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揭谛   作者:阿兆   文案:   双天师/师兄弟/年下。最多只是暧昧向。   所有民俗部分都是瞎编。   一句话简介:一针起魂,三呼揭谛。总之是俩天师的奇幻冒险(?)   标签:中篇,现代,HE,惊悚,灵异,创意故事 第1章 第一卷 夜路 序   “老板今日发癫,不干人事,不拉人屎.......”   许福阴沉着脸,打开伞,从密闭的车内空间走进一望无际的茫茫的雨幕里。路旁的灯苟延残喘似的忽明忽暗,远处可以看到灰白色低矮的居民楼,在雨中仿佛一片古老到面目难认的墓碑。   这一片靠近郊区,有些年头了,属于外卖都送不到的穷乡僻壤,停车以后至少还要走二十分钟才能看见公寓的大门,所以租金格外便宜。除了许福这样的打工仔外还有不少本地老人,在土地裸露的地方不遗余力地种菜以至于养鸡,走了不到两分钟,许福的皮鞋上已经沾满鸡屎。   “发//瘟啊,*你娘……。”   许福骂骂咧咧地蹲下来,随手掏出口袋里揉皱的纸巾擦了擦鞋。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他余光一扫而过,他站直了身,疑惑地往身后看去。   那是一个女人,没有打伞,背对着他站在雨里,穿一件样式很老的布衣,头发一绺一绺,也不知是油的还是湿的。许福看了她一会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那是他来时的路,他开车时并没有见到这个女人。   他赶紧转回头,走出两步,不放心似的又向后看看,女人并没有跟上来,仍旧站在雨里,像一尊静默的雕塑。   一直到走出去很远,许福仍旧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他动了动肩背,压低了伞沿。今天的路好像格外漫长,千篇一律黑黝黝的树木被雨水打湿发出窃笑似的沙沙声,夜晚死一般地寂静——平常是这样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吗?没有小孩的哭闹声,没有拌嘴和咳嗽的声音,没有,没有,只有幕天席地,仿佛要清洗一切的雨声。   沙沙,沙沙。   不正常,这不正常。许福擦了把鬓角处溢出的汗水,他已经微微有些气喘了,小腿甚至开始酸痛,没到吗,还没到吗,他微微抬起伞,想看一看还有多远,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他看不到居民楼里透露出来的灯光,不应该,这不应该啊,已经这么晚了吗,没有人醒着吗?   许福停下了脚步。   从伞下面,他看到一双布鞋,上面露出一截青白色布满血管的脚踝,他今晚刚见过,在那个背对着他站着的布衣女人脚上。   而现在,脚尖向前,她正面对着他。   赶快走,快逃,逃回家去,锁上门,快逃,快逃。   许福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耳边响起了有节奏的奇怪的声音,他花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牙关碰撞的响声,冷汗顺着鼻尖流了下来,可是他没法迈出哪怕一步,他的双腿,双手乃至咽喉好像都背叛了他,他好像被关在一个不属于他的躯体里。   ——伞被缓慢地抬起,他最后看到了她长发下的脸。 第2章 第一卷 第一章   “山人掐指一算,今晚宜吃卤煮。”   宋安从沙发上翻身坐起来,顺手按熄手机屏幕,他今天下午连跪三把,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把原因归结为流年不利。王沛桓站在门口,正在往一个双肩挎包里塞东西:“这可能性不大啊,老大,今晚还有活儿呢。”   宋安闻言,双眼一闭,缓缓倒回沙发。王沛桓没理他,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走过去轻轻踢了一下他垂在沙发外边的小腿:“走了,别忘了带扇子,这次差不多在郊区,可能打不到车,外套穿厚点。”   虽然宋安此人,一提到工作就一脸的如丧考妣,但如果按照常人的标准来看,宋安王沛桓能接到活儿,简直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大事。自他俩学成之后下山游历那年算起四年间,正儿八经能用自个儿本事解决的问题少之又少,一开始哥俩还觉得是信息渠道太窄,捣鼓出来一个“滴滴打鬼”的APP,结果经常十天半个月才接到一单,还都是一些与怪力乱神毫无关系的破事——比如什么冰棺坏了风把寿衣吹得鼓起来结果吓到死者家属以为是老太太怀了冥胎;自家的猫老是半夜嚎叫以为家里有鬼其实只是叫春……这一次的委托看上去也不是那么靠谱,宋安之前看了王沛桓和委托人长达四十七页的聊天记录,总结起来,这次就是去陪一个小姑娘去自己上个星期刚走的表哥家里整理遗物。   “这是咱俩的活儿吗?”宋安指着手机屏幕,悲愤到声泪俱下,“走个夜路,一下子请两个天师?现在小年轻是不是有点过分地有钱了?”   “你就甭管了,能拿钱,哪怕请咱俩去说相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王沛桓在他身边坐下,点开手机里一张图片,“不过我觉得她表哥死得确实有点问题,你来看看,这是警察从地里抠出来的尸体。”   宋安盯着手机,好半天没说话,王沛桓以为他看不懂,格外贴心地为他讲解:“这是肠子,这是脸,这是一颗爆了浆的眼珠子……”   “滚蛋!我一会儿还得找地方吃饭呢!”宋安用扇子戳着他胸口把他推出去了半米,面有菜色,“死成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于的有创意了?”   “是吧。”王沛桓深以为然,“所以去看看呗,这回说不定真是个大事儿呢。”   ……   宋安王沛桓傍晚出的门,倒了好几路地铁和公交,才在天全黑的时候到达了委托人公司门下,又等了好几个小时,连公交末班车都从眼前开走的时候,委托人才提着包匆匆从大门赶出来,她和网上的照片一样,半长发,娃娃脸,将近一米七,残妆都遮掩不了的青黑色的眼袋。   “不好意思。”对面两个人还没说话,她先抢着道了歉,“我工作太忙了,这几天有个项目实在是丢不下手……”   “没事,没事。”王沛桓笑着回答,他穿着一件棒球服外套,露着道袍的下摆,穿着运动鞋,看起来像是天桥摆摊的神棍,频频有路人向他侧目,“我们也没等很久,是吧老大?”   宋安没什么表情地一颔首,他比王沛桓鸡贼,穿了一件长风衣,领口竖起来遮着脸,至少看上去非常唬人。   委托人勉强地笑了一下。   “我最近白天真的没有时间,这个周六又是我表哥头七,他家里人在外地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我家里人又催得很急……真的没办法,我一直很抗拒去那个地方,我表哥是外地人,近两年才来这边工作,所以他才敢去那边住。”她一边说着,拉开车门示意他们上车,“那里本来就是著名的鬼楼,更何况现在还发生了这种事情……”   “著名?”宋安捕捉到这个字眼,“我们哥俩也来了好几年了,也没怎么听说那里有什么啊。”   “现在说得少了。”委托人打了一圈方向盘,“我小时候我妈都是当睡前故事讲着吓我睡觉的。”   “哦。”王沛桓挠挠头,“睡前讲鬼故事,令堂心真大。”   “大概是个什么故事呢?”宋安问。   “大概意思就是,那边以前住的是个寡妇,手特别巧,大家都叫她绣婆,有一天她的独生子突然生病死了,绣婆正伤心的时候遇到一个云游道士,道士跟她说,只要她把自己的舌头,手骨和腿骨给他,他就有方法复活她的儿子。”   王沛桓和宋安对视了一眼。   “绣婆就照做了,而且怕街坊觉得自己不体面,把烧火用的柴棒缝在皮里面充当骨头,她每天都在缝,忍着痛缝,左手花了十天,右手花了十二天,左腿花了十三天,右腿花了十四天,总共花了七七四十九天,她其实早就死了,只是自己没感觉。”   “那她儿子呢?”   委托人想了一会儿。   “好像也没活过来。”   “我觉得这故事有点瘆得慌。”王沛桓说。   “很多民间故事都怪变态的。”宋安说,一车人都赞同地点头。   车开到半路的时候下雨了,一开始还是小雨,后来越下越大,挡风玻璃几乎糊得看不清什么了。委托人被迫在离目的地还有几乎一公里的地方停了车,从后备箱拿出三把伞。   “凑合用吧。”宋安拿着满是碎花和蕾丝的小花伞有些说不出话,王沛桓倒是很坦然,甚至还十分幼稚地凑到师哥耳边说悄悄话:“我这上面花比你的大。”   “多新鲜呐。”宋安作势打他。   三个人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宋安走最前面,王沛桓殿后,委托人走中间。   “没事,虽然我师哥胆子不太大,小时候还被观里扫地的老太吓哭过,但是他本事还是有的。”王沛桓用脚踢着水,跟委托人聊着闲天,“要是他走在前面都没办法,说明这次点子太硬,折了也是应……”   “少说两句吧您。”宋安实在听不下去了,“怎么那么不吉利呢,我看你比鬼都吓人。”   王沛桓嘿嘿笑了两声,果然没再说话,一时间只能听到三个人踩水发出的哗哗声。   宋安走在前面,看着水在伞边不要钱似的流。其实王沛桓没说错,他胆子一直不算大,记得学艺两年后,和王沛桓一起去山下抓鬼,结果被鬼撵得满屋乱窜,他和王沛桓当时带着那家人最小的一个孩子躲在供桌底下,听着脚步越来越近,从门外绕屋一圈,快走到门口供桌的时候,却突然停下了,他们俩屏息凝神,却听到身后那小男孩阴恻恻地说:“你们在找我吗?”   二人当时没什么经验,一回头,发现那孩子背对着他们,只有头是正的。   然后他当时就晕过去了,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他们俩是怎么活下来的,只知道王沛桓现在都还会做梦梦到这事然后吓醒。   宋安漫无目的地一边想着一边溜着弯,突然发现有些不对。   脚步声少了一个人。除他自己之外,仿佛只有一个人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身后。   哒、哒、哒。   他停下脚步,往后看去。一个女人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穿着过时的布衣,披散着头发,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居然真的有不明显的缝合的痕迹。她站在雨水里,一动不动。   宋安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垂下眼笑了一下。他平时不说话的时候有些生人勿近,这一笑之下居然是有些顽劣的,凭空多了些少年气。   “那故事居然不是瞎掰的。”他感叹了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扇子。那扇子初看大多会以为是红木的,细看却能发现是某种金属,只是附了一层血似的朱砂,散发出有些沉的红光。   宋安“刷”地抖开那把扇子,扇面发出粼粼的白光,不像是纸,似乎是某种爬行动物的皮。扇面正中题了四个行草大字,是下山前师父的亲笔。   “如我亲临。”   这把扇子原来只是把利器,可以当剑使,因为扇骨里加了朱砂和檀灰,有些聊胜于无的驱邪功效,之后借师父的光添了四个字,可以算得上是一件不错的法器。在开扇的一瞬间,女人就仿佛融化在雨水中一般,路灯下空空如也,只有不断下坠的雨线。   “承让,承让。”宋安收起扇子,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他慢慢向前踱着步,王沛桓和委托人还是没有出现。深秋的冷风从袖中过,他不禁缩了缩脖子。   哒、哒、哒。   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宋安有些疑惑地向身后看去,那里空无一人。   哒、哒、哒。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几乎是带有恶意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一开始夹杂在雨声里仿佛间奏或者韵脚,后来仿佛狂轰乱炸的鼓点,歇斯底里的尖笑。   突然,就在一瞬间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宋安缩回自己摸向扇子的手,看向前方。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披散着头发,穿着黑色职业装和高跟鞋。   那是委托人。   她的头被扭了一百八十度,血从眼下和紧咬着的齿间流出,那似笑非笑的、惨白的、破碎的脸庞出现在反方向的背脊上方,出现在宋安伞下的视野里。   宋安愣了很久,骂了一句脏话。 第3章 第一卷 第二章   怎么破鬼打墙,几乎是新手入门第一课。宋安刚十几岁的时候被师父扔进鬼打墙转了整整一晚上,哭得都几乎脱水,从此才认识到,这狗日的山门人丁不兴旺有可能使都被这惨无人道的内部训练方法霍霍没了。   宋安的扇子隔空在四个方位虚虚一点,咬破中指,把血滴含在舌下。雨伞早就被扔到一边不管了,他感觉有水隔着他眼皮流过,明早大概不用洗脸了。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他默念道,四围的景物像煮沸一样微微颤动起来。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传来,宋安睁开眼睛。王沛桓就站在不远处,离他只有几十米,拿着从山上带下来的一盏青铜灯,表情惊疑不定地四处寻找着什么。   宋安和他十几岁就一起搭档,嘴一张就知道这厮要打什么嗝,当下就觉得事情不对,赶紧扯着嗓子叫他:“阿桓,别——”   话说到一半,王沛桓呼一口气吹向青铜灯的灯芯,青色的火龙咆哮着从灯中呼啸而来,那一瞬间连雨水都快沸腾了,升起好大一阵白雾。   “你要疯啊你!”宋安喊,蹦起来用扇子去敲他脑壳,王沛桓这才看清这是自己师哥,面色稍缓,但还是难看。   “老大。”他叫了一声,“没事儿吧。”   宋安没说话,摇摇头,给他看身后委托人的尸体。王沛桓扫了一眼,很疲惫地蹲下身,揉了揉太阳穴。   “我看到她了。”王沛桓突然这么说。   “嗯?”   “我看到她了。”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居然略微颤抖。宋安有些诧异,王沛桓下山后就很少因为这类事情哭鼻子了。   “我不会认错,我不会认错。”王沛桓抬起泛红的眼睛,“那个女鬼缝自个儿的方式,我认识。”   “你认识?”宋安回忆了一下,没觉得有哪里特别。   