曾经征战各地的人间帝王之中甚至称得上是长寿。   就怕轩辕郢的死与魔族有关。   “我们下去看看?”谢重明转头看顾然,“他应该也是你入世历练时的朋友吧?”   顾然点头。   两人都隐了身形,堂而皇之地走进那新布置出来的灵堂也无人察觉。跪在灵前痛哭流涕的是轩辕郢亲自选的新君,此时他哭得真心实意,看起来是个挺不错的继任者。   轩辕郢终身不入后宫,这位新君是他从子侄中悉心挑选出来的佼佼者。若是没有那股魔气的存在,这个国家应该还能安稳地传承到新君手中,百姓依然能安享太平。   这种情况下,修士就必须插手了,他们不能坐视原本可以安稳度日的地方因为邪魔外道作祟而陷入动乱。   谢重明看过轩辕郢的遗体后神色严肃:“他被高阶魔族噬魂了,而且吞噬他神魂的绝不是普通的高阶魔族。”   俗世帝王身上本就牵着许多因果,像轩辕郢这种既平定了乱世、又让整个国家长治久安的明君,身上更是缠绕着多不胜数的因果线,古时曾有过俗世帝王入道飞升的先例,就是因为对方经世济国的功德大到足以让他获得仙缘。   这样的神魂对魔族来说也是相当有吸引力的存在,相当于能让他们修为大增的滋补品。   如今噬魂术已成,轩辕郢的神魂已经被对方彻底吞噬。   难怪那魔气会毫不遮掩地逸散开,因为对方已经得手了,估计再也不会回来这个地方。   顾然没想到轩辕郢竟会遭遇这样的事。   一想到自己昔日友人的神魂居然成为了魔族增长实力的补品,他心里就更坚定了去北大陆的决心。   北大陆是最接近魔域的地方,不用等魔族那边再次启动他们的降临计划,他迟早也要去一趟魔域为自己父亲以及陨落的朋友们报仇。   顾然收集了一些沾染了魔气的东西封存起来,准备到了北剑宗以后询问一下厉宗主他们能不能分辨出是谁对轩辕郢使的噬魂术。   他们与魔族打交道的次数比他多太多了,说不定能提供一些线索。   等顾然搜罗了一圈沾染了魔气的物品,一转头便发现谢重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清扫完周围的魔气,正站在不远处听着新君与众人讨论葬仪。   顾然走过去跟他一起听。   结果就听到新君正与几个老臣商量轩辕郢与已故皇后的合葬事宜。   这是轩辕郢早早就立下的遗旨,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轩辕郢记了先皇后一辈子,必然不可能违背亡者的意愿。   哪怕那个人是个男子,且被立为后时都已成为冷冰冰的牌位,他们依然愿意承认先皇后的地位。因为轩辕郢平定天下后推行的许多举措都是先皇后在世时拟定的,而他们这数十年的安稳昌盛证明了这些举措的远见……   何况先皇后的朋友有些成为了一方大儒,有些当过当朝宰相,有些则深曾经手握重兵,谁要是敢说先皇后半句不好,那事情可就大了。   所以新君与群臣讨论的重点其实在合葬陵的规格问题上,一些人认为他们如今国力强盛,皇陵大可以往大里修;一些人认为此风不可长,凡事须得防微杜渐,只要按照先皇的意思修就可以了。   还有些须发皆白的老臣默不作声,木然地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然听了几句讨论内容,有些纳闷这些琐事有什么值得谢重明听这么久的?   “魔气都已经消除了,我们走吧。”   顾然招呼谢重明。   谢重明“嗯”地应了一声,跟着顾然御剑飞离那座巍峨辉煌的皇宫。   等到远离了那座险些被魔气侵蚀的都城,谢重明才转头注视着与自己一起御剑于层云之上的顾然。   顾然感受到谢重明投来的宛如实质化的视线,不由追问道:“怎么了?”   谢重明仍然是诚实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你和那轩辕郢是给他当皇后的那种朋友?”   顾然:???   顾然:!!!   完了。   他刚才根本没把众人话语间的“先皇后”联系到自己身上! 第33章   顾然觉得自从和谢重明提出成婚以后, 一切都在往极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就像他从没想过轩辕郢会立“他”为后一样,他也从没想过谢重明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那语气有点酸,有点涩, 像还没成熟的青橘被剥开了,很呛鼻。   顾然对轩辕郢就像对曾经志同道合后来又分道扬镳的朋友,得知他故去也会怅然, 但也仅止于此。   至于轩辕郢对他怀有怎么样的感情,那是他难以控制的事情,他只知道自己在与谢重明缔结婚约之前他从未对谁许下承诺。   顾然道:“没有的事, 我对他就是和对寻常朋友一样。他立后的事我并不知情, 还是上次无衣提起时我才知晓他当时竟这么做。”   谢重明顿了顿,想到顾然那个守着仙祠的“寻常朋友”,顿时明白了:顾然的寻常朋友里头很可能“卧虎藏龙”。   见谢重明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更严肃了,顾然又跟他进一步解释:“其实当初我结束那次历练后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沉郁,那时我与他们起了许多次争执,每次见面几乎都不欢而散。一起走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结果却与昔日朋友渐渐演变到针锋相对的地步, 我心里并不好受。若非没过多久我便突破了瓶颈,眼前豁然开朗,想来还做不到轻易放下。”   他在数十年后能心平气和地和谢重明提及往事、能将那些故人称为朋友, 也不过是因为过去种种早已如云烟散去。   若是当真剖开往事一一细看, 其实辩不清其中滋味到底是甘是苦, 也分不清那些情谊有几分真几分假。   比如他认为他与那位画师朋友还算志趣相投,他眼睛虽看不见, 于书画一道上却也有些造诣, 两人每次聊起来都十分投契。可有次他却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位画师朋友酒后对他有诸多怨言,还把他过去赠予的书画拿出来当众撕了。   知晓对方厌烦了自己的多事, 顾然便不再多劝了。   那些事比起许多鲜血淋漓的厮杀与斗争其实算不得什么,只是人心总是这么奇怪,一些很小的事情竟能记上很久。   也许他真如二师弟他们所说的那样,本质上是个虚伪的人,许多时候明明心里是在意的,却不想和任何人提起,不愿叫人发现自己其实会对这些小事耿耿于怀。   顾然正娓娓说着,忽地被谢重明伸手带了过去,整个人落入对方宽阔的怀抱中,两人骤然从分御两剑变为合御一剑。   北大陆气候苦寒,北方修士的体格也更高大坚实,足以将顾然整个人纳入怀中。而后谢重明伸手覆住顾然的双眼,令顾然眼前骤然失去光亮,仿佛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一下子被阻隔在外。   其他方面的感知变得更为清晰。   顾然能感觉到谢重明的气息绵绵密密地将他包裹起来,强横,放肆,而又贪婪。   像是想要将他彻底吞噬。   “这不是虚伪。”谢重明按住顾然的双眼说道,“这些事情本就不必让他们知道,他们当时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会更放肆地伤害你。人都是这样的,越容易到手就越不会珍惜,得到越多就越不容易满足。”   对于这种人,你就算把心剖出来给他们都没用。   就应该放下,就应该忘记,就应该再也不回头。   御剑期间谢重明摸不到本命剑,无法靠本命剑分担此时的情绪,所以他心里控制不住地涌起一阵暴戾,不是对顾然,而是对温辞树等人。   若不是顾然刚才随口提及,他都不知道温辞树他们是这样对顾然的。对待悉心教导他们这么多年的大师兄,他们居然能说出“虚伪”这种话。   他还以为只有骆凌云对顾然毫无敬重之心,原来连看起来那么老实的温辞树对顾然也是这种态度。   难怪顾然要脱离南剑宗。   出于对顾然的尊重,顾然提出成婚的时候自己没有细说原由,谢重明也没有太过深究。如今看来,应当是南剑宗这些人伤了顾然的心。   即使顾然看起来很平静,即使顾然看起来毫不在意,可是伤了就是伤了。   谢重明环在顾然腰间的手收得更紧,捂着顾然双眼也没有松开。   两个人之间没了半点缝隙,胸腔中的两颗心脏仿佛都已贴合在一起。虽然才刚定下婚约不久,他们的关系却已突飞猛进,这种程度的亲近已经不必征求顾然的同意。   谢重明就着这样亲密的姿势在顾然耳边说道:“以后这些事和我说就可以了,我们是立过天地盟誓的伴侣。而且我的朋友很少,你和我说肯定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顾然没想到“朋友很少”都能让谢重明当优点来自夸了,忍不住轻笑起来。   谢重明感觉自己手掌下的眉眼微微弯起,那长长的眼睫轻轻扫过了他的手心。   也扫过了他的心头。   有点痒。   谢重明抬眼看向前方,风雨已歇,云霭已散,天地间明灿灿一片,山川河海皆焕然若新。   “天放晴了。”   谢重明缓缓挪开了盖住顾然眼睛的手掌,让顾然也能欣赏眼前的好景致。   他们离开那座都城的时候空中乌云密布,入眼之处到处都是凄风苦雨。   如今那些风雨已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   顾然心情也很不错。   他回到了自己剑上。   谢重明道:“我们也出来挺久了,要不回南剑宗看看结契大典筹备得如何了?”   顾然听后觉得有道理,虽然长老们肯定会很尽心,但他们两个当事人总不好真的当个甩手掌柜。   至少南北大比他们得多提点意见。   两人转道回了南剑宗。   顾然准备去寻长老们说话,谢重明表示自己准备去修炼,就不跟他一起去了。   想想谢重明为了成婚的事陪自己出去转悠了这么久,顾然也没有非要他陪着去见长老。   两人爽快地分头行动。   事实上顾然是真的去找长老,谢重明却没去独自修炼,而是跟人打听温辞树和骆凌云两人在哪里。   自从得知顾然要和谢重明成婚,南剑宗弟子大都牢牢记住了谢重明的长相。   打又打不过,抢又抢不赢,大伙只能记住他在心里狠狠记仇: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即将抢走我们大师兄!   听到谢重明问起温辞树两人,众弟子虽觉得有些纳闷,但还是给他指了方向。   谢重明得知温辞树他们的去处,二话不说直奔目的地。   修炼又不是只能独自苦修,和人打架也是一种修行。君不见多少剑招都是前辈们在实战中领悟出来的?   谢重明认为自己的行为非常合理。   绝对不是单纯想揍人。   温辞树与骆凌云虽然尽量不跟谢重明接触,但心里对谢重明都有很深的敌意,尤其是骆凌云。   当初骆凌云就看谢重明不顺眼,想找谢重明切磋,结果谢重明说他至少百年后才能和他一战。   可把骆凌云给气坏了,觉得谢重明狗眼看人低。   现在谢重明主动说要和他们打几场,骆凌云首先跳出来应战。   不管打不打得赢,他就是想打!   谢重明脸色一如既往地冷峻,看不出他本身的情绪。   下起手来却毫不留情。   他一次次把骆凌云打飞出去,竟也没嫌弃对手太弱,很有耐心地等骆凌云不服输地继续回来找到。直至温辞树表示该换自己上了,他才换了个对手。   可惜对手虽然换了,打起来却没什么变化,还是他一次次地把人打飞出去。   和顾然总是压制着修为给他们喂招的指导性打法不同,谢重明给他们展现了什么是境界上、天赋上、经验上的全方位碾压。   谢重明在对战过程中有无数次机会废了他们的修为或者要了他们的命。   谢重明没有那么做。   可比真的那么做还让他们难受。   就好像眼前又多了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以前大师兄待他们很好,好到让他们有种自己迟早可以与对方比肩的错觉。   直到大师兄收回那份好,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与大师兄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而谢重明毫不留情的连续打击,更是让他们清晰地意识到能和他们大师兄并肩而行的该是什么样的人。   顾然与长老们商量完结契大典诸事,才从其他弟子口中得知谢重明去找温辞树他们了。   还和他们打了起来。   说是打了起来也不恰当,他们与谢重明实力相差太远,全程谢重明连本命剑都没拔过,愣是把他们揍得毫无还手之力。   顾然:“………”   谢重明怎么突然有兴致和他们切磋?   眼看过来围观的弟子越来越多,顾然上前把谢重明给领走了。   在骆凌云他们面前浑身煞气的谢重明,见到顾然以后便把那种嗜杀好战的本性藏得严严实实,毫不犹豫地收手跟着顾然离开。   过来围观两位师兄大战谢重明的众弟子这才陆续散开。   等回到朱雀峰的住处、没了外人在侧,顾然才问谢重明:“你怎么和他们打起来了?”   谢重明道:“一个人修炼太乏味,找人练练手。”   顾然不信。   这种话如果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他可能还会信,从谢重明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天荒夜谈。他什么时候觉得一个人修炼乏味过?他只会觉得有人打扰他修炼很不爽。   顾然定定地望着谢重明。   谢重明很清楚顾然有多了解自己,见他不相信自己的借口便没再藏着掖着,坦白回道:“我哄你回宗就是想打他们。”   听到顾然提到温辞树说他虚伪的时候,这股冲动就控制不住地钻了出来。   ——就他们也配让顾然伤心?什么玩意!   于是谢重明当场劝说顾然回南剑宗看看,目标明确地过去揍人。   他们北剑宗的处事原则就是想出手时就出手,绝对不留隔夜架! 第34章   “谢了。”   顾然并不是分不清好坏的人。   他是骆凌云他们的大师兄, 即便心里有那么一点在意,也不好和两个师弟太过计较,毕竟他们的许多想法都只是心里想想, 在外人看来他们师兄弟几人乃至于师徒几人至今仍相处融洽、情谊深厚。   这段时间发生的变化,只有他们几个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出来。   谢重明面不改色地说道:“你我成亲后,我也算他们师兄了, 替你教育他们是应该的。”他只字不提顾然一开始说是想借婚约脱离南剑宗,俨然把他们这段关系当成真正的未来伴侣来处。   若是能做到他们天地盟誓中的每一条约定,与真正携手一生的伴侣又有何区别?   顾然道:“既然已经回宗, 我们不如先别出去了。”   谢重明看向他。   顾然让他把从散修手里买来的归溯石拿出来。   谢重明眼前一亮。   那散修把归溯石说得玄乎其玄, 仿佛它是什么别具妙用的奇特法器,事实上这东西的材料与乾坤戒类似,炼器师能用它拓出一个可容灵识进出的小型领域,再辅以相应的阵法,便能依照拥有者的意愿令里头的一切随心变化。   一般而言,修为越高,能开启阵法越久, 场景也越丰富、越细致。如果进去后没半刻钟就出来了,且看到的人瞧着都不成人形,还是赶紧修炼去吧, 别学人玩这类法器了。   顾然道:“如今诸事未定, 我不好和你放开了打, 不如我们进归溯石用以前的境界打几场。”他笑着望向谢重明,“我也想知道你少年时的模样, 如果我们当初便认识了, 应该会经常约战才是。”   谢重明听了顾然的提议,一点都没有失望, 反而觉得他们果然很适合当伴侣,他也是这么想的。   若是他们当初便认识了,一切是不是会有什么不同?兴许只要他们一起修行,顾然就不必去入世历练了。   虽然不可能真的让时光回溯,可要是能见一见少年时的顾然,他也是极高兴的。   能痛快淋漓地和顾然打一场,他就更高兴了。   “先由你来催动?”顾然询问谢重明的意见。   其实谢重明更想去看看顾然少年时的生活,不过顾然都提出想先看看他生活的地方,他便毫不犹豫地合眼输入灵力催动法阵。   接着他感觉顾然的手覆了上来,也向归溯石输入了自己的灵力。   两股灵力很快在阵法中融为一体。   谢重明睁开眼,眼前的场景已经换成他熟悉的训练场,他一个人练着剑,有几个人结伴过来找他挑战,他一口气把他们都给撂翻了,冷眼看着他们说着“你给我等着”“我还会回来的”之类的狠话。   他觉得这些人废话太多。   他一向只用实力来说话。   北剑宗七峰他都快轮流打了一遍,除了师叔们以及长老们打不过以外,基本已经没有他的对手。他要跟人畅快淋漓地打一场,估计得去出任务了……   谢重明还在琢磨着该怎么说服长老放自己出去找人打架,很快又来了一批挑战他的人,他依然面无表情地提剑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像极了毫无感情的陪练机器(只胜不败的那种)。   没等这批人再说出什么废话来,谢重明忽地察觉不远处多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他循着自己敏锐的感知能力望过去,一眼看见立在那儿的青衫少年,他正倚着翠碧修竹笑盈盈地看着他,眉眼映照着竹枝间洒落的明亮朝晖,衬得他的笑颜仿佛熠熠发光。   他真好看。   谢重明脑海里第一次冒出个与修炼无关的念头来。   这于他而言是非常稀奇的事,因为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个一心修炼的剑痴,眼里只有“打得过的”“打平手的”和“打不过的”三种人。   而他只会在遇见后两种人才会主动邀战。遇到那些一看就打得过的家伙,若非是本宗弟子过来挑战他都不乐意出手的。   不过谢重明只是短暂地惊艳于少年的相貌,很快便把注意力转移到少年的实力上。   这个同龄人很强。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谢重明整个人都精神起来,问道:“报上名来,我们打一场。”   “南剑宗,顾然。”   “你就是顾然?”谢重明显然已经听说过顾然的名字,他是北剑宗宗主的大弟子,顾然是南剑宗宗主的大弟子,两个人本就会被许多人拿出来比较。   “对。”   少年笑着回他,同时也拔出自己的剑毫不犹豫地与他较量起来。   顾然进入这个小秘境后便发现了其中妙处,他们进入的是催动者的记忆,催动者意识不到自己在秘境中,只会以自己最本来的面目迎接后来进入秘境的访客。   这确实是非常适合让情侣了解彼此的宝贝。   谢重明出招一如顾然对他的了解那样,又狠又快,下手可谓是毫不留情。顾然虽有后来的记忆,境界却也压制在少年时期,应对起谢重明凶狠的攻势来远称不上是游刃有余,好在两人实力相当,他不好受,谢重明那边也没轻松到哪里去。   两人这一战就没完没了。   直接打了个三天三夜都没分出高下。   哪怕修士的体能比俗世凡人要好得多,顾然少年时的身体还是有些吃不消。   相较之下,谢重明这个北大陆人的耐力明显要好得多,除了身上伤痕累累瞧着有点狼狈以外压根瞧不出疲态。   “我饿了,吃点东西休息休息再继续?”   顾然委婉提出暂且休战的建议。真要继续打,他也不是熬不下来,只是他觉得没必要而已。   他们两人的境界一直都差不多,除非有决心对对方痛下杀手,否则打上十天半个月都是分不出胜负来的。   谢重明虽有点意犹未尽,却还是答应了顾然的提议。可惜他环顾一周,赫然发现北剑宗的训练场根本没有可以待客的地方。   谢重明抿了抿唇。   他第一次感觉他们北剑宗的训练场太过简陋,连好好招待顾然都做不到。   顾然道:“我来时见到竹林西边有处临溪的大石,恰好能容两人对坐吃茶赏景,不如我们到那里去。”   谢重明二话不说直接跟着走。   顾然先跃至石上坐定,含笑招呼他上去。明明只是坐在竹林之下,石上连张廉价的坐席都没铺,顾然却像是坐在风光宜人的园池之中,举手投足俱是说不出的风流秀雅。   谢重明感觉自己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起来。   “你怎么会到北剑宗来?”   都已经痛痛快快地交过手了,他才想起要问这个问题。   南北两宗相隔甚远,他们从来没见过面,只偶尔从旁人口中听到关于彼此的消息。   顾然难得地生出了几分戏谑来,笑着对谢重明说道:“我听闻我父亲生前为我许了一桩婚约,所以过来看看我的未婚夫。”   谢重明一怔,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消息。   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失落:顾然是来找自己未婚夫的,不是来找他的,与他比试只是顺带打打而已。   顾然的未婚夫是谁?是他们北剑宗的人吗?谢重明把所有人过了一圈,觉得他们都配不上顾然。   那些连他都打不过的家伙,怎么配当顾然的伴侣?   谢重明认真说道:“我们修士找伴侣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你父亲生前给你定下的婚约也未必合适。如果你见了对方觉得不喜欢,大可以把婚约解除掉。”   顾然听着谢重明的劝说,眼底笑容更盛。   哪怕不知道他们后来的牵绊,谢重明依然这般为他着想,甚至破天荒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   以前他怎么没发现谢重明是这么可爱的一个人?   顾然继续逗他:“如果我见过以后觉得很喜欢呢?”   谢重明对上顾然盈满笑意的眼,心中不知怎地酸酸涩涩的。   喜欢啊。   喜欢就……喜欢就和他成亲。   这么简单一句话,谢重明却说不出口。他不太能理解自己此时的心情,只能归结于自己不想看着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与实力远不如他们的人成亲。   “他们都打不过你,你不会喜欢的。”   谢重明忍不住和顾然辩驳起来。   对,没错,就是这样,顾然怎么会喜欢那些在他们手底下走不了几招的家伙?   顾然压抑不住唇边的笑意。他怕谢重明出了小秘境后会恼羞成怒,见好就收地给了谢重明提示:“打得过的,我和他打了三天都没分出胜负。”   谢重明霍然抬头,目光牢牢锁住坐在自己面前的顾然。他听明白了,刚和顾然打了三天的人不就是他吗?   顾然的未婚夫居然是他!   谢重明很难形容自己这一刻的心情,明明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明明他们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交集,可当他知晓自己是顾然未婚夫时却难以抑制地高兴起来,欢悦之情瞬间溢满胸腔。   谢重明当场改了口:“你父亲那么厉害的人眼光一定不会差,他为你定下的婚约肯定是极好的,你若是喜欢便和他履行婚约好了。”   顾然忍不住轻笑出声。   谢重明住了口。   他知道顾然在嘲笑他!   见谢重明被自己笑得不说话了,顾然冷不丁地凑上前往他唇上亲了一口。   是蜻蜓点水的亲法。   谢重明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炸开了。   他本能般伸手把顾然扯进自己怀中,牢牢地将顾然困在自己臂弯里,不允许顾然浅尝辄止地亲完他便退开。   ……他想要更多。   他想要更深入、更热烈的吻。   有些东西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谢重明根本不需要旁人教导便能遵循自己的心意去掠取。   他们本就是要相守一生的爱侣,所以这么做绝不算是逾越之举。   只是提前支取些许迟早会属于他们的甘甜而已。 第35章   谢重明没有后来的记忆, 更忘了后来的经验(足足两次),亲起人来莽到不行,简直让顾然难以招架。   两人拔剑打了整整三天, 都没有耗竭注入归溯石的灵力,可只亲了那么一会,小秘境就这么崩塌了。   顾然:“………”   应该不是谢重明亲得太不知节制的问题 , 估摸着是前面打的那一场已经把灵力耗得七七八八了。   这也是到秘境里打的好处,若是真的敞开了打,他们恐怕真得直接耗空灵力。现在注入归溯石中的灵力是有上限的, 自然没有灵力耗竭的烦恼。   何况还能见到少年时的谢重明。   这么多年来, 谢重明的性情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少年时的谢重明情绪更外露,亲起人来也更凶横,少了几分心性成熟后的克制。   ……当然了,一旦亲上了,如今的谢重明也没多克制就是了。   这应当才是他的本性,只是随着年龄增长收敛了不少而已。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谢重明性情冷淡?   缘分这东西, 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他们同是本宗大弟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分别被称为南宗天骄与北宗天骄,经常会有人把他们摆在一起比较, 可是在过去那么长的岁月里, 他们总是阴差阳错地错过了碰面的机会。   他不是没去过北大陆, 谢重明也不是没到过南大陆,只是那时候他们年纪都还小, 一般都不是自由行动, 所以即使到了对方所在的大陆往往也没机会见到对方。   记得他们在那危机重重的秘境众初见的时候甚至都认不出对方的身份。   还是相互报上姓名后才知道对方是谁。   那时候他也不是一开始就信任谢重明,是后来几次合作破局并成功脱离秘境, 两人才称得上是同生共死过的朋友。   只是在接下来几年中他们见面的次数仍是不多,每次谢重明找到他都是想和他打一场,所以他直到提出成婚那一天都认为谢重明只对和他比试感兴趣。   谁能想到有的人只要得了许可,就能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地把秘境弄塌。   顾然转头看去,见谢重明还在闭目入定,不由喊他:“谢重明?”   谢重明听到顾然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   接着他有些闷闷不乐地望着随意闲坐在旁的顾然。   小秘境崩塌之后,谢重明的记忆就回笼了。他正在识海中回溯刚才发生的一切,越看越酸,越看越酸,尤其是看到少年模样的顾然主动亲了上来,他更是酸到了极点。   他都没被顾然主动亲过,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好待遇?   顾然哪里知道谢重明连他“自己”都能酸,被谢重明看得有点心虚,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傻乎乎被忽悠而不开心。   他在心里认真反省了一下自己在小秘境里故意哄骗和笑话谢重明的行为,嘴上却是一本正经地对谢重明说道:“我们确实有婚约在身,我可没有说谎骗你。”   谢重明哪里会计较这个,他巴不得那是真的。若是顾然当真十几岁就去了他们北剑宗,他不知得多高兴。   可惜那只是小秘境里基于他们过往记忆构建的幻象而已。   谢重明感觉心里闷闷的,不由说道:“我想换我去看看你。”   顾然本来就是因为谢重明为他抱不平才想陪他打几场的,自然不会拒绝他的提议。   他点头应了下来,回忆了一下自己少年时的情况,给谢重明打了个预防针:“我有时候可能会受伤,不一定能和你痛痛快快地打。”   谢重明只是想在带着记忆的情况下去看看少年时的顾然而已,打不打对他而言反而无关要紧。   两人商量好了,便又重新催动归溯石中的法阵构建新的小秘境。   由于归溯石是随机架构相应年龄段里的记忆片段,所以顾然也没法确定具体会回溯到他过去的哪一天。   他闭上眼注入自己的灵力,并且开放自己的部分识海连通法阵。   过了一会,他感觉谢重明的手掌覆了上来。   两人的灵力交汇于他的掌心,一种温暖而舒服的感觉很快将他包裹起来,令他很快放任自己的灵识进入到小秘境之中。   谢重明也进入了小秘境。   他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景致有些熟悉,应当是顾然的住处。   只是周围少了许多灵花异木、珍禽异兽,看起来顾然还没像后来那样交了那么多的朋友。   因为幻境中其他人都是看不到他这个“外来者”的,所以谢重明没怎么犹豫,径直入内去寻少年时期的顾然。   转眼便来到顾然窗外。   谢重明正想着要不要敲窗,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南剑宗宗主宴知寒的声音:“会有点疼,你忍忍。”   谢重明眉头微蹙,从半开的窗户往里看去,就发现宴知寒正在给顾然上药。   顾然身上伤痕累累。   宴知寒上药的手法并不好,每次都直接刺激伤得最重的创口,顾然的身体总会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发颤,却一直隐忍着没喊疼。   一阵风吹来,把那膏药的味道送到了谢重明鼻端。   这药虽是好药,大多人却不会去用,因为这药涂上去好得虽快,伤者承受的痛苦却是成倍增加,伤口愈合后还会奇痒难耐几个时辰。顾然身上有这么多伤处,若是全涂上这药怕是会煎熬一整天。   ……宴知寒会不知道这药涂上去后会怎么样吗?   想到那天宴知寒看顾然的眼神,谢重明只觉一股难言的愤怒涌上心头。他下意识想伸手握住自己的本命剑克制住此时的情绪,却发现这时候的自己还没有拔出后来那把本命剑。   何况这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   得等其他人都离开了,他才有机会去接触顾然。   在那之前他就算冲进屋里,顾然也看不见他这个“外来者”。   谢重明只能定定地站在窗外,看着宴知寒把那恶毒至极的伤药涂到顾然的每一处伤口上。   每一处都没被放过,每一处都涂满了药。   他甚至还能捕捉到宴知寒在顾然背对着他轻轻颤抖的时候,眼底露出几分满含恶意的快意,和他说话时那时而关怀备至、时而谆谆教诲的语气截然不同。   他在故意折磨顾然。   谢重明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过去顾然在他面前提起宴知寒,语气是由衷的敬重,说宴知寒于他而言如同亲父。   他们立下天地盟誓那天,师徒二人的气氛却近乎剑拔弩张。   顾然会突然想脱离南剑宗,应该是发现了宴知寒的真面目吧?   记得那天顾然还问他有没有在他身上发现魔物作祟的痕迹。   那时候的顾然应该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从他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希望一切都是魔物在作祟,而不是宴知寒当真对自己怀有恶意。   可惜事与愿违。   谢重明一瞬不瞬地看着仍毫不知情的半大少年。   不能怪顾然不够敏锐。   谁能想到宴知寒贵为一宗之主,竟会这样折磨一个年纪还不到他零头、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小孩?何况宴知寒在顾然面前说的全是冠冕堂皇的教导。   谢重明捏紧了拳。   终于,宴知寒要走了。   等到宴知寒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正忍受着浑身痛楚的顾然第一时间感受到窗外传来的陌生气息。   顾然警惕地坐起身来看向窗外。   他身上满是被怨煞所伤的伤口,连脸上都有两道划痕,看起来青涩而狼狈,全然没有早前出现在北剑宗时的从容。   谢重明想带顾然走,想带顾然回北剑宗去。   北剑宗没有宴知寒,没有温辞树,没有骆凌云,没有那么多表面上与他温情相处、实际上却对他满怀恶意的欺骗与伤害。   “你是谁?”   顾然皱起眉问他。   他没在谢重明身上感受到敌意。   可是夜半三更跑到别人住处来本来就是一种很冒犯的行为。   谢重明跃入屋内。   他迈步走到床边,蹲到顾然跟前说道:“我叫谢重明,是你的未婚夫。”   顾然有一瞬的茫然。   未婚夫?他哪里来的未婚夫?   不过他知道谢重明。   他们虽没见过面,这些年却总被长辈们一起提及。他还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北大陆见见谢重明,看能不能和谢重明交个朋友来着。   “谢兄不要开玩笑了。”   顾然态度和缓了许多,却还是不认同谢重明的荒谬说法。   “我和你哪里来的婚约?”   谢重明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有的。”   他笃定地说道。   “我们的婚约是你父亲生前定下的,要不我怎么会特意从北大陆过来找你?”   顾然被他的态度弄得有点动摇。   难道他父亲生前真的给他定了个婚约?   顾然道:“即使婚约是我父亲定下的,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他生前哪里知晓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伴侣是要厮守一生的,适合不适合还是得自己相处过后才知道,不该因为长辈的几句戏言而草率决定。”   谢重明道:“那我们先相处相处。”   顾然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见谢重明都不远万里来找自己了,他考虑片刻后点了点头,答应留谢重明住下了解一下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他疼得背脊上渗出阵阵冷汗,却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冷静与谢重明说话。   谢重明亲眼目睹了宴知寒所做的一切,自然知道现在顾然身上到底有多难受。他对顾然说道:“我带了我们北剑宗的伤药,效果很好,我再帮你上一遍药,肯定会好受很多。”   顾然对别人给自己上药这件事非常抗拒:“不用了,师尊已经给我涂过药了。”   谢重明道:“那个药不好。”   顾然和他分辨起来:“虽然刚上完药会很疼,它好得最快。之所以又疼又痒,就是因为伤口正在快速痊愈。”   谢重明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连歇息一两天都不行吗?为什么非要用这种会让你更疼更难受的药?”   顾然又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从小用的都是这种药,很清楚这种药的优点和缺点。   师尊希望他好快点,所以给他用起效最快的药,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至于伤口快速愈合时的疼和痒,其实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察觉年少的顾然对宴知寒有着由衷的信任,谢重明心中涌起一阵暴戾。   ……将来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和宴知寒打一场。   可惜宴知寒龟缩了这么多年,已经许久没有拔过剑了,否则谢重明肯定会直接找宴知寒约战。   谢重明知晓一时半会没法让顾然认清宴知寒的真面目,直接换了个说法:“只是上个药而已,你能让我试试看吗?我不想你一直这么难受。”   顾然本就是不忍辜负别人好意的性格,听谢重明这么说后便伸出手让他先试着处理他腕上的伤口。   谢重明取出伤药仔细地给他抹上。   顾然微顿。   随着谢重明把膏药轻轻推开,那处伤口上万蚁噬咬般的疼和痒似乎真的在逐渐消散。   他垂眸看向半蹲在床前给自己涂药的谢重明。   ……这是他的未婚夫吗? 第36章   顾然不是没遇到过对他好的人, 只是他习惯适当地和人保持距离,很少有人像谢重明这样一见面就从窗外跳进来直接蹲到他的床边。   谢重明的气息很强悍,他能感觉两人的实力在伯仲间, 真要打起来一时半会肯定分不出胜负。   顾然本质上也是个追求大道的修士,他能一次次进入万剑冢并在里面坚持得越来越久,归根到底也不光是因为师尊的惩戒, 而是他自己想要增强实力。   对于修行者而言,如果一个地方有许多实力强大、经验丰富的前辈愿意指导自己修炼,哪怕是龙潭虎穴应该也有人愿意时常去闯一闯的吧?   这几年相处下来, 那些怨煞于他而言已经和老朋友般亲近。   相对于在万剑冢中的收获, 出来后可能要忍受的那么一点疼痛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觉得兴许都不需要劳烦师尊来给他伤药,养个几天就好。   只不过如果可以不疼,没有人愿意忍着。   顾然乖乖让谢重明给他身上的伤口涂了药。   因为不太习惯陌生人的触碰,他伏在枕上闭上了眼,宛如睡熟了一般任由谢重明查看他的所有伤处,只有偶尔轻颤的眼睫泄露了他其实还清醒着。   满身的剧痛和奇痒正在消失。   谢重明手上的温度变得清晰。   很奇怪。   顾然忍不住睁眼看向谢重明。   谢重明正好把他身上的伤全都处理完了, 目光也转到他脸上。他和顾然对视片刻,没有避开顾然望过来的探究目光,反而凑得更近一些, 小心翼翼地替顾然脸上的伤上起药来。   顾然觉得这一幕让他感觉很熟悉。   就好像他曾经经历过似的。   顾然没再闭上眼, 而是一瞬不瞬地望着谢重明。   看得谢重明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不要这样看着我。”   谢重明忍不住和他商量。   “为什么?”   顾然疑惑。   谢重明道:“你这样看着我, 我会忍不住想亲你。”   对于初识的两人来说,算是极其冒犯的话。   顾然却从中印证了心中的猜想。   眼前的谢重明和他认识, 而且他们的关系很亲近。   谢重明说的婚约可能确有其事, 不过他们绝对不是第一次见面。   现在他们应当是处于某个幻境之中,而他因为某些原因忘记了两人的过往, 反而被困在一些遥远的记忆里。   他的人生其实很顺遂,开始修行后境界突破得很快,人人见了都要夸他一句“不愧是那人的儿子”;后来他小小年纪便领悟了独属于自己的新剑招,夸他的人就更多了。   若说他少年时有什么挫折,他还真没什么印象,真要说的话大抵是每次进万剑冢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吧。   那么多前辈的断剑被埋葬于此,那么多曾经惊艳世人的剑灵怀揣着浓烈的思念与不甘化作怨煞,他一个刚刚初窥门径的新人修士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他得变得更强大,才能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万剑冢中的反复惨败以及身体上的痛楚完全不能阻挡他的脚步,反而一次次地淬炼着他的精神。   日后自己还会遇到谢重明这样一个同行人吗?想必他们可以携手并进,共同面对未来的诸多风雨。   少年时的顾然并没有想过自己日后是否会与人堕入爱河、结为爱侣,可看着目光胶着在自己身上的谢重明,他觉得未来的自己眼光应当还不错。   顾然微微地笑了起来,朝认真给他上完药的谢重明说道:“多谢了。”   谢重明道:“你睡一觉吧,醒来会舒服一点。”   顾然知道自己处于幻境之中,也没急着去修炼,而是依着谢重明的提议睡了过去。   睡得很香沉。   谢重明就在坐在旁边看着顾然的睡颜,用目光描摹他还颇为青涩的眉眼。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一个人,几乎连顾然有几根眼睫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顾然不是需要谁去拯救的人。   少年时的顾然曾经无知无觉地承受过许多恶意,可是那一切并没有影响他前行的脚步。   那些扭曲如蛆虫、不知努力只知嫉恨的低劣之人,注定要被顾然抛在身后。   顾然合该把他们都抛在身后。   翌日天气晴好,顾然在啾啾鸟鸣中醒来。   他开睁眼循声看去,发现谢重明正坐在窗边的坐塌上凝神入定,几只不知世间险恶的小黄鸟竟在他头上、肩上、膝上来回跳跃,还啾啾啾啾地叫得十分热闹。   修士体质极好,再加上用了灵药,顾然身上的伤经过一夜的休养已经好全了。他没有经受整夜的疼痒折磨,此时精神异常地好,于是批衣下床走过去替谢重明把那群小黄鸟哄走。   小黄鸟不走。   且当场改成飞到他肩膀上跳来跳去、啾啾啾啾。   顾然:?   从未见过如此胆大的小鸟。   不过这样小的生灵居然开了灵智,知道他们周围泄露的灵气可以滋养它们的灵识,倒也十分难得。   他没有威吓那群小黄鸟,而是朝着窗外几株花树撒出一把细小的灵果,这东西对修士来说灵力太少,对灵鸟而言却是刚刚好。   小黄鸟嗅到灵果的味道,终于齐齐飞出窗外去寻觅落入花枝中的灵果。   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节,顾然看着那群小黄鸟在花树上忙得不亦乐乎,眼底也不由得溢出清浅的笑意。   谢重明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披衣立在窗前的顾然。   他眉眼间一如既往地噙着笑,仿佛世上能令他欢悦的事多不胜数。   许是人都有追求美好事物的本能,这样的顾然总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追逐着他。   “你醒了?”   顾然注意到谢重明已经从入定状态醒来,转头向谢重明问好。   谢重明道:“你喜欢这些小鸟?”   顾然道:“它们偶尔会飞过来觅食,挺可爱的。”   