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魔尊渡了两次情劫   作者:见机行事的剑   文案:   *仙君文,不是仙侠文,想看过气老题材看不到,只好自己写了。   全天庭都知道花神负月和魔尊危潭势同水火。   原因是五百年前二者去往人间渡劫时,月老没牵红线、冥主没批命格,偏生他们就是心意大动,各自挣脱原本的情劫路线,做了一世爱侣。   随后魂魄归位,双双陷入了自闭。   五百年后,好巧不巧地,他们又要同时去渡情劫了。   奈何桥前相逢,花神默默看了月老一眼,魔尊默默看了冥主一眼,其中含义非常明显:再让我不小心跟“他”绑到一起,你们走着瞧。   于是月老紧急为花神拴了十几根凡人红线,以为万无一失;冥主手一挥,把他们分别安排到了天南地北,以为万无一失。   没料到,二十年过去,他们还是搞到了一起。   天帝:呸!我看你们根本就是想搞到一起!   主攻互宠,和战神差不多能打的温柔社会花神攻X在魔界从容霸气在人间痴情到魔设崩塌的魔尊受。   排雷:   1、主攻,但有些地方攻受视角可能半对半切着来,剧情决定。负月/沈忱凤/秋旷醒都是攻。   2、非典型仙君文,我流破镜重圆,人间情节占比不会很少。   文章系列名引用龚自珍《己亥杂诗312》:   古愁莽莽不可说,化作飞仙忽奇阔。   江天如墨我飞还,折梅不畏蛟龙夺。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前世今生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负月,危潭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闻香识男人。   立意:四海升平,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1章 仙魔之前   这一趟班师回朝,沈忱凤察觉皇城的气氛比他离去之前、近年战事之前更纷扰了很多。   证据之一就是,皇帝居然没能亲自驾到城门前迎接他的凯旋。   虽说十几年以来,一向有人弹劾他狼子野心,一向有人质疑他功高震主,虽说堂堂皇帝动辄为他出禁宫、入闹市,这既不合规矩,也不安全……那个人却一向也不在意的。   当今这位圣上,不可谓不励精图治,不可谓不才能卓越,纵使细数本朝数百年历史上,除却开国那第一位,怕也是首屈一指的明君,可惜生不逢时。今上继位前,社稷已经承受了先后三名昏君,一名暴君的统治,中原战火遍地,异国兵强马壮……这一切——今日的扭转乾坤、国力恢复、举足轻重、后顾无忧——统统是他们这一代君臣全力挽回的。自然,沈忱凤深知皇帝在其中有多辛劳苦楚,恰如皇帝也深深了解他有多疲惫。   他多年奔波征战,疲惫到根本懒得拥有狼子野心。曾经,初识不久时,在他一次负了战伤后,皇帝——秦怀柔前来慰问他,以示恩宠,也曾似真似假地许诺:“朕少年继位,资历疏浅,朝堂泥污,最需要爱卿这等良将才臣施以援手。沈爱卿,你有不世才能,惊艳兵韬……朕此一生,天生已经注定命运,若放手追求自由,追求一己快乐,天下难安,心又何安?既不自由,舍了一生自由,就非要拼出个河清海晏、不遗余力不可。倘若你与朕志同道合,求的是天下太平,百姓长安,今生今世,朕绝不疑你,便是赠予你半壁江山也心甘情愿,未尝不可。”   彼时两个人都年青未弱冠,初担重任。吓得沈忱凤连忙拒绝。秦怀柔听了,郑重地道:“你不必怕,朕不是试探你,事已至此,这江山最该有德有能者居之。朕若难解危机,贪恋地位一天,就是大错特错一天,就是刻意陷万民于水火一天。”沈忱凤听了,也郑重地道:“陛下,臣并非此意,臣也明白,做皇帝实在太累了。”   秦怀柔:“……?”   所以,即使十五年光阴如箭射去,沈忱凤一点也不担心秦怀柔是疑心自己。   只不过。   也自然,沈忱凤想在进城的第一瞬间看到秦怀柔。   更何况,这大约是他沈忱凤最后一次凯旋了。   凯旋日,又是个春日,全城欢庆,百姓围观,飞花缤纷。城门前场面依然不小,龙辇破天荒地没有亲自驾到,但赏赐与仪仗队规格未变,派了殿前侍卫统领和秦怀柔的一位王弟迎接。   来的是廉王,小秦怀柔七八岁,虽然还没有对外公开,但沈忱凤已知情,秦怀柔膝下全无子嗣,暗暗是属意身后将皇位传给廉王的。沈忱凤见状便更不在意今日皇帝的缺席,马上行了简礼,并不下马,只问:“怀洁,陛下怎么了?”   秦怀洁忙不迭地告诉他:“江南三城连陷天灾,皇兄忙于政事,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大将军切勿见怪。”   光听他这恭恭敬敬的语气,沈忱凤觉得连自己也快怀疑自己狼子野心、威胁皇家了,心里一面心疼一面哑然好笑。   ——这倒也不算古怪。这是秦怀柔有意一手促成的。   这三十余年短暂人生,白驹过隙,聚少离多,他却与秦怀柔一同经历过什么呢?   他二人彼此十六岁才正式相识。那时节正是先帝最后一年在位,那时节他的名字还叫做沈忱谋。他出身将门,家里代代武将,脾气耿直,父亲叔伯不是言官却常直言进谏。同样是借一个功高震主意图谋反的由头,先帝非常想要肃清沈家势力,大由头中还寻觅了许多小由头。   譬如他爷爷曾被先帝的先帝赐旨御前免礼,却并未明说期限,明说殿上皇帝更替与否,那时便有人拿去做文章;或譬如,暴君喜欢文字狱,于是也有人指控,身为人臣,给长子取名谐音“深沉谋”乃是野心早已压抑不住了的证据。   君要臣死,借口千变万化,臣是不得不死。走运的是,满门抄斩以前,倒是先帝早一步病得一命呜呼,换了年少倍受质疑的秦怀柔紧急登基。落在秦怀柔眼中,满朝文武几乎无一人可用,全不遂他的心,凡事无法操之过急;即使这样,登基第一件事,秦怀柔便打着古来如此的名义大赦了天下,着重释放将军府一家,还向他说:“唉,为堵悠悠众口,爱卿非得换个名字不可。”   这种情势,当然是要诚惶诚恐地请皇帝赐名的。沈忱凤便也走了程序,话音刚落,一脸为难的秦怀柔就眯了眯眼,很快下旨:“沈忱……凤。就这个吧,君无戏言。”   一度搞得沈忱凤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很快,满朝文武都摸清楚了秦怀柔的性情。他也摸清楚了秦怀柔的意思。   跟“怀柔”之名不同,秦怀柔是只笑面虎,表面春风和煦,几乎绝不发怒,看上去与先帝毫不相似,实际上力求说一不二,思路坚决,在秦怀柔的世界里,实际上惟有他秦怀柔自己说了算。   哪怕他要颠倒黑白。   比如,赐名事件后不久,新年国宴,群臣列座,宫里有乐师弹了清清脆脆的一首佳曲,稍懂乐曲的都知道那是《凤求凰》,只有秦怀柔,在曲毕之后自顾自地开金口道:“好一首《龙求凤》,赏。”   沈忱凤:?   又比如,早些年,两人关系渐渐转变,不再是单纯的君臣,秦怀柔对他又毫无保留可言,从不掩饰双方情谊的特殊,急得忠臣奸臣,太后外戚一并劝阻,早晚不休。沈忱凤不放在心上,秦怀柔却很放在心上,终于在礼部尚书急到团团转、甚至脱口讲出:“后宫不得干政!”的时候,惊世骇俗地回了一句:“什么?这恐不妥,江山还不到缺了朕干政,也能自行运转的年头。柳爱卿收回此言吧。”   打那往后,一时之间再没有谁为此事进谏了,众人都怕皇帝再说出什么吓死人的话来,且意识到了皇帝究竟想给沈忱凤如何的地位。   固然随着日后沈忱凤战功越来越多,民间威望越来越高,进谏断续又起,终究多只是劝君提防臣,没有谁还敢劝阻他二人的关系了。   班师回朝、不宿军营的大部分日子,沈忱凤是住在宫里的。这趟归来,又足足三年没见过秦怀柔了,绝不是不想见他,只是,廉王称秦怀柔忙于理政,忙得甚至于无暇睡眠,从城门向禁宫的沿途,沈忱凤想了又想,横竖不好打扰秦怀柔,便在接近禁宫东门前时,忽然张口道:“怀洁,我晚些进宫,只带一名副将去办件琐事。”   廉王秦怀洁作为小舅子,跟他交情不错,但自不可能像秦怀柔一样了解他、完全信任他,好是他表面不拘礼节,其实自怀分寸,主动挑明只带一个部下走。廉王这便答应了,只神色间带一丁点犹豫,道:“今夜还进宫么?”   犹不等沈忱凤表态,沈忱凤将带走的那名心腹副将倒是心里一紧,狐疑起来。接着沈忱凤一如既往浑不在意地应:“当然,只要陛下没有别的旨意。”   ·   这一条路不好走。转身回马后,沈忱凤先去最近的寺庙中礼了礼神佛,一炷香化一声轻叹。副将就牢牢守在他身旁,小心地问:“将军,这一次回来,您难道不觉得陛下真起了点疑心?”   沈忱凤淡淡道:“不觉得。也不重要。”   这一次路不好走,两个月前,沈忱凤在敌军垂死挣扎的最后一次夜袭里头中了一支毒箭,随军有太医,确凿无疑地告知他回天乏术,至多也只能压制在这几个月之间。自从接近京郊,连沈忱凤自己也明确感觉得到毒素在身体内扩散破坏的过程,无疑他没料中、也不情愿这一生如此短暂,但心底已经接受了结果。   他什么也不急,副将倒很替他着急,又说:“哪里不重要?刚才廉王表现得有点破绽。就算只有几个月,几天……”不等候他说完,沈忱凤抢先打断他,微微一笑,道:“我说柔弟疑不疑心我不重要,一是我真的不认为他有可能忌惮我,二是因为,等我办完一会要办的事,就算他迫不及待满腔信任地在等着我,事后没准也要生我的气了。”   这下副将静了一静,才道:“您真要大开杀戒?”   沈忱凤道:“盛世有盛世之道,乱世有乱世之道,商鞅必死,无怨无悔,很多事,青史还没有寻觅出两全之策。十几年来,我和他互补盈缺,照应局限,各司其职;但十几年终究太短了,世事常常要几代人的错误由一代人来扭转,成功,就国泰民安,失败,就河山不宁,民不聊生。凡人谁能手不沾血地打败时间?朝野上下,始终还有几根他锯得断暂时根除不了的老藤,胡作非为,贪赃枉法,频频藏身替罪羊背后。原本我也不好奈何,想徐徐图之,然而等我死了,我的作用消失,尚不知晓有没有马上能替代我的人。陛下虽有能力,若果一面为我伤怀一面殚精竭虑,恐怕太累身体。这件事,先斩后奏,你我来办,我死后,他绝不会治你的罪。”   副将叹气:“大将军,我才不是担心我的罪。”   沈忱凤笑一笑道:“天地仁慈,还肯留给我这份消减遗憾的时辰,还在乎什么黄土身后名?”   顿一顿,又说:“不过,我偏偏相信来世。今生杀过这么多人,也许只好入地狱受报应了。”   ·   廉王很急。   一从大将军沈忱凤身边溜回来,他就开始指挥人手抓紧把皇帝由寝殿搬到御书房去。   先前他对沈忱凤说:“皇兄忙于政事,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那不是假的,问题在于,早在昨天上午,下早朝之后,秦怀柔就劳累过头,一病不醒了。这事他思量再三,决定不立刻让沈忱凤知道,秦怀柔刚病得迷迷糊糊时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怕沈忱凤担心。秦怀柔道:“他?他身体外强中干,比朕更不好,千万不准惹他着急。朕只是发热一场,这几天一定便没大碍了,醒来再去见他。”   因为保不准沈忱凤进城的准确时辰,皇帝本来还是睡在寝殿妥善休息,结果沈忱凤大概赶路很快,比预先说的更早抵达了大半天。皇帝没醒,为表尊重,廉王不得不亲自出宫迎接,哪里敢随意派别人运送龙体?这下急匆匆回来,按照秦怀柔自己的旨意,不止要搬走秦怀柔,还要搬走他在此病宿过的一切证据,不留下一点药渣、药香,不留下床榻上的体温,必须办得仿佛这里已经几天几夜没人住过了一样。   还不知道沈忱凤几时进宫,会不会抓包。沈忱凤常住禁宫,手上当然自有一块出入禁宫的令牌,进宫不必传报。   正在老实人廉王急着检查这里检查那里时,宫外来了急信儿,比他更匆匆。有侍卫汇报消息,也有大臣满头冷汗地赶来报告。   “王爷,不妙!大将军刚刚血洗了刑部,说是依法追究,未请圣旨,就地剑斩了包括侍郎在内的三名朝廷命官!”   廉王:?行吧,以前他就觉得沈忱凤作风很凶,不清楚为什么秦怀柔一向声称沈忱凤温柔柔弱。   廉王:“死得好,静观其变。”   不料只度过一小会,又报:“王爷,太好了,何大学士也被将军杀了!”   廉王:??认真的?   好容易毫无遗漏毫无破绽地把秦怀柔护送到了御书房的软榻上,廉王刚松一口气,报告也如影随形地追来了。   “禀王爷,又死了三四个。”报告的口吻已趋于平静了。   廉王:???   ·   倒也没让廉王头疼太久,没耗上一个时辰,沈忱凤就若无其事地回宫来了。   孤光殿睽违三年,并没大变。虽说沈忱凤走了三年,三年前他留下的用着顺手的器具一律还留存原处。其实挥兵一战连年,四野为家,常常沈忱凤自己早已在外面磨没了安枕无忧时的大多习惯,每每短暂归来,还能迅速被秦怀柔养回原样。   这会,毒性正扩散,天还没暗,他眼前独自变得有一点模糊,却不需要用眼睛看,凭下意识的手感就能不磕绊不遇阻地点上灯,饮上茶,静静等待。   这一次等待,他前所未有地暗暗藏着一丝愁怀,有一丝迥异旧日的急切。从前他们只是分别太久,太想见面;惟独这一次,是最后一面了。   这一次等待,也成了他等待最久的一次。   廉王根本没有派人来责问他先斩后奏一事,沈忱凤也不准备请人去催促秦怀柔。接手的棋局不好,十几年来,秦怀柔日夜亲力亲为,休息甚少,私心寥寥,早年异国敌军分散入侵、将才难求时还曾亲征过几次,也在战场上受过伤,身体不大好。他若催,秦怀柔必定急。   于是这一等,就从正午静静等候到了黄昏,又从黄昏等入凄清深夜。   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没了多少来日,没了待办事项,没有搅扰,再没有红尘世故必需应付,整理着这整整一生的内容,慢慢小憩寐着之前,沈忱凤想起的是上一次身在皇城,同靠在这张椅子上,秦怀柔就面对面坐在他眼前时的一段往事。   那一回,那一天,正值隆冬。秦怀柔如惯例前往城门前接他回宫,他风尘仆仆,秦怀柔倦眼朦胧,结果两个人都偷偷风寒了一场。歇在寝殿中,秦怀柔好笑地冲他道:“要是给世人知道,你我年纪轻轻,同累出一身病痛来,怕有人又要蠢蠢欲动了。”   他也笑笑,信口聊起:“怀柔,记得我俩刚相识不久,你也说苍天注定今生你舍了一身自由。那下一世,若有选择,你想做什么人?”   秦怀柔扬眉,反问他:“你呢?”   沈忱凤窝在椅背深处,懒洋洋地道:“我的梦,我希望它千秋万世也不会改变。”   秦怀柔表情一温,答道:“不错。我想过,若能千秋万世,千疆万域不需要我,我始终最喜爱自由自在,穿梭山水;但是,这一生的活法,你和我也绝不后悔。假若无人需要,朕就去遂心所欲,自由自在;凡有一个人需要,朕就生生世世,愿意不计自由,先试着修补他的遗憾。这是你的梦,的确不是我的梦,却是我的责任。”   沈忱凤顿时失笑,轻轻转了转手头的佛珠,以玩笑口吻道:“这么说,万一有来世,也许来世你我还能相逢。”   他这样一说,这样一笑,秦怀柔因此也笑了。笑里两人碰一碰杯,相对饮尽。   过子夜。   滴漏朗响,月光如水,沈忱凤一梦醒来,把酒自斟自饮。秦怀柔还没有来。   春寒微余,他额间、掌心已开始浅浅地密密地渗汗了。不过,数座殿堂之隔,昏沉不醒里,秦怀柔鬓角、掌心也在浅浅地密密地流汗。   沈忱凤续也清晰记得,那一冬,那一醉,两人碰杯含笑饮尽了后,秦怀柔但又补充,短叹道:“只希望来世你身体平安,终生无恙。”跟着秦怀柔想到他时不时自嘲生平杀戮太重,不认为未来命数平安;虽说秦怀柔不信天不信神,为免他皱眉失望,还是追加许愿:“要是实在不能,至少让我健康到可以永远照料你。”   就算不认为未来命数能够如此心想事成,每每思忆起这段话,免不了要展颜一笑,心情一热。   近四更天。   沈忱凤饮一大口暖酒,沉默地等。   作者有话说:   感谢“月白是浅蓝不是白色”的火箭炮,感谢“青裳”的手榴弹,感谢“月白是浅蓝不是白色”、“柒柒”、“清冷受ptsd”、“兽抚慰滚”、“好”的营养液~。 第2章 计未卜他生一面缘   四更天猛然睁眼醒来后,秦怀柔第一个见的人,是随军的太医。太医不敢不向他汇报情况,紧张地等待已久了。   灯烛高烧,秦怀柔体力还有些不济,又急着去见沈忱凤,是故隔帘迅速披起了衣袍,束起玉冠。帘外就站着廉王和太医,隐隐约约看得清他动作的影子,秦怀柔通常是个十二分在意仪表礼节的人,这样做,已经意味着他很急切很失礼了。   太医遂也将情况报告得飞快。   听闻毒箭一事,帘内的影子就略一停顿;听罢沈忱凤寿命寥寥无几时,秦怀柔立即一把挥开了榻帘,露出一张面沉如水的脸孔来。只是出乎廉王的想象,他的神情显得万分镇静,纵然眼光一霎阴沉落寞,整个人终归没有太激动或者太失控。   对皇兄不动声色的功夫,廉王一向是佩服到底的,只是,沈忱凤同秦怀柔感情不一般,骤然听说后者负伤垂死的消息,连廉王也摇撼震惊,秦怀柔却沉默弹指,面不改色,但吩咐:“摆驾孤光殿;研墨准备圣旨;宣方士们早朝一散便到孤光殿来。”   宫人们纷纷忙活起来,廉王本仅仅是来为他侍疾的,这时纳闷问道:“方士?皇兄不是从来不信这一套么?”不过,朝廷是有天星监一类古存的官职的,因为沈忱凤信神,秦怀柔没有取消这类官职。   没有回答。   从这往后,颇长一段时辰,秦怀柔都不再启口了,在龙辇上静静行下三封圣旨,身到了寝殿门前,下辇来,才唤近廉王冷静吩咐:“这三道旨意,一道是关于朕离开后,继承大统的人选;一道关于四妹的婚事,前些日子她请求过朕赐婚;一道关于朕与忱凤身后安葬的事宜。旁的事项,今日早朝上,朕会一一布置妥当。未来,这庞大天地,便依靠你了,怀洁。”   这番话里的意思非同小可,廉王登时长叹一声,心想劝阻,又不知该不该劝阻,该如何劝阻。秦怀柔在私事柔情这方面,是极其不喜欢别人置喙的。他难以说话,倒是秦怀柔扫他一眼,忽然柔和一笑,道:“坐这个位置不容易,享受莫大权力,可也承受无限伤心,这样匆匆地托付给你,其实对不住你。洁弟,我会记得,倘若不是一路有你帮我,四海江山也必不完全相似如今模样;倘若不是你愿意帮我,今天我绝难自由,绝难任性行事。”   廉王一时说不出话来,喉咙一动,又是长叹。   这一回叹尽,秦怀柔已经转身大步迈入孤光殿中去了。   天还未亮,殿外光色黑漆漆的,内殿烛光通明,宫人也细心总维持着茶酒的暖烫,蹑手蹑脚地时不时靠近检查杯盏温度。一走近沈忱凤,秦怀柔就借侧脸看出他似醉似昏迷地独自睡熟了。   也不清楚等待了多久。   秦怀柔默默拣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想要伸手轻摸一摸眼前疲倦的、眉头微蹙的脸,又道沈忱凤眼下人不清醒,不征得沈忱凤同意,他擅自抚摸上去很不应当,只好复把五指退缩成拳,收回膝上。   这一生实在白驹过隙,聚少离多。曳曳火焰边,重重春夜底,秦怀柔扶头饮茶,仰面思索起自己对沈忱凤的第一次了解来。   多年以前,少年时节,将军府那一桩大案,虽说判下满门抄斩,实际沈忱凤本是逃脱了的。一家人想尽一切办法将一儿一女两名小辈瞒天过海送出皇城,但沈忱凤偏偏冒险回来了。   那时候,由于先帝狂热权欲,秦怀柔尽管是个乱世太子,却没被赐予多少实权,明面上有心无力左右不了此案,只仍然遣探子密切关注着,筹划伺机营救。谁知沈忱凤会回来?他的探子禀报他,沈忱凤冒死回京的理由竟是:“君是昏君,国有何辜?我观太子身上还有希望,我必须确知秦怀柔这个人是昏是明,可不可用。我有本领,有几分力量,若他无忠臣名将,登基后就需要我。难道留他万一有心救世,豺围狼困,寸步难行,平白消耗岁月心力?我不能,也不情愿忍受这样的可能,天下亦何必,何苦错失可能更快安乐的机会?这是不得不冒的险,假若我不冒,只代表我既不在乎秦怀柔的煎熬,也不在乎天下任何一个人的煎熬。我在乎。”   他想见见他。   没有等沈忱凤九死一生地设法找来,秦怀柔得知此言,心头一亮,马上抢先找上了沈忱凤。   包括那第一面在内,一生当中,每一次每一眼他看见沈忱凤,心上都是亮着的。凯旋也好,温存也罢,闲谈也好,论政也罢。   直到此刻。   ·   早朝后。   叩见以后,方士几人全看清内殿龙床上不止坐着皇帝,另醉睡着一个病容男人。为首的方士柳荧魂觉得不好,来辰不巧:他是没曾亲眼见过大将军的,但近几年宫里有段离谱的传闻,都传陛下吩咐了口谕,今后除非寿祭重典、特殊日节,宫人暂无须绣织龙袍了,因为某次有人大醉在皇帝膝头枕睡时,蹙金绣龙纹硌了侧脸,容颜一时留痕,醒来且笑且恼。柳荧魂原先当然不信,眼前借平身稍上视,却见床上布了小案,皇帝执笔白玉案对面,臂衣胸襟空空纯色,无龙无云,质朴简洁。   天阴了,白玉案如一撇银河,满室花如千句朗笑,睡的人眉尾横疤如刀。雷密啸赛洒,漏窗清清春风微微地吹乱案上字纸,实是吹乱水上灼心。风盘桓,皇帝随风自看,顺一心本能从“似梅人醉月西倾”写起,半纸是:“梅欲黄时朝暮雨,月重圆处短长亭。旧愁新恨若为情。”   “如何?”搁笔皇帝问,言音休说脆雷,轻重几乎重不过吐息。   方士们小心效仿他的音量,柳荧魂告道:“陛下之前派人垂问的数种方法,臣等以为,恐怕……恐怕尽是些民间狂谈,不足采信。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笑道:“尽力而为,便力尽难免,何罪之有?”只笑过了,随意又道:“大不了,朕还可以不入轮回,不爱来生,只谋伴谪仙人做一对鸳鸯野鬼。”   方士们面面相觑,不敢不噤声。柳荧魂偷偷幽幽地瞄那睡的男人,只道后者五官隔着泼流云发,寒晦天光,欲辨模糊,垂下发间的左手伤茧累累,看去一应显然战伤,于他们学道众人观来,实在纳闷仙气何处。不及柳荧魂深思,却皇帝话锋一转,窗外大雨骤发,风弥冷清。   “但,流连人间做游魂野鬼,实则非魂非鬼,实则仍在延长人此一生。万一长留人间,他一定忍不住惆怅无力插手世态,不到万不得已,朕不希望他徒添此愁,卿明不明了?”   这就是搜计到底的圣旨了。   柳荧魂心底无底,忙垫丑话道:“臣等必穷尽解数,为陛下排忧。可陛下龙凤胸怀,豪想操纵来生因缘,确实艰难。众生浩荡,何止万万?天地苍茫,何止一界?一生一世谁人有缘邂逅,本是沧海捞针,偶然而已,为难来生来世,再涌同缘。臣——”   他没能讲完。   突然间一道沙浊嗓音越众而来,响在众方士背后尽头,正皇帝聆听得面现倦意,那把嗓音来自一名平素老眼昏花,糊糊涂涂的古稀方士,老方士猛地讶道:“陛下谋的原来不是长生不老,单是他生因缘?”   柳荧魂也猛地收声,讶然回过头去。皇帝含笑扬眉,应了:“正是。”老方士马上低低进言道:“这倒比较容易!浩荡众生,苍茫各界,即使藏缺存误,没有哪个毫不遵循因果的。是以来生命运,干系着今生功德,来生因缘,干系着今生亏欠是否偿还。陛下假若想要结鸾盟三生无限,老臣亦无计策;假若念止他生重逢,只需今生两心共觉某一个有些相欠,亏者至死不谅,欠者至死不还罢了。今生不还,来生须偿,化仇化情,再去把握。”   初时皇帝是真正眉目含笑的,话一半,笑渐渐苦。话闻尽了,不由笑转轻叹。他长叹道:“这倒堪称比死为难。朕怜白梅,该如何舍得亏欠?梅花怜朕,向来谅解万事,无怨无悔;哪怕颠倒,依然难成,朕不知何怨何悔。但他生不必鸾盟,朕只求不似今生来得太迟,相陪太短,空任他一旦孤独受伤……何况朕劳累你等,兴师动众,本意是这般求他来生快乐,来生有人真心照料,如何敢草率今生,不竭力照料今生?爱卿没有第二妙计?”   这下连老方士也无奈了,思量禀答:“其实陛下虽然谋一生长伴,始终缘起自一面一眼,端看把握。”   皇帝愁容失笑,肃声续叹:“不论一生之缘,还是一面之缘,他要为所欠之事绝不原谅朕?”   老方士道:“是。”   皇帝道:“他绝不原谅朕的事,终归是他很心痛的事,终归朕得对不住他一场了。”   方士们不再胆敢接话。   皇帝便沉默住了,若有所思。   许久,缓缓地含疚复笑,重提笔,动作维持轻盈,懒然写道:   “此情可待成追忆。天上人间会相见。”   ·   大雨万朵,天地渐冻,睡的人才倦倦醒了。   风窗早已关严,寝殿中温暖追夏,为着睡的人打小爱花,芳花摆了四周,绽遍四周,红紫妖娆盛傲。然而睡的人但觉病入膏肓,眼睛模糊,其它感官因此加倍敏锐,嗅得出身畔不止浮沉琳琅花香,还暗浮沉了丝丝新血腥气。   他睡去前,铁定没有这种气味。   他起了疑心,懒洋洋地问:“陛下,是你?”   “是我。”皇帝笑眯眯搀扶他坐起身来,只是这举动又增强了他的狐疑:往常皇帝习惯双手稳稳地扶他拥他,惟这时,冷不防独派一只右手来。   睡的人遂皱眉坐直,连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皇帝道:“不曾。”   血味偏偏犹在不消。   睡的人没有口中新近咳过血的感受。   内殿已不剩第三个人,距离最近的侍卫,也守候门外。   “柔弟。”他生气了,一字一顿。   皇帝沉吟下去。一直沉吟好片刻,惹得睡的人十分不悦,险些把清风风痕似的双眉皱作两弯冻月,险些就快扬声呼唤门外侍卫动身请太医来,皇帝赶快揽住他阻拦,给他触摸自己左掌心新割的一道伤口上的纱带,谎称:“是不谨慎,方才吃枇杷弄伤了,血已止了。”   果真,睡的人如故生气,闻言握他的手仔细检查,边叹边道:“你受伤,居然瞒着我?下不为例。”   睡的人道是心头又气又怜;皇帝道是心头又爱又怜,只宜立即承诺:“好,今生下不为例。你不瞒我,我不瞒你。”   睡的人听笑了。笑过这一笑,有半晌两人相顾无言,双双欲言又止,欲言咬牙,只好轻轻握手,思绪万千,只依偎着共度过了小半个时辰。直至终于睡的人面色越来越倦然,自己也察觉到躯壳越来越沉重,终于先行开口道:“我闯了祸,先斩后奏。”   皇帝疾应答:“我知道,不要紧,我安排好了。”   睡的人稍稍放心,转而开始交代:“你要长命百岁,减些酒量,入夜少喝浓茶,三餐准时。”   皇帝道:“统统听你的。”   睡的人又道:“今后助不成你了。”又重复:“社稷辛苦,长命百岁,保重自己。”   皇帝微笑道:“听你的。”   话音落去,瞬间里,两人一个觉得臂弯一重,一个觉得环身臂弯一紧,跟着睡的人便满足重睡,彻底一无声息了。   茫茫春雨,空空寝殿,最终便惟飘起了皇帝孤声的一句:   “我绝不放手。来世见。”   作者有话说:   引用:   李商隐:“他生未卜此生休。”   向子諲:   “璧月光中玉漏清。小梅疏影水边明。似梅人醉月西倾。   “梅欲黄时朝暮雨,月重圆处短长亭。旧愁新恨若为情。 ”   李商隐:“此情可(何)待成追忆。”   白居易:“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感谢在2021-12-05 05:18:46~2021-12-06 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trawberr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逆鳞、你白哥哥 20瓶;strawberry 10瓶;羅浮 5瓶;阿久 4瓶;软萌的樱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不问天君我彼此渡   往事如梦。步入奈何桥前轮回长队,睡的人环望四面,耳听见泱泱新鬼潮中真有“人”按捺不住猝发大吼,吼道:“往事如梦呀!我一生成空啊!”这里一点也不安静,个个可以哭喊,个个皆想哭喊。若放眼望去,鬼差判官并不阻止,鬼魂大多不是犯人,只要仍在照常配合轮回,并不受罚沉默。   只是地府没有什么望乡台罢了。   睡的人身旁的半仙狐鬼称:“据说从前确有过这等人情味设施,结果屡屡酿出乱子。众生辛苦,世界艰险,好多原肯顺服投胎的魂魄,在望乡台上一望,望见所思所爱岂止为亡者心痛?纷纷或颠沛流离,或祸不单行,再如何甘心投胎?这么着,渐渐拆除了。”听来半仙狐鬼知晓甚多,队伍太长,起起伏伏自言自语,处处是“他怎么能杀了我!”跟“我会等你,我等你”跟“这算什么?此生我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悲喜狂乱,睡的人便与他闲谈一二。   刚刚初下来时,睡的人还只是洒脱无挂一道寻常魂魄,静静聆住队伍前头一个人魂在道:“今生今世,我什么也没有,但我依然不想死啊……”却寥寥几弹指,连他自己也惊了一瞬:他孤魂上空腾然凝现一团巨大的如烟的凤凰图案,荧荧彩翼,略绕两肩,翎羽轻点胸膛一下后,长啸飞去,烟散虚空,引动前后万魂注视。这才有狐鬼主动朝他搭话,讶问:“哇,你是人间的妃后不是?”   睡的人失笑答他:“我是男人。”   狐鬼提醒他:“那便是人皇下圣旨与你同葬了,约摸你将入皇陵,这才可能。对,所以凤迹才迟来一步。唉,料不着生前苦苦独猜,死后泉下能遇上个师傅,要不你教教我,敢问皇帝该如何诱惑?”   睡的人:“……”   睡的人敬问:“阁下是非人生灵?来世还用得着所学?”   狐鬼遂道:“狐仙。”且真正给他透露了似乎不得了的天机,鬼鬼祟祟地附耳道:“孟婆汤个个须喝,来世命数个个不由自主,但我晓得作弊秘法——你晓不晓得?譬如,魂是天地奇灵最玄,只需寻一个前生缘深客自愿献出三魂七魄之一,追随你的魂魄,投胎后他生,不论际遇性情转覆几何,你即会把前生自己的誓愿遗憾竭力继续实现,更延长一些阳寿。妙不妙?依我叹,这亦是前尘的‘我’的一段延续了,我不会死,我必再修炼一次!”   睡的人微觉诧异惋惜,不可谓这狐鬼不以诚待人,想了想,身侧黄泉明白,红尘早已粉碎,他索性也坦然含笑道:“也好,我这便告知你欺负皇帝的方法,不过随后你要帮我一个旁的忙。”   狐鬼精神大振,不解究竟是为什么目的亟欲诱惑一个皇帝,忙应:“什么样的忙?”   睡的人含笑不变,因问:“我不懂法术,你说的离魂,要怎样实施?”   ·   通常冥主不亲自徘徊奈何桥头、忘川河上,今日是凤痕经过,先惊动他——那却犹不至于他动身出面——不多时便龙魂游近,叫他扬眉坐起,搁下琼盏,不得不肃容了。   茫茫寰宇,君王有限,纵使是人皇妖皇,身怕渺小,也功德特殊,影响万千生灵性命,罪的较凡民更罪,须得押往冥府大殿由他亲自审判;功的或有地府留职,或可许愿来世,甚至乘龙飞升,须得他亲自相迎鉴送。   缘此,冥主一驾才临奈何桥,才同轮回长队漠漠无关而过。彼时,半仙狐鬼正为难叹息地说到:“不成,不成,人间妖界鱼龙混杂,因缘纵横,还有皮囊掩护,如今你我明晃晃魂在地府,我哪敢公然作弊?”飞来横祸地,冥主素眠就被他眼尖瞄见了,狐鬼登时连连嘟囔给睡的人听:“你看,冥主刚走过去!”   “……”素眠听准了后半句,只装作未闻,小鬼常常议论他。   龙凤共死,不是常见事,他只顺势随意觑了一眼凤魂,全不曾想,忽然会被个胆大包天的叫住去路——无端端那道凤魂听了狐鬼的指认,立刻道:“拜见冥主,正巧,我意离魂护佑陛下来世,恳君容许。生生世世,还你一诺。”   无知者无畏,凡人时不时自是胆大包天的,情绪万种,于冥主素眠忆记中,怯懦最多,妄勇也最多。然而这一个到底堪一句够妄够勇,口吐狂言。争得冥主心念一刹唏嘘,信手施法隔绝了左右,好笑道:“尔是何人?却能偿我怎样的诺言?”委实不曾想区区擦肩此刹,那道凤魂反应敏捷灵光,不慌不惧,又立刻答:“人说九世乞丐一世帝王,八千功德一朝成仙,固若失真,终究恐怕轮回有道,尊卑沧桑。生生世世,千幻万化,最是冥主不老不灭,定候得到我一诺真金。今生我杀人如麻,来世一诺大抵太无价值,但天长地久,无数轮回,无数一诺,自有无边价值,除非万一某世我魂消魄散……倒也万一某世我功德攒足,飞仙封圣,未必无缘。而不管其中沧桑、身份几轮、承诺乾坤内容,我只求离魂护爱、内容无邪不恶,如何?”   恰说话间龙魂真至,游入了黄泉道路,冥主素眠听得一番意外非同小可,不免哑然敛笑,略为涌生稍许怜悯。   话说回来,其实他既居黄泉之主,亦是影响万千生灵性命,亦是一位君王,一向暗暗有心有情。   他放微哀,涌带了些不言不语的怜悯,默然向长队尽头举头。几乎猛地,看他皱眉不应,偏偏转首,那凤魂若有警觉,蓦然逐着他一齐回眼——先是那凤魂回眼,双眸光彩一冷,浅笑暗淡,继而初传龙啸生动,烟痕皎耀,君王驾到;的确是个敏捷灵光的。冥主摇一摇头,喟叹道:“罢了,无邪不恶,前尘功胜于过,天地脉脉,容人痴痴又如何。”于是应诺,可是凤魂主人再三道谢,已不展笑容了。   惟冥主垂怜问:“你等不等他同行?”   凤魂却道:“不等。”   冥主道:“有怒?”   凤魂道:“无怒无怨,只是生前告别过了,别后重别,徒添心痛,难舍难分。有因缘来世依然,倘无余缘,何苦几步心碎路。但请冥主引我一缕魂去吧。”   分辨不清他是逞谎是真挚,素眠总是分辨不清抱痴生灵其逞谎或真挚,顿一顿,兀自只依言召起三魂中的一缕,暂托掌心。残魂离体,光色清澈,凿刻了前尘命途,那凤魂一拂置之,不复回顾,冥主素眠不复驻足,相背远去。   竟背离奈何桥,漫穿彼岸花,淡淡端详玲珑魂光时,冥主又吃下一惊。   他端详它诉说前尘,形状跳跃,从罗衣变幻作刀剑,从刀剑变幻作戎装,从戎装变幻了罗衣春枝……也知晓它会诉说来世,很意料不到的是,那罗衣春枝末尾,那来世,最后托在他手掌上的是一朵灼似朝阳的透明莲花,久久不改。   这下才是大惊,他清清楚楚,如此的灼光含义为何。回首处,魂魄长龙,谈音飘尽,一缕仍在,千丝无踪,望却已何须张望了。   也罢。   往事如梦。   真的如梦?   这时半仙狐鬼在忖:难道为一生换千生,真也有人当值得?   这时冥主素眠在忖:他这一生短梦缠风,俱无所谓,真来世将飞仙封圣,漫长有力了。   这时睡的人在忖:这一生短暂,一切泡影,至永至重终于史书,至惦至珍结于亲友,烙下千生代价的时候,真绝不同。至少至输,如狐鬼说的,他已延续了另一生,让他独有的衷思意愿弯情弓搭眷箭、长射入了下一世——凡皇帝今生誓愿遗憾实现,一定替他今生誓愿遗憾一并实现,否则何来相爱?假使运气美满,因果风流,至恒至赢,借那无数的命相,无边的价值,今生未必不能复活在某他生——尊卑幻化不假,很可能冥主难以尽忘他,彼此迟早再生交集,再生因缘,未来种种命途,毕竟埋伏了一朵曼珠沙华的机会。他是预备践诺的,不过践诺的那一生,那一生里,难保他会问:“什么承诺?我为何生生世世,许你一诺?”冥主凡始回答,就是他今生之心,倚诺飞舞,打碎时空,重活今生。   是了,他不喜爱浮生如梦。不要如梦。   ·   “我许愿。”龙魂主人轻快地道。   冥主迟来一刻,两名判官负责朝龙魂简扼解释规则。挨近了,素眠乍聆听到这句,紧接着这一位皇帝舒声一笑,居然是道:“照轮回律法,功过撞抵,亏欠清算,朕自视称不上千古明君,更从来不属仁君;但是毋庸置疑,朕功关千秋,绩存永远,足够许愿来世,莫非不是?既有来世,我爱谢因果,无意逃避今生罪责——只愿离魂陪相思。是不是有这种术法?”   一边素眠逐渐深感今日这双龙凤凡人不大对头,怕不大凡,一边还需公事公办。便判官两名,恭敬拜见,人皇一个,微笑小礼,冥主素眠特地道破:“我见过他了。他不想等你。”   龙魂笑着道:“不错,我想到了。他是个不达目的不凋零的人,若肯等我,拚灭要等,除非冥府森严,他实在对抗不过。观君宽宏温柔,八方无个风波,当然是他不想等我。”   冥主道:“你不怨?”   龙魂道:“不曾。”   冥主道:“不悲。”   龙魂道:“传说璧人相约黄泉路者甚多,我与清辉不必。凄凉温暖,都随人心,厮守自由,尽如我愿。”   冥主难禁问道:“为什么?”   龙魂却又笑了道:“分分明明,我正请君准我离魂陪相思呢,若得来世再见,何必此时此地逼他不忍?”   冥主渐渐删惑销疑,恍然道:“原来如此,你胸有成竹,你前尘寻觅熟读了些术法。来世的愿,你已自布置定了。”   不经意他将那龙魂评判得令后者几有些含歉了。那龙魂,那皇帝早不是个年少人,依旧笑笑不语,显得不大好意思。天下自然没有不许凡人摸索仙缘、不许凡人学习术法的规矩,抉择半晌,冥主只得挥手一遣,匆匆护送一缕龙魂遥遥投予凤凰方向,这一回,来不及任他端详细赏龙魂命相的变幻。晶龙乘法术无形飞去,易主不见,无由,素眠又寥寥地略为怜悯,略为懊悔放弃好奇端详。只听龙魂主人愉快谢过,凝望奈何方向,笑仍如火,气概荡染,也燎燎地重道:“畏只畏他日莫测,昨日无凭,我的姓名、百年身世、历历回忆、今生亲人,从此再不能见,瓜葛断绝,纵然用净筹谋,能够不永别、只小别的,亦只不过朗月一线。明朝我是谁?多情换不换薄情?昨日这我欣不欣赏明朝那我?不得而知。谁可得知?”   一个判官道:“生灵一世,活着也是这样。”   龙魂闻言点头道:“没错,生灵一世,活着也是这样。”话冉落,于是哈哈大笑了,变得收藏不舍,期待来世,悠然顾盼。   这一世,素眠沉默目送着他走了一程。黄泉荒寒,怨怒满程,看一方,他笑:“光怪陆离。”又一处,惊喜:“鬼斧神工!”直到奈何桥上,忘尘汤前,目光几度复杂,究竟神色满意,清脆低吟道:“此心安处,我飞还。”方一饮而空,逍遥笑进来世去了。   ——顿转记忆滴干,旧事说完,天琼芬芳。   耳畔宁静一短顷,花神负月抬眼沉吟,短顷无声。便冥主素眠酌酒又讲:“如今赴宴,还不是我索要承诺的时候,我只是才逢上你……可惜,那一个人的面孔,六百年,我已经记不清了。”   正瑶池神宴,吉鸟衔桃,嘉宾彩云,天女霓雾,缥缈真真故事如幻。抬了眼,能见玉席层叠,高烛祛月,缥缈幻幻故事如真。蓬莱一位仙子翩醉舞过的瞬间,误听了花神突地喃喃道:“莫非是‘它’?……”   素眠真正唏嘘,答道:“今世六百年,你生过情了?”   花神旁听故事似的局外醉卧,萦身云涨云消,看去面无悲喜,声淡淡,饮姿懒懒,却道:“惟有一次。”   素眠一怔,愁道:“莫非因缘终了?”   花神不在乎状道:“后来呢?这黄梁大梦,荒唐梦想,竟邀你入梦了?”   素眠轻呵酒气,叹叹,为他续讲:“后来,我才明了你们不约一共算计我。那时我尚不识凡人,不谙情思,只好迟迟洞明:虽然你付他一缕魂,恐怕他前世遗憾有你,今世遗憾弥补时,遂必弥补与你;虽然他付你一缕魂,恐怕你前世誓言含他,今世誓言实现时,遂必实现和他。好一手篡天欺地、自决鸾盟的算盘,面对我只仿佛可怜兮兮的。”   这么说着,他倒也早已擅长微醺失笑了。六百年,不算什么沧海桑田,但难得冥主遭凡人吓上几吓,惊艳一惊。素眠暗想:或许宁愿冥主遭凡人吓上几吓,惊艳一惊,作证苍生野心,鸳鸯奇迹……即使如今花神冷眼事外,批驳美梦荒唐……——仍不曾想,那今世眼波业已托生柔和,看似锋锐全褪的花神负月冷不防随口道:“那位狂人瞒你岂止如此?你说,前世他不知道我的离魂,临行还畏最畏的事囊括‘明朝我是谁’、‘昨日这我欣不欣赏明朝那我’,是不是?”   锐气唐突,昙花一绽,冥主素眠蹙眉道:“如何?”   花神轻轻静静道:“可一旦我追求前世誓愿,一旦前世遗憾成了我今世最执着的遗憾,这我就大半融拥了前世那我,越来越走向前世那我,越来越好像一个人仅仅离开过去经受了一段未来,决定真我的本不是生涯,不是岁月长短,总是欲望跟逻辑,是不是?你想未想过,当我找到他,当我遗憾的是前世那一个他,不知不觉我可能将他改变回那一个他,至少这是他今世最为接近前世的一次机会。他还说‘爱谢因果’,是不是?”   如故一副旁听故事似的倦懒口吻,如故是不露悲喜的脸,酒杯一惊,琼浆一惊,素眠惊得愈蹙眉了。花不惊。   正是瑶池神宴,吉鸟衔桃,玉席层叠,高烛祛月,何奈玉有寂寞,月隐广寒?莲花再斟佳酿,不弹指,微微一笑,也叹道:“原来不是人间无奈,没有奇法流传。却不足够推心置腹的情人、不教人隔世不甘的狂憾,想必难以唤得回目的。我便虚位以待吧,是胜是败,梦想一场,掠耳难忘。”   酒芳酒凉,冥主素眠残惊着:“这一世,你还要赌?”   云涨云消,花神负月是笑叹:“这一世,你不入梦了?”   作者有话说:   引用:   李商隐:“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苏轼:“此心安处……”   龚自珍:“江天如墨我飞还。”   感谢在2021-12-06 03:50:33~2021-12-07 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软萌的樱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奈何桥同生将奈何   瑶池宴散又七百年后。   花神负月不得不去渡劫。   这尚是他第一次渡情劫。   今世最初,他是人间的一朵清莲,早早得了意外的仙缘,没有立即选择飞升,一直拖到三百岁时。成为仙君以后,又在天庭司花醉卧千年,千年一遇的情劫便到来了。   听说一旦渡劫失败,下一次情劫还会来得更快,变成只隔五百年。   他自身是不大情愿下凡渡此劫的,实话说,地府方面也不大情愿他下凡渡此劫。   不止由于冥主素眠十分期盼他与前世凡人情郎再续前缘;还因为,花神尽管在天庭醉了一千年,几乎从不露面,但只曾参与寥寥几场仙宴,就被好事者画下像来,迷住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仙妖精魔,越是他一千年都露面寥寥,这一遭,地府越是提早被挤得水泄不通。   当然,来的生灵不论有多思之如狂,有多喜出望外,既然不了解花神,大多只是想一睹风采,不是什么刻骨铭心地爱慕。   临行前,天帝特地利用这一点扭曲黑白,以安慰负月,道:“渡情劫虽然让你不痛快,喝一碗汤,也就忘了仙人身份,记不住这份不痛快了。喝汤之前,奈何桥边会有很多神仙和妖怪,你可以做做那件你最喜欢做的事。”   彼时负月残酒未醒,醉眼朦胧,想了想才意识到在天帝眼中,他最喜欢做的事是哪一件:乱点鸳鸯谱。除了饮酒,私事上负月最大的热衷就是悄悄搭鹊桥、醉看月老牵红线。   天帝玩笑道:“朕可以为你觉得最般配的一对赐婚!”   负月:“……这是徇私枉法。”   不过也很疑惑,问道:“为什么会有很多仙妖在?”   天帝称:“不知道。”   与此同时,水泄不通的地府里,小鬼吴参差也已伫立奈何桥畔苦候花神两天两夜了。   地府皆知,昔年瑶池宴上冥主惊鸿一瞥,爱慕花神已足七百年;地府皆知,小鬼吴参差仰慕冥主亦足足有个七百年。打从司命星君那里飘出那道“花神情劫将至”的风声来,冥主便卧不能安,辗转反侧着,小鬼吴参差近随他身边,看进眼里,一时也郁郁寡欢,为他愤愤不平,不幸遭冥主一瞥察觉,冥主忽然扶头莞尔,下令道:“参差,不如你去迎迎他。”   传闻花神是这样艳会冥主的:瑶池宴间,前者淡淡芳踪过,后者心仪略寻觅,未促成天地情缘一场,至少迅促成了一番闲谈。冥主讳作素眠,遂随笑谈,花神信手轻挥,袖内掌心刹那凭空飞出花苞一片,色若橙霞,热切若光,形聚似太阳,含香皎浮半空中,花首一尖深色隐隐地露,似绽不绽,似醒非醒。是为“素眠”此名字特造的风景。冥主放声大笑,收了花朵,携回冥府,从此后先前绝不爱诉人名字与出身的孤傲的一界之主,再不介怀这些了,恰相反,变得极极爱听旁人呼唤他“素眠”。   吴参差凡人化鬼,得遇冥主前根本不通法术,却给不了冥主素眠类似绮灼的初遇。他两个的初会说来可怜,偏偏是瑶池宴罢归来,偏偏是花神使冥主心情大悦后,兴冲冲途经彼岸花丛借景念仙时,冥主意外发觉他这个不慎得罪大鬼恶鬼被欺压浸入忘川河水的倒霉小鬼,信手救了他。   忘川河水冰寒得足够伤透魂魄,吴参差虽未久浸,仍暂落下一身魂伤,冥主稀奇地垂怜了怜他,问他:“你是谁?几年几月生,几年几月死的?”彼时吴参差冻得哆哆嗦嗦,牙齿磕巴,低头回应:“我?我活了二十四年,没见过一桩好事。”冥主默然少顷,又道:“欢不识欢,痴难以痴,一生一世不曾邂逅好人,连多情慰平生也无处寄情……像你一样的恨鬼寞魂地府每日往来许多,数不胜数,包括我。不过我见了一个你,你既不愿投胎,强烈畏惧来世,就为我养养花吧。”   最初吴参差惊异非常,不是因着冥主有情洞悉他的畏惧来世,不是因着冥主自称恨寞。吴参差半信半疑,忍不住惕道:“贵人为什么救我?这里不就是处一饮尽忘逼人重来的地方么?”   冥主冷冰冰地纠正他:“自然不是,否则我们何必在乎谁入牲畜道,谁入人间道?一碗汤下肚,你们债账尽忘,我们还须记得,要竭尽所能公平,竭尽所能消恨平叹。