王沛桓没有再说话,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用袖子擦擦眼睛。   “我拜师前,有些不足一提的家传。”他突然说,声音有些沙哑。   “这个你应该也知道,只不过不清楚细节。我们家祖上不是中原人,有很多传承都有点‘邪’,怎么说呢,比如说龙,蛇身鹿角鸡爪,所以他们发展出一项‘缝合’技术,坚信多种不同东西融合起来会是更稳定、强大的东西,甚至相信,把魂灵和身体缝合在一起,可以不老不死。”   宋安表情逐渐从凝重变为木然:“不是我不信你兄弟,这有点扯。”   “可不是嘛。”王沛桓站起来,醒了醒鼻子,“听着跟做梦一样,是吗?但我要说,真有人成功了呢?”   “成功了?”宋安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像是还没听懂一样,“怎么成功?现在是千年老陈皮还是王八精?”   “那是我祖上哪个太奶奶,好几百年之前了。到现在家里的长明灯还亮着呢。”   宋安“嚯”了一声:“这么牛逼,那你们家里人怎么没有个个活到五百岁。”   “可能是怕活久了才觉得死了其实比活着还有意思。”王沛桓开了个不大好玩的玩笑,“走吧,我现在大概有思路了。那个绣婆大概率不是我家的人,那故事里剩下的另一个肯定是了。”   “云游道士?”   王沛桓点点头。   “他不会那么好心,帮一个无亲无故的老寡妇续命,只能说绝对有所图谋,我总感觉抓住这条线,能牵扯出一条大鱼。”   “好吧少爷。”宋安拍拍膝盖上蹭到的湿土,“那咱现在还是先找绣婆。”   “就关键是怎么找啊。”王沛桓皱起眉毛,“你那扇子一亮,她肯定不肯再出来了。”   “我倒是有办法。”宋安说,“就是有点缺德。”   王沛桓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耸然一惊:“你要给委托人招魂?别吧哥哥欸,人家刚死没多久,绣婆吃她不就跟就咸菜喝粥一样。”   “按你刚才说的,绣婆不就算没死吗?”宋安说,“试试吧,万一呢,我来布阵,你给我护法。”   王沛桓哭笑不得,向他伸出一只手,宋安看看那只手再看看他,没懂这是什么意思。   “万一又走散了,这不得拉着点。”王沛桓这话说得颇理直气壮,宋安竟一时间没找出什么问题,但总还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一边嘀咕一边犹豫着把手递了上去:“让祖师爷知道你作法还这么肉麻能降天雷劈死你……”   王沛桓毕竟一米九五,手比宋安大一号,宋安被这掌心相贴的诡异触感弄得头皮发麻,只能换了个别扭的姿势号脉似的竖着兰花指掐着他手腕,另一只手艰难地用朱砂笔画着阵,总感觉直男的尊严受到了某些意义上的羞辱,但转念一想,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么没皮没脸的事情,王沛桓小时候背不出真言被师父罚不许吃饭还趴他怀里哭来着,瞬间平衡了不少。   宋安画阵很快,且准,王沛桓给他打着伞,阵一时半会儿居然也没被雨水冲掉。他在阵中放上委托人的头发,朗声念到:   “魂兮,归来!”   四周似乎起风了,打着旋从两人侧颈边上略过,委托人从自己的尸身上站起,表情木然,眼下挂着两条雨水都冲不干净的血泪。绵绵的雨幕把天地放得格外大,而她孤身一人站在空旷漆黑的背景里,仿佛生前身后,都是这样幕天席地前行走来的。   王沛桓有些不忍心地低下头,宋安冲她行了个道礼。   “带我们去找她吧。”他低声说。   ……   “老大。”王沛桓打量四周,“我们怎么在兜圈子,不会又鬼打墙了吧?”   宋安摇摇头:“咱们又被遛了,这绣婆智商不低啊,放过去一定是个女状元……你灯借我一下。”   王沛桓递过灯,宋安变魔术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符,放在灯芯上方,那符突然无风自燃,宋安用火点了灯芯,只有豆大,却亮得不可思议。   这是往生符。道家比佛家杀伐气重,没有坐下来好好讲道理点化鬼的本事,只有给亡者点一盏灯——生前死后皆是漫漫长路,尘缘不过是一件穿旧了的外袍,走吧,不必回头。   “十分不好意思,是我们哥俩没本事。”见委托人的眸子逐渐亮了起来,宋安问她,“钱我们会退给家属,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委托人张了张嘴。她面上的血迹正在飞速消退,脸色甚至开始恢复活人的红润,没有了眼袋和浓妆,看起来像一支带露的茉莉花。   她思考了半晌,最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稀薄的天光从云层后面穿透出来,她向二人鞠了一躬,转身走进了光里。   ——逝者长已矣,身前身后事,不过是给生者徒增烦恼罢了。   不要纠结警察为什么不来找这俩人,因为我也不知道(挠头 第4章 第一卷 第三章   “先回家吧。”王沛桓说,“天都亮了。”   深秋的早上确实很冷,宋安裹紧风衣,抵御卷在风里的霜。雨渐渐停了,城郊的清晨像是一场小雪,温柔,微凉,把昨夜大地上留下的种种一切痕迹彻底抹去。   他们打了辆车,回到出租屋,在一堆滚落的法器神像符箓中间一觉睡到下午三点。王沛桓醒来的时候宋安正站在窗边抽一根烟,细腻的灰白色烟雾从他指尖升腾起来,外面人声鼎沸,天光大亮,他看起来却很孤独。   “老大。”王沛桓用刚睡醒的嗓子喊他,宋安“唔”了一声,掐灭了烟,于是那雾气变成一段欲语还休的残诗。   “我打算晚上占一下绣婆的下落。”他说。   ……   他们现下有的天尊像是王沛桓家传的,很灵。只不过占卜这个东西不能细想,懂的越多越觉得可怕。王沛桓点了个跑腿送了一只活公鸡来,宋安掏出打火机,开始一根一根地点蜡烛。   这是他们师门特有的卜算方法,一共二百多根蜡烛,每根蜡烛对应不同的古语发音。蜡烛整整齐齐地亮了一客厅,三清像立在当中,斑驳的彩色和“曹衣出水”式的衣纹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宋安和王沛桓在蜡烛前面跪下,手边是公鸡血,用来等下结束后浇灭蜡烛。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之余。天真皇人,按笔乃书。”   “弟子再拜,诚惶诚恐,叩求真文,伏惟尚飨。”   所有的蜡烛熄灭了一瞬,下一秒又重新亮了起来,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眨了一下。   “昨晚杀人的是绣婆吗?”   左手第二排一根蜡烛闪了一下,这代表“是”。   “绣婆还活着吗?”   依旧是“是”。   “她遇到的道士是我的先祖吗?”王沛桓问道,答案还是一样的。   “她现在在哪儿?”宋安问。   所有的蜡烛突然凝固了一瞬,仿佛时间定格了一秒,那火苗不再跳动,变成了流体,晶体,或者另外什么和火焰毫不相关的东西,下一秒,所有蜡烛的火焰都暴涨起来,发出幽幽的蓝光,只有几根疯了似的,不断重复熄灭,复明,熄灭,复明。   “怎么了?”王沛桓一把抓住宋安,“那是句什么话?”   宋安瞳孔里燃烧着大火,仿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盯着明灭的火苗,机械地、缓慢地吐出四个字。   “勿、留、亟、退。”   “哗啦”一声,吊灯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蜡烛被砸倒了,火焰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肆虐起来。王沛桓扑上去抢三清像和法器包,手背被燎到了,冒了一串水泡。   “走!”   宋安喊道,用力扯了一把他,王沛桓回头看去,熊熊燃烧的焦黑的墙前,站了一个穿着布衣的长发女人,空气焦热扭曲,看不清她面目。   二人刚撞撞跌跌地跑出房门,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估计是煤气罐被烧炸了。浓烟和火焰从窗口迸溅出来,宋安王沛桓站在不远处,满头满脸都是伤和灰尘,好一会儿没说话。   “真狠啊。”宋安摸了摸嘴角,那里磕破了一块,“我俩要变成历史上第一和第二个因为背负大额债款自杀死了的天师了,兄弟。”   消防车很快就到了,因为这一片出租屋地理位置偏僻又年久失修,居然没什么人受伤。宋安王沛桓被带到警局去和哭天喊地的房东扯皮,等再出来已经是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二人站在车来人往的街上,面面相觑。   “我们干脆再去一趟郊区吧。”王沛桓颇有些无奈,“看看,估计这两天得呆宾馆了。”   ……   近郊的老小区还是一副要死不活、鬼气森森的模样,即使在阳光下都是白中带灰,每个窗口都黑洞洞的,仿佛风化后深陷的眼眶,宋安仰着头一层楼一层楼的看,没一会儿就低下头揉揉脖子。   “我突然觉得我们忽视了一个问题。”宋安说。   “什么?”   “绣婆不是鬼,那她白天住哪儿?”   王沛桓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乐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很认真。   “不是吧兄弟,绣婆也需要还房贷吗?”   “她肯定不能在外面晃着啊,要不然这外面还能有这么多人吗,万一有人看见她不就是个死。我们打听打听,这附近有没有主人常年不在家的,或者死过人的房子。”   “死过人的比较靠谱。”王沛桓说,“主人不在家,她没有钥匙也没办法,又不是人人都像我俩一样大晚上作法不关厨房侧门。”   “可闭嘴吧。”宋安悻悻地轻踹了他一脚。   俩人挨家挨户地敲门,这小区的民风有点过于地不淳朴,有时候会被狗轰出来,有时候主人坐在院子里就是不给开门,绕了一圈下来两人都累了,坐在路牙子上猛灌矿泉水。   “什么玩意儿啊。”宋安手揣在膝盖上,低声骂了一句。王沛桓低着头玩手机,过了一会儿突然把手机递到宋安鼻子底下。   “本地新闻。”他示意宋安看,“五旬单身汉自杀,这楼是不是看着挺眼熟的?”   宋安看看手机屏幕,再抬头看看,虽然不大清晰,但依然看得出来,这楼和面前这栋一模一样。   “现代通讯技术还是牛逼啊。”他感慨了一声。   ……   “好了没?”   “快了。”王沛桓低着头摆弄着防盗门的锁,这里的楼道太窄,贴满了牛皮藓一样的小广告,空气中弥漫着随手扔在楼道里的垃圾的味道,让人有些不舒服。   锁头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王沛桓拿铁丝划破门上的封条,回头冲倚在墙上的宋安笑笑。   “乐得跟少年犯似的。”宋安拍拍他后脑,推开门进了屋。   这间房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发黄的白墙,罩着粉色大花毛巾的沙发,电视机上边贴了个福字,已经只剩一点胶粘在上面了,半面都耷着。   “那男人是怎么死的来着?”宋安回头问王沛桓。   王沛桓向上一指,宋安看到了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和上面拴着的半根麻绳。   “……哦。”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在客厅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就走到里面去看房间。这房子有一个不算长的走廊,三个房间两个在走廊边上,一个在走廊末端,都锁着。为了防止一开门迎面撞上绣婆的尴尬事件发生,宋安忍着恶心爬下来,隔着门缝往里看。   里面有些动静,窸窸窣窣的,有什么东西趴在地面上闻着地面,不过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宋安又凑近了一点,想看的更清楚一点。   视野里一黑,宋安一愣,依稀能看见什么熟悉的形状,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黑的、白的、带着红的血丝。   那是一只眼睛。   “草!”宋安大骂一声,像猫一样直接从地上腾空飞起来。王沛桓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手中攥紧了他的青铜灯。   “不是,等会儿,等会儿,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了。”宋安又重新趴到地上,一会儿后再站起来,“开吧,兄弟,不过可能得有心理准备。”   “你认真的?”王沛桓问着,已经伸手去裤兜里掏铁丝了。   “开。”宋安说。   王沛桓于是认命地上前开锁,说实话,他心里有点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用指甲抓挠着门板。这种老式的门锁几乎是一捅就开了,王沛桓有些犹豫,握着门把。   “我真开了?”   宋安点点头,握紧了扇子。   王沛桓“哗啦”一下拉开房门,潮涌一般的黑色的皮毛在顷刻间涌出,王沛桓没形象地大吼一声,一下跳到宋安身上,把宋安压得直翻白眼。   “老鼠!”他几乎语无伦次。猫大小的黑毛老鼠从脚下蹭着脚踝飞窜,龇着尖利的牙齿,有着人一样的眼睛和瞳孔。宋安扇飞一只企图爬到他裤脚上咬他的老鼠,他倒是比王沛桓淡定多了:“进房门!”   房间里的老鼠已经跑得差不多了,王沛桓把门顶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这以前大概是一间卧房,格子床单上并排倒着几句尸体,已经烂得流水了,还有体型相对较小的老鼠在他们眼窝中间爬来爬去。   “我们看来来对地方了。”宋安蹲下查看一具倒在地上脸朝下,相对来说还没怎么烂的男尸,皱了皱眉头,王沛桓正扶着门框干呕,感觉这鬼地方和自己八字犯冲。   “兄弟。”宋安在一边喊他,“来帮我揣摩一下这个。”   “有什么好揣摩的。”王沛桓忍着一肚子的恶心,脸色都有点绿,但还是走过去在宋安身边蹲下,和他一起盯着这堆带骨头的烂肉。   “你看啊,他这个脸,左手和一条腿是一个方向的。”   “嗯。”   “说明是被人拖过来的。”   “多新鲜呐。”   “这个姿势拖的。”宋安突然揽住他腰,王沛桓被这一下打得猝不及防,感觉从脸到腰到腿无一不木,大脑差点没当机成板砖。   “老……老大……”   “你看吧,如果只是对陌生人,这种姿势也有些过于的肉麻了。而且这些死人身材都差不多。”宋安只是一触即放,继续对着那具腐尸沉思,“这个姿势说明什么,绣婆可能是把这些死人当儿子。”   ……   百年前的天,惨白的月亮从荒烟一般的灰云之后露出刀锋般的一角。女人扶棺坐着,头埋在臂弯里,臂弯搁在膝盖上。   送葬的人早就走了,纸钱化的灰被风吹得飘过来,沾上她的衣裙。