谢重明道:“我有个师叔极喜养鸟,他住的摇光峰上栖息着许多灵鸟,等你以后去了北剑宗可以去摇光峰看看。”   顾然笑了笑,欣然应下:“好。”   两人在朱雀峰中信步徐行,聊着南北两宗各自的景致。因为是在幻境中的关系,他们一路上都没再遇到宗中弟子或长老,仿佛世间只剩下彼此二人。   等相互了解得差不多了,顾然便提议和谢重明打一场。他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遇到闻名已久的北宗天骄自然很想和他切磋切磋。   谢重明看着精神奕奕的顾然,也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自己的剑。   这次两人依然打得难分高下。   虽然谢重明有着后来的记忆,可顾然从小与数以百计的怨煞过招,论对战经验同样远超与同龄人,所以在这方面谢重明其实占不了上风。   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结束后,恰逢朱雀峰顶的黄昏。两少年都有些筋疲力尽,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初春的山顶上仰头看夕阳,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绚烂的晚霞,天地仿佛都浸润在光华烂漫的余晖之中。   顾然仰躺了一会,转过身用手支着下颚,好奇地欣赏起谢重明近在咫尺的脸庞来。谢重明身量高大,五官深邃,金色的落日映照在他眉宇上,淡去了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冷峻,令他一下子变得好亲近起来。   谢重明被顾然盯了半天,忍不住侧过头与顾然对视。   接着就对上了顾然盈满笑意的瞳眸。   谢重明呼吸一滞。   下一瞬,他感觉顾然温软的唇覆了上来。   那如清风似明月的气息刹那间便将他包围。   两人的识海再次交融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未来见。”   小秘境崩塌之前,谢重明忽然听到顾然笑着对他说。   未来见。   顾然这样说的时候心情显然好得很,语气非常轻快。   谢重明只觉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盈于胸腔。   过去自己一次次主动找顾然约战的理由,似乎一下子明晰起来。   这几年他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听说顾然也在附近就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除了顾然是他认定的对手、除了心心念念想和顾然打一场以外,更多的是想见到顾然,想与顾然说说话,想知道顾然最近过得怎么样。   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心中到底翻涌着怎么样的情潮之前,他已经期待着他们的每一次相见。   最幸运的也恰好是这一点:他是个遵循本能行事的人。   否则在顾然需要脱离南剑宗的时候他不可能正巧在场。   ……   顾然的灵识脱离小秘境之后,发现归溯石裂开了,里头的法阵自然也已失效。   他拿起来看了眼,笑着调侃谢重明:“看来你被骗了,这才用了两次就没法用了,那散修还说可以反复使用。”   其实这也怪不得那个散修,散修的境界本来就难突破,他还是个专门研究法器的炼器师,境界自然更低。他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南北两宗的天骄弟子会从他手里买这种东西,而且还真的用了!   能撑两次已经算是质量上乘了。   顾然看起来完全没有被小秘境里的事影响,还心情颇好地和谢重明打趣他在暗巷里买的东西不太靠谱。   也不是他一点都不在意。   而是他如今已经认清宴知寒是什么样的人。   从宴知寒泄露的心声看起来,不过是宴知寒当年便记恨他的父亲,连带也厌恶他这个遗腹子。   这也是顾然不打算在南剑宗这边与谢重明履行对战之约的原因。   南剑宗昔日曾是他可以放松的家,如今却可能暗藏着许多未知的危险。   如果宴知寒当年便对他父亲怀有那么深的嫉恨,那么外头那些关于宴知寒暗害他父亲的传言便有可能是真的。   即使不是他主导的,他也很可能在其中推波助澜或者落井下石。   记得当日他们师徒二人为阿佑那个印记当众对质时,宴知寒头顶的黑杠还透露了这么一件事——当初宴知寒曾尝试修行禁术,被他父亲发现并惩戒。   能去修习禁术的家伙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只是他父亲的陨落已经过去太久了,这些年来宴知寒也从未使用过什么禁术,顾然没有半点证据可以证明事情与宴知寒有关。   他必须去北大陆彻底了解当年人族与魔族那场惨烈至极的交战。   既为未来两族的再次交战做准备,也为查明他父亲陨落的真相。   在那之前他不想再多提宴知寒这个人。   谢重明也没有提幻境中的事。   他一脸严肃地拿过那块裂开的归溯石端详半晌,十分认真地确定它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才取出玉简将它此时的模样记录下来。   接着谢重明打开找到某个秘密交流论坛给唯一的管理员发消息,要求对方履行那天达成巨额买卖时曾作出的保证——   “坏一赔十。”   管理员:?????   凑过去看谢重明在忙活什么的顾然:????? 第37章   作为一个人撑起一家百年老字号情侣用品店(其实就是个黑市摊子), 肩负研发、生产、销售一条龙服务的散修,孟三秋认为自己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大好青年。   自从百炼宗捣鼓出可供修士们通过注入灵力进行图像、文字、传音交流的通讯玉简,孟三秋就迅速给自己弄了一个, 并且第一时间将使用说明书研读得十分透彻。后来他就架构了一个集销售、售后、用户交流、产品调研于一身的私密论坛,可供拥有通讯玉简的修士们匿名参与各类讨论,力求让客户们拥有更好的购物体验。   结果么, 论坛是经营得挺火热的,首页充斥着五花八门的讨论,令人疑惑有的人是不是把洪荒之力都用在双修上了。可是每个月一看销量, 依然惨不忍睹。   毕竟他这个私密论坛妙就妙在私密上, 要是真找管理员买东西岂不是很容易暴露自己?到时候管理员一看自己的发言,啧啧啧,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因为论坛里的讨论太过火热,才导致没有人从管理员这里购买他精心研发的情侣用品。   人家宁愿勾搭同好私下交流,也不愿意被管理员窥知自己在论坛里的发言内容。   这就是孟三秋至今还要苦哈哈拉人进小巷子推销的原因。   好在这本来就是他的兴趣所在,所以就算没人买东西他也运营得津津有味, 每天都要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激发新灵感的讨论。   结果今天居然收到了售后消息!   孟三秋打开那条消息反复观看,再联系对方的购买日期,很快想起这是个财大气粗要了个大全套的买主。   对于这种出手阔绰的顾客, 孟三秋当然要积极做好售后服务。   “多少次就坏了?”   “两次。”   孟三秋倒吸一口凉气。   不可能啊, 他反复试验过, 卖出去的归溯石怎么都能撑个十次八次,两次就坏这种次品他绝对不可能拿出去卖。   他可不是那种丧良心的黑商!   孟三秋很想问问对方的两次究竟是怎么个两次法, 又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涉及对方隐私。   就算是匿名交流, 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和别人分享这种事的。   孟三秋道:“我这边给你准备十份归溯石送到指定地点,你能把毁坏的归溯石放到那里供我取回研究吗?”   “不了。”   那边的人自然是谢重明。   顾然看到他在和管理员讨论坏一赔十的问题, 就给他分析可能是他们在里面打架导致的,毕竟人家卖得是情侣用品而不是供他们到里头打架的秘境。   别人的小本生意坚持下来不容易,不是东西本身的问题还是别让人赔了。   何况对方还要把谢重明坏掉的归溯石还回去,万一对方能从里面读取到残余的画面,岂不是让人窥见了他们私下相处的画面?   顾然的意见是自己把坏掉的归溯石收好,赔十倍就免了。   谢重明非常听劝,依着顾然的意思回了过去。   只不过拒绝对方的赔偿答复后他又补了一句:“十块归溯石照旧送到指定地点,我把灵石送过去跟你买。”   得知买家认为不是归溯石本身的问题所以不要赔偿,孟三秋对这对通情达理的恋人好感度倍增,当即表示给他们个买十送十特大优惠。   顾然:?   顾然忍不住用谢重明的玉简回过去:“你这样做生意不会亏吗?”   孟三秋给他回了过去:“会亏,但是家父挺有钱的,我出生后上头几个兄姊怕我跟他们争家产,对我承诺说只要我退出竞争就每个月给我十万灵石,每个人都给十万,你说我还争什么争!亏不完,根本亏不完……当然了,这些钱我都是拿来当成本的,我只花我自己凭本事赚的钱!”   顾然:?????   明白了,难怪这人推销时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敢情人家干这行真就是为了爱好!   这也解释得通为什么连归溯石这种不算常见的原料都能被他拿来开发情侣用品了。   什么叫不惜成本,这就叫不惜成本!   双方很快约定好交易地点和交易方式,在双方都没露面的情况下顺利完成了这桩大买卖。   目睹整个过程的顾然:“…………”   看得出来,谢重明是真的挺喜欢这个归溯石。   不过这东西确实很考验情侣之间的感情:若是没有足够的信任,估计不会愿意把自己识海中储藏的记忆开放给对方看,哪怕是其中一小段也不行。   即便顾然向来认为自己事无不可对人言,换了旁人他也是不会和对方共同使用这东西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之间的关系竟已经这般亲近。   这是顾然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   两人已经闭门不出许多天,这会儿外面天放晴了,没雨也没雪,早前那点儿积雪早就化光了,隐隐有点冬去春来的征兆。   顾然想到自己即将离宗,便领着谢重明去指点宗中弟子修炼。   两人修的道不同,用剑风格也不同,但只是指点其他弟子的话他们都绰绰有余,一圈走下去很快把众弟子提点了个七七八八。   顾然顺便提了一嘴,说是有前往北大陆历练意愿的人可以跟分管自己的长老报名,到时候乘飞舟一起过去。   反正都要耗费灵石了,多载几个人也算是均摊了成本。   本来众弟子都蔫头耷脑的,听顾然这么说后顿时都振作起来,纷纷表示自己等会儿马上去报名。   顾然道:“不可能让你们全都去,你们这段时间得勤加修炼,否则肯定拿不到交流名额。”   众弟子齐齐响应:“我们知道了,大师兄!”   谢重明在顾然给他们透露历练安排的时候就一言不发地站在顾然背后。   他环视一周,看到无数张兴奋和期待的脸,纷纷都摩拳擦掌要回去抓紧修炼,争取能成为跟着顾然走的幸运儿。   ……这些家伙明显全都是顾然的狂热追随者。   谢重明在心里列了个名单。   知己好友,高危人群。   南宗弟子,高危人群。   师尊师弟,高……这几个纯属垃圾,不能算人。   记仇.jpg   谢重明脑袋上没有那特殊的横杠,顾然自然没法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他转头看到谢重明默不作声扫视着众弟子,好奇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谢重明道:“看谁最想跟你走。”   最好到时候能把他们从随行名单上划掉。   顾然还当他是想考察有可能到北大陆的弟子,又给他介绍了一批长老们的重点培养对象,全程拣着他们的优点夸。   谢重明:“………”   接下来一段时间顾然继续带着谢重明到处转悠,偶尔回宗指点指点宗中弟子,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宴知寒他们都没什么动静,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做什么。   转眼到了除夕。   又是一年过去。   修士们对俗世的节日其实不怎么看重,有时候他们一闭关就是三五年,哪里管到底是过年还是过节。   顾然想到这可能是接下来好些年自己最后一次在南大陆过年了,顺势邀谢重明去感受一下俗世的年味,顺便再采买些想带去北大陆的东西。   到时候回来一趟不容易,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可以买上一点,毕竟说不定将来哪天会突然想念它们了。   谢重明已经把这段时间的重心都放在两人的婚事上,倒是少有地没惦记着去修炼,陪着顾然优哉游哉地到俗世中过除夕。   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为了拜访朋友在南大陆绕了许多路,他们不知不觉居然又绕到了临近轩辕郢那个国家的地方。   比起本国百姓,邻国议论起轩辕郢来更为直白大胆。   因为邻国国丧的消息刚传过来,所以这边讨论轩辕郢的人非常多,顾然两人在一处茶楼中对坐饮茶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轩辕郢“用心不诚”的事来。   这个国度有自己信奉的神祇,举国上下都信奉同一个神灵,对于轩辕郢这种什么都求一下的人意见颇多。   据传轩辕郢曾专门请他们的国师过去,只为求重见先皇后一面,国师过去后根本招不来他们先皇后的神魂,说了句“他应该不想见你,又或者已经入了轮回”,轩辕郢竟是不留情面地把他们国师给赶走了。   后来轩辕郢把周围各国的高人都请了一遍。   可见这厮毫无诚心,谁能帮他实现目的他就重赏谁,这种人哪有可能得到神灵的眷顾?   活该他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找不到他那已故皇后。   从周围人开始热烈讨论起轩辕郢那位“先皇后”那会儿起,顾然的手就被谢重明握住了,这家伙一下一下地捏玩着他的指头,每听到一声“皇后”就要捏上一下。   顾然:“………”   他也没料到会绕到这附近来,而且这些人居然对轩辕郢这位“大人物”的信仰问题这么关心。   那日在皇宫里他为了封存几样沾染了魔气的东西,把轩辕郢的住处转了一圈,确实发现轩辕郢几乎把漫天神佛都信了个遍。他当时觉得这在俗世也算常态,并不知晓对方求仙问佛只为再见自己册封的“皇后”一面。   事实上那个人本就是不存在的,轩辕郢自然召不回“他”的神魂。   许是因为轩辕郢在位时尽职尽责地履行了自己作为俗世帝王的责任,他私底下做的求仙之事都被本国人略过不提。   邻国人却是没什么避讳,对此大谈特谈。   顾然若有所思地听了半天,也被谢重明捏了半天指头。眼看茶楼中的闲汉们开始将“其实不独轩辕郢对那人情有独钟”的时候,顾然直接拉着谢重明走了。   免得这家伙继续来回捏玩他指头。   事实上谢重明也不想听有多少人曾经心心念念惦记着顾然。   等到了人少的地方,顾然才和谢重明讨论起来:“你说那魔族会不会是……轩辕郢自己求来的?”   按照这些人的说法,直到去年年底轩辕郢都还在找高人求仙。   当漫天神佛都不予回应,他会不会求到魔神头上?   如果不是魔族主动找上轩辕郢,而是轩辕郢自愿招来魔族,就能解释那魔族为什么能在轩辕郢身体毫发无损、没有丝毫挣扎情况下彻底吞噬他的神魂。   也许他是自愿的。   又或者是被那高阶魔族骗成自愿的。   谢重明虽然很想让顾然别去想那个轩辕郢,却还是顺着顾然的话分析起来:“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当初魔族打算全面降临北大陆,人族之中就出现过不少出卖自己人为魔族引路的叛徒,通过各种方式向魔神献祭的人也不在少数。”   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有些人连自己的同族会被屠戮都不在意,甚至还会主动屠杀同族进行血祭。   相比之下,轩辕郢献出自己作为俗世帝王的神魂投靠魔神又算得了什么? 第38章   北大陆是最接近魔域的地方, 近几百年魔族异动越发频繁,最先受到冲击的就是北大陆。   相较于连修士往来都要耗费一两个月的南大陆,他们是被魔族渗最深的, 那种人为的惨祸也发生得最多。   南大陆这边只要靠南疆抵挡住周期性的大兽潮,基本就可以安居乐业。   所以当狡诈的魔族把目光放到南大陆时,想要挑起乱子是很容易的, 因为南大陆繁华而安定,即便偶有战乱也是数年之内便能平定,不会出现太大的动荡。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 对魔族的残忍狡猾并没有太深的认知。   人在绝望至极的时候, 求神求魔都是求,哪里会考虑对方是正是邪。   顾然翻检着自己曾经的记忆,没法从里头找出什么值得对方想要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寻自己的理由。   即便最后他是在两人争吵过后遇刺身亡,也不至于让对方执着到这种程度。   他还以为轩辕郢能尽心竭力当好一国帝王,应当早已放下才是。   事实上在知晓轩辕郢在“自己”死后执意贯彻自己提出过的治国方略,他也觉得很纳罕:活着的人做不到的事情,死了的人却能做到, 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即便他曾经入世多回,每次都得了许多领悟,如今得知后来发生的种种还是觉得自己不够了解人心。   兴许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把握人心的人, 否则也不会连身边诸人的恶意都感受不到。   顾然没纠结太久, 便继续做前往北大陆做准备。   过了年, 前来参加结契大典的人就陆续抵达南剑宗一带,由于南剑宗本身安排不下这么多人, 所以他们都暂且在南剑宗周围的城镇落脚, 连带让周围的俗世城池都很是热闹了一番,体验了一回什么是“元婴遍地走, 金丹多如狗”。   当然,这说法有点夸张的成分在,不过这里头许多人平时若是在出生在俗世城镇之中却是会引得无数人吹捧。   现在么,现在满大街都是,不稀罕了。   出现这种情况,一方面是顾然人缘确实很好,不少人都想来看看能和他成婚的北宗天骄到底是谁(有人还跃跃欲试想找谢重明干架);一方面则是南剑宗长老们动员工作到位,得知南剑宗要主持一次史无前例的南北大比,他们还不得把最好的弟子给带过来露露脸?   总不能叫北大陆那边把他们南宗天骄给挖走了不说,还在这次大比上输得颜面全无吧!   那可真是应了俗世之中那句“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就造成不少人早早抵达南剑宗这边安顿下来,准备厉兵秣马迎接北大陆诸人。至于他们为什么不直接住进南剑宗里头,那当然是他们很要面子,讲究来者是客的原则,一致决定把客院留给北大陆来客。   免得他们到时候输了赖账,说自己千里迢迢赶来不说,还人生地不熟没地方落脚。   必须先堵死他们的话头,再堂堂正正地赢过他们!   为了迎接这次南北大比,领队长老每天都撵着本宗弟子出去修炼。   连山里的灵禽异兽呼吸吐纳时都感觉周围的灵气稀薄了不少。   好在灵气这东西乃是天地所生,随着日月运转不断补充,倒不至于真被这群修士给霍霍光。   过了元宵,顾然也被长老们的传音喊回宗,他们要试喜服了。   北剑宗的人还在路上,谢重明的喜服自然也由南剑宗这边一并准备,考虑到这桩婚事关乎两宗脸面,长老们也没让人厚此薄彼,捏着鼻子给谢重明也备上一样的喜服。   因为成亲时是春天,喜服按照春衫来裁,用的是颜色鲜丽的红鲛绡。   鲛绡薄而不透,遇火不烧,入水不湿,十分难得。即便是南剑宗这种能随意出入许多凶险海域的大宗,近百年来也只从鲛人那儿交易来三匹,如今为了顾然的婚事用掉了其中两匹。   一匹给顾然两人裁了喜服,一匹给顾然裁成常服。顾然既然要去北大陆了,不能总穿着南宗的宗服,所以长老们命人给他以各色布料裁了四季衣裳,其中便包括两套鲛绡所制的春衫。   那位看着他长大的李长老把装满各式衣裳的乾坤镯取给顾然,拉着他殷殷叮嘱:“北大陆那边条件艰苦,你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如果待着不习惯你就回来。你从小便以撑起宗门为己任,到哪都只穿一身宗服,连件鲜亮的衣裳都没穿过,哪里有年轻人的样子?成婚以后这些衣裳你多换着穿。”   顾然本来听得一阵感动,听到后面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悄然打开乾坤镯一看,好家伙,这个比普通乾坤戒大数倍的乾坤镯里全是衣裳,而且除了没有他惯穿的青色以外,各种颜色一应俱全,按照每种颜色按照色泽深浅一溜排开,看的顾然眼都花了,疑心这是不是在摆什么特殊法阵。   这么多衣裳,必不可能是短短两三个月内准备的。   李长老,主业是剑修,副业是……爱打扮别人。   当然了,李长老也不是谁来都爱打扮对方的,他非常看脸。   记得小时候李长老爱给他做新衣裳,一度还哄骗他穿小裙子,认为这么好看的小娃娃不拥有两种可爱模样实在可惜了。不过顾然拜入宴知寒名下后就整日一身宗服,再也不上李长老的当了。   顾然现在对衣着的要求这么随便,很难说不是因为小时候经常被李长老骗着换来换去。   总而言之,那绝对是个小小的童年噩梦没错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来,李长老居然还在坚持不懈地给他做衣服,陆陆续续攒下了这么多。   据说李长老曾经和自己的本命剑剑灵大吵一架,吵架的原因在于他给本命剑打造了一套四季剑柄以及与之相配的剑鞘,坚持不懈地按照季节给自己的本命剑拆换。   这种奇葩行为自然引起了他本命剑剑灵强烈抗议。   结果李长老还觉得挺委屈,因为一年四季其实不那么分明,四季转换间还夹着个长夏,其实应该再锻造独属于长夏的剑柄与剑鞘来着。   最终双方各退一步,剑灵接受了李长老的应季换装癖好,李长老打消了锻造长夏专属剑柄(及剑鞘)的想法。   和好如初,皆大欢喜!   剑灵:我不理解,但要坚强:)   顾然飞速收回查看乾坤镯的目光,心里又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其实若不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而且已经和宴知寒处于半撕破脸的状态,他也不想离开养育自己到这么大的南剑宗。   他已经私下给几个信得过的长老透露了自己与宴知寒的矛盾,好叫长老们能有所防备。   长老们当初愿意奉宴知寒为宗主本也是权宜之计,一来宴知寒这一代已经没有什么出众弟子,宴知寒撑不起南剑宗,其他人同样也撑不起;二来当年前任宗主还是有不少人脉的,哪怕宴知寒能力不够他们也能从旁辅佐。   总比为宗主之位的人选挑起内部矛盾要强。   得知宴知寒曾私下挑拨顾然与其他亲传弟子的关系,长老们都十分重视,一致表示会看好宴知寒,让顾然尽管去北大陆。   一旦发现宴知寒当真想做什么危害宗门或者危及顾然的事,他们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以前宴知寒做的那些事他们也会暗中查一查,若是真有其事将来一定会给顾然一个交代。   顾然本来就是他们一致看好的好苗子,他们都熟知顾然的性情,知道顾然绝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宴知寒可能真的有问题。   长老们毫无保留的信任让顾然放心了不少。   只要长老们有所防备,宴知寒应该没法对他做什么,南剑宗一时半会不会出大的动荡。   这样他便可以安心到北剑宗去了。   只不过面对李长老过分炙热的态度,顾然还是有点头皮发麻,很担心李长老会来一句“要不你都试试看”。   ……瞧乾坤镯中那浩瀚无边的衣山衣海,他真的试不过来!   好在李长老还是很克制的,他只是拉着谢重明热情地交换了联络方式,并对谢重明殷殷叮嘱:“以后阿然换了新衣裳,你给我发一张给我看看,让我瞧瞧合不合身。”   谢重明:?   李长老道:“每次一看到阿然,我就想有做新衣裳的灵感。说句自夸的话,如今南大陆修士间流行的衣饰全都是出自我之手!以后见不到阿然了,我上哪儿找灵感去?”他眼神不善地看向谢重明,“你都要和我们阿然成婚了,应该会满足我这点小要求的吧?”   听李长老的语气,仿佛只要谢重明不同意就是不敬尊长。   谢重明唇角抽了抽。   这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每个宗的长老都是镇宗之宝,他们活得长,实力强,过去对宗门贡献巨大,所有宗门都会把他们当宝贝供着。他们一发话,宗主都得好好考虑。   所以吧,都活到这种程度了,他们的性情自然都很自由奔放,完全不必委屈自己去遮遮掩掩,怎么想就怎么做,怎么想就怎么说,个个都很有点不顾别人死活只顾自己快活的劲头。   相信只要谢重明说出一句拒绝的话,对方马上就要拔剑教他该怎么做人了。   谢重明倒是不怕打架,只是对方到底是对顾然很好的长辈,他确实不该拒绝对方这种无关痛痒的小要求。   “好。”   谢重明答应下来。   李长老见他识趣,这才继续给他们介绍起喜服的穿法来。   比起常服来,喜服自然要繁复些,有些部件的穿戴顺序要是反了恐怕得全部脱下来重穿。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李长老极有耐心地亲自给他们仔细讲了具体该怎么穿。 第39章   顾然很少穿颜色艳丽的衣服, 上次换下青衫还是换了谢重明的玄黑衣裳,色调依然偏冷的。   事实上顾然长着一张压得住所有颜色的脸,比如这大红色的喜服穿在他身上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耀如艳阳, 一扫平日里的清淡冷凝。   往日因为总是噙着笑意而显得分外可亲的眉眼此时灼灼生光,仿佛天生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谢重明穿好繁复的喜服出来,蓦然看见了从对面房间走出来的顾然。   他难以言说自己的心情。   心跳比起第一次看见顾然拔剑的时候只快不慢。   这样的顾然, 是为他穿上的喜服。   他们马上要成亲了。   谢重明虽然从小失去双亲,但修行之路十分顺畅,总能得到许多叫旁人艳羡不已的机缘, 修为更是以一日千里之势飞速提升。   许多人都曾羡慕过他的好运气, 可他对此从来没有什么实质感,只觉自己的一切都是勤修苦练得来的。   若是运气好便能事事顺遂,那他们还辛苦修炼做什么?不如直接躺在洞府里等着原地飞升算了。   可是在这一刻,谢重明感觉自己的运气确实是世间少有的好。否则要和顾然成亲的人怎么会是他?   顾然有那么多私交甚笃的知己好友,那么多供他挑拣的好去处,怎么在顾然需要这么一段关系的时候只有他正好在场?   谢重明微微握住自己的本命剑,借此稍微平复自己的心情。他们还在南剑宗, 且还没真正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成亲,他不能放纵自己将所有欲念倾泻出来,以免耽误了顾然前往北大陆的计划。   等他们回到北剑宗再说……   顾然也看见了谢重明。   他能主动提出婚约, 对谢重明的相貌自然也是满意的。他并没有自虐倾向, 不至于随便找个自己看不顺眼、打心里喜欢不起来的人来成亲。   哪怕不是特别看重外在的人, 顾然瞧见谢重明换上喜服的模样后眼前也是眼前一亮,颇有惊艳之感。   大红的喜袍掩去了谢重明本身的煞气, 令人开始注意到他幽邃的五官与高大匀称的身量。他脸上虽没有明显的喜色, 看向顾然的目光却格外专注,宛如天地间只余下顾然一人, 旁人都不能再入他的眼。   李长老本来对半路冒出来的谢重明有些不满意,他们南宗天骄弟子的婚事,在他们的构想里怎么都得过五关斩六将才能成。   结果这家伙倒好,一来就和顾然立下了天地盟誓,以至于他们不得不紧锣密鼓地操办婚事,以免外头的人觉得他们对顾然的婚事不上心。   虽然顾然匆忙找人成婚有他们南剑宗本身的问题在,可也不妨碍李长老等人看谢重明不顺眼。   现在瞧见两人换上喜服的模样,李长老心里倒是舒坦了点。不管他俩是怎么决定成婚的,眼神总归骗不了人,这北宗天骄心里眼里明显都是顾然。   这就够了。   北剑宗条件当然会比南剑宗艰苦,可他们很清楚顾然不是在意这点物质差距的人。   所以他们更关心的是谢重明的态度。谢重明如果对顾然足够真心,他们也不会过分为难这小子。   李长老满眼炙热地把身着喜服的顾然来来回回地打量了半天。   他在心里记录了好几个咻咻咻往外冒的灵感,才把目光转到谢重明身上。   李长老十分挑剔地把谢重明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后颇为勉强地点着头说:“你穿这身也还不错。”   差别待遇可以说是非常明显了。   平心而论,谢重明这长相搁在南北大陆都是顶尖的,可一想到他要把顾然带走李长老就喜欢不起来。   之所以命人好好给谢重明做喜服,也只是希望成亲当天他看起来和顾然足够相配罢了!   谢重明从来都不是在意别人喜不喜欢自己的人,李长老是对顾然好的长辈,他便也敬着李长老。   李长老挑不出谢重明的毛病来,摆摆手说道:“既然没什么需要改的地方,你们就先脱下来收着吧。”   说完他就走了。   他带来的童子们也走了。   谢重明没有回刚才换衣服的房间,而是跟在顾然身后往他屋里走。   顾然挑了挑眉,驻足看他。   谢重明道:“这衣服不好换,要不我们相互帮忙好了。”   顾然似笑非笑地望着谢重明。   如果这家伙没一个劲盯着自己看,他可能还会相信他的鬼话。   “这是我们第一次穿上喜服。”谢重明把门带上,将顾然困在门板上,一瞬不瞬地紧锁顾然被红衣映衬得分外动人的眉眼,“你能不能让我亲一口?”   谢重明没成过婚,却也从南剑宗长老们口中了解到当天多得不像话的流程,到时候全天都要接待宾客,他们这对新婚夫夫估计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谢重明特别想亲一亲穿着喜服的顾然。   这不,他默不作声地跟着顾然过来了,并且直截了当地征询顾然的意见。   顾然抬眼对上谢重明幽邃的瞳眸,忍不住问他:“以后你每次接吻都要问我意见吗?”   谢重明回得一脸认真:“当然,我们立过盟誓。”   顾然:“………”   倒显得他每次都不太守誓似的。   于是顾然也一脸认真地询问回去:“那你现在可以亲我了吗?”   谢重明呆了一下,忽地意识到“允许”不一定是口头允许,顾然实力并不下于他,能叫他困在怀中本就是允许他亲近的表现。   就像顾然在小秘境主动亲他的时候一样。   顾然知道他必然是愿意的,所以不必开口询问。   谢重明伸手钳住顾然的腰。   鲛绡做成的喜服很薄,薄得两人之间仿佛什么间隔都没有,顾然能感觉到谢重明手掌上的温度,谢重明也能感觉到指腹上传来的凝脂般的触感。   两人交换了一个滚烫的吻。   有了前几次的接吻经验,他们已经懂得控制灵识间的纠缠,不再失控到榨干彼此的灵力。只是这种克制的交流有时候反而更细致、更深入,顾然感觉自己的灵识正被谢重明一寸寸地亲吻过去,吻得炙热而缠绵。   甚至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虔诚。   顾然身体微微发软。   好在最后两人还是好好地把喜服换了下来。   毕竟这身衣裳是要在成婚当日穿的,在那之前可不能弄出什么痕迹来。   若是叫李长老那张利眼给发现了,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   顾然要脸的。   两人刚换回平日里穿的衣裳,便接到长老们的消息,要他们过去敲定结契大典的最终流程。   自从顾然私底下说了他与宴知寒的矛盾,长老们全程都没再问过宴知寒的意见。   今天宴知寒却是不请自来。   顾然抵达议事堂时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接着他就听到了宴知寒头上的横杆在说话:【一群老不死的家伙。】   顾然心情一下子沉郁下来。   他抬头看向坐在宗主位置上的宴知寒。   宴知寒也抬眼看向顾然。   刚才李长老给其他长老传阅顾然穿喜服的影像,一群老东西讨论得热火朝天,没有人搭理他这个宗主。   这种事在顾然父亲在世时经常发生,明明他才是宗主的儿子,却连他亲爹这个前任宗主在内都更看重顾然父亲。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顾然父亲身上,所有的决定都围绕着顾然父亲打转,仿佛南剑宗的未来只能指望顾然父亲。   现在也一样。   一点都没变。   父子俩连运气都一样好,过去那么多次遇险都让他好好地活了下来,活得越来越像他父亲。   宴知寒头顶的横杠上的黑气仿佛要溢出来似的。   顾然能清晰感受到宴知寒内心对他的杀意。   宴知寒也曾对他父亲生出过这样的杀意吗?   顾然心里生出一阵悲哀。   如果父亲当真死于这种毫无由来的怨毒,他觉得不值且可悲。他父亲未必想争这个宗主之位,执掌宗门于他父亲而言更像是责任,而非什么天大的好处。   于他而言也一样。   他曾真心实意地希望宴知寒能活得长长久久,并不在意自己能否继任为下一任宗主。   他一直以为他们师徒间是相互信任的,宴知寒是因为信任他这个大弟子才把宗门事务统统交托给他,而他也无意篡夺宗门这点儿权位。   没想到宴知寒是因为长老们对他的偏爱、自知根本无法相争,所以一边把假意大方地宗务交付给他,一边满怀着对他的厌憎希望他能意外陨落。   从来都没有什么师徒情义。   顾然立在议事堂外久久没动,灌了满袖天风。   忽然,谢重明牵住了他的手。   那温热的触觉令他很快回神。   顾然转头看向谢重明。   对上谢重明关切的眼神,顾然朝他笑了笑,缓声说道:“我没事。”   既然那是从来都没有的东西,往后他也不会再在意。   如今他还没有太多的证据可以证明宴知寒曾做过什么。   但是等他做完自己必须要做的那些事,必然会回来与宴知寒彻底斩断这段过往。   他不需要这种有名无实的师徒关系。 第40章   顾然两人正要相携踏入议事堂, 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朗笑声。   人未至声先到,光听那笑就知道本人当前的心情有多愉快了。   顾然转头看去,就瞧见是去年才见过面的厉宗主到了。   厉宗主从飞剑上落地, 一脸开怀地看了看顾然两人交握的手,接着虎掌分别排在两人肩头上,颇为欣慰地说道:“很好, 很好,非常好!哈哈哈哈哈,上次见面我就想要是阿然你能来我们北剑宗多好, 没想到你们居然成了一对儿。”   说到这里, 厉宗主看向自家爱徒的眼神都充满了欣慰。   正好,徒儿大了,知道把宝贝往自己家里扒拉了,不枉他这些年来的悉心教导啊!   得亏谢重明不知道厉宗主的心里想法,不然一定要回一句“你的教导和我能拥有对象有什么关系你自己都还没对象”。   不过厉宗主一句话,还是让不少人都黑了脸,比如本来就很舍不得让顾然去北大陆的长老们。   你个姓厉的, 得了便宜就得了便宜,做什么还要说出来得瑟?!   没见过你这么爱扎人心的!   可惜南大陆的人极好脸面,即使已经在心里把厉宗主骂了千百遍, 宴知寒等人还是起身迎接对方。   没办法, 厉宗主的实力在南北大陆都是排得上号的, 他这么重视亲传弟子的婚事提前赶了过来,他们自然也得重视。   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   都是成年人了, 私底下那些相互瞧不上眼的话自然不会当面说出来。   厉宗主几百年的单身汉一个, 其实不懂结契大典怎么办,但是凡事输人不输阵, 长老们讲他就在旁边听,边听还边点头,时不时来一句“不错”“极好”“妙哇”。   等到长老们一脸无语地结束了相关讨论,厉宗主的目光才落到旁边没怎么说话的宴知寒身上,笑呵呵地说道:“说起来我和宴宗主还没交过手,要不我们来比划比划?”   宴知寒道:“我旧伤未愈,不宜和人动手,以后再说吧。”   厉宗主道:“你这旧伤可真难治,是不是南宗搜罗灵药搜罗得不够尽心?缺什么药材了吗?需不需要我们北宗帮忙找找?”   宴知寒暗自握紧了拳。   南剑宗诸长老哪怕心里对宴知寒有意见,也不能让厉宗主当众让宴知寒下不来台。   有长老开口说道:“不缺什么药材,只是我们宗主当年伤了识海,恢复起来比较慢罢了。”   厉宗主见有南宗长老护着宴知寒,便笑了笑说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多事了,很期待宴宗主恢复巅峰期实力的那天。”   宴知寒很快找了个由头离开。   这次婚前讨论也随之告一段落。   厉宗主跟着顾然他们去了朱雀峰,看着顾然和谢重明并肩而行又忍不住朗笑起来,招呼他们坐下小酌几杯。   顾然想到自己自从被宴知寒告诫不许喝酒以后便滴酒未沾,一时有些恍惚。   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宴知寒当时的说辞是在暗指他父亲喝酒误事。他父亲为支援北大陆而陨落,人都已经不在了,宴知寒还要在他这个儿子面前抹去他父亲的功绩、给他父亲添上并不存在的污点。   可笑他当时对宴知寒的话深信不疑,对宴知寒比对早早陨落的父亲更亲近,没想过要为自己父亲辩解半句。   兴许有时候人在局中,许多事都是没法勘破的。   幸好,他现在已经要跳出局外了。   既然是长辈相邀,顾然也没有拒绝,陪着厉宗主喝了几杯。   厉宗主与他说起许多关于他父亲的往事,边说还边喝酒,最后成功把自己给喝醉了。   都醉得不省人事,还嘿嘿地笑。   像极了在梦里捡了什么大便宜。   谢重明负责把他这不太靠谱的师尊扛去客房休息。   他回来得很快。   回来时看到顾然倚着椅背闭目歇息,看起来也有些醉了。他喝酒容易上脸,脸颊上染了几分薄红,长长的眼睫半垂着,在余晖映照下往他眼底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见到宴知寒明显让他情绪有些低落。   谢重明上前伸手把顾然抱了起来。   顾然睁眼看他。   谢重明道:“你喝醉了,我抱你到床上去睡。”   顾然道:“我没醉。”   谢重明“嗯”地应了一声,没和他分辨到底醉没醉,但脚步一点都没慢下来,还是抱着顾然往他房里走。   见谢重明没把自己放下地,顾然也没有挣扎,他伸手环住谢重明的脖子,凑到谢重明面前再次重申:“我没醉。”   “你没醉。”谢重明哄他。   顾然觉得谢重明根本不信,当即又凑得更近一些,非要证明给谢重明看不可:“你看,我一亲就能亲中……嗯?你不要乱动。”   谢重明由着顾然从他鼻头亲到脸颊再亲到下巴。   唯独没亲中他的唇半次。   他完全没想到顾然喝醉了这么可爱。   ……回头得问问他师尊从哪弄来的酒,以顾然的修为喝寻常的酒应该不容易醉才是。   谢重明把顾然抱到榻上,欺身把顾然的唇吻了个正着,满足顾然坚持要证明自己没喝醉的小小执着。   顾然只觉自己终于亲中了,半醉半醒间和往常那样与谢重明唇舌交缠。   谢重明被亲了一身火。   可他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他结束完一吻便安抚好已有些睡意的顾然,径自坐到窗前盘腿入定去。   顾然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感觉自己唇舌有些麻。他怔愣片刻,才想起自己醉后都做了什么。   他坐起身,只见谢重明盘坐在窗前入定。   这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好像在小秘境里经历过。   顾然正这么想着,几只熟悉的小黄鸟已经从窗外飞了出来,跳到谢重明肩膀上叽叽喳喳地叫。   这次谢重明没等他过去驱赶就睁开了眼。   谢重明本来准备把小黄鸟赶走,免得它们扰了顾然的清梦,定睛看去却发现顾然已经坐了起来。   他起身给顾然倒了杯灵泉水,让顾然去去酒意。   并和顾然说起他师尊私藏的酒都烈得很,让顾然下次不要和他师尊喝酒。   顾然浅笑着说道:“确实挺厉害,以前我喝过的最烈的酒也只是醒来后有些头疼,这次酒醒后连嘴巴和舌头都在疼。”   谢重明:。   谢重明不吱声。 第41章   厉宗主打了前站, 北大陆各宗派的人也陆续到了。对于这次结契大典以及涵括其中的南北大比,看重的人远不止是北剑宗。   南北大陆互不往来已久,除了茫茫荒漠与汪洋的阻隔以外, 还有双方相互看不上眼的因素在。若是再往上追溯追溯,那么可说道的东西就多了。   简而言之,积怨已久。   哪怕许多宗门像南北剑宗一样曾经同宗同源, 也因为这些年的相互隔绝而渐行渐远,连修行法诀都已经演变出独属于自己的特色,想把它们重新合拢在一起无疑是异想天开。   这次南北两天骄联姻的消息突然传开, 不少北大陆的人都想起当初那位在战况危急之际领着大批南大陆修士前来援助他们的故人。   那时候北大陆宛如人间炼狱, 既要扛住魔族蓄谋千年的全面降临,又要应对人族内部被挑起的无数争端,连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敌人到底是来自魔族还是来自人族本身。   那种情况下,顾然父亲带着人来了。   