我一向是怜人爱人的,你只道我恐怖罢了。”   对待冥主,吴参差真是五味杂陈,莫名其妙,心已陷得狠了。   可惜他情动得无望,心陷得无果。七百年来,他没少向孟婆无常等人打听花神是什么样子,尝试拼凑出这名情敌的为人轮廓,无奈花神从未下过黄泉,孟婆无常一一未亲眼看过他。   吴参差去问黑无常,黑无常沉吟道:“花神负月?我不了解。传闻他性情高傲喜静,多闭门,在天上亦交游不广。”   吴参差便在心底悄悄厌恶花神一点点。   白无常则道:“花神么?他不是神仙后裔,是地仙飞升。无暗仙君说他的元神是一朵莲花,是一步步修炼、一层层功德飞升的。”   吴参差心底的厌恶便闻言减弱了一点点。   孟婆道:“哎哟,迷了他的妖妖鬼鬼很多,前两日我给一条魅蛇递汤,那蛇妖还哭哭啼啼地不想喝,说是不甘心忘记花神呢!”   吴参差心底的厌恶便又增添一点点。   ·   苦候两天两夜,既是吴参差的执意,也是冥主的授意。好心眼的白无常偶尔经过,会安慰他一道眼神,或不放心地提醒他:“天庭神仙,往往好看总是比凡人好看的,腾云驾雾更是利于气势,你见到他又意味什么?未必你容貌不如他,就样样不如他。”吴参差摇头坚持。其实他绝没说过他等,他好奇,只是等着好奇着对方的区区容貌;但是嘀嘀咕咕,八八卦卦,地府中私下有不少同僚一致认为,冥主吩咐他如此,必定是意欲依靠花神外貌风姿敲他一敲,令他知难而退。   总之,第三日日出时辰,吴参差姗姗终于候到了花神。   九泉之下压根见不着日出,时辰是段约略的时辰,却实在有一团朝霞皎皎而来。吴参差愕然,料不出那所谓闭门喜静的花神竟何其爱招摇——恐怕半个地府全被他惊动了。倒也并非说花神前呼后拥、百花相送或披霓戴玉、锣鼓喧天,然而遥遥远远地,尚望不准确那一粒陌生的仙影,狂香已至,冷冷幽幽的花香横扫遍这半个地府,不呛浓,不媚烈,若有还无,却无孔不入,香浪清晰,轻易惊动了万鬼众官,和一个冥主素眠。吴参差只两眼一花,身侧弹指多出一个冥主来。   吴参差沉默地扭脸望望心上情刃,再望花神,他只一身冷香一件霜衣地孤独走近,然而万般瑰彩仿佛尽聚足底,足底步步生莲,真是约摸有拳头大小或纯白无瑕或温柔霞粉的盛绽莲花,沿途随行开成一线,一边怒放,一边凋谢。着实连吴参差也不免俗,看得呆了一呆,可他听说其余花仙花神皆不是这样招摇非凡的。   而且这位花神远看佳人,倾国倾城,谁能想到,近看美则美矣……吴参差觉得不像花朵。   他以为花神该值青年面相,想不到花神而立面相;他以为花神花骨孱弱,我见犹怜,想不到花神消瘦也玉山骨骼,太朗太高;他以为花神仪容无边妩媚,个性清寒,想不到花神个性招摇,仪容清寒冰冻过头;他以为莲花高洁倔强,哪想到花神毫不掩饰气质疲倦,衣衫酒渍点滴,是个酒鬼。余光瞄见冥主目不转睛的神情,吴参差如坠冰窟。   “素眠,黄泉够冷的,借碗热酒喝。”这便是吴参差聆准酒鬼花神讲的头一句话。   他觉得花神是个酒鬼,连花神自己也觉得自己只是酒鬼一个。   所以沐浴在奈何桥畔众多双眼睛的莫名围观下,千年宅花负月十分纳闷。   好在仔细研究几眼面前的吴参差之后,负月心下有了底。他敢打赌,虽然吴参差近乎一直在看他,但偶尔看向素眠的眼神才是意乱情迷的眼神,而吴参差又是在场乌泱乌泱人群中盯他盯得最紧的一位。   虽然依然不太明白,不过负月不再多想。   于是这当口,当一条过去擅长巧取豪夺的青龙皇待他越看越满意,越众而出,决心尽快成为花神家属时,负月抬眼注意到,毫不犹豫地好心地朝龙皇先启了口,道:“嗯?观君满面桀骜,我猜想狼王一定与你很般配。七百年前宴上我见过他一面,风姿潇洒,表情同你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必定相谈甚欢,如何?”   青龙:?   等等,这是什么试探吗?花神看破他的目的后的第一重考验吗?   青龙皇一时怔住,一头雾水。不过,四周众仙妖全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只道他与花神双方比肩靠近,明显说了几句话,纷纷多以为他就此结识了花神,连忙也欲靠近。因此,负月也一时怔住,满心不解,以为大家纷纷多认为他安排得很有道理,或者好奇他怎样安排。   所以。   麒麟甲:“负月仙君,我……”   负月:“你喜欢火吗?喜欢凤凰吗?”   麒麟甲:?   狐妖乙:“仙君,妾身化形百年以来,未尝有过丁点情史……”   负月:“为何你这样信任我?多谢抬爱,你喜欢老虎吗?”   同为天庭仙君却因负月太宅从未见过面的仙君丙:“花神,你是不是喜静?我也是……”   负月:“听说嫦娥也喜静。”   安排得明明白白。   “……”素眠渐渐看出不对来,忙喊住他去看轮回名册。   照规矩,天上神仙渡劫,冥府最好请他亲自抉择人间身份。不止因为神仙不好开罪,亦因为冥冥之中前世今生合该有律,天庭条文较为森严,神仙多不犯戒累罪,品德清白。人间的圣君仁君,百年之后,大都也可以遂心抉择是否登天成仙,是为一种道理。吴参差只好替酒鬼花神展开轮回名册。   “今日辰时三刻生的这一位文官便不便利?”花神海饮着问。那嗓音却是如梦存叹,仿佛天生受伤,莫名诱惑心神。   冥主不赞成地道:“这是个短命文官,虽然为黎民谋过不少福祉,自己一生流离。”生死簿上写不全命运,倒是写得清生期死由的。   花神负月话头一静,也不反驳他,脸上缓缓浮出一记叫吴参差十足觉得刻意勾人的倦然微笑来,改口:“这个人呢?”   冥主素眠目光渐厉,道:“变法半成不成,短命。”   花神道:“这一位?”   冥主道:“这一位不懂自保,奔波终生,不得好死。”   花神叹气了:“这一位生母已经拟妥姓名的‘梁愁臣’呢?”   冥主一径劝道:“梁愁臣功在千秋不假,你堂堂仙家,哪里差缺此一世功德?你何苦?”   这般那般的,吴参差默默旁听花神挑拣了大半晌,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大半晌,最终竟连花神本尊都拗不过眼下破天荒耐心忧心的冥主了,只得哑然失笑,含笑直言相问:“那么冥主究竟准我魂往何方呢?”   迟迟地,冥主深深端详他一眼,抖擞落早已寤寐想好的答案,指指名册上一处名字,口道:“再度过几刻钟,人间下一个皇帝便投生了。”   花神兀自含笑道:“他是个长寿暴君。”   注意到冥主面色微变,话掷地,他忽又笑叹一声,摇摇头:“怎么了?素眠,你从前不想决定我。”   接下来的话吴参差有些听不懂了。莫解玄机,冥主突地愁容,轻声答道:“你将渡情劫去,或许另有其人,或许有可能重逢他。这一千多年的寂寞还不够长么?我期望你们拥有安安稳稳的一百年,否则,只剩这一面怎么办?只剩这一世怎么办?”   莫解玄机,花神不在意道:“我跟他,凡有这一面,必有下一面。何需为此放弃想要的人生。”   冥主道:“世事难测,不也一别千年?”   花神笑道:“世事难测,不可得兼,无法日日夜夜时时依偎,一百年也是自欺欺人,至少还可以日日夜夜时时不愧对世界。若输了,三十年和一百年都成回忆,至少我还拥有自我,若我赢了,或迟或早,爱任我拥有,我也拥有自己。难道你不记得,当初他我共求因缘,求的不是两个非他非我的人有缘,须得是他我有缘?他须是他,我须是我。”又道:“不过,谢谢你,你我各退一寸,我做‘秋旷醒’,承你的情,不必为我忧心,好不好?”   秋旷醒,吴参差瞧了瞧,乃是那名他朝长寿暴君的兄弟,到底是个非富即贵的王爷身份。   冥主总算满意了,眼底笑漪一传,道:“你还是这么清醒,醒在你的梦里,怪我睡着在你的梦里了。”吴参差大惑,想问,不敢问。   正是这时,危潭浑无声息地来了。   ·   魔尊危潭,千年以前一统内讧纷乱的魔界,将尊位一直稳坐至今日的仙界强敌。传说他冷酷、狡猾、独断专行。   迥异于花神负月,他却是每隔十年五十年,必朝黄泉地府摆驾一趟的,地府众官已很眼熟他的形貌了。   更很耳熟他的八卦。   在千年万年寂寞不见日月、轮回长队不休、假期渺茫的地府,八卦是主要日常之一。众鬼官各自守行自己的岗位上,便可以运用术法彼此传音,交流奇闻怪谭,权当收听说书。譬如见多识广的孟婆早早狐疑起了魔尊的往来频率,跟五湖四海皆兄弟的黑无常一交流,合伙拼构出了一段似真似假的魔尊的秘密往事——   据说这一位魔尊原是妖魔混血,魔父妖母,魔父乃曾经名震三界的血魔恨浊,生母仅一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蓝蝴蝶,未能修成蝶仙,早已悄陨红尘。因此,魔尊的真身也半是蝴蝶一只,幼时不在魔界尚且不通化形的岁月,一度同一朵小白花相依为命过。   若相信黑无常搜集来的种种传言,那时如今威名赫赫的魔尊还曾害怕暴雨惊雷,不得不四下躲藏,一次来不及急渡湖面,偶然飞疲歇落一朵莲花花心,眼看快要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就这么被颗颗如山雨滴砸湿浇死,不意小白花幸是朵有了灵识的小白花,忽然昼闭花瓣,将他庇护进去,保过了这一场仓促大雨。   说书听众甲凤凰火:“?后来魔尊身旁没随着什么花妖啊?”   黑无常:“说来话长,后来魔尊被抛弃了。”   后来一蝶一花就如此相依为命十年,十年,在人间不算短暂,足够春绿秋黄、世情熟谙、将军百战身名裂、铁衣著尽著僧衣;某日,血魔恨浊掀战败走,奄奄一息,或许由于魔之将死,无端端省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来,不清楚是不是想让儿子继承自己的地位,全力掩藏住致命伤势维持威严,命令左右速速找到当年他不闻不问不知扔在茫茫何处的现任魔尊危潭。   麾下小魔回禀:“找到了!只是……少主缺乏教导,又独住人间,住所一带灵气稀薄,目前仍未化形……”   血魔:“……”   血魔死不瞑目地选择再度遗忘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任凭死后身家法宝被群魔哄抢瓜分一空。惟独有一个血魔生前的近身下属碰巧顺路,勉勉强强给不成器的儿子丢了一片来自魔界的枯叶,告诉他:“终究你修为已有,这片叶子能助你一日化形,你将它留在身边就是。”   黑无常称,日后成为魔尊副手的当事魔本魔的说法是:“可是当年魔尊没利用那片叶子,而是喜滋滋地想,这下小白花可以如愿化形啦!”自从结识蝴蝶,小白花多次羡慕过他能飞,能看见、赏阅湖水以外的世界。这得来不易的机缘,蝴蝶便决心报恩,为了帮小白花尽快自由,不惜自身暂且远离湖畔——此灵气稀薄之地,方圆百里,再没有其它小妖了;照蝴蝶的设想,直言相告,恐怕小白花坚定拒绝,放弃自由良机,等次日小白花飞速化形成功,一定便什么都领悟得了。一日罢了,他很快归来,不会教小白花误认为他离花出走。   谁曾料,他是寥寥一日便归来了,莲花不告而别,永失踪迹。   多年后,副手魔调查一番,发觉这朵花原来寿命不短,遂推测:小白花久居此地,魔尊的亡母亦曾久居附近,说不准,小白花根本是暗知魔尊身世,谋划已久,渐渐意识到魔尊为其带不来更多好处,一得时机便抖抖花瓣走了。副手魔这么毫不留情地告知过魔尊危潭推测,危潭听了面容上八风不动,但微笑了笑。   说书听众乙马面:“?所以魔尊每赴地府,翻读生死簿,十年一读,是想将这朵白莲花揪出来好好发泄报复?”   黑无常:“看来是的。”   听众丙白无常:“魔族真是睚眦必报啊。”   ……   三界上下,为数不多的知晓这段秘辛的仙鬼妖魔中,惟有魔将荧路不这样认为。   原因在于:她已经陪伴魔尊往来地府太多回了。第一回眼观着魔尊和颜悦色地向地府“借”来生死簿察看,她也直以为魔尊心埋长恨,恨不得通过生死簿揪出仇家,猜不中全然不是。   那一年那一回,判官无常无可奈何地为魔尊翻开生死簿,问:“所寻者谁?今生什么名姓?”魔尊微笑道:“莲花生无名姓,我听说此等情形,天地便代为铭记他自拟的第一道名姓,写入生死簿,那么大约是危怜吧。‘闻君见影已堪怜’的怜。”   于是判官亲自为他翻了又翻,查了又查,最终不安道:“生死簿上只有此君生辰,不见死期,自然也就不知藏身伎俩。若想逮着,魔尊请耐心候他转世投胎吧。”魔尊闻言转身而去。落在旁鬼眼里,这是喜怒不表于色的沉怒,是魔尊复仇未遂;惟有魔将荧路识得破,魔尊心情大悦,归路上禁不住松一口气,感叹:“他还活着。哪怕沧海桑田不愿意回头见我,只需他快乐活着就好。”   荧路:“???”   以至于但凡魔界偶尔出现小叛、或者荒唐乱子,平叛平乱后,危潭杀性激起,短时喜怒无常,荧路都必第一时间提醒:“陛下,是不是该查阅生死簿的时候了?”那小白花命硬非凡,十成十从地府回来的便是一个春风满怀真正和颜悦色的魔尊,原本如履薄冰的大小魔族能立即无须提心吊胆。   这一趟难得稍有不同,这一趟魔尊是来渡劫轮回的,魔尊喜静,依旧由荧路单独护送。   两魔轻车熟路,下黄泉犹如入行宫。只不过距离奈何桥尚老大远,荧路鼻子冷不防嗅着一股说不透道不明如雪似愁的淡淡花香,向前一步仿佛浓了,再向前一步又仿佛疏了;与香俱来,一样冷不防地,她马上看出斜前方魔尊身影略滞,眉弓一聚。   ——冷香比视野更先传来一幅轮廓,一份了若指掌的甜忆,一种模糊隔世的思念,心动瞬间,只略缓滞,魔尊危潭一步已现身奈何桥头,乍姿态闲雅地抬眼定睛,便看准桥上立了一朵汹汹燃烧的红莲,登时不觉一愣,收敛起不易识破的涌涌失望,轻轻一笑置之。   ——想必这便是花神了,危潭暗道。三界当中,隐士不论,眼下已知者,一时只有天帝共魔尊二者的修为足以随心所欲、不仗异宝便开眼看穿神仙真身。   吴参差与孟婆双双挨他吓了一大跳,只道他猛然闪现。算来这还是吴参差头一遭亲眼见着魔尊,原频听他要不然冷酷多疑,要不然睚眦必报,满心判断这魔界领袖定是个狂态不羁、妄为肆意的模样,一丁点也想不通对方竟似哪个惯居白云的天庭仙君:眉目柔和,笑意清苦,黑发兰袍纤尘不染,整洁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静静寂寂。真连他背后的女魔也丁点不似魔族,锋芒不显。   正是花神登上奈何桥,奈何桥上,万鬼让路,何等风光,吴参差瞧得难忍羡慕;亦是魔尊不打招呼地驾临,奈何桥头,笑语冥主:“叨扰一场。”吴参差瞧得不可思议;未曾及时留神到黑无常跟冥主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亦纷乱拜见里,谁也未曾及时留神到花神皱眉住步,垂眼脚下,脚下无端绽放了数朵刺目红莲,眨眼凋谢。   正是荧路悄悄地问:“陛下,难道您终于……”危潭悄悄地答:“似乎不是。”;黑无常悄悄地问:“怎么回事?他魂魄是不是有古怪?”冥主悄悄地答:“且休声张。他魂魄确实有杂质,神位仙力在此,我却暂勘不得是哪里古怪。”……   一弹指而已,饮下孟婆汤,花神负月悄悄投入轮回去了。   空刹那香飘灭,花断绝,游丝无余,残瓣不遗,来过无痕。如此的弹指,如此的熄灭,吴参差本能恍惚一下,冥主已在不偏不倚,同样为魔尊危潭推荐:“再度过几刻钟,人间下一个皇帝便投生了。”   危潭听罢,懒漫问道:“花神投生何方?天仙功德值得富贵吧?”   冥主笑笑,说话如实。危潭不免思忖失笑道:“那么我无法投生皇帝了。倘若和他兄弟一世,不小心生发真情,改日等仙魔两界兵戎相见,我当如何自处?”   话音既潇洒随意着,也顿时迫得在场个个眼波一惊。肚子里偷叹一声,冥主恍如未闻,继续道:“下下任皇帝,不是负月的血亲,不过须得等待七年,并且前半生命相不佳。后半生命相安稳,锦衣玉食,情劫劫数尽在前半生,二十八年。”   危潭浅讶道:“情劫劫数尽在前半生,二十八年?”   冥主道:“是。”   危潭又笑了,负手温声评价:“只心痛二十八年。人间居然有这种好命。”   作者有话说:   三界常识:花神是万人迷。   地府冷知识:冥主不暗恋花神。   以防万一:   1、吴参差不是冥主CP,只是一个视角,吴的观点也不等于上帝视角真相。   2、因为是渡情劫梗,攻受各自有一个原情劫对象,不会发生实质性关系,原路线上攻是跟将军(莲花:同行呀),受是跟太子(此路线上受会攻太子)。   3、前方攻会有病弱/战损/坐轮椅戏码,损伤都可逆。雷病弱/轮椅的小天使快逃。   引用:   辛弃疾:“将军百战身名裂。”   黄巢:“铁衣著尽著僧衣。”   吕渭老:“闻君见影已堪怜。短因缘。偶同筵。相见无言,分散倍依然。”   感谢在2021-12-07 02:47:52~2021-12-08 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羅浮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误雪花心花染痕迹   自危潭入世二十四年后——   荧路在打两份工。   二十四年前,步入轮回前,魔尊曾凝炼三魂七魄修为悉数交予她,云淡风轻地道:“成欢主持大局,你到人间为我护法。天庭律法不许仙人轻易插手劫数,若无谁照看花神,你便酌情护护他。原来他亦是莲花元神,待到劫后归位,我有心事问他。”   天地间何来免费的佳肴,先前魔界四分五裂,荧路实是伴随过另一位老魔君的,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兼之魔族生性凶残,难免越是垂涎三尺,越是诚惶诚恐,拱手略低头:“这不妥。请您收回成命。”   危潭问她:“怎么不妥?我去了人间,近百年身,力量空悬,不如请你辛苦。必要时还须回援成欢,作生死战。”   荧路迅道:“陛下信我如此,不妥。纵无此等殊荣,臣自然赴汤蹈火,恪尽职守。”   危潭指指自己鼻子含笑应:“我却是一个多疑妖魔,多疑,更要疑人不用,也便用人不疑,对不对?”   哪怕单为他这一句话,荧路听罢,满腔渴望霎时烟消云散,心头一静,无言一拜,转而甘心替他多多盘算起来,叹问:“待到您劫后归位,天庭或已攻陷,花神还会一五一十招供么?传说他们仙君总爱悲愤欲绝,一损俱损。”   魔尊道:“天仙爱舍己为人、顾虑无辜更多些。倘若他素未认识危怜,问无可答,倘若认得,又大约守口如瓶。俘虏捉多了,才顺便能吓吓他,逼一逼真言。”   荧路遂遵命潜伏人间护法,顺路盯盯花神。   谁料越盯越不对头。   那花神有古怪。   此生此世,花神负月投生成了一个清闲王爷:忠王秋旷醒;他们魔尊投生成了暂受困于同一座深宫的异国质子。古怪其一,忠王天生怪病缠身,体弱腿瘸,实际出身嫡长子,乃是今上异母的兄长,端因为常病常昏睡无法继承沉重乾坤。荧路不大认为这是冥主原本为他安排的命格,询问果真,冥主素眠答道:“‘秋旷醒’这一命,虽然碍病不帝,本该只有小病。”   荧路疑心骤起,借魔尊修为施法察看花神元神,见到一朵狂怒似火的摇曳红莲,光华几乎叫人注视不得,竭力注视下去,却见花虽华贵,蕊虽灿烂,这元神真身居然残缺两瓣,断瓣空自飘香。   她着意往忠王寝殿来得勤了。   古怪其二,她总隐隐猜测花神的仙力封印得不彻底。   说来话长,伪做一只黑鹤潜伏人间宫廷的某一年,荧路不踩运撞上了不该她撞上的事情。暮夏某夜,夜半三更,一股凛冽豪气从天驰近,惊动她暗地寻觅,隐踪窝在忠王寝殿一角,不意目击来了西海一条青龙皇。月冷风暖,人世处处多已歇眠了,那龙幻形成人,步伐如铁,接近早已安睡的秋旷醒,独立床边,端详半天,长长一叹。   荧路:“……”   花神么,当日奈何桥畔她见过一见,就察觉其修为莫测,修得魂魄含香,不止肉身瑰丽。缘此,这一世花神带香轮回,引为坊间奇谭。眼下暗室梦床寒芳萦绕,铺袭一天一地,仿佛月光,源头恬寂,显然龙君心思翻涌;仙魔命长,一笔情债往往不知沧桑几何,思来想去,荧路深感不插手得好。正很迟疑,忽然间双眼前方灼色起舞,不是烛,不是火苗——随青龙越靠越近,不解何故花神一根指尖微颤,腕旁急绽红莲一朵、转瞬红莲数朵、或有金莲相依、直若冷香一般大片大片铺袭挥荡开去——随一吻意欲落下,越发五光十色花丛乱涨了,但看他人仍沉静睡着,颈边涌发墨莲小巧,青丝尽头洁白连绽,胸腹旁浓红暴跳,连膝侧也粉株攀缠。   荧路吓了一跳,好险以为花神仙魂怒醒,即将降罪青龙暴打一顿了,接着大感意外:人没有醒,一无所觉,难不成是神仙渡劫封印不牢固,龙魂感染震动了负月封存的仙力?她拿不准,便未外退,皱眉旁观。   那青龙也讶了一跳,大感意外,不过没有离开;香亦不断绝,冷冷清气积繁,渐显甘甜;花不断绝,不谢愈密,沿花神近身贴体绽放的大都是亲昵红莲,四周边缘迅迅无声地淌泻飙闯金白柔粉,这拱卫浑像网罗,锦床猛变花舟,妩媚得有些虚幻妖异。   香越泛甜,花越茂盛,直到省出这条青龙胆大包天,不懂收敛,荧路只好不耐地拈拾一片落瓣,送咒飞越窗缝假托有人叩门,惊走不速之客。回首再看,一刹那群芳消逝,片嫣无留,来无告去无痕,忽地金宫玉殿恢复寂寞无波;忽地平白是一场万丈霞熄,定睛燃烧,眨眼跌还暗夜;忽地难禁她这不爱花月的魔将也略一惆怅,浅浅惋惜。   便留法术一道,荧路欲飞入御花园转转,赏赏人间皇帝老子的花。出了门时,随意朝窗缝外沿一瞥,无疑她方才送出的那段叩门咒已经失效不复,她还以为瞥得见侥幸残瓣一寸,料不得那惟一墨色残瓣亦飞灰不剩,倒是间接指引她发现殿外窗棂上不明为何溅着了一滴血迹。   荧路:?这又是怎么回事?卿本佳人何必成仙?为什么替仙君护法会比替魔尊护法麻烦一百倍?   这尚不算最劳碌的。不久各界流言狂妄,甚嚣尘上,风传九重天上花神渡劫,转世成人后躯壳脆弱多病,不解是否由于命格单薄,惹了种莫名其妙的制约:只消是命格够贵够硬的身份,帝王将相也好,千年妖鬼也罢,一旦靠近他,似乎他就病况顿艰,神志昏沉,浑身一动也动不成了,却群芳天香簇拥如故,堪称任君采撷;呼吁“有仇报仇,有情送情”。荧路听闻眼前一黑,悔不该不拔剑斩了那条孽龙,从此只得白日瞧瞧魔尊,黄昏紧赶慢赶,夜里盯紧花神。千防万防,一回午憩花神还是差点遭两只小鬼掳走,照旧真是人不醒,一无所觉,午后苏醒若无其事地赏花种花。   所幸那最让荧路烦恼的“逢帝王将相即抗拒不得”的传言看来虚假。古怪其三,约摸因流言委实广远夸张,很快终于惊动了天帝,又一子夜,天帝亲驾云临,荧路藏起身来辨得清清楚楚,花神立即醒来了,睡眼朦胧,但是面对祥云奇观,气定神闲。   借用魔尊的力量默然偷听,荧路马上听出他二者怕不是在凡间头一次照面了。负月半卧支头,微微地笑,周身飘香无花。天帝长髯长身,面无喜悲,和声道:“你决不决意暂将‘它’关押别处?凡人身躯,更难消受折磨。”负月便反问:“我守得住么?”天帝应答:“三界之中,纵使朕与危潭也可一试,你已是不二上选。可它毋须非得关押在生灵身上。”   负月徒道:“假若牢狱可信,起初它怎样任我取得?守得住当然守下去,谢君美意。”说罢这句,停一停,好奇转问:“危潭是谁?你是天帝,莫非他是冥主?”   听罢后句,荧路悚然才知天帝不是唤醒他仙魂神魄交谈,不知怎地,自己额角冷汗一渗,细思茫然似无恐惧理由,复思越想越疑。   于是隔几日,荧路谨慎旁观,放生了花神。三更天,悄悄地竟然是御花园芙蕖池中的锦鲤精试探而来,五指刚一触碰到花神软白衣角,金粉艳象闪烁急凋,殿内四下鸦雀无声,鬼鬼祟祟的小红鲤精霎眼就原地跟斗大跌,手指沿腕沿臂飞速传上一圈封印,涟漪般荡漾的白光漠漠淡淡地亦闪过黑夜。次日一大早,荧路数数忠王住殿侍候的宫人人头多了一颗,正是一脸懊悔的红锦鲤精。花神,不,忠王倦容晨醒,与她一同无言地望了望这生面孔仆役,便若无其事打一个呵欠饮起了药。   荧路:“…………”   荧路肃然起敬。   这是哪门子的仙君?花神不入魔,根本是屈才了。   ·   腊月初二,清早。   飞雪达旦,为了看雪,秋旷醒起了个大早。出生在人间三十一年,碍于天生体弱,冬季他常常精神不济,错过的雪天很多。   原本一切如常:洗漱更衣,喝汤药挽长发,皇帝不来打扰他,他近年散养在寝殿常蹦来吃食躲雨的黑鹤乖乖也在殿内溜达,没冻着,身畔宫人擦轮椅的擦轮椅、备晨茶的备晨茶。只不过多出一只额印一斑红痕化形未尽完美的小妖怪,迥异于周围其他宫人们的麻木脸色,满眼忿忿懊恼,当他勉强紧握扶手撑起身坐上轮椅时,忙不迭自告奋勇道:“仙……王爷,我来推你吧?”   秋旷醒:?   秋旷醒柔声叫住一旁冷漠运水擦窗的一条蛟龙:“有劳你引路,带他去凉暖坊洗一阵子衣服。”   蛟龙平淡道:“衣服老狐狸在洗,预测还得洗三四天才能心如死灰。”   锦鲤:“?”   秋旷醒略感为难,改口详问锦鲤道:“你是不是妖?是什么妖?”   飘过的画皮艳鬼顺口答:“锦鲤精。去不得御膳房。”   锦鲤:“??”   秋旷醒彻底陷入为难,征求左右意见:“刺绣似乎教习不易,容易为绣女们添麻烦。”   蛟龙:“嗯。”   水鬼:“还行。”   秋旷醒反复沉思:“年关将至,不知需宴贡圣上的小羊长大些没有……”   忽而水鬼利索地斩钉截铁地道:“这个好,我也去,王爷明鉴!王爷仁义!我等一定认真喂羊,不负仙恩,早日洗心革面!”   锦鲤:“???”   转瞬锦鲤被拖走放羊去了。   不过,他特地有心赏雪,不代表今日便没人打搅他。   一切如常,直到秋旷醒慢悠悠独自手动驭使轮椅,想要转出暖殿去外头庞大天地看雪的时候,不料他身边惟一一个人间的侍从叩门而来,报:“王爷,镇国大将军夏悟求见。”   秋旷醒叹气道:“他为何而来?不见。”   侍卫夏珑两不相帮地如实答道:“大哥说他找来了新的擅长医治幻象的神医。”   秋旷醒听得眉头一皱,又道:“代本王谢谢夏将军。暂且不见吧。”他知道,夏悟替他到处寻觅这类大夫,也不全是因为狐疑他周围的怪人怪事,主要是因为五六岁初见时,他二人都还小时,秋旷醒每次映照镜子水潭,一定是看见自己浑身染血、指尖滴血、淌落得身边满地都是,一遍遍受惊;可是直到如今,他身边的旁人一个也不曾看到,无论是妖妖鬼鬼、鱼龙凡人。   外加宫中太医几乎也从未治好过他的病,只能调养一二,所以这位青梅竹马坚定地认为他需要比太医更好的名医。   但秋旷醒不这么想。   “是。”公事公办,侍卫是服从他吩咐的,只又请示了一句,“午前王爷是谁也不想见么?”   秋旷醒点了头,疲惫道:“除非有要紧事。”   谁知还来不及他再度转动轮椅,要紧事就来了。侍卫夏珑出而复返,再报:“王爷,奇怪,太子殿下今日也求见您。”   “太子?”秋旷醒意外。大多数时候,他是并不插手政事的,与这侄子平生交谈恐怕都不超过十句。   侍卫夏珑道:“对,太子说是想请求您劝劝圣上,同意他自作主张想结的一场亲事。”   夏珑是有些了解秋旷醒,才抢先将这件事说出来的。他们王爷一向很喜欢红娘话本,很喜欢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曲,绝对看不得真心爱侣遗憾分飞,因此这便是件要紧事了。   果真,虽然前一瞬已在神色无奈地苦笑了,这一瞬秋旷醒顿时挑眉,思索:“让我主婚?太子爱的人是谁?”   夏珑忽然欲言又止:“这……身份不高。圣上与宫里不少人都觉着,太子怕是年纪轻轻,被引诱利用了。”   嗯?   也罢,侍卫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太子本人一定说得清楚。秋旷醒勉强打起一点可以见客的精神,撑着扶手坐直身体,道:“那便请太子进来。”   压抑咳嗽两声,又道:“今年是哪一年了?”   夏珑想不到他常常几日睡半日醒,连今年是哪一年一时也记不清楚了,听得心一沉,怕秋旷醒其实也记不住皇帝年号,想了想道:“今年,距离上一场战事,已太平十年了。”   不知怎地,秋旷醒闻言放松一笑,才闭上双眼,懒洋洋向后靠去,示意他去宣人了。   作者有话说:   太子:皇叔,我们是相爱的!   (两次自己当皇帝时都没有后宫的)陛下:? 第6章 说不清真幻只求情   “皇叔,我是戏愁。您身体如何?还记得小侄么?”   这是太子秋戏愁的开场白。因为屡睡不知岁,秋旷醒没想到,这个最大的侄子还只有十五六岁,一双桃花眼明亮活泼,滴溜滴溜转。   两人虽是血亲,却不熟悉。倒也无所谓,生在皇室,熟悉也不见得知心。十五六岁未免年少,身为皇子,却确实已该有过那方面手把手的教习了,身为皇储,历代更是有不少个这年纪就大婚的帝王。   秋旷醒不由得为孤家寡人的自己暗叹了口气。   两人寒暄短暂,秋旷醒示意桃花眼小太子单刀直入,秋戏愁便登时脸孔严肃起来,清澈眼底染上一丝紧张不安与一丝警惕犹豫,朗朗声地道:“皇叔,我共那个人,相识十年,两情相悦已久,身份在外人眼中不合衬,但他待我极好!”   秋旷醒颔首,认真听着,听这话音,莫非是位宫女?   秋戏愁:“他怀才不遇,一身傲气,却甘心为我餐餐试毒,其实这些年为我献策献计许多,分毫不求扬名,做我背后的人。”   秋旷醒颔首:?听起来又像个幕僚侍卫?   秋戏愁长拜,黯然道:“父皇意欲为我指婚已经足足半年了,可是此生此世,除了他,小侄实在不愿为任何人屈尊。”   秋旷醒颔首。   不对,等等,秋旷醒讶问:“屈尊?”   秋戏愁便道:“皇叔,这便是我不得不来求您的缘故之一了。容侄告禀,小侄那位心上人,是一名男人。小侄曾听说,您行事开明,旧日为梨园一对同性伶人作过主,下旨祝福,免了他们受天下四方攻歼。何况小侄知道,父皇很听您的,请您帮帮我们吧!”   秋旷醒哑然道:“你是说,太子正妃之位,你想交给一名男人?”   秋戏愁不服气道:“您不见那千年以前,前前朝有位陈武帝,做太子的最后一年就遇上了一生爱郎,拒不婚娶。他独缺一位温柔皇叔作主,又身处飘摇乱世,才没有心力明媒正娶。但太子爱男人,此事已有先例,您明鉴。”   这一段前朝的前朝的往事,其实秋旷醒确也听说过,只是不知为何,眼下这样听见还是感到怪怪的。   “我不是全然反对这回事,”略一滞言,秋旷醒缓缓地道,“愁儿,但这是非同小可的举动,或许代价惨重,你要三思。不止为自己,也为那个人。”   秋戏愁似是思前想后做足了准备而来,斩钉截铁一口应下:“小侄什么都思索好了,小侄必定竭尽全力妥当护他,一旦皇叔您慈悲相助,吉日都已择定,年前我们就能大喜,木成舟时,父皇便不会全盘反对了,父皇一向不爱枉费力量。”   秋旷醒半信半疑,陷入思忖。   这时黑鹤荧路也在懒洋洋地旁听着,心头暗暗失笑,花神貌似在情爱这方面很傻白甜。根据她从冥主那里得到的一部分命格,与她从司命星君那里打听到的一部分命格,拼凑起来,原本这一世太子跟楚国质子的感情该是这样的:   小太子表面澄澈少年,天真烂漫,根本是个切黑,其实性情决绝又高高在上,戴着天真痴情的面具巧取豪夺了楚国质子,一心想要利用对方的智谋为自己的政途添砖加瓦;原本如若没有魔尊魔魂中挥之不去的一些残留咒术干扰,楚国质子命格倒也是个切黑,心机深沉,一心想要利用小太子复仇掀翻本国,且在二十八岁后,被孤身送进本国十多年后,真正成了功。   只不过,他二人在年久日深的种种纠缠后,一边互相利用,一边忍不住互相又动了真情。真情偏偏敌不过国仇家恨和那辉煌龙椅,于是楚国质子终究登基,既复兴了楚国又夺走了本国帝位,一统两国,承诺在禁宫给太子留下一隅之地,不曾想,太子宁为玉碎,金銮殿上自杀,血溅三尺,最终惹来楚国质子满腔痛悔,追悔莫及,余生他只好爱屋及乌,冒着风险将小太子的生父——当今暴君与皇叔忠王活着留下,谁也不杀,长命百岁好吃好喝地养在楼阁之中。希望若有九泉,九泉之下太子回眸可以看见,他为了他,可以忍耐疑心机心不杀他的亲人了。   目前依荧路观察,秋戏愁尚在撒谎,花神与魔尊好像分别都尚未顺利爱上将军与太子,不过渡劫嘛,求的就是挣脱不执迷,荧路觉得不错。   至于镇国大将军夏悟。   忠王爱他本就爱得很晚。原本的命运上,起初忠王并不爱慕将军,只由于得知圣上开始疑心将军了,又性情柔和劝不住圣上,所以故意和将军走近一些,盼望今上能看在这个情份上只释兵权不斩人。不曾想将军对忠王一往情深,高岭之花只淡淡要他接近身旁,还没什么暧昧表示,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将军日日夜夜几乎要把自身拥有的一切全捧过来了。   忠王觉得不堪其扰,却无法直言真相,因此尽管常常主动唤将军来两人相处,却又对将军态度疏冷客套,不觉一天天伤透了后者真心。后者一天天意识到了神女无心,并不气馁,固执依旧,直至终于在楚国质子造反宫变那日,为保护忠王怒战而死。   有一件事荧路也不清楚猫腻:小太子的父皇,当今这个圣上,明明应该是个极为好战,年年穷兵黩武的暴君,不知怎地,竟多年和平了。本该由于他的穷兵黩武,自己并无权欲心思的忠王一年年失望透顶,望海内民不聊生,宁愿同意帮助楚国质子改天换日。将军不知内情,仓促之际,死得冤枉,死后忠王震撼怜惜,这才为他流了一滴眼泪。   然后迟迟地心痛不已,初次发觉原来自己早就亦爱上了将军,爱不自知罢了……从此将军成为忠王心底一抹永远的血红,永远的朱砂痣。   总之,就是两段畸恋。魔将荧路不大理解,这种情劫会不会太容易挣脱了?她都看不出这四个命格有什么相爱的理由,政见不合,不够互相欣赏,好像只是心动于自己被爱了、才能爱上别人似的。   不论如何,那边厢,秋旷醒命格上的花神思量罢了,已在重新启口:“好,要是你二人真心两情相悦,我会去为你们见见圣上。他是谁,姓甚名何?”   秋戏愁眼光一亮,惊喜忙道:“谢皇叔,他……他是楚国质子严他锐。”   猝不及防。空旷寝殿内,四下一静,紧接着秋旷醒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咳得不妙,久久没能停下,一直咯出了几缕血丝来,溅在帕上指尖。这自然不是秋戏愁的意图,秋戏愁也吓了一跳,只道他纵使最后得知人是楚国质子,最多改口不再相助,总不至于如此激动。   “皇叔,皇叔,小侄胡闹有错!”秋戏愁立即先行改口,双眼慌张地道,“您身体要紧。来人,宣太——”   还不等他下完一句令,秋旷醒抬手制止了他,渐渐慢慢地平复了一番情绪。侍卫夏珑是早有准备,药茶牡丹帕递得飞快。多少年了,只要一提起楚国质子严他锐,忠王必定生气,两人实是双双不相识的,夏珑晓得忠王空是在为当年战事恼怒。   当初质子一押送过来,秋旷醒虽然起不成身亲自见他,可也一连不声张地关照了他多年,请圣上不要难为他。要不然,依圣上的脾气,这名人质十年来过得恐怕万分落魄凄惨。   “不紧要。”秋旷醒再开口,反而温声多了些,“你去吧,世间有时儿女情短,家国恨长,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多提防他些,也多待他好些。”   秋戏愁乖乖道:“全听皇叔的,戏愁遵旨。”   秋旷醒还不至于听不懂这是想将这段情意的自作主张的责任多朝他身上推一点,不过不很在意,便装作不懂地倦道:“你去吧。”   “是。”秋戏愁走得恭恭敬敬,走姿背影俏皮清灵。   落在平凡人家,这年纪,肯定是个招人喜爱轻盈风流的少年郎。落在皇家,更是表面任性,其实更显心性剔透得难得一见。   太子拜别走远,晨雪已快飞停了,三三两两气若游丝地下着。   秋旷醒转变得心头郁郁,意兴阑珊,独坐轮椅好半晌,才小寐着不一会,冷不丁又被惊醒了。   这回不是太子,他睡眼惺忪,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将军夏悟见太子能够出入,非要笑闯进来。渡劫不愧是渡劫,秋旷醒等闲不爱发脾气,对着人高马大身材英健的他,实际也无力发脾气,只能静静看着夏悟自作主张一脸沉着地大步靠近。   足够靠近以前,谨慎细心地拍掉了一身落雪,全没留意到看清他两肩落雪时,秋旷醒反倒眼眸微亮,宁可伸手采撷一点他肩上的雪花。   “王爷。”该见的礼,夏悟倒是心甘情愿地礼了,继而神色满意道,“阿醒,我想方设法求来了民间名医张凉歌,你要振起些精神来——你身边那些古怪幻象,你眼前的血,让张神医再试一试吧,信任我。”   秋旷醒还未表态,余光就察觉一室蛟龙艳鬼神情各异地暗暗停下手头活计,看了过来。   夏悟浑然未觉,毕竟也是真心为他的病着急,两眼一时看不见旁的人物,嗓音炽热而温柔地催促:“你跟他说说你腿上的感觉,好不好?”   秋旷醒满面倦怠,加之前不久才咳得两颊嫣红如烟花,尚未褪尽,听得眯眼瞧了瞧他,瞧了瞧名医张凉歌。这折戏也不记得上演过几回合了,名医个个当真是名医,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但对他的身体毫无裨益,而夏悟就是不能接受他真的不同于凡人。   无端端这时候,他脑海中又突现了一种幻觉,模模糊糊地,他幻觉好像有个人会在他生病却想看雪的时候,敏锐察觉,同样不准他迎风出去,但一定取一些门外白雪进来,有时只为了逗他开心,还自己呆呆地出去淋一身雪回来给他看。依稀仿佛是一个他想保护的人,也是一个想保护他的人。   可惜这幻觉总不知下文,不知下落,看来终不可能是这一世的缘分。再转念一想,秋旷醒啼笑皆非,他记起这实则是野史记载里,秋戏愁提过的那位陈武帝的一段故事,大约他是羡慕欢情了,听进了故事深处,自作多情。   回过神,秋旷醒看向张凉歌,平平静静地道:“本王自幼难以行走,但不是腿无知觉,恰恰相反,拥有知觉,也不算太过无力,只是走起路来每一步定有刀割剑刺之感,曾经咬牙尝试数年,最多走得出一二十步,就不得不艰难停下。张神医怎样看?”   张凉歌还真未见过一模一样的病例。他擅长医治幻象与癫病不假,诸多病症中,也曾有一些酷似秋旷醒这种毛病:双腿事实上安然无恙,因为病患心意作用,病患受过精神伤害等等缘由,硬生生幻觉出痛感导致无法行走。然而一来忠王看上去积极自救过,不像此类情况,二来,夏悟将军向他描述的众多幻觉里,有些关联不上的内容。   想起忠王关于滴血的幻觉,老神医犹豫再三,既怕惹上深宫秘密,飞来横祸,又想待病患尽己所能。   “那王爷是否曾经失忆?”   张凉歌约摸是绝不知情他跟夏悟的不愉快的,只是公事公办,因此秋旷醒逞着最末一点点体力客气地答了他:“从小到大,不曾。”才答完这一次,眼前倏忽一黑,眨眼看见夏悟马上也从他脸上读懂了全副倦容,一霎眼底情感变得又心疼又不甘心。   秋旷醒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顿时彻底没了维持睁眼的力气。   人间真是纷扰。有些错硬要伪装成情,有些情到终无人知晓。   骤而涌现的层层叠叠乱哄哄的呼唤中,一阵是“王爷?王爷?!”,一阵是“阿醒,秋旷醒!”通通没能叫醒他,像无边湖面上星星点点越来越远去的渺小波光。   这好不容易醒来的雪天,秋旷醒背靠轮椅,又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09 06:00:00~2021-12-10 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朝闻道 3瓶;软萌的樱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愁沁花骨时侠骨成   这一觉秋旷醒昏睡十几天,足半个月,醒来差点天翻地覆。   夏珑报他:“王爷,发生了几件大事。一来,近日太子殿下想要的亲事在秘密张罗了;二来,现下圣上龙颜大怒,据李总管透露,正犹豫是否索性赐死楚国质子……”   秋旷醒一面道谢伸出手腕给信得过的太医号脉,一面微惊:“在秘密张罗?我不是那天睡着,根本没来得及去找圣上么?”   夏珑道:“大约太子定夺的主意是等圣上责问,便提及您的应允。”   秋旷醒无奈道:“奇想。圣上哪有如此看重我?”   这暗存批驳的一言夏珑不敢接,顿顿又请示:“那另一件事,您的意思是——?”   秋旷醒心头重了重,悲了悲,难免忆起一丝战乱往事,但勉力笑一笑,只回道:“此事我不点头,圣上哪里杀得成?”   夏珑却欲言又止,秋旷醒看懂,低声吩咐太医飞龙走鬼一一远退外殿,见连黑鹤鸟今日也不在,静候到确认胸口不剩游丝痛意,必是他们当真老实退远了以后,方蹙折双眉缓缓支起身体。夏珑观他姿态,方继续禀道:“圣上的办法好像是,以废太子相要挟,逼迫楚质子自己选择是否喝毒酒。如此,若后者不肯自决,便告诉太子真情虚伪;若肯,人死事定。废立太子与问人自裁自决终归不是兵家杀事,不染大量煞气,不受您的掌控。”   秋旷醒听得周身微震,微笑一淡,渐渐敛灭,问道:“我不曾了解严公子,今生向来无人爱我、更不懂情情爱爱,依你见闻,他会答应忍死相换么?”   夏珑皱眉应答:“至少楚质……至少严公子日日为太子试毒,真不真心,尚未可知。”   秋旷醒怅叹一声,徐徐摇头。   半晌,道:“傻鸳鸯。”   ·   天公作美,今日又有小雪洒洒,可惜人命关天,秋旷醒丁点没了赏雪心思,只得穿过漫天小雪,乘辇轿往顺言楼急赴。十年前楚国近乎亡国之灾,秋旷醒一直算作有自身些许过失。   赏雪容易,闯雪难,前者时辰长短端凭他心念一移,后者就是不达目的不回首了。乌云照白雪,碧落灰暗,辇内也格外阴郁冰冷,夏珑担心他,时不时地隔帘请示:“或不如您暂赐信物,回还暖地,由我们奔走?”   秋旷醒不厌其烦地回答他:“那也是抗旨。本王无须顾虑,你顾不顾虑你的宗族兄长?”一遍又一遍地夏珑举棋不定,一遍又一遍地他耐心以对,因为一旦他正式下令,夏珑便不再能够犹疑、冲动、反悔了。   顺言楼遥距秋旷醒深居的孤光殿几乎中亘银河,大半程路途上,四下宁静枯燥。纵然怀抱、厢中布置成群手炉燎炉,急行久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免秋旷醒仍冻得牙关轻微哆嗦,脸已烘热了,小腹及骨头里还见缝插针地不舒服;遂趁机取了特地携上的滚烫烈酒下浇洗喉。他好酒,好烈酒,能理直气壮喝酒不为旁人拼死劝阻的时候却不太多。惟这时,听见他在帘内激烈咳嗽,夏珑也只好浩叹放任,默默踏雪。   岔子是忽如其来。   穿越大段冰天雪地,眼见那顺言小楼翘檐在望——秋旷醒刚刚亲自外探一望,迎着扑面汹涌冬风再灌一口酒,扔开酒囊,垂袖退坐,毫无个预兆地,就一下子感到不妙。   ——刹那他手腕脱力,通体失力,脊背斜撞一旁,手炉“咚哐哐”滚下膝盖,先是心口仿佛猝遭千百把利刃插透、刃锋细密搅剐一圈一圈,继而这痛觉扩散蔓延一身,不复规律,内外夹击,直欲将他撕裂剐碎,抛作雪屑花泥。他早已晓得这股特殊的痛楚为何而发,却没大防备它会在此地此处发作,更发作得如此不遗余力痛彻心扉,不是圣上的手笔;一时之间脑筋空转,顿觉得像有满天满地的无形刀剑牢牢钉进四肢百穴,砍断柔肠软心,把他钉凿得一动不动,冷汗涔涔,张口难言。   ……为什么是这里?   ……为什么剧痛空前?   辇轿继续前行,越接近他的目的地,狂痛竟越是还能添深一分。秋旷醒惫然闭一闭眼,身体不由自主地随行路的细细颠簸缓缓滑下暖座,碍于过程缓慢长久,无声无息,左右迟迟无谁发觉,依然稳稳直直地送他迈向无边痛楚的源头。   直到跋涉告罄,对楼停辇,夏珑瞧他不喊人也不出来,钻进帘子察看,才看见他蜷缩座下阵阵发抖,衣发汗湿,唇角流血,马上大惊失色,扶起他劝说:“王爷,您必需回殿歇下!”依靠到夏珑肩膊上很一会,秋旷醒如旧动弹不得,闻言不予置评,只一连又吐几小口血,染红颈襟大片,仰头默然攒着力气。   好半晌,他最终竭劲断断续续地坐直身体,借助侍卫一臂之力掀帘下车,正正站到顺言楼跟前数丈。   顺言楼是一栋简素死寂的二层小楼,和他秋旷醒起居的孤光殿一南一西,原叫勤悯楼,乃是先先太后清净念佛的地方;十年以前,圣上凯旋,楚国割城献质,佛楼废置,勤悯楼便无妄而成了顺言楼。不错,他确定它就是他眼下一切伤痛无力的来源,但是谁?为什么?不是圣上,远远不是太子。   沉默共死物木楼对视少顷,秋旷醒渐渐地止住吐血,只是虚弱倦痛得厉害。夏珑也在耐心帮他将未染衣襟、染留颈上颊上的血迹帕子拭走,然后不解地问:“您进不进去?”   秋旷醒忍疼想了一想,答非所问,道:“也许他是楚国未来的复兴皇帝。”   夏珑一怔:“那么他不会饮鸩了?您不必犯险了?”   秋旷醒道:“却也可能里面另有他人,未来将推翻圣上,甚至亡了我的国。”   