她被这样轻的力道惊醒,惶惶地四下寻找了一番,眼下是哭烂了的红肉,在半熄的灯烛光下,像是从坟里爬出来索命的女鬼。   “我儿……”女人低低地唤了一声,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像是夜晚叫春的老猫。她开始恨那棺材,恨纸钱,恨痨病,乃至于恨天上的月亮。冷风吹过,那架老纺车战栗一般吱呀吱呀地哭诉起来,仿佛在给女人的呜咽伴奏谱曲。   那个道士是什么时候、怎么来的都不重要了,她用昏聩充水的老眼看他,月亮给他披上一层暧昧的神光。   “我能帮你。”他这样说。   针刺破皮肉,疼啊,疼啊。她用那支好手把儿子搂在怀里,满怀期待地抚摸他枯槁的脸皮。   今天她的孩子也没有醒来。   她走在路灯下,走在雨里。她昏睡的儿子睡在她的臂弯里。时间不多了,有人来找她。她不能被找到。   今天她的孩子也没有醒来。   “嘿。”   那个年轻男人站在阳台上看她,那是寻常人看狗看猫的眼神,他手中提着什么东西,他只用一只手就能提起来。   那是一只面目不清的、带着一长串脊骨的头颅。   “你儿子在我手上……这么说有点像反派,但是没办法,字面意思。”他说,“醒醒吧,你儿子早就死了,你看,哪有人拔了头还能活的?”   她静默了一会儿,发出连自己都震惊的母狼一样的吼叫。多年前那种连月亮都无法幸免的恨意翻涌而来,血从眼窝里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她扑了上去。   男人转身就跑,他跑得很快,不过没关系,仍然在她能追的上的范围内。   她追着他翻过窗,越过堆满尸骸和腐肉的大床,满是老鼠的狭窄的走廊,快了,快了,她能看到他后脑上的发丝,衣领下的脊椎。   “王沛桓!”年轻男人大喊一声,“你他娘再不动手你爸爸我就快被这个疯婆子扒皮做成红烧肉了!”   幽蓝的火龙扑面而来,她这才惊觉身体动弹不了,火柱从脚下的阵法喷涌而出,把她举在空中,死去多年的皮肉久违地感觉到了灼烧的疼痛。   她张开嘴,发出的是不似人声的嚎叫。泪水和火焰间,忘川河边的年轻男人转过头来看她,带着童年时那种说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腼腆笑容。   “妈,回家。”   我又要说了!宗教和民俗都是在瞎扯!(*≧ω≦)   有没有评论,欧内该——! 第5章 第一卷 第四章   宋安坐在床边,给王沛桓烫伤的右手上药。   “我说兄弟。”宋安撇着嘴,手上动作倒是不重,“你为了省钱不至于吧。”   “你懂什么。”王沛桓说,“双人房比大床房贵一百多块钱。我们这次啥也没赚着,还赔进去那么多,再不省着点难道要你出去做鸭赚钱?”   “咱俩说相声去。”宋安笑一笑,伸手去够床上的绷带。   师哥常年转那把铁骨扇子,指尖有层薄茧,摩擦着绷带窸窸窣窣的,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宋安包完王沛桓的手,在手背上拍了一巴掌:“行啦,少爷,玩儿去吧。”   王沛桓美滋滋地举起手——师哥给他打了个蝴蝶结。   “你完了我告诉你。”王沛桓冲着开始狂笑的宋安说,嗷地一声扑上去用能开易拉罐儿的铁齿铜牙咬宋安裸露着的侧颈。师哥笑得喘不上气,用手去推他的脸。   “老大。”王沛桓突然叫他,脑袋趴在他胸口,“如果我有一天,也变成绣婆那样,你会怎么办?”   宋安把手伸进他发间,把那一头本来就不甚顺滑的头发揉得像鸡窝,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那我就把你个不争气的玩意儿一扇子扇去投胎,省得你丢师父的脸。”   王沛桓扭头去看窗外,月亮仿佛贴在窗上的一片塑料假花。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阿桓?”宋安喊他。   “嗯?”王沛桓揉了揉眼睛,“没什么,困了。”   看见虽然只有不超过十的点击量居然还能有一个收藏,很高兴,决定加更(x 第6章 第二卷 死生 序   这里是找不到生路的,她明白。   那么多的眼睛,那么多的眼睛要盯着她。那么多的手从泥土里,砖缝里伸出来,扯住她的手脚。她想尖叫,一开口就已经闻到自己身上的腐臭味。   她的肉身腐烂成泥,灵魂碎在掌中。 第7章 第二卷 第一章   王沛桓睁开眼睛。   天还没亮,师兄背对着他,背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王沛桓用手按着后脑勺,脸色有些发白。   很大的柴刀……很细的线……疼、疼……   他感觉自己的神魂在灵台翻滚咆哮,肉身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活着就这么疼么?向前他看到死亡,只是一张黑甜的枕席,可供他入梦,向后他看到师哥,因蜷起而线条优美的脊骨,随着绵长的呼吸起伏。   “希望你们辨清善恶,逢邪必诛。”师父下山前对他们这样说,眼睛分明只看着他一个人,师父早就知道了,师父什么都知道。   “阿桓?”   师哥被他惊醒了,哑着嗓子喊他的名字:“怎么了?”   “没事。”他抹抹眼睛,“睡不着。”   “又梦到以前我们去尹家捉那老太太鬼的事了?”师哥掀开被子,示意他躺进去,“没事,来,师哥搂着你睡。”   “去你的吧。”王沛桓红着眼睛笑着小声骂道,但还是钻进被子,贴着师哥躺下。宋安用手臂圈着他,头枕在他侧颈边上,发丝挠得王沛桓有些痒。   “别怕,师哥在呢。”半梦半醒间,他听到宋安困到气若游丝的声音这样说。   ……   结果第二天的活儿在邻市,宋安坐大巴上打了百八十个哈欠,困得直点头。王沛桓在一边搜当地小吃和风景名胜,两眼放光,精神奕奕,一点没看出来昨天晚上没睡好。   “欸,师哥。”王沛桓凑过来给他看手机屏幕,“我们这次委托人家里开农家乐的,好大的地方啊。”   “嗯。”宋安睡眼惺忪地应了一声,“他找咱们干嘛啊。”   “他们家人好像都得了什么怪病,具体也没跟我说清楚。”   宋安稍微清醒了点:“疫情防控这不归我们管,你有没有告诉他我们也不会学萨满跳大神啊?”   “我说了呀,我能没说嘛?”王沛桓无奈,“他很坚持,而且他的钱实在给得太多了。”   “多少?”   王沛桓说了一个数,宋安彻底精神了:“我靠,这么多钱!这金主就算让我出卖肉体我也认了。”   “没那么好的事。”王沛桓说。   ……   这次的委托人姓董,王沛桓叫他董叔。宋安王沛桓下了大巴倒了三路公交,拎着行李累死累活地赶到目的地,董叔就站在他家那个充当大门的,有两层楼高,金碧辉煌的大门楼下面等着,背着手。他人不是很高,但那股土财主的气质把两人都镇住了,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董叔!”王沛桓伸手想跟他握手,被他侧身躲了过去。   “来啦,大师。”董叔年纪不小,说不上苗条,挤出假笑的时候像一盘码好的猪头肉,“进去之前烦两位换个衣服,里面暂时不太平。”   王沛桓本来有些尴尬的笑容在看到全套防护服,防毒面具,消毒水甚至还有保鲜膜的时候瞬间消失了。他和宋安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   “我原来以为是小打小闹,最多不过像是街头斗殴。”宋安在王沛桓耳边低声说,“这他妈是核武器等级的吧?看来这钱真是咱俩卖命钱。”   “我一条命能卖六位数也算挺值。”王沛桓说,接过递过来的防护服。   董叔家农家乐的占地面积真的大,里面甚至有湖,白鹭扑棱着翅膀从水面上飞过,能看到雾霭中朦胧的青山,从大门口要走半小时才能看到主屋,是格局有些像四合院的传统建筑,草木非常丰沛,枝叶间几乎看不见房屋间的白石小路。   董叔带着他们绕过好几扇门,眼前是一张和这样典雅传统的建筑格格不入的席梦思大床,上面铺着酒店用的白色床单,隐约能看到躺着一个人。   “这是我儿子。”董叔隔着防毒面罩对他们说,拉开罩在这具嶙峋人体上的床单。   宋安和王沛桓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气,王沛桓哽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强行咽下了自己翻涌而出的呕吐欲。   那简直是一具骷髅。皮肤刷墙似的雪白,紧紧地绷在骨架上,脸上,手上,腿上到处是水一样的烂肉,创口周围还有很多形状奇怪的肉芽,乍一看,像是很多伸出来的手脚,或者密密麻麻半闭半睁的眼睛。   宋安克制不住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自己说话声音都是抖的:“他这个,不用清理一下吗?”   董叔没有说话,拿起旁边的酒精棉球把伤口上的烂肉抹去。原本奄奄一息,几乎只有胸口在微弱起伏的瘦弱男人猛然睁大了眼睛,发出野兽一样沙哑的嘶嚎,同时,被清理过的伤口附近,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数不清的肉芽,在他身体各处张开了无数双眼睛——那居然真的是眼睛!瞳孔多而密,好像水上的泡沫一样反着光。   “我草……”王沛桓有些难受地捂住了胃,看起来快吐了。   宋安手腕一抖,抖出一张符,他把符悬于那男人肚腹上方,低声念到:“始青符命,洞渊正刑,金钺前导,雷鼓后轰。兵仗亿千,变化真灵。景霄所部,中有威神。敢有干试,摄赴洞渊。风刀考身,万死不原。急急如律令。”   那张符好像被什么托着一样,在空中飞了起来,从底部开始缓慢地自燃,惨白的纸灰落在那男人的脸上。宋安看着火光皱起眉头,转头正对上王沛桓的视线。   “老大,这个赦瘟符……”   “光颜色不对。”宋安说,“不是瘟。”   果然,什么也没有发生。男人死了一样半睁着眼睛,连呼吸频率都没变过。   “这是咒啊。”王沛桓这时候也顾不上恶心了,“瘟没有这么恶的。董叔,要不然我们转一圈,看看是不是你们家得罪了什么人,改了你家里的风水。”   “好,好。”董叔招手叫来一边的一个女孩儿,“小梨,你来陪两位大师逛逛。”   今天最后一更,我爽了朋友们(快乐地跑去睡觉 第8章 第二卷 第二章   那被叫做小梨的女孩儿走过来,像是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心思重重地低下头。她有很漂亮的头发,蓬松,顺滑,显得脸格外小和楚楚可人。   两人在路上跟这个叫小梨的女孩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她似乎不爱说话,问大多数问题的时候都是笑笑,也不作回答。   “这是干什么的?”宋安遥遥一指一栋楼,王沛桓抬头看去,那楼看起来很新,看起来近两年刚完工。   “员工宿舍。”小梨说,她声音有些含糊,说完后又像是不好意思似的一笑,那笑容显得她眼睛和唇形都漂亮得出奇。   “哦。”宋安转开视线,点了点头。   这农家乐是真的大,除了鱼塘,人工湖还有自助烧烤,果园和一个不算小的广场。宋安和王沛桓四处都检查了一遍,从建筑到绿化,甚至连据说是董叔到景区里一块一块挖出来用来铺路的青石板都看了,依然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   “就这么多了吗?”宋安问小梨。   小梨点头,再摇头。   “什么意思?”王沛桓问。   “祠堂。”小梨言简意赅地说,末了又补充一句,“我不能进。”   “这得算封建遗毒吧。”宋安回头跟王沛桓开了一句玩笑,才回头重新看向小梨,“那劳烦您指个路,咱哥俩去。”   小梨遥遥一指,那里烟水缭绕,树林阴翳,正是那栋据说是员工宿舍的建筑方向。   ……   祠堂看起来虽然比员工宿舍旧点,但也没旧到哪儿去。门没锁,宋安一推就开了。眼前这栋有两层楼高的祠堂,其实里面空间并没有被隔开,四面墙上从供桌上方开始,一直到天花板,全部放满了牌位,供桌上是不大新鲜的贡品,香烛,还有插着电的长明灯,在堆积如山的牌位下小得像一粒灰尘。   “这都是他们家的人吗……?”王沛桓目瞪口呆,“这人也太多了。”   “而且你看看从第一代到第二代。”宋安说,“平均一个女的生了十八个孩子还多,太可怕了,这都不像人能做出来的事。”   感慨归感慨。二人四下检查了一番,这个祠堂除了牌位几乎什么都没有,几个旧蒲团,天花板上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墙角连老鼠洞都没有——也难怪,但凡哺乳动物都能看出这地方的寒酸。   王沛桓走去打开灯,那一个孤零零的灯泡在很高的地方亮了起来,灯光暗淡得像是雾天的太阳。   “我怎么感觉这边也没什么问题。”王沛桓挠挠头。   “难道不关风水的事?”宋安求证似地问,王沛桓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觉得也不大像了。”   “再去找董叔问问吧。”宋安最后说,“这事儿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   ……   二人找到董叔的时候,他正穿着防护服坐在鱼塘边上不知道,王沛桓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支烟,董叔摆摆手,没有接。   “穿着这个也抽不了啊。”董叔说。   “也是。”王沛桓收起烟,他其实烟瘾也不重,只是看宋安抽的时候偶尔会馋,“董叔,我想问问,这个病是什么时候才有的。”   董叔良久没说话。   “半年前。”他再开口时,嗓子有点哑。“我一个表嫂带一家人来这里玩。这事常有,我们家虽然人多,但处得还都算不错,有好些亲戚还都住在我这里。结果她那天吃着晚饭,还没离席就晕过去了。”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她太累了,还喊了人等她醒了以后给她按摩。结果她睁眼后一句话不说,两只手在身上乱挠,挠得都出血了,解开衣服一看,身上都是像疤一样的很短的缝。”   “后来才知道,那都是眼皮。”董叔说着,打了个寒战。   “这种病谁敢往医院送啊,我就安排了人照顾她,结果过了几天,她身上开始烂了,我叫人去看的时候,照顾她的那个人也倒在地上,脖颈上也都是闭着的眼皮。”   “后来,凡是去看过我表嫂的,她老公,女儿,和她女儿处得很好的我儿子,连带在她生病的时候去看过热闹的一些亲戚,洗过她碗的阿姨,都病了,现在也只有我儿子活着。”   “那这些人呢?”   “烧了。”董叔说,“我们有那种陶艺体验区,有那种大窑,把人往里面一推……”   “剩下的人呢?”宋安突然问,“为什么不走?”   董叔看了他一会儿,防毒面罩下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   “没一个能走得了。”他低声说,“没一个……”   王沛桓被他笑得浑身不对劲,匆匆聊了两句后就找借口和宋安离开了。