若非顾然父亲曾与厉宗主等人联手挽回败局,再整场战役中起了近乎决定性的作用,也不至于令他成为那些魔族降临计划失败后的重点报复目标,用尽手段使他于鼎盛之年陨落于北大陆。   他至死都没见过那未出生的孩子。   他明明那么爱自己的爱人与孩子。   当年的惨况, 南大陆的人可以忘记,他们北大陆的人不能。   当年的情义,南大陆的人可以不提, 他们北大陆的人不能。   这次要与他们北宗天骄成亲的人, 可是那个人的儿子啊!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带上宗中最出色的弟子过来赴会。   这既是他们对那位故人的尊重, 也是他们对故人之子的期许。   结契大典当日,南剑宗好不热闹, 不仅宾客如云, 还有人用玉简为没资格到场的友人们转播。自从百炼宗给通讯玉简嵌入玄影石之类的材料,只要发送方和接收方灵力充足的话实况转播早已不是什么难事。   这就让许多人即使身在万里之外也能身临其境地参与这次盛大的结契大典。   实在没人帮忙转播, 还可以去玉简黑市上重金购买现场影像。   反正吧,想看总是有办法能看到的!   顾然参与过朋友的结契大典,对结契大典的流程还是很清楚,只是他们这次结契大典规模比任何一次都要大,参与人员比任何一次都要复杂。   所幸他们这对新婚夫夫要做的事情反而不多,全程只要按时按点出现在人前当个走流程工具人就行了。   李长老一大早又给顾然他们取了两套衣服,说是那套繁复的喜服是结契仪式上穿的,等婚宴开始应该换方便吃喝的衣裳,吃饱喝足再换方便上场打架的武服。   一般人成亲都得一次性拥有多套红色系服饰!   顾然:“………”   如果您老眼睛别贼亮贼亮的,我就信了您的鬼话。   顾然疑心这两套衣服是李长老这段时间灵感勃发连夜赶制的,但他没有证据。   不过顾然虽然对李长老的癖好门儿清,却也没有拒绝李长老的好意,他没那么不识好歹。   谢重明早就有预感他们成婚当天必然忙得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宾客就位,吉时将至,顾然与谢重明便走到了高台之上。   修士结契不需要拜父母、拜尊长,只需要向天地立下盟誓,便能在天地见证下结为伴侣。顾然与谢重明早前已经立下过天地盟誓,身在南大陆修士们大多都亲眼见证那光耀万物的天地异象。   所以他们这次结契仪式也是走个流程而已。   天道总不能给他们这桩姻缘降下两次异象吧?   修士们皆眼力极佳,别说顾然两人只是在高台之上了,便是他们立在朱雀峰顶,只要修士们凝神去看也能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在顾然两人登台那一刻起,无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两人的喜服样式相近,不过谢重明在红底上添了不少玄纹,更贴近于与他平日里的衣着偏好,叫人一眼便能认出他来。   相较之下,难得穿上一袭红衣的顾然就更惹眼了,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适合这种的红,那穿在寻常人身上会夺尽本人风头的艳丽之色,却掩不住他半分风采,反而衬得他整个人熠熠生辉。   那些定力差些的年轻修士只凝神望了一会便已心神恍惚。   若非被身边的本宗长老们一巴掌将他们拍醒,他们恐怕都有些入魔了。   各宗长老也不免在心中暗叹:得亏这小孩是剑修,不是修合欢道的,要不然不知得有多少人栽在他身上……   当然了,即便他本人无心,为之沦陷的人恐怕也不会少。   好东西从来都是容易遭人觊觎的。   好相貌更是引发过不知多少争端。   比如古籍中记载过一位息夫人,说她好好地坐在车里准备回娘家,途中经过她姐夫蔡侯的领地,蔡侯早闻这位妻妹的美貌,非要拦车看看她到底有多美。   息夫人丈夫知道了这件事后愤然去找隔壁强悍的楚王报复蔡侯。   没想到楚王出兵成功俘虏蔡侯,蔡侯却在他面前大肆夸赞息夫人的美貌。   于是楚王又出兵征讨息侯。   一个人的美貌所引来的觊觎,几乎覆灭了两个国家。   所以并不是本人无心就能避免所有纷争,所谓的“树欲静而风不止”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只要人本性中的贪婪与欲念没有被拔除或控制,许多人就会想去占有自己相中的东西,不管它原本该不该属于自己,更不管它本身愿不愿意被人据为己有。   所幸这孩子天赋过人,修为始终是同龄人里最顶尖的那一拨,不至于着了谁的道。   如今还找到了志同道合的道侣。   所有人齐齐望着高台上并肩而立的两人。   顾然和谢重明正看着眼前的盟誓内容,比起他们当日立下的天地盟誓,长老们准备的盟誓内容要更常规一些,无非是“良缘永结”“白头永偕”之类的吉祥话。   他们此前也大略读过,觉得没什么问题,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再重读一遍,心中不知怎地又莫名添了几分郑重。   随着“吉时已至”的提醒从台下传来,顾然转头看向谢重明。   谢重明也看向他,神色化去了平日里的冷峻,全然是面对恋人时才有的专注。   顾然问:“那我们立誓了?”   谢重明答:“好。”   他们心里想的其实也和其他人差不多,上次立下他们天地盟誓天道已经降下过异象了,这次的盟誓内容都是些世人不知用了多少次的老词儿了,总不能还降下天地异象吧?   两人怀着这样的想法很是从容地再次立下盟誓,宣告两人正式结为真正意义上的道侣。   结果在他们誓成的那一瞬间,高台之上光耀万里,久久不息。   至于什么百鸟翔集、百花齐放,在这春暖花开的好时节里瞧着就不那么稀奇了,只能算是些小小的搭头。   顾然:“……”   谢重明:“……”   一众宾客:“……”   不是,这种级别的天地异象已经那么不值钱了吗?   连负责拟定盟誓内容的长老都开始有点自我怀疑起来: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盟誓里都写了些什么?天道听后为什么这么高兴?难道我在这方面其实很有天赋?   谢重明那位爱鸟成痴的师叔这次也来了,他看到凤鸟出现时就坐不住了,直接离席御剑飞上空中看鸟去,如数家珍般记录着这次都来了些什么种类的鸟。   等在鸟群中发现许多自己没见过的种类,他简直比成亲的是自己还欢喜。   值了值了,这趟来值了!   他爱鸟,但从不抓鸟,摇光峰那些鸟儿都是察觉他的友好主动留下的,所以即便满天都是他平时求而不得的珍稀鸟类,他也没有伸手去逮其中任何一只。   如果不是知道有些不切实际,他真是希望谢重明和顾然天天成亲,天天立天地盟誓,好叫他每天都能仔细观察这些鸟儿。   顾然当然不知道谢重明这位鸟痴师叔有这么奇葩的想法,他还在为天道对他们这桩婚事的偏爱而震惊。   这下不得不好好经营他们这桩姻缘了,否则他怀疑他们违背盟誓后天道会用劫雷劈死他们。   ……毕竟上次天道就用劫雷劈开了宴知寒送他的发冠。   那时候的他仍执着地认为两个师弟虽然走歪了,但宴知寒这位师尊对他还是很好的,却不知两个师弟几乎都是在他的引导下才会越走越偏。   可见天道用起劫雷来准头极好,想劈什么绝对不会劈歪。   还是悠着点好。   既然盟誓已成,两人便没在高台上多留,而是前去换了身比较方便行动的衣裳。比起一开始的盛装打扮,再次出现在宾客们面前的顾然穿着身相对简约的红色衣袍,看起来更好接近一些。   有不少人堵着谢重明试图灌他酒,以报复他抢走了他们南大陆的宝贝。   这种日子谢重明连冷脸都不好摆,只能挨个喝过去。   等他喝过一轮转过头,却见盛无衣在和顾然说话,盛无衣这人整日都是一袭红衣,张扬得不得了。   别人成亲这种大喜日子,其他宾客都有意识地没和新婚夫夫撞色,这人却是依然我行我素。   像极了是故意为之。   虽然很清楚顾然和盛无衣只是好朋友,谢重明见到他们挨得那么近,且皆穿着一身红,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泛酸。   这样一眼看过去,倒像是他俩成亲似的!   盛无衣本来正和顾然讨论要让哪些百炼宗弟子去北大陆,说着说着就感觉一道灼人的视线往他们这边投了过来。   他抬眼看去,对上了谢重明满含敌意的目光。   盛无衣风情万种地朝谢重明笑了笑,整个人懒洋洋地倚到顾然身上,乐不可支地跟顾然耳语起来:“你这道侣醋味真大,隔这么远都飘过来了。” 第42章   顾然顺着盛无衣的方向看过去, 一眼就看到了满脸不爽的谢重明,不过那份不爽在察觉他也转头望去的时候一下子就收了起来。   谢重明直接走过去拉起顾然:“很多人我都还不认识,你给我介绍介绍?”   顾然听后也觉得自己放谢重明一个人被堵着灌酒有点不厚道, 便让盛无衣自己先喝喝酒。   盛无衣无所谓地朝他笑了笑,仿佛自己刚才趁乱拉走顾然完全不是想看谢重明吃醋变脸似的。他说道:“你去吧,反正路上有的是时间聊。”   谢重明按住腰间本命剑的剑柄, 落在盛无衣身上的目光却还是带着几分隐怒。   盛无衣没再挑衅谢重明,倚在那儿仰头喝光了杯中酒。等到顾然两人走得有些远了,他才捏紧手里的酒杯看向谢重明腰间那柄剑。   “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有人从背后拍了拍盛无衣的肩膀, 那蒲扇般的大掌力气天生就大, 一掌下来惹得盛无衣忍不住把手里的酒杯一掷,直直地往对方脸上砸去,不须往后看便能直击对方面门。   来的人自然是厉宗主。这种攻击他闭上眼都能躲开,一抬手就把酒杯接住随意地扔回桌上,大大咧咧地坐到盛无衣旁边啧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脾气还是这么大。”   他们这种实力的人交流,只要不想旁人窥听, 那是绝对不会传入第三个人耳里的。盛无衣问他:“那把剑怎么回事?”   他能在上头感受到熔岩深渊的气息。   那是魔域的放逐之地,连普通魔族都不可能接近,寻常人更不可能深入其中。   比起寻常的南大陆修士, 盛无衣对魔族的了解还是比较深的, 至少他对这种气息非常了解, 因为他少年时就曾被身上带有这种气息的魔族欺骗过。   不过他当时也没让对方好过就是了。   厉宗主说道:“一个朋友交的租金,他租住在我们北剑宗许多年了。我瞧着那剑用的材料挺好的, 锻造得也很不错, 便让重明那小子用着试试看,正好也能压制他血脉里的一些东西。”   盛无衣神色少有地冷了下来:“他血脉有问题?”   厉宗主道:“你别急着生气, 我和阿然父亲的交情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害了谁,也不可能害阿然。我保证他的出身没有任何问题,他就是……”厉宗主说着说着,眼神也多了几分杀意,“被魔神算出天机,还在他母亲肚子里就被种下魔印,想将他当做降临的载体。”   想到为此惨死的师弟师妹夫妻二人,饶是潇洒疏狂如厉宗主也有些心绪难平。   盛无衣气道:“这你还敢说没问题?”   厉宗主道:“即便没有这桩事,阿然难道就不打算到北大陆迎战魔族吗?你是他这么多年的朋友,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是什么性情才是。”   这件事谢重明一家本来就是受害者,谢重明因为命格特殊、天赋卓异而被魔神相中当降临载体,更不是他应该被人排斥的原因。   他绝不会因为谢重明身上被种下魔印就放弃培养他,相反,他早早把谢重明收为亲传弟子,一力把他栽培为他们的北宗天骄。   谢重明本身越强大,就越能和那魔印抗衡,便是魔神亲至也不可能夺走他的身体。   如果他们选择放弃培养谢重明或者直接将谢重明扼杀,那才是遂了魔神的意,平白令他们北大陆失去一大中流砥柱。   盛无衣沉默了许久,只能叹着气说道:“你们都是疯子。”   这确实是他们北剑宗人做得出来的事,如果是南边各大宗派来做决定,那肯定是稳妥为上,绝对不可能依然把谢重明当天骄弟子来培养。   厉宗主道:“我们没把他父母的死因告诉他,你在他面前也不要多提。他们现在还在成长中,等将来他们境界稳定了,我再找个机会亲自告诉他。”   在谢重明自己看来,他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厉宗主带回宗门后便潜心修炼,并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心态。   那时候战乱初定、哀鸿遍野,失去父母的孩子多不胜数,光是谢重明他们这批弟子里头就有不少这样的孤儿。   所以谢重明从来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即便长老们对他格外关怀,他也只当是因为自己天赋格外出色的缘故。   在这种氛围下长大的谢重明,每次境界提升都非常顺利,连半点心魔都没有。他虽然性情冷漠、少言寡语,眼里仿佛只有自己的剑,但那都是天性使然,实际上他是个再直白坦率不过的好孩子。   盛无衣道:“你这就像是亲爹眼看儿子,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横看竖看,也看不出谢重明哪里直白坦率了。   厉宗主道:“他对你和对阿然是一个态度吗?”   盛无衣:“………”   行吧,这小子在顾然面前确实是另一番态度。   厉宗主道:“你不是也要跟着走一趟北大陆吗?不妨多留一段时间,看看他们到底相处得如何。”   盛无衣笑道:“就怕你那徒弟不想我跟过去。”   厉宗主道:“你少特意刺激他,他就不会对你有敌意。”他把盛无衣上上下下扫了一遍,“你看看你,别人成亲你穿一身红,还特意拉着阿然说半天话,换了谁心里能舒坦?”   盛无衣道:“我穿了百来年的红,又不是只这一天穿。”   至于为什么故意拉着顾然说话刺激谢重明,谁叫他看谢重明不顺眼呢?   “年轻人有点脾气也挺好。”厉宗主邀请道,“到时候你要是一时半会没找着落脚点,可以到我们北剑宗先住着,阿然初来乍到的,没个熟人在身边也不知习不习惯。”   一想到南宗天骄要被自家徒弟拐回北剑宗了,厉宗主嘴巴又不由自主地咧到耳后根。   高兴到不行。   这不,连考虑事情都细致起来了,宁愿牺牲一下徒弟都希望顾然能开开心心地在北剑宗安顿下来。   盛无衣道:“阿然可不是那么娇气的人。”   不过看在厉宗主这么为顾然考虑的份上,盛无衣决定今天就不挑事了,就让他们好好地成个亲吧。   事实上由于顾然提议添加的流程,这场结契大典除了开始两个环节比较有婚礼气氛以外,后面都往脱缰野马的方向狂奔。   首先是这次南北大比由百炼宗提供了新技术,从报名到分组都由连接着玉简的巨大天幕来完成,全程公平公正,参赛者可以通过天幕了解接下来进行比赛的场地和场次。   如果想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的场次,也可以通过玉简来查询具体信息。   远道而来的北大陆修士没有玉简,可以寻负责此时的南剑宗弟子与百炼宗弟子进行报名和查询等操作。   通过南大陆这些弟子们体验过玉简用法、看见了别人玉简里头那海量的修炼指导与对战视频后,北大陆各宗派最为出色的那批弟子齐齐看向自家领队长老,纷纷发出“长老,我想拥有这个宝贝”的声音。   众长老:“…………”   可恶,被南大陆装到了。   比起近百年几乎都用来恢复元气的北大陆,南大陆这边的炼器技术确实在高速发展,顾然和百炼宗的合作一向非常多,这次南北大比自是不吝于展示南边诸多革新之处。   最好能借此机会达成南北大陆的跨地域合作。   顾然比谁都清楚许多事不是光靠自己一个人就能做到,当初他父亲领着南大陆修士前去支援北大陆,也并不是一抵达就力挽狂澜。   何况顾然本身也不是那种喜欢孤军奋战的人。   这次他并不是一个人过去北大陆的,他不仅会带批有意愿去北大陆历练的本宗弟子一起走,还会带上其他几宗的弟子。   甚至还有一些慕名来参加南北大比的散修也有前往北大陆的意向。   可以说这次南北大比也算是一次选人大比。   顾然见谢重明似乎还在为盛无衣会亲自走一趟北大陆有点郁闷,便把自己这些安排都给谢重明讲了。   他不是只邀了盛无衣以及百炼宗弟子同行,这段时间每拜访一个朋友他都会跟他们摸个底,看他们有没有意愿派些弟子过去历练。   近百年来北大陆对魔族的仇恨值前所未有地高,对待它们的态度称得上是严防死守。   所以只要别倒霉到一抵达北大陆就碰上魔族再次发动全面降临计划,这个时期去北大陆历练还是很适合这些毛头小子的。   很危险,但不至于随随便便丧命。   想要年轻人们将来能够撑起宗门,总要让他们出去经历风雨。   顾然看得出谢重明对盛无衣有点儿敌意,就像盛无衣说的那样可能是吃醋了,于是他便把还有许多人随行的事给谢重明讲了。   只要是开口邀请的朋友,哪怕自己没法过去也推荐了几个有历练意向的本宗弟子,个个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所以!   放心吧,一起去北大陆的不止是盛无衣,还有好几个我带你见过的朋友!   谢重明:?????   你是懂安慰人的。   这可真是太让人放心了。   谢重明深深地看了眼顾然,有些明白顾然有的时候为什么感受不出别人对他的恶意。   因为顾然这人的想法其实挺异于常人的。   而且顾然的朋友实在太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性格都有,他要是试图去分析朋友们每一个举动背后藏着什么想法,估计分析个三天三夜都分析不完。只要事情没有造成什么坏影响,对顾然而言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   事情都已经敲定下来了,谢重明也插不了手,只能跟着顾然一起看看这次大比有没有什么好对手。   他们这对新婚夫夫,是要在最后一场接受前十名参赛者挑战的。   既然是盛名远扬的南北两天骄联姻,又是顾然自己牵头办的南北大比,他俩自然也要亮亮自己的剑,震慑一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他们夫夫俩不下场,难道还要长老们下场给那些个毛头小子打指导战吗? 第43章   这场南北大比打了足足三天, 才选出十名优秀修士。   不得不说,南剑宗这个主办方的端水功夫还是很到家的,选出来的年轻人居然一半是北大陆人, 一半是南大陆人,均衡到令人怀疑其中有黑幕。   事实上也确实有点儿黑幕,因为北大陆的年轻人们不太懂报名事宜, 不少强劲选手一不小心就被排成内部互殴。偏偏这次大比又是逐场淘汰制,所以他们自己人把自己人给淘汰了。   到了角逐前十的决赛日,北大陆各宗派的领队长老们才发现其中猫腻, 痛骂南大陆的人心太脏。   南剑宗的长老们笑眯眯地由着他们骂, 表示这只是战略性的调整,并不是针对任何人。   你要是出去历练,难道还能挑拣自己的对手不成?咱这些修行之人需要迎战什么人本来就是不确定的!   他们这不过是让年轻人提前感受一下人心险恶罢了。   什么?你说比赛要公平公正?他们打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不公啊,咱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干涉大比过程,纯粹只是不想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闹得不好看罢了。   领队长老们:“…………”   呵,有的人厚颜无耻,且理直气壮。   不过嘛, 他们搞这种小动作何尝不是一种露怯?反正不管对手是谁,那些小兔崽子都打得挺尽兴的,这次就不和他们计较了吧。   有些心思转得快的领队长老已经去和百炼宗接洽了, 他们这次就是输在自己这边不了解南大陆炼器技术的亏, 等他们把这套玩意也引进宗门去, 到时候谁玩谁还不一定!   进入前十的胜出者可以指定挑战顾然或谢重明。   顾然依然是一袭红衣,只不过是颜色略深、更方便干架的武服而已。他与谢重明并肩立在看台上, 等着胜出者们选择挑战对象。   胜出者们早就在期盼着这一刻的到来。   谢重明虽然好战, 但也不是人人去挑战他都会出手;而顾然虽然很好说话,面对挑战却也同样不是随随便便拔剑。   南大陆的胜出者有些犹豫, 不知这么个珍贵的挑战机会该找谁打一场好。   相比之下,北大陆那边的五位胜出者就痛快多了。   他们进入前十的一共三男两女,看起来个个都英姿飒爽,且都长得牛高马大,其中一个女剑修比南大陆的男修都要英武。   几人皆是两眼放光地看向顾然,在心里对谢重明说了声抱歉:对不起了,虽然你很厉害,但我们还是想见识一下南宗天骄的风姿。   顾然一下子收到五个挑战,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按照顺序接受下来,飘然落到擂台上等着第一位挑战者上台。   顾然其实不常出剑,不过这种备受瞩目的大比,他对对手还是十分尊重的。   北大陆修士体格强、路子野,这些有点他都在谢重明身上体验过,这会儿再对上别的北大陆修士应对起来自然游刃有余。   他轻轻松松地闪避过对方的几处重击,不时回上一招激发对方的进一步攻击。   等到对方把自己的实力都展露得差不多了,顾然才冷不丁地朝对方使出凌厉一击。   许是因为前面都是和风细雨的打法,众人看到对手骤然倒地的时候都愣了一下。   太快了。   快得所有人都看不清他是怎么出的剑。   好在擂台上嵌有玄影石,能把整场切磋的过程都记录下来。   这会儿百炼宗的弟子已经在盛无衣吩咐下紧锣密鼓地截取出顾然最后一击的影像,在看台对面巨大的光幕上放慢十余倍进行回放。   即使已经放慢了这么多,许多人还是缓不过劲来,无法清晰地理解顾然到底是怎么出的招。   南剑宗的长老们见顾然一招败敌,俱是松了口气,齐齐露出笑脸。   这个剑招顾然以前没用过,应当是他最近才领悟的。可见他们南宗天骄即便在筹备结契大典,在修炼方面也不曾松懈过!   最重要的是,顾然这一场赢得很有风度,他给足了对手展示实力的机会。   这种打法大多出现在指导式的切磋中,而这恰恰是顾然对待本宗弟子时最常做的事。   如果只看前面那部分,会叫人生出一种错觉:其实他们的差距没有那么大,努力努力还是可以迎头赶上的。   可惜最后一击敲碎了所有人的妄想。   原来距离始终是那么远,只是顾然愿意短暂地迁就他们罢了。   当顾然不再迁就的时候,一下子便回到了他们只能遥望的顶峰去。   哪怕他们终其一生去追赶,恐怕也难及他的万分之一。   幸而北大陆的修士们向来是越挫越勇的性格,哪怕第一个胜出者输得那么惨,后面四人也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愈发期待能尽快轮到自己上台挑战。   厉宗主连看了三场,忍不住跟旁边的谢重明说道:“怎么感觉他这套剑招很有针对性,格外克制我们北大陆的修士,你们最近交过手?”   北大陆的修士向来以力量取胜,几乎所有人掌握的绝招都是爆发力极强的重击,而顾然这套新剑招突出个快字,每次出手都灵活而迅疾,怎么看都是他们这种力量型修士的克星。   谢重明面不改色地回道:“交过。”   他们确实交过手,但不是在现实里交的手,而是在小秘境里。   那两次交手直接把小秘境给弄塌了。虽然他们两次都没能分出胜负,但已经增强了不少对彼此的了解,足够让顾然领悟出针对北大陆修士的剑法。   但也不独独是针对他们北大陆修士,遇上别的敌手只要占了个“快”字必然也不会落了下风。   厉宗主哪里知道两小子背地里都在玩儿什么花样,闻言有些意外地看向谢重明:“你们没受伤?”   以顾然和谢重明的实力,真要是放开了打上一场肯定免不了两败俱伤。可他看顾然和谢重明两人活蹦乱跳的,怎么看都不像交过手的样子。   谢重明含糊其辞:“我们都压制了自己的境界。”   至于他们打完后还亲来亲去这种事,就不用和厉宗主细讲了。   厉宗主点头赞许道:“你这次还算有分寸,可见男孩子还是得找个对象管着才行。”   谢重明默不作声地把目光转回场上。   第四场很快也打完了。   顾然留给每位胜出者的时间都差不多长,给足了所有人机会。   便是粗生粗长的北大陆修士,也能察觉顾然在切磋过程中对自己的照顾以及几次恰到好处的指点。   于是这次的胜出者挑战完后没有立刻下台,而是壮着胆子掏出斥巨资从百炼宗那儿购买的通讯玉简,跑到顾然面前问能不能相互加个联络方式,对方再三表示自己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以后能遇到疑难问题能请教顾然。   顾然向来很喜欢这种有上进心的小孩,欣然取出玉简与对方交换了联络方式。   这下前面三个胜出者坐不住了,也重新跑上台来凑热闹,纷纷表示自己也希望有机会能请教顾然。   目睹整个过程的谢重明:“………”   旁边的厉宗主眼睁睁看着自家徒儿不小心掰断了面前足有大腿那么粗的汉白玉栏杆。   厉宗主当场退开了几步,语重心长地对谢重明说道:“生闷气就生闷气,不要拿公共财物开玩笑,这栏杆一会你自己赔给南剑宗,为师绝不会帮你出这种闲钱。”   谢重明:。   谢重明道:“从我八岁起,你就没给过我半颗灵石。”   厉宗主道:“你小小年纪的不要那么记仇。我那是舍不得给你灵石吗?我是想锻炼你独立自主的能力。你看看你现在多有出息,可见为师的栽培方式卓有成效。”   谢重明懒得和他分辨,继续一瞬不瞬地看顾然和人对战。   许是因为看到南宗天骄被北大陆修士轮番挑战,南大陆那几个胜出者很快也作出决定,齐刷刷地给谢重明也下了战书。   谢重明等到顾然比完最后一场,没立刻去擂台上等着挑战者上台,而是在原地候着顾然回来。   顾然见他还在,不由提醒道:“该你上场了。”   谢重明指着前面缺了一块的栏杆向顾然自首:“我不小心弄断了。”   顾然微愣,这才看向那断掉的栏杆,有点不能理解这东西怎么能被谢重明弄断。   “在你被那几个家伙围住的时候弄断的。”   谢重明认真解释。   顾然:?   没等顾然回过味来,谢重明已经俯身凑到他近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亲上他的唇。   周围霎时静了一下。   接着便是一阵分不清是起哄还是哀嚎的鬼哭狼嚎,大多是在场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发出来的。   哪怕见证顾然他们这对新婚夫夫在天地见证下结契,冲击力也没有谢重明这旁若无人的一吻来得强。   好在谢重明还记得有那么多人在看着,这次并没有亲得太过分,难得地只是浅浅地向顾然讨了个吻便松开他。   可哪怕只是这么轻这么浅的一个吻,顾然也能感受到谢重明强烈至极的占有欲。   ……这家伙真是一点都不打算藏着掖着。   顾然跟他客观分析:“他们只是想以后通过玉简请教我修炼上的问题而已,一会他们肯定也会找你的。”   谢重明“嗯”了一声,也跟顾然客观分析:“我也知道是这样的,可是我看到他们把你团团围住的时候还是会在意。这是不是不太正常?”   顾然哽住。   这该怎么回答呢,说正常吧,感觉这家伙以后会经常光明正大抱醋狂饮;说不正常吧,为这点事就说他不太正常似乎有点伤人。   有的人看起来直来直往,实际上还挺会挖坑给别人跳的。   顾然到底还是更照顾谢重明的感受,笑着回道:“没有不正常,这是人之常情。”   他当初拟定两人的天地盟誓时首先考虑的便是这一点:伴侣是不能和人分享的,身体不能分享,心也不能分享。若是一方有了异心,那就该第一时间告诉对方,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而不是处心积虑瞒骗对方。   谢重明会在意他们之间是否有旁人实在再正常不过。   听到顾然给了“没有不正常”的答复,谢重明又往顾然唇上啄吻了一下,才跃到擂台中央等着挑战者上台。   留在看台上的顾然不免收到盛无衣等人的揶揄目光。   顾然压根不搭理他们。   他目不斜视,专心无比地观看起了擂台上的对战。   亲了又怎么样?   看见的人再多又能怎么样?   他们可是已经结为道侣的!   只要他看起来镇定自若,就没有人能拿刚才那浅尝辄止的吻来调侃他! 第44章   顾然能把挑战打成指导战, 谢重明自然也能,区别在于他展现出来的是纯粹的力量,那种碾压式的威迫对于在场的年轻人而言都是噩梦般的存在。   比起绝对力量更可怕的是, 他现在的剑法里甚至混杂着一些南宗的特质,比从前更灵活、更多变。   从前他大多时候是抱着粉碎一切的剑势去与人交手,如今他却突然知道该怎么去控制和运用这股力量。   简单来说就是, 过去不管来了什么样的敌人,他都会干脆利落地把他们一巴掌拍碎,现在他可以考虑你的需求:你想要个三分碎, 五分碎, 七分碎,还是全碎?   厉宗主称得上是世上最了解谢重明打法的人了,看到谢重明的变化后还是暗自心惊。   甚至有点疑心自家徒儿之所以突然开窍,是不是因为感受到了双修的妙处,认为和顾然结为道侣可以让他更快摸到飞升门槛。   要不怎么短短这么小半年,竟对自己的力量有了这般突飞猛进的掌控力。   要知道北大陆这边的胜出者之所以毫不犹豫选择挑战顾然,一方面是确实极为仰慕南宗天骄的风采, 另一方面是深知谢重明过去的打法有多可怕——不说一出手就有毁天灭地的气势也差不离了,寻常人和他交手以后怎么都得躺个十天半个月。   虽然这算是北大陆修士们的常态(毕竟他们个个都是好战分子),但这可是在南大陆参加大比, 大伙还是要脸的, 能不输那么惨还是尽量别输那么惨。   没想到谢重明的掌控力突然变得这么强, 居然没有一上来就拔剑把人打成重伤!   厉宗主忍不住走过去和顾然感慨:“重明这是受了你的影响。”   顾然笑道:“我也从他身上得了不少启发。”   哪怕是在小秘境中和谢重明交手,依然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 因为谢重明的精力实在太充沛了, 体格也过于强悍,以至于有时候他都已经精疲力尽, 谢重明却一点都不觉得累。   顾然并不是畏难的人,对手越是强悍便越能激发他的潜能,所以接连两次与谢重明在小秘境中交手时也有了许多新领悟。   既然是想带点人到北大陆去,他自然在刚才接受挑战的过程中展示了自己领悟的新剑招。   效果还不错。   厉宗主本想通过盛无衣把谢重明的血脉问题告诉顾然,如今难得谢重明不在顾然身边,他便直接和顾然讲起了当年往事。   顾然没想到厉宗主会突然将谢重明最隐秘的秘密告知自己。   “魔印是怎么个说法?”顾然不由追问。   厉宗主道:“我也是与我那几个魔族朋友交流过后才有个大体概念,这东西类似于魔神强行在重明体内埋了颗种子,导致他身上出现一些魔族特质,比如体能的增强以及性情的改变,不过他少时便拔出了出自熔岩深渊的本命剑,可以克制他身上的煞气、保证他灵识清明。”厉宗主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苦中作乐般调侃了一句,“没了容易引人入魔这个缺点,魔印就全是优点了。”   既然是想把谢重明的身体当降临载体来用,魔印这玩意自然不会对谢重明有什么害处,只是会把他的身体和神魂往魔族方向同化而已。   入魔是坏事,但拥有魔族的体格和能力并不是坏事。   如今谢重明本身道心极其坚定,便是魔神想动摇他也并不容易,更别提夺舍他的身体。   若非中间还夹杂着谢重明父母惨死之仇,厉宗主说不准都要感谢魔神的馈赠了。   只是这些事还是得对要与谢重明相携一生的顾然提一嘴才行。   顾然没想到谢重明的父母也是死于魔族之手,谢重明身上的魔印还是直接由魔神种下的。   既然话题到了这里,顾然便取出一样封存的旧物,请教厉宗主是否能分辨上面残存的魔气出自何人之手。   厉宗主接过那样旧物后面色一变,神色凝重地闭上眼感知了许久,才沉吟着询问顾然:“这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   顾然道:“一个故人的遗物。”   他把年前和谢重明前往查探轩辕郢死因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厉宗主听。   厉宗主敛眉回道:“这股魔气可能出自魔神。”   顾然神色也沉凝下去。   虽然早就猜测轩辕郢可能向魔神献祭了自己的神魂,可他没想到会是魔神直接予以他回应,还以为只是哪个高阶魔族。   难怪那股魔气丝毫不曾隐藏,肆无忌惮地四处蔓延。若不是他和谢重明恰好发现了那边的异状,那逸散的魔气恐怕会引发难以控制的动乱。   魔神有魔神的傲气,降临了就降临了,根本不屑于掩藏自己的行迹。   只是他和谢重明都没亲身接触过魔神,认不出那股魔气的来源而已。   轩辕郢知道自己献祭神魂以后可能引发的后果吗?   难道他一力打下来、兢兢业业经营了数十年的天下,于他而言是说毁弃就能毁弃的东西?   顾然很难理解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   顾然正思量间,谢重明已经从擂台上回来了。   他没有顾然那么好的耐心,顶多只给对方三次攻击机会,机会用完他便出手了,所以每一场都结束得干脆利落。   谢重明回到顾然身边,一眼就看见顾然手里拿着的那个物件。   他多看了几眼,忍着把它销毁的冲动,问顾然:“师尊看出魔气的来源了?”   顾然道:“师尊说是魔神亲自降临。”   厉宗主听到顾然说出“师尊”,嘴巴就不由自主地咧开了。他教出来的徒弟就是好,自己有出息不说,还把南宗天骄也给拐带过来了。   天骄弟子养一赠一,怎么一个爽字了得!   厉宗主道:“魔神已经许多年没在北大陆降临了,现在却悄无声息地在南大陆接受献祭,看来魔族确实想越过我们直接降临南大陆,南方各宗还是得多加提防才是。”   顾然道:“我已经给大家都提过醒了,这次带人过去北大陆也是想让年轻一辈亲自接触接触魔物与魔族。”   厉宗主看着年纪虽轻却隐隐有南宗领头人势头的顾然,又一次在他身上看到顾然父亲当年的风采。他哈哈笑道:“我要去与你父亲喝上一杯,好好跟他唠唠你们成婚这桩大喜事。说不准他知道我当年提的婚约最后还是成了,会从坟头里跳出来跟我急眼。”   谢重明:“………”   有你这么在别人亲儿子面前说别人父亲的吗?   顾然早已接受父母的陨落,听后倒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对满脸一言难尽表情的谢重明说道:“我们也去给我爹娘亲敬杯酒。”   谢重明点头。   南北大比的热闹过去后,参赛者都拿到了顾然他们赠出的法器、灵药以及颇具针对性的剑诀,一时有人欢喜有人忧。   顾然三人相携来到顾然父母合葬之处,在坟前给亡者敬了三杯酒,郑重地将两人缔结天地盟誓的事告知于泉下之人。   哪怕知道陨落之人很可能听不到这些话了,到了坟前还是有许多事想一一告诉他们。   厉宗主说自己来一趟不容易,想多待会,打发顾然两人先行离开。   顾然没有坚持,与谢重明一同离开葬着宗门无数英魂的墓丛。他们下山的时候天色已晚,天上的圆月精光四射,照得归去的路亮堂堂一片。   明日顾然便要走了,明月仿佛也想以最好的一面向他告别。   两人相携走到朱雀峰下,却见温辞树立在山脚的岔路上等着。   顾然脚步微顿,看向满脸踟蹰的温辞树。   他头上的横杠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得格外沉默。   一如他定定望过来的眼神。   “……大师兄。”   温辞树喊道。   “……师兄。”   一开始的许多年,宴知寒名下只有他们两人,他都只喊顾然师兄。   那时候他的修行刚步入正轨,一心追逐着顾然的脚步,每日勤学苦练,渴望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处,是什么时候被他心底那名为嫉妒的毒汁蚕食到面目全非的?温辞树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顾然马上要走了,再回来不知是何年何月。   过去他们认为理所应当的一切,再也不属于他们了。   谢重明看着温辞树直直地望着顾然,忍不住伸手抓住顾然的手掌。   用力地捏了捏。   到底是自己教了那么多年的师弟,顾然听他心中满是悔意,便与明显看温辞树不顺眼的谢重明小声商量道:“我与他交待些事,你等我一会。”   谢重明很有些不乐意,却还是松开了顾然的手。   他知道南剑宗对顾然的意义。   这本就是顾然当机立断决定离开的原因之一,只要这些人诚心悔过,顾然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心软。可有些东西一旦有些裂痕,即便再怎么弥补也回不到当初,还不如干脆利落地远离。   顾然招呼温辞树一起在山脚下走走。   温辞树立刻跟上,一如过去无数次那样紧缀在顾然身后。   顾然不疾不徐地给温辞树交待了许多事,包括宗中事务以及骆凌云这个师弟,最后针对温辞树的修行也提了几个建议。   等到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顾然顿了顿,终于还是转头看向自少年起便由自己亲自教导的师弟:“你以后须得坚定道心,切勿因为一念之差误入歧途。”   温辞树听到顾然这句和记忆中一样和煦的叮嘱,眼眶霎时红了。   泪水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我知道了,师兄。”   他哽咽着回答。   顾然犹豫片刻,终归没再出言安慰,而是摆摆手让温辞树回去,自己则是迈步走向一直等在原地的谢重明。   他是个有伴侣的人了,这伴侣还是个大醋缸子,摸别人脑袋或者帮别人擦眼泪之类的举动已经不太适合了。   何况温辞树他们也早就不是需要他安抚的小孩子。   他们早该长大了。 第45章   顾然与谢重明回了住处。   温辞树正要独自往回走, 就遇上了骆凌云。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在月下相对而立。   说起来, 他们不过都是因为不愿意承认顾然好到他们难以妄想的程度,所以但凡有人在中间稍加引导便觉欣喜欲狂,自以为自己逮住了顾然的把柄, 可以将他从高处拉下来,拉到自己可以企及的地方。   再回头去看,许多事其实漏洞百出, 只是他们根本不去细想而已。   现在再明白又有什么用呢。   温辞树望向抿着唇站在那儿的骆凌云, 叹息着说道:“回去勤加修炼吧,否则以后你会被甩得很远。”   远到连在他面前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次大比他们这些亲传子弟都没有下场,主要是要筛选一些适合前往北大陆历练的好苗子。他们南剑宗已经没了一个顾然,不可能再让他们跟着去北大陆。   他们也没那个脸跟过去。   最后的挑战环节让他们看到了……顾然还在不断进步,他与谢重明在一起时彼此的实力都在不断地提升。   谢重明不会想着把大师兄拉入泥沼。   而他们会因为自己追赶不上而生出那样的妄想来。   光是这一点,他们就不如谢重明。   更别提实力上的差距。   他们师尊宴知寒本就不会好好教他们,没了顾然他们只能多向长老们讨教, 骆凌云灵根比他好,如果能静下心来好好修炼,将来未必没有迎头赶上的机会。就怕他还是转不过弯来, 白瞎了顾然以前的悉心教导。   温辞树把顾然那些关于骆凌云的交待告诉他们这位三师弟。   骆凌云握了握拳, 倔强地说道:“你也收起你那些妄想!”   温辞树脸色变了变, 情绪也随之低落下去。   他知道后悔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当初他偶然知晓顾然入世历练诸事, 也曾暗自嘲笑过那些人迟来的悔恨, 人活着的时候不知珍惜,人死了以后再后悔又有什么用?   即便顾然其实没有死了, 也不会再回头看他们一眼。   顾然大多数时候很温和,实际上寻常的人和事并不容易走进他心里去。   许多事他之所以不怎么介意,正是因为他其实真的不在乎,不在乎你是谁,不在乎你在想什么,不在乎你有什么样的痛苦挣扎。   他由始至终都只是在坚持自己想做的事、完成自己认为对的目标,你若是认同他的理念、愿意与他携手同行,他会很高兴多你一个同路人;你若是不认同他的坚持、决心要与他分道扬镳,他也会痛痛快快地倒上一杯好酒与你饯别,祝愿彼此都能得偿所愿。   你说他不在意你,他其实也在意,只是不会强求罢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   他并不强求每个人都与他同路。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拉入泥沼之中呢?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且始终坚定不移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我早就收起来了。”   温辞树说完便转身离去,不再管留在原地的骆凌云。   骆凌云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朱雀峰,一整夜都没有挪动半步。   结契大典终于忙完,顾然这晚却没和谢重明做什么,而是在最后清点自己要带走的东西。   一如盛无衣说的那样,长老们也都给他准备了极为丰厚的新婚贺礼,以宗门名义扒拉给他的好东西更是多不胜数,就连临近荒漠的几处灵矿都直接划给了他。   没办法,厉宗主这家伙太不要脸了,他们虽然相信顾然对南剑宗的感情,却也得防备厉宗主他们仗着顾然待在北剑宗疯狂撬墙角。   大概是因为厉宗主那天一来就跃跃欲试提出约战,宴知寒全程都没发表什么意见。   长老们都站在顾然这边,北剑宗那头又恨不得直接把顾然打包带走,宴知寒能说什么?这些人他一个都打不过。   众目睽睽之下,宴知寒还是给顾然送了些好东西,连只有宗门要员才能接手的万剑玺都给了他,姿态摆得不可谓不看重。   万剑玺这东西一听就知道与万剑冢有关。   万剑玺有四枚,分别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峰掌管,分开时都有一定的开启万剑冢的权限,合起来时权限就更大了,连万剑冢大阵的开关都能控制。   