夏珑不言语了。   始终是想百经想,忍百般忍,梦还要梦。秋旷醒精神怠怠地示意夏珑推动轮椅,奈何双轮才续往前一尺,他五脏六腑揪碎一片,脸色苍白,立刻抬手唤停,指尖轻颤不停。夏珑耳朵好,小心翼翼地如释重负地拉退轮椅,可不敢隐瞒不告知他:“巧了,糟了,王爷您听得清么?里面好似在宣读口谕了。”   秋旷醒但向天仰一仰面,叹若游丝,望到风涌白烟,梅枝铿锵,便低头重宽眉吩咐:“进小楼。”   岂料一次一次尝试,一次一次冲征,无论如何也冲不过那一尺去。   寥寥几弹指时间,秋旷醒里衫汗透,咳血不断,还待再倒吸冷气,头顶上空,乍闻夏珑略略沉吟,口道:“你不要再试了。”   这三十年,今生今世,秋旷醒真是恨极愁绝了凡人什么皆挽回不了的感受。冷不丁闻说,险些反应不及,疑惑地眯眼抬头,返问夏珑:“你说什么?”   “我说不要再试了。”再度出乎他的意料,夏珑肃容道,“臣不配合了。”记得过完正月新年,夏珑初满二十,秋旷醒心里头犹当他是个青春小孩,仔细端详,方省得棱角分明了,身躯融映天光时,轮廓明晃晃硬邦邦。   秋旷醒不禁五味杂陈,若有所思。   须臾,朝他笑笑,努力温柔起嗓音来道:“不配合便不配合吧。今日之事,怨我欠缺深思,牵累你陪伴我一遍遍担惊,平白吓坏。抱歉。”   ·   门是被破开的。   门开之前,楚质子严他锐刚刚步到门前跪领圣旨不久。圣旨从来要求领旨人大门来迎。听真听切口谕内容,他倒也平静,双手接酒,答旨:“谢圣主。臣喝。”   荧路在场,无意制止。   原因其一,命格中,质子便不会死在这时,要么注定有人来救他,要么另有机缘。   其二嘛,她知情魔尊是百毒不侵的,鲜血解毒除病,元神悸煞清瘴。亦因为在魔界时的一些因缘造化,这项异力深入魂魄,此世足以感染肉身。不止如此,他们魔尊一直有颇强的行医兴趣,无论在魔界还是人间,都常海阅医书,阅过了魔界仙界的再看人间,看过了人间的又托她送魔界的。俨然要不是命不如意,万一能自由决定,指不定随时万事一抛、跑向天涯海角去做个流浪郎中了。   荧路也好奇问过:“您为何这样感兴趣医药?”   魔尊徒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心底总有这样的愿望。”   总之,魔尊暂时不必她太操心,一旦不小心插手过多过早,她还怕阻挠情劫劫数,直接害得魔尊渡劫算作失败呢。   不过,连端酒来的众宫人也瞪大眼睛,无话地用眼神上下打量询问严他锐:为什么?你图什么?春花秋月何时了么?   严他锐哑然苦笑,解释不成。   这一杯毒酒他假若不喝,皇帝已待他起过杀心,必定推敲妥了损失这个质子的利害,获悉他“虚情假意、哄骗太子”,迟早斩草除根;   若喝下去,他设法不死,注定不死不休;   若喝下去,他死,一了百了;   为今之计,只有一赌:或者喝下去,这杯酒无毒有计,魏国皇帝仍须持他作棋,只筹划将他诈死骗过小太子,秘密移囚别处。不过严他锐亦感觉此种可能赢面不大,正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箭在弦上,酒已不能不喝,喝了,尚有惟一一线生机。昨日严他锐就听说,太子受罚禁足东宫,正月年宴才放得出来。   这一天这一刻,他遂必须喝酒。   这一天这一刻,他却终于未曾喝酒。   ——正青盏贴唇、火烧眉毛的同时,“嗵”然间雕门异响,堪称粗暴急促地被人从外面一举搡开。宫墙里头不比市井楼台,哪里常见谁人敢这样闯门破窗,嚣张不加通报?遑论楼内站了一地是暂且代表圣意的宫人。纷纷众人都一惊,为首宣旨的宫人头子尤其满面震怒,严他锐也不由得扬眉滞饮,手腕悬空,由于宫人们本来背对大门宣旨,率先第一个看清了来人模样。   ——是一位他从未拜见过的陌生男人,不是搡开、而是干脆和雪和风撞入门内来的;概辨衣袍明明地位非同寻常,偏偏冷冷的眉头上空额汗密布,步伐趔趄,姿态有点狼狈。   门开定,人怒容,雪旋舞,天光阴暗,来不及任何人或行礼或追逐,对方抢先手扶门棱箭步飞身,迫近严他锐双眼前方,劈手用力夺过了无温酒杯,奋摔地上,狠狠喘息。   电光石火而已,随后宫人们才如梦初醒,将拜未成,将呼无音,那男人踉踉跄跄又迅速转身,似乎衣袖衣角,又似乎发梢发间,隐约挟含袅袅花香,轻易挥侵一室。“免礼平身。”他道,音色沙哑,“对不住,为难你们了。”   说来奇怪。   虽然似乎是来救他的,这男人根本顾不上多看他一眼,却好像一只伤鸟、一朵落花忽然扑入他怀抱中。杯坠酒泼、丢下如此一句话,紧跟着就双膝软化,怒面转倦,浑身歪斜地冲他倒过来了。   严他锐本能张开臂弯,蹙眉一愣。   作者有话说:   魔尊DPS/奶妈双修。   引用:   史达祖:“愁沁花骨。”   李煜:“春花秋月何时了。”   感谢在2021-12-10 06:00:00~2021-12-11 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软萌的樱诩、浪里个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君不问归期我自归   严他锐本能张开臂弯,随这陌生男人卷雪软倒进他怀抱、神色迷离,顺言楼里外顿乱成一大片。大门敞开着,门外急忙奔进来一个年轻侍卫,门里众宫人一半没了主意手脚无措,直到为首的宫人高声喝令:“快请太医!快!”   闹哄哄有进有出,严他锐皱紧眉头,垂眼检视,看到对方实际满襟污血,缎衣斑斑驳驳。门不关,风便仍然吹袭,吹得他衣角发丝在冻风当中是滚滚的浪,双袖是摇摇的潮;霜雪雕浸过似的嘴唇,瀚冰淹埋过似的体温,沿两颊流下火逼焰烧般的汗水。只一眼,严他锐心下愣怔疑虑,立即略旋身横抱起对方,使自身背挡冬风。   这一眼如梦激愁,电光石火间,严他锐见着的不完全是陌生天人,愈多仿佛是一大片幻象、一大片遗憾:已不论此人是否为救他而赶来,千万夜的回忆国破无能为力之后,陡看见一具瑟瑟欲坠的尚来得及亲手阻截其倒下的身躯,他本能心痛急挽,只不过又为对方的目的格外心生层层惑怜;   这一眼似忆诱衷,电光石火间,秋旷醒望着的亦不完全是眼前单独一个青年,更多是十年外呼啸烽火、今生中无边寂寞:已不论此人是不是那楚国质子,或任凭其是随意哪一种流离不安客,千万夜的澎哀湃恨无处可说之后,他想……   ——握过这只手,枉然绝不能改变过去,却就好像改变了什么未来;握过这只手,枉然绝不可能改变过去,却就好像改变了什么未来……——来日要九死一生,来日要复仇雪耻;来日怕孤生孤死,来日怕战箭蔽天——执迷人间,来日原本难免杀性半纵;执迷人间,来日原本难免郁郁终生——闪念严他锐怔想,倘若捉紧这一只寒手,却竟好像多少改变了未来;闪念秋旷醒叹想,倘若捉紧这一只暖手,却竟好像随时能改变未来……——只这一眼,下一瞬间,那名年轻侍卫已奔近了。   下个瞬间,严他锐惊回神,迟迟察觉不是错觉,怀内陌生人居然真正派一只秋水凝固的手掌柔柔地搭覆上了他唐突揽膝的右手,指尖冰冰凉,轻轻颤;同时他耳聆那年轻侍卫焦急低叫一声:“王爷?!此地不宜久……”   王爷?   严他锐忽而再度皱眉。   ……   顺言楼暂没有宫人侍候,与孤光殿的原委不同。   当初质子初来,毕竟昔日皇子,不曾修习过烹调洒扫,仍须宫人照料,圣上亦不至于亏扣这一线风度;但后来,小太子误登楼,待严他锐十分喜爱,尤其近年大多数日子,严他锐都必须待在东宫;眼下严他锐回来顺言楼,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仆纷纷寻借口留在了东宫,指望鲤池跃龙池,严他锐巴不得呢,只表面轻叹世事炎凉,根本放之任之。   所以只好严他锐微皱眉头地亲自把秋旷醒一步步抱去床榻上歇息。这不大合礼,夏珑脱口道:“顺言侯不必辛劳,通常是卑职照顾王爷。”严他锐却失笑淡淡应:“众目睽睽之下,几步路而已。夏大人要闯我的寝房?”   送旨宫人个个劝阻,外加太医赶到得很快,夏珑未能如意迅带走忠王,心内焦躁如焚。无奈两名太医一齐叮嘱:“王爷病势太重,恐怕颠簸不成!最宜原地稍稍静养。”   不错,夏珑也晓得这一点,可是不晓得该不该、该如何告知太医们秋旷醒那份神神叨叨的痛觉体质,遑论在场还有严他锐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所幸严他锐再三思量,鉴着夏珑难看的脸色,最终点头准他跟随在太医身后进了内室。纵然严他锐本质是个阶下囚,而夏珑将门二公子出身,照宫里规矩夏珑也无法正面顶撞他,顶多事后清算。   急匆匆夏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了,严他锐袖手旁观,反而默默然踱步向一边,拣了最僻静处漠漠斟茶,低头思索。好一会,见每个人陆续皆不偷瞄他关注他了,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只黑鹤才轻拍翅膀推窗而入,飞到他身畔来。   乍收拢翅膀时,荧路真真切切听清严他锐怅声浩叹,举杯盏朝蓝天,似笑非笑,低低地道:“你啊你,又何必有人救我呢?又何苦是位魏国王公呢?真有意弄人么?”   然后不等她开口,他已经垂下双眼,垂下手,话锋一转,含笑问她:“荧路,你曾经说我的血解毒愈病。这对其他凡人奏不奏效?”   荧路想想道:“该是奏效的。”尽管魔尊还不知花神不全是凡人体质,一试也无害处。   她寻思魔尊恩怨分明,一定是想尽早报了这次恩,两不相欠,因此听闻严他锐决意流血还情,就算有点心疼魔血,没有劝阻。   严他锐便忽然负手道:“不能杀人,那么有劳你帮我放一场火,把这栋楼烧掉一半即可,一石二鸟。”   ?荧路聪敏地道:“一石二鸟,您的目的之一是引走旁人救火,好为忠王诊看喂血?”   严他锐答:“对。忠王贵为亲王,纵使小楼起火,必不可能落单无人守候。但那位夏大人似乎真心在意他,较为分得清轻重,好商量一些。”   荧路:“或者臣也可设法代您寻觅时机,送血入药,何苦您冒着重险让那夏珑知晓太多?一旦他走漏秘密,最坏的结果,万一魏帝、太子好奇想取您的血……”   严他锐叹道:“哪有全盘只好不坏的安排?病与痛可不是笑与喜,多承受一弹指就多一弹指的煎熬,人家慷慨忍耐救我,我若只畏惧暴露自身秘密,眼睁睁任他继续忍耐,我成了什么小人?倘若步步为营,步步为营争来的战果却对我本无意义,就毫无意义。小人治国,即使得了天下,君臣都是一场笑,家国共成千载悲,有什么价值?你去放火,我立即滴血给他,等他醒来,再详问病况。”   荧路:“是。可第二层目的呢?”   严他锐理所当然道:“第二,顺言楼灰飞烟灭一半,我自然就无处可住了。”   荧路不解。那严他锐要住去哪里?这不就很容易再被困去东宫了么?   算了,行吧,先照办再说。她了解魔尊为人从容稳重,自有代价权衡。   转瞬工夫,熊熊魔火就惊动了太医、宫人和愁眉不展的夏珑。除却秋旷醒已经陷入昏迷,其他人全惊了一跳,商量一番后,虽然对起火原因皆很狐疑,也只好先灭再谈,只留下夏珑与一位年事过高的老太医,大部分匆匆救火去了。   夏珑是其中最警惕狐疑的一个,一边守在床畔,一边回头搜视严他锐,却见严他锐正伫立不远处,貌似一直静静待在众人视野尽头,离起火方位十万八千里远,顿时疑心稍消。   且严他锐主动朝他开了口。   “夏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严他锐将态度表现得十分柔和恭顺,夏珑不信这一套,不过听得出,他的意思并不是两人走开几步说话,是指望惟一剩下的一位老太医退避一段距离。   老太医征求了一眼夏珑的面色,话不多说,自行避去了外间。夏珑略考虑,才点点头。不料严他锐没有跟他进一程对话的样子,反而转身正正面对躺在床榻上的秋旷醒,突地咬破指尖,迫手指滴下殷红血液来。   下意识地,夏珑直想制止,然而双眼霎那一接触到严他锐眼底的情绪,不由呼吸一屏,动作一慢——严他锐垂眼直锐锐地凝视着秋旷醒,这样在侧看去,眼角眼底居然充满一种狂热,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忧。夏珑一时没反应过来,紧随后更加一头雾水,因为最初的几滴殷红血液后,从严他锐指头里再滴下来的液体,居然色彩青蓝,分明是血,不似血色。   血液的颜色乍一转变,严他锐的脸色也渐渐转变得苍白了,面上渐生冷汗。夏珑一会看看他,一会谨慎看看秋旷醒是否神态有异,每当看回严他锐时,后者恰好都未在咬牙,然而下一次看回时,下唇上牙印更多。   看来看去,都不像是在加害秋旷醒。   什么?夏珑实在有些迷惑了,这楚质子也是个妖怪么?   ·   苏醒以前,恍恍惚惚半梦半醒间,秋旷醒梦见了一场大雨。   好真的梦,好真的触感,好温柔的大雨。梦中他犹是一朵身不动的平凡莲花,笑开在一片广袤凉冷的湖水上,一天,一只蓝色小蝴蝶扑簌簌求助避入他花心,一滴滴水珠清灵地弹落在他闭合的花瓣顶端,洗拭走满身灰尘。离奇得很,寻常雨水这么一滴一滴砸下来,诚然他是花爱水,总难免一下一下被浇砸得身不由己一颤一颤、受风更东西南北摇曳,梦中此时反倒通体放松、难得舒服;寻常雨水自是冷的寒的,梦中此时的雨出奇饱含温度,反是暖的灼热的。   惹得他好想张开花瓣袒露花蕊仔细沐浴这场梦雨暖雨,可是记挂着花心内一点点痒,一点点飞动的不安,属于他人那一点点畏雨怕伤,又当然坚持闭拢,静静留旱。   依依稀稀,雨里隐隐还有一个人的声音。听来遥远,仿佛相隔何止一千年。那男人先叹息道:“怎么样能让他松松牙关?”许久,复道:“不要讲给他知道。”秋旷醒闻声欲捉欲捕,张望四方,四方只有青天碧水,各汹各茫,哪里出现半条人影?莫名他双唇却轻轻地痛,一点一滴觉得浅痛,一点一滴滋润与温暖盖过浅痛。他似乎领悟了什么,可是无计立即苏醒,不觉一梦延续下去。正式苏醒,天已黄昏了。   降雪的日子,黄昏湿冷,铺地浓光也金冷,床帐映光冷冷。几乎是醒转的刹那,才半睁眼帘,各路寒痛激荡重归,占据浑身,一时秋旷醒眼边视野较梦里翻还模糊了,兼有点惺忪无力,没能在这刹那看清四周,只道床畔有人守:一道约摸来自宫人的脚步声匆忙欲远,不知是去禀报谁了;一只来自太医的熟门熟路的手又把了把他的一丛腕脉;   ——却刹那,是一副似曾相识的微凉的嗓音敏捷最先道:“醒了,冷不冷?你口腹应该很苦,药饮过了,要不要吃点蜜饯?”   那人的语气太如同双方相识相欢已久似的。昏沉一小会,秋旷醒仍然睁不大眼睛,仍然看不明朗床畔众多晃晃忙忙的人头,蓄蓄力,只得简练回答:“何处来的蜜饯?我有龋齿,这两年太医院根本不许我吃蜜饯。”   他晕得迷糊了,回答的措辞本能地酷似告状,正把脉的太医欲言又止。   但那人顿了顿,笑眯眯道:“龋齿?我有眨眼治好龋齿的秘法,今日一定为你治好,端看你想不想吃。”   秋旷醒越发诧异,接着,眼底闷氲黑雾渐次终于飘淡,容他定睛看清,身旁坐的原来是一个姿态闲雅、纹丝不摇的年轻男人,年轻的生面孔。这生面孔上毫无野心,毫无锋芒,毫无怨尤,仅仅存在一抹西窗烛烟般的浅笑,不过秋旷醒马上省起来,眼前人便是楚国质子严他锐。   ——沧桑天地,滂沱一千余年以来,此是他们两个第一度、更惟一一度四目清清楚楚细细地对视。纵不论甚前世失散、回溯追究漫长寂寞的仙生魔寿,从生到今以来,由于初逢不及化形,化形无缘再逢,此真是他们两个第一度、更惟一一度四目清清楚楚细细地对视。   若长忆长恋一句前言,任掷地词当年花早无踪,就可以坚决一搏来生、可以极力寻回己志;若寂兮寥兮独立而志不改,性情在此,就可以等有缘重会时,注定绝不彼此漠然,注定绝不擦肩而过。黄泉碧落,终没有比真情真心更加烂漫也更加潇洒的物事了。   ——尽管暂且他只当他作严他锐,他只当他作秋旷醒。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还有多少老读者在,好久没回来了,所以今年预计圣诞至新年期间会给往年角色写过节小番外,全专栏大部分攻受联动,玩法是吹替(就是互穿,比如雷哥萧凭穿花神魔尊不得不角色扮演几天之类的)。有兴趣的小天使可以点梗,我看看能不能写,没人点梗我就随便发挥了。】   严他锐:蛀牙?没事,点几滴血放开了吃糖。   秋旷醒:?   荧路:?   严他锐:酒瘾?没事,浇三两血放开了喝酒。   秋旷醒:?   荧路:?   荧路:(沉吟)陛下。   严他锐:嗯?   荧路:(翻书朗读)汉皇重色思倾国……六军不发无奈何。   严他锐:?   引用:   李商隐《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山甫:“君臣都是一场笑,家国共成千载悲。”   老子:“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   感谢在2021-12-11 06:00:00~2021-12-12 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软萌的樱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步步生莲处步步战   蜜饯是一小碟什锦果蜜,一小碟糖渍枣泥,枣泥严他锐见了嫌粗糙,非要在宫人警觉督看下,亲自重细捣了两遍。   而立这年,初遇这天,秋旷醒觉得楚质子严他锐有一点怪。   他首先知道自身的部分古怪。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天上下来渡情劫的花神,并无身为花神时的记忆,但曾经有回午夜,天帝祥云而来,气质威严,另还告诉他:“你魂魄中关押着一件物什,因此肉身憔悴,这是只要你不饶赦它,你便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他曾问天帝道:“凡我在的地方,尽管范围影响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却似乎可以禁止战争,遏制杀害,这是那物带来的么?”   天帝轻轻苦笑,道:“这是你的心。”   又道:“朕初见你那几年,你不想成仙。”   然后天帝为他讲了一段小故事,昔日花神为天帝讲了其中的半段,天帝参与了其余的半段。   故事里,那据说今已升仙千年的花神尚是一朵弱弱静静、化形勉强的白莲花。小白花生在人间,四周湖畔精妖稀少,平素连友伴也惟有一个,好容易化形的当日,万分不幸,竟眼见着了几名强悍仙妖在天殊死打架。   在争夺一把漆黑魔剑。   哪个仙妖也没能获胜,哪个仙妖也没能如意,空有身姿裂云,术法召雷,风云破碎滚滚,从大地向上张望,根本分辨不清谁是看守者,谁是夺者,只道他们打得两败俱伤,纷纷坠落,往后生死不知。实在不幸的是,因为没了谁握持或封凝魔剑,随着乱战仙妖的坠落,那一把魔剑也“铮——”地从天斜降,携着天地惯力一并急射下来,忽然就刺中了懵懵观战的、来不及躲避的好奇小白花。由于是花草初化形,那时节,小白花还全然未学过走路,便是想不瞧这轮热闹也不可能,当场奄奄一息。   花神无奈地形容:“这真正是飞来横祸。”   天帝也无奈地点评:“你真正是命途多劫。”   不过,先前的观战之中,小白花至少隐隐听得了仙妖大能们几句对话,讶闻这一柄魔剑,能用来迷惑人心,号令称霸,能挑动天下战争。为此,天庭封印此剑,一处复一处地秘密镇锁,却一番复一番地总有生灵百般寻觅争夺。虽说天下战争不尽因其而起,在那魔剑封印牢牢时,四海家国合分依旧,但它出世会挑动的腥风血雨,恐怕远远胜过平常合分。   它还是柄目前全无方法彻底毁去的剑。   他没立即死亡,除了惊心自身的生死结局,脑海中就无法不乱哄哄地也思索着魔剑。   何况自从刺入身躯后,拥有蛊惑人心魔力的魔剑自然也自动开始蛊惑他了。几呼吸之间,眼前天地不变,涟漪碧波不变,飞鸟徨雁不变,他的心境就莫名其妙一变,无端端拳头狠狠地握,心头寒寒地怨,外加上他的不甘枉死,甚至刹那含恨得脱口长啸了一声,居然心想到:倘若此时能有人经过为我陪葬……   惟一的生机是,随后小白花半是使用有限的法术,半是委委屈屈地连滚带爬,竭力在不会走路的情况下,吊着游丝一息找到了一座建在山上的天帝庙,伏在那高高在上的天帝塑像跟前,血流如注。   血液流了一路,都只闪烁微微,轻泛花香,就渗进沉默进了土壤石缝下。   一切只是发生在一刻里,他伏地抬眼张望时,天帝尚且没来得及火速获禀同步得知魔剑再度失窃之事。然而他有缘进入了这座天帝庙,当他启口发愿,纵使高处九重天上,天帝遂也能够听见他的愿望。   小白花的愿望可不少,勉力一拜便吐一句要求,听得天帝想想哭笑不得——他的一愿是:“小妖求生,谢过仙君。”二愿是:“此剑确实危险歹毒,不能放任,该尽早重拘封印。谢仙君。”言辞之间,仿佛这本不是天庭天帝的责任,反倒是他一朵脆弱夏花的分内事似的。第三是——“若仙君仁慈救我,我必还愿,”他一口气已经将还愿也考虑罢了,嗓音浅淡微弱地续道,“伤势痊愈以前,学步圆融以前,我都情愿一步路祈一个福,留一道咒术,外散修为飞分四海,献微薄之力对抗如同此剑一般的邪气。”   天帝应声而来。   大半是为着收回魔剑,亦有一小半,确是想睹一睹他。天帝怎会不知情,接触这把魔剑的生灵或多或少要心境染变。看来这朵莲花算得上天性纯净,要不然,就是自律甚强。   魔剑的伤势绝不是什么易痊愈的伤势,彼时天帝怜悯他无妄之灾,但也不至于垂怜到为他豪掷仙药神丹,现身以后,只救他退出鬼门关,取走魔剑后,又道:“此地有天帝化身坐镇,裨益修炼,唉,你心性清正难得,劫数可惜,朕准你自由长留。”于是小白花就暂借一方天帝庙缓慢自愈,耗费人间整整七十年,最初大多时辰是藏在天帝庞大塑像背后躲风昏睡;稍几年,磕磕绊绊地开始学步了,碍于元神重伤,一跌却总难以起身;偶尔天帝随意忆起他来,会有兴致看看他如今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守诺还愿,那副闷闷静静的脾气有没有随伤势转轻而变得爱喧闹一点,有没有迟迟地终究屈服于体内残留魔气……   小白花说到做到,极死心眼,每稍复原几分伤势,便起身兜转在庙内施咒,一步踏出一朵洁白莲花,如玉如雪飘摇绽开,随下一步才凋谢不见;这样走不成太久,难免辛苦疲倦,复难起身;奈何他死心眼。   越后来,渐渐天帝越容易想起他,不知不觉二者有时已会熟稔地闲谈了,彼此在彼此眼中亦从一道身份化作一整个清晰的生灵。直到,第七十年,面对着已可端坐得笔直从容的莲花,天帝怀愁谈及,那把魔剑,任时时转移也频频暴露踪迹、引人来夺的缘故,实则是由于它无法被彻底掩去汹涌魔气,正如一块飘香甘肉,哪怕扣碗镇压,只要气味还飘散出去,不可能不引人来吃。   莲花蹙眉问:“你仙力无边,遣更多力量加固封印,莫非也锁不住肉香?”   天帝闻言叹道:“是,朕浩瀚不假,茫茫天地事务却也浩瀚不假。这魔剑既然无计摧毁,威力几何,你可想而知,难以单单凭法力限制,偏偏亦难以受心力所限。它日夜只需涌动诱惑,引人欲夺,漫天神仙,各司其职,却岂能不顾其他、分出足以完全镇压它的法力?又谁有源源不绝的时日心力专注对付它,滴水不泄不遗缝隙地看紧无形魔气?”又顺口道,“其实当年,设若你不是你,魔剑轻易可以攻占染透你的心神,你便必活不下来,撑不住赶到庙里的最后一口气。负月,你是个注定成仙的性情。”   这一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莲花当即挑了挑眉,先道:“我无意成仙。”不等天帝意外追问缘由,紧接着疾道:“昂春,那么你信不信得过我?漫天神仙,各司其职,我却不司天,不司命,不是战神,不是妖王,不慌不忙,只不过一朵清闲野花,可以帮你看守魔剑。恰好,七十年来,我施为最多的好像就是太平镇煞咒。”   千余年以后,沧海桑田,秋旷醒失笑卧在人间床榻上夜听这段故事,天帝还在向他长叹,口吻又爱又恨地道:“缘此,魔剑在朕的法力封印之下,想借你细致心力看护,谁知很快你就说,的的确确任怎样的封印、怎样的寸步不离也看护不住魔气悄然化作缕缕瘦瘦的细风逃逸。你说,你在想旁的方法。”   天帝当然料不中,莲花提议的旁的方法,就是真正意义上与魔剑形影不离。只要花魂的修为精进下去,心境坚定下去,足够吞裹包围住魔剑,就可以像掌控身体一样自然熟练地控制着不让一丝魔气逃逸出自己周身。操控自己的身体,无疑与近近看守外物终不相同。   身为神皇仙首,天帝没有理由反对他一试此着。正相反,若能成功,最应该率先喜悦。   惟一可能反对的理由也只是,彼时莲花的修为似乎还不能独自镇住魔剑。   但天帝深知人间天上,常常一念之隔。   莲花懒洋洋道:“若可能如此施为,从今往后,我不懈怠,再为它日日施咒,步步施咒便是。它释放一分力量,我便还它二分,总有一天,千年万年,纵是天生地造,不世兵戈,也须被我消融掉。”   果真,小小庙庭旁,本来一夜浓云蔽天,话音落去,突兀之间,云开天广,乍显月华澄明,莲花不知含义淡淡处之,天帝明白知道:他飞升了。   不是天帝昂春,是天意邀他飞升。一颗心换了一身道,往后几百年,其实花神一直拒不离开人间,据昂春暗窥,那道凡人小妖看不见的天门一直追随着他,为他开了几百年。   然而莲花顿时很纳闷,问天帝道:“天上需要我么?”   天帝又一度哭笑不得,提醒他道:“至少你需要居住天上了。负月,你封印的是一柄魔剑,人间太纷扰,你从此长留不得。但凡你再遇上强烈的恶欲,遇上魔气、邪气、杀气、烽烟战火,魔剑都必发生感应,震荡挣扎,惟有九重天上,躲得开这一切。”   他不以为然。   “恐怕只好劳君提心吊胆了,”花神听了,空道,“我想阻止、干涉的,却正是那烽烟战火,天上不需要我,人间才需要我。恰好,趁着你尚在人间,你我同走一遭烽烟战火,也免了我降不住剑,闯下大祸,也试看我能否承受,逗留人间,如何?”   说着话,天帝昂春就眼见他踏出一步去。   这一步踏下去,照旧的咒,照旧是脚下莲花怒放,只不过,素瓣兆伤染血,越走越凄红。未几步,他们俩一并注意到了。   故事里天帝遂望望花神负月的神色,故事外,天帝又望了一望秋旷醒的神色。   千年已过。   他不以为然。   ·   话说回来,少年时节初见天帝以后,秋旷醒便至少明悟了自身瘸腿的原因——八成是他每走一步,咒法仍在加固,凡人躯壳太难消受这份搏斗——因此不论如何,他也会在清醒的日子辨体力断断续续走一些路,对旁人托词锻炼;也明悟了为何自己待周围的人数、周围人的杀气、善恶、兴兵欲望十成敏/感。   所以,今日他待严他锐越来越心潮翻动。   之前他急赴、步近顺言楼的时辰,实在生不如死,冷汗淋漓,眼下黄昏却纵感痛苦,远远没有那样的汹涌暴烈了。秋旷醒确信当时漫天兵气杀气必多涌自于严他锐身心,严他锐不是不恨魏国,为此不能不满心疑虑:哪怕死里逃生,终究严他锐已得知圣上杀意,朝不保夕,竟为什么心思天差地远,好像恨急巨消?   ……实际秋旷醒心头眼底不是全无一个猜测。   这时黄昏浓金融化,秋旷醒整日不及进食,一时无力颠簸返殿,等候晚食的工夫,便借了笔墨纸砚维持腕力,亦随意陶冶时光。他字架恢宏端正,偏偏笔划因抱病虚弱暂横竖颤抖,撇捺不安。写未出七八个字,夏珑在侧表情难过,严他锐坐得遥遥地,看了忽然张口问:“王爷还是要紧?”   他坐得遥遥的,当然有他的道理。招惹过一回太子,纠缠微妙至今,总不成众人还容许异国阶下囚再招惹一回亲王。严他锐须自避嫌了。是以甫一听到严他锐发问,秋旷醒心知语淡情意重,不由顿笔抬头;遑论紧随此一声问下,秋旷醒另陡地觉察通身疼痛又减,再度对视,严他锐目光平静,他心情难以言喻。   今昏以前,秋旷醒不熟悉严他锐,晓得宫里大都认为后者故意引诱太子,表面隐忍,心底狠毒。   表面隐忍可能是真;此时此刻,却夏珑表情当即幻变,休提四周宫人太医所想,惟有秋旷醒可以透过病体清清切切地马上明了,居然严他锐胸中在专心担心他,居然严他锐似乎是暂顾不上去想去恨那一杯毒酒了。   这男人好硬的好真的心。   披衣下床后,夏珑告诉过他,圣上来过。秋旷醒低低咳嗽问:“圣上怎样说?”夏珑复述:“圣上喜怒不露,单吩咐顺言楼多留了几名宫人,说,‘向东宫传朕口谕,明日起赦免太子禁足。’说罢不瞧严公子,起驾离去了。”秋旷醒听完似笑非笑。夏珑观懂他不解何故,并不高兴,余光瞥见蜜饯,忙又道:“大半日严公子也不多话,喜怒不露,只……只对两位太医询问,‘病人大碗下药,怎么会连盘蜜饯都不惯备着?’”   这时秋旷醒沉思百转,抬头微笑答:“不要紧。”缥缈嗓音是挟层怜意的,可惜少了沙哑,仍剩无力,仍浅喘咳。   严他锐回以端详,聆声不置可否。方才初醒来,秋旷醒一度吐息困阻,嫌房内湿闷气薄,宫人赶紧卷帘开了扇远窗。这下对坐斜望,从严他锐的坐榻望去,花外花下寒风乱卷,山外山上天色粉红,清照孤灯案边,正幽人剪影消瘦可怜;山是眉山外的远山,花是淡红唇外的红梅,人是萦绕狂香不该交友的人。   但严他锐无奈何又道:“是不是需合窗了?”   秋旷醒若回首也赏得见窗角骄梅,遂摇头兀自道:“不必。”   严他锐不想迫他,但想劝他,认真道:“蛟龙珍重,四海和平。”   这一句好无端端——秋旷醒立时不动声色地长扫他一眼,看来看去,却看不出他形似掌握了自己身上的任何秘密,只得又当作一句寻常真心话对待。浮沉世情之中,他二人关系不自由,对面遥遥说话了半天,不料反而刻意,反而害音量高扬。到此句,秋旷醒深感自欺欺人,忽地不禁失笑出声,招招手示意严他锐渡过磅礴银河,坐进身畔香涛。   夏珑尽忠职守,依旧小声劝拦:“王爷三思……!”秋旷醒搁笔,笑一笑安抚了他。果真,这次虽邀严他锐十分靠近,秋旷醒至少不口吐鲜血了,仅仅是限于本能不可不逐着新友人的靠近一步步向旁向后渐倒渐卧。秋旷醒竭力将这一山倾月坠的姿势完成得只像恬宁让座。   他如今是渡劫凡躯,不是仙妖,连自己有时也看不见自己年年层层咒令下逢魔倍绽的莲迹,同样的,严他锐无从知晓。纸上两行信手写的是:“泪眼如虹;愁眉是刀。”严他锐靠近了,看一看,眉头轻皱,很柔地道:“臣原以为,您会被多治好一些。”   秋旷醒卧入地衣,懒洋洋手支头,一瞟严他锐左手,那里指尖掌心缠了几圈白纱,若隐若现地频频半藏衣袖。他也只以为是严他锐怀疑他失血了,舍血还情,没有多问。   沉默一刹,秋旷醒笑笑反问:“四海和平怎解?哄我欢心么?”   严他锐不慌不忙,镇镇定定地答:“不敢蒙蔽王爷,献媚主言。臣端是认为,您既深仁厚泽,竟肯在乎区区罪臣性命,必定关怀四海,一向仁和,配得此言。”   原来如此。了然过,秋旷醒叹息道:“也罢,在我跟前,不必称什么臣。君我两心洞明,是谁有罪,谁无罪,我仍欠你一番抱歉。”话及此,他声音低低,除却夏珑,四周惟严他锐耳朵听见,眼睛疑惑一闪。秋旷醒自顾自说下去,问:“天威难测,明朝难算,今后你是愿意留在小楼,或是留在太子东宫,或是……需不需暂留在我身边一阵?”   说时迟那时快。   刚刚溜走打了个牙祭的黑鹤荧路才飞还顺言楼,登上小窗,便听了个趔趄。   嗯?花神醒了?这不足为怪。周围宫人皆时不时偷瞄魔尊?这不足为怪。魔尊蓦然间一脸狐疑?这也不足为怪,往常在魔界,这种神情她见证得数不胜数,以至于能够熟能生巧地一见立即提醒:“陛下,是不是该查阅生死簿的时候了?”   问题在于,不同的是,这一回魔尊一边狐疑,一边莫名微怔一下,随后很快哑然一笑,含笑答应:“王爷如何自处?”   只看花神扶头闲卧,声犹虚弱,人却一致浅笑,笑若不谢琼花,道:“我自有念头。”   魔尊便眼神复杂,无比温声地道:“恭敬不如从命——刚好,我这小楼今日运不单行,还失了一场火。”   花神一惊:“失火?伤亡如何?损失几何?”   魔尊丁点不惊地:“无人伤亡,只毁了半面无人空楼,虚惊一场。许是天意叫我再欠王爷一道情吧。”   一室宫人登时瞠目结舌,夏珑瞠目结舌,荧路也瞠目结舌起来。   荧路:?   荧路:???   不妙啊,不会她只离开野餐这么短短一盏茶时间,红莲花神硬是把失忆暂忘小白花的魔尊也魅惑去了吧?   可是来渡劫之前,魔尊已经安排好了,趁他渡劫不在,与魔界已对峙千年的天庭会松松防备,战神更会在百年之内短暂闭关,浑然不知战略早已拟定,魔兵暗地蓄锐,他又甘冒奇险留下了一身修为交给部下……换言之,这一世百年内,魔尊是想调虎离山占领仙界的。   真的不妙,荧路感到了魔界大危机。   ·   荧路觉得花神魅惑了魔尊。   孤光殿的一大群妖鬼觉得是魔尊魅惑了花神。   这晚,蛟龙在殿外顶风修树剪枝时,远远一望,万分意外地连忙宣布八卦——他眼下对花神已不敢有几分妄念了,劳改快要成功了——转身八卦道:“魔尊来了。你们见过魔尊没有?”   艳鬼:“?见过,挺坐怀不乱一个魔。”   老狐狸:“?没见过,他怎么来了?不要啊我怕他。”   锦鲤:“?没见过,但堂堂魔尊,来跟我们竞争,这不是欺负小妖么?”   蛟龙播报:“花神下辇轿了;夏珑想替他推轮椅,魔尊抢先了;花神没拒绝,他在笑。”   水鬼:“!仙君平时不是很讲自尊么?除了夏珑推惯了,一般不许别人出手。魔尊来了多久?”   艳鬼:“我来看看,我懂行。嗯……照我看,他们肢体细节表现得不太熟,还生疏着呢。?魔尊怎么做到的?”   ……   总之种种对话,秋旷醒倒未听到。他返回寝殿时,只见每只妖每只鬼全乖乖的,修树的继续修树,烹茶的继续烹茶。   严他锐只道这些宫人气质衣着不太寻常,引动他思绪警惕,又寻思没准是因着秋旷醒喜欢体谅宫人罢了,略留心审视一会,见秋旷醒神态如常,便不审视了,至多把提防藏在心底。   由于饮过大量魔血,实际今日尽管曾奔波吐血,魂囊如割,直至这时还因靠近严他锐而浑身剧痛,秋旷醒甚至感觉身体离奇比平日力气多了一星星,且少了许多平日昏沉睡意。   怪事。   不论是什么原因,回到孤光殿后,唤老狐狸去为严他锐收拾一间居室,然后秋旷醒轻轻倒吸一口长气,手撑轮椅墙壁慢慢立起身来,摇摇欲坠地踱了几步。   步步艰难。   严他锐看得沉默,不动声色,不伸手搀扶,只管也不坐下,主动效仿着他的速度静静地走在他一旁,以备不时之需。   度过一会,秋旷醒体力告罄,蜷回轮椅,严他锐才也停步。热茶初沏好,后脚夏珑眼疾手快地欲递上,前脚严他锐又先一步端走了,嘱咐秋旷醒道:“这茶不能立刻喝,你先歇歇。”惹得秋旷醒长长看他,无奈地道:“你不必照料我。”   横竖严他锐气定神闲道:“我欠你恩情,真心宁愿照顾你。你不必多虑。”   他已将话说到这份上,秋旷醒内心又莫名是忍不住有些欣赏他亲近他的,干脆也不再疏离反驳。只想了一想,终不认为是严他锐亏欠自己,笑笑补偿道:“你来我往,为谁亏欠谁争论着实无益。既然如此,至少你的婚事,我极力而为,便当作你是我友人、弟弟一样操办,圣上总给得起我这一日薄面。”   虽是早早答应了的事,话一讲出口,秋旷醒突觉心口一闷,体力愈软。   想不到严他锐猛地眉关直皱。   “我的婚事?”严他锐茫然,“与谁?”   秋旷醒正倦得额角血管扑扑蹿跳,闻言更惊,此惊非同小可。   “你不知情?”秋旷醒迅问,“愁儿难道没过问你?他说他是宁愿屈尊嫁给你的。”   不仅不知情,严他锐还立即喉咙一震,险些被他话里话外的信息堵得说不出话了。待仔细说说自己与太子相处的缘故和方式,怕太长,太持续惊乱秋旷醒心情,怕他太易多情感同身受,身体又生愁不适;待简扼说说自己不知情一事,又明知秋旷醒铁定忍不住追问,终要生愁。   半晌,严他锐只好决定快刀斩乱麻。   他原本不打算如此唐突的,不由得微微一叹。   便秋旷醒正疑心大起,暗忖是否事有蹊跷,心乱意疚之际,冷不防直听严他锐徐徐叹一口短气,用天生微凉的嗓音温柔地道:“王爷,你莫非真的看不出,我今日一见你,就已很在乎你了?”   今生今世,秋旷醒何曾听闻过一模一样的话。   不等他反应过来,严他锐飞快续罢,道:“我平生不在乎什么婚事,不在乎婚事从简从繁,不在乎什么屈尊。也不求你爱我,不是利用你谋取地位。你我相识甚短,但我当真爱你心性,惜你风度,心跳难忍,你信任也好,不信也罢,我不在乎。二十四年,颠沛两国,我不曾爱慕过别人。”   “惟有你。”   作者有话说:   避免小天使们过于疑问:两人不会立刻就全方位地在一起,目前的记忆里还不够熟。我想嗑那种因为前世种种铺垫+性情默契三观相合,今生照面心动,但还茫然不知怎么相处,先表白,表白后一举一动都悄悄互相观察、变得无法不时时刻刻互相介意的CP关系。有别于先婚后爱,也不是水到渠成,不是患得患失的暗恋,就是明晃晃地知道了“啊,他喜欢我”,又得一步一步摸索着来……我觉得这模式初恋感很强,很“明知故猜”,不过是相对比较冷门的模式,个人口味,怕太突然,以防万一提前解释明白XD(顺便预警一下,我儿子开车每一本读者都说太突然……但是下章不开)。   终于写了步步生莲表面骚包狂战士攻,我的生涯一片无悔。   严他锐:@太子 @将军 @孽龙 @蛟龙 @水鬼 @艳鬼 @锦鲤 @老狐狸……   严他锐:不像我,只会心疼哥哥。   太子:???   感谢在2021-12-12 06:00:00~2021-12-14 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死去活来、阿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软萌的樱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听前世雪落今生冬   严他锐语出惊人,话音掷地,如铁有声。   接着殿内四下全静了下来。   秋旷醒怔住。   细细思索着,他自知心底待严他锐也很不同,但是他与严他锐此世情况大相径庭:尽管年纪较严他锐长一些,辈分高些,表面稳重些,他前前后后神志全醒的日子,绝不像生涯一样长;结识的、常说话的人数也近乎屈指可数。   他实实在在无计清楚,这份初见即生的柔情好感,究竟只是因为他觉得亏欠严他锐、又格外欣赏怜爱严他锐的为人,还是有更多更深刻的心绪借助欣赏而飞快地蔓延燃烧了开去。简言之,困于缺乏社会经验,他一时无计判断他是不是也对严他锐一见情动了。   这不是秋旷醒的本意,甚至秋旷醒有点心急如焚。差别于皇帝宫人,太医夏珑,他是相信且明知严他锐未在撒谎的。似乎,他应该也马上向严他锐解释自己听闻剖白后的心思,可他眼下偏偏心乱如麻。   秋旷醒还有点慌张。   他依稀听说过话本般的一见情动的心意是大海捞针,十中有九要么肤浅情淡,以貌取人,要么一时兴起,自欺欺人。他与严他锐亦确实还不够熟悉。可是,照道理说,倘若严他锐能一日间真心爱上他,他有何一定不能?他心底那乱涌感情究竟会是什么感情?几种感情?   ……要是可以钻进一个人胸膛里,直接察看眼前那颗心包藏的感情、情有多浓就好了。他就可以直接从严他锐心里偷个答案出来,清楚明白地对照自身。秋旷醒想不通,这个人为何如此突然剖白?这是什么兵贵神速的计策么?   越想越慌张,但秋旷醒才不想让旁人看出自己慌张了。   而且,他很快省起更重要的事情。   便严他锐只见到他原地怔了一怔,人静坐椅间,面色低垂难辨,旋即,忽地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时,第一句话却口吻严肃沉郁,是:“严公子,此话我听真切了,不过,今后你暂且不要轻易向他人讲它。此事你知我知,今日在场者知。你在我身边,我自然护着你,却也防不尽议论臆测,不了解你的人,只会加倍忌惮你,怀疑你,攻歼你。你须小心。”   严他锐怎么也料不中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正如秋旷醒也料不中,自己严肃地提醒这件要事后,严他锐表情镇定不变,眼波陡又柔了一柔,却无端朝着他双膝前也屈膝渐蹲,蹲到共他肩线匀平,真正四目相对,不必他抬头上望的位置。   含起笑也道:“今后天荒地老,我也护着你。太喜欢照顾人的人,好像总很容易伤心,你须小心。”   近距离秋旷醒看清严他锐的双眼,不由得下意识侧头顾望了一眼半远处锦鲤等人的身影。那一头,一群妖鬼精怪,统统自称过是爱慕迷恋他的,偏偏哪一个凝视他的眼神也不像严他锐的眼神。这时严他锐凝视他的眼显得波澜极深,显得几乎不像一双眸子,而像万丈大海。   顿一顿,秋旷醒缓缓道:“你容我想一想,我不大懂情,不想轻佻害你。这样如何?假若我对你动起情来,势必就也会忍不住做含情脉脉的事,我只需观察你举动一些日子,或许便渐渐知道什么是含情脉脉的事、什么是出于友义的事了。万一鉴别混淆,还能够直言问你,好不好?我不是故意拖泥带水,劳你教教我。”   轮到严他锐意外了。一则,严他锐确未想象过对方恰恰好好也待自己猛堕情迷,纵然天性投契,纵然初逢气氛温存,这未免也太难得了,谁知眼下秋旷醒竟肯犹豫不决;二则,秋旷醒表现得过于一本正经,苦思冥想,对他而言,也无异于一种诱惑;   三则,他一下子看得出秋旷醒开始暗暗难过了。   为什么?严他锐不够了解,只隐约推猜到,秋旷醒是不是很介怀“自己不懂情”?他倒完全不介怀,他认为秋旷醒已经比他有生之年阅见过的所有人都情意淋漓得多,并非真的不懂情,无非是碍于过去久病不醒经历渺渺之类的缘故,暂时弄不清晰几种感情的分界和差异罢了。   从实说,秋旷醒这样一犹豫,一道出“我想只需观察你举动一些日子……”严他锐早已心头惊亮,通明一片,掌握了结果。这可不是正人君子、郑重其事的言论而已。   最少最少,秋旷醒也必是甘愿共他暧昧的,这一殿人头里,没准惟有秋旷醒一个人听不出来。   但当务之急,是不叫秋旷醒难过下去了。虽说严他锐暗觉已掌握了明朗答案,不知怎地,心头处哀怜大片,耐性奇佳,只道秋旷醒尚举棋不安,那就任他用他安心的办法一步步摸索下去好了。他严他锐又不是等待不起。   严他锐便立刻握握他的手,静静诺道:“好,你我慢慢来。养病第一,我不心急,你也不须心急。”   硬惹得秋旷醒闻言也满心哀怜。   “今日……”秋旷醒叹叹道,“一波三折,生了不少事,你早些歇吧。明日我未必醒得来,戏愁多半来访,你可以选择见不见他。”   ·   入夜两人根本无眠。   秋旷醒在床上短躺一会,便突然弹起来,喊住夏珑问:“我会不会太轻浮了?我比严公子大七岁,身体又不顺意,怎么能牵累他?”   夏珑:?他不是听得清清楚楚的,是严他锐先放厥词的么?   夏珑提醒道:“王爷,您已经在考虑未亡人事宜了。这不吉利。”   秋旷醒反思:“会不会怨我太想拥情觅爱了,今夜才这么犹豫?”   目前夏珑不看好这段感情,夏珑也指望是这样,然而只好如实答:“王爷不是这样的人。”   秋旷醒又躺下去,辗转反侧道:“我怎么睡不着了?”   夏珑:“您可能大事不妙了。”   秋旷醒幽幽长叹一声,心不安宁,再一次突然弹起来,喃喃道:“此事该怎样安排?我着实不擅长。”   夏珑忍了又忍,并不想为严他锐说话,但诚挚使然,终究忍不住答出心里话:“依臣之见,严公子会负责安排的,他似也不想令您辗转反侧,似乎比臣预想中冷静沉着。”   至于即便如此,夏珑也待严他锐敌意未销的原因,说来情有可原:夏珑目前怀疑王爷是不是白昼时被严他锐几滴“妖血”给蛊了,还不能排除这项可能。   难得夏珑可为严他锐说一句话,可惜夏珑有点失算。   此时严他锐躺在内殿收拾出来的一间侧居室中,也心猿意马,喊住扑棱棱飞在室内的黑鹤,道:“荧路,我是不是太轻浮了?他睡不安稳怎么办?”   荧路停下翅膀,看了看他,委婉道:“陛下,您这一世,是来渡情劫的,您还记不记得?”   严他锐潇洒不在意道:“你曾提过。我原本也以为我渡得过,可心动了便动了,为躲避情劫痛失所爱,绝对不值得。我认输。大可以今生我害他伤心一回,设法死得比他早些,方便奈何桥上拦路,拦下他的魂魄,带回魔界生生世世不分开。”   荧路:……这忠王甚至不是正确情劫对象,只照面一天,魔尊怎么就如此五迷三道了呢?   荧路:“陛下,其实忠王不是您的情劫对象。先前我怕干扰情劫太多,无法说出情劫对象是谁。”   哪知严他锐听了丁点不关心,扬眉一记诧异便转移了思绪,继续问:“会不会我衣饰太落魄太不合礼数了?”   荧路:“那我明日让成欢他们捎两件?