两人走在湖边,一时都没说话,过了一段时间王沛桓才低声说:“董叔本人也很不对劲。”   “嗯。”宋安点头,“他的话能信几成?”   “我不知道。”王沛桓抬头看看从湖面上飞走的白鹭,皱起眉头。   晚饭由于二人心事重重,都找借口没去吃。董叔给他们安排的宿舍离员工宿舍很远,简直是跨越了整个农家乐的对角线,说是因为那地方没什么人去过,也特意没让人去打扫,干净。这话在平常是句屁话,但在这个场合还挺让人安心。二人一推开门发现地上灰尘都有一指厚,只有床板没有床垫——床垫被人放在门口,还没有拆封。   二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安完床垫后,王沛桓就站在床边脱防护服,这厚厚一层壳像是一个茧,或者其他某种被强行撕离身体的一部分,露出汗涔涔的脆弱的本体,王沛桓本来就白得发光,窗外的灯光照着他湿透了的后颈的碎发,简直有些电影质感。宋安在一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带着微笑。   “诶,阿桓,阿桓。”   “怎么了,老大?”   “给你看个宝贝。”宋安说着从另一边猛地踩上刚铺好的床垫,“啪”地拍了张什么东西贴在他胸口。王沛桓低头一看,瞪大眼睛。   “这不是本命符吗?我靠,下山以后师父一共就给了四张,之前还用掉一张,老大,你觉得这次事情这么凶?”   “以防万一。”宋安说着,收敛起笑容,“我说实话吧,不管是瘟还是咒我俩都不是那么擅长,而且这东西暗箭难防,沾之即死,冒不得险。”   王沛桓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那你呢?”   “我还有呢。”宋安从袖子里抖出一张一摸一样的符,手腕一转贴在自己胸口,“咱哥俩一人贴一个躺在床上,活像棺材里并排两个老粽子……”   “你和我生同衾,死同穴?”王沛桓咧嘴笑着把师哥摁在床上闹成一团,噘着嘴作势要亲他的嘴角,师哥被他搞得很痒,一边狂喊一边翻来覆去倒腾着试图脱离他的魔爪,湿透的T恤后背在崭新的白色床单上碾过,留下浅浅的汗印。窗外正是快冬天的时候,冷得像冰的空气里飘着听不到声音的哀歌,但这个充满暖气、尘螨和汗水味道的小房间仿佛是母体的子宫,从没有任何人像他们这样联结得如此紧密。   闹了一会儿他俩就累了,宋安把王沛桓从自己身上掀开,两人并排躺着看天花板。   “我有点饿了。”王沛桓说,转头去看宋安,“老大,我们不至于一直不吃饭吧?”   宋安想了想:“我记得我们来的时候路边有家开封菜,我们可以半夜从偏门溜出去吃。”   “欸,可以。”王沛桓点点头。   “这次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没有?”宋安问。   “没,我打算一会儿看看师父当年教的《问咒篇》找找灵感,下山前我把它搞成PDF传到电脑里了,手机上也搞了一份。”   “你他妈不早说!”宋安翻身坐起,“给我也传一份。”   在当年师父教的一众基本课当中,要说难懂程度,《问咒》绝对一骑绝尘。宋安当年看到这东西就脑瓜疼,现在看到之后疼的程度分毫不减——里面分为一千来种良咒,恶咒,破咒方法,以至于触类旁通的术法,历史渊源什么的。师父本来就是写着给自家孩子看,也没想有多严谨,行文风格颇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的随意。   “我觉得我看完这个都能考上公务员儿。”宋安一边翻页一边揉着太阳穴,王沛桓没说话,估计是离晕不远了。   ……   “醒醒,老大,醒醒。”   宋安被王沛桓一阵乱摇,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洗衣机——全身上下又僵又痛,脑子还在强行被打断睡眠的情况下不甚清醒。他向窗外看了一眼,月明星稀,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啊?”他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怎、怎么了?”   “你看《问咒》看到一半睡过去了。”王沛桓指了指他黑下去的屏幕,“现在是半夜三点。不是说翻墙去买开封菜的吗?”   “……”宋安躺在床上和自己斗争了一会儿,认命地翻身起床,“好吧孙贼,你赢了。”   夜晚比白天冷得多,宋安甚至在防护服里穿了大衣。白莹莹的防护服飘在夜色里,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对方像刚出仓的太空人。   “……我们是不是有点太显眼了。”王沛桓听起来有点绝望。   “没事。”宋安拍拍他,“也没什么人会这个点儿出来。”   偏门在员工宿舍那个方向,由于做贼心虚没敢开灯,两人沿着湖边走得一脚深一脚浅。   王沛桓突然停下了。宋安低着头没注意,差点撞他背上。   “老大。”王沛桓压低嗓子叫他,“那是白天那个女的吗?”   宋安向前看去,浓得像苦酒一样的夜色里飘出一粒明火,照亮女孩儿侧身半边窈窕的淑女线条。小梨仿佛一个从宫墙里走出来的侍女,提着一盏几乎在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玻璃罩子的灯笼,她走得不快,长裙像夜晚的湖面一样没有波澜。   “她在这儿干什么?”宋安问。   “往员工宿舍方向去了。”王沛桓说。   二人不紧不慢地在小梨身后跟着,看着女孩儿纤细的背影款款地飘进了那栋看着很新的宿舍楼里。   “我来吧。”宋安说着解开防护服,露出大衣和更里面的毛衣,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我跟着去,大晚上的,我不笑都发现不了我。”   王沛桓没有对他平常动不动就提及的肤色梗有所表示,只是把头低了下去。防护面罩挡着,看不清他表情。   “小心点。”他只是这样说。   ……   小梨穿过大厅,鞋跟敲在水泥地面上,发出一点点脆响。她推开后院的大门,穿着防护服的人们一齐回过头来,面罩在黑夜里仿佛深不见底。   他们都看见她了,可是没人跟她说话。小梨看向院子中间那个巨大的浴缸,做保洁的寇姨坐在里面,嘴里塞着布,眼睛瞪得很大,那灰青色的眼睑下流出一滴浊泪。可怜的寇姨。   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啊,是他们抬着浆子来了。   宋安躲在柱子后面,没人看见他,在场的穿防护服的人们似乎都陷入了某种仪式般的狂热里,女孩儿站在角落里,仰着细白的颈子,像一个格格不入的过客。有人拖着一缸不知道什么来了,宋安这才发现院子中央有一个手脚都被绑起来了的老妪,浑身骨架像是快散架了一样不要命地颤抖,她似乎在哭泣,眼泪在朦胧残忍的月光下只是薄薄发亮的一层闪光。   那群人七手八脚地把那缸东西倒进浴缸,老妪布团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到极处的惨叫,纯粹的恐惧和痛苦的结合,简直要呕出内脏一样。宋安被震得后退一步,他现在才看清那缸里是什么。   那是腐烂成浆的血肉,还带有细小的零碎肢体一样的肉芽。老妪已经晕倒在这一摊东西里,头发,脸上都覆盖着这种淡红色粘稠的液体。   “董梨。”穿着防护服的一个男人笑着跟小梨说,“以后不跑了吧,看看寇姨,跑的人都被泡浆子了。”   小梨不知道说了什么,可能什么也没有说。那群人突然哄堂大笑了起来。小梨抿着嘴,露出左边一个浅浅的酒窝,她不经意地往玻璃门后看了一眼,柱子后面空空荡荡,宋安已经离开了。 第9章 第二卷 第三章   第二天早上宋安王沛桓两个人裹着外套站在大门口等外卖。他俩没穿防护服,清早的冷风着实有点难顶,两个大高个儿在门口恨不得团成霜打后蜷曲的草叶。   “早啊二位。”董叔在他们身后招呼道,“早饭就吃快餐啊?”   “是啊。”宋安从外卖员手中接过好大一个开封菜的外卖袋子,“我们年轻人就好这个,太健康的吃不来。”   董叔什么都没说,笑了两声,点了点头。宋安余光瞟过他反着光的防护服面罩,黑沉沉的,看不清他真实神色。   吃完早饭二人又去看了一眼董叔儿子,他今天和昨天比起来没太大变化,只是皮肤表面的眼珠子更凸起了一点,像是星星点点的水泡。   “你昨天《问咒》看完了吗?”宋安问王沛桓。   “大概逛了一遍,没看到这样的。”王沛桓说,“不应该啊,按道理说,我师父都不认识的咒到现在可能还没被念出来呢。”   二人一时有些沉默。宋安看着墙上一扇闭起的窗,窗外是一个很平缓的小丘,小梨在外面晒着衣物,薄若蝉翼的床单一张一张地飘起来,像初春那些带着纤细纹路的榆叶。宋安打开窗,小梨显然看见他了,笑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忙呢?”宋安问。   小梨笑而不答,她今天的笑容是一面镜子,总带着捉摸不透的神秘意味。   “我。”她慢慢地说,“昨天看到你了。”   她没说明白,但在场的三个人都心知肚明。   “那你呢?”王沛桓率先打破沉默,“你在哪儿干什么?”   小梨靠在窗边,她今天没有昨天那么拘谨,透着一股交换秘密后泛着坏的、狡黠的散漫。   “我是董奎的外甥女。董奎有九个妹妹,我妈是第八个。他们当时很多人,都来这里玩,因为离得近,又不要花钱。”小梨说,她咬字的方式很奇怪,语速也比较慢,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思索一会儿,“死了很多人,远远不止,董奎说的,那几个。”   “那天,我那个远房,姨奶奶病了,没有人去看她,但是第二天,很多人都跟她一样。”   “吃饭的时候碰到的吗?”王沛桓问。   小梨摇摇头,像是有些出神:“不坐一个桌的,不认识的,根本没关系的,也病了。”   “过了几天,我爸也病了。”小梨说,“董奎说给,他们治病,怎么可能呢,他把他们都关起来了,不许人出这个院门。我妈吓坏了,带着,我想连夜翻,墙出去。结果爬上墙头,看,墙底下全是,董奎的人。”   “他们把我妈,泡了浆子。”小梨这次停顿了很久,“浆子你们,知道吗?从病人身上,刮下来的,烂的,肉。我就在旁边,看着,他们把一堆烂肉往我,妈身上,倒。董奎不让他们,动我,因为他儿子,喜欢我。以后他们每次,抓到人,都让我在旁边,说这样,吓得我不敢,跑。”   小梨停下来了,两只大眼睛很茫然地闪烁了一会儿,她其实很想说说,自从董奎儿子生病之后,董奎对她越来越差,现在已经当她是保姆,丫鬟,说不定过几天就变成了雏妓——那些名义上的舅舅叔叔们看她的眼神比浆子还粘稠,她母亲被泡在那个沾满着血的浴缸里的时候他们还面不改色地撕扯母亲的衣服,大笑着揉搓那个昏迷的女人尚且雪白的皮肉,母亲,啊,母亲,她这一辈子都像个木头人一样不言不语,这辈子只有一次感情丰沛地叫她乳名,那时候母亲被吊起来,有人用带着大手套的手揉搓她烂成一滩水的身躯,这个生育了她和五个妹妹一个弟弟的千疮百孔的女人像是一条毛巾,扭动尖叫着被人搓圆压扁,她提着灯静静地看着,仿佛看到未来自己命运的镜像。   “到现在一共死了多少人了?”宋安问。   “没人死。”小梨说。   什么?两人一下没反应过来。   “生病的人都不会死。”小梨慢慢地说,“会变成怪物,长很多手和脚,头砍掉,也会长,董奎把他们都,关起来了。”   “这他妈什么玩意儿?!”王沛桓烦躁地挠头,“哪有这样的狗屁咒?拖着人不死算什么?老大你说呢?”   宋安没有回答。   “老大?老大?”王沛桓又喊了他几声。   宋安回魂儿一样看向他,罕见地有些犹豫。   “会不会,我是说会不会啊。”宋安斟酌着说,“如果这压根儿不是一种恶咒或者死咒,而是一种被扭曲了的生咒呢?”   “生咒?”王沛桓愣了一下,“哪有生咒是这样的?”   “师父说任何事都有两面,物极必反。”宋安说,“而且那些人,明明没碰到过第一个发病的人,生活轨迹甚至都不重叠,是不是说明,这种咒本来就是存在于他们身上的?”   只是被唤醒了而已。王沛桓读懂他弦外之音,不由得全身发麻。   “如果从这个角度讲,联系到董家马蜂窝一样的祠堂,是什么咒就很一目了然了。”王沛桓搓了搓胳膊,“送子咒,我们以前上学都叫它老母猪咒的那个,保佑家宅平安多子多福的,这个咒有三个特点,第一是会代代相传,第二是首代主人要福缘深厚,积德行善,第三是开了天眼之后能看到身上带着这个咒的人肚脐下方有发亮的一个小白点……别看我,我给你科普呢,我知道你《问咒》课上从来没听过课,净睡觉了。”   “那你不如现在就看看。”宋安有些不好意思,拍拍王沛桓手臂,“这儿不有一个现成的嘛。”   “人家是女孩儿……怎么这种事儿净让我干?”王沛桓十分抗拒,求证似的看了一眼小梨。那双懵懂的,天真中甚至带点动物性的眼睛直视着他,莫名有些恳求解脱的意味。   “你介意吗?”王沛桓不由自主地开口问她。   小梨摇头。   “……那行吧。”王沛桓闭上眼,他资质其实没宋安好,但唯独天眼开得比师哥早点,以至于现在不用念咒就能开成功。他调整呼吸,放平心境,感觉自己渐渐被困在漆黑一片的灵台,外面像是有光,但是始终隔了一层,看不真切,他用力向前挤,想要撞破那一层壁垒,终于,眼前豁然开朗,视野比平时高一些,像是额头额外上睁开一只眼睛似的。   他看到女孩儿身体里流动着的细细的线,那是她的经脉,下腹针尖大的一点,闪着朱砂一般耀目的红光。   ……   今天的晚饭是早上点的吃剩下的开封菜。王沛桓坐在床边,啃着凉了的汉堡。宋安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研究“老母猪咒”,半天都没看出个所以然。   “红光变成白光……不应该啊。”宋安喃喃地念到,“搞这个咒的人本事真大,有这本事做点儿啥不好。”   “别想了。”王沛桓嚼着汉堡含含糊糊地说,“先过来吃,不差那么一会儿了。”   宋安于是扔了手机坐在王沛桓身边和他分享早上的剩饭。两人相对无言,眼睛盯着包装纸,腮帮子里出奇一致地传出牙齿切断凉透了的面衣和生菜的脆响。   “老大,你——”王沛桓似乎像开口说什么,神色突然有些古怪,宋安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脸,颇有些奇怪:“干嘛啊,有什么快说,突然娘们儿唧唧的。”   王沛桓说不出,刚才像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脊椎里窜过,然后从四肢汇到心口,变成一种断断续续的,扯不断的酸痛,他低头一看,胸前贴的那张符不知道什么时候脱落了,滚到地上,变成一个头大身子小,全身腐烂的婴儿。那东西在地上爬了几步,睁开黑洞洞的眼和嘴,无声地挣动了几下,彻底变成了一滩烂肉。   “草!”宋安一把把王沛桓从床上扯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看手上的汉堡,再看看床单。王沛桓打开手机手电筒,看到白色的床单上,他刚才用手撑着的地方,有一条淡黄中夹杂着红的污渍。   “铛——”遥远的夜空中传来钟声,有灯光亮了起来,穿白衣的人们吵闹着奔走着,在黑黢黢的树影里像一群慌不择路的鸟雀。   二人站在狭小的房间中央沉默了一会儿。   “先去看看怎么回事儿,穿好防护服,轻易别脱。”宋安说,王沛桓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胸口。   “听你的。”   ……   董叔的儿子死了。   盛放他尚且活着的躯体的房间又变成了他的灵堂。宋安和王沛桓站在门外,看着许多穿防护服的人进进出出,点纸烧烛,董叔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中央的一具空棺之前,仿佛一具出了窍的土木偶人。   “你觉得会是董奎吗?”宋安突然问。   王沛桓摇摇头,没有说话。   董家似乎有一套十分繁琐的丧葬仪式,又是小辈扶棺大哭又是敲锣打鼓,搞出一种大喜大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气氛来。宋安看了一会儿觉得耳朵和脑仁儿都很疼,就打算拉着王沛桓先回去。两人走在格外空旷幽深的夜空下,夜风还是送来隐约的哭哭笑笑的杂音,像是一长段不入流的哀声。   “那是什么?”王沛桓突然停下脚步。   沸反盈天的喧闹声中,有些格外轻的暧昧的呻吟声传来,那声音十分年轻,几乎是女童的嗓子,宋安四下里找了一会儿,在一个草堆里看见一个属于男人的白得反光的屁股。   “我草。”他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去闭上眼睛,“大晚上和女鬼野战呢?”   那男人听到陌生的声音,警惕地抬起头,王沛桓却首先看到了他身下熟悉的脸,半阖着的眼睛,被大堆头发遮掩着格外苍白和秀气的面容。   ——那是董梨。   那男人防护服脱了一半,飞一样把上半身从脑袋上拽下来跑远了。王沛桓追了两步,男人显然更熟悉地形,来不及拉裤子遮住的半个屁股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大片的建筑和草木中了。   宋安在董梨身边蹲下:“你没事儿吧?能走吗?”   女孩儿睁着眼睛看着天空,今天看不见很多星星,天幕中挂着一个发毛的月亮。明天说不定要起风,她这样想,发觉自己的眼泪从脸颊旁边掉进纠结成一团的长草里。   “我想回家。”她哽咽着说。 第10章 第二卷 第四章   宋安王沛桓二人沉默地走在董梨两边,王沛桓腿长,走在稍前面一点。因为怕董梨害怕,谁都没有扶她,尽管她岔开腿有些一瘸一拐的,走得很慢。   董梨的宿舍在离边门有一段距离的角落里,离董奎儿子的灵堂那就更远了。一路上没有灯,那些仿古的精致的路灯是留给客人看的,照不到这么小的角落,董梨原来有一个提灯,之前被压坏了,所以只能摸黑走路,这种感觉让人不怎么舒服——抬头看不见天,低头找不到脚。   走在前面的王沛桓突然停下了,他夜视能力不错,看东西也比宋安清楚:“那里有人。”   “没穿防护服。”他补充道。   “哪儿呢?”宋安问道。   王沛桓刚要说话,又把嘴闭上了。实际上宋安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他也看到一个人向着这里摇摇晃晃地走来,看不清男女,半长发,低着头,没穿防护服,穿了一件很臃肿的粉红色上衣。   “不对,不对。”王沛桓声音紧张起来,“他身上的不是衣服,跑!老大,跑!”   宋安被推搡了一下,下意识地拽着董梨跑了两步,依然没太反应过来地扭头往后看,一错眼的功夫,朝他们走来的那个人也小跑起来,他的速度非常快,几乎几秒钟之内就离他们很近了。宋安在这时候也看清了,那人穿的不是什么衣服,是他皮肤表面长的密得看不清的肢体一样的肉芽,那些腐烂流血的残肢互相拥挤着,让他凭空胖了一圈,像是穿了一件粉色的毛绒衫。   “他妈的!”宋安大骂一声,扯着董梨不要命地飞奔起来,董梨有些跟不上,被他拽得像个人形风筝,仍然努力地给他出主意:“左拐……去……去祠堂。”   “为什么?”王沛桓在前面一边狂奔一边问,董梨挣扎着伸出右臂,指了指前面,那里有稀稀拉拉几个苍白的人影,顶着相似的腐烂的脸,唯有去祠堂的小路一眼看不到头,草叶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草!”宋安听起来有些震惊,“这些玩意儿从哪里冒出来的?”   没人搭话,王沛桓在一边跑一边撕开防护服,他左边侧兜里藏了一把小刀,他用那东西划开一道口子,手伸进去奋力掏着什么。   “他妈的傻逼王沛桓你疯了?”宋安顶着风嗓子都快喊劈了,他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喊过王沛桓,这次实在真的急了,“你没事撕它干什么?”   “没用了,我出门的时候就发现防护服后背被不知道哪个孙子划开了。”王沛桓终于掏出了什么,是他那盏灯和宋安的扇子,不知道被他藏在哪里了,“有人要我们死,知道吗老大?”   他们看到了祠堂的大门,王沛桓一把拉开门闩把面色苍白的董梨塞进去。他转过身,无数苍白的尸体朝他们快速跑来,最近的一个几乎已经到了跟前,宋安已经能看见他面上伸出的手臂末端细小的指甲。   王沛桓“呼”地向那盏灯吹了一口气,巨大的火龙咆哮着从灯芯里扑出来,活尸们毛发都已经着火,油脂和皮肤被烧得融化焦黑,从骨头上向下掉落,但也只是慢下了脚步。宋安展开扇子,举过头顶用力扇下,狂风从背后涌来,本来快熄灭的火焰又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光和热,那一刹那黑夜都亮如白昼,骨头和残肢在风里烈烈燃烧,火熄灭后,原地只剩下被烧焦的黑色的草茬,和灼烧后灰黑色的土地。   “结束了?”   “不清楚还有多少。”宋安回答着,推开门,董梨坐在成山的牌位之下,抱着膝盖,露出两只鹿一样的眼睛。   “我知道有,多少。”她轻声说。   “员工宿舍地,下室的门被打开了,他们,都跑出来了。我数过房间,三百一十二个,只有五个是,空的。”   “三百多个?”王沛桓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董梨点头,指指一旁的抽屉:“我见过董,奎来这,这,里应该,有名册。”   宋安拉开抽屉,里面不是名册,是一本被胶带粘过很多遍的发黄的小册子,纸页很脆,看起来应该有很多年了。   他把它拿起来,翻开第一页,最右侧有四个小字:“丁巳年冬。”   “上面写了什么?”王沛桓凑过来问。   “这是一本日记啊。”宋安借着长明灯的光,一字一字地读,“丁巳年冬,妻死,葬;戊午春,得贵人助,其人大有神异,俗姓王,道号无以知;戊午秋,娶二妻孙氏;己未夏,生四子,谦冲,自牧,务盈,守虚;己未冬,生一子二女,崇峻,明怡;庚申……”   他没再读下去,随手合上册子:“后面都差不多。”   “这是董家先祖的日记?”王沛桓问。   “这得叫年记吧?”宋安笑笑。   “不是,先别管他叫啥。”王沛桓挠挠头,有些烦躁,“中间有一段,他说得到贵人帮助,那个贵人是个姓王的道士?”   “草。”宋安看着他,脸色有些不好看,“草,这也太巧了。”   冥冥中好像有一张网,从天花板上,从看不见的无穷高处洒下来,密不透风地落在面面相觑的二人身上,从来没有什么巧合,这是谁设的局?它想要干什么?二人第一次有了跟空气搏斗的恐怖感——阴谋已经出现,你捉不到它的呼吸,看不到它的眉睫。   “啊。”董梨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   “董奎,董奎……”她急切地指着窗外,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农家乐最高的建筑,实际上是个观光楼,仿的是佛塔设计,每个层叠的飞檐上都挂着铃铛。二人眯起眼睛向最高处看去,一个白色的肥胖的身影凭空坐在围栏外面,那是董奎,下面是像蜘蛛一样顺着墙往上爬的活尸。   董奎坐在空中,一动都没有动,双手很放松地摊在身体两边,他看起来很冷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放松。   “他在干什么?”王沛桓搞不懂了。   “他在等什么吗?”宋安也摸不着头脑。   下一秒,农家乐里所有播放音乐和广播的喇叭都停下了,夜晚从来没有这样寂静,三人听到原先被音乐掩盖的奔走,惨呼和血肉和撕开的隐约的声音。   “谁都别想走。”董奎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谁都别想走,谁都别想走……”   坐在塔顶上的董奎本人也听到了,他很享受似地仰着头听了一会儿,张开双臂,像一只过分肥胖的鸟那样,从塔顶飞到了地面。“通”,那是血肉在水泥地面炸开的声音。   “他们数量太多了。”宋安沉着脸,“很麻烦。”   “最近的门在哪里?”王沛桓问董梨。董梨指着北边,那是边门的方向,他们走过来的时候见过。   “师哥。”王沛桓说,“我从墙上跳过去,把他们引开,你带着董梨先走。”   “你他妈开什么玩笑?”宋安看着他。   “你不信我?”王沛桓和他对视,声音却软下来了,“师哥,我行的,不骗你。”   宋安瞪了他很久,最终还是服了气似地用扇子拍了一下王沛桓的后脑勺:“别把我搭档玩儿没了,真这样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放心吧。”王沛桓笑了一下,是他惯常的那种露出很多牙齿的笑法。他背过身去,飞快地拉开门闩,宋安看着他越过南边的围墙,活尸们跟着他离开,像是闻到血腥气的鲨鱼。   “走。”宋安拉起董梨。   ……   祠堂离边门就几步路,宋安让董梨坐在远一点的路边,自己在门边等着王沛桓出来。他早把防护服脱了,风从后背和领口灌进去,有些冷。   董梨从后面慢慢地抱住他,他感觉稍微有点别扭,他没对董梨有什么特殊想法,但是她湿润的、小动物一样的嘴唇印在他的后颈上,宋安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下意识地用手去搓被碰到的地方。   “不是,那个……”他有些尴尬,“我对你……我就把你当妹妹。”   董梨笑着看着他,她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嘴咧得很开。   宋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有一种冰冷的感觉从脊椎窜上脑髓,他的心脏开始酸痛,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大头朝下倒在地上,本命符从他胸前滑落,变成一滩满地乱爬的烂肉。   ……   “啊!”王沛桓已经看见那扇门了,它离他只有最后几米,他拼了命地冲出去,反手把门闩上,活尸的指甲在那一头挠着门板,王沛桓弯下腰大口喘气,抹了一把头脸上的汗。   “老大?宋安?”他直起腰,四下张望,董梨走过来关切地看着他,伸出手要帮他擦汗,王沛桓下意识地躲过了——他在黑暗中看见她掌心黑乎乎的。   “怎么回事?老大呢?”他问董梨,那女孩儿却只是微笑。   “老大?”王沛桓着急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他看见宋安躺在路边的石椅后面,面色青白,生死不知。   王沛桓回过头,董梨仍然笑着,顶着一张画出来似的怪诞美貌。   “你也是病人,床单上的东西也是你抹的。”王沛桓说,“我怎么没想到……”   董梨咯咯笑了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口腔伸出到齿边,被她洁白的贝齿咬断,那是残肢状的肉芽。她张开嘴,喉咙黑沉沉的,口腔两壁几乎烂出了两个大洞,无数眼珠在舌头边上滴溜溜地疯狂转动。   “我原来想帮你们的。你们把董奎杀了,我就放你们走。”董梨说,把手按在门板上,门那一头的活尸们都齐声嘶叫起来,疯了一样用力撞击门板,“我后来有些喜欢你们了,你们人真好,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人那样跟我说话。”   “留下来吧。”董梨说,已经有活尸把门撞破了一个洞,伸出肢体企图触碰什么,董梨毫不在乎它们,仿佛那只是一株花,一棵草,“你师兄已经走不了啦。”   王沛桓什么都没说,他仿佛呆住了。有一条细极了的血线从他后颈一闪而过,空气中突然响起几不可闻的丝线断裂的声音。   “那是什么?”董梨像个真正活着的少女一样皱起眉毛,她闻到了血腥味。   王沛桓抬起头,他左眼充血一般地红,左半边脖颈上浮现出几道被缝合起来的旧伤,他们现在像是要开裂一样流着黑色的血液。   “我留不下来了。”他用变得嘶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我从很久以前……就不算是活着了。” 第11章 第二卷 第五章   王沛桓又梦到很久以前,和师哥第一次捉鬼时的场景。尹家老太太是被儿媳妇用柴刀劈死的,怨气很大。   “二十八,二十八。”那个被附身后青面獠牙的小男孩举起刀,王沛桓感觉左臂撕心裂肺地疼,老太太在尖笑,用指甲抓自己的脸皮,师哥躺在供桌底下,没有知觉。   “二十八,二十八!”   “师哥,师哥。”他恍惚着用手去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有很多血,老太太向师哥走过去了,他想大声把师哥叫醒,嗓子里只发出小猫似的一点微弱的呻吟。   ——他就要死了。   可是他不想死,师哥还在呢,师哥,师哥……他摸到自己口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很粗的长针,那是父亲给他的,他知道那是什么,他们家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他们从小就会用。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针扎进自己被劈断了的胳膊。   那一刻他仿佛浮在空中,肉体的疼痛消失了。王沛桓看见自己苍白的肉身,看见满身的经脉,看见手中的长针针尾连接的虚幻的红线。   “你可以自己作出决定了。”父亲这么说过。   “活着比死了更好吗?”他问。   父亲先点头,再摇头:“有机会选择死不死比直接死了好。”   可惜他没懂这句话的意思,他只是拿起那根针缝补起自己残破的身躯,红线缝合皮肉,修复骨骼,也把他的神魂重新钉回肉身。   苍白的王沛桓睁开血红的左眼——   他死了,他再也没机会死了。   ……   宋安被混着烟和灰的夜风吹醒,他坐起身来,大声咳嗽了两声。   “草,董梨居然有问题。”他小声嘟囔着,扶着脑袋抬起头,活尸们在诡异的黑色火焰里咆哮着,冲天的黑烟拔地而起,几乎看不见夜空,王沛桓背对着他站着,董梨不知哪儿去了。   “阿桓?”