一般来说送弟子入万剑冢历练的话,只要动用其中一枚就可以了。   宴知寒常年闭关,宗务很多时候都是顾然在管,朱雀峰这枚万剑玺本该早就交给顾然,但宴知寒一直不给,顾然也没去要。   没想到他要去北剑宗了,宴知寒居然突然把它拿了出来。   顾然也不想把事情往坏里猜,但他这次是要去北剑宗的,还带了那么多人一起出发,不能出什么岔子。   他认真把宴知寒给的几样好东西都检查了一遍,发现没什么问题,一时有些沉默。   如果没有那横杠的提醒,他收到这些东西一定会感动至极。   为什么他们师徒之间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顾然想不明白。   他拿出那枚朱红色的万剑玺查看起来。   因为长老们手里还有另外三枚,所以他带走这一枚也没关系。   只是拿到这东西后他就想起万剑冢中那些老朋友,他这段时间忙于联络各方朋友以及筹办结契大典,都没有机会去万剑冢中见见它们,更没有让谢重明进去陪它们痛痛快快打几场。   不是他想食言,而是这次的情况他们谁都不适合负伤。   “怎么了?”   谢重明见顾然看着手中的万剑玺出神,不由追问起来。   顾然道:“以前我和那些怨煞提过几次要把你引荐给它们,结果你这次过来待了这么久,我都让你再进去,着实有些对不起它们。”   谢重明也想起自己在万剑冢里头没打尽兴,立刻跃跃欲试地提议道:“那今晚我们去一趟万剑冢?”   顾然道:“明天就要出发去北大陆了。”   谢重明道:“正好,路上要走那么久,回到北剑宗我们伤就养好了。”   如果是他们两个人独自出发,谢重明可能还会顾忌一下,这不是有那么多长老们随行吗?连他师尊都在,回程要是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来挑衅,那只能算它们倒霉了!   毕竟这次来参加南北大比的不仅有实力过人的领队长老,还有一大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真要有什么妖魔邪道撞上来,人头估计不够他们分的……   顾然仔细一琢磨,竟觉得谢重明说的极有道理。他与宗中的医修长老打了个招呼,直接与谢重明进了万剑冢。   医修长老:?????   大半夜不睡觉就算了,还跑万剑冢里面去,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难怪外头都说谢重明是个剑痴,这新婚燕尔的拉着伴侣进万剑冢去,不是剑痴能是什么?   即使觉得两个年轻人的行为很不可理喻,医修长老还是做好了迎接伤员的准备。   顾然这次进去是想和怨煞们道别的,这些怨煞教了他许多东西,他是非常感激它们的。   只是它们之所以被称为怨煞,自然是因为它们在漫长而孤独的岁月中逐渐失去了灵智,只剩下杀戮本能。唯有在交手到兴头上,它们才会恢复些许意识。   剑灵是为战斗而生的,别人都是在战斗中失去理智,它们的理智却是在战斗中复苏。   天地造物着实奇妙。   顾然明日便要走了,也不要求它们一个个上,准备来者不拒地与它们打个痛快。何况这次还多了个谢重明,倒是可以照顾到足够多的怨煞。   等到怨煞们渐渐恢复了部分剑灵意识,顾然才与它们说起自己要去北剑宗的事。   得知是谢重明要拐跑顾然,往谢重明那边出招的怨煞登时多了一倍,连那些实力不足的低阶怨煞都跑过来凑热闹,冷不丁就想给谢重明来道剑气。   万一能打中呢!   顾然:“………”   这可不是他的初衷。   顾然只得告诉它们训练场已经在筹建中,很快就能面向南剑宗弟子开启了,保证不会让它们继续寂寞下去的。   怨煞们不知听没听进去,反正继续和他们夫夫二人打了个难舍难分。   倒是一些高阶怨煞似乎没有出手。   顾然和怨煞们切磋了一整晚,感觉其中少了好些个老面孔,一时有些担忧,忍不住和其他怨煞打听起来。   一般而言怨煞回不回应纯属碰运气。   这次顾然竟得到了答复,余下那些怨煞说它们早就跑了!   顾然微愣。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看到那奇怪的横杠前做过一个梦,梦见许多怨煞争先恐后涌入他识海深处。   当时他还觉得自己是因为在万剑冢待久了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他身上的奇遇便与那些高阶怨煞有关?   顾然不由拿出宴知寒给他的万剑玺。   宴知寒突然把它拿出来,难道也与那些高阶怨煞有关?   事实上事情确实和顾然猜想的差不多,这几个月来宴知寒经常被怨煞纠缠。   这些高阶怨煞本身就是由南剑宗最强悍那批老祖宗的剑灵演变而来,虽然闯不出镇压它们的万剑冢大阵,却可以循着万剑玺去找本宗后辈聊聊人生聊聊理想。   这是万剑玺的用处之一,可以多对一的帮助本宗后辈提升实力。   结果宴知寒不仅不陪它们打架、不把它们转交给它们看好的后辈,还整天在背后搞东搞西,弄得怨煞们一阵火大,最近得空就要去慰问一下宴知寒。   它们的慰问方法自然是找宴知寒打架。   不管宴知寒说什么,它们反正就是要打架,除非你的识海别有片刻空闲,不然你就来挨打吧!   宴知寒意识到这玩意已经是个不再受控的烫手山芋,当机立断地趁着顾然这次远行把它给了出去。   这些怨煞的恶意就让顾然去领受吧! 第46章   万剑玺在手, 顾然很快和那批跑路的高阶怨煞搭上线。它们对于顾然终于接手本就应该由朱雀峰主掌管的万剑玺很是满意,而怨煞表达满意的方式就是……找顾然两人打架。   生而为剑灵,开心了当然要打一架!   至于是不是它们在提醒顾然什么的, 怨煞们压根懒得回应。   顾然两人最终还是伤得不轻,为了不让长老们担忧,他们先躲山洞里相互帮对方处理完伤口才出去的, 甚至还换了身带来替换的干净衣服。   长老们见到他们时,只觉得他们啥事都没有,全须全尾地从万剑冢里出来了。   此时天色微明, 北大陆众修士与这些天交上的朋友一一作别, 不管有钱的没钱的,手头都多了个通讯玉简,挨个和想认识的朋友交换联络方式,准备一路上别的都不干,捣鼓这集传音、传影以及传文于一身的新鲜玩意。   就是有点费灵力。   不过问题不大,他们都是已经筑基的修士,吸纳天气之间的灵气早已成为他们的本能, 即便是御剑飞行期间都能坐在飞剑上轻松引气入体。   众修士都不嫌弃归途漫漫了,如果是平时他们还得担心是不是会耽误修炼,现在路上要走这么久, 完全可以边御剑飞行边玩, 啊不, 学习里面海量的修炼知识!   所有人都归心似箭,恨不得马上踏上归程。没办法, 总不能当着南大陆这些人的面沉迷其中, 那会显得他们很像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盛无衣也在同行之列,他们百炼宗在这次南北大比上打了个大广告, 狠狠拿捏了北大陆这群最为拔尖的修士。可想而知,到了北大陆以后他们肯定能迅速打开并占领市场。   这就是他不吝于给顾然送各种珍稀法器的原因,顾然的影响力在哪里都不小,有顾然这么一位名扬天下的剑修朋友保证了他能源源不断地回收研究资金(甚至大赚特赚)。   百炼宗弟子早已登上飞舟,他们经常随盛无衣出门,对乘飞舟出行早就习以为常。相比之下,南剑宗那边的飞舟就热闹多了,全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到处看来看去很是好奇。   还有一些各宗派出的弟子也蹭着飞舟出行。   由于北大陆那边人数众多,便只有领队长老们能蹭上飞舟了,其他的都是怎么来便怎么回去。   顾然辞别过众长老,拜别过宗门先辈,便与谢重明登上飞舟往北出发。   飞舟逐渐升空,很快越过了朱雀峰的高度,整个南剑宗在他们俯瞰之下一览无遗。   顾然心中百味杂陈。   过去数万个日日夜夜,他至少有一半时间待在这个地方,用双脚踏遍过南剑宗的每一峰每一谷,熟悉它周围的每一条河每一条溪流,哪怕修行之人时常不知日月变幻,这依然是他最为熟悉也最为眷恋的地方。   以后他还会回来吗?   应该是会的,这里是他的家。   只是他一时半会还没法面对突然分崩离析的一切而已。   顾然正望着南剑宗的方向出神,手突然被人从旁边握住了。   谢重明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到了顾然身边。   两人并肩离开飞舟的围栏前,默不作声地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山川与江河。   一路无事,只偶尔路过一些特别的城镇时会把年轻弟子们放出去放放风、停留个一两日,接着又继续飞。   难得有这么多北大陆长老齐聚一堂,顾然也没放过这个好机会,每日向他们请教修炼方面的事。   谢重明有时坐在旁边听,有时则坐在房间与顾然放出来陪他干架的怨煞在识海中开打,倒也不觉得无聊。   顾然白日里得了感悟,夜里也会和怨煞们交交手,有次还会从怨煞们那里得知为什么宴知寒会突然把万剑玺交给他。   ……居然是接受不了要陪怨煞打架这件事。   看来宴知寒的识海是真的损伤严重,不仅没法拔剑,还没法继续掌控万剑玺。好在他当机立断地把万剑玺交了出来,要不然这些怨煞可能会彻底脱出万剑冢大阵的限制。   到时候不知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顾然虽然觉得怨煞们很亲切,却也知道先祖们为什么狠下心镇压这些曾经的剑修伙伴。   因为失去剑主后的剑灵真的很容易失控。   顾然和谢重明商量起来:“等到了北剑宗,我想把它们放进镇魔塔里去,得空了便进去找它们比划比划。”   他们现在只能把怨煞们放进识海里小规模过招,到底不够尽兴,要是能把它们放进镇魔塔的话就可以敞开了打!   谢重明道:“当然没问题。”   对于剑修们来说,顾然带来的这些怨煞可能是最好的宝贝了。   提到和高手打架,北剑宗众人从来不带怕的,只愁人家不肯和自己打!   顾然能把这些拥有无数应敌经验的怨煞放进镇魔塔去,长老们绝对要乐疯了好吗?   两人就着安置怨煞的事商量停妥,飞舟也结束了为期一个多月的飞行抵达北剑宗。   降落后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北剑宗弟子全都被喊出来当苦力,从飞舟上搬出一箱又一箱的东西,剑修们力气都大得很,每个人扛个两三箱都不嫌累,权当是今天的体能练习。关键是所有人都出来干活,结果东西居然没法一趟全搬完!   没办法,飞舟上嵌入了许多储物空间,基本都处于满载状态。除了写在礼单上的贺礼,还有不少是顾然亲朋好友偷偷塞进去的,这不就导致南北剑宗的弟子齐心协力地跑了许多趟都没跑完吗?   这些都是亲友以及长辈们的好意,顾然也不好把它们一直扔在飞舟上,总得把它们搬下去拆开看看才行。   眼看众弟子蚂蚁搬家似的把一箱箱行李以及贺礼往天枢峰上搬,顾然很有些不好意思。   ……他带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点?   其实许多好东西他都随身带着,这些真就是零零碎碎的玩意,包括他们在海市乃至于俗世采购的东西。   谢重明面不改色地说道:“一点都不多。”   事实上他要是去南剑宗的话,估计扛着本命剑就过去了。   不过顾然本来就和他不一样,他是南大陆那些秀气的山水养出来的人,日子过得再怎么精细都不为过。   谢重明望着那体型不算太大却能装下一峰头行李的飞舟说道:“以后要是需要把人或者物资送到目的地倒是方便了。”   就是有点费灵石。   顾然道:“希望没那么快到需要用上它的那天。”   谢重明点头。   他虽然好战,但也不希望当年那场惨烈的战事那么快重现。他希望到时候他们迎来的是一场有准备的仗,而不是内忧外患步步催逼,致使无数英才黯然陨落。   那里面还包括他们的父母。   两人到底是新婚燕尔,并没有在不好的回忆中沉溺太久,很快便忙忙碌碌地布置起本来由谢重明独占的天枢峰来。   顾然在峰底匀出片训练场,方便两宗弟子过来上课以及请教。峰腰之下是修炼以及待客的场所,可以允许外人进入,峰腰以上就全是他们两个人的私人禁地了。   谢重明直接在峰腰处布了个环山大阵,坚决不让外人随便进出。   顾然当做没看见谢重明的小动作,将友人们赠送的灵花灵草灵木分栽于天枢峰各处,等到登上峰顶的时候才发现去年洒下的花草种子都长得非常好。   他很快发现是谢重明在周围布下的聚灵阵,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通通聚拢过来。   顾然看着那一丛丛开在峰顶的花,颇觉稀奇地对谢重明说道:“没想到你还是个爱花之人。”   若没有谢重明这个聚灵阵,这些灵花灵草不一定能适应北边的寒冷气候。   谢重明却回道:“是你种的。”   这些灵花灵草是顾然种的,所以他才格外喜欢。   饶是早已习惯了谢重明的直白坦率,顾然听了他理所当然的回答还是感觉有股热流从心底淌过,驱散了他即将要定居他乡的怅惘。   只要有相知相许的伴侣,有志同道合的友人,即便离开了故土又如何?   顾然把花木移植好,又在花木间布置一些亭台楼阁与假山廊桥。   如果在俗世这可能是个需要几个月乃至于一整年去完成的大工程,可对于修士而言就轻松多了,只要心中有完整的构图、手头有充足的建材,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搭起足够多的土木建筑。   谢重明站在峰顶亲眼看着天枢峰一点点变了样。   看着看着他就不去看那些好景致了,改为盯着顾然看。   顾然布置天枢峰的时候,脸上镀着金色的余晖,眉眼看起来多了几分神性。   满身仙风。   这种不需迈出半步便能改天换地的能耐,怎么能说不是神仙手段?其实真要想这么做,谢重明自己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他不像顾然这样胸中有山河,所以让他来造景他还真造不来。   难怪顾然那些朋友以前都爱去朱雀峰拜访他。   有这样一个朋友,哪怕见了面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心中也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顾然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大致摆弄好了,转头就瞧见谢重明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   顾然有些奇怪地问。   谢重明一瞬不瞬地望着顾然,没有说话。   顾然更觉得奇怪了,整个人转向谢重明,询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谢重明道:“夜深了。”   顾然没懂。   谢重明补充说明:“新房布置好了,我们是不是该洞房花烛了?”   顾然:? 第47章   修行中人除了少数人的结契大典会郑重一些以外, 大多数时候都很随性自由,像洞房花烛这些俗世的婚俗仪式一般是不会有的。   顾然这段时间和谢重明做的最亲密的事也是就亲亲抱抱。光是这点儿接触,他们之间的灵力已经在疯狂增长, 可见他们之间的双修契合度着实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可是听到谢重明一本正经地提出“洞房花烛”,顾然不免想到他们第一次接吻时的失控。光是亲在一起就能闹成那样,真要再做点什么还得了……   谢重明见顾然面色带着犹豫, 没有非要求顾然立刻答应不可,而是带顾然去拜见其他长老。   那些没能去南大陆参加结契大典的长老挨个给顾然两人补了新婚贺礼,全都是他们的多年珍藏, 量大管饱。   于是顾然又得把这些新加入到贺礼队伍里的宝贝整理好, 毕竟他这人不仅有点儿洁癖,还有点儿强迫症,东西不收拾整齐他浑身不舒服。等他忙活完,已经是月上中天。   “上次来北剑宗时似乎也是这个时节。”顾然和谢重明感慨。   北大陆的四季非常分明,夏天很有夏天的样子。   简单来说就是炎热至极。   谢重明点着头当作回应,邀顾然去寒泉泡个澡,享受一个足够凉快的炎夏夜晚。   寒泉这玩意寻常人哪怕是大夏天进去也会冻得直打哆嗦, 不过两人都有灵气护体,进去后大抵就跟冬天泡温泉一样舒坦。   更妙的是天枢峰这眼寒泉特别得很,它旁边就是个温泉泉眼, 两处泉眼皆能感知天地变化, 夏出寒泉冬出温泉, 春夏双泉齐出,始终保证池中水温能维持在十分宜人的状态。   这就导致双泉之下的清潭一直是谢重明的……天然澡堂。   顾然为了改动天枢峰布局, 对双泉所在处也很熟悉, 闻言欣然与谢重明一起往即将由他们夫夫二人共同拥有的天然澡堂那边走。   双泉虽算是露天的,但峰腰上有谢重明布下的大阵在, 即使有人从空中飞过也无法窥见里面的情况,只能看见天枢峰上半段被一层薄薄的云雾笼罩。   都已经是道侣了,顾然没有太避讳,与谢重明一起下了水,而后摘去了束发的玉冠。   长发披落下来,长长的发尾散在荡漾着皎皎月色的水中。   顾然整个人也被月华笼罩,裸裎在水面上那部分身躯看起来更为白皙清透。他不笑的时候,眉眼其实被偏冷白的肌肤映衬得有种叫人只敢远观不敢凑近的冷淡,不过他向来都是逢人先上带几分笑意,冲淡了他相貌给人的那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谢重明在旁边眼也不眨地看着顾然专心致意地把自己的长发放下来,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庆幸顾然对他的毫不设防。   见顾然抬眸朝自己望了过来,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疑问,谢重明不由挨到顾然近前,把他抵在身后莹洁的石岸上。   这是处天然石潭,从岸边到潭底都遍布着受双泉滋养了许多年的奇石,上头一丝尘垢都无,只是夏天的石岸吸足了寒泉之气,靠在上面清凉沁骨,比之千年寒冰也不遑多让。   顾然的背贴在石岸边,还没来得及清楚感受那股几乎能瞬间传遍四肢百骸的极寒,就感觉谢重明火热的身躯覆了上来。   “冷不冷?”谢重明把顾然困在怀中,很是关心地询问顾然的感受。   顾然被一寒一热夹在中间,一时也说不出自己到底冷不冷。这点儿冷热交杂自然伤不到他,只是给他造成了一些感知上的混乱,以至于谢重明亲上来的时候他都没能反应过来。   接着就是熟悉至极的识海交融,谢重明的灵识仿佛在舔舐他的每一寸灵识,又仿佛在哄骗他的灵识放松警惕。   当神魂的交合达到极致,谢重明也终于趁虚而入。   “呜……”轻微的呜咽声从顾然唇齿间溢出,但很快被谢重明吻了回去。   等到月隐天明,两人才小歇了一会。   修行之人体力恢复得都挺快,短暂的休息便能让顾然从整整一晚的疲累中缓了过来。尤其是他们是非常契合的伴侣,灵力短暂地抽空以后恢复得更快、更充盈,这一点在他们当初第一次接吻时就已经验证过了。   两人便隔绝外事在天枢峰上过了数日。   还是顾然理智尚存,觉得自己扔下一摊子事和谢重明腻在一起着实不应当,才不让谢重明继续胡来。   好在北剑宗的人平时都是各过各的,很少相互打扰,像厉宗主另外几个亲传弟子连大师兄谢重明大婚都没回来,估摸着蹲在哪个与外界隔绝的秘境里历练。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南大陆是很不可思议的,毕竟南大陆礼数大过天,你正儿八经的师兄成婚你都不出现,你还想在宗门里待下去?   这便是两边的世俗人情不同了。   而盛无衣他们这段时间又忙着建立据点,所以谁都没注意到他们这段时间有多放纵。   当然,就算有人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新婚燕尔的时候腻歪一点不是啥大不了的事,真要一点那个想法都没有的话非要费劲吧啦成亲做什么?   谢重明知道顾然有正事要忙,所以确定顾然已经休息到可以正常下地以后就没再缠着他不放,自己去消化这段时间的双修收获来。   这种不是通过自身修炼累积出来的修为还是需要多加巩固才行。   顾然倒是还好,他去年才刚突破过,修为一时半会不会到达临界点,谢重明不一样,他上次突破已经是几年前了,随时有可能突破到下一个境界。   这段时间要是不把修为夯实了,突破的时候很容易出问题。   谢重明有自己的事要忙,顾然便心安理得地抛下他去找盛无衣等人了解情况。   北大陆的修士们对盛无衣他们的到来还挺欢迎的。   主要是当初顾然父亲于危难之际带着援兵赶到的事太深入人心。   哪怕还是有人看不惯日子过得纸醉金迷的南大陆修士,当知道他们要在北大陆建立据点、定时安排本宗弟子过来驻守以及历练的时候,北大陆各宗还是热心地给他们腾地方以及介绍基本情况。   这种愿意到北大陆吃苦头的好苗子,他们再怎么照顾都不为过。就算他们这一代人不小心陨落了大半,这些甘愿放弃优沃生活来到北大陆这种苦寒之地的年轻人依然能撑起人族的未来。   就像谢重明到了南大陆也会被热情招待一样。   真正做决定的那批人其实都看得透,南北大陆本是一体,即便他们常年互不往来,像是从不相互串门的邻居,可是谁愿意自己隔壁突然住进个贪得无厌的恶人?   之所以没有联合起来,不过是时机未到以及缺少像顾然父亲那样的破冰人罢了。   现在南大陆主动派了这么多年轻人过来历练,北大陆这边自然也拿出了相应的态度。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盛无衣见了顾然便有心情开起了玩笑:“哟,让我看看是谁来了?是我们好几天联系不上的南宗天骄吗?”   提到这几日的“失联”,顾然难免有些赧然,不过他的情绪很少表露在脸上,所以即便脸红也是红在心里。   顾然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浅笑,不疾不徐地回应盛无衣的打趣:“新婚燕尔,想多待在一起不是很正常吗?”   他身上容易留下痕迹,但消除得也很快,刚下床的时候可能还是狼藉一片,现在已经全然看不见了。盛无衣想调侃他也只能嘴上说说,找不到什么凭据。   与其忸忸怩怩叫人笑话了去,倒不如坦坦荡荡地承认。   果然,盛无衣听他回得这般坦然,便觉得这话题没意思了。   与他说起各宗据点的筹备情况。   基本都搞得差不多了。   盛无衣道:“我弄了个新版块,所有弟子的悬赏与求助都能发上去,丰富一下这些年轻人的历练生活。你说话在这边比较管用,争取让北边各宗都加入进来,以后我们本宗的弟子遇到危险也能多一个求援的办法。”   比起待在自己的大本营,北大陆这边未知的凶险要多得多,所以盛无衣准备先低价推广他们百炼宗的玉简,争取让更多北宗弟子人手一个玉简。到时候真要出了什么事,临近区域接到求助的人可以就近赶过去。   各宗弟子培养起来极不容易,大多都是从灵根开始挑拣,灵药、灵符、灵器等等一个不落地往里砸,才能砸出个勉强还不错的内门弟子。   所以他们每个弟子都是很珍贵的。   顾然道:“没问题,我先于北宗长老们说说。能拿到这么低的价格,他们肯定不会拒绝。”   北剑宗算得上是北大陆第一宗了,若是北宗长老们愿意牵头的话其他宗基本能拿下。   盛无衣点点头,给了顾然一批崭新的玉简当样品派发。   顾然逐一关心完其他朋友的情况,确定没什么意外后才回北剑宗找长老们商议推广玉简之事。   北宗长老对顾然也很是和气,主动表示会帮他落实这件事。   几人正商议着,就感觉天上传来阵阵异动。   顾然与几位长老齐齐来到议事堂外,只见天上黑云密布,都在往……天枢峰方向聚拢。   长老们:?????   怎么回事,谢重明卡在现在这个境界很久了,为什么突然就突破了?   还单身的长老纳闷不已。   有对象的长老则神色复杂地把目光……转到了顾然身上。   顾然:“………”   他说和他没关系的话,会有人相信吗? 第48章   旁人不好接近天枢峰顶, 所以顾然独自赶了过去,远远地为谢重明持护,以防有意外出现。   一如谢重明上次为他做的那样。   这次的劫雷也没比顾然上次阵势小, 照旧是来势汹汹,看得北剑宗弟子都有些麻木了。   南北天骄的联姻代表着什么,代表着以后他们可以欣赏到双倍的劫雷。   有人拿着刚到手不久的玉简在新开设的修士论坛上分享了这样的心情:感觉道心越来越稳了呢:)   没办法, 你一天到晚看着劫雷噼里啪啦地在宗门上方往下劈,心态也会逐渐变化,就感觉挨几下劫雷什么的根本没啥大不了的。   当然了, 这个弟子很快被自己带教长老逮住, 对他进行了严肃至极的批评:你且站在那里不要动,我来几个雷你扛给我看看。   没错,这还是个能用雷符引雷的符修长老。   南大陆修士对这位道友的遭遇倍感同情,一个个都笑得好大声。   这就没经验了吧,他们在宗门内部才用本名,在宗门外不管和人聊啥都是用自己起的道号,你们居然敢在公共论坛上裸奔, 不被自家长老逮到才怪!   有了这么个前车之鉴在,其他人都不敢再瞎哔哔,长老们已经不怎么出任务, 这代表着什么, 这代表着长老们有钱有闲, 很可能会闲着没事到处巡逻。   小命要紧,小命要紧。   顾然自然不知小年轻们引发的热闹, 他在旁守着谢重明挨雷劫, 看着看着总感觉有哪里不对。那雷不仅劈在谢重明身上,还劈在谢重明的本命剑上, 劫雷同时淬炼着人与剑的躯体,令谢重明那把本命剑愈发散发着幽幽寒光。   熔岩深渊那种极炎之地,却出了这种寒意慑人的寒铁,着实稀奇至极。   又或许正是因为它是极寒之物,才没被熔岩深渊熔化为翻涌的岩浆?   顾然边关注着谢重明的情况边思量着。   这场劫雷劈了整整一夜,北剑宗的天穹始终被雷电辉光映照得亮堂堂的。   顾然在劫雷结束后才落到峰顶查看谢重明的情况。   谢重明在顾然靠近的那一瞬间也睁开了眼。   他的神色有些古怪。   “我还动不了。”谢重明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你能帮我把剑捡过来吗?”   顾然觉得谢重明这话客气得有些生疏,不过他已经习惯谢重明什么都要问上一句的坏毛病,倒也没想太多。他伸手想拾起谢重明落在一边的本命剑,居然没拿动,不由略略收紧五指把剑柄握得更紧。   耳边忽地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呼吸声。   顾然转头看向谢重明,赫然发现谢重明还在闭着眼调息。   那刚才与他说话的是谁?   顾然眉目一凛,正要松开握剑的手,却感觉自己被人从身后牢牢抱住。对方如同空气般将他包裹其中,低低地在他耳边诉说起来:“你种的花都被劫雷毁了。”   声音是熟悉的声音,怀抱是熟悉的怀抱,可谢重明分明还盘膝坐在散落一地的残枝败叶之中,看起来还没能消化劫雷带来的巨大变化。   顾然一下子想到厉宗主曾经给他讲过,谢重明会把情绪转移到本命剑中,以此消除魔印带来的影响。   难道这些被谢重明本命剑吞噬的情绪其实并没有消失,而是凝聚成了谢重明本命剑的……剑灵?   难怪刚才劫雷不光淬炼谢重明的身体,还顺带淬炼他的本命剑,原来是天道没错过他这种规避入魔风险的做法。   意识到这是与谢重明生死相连的存在,顾然哄道:“不是什么名贵花草,再种一些就是了。”   剑灵果然被哄好了,继续放肆地把顾然包裹得更紧,说起了另一件事:“你身上有我不喜欢的气息。”   他开始说起自己有多不喜欢这种气息。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那个人就表现得和顾然很亲近,好像他们才是要好的朋友,而他只是个外人;后来在他们成婚当天,那人还穿着一身红衣拉着顾然说话,仿佛他们才是新婚夫夫,而他只是个外人。   剑灵一桩桩一件件地数过去,语气还挺委屈,一点都没有本命剑外表看起来那种冷冽模样。   顾然:“………”   没想到谢重明内心这么丰富,原来当时只字不提是因为他把这些情绪都灌注到本命剑里了吗?   而且为什么一个剑灵还能感知得这么清楚?他见完盛无衣以后还见过好几个长老来着,这他都能分辨出来,难道是属狗的?   顾然道:“我和无衣只是朋友而已,以后我会让他注意一点的。”他是个很注意亲朋好友感受的人,更别提谢重明还是他将要携手一生的伴侣。   剑灵听了顾然的回应后却突然问出很熟悉的一句话:“我可以亲你吗?”   剑灵与谢重明本是一体,谢重明注视着顾然多久,它就注视着顾然多久,谢重明亲顾然是什么感觉,它便是什么感觉。此时顾然温声软语地安抚着它,它顿时生出一股难言的冲动……它也想亲顾然。   顾然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很清楚剑灵融合了谢重明的一部分神识,吞食了谢重明大部分他认为会干扰自己修炼的情绪,对剑修而言人和本命剑更是密不可分的关系,可了解是一回事,真正面对这个局面又是另一回事。   “不可以吗?”剑灵凑近继续问。   它其实没有形体,只能用剑气将顾然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就像是包裹自己的心爱之物似的。要怎么去亲顾然它其实也没有概念,但就是想和顾然更贴近一些,这是它在见到顾然之初就萌生出来的欲念。   记得他们初见之地是个苍茫的古战场,它清理完一批棘手的妖物以后走过无人的旷野,抵达了那个充斥着哀恸哭声的古战场中。在那远古的哭声之中,它听到了一丝琴音。   难道有个琴修?   修行之路多不胜数,除了开宗立派的那几种修炼方法以外,散修中还存在着以各种方式入道的奇人奇士,诸如吹笛的、吹箫的、弹琵琶的,弹琴的自然也是有的。   它很少听人弹琴,分不出音律的好坏,但它觉得这人弹得很好听。   能在这种地方安然弹琴,修为必然不低。   或许他们可以联手破这个秘境。   它这样想着,并没有立刻打扰对方弹琴,而是找了个能纵观全场的好位置搜寻那人所在的位置。   很快地,它看见了顾然。   顾然一袭青衣坐在白骨堆中,专心致意地弹着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渐渐地,鬼哭声小了。   那些萦绕在古战场上的阴云仿佛也慢慢消散。   天穹渐渐明朗起来,一轮圆月出现在半空中,毫不吝啬地将光辉洒落在顾然身上。   他真好看。   它忍不住这么想。   顾然手从琴弦上挪开,仰头看向它所在的方位,笑着询问道:“兄台听了这么久,不打算出来见个面吗?”   他笑起来更好看了。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一聊才知道,顾然不是个琴修,而是个剑修同行。之所以会弹琴是入世历练时学会的,有次他以俗世化身去历练时目不能视,所以耳朵更为灵敏,于音律一道上颇为精擅。   两人互报了宗门,便对彼此多了几分信任。聊到顾然为什么在古战场上弹琴,顾然说道:“都是些被困在这里的可怜人,不如助他们脱离苦海。”   原来他弹那首曲子有引魂的用处,可以让它们回归故土后了无遗憾地消散。   这样的人用起剑来该是什么模样?   它有些想不出来。   但它很快看到了。   他拔剑的时候比没拔剑前又要好看无数倍。   他们一起破开秘境,各自回了自己的宗门。   它真的很想……再见到顾然。   非常想见顾然。   非常想见顾然。   只要听到顾然很可能在附近,它就控制不住地快活起来,抛下所有事马上赶过去见顾然一面。虽然见面后只能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和我打一场”并且每次都得到否定的答复,它依然快活得不得了。   ……不答应其实也挺好。   这样他就能一直找他了。   这样的心情就像野草那样,烧了一茬又长一茬,烧了一茬又长一茬,无穷无尽地在心底蔓延开。   根本没办法消除。   顾然没有迎来一吻,却感受到了周围那浓郁到宛如实质化的情绪。   那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被谢重明藏了起来的情思,霎时间汹涌而澎湃地将他包围。   难怪他一提出成亲,谢重明马上就答应了。   原来谢重明心里存着这样的念想。   只是他自己觉得这些情绪是不合宜的,这些情绪是会影响修行的,所以把它都封藏到自己的本命剑。   所以一直以来出现在他面前的都是那个剑痴谢重明,而不是挨完劫雷后特别在意他种的花有没有被毁的谢重明。直至他们成婚以后,谢重明才终于逐渐将自己的情绪展露在他面前。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顾然伸手摸了摸那还没能完全凝成实质的剑灵,随着谢重明的境界一步步往上突破,它应该也会跟着强大起来。   顾然正准备说点什么来安抚剑灵,就察觉谢重明蓦然睁开了眼。   见谢重明醒了,顾然再次试着拾起谢重明的本命剑,发现这次很轻松就能拿起来。他带着剑走过去关心谢重明的情况:“你感觉怎么样?”   谢重明道:“感觉很不好。”   顾然:?   他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谢重明有哪里不好。虽然身上有些惨不忍睹,不过精神气看起来好得很,这次挨的劫雷显然又让他的实力增长了不少。   谢重明伸手握紧顾然的手掌,严肃地说道:“你不要摸它。”   顾然摸剑灵的时候,他感受到了。   其实在剑灵包裹着顾然的时候他也感受到了,不过那不一样,那感觉是他在抱着顾然,所以他不急着结束调息。可是感觉顾然的手摸在自己头顶,他就坐不住了。哪怕那是另一部分的自己,他也不乐意对方哄着顾然摸它! 第49章   顾然上次突破后一身狼狈, 谢重明这次突破后也没好到哪里去。见谢重明还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你不要摸它”这种话,顾然只觉得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果真不假。   剑灵已经道破了他们人剑之间感知是互通的,这家伙能在调息之余指使剑灵来抱他, 却不乐意他摸回去,着实有点不要脸了。   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顾然把谢重明拎回住处让他好好歇着。   本来他见谢重明状态还挺不错, 把人扔到床上就不打算管了,结果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谢重明一把拉进怀里,说是刚刚突破体内灵力浮动难安, 需要双修巩固一下。   这厮还信誓旦旦地表示, 上次顾然突破后他没能及时帮忙安抚满溢的灵力,算是欠了顾然一次,平时会好好补回来。   顾然觉得吧,这人自从和他成婚以后就越来越不要脸了,已经不需要本命剑再和他分担情绪。   刚挨过劫雷的谢重明其实有些虚弱,顾然虽知道他所说的需要安抚有夸张的成分在,却还是由着他亲了上来, 并且用灵识探入谢重明识海帮他梳理那股饱满而躁动的灵力。   结果很快被谢重明的灵识缠了上来,纠缠得一如两人紧紧贴合的躯体。   饶是两人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顾然还是不习惯这种胀满的感觉。他微微仰起头, 任由谢重明吻咬着他的喉咙, 令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艰难。正被双重缠合之际, 顾然忽然感觉身后也与人紧紧贴合在一起,余光扫去, 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后退时不小心碰到了谢重明的本命剑。   他想挪开手, 手腕却被牢牢扼住。   “谢重明。”   顾然忍不住喊他名字。   警告他适可而止一点。   顾然才不信谢重明管不了他的剑,他们分明是一体的。   谢重明哑声道:“这样靠着, 你会好受很多。”床榻再舒服,也没有靠着人舒服,而且这样他觉得自己把顾然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了,就好像顾然从此完完全全属于他一样。这种同时贴合着顾然每一寸肌肤的感觉令他着迷,恨不得能一直这样下去。他把脑袋埋在顾然颈边,说出的话相当不可理喻,“我不想和被褥分享你。”   顾然都没力气追究他了。   因为谢重明实在是个很擅长学习的人,哪怕顾然给出再微小不过的反应他都能敏锐地捕捉到,并且针对性地给予十倍百倍的刺激。偏偏他还源源不断地将满溢出来的灵力通过灵识的结合转渡给顾然,叫顾然始终维持灵力充沛的清醒状态,连喊停都借口都没有。   这样过了整整三天谢重明才终于餍足。   主要是他躁动的灵力终于平复下来,维持在相当平稳的状态,没有理由再缠着顾然求安抚。   顾然难得地沉沉睡了一觉。   感觉比在万剑冢中熬三个月还累。   不过收获也是颇丰的,往日他们突破后有些灵力没能真正收归己用,往往又没声没息地回归天地间。这次他们算是把突破过程中暴涨的灵力都纳为己用了,哪怕最终还是消耗了个七七八八,但在体内走了一遭和挨完劫雷就逸散开还是有区别的。   直接体现为他们体内的灵力都变得更为精纯,上限也拔高了不少。   顾然醒来的时候,发现谢重明还抱着自己。他坐起身看向试图给自己当肉垫子的家伙,不知怎地想到那句“我不想和被褥分享你”,他觉得这人真是越来越不藏着了。   谢重明也及时“醒了”,也坐起身往顾然脸上亲了一口。经过一晚的休息,他们身上都清清爽爽的,整个人更是精神奕奕,可见他们这次双修依然卓有成效。   一回生,二回熟,顾然现在回应起友人们的打趣来已经驾轻就熟,相当自然地把相对重要的消息给回复掉。   等他忙活完了,就见谢重明也衣着整齐地坐在窗边煮茶,连茶桌带茶具都是他们去俗世闲游时买的,用的虽不是什么名贵材料,却胜在意趣十足,顾然一眼便相中了。谢重明此前从不喝茶,也不知什么烹茶之法,不过他知道顾然爱喝,便私底下学了学。   茶这东西,本就是雅有雅的喝法,俗有俗的喝法,顾然并非没有和人用大碗饮粗茶的时候,只是见谢重明竟为他学得有模有样,心中也不免有所触动。   人就是这么奇怪,只要是别人用心为自己做的,哪怕只是很微小的事情也觉得格外珍贵。   顾然笑着坐到谢重明对面去,调侃道:“我来尝尝我们北宗天骄煮的茶。”   谢重明有点郁闷:“没有你煮的好喝。”   顾然没立刻宽慰谢重明,而是捧起茶尝了一口,才评价道:“那是好不好喝的问题,喝起来各有滋味而已。你这煮得挺好的,若是总喝一样的茶反倒没什么意思。”   何况谢重明这么一个冷冰冰的人端坐煮茶,看着都叫人觉得无风自凉,颇适合大夏天边赏美人边饮茶的。   谢重明对上顾然含笑的眸瞳,知道顾然被自己讨好到了,心情不由也跟着愉悦起来。   毕竟他这段时间得了顾然许可以后便越发得寸进尺,有时候顾然明明都有些承受不住了,他还是想索要更多。尤其是在顾然窥见自己灌注在本命剑上那些情绪后,他更是一点都不瞒着顾然了。   无论是在大秘境还是在小秘境里的第一次初见,他都不由自主地被顾然吸引。   ……哪怕他当时其实还不明白这种吸引到底代表着什么。   小两口对坐喝了一会茶,就被厉宗主喊了过去见见谢重明几个师弟师妹。   由于厉宗主养弟子大多都是放养,只在师徒双方正好都在宗门的时候指点指点(指点办法是痛揍弟子一顿让他们知道他们本领还没学到家),谢重明这个大师兄教导师弟的方式也是有样学样,所以几个师弟师妹得知自家大师兄要成亲后依然在埋头肝自己的修炼进度,压根没想过要回来祝贺大师兄新婚。   比起富得流油的南剑宗,他们北剑宗弟子是真的穷,家当全靠自己攒,师尊根本靠不住,急巴巴赶回来做什么,他们根本掏不起礼金!   这不,师弟师妹几个愣是磨蹭到谢重明和顾然新婚期都快过了才回来。   回来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听路上遇到的弟子说宗门统一从百炼宗那边购入了通讯十分便捷的玉简。   这东西不要钱而且很好玩。   几人便相约回来领玉简了。   本来他们准备领完玉简就溜走,结果路上遇到自家师尊。   二话不说给了他们一顿胖揍。   让他们老老实实等着见一见顾然。   说实话,年轻一代的剑修就没有没听说过顾然的。即便在此之前南北大陆互不往来,消息还是可以相互传递的,南北天骄齐名了那么多年,他们想不知道顾然的名字都不行。   可是相比于随随便便就能揍趴自己的师兄谢重明,他们还是觉得顾然可能虚有其名,纯粹是南大陆为了充面子推选出来的南宗门面。   他们和经历过上一代破冰关系的长老们不一样,他们觉得自己和南大陆来的修士肯定处不来,所以没想过回来见见突然多出来的另一位“大师兄”。   至于顾然上次到北剑宗时的表现,由于他们这两年都在外头历练,压根没机会和那些被顾然指点过的弟子接触,所以他们还不知道顾然的实力到底如何。   厉宗主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四个鼻青脸肿的亲传弟子则在底下窃窃私语。   “我们一会要不要派个代表去挑战他?”   “……谁上?”   “二师姐你上,你是女孩子,大师兄揍你肯定没那么狠。”   “记得十八年前的一个秋天,我找大师兄打了一架,结果人差点都没了,你说他揍我没这么狠?你俩是不是没种,只敢在背后怂恿我们上?”   “对,咱俩没种。”   “……”   几人推来让去,谁都不想再挨一顿揍。   ……或者两顿。   毕竟他们也不能肯定顾然一定是虚有其名。   哎,想打架,又怕纯粹是自己单方面挨打。   那多没意义对不?   最后是一直没说话的小师妹直接开口:“我上。”   她入门晚,刚入门那几年去挑战谢重明,谢重明都不带理她的,要她多修行几年。   她信了,觉得再修行几年就能找谢重明干架,结果……几年过去差距越来越大,若不是谢重明近几年境界停滞不前,她都快放弃这么个遥不可及的追赶目标了。   刚才还相互探讨得十分胶着的三人看向他们的小师妹,感觉小师妹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大大的力量。   小师妹叶赛雪,脾气特别倔,最讨厌别人说她个头小,但是她的个头在北大陆真的算是相当娇小的类型。站在她肉山一样高的三师兄旁边,旁人一不小心就看不见她。   但是她的剑招爆发力极强,和她交起手来非常难缠。   