这一世他们还未见过您,都很想念。”   严他锐:“也好,让他们来,尽力先带些药材来。”   荧路:“好吧,唉,忠王确是个好人。”   严他锐:“你说得是,多夸几句。我怎么睡不着了?”   真是天涯共此时呀,荧路老神在在地:“陛下,您大事不妙了。”   ……   一更天末,秋旷醒苦于想方设法终睡不着、空有心跳如鼓,最终托夏珑去传人说书了。禁宫中有梨园,他常传常赏的那几名说书人虽说不是乐师伶人,也就安置在了那里,方便往来。   过往三十年,他只有这样一点娱乐,既不耗费体力,也不需预定时辰。通常一连数天,甚至数个月,他都不会传人,因此那批说书人大多数日子里悠闲无事,照自己的习惯生活。秋旷醒叮嘱:“我记得颇有几只夜猫子,请一位来便是。他们聚起来太爱笑爱闹,严公子在休息。”   夏珑领命而去,再赖在床上一小会,秋旷醒慢慢穿衣下床,催动轮椅且往外殿惯听故事处早早等候去了。   结果一到外殿,冷不丁看到严他锐一身黑衣,独自伫立一扇窗前,外头天地绵绵又飘洒起雪花了,愈来愈厚的积雪反射得苍天橙黄,红梅灼热,洁白妩舞。听见微微响动,严他锐负手回首,一刹那间两人双双若有所悟,相视讶然失笑,欲提欲问难眠原因又止,只默默赧然两弹指,严他锐先张口道:“等等我。”   他跑出去掬雪了。   秋旷醒那副青丝乱散,肩峦倾斜,抱病身躯无力,还要眼巴巴张望窗外雪景的样子,看一眼就很难不看破。转瞬之间,严他锐就捧回来一满怀晶雪,也不嫌冻,大笑规劝他:“内殿更温暖,火龙烧得更好,玩雪不容易着凉,进去玩。”寝殿不比露天,无风无冰,气温合宜,严他锐寻思着若任秋旷醒眼巴巴羡雪羡得失望了,不快乐了,反倒得不偿失。心情好身体才好。   何况秋旷醒也很自持,采纳提议转回了内殿,然后一指头一指头惟派指尖地戳了戳他身上怀中的雪,轻易开了心,跟着马上恢复稳重严肃,为他拿了一件暖衣更换,方道:“严公子睡不着?”   严他锐微笑道:“我心乱,王爷呢?”   秋旷醒被他的直白噎了一噎,又被他的点到即止轻描淡写弄得不好追问,只得简洁道:“我也无眠,想寻个说书人来听话本。”   若映烛仔细分辨,秋旷醒觉察到,严他锐始终也是有一丝手足无措的,只不过这男人酷爱装作老成洒脱,不知是不是质子际遇所迫。秋旷醒皱皱眉头,才想到这,眼前如蝶冉落,是严他锐又在他椅前蹲下来了,眼睛紧盯着他的眉头,问道:“天太晚了,不论在想什么,你该多想些快乐的事。是什么话本?”   秋旷醒笑了,道:“大都听腻了。这两年还听不腻的只有前朝几段故事,你听过陈武帝的情/事么?野史记载尽太荒谬了,太不可能,不解为何,却编排得颇细腻,不似一般漏洞百出。”   严他锐随口道:“我只读过正史。可陈朝正史里,那任皇帝不也是龙阳之好,将他爱人明晃晃写入史书了么?”   秋旷醒道:“约摸正因如此,野史的记载又多又像模像样。正史的记载远没有那么多。我这两年听了一百三十五回合,还没听完。”   严他锐不免也百思不得其解了,还不禁升起一点兴趣。秋旷醒见状,嗓音半是含倦如风雪半是跃跃期待地道:“假若你也想听,一会我们从头听起也好。夏珑实际不感兴趣,以前还从没人陪我听话本呢。”   这主意不坏,依严他锐寻思着,还能照看照看秋旷醒,防备后者休息过晚。   于是一口答应道:“好,我陪你。”   作者有话说:   支线情节:野史之所以有那么多,是因为前世陛下忙里偷闲,亲自写了,集结出书了。   引用:   张九龄:“天涯共此时。”   感谢在2021-12-14 06:00:00~2021-12-15 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软萌的樱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孤狂我兰因陪平生   二更天,说书人才与一双新盟侣各自散去。   秋旷醒依旧暂时无眠。这次缘由不同,难得苏醒,他在静候他自己。   前尘里,花神负月为自己留了一滴鲜红仙葩血。照天庭条文,神仙渡劫,不准同僚相帮,即便是今生数回面见过天帝,秋旷醒也没从天帝那处讨求星点助护。照天庭条文,自然亦绝不准舞弊自渡,只是花神真身状态特殊,易于瞒天过海,逮到空子将这一滴不滑落、不干涸、永日灼灼的仙血附游丝法力深深嵌进了魂魄。   自记事起,随时四下无人夜,秋旷醒熟知如此张狂前尘要来相见的。   那微弱一滴血存不住浩瀚力量,颠不倒时空,沟不通古今,惟独能寄影一痕,送话几句。年年夜夜,秋旷醒已忘了不知不觉在哪一次相见不惊、闻声不怪。每一年每一夜,无非皆是曾经的他自己醉卧白云,肩披芳香血衣,眼波柔怅,开场白皆是:“你姓甚名何?我却也不知晓。你他生遭遇,我今宵不知晓。但你大约是我。便请听我说——长生一千多年,我的今宵,你的前尘——我确已活成了我最情愿、最爱惜的样子,所以哪怕轮回,哪怕饮汤忘前尘,我也想设法让自己生生世世还是我自己。你愿不愿意?”   什么愿不愿意的。   十岁左右,秋旷醒无疑不够明白话义,一边肃惕以待,一边忍不住悄悄把七八成注意心着落在对方、也即自己来日长大成人后的身姿容颜上,小孩子难不好奇这些;   十二岁,秋旷醒病逢卧床,眼睁睁望着幻象里峥嵘血衣,泰然自若,方渐渐有悟,苦笑思索;   十五岁,从前秋旷醒只道前尘那一个他言谈节奏古怪,常常骤然停顿,此夜大彻大悟,放声自言自语,斟酒长叹道:“是了,前世今生,你有目的。”几乎严丝合缝地应着他的话末,仿佛只那么一点点因抱病话速的差缺,幻象里头结束一顿,仙重又举杯笑道:“不假。我好讨厌渡劫,可是算来,千载之前,我在人间倒也有未竟的一些残梦。你我只有几十年时间,重做大梦,看是否当真断断无法成功。”   秋旷醒含住怒叹,试探问道:“是你安排我一身怪病?”   花神淡淡道:“称得上是。”   秋旷醒道:“你概知痛不饶人,纵你是我,我正是你,我一样怨你。”   那花神道:“我深知伤病倦痛,极难消受。凡人会痛,其实神仙一样地痛,只是轻易不死。万一身灭了,魂魄还较自主,魂魄若熄,丝丝精神或还可随往昔术法遗留,譬如你此生百年万夜眼见的,只我尚在天上时一滴灵血罢了。但痛总是一样地痛,倦总是一样地倦,神仙并无赦免,神仙暗地是了解凡人的,乃是凡人不想了解神仙。”   秋旷醒继续道:“十五年间,你的‘回答’已经注定迫我去思索‘问题’,我已经不可能不是‘我’了。”   那花神共继续道:“是。不过,倘若真不想不愿见我,不愿牵挂残梦,只需入夜唤小厮书童宿旁,未来请结发佳人伴眠,我便不再来了。为不为难,自不自在,到底取决于你。”   秋旷醒且蹙眉失笑,道:“既是渡劫,敢盼佳人?更要我如何痛不流泪,倦不哀愁?”   前世今生,两厢一静,花神是浇酒不答,忽而神色也愁,笑敛醉态添,泠泠然背倚纵横晚霞,扶头浪潮沸云。颇半晌,少年秋旷醒月下沉默不语,颇半晌,前尘那花神霞中仰望太阳。复半晌,花神负月才落寞一笑,肯道:“不错,这句怨我。至少是无计拥有美人如玉的……我也已孤单岂止一千年了,何奈百年。何奈百年。”   ……   三十一年,惟有这一夜不同。   秋旷醒耐心候了候,缠身月光下,如水芳香里,告诉那自己道:“我今日不寂寞了。有人今日待我很温柔。”   这是惟一他前尘不曾算到的一句话,不曾料准的一段事。   灼日西下,负月听闻不见,少顷醉透,彻底卧去,浮云远了。   ·   这二十四年浮生,荣华富贵,欢歌笑语,兵祸囚灾,明月清风,一一经历;严他锐却也知情自己不是个普通凡人,为此,他较凡人有更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   记事以来,一直有一位容颜不变的魔族女子暗暗伴随他左右;记事以来,只消合眼入眠,白昼黑夜,他必陷堕恶梦。那恶梦绝非等闲的恶梦,梦里万千景象皆栩栩如生,皆梦入一片赤红如血的土地,仰面是面对冷艳无情的天空,展眼是目睹血腥凄狂的厮杀。花草繁茂,山涧玲珑,但氛围恐怖,枝叶滴血,涧水浮血。随时有头颅被扯下,血肉被撕洒,美人被强拥,害与受害的一些是魔族,一些是妖鬼,稀稀也有凡人跟天仙,生死伤残瞬息万变。   魔族女子荧路告诉他:“陛下,这是您转世前为自己留的最后一道法术,只督看魔界动乱之地、流血之事,以便不断掌握世事并催促臣等平息孽难。那些是浩浩魔界零星的乱象,已不是一切。我是您的臣子,您是真正的帝王。”   十一二岁时,严他锐听了,曾经哭着回答她:“有这样的魔界,我怎么可能是真正的帝王?”   终究他没有魔尊的记忆,没有魔尊的力量,那时还是个实打实的小孩子,他一哭,荧路顿时有点慌了,连忙搔头道:“我与成欢也反对过,您之前虽然曾在人间短暂生存,从未熟悉凡人,看来果真不行。我们都难以承受,何况是年幼的凡人……只是您当初亦是凭这句话来驳斥说服我们的。”   严他锐惊醒在床,冷汗未干,头筋苦跳,耳边仿佛仍惨叫缭绕,自然便想脱口:“无疑不能承受!谁能承受?”却追闻后半句,眉目射疑,改口先问:“哪一句?”   荧路叹道:“‘有这样的魔界,若能放手不理,我怎么可能是真正的帝王?’”   严他锐略一愕默,忽而慢慢镇静了下来。长夜红烛,宫窗风起,荧路小心地观察了他一会,看出他泪痕渐收,牙关紧咬,不禁面露惊诧。望懂她的惊诧,严他锐便倦笑一笑,缓缓解释:“我原已不愿意忍受了,不过……”   “不过,”他含笑道,“倘若我曾经成为过一种人,我必定还可能再一度成为那种人。我要试试看。”   荧路眼波轻闪,默然朝他肃容拱手。   饶是如此,夜夜凝视体会的滥杀、背叛、阴谋、泄欲、党同伐异……始终不能任意他的年纪靠一颗心硬生生面临又轻飘飘超脱。少年时节,严他锐频频病倒,多是心上不堪负荷引致的恨病怒病。   后来十四岁劫起,国门大破,孤身为质,飘泊乍困魏国的日子,岂止难眠而已?荧路劝他至少将人间恩怨放下,道:“您真身是魔尊,放眼三界当中旗鼓相当的敌手独不过天帝一个,享无涯长寿;这百年肉身是客,思忆是小小涟漪,家国只是经过的浮萍,何必为一丝情澜一朵浮萍痛苦至此?”他回:“我不是仙人。放不下,能如何?”荧路也无可奈何,回道:“放不下,就只能爱了。爱吧。”   陆陆续续地,荧路也为他讲述不少前生的、属于仙魔妖鬼的、他未必尽想象得清晰的故事。譬如她声称:“您差点成仙。”   严他锐半信半疑,拥愁醉卧,懒洋洋应:“嗯?”荧路严肃道:“此言当真。您既是魔又是妖,在人间长大,一度考虑成仙。那会您有一个……好友。往昔谈笑时您亲口给我说过,天真岁月,您飞历的山山水水、相识的个个地妖宁都向往成仙,野鬼道人,各不例外,万一天赐奇机,真连任何代价也不必偿付,各要浓喜。谁表面不理不睬天庭,多是担忧天庭规矩冲突自身幸福;谁平生知足,无可无不可,也毕竟不同于抗拒。惟有一个抗拒成仙的,他说:‘我没有成仙的功德,纵然有,成仙又为什么呢?去了九重天上,假若无所事事,或假若我日日所做的,其他神仙统统可以,谁升仙,便由谁负责,那么何须是我?觅不出这个理由,我绝不成仙。觅不出这个理由,就等于庇护人间,庇护妖魔,庇护天庭本毫无分别,九重天明明似是最不需要我的地方。’”   她这么转述,绘声绘色,严他锐叫她全盘吸引住了,不觉搁落酒杯,端坐起来,不知何故,竟只要静静听着便惹心脏一浪浪寒痛,磅礴寒痛中,又迸生无限灼烫,灼烫火星沸舞得以至于他莫名浑身微震,呼吸忽艰,整片胸膛堆积多年的怒恨轰然一柔,怒化怒怜,恨成恨别。   他年少,那夜异国牢楼,孤独月下,竖指虚虚描摹明月,轻轻失笑问:“随后呢?这样的良师益友陪我到了魔界么?”荧路微笑看看他,答非所问:“随后您说,‘有过一场机缘,在抉择到底成仙入魔的一刻,以为淡忘几百年了,原来如故记得这席话。’您是自愿彻底入魔的,舍弃妖缘仙缘,心想:‘去统治最乱的乱世吧。’”   这注定是让每一族界、每一时空十四岁少年郎们总最羡慕最关心的故事情节之一,于是话至此,荧路效仿人间的说书人故意一滞,不料严他锐空恬恬淡淡地评道:“我是我,当然那样选择。”想一想疾问:“既然魔界是最乱的乱世,他——会不会……”   荧路忙答:“他活着,生死簿有证。魔界天地有些猫腻,外族若不被剥夺光力量为奴为卑而入,真身踏不进来,或是因此,身无魔血,他来不成。”   严他锐松一口气,反立刻才笑了。渐渐越笑越朗,渐渐重卧笑倒地上。渐渐四下无声,天地泼雨,栏杆湿润。他不再提问,荧路掂量掂量,兀自斟酒唏嘘道:“而今魔界统一足足一千年了。那时候陛下您似乎天性热衷医术,到来魔界前,不知修习服用过什么,血液已可解毒。不过,那时候您还不像今日般百毒不侵,有一回,区区一个嚣张魔果就放倒了您,醒来您还笑着和我说:‘原来我不是百毒不侵的。’”   “您不要误解我们只爱杀戮,无缘由地杀戮,无好处地杀戮;所有有灵种族断不可能人人如此,即使我族生性较为残暴,未必纤毫不期盼稍稍约束——其实魔界环境天然凶险,群魔共知,花果树木等许多自然馈赠多少蕴毒含煞,偏偏它们助益修为。没有足够的修为,则永远逃离不出魔界,则将在彼此屠杀的环境中朝生暮死;不想朝生暮死的,降生在魔界可太想自由的,则不得不利用魔界珍果,少用尚好,一旦依赖习惯,继续借它追求修为,迟早心神巨变。要么强大地残酷,要么死,一代一代,一辈一辈,煞气血气更加遮天蔽地,更加影响心神。传说数千年前,有过一位老魔君意外发觉或许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在魔界也存在,有些毒果毒叶在魔界内具备解药,可惜他不久遭遇偷袭斗杀。后来在魔界平定七八分时,您寻得了绝大多数解药,服下过数不清毒素,清澈了水源;为保护您魔血的秘密,此事知者不多,我们知者却已无法不归心了。”   “只不过,天地各界都难说完美无瑕,而今您睡梦所见的零星乱象,千年以前曾经是我对家,对势力,对整个魔界的全部印象。”   这下严他锐盯准了她,难禁心头惆怅。幸在千年早已过去,哀凉早已过去,活下来的生灵仍可新生。   哑然一笑,尽管仍无招完全洞悉前生的种种,倚醉回忆着梦中世界,严他锐枕臂感叹道:“在我回去前,你们种一些人间花草吧。”   谁知魔将荧路虽不欲拒绝他,却为难了,禀答:“您爱花,远于千年以前,就开始试验了。魔界种不活半朵异界花草,莲花也好,梅菊也罢。只恰恰一千年前,如今这位花神飞升成仙后,莲花勉活得成,然而白莲种子也绽放红莲,魔宫之中您手种有万朵红莲。唉。当年黄泉奈何见过花神一面后,您推猜,花神是红莲真身,会不会因为煞气太盛,惟独花神情愿任本命花开往魔界。”   遂危潭当日还锁眉叮嘱:“仙魔开战,不论如何,尽量别伤着他。”   严他锐微怔,咽一口酒,不复侃聊花事。   ……   弹指是客质十年,轮回二十四年,夜复一夜地,他愈来愈能够心甘意甜地入眠入梦,忍劫忍辱。   但心甘情愿,不意味着舒适自在。   又一夜,严他锐惊醒血光,冷汗重重。荧路小心地拢翅立在一旁,晓得魔尊等闲不喜爱听人煽情安慰,便直到严他锐喘息转浅,双眼血丝渐淡,忽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写字宣纸时,才纳闷蹦近观察。   观察一眼严他锐,观察一眼那纸,纸上端正写着:“泪眼如虹;愁眉是刀。”   荧路没瞧懂,甚至不清楚这张纸从哪里来。   严他锐也不语。   只管疲惫地静静地长望着那幅来历不明的字,胸口喘未尽平,指尖略微渗汗,和体温略微颤抖地印在纸字边缘。   ·   滔天兵气卷土重来,午夜天,秋旷醒已迷迷濛濛睡下,毫无防备地又痛醒了。   他立即定睛一瞥床畔,床畔无妖无魔,只存一地冬月,一扇窗棂借月色剪出泼地的飞雪倒影。一室宁静,只有他一个人禁不住狠蜷身体,陡然汗下冒几口血,吐得锦被色彩斑斑驳驳。   蜷缩起来好半晌,秋旷醒才拿出足够的力气挣扎起身,起身后,他马上伸手探索藏在床下的酒。谢天谢地,半壶酒飞快下腹,他痛觉方麻醉了一半,方真正有力气醉笑一笑了。   明日。   秋旷醒寻思,明日万一清醒,还是需多体恤安抚严他锐才是。不经历绝顶苦头,任是谁怕也爆发不出这样激烈的煞意。   作者有话说:   引用:   龚自珍:“美人如玉剑如虹。”(美人如玉/泪眼如虹/愁眉是刀处。)   感谢在2021-12-15 06:00:00~2021-12-16 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橘子味的脐橙 10瓶;软萌的樱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也曾疑絮果君扑火   翌日将近正午,秋旷醒拥被睁眼,看见艳鬼熟门熟路地飘来擦轮椅,便惺忪地问:“过新年了么?几月几日了?”   往常冬季他的确很难连日苏醒,艳鬼也挺意外,答了日子后,只见秋旷醒双眼茫然,亦不适应。严他锐随在画皮艳鬼背后进来,想照顾照顾他,看清他这副神情,不禁失笑。   那笑声不轻不重,流水几滴似的没什么嘲意。秋旷醒初醒眼前发花,反应缓缓,寻声才察觉他,歪头转望,昨夜无形刀剑真若误解一梦,今日严他锐近立他门口,他又感觉不到那么痛苦了。   “太子来过未?”秋旷醒换了问题。   “不曾。”不知怎地,艳鬼今日行事极其殷勤,抢着答,“八成是怀着心眼。”   他说的话,秋旷醒大略也赞同。照道理,秋戏愁倘若当真任性痴情,如同表现出来得一般横冲直撞,禁足一解除,就该冲到孤光殿来了。半日不来,要不是被什么急事正事拖住,恐怕就是得知他居然将严他锐接进自己寝殿,还在匆匆思索缘故,思索对策了。   但纵然严他锐否认跟秋戏愁两情相悦,秋旷醒到底没有直接颔首表态,说秋戏愁的恶言。宫中都说秋戏愁不顾身份,切实袒护过严他锐一些时日,秋旷醒拿不准没有欢情、他二人之间却是不是丁点不含友义。眼下碍于秋戏愁一厢情愿的成亲主张,严他锐或许正处气头上,此事恩仇复杂。   秋旷醒只显出有点忧虑,道:“不论如何,希望他不要耽搁太久。凡事说开才好,今日见,我似乎尚能陪伴在场。明日难料。”   严他锐听着,难忍微笑,一时抉择不定是该先问他为何很想陪伴在场较好,还是先问问他陪伴在场后,心想说些什么话?越走越近,开口最终却是道:“明日你也醒得来。我不会再任你……”这话拥有魔血的严他锐岂会没有把握?他今早还差人煎了新药,想试试异界的药材能不能更快治愈秋旷醒的病。然而话音才半,眼角便瞥见秋旷醒胸前堆着的锦被上乱溅干红,脚步浅停了停。   转瞬笑容全收,忙问:“你入夜又咯血了?太医来过么?怎么不唤我陪你?”   秋旷醒抬眼一瞧严他锐的表情,尽管静静,吐字称得上急迫。遂也反问:“我不紧要,醒来好多了。昨夜你睡得如何?”   “称心如意。”严他锐迅速答了,俯身握握他冰冷的手,肃容道,“我去与铁太医商量商量你的病况,好不好?”   秋旷醒略沉吟,寻思着觅个什么时机向严他锐讲述自身的秘密才好?他本身不喜爱瞒人,能确认信得过的人,即便是交情疏远的将军夏悟,他也愿意坦白相对,免得人家空操心空奔波。不过,他担忧严他锐才同他相识一天,突然就要获悉他“不是人”,未免可能受惊。何从启齿呢?   况且,人间的诊治调养他也不是全盘不需要。毕竟用着这副躯壳,哪怕秋旷醒自知伤在元神,一日日咳着血瘸着腿卧着床,终究是损害肉身的,他也不知道命格受扰混乱后,他还余多少寿命,会不会明日后日蓦然倦极断气。   秋旷醒姑且笑笑道:“好。严公子,多谢你。”   于是艳鬼跑腿传来铁太医,严他锐心事重重地暂离了秋旷醒身旁。留下秋旷醒洗漱更衣,再传说书人。   等候说书人赶到、严他锐归来的工夫里,秋旷醒仔细询问夏珑:“小太子和锐弟的故事,你知情几何?”   夏珑想想讲道:“臣猜测您必定详问,清晨特地多方探听了一遍。好像十年前,太子与严公子便相逢相识了。那时节臣还没进宫,不甚了解,只耳闻太子幼年活泼,非要好奇闯入顺言小楼去,就此惊逢了。有人称二人一见如故,有人称太子那年岁数犹小,往来得实则不似风传那般日日无阻。反正,众人至少都说太子不顾圣上责骂,自小仁义可嘉,初次见那质子少年无助,一顿饥一顿寒,便派人送去暖被热食;不顾圣上冷冷雷霆,伤心于对方远离故国无法续学,送去可读书卷……春送故国花种,夏派故国瓜果,不能登楼的日子里,总也是这么熨帖着的,登楼日更是嬉闹一片。”   秋旷醒悟道:“所以锐……严公子为愁儿献计,照料过他的饮食。”   夏珑道:“是。此事该不作假,东宫宫人皆知,严公子是有意归还恩情的。有时二人难免性格身份不睦,则表面待太子冷淡一些,心底仍念旧恩,不辞付出。”   秋旷醒闻言欣慰了一下:“这么说,虽然愁儿有些过失,加上我当年的布置,总算也真是帮严公子熬过了初来岁月,为人根基不坏。这些年每忆当年,我还担心猜疑会不会根本力不从心、作为寥寥,未能好好安慰严公子呢,如今才知他得到的是双份的照拂,我便多安些心了。”   夏珑感慨:“是啊,既然与您托付给大哥的安排一样,如此相似细致,那就必是得费了心的,臣听罢顿时也觉着太子近年行为不妥归不妥,情意看来极真。”   一旁越听越不对的艳鬼:“……”   负翅走地溜达中的荧路:“……”等会?这两个傻白甜在说什么?   ·   不到半个时辰,严他锐已推门归来了。严他锐走路奇静,这时因为心田暗存不悦隐忧,落在秋旷醒眼底,行姿偏偏忽有雷厉风行之感。这股雷厉风行近乎令他这个腿难成行的人羡慕——他暂不记得,千余年以前,他静立湖水中,也是曾这般羡慕着注视他行的。   他总是难成行。   他倒也总是甘愿停。   严他锐停步在秋旷醒面前,整个人眨眼重静了下来,含笑问:“说书人来了么?你想做什么,我陪你做。”   两人遂继续去听前朝说书。   只是严他锐没明白为什么秋旷醒除却茶叶,还吩咐人拿来了数片嗅起来气味呛鼻辛奇的古怪叶片,且一脸期盼地问他:“严公子,我当真能随意吃糖了么?我从小三餐服药,幼年伴药每日吃下太多甜食,龋齿实在严重。”   尽管十足狐疑那怪叶怎么可能是甜味,一头雾水,严他锐依然心疼得轻轻叹息,答道:“能。不碍事了。”秋旷醒因此果真高兴,展眉一笑。   接着醒木隆重一拍,说书人如数家珍地:“昨个儿说到陈武帝一朝,将军府抄斩死里逃生案,那陈武帝跟来日的大将军沈忱凤民间初见,两心情丝埋伏……谁曾想呀!风云际会,惺惺相惜,未出一年,一次皇帝将沈将军宣进宫闱里去,真真是帝心难耐,寤寐思服,他禁不住,还没道破窗户纸就想让大将军侍寝了!”   “……”严他锐微惊,这皇帝如此不合礼的?   秋旷醒安抚他:“这是野史。正史上记载的是帝将商议边关战事,偶然留宿。”   说书人纠正:“野史原话本上武帝也没曾如此唐突,撰书人只写这是武帝心内暗绪,挑了灯,相对着,说了一番正事,武帝说的也还只是:‘爱卿共朕经历诸多,默契万千,天上月,知不知朕水中心?’”   严他锐稍平静。然后说书人又道:“要说那将军皇帝二人,确实堪称默契万千,大将军马上退拜道:‘伴君如伴虎,臣惶恐。’嘿,武帝一听,马上晓得这不是无情,却是怯情。怎么个怯情法呢?大将军自然天不怕地不怕,上回书,才冒死回京从龙,哪里惧怕一段欢情、情之长短,哪里惧怕未来可能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提防的约摸是天下未平,江山未定,万一两人真正纠缠越职,将来生娱生怨,全未可知,惟恐干系大局,是以才一直谨守着一段距离默默相思。唉,武帝初初知晓对方一腔隐忍。”   严他锐:“此后呢?”   说书人:“当然是说服了他侍寝!武帝当即步下坐榻,双手搀扶臣子,巧还察觉大将军一臂藏着一道凯旋未愈,隐瞒未报的剑伤,于是理直气壮地下旨罚其留下医治,一面亲自敷药,一面笑语:‘伴君如伴药。’”   说书人:“他有四副面孔,一面笑语,还一面作势要在自己臂上同处留一道剑伤,问将军:‘那么从今夜后,卿受的每一处伤,朕都陪着同受,落的每一道疤,朕都陪着同落,生死相随,生世相随,你是不是便能信任朕一心不渝了?’所幸大将军连连惊劝,把他劝住了手。然而,天上地下,黄泉碧落,几人能够抵挡早已心思暗许的有情人如此誓言呢?武帝摆出他的第四副面孔,一本正经地托词剑伤催汗,不拭难以安眠,连夜赐浴芙蓉温池;两人同入温池少顷,侍寝之事就大成啦!”   严他锐又惊:“……”这皇帝有点放浪。   秋旷醒:“你看,我就说野史荒谬。”   严他锐终于同意:“确实荒谬。” 第13章 一杯茶净余生心事   说书人眉飞色舞,严他锐不知怎地,略觉坐立难安,又不是毫不被故事吸引。   他频频地打量秋旷醒,看秋旷醒作何反应。   某次一看之下非同小可:正见秋旷醒将两片那辛呛怪叶贴上眼眶下方,不多时,两行清泪寂寂而下,滴入他手中一只玉杯。严他锐一惊,疑惑不解——故事犹自讲到武帝与将军初通心意不久、蜜里调油恩恩爱爱的一段——说书人登时也吓得停住了。   秋旷醒镇静道:“?继续。”   很快用辛叶贴了又贴,流泪滴满半盏玉杯,忽地转头邀请严他锐道:“你喝不喝?我只能流出这么多了。你若喜欢,我只喝一小口。”   严他锐看看他双眼微微红肿,倦容惫声,百般寻思,仍参不破其中天机,不得不问:“这是……?”   秋旷醒显得有些哽咽。夏珑代为解释道:“严公子,我们王爷觉得有生之年喝过最甜的东西就是自己的眼泪,昔日很喜欢兑些烈酒当蜜酒喝。”   严他锐:“……”   严他锐尚不清楚这泪水实是千年成仙花魂的花蜜,越听越怔,细辨秋旷醒神态认真,想笑出声又忍住了。历史上,也有过三五位闻名于世生携体香的传奇美人,因此他没太把秋旷醒萦身芳香当回怪事。   不过,还没听说过谁记载历历香妃中,有哪个是这样对自己物尽其用的。   反正严他锐暂时不了解此事或多或少含有郑重意味:纵是凡间灵识初绽最小最小的花妖,修炼以后,也是轻易不肯再给人采了蜜去的;只是既然秋旷醒期待,尽管感觉怪怪的,严他锐还是接过玲珑杯,浅尝剔透泪,如实讶异地评道:“好甜。”   弹指秋旷醒有一点点得意,他捕捉见了,心底怜爱,没有戳穿,放它飞快纵去藏起。缓缓才问:“但你是怎么发现的?那一次你是不是哭得很伤心?”   不是哭得伤心,等闲泪流不入唇缝间。当然,能这般大哭痛哭的时候,想想惟有小时候。秋旷醒早已不回忆什么契机了,也不在意,听到他特地发问,单觉得意外。   秋旷醒失笑:“已多少年了,早记不得了。”   不料严他锐还是叹气,喃喃道:“为何偏偏不能是我比你年长呢?”   ·   这天艳鬼试图立功。   听罢几回话本后,严他锐去外头拾了雪上一地风欺雪摧、盛开而跌的红梅花,带回殿中来。秋旷醒不愿折花,却自是不抗拒落花的。点点红玉朵朵艳灯缀得室内氛围生彩生欢,无形中也提了提秋旷醒的心绪精神。艳鬼看在眼里,献策道:“王爷,公子,关于太子,我有一计。”   秋旷醒:“嗯?我不是要对付愁儿。”   艳鬼:“不是,我……臣苦思冥想的是太子秘定大婚一事。此事太子未必放弃,哪怕与您谈不拢,回头还是可能一意孤行,先斩后奏。倘若事情来不及传出去,严公子已被赐死也罢,倘若传出去了,后宫前朝皆知,天下皆知,您道魏国皇帝会不会变得顾忌太子颜面,宁愿太子背个‘其行荒唐,其心也善’的名声,而不是颜面扫地?到那时候,您如何自处?要不然丝毫不留情面,抱终生之疚出手制止,坐实太子颜面扫地;要不然指不定便从此与严公子隔海相望,只剩相敬相思,不得相伴相依了。这可不成。”   秋旷醒抬头望望严他锐,严肃道:“此事确需妥善解决,为此,我才也有要向戏愁讲的话。只不过,他若情出于真,不该忽略对方心意不放手才对,他若情不复真,何必执着至此?严公子,你究竟为他提议了什么政计?”   严他锐淡淡道:“我替他思索办法拉拢了几名旧不站队的文臣武将,管了管前些年的黄县水患,办了几件皇城里的案,贬远了一名侍郎两三名不利于他的学士……”   “……”饶是秋旷醒不插手前朝文政,也清晰晓得这虽不至于是太子的全部功劳,倒也基本囊括了方方面面。   严他锐安慰道:“害你两难了,我已在仔细推敲对策。”   纵使自家已在推敲对策,多听建议,再行选择,总更难错。两人一齐好奇朝艳鬼示意,艳鬼便喜滋滋地宣布:“那小太子不就是可能抢先成亲么?我想来想去,您二人比他更抢先一步成亲就行了啊!难题迎刃而解!”   ???   秋旷醒马上惊恐了,立刻后靠轮椅,收回好奇神色。   艳鬼不料,连一直气定神闲目光从容的严他锐也马上紧张了。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   艳鬼等了又等,摇头一叹,不知从哪里忽掏出张如霞红盖头来,指盖头道:“王爷,请您明鉴,我已知道错了,我尽管生性浪荡糊涂了点,一向从不引诱有情人的!昨夜观察公子与您,我那么一思量,就忖好事将近,天定奇缘。您如若开恩,我这就走得远远的,再不犯错了!”   严他锐:?什么?难道这个宫人尝试勾引过忠王?还是说听谈吐是谁家纨绔之子,勾引失败,被忠王当作宫人驱使了??   秋旷醒:哦,对,艳鬼他们的法力被他封印着大半,须得他心念允许,才走得成。   算算艳鬼来了也颇一阵,估计学到了教训,秋旷醒告诫道:“好。只是你记得,我知晓你身份,今后不许作怪。”   艳鬼一听欢天喜地,连忙答应,打着包票就此第一个走出了考场。震惊得蛟龙肠子都悔青了,恨不曾平日多找他套套近乎,讨教讨教,今日也跟着换回自由身。哪像现在,已经来不及抄答案了。   艳鬼走得一溜烟;说书人散了;夏珑守在外殿。徒余下内殿两人还坐在原处,再度面面相觑。   秋旷醒深感艳鬼的建议其实暂不妥当:不是他怕关系棘手、后续事务剪不断理还乱,所以今生今世都不想给严他锐一场正式大婚,实在是相识太短,他还没有辨明心事,就算真待严他锐有些喜欢,是不是一生一世的喜欢?是不是来日沧海桑田,至死不渝的喜欢?都尚未可知,待严他锐极不公平。   昨夜严他锐说过不在乎有无婚事,不在乎婚事从繁从简,但在秋旷醒看来,此事不办也罢,不误情浓,若办,就重要非凡,是不能如此轻薄的。   再者,他不是当真头脑不济,只消扫一眼身侧的严他锐,看得出后者分明也顾虑暗怀,不置可否。   秋旷醒笑一笑,伸手在严他锐眼前晃晃,含住笑问:“你怕什么?不到万不得已,眼下我不决定这样做。”   严他锐却绝不是很不情愿和他成亲,闻言哑然亦笑,柔声回答:“你瞧得出我怕?”   秋旷醒点头道:“好像你行事,一时缺少对策时也不大紧张,顶多是忧虑不悦。”他留心很久了,严他锐的气质不是由胸有成竹算无遗策带来的。有时严他锐也赧然,有时难免身不由己,生死掌握在别人手中,统统不妨碍他周身一派自在雍容。   严他锐凝视着他,起身为他斟了一杯清茶,只好承认:“昨夜至今,我也想了不少。我怕——”   难得秋旷醒打断他,忽而静静问道:“我也想过了。你怕有朝一日,要不然是你为我低头违心,罔顾国仇,不孝不义,要不然是我因你颠沛流离,怨你恨你,沦为天下话柄,对不对?”   严他锐惆怅长叹道:“是。我一见你,就想得到你,心内深处极不愿瞒你负你。但何去何从,哪一条路才问心无愧,世事如何两全?你理该拥有考虑的时日机会,岂能糊糊涂涂因我不断冒险。”   秋旷醒道:“你是说,你一定要报复圣上,或许如今暗地里已有部署死士了。”   严他锐居然坦白道:“是。”又道,“不过我不想骗你,我确确绝不利用你谋取地位。”   不意秋旷醒哈哈朗笑了,眉间渐生快慰之色,超乎他推想地正色道:“严公子,我实则不是一个不爱顾虑的人,我顾虑时常悄悄里多。但你忘了,你我才是一种人。这是何来的难题?你与我,注定都不可能真心爱上空有容貌皎洁、倾国倾城的人,不可能爱上只求逍遥自在、不求背负丁点责任的人,不爱任性娇憨,不爱天真懵懂。我从未指望你勒马罢手,为情所困,困此牢狱度过一生。假若你宁肯这样选择,你根本进不入我的天地;你说你甚至不两难,只等我面对结果,自己选择是否抽身忘记你,我听了很开怀。不如你我今日就誓约先立——如今圣上消战不起,文政尚可,江山勉算稳定,再小的战役,终必牵扯人命,我暂不倾向平添波澜,因此不会助你;但若他日圣上行为不妥,或是我慢慢了解你方略非常,当真能改革政局,普照天下王土,值得追随,我宁愿陪你冒大不韪。你我各凭本领,情就是情,梦就是梦,忠义求全,无怨无悔,如何?”   严他锐从来不是不敬重他的,然而这席话,仍然聆得脸色微变,心底震动,失声道:“你……”跟着叹息更重:“你实在是个君子。却也太惹人担心了。”   秋旷醒微笑道:“你也是正人君子。不必为我生忧,圣上封我做忠王,忠字是为‘中心’,不偏不倚,是非直谏,普天之下,一视同仁,才是忠心。只也请你永远不要淡忘,恕字‘如心’,若有一天日月更换,向谁怒,怒几多,如何忌,都是千秋作证的痕迹。”   严他锐一致深深笑过,递茶与他,自又斟酌一杯。四目相交,脉脉含情,两杯相碰,潇洒成誓。喝过这杯盟茶,秋旷醒真正心境大快了,越思索越觉严他锐不愧是情劫中人,简直堪称和他志趣天造地设。从前他浑以为情劫对象和他一定是团孽缘呢,这时已忍不住含笑不止,抬手仰面牵一牵严他锐墨蓝衣袖,轻轻声地道:“亲亲我,我好奇三十年,还从未试过。”   ……活过二十四年,严他锐也还从未见过有男人这么朝自己撒娇,更没想到这个男人是秋旷醒。   当断则断。   严他锐立即俯下身,先遣一只拇指柔和地刮抚了抚他眼角令人哭笑不得的红肿处。   然后转瞬,嘴唇上更柔软的触感向着秋旷醒如期而至,不止柔,而且温暖,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呼吸带来的微风、发间淡淡肃静的清香随之也更近更密地包围他。只一个吻,不是拥抱,也有被拥抱的感受。   同样如期而至的是在秋旷醒预料之中的急痛烈痛——他倒未想象会疼痛到这个地步,可能因为这一吻也算作他触入、打开了对方身体的某个部分——刹那间,他唇齿之间仿佛逼进一柄匕首,扎得他浑身激剧一颤,胸膛犹如碎裂,双眼神志一空。这个吻飞快结束了,严他锐马上感到了不对,他登时知道不妙,此番他对不住严他锐了。   无奈歉疚之余,他又忍不住觉得很快乐。   他很快乐。他又赢了。不需要害怕伤痕伤口,逃避魔剑,愧对梦想;不需要提防来日兵变,失国失爱,两厢为难;不需要困于煞气添伤,和情郎相敬如宾,小心翼翼。   这一世人生,他从来不输。这一千三百年,他从来不输。   ……   只另一边,前一瞬严他锐尚暗暗微笑,笑他想不到泪水甜丝丝,双唇也真是甜丝丝的,下一瞬,迅觉怀里身躯颤抖,臂弯加重,秋旷醒似乎是发病了,便马上辞唇定睛,果真,他才一动作,脸颊后退,但见秋旷醒猛然大口吐血,血线顺侧脸堪称滚滚涌落,人眼波残存薄疚,渐渐闭眼,世事不省了。   “夏珑!夏大人!传太医!”严他锐皱眉忙喝,同时反应敏捷,飞速扯下掌心纱布重新割裂昨日旧伤,四顾不知秋旷醒平日拭血的帕子搁在哪里,只得匆匆抓过艳鬼留下的洁净霞色盖头将就给秋旷醒擦了擦满唇满口的鲜血。   数滴蓝色魔血落入通红唇里去,他不醒。   虽说眉山不知为何,是不蹙,宽着的。   严他锐独自瞧一瞧自己的左手,面色一沉,疑心升起。   ·   冥主素眠突然欲入魔界,为此,荧路此日返还了魔界一趟。   成欢,就是昔年去往人间为魔尊留下一片魔叶、最后阴差阳错助小白花化了形的副手魔共她玩笑:“忙坏了你,分/身有术呀。”   荧路遂也笑盈盈和他调侃几句,而后面容转肃,腾云且飞且问:“冥主怎么来得成?他不是魔族,修为强劲,找到了什么法子?”   成欢却道:“他没找到任何法子,他放弃了修为。战神快闭关了,冥主应该是不安了,声称来谈和。谁都知晓魔界迟早进攻天界,只不过未必想得到是陛下不在的这时节。”   荧路大惊,道:“什么?”尽管寄存他处的力量不是必取不回来,此举始终风险重大,可魔界冥界并不特殊交好,素眠入魔界,是很容易遭遇袭击的。   她迷惑追问:“仙魔开战,关冥主什么事?”   成欢也不解,答道:“确实不关地府的事。”   作者有话说:   素眠:We are the world!We are the children!   荧路跟冥主是一对,如果将来篇幅允许展开这条支线就也写写;本文有boss,boss有卧底在我方出场人物中,有兴趣的话下章可以开始猜了(从第四章 花神魔尊下黄泉渡劫算起,不算帝将世)。 第14章 剧情铺垫章   黄泉地府,多少有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感觉。   神仙渡劫要经过地府,妖怪转世要经过地府,虽说照规矩,前世今生详细际遇端看功德恩仇等灵魂旧事决定,但各界生灵总难免暗暗盘算,要是开罪了冥主,当真不会吃不了兜着走?要是和冥主交情好,当真不会被逆命照拂?   等闲没谁想去地府开战,地府一没油水,二没光明。人间战祸时,地府是维持海海横死的亡魂苦魂默默转世的重要工具;哪怕仙魔、妖魔乱战,地府也不能崩溃,否则人仙妖魔,花草禽兽,大千世界,怕一夕之间只剩下野鬼铺天盖地。为此,天帝、魔尊、一些妖王都专旨号令过部下不准攻袭地府。   地府绝对安全。   现任冥主素眠,据说除了悄悄爱慕在天上也不干政的花神以外,不同任何生灵密切交好,不偏不倚。便是与花神,也实不能算密切,千年只见上寥寥几面罢了。初见还是因着西王母的宴席请帖。   碧落尽头,西王母纵属神仙分位,携瑶池一干仙子只做隐士,不问世事;随心所欲,倒不徇私。在那瑶池,众仙子只管日夜翩舞,醉倒花蕊,等待佳宴。花神负月爱曲爱舞爱醉卧,若难得肯动身换一处地方醉,便常是去瑶池;冥主素眠、天帝昂春更是要不然清净自修,毫无声色酩酊,要不然赴宴只肯赴西王母的宴,缘故不知,大约总归有一部分是因为她的各不相帮,中立安逸。   反正素眠除去这么一点欢娱行,近乎扎根黄泉,实则没比宅花负月爱周游几分,无非没深闭门闭到连阴差同僚中也有人不识得他罢了。依荧路看来,还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得跟人间未出阁少女一样。   各界大能,谁也不愿放任地府混乱失主。   但是,素眠此行须将一身法力暂托付别处,这下即使他身死魔界,也未必有谁为他问责,为他治罪了——冥主力量尚在,又是自愿剥离,选个新冥主承受力量便是,可以不发生风波。   何况,他来谈和仙魔,对于魔族来说,便是有了立场偏移,便成为敌人了。小魔们闻讯可能陡生暴躁。   荧路还算平静,不由待素眠有一星星刮目相看——外界都道魔界入口的异族禁制是魔族自行布下的防护术法,都道是用来方便嗜杀魔族大杀特杀,中了招便任魔宰割;他们自然无意四处散播魔族内部实际曾久受土地操控,许多魔心智不堪一击的弱点真相——素眠原来好大的胆魄。   总之素眠仅领着两名部下来了,一名黑无常,一名吴参差。吴参差是一直伴随素眠身旁的,黑无常本该繁忙办差,不过黑无常同副手魔成欢有私交,若在,或多或少能中和些气氛。   黄泉一行鬼被接待进了魔宫,从魔界入口飞往魔宫的路上,荧路负责唤云同载法力一时荡然无存的素眠,哼着小曲飞得快了点,没多久,突听身侧堂堂冥主轻轻倒吸凉气,转首一看,发觉竟是素眠衣衫被天空罡风刮破了两道,一边眉角也吹出一丝伤痕。   荧路:“……”   她忘了眼下这三位肯定十分弱柳扶风了。   荧路只好放慢行云速度,调笑素眠:“上次我寻你去探听陛下命格,你不是这身衣衫,却也是这身颜色。花神一朵灼芙蓉,风雅爱美,你不考虑多多穿些明媚色彩么?”   素眠今日确是来为仙魔劝和的,但她提及负月,惹他顺口表态:“我为何要穿负月喜爱的色彩?他也不喜爱明媚颜色,他喜爱蓝色。”忍了忍又问,“魔尊是不是与负月错生了些……怪缘?”   荧路顿时不乐意道:“什么怪缘?有缘就是有缘,就算我也不赞成,嫌未来牵系麻烦,你以为爱上谁很容易么?真有那么容易,你我双方今日还何须专程谈和?天地生灵,完完全全、谁也不漏地互相全爱一遍不就行了?”   素眠看一看她,忽而淡淡地道:“我是希望那样的。”不等荧路疑眸一怔,马上补充:“可是负月不同。当年劫前,我也曾刻意安排,期盼他二人在凡间有幸生发亲情或友义,说不定归位后魔尊念情牵绊,仙魔之间有更多机会周旋。可是不必是爱情。”   荧路气不打一处来,不想理会他了。待不理会,又隐隐感觉素眠受此打击不轻,体谅他一界之主疑似也已对花神求而不得几百年了,终究好心道:“这一句我装作未闻,勉强不报告陛下。”   素眠:“……”   素眠换了个话头,问:“魔宫真有万朵红莲?”   荧路困惑了一下,不解他从何得知,想一想,大概是成欢辗转透露出去的。此事无关机密,她遂笑道:“确有。一会你便见得着了,陛下爱雅,以往有时也在湖上理政待客,所以我们正是去那。”   落入魔宫,中和后的气氛仍旧剑拔弩张,敌意不掩。   风景却浅慰人心。重重冷香,浮浮蕊丝,满池红衣,受风颤抖分飞,低垂仰首,各有其致。只是,遥遥望去是万朵含火,醉无力里起舞,睡半醒中跌足;近观水露如珠钗,蝶停似狂撼,有的珠钗不胜,一栖难忍,有的其实憔悴折瓣,躲闪贴水。荧路往日不爱观花,只经过往来时随意觑觑,眼下仔细一观,总觉着自从魔尊渡劫不在后,这一湖池的莲花大多没有从前开得好了。   她本能里寻思,多半是魔尊照料此花更挂心谨细,然而眼角见着随他们一行谈和谈战鬼魔越靠越近,一连有几朵妩媚都同时若因风若因愁地骤落一瓣,遮容荷叶边缘不易察觉地微微凋黄,且眯眼留了留心。   成欢是不会被莲花抚慰的,他如今早已对魔尊忠心耿耿,因为小白花,恨屋及乌,不喜欢任何莲花。成欢公事公办,面无表情地冲素眠道:“陛下吩咐过,谈和可行。攻打天庭,我界也无法兵不血刃。”   素眠全无防备地意外了,惑道:“魔尊陛下情愿?条件几何?”   成欢麻利地复述:“交出九重天,让我魔族移居。”   素眠叹道:“魔尊是要求天庭投降。这恐不成。”复道,“我这一趟成行,其实也有天帝的授意在。”   一个旁魔嗤笑道:“那昂春为何不敢亲自来?”   素眠四平八稳地答道:“你不了解天帝要负担什么,一时一刻也不能放下力量。占领天庭,取代天帝,没有那么惬意。”   此言倒未必不当真,诚然湖榭中有数名魔族纷纷冷笑起来,成欢与荧路对视一眼,各自默然。   只是素眠也不了解他们的处境。   荧路正要询问天帝详尽意思,正这时,变故突生,不是危急要命的变故,不是个众人实则心藏预料的变故——   却竟是个香艳的变故。   但听“哗啦”一声,身后魔尊一贯爱惜、因此其中不养生灵无鱼无蛟的莲池水下有什么活物猝跃而起。荧路双眉一挑,起身箭步,挡在向水最前方,定睛一看,有心随时作战,谁知顿时失语。   ——好似不是敌人,不是偷袭,此时此刻,惟有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花妖笑盈盈站在水中,出水芙蓉似的,容貌皎皎清冻,与荧路所见的花神负月的五官一模一样,只不过较负月年少许多,显得身姿更纤细易拿捏许多。少一点倦,少一点负月眉梢眼底若隐若现的无奈,少一点醉态,飘香淡些。   然而一私不挂。   荧路难以置信,重眨眼看看这猛然间冒出莲池的少年花妖,惊回首看看背后同样目瞪口呆的素眠。   确认不是自己莫名其妙诞生幻觉后,她立即再看成欢等魔,想找成欢商量商量对策。于是她先发觉了大事不妙。   糟了,她渐渐看出,除了成欢犹自在感人肺腑地万分护短地厌恶一切莲花生灵之外,湖榭中在场的绝大多数魔兵魔将,统统对这朵冒牌花神一眼荡魂了。   倒也非关什么真心衷情,她不算擅长识别真心衷情;那神色,更接近忠王寝殿里锦鲤孽龙他们的神色。   “……”荧路觉得很暴躁。   作者有话说:   荧路:(敲门)陛下开开门,有人给你送替身来啦。   陛下:?送什么?   感谢在2021-12-18 02:34:34~2021-12-19 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知我相思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一千年仙幻或温柔   出水芙蓉名唤由梦。   由梦也是一朵莲花花妖不假,不过是真正的红莲,近日特地被主人抽离法力偷渡进魔界来。他觉着没关系,他法力本就不多。   他接下的命令是让他尽可能诱惑眼见到的每一个生灵,人也行,魔也行,仙也行,妖鬼也行。他也不是不愿意,因为他一化形,什么也不懂,就被主人家养着了,点化他的也是主人,他本来还没有修炼到足以化形。   主人待他极尽温柔,还关心地告诉他:“虽然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你可以自由选择你更喜欢的生灵、更喜欢的容颜与身份亲密,其他人,只要吸引他们便罢了。”   