宋安惊疑不定地喊他,看着他慢慢转过身。   “师哥。”王沛桓左眼鲜红欲滴,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左半边脸显现出一种格外不正常的苍白,布满了被缝合后开裂的伤口,右半边脸却还是那个颇英俊的年轻人的样子,眼下还挂着一道未干的泪痕。   宋安一句话都说不出。   “师哥,我骗了你了。”王沛桓说,左眼和右眼同时滚下泪来,“你能不能别杀我?”   很满足......(*≧ω≦) 第12章 第三卷 第一章   宋安叼着烟走在路边,天气越来越冷了,空气雾蒙蒙的,太阳像一点在灰布上洇开的白印子。前些天是银杏落果的时节,果肉和核一起被踩碎在地上,与灿金色的落叶一起凋零成泥。他裹紧了外套,把烟踩熄,去胡同里的小店里买了个烧饼。   他把王沛桓一个人扔在酒店里,自己逃出来了,只带了手机和自己的扇子,暂时没打算回去。他需要一些时间应对这样他从没经历过的遭遇,王沛桓那张他想不出形容词的脸不停出现在他脑子里——这是什么大不了放不下的事儿吗?太是了。他在心里自问自答,没有什么能让这种如鲠在噎的痛苦停下,手里过咸的萝卜丝烧饼不能,黏在鞋底的银杏不能,吹得人快风干了的寒风和雾霾都不能。他掏出手机,试图找一个能让自己投入日常状态的工作,钱能让他稍微清醒点,在他没能顺利拿到上次委托金的前提下。   上次委托——又来了。他轻轻地拍了拍脸,对自己有些恼怒起来。   “滴滴打鬼”里空荡荡的,里面有实质的委托少之又少。宋安翻来覆去地看那几条,这种事以前都是王沛桓来干,现在他要自己一个人从广告、闲得没事的未成年恶作剧、和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约/炮信息中筛选一些真正自己能干的活儿出来。真新鲜,他看得眼睛有点酸。   好在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很快找到了新的委托,地方十分吉利,是郊区的殡仪馆。委托人是那里的员工,据他说每天上夜班都能听见指甲挠黑板的声音,走到哪儿响到哪儿,很渗人,想找个神棍做做法。这看起来挺容易,字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人因此受伤,就算真有什么也应该算不上凶。   宋安只考虑了两秒钟,就近在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   ......   宋安和委托人约好了在殡仪馆大门口见,一下车,他就看见各式各样有高有矮的骨灰盒——这殡仪馆门口一条街都是卖骨灰盒的,甚至杂货店都兼卖骨灰盒,他甚至看到一个格外大的,只比脸盆小一点,汉白玉雕的,上面还有金灿灿的四个篆字:含笑九泉。宋安噗呲一乐,好几天来十分压抑的心情都没敌过丧葬用品厂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委托人在门口等他,男的,姓赵,叫赵季,三十来岁戴眼镜,挺礼貌地跟他打招呼。   “赵哥您是干什么的啊?”宋安挺熟练地跟他攀谈,“大晚上上班,应该不是管焚化炉那块儿的吧?”   “我是化妆的。”赵季说,“我们这儿一般办事都是凌晨或者早上来,有特殊情况我就要半夜在这儿加班儿。前两天附近不是高架上车祸吗,中学里还跳楼死了一个学生,我连续加了好几天夜班。”   “一开始是一个星期以前,我听到那种怪声——就是指甲划黑板的怪声。那时候我还在工作,化妆的那小姑娘是脑袋着地的,摔得稀碎,有点难办,我也就没怎么在意,以为是冰柜门没关好,结果好不容易搞完了天都快亮了,转身一看,冰柜门一个都没开,关得死死的。”   “后来我越来越频繁地听到那种声音,到哪儿都听到,天一亮就听不到了。我一开始还没觉得害怕,毕竟干这行,不能想得太多,自己吓自己。但是前天,看门的小李结婚,给我们送了喜糖,就放在桌子上,喜糖盒子上有个小镜子,侧过来可以看得见结婚新人的照片,挺新奇的玩意儿。我那天刚工作完,想吃块糖放松一下,结果拿起糖盒子,上面的镜子映出来的不是我自己的脸。”   赵季用力搓了搓脸,让自己冷静了一下。   “我回到家才想明白,我根本没有照到自己的脸,照到的是站在我身后的‘人’的脸。”   “你看到它长什么样了?”   “我没怎么看清,但肯定不是我,很多白头发。”   “哦。”宋安点点头,在员工休息室的长凳上坐下。火葬场的老板不知道抽什么风,在休息室墙面上都贴着瓷砖,说不清整个室内装潢是更像骨灰盒还是卫生间,赵季大概是因为属于“高精尖人才”,在休息室里有一张属于自己的桌子,上面铺着玻璃垫板,垫板下面有一张照片,赵季搂着一个女人,笑得很拘谨。   “我老婆。”赵季有些不好意思。   宋安又随处看了看,这个火葬场一楼中间是纪念厅——中间摆着冰棺,供亲属做最后的告别,更里面是等待室,员工休息室在靠楼梯的角落里,二楼大部分房间都锁着,除了有一间能打开,里面还有一扇防盗的铁栏杆门,能看到里面摆着形形色色的木雕石雕。   “这原来是我们老板办公室,他好这个。”赵季解释说,“他一年到头也不会来这里呆几天,说是把这堆宝贝放这儿比放银行还让人放心,没人会特地跑火葬场偷东西。”   居然有几分道理。宋安不知道说什么,盯着那堆奇形怪状的雕塑发呆,房间正中是一座石观音像,不同于寻常观音形象,这座观音赤足而立,手捧净瓶,眼帘低垂,比起千篇一律的佛像更像是照着真人雕出来的,有种诡异的栩栩如生。   “这能进去吗?”宋安摆弄了一下门上的锁。   “钥匙在老板那儿,我也不知道……”   “那就算了。”宋安说,皱着眉头点起一根烟,他一般不在工作的时候抽烟,但是今天格外烦躁,赵季在旁边看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宋师傅,这事儿是不是特难办啊?”   “嗯?”宋安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把抽了一半的烟踩灭,“没有没有。我最近有点事儿……”   “跟老婆吵架了?”赵季笑了笑,放松下来,“嗨,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说开就行了。”   宋安嘿嘿一笑,低下头揉了揉鼻子,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   入冬以后天黑得特别快,几乎五点以后天就已经全黑了。白天来殡仪馆里送人的家属们早走了,这地方位置偏远,也看不见路灯,从窗外望去,真叫一个月黑风高荒郊野岭。   宋安和赵季坐在休息室里,没事干,只能闲聊天。宋安心情依旧不怎么好,大多时候都是赵季说话,他跟着附和两句。半个小时赵季已经把他和他老婆谈恋爱结婚生孩子的流程通通讲了一遍,宋安看着他都觉得干,不知不觉喝了两大杯水。   “我去趟厕所。”宋安放下杯子。   “那我……”赵季有些犹豫,宋安走了他有些没安全感,但俩大老爷们儿,他也不能跟着宋安去卫生间吧,也太尴尬了。宋安看出他在想什么,打开扇子递给他,扇面上朱砂写的四个大字在日光灯照射下似乎散发着几不可见的微光,赵季忍不住伸手去摸,指尖触碰到扇面上鳞片一样微小的起伏,竟有一种被灼伤了的错觉。   “你拿着扇子就没问题了。”宋安说,赵季看着扇子,知道确实是好东西:“宋师傅,这扇子卖吗,价钱好商量。”   “把我卖了扇子都不能卖。”宋安笑了笑,“你先拿着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走廊里没开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大一个火葬场非要晚上节约这点儿电,只能看得到角落里惨绿惨绿的安全出口标志。宋安摸到厕所,没先急着放水,到洗手台洗了把脸——他真的有点累,之前在山上被师父扔在鬼打墙里两天没睡觉也没累成这样过,师父,他又想起师父,师父一定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跟他说呢?他脑海里又浮现出王沛桓的名字,赶紧埋下头又往脸上泼了把水,再抬起头时,刘海都湿透了,眼圈有点泛红。   门外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爬过的声音,宋安一愣,一个健步走到门边拉开厕所的大门,走廊里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第13章 第三卷 第二章   赵季拿着扇子坐在房间里,他不怎么敢看手机,只能干等。夜里的冷风吹在他背脊上,赵季被冻得一哆嗦。   什么时候开的窗?我不记得了。赵季小心翼翼地举着扇子,迅速回头看了一眼,窗子果然打开着。他走到窗边,把窗子关上,窗台上有一枚硬币大小的痕迹,赵季用手指擦了一下,是血,与此同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又来了,那个指甲抓挠的声音又来了,它就在这个房间里。它在哪里呢?   可能是手里拿着扇子,赵季的胆子比平时大了不少,他朝窗外看看,窗外只有摇动的树影。他又侧过头,身边的办公桌无声地伫立着。   “吱呀”一声,门响了。指甲的抓挠声突兀地停止。宋安推开门进来,脸上都是水。   “宋师傅,你看,这里有一滴血,刚才还没有,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赵季招呼宋安。   “哥哥诶。”宋安苦笑起来,指了指天花板,“你都没往上看过吗?”   上?赵季抬起头,天花板上是很大一片鲜红的缭乱的印记,像是有人用沾血的笔尖泄愤似地乱涂一气,在中间有一个红字,还在缓慢地向下滴落红色的液体。   “走。”赵季慢慢地读出那个字,明白过来,脸色不是很好看,“所以我听见指甲抓什么东西的时候,它都是……”   “吊在你头顶上呢。”宋安贴心地帮他补全。   赵季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胸口。   “那怎么办?”赵季诚恳地问,一想到有什么东西整天在他脑袋上面爬,他就浑身不对劲,感觉回家睡觉都不敢仰面睡。   “把它找出来宰掉。”宋安说,开始四下打量这个房间,赵季不明白他的意思。   “还不懂吗?它要靠窗子才能进来,说明这东西不会闪现不会翻墙,而我刚才一直留意着门口,它也不可能出去。”宋安用脚轻轻试探了一下放在墙边的一堆纸箱的重量,“懂了吧?这孙子还在房间里呢。”   那一瞬间,赵季毛骨悚然,恨不得把脊背贴到墙边。宋安没有顾得上他,把所有箱子都打开看了一遍,里面都是一些专业器具,没什么异常,他向房间的其他地方看去,除了属于赵季的那张办公桌,只有一个放档案的书柜立在窗边,宋安打量了一下那个书柜,才发现它并不靠墙,只是两边摆了盆栽,看起来才没有感觉怪异。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赵哥。”他慢慢向赵季走过去,“你站那儿别动,但是千万,千万别看右边。”   “什么意思?”宋安越是这么说,赵季心里越是没底,冷汗从额头上滑落到鼻梁。要不是手里捏着扇子能给他一点安全感,他差点当场痛哭失声。   宋安没有答话,一个健步冲上来抢过赵季手里的扇子,与此同时,暑假后面窜出来一个白色的影子,冲向窗外,那只是一瞬间,但是赵季还是看清了——那是两个苍白的,被缝在一起的人。   宋安持扇如刀,扇面的边缘闪着金属一样的光,轻而易举地切开了那东西腿上的肌肉——那不能叫肌肉,手感像在切石膏,怪物的半截后肢掉在地板上,像活鱼一样抖动弹跳着,本体早就消失在窗外浓郁的夜色里。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赵季躲开那一截扭动翻滚的东西,差点没尖叫出声。宋安冷着脸,隔空在那半截后肢上方敷衍地随手画下一个复杂的图形,不一会儿,这东西就好像从内部自燃起来一样,表面裂开,放出红光,渐渐变成一堆像纸燃烧后似的余烬。   ……   “我闻到了。”   他又在说话了,他一刻不停地说,在我脑子里说,但是像这样用自己的嘴说出来,很少见。我的腿断了,抓不住墙,只能用膝盖在地上跑。通、通通。   “送子咒的味道……杀,去杀他……”   我的眼睛不是我的眼睛,我看到我自己的后脑勺,我像动物,像瘸腿的狗一样在地上跑,这是我的手吗?这是我的脚吗?我要往哪里去?他是谁?我是谁?   “我是……”   又是谁在说话?我仿佛被关在棺材里,这里没有一丝光,锣鼓和笙吹的声音响起来了,有两个孔洞箍着我的眼皮,红烛亮起来了,她背对着我,穿着红底的旧睡鞋,发黄的蓝色内衫,像缎子一样黑色的头发散落下来,手里握着枣和花生……   眼泪流在脸上,这又是谁在哀声悲号。 第14章 第三卷 第三章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赵季说,坐在办公桌旁边,有些神经质地不停摩挲玻璃板下的照片。宋安拿着根朱砂笔蹲在墙角画着什么,是不是提起笔,对着笔尖哈口气,再甩一甩,这举动很孩子气,赵季有时候总感觉这位宋姓大师还没成年,不过他也没心思欣赏大老爷们儿无意识透露出的纯真瞬间——还有一个四手四脚的怪物东西在屁股后面撵着呢。   “请君入瓮。”宋安从包里掏出三卷黄纸,把他们挂在房间三个角落,用朱砂笔点上五官。他美术功底显然接近于无,画出来的东西比鬼还可怕。赵季这才发现脚下的地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红色符文,只有最远离门的那个角落是空出来的。   “啊……好?”赵季有些茫然,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一个阵。”宋安站到他身边给他比划,“我出去把那东西引过来,四边都是死门,只有留出来的那一角是生门,你就拿着扇子站在生门那里,他一过来就砍他脑壳。”   “啊?”赵季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接过扇子。他胆子其实算不上小,干入殓师的胆子能小到哪儿去,只是需要时间慢慢接受这一系列离谱的设定。   “会用吧?”宋安做了一个“挥”的动作,赵季反复试了几遍,这扇子很重,总有一种从手中挣脱的感觉。   “那我就先出发了。”宋安推开门,顺手关上灯。他胸口贴着一张符,是张接阳符,接下来四个小时内他在方圆一里的怪力乱神们眼中就会像一盏行走的、手无寸铁的夜光小蛋糕,他要在这堆东西里,把那个双面人找出来。   “来吧。”他低声说,活动了下仍然提着笔的手腕。   走廊仿佛在向虚空中某一点无限地延伸,白色的墙面上多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门,有的透出些光亮,一双脚在门后悄无声息地走过;有的只有骨灰盒大小,悬在墙中间,没有遮拦地打开着,无数纠结不清的长发从门后垂到墙上;有的只是半掩着,后面是一面镜子,宋安目不斜视地从镜子前走过,镜子里的他却始终站着,七窍里流出黑色的血液。   