她拜入厉宗主门下后一心一意拿大师兄谢重明当目标,修行起来格外刻苦,精力没了就嗑药,总想着哪天能去挑战谢重明。   二师姐听她到要代表大伙去约战顾然,不由压低声音劝说道:“你收着点,别真的惹大师兄生气。”   叶赛雪道:“切磋切磋而已,大师兄为什么会生气?”   二师姐道:“别人新婚燕尔的,你上来就去找那位顾师兄打架,大师兄肯定会不高兴啊。”   在自己位置上稳坐如山的厉宗主把几个弟子的对话尽收耳底,差点没笑出来。   这几个小兔崽子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认为南大陆现在没有真正的高手。   其实他们与其担心自己下了顾然面子会被自己大师兄揍,还不如担心自己意识到差距有多大的时候会不会难以接受。   厉宗主之所以特意安排几个弟子见见面,就是想让顾然帮忙看看这几个小兔崽子能怎么教。   说实话,若不是占着北剑宗宗主的位置,他还真不想收徒弟……因为他是真的不会教人!   看看顾然教出来的那些南剑宗弟子,不说个个都很出挑吧,至少拉出来都挺能扛事。也就宴知寒收的另外两个亲传弟子看起来怪怪的,不过他连魔族细作都能收为弟子,就别指望他能好到哪里去了。   何况那两个弟子实力也都不差,顾然能把他们带到那种程度已经很了不得了。   反正让小辈们多接触接触也没坏处,要是顾然能偶尔教导教导他们就是意外之喜! 第50章   顾然哪里知道厉宗主的想法, 他与谢重明相携去见他的几个师弟师妹,路上还和谢重明询问他们的喜好与修的什么剑诀。   倒不是他想讨好几个小孩,而是作为初来乍到的“大师兄”, 他得给几个小孩准备点见面礼。   送礼么,讲究的就是投其所好,不然就是白送了。   可谢重明这人不是答“不知道”, 就是说“不用送”,最后直接来一句“你不用管他们,师尊自己都不管”。   顾然:“………”   总有种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的不祥预感。   北剑宗比宴知寒稍微好一点的应该就是, 他们几乎对所有弟子都是放养状态, 弟子之间也没什么心里不平衡的。而且北大陆各宗都信奉棍棒教育,弟子们在挨打过程中领悟和提升是常态。   听闻谢重明马上要带着顾然过来了,叶赛雪几人俱是翘首以盼。   很快地,她们看到谢重明与另一人相携而来。   谢重明依然是熟悉的玄黑宗服,几十年如一日从不改变;而与他并肩而行的那人则身着月白色长袍,那是极澄净的浅蓝色,寻常人很难压得住, 穿在那人身上却衬得他愈加眉目如画。   他天生一双含情眼,永远噙着几分浅淡笑意,仿佛你只要出现在他身边就会被他温柔对待。   连一心只有追赶大师兄的小师妹叶赛雪都看得呆了呆, 开始犹豫自己要不要代表几个师兄师姐出面挑战顾然了。   就好像看见一朵开得极美却又极其脆弱的花, 许多人都会不由自主就会生出种不忍亵渎、不忍破坏的感觉来, 总觉得自己伤害了它是种极大的罪过。   接着叶赛雪几人又把目光转到谢重明身上,他们大师兄下起手来那么没轻没重, 怎么看都和人家南宗天骄不搭!   谢重明哪里知道几个师弟师妹的想法, 他领着顾然和厉宗主打过招呼,便给顾然介绍起厉宗主另外四个亲传子弟。   二师妹是特殊的冰灵根, 特点是存在感非常低,经常让人注意不到她的存在,北方那一大片雪原就是她的常驻地,她常年在里头神出鬼没,除非她自己现身你根本找不到她人。   顾然常年代表南剑宗在外活动,对北剑宗这些亲传弟子的基本情况也是了解的,含笑把装着几样适合冰灵根用的法器与灵药的储物戒拿给二师妹当见面礼,都是市面上极难买到的宝贝。   毕竟冰灵根十分稀少,她们要么花重金找人定制,要么忍着互斥的不适强行用寻常法器与寻常灵药。   顾然笑道:“你往后若有什么需要便与我说说,我可以找人帮你做,我有几位好友很喜欢做这种与特殊灵根适配的东西,时常托我帮他们多找些有这方面需求的人。你用着若是还算习惯,回头我介绍你与他们相互认识一下,他们也想知道你们有什么样的需求。”   二师妹没想到顾然一来就给她送了这么合用的见面礼,还说要给她介绍几个炼器师和炼药师朋友。   她……   她很想回雪原里破开冰面杀几条鱼缓缓。   想到早前自己几人还对顾然有诸多猜测,这见面礼她拿在手里烫手得很。偏偏顾然左一句“帮我朋友试用一下”,右一句“我朋友需要你的反馈”,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谢重明没管她,继续给顾然介绍三师弟。   三师弟块头很大,不仅高大魁梧,还横着长,杵在那儿跟座肉山似的。   听说他年少时还未修行,自然也没辟谷,曾被人抓去当壮丁,结果饭不够吃,他饿得把方圆好几十里的草根树皮都吃光了,弄得官府不得不把他遣返,他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老母亲把眼睛都哭瞎了,说家里实在是养不起他,边说还边指着自己干瘪且快要下垂到肚皮上的乳房,说这都是他吸成这样的。   他羞惭难当,在家门口磕了三个响头,一个人离开了家。   他当过道士,当过和尚,当过乞丐,总是吃不饱,总是被驱逐。   最后是听一个老乞丐说往北走,北方有仙门,踏入修行之后可以辟谷,这样他就不用再为填不饱肚子烦恼了。就这样,他一直往北走,跨过山,跨过河,跨过无数山山水水,许是因为他真的有仙缘,所以竟叫他找到了正在对外招收弟子的北剑宗。   许是因为少年时的饥饿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即便如今已经能辟谷了,他修炼之余依然喜欢吃,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偶尔还会背着人煮上一大锅的粥,端起锅咕噜咕噜直接喝完;蒸上百八十笼白面馒头,一手一个径直往嘴里塞,还没咀嚼完就迫不及待往喉咙里咽。   为此,他还暗中在俗世间开垦了许多荒田,收成大多时候都是拿来赠予吃不上饭的穷苦之人,少数时候是他过去一个人吃空某个粮仓。   胡吃海喝是他用来缓解压力的老办法,所以他的身板是横着长的,一个人简直能顶别人十个人。   这些事谢重明没提,顾然却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了。   他没说什么,也递给肉山三师弟一个储物戒,里头是片自成天地的灵田,可以栽种灵花灵草灵木,也可以快速催生寻常作物。   顾然笑着对肉山三师弟说道:“我听闻师弟在吃这方面很有心得,所以寻摸了一些灵花灵草种子以及作物种子,师弟闲暇时可以种出来尝尝哪个好。”   他把乾坤戒递出去后便娓娓说起自己的建议。   “我曾在俗世中行走,发现许多好的作物都是一代代择选出来的,譬如稻谷一开始其实并没有这么饱满,瞧着与稗草无异,经历了数千年的演变与培育才变成如今的模样。师弟的舌头想必比我们灵敏得多,要是能从中择选出一些好吃又高产的良种来,也算是造福天下苍生了。”   三师弟结结巴巴地跟顾然道了谢,感觉手里的乾坤戒沉得厉害。   要知道能长灵花灵草的地方不一定是灵田,兴许只是天地灵气凑巧交汇其中,催生出天生天养的奇花异草。可灵田就不一样了,灵田的地力不必聚灵阵加持都能万年不衰,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贝。   据说这玩意是已经飞升的前辈从上界偷挖下来的。   ……这么大一片灵田,顾然说送他就送他,从今天起顾然就是他的亲师兄了!   接着是四师弟。   四师弟出身倒是挺好,还是俗世某个国家的皇子,不过他哥才是他母亲悉心培养的皇位竞争者,他从小被教导着一切要以兄长为重,必须要辅佐兄长夺得帝位。   他原本也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所以积极地为兄长冲锋陷阵,为此放弃了自己许多从小相交的朋友。直至有一次遇险时没有一个人想起他,过后也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的伤势,他才意识到在他们心里自己不过是个夺位的棋子,他们嫌他手上太脏,嫌他薄情寡义,恨不得他去死,让他兄长干干净净地继承大宝。   即使已经远离俗世那些纷扰,四师弟行事还是有点当年的影子,喜欢在背后推波助澜,做事不够光明正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北剑宗要是没个心眼多的人在,遇到问题很容易栽跟头。   顾然也笑着递给四师弟一个乾坤戒。   “我听你大师兄说你正准备找人铸造本命剑,便送你些铸剑材料,你看看有没有能用上的。”   至于给四师弟介绍铸剑师这种话顾然提都没提,毕竟他认识的铸剑师都是南大陆人,不一定能满足北大陆剑修的需求。   本命剑这种事再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四师弟对上顾然温煦的目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很少遇到这种不带半分索求的温柔。   最后就是小师妹叶赛雪了。   叶赛雪没等顾然掏出乾坤戒,抢先说道:“我不需要礼物,我想和你打一场!”   顾然闻言笑着说道:“好。”   叶赛雪是他最难打听的一个小孩,因为她没什么癖好也没什么心结,一门心思全扑在剑上,小小年纪便拔出了名剑绿沉,成为了绿沉剑的新一任剑主。   相比于她的三个师兄师姐,她是最纯粹的那种剑修,这一点与谢重明有点像。   她最崇拜的人也确实是谢重明,从拜厉宗主为师起便以谢重明为自己的目标。   这样一个小孩倒是没什么特别的礼物可送,无非是送些法器灵药之类的,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既然这小孩主动提出打一场就好,顾然便也打算和绿沉剑交交手,摸摸这个小师妹的底子。   叶赛雪听顾然答应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的几个师兄师姐,最后望向立在顾然身边的谢重明。   谢重明从给顾然介绍她们几人开始就臭着一张脸。   不过他平时也臭着一张脸,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叶赛雪反正没感觉出她们大师兄是不是在生气。   不管了!   既然顾然答应了,她肯定是要打的!   两人很快来到训练场上。   谢重明几人自然跟了过去。   周围不少正在练剑的弟子见状也忍不住围拢过来。   不少弟子去年也曾挑战过顾然,不过实力差距太大,全程都是顾然在打指导战,有时候他们还没觉出什么来便结束了,只能老老实实继续练剑,不再浪费顾然的时间。   现在五师姐要挑战顾然欸!   虽然叶赛雪年纪很小,个头也很小,但她是厉宗主的亲传子弟,那她就是所有弟子的五师姐。   五师姐出手,肯定不简单!   事情也如众人所想的一样,两人一开始确实打得很精彩,顾然为了感受名剑绿沉的风采以及了解叶赛雪的剑招,一直收着力陪着叶赛雪打。他表现得太过自然,以至于叶赛雪都以为这就是他真正的实力。   结果当她爆发出所有灵力想要一招致胜的时候,却感觉自己手中的绿沉剑仿佛划入一汪春水里。   根本无处着力。   叶赛雪悚然而惊。   她感受到了横亘在她与顾然之间的天堑。   叶赛雪因为灵力消耗过度重重摔落在地,灵力乍然抽空的感觉令她脑中也跟着空茫一片。   她抬起头看向顾然,只见他那身月白色的长袍整洁如初,没受到半点影响。   接着,她看见那月白色的衣摆朝她靠拢过来。   “要不要紧?”他边关心地询问边伸手要扶她起身。   她正糊里糊涂地想把手搭上去,就发现另一只手扣住那只快要伸到她眼前来的手掌。   十指紧扣。   顾然有些无奈地看向谢重明。   谢重明踢踢叶赛雪的绿沉剑,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地对自家小师妹说道:“打不过就赶紧回去练剑,多大的人了还要人拉你起来?”   叶赛雪:“………”   师兄的道侣怎么不算是她们的师兄呢!   决定以后换个大师兄:) 第51章   顾然和几位亲传弟子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   结果是叶赛雪几人难得地在宗门多留了一段时日, 每天换着人跟在顾然身后跑,美其名曰“大师兄心里只有剑,我们带你熟悉熟悉北剑宗”。   小孩们这么热情, 顾然自是欣然应下,不时陪他们切磋切磋,指导他们修炼方面的不足。   这种事对顾然来说再轻松不过, 比吃饭喝水还简单,吃饭喝水还要找到食材和水呢,指点后辈这种事顾然随手折根树枝都能给他们演示。   短短数日, 顾然就在师弟师妹们的带领下把北剑宗里里外外走了个遍。   这天碰上四师弟生辰, 三师弟提出晚上聚一起烤肉,他负责烤,大家负责吃就好,于是天枢峰底下的河滩就被他们占领了。   二师妹掏出自己珍藏的冰川鱼给三师弟料理。   三师弟压力大了就吃东西,二师妹则是压力大了就蹲冰原里捞鱼,都是她们的独家解压办法。   到傍晚,连最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的小师妹叶赛雪都来了, 并且也从储物戒里掏出些自己下午出去搜罗到的好食材。   因为她平时都不吃东西,所以得去现找现杀。   顾然和谢重明手头的食材是最全面的,光是肉类就有个单独的储物戒来保存, 都是他亲朋好友觉得他会思念南大陆的食物给他搜罗的。   储物戒的妙处就是不管什么时候拿出来, 都像是刚宰杀时那么新鲜!   谢重明这人就更莽了, 他储藏着许多活物,保证大伙能真正做到现宰现吃。   关键是他也不知道哪个能吃, 所以需要挨个拎出来给三师弟挑。   三师弟:“………”   很想知道大师兄随身带着这些玩意做什么!   这就是人和人的差距吗?他们把储物戒扩宽点都担心自己灵力支撑不起来会塌缩, 大师兄可以这么挥霍。   甭管谢重明多奇葩,烤肉反正是管够的, 偶尔有训练完的弟子经过,顾然还会招呼他们一起过来吃点。   而这些人又暗搓搓通过玉简和相熟的友人们炫耀,弄得越来越多弟子闻讯而来。   左右只是烤肉,顾然他们可以吃上三师弟亲手烤的,后面来的这些弟子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还有些连食材都自带。   他们还无视谢重明的黑脸,围着顾然介绍自己带过来的北大陆特色食材,争取顾然能尝尝他们烤出来的烤串。   那些空手来的弟子顿时懊悔不已,不甘不愿地在外边看着那些有备而来的家伙大献殷勤。   顾然来者不拒,有人邀他尝鲜他都会欣然品尝。他的口味是很广泛的,只要好吃就行了,无关食材来自南大陆还是北大陆。   等转头看见谢重明脸黑得像要滴水,顾然拿起一串自己亲自烤的烤肉喂到谢重明嘴边。   谢重明眉头堆积的阴云一下子散了大半,张口吃下顾然喂来的烤肉串。   接着也要把自己烤的肉喂给顾然。   顾然拿他没办法,只能张口吃了。   众人看着他们大师兄寸步不离地腻着顾然,只觉牙有点酸。以前怎么没感觉大师兄这么碍眼呢?   夜色渐深,河滩上早已堆起一簇簇篝火,与满是繁星的夜空相映成趣。   宗门之中大多弟子都以辟谷,偶尔进食不过是满足一下口腹之欲,所以聚在一起烤肉图的就是个气氛。   顾然吃的喝的都尝了不少,见本应是今天主角的四师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坐到河边去了,便拎着壶酒坐了过去,抬手给四师弟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是很寻常的俗世美酒,喝再多都醉不倒任何一个修士。   顾然道:“这酒叫‘晚照’,我的一个朋友酿的。我那时正入世历练,他最爱放声高歌,喜欢的也是歌儿唱得好的人,而我是个哑巴。他常说,‘我可不认你这个朋友,我只和有好嗓子的人交朋友’,实际上他对我很好,有什么好东西都想分我一半。”   “后来他家因为不慎卷入党争被官府抄家了,他沦为匠籍,负责为官府酿酒,再也不唱歌了,那时我已离开当时的故里许多年,并不知晓他家中遭遇的变故。”   “再后来我帮他脱了匠籍,问他想做什么,他说想继续酿酒,不为别人酿,为自己酿。没过几年,他酿的‘晚照’就成了举国闻名的好酒,连邻国都有不少商人不远千里过来采买。那时候每年秋风起时,他都会给我送一坛新酿的‘晚照’。”   忆及故友,顾然笑了起来,又亲自给不知不觉喝完杯中酒的四师弟满上一杯。   “我有许多有趣的朋友,他们都有不同的活法。”顾然道,“我觉得每种活法都很好,没必要非要和别人一样。”   四师弟攥紧手里的酒杯,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顾然。   顾然没有看他,而是在看着河面,河面上倒映着满天繁星,所以顾然眼里也有着灿然的星河。   他的语气也很随意,不像在开导人,倒像是给他讲述一些被岁月润泽之后变得温柔而美好的往事。   四师弟却知道顾然在说什么,顾然指点了他几次,知道他的心结所在,也知道心结不解开迟早会成为他的心魔。   “……师兄你觉得我的性格没有不好吗?”他忍不住追问。   有时候连他都很不喜欢自己,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暗处吐着舌头等待时机的毒蛇,永远不够光明,永远不够磊落。   在面对水平差不多的对手时他还能隐藏这种天性,面对顾然他们这些实力远胜于他的存在时就藏不下去了。   原形毕露。   无所遁形。   他怕顾然他们也会讨厌自己,像他的生母和兄长那样用厌恶的目光看他。   顾然笑道:“没什么不好。回头你随我到镇妖塔第八层去,我介绍个怨煞给你认识。等你和他打过以后就会知道,你这点招数其实小巫见大巫,每种道走到极致其实都殊途同归,并没有好坏之分。”   四师弟也知道怨煞的存在,那是先辈们剑灵所化,据说不知第几代长老的日记本里始终对此耿耿于怀,说南剑宗占着万剑冢,一把断剑都不让他们带走。   总而言之,他们北剑宗白手起家十分艰苦、后辈须得忆苦思甜勤加修行云云。   四师弟素来阴郁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师兄你把怨煞带来了?”   顾然道:“带来了一部分,但是得借助镇魔塔的封印大阵才能放它们出来陪你们练手。”   这事儿顾然早就和谢重明商量好了,但新婚这段时间他一直没能抽出空来和谢重明去布置镇魔塔,接下来得提上日程了。   顾然准备给几个师弟师妹都分拨一个带教怨煞,等她们把适合自己的剑诀练到极致,再给她们安排更多陪练。   这也是万剑玺在手他才敢这么大包大揽给他们安排。   南剑宗那边的训练场也即将投入使用,到时候南剑宗弟子也能得到极大的提升。   算是两边一起进步了。   见四师弟精神起来了,顾然笑着给他又满上一杯,举杯祝他生辰快乐。   四师弟听着身后传来的喧闹声,空荡荡的心仿佛也正被填满,只觉自己从未过过这样好的一个生辰。   虽然他并不是在生母的期待中出生的孩子,但他从来没有这般感激过她把自己带到这个世间来。   他再次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完。   没尝出是什么滋味,但感觉浑身暖洋洋的。   顾然含笑把酒壶直接塞到他手里,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今天是寿星,应当去和你师姐她们喝上一杯。”   四师弟抱着酒壶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直至被其他人包围着灌酒才没再转头看顾然。   顾然见小孩们又热闹起来了,跃身跳到临江的参天巨树上,落到一脸郁闷的谢重明身边说道:“你跑到树上做什么?”   谢重明道:“看你。”   顾然和谢重明相处了这么久,哪会不知道这家伙一天到晚抱醋狂饮。   他说道:“你没感觉出来吗?你这个四师弟要是不解开心结会很危险,有时候瞬息间的迟疑也会要了他的命。”   谢重明这四师弟对自己的过往耿耿于怀,所以与人动手时总想压制本性,表现得和其他北剑宗弟子一样。   久而久之这会成为一种惯性,与真正的敌人交手时他兴许便不会第一时间使出自己真正可以制敌的招数。   在宗门内切磋长老们可能还会按实力给你安排对手,到了外头哪有这样的好事?   慢上一招,性命堪忧!   谢重明当然知道,所以在顾然开导四师弟的时候他没有下去打扰,只是安静地听着顾然与四师弟说话。   本来看着顾然坐在四师弟身边就够他郁闷的了,结果又听顾然和四师弟说起他的朋友。   又是一个他没有听说过也没见过的朋友。   谢重明又忍不住想,为什么他们没有在年少时相遇?   在他遇到顾然之前,顾然已经结识过太多的人,经历过太多的事,哪怕顾然不会经常想起昔日那些友人,偶尔也还是会记起来。   比如他们当初在夜市里见到这种名叫“晚照”的酒时,顾然肯定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记忆中的友人。   谢重明知道为这种事而心里泛酸很没道理,可还是忍不住希望更早出现在顾然生命里的人是自己。   兴许人都是贪心的,本来能拥有道侣的身份已经很满足了,可成为道侣以后又忍不住想索取更多。   恨不得告诉每一个靠近顾然的人他们已经是连天道都认可的一对儿。   谢重明把顾然抵在宽阔的树身上,俯身去亲顾然的唇。   那是个极具掠夺性的吻,像是想把顾然拆吞入腹似的。   顾然能从他覆笼过来的气息中感受到他此时浓烈至极的情绪,便也没有推拒,由着谢重明在底下那一阵阵的“大师兄呢”“顾师兄呢”的询问声和脚步声中亲得他唇舌发麻。 第52章   不管怎么样, 这次河滩烤肉活动大家都玩得挺尽兴。   虽然顾然和谢重明中途消失,但大伙对此也都很理解,他们大师兄什么时候参加过这种活动?能跟着顾师兄来露个脸已经很了不得了。   谢重明第二天就收到李长老的消息, 就是那位热爱给顾然换装的李长老。   李长老对他表示强烈谴责,认为他这后生言而无信,顾然穿了这么多套新衣裳都不给他发, 实在对不起他老头儿对他的信任。   谢重明翻了翻玉简,翻到很多自己第一时间记录下来的顾然,可是一张都不想发过去。他不动声色地回了过去:“您怎么知道阿然换新衣裳了?”   李长老见他还想瞒天过海, 当场给他甩了好几张从论坛上扒拉下来的顾然近照, 中间还夹杂着几个清晰度高得离谱的现场影像,可谓是三百六十度展现顾然的近况。   谢重明:。   这位长老还挺时髦。   谢重明好奇地打开自己从未登陆过的论坛看了眼,一眼就看到个拉仇恨的标题:你们大师兄很好,现在是我们的了!   一下子让谢重明想到了那群小兔崽子对顾然的殷勤。   他打开帖子一看,果不其然,入眼就是首楼的高清镇楼图——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的顾然。   那日天气晴好,顾然在训练场边含笑而立, 目光柔和地看着不远处的弟子们对练。分明是极寻常的场景,瞧见顾然的那一瞬间却感觉周围的空气都鲜澄了许多。   谢重明绷着脸看了一会,默不作声地把首楼的镇楼图存了下来。   感觉自己玉简里藏着的没这么好看。   至于文字内容么, 无非就是北剑宗弟子在阐述这段时间的幸福生活, 表示自己恨不得一天狂练十二个时辰, 争取能去顾师兄面前露把脸!   这么得瑟的标题和主楼自然招来了一堆南剑宗弟子。   南剑宗弟子们破大防了。   纷纷表示自己也要一天练十二个时辰,争取早日拿到去北大陆历练的资格, 过上每天都能见到大师兄的生活!   尤其是看到北剑宗弟子反馈的顾然经常换着衣裳穿, 他们更是眼红得快要滴血,要知道他们大师兄在南剑宗的时候永远都是一袭青衫。   嫉妒!愤怒!想当场御剑飞到北剑宗!   两边开始迅速盖楼——   “有什么了不起的, 以前我们也能天天见到大师兄!”   “可是顾师兄现在在我们北剑宗欸。”   “我被大师兄指点过好几次,我说什么了吗!”   “可是顾师兄现在在我们北剑宗欸。”   “我还跟着大师兄出去解决过好几次大潮,一路和大师兄同吃同住!”   “可是顾师兄现在在我们北剑宗欸。”   ……   南剑宗弟子:啊啊啊啊啊啊好气!   你们炫耀就炫耀,为什么还要学我们的说话语气!   随着南北剑宗弟子之间的战况愈演愈烈,帖子后面迅速多了撮火苗,表示这个帖子里面非常热闹。   不少路人都被吸引进来围观。   对于双方互甩新照旧照以及新旧影像来证明自己才是顾然心头宝这种行为,路过的围观群众只想说——   多来点,多来点!   顾然的名气当然不是靠相貌得来的,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每天多看好看的人几眼感觉饭都能多吃三大碗!   围观完全部讨论的谢重明:“………”   谢重明郑重其事地在上面回了一句:“他有道侣了。”   本来正在飞速增加中的讨论短暂地停滞了一瞬,接着就飞快刷出些“谢大佬我没别的意思”“大师兄我们就是嘴上说说不是真想拿你去换顾师兄”之类的回复,还有些胆大包天的家伙仗着自己披着个道号当马甲,作死地表示“道侣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谢重明:?????   谢重明气闷不已地开始研究这人到底是谁,并向管理员举报对方的不当言论。   自从和北剑宗的人熟悉起来,顾然手头的事情不知不觉多了不少。   主要是负责宗门事务的那位长老头发眉毛胡子全白了,一见面就拉着顾然大吐苦水,说他们的宗主不靠谱,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其他几位长老也不靠谱,有的人心里只有剑,有的人心里只有鸟,反正就没个人是真正有责任心的,可怜他这把老骨头哟,都快操劳三百年了。   顾然向来是听不得别人诉苦的,一听就容易心软,很快便答应给长老分担一二,将一些北剑宗长老们比较头疼的交际事务给接了过来。   宗门弟子的训练与培养之类的,他没打算完全接手,南北剑宗虽然同宗同源,修炼的法诀却还是存在几千年分化出来的差异,他偶尔指点指点已经入门的弟子还好,若是全程有他带着教恐怕就有挖人墙角的嫌疑了——   到时候他手把手出来的弟子算北剑宗的还是算南剑宗的?   对外交际对顾然而言只是小事而已,他很轻松就上手了。   顾然比较感兴趣的还是各种外出任务,这些任务一般要去那些比较凶险的地方,所以一般不会派年纪太小、没有经验的弟子出去。   记得谢重明少年时便一心想去出任务,但是因为长老们的爱惜而一直没能去,可把他郁闷坏了。   顾然初来乍到,也不好贸然插手这些由各个北剑宗据点反馈回来的求助任务,所以准备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他接待完一批外宗访客回了峰腰,就看见谢重明满脸不乐地坐在那儿,平日里冷峻的脸庞居然像小孩子生闷气那样鼓起了一点。   顾然:?   求助,成婚后道侣出现逆生长迹象该怎么办?   褪去不近人情的表象,谢重明的心性有时候确实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这大概跟他常年剥离自己的情绪有关。这么多年都不受情绪干扰,真放纵起来可不就像个半大少年吗?   顾然坐到谢重明身边好奇地追问:“你这是怎么了?”说着他还伸手戳了戳谢重明脸颊。   明明那么英俊成熟的一张脸,到底是怎么摆出那么幼稚的表情来的?   谢重明马上收敛起刚才的郁闷,回道:“没什么。”   就是他被李长老谴责了不说,还发现有一大堆人都特别喜欢顾然而已,能有什么!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早就看出来了。有些事讲个一次两次就差不多了,要是天天拿出来讲就不合适了。   顾然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不能什么事都不让顾然做、什么人都不让顾然见,那么自私的事他做不到,顾然也不可能接受。   谢重明凑近和顾然要了个吻,便去专心致意地修炼了。   顾然还在纳闷谢重明刚才在为什么事情闷闷不乐,就收到盛无衣这位论坛管理员的消息。   盛无衣问他:“你道侣是不是没事干,一早上举报了别人几百次。”   顾然:?   顾然了解完事情始末,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说道:“你就不能第一时间把那句回复删掉吗?”   谢重明疯狂举报的就是那句“道侣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谢重明明显是没法从玉简这个新兴事物找出对方是谁,所以只能反复举报这种破坏他人婚姻感情的可耻言论。   盛无衣道:“我早上那不是在闭关炼器吗?出来后我就删掉了。你没出门吧?我给你送几样新炼出来的法器,比较适合北大陆这边的情况,你拿着也能以防万一。”   顾然说道:“你过来吧。”   两人约定好一会见面,顾然便去找认真练剑的谢重明,与他说起盛无衣已经把那条回复删掉的事。   谢重明这才想到那论坛还是盛无衣最近架设起来的。   ……感觉更郁闷了。   顾然见谢重明听后并没有很开心,略一思索便知道他对盛无衣还是耿耿于怀。   这也不能怪谢重明看盛无衣不顺眼,都是盛无衣自己先故意挑衅的。   有这么个朋友他能怎么办?   顾然耐心解释道:“无衣不是故意不删,他只是早上在闭关炼器而已,出关后就删掉了。我和他是几十年的朋友,若我们当真有情生意动的可能,去年我想脱离南剑宗的时候怎么可能压根没想到他?”   为了表示盛无衣没有说谎、早上确实在专心炼器,顾然还把一会盛无衣要过来送法器的事告诉他。   谢重明伸手把顾然抱进怀里,低头去吻顾然的唇,吻得有点凶。   等亲够了,他还往顾然颈边吻出一串暧昧红痕。   顾然见他还要继续,不由推了推他说道:“你收敛着点,一会我还要见客。”   谢重明把顾然整个人全在怀里,不甘不愿地说道:“一会就消了。”   听起来还挺不乐意。   顾然知道这家伙都能跑去大庭广众之下跟人说“他有道侣了”,自然是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有多密不可分。   顾然说道:“等手头的事都办完了,我想跟你去出出任务。”   到了外头忙起了正事,这家伙估计就不会一天到晚东想西想了。   谢重明听后果然来了精神,积极回道:“好,我留意一下最近有什么任务,多带你到处走走。”   有的人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实际上心里的想法却快活得不得了:那些小兔崽子天天见到顾然的美梦很快要碎了!   顾然感觉已经把人哄好了,想推开谢重明让他继续练剑去,却被谢重明微微拉开了衣襟。   灼热的气息抚触着他骤然露出的那片肌肤上。   谢重明轻轻吮咬他的锁骨许久,突然在上面用力咬了一口。   顾然只觉锁骨处又疼又麻。   不知怎地竟觉得谢重明平时在床上还是有在克制的。   否则这家伙可能恨不得在他身上许多地方都留下抹不去的痕迹。 第53章   看到顾然近况的人自然不止是南剑宗的内外门弟子, 骆凌云几人也是能看见的。   这些偷偷把顾然近照通过玉简发出来的人都很注意没有泄露顾然的具体行踪,大多都是过后才分享,但也能看出顾然在北剑宗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   顾然很容易就获得了所有人的喜爱。   因着或多或少知道了彼此内心的隐秘想法, 骆凌云和温辞树他们平时很少见面,都是各自修炼或者忙宗门中的各项事务。由于了解顾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骆凌云几人才决定去北剑宗,长老们对他们的要求也变得极为严厉, 争取能好好磨砺他们的心性。   好歹是顾然花费了那么多心血教出来的孩子,总不好就这么看着他们被宴知寒养废掉。   宴知寒那边又开始闭关了,他们也不知道宴知寒闭关时到底是在养伤还是在干点别的, 但宗门事务那是一点都不让他沾手了, 基本算是已经将他全面架空。   只有几个与前任宗主交好的宗门长者暗自叹息:“这又是何苦呢……”   你既然要占着顾然师尊的名头,又何必背后弄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一来没什么用处,二来毁了师徒情分。   本来有顾然这么个高徒在,宴知寒只要尽心尽力培养他,顾然必然会一如既往地敬重他、维护他。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只能说有些事一旦着了魔,行事只会越来越偏激、心性只会越来越狭隘。   与此同时,远在魔域中心的魔神殿中, 魔域最顶尖的那批贵族正聚集在一起在魔神见证下结盟。他们上次的全面降临计划全面溃败,休养了近百年才算是恢复了七成实力,现在他们准备先安排人手对南北大陆进行全面渗透。   最好能根据各方矛盾挑起他们的内斗。   人有喜、怒、哀、乐、爱、恶、欲, 这七情是他们可以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他们也乐意看人在爱恨嗔痴中挣扎痛苦, 所以对于挑起争端这种事乐此不疲且驾轻就熟。   都是自己人聚会,不少魔族都很随性地露出原型, 魔神殿中充斥着奇形怪状的肢体、各式各样的躯干、满身乱长的眼睛和嘴巴, 时而还有尖锐的女声对旁边的魔族抗议:“你的触手压到我的头发了,你就不能收起来几条吗?”   “你就不能把你头发收收吗?连天花板上都是你的头发, 这让我怎么放触手?”旁边那个满身触手的魔族也不甘落后地回击。   “我母亲曾经告诉我,魔神殿里梳头一百下,接下来一百年保证不掉半根头发。我一开始不相信,趁她从魔神殿回来时偷偷拔她头发,拔半天也没拔掉,还挨了一顿打,可见是真的!好不容易这次进了魔神殿,我肯定要梳满一百下。”   “………”   那个触手有头发那么多的魔族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很遗憾没有在更早以前听到这个传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哎,年少不知发珍贵,掉光头发始觉秃!   倒是没有再抗议隔壁那个浑身上下只能看见长发的魔族乱摆头发。   在无魔注意的角落里懒洋洋地躺着条九尾蛇,他是众魔之中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所以根本说不上话,于是躲在角落里边随意地甩着自己的几条尾巴作为掩护,边用自己用魔气改造的玉简翻过两界阻隔登陆论坛。   上号一看,赫然发现自己昨天回复的那句“道侣年年做,明年到我家”被删了,不由轻啧了一声。这个北宗天骄明明也才见过顾然没几面,不过是侥幸和顾然成了婚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以道侣身份自居,看着真叫人碍眼。   许是回到魔域每天对着这么多奇形怪状的魔族,九尾蛇越发觉出南大陆的繁华美好来,难怪大家都想降临南北大陆,那里的生活确实丰富多彩,哪怕是最普通的修士都不会让自己的五官、四肢或者尾巴到处乱长,看起来相当顺眼。   可惜人族大多对他们魔族非常厌恶,一旦发现他们是魔族就会当场拔剑。   九尾蛇这般想着,开始倒回去翻看顾然的近照洗洗眼。   没办法,离开魔域久了,一时半会不太习惯自己这些奇形怪状的同族。   至于他为什么不做个表率收起九条尾巴化为人形?那当然是因为他又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丑到别人眼睛关他什么事?身为魔族,天生就有只图自己爽快、不顾别人死活的生活态度。   九尾蛇正欣赏着数月不见的美人师兄,就感觉一道暗光从魔神殿深处朝他落下,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手中的玉简已经消失不见。   九尾蛇心中一惊,仰头看向漆黑得仿佛一切皆是空寂的神殿深处。   人间的庙宇都有神佛塑像,他们的魔神殿却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殿中的灯火再亮堂也照不过去,一如魔域中永不见天日的漆黑苍穹。   听说魔域从前是放逐之地,能被放逐过来的都是大奸大恶的种族,只有魔神不一样,魔神就像他的名字那样……曾经是个神。自从他被放逐到魔域,魔域中的各个种族陆续被他赐予了各种特殊的能力,逐渐拥有了强大的力量。   强大到足以突破阻碍前往人类领地兴风作浪。   魔族的先祖们都把口号喊得很响,先降临人间,再降临上界,重铸魔神荣光!   传延到这一代魔族,他们还是在喊这样的口号,不过他们喊得这么积极到底是为了往自己碗里扒拉好东西,还是为了所谓的魔神荣光,就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年纪更小的魔族,比如九尾蛇,有时候会忍不住怀疑魔神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只是前人拿来哄骗后辈的幌子。   可是刚才那道暗光的出现颠覆了他过往的认知。   魔神殿内还是吵吵嚷嚷、热闹非凡,看起来谁都没有注意到刚才神殿深处的异动。   若不是自己原本用尾巴卷着看的玉简凭空消失了,九尾蛇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魔神刚才……出现了?   还直接拿走了他的玉简?   九尾蛇甩了甩自己胡乱生长的九条尾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魔神降下的启事。   没等他琢磨明白,魔神殿中的嘈杂声骤然静了下来,所有魔族仿佛突然被下了禁言咒,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上来。”   一把低沉而渺远的声音于黑暗中响起。   所有人齐齐转头去看声音是朝向什么方向发出的,很快看到了角落里那条尾巴甩得横七竖八的九尾蛇。   这个小年轻怎么被魔神宣召了?   九尾蛇也不明白,不过魔神宣召这种事极其罕见,有利于他在贵族之中树立自己的威望、稳固自己的地盘,于是九尾蛇昂起脑袋朝黑暗深处蛇行而去,走着走着便现出了人形,是个相当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众魔族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之前,暗啐了一声:人形化得再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条滑腻腻的恶心九尾蛇!   英明神武的魔神陛下才不会被他这点美色迷惑。   魔神宣召九尾蛇也不是为了他的美色,而是让他……把玉简的各项功能演示一遍并给魔神弄了一个新账号。   对于魔神询问能不能给魔族都配备上时,九尾蛇连连摇尾巴,表示这不可能,他手头这几个都是他当初借着身份便利弄来的,现在南大陆那边有了警惕心,所有购买的人都被百炼宗那边记录在案,根本不可能大规模采买。   最后九尾蛇获得了魔神的赏赐,一时间实力大增,尾巴比从前涨大了好几倍。   他对自己的变化非常满意,再次出现之前其他魔族面前时再次展示了自己的原型,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如今的实力有多雄厚。   最重要的是,这可是魔神赐予的强大力量。   众魔族又嫉又恨,不知这毛头小子到底是怎么引起了魔神的注意。   九尾蛇当然不会告诉他们原因,得意洋洋地挤到最前排,与其他魔族一起在魔神的见证之下宣誓参与这次结盟。   许是因为魔神刚现身过,这次大伙立誓时倒是越发虔诚起来了。   对于魔域之中发生的一切,人族那边并不知晓,不过随着前往北大陆历练的南宗弟子深入了解魔族在北大陆干过的事,大多南大陆宗派都对魔族的凶残狡诈有了更深刻的认知,愈发重视这方面的宣传教育,杜绝再有宴知寒误收魔族徒弟这种荒唐事出现。   没错,宴知寒现在已经成为各大宗门的反面教材。   各个宗门虽然都清理出不少魔族奸细,但是像宴知寒这样直接收为亲传弟子的还是很少见。   足以入选北大陆十大滑稽新闻了。   年轻人对魔族和魔物没有丝毫了解还说得过去,毕竟在南北剑宗联姻之前他们连踏出南大陆的机会都很少,指望他们上哪了解去?   可你宴知寒都两三百岁的人了,居然一点都没察觉有哪里不对,还当场把人收为亲传弟子?正是因为多了南剑宗宗主的亲传弟子这重身份,许多人才对那魔族细作毫不设防,谁能想到你宴知寒居然这么不靠谱!   有些本来就看不惯宴知寒的人甚至暗暗猜测起来:宴知寒莫不是故意的?当初他们就觉得顾然父亲的死很蹊跷,说不准那时候宴知寒就和魔族搭上线了……   没了顾然在南剑宗坐镇,许多人说起话来都没了顾忌。   宴知寒的风评可谓是降到了最低。   顾然也从几个朋友那儿听闻过这些议论,这次他没再和从前那样极力为宴知寒辩白。   不管宴知寒到底有没有做那些事,维护自己的声名都是他自己的事了,他要是在意的话可以自己出面澄清或者凭借实力让所有人闭嘴。   顾然轻轻闭上眼。   这些事和他再也没有关系。   “等了很久?”   盛无衣提着壶酒过来了,见顾然垂眼坐在那儿、似是心绪不佳,径直坐到顾然身边和他打招呼。   顾然回过神来,笑道:“没等多久,只是在想点别的事情。”   盛无衣知道顾然来到北剑宗后颇受优待,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唯一能叫他面露黯然的应该只有南剑宗那堆糟心事。他给顾然倒满了酒,说道:“我起先还有点气你不来我们百炼宗,后来就想明白了,你来北剑宗挺好,离得远,不必经常见到那几个糟心的家伙。”   顾然笑了笑:“也不独是为了不见他们,更多的是为了带各宗子弟都来北大陆历练历练,你看现在各宗不就对魔族重视起来了吗?”   