由梦尚未尝试过具体的诱惑或亲密,听闻主人说是快乐的事。   他不曾想,他出师未捷。   清艳双眸才牢牢盯住一个魔,满湖红莲涟漪摇荡,他陡地就感觉不能动了。   ?由梦难以置信,怎么回事?这他可怎么完成吩咐?   这瞬刹,他也愣怔,水榭中一干鬼魔也愣怔。   紧随后出了迫使荧路更惊的事情——   花神负月也现身了,不是出自水底,而是凭空从一朵庞大红莲中央,花房里一缕细烟腾身而现,稳坐在摇曳莲花上,提醒那小花妖。   负月倦声道:“在我湖上,你行动不成,倘不是你心存恶欲,便是指使你的人心存恶欲。不要执着。”   荧路实在大吃一惊,花神不是在人间渡着劫么?她今日早些时分还亲眼见过,辨灼灼真身,那位忠王不可能不是花神。身旁冥主也惊疑不定,立即施法欲感应秋旷醒详细生死,无奈现下法力全失。   倒是荧路也省起来用魔尊的力量再瞧瞧真假花神了,她原本非常暴躁——哪有一出水,还出水两个冒牌货的?   却不料目扫视处,看见一朵少年红莲花妖;与确是笼罩灿烂仙光的两片血红花瓣。   两片花瓣。滞一滞,她马上忆起,她早已留心过,秋旷醒身上是残缺了两片花瓣的。   这么说,静坐莲上的这一位还真是负月?荧路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有点惶惑:一名仙君,在他们魔界潜伏多久了?不怕危险么?他必也如这小花妖一般身无力量才能不被发觉,可身无力量、潜伏有用么?是渡劫前后来的么?负月想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因此,那两片残缺莲瓣难不成是负月亲自撕扯离体的?如此之大的决心,荧路不得不警惕,他究竟有何可图?   千万纷乱思绪尽处,冷不丁荧路另回忆起了一件怪事。约摸在一千年前,魔界动荡初平,余波微存,还总有不知好歹浑惯了或体内魂内酷烈煞气未及大消的少许魔族妄图再兴叛乱的时候,有一夜,恰恰是在这座水榭之中,魔尊差点遇过刺。   那一夜百废待兴,事务繁冗,危潭本是有意不眠不休,无奈罄力尽心,且兼连日服过毒素,夜间难禁扶头疲惫寐着了一刻。此事有惊无险,一则魔尊自己惊醒极快,二则因为那刺客魔不知为何,在飞速接近魔尊身畔后,行举忽然迟缓,貌似难以动弹。   与眼下小花妖的难以动弹何其凑巧,荧路疑心狂生。   她定睛打量那只有两片莲瓣的负月。负月含笑回视她,候得她心情稍平,眼底乱光暂定,便道:“我也不知这朵小花是谁,但想必,来者不善,目的在我。可不可以借尊地暂时好生留他,缓缓询问?等到情劫消散,重回天上,随时不再叨扰。”   又安抚道:“我清醒的时辰不多,荧路将军,你不必太担忧我了解魔界甚多,所获机密甚多。”   荧路悚然发问,这时待他真不免敬畏了:“仙君……为何驾临?”   负月抱歉地详尽答道:“我已来了一千年,平素与‘我’自身时时刻刻,每个弹指,都同鉴此景,同享记忆,只碍于这几十年步入人间,守矩受限,等劫后归位,记忆仍要时刻合并。我却当真不常清醒,无意危害魔界,连你们的正脸姿容都鲜少窥得清楚。你不必怕我,我只为定风波来。”   荧路戒备不消,闻言道:“定风波?”   负月轻轻叹道:“是。魔界乃是携不进力量来的地方,不过我有生涯机缘,咒入魂魄,魔尊陛下又种下莲花无数,故还能捐出微薄之力稍稍笼罩魔宫一二,恐怕只护得住这一带、魔尊常在的几间榭阁。千年以前,我偶然听闻他有平定魔界的奇举豪志,贸贸然难以坐视,寻思着,魔界难得迎来可能明主;这片昂春也无能为力、鞭长莫及的地方,这片枭雄常战、永无结果的地方,我原想,我也能出手净化它一些,至少在必要时刻袒护能够袒护它的那个生灵。偏偏我不能够直接留在魔界,我需要保有力量,我需要做旁的事,虽是鬼鬼祟祟,无礼为客,不瞒你说,为了分出这部分心力进入魔境,我还只好搬到天上去了呢,天上很无趣。”   荧路少顷无言。   “……”成欢渐渐听出微妙来,难以置信地低声向她确认,“他在说什么?”   荧路棒读道:“他在说,他是为我们陛下飞升的。”   成欢:“?”   成欢:“???”   荧路越想越凝重,道:“成欢,不论如何,请示陛下之前,你我须姑且招待花神了。”   她补充:“你或还不知,陛下在人间的那位情郎,也是花神。”   ·   总不能任花神缩回花房里,继续蜷躲。   安排人送走了素眠一行——素眠走时莫名其妙显得若有所思;由坐怀不乱的成欢关起花妖由梦;荧路则引着负月寻处小歇。   负月表面倦容镇定,细辨眼波深深,到底好奇着魔宫。他的确一千年也没真正走过这里,一千年了,初次四顾端详这里。   魔宫能舒坦宿人的居室,惟有魔尊自寝的一间,不过荧路分析,目前的魔尊不会太介意。主要是,相引相随近了,她沉吟看出,终究这一个负月容色虚弱得太不自然,尽管淡淡微笑,泰然自若,浑身外露的手背、皮肤多有伤痕,嘴唇霜白。   荧路试探着问他:“仙君魂魄印着什么咒,才想久留我界?”   负月道:“太平镇煞咒。”   那也不至于伤成这样,荧路估摸着,此事还有下文。   一时之间,她也分不清魔界煞气究竟受了魔尊多少影响,受了花神多少影响,或者该称他们俩阴差阳错地联手了。无疑针对魔界,绝大多数功劳是魔尊危潭一力创下,然而在荧路看来,花神一朵界外之花,哪怕出手相帮一点点也离奇。   他们又不走在同一条路上。   荧路不复追问,推门送他进了魔尊惯宿的芙蕖阁。   负月略觉意外,不了解这是危潭的宿处,只看见四下雅致宽阔,轻问她:“我可以歇在这里?”他已在开开谢谢的湖水莲房中辗转将就一千年了。   想一想秋旷醒,再看一看负月,荧路心头五味杂陈。她原是将负月与秋旷醒分开看待的,当作负月是将来敌人,秋旷醒是凡尘过客。   无奈何,这两道碎片日渐一齐不肯静静地只绽放不怒放了。   荧路道:“仙君自然是座上贵客,敬请放松无妨。”   负月立即显得开心了,难得他也不掩饰,尽管仍还霜白着唇,身姿无力,斜斜一卧上软榻便如雪倾月堕,伏无声息,却忽而神色转变得无比郑重地唤她:“荧路将军。”   嗯?荧路忙正色问:“怎么?”   正听负月肃容,派遣他那气若游丝般的嗓音道:“你婚嫁了么?”   荧路:“……”负月不是伤成这样还没忘记乱点鸳鸯谱吧?   负月:“你性情真好,喜欢金乌么?”   荧路:“……”   作者有话说:   引用:   龚自珍:“是仙是幻是温柔。”   最近人在东北,明天请一天休沐假,否则这几天天气洗完澡冷抖哭,实在码不了字。感谢体谅。   感谢在2021-12-19 00:36:17~2021-12-20 00:4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骨血之烬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逢雪地冰天谁相春   还是冬。秋旷醒足足睡了七天才苏醒过来。   醒来又是静谧寻常、其乐融融的一天,没来得及逃走的蛟龙等妖一如既往洒扫备食,相熟的太医一如既往在旁守视,空气微温干燥,他还没完全睁开眼睛,嘴唇间就被塞了一小粒蜜桃干。对方的指尖在他唇上轻轻擦过,不敢停留,小心翼翼地飞速撤走了。   秋旷醒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是严他锐,严他锐神色如常,坐在他床边,微笑问道:“口渴不渴?饿不饿?”   但动作细节确实是小心翼翼的。秋旷醒一时不清楚他是领悟了什么,还是仅仅担忧自己身体不适。   索性试探反问:“严公子在思索什么?”   严他锐却只道:“快新年了,这是此生我与你同过的第一个年,年后我又可能须稍稍忙碌了,所以最近常常走神,思索些合礼的隆重的年节安排。”   听上去,秋旷醒觉得他至少已经将自身当成这孤光殿的主人之一了,住得如鱼得水,当下非常欣慰。   一边也开始思索辞旧迎新的礼物,一边再问:“太子来过么?”   蛟龙:“还没。”   秋旷醒:“……”怎么还不来,戏愁不会是在盘算个大操作吧?   才这么念头一动,严他锐回首指指内殿四下里高高挂起来的五色绸缎、剪贴好的窗花、硬生生托荧路飞去飞来从宫外买进来的整垛糖葫芦,笑意不减道:“你喜不喜欢?”   其实秋旷醒不知情,这七天里,发生了众多事,其中大的称之为差点天翻地覆也不为过——头一件要事是,七天前冥主素眠领着黑无常与侍从吴参差来魔界谈和,法力全无期间,魔界没动他分毫,自己人却动手了:不清楚究竟依靠什么方法,吴参差设法偷走了他藏存琥珀宝物中的法力,一跃取代素眠成为新冥主,震惊三界。   且囚禁了素眠,惊动天庭从中斡旋,一时未果。   继而,荧路匆匆从魔界飞回人间来汇报一切,严他锐初次知晓秋旷醒不算个纯粹的凡人,听完外表神色不讶不愁,只淡淡地道:“你说花神的碎片在魔界无故伤势很严重?”   一口气讲全疑点的荧路:“对。”   只不过他两个都尚未推测到花魂足以遏战,只见魔界的两片残瓣力量有限,人间渡劫的花神主元神也没能阻止十年前魏楚战争,荧路想,当今暴君命格的魏国皇帝,没准是在某些时机节点受了花神的正面影响吧?   严他锐道:“也许是因为他魂魄中有太平镇煞咒。你虽说太平镇煞咒不至于伤仙至此,既然他对恶欲反应强烈,倒也八九不离十。有猫腻的,恐怕是他魂魄中咒文的数量分量及刻咒入魂的缘由,通常仙魔皆不会刻咒入魂吧?”   荧路解释道:“通常不会,一则一个不慎多少容易伤入魂魄,过犹不值;二则,这就像凡尘小和尚个个修不出舍利,法力不够深广或心意不够坚持时,便是想做也做不成。”   严他锐忽而道:“怪不得。”说话间目光疾陷落寞,荧路不敢多问,但晓得原本严他锐是决意在魔界夺下天庭之后,调遣少量性情温和稳重、肯从命不作虐的魔将来陪他兵变魏国的。对此,严他锐本没丁点犹豫,曾道:“兵不厌诈,何况此生此世我承受着昼夜双重的重荷,早已不是只渡人间,人先犯我,我为何不能使用我手中全副实力?不过,兵贵士气,须得一鼓作气先定天界,不叫人间胜利泄了战意平了冲动,这几年我还忍耐得下去。”   这下子,严他锐无奈何向她改口道:“秋旷醒可能承受不了那样多魔气,再混合战意,他注定受伤。”   荧路疑虑道:“那么您是改变决策,不点我等相助了?”   严他锐很确凿地道:“不必了,我也不是毫未准备人间的势力,大可以重新寻个稳胜的计策。”然而下一句,又很不确凿地道:“可他现下身体便不好,荧路,我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取回一些力量,释放更多魔血,医好他。”   魔尊的魔血真正是能够渐渐治愈秋旷醒的,这一点严他锐颇有把握,可惜速度与剂量所需远远偏差了他的设想。这七天,荧路遂眼默默瞧着他在寝殿内外负手频踱步,走来走去,来回思量,一会判断不激发更多魔血秋旷醒怕会一直断续忍痛病卧下去,一会提防万一释放魔力归体,往后漫长治疗期间,秋旷醒再靠近他,难免受魔气损伤更重;两厢之间,难找定一处平衡。   荧路见证他潇洒惯了,或许因小白花并不近在眼前,哪怕针对小白花一事,魔尊也无非只是洒脱表态:“只要他快乐,随他去。”凡事哪里曾嘀嘀咕咕纠结不已过。弄得荧路想了想干脆放弃提醒他:“陛下,您已经知道忠王是仙君了,就不觉着大祸临头么?”   反正第七天,严他锐继续思索达旦,锁眉不展。   ·   饶是锁眉,一被秋旷醒发觉,他就锁不成了。   送走太医,严他锐很快取一盆热水,拿细柔绸巾蘸着热水替秋旷醒擦脸。秋旷醒顿觉别扭,这点小事他自己也不是办不来——谁知,艳鬼不止大为启发了蛟龙,还大为启发了严他锐的思路,这几天,被严他锐悄悄耳提面命和煦逼迫过了的锦鲤精顿时不得不助攻道:“王爷,您不要介意,这是情人间必经的一环。”   说得面无表情,咬牙切齿。   ?秋旷醒瞄瞄热水帕,瞄瞄严他锐春风吹开般的眉角与嘴角,困惑道:“是么?”   “是。古来有之的事了。”严他锐仗着他人情常识不多,万分笃定道,“若你是女子,或我是女子,就该代为画眉。”   画眉这说法秋旷醒确听闻过,疑心勉强消减一半,再看看严他锐穿着单薄,只两三件,心道今天明明气温奇冷,火龙也烧得有些不好,严他锐生活未免太不仔细了,便回以叮嘱:“你再披一件衣服。”   他哪里知道今日火龙烧得不错,众人都浑不冷,只当蛟龙锦鲤属水是妖,不怕寒,为显风姿,故意单衣。   严他锐不解何必加衣服,又腾不出双手,轻轻拭掉他唇纹上醒转前一刻刚咳过血的痕迹,还是顺从配合他道:“好,擦暖了就穿。”   擦暖了再穿怎么行,尽管着实也很贪恋雪冬里这种热水拭面让人懒洋洋的暖和气,秋旷醒还是不赞同。   好在只轻微转头左右看看,他就看到自己有一袭暖厚大氅惯于备用地挂在床畔轮椅上,立即伸长右手抱过来替严他锐披上。   才披到一半,两人面对面相视,不由一齐失笑了。   秋旷醒双手扶过严他锐两肩头,拉正大氅衣襟;缘此严他锐双臂受限三分,还要追着他动作的幅度去逐拭他侧脸……当真怪别扭的。最终害得绸巾上热水凉了又凉;氅衣总披不好,连连地掉落。   若各自撤回手来,不管对方,这点小事,无疑两个人谁都可以独自做得好。但是偏偏要笨拙地互相完成,秋旷醒恍然大悟,这就是古来有之的规矩的原因吧?这就是情人。   他又想吻严他锐一下了。   每一度指腹柔和碾抚过对面微微干裂的嘴唇,严他锐也深想吻他,只是不成。   秋旷醒懒然眨一眨眼,才将身体拥被多前倾几寸,严他锐忽然道:“对了,是不是千余年以前,武帝的寝殿便是这一间?”   这话题秋旷醒感兴趣,登时含笑道:“不错。皇城四朝古都,却迁过帝王寝殿,早在五六百年前,因为前朝一位皇帝不喜爱孤光殿名号与布局,便更移了宿处。”   浩浩历史,有某任皇帝不喜爱孤光殿实也正常,依秋旷醒久住感悟,这所谓帝王寝殿早就经历数番修整,修成了最合适两个人久居的样式,这是犯一些帝王忌讳的。史书上也白纸黑字地记载了武帝曾多番修整孤光殿,次数嘛,正与那朝大将军沈忱凤凯旋的次数一模一样。   秋旷醒读着莫名好笑,仿佛是一个原本只宜独住的家,身不由己根本难以搬离的家,想要用来挽留另一个人,原主人就千方百计地修改构造、添换器具,一次还不满足,两次也难安心,非要续一次多一次,在每回久别重逢夜前全吹毛求疵,精益求精,下一次,看看又觉得不够完美了。   这患得患失的小心思,他如今也在渐渐学习感受到,感触比往日更深。   他抬眼,蓦地正听严他锐复怜叹道:“我问过夏大人,他说圣上肯赐你久住在这瓜田李下之地,实是因你病况太重,太医提议春秋药浴,孤光殿离禁宫一处温泉最近。那等有朝一日,将来,我把这里改回主寝殿,好不好?”   既然彼此已谈拢志向和情义,并不猜忌,反而相互欣赏,严他锐不再掩饰野心了。   秋旷醒也不在意,被他的许诺惹笑了笑,翻惹得严他锐眼波也暖了暖。但转瞬,不等严他锐再锦上添花地哄哄他,夏珑来报:“王爷,有人求见。说是您醒来就想见您。”   严他锐犹自一挑眉,纳闷是谁。   秋旷醒倒了解,夏珑平素不是语焉不详的人,来的十成十该是大将军夏悟了。上一回夏悟拜访,无心使得他昏睡久达半个月,夏珑眼下估摸是略感难以启齿。   马上,严他锐也从他的表情中意识到了何处恐有微妙。   秋旷醒同看一看他,不看则罢,一看,回忆起往事许多,一时不免感慨,无奈答夏珑道:“那便见一见吧。”又对严他锐解释:“他代我帮过你,此事真要感谢他。”   严他锐双眼一眯。   不动声色地问:“他代你帮过我,哪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0 00:40:50~2021-12-22 00:2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小一方 5瓶;芪焾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非云淡风轻梦分飞   秋旷醒幼年与夏悟玩得好,一度相交甚笃,那年头的夏悟曾经是秋旷醒待之没有秘密的一个。   小的时候,尤其十岁以前,秋旷醒什么心情都肯告诉他,夏悟也经常向秋旷醒诉说家里的大事小情,大到家里有两个堂弟看上同一位小姐,大打出手;小到自己养的小狗竟然会捕老鼠;什么都有。   不过,两人之间也不是毫无矛盾。   秋旷醒不会特地四处讲述,要人相信:“我是个下凡渡劫的神仙。”然而会在信得过的人目击怪象惶惑不已后实话实说。夏悟一直不愿意相信,宁可当他只是个爱幻想爱虚荣的天真小孩,他也拿不出万分直接的证据,总不能命令沦为寝殿仆役的那些妖怪变个身给夏悟瞧瞧吧?   那年头他的母后尚在世未病故,小秋旷醒纳闷到跑去问过她怎么办,她温温柔柔的,听了笑微微,但是道:“朋友大多是这样的,可能维护你,可能支持你,让朋友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经历的每一件事,却太不可能。至于为什么,没人了解,只道事情总是这样的,你来到人间,你便须接受。”   秋旷醒才不想接受,所以他一如既往地坦白告知夏悟,夏悟也雷打不动地始终不信。   在夏悟长大成人、非要四处为他寻名医之前,这本来无伤大雅。   后来圣上年纪轻轻地登基,夏悟也开始历练从军,魏楚二国那一场战事,秋旷醒自知有自己没能遏制住的过失。出征前夜,他还见了夏悟一面,抱愁劝问夏悟:“不打不成么?”   夏悟给了他许多理由,譬如: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将领,不练兵马。   秋旷醒赞同,回答:“人要有自保之能,可不必外侵呀。”   夏悟便又沉着地反驳他:“统一中原,功在千秋,阿醒,你不懂。为什么史书上帝王一统总是大功绩?一千年之后,历史会证明我正确。”   秋旷醒确实不懂,追问他:“一千年后,已经统一的土地自然就是一个新的国家,新国家的人自然认可己国存在的价值。而我的国家呢?我的国家是不是已经和其它破灭的国家一样消失了?”   夏悟道:“不可能,文字的传承,民族的血脉,都是国家的延续,你我的国家怎么可能消失?你不必杞人忧天。”   秋旷醒道:“我做不到只看见优美的传承,忘记让我厌恶的精神,何况是在优美没能战胜错误的时节。夏悟,我一向怀疑,那些诗情画意,侠情士心能够更悠远更受认可地传承,不是因为今人已经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否则历史不会常常轮回,否则不会‘日光底下无新事’——是没有人胆敢不假装糟粕已经不在了,没有人胆敢声称它也传承下来,和我们的另一半传承在不分伯仲。可是倘若我降生时的印象中,它的正确盖过错误,正义盖过暴戾,宁静平和盖过功业追求,等到这一切转变,固然我还情愿挽回不愿离去,它却还是我的故乡么?我的国,我的家,究竟是什么?一抔土?一滴血?一套文字?一种惯性?是不是与我不同,你与圣上盼望的是使用国家这个名号让人没有选择,而一处故乡为何会让人没有选择?谁对谁错,多少对多少错,我时常还想不通,我只确知,明日,圣上旨定,你踏出那一步去,我的心就难免在流浪了。”   夏悟听了有点不耐,掩饰得很好,况且真心念着安慰他,登时脱口道:“这又不是天下人的意思,至多是圣上的意思,说服了天下人,你……”   话一脱口,夏悟猛地发觉说错了。   秋旷醒马上道:“既然战是圣上的意思,不是天下的意思,你是圣上的将军,还是天下人的将军?”   相对沉默片刻,夏悟道:“我是天下人的将军。但我要开战。”   秋旷醒道:“是么?你没有自欺欺人?”   夏悟道:“我没有。”   他转身便走。   关于魏楚战争,秋旷醒犯的最大过失是,在面见夏悟前,前些日子他还见过皇帝一面。那一年圣上年少,他也年少,花神元神给予他许多痛楚与许多保护,但错在他不谨慎,毫无防备,差点被皇帝给杀了。   是穿过胸膛的直接的一剑,四下无旁人,彼时秋旷醒定睛看着魏帝秋明咎,两人都气喘吁吁,两人都惊魂难定,两人都眼神伤感。   此事秋旷醒不想全怪秋明咎,皇帝害怕他,属实正常,皇帝一日日留意着他寝殿陌生面孔人来人往;皇帝才能感受到有些决策等闲自主不成、无法对区区一个臣子想杀就杀的恐怖之处。秋旷醒有所理解。   他还看得出,皇帝立刻略有后悔。   不似从前和往后,从前,皇帝没有登基;日后,秋旷醒虽然常陷昏睡,醒期不定,提防却加重,汤药饮食仔细验毒,皇帝无计公然处死他一个闲散王爷,又下不成毒药久睡药,生怕万一前脚如愿挥兵,后脚秋旷醒慢悠悠睡醒,设法半途勒停行军。   那样皇帝就真正哗然四方,暴露受制,觉得无地自容了。一不小心,忠王的特殊能力没准还传出宫去,一旦拥有了民间声望……   皇帝顾虑很多,因此十年来,都不再轻易动兵了。   那一剑准头偏差,当年,秋旷醒没死,只是身体濒死亏空严重,一时再无力制止大战。竭尽全力坐起身来,在最后一夜若无其事地劝说将军府中人,是他勉强还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   结果不美满。   楚国国破一大半,割地赔款,献出皇子,他辗转难眠,伤口数度恶化。   只不过,怀着突出战功,光荣凯旋后,夏悟听闻他近来“病”得破天荒要紧,又明知他一定生气,简略安顿半日,便急匆匆入宫探望他。见他不理人了,苦思冥想几日,逐渐意识到他很在意楚国那名质子。   那一年,夏珑还小,秋旷醒身边的人类侍从还不是夏珑,是一位办事耐心,经验警惕的老宫人。   那老宫人既然性情警惕谨慎,仍肯留在自己身边,认真为自己操心,秋旷醒是深深感激的,所以安排事情也顾虑着老宫人的脾气,不打算派对方去关照严他锐,惹一身腥。   他宫中看看光鲜,实际寂寞无助,那些只妖魔鬼怪绝不堪取信如此的要事,他原打算等自身伤势多好一些,索性亲自关照小质子去,不料越是着急痊愈,越是焦急得难以合眼,越是伤口久久不愈。正是这当口,夏悟观察出他的打算,靠近请缨。   夏悟称:“我将功补过,好不好?全听你的吩咐,你病成这样,我心头也难过。”   秋旷醒最终同意了托付给他,夏悟不承诺则罢,若主动承诺了,还不至于在此等大事上撒谎。   以防万一,秋旷醒也嘱咐道:“我会留信给圣上,尽量请他不发怒质问你,何况这一战你厥功至伟,不像和他不是一条心。行事务必小心保重。”   然后自身继续断断续续不省人事去了。偶尔醒来,再细问催促夏悟继续照料顺言楼。   实际上,夏悟也不愿惹一身腥,书被物件多是匿名送去的,反正圣上见了秋旷醒手书,悉知这是秋旷醒意思,也就不阻止不追究了。   那一剑、出征前夜与夏悟争执的事,此年今日,秋旷醒当然按下不再朝严他锐特意提及,只提了老宫人不便、曾托付夏悟一事。   严他锐初知晓这一出。   事过境迁,岁月电转,眼下秋旷醒欣慰道:“你也见过了夏珑,夏二公子为人正直,他也作证、我也多方确认过,夏悟的确办事妥善,没有胡来。物品的大致名单也应对得上吧?你有收到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楚地琼花种子么?最近又知道,愁儿尽管有时顽劣,当初也细心待你好,我很开心。”   ?收是收到了,严他锐登时心绪翻涌,五指袖底暗蜷,且不知该怎么告诉秋旷醒,他只收到了一份。   严他锐沉吟。   话音落去,秋旷醒也微笑一淡,重陷沉思。   ——为此,昔年夏悟与他关系缓和不少。直到夏珑进宫当侍卫。   老宫人去了,夏珑一来,很快同秋旷醒结交融洽,又很快由于近侍孤光殿,难不知晓秋旷醒的秘密。   起初夏珑大惊问道:“大哥知道您是……您是……?”   秋旷醒摇头答:“他不信。”   十几岁的夏珑兴奋地宣布:“我去和他讲,我去和他讲!王爷这里有妖怪啊!走过路过怎能错过!”   “……”秋旷醒一边无奈,一边也不禁有点好奇,当亲弟弟也声称如此时,当夏珑认为这一切不是他秋旷醒单方面的幻觉时,夏悟会作何反应。   于是他跟夏珑商量一下,偷偷藏在兄弟二人对话处附近的一棵树后面,竖起耳朵好奇地听着。   谁知夏悟默然半晌,显得颇平静,淡淡回应:“是么?那你好好照顾他,明日我去庙观求些符纸试试。”   秋旷醒意外,夏珑也十分意外道:“大哥,王爷还说你不相信这神神叨叨的,你现在相信了?”   夏悟忽然道:“我哪里是不相信,我是不能相信。”   夏珑一怔,费解道:“有什么不能相信?”接着隐隐感到不妙,知情秋旷醒人在树后,飞快地替夏悟转移话题,“哥哥,你叫我好好照顾王爷,或不如明日先带盒家里的点心来?王爷一直说喜爱将军府小厨的手艺……”   夏悟没能接收到警示,含一点漫不经心地,含一点犹豫追悔地,终究说道:“当然不能相信。阿珑,倘若你所言是真,几年前,可能就是我错了……而且,他是人,纵使是天潢贵胄,纵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至少还有一逐之力,今生今世,不是连紧紧追上也做不到。我不能承认,你还小,你不明白。”   夏珑听得沉默了。   夏悟想不到,几步之隔,秋旷醒也听得讶异又沉默。   ·   午阳残暖,雕门一开,镇国大将军夏悟大步踏入,背后夏珑默不作声地重掩上门,眼前见到两个五官熟悉的人。   一张脸属于他朝思暮想,今生梦寐以求,宁愿居于其下的人,此刻神情病恹恹的。不过这几年,他看见他总是打不起精神,夏悟习以为常到几乎不觉得对方心情有异了。   有时夏悟也心境疲惫,不知为了什么,两小无猜的情谊,他甘心付出的一段关系,不知不觉已这样冷淡了。   另一张脸他比较生疏,只眼角眉廓依稀有更年少时,十四岁时就生长出的骨相特点。不解为何,夏悟看清对方——严他锐——倒是先朝他微微一笑,笑如春风送面,柔和得不可思议。   至少,看来真如传言所说,秋旷醒将严他锐留在了孤光殿。夏悟肺腑俱冷,猜不透这到底意味着什么,隐约总错觉对面两人不动声色中,眼神交流也透出一股暧昧。但转念一想,只要秋旷醒没疯,不太可能和楚质子过分纠缠。   “怎么了?”秋旷醒的倦问声惊醒他,“今日你没携神医来?”   夏悟回神。   对了,这几年来,惟独今天他不是为此而来。他今天来,是圣上授意的,圣上突地召见他,居高临下道:“去见见忠王,转告朕口谕给忠王,他想个个保下,未免太不把朕颜面放在眼里了。叫他在你跟那严他锐之间留一个人活着,另一个人走出孤光殿。”   夏悟满背冷汗,怎么也想不到,猜忌也罢了,暴君对他的杀意竟然这么重。   这恐是严他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一行,夏悟努力不让眼底万般情绪流露太多,舌根苦涩,向秋旷醒简洁行礼,终于试探反问:“阿醒,圣上派我来……派我来询问,楚质子为何在此?”   这话,秋旷醒是不信的。   皇帝何许人也,严他锐已光明正大地搬进来不止七日,要么不问,要么何必迟迟才问。   秋旷醒顿时蹙蹙眉,瞧一眼面前夏悟,再侧首瞧一眼坐在左边的严他锐;瞧夏悟时,夏悟面冻如冰,手势克制拘谨,瞧严他锐时,但见严他锐形容安静,眼神淡惑,并无异样。   “出什么事了?”转回头,秋旷醒立刻又问了夏悟一遍。   夏悟抬头,迟疑欲答。   又看见严他锐笑眯眯的,直视他时,笑容里没有丁点曾被他害得国破家乱的怨惧的痕迹,反而竟然有一点安慰之意。   生死悬头,心神纷乱,夏悟越看越不解,一时百感交集。   秋旷醒目前不会清楚:太子暂时不会来访了。   夏悟目前也并不清楚:正是太子为君分忧,建议圣上要挟秋旷醒二选一的。   主意就出自严他锐。   作者有话说:   以防万一:十年前皇帝能得手,一大原因是皇帝当时也情感状态特殊,不属于纯杀气状态,算是和给毒酒异曲同工的例外。   感谢在2021-12-22 00:24:21~2021-12-23 01:0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知我相思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沙沙6.0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倚轻描淡写更相知(捉虫)   其实依秋旷醒的性子,严他锐毫不怀疑,不到同归于尽的前一瞬,所谓二择一,秋旷醒铁定两个都保。   世事未必尽容完美,却总有人会妄求完美。   他既不像夏悟一样难禁胆战心惊,实质上从不信任秋旷醒心思;也不想违背承诺,他说过不利用秋旷醒谋取地位。   所以他做了令秋旷醒不必为难的准备。当秋旷醒追问真况,夏悟紧紧锁眉,沉吟片刻终于吐出来因时,严他锐立即握了握秋旷醒的手,倾斜身耳语给他听:“王爷,倘若你信得过我,不必承受惹恼圣上的风险,但选无妨。你若放弃我,我绝不死,不哀不怒,一定回到你身边。你若舍不得我,我必派人去救他,也不让他死。”   顿一顿又重复:“我一定会回来你身边。我们一起过年。”   严他锐有备而言,这番话讲得极快,不等秋旷醒消化通明事态,就先夺走了后者注意力。   七天前,荧路叭叭地向他摊牌,说了冥府大乱,说了秋旷醒是花神,说了两人原本各有情劫对象。严他锐还颇意外自己的原命中情劫是太子秋戏愁。   秋戏愁曾经让他感激过,十年前,那时节,他以为秋戏愁屈尊好心,平等对待他。但他终究不是纯粹的所见世面甚少的凡人小质子,他也疑惑过,为什么每每两人面对面接触,秋戏愁总是待他十分霸道,暗藏倨傲,不像送书赠花时般考虑他的所需。   他曾推测,或许是那时候秋戏愁年纪太小,空有心送物慰他,不知怎么详办,因此是身畔宫人细心建议。若这样,倒也没关系,他一样感谢秋戏愁的心意。   可是观察秋戏愁身畔宫人许久,严他锐发觉他们都是欣赏甚至得意于秋戏愁的倨傲与霸道的。他百思不得其解过。后来十年,秋戏愁不理会他的意愿常常勒令他住入东宫,东宫宫人频频暗示他为报答秋戏愁代替宫人试毒,他更向秋戏愁私下进了不少政策建议,一点一滴,严他锐早已觉得自己亏欠秋戏愁的人情,差不多归还光了,消磨清了。   是有那么一回,小太子年岁到了,宫中要安排人教导太子如何舞风弄月时,那夜,秋戏愁来到他床边,难得卸去一脸虚假欢笑,脸色肃然,冷不丁问他:“严他锐,你还记不记得昔年第一次照面,我对你所说的第一句话?”   神色中闪动着感叹的怀念。   严他锐不怎么怀念,淡淡回答:“记得。殿下对我说:‘咦,好狼狈一个人。’”   秋戏愁笑道:“我那是心疼你。”   严他锐不觉着。心疼不是看见谁的狼狈,该是解决谁的狼狈。他不复开口,不予置评,秋戏愁欲言又止,最后便默默黯然离去了。   严他锐问荧路:“情劫不是单恋吧?怎么对象会是一个我未动过心的人?情劫该也不止是肉/欲吧?怎么每次我为秋戏愁试毒,冒生死险,他都开心得不得了?”   荧路也不太懂,三言两语解析不成,遑论再答严他锐的下一问:“你说秋旷醒在暗地保护夏悟,秋旷醒会不会爱过那大将军?”只好连连搔头。见她答不出,严他锐想想也觉复杂疲劳,于是沉思小半天,随口告诉荧路:“算了,我不足够了解夏悟,万一将来忠王回归情劫正路,根本无计对付他;魏国太子又毕竟身为太子,权势顽强;我有些害怕。还是尽快兵变吧,反正不必等候魔兵了。”   荧路:?   行吧,魔尊有些害怕。   荧路算算,这比原命格中兵变的日子提早了三四年。   荧路请示:“如何变?”   严他锐道:“不必你插手,我悄悄再去见秋戏愁一面,同他说,我心底是向着他的,倒是那夏将军,与忠王结交过密,又不亲近太子,皇帝势必忌惮。既然皇帝又忌惮我,又忌惮将军,又不知为何不愿太拂忠王面子,比起处置身困禁宫的我,凡有机会让忠王松松掌心,八成更想先处置夏悟。这样,皇帝便亦心甘情愿地肯留我一线生机、喘息几日了。至于忠王那一边,不论王爷愿不愿舍弃一个人,皇帝总会按捺不住试试,或许不传明旨;从前我献策真心实意,不遗余力,太子权衡一番,会相信这帮皇帝排忧解难的主意既能保下我,又能立功挽回皇帝的好感,又能铲除政敌夺到军权。”   严他锐:“这实属多方共赢,魏国皇帝略开怀,太子开怀,秋旷醒不需再因太子胡闹头疼,我也略开怀,届时夏大将军知晓皇帝起心杀他、我再设法说服忠王暂舍弃他、难免他心灰意冷、然后我派遣人手劫狱救他,偷偷送他回到军中,兵变之日,魏国军队绝难心齐,谨慎对阵,步步绸缪,可以大破。岂不是皆大欢喜?”   好一个皆大欢喜,荧路:“……您开怀就好。若是忠王知道了怎么办?”   严他锐微讶道:“我曾说不骗佳人,又没说不骗旁人。这计划中,我守约去救夏悟,不是重要的一环么?我很诚实呀。”   荧路还是隐隐不安,指出:“您做的这堆都是忠王舍弃将军的打算,假若忠王两不离弃,或是宁愿舍弃您呢?”   严他锐漫不经心地道:“我思索过了。假若说服不了他,我立刻推翻计划转而筹谋一个保护他的计划便是;今生今世,秋旷醒不是个绝情人,近日仍待我一见如故,温柔心软,即使夏悟真心慕他,我也真心慕他,即使夏悟心肠不坏,我也心肠不坏,夏悟是一条命,我也是一条命……魏国欠我在先,如此,万一秋旷醒还是放弃我,说不通,一定也怪我有何处不留神惹恼他欺负着他了,那便是我爱得还不够,活该付出代价。”   荧路:???等会,什么活该?这是什么以不变应万变的借口?堂堂魔界怎么还能跳出一个被卖帮数钱的大能?   魔尊谈情,思路她听不懂。   ·   总之,这日严他锐牢牢握着秋旷醒的手,一派认真蕴怜地道:“王爷,倘若你信得过我,不必承受惹恼圣上的风险,但选无妨。”   但是秋旷醒听出了微妙。   无缘无故地,圣上要他择一弃一,个中风起云涌,秋旷醒虽不能料无遗漏,只是沉思少顷若真舍弃严他锐或舍弃夏悟,后果如何,却也能恍悟几分。   圣上并不清楚严他锐究竟有未有暗度陈仓,心性真相如何,严他锐完全给他交了底;圣上也听不见严他锐这番话,无从设想严他锐竟这么从容主动。   这么说,表面是圣上借题发挥,借严他锐入孤光殿的题,发挥针对夏悟的清算,实则无疑是严他锐见缝插针。   内殿六目相视,秋旷醒手里还拿着一根山楂糖葫芦,才吃下一粒开胃,几句话的工夫间,事情已经成了生死大事。夏悟正在惊着严他锐方才耳语什么,心下还存微微疑妒;严他锐抛下话语,正色地马上松开秋旷醒的手,恢复端坐;秋旷醒挑一挑眉,若有所思。   秋旷醒没想到,这一步来得这样快,且是以这种方式滔滔前来。   他与严他锐有君子约在先,也相信严他锐胆敢使这般狂草之计,还示意他不必忤逆圣上,只消静观其变,估计留了何止一条后路,既称牵扯不伤他秋旷醒,必可以牵扯不伤他秋旷醒。   不过,正是明白了严他锐的打算,才更不能马上选择。倘若真正不得不选,不得不只选一个人,秋旷醒疑心自己忍不住定是要袒护严他锐的——这却实不是要选择一个死囚,实是催他选择一个皇帝。   他感觉到了严他锐在逼迫他尽快选择,偏偏又有点感觉这逼迫很轻柔。他领悟到了严他锐的意思是兵变必然到来,急于速速到来,随时随刻严他锐已胸有成竹谋算得出它的胜败,可只要他不点头,它就忍耐再忍耐,甘愿翘首盼望到他点头时再来。   为此,秋旷醒心下五味涌动,尽管火烧眉毛面对着这样的事态,依然难觉心寒,太难自制,不合时宜地心湖一荡,浅浅一暖。   惟一一点点失望只在于,他本以为至少万事会过完年再来。   糖葫芦渐渐开始融化,三方默然僵持半晌,秋旷醒终于长叹了口气。   看看严他锐,无奈地道:“此事且放一放,夏将军且留在这里,我很久没见圣上了,候今日见一见他,再做决定。”略滞,又凭夏悟听不真切的音量轻轻补充:“你欲让我选择,总也应给另外一名面临选择的人说一席话的机会吧。”   严他锐想不到他平素表面绕水而行,丝毫不涉前朝,起起疑心也就罢了,居然迅速推敲出这么多。   预先严他锐拟定的算盘是不论秋旷醒作何反应,他统统包容。须知哪怕救出夏悟,朝堂不改,日月不换,也等于说夏悟轻易不可能再官复原职了,若秋旷醒选择相信他袒护他,秋旷醒一颗心已分明偏向他了;若秋旷醒极力不选,兵变之事,他就再等待等待,等到秋旷醒更加了解、信任他的心胸与能力为止。   哪知自己态度稍稍露底,秋旷醒一下子神思雪亮。   严他锐着实想不到。   如此说来,秋旷醒在政治方面未必是个袖手中人,端是个看破不常爱说破的。十年光阴,严他锐最清楚不过那种有计有略、能洗天河、倒因为区区权位争逐人事恩仇而必须忍耐,无招一展抱负的感受了。眼睁睁见着四野多流离,明明知如何安民心,恨不能天下无猢狲……到底只好远远眺望,只宜袖手旁观,只得卸甲煎熬。   这十年,他暗暗一直有观察魏帝治国方略,很多举措,他不赞同。   秋旷醒若很赞同,又何必沉默不语。   真是为难他了。   当下严他锐也难忍叹了一口气,想哄一哄他,再度倾身耳语,道:“不必急,我先陪你过好一个年。我猜你一定喜爱庆祝节日,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3 01:05:38~2021-12-24 00:3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骨血之烬 44瓶;随月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谈天人何路了无痕   其实严他锐向荧路声称, 自己有些害怕,此言不虚。   哄得秋旷醒惊喜微笑过后,因着今日秋旷醒便想面见圣上, 严他锐先引走夏悟来到了侧居室。   会面的全过程里头, 秋旷醒丝毫没有过分安慰夏悟, 没有起身搀扶,没有拍肩抚背,虽然秋旷醒在情爱方面有点呆,不敏锐,但下意识地开始与其他人保持距离了。方才临别前,还专门投给严他锐一记担忧的眼神。   严他锐凭眼神回应他:没事,有锦鲤在旁,我和夏将军不是独处。   并且口头直接挑破, 问:“王爷, 你一个人面圣……”   原是想问秋旷醒需不需要他作陪, 态度没有那样坚定,主要是由于严他锐怀疑魏帝一看见自己,可能更加暴跳如雷。不过他不大放心秋旷醒。   秋旷醒的态度却十分笃定:“我一个人。我与圣上谈话时, 一向夏珑他们也都不在的。”   严他锐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介意他用夏珑来同自己对比举例。只是回到侧居室以后, 面对着沉默冷淡的夏悟,有一点苦恼。   他不记得了,实则莫说今生, 就连前世,他和秋旷醒, 或者该称沈忱凤, 各自都没什么对付情敌的经验。   前世他后宫空空;沈忱凤一半连营为家, 每回京,他马上城门迎接,沈忱凤马上入宫,累得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才约他一同寻时间微服漫步坊间。两个工作宅哪有时机邂逅多少乱桃花,天天要么是趁伴偶不在百倍聚精会神地工作,要么耳鬓厮磨黏在一起。   至于锦鲤等妖鬼,察觉他们来意不纯,严他锐也不以为然,不都受惩罚了么,表明秋旷醒毫无兴致。   如今严他锐和正确情劫对象夏悟面面相觑,心底不算纯粹地介怀吃醋,可是难以不略感微妙,不知怎样相处合宜。   “夏将军自便。”片刻,严他锐瞧瞧温热茶盏,先发话打破僵局道。   夏悟个头英挺,猿臂蜂腰,可惜今日脸孔薄显憔悴,闻声答道:“料不中你和我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   严他锐笑笑不语,也不表露不赞同。   夏悟凝眸久久盯住他一会,眸光含鉴含疑,忽然又道:“我没想到阿醒不能决然选我。”   严他锐才道:“你想到了。”   夏悟冷冷道:“此言何意?”   严他锐道:“一则你显得不安,信心不强,二则他不是那种人,刚刚若不是我附耳说话,他宁愿不选,谁也不离弃。夏将军,你似乎想贬低他一些。”   这话一针见血,夏悟不设防他言辞如此锋利,一怔立即逃避,转移话头反问:“你与他是朋友了?”   看来或多或少对秋旷醒脾气还是有所了解的,严他锐暗想。口中淡笑道:“你呢。”   夏悟终于正式嗅出了他的言辞何其不寻常,若有所悟,比起嫉妒或恼怒,第一反应,面孔上最早浮现的居然是一层深深的困惑。仿佛是在困惑为什么严他锐已敢挑衅他,困惑为什么严他锐貌似当真跟秋旷醒关系有了不寻常,困惑今世今日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发觉他在困惑,严他锐多望一眼,就登时待他失去了兴趣。   有的人困惑迷惘,随后会为解惑奋进求学他人;有的人困惑迷惘,随后会为证明己志深思熟虑;只是针对夏悟这种人,这种从来假装自己不困惑的人,严他锐觉得,他眼下大惑迷惘,是他的道路终于走到尽头了。   夏悟貌似无法理解,他想贬低、想拉近的不是注定远在天边的秋旷醒,乃是他自己向往过的方向。他的想当然,再如何影响秋旷醒,终不过一时一分,实际意味着他自己彻底迷失了方向,竟已经宁愿平生最珍贵的梦想之一不再与天同高,宁愿生命的至高点连其他人可能人人有权触碰的地带都再碰不到,以为追逐,实属蜷缩。   巧取豪夺或自说自话的悲哀在于、不敢顶天立地的悲哀在于,不论它是不是出于爱,不论它算不算真心,它没得到过,惟有失去。倘若不是满盘皆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也多半就是拖累另一方共忘世界,浑浑噩噩。   有时候,比起对这种人怀恨,严他锐是同情他们居多。   他不复担心了,秋旷醒显然是个必须放眼天下,笑求生有意义的人,想必沧海桑田也不会爱上夏悟了。   ·   魏帝秋明咎驾临孤光殿前,和严他锐分头,秋旷醒独自用了餐食,等候到天色晚了,帝王才得空前来。   殿内外点了华灯,照雪暖黄,映梅辉煌。该退下的人全退下,秋明咎踏着暖雪梅香进来,门窗四闭,天地倏地若无,秋旷醒为他斟了一杯茶。   秋明咎但久久不语,不饮茶。十年了,实则他二人谁也不曾再喝过谁倒的茶酒。然后他静,他也静。   秋旷醒不是有意不语:对方新携带来一阵阵锋锐兵气,他有些头昏。于是少顷,秋旷醒慢慢才道:“观你心事重重,又觉得流离了?”   那盛年帝王闻言淡淡答道:“也只有你明白。多可惜,朕与你是不死不休。”   秋旷醒不以为忤,只收起微笑叹:“太平天下,这千秋万世的一个梦,我给你这个梦,我已经来了,人间却不想要。人间的麻烦,岂止关乎能不能真的实现华胥,更多关乎入梦之后,会当如何?”   秋明咎冷眼睨着他,反驳:“太平解决不成一切。”   秋旷醒纠正:“太平何须解决一切?只不过强迫人们去搜思战争、杀伤、不择手段以外的方法而已。你还是皇帝,我还是病人,我何曾追问前朝政事?”   秋明咎还是淡淡地道:“谎话!这一生,你事事欲拘束朕,江山着实似你的江山,版图由你勾勒,生杀由你定夺。但王兄,人不是神仙,人有欲有念,有痴有恨,神仙何必要来拘束人间?何苦不留在天上做梦?”   秋旷醒还是纠正道:“我说过许多遍了,从来没有神仙。是妖飞升、鬼飞升、魔飞升、人飞升,若飞升了,便是神仙,九重天的奇迹尽是妖魔人鬼累积而来,天庭生灵不是一个族裔,而是茫茫世界自救的结果。也从来没有无欲无念,无痴无恨,在天庭可以爱,可以狂,可以怨,可以怒,人间编造无情的传说,最初是因为无力承认天庭没有神仙,只有凡人、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凡人。你眼下所说所形容的,也不是人,不是你,只是对照过往人间编造的用于逃避的幻象的一点模仿。只是倘若拥有欲望的才是人,倘若神仙没有欲望,你便正确了。   “可是咎弟,今世今日我坐在这里,你我兄弟一场,这就是我的怒火,我的妄念。难道我们的欲望,凡人的欲望,不犯下大错竟不可以算成欲望吗?三十一年,日日夜夜我坐在这里,等候你胆敢正式告诉我,凡人就是错误,凡人就是大错特错,这个生灵的欲望不由深浅爱恨组成,不由心动心痛组成,只有会错的、会残杀彼此的、会贪得无厌的才是人,必错的、必残杀彼此的、必贪得无厌的才是人;这是真实吗?这是人不可失去的吗?这是你不可失去的吗?”   忽而秋明咎皱眉静住,半晌,笑了:“哦?三十一年了?”   秋旷醒便也转折柔和,应道:“是啊。‘千古声名,百年担负,事事违初意。’”   秋明咎笑问:“仙人当真亦唏嘘岁月么?你当真在乎红尘?待这百年过去,凡人难测遗憾,难算来生,你不是将飞归天上么?”   秋旷醒道:“是不是假使我可许你不饮孟婆汤、来生富贵显赫、自由自在,你就消止了困惑不安?”   