有人在小声地抽泣,有人在笑,有粘液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宋安走在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环道上,有冰凉的手抓着他的脚踝,很快被皮肤上复杂的符文烧成灰白色的碎片。   但这点抵御措施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太多了,火葬场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鬼窟,冤魂们争先恐后地涌来。宋安很快感觉眼前发花,他摸摸脖子,那里有一双紧紧抓着他的湿漉漉的小手。前面还有路,可是他走不过去了,那像是一面巨大到看不清全貌的门,突兀地立在走廊的中央。   宋安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下,朝那扇门走了过去:“来都来了……”   推开那扇门,耳边突然全都安静下来,脖子上攥着自己的手消失了,宋安用仅存的视力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好像是火葬场的纪念厅,四角摆着花圈,中间是一具很大的冰棺,好像有什么东西躺在里面。   宋安朝那冰棺走了两步,他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只能略带嫌弃地把手中的朱砂笔探进去戳了两下——很软,是那种皮肉松弛的感觉。   这不是他要找的两人四脚怪。   “白来一趟。”他不知为什么卸下一口气,拍拍棺壁,“走了,兄弟。”   宋安站起来准备向那扇被他推开的大门走去,突然侧腹一痛,真的痛极了,和他以前所受的一切伤都不能同日而语,他忍不住叫出了声,周围突然大亮,他看见一个惨白的头颅咬着他,脖子很长,一直连接到房间中央的冰棺里,血从白色的牙缝里溢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旁边掉落着一张血肉模糊的人皮,它原来把冰棺里的尸体掏空了蜷缩在里面。   太痛了,太痛了。宋安有些眼前发黑,全身每一丝肌肉都在颤抖,用尽全身力气才拨掉朱砂笔的尾盖——那里有一把小药刀,他双手发抖,用那把小刀划开那头颅的顶部,笔中预先灌注好掺着鸡血的朱砂倾泻而下。   头颅松开牙关,发出尖锐的惨叫,脸上的皮肤沸腾一样开始溃烂起来,宋安扶着墙壁,开始撞撞跌跌地奔跑,鲜血和朱砂在他身后歪歪扭扭地撒了一路,他眼前的走廊开始扭曲,还有几步,还有几步,赵季的办公室就在眼前,走廊上所有的怨灵不要命地撕扯他,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流过他溢出鲜血的嘴角。   ……   赵季在黑暗中等待着。   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黑暗把这个房间掏空了,仿佛这里只是一个被若虫抛弃了的空荡荡的茧。他握着扇子的手出汗了,心脏发疯似的跳。   门好像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宋师傅?宋师傅?”赵季喊了好几声,嗓音都有点紧张得劈叉了。没有人答话,依旧只是门轴轻微颤抖摩擦发出的细响。   死寂,依旧是死寂,逐渐地,沉重的脚步声,喘息声,和血腥气从墙的另一边蔓延到了这个房间里,那些声音和气味像墙角爬过的虫豸一样窸窸窣窣地在赵季紧张的神经上跳舞。整个房间又好像在这一刻活过来了,四面墙壁扭曲着、颤抖着、像动物的胃袋一样发疯似地蠕动着,朝他逼近,赵季眼前开始出现彩色斑斓的图案,一阵作呕的欲望翻腾上来,他脚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吱呀——”他听到门开的声音了。   些微红色的光线从门外投了进来,宋安垂着头,捂着侧腹,很慢地走了进来。   “宋师傅,宋——”赵季的声音颤抖起来,宋安慢慢地抬头,松开咬得紧紧的齿关,黑色的血把牙都染得看不出颜色,再滴落在地面上。   “扇……”他说出这一个字,头猛地垂下,再抬起来时,已经是另一张脸,赵季曾经见过,在那个怪物的后脑勺上。   “啊——”赵季的喉咙里发出了不像他自己的声音,恍惚中,那怪物冲他扑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扇子被他高高举起,扇面上的四个红字扭曲旋转起来,像是一双正在缓缓睁开的眼睛。   标题其实是双关来着(挠头),顺便今天是两章合一!特别鸣谢ccccheng这位同学,呜呜每章都点赞辛苦了(抹泪) 第15章 第三卷 第四章   “来,坐。”   师父坐在院子里的小桌旁边,自顾自地拿着紫砂壶斟茶。宋安有些茫然地看看四周,金丝桃开着漂亮的小黄花,竹林里冒出了不少笋尖尖,小路刚被清扫过,没有落叶,一只白眼圈的百灵站在鸟架子上梳着毛。   “师父,我……”   “瞧你弄成了什么德行。”师父打断他的话,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身上还好几个窟窿,这是个什么造型啊?。”   宋安讪讪一笑,无所适从地把两只手放在裤子上搓了搓,他印象中自己应该还在火葬场,好不容易推门进了赵季所在的房间,两眼一黑晕在阵法中间了,现在为什么看起来好像他好端端地回到了山上,站在师父院子里等着被训话,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本命符,给了四张给你们哥俩都不够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上前线送死去了。”师父低下头喝了口茶,“还给我来兄弟阋墙那一套,真给我长脸。”   宋安低下头,没吭声。好长时间没再有人说话,百灵鸟在架子上啾啾地唱起歌来。   “回去吧。”师父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得近似一声叹息。没有竹林,没有茶桌,没有金丝桃和唱歌的百灵鸟,一切被白光吞没。   ……   宋安在病床上醒来。   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坐着,很耐心地削一个苹果。宋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搞不懂王沛桓这厮怎么换了发型还缩水了。   男人削完苹果,举着两只手找带过来的塑料饭盒,好给苹果切片,一转头宋安就看清他的脸了,是赵季,妈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宋师傅,你醒了啊?”赵季看见他,很惊喜的样子,把苹果送到他嘴边,宋安摇摇头,表示不吃。   “那喝点水吧。”赵季起身去拿杯子,“你都昏过去三天咯,喝点水要的。”   宋安见他实在是盛情难却,只好半撑起身子,去喝赵季端过来的保温杯里的水。病房门被人敲了三下,第一声很轻,然后跟着的是稍重一些的两声,咚,咚咚。   “谁啊?”赵季扭头去看,宋安没有,仿佛被水呛到了一样捂着嘴低声咳嗽。   “我是他师弟。”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走了进来,带着口罩和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穿着黑色羽绒服,工装裤和一双马丁靴。赵季又看看宋安,宋安又闷闷地咳了两声,没有说话。   “哦,哦哦。”赵季拿起茶杯,“那我先出去有点事,你们聊。”   王沛桓微微颔首,在病床边坐下来。宋安还是没有勇气看他帽檐之下的眼睛,垂着眼帘,用余光去瞄他放在膝盖上,紧张得不停互相揉搓的戴手套的双手。   “你打扮成这样干什么?”宋安还是没忍住,“像抢劫犯似的。”   “……”王沛桓一时间没答话,用指节去蹭了蹭眼睛,声音有点鼻音,不知道是因为戴口罩闷的还是因为快哭了,“……脸,手上,都没好全。”   哦。宋安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知道这孙子八成开始掉眼泪了。他心里突然特别不是滋味儿,想起王沛桓小时候因为偷懒被师父训,因为偷吃小姑娘送宋安的巧克力被痛骂,抢师娘做的点心抢不过其他师兄生闷气,都是这种掉眼泪不出声的哭法。王沛桓现在一米九五,不管是横着还是竖着都是不容忽视的一大条,宋安却老想起他小时候,总觉得他还是那个黏在他屁股后面管他叫哥哥的小鬼头。   前几天挥之不去的心魔去而复返,想起那不成人样的半边脸,宋安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不舒服。   我弟弟怎么变成这样了?他在心底茫然地自问自答,是不是我没把他看好,是不是我没本事?   “师哥。”王沛桓又叫他,“你……你跟我回去吧,我们两个人,你就不会、不会伤成这样。”   “跟你没关系。”宋安打断他。   “你要是不喜欢,你要是……讨厌我,不想看见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可以搬出去。”王沛桓垂着头,眼泪又要掉下来了,“行吗,师哥,行吗?”   一时间宋安竟然不知道说什么,王沛桓的重点完全抓错了,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那一肚子的语重心长到了嗓子口死活吐不出去,噎得他不住地想翻白眼。   “……给我一点时间。”宋安只是这么说,这句话没有其他意思,就像死刑犯看见刀,冤魂看见孟婆汤,几乎是一种走投无路的变相求饶,但是王沛桓看样子并不是这么理解的,他把帽檐压得更低了一点,什么都没再说,起身从病床边离开。   最后的结果究竟算好算坏,没人知道。赵季拿着保温杯站在病房外面接水,杯口用热水烫洗过,有一股水被煮沸过很多次以后的矿味儿。他站在医院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病号服,白大褂,消毒水,绷带和吊瓶,赵季自己在其中,只是一个普通的来探病的中年男人。   咔哒一声,房门被推开,王沛桓从病房里出来,赵季扭过头,连忙迎上去:“师傅,谈完了啊?”   王沛桓还没从情绪里走出来,不愿多说,只是点一点头。   “师傅您怎么称呼啊?”   “姓王。”   “王师傅。”赵季伸出手跟王沛桓握了握,脸上笑容有些迟疑了起来,他又看了看周围,好像人群和喧闹能给他勇气。   “其实吧,上次我请宋师傅帮忙的事还没有结束……” 第16章 第三卷 第五章   “这就是把宋安送进医院的那个东西?”   王沛桓看着一个打开的柜子,火葬场里停尸间的冰柜又窄又深,他只能蹲下来才能看到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准确来说,是两个人的身体,各个部位好像被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砍得七零八落,但又互相黏连,看上去就像是被剖开后皮肤融化后自己长起来的。这玩意儿两颗头,一个就在柜门边上,紧闭着眼睛,一个滚落在最角落里,看不清面目。   王沛桓紧皱着眉头,伸出右手,好像想去触碰,柜门旁边那个人头却突然睁开眼睛——那里面根本没有眼珠和眼白,只是一片漆黑。   它——那个人头,动了动下巴,似乎不太习惯没有脖子的状态。如果这幅面孔长在一个活人身上,可能是一个令人信服,甚至颇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王沛桓冷眼看着它,那只还没完全恢复的左眼在帽檐的阴影之下低垂着,竟与那只剩头的怪物有一种奇异的相互呼应。   “缝魂术。”那怪物沙哑地笑了两声,“破阵的居然是我王家的好孩子。”   “你王家?”王沛桓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嗤笑出声。   “我是王家第六十三代当家,说一声我王家有什么不对吗?”那颗头一笑,露出漆黑的齿间。   王沛桓隐隐想起些什么,他只有小时候没上山去过家里的祖祠,六十三代……突然,他脸色一变。   那个活了几百年,家里长明灯还没灭的太奶奶,就是王家第六十三代!   “想起来了,是不是?”那颗头颅呵呵一笑,神情间竟然还有些慈爱,“凤英当年已经死了,也是我用缝魂术救活的,可惜轮到我自己这边出了点差错,不然,我可不是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王家不灭的长明灯,也不会只有凤英一盏。”   它顿了顿,似乎还颇有些怀念,“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啊……一百年?两百年?我为了找这个八字全阴的人傀,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本来炼成之后,他只会是我后背上一个指甲盖大的人脸疤,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啊……谁知他为了一个女人……”   角落那个头颅似乎被它的怒火牵连,发出断断续续痛苦的哀嚎声,不断像野兽一样小声地哽咽:“雪娟、雪娟。”   “绣婆和送子咒,也都是你的手笔?”王沛桓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你这是……”   “你猜呢?”那颗头颅睁大眼睛,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他已经明显不如刚才有人样,显出一种诡异的神经质和疯疯癫癫,“我可以给你看看……呵呵,王家孩子……靠近点……”   “王师傅,当心点啊。”赵季在旁边紧张地提醒,“这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没事。”王沛桓没说其他的,就他现在这个状态,想死恐怕比登天还难,当然什么都不怕。他慢慢凑近那颗头颅,尸堆中,一只手突然窸窸窣窣地动了,像蜘蛛一样拖着长长的手臂,用五指爬到他的身边,突然用力腾空,扼住了王沛桓的咽喉。   “!”赵季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要去包里摸宋安的扇子,却看见王沛桓根本没有活人应该有的挣扎和痛苦,鸭舌帽掉下来,露出他上半张脸,一黑一红的两只眼睛中间,有一道明显的缝合线。   “天爷……”赵季呆在原地,喃喃着。   