以前有北大陆挡着,他们对魔族其实都不怎么担心,很多人还认为他们南边各宗派了不少人过去支援北大陆已经仁至义尽。实际上以魔族的凶残和贪婪,真要让他们占领了北大陆,南大陆也将迎来同样的厄难。   当初的支援又岂是单纯为了北大陆?   不过是为了保护人族赖以生存的领地而已,任何一片领地的损失都会让整个人族的生存空间变得更狭窄且更危险。   不早点了解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难道真的想等对方打上门以后再临阵磨枪?若是任由魔族全面降临、屠尽苍生,他们这些修士便是关起门来修成大道,又有什么颜面飞升上界?   他们占据着天地间最好的资源,得到了天道的诸多偏爱,本来就应该好好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顾然一口饮尽盛无衣给他倒的酒,借着些微酒意怅然望向远处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染上秋色的山峦。   又到秋天了啊。 第54章   顾然与盛无衣小酌了几杯, 心情好了许多。   他知道那些朋友大多不知道他与宴知寒之间的龃龉,所以才会时不时把宴知寒他们的消息转告给他。对于过去发生的种种,他基本已经放下了, 毕竟接下来还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而且他其实也没受什么委屈。   顶多只是乍然知道宴知寒他们心中想法的时候觉得人心难测而已。   盛无衣确实是来给顾然送法器的,见顾然似有心事才陪他喝了会酒, 喝完便没再多逗留了。   他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好歹也是南方大宗悉心培养出来的继任者,对宗门还是有着足够的责任心, 该干活的时候绝对不含糊。   许是因为盛无衣带来的酒有点烈, 顾然倚着坐榻半合起眼,独自享用着秋日傍晚的余晖。金色的夕阳映照在他脸上,为他的眉眼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这般歇息没一会,顾然便察觉有道熟悉的气息朝自己靠拢。他长睫微掀,看向悄然凑近的谢重明。   顾然待客的地方在峰腰之下,自从他开放了天枢峰下的训练场,这周围还是可能有不少人经过的, 所以他伸手推了推想亲上来的谢重明。   没推动。   “我想尝尝你喝的酒。”谢重明搬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手已经撑在顾然两侧,把顾然牢牢地圈在自己怀抱之中。   顾然向来吃软不吃硬, 听他语气带着几分央求意味, 便也没再推拒他的靠近, 由着他就着自己的唇舌品尝那已经散去大半的酒味。   酒意仿佛这才真正在身体里蔓延开,烧得血液都滚烫起来。   ……   北剑宗至北之地, 镇魔塔耸立于天地之间, 周围几乎寸草不生,外围还环绕着一圈冒着腾腾雾气的水壕。远处雪山苍茫, 寒意仿佛能侵入天穹,连带也封冻了周围的空气。   才刚入秋,镇魔塔周围已经寒气森森,只有塔外悬着的一盏盏镇魂灯给漆黑的夜幕带来几分暖色。   几个弟子与顾然一同往镇魔塔的方向走,边把顾然簇拥在中间替他挡风边询问:“顾师兄,你和大师兄吵架了?”   顾然虽不惧怕这点寒风,却也领受他们的好意,笑着回问:“你们怎么会这么想?”   那几个弟子七嘴八舌地说道:“这几天大师兄都没跟你一起出现。”“对啊对啊,前段时间他总跟顾师兄你一起看我们训练。”   顾然乐道:“以前他经常来看你们训练吗?”   众弟子语塞。   大师兄哪有这样的耐心,都是他们自己先练着,觉得差不多了就去逮住师兄师姐或者带教长老们请教。   顾然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习惯以及生活习惯,不可能总像刚新婚那样一天到晚黏在一起。”   众弟子连连点头,心中齐齐欢呼:好耶!   真不想经常承受大师兄时不时投来的死亡凝视。   顾然与众弟子说笑着来到镇魔塔,前去查看叶赛雪她们的情况。   镇魔塔后面十层都比较空旷,顾然这段时间试着放了几个剑煞出来给叶赛雪他们当陪练。她们对这些新对手都很喜欢,没日没夜地泡在里面和剑煞们对练,偶尔还试着和其他人交换对手,受伤了就嗑药,反正这段时间一步都没踏出过镇魔塔。   顾然担心他们练过头了,特意过来看看他们的情况,顺便瞧瞧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指点的地方。   剑煞虽然是很尽职尽责的陪练,但到底不能言语,起不了答疑解惑的作用。   等到顾然抵达目的塔层,四师弟最先注意到他的到来,飞快脱离战斗迎了上来喊“顾师兄”。   比起第一次见面,四师弟整个人看起来都明亮多了。当然,大抵得是在见到顾然时才是这个状态,别的时候还是老样子。   顾然朝他笑着点了点头,关心地询问:“这段时间有什么收获吗?”   提到修炼上的感悟,四师弟话就多了,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所得讲给顾然听。   顾然给他挑的这个“对手”真是……出招又毒又狠,他经常被对方打个措手不及,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多闻所未闻的阴招。   顾然从小便和剑煞们打交道,每次认识了新剑煞便会去翻阅相关记载,对那不幸陨落的每一位剑主都心怀敬意。   他耐心听四师弟吐完苦水,才给他讲起那位剑主的故事,他的剑招虽然称不上光明磊落,他的剑却保护了数不清的人,就连他们这些后辈如今能有这么优渥的修炼条件也仰赖于对方最后的牺牲。   北大陆不怎么开史学课,四师弟对这些陨落的先辈也不太了解,听顾然娓娓说起昔日英雄的种种往事,只觉自己也心驰神往。   修什么样的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拿这个道去做什么。   四师弟谢道:“我明白了,师兄。”   顾然见他目光通透明澈,便知他想通了大半,笑着让他继续去修炼,自己则继续去指点叶赛雪几人。   最后自己也陪剑煞们过了几轮招。   这么一通忙碌下来,已经过了子时。   顾然没惊动其他弟子,自己悄然离开镇魔塔,独自踏着月色回了天枢峰。   他才刚收起剑,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七天之期到了。”   背后的声音明明低沉沙哑,却带着点儿小委屈。   有人猜他们这几天在吵架,其实也没猜错。顾然因为谢重明上次要得太狠,直接又让他好几天没下床,当即来了脾气,勒令谢重明接下来七天不许再缠着自己。   说来也奇怪,两人没成婚之前别说七天,便是七个月不见也是常有的事,即便要一个人独自修炼个十年八年也不成问题,可是明知人就在附近却不能见,那感觉就煎熬得不得了。   偏偏顾然发话了,他又不能不顾及顾然的意愿。   这七天别提有多难熬了。   顾然想到谢重明这段时间都一个人埋头修炼,还真没来缠着他,心也软了。他说道:“我刚和剑煞打了几场,出了一身汗,得去洗个澡,你先放开我。”   谢重明哪里肯放,直接把他抱了起来往双泉那边走。   为了让顾然无暇拒绝自己,他还和顾然说起接下来的出行安排。   顾然知道他憋了几天,便也不拒绝了。   谢重明准备接下来带顾然去杀海兽,兽潮这东西顾然很熟悉,上手起来非常简单。等顾然展露了自己在这种任务方面的组织能力、熟悉了北大陆这边的基本情况,接下来想接触更多这方面的事务会很简单。   假以时日,他在北大陆的话语权肯定不下于当初待在南大陆的时候。   谢重明是不擅长这些事务的,但是他很喜欢去年在大潮来临时指挥若定的顾然。他比谁都清楚顾然想要聚拢足够多的人力物力来应对野心勃勃、阴狠狡诈的魔族,所以他会尽自己所能支持顾然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是作为伴侣应该做的。   两人一起洗了个澡,到了后半夜,谢重明便以马上要出行、不宜太过疲累为由,哄着顾然陪他到归溯石里去。   这样就算是会消耗灵力也不至于会彻底抽光。   说起来这东西还没尽过另一方面的用途呢,他们在里头只亲了两回。   顾然觉得这家伙在床上的想法真是层出不穷,不由和他分析起归溯石作为“情侣用品”的不合理之处:“在归溯石的小秘境里其中一个人根本记不得后来的事,怎么可能才相识就做那种事?”   他反正不可能去找个以前都没见过的半大少年提出“我们来做爱吧”这种要求。   谢重明:“。”   听起来有点道理。   但是他还是很想去看看入世时的顾然。   上次他们在仙祠中只看到了个雕像,根本算不得见到了那时候的顾然。   想了解所有他不曾见证过的时光。   念念不忘.jpg   谢重明私底下是很敢想且很敢说的,很快便磨得顾然答应让他进入那段基于那段记忆构建的小秘境。   两人已经用过两次归溯石,进入其中时都挺驾轻就熟。这次去的是俗世,架估计是不能打的了,所以这次应当不至于把归溯石弄裂才是。   谢重明进入小秘境时,天黑沉沉的,仿佛正要下雨。他沿着曲折而低矮的回廊往前走,忽听不远处传来阵阵琴音,应当是顾然在弹琴。   他跟着琴音往前走,外头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秋雨便是这样的,明明满天都是乌云,雨落下来却小得很,仿佛在与那略带愁绪的琴声相和。   因为是进入俗世,谢重明用的也是一具凡俗化身,只是身量仍比南大陆的俗世凡人要高大得多,走在廊下感觉到格外低矮。   有些压抑。   有个老仆叹着气把没动多少的饭菜端走了。   秋风把老仆的叹息送到了谢重明耳中:“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重明等老仆走远后才悄然靠近。   顾然却格外敏锐:“谁?”   就像顾然提到过的那样,他的耳力因为双目失明而变得格外敏锐。   即使是极轻的脚步声也很容易被他捕捉到。   都已经被发现了,谢重明便没再躲藏,径直走进屋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琴前的顾然。   琴边摆着一副被撕成两半的字画。   谢重明想起来了,这是顾然那个白眼狼画师朋友做的,那人当众把顾然赠的字画撕了。所以顾然在难过吗?   谢重明抬头看去,只见顾然脸上满是警惕,仿佛随时会喊人进来。   他知道小秘境之中顾然不管怎么喊都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但还是不想让顾然太防备他。   顾然这具化身的相貌虽然已经往普通里变化,眉眼却还是有着顾然的影子。他早已习惯了与顾然亲密无间的日子,自然不希望顾然觉得他是居心叵测的坏人。   “我是被恩公救过的江湖人士。”   谢重明边小心翼翼地走近边编造道。   “想向恩公报恩,不知恩公可愿意留我在身边差遣?” 第55章   顾然本身就是施恩不望报的性格, 这些年他随着轩辕郢麾下大军征战天下,帮过的人不知凡几。   谢重明赌的就是对方根本不记得自己都帮过什么人。   他一步步走到了顾然近前,半跪在顾然跟前, 伸手抓住顾然的手腕。   顾然皱眉。   谢重明让顾然摸他头顶,恬不知耻地问顾然:“是不是感觉很熟悉?恩人您以前摸过我的脑袋,只是我现在长大了, 嗓子也变了,您可能听不出来。”   顾然微顿,手中摸到了略带着谢重明体温的发丝, 确实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事实上是谢重明有时候爱俯身咬他, 他便时常伸手按上去让谢重明收敛点)。   顾然平时对待年纪小的孩子,的确习惯去摸摸对方脑袋哄上几句,而少年郎在十几岁的时候也的确会经历变声期。可明明谢重明的说法无懈可击,顾然还是觉得有点古怪。   “您就让我留下吧。”   谢重明低声请求道。   “我没有家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您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我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可以为您做, 只要恩人您允许我留在您身边就可以了。”   顾然因为目不能视的缘故,对别人的情绪分外敏感,他能感觉到谢重明对他没有恶意。既然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那就留下吧……   想到逐渐离自己的许多朋友, 顾然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也没有家人。   ……有时候, 他也会觉得寂寞。   谢重明便在顾然府中住下了,他没有自夸, 真的什么都能做, 除了照顾顾然饮食起居以外还能给顾然读书读信,还时常陪着他在院子里遛弯, 给他讲庭院中什么花开了什么果子熟了。   顾然听后笑了笑,说道:“就算你不说,我也能闻见。”   他没有提过要出门,也没有问过他的老仆哪里去了,仿佛颇为享受谢重明的陪伴。   直至有天晚上雷雨交加,他感受着青纱帐的震颤,忽地对一直在他房里打地铺的谢重明说道:“你上来陪我睡吧,我害怕打雷。”   说是害怕,声音却连半点颤意都没有,叫人听不出是真害怕还是假害怕。   谢重明也分不出来,不过顾然邀请他到床上去,他怎么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他没有忘记自己如今的身份,轻手轻脚地上了顾然的床,小心翼翼地伸手把人圈进自己怀里:“恩公若是还害怕,可以抱着我睡。”   顾然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回抱谢重明。   他感受到了谢重明身上那浓烈的欲念。   事实上他已经不止一次察觉这个人想占有他,也许这正是对方接近自己的目的,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在他正好需要别人陪伴的时候谢重明出现了,谢重明想要索取相应的报酬是完全合理的。   ……就算眼前的人是山精或狐妖,把他困在这个没有旁人的地方想诱他交欢,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他对很多事都不太看重,只要别人需要,只要他能给,他一向都愿意给予。哪怕许多人得到想要的东西就会转身离开,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人生本就处处都是聚散离合……   顾然睁着眼,眼前还是一片黑暗。   他看不清谢重明到底长什么模样,只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迫人的灼热,还有他浑身坚硬勃发的肌理。   顾然于黑暗中伸出手,摸索着攀上谢重明的脖子。   他莫名有点喜欢谢重明身上的气息。   这是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难道这也是妖魅迷惑人的手段之一?   谢重明只觉顾然温热的手笨拙地环住了自己的脖颈,那双手平时经常握笔和弹琴,长了薄薄的茧子,触碰他坚硬的皮肤时带来一股奇异的痒感。   心底的冲动仿佛再也压抑不住。   这样的姿势实在太适合接吻了。   谢重明低下头重重地吻上顾然的唇,吸入肺腔中的空气像火一样迅速燃烧到四肢百骸。无论见到什么时候、什么模样的顾然,他都想陪在他身边,成为他最密不可分的伴侣。   汹涌的情潮无法自抑,只能化作欲念倾泻而出。   感觉到顾然的身体正微微颤抖着,谢重明改为隔着那薄薄的眼皮轻轻亲吻他的双眼。那从未享用过世间半分光明的眸瞳竟出奇地敏感,以至于顾然并没有被谢重明的轻吻安抚到,反而让他眼底涌起难掩的潮意。   一道惊雷划过天际,雷光照入屋内,短暂地映亮了顾然那泛红的眼角。   “别哭。”   谢重明哄道。   “我绝不会伤害你的。”   顾然听着他明显带着诱哄味道意味的嗓音,清楚地知晓自己兴许也是志怪话本里那些心志不坚被诱惑的人之一。既然是自己清醒地被他哄骗了去,便是受些伤害也无妨,也许这也是一种历练……   顾然手微微收紧,循着那温热的鼻息仰头回吻谢重明的唇。   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浑身的感知都变得分外清晰,每一下触碰仿佛都被放大了无数倍,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谢重明的手如何钳住他的腰,谢重明的唇如何亲吻过他的每一寸肌肤,以及自己的身体如何被侵入。他少年时遭遇诸多磨难,身子比寻常人要虚弱许多,没过多久便经受不住这样的重重刺激涌出泪来。   整个人仿佛被嵌入那宽大至极的怀抱之中。   谢重明知道怀里的人可能有点承受不了了,却舍不得就这样结束,只能吻掉他眼角的泪水继续低声诱哄:“恩公,恩公……”   顾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等他再醒过来时身上清清爽爽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起身伸出脚踩到地面上的时候,便觉得许多地方都有些疼,他没有喊人,也没有收回脚,而是面色不变地忍着浑身异样的疼痛走到床边。   他嗅到了雨过天晴后的清新空气。   还有清甜的桂花香。   桂花开了。   顾然这样想道。他十几岁前的记忆有点模糊,不记得自己父母是谁,也不记得自己家乡在哪,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以及明显是书上读来的学问。   ——还有就是一种“世间万事皆是历练”的坚定信念。   这支撑着他一路用这具孱弱的身体追随轩辕郢成就大业。   只不过大业初成,他们便起了许多争端……   顾然思及昨夜的荒唐,只觉自己的意志似乎也没有自己认为的那样坚定,他也会陷入古老的美人计里,一不小心便沉浸到温柔乡里面去。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不可能一直被困在这里……   顾然正想着,就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接着他落入了那个宽阔的怀抱里。   “恩公怎么不穿鞋袜就下地?”   谢重明的声音带着亲昵的谴责,仿佛经历了昨晚以后他们便真的是情投意合的爱侣了。   顾然乖乖被他抱到坐塌上。   谢重明半跪到他跟前,替他冰凉的脚穿上白袜子。   接着顾然就感觉谢重明隔着薄薄的袜子捏玩起他柔软的脚掌。   “……你放开。”   顾然忍不住缩脚。   谢重明却抓牢顾然的脚掌,凑上去印下堪称虔诚的一吻。   灼热的鼻息透过薄袜烧灼着顾然的脚心。   他明明有着藏不住的占有欲,却总是摆出虔诚无比的拜服姿态,仿佛他才是被征服、被占有的那个人。   最终顾然缓声说道:“……你不许再亲我。”   他绝对不和亲过脚掌的人接吻。 第56章   本来顾然打算满足了谢重明的欲念, 便与他把话说开,可话到嘴边不知怎地又变成了这么一句“你不许再亲我”。   这应当是一种……对他而言很陌生的眷恋。   如果这只是一场幻梦,那他想再沉沦一会。   只再沉沦一会。   很快就好。   他已经很习惯失去。   所以即使再沉沦一会, 抽离时肯定也不会很难过。   谢重明也没想到会有这种突如其来的禁令。   他还是体贴地帮顾然穿好靴子。   在他眼里顾然身上无一处不可爱,隔着袜子亲个脚心算什么,以前更过分的地方他都尝过, 有时候连顾然背上渗出的细汗他都会细细亲光。只是顾然这人有点小洁癖,他要是含过某些地方确实会不许他亲而已。   没想到脚心也不行。   谢重明道:“袜子是新的,很干净。”   顾然的脚也很干净, 足背白润剔透, 足底微微泛着红,指甲更是圆润整齐、洁净无垢。许是因为自己看不见的缘故,他对仪表反而十分看重,平时总会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连衣襟都收拢得一丝不苟,不允许自己因为目盲而显出半分凌乱与狼狈。   不管表面上表现得如何温和,他骨子里都是骄傲的, 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与怜悯。即便身处孤立无援的绝境之中,他也依然倔强地挺直背脊。   这与他记不记得自己是个修行之人无关,而是他的天性。他若是个脾气软和的人, 兴许早在第一个朋友与自己渐行渐远时便已经开始动摇了。   何至于一次次地与故友起争执。   谢重明抓紧顾然的脚掌说道:“你身上所有地方都很干净。”   顾然静了下来。   谢重明还是细致入微地照顾着、陪伴着顾然, 只是夜里总禁不住诱惑摸到床上去, 哄着顾然让他睡床。可惜顾然还真说到做到,说不许他亲便不许他亲, 谢重明忍得辛苦, 便只能把所有能亲的地方都亲了个遍。   结果当然是顾然越发不许他亲嘴巴了。   这样的日子虽然惬意,却不可能一直继续下去。有天外面飘起了雪, 顾然对谢重明说道:“我想去外面走走。”   谢重明便跟着他出了府,行走在寂静的街道之上。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谢重明打开油纸伞想替顾然遮挡风雪。   “不用。”   顾然因为感觉不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细雪,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侧的谢重明。   他看不见,却能从谢重明为他遮挡了多少阳光计算出对方的身高,能从抚摸上去的触觉勾勒出谢重明长什么模样,能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以及时刻想要覆笼过来的气息感受到谢重明那毫无保留的热忱爱意。   他很高兴能遇到这样一个人。   又或者根本不是人。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顾然笑道:“我经历过许多风雪,比这场大的多得是。你别看我似乎很孱弱,其实不会有事的。”   就好像以前遇到的每一次困境那样,只要坚定不移地往前走,总会走到想要去的地方。   他从不需要别人替他遮风挡雪。   但很感激谢重明能有这份心意。   他很珍惜每一份情谊。   即使最终可能被辜负,他仍愿意去尝试、去了解、去给予。   谢重明低下头,看见皎白的细雪亲吻着他的长发与眉毛。   若是顾然有一天白了头,应该也是很好看的。   谢重明喉结动了动。   可是他知道这里的顾然白不了头。   他被孤立、被辜负、被冷待,他一个人在自己坚持的道路上踽踽独行,没有人愿意与他当同路人。   最后他会独孤地死在归家的路上。   那天兴许也下着雪。   他一个人倒在雪地上的时候会很冷吧。   谢重明扔下手中的油纸伞抱紧顾然,想把他揉进身体里,想把他从这里带走,想让他从此再也想不起这个地方与这些人。   明知这只是顾然记忆深处的一段过往,已经无法改变、无法抽离,他的手掌还是止不住地轻轻颤抖,不管把人抱得多紧都感觉不够,仿佛一松开手人就会从自己怀里消失。   顾然能感觉到谢重明此时的心情。   他听闻世外一些精怪有窥见未来的能耐,谢重明应当也是知道他在走一条不算好走的路——兴许还预见了他不算太好的下场,所以谢重明想把他困在这里,想替他遮挡住所有风雪。   他很感激谢重明的这份爱意。   他并不是一个非常看重情爱的人。   有这么一份心意,于他而言就足够了。   “放我出去吧。”   顾然轻声说。   “不管你是山精也好,狐妖也好,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存在,都很好……我都很高兴这些日子能有你陪在身边。”   “但是,放我出去吧。”   “等我做完我想做的事后……我是说,如果你到时候还没有改变主意的话,我就跟你走,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顾然说完后等待着谢重明的答复,却只等到温热的泪落在自己颈边。   谢重明哭了。   这么不好吗……   “对不起啊……”   他低声道歉。   对不起啊。   没有办法许给你未来了。   谢重明从有记忆起就没哭过,对他而言掉眼泪是弱者才会做的事,哪怕少年时一次又一次被师尊打败,他也只会振作起来打回去,从来不会为此而气馁。   可每一次了解到顾然那些掩盖在光明美好表象下的过去,他就感觉心里涌动着种种复杂而汹涌的情绪,愤怒、痛恨以及难以纾解的痛苦。   恨不得真的能回溯到更遥远的时光里去,抱住那个时常独自前行的少年。   像顾然这样的人,本应得到最好的一切,本应不被任何人辜负,他本来应该过得比谁都轻松惬意,却一次次地遭遇旁人无端的恶意。   明明看出了问题,明明看出了现在的一切只是镜花水月的泡影,明明从他的态度感受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可顾然还是会温柔地对他说“对不起”。   只因为自己注定无法回应他的感情。   这样的顾然为什么总是被辜负?   谢重明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俯首将整个脑袋都埋在顾然颈边。明知顾然此时双眼无法视物,他还是不愿意让顾然知道双目通红的他有多狼狈。   谁说没有未来?   他们有未来的。   他们有很长很长、很好很好的未来。   他会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顾然面前随他挑拣。   至于那些伤害过顾然的人最好就是别再出现,否则他一个都不会放过,见一次打一次,打到他们再也没法肖想得到顾然的原谅、重新在顾然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为止。   如果伤害已经造成了,迟来的悔恨没有任何用处。   顾然根本不需要。   谢重明知道顾然同样不需要有人为他遮风挡雨。   但他也不是想为顾然遮风挡雨。   他就是……单纯想揍他们。   谢重明道:“我早上漱过口了,还喝了许多清茶,昨晚那些事是不是可以不算数了……”他低头哄顾然,“我可以亲你吗?”   顾然微顿。   最后两人于纷纷细雪中交换了一个吻。   小秘境于深吻中溃散。   ……   这次两人没有在小秘境里打架,灵力消耗得比较慢,他们脱离出来时还剩余大半灵力,还能储存在归溯石中留给下次开启小秘境时使用。   上次他们手头的归溯石之所以用了两次就毁了,应当就是他们打架的原因,真不是人家孟三秋(黑市情侣用品卖家)贩卖假冒伪劣产品!   或许是因为这次他们都是以凡人化身入内,不仅灵力消耗得慢,连时间都消耗得少,小秘境里都已经由秋转冬了,他们睁眼时天都还没亮。   窗外还是一片秋色。   谢重明拿着归溯石翻来覆去地看,等顾然也从记忆中抽离出来,便一本正经地对顾然说道:“以后我们都到你入世历练的记忆里去,岂不是一夜能当一年过?这样也不耽搁你平时做事。”   顾然:“………”   你还想每晚这样过一年?!   顾然脱离小秘境后便全盘接收了整段记忆,自然知道谢重明没憋几天就上了他的床。他不是特别重欲的人,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能享受到欢愉,所以对于谢重明的提议也没太反感。   这样确实不耽误事。   虽然他们的灵识进入小秘境时本体依然在修炼,加上双修的助益甚至比独自去修行更有用,但到底太……太荒淫了些。经常一连几天不下床的话,外人恐怕要疑心他们改修合欢道了。   谢重明见顾然沉吟不语,不由伸手把他抱进怀里,低声哄道:“我想和你待得更久一些,想认识所有的你。相比之下,以前的我就太乏善可陈了,你每一次过去肯定都只能看到我在埋头修炼。”   顾然想了想,笑着说道:“好。”他仰起头去亲了亲谢重明的眼皮,“没想到你还会哭,我以为你从来没有哭过。”   谢重明:“………”   他掉的眼泪还是被记住了。   感觉到顾然话里的笑意,谢重明又觉得这没什么,他们是要厮守终生的伴侣,他没有什么是不能展露给顾然看的。   谢重明说道:“是没有哭过。”   “师尊常说,真好奇我泪泉是不是枯的,从来没见过我掉眼泪,连他故意狠狠揍我我都不会哭。”   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因为顾然而起。就好像在他们相遇之前,这些东西都不存在于他的生命之中,直至遇到顾然以后他心底的情潮才开始汹涌澎湃地涌动起来。   顾然对上谢重明认真的瞳眸,只觉自己被卷入一个无底的漩涡之中,而他竟不怎么想挣扎。   反而想就此沉沦。 第57章   修行之人的寿数本就漫长, 期间许多路途都只能由自己一个人去走。所以习惯分离、习惯寂寞,是每个修行者要学好的第一门课。   像这种恨不得每天腻在一起的心情,在修行者之中是非常罕见的。   也许这便是命定的爱侣, 兴许会来迟一些,可一旦来了便会深深地把根扎下。   虽是过了个漫长的夜晚,顾然两人出门时依然精神奕奕, 他先把手头的事务交还给长老们,又给自己指导过的弟子讲了一些修行安排,让他们这段时间捉对练习, 等他回来时会考校他们有无进益。   这些事顾然做起来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倒是这段时间轻松了不少的北宗长老们感觉肩膀上的担子忽然又沉了起来。   以前怎么没感觉自己手头的活这么多呢?   唉,如果他们没享受过愉快的摸鱼时光,就不会觉得干活的日子这么难熬了!   众长老急匆匆逮住也准备到外面去溜达厉宗主,对厉宗主千叮咛万嘱咐:来了我们北剑宗,就是我们北剑宗的人了,可千万别让南剑宗那边把人哄回去啊!   将心比心,要是自家宗门有这么个宝贝却被人挖走了, 他们肯定每天睡醒都会难受得心肝脾肺肾都疼。   不过嘛,现在挥锄头挖人还挖成功了的是他们北剑宗,那他们当然是……每天做梦都在猖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感谢南剑宗的馈赠!   厉宗主道:“你们也不看看他俩那黏糊劲, 重明那家伙怎么都不可能让南剑宗把人哄回去啊。放心吧, 他要是连自己的道侣都留不住,我就把他逐出师门!”   众长老:?????   不是, 你怎么要把咱北宗天骄踢出师门, 这话可不兴说啊。   孩子不中用,多打几顿就好!   厉宗主和宴知寒相比最大的优势就是他本人是打得过自家弟子的(目前是这样), 哪怕只会使用痛揍式教学,他也可以给予几个弟子修炼方面的指导。   而宴知寒早在顾然二十岁后便不能再给他半点指导,许多东西都是靠顾然自己领悟或者长老们答疑解惑。   不管怎么说,厉宗主的实力摆在那里,只要弟子们有疑问他就都逐一解答(或揍一顿解决),所以就算厉宗主也是个甩手掌柜,他的几个弟子依然由衷敬重他这个师尊。   另一边,顾然两人御剑来到海边。他看着一望无垠的大海,隐隐能感知到其中的凶险。   妖兽这种东西没有灵智,只知道繁殖和进食,杀起来其实不难。   难的是它们会不定时地如同潮汐般爆发。   当初阿佑他们那批弟子陨落后,顾然也曾沿着妖兽涌出的方向追寻它们的来源,可惜御剑飞出一段路后天地便被无边无际的迷雾笼罩,迷雾之中人很快就会失去方向,连空气都变得十分稀薄,只能无奈折返。   顾然一路上已经和谢重明交流了自己当初的查探结果。   巧的是,谢重明也潜入海里查探过兽巢的方位。   海底同样笼罩着层层迷雾。   而且每年迷雾出现的位置都不一样,大海如此广袤,海岸线如此漫长,他们根本没办法时刻盯着,再加上百年前那场战役北大陆伤亡惨重,只能无奈放弃海上通道了。   顾然和谢重明讨论起来:“如果先不考虑远海,近海区域的安宁还是可以保障的。这几十年来各宗弟子都成长起来了,可以给他们多安排些历练机会。”   他认为防线这种东西一步都不能退,一旦你们退了,敌人就会进一步蚕食你们的领地。   迟早有一天会退无可退。   只是这得联合北大陆各宗进行划区分责,合作这种事恰好是北大陆修士最不擅长的,大多数宗门都不太爱搭理人。   谢重明道:“你觉得要怎么做才好?”   顾然道:“上次你不是去南大陆那边取兽骨吗?百炼宗那边今年也有了新突破,他们琢磨出一种共鸣法器,可以与兽骨里的特殊矿物共鸣,镇守据点的弟子们可以提前获知兽潮动向。无衣最近把这种共鸣法器改了改,只要把它锚定在固定海域之中,我们就能及时掌握锚点附近有无海兽的出没。”   许多新发明都是建立在一次次血泪教训上的,百炼宗研发的新法器也是这样。从前南疆与各宗弟子付出了那么多的牺牲,才让百炼宗摸索出这种新型共鸣法器。   这法器配合玉简使用,可以第一时间把发生共鸣的地点传送到邻近据点,方便镇守据点的负责人及时处理自己管辖区域内涌出的海兽,不至于让它们四散开去祸害普通人。   更重要的是,这种共鸣法器还有另外一大好处,那就是造价非常便宜,量产还十分简单,丢了坏了都不心疼。   昨天盛无衣就是来给他送共鸣法器样品的。   顾然道:“我们先放几个锚点试试。”   谢重明对盛无衣这个人还是有点不满,可百炼宗拿出来的确实是好东西,他自是不会说什么。   就看这个共鸣法器能不能顺利锚定在海里了。   顾然手头法器不少,避水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两人很快便潜入海底。   海底深处那种对普通人来说十分致命的高压,对他们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两人在海底信步闲游,凭借过人的目力把那些或色彩斑斓或奇形怪状的生物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正挑选适合的锚点,顾然忽觉有什么东西想朝自己靠拢,周围的水流都变得古怪起来,仿佛多了股奇怪的吸力。   他敏锐地往左侧看去,只见石缝间悄然伸出几根粗长而巨大的触须试图缠住他的手脚。   显然想将他卷进去享用。   顾然正要挥手把那长着触须的玩意弄开,谢重明已经一剑贯穿了它。   谢重明这一剑威力极大,连那东西栖身的石丛都瞬间被击碎,露出了躲在它藏在里头的庞大身躯。   古怪的蓝色液体在海域中漫开,散发着一股十分怪异的腥气。   谢重明道:“是只异变石拒。”   北大陆濒临魔域,偶尔会有魔气逸散过来,造成许多地方的动植物发生异变。石拒这东西长着八只脚,脚上密布着紫色或红色的圆形吸盘,吸力非常大,甚至能吸起巨石来攻击人,所以被沿海居民称之为“石拒”。   寻常石拒已经不容易对付了,这种体格更为庞大的异变石拒更是一身蛮力,那巨大的吸盘估计连铁船都能吸着玩。   好在谢重明的剑比它那些触须更蛮横霸道。   谢重明一本正经地说道:“遇到这种异变的东西,下手就该快准狠。”他绝对不是看不得这种玩意居然敢打顾然的主意。   就算是把顾然当猎物也不行。   顾然没有多想,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除了面对没有灵智的妖兽,顾然一般是不会下死手的,寻常妖物能修出灵智来着实不易,只要它们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他也不至于见妖就杀。   只不过北大陆这边的异变动植物又有点不一样,它们大多被魔气侵染识海,性情暴戾至极,经常主动攻击人。   还是见一只杀一只比较保险。   顾然按计划放好锚点,本想招呼谢重明回岸上看看能不能收到共鸣方位,一转头却看见谢重明正在捣鼓着手里的玉简。   顾然好奇地追问:“你在做什么?”   谢重明面不改色地说道:“李长老不是让我多给他发你的近照吗?你在海底的样子他肯定没看过,我发给他看看。”   顾然想到李长老对给他换装这件事的执着,顿时也有点头疼。他说道:“发完就上岸吧。”   谢重明“嗯”地应了一声,边跟着顾然往海面游边伸手抓了抓顾然被海水浸开的长发,周围是潮湿汹涌的海水,长发入手的触感却一如往常般柔顺舒服,应当是避水法器起的效果。   顾然能感受到发尾传来的轻微抓握力道,不过成婚后谢重明经常搞这些小动作,他渐渐也就习惯了。   许是因为他们最近运气比较一般,两人上岸后并没有收到几个锚点传来的共鸣动静。   顾然也不着急,与谢重明去见了附近据点的负责人,跟他们了解这一带都有哪些宗门设置了据点。   等到顾然与负责人熟悉起来,基本就没谢重明什么事了。感觉谢重明还坐在边上悄然玩自己的发尾,顾然便把他撵去独自修炼了。   听话是谢重明的一大优点,顾然撵他走他就乖乖走了。   看得负责人与众弟子暗暗惊讶:他们大师兄莫不是个夫管严不成?   顾然初来乍到,有许多事情要了解,还接待了几批闻讯过来拜访的外宗弟子,一直忙忙碌碌到夜深。   顾然回到负责人给他安排的住处歇脚,才刚坐下准备入定,便觉有股熟悉的气息从背后覆笼过来。   他认出了是谢重明,便没有挣扎,由着身后之人挨了过来。   不想竟有两根半虚半实的触须缠上了他的手腕。   接着是他的腰、他的腿与他的脚腕。   顾然一下子认出来了,这是谢重明本命剑的剑灵。   这半虚半实的透明触须,竟有些像白日里在海底碰上的那只巨大石拒。   顾然对谢重明在这方面莫名其妙的学习能力感到很头疼,忍不住说道:“别胡闹。”   经过几次被谢重明哄骗的经历,顾然已经确定谢重明这剑灵就是他灵识的延伸,两边可以共感的那种,且完全可以由谢重明操控。   世上绝对没有比谢重明更懂得寸进尺的家伙。   每次只要他一松口,这家伙就能玩出更过分的新花样。 第58章   “没有胡闹。”   谢重明知道顾然向来心软, 并没有一下子将顾然缠紧,而只是让那些触足虚虚地盘绕在顾然身上,自己则俯身去贴近顾然的唇。   “我只是想同时照顾到你更多的地方。”   顾然只觉自己被一只隐秘而巨大的石拒拘囚, 而始作俑者正一如既往地向他索吻。   那透明的触足从衣服每一处敞口滑入,与它们的操控者一起贪婪地缠吻着他。   即便两人早已亲密无间,顾然也没有经受过这种身上各处同时被吸吮、被抚触的挑弄, 过分强烈的刺激让他细润的皮肤泛起异样的红,控制不住地溢出数声呜咽。   谢重明受到的刺激比顾然更甚,恨不能拉着顾然闭关个一年半载。   ……   顾然当然不会同意为这种事闭关, 事实上这次天没亮他就把谢重明推开了。他是很纵容谢重明没错, 却也没有纵容到让谢重明为所欲为的地步,不打算陪他没完没了地荒唐。   有时候他都想知道谢重明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他这个整天学些乱七八糟东西的劲头,说不准可以转修合欢道去。   当然,顾然没在谢重明面前这么说,他疑心这家伙可能会非常慎重地考虑这个“建议”。   偶尔放纵放纵也就算了,他可不想真的和谢重明待在床上十年八年不下地。   想想就觉得可怕。   谢重明虽没完全满足,却也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只要把头开好了, 下次未必没有继续的可能;可他要是非缠着顾然不放,说不准又惹恼了顾然,被顾然禁止靠近个十天半个月了。   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谢重明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   不过在和顾然分开前去处置一处共鸣点时, 他还是当着其他人的面跟顾然讨了个吻。   对于谢重明这种随时随地都想宣示主权的行为, 顾然倒是没太在意, 只是对目睹这一切的人感到抱歉而已。   并不是人人都喜欢这种事。   接下来几日,顾然验证了共鸣法器的可靠性, 便联系百炼宗过来铺设沿海锚点, 争取开辟出一条相对安全的航道。   有了航道,得有航队。   虽然俗世凡人在妖魔面前毫无抗衡之力, 可他们是人族的基础,当他们真正凝聚起来的时候也会拥有极大的爆发力。   就像南疆百姓一代接一代地用自己血肉之躯保卫自己家园一样。那些被苦难磨炼出来的人们哪怕将来没有修士出手相帮,他们应当也能勉力支撑下去。   休养生息近百年,北大陆人也该去夺回自己的领海了,修行者可以给他们当后盾,可以给他们当援军,但不可能替他们挡去所有磨难,人间有人间的道,修士有修士的道,兴许偶尔会有交集,但路终究只能自己去走。   随着航道沿途的锚点全都铺设好,顾然安排各宗宗弟子给沿海各国传递消息:有余力的国家与城邦可以造船下海了。   那是一篇极具煽动力的檄文,讲述了历代先辈开辟海上贸易航线的光辉过往,讲述了沿海居民对大海与故土的思恋,讲述了在遥远的南大陆最南边,同样有许多人正拿起武器抵御兽潮。   无论面对是妖魔邪道还是魑魅魍魉,人族绝不让出半寸领土!   别说是本来就骁勇善战的北大陆人了,便是做事向来犹豫不决的南大陆人读后也会为之动容。而北大陆人虽然文采不多,听完各宗弟子传达的檄文内容后竟也莫名热血沸腾起来。   造船开海!   守卫领海!   不少相对富庶的城池当场就做好了决定,开始造船的造船,练海师的练海师;有些比较贫瘠的地方则表示自己可以出点人,或者翻修好码头港口供航队中转补给。   顾然再次主持各宗会议的时候,手头已经拿到一份几乎点亮沿岸地区的舆图。   他把舆图投放在光幕之上。   这是人们对修行者的信任,只要修行者们作出了保证,天下人便会欣然响应。   所以他们必须安排足够多的弟子过来轮转历练,绝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   许多年轻修士从未直面过这种事,沿岸那一个个代表着响应开海的光点似乎正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魔力,叫他们身体里忽然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昂。