秋明咎坦诚地道:“大约不能。朕信不过。”   “信不过我?”   “抑或只信不过无常来日罢了,稍思量,你何苦降世骗我。”   “那便是了,我何尝清晰记全前尘,有时心中也惴惴的。”   秋明咎短怔,似信非信,但终究他两个剑拔弩张,不死不休者,相对仍共同朗声一笑,多静了片刻。挨着一如既往,皇帝得出判断:“朕不可能服从你,纵哪怕你是对的,你是太平,你是青史尽头必然的渴望,又如何?朕必须完成今生朕自己的渴望,否则有谁完成?是一统天地,是无为终生,你道朕选择哪一种?你说自由,惟有自勾自勒,自定自夺方属于自由,世间还有什么别样自由?”   他辞案起身了,茶凉灯晃,秋旷醒垂目看火焰。通常话难融洽,只堪堪说得到此处,寸步难行。一如既往,秋旷醒为这段笑谈添上相似的结尾:“你渴望的究竟是什么?渴望一统?可帝王家渴望一统背后的真由是什么?是穷则思变,是功烁不朽,是信任在更广远的大地上、那些异国有你亲自统治才会更繁华美满?我只请你真正心知你渴望的是什么,一统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通常,秋明咎不复回答他,就要拂袖而去。虽然已十年来,他两人各自怀着徒劳的不死的执着,一贯坚持反反复复相似的交谈,将说服早混淆了许愿。通常。   谁料这一夜,这一弹指,正是变迁。秋旷醒疲倦移目的弹指,不意乍聆听秋明咎脚步动了又滞,广袖猎猎又凝——像无心缓踱,像有心迟疑——乍回头开口,迅道:   “我?我的渴望就是永不平静,我的渴望是绞尽脑汁延长野心,若当年吞尽楚国,我会马上筹划统一天下,若统一了天下,或也我开始渴望成仙。其实无关史书雄名,无关疆域长短,人生是为何度过百年,如何度过百年?可能你所言非虚,有些事,我去做去争,不是我的欲望,只是过往历代前人残留下的规矩习俗,然而当我连欲望也求不得觅不出时;当我从世间惊醒一半、绝不甘心终生束手空虚;我领悟到我无计忍受什么也不改变,我与你异曲同工,一样渴望得到一些意义时;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朕渴望的未必是征战四海,你问得好,朕渴望什么?然而不一意孤行,不姑且永不平静,如何寻觅它?神仙来救世,便能填平朕心中这流离么?便改变得了朕?!”   犹如拔山掷地,秋旷醒陡然抬头。灯下香外,谈者未走,负手,已不回头。   但秋旷醒思忖再三,终于道:“人人都能改变你,除非你承认改变,重塑改变。你求至少自由,便得承认什么是不自由。你想当凡人,便先忘记凡人的借口,才能看见凡人的全部,否则一生只经历了借口。这席话,我以凡人身份劝告你,你自不服膺;神仙劝告你呢?你又想,神仙与人不同。我据说走过了人间天上,妖界魔界,讲述了大梦奥秘,透露了天机仙缘,很少有人真正看我一眼,偏羡慕我。天帝曾对我说,仙也要负人所毋须背负的责任之重,妖也要忍人所毋须忍受的扎根之苦,他以为仙、妖、人、鬼无甚差异,可以寸心之间,来去自如……圣上却相不相信?能不能够承认?”   又道:“不论如何,没几日即是新岁,容将军府再团聚一个新年,可不可以?”   他说得太多了,又一次说得太多了:话音跌碎的瞬间,陡然皇帝震怒阴郁地大步折回身来,龙袍衣袖中短剑银光一泛,直冲着他厉刺下来。君要臣死,已不是破天荒第一次了,无奈这一剑颤栗不服从秋明咎的心意,铮铮只服从秋旷醒的心意,悬指在秋旷醒胸膛上方,再无法下刺半寸。   今时不同往日,十年前,剑刺得中,是因剑杀气不足,剑后有泪眼;十年后,剑刺不中,是因剑杀气高涨,剑后有冷眼。   见刺不成,秋明咎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收剑离开,抛下一句:“这还不该称作,天人有别?”   秋旷醒无言目送他含笑步出了暖室。他道是秋旷醒已无话可说,实则秋旷醒没有被他一剑刺伤,仍难逃被他满心飙升杀意伤了一伤,一时说不出话,门掩了,室静了,还不得不静坐一会,浅陷昏沉了一会。   他走了。   他走得很远,秋旷醒才肯缓缓分开双唇,溢幽幽一叹,让口中血液外涌。   对灯对影,倚椅倚夜,痛苦之间,秋旷醒回忆着那血衣花神负月的形象。   皇宫是人间最诸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带之一。其实,有时望一眼愣冲冲的夏珑,望一眼深沉沉的圣上,如同今日望一眼难以置信的夏悟,秋旷醒暗自怜悯,谅怜他们挣扎在离奇的逼人不准分清全副对错是非的艰深红尘里,仿佛居高居远眺望着他们使用纷纷方法、苦苦谋划,当一步踏错想寻觅的本只是一条生路,谁知终化为生路后的一生制约;   不免亦有时,迈出静静的避风的孤光殿,秋旷醒复记起自身绝非例外,绝非挥刀无痕,布虹无色。   当妄想去怜悯、去打翻毒酒、去左右天下,红尘胡搅蛮缠地不论对错是非,只准他亦亲自去承受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一切后果。今生今世,他一颗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注定已没了归属,若自视是人,因知晓太多,分明与所有人隔着广寒距离,若自视为仙,分明还太过不超脱,太过不有力。天人之间,他觉得没有凭仗,毫无落处,只好独独是“我”了。越独是我,越须一个人承受后果。   仙说:“千载之前,我在人间倒也有未竟的一些残梦。”   人说:“天人有别。”   他在想,他不清楚,一千年前,所谓人间美梦,花神负月是不是也是用这般方式失败的?   ·   歇过大半个时辰,秋旷醒恢复精神,擦拭血痕,一个人更衣,全掩饰好了,方唤出严他锐与夏悟来道:“圣上没有拒绝,便是承诺年后再发难了。夏悟,保重。”   夏悟不肯看他,隐隐约约也意识到秋旷醒严他锐二人有哪里古怪,却暂未想通整件事是严他锐的授意。为了不任皇帝轻松识破,严他锐自然格外叮嘱秋戏愁,要后者暂不登门亲近自己,免得皇帝疑心太子被质子诱骗得竟进言自毁“长城”。秋戏愁近日正表演着怨愤于忠王横刀夺人、严他锐居心叵测呢,夏悟自然想不通这是严他锐的授意。   两人将心头冰冷的夏悟也送走了。雕门前冬风掀发,怆寒灌袖,严他锐飞快地掩门,推轮椅远离门槛深深避回室内,秋旷醒微微仰头,试图看见不在眼前而在上空的他的脸。   问道:“他还想不出你的打算。可回到将军府去,就定忍不住四处寻求生路,悄悄问援问计,就有概率、说不定有人会代他想通此事,寻各种方法阻止。你生不生气我放他回家团圆?”   严他锐不在意道:“变招拆招便是,千古阳谋,也未有几个真的毫不利用天时地利人和,对阵没有万无一失的说法,只有千变万幻,我心存准备。”沉吟一下,只又道:“他叫你阿醒。”   秋旷醒有点倦了,茫然刹那,才道:“对。”   严他锐表情平静地道:“我一直恪守礼节,或者称呼你名字,或者称呼身份,不敢随意,总想着等再熟稔几日,再问问你的意思。”   秋旷醒突然被他给逗笑了,诧异道:“这样的小事,为何拘谨?你怎样叫我都好,随你高兴。”   严他锐笑道:“旷醒?”   秋旷醒道:“可以。”   严他锐又道:“檀郎。”   秋旷醒一怔,但落落大方又答:“可以。”   这一度难得是严他锐先不好意思了,不过他一向不动声色,证据惟独是下一句话,称呼到底切还了:“旷醒,你似乎不太开怀?晚些或还要安慰夏珑一番,要不要趁着夏珑尚不知详情,你我放两盏灯玩?”   秋旷醒意外地迟知,他还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几盏孔明灯。   拿起孔明灯翻覆琢磨几下,他没说,他根本不曾放过灯,不知道放飞之前该做些什么步骤;严他锐已看出来了,主动解释:“一般民间用它飞天许愿,把心愿写在灯纸上,传说就能实现。实际上写些什么都好,喜悦就好,过几日赶上新年,许愿没准更灵验。”   秋旷醒懂了。   试探严他锐:“那今夜,你想写什么?”   严他锐笑着回:“你我各写一盏,写罢了再给你瞧?”   秋旷醒赞成。   提笔,可写的欲写的内容其实太多,秋旷醒想了想,他可以祝福夏悟:“性命无虞,来日人生顺遂。”可以祝福秋明咎:“问心无悔。”更可以祝福严他锐看上去最肤浅俗气的:“长命平安。”、“万事如意。”、“鸳侣不负。”   一样地,提笔,严他锐也在想,他可以许愿:“志业大成。”哪怕把手头每盏灯上每个愿望统统赠予秋旷醒,也可以祝福他:“身体健康。”可以祝福他:“长命百岁。”可以是:“人见人爱。”   但是谁也没这么写下。   四下宁静一段时辰,只闻轻浅吐息,单见烛光顽皮,之后,严他锐先抬头,面对面坐着,弹指秋旷醒也手腕略微颤抖地写停最末一笔,搁笔成对视。   两人交换灯纸,定睛阅读墨字,彼此连彼此的字迹都还不算是多么熟悉,不算横竖撇捺记刻心上,这一定睛,偏偏不由得双双哑然,一道哈哈大笑。   ——天兰色纸上,秋旷醒写的一行是:“兵尘不碍含生意。”   ——淡春红纸上,严他锐写的一句是:“花骨犹存底死香。”   巧的是,他们这同属一首小词的前后句。太难不觉有缘。   失笑大笑中,灯很快放飞出去了,向浓墨苍天越飞越高,逢急风瑟瑟地舞,掠星汉得意地蹈。秋旷醒心思沉,含笑遥望时,没有忘记转头观察严他锐数次,看去看来,完全看不出严他锐笑意不真、严他锐不是只想待他温和含情却不耐烦他屡屡警谏的。   严他锐甚至跟他母亲不同、跟他见过关心他的每个人不同,并不一味空牢地祝愿他身体健康,消病消灾,劝他单纯地活成一个万事不挂心头的皮囊空壳。   秋旷醒渐渐感到安心。   望住叩天心愿,舞蹈奇火,望住身边这张脸,这双柔情似水的双眼,一个时辰前的杀剑锋言,种种思量,恍如错觉。   也许,是不是这样不求洗倦拭惫、却在洗倦拭惫,能够助人淡忘痛苦、却不需心生逃避不需放弃心志的,便是家的感觉了?   秋旷醒借话本听来,一个正经的家好像便是这样的。   他也没那么喜欢这几盏灯,全为严他锐写的字而笑,那是不是,他确实已在喜欢严他锐了?   作者有话说:   圣诞快乐~。皇弟不是个纯反角。   引用:   龚自珍《百字令·投袁大琴南》:   深情似海,问相逢初度,是何年纪。   依约而今还记取,不是前生夙世。   放学花前,题诗石上,春水园亭里。   逢君一笑,人间无此欢喜。   无奈苍狗看云,红羊数劫,惘惘休提起。   客气渐多真气少,汩没心灵何已。   千古声名,百年担负,事事违初意。   心头阁住,儿时那种情味。   宋与求《次韵郑维心探梅未花·其二》:   兵尘不碍含生意,花骨犹存底死香。   感谢在2021-12-24 00:34:19~2021-12-25 01:0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随月生 5瓶;您有事吗? 2瓶;软萌的樱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动情夜何必不贪欢   正月前夜是个大日子。   秋旷醒想不确切, 会不会是因为近来这段日子有严他锐在他身畔,时时陪他,常常哄他, 总之, 这几日他每日都能在白昼睡醒过来。太医说, 心情好对身体助益也很大。   除夕日,一大早他就把夏珑劝回家过年了,情知圣上和太子今夜铁定都不会来。菜色多是御厨房送来的,只除了严他锐忽然道:“我来包饺子。”   秋旷醒:“?你会包饺子?”   严他锐解释:“我不擅长庖厨,但自小莫名热衷包饺子、捏月饼、煮不会断的一根到底长寿面。”   秋旷醒略觉迷惑,听起来这全是节日或生日的菜色。他问:“原来你如此珍重节日,不下于我。今后我也尽快学会这些。”   实际严他锐也迷惑,回道:“不是我喜欢, 我对许多节日无可无不可, 只是看见材料, 就总是不自觉地突地想试试了。”还年年都想,越练越炉火纯青。   严他锐随意道:“你是真正看重节日的,也许这就是你我有缘吧。”   今生说者无意, 前世盟侣有心。   秋旷醒便驱使轮椅陪他进了小厨房,帮忙打打下手。严他锐也不愿累着他, 整个下午,只让他双手捧着几片饺子皮、体验体验填馅包/皮。没有一个初入厨房包饺子的新手能忍耐得住不好奇地试试填馅包/皮,没有。   其实下午还有一名说书人主动跑来, 想赚份过年赏钱,听着他俩对话, 惊堂木一打, 就顺口说:“王爷, 那种长寿面很难做的,很神奇,很吉利,您喜欢的前朝人物,也有个特爱这面的,要不咱给您说一段?”   严他锐问:“是谁啊?”   秋旷醒猜测道:“是武帝对不对?”   说书人:“……不是,是沈忱凤。沈忱凤这个人嘛信玄信神,所以特别讲究这个。一次班师回朝,分明不是谁的生日,武帝也亲自一连给他做了三十三天长寿面……”   秋旷醒震撼了:“?三十三天,不是生日。”这快赶上祈福祈雨了。   严他锐以为他羡慕这份关怀,才毫不犹豫地想讲:“旷醒,你若喜欢,我也为你……”   说书人:“可惜沈将军最终并没有长命百岁。”   秋旷醒有点点纠结:“可是神仙明明是存在的,长寿面怎么会无效呢?”   说书人:?就算神仙存在,也不代表民间传说的每个玄学都是真的啊王爷。   严他锐:?秋旷醒失落得好认真,果真人间的经历他也颇看重当真,还是要多养身体,不能随便回天归位。   反正说书人到底讨得赏钱,欢天喜地地走了。   第一个饺子,严他锐喂给秋旷醒尝了尝,道:“添了些梅花,有一点清苦,但融合肉香里,应该不误胃口,能疏解郁气,消除心闷。”   秋旷醒还没吃过这口味的饺子,心觉得特别,第二只饺用筷子扒开一隙,仔细研究了一番全部馅料的构成。严他锐见了,懂得他心底究竟在想什么,笑道:“你于我特别,我自然要寻思些特别之物才胆敢送给你,自然与别处不同。”   这道理秋旷醒也懂,芸芸众生落在芸芸众生眼里,本不出奇,礼仪相待循惯相交便是,只有生发出感情的人,彼此才对彼此格外细心特殊,什么都想着不落俗不敷衍一点。所以他多年在费尽力变着法想立功的御厨房也只吃得着馅料饱满的、皮褶花样特别的、至多是酱汁秘料特别一点的饺子。   用不用心,用多少心,始终不同。   不过思及此,秋旷醒着实忍不住问:“锐弟,你有没有觉得我对你不够好?”   严他锐扬眉道:“没有。何出此问?”他是真的不认为。   秋旷醒却道:“我有秘密尚未告诉你。而且,怕夜间我常咳血,惊醒你睡眠,仍还令你一个人睡在别的地方。”   每一天每一天,严他锐白日都尽量和煦处世,凝视他时更是面容含笑,周身气息尽可能温柔,然而夜间分头歇睡后总是传来煞气惊人。秋旷醒猜到他不是心事太重,独处易感悲凉,就是夜夜有恶梦,说穿了还是心事太重。   只是他怕严他锐若搬过来,睡在他旁边,一时他能安抚严他锐不假,万一叫严他锐发觉他反应有异,心事只会越重不减。   正是患得患失,近情为难。   如他所料,哪怕眼下仅仅是听闻他说及夜间常咳血,没有亲眼看到,严他锐已经轻皱眉关,不续微笑了。   思来想去,秋旷醒叹道:“今晚要不要来我房中守岁?”   听他话音,严他锐心下隐隐已有了他夜半更易咳血的原因推测,当下也难忍一叹。   难道真的仙魔殊途?   可今夜是新年,今夜须得陪伴秋旷醒。   横竖是守岁,大不了今夜不入睡,严他锐想。   ·   秋旷醒偏偏不是这样想。   这两日秋旷醒在想,既然他感到自己渐渐在喜欢严他锐了,严他锐又早已言明喜欢他,当然是挑个吉利日子,被翻红浪一下了。   主要是在昨夜,天帝又来探望他了,他犹豫再三,问天帝:“是不是渡劫期间,万事你皆不能助我?”   天帝一惊,道:“也非如此,朕不能够插手你情关执迷、不能助你看破红尘。负月,你昔日从未向朕开口寻求相助,你怎么了?”   秋旷醒和缓措辞道:“我来到人间,也已三十一年了。到如今,已不愿挣脱情劫,斩断红尘,不求君助我超脱。”   天帝:“?”挣脱也挺好,你都跟魔尊搞上了,只不过此事他暂不该告诉秋旷醒,以免秋旷醒猛地获悉准枕边人是自己将来最大的对头,情劫越发复杂。   秋旷醒遂抱怨:“我还是完璧之身。”   天帝:“……”   天帝:“…………你怀春了。”   秋旷醒:“不应当么?三十一年了呀。”   天帝勉强道:“应当,应当。你们佳偶天成。”   秋旷醒:“那请君借我一缕仙气,可不可以?只一夜良辰而已,对情劫是与非,忘与执,总不会有太大干扰的。”   天帝想说其实有,这方面能不能行,对因缘总归有一点左右。然而看一看秋旷醒清纯到简直堪称正义凛然的表情,根本说不出口。   尽管坦坦然然张口问出了这等问题,显然,秋旷醒目前绝不是像风月过客花丛常客一样懒漫随意地在问,完全是凛然肃然地如临大敌地在问。   天帝:“……行,兹事体大,朕便为你破一回戒律。”   秋旷醒开心了。   聊斋话本中,颠鸾倒凤是不必先成亲的,两情相悦就可以了,想倒就倒。秋旷醒分析,狐妖野鬼有阴气,他是个下凡神仙,连阴气也没有,伤不着严他锐,妖怪可以的,他按理也可以。   亲也亲过了,对着情郎,下一步不就该办这事了么?   只需问一问严他锐的意见。照秋旷醒忖来,严他锐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作罢,事情十分简洁。   他没提前提起,下午安安静静地跟严他锐一道准备饺子,黄昏安安静静地借口为了守岁早点小睡一会,偷偷藏起来喝酒壮胆。喝着喝着感觉不对,推开窗检查左右无人经过,唤来蛟龙请教:“我为什么需要壮胆?”   蛟龙心情复杂,遥想当年,自己也是条威威风风想来攀折名花的多情蛟龙。怨不得花神请教他。   而今蛟龙诚恳如实道:“你怂,是因为你喜欢严他锐,外加你第一次。”   秋旷醒:“要怎么才能不紧张?”   这,差点把蛟龙问住了。想上半天,蛟龙只好道:“要不然你多喝点。”   另一边,严他锐面沉如冰,最终决定将孤光殿的几坛好酒取来开封,大量滴血进去,晚上骗秋旷醒喝酒。万一他守岁失败,不知不觉在秋旷醒房中睡着了,事情非同小可。   荧路劝阻道:“陛下!就算您决意了要帮花神治病,也大可以细水长流,这太损伤凡人身躯了。”   严他锐不予置评。   入夜提着酒去找秋旷醒,却意外发现秋旷醒竟已喝了好多酒,喝得两颊飞红,坐也坐姿不稳,小憩醒来忘了束发,衣襟染酒半湿。   严他锐忙询问:“怎么回事?你不舒服?”   秋旷醒:“不是,我想过年是个吉利日子。”   吉利日子也没有一定喝酒的道理,但秋旷醒一向爱酒,严他锐惟有纵容他了。还不得不道:“也好,吃过晚食再喝点。”话音方落,便见秋旷醒闻言开始伸手欲捉他手上这两坛酒,赶紧补充,“现在不能再喝了,吃点菜肴,饱腹再喝。”   两人吃一桌年夜菜,毕竟有点孤清,所以这晚,给蛟龙水鬼锦鲤等妖也分了一些菜品,在外殿吃菜。隔着室间,热闹传不过来,终也是了解另有旁人存在的。   本来由于察觉严他锐和那只黑鹤感情不错,秋旷醒考虑过放鹤鸟进来,自由自在内殿吃食。小动物嘛。奈何荧路哪敢当灯泡,迅速飞走了。   半醉半醒,秋旷醒倚臂侧头问:“这十年,佳节冷清,年年总难过吧?”   严他锐反问:“往年有人陪你过年么?”   继而两人同不提这个话题了,单是相互多关心了几眼对方的饮食口味,掌握更多。多说无益,昨日成昨,来日是真。   饭到尽头,酒过三巡,秋旷醒越来越觉得严他锐提来的酒味道怪怪的,有点染腥,严他锐持杯为他劝酒的频率也怪怪的。   无疑如此,严他锐暗地里近乎放光了能释放的所有魔血血量。魔血不是红色,入酒久了溶成暗光下人眼相对不易察觉的淡蓝薄蓝,兼之他掌心又一早缠着纱布未拆,秋旷醒才没有直接怀疑。   他也自喝了些清酒提提脸上气色。   秋旷醒迟迟生出疑心,又不知是不是疑心使然,挑亮灯烛细看,酒水似乎没有太大不妥,醉眼朦胧中却也看得出严他锐唇色原来有点泛白。   无论是不是疑心使然,秋旷醒蹙眉直言问道:“锐弟,你是不是身体不适?”   严他锐夹一口凉菜,笑道:“不曾,你醉了。今晚不是本想守岁么?”   秋旷醒道:“希望能够守岁,不能也罢,休息为上。我有旁的想做的事。可是你——”   他还在怀疑。   严他锐心里笑笑,不想任他说下去观察下去。秋旷醒不傻,只是信息不全,一直不转移他的注意力,迟早危险。   于是听到这,不等他说完,严他锐立刻倾身靠近,蜻蜓点水地朝他唇上吻了一下。放这么多魔血,只亲一口,秋旷醒大约可以承受了。   的确,秋旷醒安然无恙,只骤然被亲,不禁坐在原位怔了一怔,眸光一乱,两颊更红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5 01:09:21~2021-12-26 02:0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小一方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小一方 2个;骨血之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吃香菜 20瓶;朝闻道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为相思留香思永恒   亲过了, 就该温存,温存过了,就该娶或者嫁。秋旷醒觉得自己行事很庄重。   他还特地回忆了一番, 至少在话本中, 那些不先亲吻就温存的, 或是温存过后不大婚的,多半落得凄美分飞的结局。   他不要这样。   遂四唇分离,两颊酡红,秋旷醒忽地立即道:“锐弟,我们想个办法吧。”   严他锐放开他,同时伸手为他紧了紧衣襟,避免受寒,惑问:“想个办法?”难道秋旷醒又起了疑心, 想要设法解决解决两人无法亲密的问题?   秋旷醒见他没懂, 自认年长, 应该将话说得明白三分。   秋旷醒直言道:“我觉得我们该云雨了。”   “……”严他锐险些没被一口酒呛到。好吧,看来秋旷醒疑心已消,今夜人很活泼。   殿阁中灯火摇曳, 酒暖香清,严他锐听闻此言, 一半为着担心,一半为着震惊,一时哭笑不得。   严他锐略微沉吟。   秋旷醒暗藏好奇。   藏着藏着但见严他锐眼涌笑意, 仿佛已经下了决定,最终叹息回答道:“我何尝不想, 我求之不得, 只是我更怕你疼……”   秋旷醒挑眉问:“疼?”说着若有所思地又瞥了一眼酒坛。   同时, 严他锐话语一顿,自知失言,便又来轻吻他了。   原来如此,秋旷醒暗想,严他锐想必不知用什么方法已猜测到了他的部分秘密。只他还来不及参破严他锐到底瞒着他耍了什么小花招,使用了什么对策,就有点思考不下去了。严他锐是故意迫他思考不下去的,留在他唇上忽深忽浅扑簌簌起落的叩痕,虽然轻柔舒服,却极其绵密。   渐渐把他弄得直向椅子深处靠,浑身都软了软。   “你确定?”随后严他锐沉声问他。上一回秋旷醒听见对方采用这种冷郁的语气,早已是商谈两国未来的时刻了。即使在那时,因为是面对着他谈国事,并不是面对着魏帝或其他仇恨人物谈国事,严他锐语气也更怀柔些许,温和些许。   不清楚他是不是生气了。   秋旷醒微微失笑道:“不打紧,我不在乎,我想要。我总不能任不快乐的事一直阻挠我做快乐事,就这么等过一生。”   他说得是。严他锐无从反驳。   饶是暗自心疼,严他锐还是哑然长笑一声,正想立起身来帮他推轮椅回寝处,便听秋旷醒有点迟疑地又发话道:“锐弟,今夜你能不能抱我上床?我想来想去,我平素一贯从轮椅移到床上的姿态可能不够雅观,白白坏了气氛,我不是故意想劳累你的。”   ……?   严他锐登时狐疑起来,怎么回事?这番话怎么回事?会不会实则秋旷醒是个真正的老狐狸,这些天依靠接触展示给他看的都是自己伪装清澈柔弱的一面??秋旷醒怎么能一本正经地做出这个提议???   魔尊毕竟爱疑心重。   秋旷醒就不这样思索问题。   ?   陡见严他锐面色疑虑,秋旷醒只当他不想抱人,也不介意,便自己转动轮椅搁下酒杯,开始缓缓朝居室里回。不意木头轮子在金红地衣上初划出两道小小皱纹,下一瞬颈边感觉有吐息一热,肩侧有人深深靠近,膝窝腾空,已经被打横抱起来了。   今夜两个人同喝了不少酒,真怕累着他,秋旷醒连忙纠正:“不是在这里,我是说在床边。”   严他锐装作没听见,将他抱起来就走。   ???秋旷醒实在大惑不解。   前阵子一起听说书时,有一回,严他锐不是还表现得相当克制守礼,一再地指责陈武帝不合礼数么?   他还当严他锐在这方面格外格外正人君子呢。   ·   垂下兰色床帐,往常四散飘逸的花香一下子聚拢了七七八八。虽说帘帐绝难密不透风,不露缝隙,但不多久,馥郁汹涌的包围间,朗朗花意之下,两个人双双都变得越发意乱情迷,忘记天地,只记浮浮莲香。   秋旷醒人躺在床上,长发泼开,抢先抬手抚摸了一下严他锐的侧脸,倦声失笑。这尚是他头一次做这个举动,原不知道摸另一个人的面孔,自身是会莫名颤栗的。   从此后的整夜,直至失力慢慢睡着前,他一直在笑。哪怕厮磨浓时,忍疼蹙眉时,下一弹指也定然忍不住笑出声音。   这时分严他锐倒是恢复正人君子作风了。抽解他的衣带前,先俯身温柔似水地问他:“可不可以?”每代他宽一层衣衫,全不厌其烦地问一遍:“可不可以?”想拿手指轻轻一捻他的耳垂逗他,也要问:“可不可以?”不等他颔首答应,就不继续。   到后来秋旷醒看通透了,正人君子也没有如此正人君子的,这是故意想惹他着急呢。   秋旷醒只好微微支起上半身来紧紧拥抱住他,作为催促。催促着催促着谁也不再调侃谁了,严他锐五指绕住他一缕青丝,心里大有想攻城掠地的欲望,却止不住在想:他想要,秋旷醒未必不想要,两个人共无经验,男人的本能多是进攻。   秋旷醒却提都没提过居上居下一事,如今前戏漫长,未必没有秋旷醒在观察他意图的成分。   严他锐无声一叹。人待他柔情得,他自也待人柔情得;人肯让他由他,他自也能让人由人。他便端看忍到忍不下去,等待到等待不了,他迟迟不表态,秋旷醒最后会倾向选择在什么位置了。   那时选择怎样的位置,便等于说是秋旷醒更爱处在什么位置上。   他身体为难,特地支起身来拥人,就像一支糖铸的箭突然射人似的,害严他锐心上又甜又痛;他浑身很冷,伴身香也清寒,手也冰冻,按进怀里,就像采了一朵不可发力揉坏的冬夜夏莲,不单不能发力惟恐揉坏,还须体温仔细温着,双手含爱炙着,唇吻应邀暖着。   尽管一般花骨消瘦的莲花才不会进攻别人。   一夜严他锐始终难减轻轻怜叹。   一夜秋旷醒饶是问天帝借了一缕仙气,又无意间饮了不少魔血,始终断断续续不时咳血。血如细涧,有时候流下唇颊,引得他眉山连蹙,严他锐急忙停下安慰擦拭,使他十分不快;有时候干脆是呛在喉头口中,引得他一时吐息困难,好险窒息。一来二去,他想快乐,严他锐却提心吊胆,翻覆无可奈何地问他:“是不是我方才太用力了?”   此言一出,秋旷醒迟觉怪怪的。这和秋旷醒听说的有些不一样。   他听说在这种时辰里,往往应该是他这一方把严他锐那一方按进怀里、多多出力、提心吊胆于对方难以承受,应该是严他锐那一方躺在下方。   但他的腿使不上太多太久的力气,秋旷醒缓缓觉得落寞了。此夜此事不是不开心,不过,幼年他业已习惯自己行动不便一事,知晓人各有别,接受了不能奔跑不能跳跃,记事以后,这是第一次他重新意识到,还有更多他无计想做就做的事情。   床笫之间,呼吸相缠,他目光一落寞,严他锐马上察觉他不仅仅是身体不适,连心情也敌不过这龙凤之好,欲烫念冷了。   “旷醒,怎么了?”严他锐若有猜想,不等他回答,喘息续着又道,“你和别人不同,但是没什么不好。”   秋旷醒淡淡只道:“是么?你不扫兴?”   果然是为这个。   这一点,严他锐目前也思量不出什么好办法,他目前了解的姿势也不够多。   便也只能坚决地回应秋旷醒一句:“自然不扫兴,我只要你,不管寻不寻常,合不合理,世人习俗如何。你我相爱,除此之外,爱还需要什么?”   晦暗深处,严他锐看得出,秋旷醒闻言眉关稍为松展了一丁点。终究是有愁容的,终究不够放心,一部分恐怕是觉着颠倒常理,从而觉着亏欠他辛苦他。   真是胡思乱想。   严他锐心底不以为然,又无奈又好笑。那就只有一种办法了。   既然秋旷醒拼着忍疼耐倦,认定如此快乐更多,便是眼下落寞里若迎着他喉结浅吻呵气也还会微微地笑,依严他锐想,不做到底是不行了。   ——那就速战速决,力战力决,做到秋旷醒完全没力气去胡思乱想,等明日一切结束,两人再一道查查医书查查欢情图册,多寻觅具体办法。   拉灯。   ·   孤光殿附近有一处温泉,每年秋旷醒在此药浴,因此不容许其他人前来。   事后,由秋旷醒谈及、指路,严他锐推着轮椅,两人打算去那里清洗。   到温泉畔,严他锐扬眉揶揄:“是不是这次也要我抱你下水?”   秋旷醒又笑了。此夜以前,严他锐已感觉他非常可爱,亦料不中这男人这么可爱——他若笑时,你吻他一下,爱他一下,他笑容就不灭了;快敛灭时,再吻他一下,爱他一下,笑容又生。浑如黑黑冬夜中燃起一支灯火,纵然眼见灯油有限,纵然眼见火苗恬淡,可是只消一直为它付出一点点微小抚慰,它就会忽然一亮,再忽然一亮,实在令人没法子不想一直哄一哄吻一吻。   这一路纠缠已罢,云雨已收,严他锐依然见到自己若笑,秋旷醒便笑;秋旷醒笑了,自己也难不随他含笑下去。两个人两双眼睛都亮如天星,四面天地近乎也无端璀璨了起来,不是黑与白的铺陈。   总之,秋旷醒也识得破严他锐在逗他,经此一役,两人相处方式彼此都大胆亲近了很多。横竖只能义正辞严地回:“是,你抱我。”   严他锐放声大笑。   来的半路,美中不足,秋旷醒还打了小小一个喷嚏,入水以后,暖和得有点昏昏欲睡。他眯着眼睛,看见严他锐示意他可以靠在他肩膀上,想想何必逞强,当下从善倚向严他锐一边肩头,道:“你先前说,‘你我相爱,除此之外,爱还需要什么’。”   相逢之前,严他锐也想不到自己脱口说得出这样的话:“嗯。怎么?”   披衣出殿前的回忆,有些彼时秋旷醒没能尽反应过来,事态已不容人反复走神回味,这时才越来越思路清晰,越来越胸口满足。   “没怎么,”秋旷醒道,“今后千年万年,我不会忘记你的。”   他是仙,他自知这句承诺分量有多重,只是没想过,严他锐此时此刻也已知道。   严他锐微笑,仰头遥望漫天银星,沉默不语。   半晌,方道:“但愿如此,生生世世。”   ……   两刻钟后,懒洋洋迈出温泉,避入一旁修建的更衣小憩暖阁,擦拭一番,秋旷醒逐渐感到不对。   有件事轻微地不妙。   有几丝花香不再是从他身上流淌舞出了。背对背整理仪容时,秋旷醒听见严他锐立在远远的另一头忽而疑惑呢喃道:“咦?怎么还是洗不掉?”   秋旷醒抱着歉意回头道:“我的血弄脏了你衣裤?”当时不是脱了么?   严他锐:“不是。”   说话间,严他锐脸色微妙地也冲着他回头,两人面面相觑,秋旷醒看出严他锐竟极为难得地面色忐忑了。   秋旷醒:“?”   严他锐用力叹气:“唉,你的体香似乎洗不掉。”   秋旷醒:“……”   这话说得委婉,当时他们俩一齐发觉了,秋旷醒射出去的那玩意是接近透明的,成分几乎等于花蜜,后来本没在意,洗去也就算了。   秋旷醒正搜寻着合适安抚严他锐、也安抚自己的措辞——毕竟,私下情挑是一回事,今后可能携带着短时内泯灭不去的显眼吻痕暴露在外人眼中又是另一回事——不料严他锐叹气过后,先一步看开了,不介意了。   严他锐道:“过几日,总消得掉的。你不必为这等小事额外费心。”   他二人谁也想不到,这游丝香气不仅再未消泯,还随着后续每次欢会越积越繁,越拥越重。   在日后归位之后,成功地导致魔尊与花神分别在仙魔两界社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6 02:00:44~2021-12-26 23:0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小一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逆鳞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剧情铺垫章   除夕夜秋旷醒体力不济, 惟有枕在他身边的严他锐守岁成功,通宵未睡,至天亮, 耐心等待他慢悠悠苏醒, 才以补眠为借口返回侧居室睡下了。   这还是秋旷醒有生之年, 第一次睁眼醒来时,看到床帐之内,近距离倚着一个笑吟吟的男人垂眼看着自己,身体只消稍动一动,都能不慎撞上对方的体温。   感受很奇妙。昨夜的温存固然快乐,只是温存与快乐而已,今朝的一瞬睁眼,一个含笑, 一记对视, 却就像不言而喻的永远陪伴在此的誓言一样。   临走前, 怕亲昵过头,严他锐不敢再吻他,但笑着代他梳了头发。木梳青丝, 一梳到尾,绕啊绕的分不清是发眷恋手, 还是手眷恋发。秋旷醒对铜镜捕捉背后不必注视面孔、一举一动完全都写着笑意的身影,启唇想问:严公子,你会嫁给我么?思量不妥。   秋旷醒思及, 世间男人很少喜欢嫁这个字,断袖亦然。   不清楚严他锐介不介意, 反正他自己是不介意的, 干脆他改口问:“严公子, 你愿不愿意娶我?”   严他锐耳听着他那欲盖弥彰的“严公子”,嘴角微翘,手势一顿,即刻道:“当然,你为此不安过?怨我。”   秋旷醒总是疑心他太体贴了,万一没有遇见自己,万一是遇见个性情强势的伴儿,说不准怎么挨人欺负。   便听严他锐又道:“你爱看什么花,我就在什么季节寻你结发。交给我来办。”   “……”秋旷醒转而开始不解,怎么回事,上个月初相遇时还是自己提议操办严他锐的大婚,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严他锐就反客为主了?   思来想去,秋旷醒倚案转回身来,稍微后仰身体抬头打量严他锐,伸手捏了一下严他锐的鼻子。   ……登时严他锐感受也很奇妙,微凉指尖撤走后,魔尊陛下摸摸自己的鼻子,参不透这个动作的目的。   “我爱万紫千红。吉日许多,你且去好好休息。”秋旷醒道。   新年上午,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朝孤光殿拜年,大多是未长大的小皇子小公主。实际秋旷醒体质缘故,对这批要不然将来会深陷夺嫡漩涡、现下已经在被植入复杂教育,要不然自小生活得困惑愤怒、只因母妃品位不高倍受冷遇的皇子公主,一旦近身玩耍难免胸口压抑添痛,为此,他早已推托养病不鼓励这新年才有的如龙拜访了。   像太子秋戏愁,早早听从暗示不来了。这两年几乎只剩下小孩子才执拗地常来常往,图的是多一封压岁银。有几个对待他倒也惟有纯粹的善意,平日不见也罢,一见可能突然寻思着:皇叔真可怜,足不能出户,人多寂寞呀!   这些小孩子,秋旷醒便不驱赶了,非年非节的日子他们也年岁太小、顾不上或者记不住要来。新年若来,秋旷醒便准备好点心蜜饯水果候着。   通常长大到十岁左右,他不说,不闭门,他们也不会来了,母妃禁令,宫人规劝,将来还有幕僚指正利害。   还有说书人。往年说书人不敢贸贸然来,怕扰了他抱病休息,近一阵子意外发觉他今冬体况急转直上,今年遂欣然结伴来了,特殊擅长讲吉利话。   主讲武帝秘史的两位还一致调侃:“王爷的公子呢?”   以往他们这样调侃称谓,秋旷醒不大适应。今日不同,今日他暗忖,严他锐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二人都颇传统,迟早一定完婚,不论中间阻力几何。   秋旷醒温声答:“伊人睡着。”   及至午膳时辰,暂无谁前来了,秋旷醒信任的一位太医才披日登门。清晨醒后不久,秋旷醒就派蛟龙传话,烦请他午间早早用饭,过来一趟。也正是严他锐难得熟识、信任的一位,先前严他锐曾说要跟太医一齐商量琢磨秋旷醒的怪病,正是与这位太医相识了。   趁严他锐熬一整夜,着实累得睡沉了,秋旷醒引着太医蹑手蹑脚蹑轮椅地悄悄潜入侧居室去,示意太医为他把把脉。此刻日头高照,不炎淡暖,流地色如苍白凉水,严他锐人在水波中睡姿很静,却眉弓皱得颤得很频。   同时,秋旷醒进不去这居室太多步,在门畔已感到喉咙腥甜,恐怕万一咯血咳醒严他锐,暂时不向里头去了,只管倚在能够看清太医详细举动的位置停轮偏头。   太医回身轻轻告知他:“禀王爷,是血虚。王爷也不要太劳心忧心,血虚能补得回来。”   秋旷醒道:“多谢铁太医。”   ·   人间新年这天,荧路决定返回魔界一趟,替魔界同僚同族们给陛下送些年货礼物。   魔界不庆祝这个新年,另有别的节日,可这二十四年魔尊身在人间,众魔之中有的因此惦记起来了,还年年要她捎些宝贝到人间。   她就顺便去看了看宿在芙蕖阁的那两片残花负月。   说来,尽管魔尊是三界举足轻重的身份,花神是三界艳名远播的宅花,双双下凡渡劫,一度引发了不小关注,然而大多数仙魔妖鬼毕竟还是要运转在自身的生活里。除了偶有贼心通天的、潜怀阴谋的少数,大多数生灵并不密切监看他们,仍不晓得他两个情丝纠缠到一条路上去了。   但是,花神的残瓣公然住进魔界,那就不一样了。   才近万莲湖泊,荧路便被头爆青筋的成欢拦住了。   荧路:“?成欢,你消消气,负月看样子付出不少,目前应该还可以稍稍相信。他没准会影响仙魔大战的一些方面。”   成欢问:“你请示过陛下了么?”   荧路答:“陛下称如今记忆不全,说是相信自己不是随便挥兵开战的魔,具体的一切,不完全恢复记忆他不能比曾经更好更妥善地断言,至少曾经魔尊是完全了解魔界情势的。所以陛下的意思是目前决策不变,只等战神闭关苦修,我们立即动手。”   魔尊没有为爱昏迷这一点,令成欢分外欣慰,既然连渡劫期间魔尊也如此理智冷静,其实就算是将来万一真不打了,真的停战,成欢也信赖现今这位魔尊一定有个交代。荧路带回来的口信不仅代表着战与不战,更多代表着话里话外魔尊态度背后的含义。   搞得成欢反而替严他锐着急了,道:“那陛下打算拿这段姻缘怎么办?权衡权衡,我觉得负月还是比小白花好一丁点。好不容易有个放下旧情的机缘,陛下的姻缘怎么就这般坎坷呢?”   就好一丁点?不应该啊,成欢何其讨厌骗走魔尊化形良机的小白花。   荧路敏锐反问:“负月是不是惹着你了?”   成欢:“上次你走之后,一半时辰他都在睡觉,醒时不多。可他已经喝光整个魔宫地窖里的酒了。”   荧路:“……”   再走几步,荧路被另一个魔将拦住,同样地抱怨:“花神不小心把我们给陛下备的年酒喝得一滴也不剩了!”   荧路:“……”虽然估计花神不知道什么年酒。   再走几步,是:“荧路,尽管有美人应该留下贡给陛下,但你能不能先把他弄走几年,等陛下回来再进献啊?昨日他勾引我儿子!”   荧路:“?”想来想去估计是你儿子尝试勾引他,成欢说花神一步也没迈出芙蕖阁。   再走几步,又是:“荧路将军,酒——”   荧路疲惫了:“……知道了,我去和他谈谈。”   谁知这个是道:“不是!荧路将军,救命,大事不好,花神不出湖榭,不知怎么回事,就收着一封术法飞信,信中说了冥主一事。这会他睡醒看见了,想要出魔界走一遭,我们该护送么?”   什么?荧路精神一振,微微打了个寒噤,忙问:“什么时候出现的信?”这岂不是意味着魔宫一带可能有叛徒细作?想想上次那名骤出水小花妖的出现真也古怪,嘴巴倒是挺严。   小魔官连连摇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的信,花神睡醒才看见,他一睡不止一天。”   荧路凝重起来了。   她到湖上的时候,负月原本打着呵欠,正紧抱一只软枕舍不得松开,懒悠悠地徘徊在芙蕖阁外间闲赏四壁上挂的字画。危潭爱风雅,自寝之处的字画统统由自己走笔,其中躲着几缕小秘密。   譬如临窗对湖对莲的一幅是写:“永夜怜孤影。”   譬如书案一侧砚台前的一幅是写:“池上与桥边,难忘复可怜。”   譬如题在画上的:“闻君见影已堪怜。短因缘。偶同筵。相见无言,分散倍依然。做梦杨花随去也。”   统统存一个“怜”字。   荧路没眼看。   负月却是倦然昏沉,心不在此,一时没有细致留意。从实说,他浇酒镇痛,痛也害眼朦胧,酒也害眼朦胧,想看也看不清。   他单凭身形认了认荧路,推测:“荧路将军,是不是来与我谈出魔界一事的?”   他了然,荧路怕也了然,入瓮容易出瓮艰,而今他想独力走出庞大魔界,近乎是痴人说梦。问题是,魔族未必情愿派人护送他,这样会平白显得仙魔关系奇怪;何况若要指出几名既绝不趁负月状态孱弱升起绮念、又心平气和绝不仇恨仙君,武力足够的文质彬彬的魔,这差事可当真不简单。   幸在荧路回来。   荧路严肃道:“负月仙君,我可护送你出魔界,下黄泉,我与素眠有点头之交,同不是丝毫不挂怀此事。只是,倘若非要插手地府权变,你计划如何?愿不愿帮我魔界一个忙?这些我都不得不先问真问切。”   负月马上领悟道:“你是想,托我在办事途中多多留心为何有人要送信给我?那么你送我,不怕是调虎离山之计么。”   荧路道:“我至少信得过成欢,我们会做一番防备。而且,若是敌方目的在于调虎离山,翻覆魔界,我不走便不能下手,我随时飞速归来便是;若是我归不归来无碍结果,只能说明八成今日对方的目的本不在于取得魔界,不知是为了什么。所以,仙君,你计划如何?我可以护送你下地府,可是这次我不会出手,随时可能离开回援魔界。”   她一口气说罢,核心的疑虑是:“你前往地府究竟想做什么?究竟有没有对策?”   爱微笑的花神此际没有微笑,眼波低垂,不答反问:“地府的事,天帝昂春怎样说?”   荧路叹息道:“天帝认为无法直接攻打地府,亦无理直接攻打——地府不似天庭,没有新任冥主力量来源必须清清白白的规矩,正相反,据说素眠受重伤暂时陷入沉眠,地府必须有一个新冥主来维持照常运转。综合这些缘由,各方势力竟奈何不了他。”   负月一一认真听了,又问:“地府规矩很少么?吴参差能夺得此位,是由于他毕竟是鬼么?”   荧路道:“不多,内容多是严禁公报私仇、惩罚奖惩不分的,旁的地带很多一片空白。这几日依我听说,甚至没有冥主必须是鬼的规矩。”   负月忽而重新愉快道:“那我要去当冥主了!”   荧路脱口道:“哦?”   荧路:“……”不是,花神刚才说了什么玩意?   她难以置信地上下重扫花神一眼,就见眼前这位霜衣软卷、人也慵倦、犹还带点醉眼朦胧的仙君面露歉意地十分笃定地朝她说道:“对不住,须向魔界告一个假,我决定去黄泉当几日冥主。”   荧路:“????”   作者有话说:   负月唱歌时间——   负月:“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搬~~(取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调)。”   莲花只是代班,素眠以后会没事的~。   引用:   苏轼:“永夜怜孤影。”   李商隐:““池上与桥边,难忘复可怜。”   吕渭老:“闻君见影已堪怜。短因缘。偶同筵。相见无言,分散倍依然。做梦杨花随去也。”   感谢在2021-12-26 23:03:46~2021-12-28 00:4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随月生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定黄泉动隔世魔踪   天帝的决断情有可原, 负月一路飞下地府去,发觉地府没有大乱。   他的记忆直到秋旷醒降生人间,才与主魂断开。犹记得上一次也是托生莲花后惟一一次到来地府时, 万魂排队轮回的秩序差不多如此, 孟婆舀汤的姿势差不多如此, 连盛开的曼珠沙华也没凋零多少,一切如常。   三界之中,素眠不是全无朋友;三界之中,强大的自由人却鲜少。继一千多年前天帝庙中昂春亦自无奈地向他叹:“神仙力量浩瀚不假,茫茫天地事务却也浩瀚不假。各司其职,谁能任性。”之后,负月头一次再陡然迎头感受到这样的无奈。   同样类似上一次,影未明, 香如网, 几乎是他和荧路驾到的瞬间, 就有个迷糊鬼差迎上来,看见这次引路在前的荧路,不假思索道:“魔尊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在渡劫——”   原本鬼差还以为是花神魔尊因故一齐来了, 是渡劫方面出了什么岔子。