王沛桓皮肤上的针脚好像受到了什么特殊的刺激,开始像呼吸一样一张一合,不久,竟然像活物一样拼命扭动,与此同时,那堆尸块上的针脚也开始了同频率动作,在赵季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两人的伤口处开始抽出无数看不清的细丝,彼此纠缠、捆绑……   王沛桓昏了过去。   ……   他走在无尽的荒原上。   烈日悬在灰色的天空,脚下的土地烫得惊人。喉间很渴,头脑昏昏沉沉的,胸前的包袱里有什么东西硌着骨头和肉,他低下头,那是一尊木质的天尊像,过于清秀的五官有种说不出的慈悲。   “凤英啊……”他哭笑皆非,用指腹爱抚木像的脸。   “是我连累你……不是,不是,当家的位置本就是我,是他们先不守规矩的……”   “可是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凤英,你还劝我,你说缝魂术是禁术,不让我用,可是我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为了当家位什么都不顾了,你把他们当弟弟,当叔叔,他们是怎么回报你的呢?……”   “我没有办法了……”   “你的肉身已死,我把你的神魂和这个天尊像缝在一起,但只能顾得一时,我还需要一个八字全阴的活尸,最好还有一个家族……”   他低低地咳嗽起来,吐痰一样吐出一口黑血。   “我也找一个全阴的人傀,趁我还活着,缝在一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凤英……”   天尊像眉目低垂,无喜无悲。   ……   “你准备好了吗?”   那个跛腿的木匠两手不断揉搓着,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问:“你说、说给我娘的钱……”   “钱已经给了。”道士咳嗽了两声,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如何,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木匠摇摇头,有些茫然。   “你喜欢的女人嫁给你的哥哥,你不嫉妒?”   木匠抹了把脸,黝黑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有些痛苦的表情,他沉吟许久,才很慎重似地说:“她嫁给大哥,比嫁给我幸福多了……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了,我凿了一尊观音像,中间是空的,我死了以后,把我的骨灰放一点在里面。”   道士点点头,没有再问。他没有告诉木匠,他可能没有机会有自己的骨灰了。处于偶然的怜悯,他将还没制成的人傀放在中空的观音像里,当成新婚礼物送给了李雪娟和木匠的大哥。   所以木匠在被浑身的疼痛折磨到濒死的时候,睁开眼睛,透过观音的双眼,看到的是李雪娟穿着红底的旧睡鞋,发黄的蓝色内衫,像缎子一样黑色的头发散落下来,手里握着枣和花生,这是她的新婚夜,她健康的、强壮的丈夫走到床边,正要微笑着去揭她的红盖头。   木匠的眼泪流到了嘴里,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两颊通红的,鲜艳的,丰润的,那个女人让活尸保持了意识的清明,道士没有想到这点。   王沛桓站在角落里,他一直在王道士展现给他的梦境里,像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我明白当年的真相了。”他对着虚空喊道,“你放我出去吧。”   没有人回答他,眼前的画面却开始扭曲,重新出现的是坐在病床上的宋安的脸,他浑身绷带,苦着脸啃一个苹果,手上的手机暗下去又被他摁亮,上面显示的是微信界面。   他在给王沛桓发消息,涂涂改改好多遍总是文不达意,干脆关了微信坐在病床上发呆。宋安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怪能唬人的,平日里那种少年早熟的圆滑像潮水一样退去,内里的质地坚硬而缄默。   王沛桓看得鼻子一酸,他知道这是假的,等着他的多半没什么好事——王道士还能顾及不知道多少代以后稀薄的血缘关系给他点感情辅导?扯呢。但是他还是忍不住,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坐下。阳光把宋安照得怪好看,王沛桓看看他金色的睫毛,看看他手中攥紧的手机,又红着眼圈嘿嘿笑了起来。   “师哥,我出了那事儿之后,其实挺害怕你的。”王沛桓看着宋安松开手机摊在被子上的右手,那只手小时候给他递过点心,替他挨过板子,帮他画符糊弄过师父,现在看来,不过是凡夫俗子的血肉之躯,比他还小一号,“但是当时我真没后悔……我就想着,为了师哥,我也得活下去,不管我变成什么样。”   王沛桓说完,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没注意到这个房间的边缘已经像是被水浸润过一样,开始逐渐模糊扭曲,大片的空白无声地向着他逼近,如果他毫无反应,说不定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王道士营造出来的幻境里。   明天完结 第17章 第三卷 第六章   停尸房里,赵季挺紧张地坐在地上,不时用手去摸摸王沛桓的胳膊,生怕他睡着睡着就挺过去了,靠着门的那个人头闭着眼睛沉默不语,角落的那个没再出声,却一直在用余光打量赵季,它脸上没有多少皱纹,但是眼角和眉毛都耷拉着,看着既可怜又显老,安在一颗苍白的人头上更是丑得出奇。   “你、你……”估计是另外一个人头没有反应,它又难得清醒,居然大着胆子跟赵季搭话,“你的眼睛生得真好。”   “我?”赵季吓了一跳,但也没有很抵触,当时在那个房间里,他举起扇子其实没有砍中,是这个头突然转过来撕咬另一个,他才有机会把它们都砍成碎块,“哦……我从小就有人这么说,我眼睛有点女相。”   那颗头笑着点了点:“雪娟……也是这样的眼睛。”   雪娟?雪娟又是哪一位?赵季其实有疑问,但是没问出口。   “现在是什么年份?”   赵季告诉了它。   “都这么久了啊。”那颗头叹出一口长气,突然惆怅起来,这世界是一个新的世界,它现在哪怕活着,也是活在一个它自己的旧人间——活着是什么?雪娟大概早就死了,她曾经丰润过的身体埋在土地里,逐渐腐化成灰,从此听不见,看不着。她的孩子们也许偶尔会坐在雪娟生活过的老屋前干着雪娟活着时干过的老事,又或许有一天,老屋都被推翻,盖顶大顶大的新院子……   那也挺好的,它突兀而悲凉地这么想着,那也挺好的。   “小哥。”木匠的头颅努力地扬起下巴,对着赵季喊话,“我……我看到这个师傅包里有什么东西在亮,你能拿出来看看吗。”   赵季蹲了下来,在王沛桓包里翻找了一通,那个黑色的双肩包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盏没有灯油的青铜灯,灯的表面很粗糙,看不清雕的是什么,只能大概看出是一条盘踞的龙。   “烦您拿近点。”那颗头哑着声音说。   赵季把它拿得更近了些,一只手从柜子里颤颤巍巍地伸了出来,慢慢地按在了灯上,灯芯闪过一丝蓝光,突然无风自燃了起来,流动的火焰像是水一样从灯芯上流淌了下来,顺着那只满是血污和老茧的木匠的手流到了柜子里那两具苍白的尸体上。   “啊——啊——”木匠的头开始发出惨叫,赵季呆在原地,看着它的眼睛,那一片漆黑里却没有多少痛苦的成分,甚至有一丝解脱的意味。   天师的头和王沛桓也在这一刻同时睁开了眼睛,前者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后者好像还没完全清醒,毫无反应地看着这一柜子东西嘶嚎、燃烧着逐渐碳化。   “就差一点……”天师的眼睛里全是怨毒,它被烧得皮开肉绽,面目一片焦黑,能通过烧裂的缝隙看到通红的内里,王沛桓慢慢站了起来,拿过赵季手里的灯。   “结束了。”他说,他接过灯的那一刹那火势自动变小,慢慢地沉寂下去,只剩被熏黑的柜子和一地的灰烬。   ......   王沛桓在点蜡烛。   读卦象是一门比较高深的学问,他至今没学会,但是占卜不止一种方式,过程都大同小异。他点了七根,三根长,四根短,然后和放在神龛里的天尊像面面相觑。   “咱们就不整那些虚的了吧。”王沛桓摸摸发痒的脸皮,那里崩开的线他自己还没完全补好,总是传来时有时无的刺痛感,“我问,你答,如果是肯定的话,你就吹灭一根蜡烛。”   七根蜡烛同时闪了闪,屋内无人说话。   “你的名字是王凤英,是王家六十四代当家夫人,是吗?”   呼地一声,第一根蜡烛熄灭了。   “绣婆和董家,还有这尊柳木的天尊像,都是为了保持你灵魂不散的手段,绣婆半生半死,董家长盛不衰,只要他们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的灵魂就没有办法消散或者投胎,我说得对吗?”   第二根蜡烛也熄灭了。   “你在里面这么多年,有了一些办法可以影响到外面世界,所以你让本该沉睡在地底的绣婆和木匠醒了,送子咒和你息息相关,让它发生什么变化并不困难——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主使的。”   第三根蜡烛熄灭了,散出一缕白烟。   “为什么呢?”王沛桓忍不住问,“不是,这怎么看好处最大的都是你啊。”   第四根蜡烛的火焰摇动了一阵,突然暴涨起来,其余的蜡烛和房间里的灯齐齐熄灭,一时间,屋内陷入昏暗,只剩第四根蜡烛发出夺目的白光。   王沛桓看向倒映着蜡烛影子的墙面,那里的出现了一轮女人的剪影。   “我还以为你对这个答案会很熟悉呢——”女人的影子笑了起来,约莫是嘴巴的地方夸张地咧得很开,顿时变得有些鬼里鬼气的,“孩子,这二十几年你活得不错吧?那你知道为什么族里很少有人像你这样,把魂魄和身体钉死在一起来求免遭一死的吗?”   王沛桓迟迟没有说话。   “因为这样做的后果是身体腐烂了,魂魄不会消散。”女人甚至是有些温柔地解答到,“肉烂得很快吧?那骨头呢?埋在地下,一年、两年,什么都干不了啊。”   “我被关在这里,都快忘记有多长时间了。我每天都能听到我千里之外的尸体腐烂的声音,我没有手脚,却要受绣婆手脚被强行缝合之后的苦,送子咒像是跳蚤一样在我经脉和骨头缝里爬来爬去。”女人的声音逐渐飘忽起来,开始有些歇斯底里,“我这样的苦日子,我捱了近一百年!一百年!”   烛光开始急剧地晃动,由耀目的白光逐渐变为了幽幽的蓝色,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沉默良久,她又恢复了原先沉静柔和的嗓音。   “活着始终是种苦啊,小子。”王凤英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一样轻声劝道,“你看,即使你有挚友亲朋,也总有一天黄土没顶;即使你子孙满堂,也总有一天各奔东西。你如今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再不可能回头了,到时候你孤零零地躺在地下,举目无亲,连抬一根小拇指都做不到,你的师父、师哥又会在哪儿呢?他们知道了你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还会帮着你、护着你,还会把你当个好徒弟、好兄弟吗?”   这几句话属实是戳到了王沛桓的痛处,他反复咀嚼这这几句话,感受到了一直以来被他忽视的、或是难以宣之于口无助和孤独,他眼前再次出现了幻境中,宋安低头看手机的脸。师哥。师哥。   “你杀不了我,现在。”王凤英的影子忽然变得很大,像是全然把这个房间笼罩,只剩天花板上一张小小的白色人脸,“你在害怕,所以那把灯还不能完全听你指挥,你在害怕成为我,你又在害怕成为不了我……可怜的。”   王沛桓紧紧抿着嘴唇,握着那盏青铜灯,尽管想拼命反驳王凤英的话,但是他的内心知道,她是对的。这是师父给他的法器,和师哥那个是一套,师哥那把扇子叫“自在”,他这个叫“无忧”,实际上远不如痛起来这么轻描淡写,他已经是不会死的怪物了,仍感觉这灯在跳动着、反抗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吐出随时将他吞没的蓝色火舌,他是否能葬身火海呢?是否有真正属于他的、宁静的归宿呢?   “别他妈地瞎掰。”   宋安的声音突兀地在屋子里响起。王沛桓猛地一惊,显然是被吓了一跳,直着脖子紧张得四处张望着。   “别看了,把手机扩音打开,老子嗓门扯得疼。”   宋安的声音从王沛桓裤子兜里传出来,他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支尚且亮着屏幕的手机——上面显示的是正在通话的状态。   宋安继续说道:“你是人是鬼都是我兄弟,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师弟,我可能会把你丢下么?”   “站着说话不腰疼。”王凤英说,“到时候你死了……”   “我死了。”宋安打断她,“就把王沛桓一起带走,他要是作恶,我就把他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王凤英沉默了一会儿,王沛桓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上那张女人的脸,一时间好像听懂了,又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青铜灯在手中像活物一样发烫,他从来没感觉到这种几乎烧穿皮肤的热度。   “现在你最后害怕的事也没啦。”王凤英突然笑了,“拿着你的灯,给我一个解脱。” 第18章 未道尽的结局   王沛桓从沙发上醒来。   他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门口靠窗的位置似乎站着一个正在抽烟的人影,王沛桓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猛地站了起来。   “山人掐指一算,今晚宜吃卤煮。”宋安转过身,叼着烟,脸上带着王沛桓最熟悉的笑容,“请客吧?兄弟。”   终于!写完啦!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写中篇——!感觉有很多不足,节奏把握不大行废话也太多,最后好像还有点烂尾......但是我对我自己很满意!写完就是我的进步嘿嘿   最后结尾的“卤煮”和第1卷 宋安说的第一句话是个前后呼应,应该没人看出来(挠头)   感谢看文、评论、点赞、收藏的各位!我们!有缘再见!!!!!   (*≧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