他们手中的剑,斩的是妖魔,护的是苍生!   这种场合,谢重明一般是不说话的,甚至挺少露面。这次他倒是在旁听,不过心思全然不在开辟航线、夺回领海这件事上,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顾然看。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迷恋顾然的一切,包括顾然的肉体和灵魂。   尤其是认真做事时的顾然。   这时候的顾然是指引者,也是守护者;是耀目的太阳,也是温柔的月光。   他身上有着数不清的令人目眩神迷的优点,令人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向他臣服。   谢重明想亲吻他的足尖。   以证明他爱他身上的一切。   顾然做完众弟子的动员工作,一转头便对上谢重明掩藏不住的炙热目光。   顾然:?   总感觉这人脑子里没想什么好东西。   晚上谢重明也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这一点。   为了不被顾然拒绝和自己接吻,谢重明驱使那半虚半实的触须去缠吻顾然的双脚,包括脚上每一个莹白漂亮的指头。   漉湿的痒意沿着脚掌传至双腿、攀上背脊、蔓延全身。   顾然想抗拒,却被谢重明吻住了唇,两人呼吸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沿海的安排已经告一段落,谢重明知道接下来没什么正事,便光明正大地要霸占他接下来的空档。   顾然实在遭不住他层出不穷的想法,打发他到归溯石的小秘境里“度日如年”去。   谢重明也不失望,欣然闭目紧随着顾然进了小秘境。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这次进去的是他双份的灵识,两份灵识在那俗世凡人的肉身中显得拥挤不堪,以至于他不得不临时吞了颗妖丹,将这具一次性的俗世化身改变为半人半妖的躯体。   这样一来本来分成两半的灵识就可以合二为一了。   谢重明手头乱七八糟的东西挺多的,仗着自己灵力强盛,什么玩意都囤了不少,应对起这种情况来简直易如反掌。   他吞的是只狼王妖丹。   谢重明抖了抖自己的两只灰色耳朵,又甩了甩自己大大的灰尾巴,运转妖力把它们都藏了起来。他凭借着自己一下子灵敏起来的嗅觉,很快找到了顾然的下落。   这时候的顾然正与几个醉酒的同僚在一处大殿内熟睡。   周围有那么多外人在,谢重明根本靠近不了,只能蹲在琉璃瓦顶上窥探里头的一切。   座上那身穿龙袍的男人忽然睁开了眼。   男人见所有人都已经睡熟了,便起身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他们顺利入主帝京,庆功宴上大家都喝了个痛快,并没有人注意到男人每次被敬酒都只意思意思喝了一口。   一步,两步,三步。   短短几步路,男人却走得格外慢。俗世之中还是很看重子嗣的,尤其是生在帝王家,更是得拥有足够出色的继承人。   他知道等他坐稳了帝位,眼前这人会第一个劝他择选贤后。   世间虽有不少好南风的人,但那都是玩玩而已,男人和男人怎么可能厮守一生,对于位高权重者而言,男宠是玩物,是禁脔,是要被记入佞幸传的耻辱存在。   男人收回了即将触碰到那近在咫尺的脸颊的手。   不可以。   他不能把他推到那样的风口浪尖上。   可是,所有人都醉倒了,他只是碰一下,根本没有人会发现。   只一下。   就一下。   男人再次伸出手……   就在那只手快要碰上睡熟的顾然时,男人忽然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最后一个醒着的人倒下了。   谢重明堂而皇之地落入殿中,大步走向伏在食案上熟睡的顾然。   即使是在这种环境下醉倒了,他看起来依然纤尘不染。   谢重明知道自己强行弄晕那个男人有点犯规,但他忍受不了对方看着顾然的眼神。   他比谁都清楚那种克制背后有着怎么样的疯狂。   这家伙果然生前就对顾然心怀不轨。   只有顾然自己对此一无所察。   事实上就连提出与他成婚的时候,顾然都是不太明白情爱为何物的,顾然心里装着太多的东西,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感情,对他而言都是排在最末位的东西。   哪怕是想要脱离南剑宗,他也会先考虑大局、考虑将来,而后才挑拣一条自己认为最适合的路。   想让这样的顾然意识到别人对自己的爱慕实在不容易。   谢重明不止一次庆幸自己运气足够好,好到在他们结为道侣之前顾然没有被任何人打动过。   他才不会让刚才那家伙继续在这个小秘境里展现自己的感情。   既然那家伙连神魂都已经献祭给魔神,兴许连点残余的意识都没有了,谢重明还是不乐意让他在顾然心里留下更多痕迹。   殿内灯火通明。   谢重明伸手把顾然抱了起来,烛火映照在顾然的脸颊上,让他有点想亲一亲。   他的耳朵和尾巴控制不住地露了出来。   长而蓬松的尾巴高高翘起,将顾然彻彻底底挡在他怀里。   这样即使有人醒来,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谢重明俯身去亲顾然的唇,品尝着他嘴里的酒味。   熟睡的顾然察觉唇舌间那异常的侵入,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很漂亮。   但什么都看不到。   只能感觉有一根根细毛摩挲着自己的身体。   顾然浑身紧绷,伸手往上摸索,入手是一对温热的耳朵。   不仅毛茸茸的。   还在他手里动了动。   一颤一颤的,像在亲吻他的掌心。   顾然心中微惊。   ……这是,妖怪吗? 第59章   顾然酒全醒了, 身体明显绷紧,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当然知道妖魔邪道的存在, 也知道俗世之外有神有仙有修行者,可是对于许多经历过无数艰难困苦才熬到天下太平的人们来说,这些都是很遥远的事。   顾然并没有因为天下一统而松懈, 他知道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想让举国百姓真正过上安稳平和的日子, 他们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 一切才刚刚起了个头而已。   远到他没有空闲去了解这些世外之事。   顾然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到妖物,这妖物还堂而皇之地潜入皇宫,当众将他揽入怀中……还、还吃他的嘴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孱弱的,在普通人面前都有些不堪一击,更别提面对这种庞然大物。   顾然飞快思索着应对之法,偏偏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这么猖狂的妖物,不会对百姓做什么吧……   谢重明的两份灵识如今合二为一, 性情里便多了几分邪肆与放纵。   他似是看出了顾然的想法,将坚硬如铁的手臂收得更紧,长长的尾巴一下接一下地摩挲着顾然的脖颈, 说出口的话带着明显的恐吓意味:“我缺个狼皇后, 你要是答应补这个缺的话, 我就放过你的国家,否则我可就要把我的狼子狼孙们都喊来了, 它们没别的优点, 就是能吃。”   顾然睁大了眼,怎么都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要求。   什么狼皇后?   谢重明手化作狼掌, 宽大而有力,更重要的是掌趾之间藏着特别的腺体,可供他们标记自己的行迹。此时他已经完全熟悉这具半人半妖的身体,所以毫不犹豫地伸手把自己的气味通过手掌的抚触染遍顾然全身。   在这种堪称暧昧的标记过程中,谢重明仍不忘继续威胁:“你知道的,我们狼群大多数时候都很饥饿,你们这点人都不够我们饱餐几顿的。怎么样?你作为你们皇帝陛下最看重的军师,想出什么应对之法没有?”   顾然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种场合被那粗糙而危险的狼掌来回摩挲,而且这妖物还拿满城人命来威胁他。   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独属于妖物的巨大威胁,顾然不敢赌。他低下头说道:“……我答应你。”   他跟着轩辕郢征战数年,一路走来已经挖掘了不少出色的人才,即便没了他,应当也会有人可以把他们那些共同的构想、共同的愿景逐一实现。那些事并不是非由他去做不可,正相反,他不过是个双眼不能视物的孱弱书生而已……   他并没有那么重要。   一国之命运本就不是维系在某个人身上的。   顾然垂下眼,竭力让自己不去在意自己身上沾染的狼妖气味,强忍住了想去把它洗刷干净的冲动。   可那不由自主绷紧的背脊还是出卖了他此时的心情。   谢重明得了许可,抱着他几个起落,已经到了皇宫最高的宫殿之上。   “今天的月亮很圆。”   谢重明给顾然介绍起最高处的景致。   在夜色之中,狼妖的眼睛能看得很远。他低头亲了亲顾然,并不深入,只极轻极浅地含啜那漂亮的唇珠,两人的鼻头不时碰在一起,那是狼群中用来表示亲近的动作。   “整座皇城都很安静。你有什么要带走的吗?”   顾然道:“没有。”   他孑然一身地来到这世上,仔细想想也没什么要带走的。既然都要跟这只狼妖走了,拿走再多东西也不过是徒增伤怀罢了。   不知狼妖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   谢重明道:“我倒是有样东西想带走。”   他抱着顾然深入皇宫宝库,取出放在其中的一套红嫁衣。这是轩辕郢趁着给群臣做官袍时取了顾然尺寸,悄然命人做出来的。   作为人间的帝王,轩辕郢哪怕想过和心上人白头偕老,还是要考虑许多东西。   比如他私底下命人做的喜服不是给男子的,而是给女子的;他会担心,担心顾然生出野心,顾然在功臣之中的朋友太多了,而这些功臣在论功行赏以后个个都位列公侯,其中许多人甚至比他年轻、比他勇武。等他更老了、失去权柄了,会不会有人等着接手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皇后?   所以对于后来的许多争执,轩辕郢都做壁上观,有时候甚至会偏帮其中一部分人,以分化这些权位显赫的功臣。有时候他和顾然也会激烈争吵,每当顾然展现出超然的号召力时,他就会控制不住地和顾然起争端。   本质上还是他更看重手头的皇权,更看重自己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占有心上人。   这种态度就像是俗世之中许多男性对女性的态度一样,他们看中了她便想占有她,想方设法地用嫁衣将她们困在深宫与内宅之中,一旦发现她们有可能越过自己去,就会既担心又愤怒,恨不能马上把她从高处扯下来牢牢拴好,拴回那个可以轻易被他占有、被他把弄的深宫内宅去。   所以即使顾然跟着他打天下,即使顾然一次次为他出谋划策,即使顾然为他拉拢了一个又一个的人才,轩辕郢还是私下为他准备了一身嫁衣。   像是新溅出的血液般鲜红。   好在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有多龌龊不堪,所以一直没敢跨过那条界线。   谢重明带走了那套嫁衣。   他看都没看满国库的宝物,抱着顾然离开了皇宫。   顾然不知道谢重明要带自己去哪里,只能感受到风在自己耳边呼呼地吹,吹得他的长发与谢重明的长发时常纠缠在一起。他不得不伸手环紧谢重明的脖颈,以免自己从高处坠落。   过了一会,谢重明带着他落地了。   ……而后他闻到了花香。   “听说你能靠鼻子分辨什么花开了。”   谢重明语气带着几分恶劣。   这种恶劣是他压制着自己情绪时是不可能存在的,可现在他的两份灵识都待在这具半妖化身里,所以过去那些隐秘的情绪忽然都倾泄而出。   “现在你还能分辨吗?”   顾然闻到阵阵馥郁的花香。   到处都是花。   许多都是他没见过的品种。   “这是你的住处吗?”   顾然忍不住问。   谢重明道:“不是,就是正好路过,看到底下很多花,想带你来看看。”他牵着顾然穿梭在花团锦簇的山谷里,“你闻闻看有没有想挖回家的,你负责找,我负责挖。”   顾然没想到谢重明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愣。他鼻子轻轻动了动,走到一处兰花前驻足。   他没有说话,耳边却已经传来谢重明动铲子的动静。   ……为什么这狼妖连铲子都有。   谢重明边铲花边说道:“你眼光不太行,这花开得特别小,只有米粒那么大,而且长得灰不溜秋的,还有杂斑。你就不能挑好看些的?”   饶是顾然早已习惯自己眼盲这件事,还是有些气闷:“……我又看不见它长什么样,就要闻着香的。”   “行吧,等哪天你能看见了,一准会在我们院子里看到很多丑到不行的怪花。到时候你可别嫌弃我没劝你,全是你自己选的。”谢重明相当郑重地针对他们家院子即将变丑这件事发表免责声明。   顾然:“………”   接下来顾然每挑一种花,谢重明就要点评几句,把它的大小、颜色、形状都给讲一遍。最过分的是,他居然说顾然很喜欢的一种花长得像夜壶。   顾然气结。   他疑心谢重明欺负他眼睛看不见,特地背着谢重明伸手摸了摸,结果发现形状和大小竟和谢重明形容的分毫不差。   并且还被谢重明发现了。   “你没事摸夜壶做什么?”   “……”   “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癖好。”   “……”   “要不我给你摸点别的?”   眼看顾然脸都要气红了,谢重明才终于收敛了一点,带着顾然走走停停地把山谷挖了一圈。   再次启程。   两人来到了闹市中一处宅院里。   谢重明没有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地落入院子里。   他把顾然放下地,把挖来的花这里种种那里种种。   满园都是顾然喜欢的花香。   谢重明这人吧,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让人想叫他永永远远闭上嘴。他忙活完了,也不跟顾然邀功,而是很讨打地说道:“反正你也看不见,我就随便种了。”   入夜后,外面还是车水马龙,十分热闹。这应该是个非常繁华的都会,难道是南方?顾然正思量着,就察觉谢重明端着碗肉粥出来了。   “多少吃点。”   谢重明敲桌子。   “我不喜欢太瘦的。”   顾然奔波了一天,确实有点饿了。他试着尝了一口,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入心底,可他不记得在哪里尝过,只觉这粥咸淡正合宜,火候也刚刚好,每一样都恰好对他胃口。   “你不吃吗?”   顾然没听到谢重明吃东西的动静,忍不住问了一句。   谢重明道:“我不需要吃饭。”   他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补充:“只想吃我的新娘。”   虽然谢重明嘴上一直说想吃了他,却只是每天好吃好喝地把他养起来,在旁边看他给花浇水以及看他弹琴画画。   仿佛真的嫌弃他太瘦不好下嘴。   ……不知道京师那边怎么样了。   哪怕顾然觉得朋友们没了自己也能继续顺顺当当走下去,闲下来时还是忍不住会想上一想。   转眼就由夏入秋。   花都谢了。   谢重明也察觉自己没考虑到花时的问题。他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挖点现在开花的花回来。”   顾然摇头。   谢重明伸出蓬松的尾巴把顾然卷到了自己怀里。   “你不会在想那个轩辕郢吧?”   他的嗓音多上几分危险意味。   顾然何等聪明一个人,哪里会听不出这个问题该怎么答?   可他没有说谎的习惯。   “有点。”   顾然这么回道。 第60章   谢重明从来没见过顾然这样的人, 他很聪明,能看透很多事,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但还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只要是他觉得应该做的,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会去做, 即使和众多故友争执不断乃至于分道扬镳也在所不惜。   而对于对于觉得不必做的,就连说几句谎话哄一哄他这么简单的事,顾然都不做。   谢重明把尾巴收得更紧, 将顾然牢牢困在怀里。他起身将顾然往房里带, 一双不知什么时候化出的狼掌嵌在顾然腰间,本就偏细将那被宽大手掌衬得更纤弱了。   对顾然过去经历的许多事,谢重明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只是他平日里习惯将各种情绪都交由本命剑去处理,所以谢重明哪怕对顾然那些过往有诸多看法也不会说出口。   可如今另一份意识归笼,谢重明便有些压抑不住对那些事的在意,想让顾然知道那些人都不值得他在心里留任何位置,想让顾然心里……只有他。他们才是有飞升之约的道侣, 那些想把他囚困、想把他拉入泥沼的人不一样,他们会长长久久地好下去。   谢重明一挥手,点亮了一室的蜡烛, 煌煌烛火燃起的热浪连顾然都感受到了。   他被谢重明放到了床上。   顾然有些空茫地坐在原处。他答应谢重明的“求婚”时, 其实已经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妖物大多凶残无情,何况是狼妖这种血脉上就带着嗜血残忍的存在。   可是谢重明却和他想象中的狼妖很不一样, 熟悉他的喜好, 熟悉他的口味,熟悉他的生活习惯。哪怕嘴上说得很不好听, 平时却总是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就好像这种事他过去曾经做过似的。   就连这处宅院都和他以前的住处一模一样,他随便走都不会磕着碰着。   种种迹象让他莫名觉得……谢重明不会伤害他。   可当这一刻独坐在红烛燃起的热浪之中,顾然却突然有些不安。   谢重明很快去而复返。   谢重明替他换起了衣服。   顾然感觉身上的衣裳被一件件地剥离。   又一件件地被穿上。   穿到他身上的是一身……层层叠叠的女子衣裳?   谢重明悉心替顾然穿好了嫁衣,见顾然正抿着唇,一双漂亮却无用的瞳眸仿佛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神色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不高兴挺好,有情绪挺好,顾然在别人面前必须是那个背负着无数人期望的南宗天骄,在他面前只需要是顾然就可以了,他们是亲密无间的道侣,顾然在他面前不必隐忍,不必强作不在意,不必永远云淡风轻。   谢重明把身穿嫁衣的顾然困在怀里,亲起了顾然微抿的唇,亲得顾然唇都发红了,他还不满意,假意端详片刻,煞有介事地说道:“还是浅了点,和嫁衣不够相衬,没把胭脂水粉给带来,没法给你涂口脂,我只得尽力帮你亲红一点。”说完他又放肆地亲了上去,逼着顾然与他唇舌相缠。   狼妖的舌头长而灵活,偏偏还粗糙有力,磨得顾然舌头发麻。   顾然哪里受得住他这种亲法。   然而这还是谢重明收敛的结果,实际上他舌上还应该密布着小刺与倒刺,方便扎入猎物血肉之中更好地将它们撕裂。只是真要完完整整放出原形肯定会伤到顾然,所以他才把它们统统收了起来。   身量高大的青年狼妖抱着他身穿嫁衣的“新娘”亲了许久,才满意地伸掌摩挲着顾然红得极好看的唇。他的体格比顾然大了近一倍,把怀中人衬得格外小。   格外弱不禁风。   这也是他悉心投喂顾然这么久的原因,他怕顾然承受不住这具多了狼妖血脉的强悍身体、万一不小心在床上出了什么事,下次顾然不一定还肯跟他进来。   ……可顾然居然说他有点想那个轩辕郢。   谢重明有些控制不住了,瞬间醋意翻腾。他把顾然牢牢困在臂弯之中,问顾然:“知道这嫁衣是谁准备的吗?”   顾然不知道。   谢重明恶劣地用鼻头蹭了蹭顾然的鼻子,满含恶意地告知他真相:“是轩辕郢让人准备的,按着你的尺寸来准备。你当他是明主,他却想把你关进后宫里享用……我若是没把你抢来,你也会当皇后,当轩辕郢的皇后。”   “所以你明白了吧,为什么他越来越不听你的劝?因为在他心里你即将成为他的所有物,身为帝王怎么会允许自己的所有物越过自己、爬到自己头上。”   “他就是要你和故友们反目,他就是要你孤立无援,他就是要你好像你们刚认识时那样一无所有,只能仰仗他活着。”   只是这些话并不是谢重明在抹黑轩辕郢,而是轩辕郢真的这么做了。   轩辕郢后来会长久地活在后悔之中,应当也是知道顾然会死是因为他。   都是因为他怀有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思,才会把顾然推到那种境地。   谁能想到新皇会让身上最大的功臣置身于无数危险之中呢?   兴许连出手刺杀的人都想不到自己会那么容易得手。   谢重明往顾然薄薄的耳垂上咬了一口,酸不溜秋地问:“怎么样?知道轩辕郢这么爱你,你是不是感动得更想回去找他厮守一生了?”   顾然背脊一阵冰凉。   眼前的黑暗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令他惶然过。   他并不知道轩辕郢对他怀有这样的心思,更没想过要在深宫之中度过余生。   “……你在皇宫宝库里带出来的东西就是这个吗?”顾然追问。   “对啊,我记得你们人间有句俗话叫‘为他人作嫁衣裳’,你说用在这里是不是特别贴切?”提到这点,谢重明显然还挺得意。   “………”   怎么感觉这狼妖,有点憨?   哪有人会在抢婚的时候把对方准备的嫁衣都给抢了。   等等。   这宅院不会也是轩辕郢准备的吧?   顾然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疑问。   谢重明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没错,这就是轩辕郢准备的空宅院,大抵是知道顾然喜欢花,所以在这个最爱花的南方都会里置了处宅院,想着日后带顾然过来闲住赏花。   想法很不错。   现在我的了。   顾然:“………”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理直气壮?不知道为什么,乍然知道轩辕郢那种心思时的惶惑瞬间没了大半,他肯定是不可能回去的了,所以这会儿反而感觉……轩辕郢挺可怜的,一切准备都被眼前这条大尾巴狼给糟蹋了。   “你又在想他。”   大尾巴狼很不满地抬起顾然的下巴。   大尾巴在顾然的嫁衣上一甩一甩的。   他看过穿喜服的顾然,但没有看过穿嫁衣的顾然,拆他眉眼向来柔和却坚定,此时被嫁衣的红映得更为动人,叫人忍不住想将他拆吞入腹。   谢重明舔吻着他白润的脖颈,小心地控制着没有放出倒刺,却还是在上头留下了一串暧昧的红痕。   见顾然身体有些紧绷,谢重明将困在双臂之间,与他说起他们新房的模样:“你肯定不知道我们的喜房有多亮堂,你的每根头发丝我都能数的清清楚楚。你眼睛看不见,等会我们开始洞房,我会把我看到的都告诉你……”   谢重明果真说到做到,将每一个细节都在顾然耳边描述得清清楚楚,包括他如何接纳,如何含吮,如何止不住地发颤。这家伙还说这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自然是得两个人都知道怎么过的才是。   反正那嫁衣是被糟蹋完了。   怪不得这人一点都不在意用现成的,原来是经了他的手就不可能留个全乎。   更令顾然在意的是,谢重明还伏在他腿间,把所有该尝的不该尝的地方都尝遍了,他紧抓着那双毛茸茸的耳朵都止不住他的动作,只能听他在那自夸说他们狼妖的舌头味觉特别灵敏,可以尝出怎么样的甜以及怎么样的腥咸。   顾然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过分的对待,恨不能揪掉谢重明的两只耳朵。   而那两只耳朵还在他手心里得意地一抖一抖。   仿佛在告诉他耳朵的主人此时此刻有多快活。   ……   第二天,顾然就不理谢重明了。   哪怕数月来谢重明给他备的不是俗世吃食,他这具身躯也被蕴养到近乎辟谷的状态,他还是觉得有些地方是不能用嘴巴又亲又舔的,更不想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味道。偏偏谢重明还说光是给他讲可能不够直观,非要他也亲自尝尝。   ……谁会想尝这种味道!   顾然曾听说在草原上狼舌头也是一味药,以前他还觉得割狼舌有些残忍,现在他就想把谢重明的舌头给割了!   谢重明也知道自己这次把顾然得罪大了。   可他就是特别想看顾然露出更多不一样的表情。   谢重明化为狼形。   狗狗祟祟地出现。   顾然察觉到那属于兽类的脚步声,正提笔写字静心的手一顿。   比半人还高的巨大白狼继续狗狗祟祟地走到顾然脚边,用它蓬松的白尾巴讨好般轻扫顾然的腿。   要狼毫吗?我这有很多上好的白狼毫,可以给你做很多狼毫笔!   顾然:“…………”   不带这样的。   犯错的是人,你让狼来认错做什么? 第61章   “狼毫笔用的是黄鼠狼毛。”   顾然无情地拒绝了谢重明的赠毛想法。狼尾巴毛有点硬, 不太适合书写,而且想逮住狼薅毛着实不容易,所以一般人都不会拿真正的狼毫来做笔。   大白狼表示没关系, 想薅它毛很容易。   说着它尾巴还甩啊甩的,仿佛只要顾然开口,连它身上那用来抵御严寒的细密长毛都能全剃光给顾然。   顾然生气向来持续不了多久, 没过几天就被谢重明哄回床上去。只是随着秋意渐浓,他渐渐地就想起一些事,想起自己与朋友们的那些争吵, 想起自己一度感受到的孤独, 想起有个人说……要来向他报恩。   另一段被人造访过的记忆忽然连接起来。   原来这一年他是这样过的啊。   谢重明两次“到访”,都是想带他远离那一切,想让他放下那一切。   顾然心中了然,却始终不动声色,每日还是弹琴写字。偶尔谢重明缠得厉害,他也会配合谢重明的索求,只是不会太主动而已。   平静而轻松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到南方下起了第一场雪, 顾然忽地感受到了什么。   顾然捏着谢重明的狼耳朵说道:“我想骑着你出去走走。”   哪怕在这里扮演的是“抢亲的狼王”,谢重明也从不拒绝顾然的要求,他化作狼形把顾然驮了起来, 走在飘着细雪的街道上。   许是因为下雪太冷了, 往日很热闹的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顾然坐在狼背上, 清楚地感受到白狼身上覆盖着多厚的毛发。南大陆的动物一般没有这样厚实的皮毛,因为南大陆即使下雪也只是细雪, 鲜少能像北大陆那样常年积雪。   这不是一只会出现在南大陆的狼妖。   而另一份记忆里出现的那个谢重明是个人类。   谢重明是来陪伴他的, 陪他度过记忆中并不轻松、并不愉快、并不美好的一段日子。在那个遥远的将来,他们应该是非常亲密的伴侣, 他们不会有太多无能为力的事、不会有太多无可奈何的遗憾。   他们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顾然伸手环抱住谢重明的脖子,俯身亲了亲谢重明那只沾上了雪花的狼耳朵。   “谢谢你来陪我。”   顾然轻声说完了,靠在白狼背上缓缓合上眼。   小秘境渐渐溃散。   不管往前开始多少次,这段记忆都只能走到这一天,走到那具化身永远停留在寂静雪夜里的这一天。   这也是当初顾然灵识归位后为什么会有一段时间走不出来的原因,对于那个走过了乱世、却没有走过人心的少年来说,一切都终止于那个孤寂的雪夜。   谢重明不知道顾然这次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不过他已经习惯每次都轻易被顾然看透,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很多东西是藏不住的,比如他看顾然的眼神,比如他对顾然的占有欲,再比如他只要有机会就想贴在顾然身上不挪开这种癖好。   谢重明缓缓睁开眼。   天光乍亮。   他们在回忆里度过了大半年。   实际上却只过了一夜。   话本里总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这小秘境里俗世与世外的区别确实宛如天上与地下。   谢重明乍然脱离小秘境也有些没缓过来,伸手抱住了还闭着眼睛入定的顾然。   作为记忆的提供者,顾然还是比谢重明晚醒来一会。他睁开眼感觉自己被困在谢重明宽阔的怀抱中,一时有些分不清是梦是醒。   想到小秘境中那些厮缠,顾然无奈地笑道:“腻了一整晚还不够吗?”   对于谢重明在小秘境里那些“胁迫”行为,顾然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谢重明现在是越发缠人了。   “不够。”   谢重明说道。   若不是知道顾然不是个能够抛下所有事整日醉心情爱的人,他真想每天和顾然单独待在一起,把过去错失的每一天都补上。   顾然当然不会让他如愿。   沿海防线全面开启以后,各宗弟子搜罗回来的海兽就多多了。南北大陆的炼器师都聚拢在了沿海据点,悉心研究更进一步的共鸣法器,如果能有所突破,说不定能捣毁母巢。   这是双方达成合作协议并共享研究成果以后提出的大胆方案。   根据每年兽潮出现的方位来判断,母巢是会在迷雾之中移动的,只要他们能确定母巢的具体方位以及移动路线,哪怕没法穿越迷雾兴许也能对它进行毁灭性攻击。   比起南大陆那时常进入休眠的母巢,北大陆这边的母巢显然更活跃,几乎常年都会制造兽潮,所以他们准备先尝试定位北大陆的母巢,对它进行锁定和攻击。   只要能够成功捣毁母巢,有望彻底解决困扰南北大陆的兽潮。   说不定还能驱散迷雾、开辟新的人类宜居地。   即便有了工具,也要有能用好工具的人。接下来一段时间顾然暂且离开了沿海航线,与谢重明相携前往别处执行宗门任务。   准确点来说,一开始因为顾然是外来者,既不熟悉这边的地形,也不熟悉这边的人,所以必须有谢重明领路。   这般走了将近两年,顾然几乎环着整个北大陆走了一圈,将所有情况都摸了个七七八八,谢重明的存在便显得有点多余了。主要是许多事顾然自己便能解决,两个人一起出手省下的时间几乎都被谢重明拿双修来补上了。   ……这家伙几乎将这次出行当环北大陆蜜月旅行来过。   饶是顾然这么有包容性的人,也有些受不住他这夜夜当新郎(有时一晚还当无数次)的劲头,和他商量着接下来分开行动。   人总要有点自己的私人空间才是,就谢重明这么形影不离地跟着,很多人都不太敢和顾然放开了交流。   谢重明当然不想分开,不过听顾然话是他极大的优点。眼看自家几个师弟师妹很有些蠢蠢欲动,想顶替自己的位置跟着顾然出任务,谢重明直接把他们提溜走了,说是要亲自给他们特训。   看把他们闲的,肯定是训练量太少了。   厉宗主得知此事后不免又和长老们得瑟了一番:看看吧,看看吧,成了亲就是不一样,都知道尽他身为大师兄的责任了。   顾然哪里知道谢重明为了不叫师弟师妹缠着他,竟有了教导他们的担当。他如今行走于北大陆已不需要旁人引路,对于各地的情况都已经了然于心。   这日顾然御剑经过一座城池,察觉城中有魔气弥漫,当即降落下去查看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座位于雪原之上的城池,为了不让积雪压垮仿佛,城中的建筑都是石壁尖顶,坚固非凡。顾然收起本命剑行走在那别具雪原风情的街道之中,很快找到了魔气的来源。   竟是城主府。   魔气已经蔓延开,不少人在睡梦中被魔气侵蚀,行尸走肉般走出门来。   今夜乌云密布,街道上半点光亮都没有,只有城中居民的脚步声与呵气声自四面八方传来,显得分外诡谲。顾然已经处理过许多次这种魔气逸散的情况,利落地朝空中掷出一把用以清理魔气的灵符,扬手挥剑,以满天剑光牵引着灵符四散开去。   乍然出现的光亮唤回了城中居民的理智,他们如梦初醒,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心中满是惶惑不解:他们不是在家里睡觉吗?怎么跑大街上了?有些身上什么都没穿的男女更是惊叫起来,既惊又臊地往回跑,惊得躲在树上的乌鸦都扑棱棱地往天上飞。   一时间,有人羞哭了,有人乐笑了,有人点了灯,有人栓死了门,有人骂骂咧咧地钻回被窝。   原本寂静得格外诡异的街道仿佛一下子鲜活起来。   顾然听着四周的动静,也轻轻地笑了笑,他很喜欢俗世之中这股热闹劲,一直希望能够尽自己的能力守护这片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不管北大陆也好,南大陆也罢,所有人都正认真而努力地生活着……   当年他入世历练,体会到最多的就是“无能为力”,许多人哪怕竭尽全力地想要好好活着,也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厄难。   天灾人祸便已让人难以抗衡,何况还有时常趁虚而入的邪魔外道?   顾然迈步进入城主府。   城主府中灯火通明。   却一个人都没有。   地上倒着许多尸体,具具都已干瘪,仿佛一下子被人吸干了血肉,只余下骷髅和皮囊。   惨不忍睹。   顾然很快走到魔气最浓烈之处。   那是一处防守十分严密的庭院,院墙高得足以遮蔽所有日光。   哪怕是白天进来,这个地方恐怕都暗无天日。   顾然走入屋中,只见魔气源头是两具同样干瘪的尸身。不同之处在于,两人身上都穿着城主服饰,且他们的心口都钉着一枚魔气浓郁的长钉。   这又是……一场献祭!   只是怎么会有两具穿着城主服饰的骸骨?   顾然当即把这边发生的事汇报给北宗长老,询问他们是否知道这座城池的相关情况。   北宗长老得知顾然阻止了一场差点赔上全城的血祭,一边骂魔族亡我之心不死一边叮嘱顾然千万要小心些。等确定顾然没有危险以后,长老们才给他说起那边为什么会有两个城主来。   根据记录,这座城池的城主是双生子,另一具身穿城主服饰的尸首应该是他的兄长没错。   说起他这个兄长也是可怜,只因为少年时不小心毁了半边脸,继承权便和他没有关系了。后来他兴许是有些心灰意冷了,越来越少出现在人前。   其实对于俗世中这些小事(城主换来换去对修行者而言确实是小事),他们一般是不会知晓的,不过当初北宗有人相中了哥哥的天赋想带他回宗,才稍微了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竟是断然拒绝,不久之后还意外毁了容貌失去继承权……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同时穿着城主服饰向魔神献祭全城,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当初曾有意带那哥哥回宗修行的长老得知此事,不免在旁边骂了一句“糊涂”。   人都已经死了,他们是怎么想的恐怕没人会知晓。   既然已经把魔气源头解决了,顾然也就没有多留,收起那两枚险些引来大祸的长钉前往此行的目的地与其他人会合。   盛无衣正巧也在。   得知顾然路上的见闻,盛无衣道:“巧了,我手头正好有样可以凭借凶器追溯亡者生前最后影像的法器,你把那钉子拿来试试我这新法器好不好用。”   盛无衣年纪轻轻就当上百炼宗宗主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在炼器方面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天赋。   听盛无衣这么一说,顾然便把其中一枚长钉拿了出来。   随着他输入灵力催动法器,眼前缓缓投影出一些画面。 第62章   幽暗的房间里本来没有一丝光亮, 随着一根根蜡烛燃起才渐渐变得亮堂起来。画面之中,身穿城主服的男人将怀着奄奄一息的人抱到了榻上,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长久的身心折磨以及拒绝进食让他看起来虚弱不堪。   “哥哥。”   男人的嗓音偏执而嘶哑。   “既然你嫌弃我们血脉相连,不肯乖乖留在我身边。那我便与你一起弃了这血肉之躯,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就是需要付出一点小代价……比如让你的满城子民给我们陪葬而已。”察觉怀里人有了反应,男人把人抱得更紧,以痴迷到近乎病态的语气地哄道, “哥哥你放心, 不会很疼的,你连死都不怕,现在怕什么?”   不,不,不。   不能这么做。   怀中人睁大眼,泪水缓缓从眼中涌出,想阻止对方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如果早知道这人会疯狂至此, 即使被拘囚的日子再难熬他也会活下去。   男人俯身,摩挲他的眼睛,摩挲他脸颊上狰狞的伤疤, 仿佛连那丑陋到旁人不敢多看半眼的疤痕对他而言都美到了极致。   “来不及了。”   男人说道。   “你现在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来不及了。从哥哥你这半边脸被我毁掉的那天起, 你就该知道我是个畜生,你为什么不告发我,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都怪你没有杀了我, 还把城主拱手相让,才让我变得越来越贪心。”   “明明是你让我变得这么贪心的, 为什么又想离开我?”   “哥哥,都怪你。”   男人将手中魔气萦绕的长钉刺入怀里人的心脏。   接着他掏出另一根长钉毫不犹豫地扎入自己心口。   ……   画面消散。   顾然和盛无衣面面相觑。   好像窥见了别人的隐秘。   这都是什么人啊,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盛无衣先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对着顾然看了几眼。   “怎么了?”顾然问他。   盛无衣道:“幸亏你没有这么个双生弟弟。”   就顾然那两个师弟以及历练时遇到的那些“朋友”已经挺愁人的了,若是再有个割舍不了的血亲,真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对于那个被囚禁并杀害的哥哥,盛无衣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他脸上露出嘲讽的笑:“看到没有,对疯子心软就是这么个下场,就算你被他们折磨到一心求死,他们也只会觉得都是你的错。”   若非顾然以前没真正受到过太大的伤害,盛无衣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把他敲醒。如今顾然自己想开了,他说起话来就没有顾忌了。   其实就算是谢重明,盛无衣也觉得这家伙表面一套内里一套,以前表现出来的全是假象,成婚后才原形毕露。   不过人是顾然自己选的,日子是顾然自己过的,只要顾然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盛无衣便也不打算多嘴。   顾然道:“这样的人应该还是比较少的。”他虽然曾因宴知寒几人的内心想法伤过心,却也并不认为世上之人都会如此,至少他有许多真心相交的老朋友,来到北大陆以后还交上了许多有趣的新朋友。   盛无衣没再说什么。   事情基本已经清楚了,弄出这场献祭的人就是这座城池的城主,也就是双生子之中的弟弟。就连当初他这城主之位,也是靠着毁掉兄长的半张脸得来的。   饶是顾然是个修行之人,骤然撞破这种扭曲至极的感情还是觉得遇上这种疯子简直太可怜了。   “你说当初北宗长老曾相中双生子里的哥哥。”就在顾然满心感慨的时候,盛无衣敲着桌子继续推断,“你说当初拒绝随那位长老回北剑宗的人会不会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弟弟?”   这对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从小同吃同住,恐怕连气息都是相近的。   以那个弟弟的疯劲,得知兄长有了迈入修行大道的机缘,恐怕会想方设法阻挠。等成功哄走那位长老,他那扭曲的占有欲会越来越难以控制,所以决定毁掉他兄长的半边脸、夺走兄长的城主之位,设法将他的兄长囚禁起来……   顾然悚然而惊。   如果一切真如盛无衣所言的话,那人的求死之心就可以理解了。任何人被自己的至亲折磨至此,恐怕都会丧失活下去的意志。   偏偏就连求死,他的弟弟都不肯让他如愿,竟要拉着满城人的性命给他陪葬。   顾然道:“对方献祭的对象是魔神。”他揉着自己的眉头,“虽然后续的全城血祭被我阻止了,但满城主府的人都已经被他献祭掉……他们的神魂恐怕已经被魔神收走。”   对于这种主动送上门的丰厚祭品,魔神没理由会拒绝。   所以那个可怜人连死后也不得自由。   将来……   顾然神色多了几分认真。   将来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让这个可怜人的神魂能够脱出泥潭。   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总要试试看。   