往常荧路都是伴随着魔尊而来,花神魔界似也并无私交。   然后看清眼前只有荧路引着单独一个花神, 鬼差连忙愕然改口,重新问候:“仙君。仙君来此,是天帝终于做了决断么?”   负月柔和问他:“不是, 不过你不必害怕,先回答我, 吴参差夺了冥主力量, 却如何知道怎样统管地府, 不闹出乱子?”   这鬼差是对吴参差夺权不满意的,他能够感觉到,脚下随步的莲花朵朵是霞粉色,不是不格外添痛的净白色。旁人读不懂他莲花千姿百色的含义罢了。   鬼差一拜道:“地府万万年,功能特殊,早已按部就班,安排得宜,自转流畅。必须一位冥主来坐镇,一是为着裁决一些复杂恩怨是非,使天地生灵白不蒙冤、黑不放纵;二则是防备一些大鬼恶鬼逃出地府,逃脱罪责,祸乱外界。笼总而言,凡用心耗时,法力强横,不难管理。请仙君作主!那吴参差取得力量不错,可裁决是非一塌糊涂!”   负月看他神态可怜,想一想,若今日一行,顺利唤得醒素眠还好,若唤不醒,这小鬼差可能便是自己的临时下属了。难得拥有一回下属,仿佛怪酷的,负月加倍怜惜,双手扶起他,再问:“是么?吴参差有什么事务裁决不当?地府看起来没有改变。”   鬼差道:“不是表面有改变,是他将所有求冥主作主的多情侣、分飞燕全同意面见了一遍,全部乱点鸳鸯谱了一遍!”   荧路:“……”这不是花神也爱干的事么?   负月也:“……”下意识心虚地把双手朝宽大衣袖中缩缩,才接着听。   鬼差详细解释:“那些一厢情愿的,他也要撮合,硬定下来世情盟,甚至要不动心的一方承认对一厢情愿的一方有所亏欠,昨日有缕幽魂死不答应,罚了一百冥鞭。白无常见状规劝一句:‘小吴,这不妥,昔日我们都同情你,当你是好友,你切莫执迷不悟。’谁知也被他不留情面责骂一顿!随后听说吴参差又不理情侣了,在冥主房中喝得酩酊大醉,唤彼岸花妖去为他抚琴——无媚哪里会抚琴呀!——说:‘做一界之尊不就是这样么?我也当你是好友,才不忍心伤你,你为何偏偏伤我,不懂我?’”   ?负月一头雾水,马上肃然向荧路澄清:“这就过分了,我不是这种花。”   荧路也肃穆起来,点点头:“你不是,你很纯。”   ?小鬼差也一头雾水,这澄清是什么意思?难道花神也曾跟吴参差有过私交?   ·   吴参差当然也察觉负月来了。   依他现今的法力,对待地府简直感应自如,几百年来,他从未感到过这般的恣意如意。力量在他心底里是可以潇洒、尽情自由的代名词。   但是他宁愿不在乎。   他窃取力量,更多已不是因为力量,是因为爱。   上一回他自愿出面迎接负月,既是出于好奇暗妒,也是认可自身身份比不上天仙起眼,是以心甘情愿,今日力量在身,翻身做冥主,自然而然地他便想:“再做一样的事情,岂不代表我永远还未脱离侍从小鬼的身份?我还是当初唯唯诺诺的那个吴参差?”   是以他不去。   这如他所愿,亦如负月所愿。   穿过彼岸花,走过忘川水,途经孟婆时,桥上桥下,负月留意看见孟婆也打不起精神。   他一路行到旧日素眠寝宿处前,擅自进去,随着房间的布局本能七绕八绕,不多时,乍看到上任冥主素眠脸色灰白冰冷,正静静躺在一张真珠帘半垂的床上,不远处就端坐着换上华服的吴参差。   这个房间,负月头一度来,这一身衣袍,却见到素眠穿过。   吴参差整个身躯陷在素眠的衣袍之中,比他抢先开口嗤笑:“原来你连这里也没来过?还是来得寥寥,走不熟悉?”   负月不理解自身为什么非要来过,他连吴参差将他误解作情敌也不知晓。放眼一扫,但见房中还有黑无常与其他数名鬼官,索性先跳过吴参差,直言发问:“你们,莫非都是支持无缘无故害明主夺法力的?支持他成王败寇、不论道德只论胜负?”续才问吴参差:“你为什么如此厌恨素眠?”   据负月所知,素眠性情外冷内热,表面寒是寒了些,一向与人为善。七百年前瑶池宴上为他讲述前世狂情,直到而今,尚没有索要他承诺过的“生生世世,还君一诺”。   可眼下他负月往吴参差与昏睡素眠中间快步一隔,吴参差对素眠散发的煞气转瞬已把他缠步莲花快尽染红了。   他后问,吴参差只管冷笑先答:“恨他?我不恨他,我是爱他。”   其他鬼官迟疑不定,看一看他,敲不准他带来的是不是天帝的意思;看一看吴参差,又不想不敢直接当场惹恼新任冥主。地府不是天庭的下属,可以不服从天庭命令。   见众鬼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负月干脆下令:“出去,除非你们赞成成王败寇。”   他是花神,对他有天然亲近感的彼岸花妖无媚闻言,眼珠一转得了借口,抱起琴一溜烟走了,只一刹嫣红残留。   吴参差冷冷旁观,但把两眼危险地眯了眯,环视一圈。于是其他鬼官依旧留下,心里暗忖:花神是司花弄香的神仙,又不是战神,一不小心,今日保不准也被半疯狂了的吴参差弑仙死在此地……   “出去,地府不好缺少鬼差。”才思忖到这,负月第二度道,且微微转头吩咐荧路:“将军站到我背后来,我会克制着不波及后方,不波及外头轮回生灵,后方比较安全。”   荧路:?   荧路不禁迷惑了,她也觉得花神完全不懂战斗,眼下还伤痕累累的,好在她此前早早狐疑过花神的修为深不可测,元神异常,近来又积累疑虑颇多,总之遇事可疑,躲躲观察再说。   遂照办。   魔将一照办,立即有认得她的鬼官表情松动,决定结束犹豫冒险认怂,花神带着魔将而来,这就蹊跷。万一是仙魔为镇定冥界暂时联手了呢?此事越想越古怪。   有两三名鬼官也溜了。包括黑无常。   还剩七八名没走,有的犹豫不决,有的渐渐簇拥向吴参差身侧,是坚定了心态想选择吴参差的。   主要花神单枪匹马,辨模样实在没有威胁性。荧路同忍不住食言多问了一句:“负月仙君,不需要我出手?”   负月笑笑不答。   继而转瞬,荧路骤见他缓缓抬手,按上左侧胸膛,隔着皎洁白衣,似乎有一块刀剑的碎片、一截不完整的剑铁,正在凭空出现他掌心中。   她只仗着几步之遥的距离看清区区一眼,负月已手握碎片将双手负向背后,握紧,修长的手指遮掩住了具体物件,让荧路不确信自己有没有看错。   她只确定,再抬头看,花神负月的双眸突兀浮上了一层薄薄红色。这状态她倒了解,这状态是外族生灵临时入魔的表征。   荧路大吃一惊。   然而纵使突地徘徊去了入魔边缘,花神照旧是那副与世无争的疲倦宁静的样子,一动不动,无意出手,伫立原地,只淡淡一笑。   复看场上——荧路依劝站在负月背后,越过他的肩膀定睛一看,眼前场面已经大变,出乎意料——所有留下的鬼官统统开始神不由己地豁然转身,试图攻击吴参差了。   吴参差一下子也面色大变,急切起身。   ·   这一战时辰不短。   七八名鬼官对付吴参差一个,难以取胜,却各有损伤,体力更不可简单换算。中途负月不知是凭什么推断,精确地撤去威逼释放走了一个鬼官,那鬼官哭丧着脸,大惑不解,行速如飞。荧路轻声问了问,负月只道:“他后悔了,没有怨气,只有恐惧。”   荧路:“?”花神入魔时能读心?   反正荧路置身事外,看素眠,素眠伤重不醒,看负月,分飞咒法旁,负月正低头喝着地府的茶,故意让微乱青丝挡在一只眼前,茶烟氤氲飘挡另一只眼。她因此推测,花神对入魔、归仙这活儿会不会是挺熟练了?至少清楚后果,尽在把握。   “啪!”杯盏尽碎,负月留了一盏一壶喝茶;   “哐!”玉案劈断,负月还在喝茶;   “嗵!”战祸差点波及素眠,荧路只好替前者勉挡了挡,挥灭飞来恶咒,负月抬眼瞟见了,安心地换下一杯茶泡。   ……荧路不操心了,反而悠哉多琢磨了素眠两眼。素眠伤势确实太重,是在身无法力的时候受伤,恐怕短时内苏醒不成。   可怜巴巴的,养一只白眼狼。二十多年前她跑来地府找素眠打探他们魔尊命格,他俩顺口单独聊过几句,那时节她不理解素眠为什么一直近身留着个固定小鬼,也没看见素眠派他做什么事呀?   素眠回答她道:“我孤单,他也孤单。他说他平生命不好,丁点遇不见好事,以至于害怕转世再活。我便想着给他一点好事,换换生涯,但不给他暧昧辞色,过分帮助,让他独自生长生长,将来要是有缘,他心性扶正,我就把他当作儿子。我没伴没偶,孤身千万年,若不想再孤身千万年了,寻觅不着两情相悦的生灵,养个小孩子倒也不错。”   哪里有这样的儿子。木头素眠好像当真没挑逗过吴参差。   现下荧路眼睁睁观战,吃瓜,感觉原来素眠萦身的情缘也很复杂——素眠将吴参差当作儿子,“儿子”动妄念夺了他的权;他的绯闻单恋对象正在代为教训儿子,虽说动机一大半是为平定地府。   她总觉着花神、魔尊、小白花、素眠情路仿佛都有点孽,像她一样永远清纯地置身事外不好么?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浅。   素眠从不贸然出手争战,不消说荧路,就连负月也意想不到,吴参差使用着素眠的法力,能够车轮战这么久。   还令在场联手的其他七名鬼怪终究渐落下风,开始呈败退之象。   只是在所难免,吴参差也伤势不轻,渐渐举止虚弱,眼前迷离了起来。   直至这时,负月终于搁落茶杯,一挥袖,不紧不慢地走近吴参差,蓦然从后方轻轻按住警觉欲回首迎战的吴参差双肩,嗓音徐徐无力地道:“我谁也不想杀死。把法力还给他。”   对于负月而言,这是毫无疑问很静很静的一战,他几杯茶结束,胜券在握;对于吴参差而言,这是血淋淋的不该发生的一战,这些最先一批被他收服的鬼官怎么会如此坚决不退地背叛他群攻他?   他不可能不意识到负月身上有猫腻,尽管猜不透玄机是何,当下咬咬牙病急乱投医道:“花神,你曾经入魔之事,不怕天帝知情么?”   ?负月又不理解了,昂春知情会如何?他若清白无罪,昂春无疑是袒护他,若善恶不分,无疑是自己主动领罪。还能如何?这一问莫名其妙。   负月寻思着,他跟吴参差句句无计沟通,至少得等候吴参差情绪不那样激烈了,才稍稍有得谈,分析眼下,多半问不出吴参差窃取法力的过程。他、荧路还一致猜想吴参差成功窃得力量不是偶然,不止凭吴参差一厢的本事,怀疑当中另存微妙,眼下怕也问不出来。   只好叹息一声,拈一丝力道,借众鬼官的配合夹击击晕了强弩之末的吴参差。   “他得静一静,好好想一想。”负月含叹对荧路道。   眼神依旧温柔,业已恢复清澈,嗓音依旧气若游丝,听来何其我见犹怜。   但是哪怕他失手杀了吴参差,荧路自认如今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荧路客气微笑,道:“仙君,我刚刚勘过素眠情况,你要担当一阵子冥主啦。恭喜恭喜恭喜你。”   果真负月神色微微一凝,眉山浅蹙,想一想,为素眠担忧一会后,缓缓地变化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这茶很清新,喝一杯吧。我留下收拾收拾黄泉,你介不介意代我向昂春传一句话,请玄黄仙君来诊治诊治素眠?”   荧路斩钉截铁:“茶就不喝了,我马上动身。”   负月:“?”   负月:“对了,来日来年我还能返还魔界么?”   荧路:“……”?这一问她居然回答不上来,她已经弄不清楚花神到底是怎样看待魔界的了。   ·   送走荧路,负月出面言明情势,地府再度一片哗然。   除了素眠,这里其实没谁熟悉他,了解他,甚至不知道由他来代任冥主,会不会意味着天庭想要掌握地府的实际权力,会不会是另一种权变。   譬如孟婆就小心试探了:“那么仙君有什么命令?”   负月回答她:“没有。”   而后在彼岸花丛里寻了个醉卧之处。   逗留地府的第一个夜晚,有一点点相似飞升九重天的第一个夜晚,风与往常接触的风很不同,抬眼便能见月的习惯的躺姿也不能再直接见月。千年以前,千年之后,这第一夜,他心里有好奇,也有失落,有快乐,也有寂寞。   他也不是毫不期待顺理成章地、无负目的地前往新地带,见见未曾想象的新风景,只不过总是这种时候,他不能免俗,不能全然抛诸脑后,他也会想:我又是形单影只。   黄泉冰冻,负月独自默默枕臂躺了片刻,喝一口热酒,面对森森然黑青青一望望不见穹顶的地府上空,眨一眨眼,借醉借思念,视野间隐隐约约又飞现了一只单薄的蓝色小蝴蝶,翅膀扑簌簌,一动光亮显眼,再一动幽暗遁去,再一扑簌彻底消失。   唉。他便更想醉了。   他却料不中,荧路才走不久,去而复返。   这么一会短别,她无端端一团风似的刮回来了,停在他眼前,容颜凝重如铁,使得负月不得不疑惑起身,郑重相待。   四目相视,负月看出她吓着了,这不多见。在负月印象里,魔将荧路是个一边活蹦乱跳一边从容处世,常常颇有余力苦中作乐讲点冷幽默的魔族。官职高,实力强,性格稳。   不等他开口询问,电光石火,她足步一定,立即先行道:“仙君,负月仙君,老魔尊……恨浊魔君想见你。他此刻已在黄泉入口了,你多保重。”   嗯?负月茫然道:“老魔尊?恨浊?是谁?”   荧路猜到了花神肯定不够关心三界历史,霹雳般概括道:“恨浊魔君是陛下的生父,血魔恨浊,无法无天,痛恨仙界。改日你详问天帝,必便领悟。快逃!”   血魔恨浊,这名字,经她提醒,负月终于想起来了,不急不躁地道:“别怕,你不是想要我钓出魔界细作么?我记得血魔一千多年前,早已陨落。这不是总算有线索了么?”   “……”荧路一口气堵在胸口,一时有点看不清近来局面了。怎么回事?血魔竟然复活;花神显得如此有恃无恐;还有那随心所欲的入魔。   荧路做出最后的提醒,试图仁至义尽:“花神,血魔真的非同小可,更重要的是,魔界至今仍有许多生灵崇拜他服膺他,而他是陛下生父,陛下不归位亲口驳斥他,又会有许多忠心陛下的兵将姑且服从他的调遣。他很难来意温馨,纵然你这次请得走他,也可能很快招惹上半个魔界的袭击,我与成欢毕竟不是陛下。”   负月这才一惊:“那一旦素眠明日就被救醒,我岂不是回不到魔界了?”   ???   荧路忍无可忍了,这莲花什么关注点?   荧路百般费解地道:“呃,仙君,你到底把我魔界当作什么了?”   负月道:“半个家呀。我是为了进入魔界,才离开人间飞升天庭的,至少那一万朵莲花,不都是我统管么?”   荧路:“…………”   居然无法反驳。   作者有话说:   荧路:……要不找陛下给你封个魔界司花侯好不好啊?   负月:好的!   荧路:不要当真!   感谢在2021-12-28 00:44:37~2021-12-28 23:4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随月生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盼来日谈笑不飘零   血魔恨浊, 早在花神负月还是区区一朵人间小白花时,他已狂战四方,名扬异界, 甚至在负月化形前战至陨落了。他性情不像现任魔尊危潭, 从未统一过平定过魔界, 但曾经差点打上九重天。   危潭同样欲攻打仙界,所以难免魔界有许多魔不疑父子俩政治主张相似。荧路知晓内情,危潭实际不爱提及恨浊,苦于魔尊危潭不亲身亲口澄清,旁的魔又不会坚信,不会改变惯性念头。   传说中,血魔恨浊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伤重死亡了,传说外, 至少他当真销声匿迹一千多年。   如今复活, 荧路想不通, 也不知晓危潭的法力与恨浊的战力究竟哪个更胜一筹,他们俩何曾有机会对垒。   负月却本来不大顾虑。   负月不在凡间渡劫,奇现魔界, 惊动了血魔恨浊;   血魔恨浊离奇复活,威逼地府, 也应该惊动天帝昂春才是。昔年,战败血魔致其身死的正是天帝昂春。   不料天帝没有赶到。   当然,负月也思索到了, 恨浊说不准有秘法能够掩盖自身气息,不让狂暴魔气轻易惊动上天。走也不是计, 怕也不是计, 其实和荧路推猜的不一样, 负月一时之间没什么好办法。   他自己推猜,恨浊这时候肯骤然暴露,专来寻他,恐怕是为魔剑碎片而来。但此事蹊跷矛盾:既然魔界对恨浊而言本该手到擒来,为什么恨浊翻而要将他引出魔界动手?倘若引他出魔界时,恨浊还没能因吴参差一战捕捉到他身藏魔剑碎片,又引他出魔界为什么?   思去想来,结合天帝没有很快被惊动这一点,从这时起,负月便暗暗疑心这个血魔未必是恨浊。   血魔已堵在黄泉入口,负月自认立即能做的只有两件事。   一则,他身歇在曼珠沙华冷冽红丛中,事出突然,只得呼唤彼岸花妖无媚现身,迅问道:“请问地府今日此刻有将要投胎人间,心性清正的花朵草木么?最好是投入人间魏国皇宫。”   无媚随香一现,连忙惑答:“仙……冥主,草木道时时有生灵转世轮回,可是有些受罚方沦为草木,有些功德使然,生为异界灵草灵花,有些出生以后须得沉埋地下数月达年才可破土萌芽。我想这不是您的意图。”   其实负月也心知这条件怕太刁钻为难,何况人间正值冬季。马上又道:“我想要寻得一名能借助轮回道逃走,不被血魔捉住,为我向人间捎一样物事的生灵。花也好,人也好,妖也好,要信得过,忍得了痛。”   他没想到,荧路也没想到,无媚闻言竟会自告奋勇,忽地道:“原来如此,那么说来与其火烧眉毛地一一排查桥上生灵,不如由我走一遭?仙君信得过我么?我有妖力护身,可以不喝孟婆的汤,可以到了人间立刻迎雪盛开,若担心我私自投入轮回、破坏规矩,回来我承担全责领罚便是;若信不过我——曼珠沙华开在冥府日日夜夜,千千万万年,我却不是最初凝结的花妖,我还未修得本命花完全行走自如,仙君可将我的本命花留在此地,捏在手上,我借一朵化身往来人间。如何?”   她的个性好像火或血,惹得连负月也愣了一愣。   然后微微失笑了。   负月只道:“很辛苦。你求什么?大义?仙途?”   无媚竟道:“恣意。”话罢神色不傲不艳,宁静天成,亦只又道,“为君分忧,两不相欠。你既同意,我这便去也。”   望望她扎根黄泉的本命花,负月不再阻拦。他真切需要这样一朵信使,身为花神,也真切地勘得破存附花妖大多数妖力的本命花到底是哪一朵;刹那话音飘散,刹那他不赘语,翻手取出胸口银灰碎片,剑上铁上用指尖匆匆刻下几行草字,跟着毫不迟疑地一举将碎片插入曼珠沙华化身——融合不同于外伤,不曾直接血溅三尺,仍惊得荧路眉头一皱,无声一叹,那彼岸花妖痛得面容略略扭变。   “去见秋旷醒。”负月已不皱眉头,告诉她。   二则,负月沉吟弹指,最终轻轻淡淡地面朝荧路说:“将军,血魔若想杀我,勉有一个方法留得住我一命,还需你配合。”   送走无媚,荧路这次真正看清楚了负月从胸膛中掏出来的碎片,心绪翻涌,按捺疑问,且严肃道:“什么方法?”   负月低声道:“我猜想你不打算直接忤逆他,至少会留在左右仔细试探一番他的深浅。恰好,我原想喝过几坛酒,再回到天上取我藏置的法力,眼下‘碎片’剥离,身无力量,来不及了。镇管地府需要强大法力,我第一天上任,时运不济,眼看就不得不受伤,你可以代我提醒血魔,就称吴参差已死。他大约不会逗留地府狂寻吴参差太久。”   荧路边忖边疑道:“待又如何?   负月道:“他若盼望仙魔开战,必须留下一个冥主维持地府运转。就说,倘若地府运转顺畅,两界大战,陨落的天仙才不会个个魂滞轮回之外,形成反扑之力。混战里,太难保证敌手悉数魂飞魄散。倘若地府不宁,浩荡九重天,魔族坐不稳当。你要劝他,他放过我,不是为了我,不是输给我,是为了战胜。”   荧路恍悟:“你是想靠这个说服他留下你,以便继续照看地府?但……”   负月:“他必定有不能托付魔族生灵的原因,否则解释不了他为何先引诱我出魔界,也许因关危潭,也许因关他销声匿迹一千多年的动机,我暂时下不出结论。况且他会选择我——见了我原来依然身无法力,哪里还有更好的傀儡?三步之内,应如我意;未来落子,徐徐再白。”   荧路明白了。   倒也难禁沉重又叹:“好为难你与无媚,我当竭力策应……”   而后不等负月含笑欣慰,冷不丁认真补充:“不论将来世事千变万化、三界地覆天翻,负月仙君,我今日承诺,你与陛下的婚事我同意了。日后如若遇阻,我必献微薄之力出手相助,落人口舌,我尽量帮忙力排众议。魔宫欢迎你。”   ?   这一句,负月眉山一挑,忽然听不懂了。   魔宫欢迎他就欢迎他吧,“与陛下的婚事”是什么含义?   不幸他没有询问的时机。   此瞬间,煞气激烈,风流速改,血魔恨浊接近了。   血魔行事万分干脆,不拖泥带水。负月尚维持挑眉神情,初察觉,乍回身,只见一道猩红身影越掠越近,越近越快,照面不吐言辞,当胸便刺了他一掌。   若果不是他仅仅是花神的一部分残瓣,伤太重,太虚弱,若果不是这时血魔法力超越他太多,本来即使仙魔妖鬼,也难以抵抗过他魂魄中密密集集重重叠叠的禁咒,成功攻击得了他。   多说无益,一袭已成。   眼前急黑之际,负月神志模糊,一下子反而又隐约思及有某处怪异。   ——生死簿。   生死簿?   他只来得及想到生死簿这个词,已经来不及细想浮现在他脑海里有关它的疑点究竟是什么,眨眼天昏地暗,敌我两忘。   他倒下了。   ·   恨浊的武器不是重剑,不是刀刃,是他自己的一只魔手。一千多年前,荧路年少时节,曾经在魔界远远瞻仰过他一眼,看见他是佩重剑的,两腰侧一边佩重剑,一边挂酒葫芦,通身煞气化成实质,猩红欲滴。   今次不例外,血魔佩剑而来,偏偏使用五指直取负月胸口,荧路在旁恭礼静立,无需暗暗地瞥,也意识到,血魔是想在负月身上找到什么东西——那块剑的碎片。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过知道眼下血魔已不是在攻击负月的血肉,是在翻找他的魂魄。随魔手搅动,不见血液,但是她难得终于听清晰了那永远在轻声细语气若游丝的花神残瓣的嗓音。   这呻/吟/声太惨烈,战役发生得太突兀,很快招来了数名鬼差鬼官,荧路只得像一个叛徒一样默默无言地伫立接受四方目光。独独之前在黄泉入口,有几名判官和她一道看见了血魔恨浊,正是他们拦了拦血魔,才给她飞来报信、让负月思量办法的时间;这引起了荧路的反注意,不理解杀性成狂的血魔为找碎片不杀负月也便罢了,怎地也不对他们下死手。   荧路沉思着,血魔确实可能暂不想杀负月,负月显然早有把握他是为索物寻物赶来。即使不许负月掌管地府,不冒险让负月担任什么傀儡冥主,负月一旦一死了之,血魔也就不可轻易得到碎片去向了。   到这个地步,她亲眼所见的线索近乎完整,尽管还有不解,最少她业已了然,秋旷醒——花神自己的另一部分——有神通掩藏碎片,叫旁人不可轻易得到。   算算时机差不多了,侧对自己的那血红魔影渐渐显得不耐烦,荧路深知这时是进言的好时机,马上按负月的指示一拱手道:“魔君。恨浊魔君,臣斗胆进谏。”   一张棱角宽阔的,面无表情的,笼罩半透明红雾的脸冷淡地转回首,向她打量。   是恨浊的脸孔。   荧路有点紧张,魔界除了魔尊危潭,包括成欢在内,实则没有哪个魔族不是听着恨浊的传说长大,没有哪个丝毫不惧怕他。   然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相处日短,荧路分明自知,花神已算作她的半个朋友了。她低眉温言,一口气将负月的安排复述一遍,随言随叙脑海里如走马观灯,难遏种种场景:   一会是她尚身处人间宫墙内,身化自由飞鹤,蹦蹦跳跳漫不经心地初次去看忠王,头一次发现莲花元神花瓣残缺的时节;   一会是寥寥数日之前,魔界莲湖惊见花神,看清这位花神只依凭两片残瓣栖睡莲上的时节;   一会是飞雪洗天,清早风寒,秋旷醒两眼无神地从床上醒来披衣,睁眼不久,却将她当成普通禽鸟,优先环顾寝殿关注她有没有淋雪受寒的时节;   ……一会是眼前,负月自称死不了,她也觉着死不了,然而隔着红涌煞气,只能偷瞄见一角白衣一动不动,静无声息。荧路清清醒醒地在想,她大抵没那么关心负月的死活,她此际有点难过,不是由于负月可能死掉两片残瓣,大抵是由于她期望百年之后,这两片残瓣能够跟花神主魂融合,贯通记忆,不会忘掉一部分她、一部分成欢、芙蕖阁的床窗书画、不会忘空他喝过魔界多少藏酒。   她不曾了解天帝昂春。她慢慢意识到,有生以来,追随魔尊危潭以后,负月是第二个令她模模糊糊对太平日子、百无聊赖的悠闲日子重建憧憬的生灵。固然她可以不好战,若不曾撞见这一魔一仙,她本也不至于变得如此懒散,如此不求胜。   她甚至居然想象过等到仙魔归位,万一,万一不论沧海桑田,局势几何,负月和魔尊还能欣然共处,要怎样相处的画面了。想想十分好笑,毕竟魔尊危潭其实是个严酷讲究仪容礼节的魔——先天质子命格、后天颠沛生涯终究害严他锐对其他人宽容了很多;奈何花神负月其实不修边幅,经常散发醉卧,衣衫滴酒——秋旷醒一向有宫人侍从侍候。荧路居然想到,看他们同住魔宫,估计也怪有趣的,魔尊过去太沉默了。   万般情感,结果却不由她裁决。   直到话音落去许久,小心翼翼再望血魔时,荧路看到血魔面色沉吟,双臂垂侧,心弦方才微松。   “你叫什么名字?”血魔恨浊在问她,嗓音浑厚阴沉。   “臣荧路,官居战将。”荧路报。   “他在人间又叫什么名字?”血魔又问。   “秋旷醒。”荧路只好道,“不过,魔君,陛下目前也在那处。”   “危潭?”血魔声音中,姗姗地终于挟上了一丝感情,似是怀念,“你说危潭?”   作者有话说:   下章陛下出场,陛下已经生气三章了。   感谢在2021-12-28 23:49:43~2021-12-30 02:3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暮色年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那谁谁的人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有今日惆怅结不忘(上)   人间, 深宫,入夜。   秋旷醒倚椅读书,兀然间发觉自己眼前一花, 脏腑骤痛, 书页上绽开了几朵鲜红的曼珠沙华花。   连他自身也未反应过来, 一旁吃枣的严他锐马上注意到他侧脸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接着亦一同瞄见妖娆诡秘的花迹。   无媚自由自在,盛开在黄泉,但并不任职为地府工作,丝毫不了解秋旷醒详细境遇,不了解在其身旁有别人时,合不合适传话送物,一时没有现身。   待不现身, 又心急如焚, 怕延误正事, 所以还是造就了这一番奇异场景。   秋旷醒若有所思。   中午相熟太医来过,禀告他,严他锐乃是血虚, 秋旷醒便有些暗怒,擅自轻柔拆开严他锐手心纱布细看, 果真,年前月中旬的割伤一点也未见好,伤痕崭新, 少许血液印在纱布内面,古怪的是, 红蓝氤氲。   红是人血的颜色, 然而纱布上蓝晕更多。他立即去重新检查一遍年夜美酒, 又吩咐蛟龙向御厨房索要来另外两坛清酒,借灯仔细对比数遍,终于确认准,严他锐给他喝的酒水溶着极难看清极难辨察的淡淡蓝色。   秋旷醒自小到大,人间之行,从未为个人私事如此生气过。只不过,生气之余,他心底也浮起一丝丝狐疑。   难不成严他锐也是妖怪?那么为什么从蛟龙到艳鬼到锦鲤,这些性情根本不一致的妖鬼生灵,每只全部小心谨慎地代严他锐隐藏秘密,不敢透露给他消息?   或是严他锐妖力强大,得以瞒过他们?这也说不通为什么天帝竟然只字不提。   显而易见,秋旷醒迅速领悟到,严他锐太蹊跷。午后他翻覆思量,愁肠百结,又心知不管有什么秘密,严他锐待他情真意浓,毋庸置疑;又顾虑各方缄默,深怕中有复杂牵系。不是不想开诚布公地与严他锐对谈,一时间他脑海可能性纷乱,模拟措辞混乱不如意,打算冷静一下,缓缓相问。   休含怒,秋旷醒对自己道。他冷不备觉着自己顿好像寒窗苦读夜遇狐妖的一个书生,有的故事中,书生总是听信道士人妖殊途、其心必异的告诫,不信伴侣红袖,空落得真心飞分各自黯然的结局。其实害人鬼少,痴情妖多,每读故事,他总是遗憾扼腕。   遂下午严他锐醒时,他只满眼爱怜地姑且先给严他锐送了一大盆红枣。   秋旷醒:“红色有年味,多吃点。”   严他锐:“?”   断断续续一直当零嘴吃到这时辰。   严他锐不免也狐疑了一会,只是秋旷醒午间终究悄悄在他床前咯了一帕子血,便也同吃不少,吃完红枣又去吃红糖葫芦,严他锐疑心稍消。   但是总之,秋旷醒琢磨,严他锐该绝不是纯粹的凡人,不论严他锐是否自知。面对这簇簇曼珠沙华,浑身来势汹汹的痛楚,他有不妙的预感,干脆后仰几分,直言道:“你是何来意?但讲无妨。”   后仰几分是怕人吐息重,吹得小小花朵摇曳不舒坦。   他的温和语气令花妖无媚放了放松,再观其与负月一模一样的容颜,从令飘然现身,急忙双手奉上碎片,附耳朝秋旷醒解释她所知的部分情况。秋旷醒眼见魔剑碎片,一惊非同小可,疾转头,一口血刹不住地喷出唇关;血箭喷出,痛感加剧,才回神听清楚了她的解释。   ——而严他锐一惊也非同小可。   这一口血吐得猝不及防,毫无预兆,因此惹得严他锐眉头直皱。   转瞬之际,秋旷醒因扭脸吐血而共他不再侧颜相对,变得正面交视,明明白白地望见他豁然起身,举止敏捷,脸色变幻,仿佛急欲赶来搀扶,可是只如此一瞬一息,忽然便把脚步勒停了。   ……忽然秋旷醒心下一宁。   严他锐真正是个肯体恤他的知交。这份体恤也真是辛苦,他看得懂严他锐正在克制忍耐。既要关怀一个人,为一个人飞速地本能地担忧着急,又要为这个人克制,为这个人驻足不前,二者心情同时保有,何其为难。   大抵由于无媚选择悄悄陈述情况,严他锐晓得他眼里正事紧要,尽管一下子担惊起他身体来,尽管可能认为曼珠沙华现身诡异,还是暂勒了勒步伐,略加考虑,主动避让。   事端发作突兀,几下电光石火是:无媚悄声解释局面、甚至顾不上惊于秋旷醒大口吐血;秋旷醒接下碎片,迷惑不解,又神色慢慢从大惑不解听得了半惑半悟;严他锐皱眉勒步,除却眉头眼底,面似止水,已经静静站立恢复从容了。花妖细细的轻语声乍停时分,殿内不由得四下齐静。   接下那片危险的其貌不扬显得陈旧的魔剑碎片,秋旷醒拈在手中只短促打量了一两眼,便感受到依附着仙术咒力的碎片渐渐开始意欲融合进他身体中,确切地说,是魂魄中。碎剑的一角肉眼可勘已消失在他掌心,不见流血。   封印魔剑一事他向来知情,关于自身有一部分残瓣未入红尘,却着实不记得了,曼珠沙华也不知晓他为何能够如此,不知晓负月残瓣去过魔界,只道仙莫名其妙驾临地府。   线索不全。   秋旷醒定睛一扫,想观察观察魔剑时,倒是在碎片之上逮住了刚刚负月残瓣亲自刻在铁上的一行话。   很短。   “春梦醒来么?”负月这样写。   秋旷醒忽而哑然失笑,低叹一声,最终无奈地合拢手掌。即刻,魔剑碎片被他元神加速吞入咒痕深处,再翻手,不见影踪了。   一小块碎片而已,比不上他这三十年长久携带的主剑体更锐利伤人,但是催人疲倦。几乎融合同步,秋旷醒便觉肩膀一重,若添负担,头识昏沉,若压大石。   意识最后,他只来得及思索了两件事。   ——一件事当然是抬眼去复看严他锐,看看严他锐眼神表情,看透严他锐一定难过,今日业已晓得原来严他锐为他病况付出诸多,心里也生抱歉。   忙匆匆道:“锐弟,我睡一小会,你不用怕,不准再割伤自己了。”   这句话讲得不好,脱口秋旷醒就暗地不悦——这岂不是到底提早戳穿了严他锐,没能谨慎措辞?——可他暂时也没体力不悦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听见严他锐的回答。   二则,不大安心地并不情愿地闭上眼睛以前,最末一弹指,如真如幻,秋旷醒再惊,竟无端感到有迥异于魔剑的更多煞气正在靠近,尚未闯进他视野范围,他已经撑不住歪头睡去。   为此,睡去前一眼,秋旷醒越发难以安心。无媚与严他锐分立不同方向,一个只见他眉头猛然拧得比碎片刺掌更紧,一个只见他阖目之前,刹那眸光惊醒。   ·   严他锐知道恐怕出了什么事。   而且或许事不关人间,关乎三界。   今日整整一天,荧路没有归来,到黄昏,他外表不动声色,陪伴着秋旷醒吃枣读书看雪,心底里早已疑虑频频。不想无故暴露自己多疑多心的缺陷给秋旷醒看,只管沉默提防着。   今日怪事好多。   所以这时一留心到秋旷醒最后一丝眼神,虽未听到无媚所述内容,严他锐反应利索,大步绕过食案守向秋旷醒身畔。   秋旷醒陡陷昏睡得很彻底,来不及挑选一个舒服姿势,来不及将吞噬碎铁的手稳稳放在膝盖上。严他锐蹲下身替他捞起垂落轮椅椅侧的那一只手,轻轻搁回膝头,不急不重地掏手帕擦了擦他唇纹上的血液。   溅落在衣衫上的则擦拭不了,斑斑点点艳如飞梅,映得白衣倦眠人若一团被抛散了揉碎了的雪,纯白还如故,形容憔悴,衣褶可怜。   严他锐颇想多碰一碰他的脸,哪里忍心碰。短顷,只镇静地站起身来,朝室内深处推远轮椅,松手朝门边回走数步,主动一举将门推开了一条细缝。   没让他等候太久。   雪地夜下,黑白纵横分割之间,遥遥远远来了一道魔影。   冷风呼啸,严他锐双眼一眯。   作者有话说:   虽然莲花现在在吐槽书生狐妖话本,还自动代入书生,下次人间情劫却是陛下赶考路上把他当成貌美狐狸精XD。   之前提过的双旦点梗番外写完了,点梗或感兴趣的小天使请走专栏番外区《2021双旦快乐》第二章 (仅第二章)~。   引用:   谭嗣同《望海潮·自题小影》:   “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骨相空谈,肠轮自转,回头十八年过。春梦醒来么?对春帆细雨,独自吟哦。惟有瓶花,数枝相伴不须多。   “寒江才脱渔蓑。剩风尘面貌,自看如何?鉴不因人,形还问影,岂缘醉后颜酡?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忽说此人是我,睁眼细瞧科。”   感谢在2021-12-30 02:31:50~2021-12-31 02:0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羅浮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有今日惆怅结不忘(下)   荧路不在。   除夕夏珑回家, 被秋旷醒规劝多多陪伴家人几日,也未归来。   蛟龙一群全不见了。此事后来秋旷醒不大介意,一则他们又不真正是他仆役, 二则, 他们的妖力法术大都遭到花神封印, 自保也难。   总之,血魔来了。此地明处只剩下严他锐、秋旷醒共一只花妖无媚。   严他锐心念电转,虽然没有魔尊记忆,所知有限,依旧想起荧路曾提及魔界大地弥漫煞气一事。他感觉不妙:看这来魔通身血红煞气,无论是有意炫耀而用法术凝结,还是当真汹涌煞气化作实质,恐怕都不是他的部下。   刚刚眼睁睁见着秋旷醒握一块碎铁消逝体内,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他也跟荧路说过:“怪的是花神刻咒入魂的缘由。”荧路还称:“天帝与花神对话中, 讲过关押着什么。”想不到可能是一件或者半件兵器。兵器让严他锐无法联想到好事。   所以, 八成是秋旷醒魂魄关押着一件兵器,这魔物是来争夺的,彼岸花来报信。尽管有一些细节严他锐尚想不通, 比如那块碎铁之前保存在哪里,但当务之急, 是打发走这个魔。   否则这次秋旷醒受伤,恐怕不是等闲小伤。   动过心念,严他锐扶门而立, 左右张望,遥遥望见那魔, 便重新取来方才替秋旷醒擦血的方帕。魔影转瞬接近, 行步如飞, 照面一刻,四目交视,严他锐看出对方双眼光亮如雷电,表情沉郁,比荧路像个正经魔族得多。   然而毫不迟疑地。   严他锐漫不经心地扬声道:“怎么是你回来?荧路在办什么事?也罢,去代我洗洗这只帕子,热水洗,旷醒急着用。”   血魔脚步一顿。   厉亮双眼里,杀伐眼神忽也幽幽一顿。   看来猜对了,与其说猜测,不如说推敲。严他锐身上眼下全无魔尊力量,只是他将力量悉数交给荧路这样的秘事要事,他想,不该有外人知情。   倘若他表现得见到如此煞气、陌生魔族也不在意,不知情的敌手,没准便要犹豫一二,未必吃得准他力量几何,性情如何。仙君渡劫,不许这个不许那个,规矩甚多,魔尊渡劫,却是可能无法无天使用魔力的。   空城计,严他锐还是头一遭唱,以往他只有暗度陈仓的份。   隐隐感到对方似乎当真犹豫了一刹,严他锐继续扮演魔尊,略锁眉,不过口吻和煦淡淡居高临下地追问:“怎么了?魔界出事了,你是来禀告的?难道要我现下回去?”   血魔确实也拿不准他的深浅。   顿了顿,血魔突然开口答:“魔界安定。”   严他锐道:“洗洗帕子。荧路去何处了?”   血魔没有回答第二句问题,沉默半晌,接过帕子,反问:“陛下知道里面的人是花神么?”   严他锐笑道:“自然知道。”   血魔道:“陛下在想什么?若待他无兴致,何不弃之?若待他有兴致,为何显得仿佛委曲求全,克制魔气?掳掠作乐不就是了?”   严他锐更觉好笑,道:“此谏唐突,该小罚。我的欢乐,为何要伤害情人?不伤害,我便没本领拥有他么?我没本领既使一个人开怀大笑,也使我自己开怀大笑么?我却不觉得我如此没用。”   这下血魔面无表情,不言语了。   严他锐也不知他怎么谈起这话题来了,转念一想,对方要谈的实不是所谓情爱,目的怕只是想撺掇他释放更多魔气,多损伤秋旷醒几分。也许花神魂咒不易攻破,秋旷醒受伤越多,防御才越脆弱。   随他。严他锐不打算上当,兀自转身察看秋旷醒,回身发现那彼岸花早已聪明地躲藏起来了,免得暴露报信一事。他转身,背后空门大露,很久,没有攻击袭来。   再回头望,风消雪平,背后黑夜茫茫,哪里还有魔影。   一整夜,血魔当然并没有回来奉上热水洗好的帕子。严他锐心知他弄丢了秋旷醒一只绣花帕子,依稀回忆着上面纹样是银色牡丹,暗暗懊悔。   下次须思虑完全,做事妥善才是。   花未醒,烛静燃,严他锐小心将轮椅推动,抱秋旷醒躺上内殿暖床,而后在床畔小案旁边静静独坐了小半宿,丁点没有睡意。半个时辰后,彼岸花无媚才重肯现身,慎重严肃,从一只空花瓶里探头看一看秋旷醒,看一看他。   严他锐被她惹得微微一笑,顺口问:“小姐懂女红么?”   无媚猝不及防:“……”还是头一次有人唤她小姐。怎么?这魔尊还真的几乎只是个凡人么?   无媚如实道:“不懂。”   严他锐闻言叹了口气,看看面前找来的针线素布,虽不至于三两下扎破手指,可也完全不清楚如何下手。他有预感,不细细学习一番,恐怕即使知道从何开始走针,他也做不出一张像样牡丹帕子。   思来想去,严他锐一时之间记不全牡丹花样、重瓣如何堆叠、细节如何舒展,遂起身从孤光殿的书籍中找了一会,找不见牡丹插图,只见到一本书里有硕大清晰的并蒂莲图案,想一想,寓意也吉利,转而决定练习绣这个了。   魔尊挑灯,努力绣花。   “……”无媚托腮对坐,匪夷所思地问,“尊座为什么夜半绣花?”   严他锐简略解释了追悔丢帕的心情,干脆只道:“洗帕人迟迟不回。”没有提及自己在唱空城计,无意与她多谈血魔。在严他锐思索,无媚初来时只信任秋旷醒,不愿任他听清对话,总归有其缘由和个人意愿,凡无必要,他不愿冒刺探之嫌。   无媚失笑道:“你好认真呀,一张帕子而已,堂堂王爷,不会挂怀吧?”   严他锐不以为然,再轻叹道:“我不得而知,不可贸然揣度。帕子本不贵重,却往往有人留恋旧物,以己度人,怎能知晓万一它含有回忆呢?万一它来源贵重呢?总归是我冒失。”   他极尽懊悔。无媚听来极尽意外,默默一怔,安静下来不打搅他了。   只谁也没料中。   血魔去而复返。   无疑不是为了还帕。   近三更天,严他锐无端听见耳后传来冷冷一道阴沉嗓音,在问:“你在做什么?”惊得背后丛生冷汗,表面手头则连绣针颤抖也幅度渺小,人微笑,姿很定。   “绣新帕子。你为何去了这么久?”语气还夹点责备。   无媚倒是吓了一跳,好在她现在没有化花,血魔没有亲眼见过她人形相貌,只以为她是陪绣的小宫女,不多看。   又谁知,严他锐答完一句话,血魔忽地就沉默一下,气得一团烟一场急风消失不见了。   严他锐:?   严他锐难得十分迷惑,久久停针,初有些搞不懂这敌手的来头和怒点了。沉吟后,他尝试询问惊魂甫定的无媚:“你说他究竟在生什么气?”不是已经得知自己不打算对花神外放更多魔气了么?那绣不绣帕子,待秋旷醒情有几分,还不是一样结果?   轮到无媚沉吟。   无媚:“魔尊,您不记得那是谁?”   严他锐:“谁?”   无媚:“那是血魔恨浊,是您父亲呀!他死而复生了。”   什么。   严他锐:“……”   无媚推断:“呃,血魔厌恶神仙是真,是不是,会不会,他反对你们二位在一起?”   严他锐:“???”   ·   午夜,三更二刻,秋旷醒浑身疲倦无力地醒转,立即抬眼寻找严他锐与花妖无媚。   找见了,两个好似都悠闲完好地坐在一旁,那头灯火温暖,气氛和平,秋旷醒长长松一口气,这才感受到累。累得一时起不了身,十指尖稍动一动也艰难。   因此这一回,严他锐费了一小会才察觉他苏醒。一经察觉,如同既往,连忙放下手上差事守坐向床边来,喂他喝了点热药汤养养力气。   秋旷醒估计今晚出了什么大事。一来,他自己浑身软得比想象中厉害,竟然暂时只可以靠在严他锐一只臂弯里勉强半躺着饮药,坐不起来;二来,严他锐此刻竟然满头大汗,人背对着灯光,只有一侧脸颊旁扫过灯火暗金,足以照射得额头金光晶莹,颗颗薄汗。   “怎么了?”秋旷醒握握严他锐的手,轻声问。   严他锐还在难过,见他醒来,难过不减反添,秋旷醒看出来了。   两人相依默然许久,若回首看,那彼岸花早已悄悄离去了。很久,灯花“噼啪”爆开,外头天地风重呼啸,号号似吼,雪又飘飘地下起来了,偶尔送来繁雪压树的轻脆折枝声,这些秋旷醒一一全听见了,室内太静。   最后,他才听见严他锐回答。是嗓音沉沉静静地道:“王爷,于义于孝,我想改写魏国江山。”   怪事。秋旷醒茫然道:“不是说过了么?我偏爱你这样。”   严他锐苦笑道:“可我今夜才知道,你身体也许实在承受不了兵祸,也许比我从前设想的程度严重太多。”   秋旷醒哑然失笑——握严他锐的手,一向体温灼热的男人,此夜不受伤的掌心竟也冰凉——惹他难禁好笑道:“那又如何?凡人没有一个明知自己的准确死期,浩浩青史,滚滚英雄,活着便是,向前走便是了。我才不想长寿百年,却只停留在一种思想里,每一天只经历相同的事情,一百年好像只不断轮回着一天。你和我,我们共同不喜爱这种生涯,我们都明白我们做的事总有意义,是不是?”   严他锐低低道:“是。你爱上我,我爱上你,正是不谋而合,不是为了懵懂春风。江山我一定要,可我怕我保护不好你。”   秋旷醒尽力正色道:“锐弟,你可以保护我,我可以保护你,却根本不必保护得完美。世事何曾完美?既然世事仍不完美,倘若平生真有完美,那么一定是我还没有做过超出世间过去成绩的事,没有去搜寻被别人忽视的残缺和遗憾。棋差一招,输给别人也就罢了,难道你要我主动认输么?难道要我永远做人人都能做到、从不缺少人做的事么?那我成了什么?”   这一席话,秋旷醒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落自己有点哭笑不得。   真是严他锐今生今世没听说过的奇理。   严他锐眼中犹忧虑不笑,但已经也被他一席话说得哭笑不得,见他喘息辛苦,忙摸摸他的侧脸,不再说了。   秋旷醒飞快地用侧脸感到严他锐掌心回了一丝温。辨这变幻速度,刚刚严他锐必是真正紧张了,这会也没能全然释怀。   四下又静少顷,风雪声雄浑。   少顷,严他锐转道:“今夜发生了旁的事,我马上讲给你听。不过,你不要动怒,伤身体,要不要先看看我刺的绣开心开心?”   从实说,严他锐是心觉自己绣出的花太丑了,说不定博得佳人一笑,还有三分价值,为此作此提议。   秋旷醒一听却真心好奇了,饱含期待。   ?严他锐怎么会绣花?身处异国囚楼中,一名质子索要针线学女红,早该传开了吧?算了,也对,严他锐是妖怪嘛。   秋旷醒遂欣然期盼地道:“什么刺绣?我想看。”   果然想看。   严他锐便转身把绣帕拿来,俯身含笑递给了秋旷醒,其实他满头大汗,着实是因为绣花太难,早就不是因为血魔来去了。   秋旷醒定睛一看。   只见一张洁白方布之上,右下角,有两团嫣红的铁蒺藜形状的东西。   这个绣样,秋旷醒从小到大没见过,被难住了。   这不应该呀,严他锐看起来挺从容自信的,秋旷醒决定先反思一下自身。是不是自己见过的东西太少?而且也不该是铁蒺藜才对,严他锐那样体贴的一个人,不会绣兵器赠给他。   