顾然再次翻看手中的卷宗,记下了那个哥哥的名字。   ……   魔神殿深处。   那无声涌动着的黑暗存在正借助城主兄弟视野,反复回看着那个出现在城中的身影。   是他。   明明没有心脏,新生的魔神却感觉空寂的魔神殿中回荡着自己的心跳声。   是那个人。   它苏醒后吞噬掉的第一缕神魂,记忆里就有着这么一个人。   那个人叫顾然。   总是在那个弱者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   那个弱者的视线总是时刻追随着顾然的身影,以至于它仿佛也是在顾然的陪伴下复苏的,它就那么贪婪地翻看着那些残留的记忆。   他真美。   想得到他。   一开始这只是个模糊的想法,直至它后来又得到了一段记忆。那是个愚蠢的人类,就好像食腐的鸟担心别人会来抢他的腐肉似的,因为种种猜疑与犹豫而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   真是太愚蠢了。   应该直接占有他。   彻彻底底地占有他。   在他的身体和神魂上都打下自己的烙印。   这次它本来只是随意地回应了一次献祭,没想到虽然吸收了两个味道不怎么样的神魂,却从他们的视野里看到了顾然。   看到顾然一剑驱散满城魔气。   看到了顾然唇边的清浅笑意。   看到了顾然独自走进城主府那座囚笼里。   多好的囚笼。   多适合顾然。   这么好看的人,就应该关起来独自享用。   “不该这样。”   黑暗中有微弱的抗拒。   “不该这样。”   抗拒引发了相似的共鸣。   魔神并不在意弱者的意见,它没有彻底掐灭他们神魂不过是想留着重温那些关于那个人的记忆而已,怎么会考虑他们的想法。   魔神殿中所有存在着自己意识的残魂,只能跟着它反复欣赏那些来源于各种途径的记忆或影像。   魔神的影响力不可小觑,看得久了他们偶尔也会生出那种不应出现的想法来——   ……想要得到他。   ……   谢重明最近刚到雪原一带,听闻顾然也到了附近,第一时间找了过去。   结果一到地方就看见顾然正和盛无衣在说话。   瞥见谢重明的身影,盛无衣笑了笑,对顾然说道:“看,你家那位闻着味儿过来了。”   顾然道:“什么叫闻着味儿过来了?他正好在这附近而已。”   近来谢重明正带着几个师弟师妹在雪原里特训,几个亲传弟子的破坏力非常巨大,弄得雪原里都没妖兽魔物不敢出来了。   顾然也是考虑到两人这段时间分隔两地,算算已经挺久没见面了,才特意绕过来一趟,看看谢重明他们的特训情况。   盛无衣知道自己留下就是讨嫌,挥挥手离开了。   “怎么只有你自己过来?”   顾然没见到叶赛雪那几个孩子,转头询问自发坐到自己身边来的谢重明。   谢重明面不改色地道:“他们正修炼到关键期,来不了。”   顾然不疑有他,正要和谢重明讨论一下最近的事,就瞧见外头探进几颗脑袋来。   “顾师兄!”   小师妹叶赛雪首先喊人。   背后跟着的三个人也跟着喊得贼响亮。   呵,就知道大师兄突然给他们加练必然有问题,这不,被他们逮着了吧!   还跟顾师兄说他们来不了!   有的人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实际上是个撒谎精!   谢重明:“………”   只要脸皮足够厚,即使被当面拆穿也能镇定自若。   谢重明板起脸道:“让你们做的训练,你们都完成了?”   “我们想来见见顾师兄,看看顾师兄有没有什么让我们做的,有的话我们一并练了。”叶赛雪依然作为代表发言。   其他人也连连点头,对小师妹的话表示赞同。   顾然对谢重明的心思门儿清,哪会让他继续为难几个小孩。他笑着说道:“既然都来了就多留几天,我和你们切磋切磋。”   叶赛雪几人立刻高兴起来。   都已经这样了,谢重明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暗中捏玩着顾然的指头。   他们才是道侣,顾然怎么整天帮着这群小屁孩!   顾然当场捏了回去。   多大的人了,还跟几个小孩计较?   ……别以为只有他会搞这种小动作! 第63章   顾然这两年基本已经整合了北大陆的年轻一辈, 对叶赛雪他们这几个北宗宗主的亲传弟子更是寄予厚望,所以每次见面都会了解一下他们的修炼情况。   这次碰头自然也不例外,顾然挨个和他们切磋过后提了些相应的建议, 一天便耗在里头了。   经过长达两年的筹备,各地的海船已经造好了,随时可以准备下海。而沿海航线反馈回来的共鸣数据也都整合到炼器师们手里, 帮助盛无衣他们预测出海兽出现的规律以及母巢活动规律。   是时候动手了。   翌日一早,顾然便联络各方人手,正式开启针对海兽母巢的针对性探测和攻击行动。前方的、后方的, 分析的、跑腿的、出手的, 顾然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这些本来就是他做惯了的事,如今有了百炼宗的追踪结果作为指引,他有信心一举捣毁那个狡猾的海兽母巢。   或许不止一个。   但只要能成功捣毁一个,他们就能分析出更有效的攻击方法,保证打到它们不敢再出来作乱!   怀着这样的信念,顾然得到百炼宗那边反馈过来的位置后第一个朝海兽母巢所在方位发起攻击。   所有人瞬间得到了信号一样锁定海兽母巢。   无数攻击手段齐刷刷落到了海底那片迷雾深处,坚定不移地破开迷雾直奔目标。   有些攻击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有些攻击却像是落到了实处,万兽齐鸣的怪异吼声引得海底一阵震颤。   有效果!   顾然再次出手追击,所有人亦追着他的剑光开始第二轮攻击。不管自己到底能不能击中海兽母巢, 每个人都倾尽全力使出自己的杀招, 一时间刀光剑影、风雨雷电齐齐交汇于那片无人能深入的迷雾之中。   海底出现更大的震颤!   海兽母巢在移动。   它在逃窜!   顾然掷出一把定身符, 同时使出他惯用的一招“春风来”,千道万道剑光齐齐朝迷雾深处飞去, 每道剑光都迅疾务必地追上并牵引着前方的定身符落到指定的方位, 牢牢地将海兽母巢钉死在原地。   海底的兽吼声更为惨烈。   其他人无须顾然命令,已经自发地开始第三轮攻击。这次海底终于有了变化, 周围的海水正在迅速退去,露出宛如一片广袤陆地的……海兽母巢!   这还只是它显露出来的一部分!   “——攻击!”   顾然果断下令。   所有人都知道海兽母巢可能要进行反击了,但所有人都没有后退,而是听命开始第四轮攻击。   海兽母巢在海面上散发出浓烈的毒雾。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必须得尽快解决这个好不容易被逼出水面的大家伙,否则最后即使赢了海水也全被毒雾污染了。他们要的是河清海晏,而不是一片死海!   “上!”   一批批的年轻人轮流上阵,偶尔有不小心吸入毒雾的都被抬去医修大本营解毒。   不知谁见满天阴云密布,竟掏出跟铁杵硬生生插入海兽母巢之中。   受了这人的启发,各种引雷符、引雷法器也齐齐砸了过去。   随着天上雷光涌动,一道道巨雷竟被引到了海兽母巢身上,劈得海面上传来一阵阵……肉香味!   老天都站在他们这边!   年轻人们都振奋起来。   远远旁观海上战况的长老们也振奋起来。   他们在年轻人们身上看到了勇气和团结。   只要有这股子锐气在,人族就不会在任何威胁面前后退半步。   等到他们磨合好了,越过暗林前往魔域干一架也并非不可能。   顾然这孩子有着比他父亲更强大的凝聚力。   顾然自然不知道北大陆长老们对他的评价。   见海兽母巢再也没有反应,他便指挥众人把那玩意卸成一块块带回岸上。   海兽肉不好吃,但是营养丰富,可以拿来肥田。海兽母巢应该也是同理,这长达几千里的大块头可以让不少荒原变成沃土了。   不过以前大伙也只是小范围地拿海兽当肥料,还是第一次弄到海兽母巢的残躯,不知道这玩意会不会危害正常土地。所以……顾然决定把它堆到暗林临近魔域的边缘地带。   要是有用的话,他们就挨着魔域开垦种地。   如果有什么副作用,那就让它祸害魔域去。   微笑.jpg   谢重明对顾然的决定无条件支持,毅然扛起最大的那块海兽母巢残躯直奔暗林深处。   魔域,一个充满黑暗和腐朽气息的地方。   一看就很适合拿来堆肥对吧!   人族这边的大动作自然瞒不过魔域那边的贵族们,他们得知人族修士准备干什么的时候气得吐血。   没有人在意魔族的想法。   对于这件事,最高兴的要数谢重明的三师弟了。这么多肥料,得种出多少粮食啊!他主动肩负起巡肥官的要责,蹲守暗林看看海兽母巢何时能堆肥成功!   既然北大陆这边有了进展,盛无衣便打算回南大陆去了,他要去解决南边的兽潮。   “你要回去看看吗?”   临别前两日,盛无衣问顾然。   顾然顿了顿,摇着头说道:“下次吧,他们总要扛起自己的责任才行。”经过三年前的变故,顾然也想通了许多事,有时候该放手的时候必须得放手,否则他们永远无法独当一面。   盛无衣道:“也好。有什么事的话,我会第一时间和你联系的。”   顾然道:“你也要小心行事。”   盛无衣笑道:“我什么时候会不小心?我这人最惜命了。何况你们这次联合出手也证明了一件事,母巢的攻击力其实远比兽潮要小,只是我们以前没法锁定它的方位进行攻击罢了。迷雾就是它用来保护自己的手段,我们只需要让攻击越过迷雾就成了,人根本不用过去。”   顾然点头。   谁都不喜欢头上悬着一把刀的感觉,能彻底解决兽潮当然是最好的。   只要解决了母巢,南疆更南边那片荒原正好拿来开垦。   事情告一段落,顾然与谢重明沿着海岸信步闲行,海面上已经出现了不少高高扬起的船帆。海天澄碧,洁白的船帆被海风吹得鼓鼓囊囊,载着商队与货物络绎往来。   走着走着,两人抵达一处海边村庄。   有位老妪在晾晒渔网。   “是你们啊。”   老妪远远见了顾然两人,面上露出明显的喜色。   “上次你们说海上的情况一定会好起来的,想来是被仁慈的海神听到了。”老妪走过来指着风平浪静的海面满脸笑意地告诉顾然两人最近的改变,“真的好起来了,真的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最初只是海兽少了,现在听说连它们的母巢都给端了,以后我们可以放心地在海边生活。我跟你们说,最近有不少人搬回来了!”   似是为了回应老妪的话,不远处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欢笑声。   顾然笑道:“会越来越好的。”   当初他第一次到北大陆,与谢重明曾经路过此地,出手解救了这个被海兽围攻的海边村庄。当时他已经与盛无衣针对如何解决兽潮讨论了许多年,遇见这些坚守家园的村民后便想着把北大陆的海兽母巢也解决掉。   两边的兽潮是相似的,只是北大陆发生在海上,南大陆发生在陆地上而已。   这次盛无衣回去,也是算着南疆周期性的大潮应该也要到了。   顾然别过老妪,继续与谢重明往前走。   谢重明问:“你当初便决定想办法让海面恢复平静吗?”   顾然回道:“海上本来就已经多风多浪,不需要别的意外来考验普通人了。”   谢重明伸手把顾然抱进怀里,将脑袋埋进他发间。   “你这是做什么?”顾然抬手把他拱过来的脑袋推开。   谢重明岿然不动,甚至把顾然抱得更紧。   怎么会有顾然这样的人。   有时候明明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他都当做郑重无比的承诺来对待。   现在这么好的顾然是他的了。   虽然顾然心里有许多别的人,但是别人都不能像他这样光明正大地对顾然亲亲抱抱。   就算还有人暗中肖想顾然,他们终究也只能想想而已。   顾然看都不会看他们半眼。   两人回了北剑宗。   难得回宗一趟,顾然指点两宗弟子一整天,晚上还去陪怨煞们打了几架。   修行者体力旺盛,忙活了这么久顾然也不觉得疲乏,就是看着寸步不离跟着自己、自己干啥他就干啥的谢重明有点头疼。   都成婚两年多了,这家伙怎么还是这么黏人。   想到一开始自己还觉得这人不苟言笑、眼里仿佛只有剑,顾然就觉得自己看人的能力确实很有些欠缺,对身边的人就没一个看得准的。   只不过人心这东西本就是世上最不确定的存在,有时候他对你是这副模样、对别人却又是另一种模样,连自己都没有办法确定自己在所有人面前都始终如一,谁又敢夸口说自己能看透人心?   夫夫两人回到无人打扰的天枢峰,又开始没日没夜地腻在一起。   ……结果一不小心一起突破了。   北剑宗弟子们得以见识了一场双倍雷劫。   所以他们大师兄和顾师兄到底为啥又突破了?   一个神秘论坛上,有批修合欢道的修士齐聚一堂,也正在探讨这个问题——   “关于某对道侣连雷劫都同步了,你们怎么看?”   “哭了,怀疑我们修的是假的合欢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作之合吗?”   “我这破合欢道,不修也罢!”   由不得他们不捶胸顿足,他们这些修合欢道的人想找到心意相通的伴侣就很不容易了,想要道侣正巧还适合跟自己双修就更难了。结果人家南北天骄随便成个婚,不仅得到了天道的祝福,还直接双修到雷劫同步。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 第64章   察觉劫雷将至的时候, 顾然的第一想法是:不要慌,没事,问题不大, 不就是劫雷吗?又不是第一次挨。   等意识到来的是双倍劫雷时,顾然的想法是:……这次又得被朋友们调侃了。   很少有道侣连渡劫都一起渡的,虽不能说明他们感情有多少, 但至少证明他们在修为上算是同步了。说起来以前他们就挺同步的,大多都是你晚我一年我晚你一年地你追我赶,鲜少有落后太多的情况。   兴许这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两个人一起挨劫雷, 对顾然和谢重明而言都是件新鲜事, 全程两人可以充分感受到天道对他们的关爱简直难分高下。   一整晚都对准天枢峰轮流给他们劈来劈去。   劫雷带来的好处也非常明显,两人突破过后境界瞬间到达了此前从未有过的高度,连御剑飞行的速度都得到了极大的突破。现在顾然若是想回南大陆看看,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飞上三两个月了。   可谓是眨眼睛便能抵达千里之外。   可见实力越高,整个天地对他们而言也就变得越小。   距离他们飞升上界的契机也越来越近。   修为到了他们这种地步,许多修行之法已经起不了作用了,接下来摆在他们眼前的只有三条路:要么苟着, 要么飞升,要么陨落。   像厉宗主他们就是停留在这个阶段许多年,只能不断地横向拓展自己的水平, 因为再往上已经无路可走。   顾然与谢重明休整过后, 收到许多朋友发来的祝贺。在达到这个层次的人之中, 他和谢重明算是最年轻的一批,其他人最少也都花了将近两百年, 而他们几乎是一路狂飙直奔现在的境界。   ……真是叫人连羡慕都羡慕不来。   厉宗主得知了他们的突破, 高兴得仰天大笑,并且尝试着和长老们商量着传位把宗主职位给顾然。   不是传给谢重明, 是传给顾然。   顾然和谢重明成了婚,那就是他们北剑宗的人了,看看顾然成婚时带来了多少宝贝,连先代前辈们留下的宝贵遗产(剑灵化成的怨煞)都带了一批过来。这可是当年两宗分裂的时候前辈们没能做成的事!   再看看人家顾然怎么和北大陆各宗建立合作关系、又怎么悉心教导本宗弟子(包括他的几个亲传弟子)。   这么任劳任怨的晚辈,难道他们真的只靠谢重明这个不懂哄人的家伙就能把留在北剑宗吗?说不准南剑宗那边痛哭流涕地忏悔几句,顾然就回去继续当南宗天骄了!   以谢重明对顾然那黏糊劲,说不准他们还会赔进去一个北宗天骄。   所以吧,是时候把宗主之位传给顾然了!   顾然那么有责任心的人,都当上宗主了肯定不可能撇下北剑宗不管了。   长老们本来觉得厉宗主的决定荒谬至极,听着听着竟莫名地跟着点起头来。   宗主这位置其实很多人都不想当,比如厉宗主要不是当初一不小心力压群雄,他也不想当这劳什子宗主的,好不容易遇到可以把责任甩出去(顺便把几个亲传弟子也打包奉上)的天赐良机,他当然舍不得放过。   厉宗主更加卖力地游说起长老们来。   想想以前,他们北剑宗弟子哪有这么热闹、这么团结、这么上进?这全都是顾然的功劳!   该出手时就出手!   长老们捋须沉吟道:“得先和重明谈谈。”   谢重明可是他们悉心培养起来的北宗天骄,要是因为这点事叫他和宗门离了心可不好。   谢重明很快被喊了过来。   来得有点不情不愿。   这家伙一看就知道长出恋爱脑了,除了修炼还能把他从顾然身边支开以外,别的事他一点都不想搭理。   等听到厉宗主他们在讨论什么,谢重明如临大敌:“你们要把宗主之位传给阿然?”   厉宗主挑眉,奇怪地问道:“你以前不是对这个位置一点兴趣都没有吗?难道现在你有想法了?”   谢重明想也不想就回道:“我没有想法。”   厉宗主不明所以:“你刚才那是什么态度?”   谢重明道:“你们平时让他帮着管这管那他就已经够操心的了,真让他当了宗主他还不得整天忙得脱不开身?不行,宗主这位置还是您自个儿留着吧。”   厉宗主:“………”   个小兔崽子!   有些宗门为了这个位置抢破头,这小子倒好,自己嫌弃就不说了,还不让他们传位给顾然,嫌弃宗中杂事占了他道侣的时间。   厉宗主笑呵呵地说道:“你问过阿然的意思吗?万一阿然自己想当,你却背着他把这事儿拒绝了,你觉得他心里会怎么想?”   谢重明不上他的当:“阿然对这个位置肯定也没有想法,他会为我们北剑宗做那么多只是因为他答应帮你们的忙而已。”   在成婚之前他对顾然的了解可能还不算深,可在成婚两年多以后的今天,谢重明算得上是世上最了解顾然的人了。他几乎造访过顾然的每一段记忆(甚至为此跨大陆批量加购过归溯石),比谁都清楚顾然心里想的是什么、追求的又是什么。   顾然做的那些事从来都不为别的什么,只为自己心中的坚持。只要是他看到了问题,他就会想办法去改变;只要他给出了承诺,他就会认认真真去实现。   这样的顾然,又怎么会恋栈所谓的宗主之位。   厉宗主见自家徒儿如此笃定,当即换了个角度来游说:“你有没有想过他在南剑宗生活了那么多年,哪怕和你成婚时有那么三两个人叫他不愿再回去,等过个十年八年说不准他又心软了。到时候阿然回了南剑宗,你可就只能独守天枢峰了。”   谢重明想也不想就回道:“我也可以去南剑宗。”   顾然能跟他来北大陆,他为什么不能跟顾然去南大陆?   厉宗主:“………”   众长老:“………”   完了,还真叫厉宗主给说中了。   不行,必须得尽快把顾然套牢!   “都说破镜难圆,伤过的心就算过去了,终归还是回不到从前。阿然回去日夜对着那个姓宴的,心里怎么可能开怀?”厉宗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们得想办法把阿然留下来,我把宗主之位传给他就是最好的办法。”   谢重明一下子被厉宗主说动了。他没忘记他们离开南大陆前顾然那个师弟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要是给他们找着了机会肯定会把顾然哄回去。   比起那些和顾然相处那么多年的家伙,还是自家师弟师妹更好镇压。   这大概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谢重明态度立刻发生了大转变:“那我现在去把他喊来?”   饶是厉宗主很清楚自己这几个徒弟都是些糟心玩意,真正直面谢重明有多狗这件事时还是略微心梗。   算了,自己收的徒弟,能怪谁呢?   厉宗主与长老们讨论了几句,都觉得应该更郑重一点,所以先把谢重明打发走了,说让他留顾然在宗门里多待几天,等他们去寻几个分量足够大的见证人过来再说。   谢重明没什么意见。   回去的时候他直接和顾然说起这件事。   顾然:?????   你们北剑宗是怎么回事?   顾然道:“我是南剑宗的人,哪有来你们北剑宗当宗主的道理?”   谢重明不喜欢听顾然说“你们北剑宗”,不乐意地说道:“北剑宗的宗主都是谁厉害谁当,一向只看实力不问出身。何况你和我成婚了不就是北剑宗的人吗?”   顾然还是觉得整件事情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感。   ……荒诞程度令他想起第一次造访北剑宗时被拉横幅欢迎。   偏偏谢重明还告诉他,厉宗主他们是玩真的,已经在邀请见证人了。   说不准见证人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   顾然不得不拉着谢重明去找厉宗主,试图劝厉宗主收回传位想法。   厉宗主一见顾然找了过来,登时横了谢重明一眼,对谢重明这个提前泄密的孽徒感到失望。就不能等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再说吗?   谢重明根本不搭理他。   师父再亲也不如道侣亲,他才不会帮他们瞒着顾然。   厉宗主被拴在宗主位置上那么多年,早就压抑不住自己那颗脱出樊笼的心。   现在他都把长老们说服了,哪能让顾然这个当事人推辞?   于是谢重明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他铁骨铮铮的师尊,在顾然面前老泪纵横,说自己这些年来的辛苦,说自己盼着徒弟成长盼了多少年,总之是从年少时的梦乡讲到藏在心里的遗憾。   反正吧,他一辈子为北剑宗操碎了心,如今好不容易看到弥补的希望……   说到这里,厉宗主还长长地叹了口气,抹掉眼角的老泪说道:“唉,我比谁都清楚当宗主有多不容易,你实在不愿意我也可以理解。”   谢重明:“…………”   还可以这样的吗?   顾然也被厉宗主一番话给说得不知道怎么回应好。   怎么到了厉宗主嘴里,在北剑宗当宗主好像是个谁都不乐意沾手的苦差事?   ……人和人真是完全不一样。 第65章   修士们创建的宗派其实是另一个俗世, 里头免不了藏着人生百态。顾然从小长在南剑宗,若非骤然察觉师尊宴知寒的真面目,他恐怕永远不会生出脱离南剑宗的想法。   从前也有许多宗派明里暗里对他发出过邀请, 说是随时欢迎他过去。只不过他知道那都是客气之言,每个宗派都有自己悉心培养出来的核心弟子,怎么可能真的让一个外来者凌驾于自家弟子之上。   来到北剑宗以后, 顾然知道自己是要借北剑宗的势,所以能为北剑宗做的事他基本都尽心尽力去做。左右这些事对他而言是从前做惯了的,熟悉北大陆各宗派的情况以后着实不费什么功夫。   没想到只短短两年的功夫, 厉宗主与北宗长老竟生出叫他继任宗主之位的想法来。   顾然活了这么多年, 哪里会看不出厉宗主这是在哭给他看。   不过这么一位以雷厉风行闻名的人物在他面前都摆出这种情态来了,顾然也没法当做没看见。   如果暂且接手宗主之位的话,行事起来倒也方便。他相信只要等忙完自己要做的事情后,他们很快便能培养出适合的继任者,比如叶赛雪这个小师妹就很不错,若是有四师弟他们在旁辅佐一定能把北剑宗带领到更高的高度去。   这样他们就可以放心撒手了。   顾然心中有了决断,也没有犹犹豫豫, 爽快地答应了厉宗主的决定。   厉宗主顿时喜笑颜开,再没有刚才那悲往事、伤流年的伤心欲绝模样。   既然当事人都同意了,厉宗主立刻吩咐人开始大肆操办这次传位大典, 广邀北大陆各大宗门的重要人物过来参与。至于南大陆那边, 路途实在太远了, 等他们赶过来恐怕夜长梦多,还是不通知了!   谁知道南宗长老会不会发疯呢:)   即使厉宗主很狗地没有通知南大陆各宗派, 南大陆那边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没办法, 自从他们撒了一把弟子到北大陆历练,他们就能经常从玉简上看到北大陆的情况。   什么“南宗天骄在北大陆发光发热”啦, 什么“捣毁海兽母巢超燃现场”啦,什么“不容错过的万船齐下海壮观画面”啦,每一个传送回去的影像资料都少不了顾然的身影。   现在!   北剑宗要把宗主之位传给顾然!   这个消息通过无数在外历练的弟子传回南大陆。   震惊!南宗天骄要当北宗宗主了!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小眼睛。   他们纷纷向南宗长老提出自己的疑问:真的吗?你们怎么舍得的?北剑宗那边太过分了吧?只是成个婚而已,怎么南宗天骄成他们宗主了?换成我们的话,绝对马上去北剑宗把人给抢回来!   南宗长老们比其他人更早知道这件事,是顾然亲自给他们说的,顾然表示他只会接手北剑宗一段时间,以后还是会专注提升自己的实力。   哪怕被顾然亲自安抚,南宗长老们还是有些心梗:这厉宗主怎么说退就退,他们那位宗主都几十年没拔剑了也还占着宗主位置不放啊!   他们当然相信顾然说的不是假话,可他们更知道顾然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只要他接手了一定会负责到底。   这可是他们的南宗天骄啊!   南宗长老们捂着心口,心痛到难以自抑。   等看到其他宗派发过来的疑问,他们就更心梗了。难道是他们不想留住顾然吗?   早就知道这些家伙没安好心,要不是顾然自己选了北剑宗,说不准这些家伙早就跑来挖墙脚了!   盛无衣也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他笑了笑,给顾然发了份自己当初突然继位的经验总结。他那个师父特别不靠谱,一瞧见他已经成长起来以后便把他摁到了宗主之位上,自己跑出去逍遥快活。   也不知道是也陨落在哪个角落了,还是躲哪儿悄然飞升了。   反正不打算再回来。   有这么个不靠谱的师尊在,盛无衣也算是自己摸索着走过来的,所以可以给顾然传授一些继位以后的经验。当然了,以顾然对宗门事务的熟悉程度,上手起来估计比他快多了。   盛无衣对正在研究共鸣法器用法的温辞树笑道:“你们大师兄要当北宗宗主了,我们可得尽快剿个妖兽母巢给他当贺礼才是。”   温辞树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共鸣法器。   “……好。”   过了许久,他才缓声应道。   等捣毁了常年为祸南疆的妖兽母巢,他就去北剑宗祝贺大师兄。   ……   即使厉宗主很想当场把宗主之位甩出去,北宗长老们还是很认真地筹备起继位大典。当初顾然和谢重明成婚时的结契大典令他们印象深刻,他们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依葫芦画瓢总是会的。   上次南北大比因为南宗长老们耍的小心思,自家那些小兔崽子根本没打尽兴,这次可以设置个北宗内部纯享版,让各宗子弟上台打个痛快!   要进行的环节多,筹备时间也多,所以在继位大典前夕,李长老已经作为南宗代表急匆匆赶到。   还嫌弃北宗给顾然准备的衣服不够炫目,一口气掏出十套方案给北宗长老们选。   ……其实他早就在准备这个了,可惜宴知寒一直不退位,上次他也不好把这种只适合继位大典上穿的礼服打包送给顾然。   只得先自己收着。   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唯一不怎么完美的是,顾然继承的北宗宗主之位。   一想到这件事,李长老也是悲从心来。   恨不得把整天啥事不干光闭关的宴知寒揪出来打一顿。   从来没这么痛恨过死抱着宗主之位不放的宴知寒。   也怪他们当初想岔了,觉得宗主之位不能空太久,竟将宴知寒推了上去。   请神容易送神难。   不过他们那时候也不知道顾然会成长得这么快,总不能真让宗主之位空悬个百八十年啊。   唉,一切都是时也,运也,命也。   李长老在心中默叹一会,就开始给北宗长老们介绍每套继位礼服的特色。   北宗长老们看得目眩神迷。   “要不,多设置几个环节,到时候让阿然都换一遍?”   有人忍不住提出这样的建议。   李长老第一个响应:“妙啊!就这么办吧!”   顾然:?   不管顾然愿不愿意,两宗长老已经热情地进行下一步讨论。   比起常年举办各种典礼的南剑宗,北剑宗在这方面还是略逊一筹,现在有了爱热闹的李长老加入,顿时有了如虎添翼之感。   他们很快把具体方案敲定下来。   顾然已经放弃挣扎了,决定跟结契大典一样自己到时候出个人就好,别的事情全部交由长老们来筹办。   北宗长老们都把这件事当头等要事来准备。   当初顾然和谢重明的结契大典是办在南剑宗的,到了北大陆这边都没举办相应的仪式,这让他们心里很不得劲。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么件大事能大办特办,他们肯定要办得比当初那场结契大典更盛大!   事实证明这也确实是一场北大陆前所未有的盛事。   顾然在所有宾客瞩目下继任为北剑宗的新任宗主。   整件事透着一股难言的荒诞,偏偏又切切实实地发生了,而且整个北剑宗上下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妥当。   所有人都欢欣鼓舞。   唯有顾然发现……   北剑宗弟子头顶上开始出现那古怪的横杠。   ……两宗弟子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一大片红杠杠中偶尔夹带几根黑杠杠。   顾然:。   这个好像不必了吧。   “怎么了?”   谢重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然转头看向谢重明。   谢重明头顶上倒是没有那个横杠。   但是横杠出现在他那把本命剑上。   顾然:?   这东西竟还能挪到本命剑上去。   顾然如今已经有应对这东西的经验了,只要不过多地去关注它,它也不会随随便便聒噪起来。   顾然直接收回关注谢重明本命剑的目光,摇着头说道:“没什么,就是看到点熟悉的东西。”   谢重明从身后抱住顾然,追问:“什么熟悉的东西?”   顾然顿了顿,伸手点了点谢重明的本命剑,正好触碰到那突然出现的横杠。   【摸我了!摸我了!】   【刚才那些人看着阿然的目光真让人不爽!】   【是我的!阿然是我的!阿然从头到脚都是我的!】   【不管抱了多少次,还是好想把阿然揉进我身体里!】   顾然:“……”   顾然语气平静无澜地把横杠上冒出来的话逐句念给谢重明听。   谢重明:?????   等弄明白这东西是怎么回事以后,谢重明说道:“等事情了了咱赶紧把宗主之位传下去,这玩意应该就会消失了。整天偷听别人心里话,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知道了这些横杠的存在,谢重明也理解为什么顾然突然决定脱离南剑宗了,估摸着是真的被一些人的“心里话”伤了心。   谢重明道:“这东西其实有很大的局限性,我还有更多话它都没全部说出来。不如我们今晚把它关到门外,我亲自讲给你听,保证一句都不会漏掉。”   顾然:“………”   他怎么忘了这家伙是最没脸没皮的呢?   指望这家伙会因为被听到心里话而感到羞惭,还是算了吧!   谢重明确实是没脸没皮的,等顾然接受完各方祝贺后就迫不及待地拉着顾然回天枢峰说他的“心里话”。不想两人才刚腻歪在一起,就收到了南边来的急报——   南方各宗正合力清理妖兽母巢,结果后方的盛无衣受到突袭性命垂危!   没等医修赶过去救治,他已经被不知名魔族带走了!   而北剑宗中也发生了顾然接掌宗主之位后的第一桩大事:那个被关在镇魔塔十八层的魔族越狱了。   顾然和谢重明没了风花雪月的心思,第一时间截住正要溜之大吉的厉宗主。   事关自己的好友,顾然没了平日里的礼数周到,直截了当地追问厉宗主:“您那位朋友怎么会凭空消失?” 第66章   厉宗主没成功溜走, 只得和顾然两人聊了聊。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吧,镇魔塔里关着的那个魔族不是别人, 正是盛无衣的老情人。   盛无衣年少时被这人伪装出来的表象欺骗过,两人甚至定下过那种生死契约,就是只要其中一人出事另一人必然会感受到, 且还能瞬间通过契约出现在对方身边的玩意。这是魔族的秘术,盛无衣发现对方身份后扎了对方一刀,和对方恩断义绝了。就这样, 他们近百年没见面了, 估计是盛无衣遇险才叫那秘术生效,把人给召唤过去了……   谢重明认真提问:“这个秘术只有魔族能使吗?”   顾然:“………”   其实他真不想知道这家伙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偏偏就算不能读到谢重明的心声,他也晓得这家伙为什么这么问。   不过这样不能怪谢重明心动,这种遇险时可以瞬移到对方身边的秘术,哪个有道侣的人会不想学呢?   厉宗主也读懂了谢重明的想法,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如今的实力应当已经能应对所有变故,有些事我也就不瞒着你了。”   他把谢重明的身世与他身上被种下的魔印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还跟谢重明两人说起自己手头的最新消息。   “我最近得了不少线报,都表示魔神之所以近百年没有现身、这几年才陆续回应各方信徒,是因为当初顾然父亲他们重创了魔神, 当初那位魔神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新生的魔神力量并不强大, 你要是能把它引出来、凭借强大的灵识把它给吞噬掉,说不准你也能用这种秘术。”   顾然:?   没见过这么怂恿徒弟的师尊。   偏偏谢重明看起来还特别心动。   顾然问清楚盛无衣的下落, 便想亲自去确认他的安危。   “你才刚当上宗主, 还是在宗门里坐镇吧。”厉宗主沉吟片刻后说道,“我如今是个闲人了, 我替你跑一趟,两边都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居中调解一番。”   谢重明道:“我也去。”   厉宗主一听就知道他还在惦记着那个秘术的事,但他们师徒俩也挺久没一起出行了,感觉还怪想念的。他爽快应道:“阿然要是舍得让你跟我出门,我当然不在意。”   顾然被厉宗主这么一打趣,倒是不好拦着不让谢重明胡来了。他只能说道:“你要小心,那是魔神的地盘,遇到危险当退即退。”   谢重明满口答应。   师徒俩就此出发。   顾然虽有些担忧盛无衣的情况以及谢重明两人此行的安危,却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处理宗中事务。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顾然手头的事告一段落,却听人说温辞树来了。   顾然微讶。   他让人把温辞树请进来。   温辞树见到阔别已久的顾然,眼眶不知怎地有些发热。他忍住眼底的泪意,上前喊道:“师兄。”   顾然看得出来,温辞树的修为有了挺大的提升,心性也成熟了许多。果然,想要雏鹰飞起来就得学会放手。   顾然说道:“怎么过来了?”   温辞树此前是准备来向顾然道贺的,顺便告诉顾然他们顺利捣毁了那隐藏在迷雾深处的母巢。   只是这一打算因为盛无衣的遇袭和失踪而化为泡影。   温辞树还是来了。   “我们没有保护好盛宗主。”   温辞树低着头说道。   既然温辞树都到北大陆来了,顾然便问起他当时的具体情况。他们在迷雾散去后深入荒原查探过,赫然发现母巢所在地居然有浓浓的魔气残留!   温辞树道:“我们拿着共鸣法器回宗,它居然发生了共鸣,共鸣地点就在师尊闭关的地方。有这样的证据在前,长老们确定师尊勾结魔族、修习禁术,已经把师尊控制起来了——当初师兄你和阿佑师弟他们之所以会遇险,都是师尊在背后推波助澜!”   顾然没想到百炼宗研制出来的共鸣法器居然把宴知寒给揪出来了。   想来宴知寒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性,所以没有考虑过瞒天过海的应对之法吧。   既然宴知寒可以勾连魔族操控妖兽母巢,引发一次又一次危害巨大的兽潮,那当初他父亲的陨落……   比起刚开始得知宴知寒真面目那段时间的情绪低落,如今的顾然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不会再为这些事太过伤心。   只是他的父亲与其他人拼尽全力与魔神对抗,回到据地后却很可能遭遇了来自自己人的冷箭——   有时候人心就是这么荒诞。   顾然正与温辞树相顾无言,忽地收到了来自南宗长老的消息——   宴知寒将自己的神魂献祭给魔神了!   宴知寒为了守住手头那点东西执着了一辈子,如今想到自己很可能要当个永不见天日的阶下囚,他便决定把自己的神魂献祭出去。   或许早在他当年决定修习禁术之时,便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他注定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   顾然一时不知心底是什么滋味。   顾然这边刚接手北剑宗,南剑宗那边就出了这样的大事,谁听了都得说一声“命运弄人”。但凡宴知寒早几个月做出这样的事,南剑宗那边都能把顾然哄回去。   又或许正好是顾然成为北宗宗主这件事刺激了宴知寒。   令他过去所作的一切成为笑话。   原来父子俩都没把南宗宗主之位看在眼里。   顾然对温辞树说道:“宗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正是需要你们出面稳定人心的时候,你快回去吧。”   温辞树本还想找个由头多留几日,惊闻宗中变故也坐不住了。他不舍地辞别了顾然,与李长老一起急匆匆赶回南大陆。   他们都没有开口提让顾然回去的事,实在是没那个脸。   怎么都得等稳定局势以后再提这茬。   顾然送别了自家师弟与李长老,心情有些低落。左右宗中已无事,他便回天枢峰入定修炼当做歇息。   只是心里总有些静不下来。   顾然闭上眼睛,周围阒静一片,整个人仿佛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或者应该说,黑暗正在将他包围。   顾然:“………”   “阿然。”   那声音遥远得仿佛是从远古传来,却又有些像是贴着顾然的耳朵在轻喊。   “阿然。”   见顾然没有回应,“它”又喊了一声,并用黑暗把顾然裹得更紧。   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亲吻着顾然每一寸肌肤,连被衣物覆盖的部分于“它”而言似乎也起不到半点阻隔作用,这种无处不在的包裹感可以把任何一个正常人逼疯。   顾然却没有疯,他冷静地喊出对方的名字:“谢重明。”   周围的黑暗有一瞬间的凝滞,接着“它”似是不愿承认自己身份似的,进一步收紧了那明明无形无实、偏又充斥着整个房间的巨大怀抱,眷恋无比地摩挲着顾然的身体,恨不得能把顾然身上有几根毛发都记得清清楚楚。   哪怕两人之间做过无数亲密的事,顾然偶尔还是会觉得谢重明许多行为已经到了近乎病态的地步。   ……他其实也不想从这些床上的习惯把人给认出来。   “无衣情况怎么样?”   顾然忍不住问出自己关心的问题。   对于顾然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关心别人这件事,潜伏在黑暗中的“它”显然很不满,逼迫着顾然张口承接他的吻。直至亲得顾然有些喘不上气来,且明显真的开始恼火了,他才不甘不愿地回答:“他没事,他的老情人把他救活了。我们正在理清当年的事以及帮魔族换换血,一时半会回不来……”   至于他为什么会以这种形态出现,当然是因为……他凭借着魔印把新生的魔神吞噬了。   事实上如果新生魔神把那些自愿献祭的神魂全部吞掉,说不准谢重明还真吞噬不了它,但是这新生的魔神不知怎地对顾然异常痴迷,竟把大部分神魂都留着一部分没吃光,只为了偶尔翻看他们的记忆。   于是就给了谢重明反过来吞噬它的机会。   对于新生魔神这种变态行为,谢重明义正辞严地予以强烈谴责。他把那些残魂都封存起来,并没有跟那新生魔神一样去反复翻看他们的记忆。   “等回去后再让你看看他们,说不定里面有你认识的人。”   顾然已经知道宴知寒把自己给献祭了,自然知道里面会有自己认识的人。   不过这些残魂已经不可能再死而复生,他们能做的顶多也只是解开禁锢放他们入轮回,一世一世地把神魂补充完整。不过到那时候的话,他们就是全新的人了,再也不会有这一世的记忆。   顾然说道:“你小心行事,不要再分心了。”   谢重明道:“我在最安全的地方。”   魔神殿可不就是整个魔域最安全的地方吗?   谢重明不忘和顾然贬低一下他曾经的师弟:“我前几天看到宴知寒的四徒弟了,他原形有九条尾巴,长得真丑。”   顾然:“…………”   顾然让他马上办正事去。   谢重明不乐意走,缠着顾然把他浑身上下亲了个遍,那弥漫在屋中的黑暗才不情不愿地消散。   ……   魔族这个悬在北大陆头顶许多年的巨大威胁,忽然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解决了:北宗天骄谢重明把魔神殿给占领了,成功兼任新任魔神。他惩处了当初试图降临北大陆的魔族贵族,提拔了一批魔族新贵,接着由北宗宗主顾然组织各大宗派主持魔域改革,达成人族与魔族和平共处的重要条约。   立志于书写修行界史书的人都有些恍惚:这段要怎么写?这段到底要怎么写?   大抵传奇人物的一生,必然会出现许多连小说画本都无法想象的传奇经历……   而那缔造了传奇的夫夫二人,在魔域事了以后悉心栽培宗中后辈,不过一二十年后便将他们磨砺得足以独当一面。自那以后,两人便效仿先辈传位放权云游四方去了。   他们所到之处自然又留下无数玄奇故事,只是世人最初并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那两个传说中的神仙眷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