秋旷醒:“这是星辰么?”   严他锐:“嗯?不是。”   秋旷醒:“难道是风车?”   严他锐:“……不是。”   秋旷醒渐渐怀疑自己缺乏想象力,将严他锐格局想小了。   秋旷醒:“我明白了!是孙悟空东胜神洲破石出生的画面!”   严他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31 02:05:14~2022-01-02 01:2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久久不是久久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剧情铺垫章   荧路离开地府前, 负月刚刚苏醒不久,略没坐相地斜挂在冥主宝座上。   地府是有这么一块地方,专司裁决复杂功过, 审判奖惩, 打造得不似彼岸花丛妩媚、不似旧日望乡台温柔、不似奈何桥上汤温馨泪冰冻百味陈杂, 只见四下空旷大气,夜明珠罗列拱卫,光色仍然阴森,显得端坐高座的冥主会威严深沉,群鬼畏惧。   负月朝着荧路道:“你不回人间驰援是正确决策,你如今干系重大。恰如吴参差,倘若不是窃夺力量,而是素眠意外受伤昏迷, 保管力量的他自然就该背负起一界重担。万一你回援人间的我与魔尊时, 被血魔识破立场, 事情大概只会更为棘手。”   这一句话是严肃的,然而负月整个人是闲散的,居然还有点兴奋。   当然, 不是兴奋于血魔出世,易生祸端——他还在有点兴奋他当冥主了。   荧路:“……”花神明明就还是挺新奇挺想当官的嘛。这开心得连浑身伤势都像是感觉不到了。   不过荧路认真纠正:“魔界和仙界不同, 仙界凡事无情、讲求大局为重,我等受过魔尊特殊恩惠,魔族性情亦更接近恩仇快意, 我心觉应该回援保护魔尊才是,只是……”   负月微笑道:“只是什么?只是你心里其实清楚, 魔尊更不希望你冲动回援是不是?”   又道:“虽未正面相对相识过, 那位魔尊给我的感受倒也谦雅冷静, 他不等闲。事后绝不会冤怪你的。”   荧路闻言替魔尊心底一喜,只是觉着仙魔行事风格差异的确不小,想一想到底肃穆发问:“花神,有件事我不得不问问你。”   她倒也不止在插科打诨,还用魔尊的法力帮负月简单愈了愈魂魄伤势,不敢治疗太多,一则法术能够直接温养愈合的伤势也极有限,二则生怕血魔看出来。只不过想吊住负月一口气,防备万一负月真有个三长两短罢了。   负月一边感谢她,一边信手翻着生死簿,一边:“?”   荧路瞥一眼生死簿外封,一本正经地:“若有一日,陛下和生死簿一起掉进海底,你救谁?”   负月:“?救生死簿。”尽管不明白荧路为何有这样离奇的问题。   荧路:“……”   好在她没有泄气很久,负月满面迷惑地反问:“那么若有一日,我和生死簿一起掉进海底,魔尊救谁?”   负月只想礼尚往来而已。   不意荧路突然满意了,铿锵回答:“魔尊会救生死簿!”好!她理解了,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彼此对彼此毫无怨言的一对。等能够脱身回到人间,她必须催促忠王跟质子把婚事火速办了,争取生米煮成熟饭。   负月不懂她。   便低下头专注继续翻了片刻生死簿,查阅到生死簿上果真有了许多留白缺憾,譬如血魔恨浊的名下,转世与否不详,生死不知,并没有了死亡的记载。但他信任素眠在任时,绝没有这等岔子。   也许是吴参差所为。   也许不是。   他伤得重,持簿的手还细微颤抖,不多时,起初放任他翻的荧路不由生出担心:“仙君,恕我冒昧,你在搜索什么?”   负月直言道:“生死簿有谬误了。”   荧路大吃一惊,道:“为什么?难道……这个血魔不是恨浊?或者恨浊在故布疑阵?可这不是自揭其短么?”   负月道:“不得确知,不论篡不篡改生死簿,实则都有人会狐疑恨浊真伪,且淡淡看他如何行动便是,我已向昂春和月老送信了。”   荧路沉沉叹息一声,愈想愈不安,为血魔真伪不安少顷——毕竟恨浊不是个寻常曾经威震四方的魔族,偏偏是魔尊生父,真与伪,举足轻重——转而又要为魔尊与小白花的情缘不安。虽说她眼下更支持陛下采撷红莲,可难免担忧着,哪怕有游丝的可能性,魔尊还惦记的是小白花怎么办?   荧路欲言又止。   负月这下看懂了,忽然笑眯眯,试探问她道:“将军是不是想查阅生死簿?难道你想看你的姻缘?”   “……”总不能叫花神知道小白花,除非未来当真藕断丝连关系混乱,否则现任没必要认识前任。荧路沉默一下,思量翻覆,默认了这个猜测。她已经懒得揶揄花神的爱好了。   负月便带着一脸“原来你心中早有所属怨不得拒绝我说媒”的可恨恍悟神情,大度地道:“你可用法术查阅一个名字,唇上默读便是,一个名字以后,我会收回生死簿。”   他挺信赖荧路的,只是兹事体大。   这荧路却也不挂怀,感激道:“谢仙君。”赶紧施法偷偷查了一下小白花的名字。   危怜。   荧路听说魔尊父母皆没曾为他拟取过姓名,危潭这名字似乎是他自拟的一个,也不知定名时是怎样的心境。跟随魔尊危潭一千年、得知了危潭这名字一千年,她中途才渐渐意识到,危潭一定是个晚于危怜存在的名字。莲花是开在水中的。   所以,绝对不能让负月残瓣先听到小白花的名字,否则在这一部分负月心里,那就是还未正式结交魔尊,先听闻了魔尊对待情敌曾何其深情专一,容易种下未来婚姻不和睦的种子。   荧路操心死了。   然后是觉得凝重。   确实,她马上发觉危怜这个名字,从生死簿中彻底消失了,什么蛛丝马迹也不剩下。   她暂时无法确认,是不是生死簿的每一处都损毁了,想必不大可能。   荧路面沉如水地还簿。   负月不了解她心绪具体,不欲追问,但一直关切地捕捉着她脸上神情。沉默半晌,荧路自发觉了这一点,连忙活跃气氛,重新揶揄花神:“你还请月老驾来?月老来为无媚牵红线么?”   哪知负月语出惊鹤,道:“我要用月老来对付血魔。”   荧路:?   荧路:???   是她幻听了么?   不留给她讶异质疑的机会,负月马上转移了话题,提醒:“算算时辰,血魔许将回来了,你我不该再亲近谈吐了。”   说得是。犹不知晓在人间的魔尊安危如何。   荧路只好迷惑地警惕起来,放眼四方,等候那血魔归来。   ·   血魔却没有先回到地府。   他乘风先去往了魔界。   魔界,红莲湖水畔,今夜成欢疑心暗涌,难以歇眠。荧路和负月残瓣消失得未免太久了,需知荧路此番返还魔界的主要用意还是替魔尊捎去些故乡年礼。   成欢心里晓得事有诡异,多半要紧。总不成,怀有魔尊力量的荧路和仙君负月一齐折了去?   他徘徊湖边,只来得及想到这。   立即感到背后有危险,有滚滚袭击滔天而来。   他反应迅疾,仍然想不到,一转身,目睹的是一张他昔日也曾追随过的、一时间叫他吃不准该不该动手反击的脸。   成欢晃了晃神。只这样他难忍一晃神、对面故人却毫不犹豫的刹那,虽则他已经抵挡了大多数攻击,仍有一道要命法术击中了他胸膛。   恨浊。   意识飞散的前一刹,成欢还在忍不住本能地想,当初他追随恨浊的时间,可是远远超过一千年……他还没能及时地开始思考:恨浊攻击了他,直到这一念与下一念陆续结束。   下一念是:好像足有三千多年么?漫长到他都记不清晰了。   接着的最后一念才是:恨浊回来了;   是恨浊在杀他。   作者有话说:   我大概会在今天下午或者晚上关闭评论区(不立刻关是为了给一两位姑娘回复我的质疑的时间),未来如果有读者关于这篇文有重要事项(比如要求排雷、质疑化用出处之类的,只是以防万一说一下)必须问,可以走我微博私信,ID即笔名,不用关注。没有重要的事不必理会。 第28章 高唐已隔雨相望冷(捉虫)   比血魔先到地府一步的是月老。   天帝没有立即现身, 一则得知了负月已逃脱性命之危,二则,大抵是想敌明我暗, 也许就隐踪在附近, 观察局面。   月老来得醉醺醺, 荧路一看,嚯,不愧是负月的仙友,又柔弱又好酒。   现今的这位月老,不是最早传说的那位月下老人。天仙也有伤亡衰弱,可能战死,可能横死,可能归隐。代代渐渐, 月老早已成为一个天庭职位, 这一位月老名唤心洗。   五官很“笑”, 天然一双笑眼,弯弯笑眉,上挑笑唇;但是若果不细看细思他的五官, 一眼望去,他顶着的就分明是一张厌世脸。   作为全天庭显得最厌世的神仙, 月老心洗没少被同僚慰问,对此的解释是:“我每年拉几万几十万上百万根红线,眷侣不到一半, 大多数是怨偶,你能体会我的心?最初我以为我兢兢业业, 谨慎抉择, 便无兰因絮果;后来我以为更多听凭含情生灵自己的心之所向、自己的抉择, 便无兰因絮果;谁料到他们即使长相厮守,都可以虚与委蛇,一边相爱,一边暗暗互嫌,互相利用。我断去红线任他们自由时,他们爱不好;牵结红线时,他们爱不好;去月老庙求我作主的小鸳鸯,弹指二十年一见,一样眉眼成怨。世间情感,怎会如此?”   还曾道:“我欣赏负月,才不准他碰半根红线,你们不懂。”   的确是依然无人懂他,只有负月同情地给他送酒,一半亦出于自己兴趣,常常去看他牵红线。   这一趟月老下黄泉,荧路还额外知晓了一些久久不为人知的故事。   譬如,与负月寒暄之际,月老心洗特地掬冰寒忘川河水洗了一把脸,深刻醒酒,才认真慰问素眠情况如何。玄黄仙君作为仙界的疗伤圣手也被花神月老请来了。   荧路便隐隐觉着月老、素眠居然有旧,旁听意外得知前任冥主素眠的出身,原是天庭童子,一度跟在月老身旁。   素眠不爱主动提身世,是因为他是少年轻率,被处罚驱逐出天庭,兜兜转转几番机缘,才来到地府成为冥主的。   至于素眠做错了什么。昔年有一回,人间又逢战火连天,生灵涂炭,某国昏君熊将决意临阵脱逃,士兵人心涣散,偏偏敌军主将杀性骇人,素有屠城癖好。小素眠伏在云上见着,焦急不平,灵机一动,就瞒着月老,擅自将涉战凡人们的红线乱牵一气,重叠地牵,纠缠地牵,叫所有人红线乱成一片,个个勾连。   保了个大团圆媒。   仙人职责本尽量无意操纵生灵自由心性,月老红线与姻缘册的规则乃是:结下红线的生灵双方,可从无缘化作有缘,微微生发情愫,克服世间一些阻碍与内心胆怯;倘若彼此抗拒的心意够坚决,不拖泥带水不反复无常,仍可以挣断红线,重归自决,倘若心底另有芳踪倩影,足够坚决,也可自由处之,通常而言,月老宁可袖手旁观,要不然三思三审视,不会犯下为心有眷属的人乱牵红线的过失。   应该说,一般的红线不是爱,而是缘,是一臂之力,不是外力裁决。固然红线有其更大威力,更强用途,神仙们并不愿意剥夺谁的自由自在。   尽管人间那一役,最终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了君臣齐心,惊险胜战,素眠违背的是这一根本原则——不可刻意地全力地去操纵人心。   天帝只能把他驱逐出天庭,把心洗也处罚了一番。罚令初下时,木头脑袋素眠还茫茫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今时今日,素眠也不大懂得爱情,是个有充沛感情却又感情混沌的微妙性子。天帝给他告诫,他才懊悔知错,服罪默默离开天庭流浪去了。   而今提及往事,负月叹息道:“我实也不能全盘赞同他,不过他那时真正天真烂漫。其实他无意间证明了,那一年那一战,那些懦弱的、想逃走的、不敢面对生死的人里,许多个也只差一点点情愫,一点点勇气,就想成为英雄。没有红线干扰,他们不会舍生忘死地留下,可是凡再添加上一点勇气一点爱意,他们的退缩欲望又不足够帮他们挣断红线了。这份爱虽然少,虽然摇摆,总算有人因此见到过承认过它们存在。”   心洗道:“你说得是。那年我们都很吃惊。”   说着话他们一早离开审判大殿,穿过忘川河畔,来到三生石前。这时心洗问道:“负月,言归正传,你唤我来做什么?我的法力还比不上雷公电母的法力多。”   负月遂附耳低声,他俩嘀嘀咕咕数言,荧路看见月老忽然间把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圆。   心洗:“……我是不怕死,我这些年每日翻翻姻缘册,总觉得不如一死算了,但这法子亏你想得出来。”   负月淡淡一笑。   荧路:?   既疑惑于月老这也太真情实感了,拉不上媒便会渐生死志,是河豚吗?又疑惑于花神究竟想出了什么办法?月老貌似也挺震惊的。   荧路没有陷入疑惑太久。   很快,血魔回来了。   负月与心洗尚在悠闲得不可思议地闲谈:“心洗,你总在担心旁的生灵孤单终老,也许为自己找位仙娥会快乐不少,西王母那里……”、“负月,你不要妄想乱点我的鸳鸯谱。”、“那玉兔呢?玉兔毛绒绒。”、“那我考虑一下……”   荧路:“……”   血魔:“……”   说时迟那时快,心洗猛然回首,兀地一把握住了血魔的右手,血魔本能便欲一举杀死他,不意心洗毫无攻击他的举动,与此同时,一股略略陌生的诡异的心情轻轻在血魔心底划过一丛涟漪。   接着血魔心念一动,若有所悟,急忙察看右手小拇指,发觉指尖果真缠绕上了纤细红丝。还不止一根,密密匝匝恐怕得有几十根。   通常白头爱侣只系一根红线。   ……   犹不等血魔回过神来,心洗喉咙扼在他手掌中,飞快地嘶哑地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不想心里永永远远牵挂着我吧?等我安全回到天上,自会为你斩断红线,恨……”   他原本想唤恨浊,话头微顿,血魔这才随一惊稍稍转移注意力,方看准负月正扬眉端详三生石上一排排闪烁发光的名字,随即开口道:“他不是恨浊。心洗,他名为垂丝。”   “……”血魔一时沉默。   “……”荧路一时难以置信。花神真的凭乱牵红线掌握了血魔真伪!搞得她开始怀疑自己了,是不是她不应当总是揶揄负月?会不会负月喜欢说媒是因为他真的能凭说媒改变三界?   倒也哪知,血魔垂丝心境旷世坚决,暴露身份后,惟独眼波一暗,便无视于心洗的话,意图杀月老证道。   心洗见状,利索地飞一般地撤去了红线。此念缘由很简单:若不撤去,一会血魔杀他时,作为姻缘彼方,他心头也会有被爱慕者杀死的份外凄凉感受,心洗思虑得明明白白。   不想,他撤得及时,翻而导致血魔垂丝沉吟停手,饶了他一命。   “荧路,”血魔仿佛浑不在乎暴露伪装似的,照常吩咐荧路,将心洗朝她身边一推道,“把人质带回魔界。然后你与他一齐待在我视野以内。”   荧路只好搀扶起月老,遵命道:“是。”表面如此,心下自然盘算起了既然作伪,她该不该反抗这名血魔试试,毕竟,实力更强者罕少冒充实力更弱者。   血魔垂丝却瞧一眼她,嗓音冰冷不含感情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随你。”   荧路闻言,顾虑又生。   两魔于是离去。临走,血魔回眼冷冷凝视负月半晌,只道:“看管地府,我要轮回如常。”话音刚落,一侧腰边的酒葫芦就被心洗伸长一只手顺手扯下,仰头喝了一口。   血魔无言。   加速走了。   ·   风去魔散,天帝昂春现身,长长叹息:“负月。”   负月微微蹙眉,也饮一大口酒,回身看他道:“害心洗冒险了。”实则这等可能性绝难推想不到,走到这一步,有心洗的意愿,否则匆匆安排判官鬼差策应心洗勉强逃走,未必连试也不可一试,否则负月不会在旁一动不动。   心洗觉得前往魔界有一定价值。不过负月不习惯做这样置身事外的解释。   昂春了解他二人,徒淡淡道:“你也好,他也好,孤身入魔界,下不为例。朕看看你的伤。”继又难禁二叹道,“这月老命也真艰,不是头一回了。”   负月:?   负月惑道:“什么不是头一回?被魔族掳走为质不是头一回?”   昂春:“对。一千多年前就有一回。”   负月:“……”   ·   成欢没死。   他距离莲湖太近,挨血魔一击后,踉跄后退数步,便更近了,跌落水中。   花神已经不在,其实镇压煞气攻袭的效力已经几乎不在,但余威犹存,面对万朵红莲,血魔犹豫片刻,还是退去了,没有追入湖水,只隔水再施几道法术,不料透不过水面,伤不着水上水下飘荡的莲花。   成欢看得模模糊糊,依稀是在法术飞近莲湖上空的瞬间,陡激起一道红烟,乃是魔尊危潭遗留的一道咒语,一道魔尊侧影,抬起虚幻的指掌拂袖抵消了可能伤及莲花莲叶的攻击。血魔便再未尝试了。   唉,成欢无奈地想,魔尊和莲花,孽缘。   他因此没有贸然出水,使用一丝法力默默呼吸漂浮在水下,整理着混乱的难免有几分失意的心思。   从前恨浊不吝偷袭,讲究兵不厌诈,线索不足,照面电光石火,他倒暂也没有怀疑这个恨浊真伪。只在思考对方动机时,猜测百转千回。   今夜,那却竟不是惟一一张他久违的故人的脸。   不清楚入水藏身了多久,荡漾清波里,洒月荷叶间,成欢无言放空地上视半天,毫无预兆地,上空眼前几片莲叶拨开,湖中水流震撼,来了一双手,一张脸。   ?   成欢定睛一看,看出是有人在掬水洗脸,确切地说,掬水洗洗酩酊朦胧的眼睛,动作怪可爱的。   而后手抽走,叶摇曳,突然间,对方似乎也看见了他,所以隔着清澈水波,容颜还静静悬停在临水咫尺,近得几乎贴上水面,隐约在眯起眼睛狐疑地琢磨他为什么潜在水下。   又一次来不及防备。   ……差不多有一千三百年。   没想到,今生今世,居然会再见。成欢愣了一会。   他对这个人没有很好,没有约定,没有结姻缘,没有诚实,没有为其修改立场。   ——大概在一千余年前,当时血魔恨浊决定打上天庭,那时节魔界心不齐,空有好战这一点统一,最后只止步碧落边缘,反而落得恨浊重伤殒命。   不过确曾占领过天上一些地带。向上还有层云万里,蔚蓝炫目,一时攻克不成。   就是在那碧落边缘,不是仙君惯常居所,相当于乐土门外门,为了有时方便宴请外客敌客才开辟出来的地方,他很不经意地遇见这张脸。契机是因为红线乱牵、看顾不力之祸,心洗那时受罚于天边缘的罚堂关一个漫长的禁闭。   成欢率领魔兵攻克那里,自然要搜查检视,排除埋伏。   搜到罚堂,由于里面黑暗,易留凶险埋伏,是他亲自抱着戒备心开门。   一千多年中,只有那么一刹那成欢看清过对方的脸,只凭借开门一刹那的光线。从此不翻阅记忆,是看不见的。   即使现如今,魔尊危潭还是想攻打天上,但是成欢心也明朗,此番魔界开战的目的与恨浊时代开战的目的截然不同,在当年,危潭不在,全体魔族深染煞气,头脑中意愿有时不是真正自己的意愿,欲望常常无限放大,酿出大祸。   越强大的战魔越失去自我,恨浊是,他是,连荧路也曾经是。第一眼见到一名落单的仙君,确定周围没有埋伏以后,成欢便想去结果他。   尽管随后发生的所有事,悉数超脱了成欢的控制。   他走进去,对方没及时看清他,问他:“是谁?这里怎么有魔族?”他没理会,提着刀刃,至少开门刹那对方肯定看清了刀刃的反光。   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是罚堂,成欢意识到了,他没领悟的是,四周有仙界常年搁置并不使用但到底存在的天鞭,有一些兵器,他能够从对方的吐息变幻中听懂对方有一点害怕不安,只是他不回答问题,没正式挥刀,得不出敌我结论,对方竟然就连一件兵器都不先去抓进手里。   仙君也不皆是这么固执这么呆的。   以至于成欢见状失笑了,忽然冲动转改,准备在杀他之前拿他发泄发泄。从前成欢没这样干过,想都没这样想过,既不擅长也不喜爱纯粹的野蛮,所以琢磨半天,成欢姑且说道:“魔界打上天庭,这一带沦陷了,你不要出去。”   这是离奇错误的开始。   “你是谁?”对方闻讯疑虑地问他。   成欢谎称:“我是反水的魔,我可以保护你。”   许是由于此前朦朦胧胧亦听到过几丝遥遥的交战声,这个独坐已不知今夕何夕的仙君上钩了,残留的将信将疑越来越少,转而担心他道:“你潜伏在魔军当中?务必小心。”归根结底,那一年成欢还是憎恶神仙的,直到分别之日,心底还是水火交战,杀意与怜情来回变幻,无终无结,只不过,听来听去,对方的嗓音缠绕向他身上,越来越像是他生平没得到过的炊烟。   他变得总想等待一刻,再等待一刻,等待一天,再等待一天。   每个白昼,成欢离开罚堂继续跟恨浊设法攻打天庭,每个星夜,成欢耐着性子带上美酒佳肴,钻进罚堂。恨浊嘲笑他道:“你在图什么?这块地方这批俘虏不已是我魔界囊中之物了么?”话虽如此,每次成欢走过门去,就会莫名其妙地心软——   自从听说门外全是魔军以后,那上当仙君就不歇卧在门外天光能一下子照射到的区域了,每天成欢回去,都见他缩在宽大罚堂角落里。漆黑之中,成欢抬手抚摸他的脸,才能确信是他;对方感受他的手,手指上兵茧的细节,才能确信是他。   成欢不断为他捎酒带花,不动他一根头发,哪怕事情总有些小异样,对方也就没什么疑心严重的理由。   如是度过十几天,终于有一天,对方才忍不住问:“你从来不点灯,是还不信任我?”   成欢实是怕他将来报复。可是每每这么想,成欢必定要打一记冷战纠正自己:不能这么想,这么想等于自己心里更想放过这个仙君做活口。   这跟他自己满身煞气催动的欲望截然相反,跟他从小到大在魔界接收的对立观念截然相反,让他独自万分痛苦,对方丁点不知情,同族丁点不理解他的挣扎。   遂也在那天,他忍不住不耐烦地彰明了意图,最初是他居高临下,想要一口气发泄完欲望不再纠结不再纠缠,可是双手才在对方要紧处拿捏几下,身躯才翻上另一具身躯压制几下,马上感觉出,若放任欲望做下去,若完全输给煞气欲望,这个显然并非武将的仙君恐怕承受不了,要被他玩死。   一旦逃避纠结,放弃自控,成欢心知很可能动情到深时,意志里只剩本能不剩克制,手段过分。   即使那一天,对方根本没察觉到他的威胁性,还以为他是想你情我愿地撩拨撩拨,不知死活地反而在他僵停时还了他一个吻,以至成欢全面自控失败。他已经在想:“明天起不再来了……权当没发现过这里……”吻却如幽幽黑暗里火苗瞬间灼唇,仅存的他惟一能做的事只有咬牙切齿按捺自己,要求对方烧入自己了。   他对那个人的确没有很好。   从那往后,几十个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煞气在身,他凡事凡欲有时都没节制,他要,对方不想要的时候,终也迁就他;对方喝酒,他也要抢,一起越喝越醉,接触更乱;有一次他照常来,莫名留心带去了更多花朵,对方忽而询问他:“你要与我牵红线定姻缘么?”他沉默了。   对方体贴,配合他沉默,半晌,只道:“真是个鸳鸯丛中,孤家寡人。”   这句话,他倒没听懂。   两天之后,恨浊陨落,他便走了。由于将伴仙君禁闭无数年安然无恙的衣衫闹得一塌糊涂,最后他给他留下的也只是自身穿过的几件衣衫,一点事后知道真相绝对不悦的回忆,几朵花,几坛酒,一道会随岁月流逝难以记准的嗓音,纵是记准,沧海桑田,风吹酒浸,嗓音是会改变的。   没有名字,没有面孔,没有身份。   往事一千年,当日真切在握的,早已成梦,当日枭雄豪杰,或已轮回十世。成欢早已不去想,一介可怜巴巴被久罚进小黑屋里的文弱仙君是否还活着了,实话说,此下若不是亲眼见到,非要想一想,成欢觉得他一定早叫谁欺负死了。   四目相视,成欢险些一个冲动浮出水面。   但他知晓,对方甚至不认识他。   湖水还在动荡,莲叶渐渐闭合,喷薄怀念,一眼而已。水下成欢用力闭了闭眼,水上惊鸿照影,依旧宛如当年般终究不见,似乎没有向岸上旁人提及他。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副CP,月老攻,全文来说戏份有限,不过排雷一下:   副CP受是成欢,四千岁成年魔,他微微黄。没有强制,但有谎言,这组攻暂时认不出受,受单方面重新追,但没有什么火葬场,大家雷萌自取。最重要的是,文中早有魔界煞气设定,老实魔荧路直接说过,受太多煞气影响真的会判若两人,所以不火葬,改过自新重新恋爱。   此外建议不要抱着弱强心态看这组,月老很可能是花神朋友圈惟一腹黑。   引用:   李商隐:“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感谢在2022-01-03 06:26:36~2022-01-04 03:2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醍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是天翻地覆暂玩世   荧路决定替血魔垂丝心酸一把。   无他, 只因为月老真的是个活祖宗。倘若能够时间倒流,荧路不知道他会不会宁愿想方设法把人质换成负月。   这一路,月老要喝酒, 就胆敢直接喝;月老要打盹, 就主动在云上躺下跑到血魔背后扶头躲风;月老要洗脸;月老困倦了。   ……素眠当初来魔界, 可没他这聪明劲,不晓得躲到魔族背后去,一副刚正屹立的身姿,空被罡风吹伤了。   到后来,连荧路都忍不住道:“你是人质。”   心洗:“我清楚,我没有做无谓的挣扎啊。为你们省下多少力气。”   荧路:“……你醒醒吧,血魔都快要不耐烦到动手杀你了。”   心洗道:“他不会,这是我的生存之道。你想想看, 他趁着魔尊渡劫一口气发难, 瞬间催生一连串乱子, 是蛰伏型的谨慎豪杰。性情又有点过于审慎,才会被负月算计到必须留下负月掌管地府。他派一个魔族掌管地府不好么?——看来他不信任魔族的程度竟与他不信任负月的程度相近。他有必要掳走一个人质么?——万不得已时,天帝与我自己都会舍弃我, 他只是不安。我要吊儿郎当不假,僭越有限, 一口酒一捧水,不用他多虑多做,我独自已做完了, 其实没真正添他几分麻烦。换作个不声不响的,他又如何知晓人质在想什么?”   心洗:“他至多打打我, 万一真死了……那岂不是更好。”   荧路:“你没请玄黄给你治治心理问题么?回去快请吧。”   不过, 虽然疑心他做得未免不时过火, 很可能是故意趁机消极寻死,荧路不得不承认,至少他有一部分说得对,她也觉得。   譬如眼下,他们俩能够这般交谈,是因为血魔垂丝暂且不在旁边。那血魔曾说过,他们俩须留在他视野以内,却不知是艺高魔胆大,还是欲擒故纵,总之自顾自地改了口,叫他们留在这个阁子。   他们目前不在魔宫。   血魔垂丝不欲住入魔宫,刚刚返还魔宫莲湖畔看过,仿佛是在寻觅什么,无果后便转路飞去了昔年恨浊的魔君旧居。   熟门熟路。荧路暗自沉思,这一个血魔跟那一个血魔,身份有关或许是真。   恨浊故去后,发生不少事情:部下哄散;遗物纷夺;这处魔君旧居转瞬空空如也,恨浊生前就不喜华丽装饰,不爱典雅精致,真真落得一室徒留四壁月光与血煞之气,因此没有谁在乎这里,抢走这里。   魔尊危潭初降魔界,太平之后,倒是专程来看过这空居一回,为的主要是采集鉴定这一带受更庞大更汹涌血气煞气影响的土壤果叶。有一句话,荧路有心记得,彼时危潭斟酌四周,说道:“这是空居?这里并没有过高的野草。”   总而言之,血魔垂丝在此停步,熟稔自若地卷帘,住了进去。   还是徒有四壁的空居,无杯盏,无床铺,无兵器,惟独一地清淡月色。观得心洗端坐扫视,淡淡感慨:“你们魔,我们仙,他们人鬼妖灵,到底又有何区别,到最终,一世心情,一世财权,赢了的只有爱过的。爱的结果,还可以带入轮回,带入下一世;爱疚的心,还可以偿还下一世;不疚的快乐,温存的无悔,能比一切荣华陪伴今生更久,陪伴到咽气前最后一刻,最后一念。”   这荧路绝不愿赞同他,也不恼火,静静反驳道:“仙君想事情总这样简易么?除了爱,责任还有颇多。总有生来不幸的生灵,总有学不成爱的生灵,总有不公平的土地,总有神仙荫庇不到的世界,总有非错不可的事,又算如何?”   不料心洗道:“那自然是爱。保太平是爱,守小家是爱,为他人谋生途是爱,为自己求真相是爱。荧路姑娘,我行事偶尔落拓,你不真心嫌我怪,是你爱我,你言辞偶尔过分,我不真心生气,是我爱你。你我本该争执诸多,奇迹一样在此和融对坐,仍然愿意倾听彼此说话,不封闭己见,是天大的爱意。你怎么会以为我不明白?能说出口的,能催促行动的,甚或有时逼迫人犹豫迟疑的,那不是恨,那也是爱。假若你觉得一个抉择挣扎,你觉得一个决定为难,你可以察觉生涯缺憾茫茫,那是爱。爱不是什么?沉默、无动于衷、满足与得过且过罢了。我好像没说过,我与天帝不同,是支持仙魔开战的?”   荧路脑海万般思绪翻滚,不置可否,只针对他最后一句发问:“哦?你支持仙魔开战?”   心洗懒洋洋道:“不错。负月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可是我指望这个法子能胁迫双方联手寻找一个让魔族满意的解决方式。战事不可随时开始,你一定也认为我痴人说梦——正是因为在任何时代,这都太痴人说梦,会热衷进攻天庭的魔族多半绝不满足,多半想瓜分越多越好的利益——只有在危潭统治的时代,魔界似乎并非如此,不是为了世仇,不像为了单纯的贪婪。你和我,仙和魔,若非眼前风雨陡起,难道有机缘坐在这诉说心事?你不理解我,我不理解你,无这一逼,哪怕面对着面,你必沉吟,我必沉吟,不肯交底。凡人连风平浪静的日子,无生死仇的关系间,都不免常欲言又止、掂量无语,是不是?”   他道:“我们都等待危潭太久了,错过他,错过天帝,下一次仙魔可能交流,不知道又要候过我生命中的几千几万年。我尚未详见魔界的局势,你未曾详见天上的局势,魔界有不顾一切憎恶仙界的魔,仙界自也有不顾一切憎恶魔界的仙,他们无力像你我、像你与负月一样对视。恰如魔界入口剥夺法力的封印,他们也是阻碍着天帝直接为魔界付出精力的理由之一。凌霄宝殿上,尤其近年,我们实是常常为魔界争论的,你想象不成吧?”   荧路忽然叹气道:“想象过,魔界跃跃欲试,仙界总该讨论几番才是。却的确永远想象不出画面,因为我没有见证过,一度也从未感受到过,天上地下,有任何旁的族裔在关切魔界。”   心洗终于一笑,今日他第一次笑。   “我知道你们在等战神津风闭关,他本就长想清心闭关,快快精进修为,觉得魔尊渡劫是千年一度的不二良机,别的时刻,他一闭关,恐怕天上失守。”心洗道,“天帝不尽赞成,负月也有些反对他这战略,我特地支持过他闭关。所以,我已经是戴罪之身,这一战不论伤亡几何,不论结局如何,但凡有伤亡有损失,我都与战同罪,应该千刀万剐,魂飞魄散。若余生还有半点价值,我总要说一说,我确确爱这里,负月很爱这里,天帝爱这里,魔尊也真辛苦,我们都是强弩之末,心底是真的海样不甘,山高妄念。   “虽然,有限的能力中,仙会先照料仙界,魔会先照料魔界,妖会先照顾妖族,但是事情不能够就这样一日日一代代拖磨下去,不能够任后世分还是分,战仍然战,逢想彻底地和解和平时,却连先例之计也没有一个、所有的路再从头摸索。时间应该有意义,历史应该有意义,过去有谁创造了工具,现世有谁用工具制造了物件,后世如何精进那物件——生灵全需要演化。千万年之后,你和我应该还留给后来人一点意义,不是嚣张故事,不止欲望本能,而是哪怕一道徘徊在失败边缘的影子。我要未来。”   清泠泠他说到这,荧路心神尚未恍惚,已一时不确知要怎样回答。   待附和他,她与他并不相同。   去反驳他?她已经无意反驳了。   待朝他五味陈杂地笑笑,她暂时笑不出来,心思犹在鉴别他洋洋洒洒一席话几分真切几分假。待不笑,心头莫名沉闷。须臾,荧路才拿准主意张口想稍劝劝:“倒也不必魂飞……”   万万想不到,心洗再度“所以”了。开口抢先于她。   心洗:“所以,荧路,我今日想起,我在魔界还有个相公,这是我的遗愿,你能不能助我找一找他?”   荧路:?   荧路好险没追上他的话题转换,浓疑道:“什么公?是谁?什么名字?”   心洗:“我不知道。”   荧路:“?姓什么?”   心洗:“不知道。”   荧路:“……你确定是你的相公?”   心洗神色随意地:“算是吧,墙头马上没名分的那一种。既然我命不久矣,也不介怀什么名分,便想再找他开心开心。名字我是一概不知,只道他是一千多年前随恨浊打上天庭边界的一员,知道身量宽阔高大,嗓音也醇厚,性情……话不多,不过性情很撒娇。”   撒娇。荧路寻思寻思,她貌似不认识这种魔,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月老实在有一点点可怜。   荧路长叹道:“我可以为你探听探听,你休抱太大寄望。他一般怎么个撒娇法?”   心洗便对她举例:“譬如,他总是不给我看脸,也不说名字,为此有一天我问他是不是不信任我,于是他突然就非常紧张,非常懊丧,一边不回答,一边抱住我让我行云布雨。不善言辞,不愿透露身份,就如此主动全力证明自己的生灵不多见,我只不过是随意问了一句而已。”   荧路一惊,这会是谁?听起来当真怪怪的。   荧路帮忙推理:“是不是他有家室了?”   心洗:“倘有家室,我自不打搅。倒也未必。”   荧路:“何以见得?”   心洗坦然道:“当时看起来是禁欲几百年了的样子……”   荧路:“……”   遂直到月老醉卧睡去,隐隐耳闻小阁室外,整栋恨浊旧居群魔靠近,行谈动静越来越密集,荧路才转移念头,不思量寻魔遗愿,思量起血魔垂丝召集群魔的目的来。   魔界艳色天空快将破晓时,四野奋亮前最末半个时辰,成欢借着纷乱魔影掩护,悄悄精准地寻到了小阁室,敲敲她倚靠的窗子。   荧路就在琢磨他去了哪里。双方交换一轮信息,成欢得知这个血魔不是恨浊,眼睛闪了一闪,情绪稍高;荧路得知他受伤不轻,短时间内作战尚可,难以长久,安慰了几句。   哪知要事说完,商议过后,成欢无端指指睡在室一角的心洗,问她:“他为什么在这里?伤势重吗?”   ?荧路想说不重,除了失去法力,他根本没受伤,惟有血魔的衣角被他躲风时扯得受了点小伤,你为什么二话不说先假定这老狐狸仙君必受了伤?紧跟着,荧路机敏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等一下。   荧路:“成欢,你……”   成欢还不知情心洗在背后怎么形容他,若无其事地道:“不要告诉他我认识他,我有事情对不起他,我先走了,这盒点心给你们俩吃。他爱吃桂花糕,今日你让着他几块,先吃点别的,回头我请客补偿你。”   荧路止言又欲:“成欢前辈……”   成欢:“嗯?你平时从来不这么叫我,怎么了?害怕了?”   荧路:“没。”   荧路:“桂花糕不重要,你记得,知人知面不知心。”   成欢:“?”   ·   人间正月十五,这日,秋旷醒奢望出宫游游。   当然,是想挽着严他锐的手一游。格外是场奢望。   好在期间,天帝悄悄来过,特地与他严肃商议了魔剑一事,道是:“人间以外,各界浮动,已临多事之秋,此时魔剑更加不能出世,朕尽力留下可调动的力量借给你,派几名天兵守守你,难为你了。”   于是蛟龙锦鲤等妖全被天帝置换成了天兵,夏珑还留在将军府。   天兵无疑便可以实现他的愿望。偷渡圣上绝不可能放行的质子严他锐出宫玩一夜,亦不是什么难事。   自更换天兵以后,既是为向严他锐解释这批生面孔,也是为了挑明秘密,秋旷醒不大好意思地朝严他锐道:“我是个神仙。”   说出口,仿佛怪疯癫的。因有夏悟不信的例子在前,年岁越长,秋旷醒诉说际越觉小心翼翼,严他锐听了,却只管微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凡人。我们岁月还长。”   和他在一起,三言两语,秋旷醒也易开怀。只是,这段时日,也不是毫无新生心结,比如,天帝不详细谈及人间以外都出了什么事,无媚不再来了,无从向她探听,天兵一问三不知。   秋旷醒实在放心不下,常常忽陷深思。   除此之外。   正月十五,终于,清晨严他锐听见秋旷醒表面平静,语声郁郁地宣布:“我养的鹤看来丢了,十几天不回来。御厨房这十几天的菜品中没有出现过鹤肉吧?”   严他锐:“……”   严他锐认真哄他道:“那鹤不一般,希望她逢凶化吉,我也会时刻留意,你不要事事伤怀。”   秋旷醒正色回道:“锐弟,你也小心,你的本体不能吃吧?”   严他锐:“……不能。”   秋旷醒很欣慰。   作者有话说:   灯节是最后一天完全太平的日子啦。   荧路:我是弯仔码头? 第30章 任悬针剑亦垂露情   灯节夜, 傍晚来了位客人。这还是秋旷醒头一度见到严他锐的朋友,看上去是个飒沓男人,但身怀一些煞气, 说多不多, 眉目英朗不狡邪。   严他锐温言介绍:“唤他成欢便是。明天我不在孤光殿时, 让他照顾照顾你,好不好?”   秋旷醒依稀怀疑自己在人间结识的“妖怪”怕比在天上结识的妖怪还多了。   这句话下还有旁的信息,秋旷醒微笑应道:“好。”   严他锐推测花神元神封印兵器一事,天帝不可能置之不理,额外确认:“你最近似乎也有朋友来过。”   他本意绝非责怪,秋旷醒却含疚道:“是,我不便要求他见你,无心排挤你隐瞒你, 你不要难过。”   严他锐赶紧安慰:“这不重要, 随你开怀。”哪知听得秋旷醒又道:“我的友仙知道你, 还夸赞过你我佳偶天成。”   成欢震撼了:!   严他锐:?天帝近来没事吧?   为了灯海夜游,两人开始更衣打扮。秋旷醒本不是太在意身外事物,干净大方不失礼即可, 只不过,出宫万千人潮中游弋, 他的体香成了个大问题。严他锐问他:“需不需洒一些廉价香料盖在身上袖上,免得万一暴露身份?”不安全。   这厢秋旷醒便得挑选香料费段时辰,那厢严他锐趁机讲究起来, 虽无金钩玉带,珠光宝气, 搽香后秋旷醒回首看他, 还是不由得被他的一丝不苟惊了一惊。   秋旷醒:“锐弟, 今夜节庆,束发那么高做什么?”平素严他锐就够讲究了,惟有在夜里同睡时秋旷醒才看得见他散发,还怪想念他发尾轻轻扫过侧脸的触感的。   严他锐:“人多,挤挤许就乱了。”   秋旷醒:“那为什么要戴簪?不怕遗失么?”   严他锐:“人多,挤挤头发怕乱。”   秋旷醒:“人那么多,要穿这双鞋子么?缎面易脏。”   严他锐:“朱色缎面与你出游,给你踩出个彩头来。你也打扮得鲜艳一点?”秋旷醒穿艳色,属于难得一见的事。   秋旷醒无法说出口,自己只想轻松愉悦地出门玩一玩,懒得装扮。严他锐这样庄重,他都快没理由态度闲散了。   所幸问答几番,严他锐善解人意地领悟了他的纠结,顿时不再提议了,也不再住步修整仪容,推门走到红梅树下抬手等候,为他发间接住一朵傲红落花簪上,浅浅地笑,什么也不说了。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严他锐已很久不采摘花朵了,宁愿守在冬风里候着花自然地落。   秋旷醒见状很担心很实际地嘱咐:“多穿几件,穿带绒毛的厚氅。”   成欢看看他们两个互相叮嘱着将对方围成一团毛绒球的人,心境复杂。   自从胸口受伤,留在魔界帮不上忙,甚至未必不会平添麻烦以后,成欢就来到人间守卫魔尊了。他跟荧路与其他几位魔将报了信,商量一番,一致觉得魔尊身边还是要留个要将守守,这段日子遂藏身皇宫暗处观察有无敌踪。   到正月十五,伤势好转不少,才到明面上拜见。   ……然后近距离看到了他们魔尊和花神你侬我侬,相依相偎。依成欢看,这一世魔尊被花神害得十分纯情,言笑晏晏,令魔茫然。   严他锐:“我也已十年不曾游赏过灯节了,这是阖家欢乐的日子,除了卖灯赛诗,应当还有许多其他小摊贩,今日我给你择一个定情信物回来。”   严他锐最晓得秋旷醒爱什么,伊爱细水长流,虽无惊喜,一刹那的惊喜却就化作了一整夜的期待,秋旷醒闻言格外开怀盼望,双眼含住两潭笑漪,又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果然。   严他锐很满意。   秋旷醒很满足。   “……”成欢寻思,负月当真要入主魔宫了么?今后不能再借魔宫的地窖存酒了。   更衣之后,出宫之前,还剩下一件大事要做。   趁着华灯将上而未尽上,铺纸蘸墨,秋旷醒敛灭笑容,神态肃穆,心下惋惜哀痛地写了一篇《悼鹤赋》。   这尚是严他锐第一次陪他作诗词歌赋,忠王文采不错,平日两人窝在一处肩靠肩地多听话本,罕聊骈文。虽说——烟霞挥舞后,锦绣纵横罢,严他锐读了读这篇《悼鹤赋》,成欢也读了读,悄悄发问:“鹤是我想的那个鹤吗?”   严他锐轻叹道:“是。”   成欢:“……那我想个法子尽快报信给荧路,换她回来。”   魔尊有令:“快。”   补充:“要不然荧路将在人间文坛名留青史,音容宛在了。”   ·   这灯海一夜秋旷醒与严他锐都颇尽兴,只是共成欢想象得不尽相同。   成欢没有一直陪同在严他锐近身,受严他锐示意去保护秋旷醒。起初他两个凡人之身欢天喜地地融入人间各自挑了数盏灯,有光色温暖的,有光色设法造成蓝绿妖异的,有散发芬芳桃果香气的,有图案半空白、秋旷醒能在上头提笔画下一张严他锐脸容的……中途,秋旷醒意欲分头行动,分头和严他锐各自为对方挑选礼物。   严他锐没有拒绝,只在秋旷醒劝他带上成欢,不要独行的话末摇了摇头。   秋旷醒道:“我带了两名天兵随身。”人潮如此汹涌,轮椅特殊难行,既然贪心非要过节,他当然请了防备。严他锐却道:“我有人在。”   他回眸一指,翘翘首,秋旷醒看到他背后人丛中确实有三五名陌生人物张望过来,这才答应。   于是。   轮椅吭哧吭哧努力而艰难地远去一阵子以后,严他锐方才撤开目光,失笑转身。面对面,有个身材颀长的年青人好奇地压低声问他:“皇兄,那一位是?”   远处光汇纷杂,如月万轮,如梦一铺千里,严他锐不禁追着秋旷醒的背影再望一眼,口吻恬淡地道:“自己人。”   严他锐其实疑心沉重,饶是一母同胞的弟弟,严他涤冒着磅礴风险秘密潜来魏国初联络他时,他也狐疑许久,难以轻信,严他涤感受得到。   因此,严他涤恍然大悟,大笑揶揄他道:“噢,噢,自己人。两情相悦了么?”   于是。   视线尽头严他锐伫立的身影越来越缩小,逐渐缩小成暗淡的一丝墨痕后,秋旷醒方才撤开目光,面向前方,心底仍深知严他锐在后方树下伫立不动,必定也是在目送他走远。   然后,秋旷醒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再单纯地拘泥于欢庆佳节,放声而笑了。   ——忠王开始仔细留心街面上熙攘行人们的衣衫用饰,推敲民生如何,不同的衣衫阶级下众人分别会是怎样的表情,笑容真不真。   还在一个摊子前为天兵与成欢一人买了一盏灯作为礼物,并询问摊主:“摊子收入如何?平日收入如何?”   成欢:?   天兵:?   其实,成欢原想抛开脸面,向花神请教请教恋爱经的,毕竟看上去人间的魔尊简直倾慕他倾慕得百依百顺,成欢根本想不通这是怎样做到的。   第一眼不适应不想接受不假,看久了,成欢慢慢发觉他俩实在有点令人羡慕,仿佛已经在一起彼此相爱同活了几十年似的,为彼此做什么都如鱼游水一般自在简洁,无须迟疑,无须计较代价,上一瞬风吹,下一瞬便已执手相护,萦身氛围澄静温柔。   只是眼下成欢变得不想请教了。   他认为他直接看破了。   可能花神打动魔尊的,就是这份热忱的极易过劳死的为国为民之心吧!   一定是这样。   ·   回宫路上,秋旷醒将挑中的礼物拿给严他锐看了看,万分务实,是一轮护心镜。   严他锐想不到他能大浪淘沙淘到这东西,尽管灯节是阖家欢乐万人行街的日子,这东西也忒不易在外买着,绝对费煞了心思。   秋旷醒倒不在意费多少心思,转了多远的路,持镜微微仰头,注视他道:“你要保重自己,是妖怪,就长命千年万年,尽力不要流血,不要受伤。纵我一时不在,天上人间,他年一定寻你。”   听得严他锐心底里轻痛频痒,不知该不该说,此生若有最重最烈的伤口,必然是他伴情送来的。   至于严他锐所说的定情信物,是一条绣淡粉莲花蝶栖花纹样的素色腰带。严他锐一本正经道:“我亲手挑的腰带,了如指掌,今后你消瘦未消瘦,我日日察看。”   这已是近年严他锐在亲密方面言辞的极限了,话音落去,须得再装得正经凝肃三分,才能不令旁人看出脸色赧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翻云覆雨暗示,譬如成欢;知道的,明白他只是殷殷关切身体,便不解成欢在大惊什么,譬如秋旷醒。   ……   直到灯灭人散,兴致曾高,寂寥更多,秋旷醒一夜无眠,默默靠住窗扉,隔紧闭暖窗向外张望,见着天色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一点点地转亮。   睡前临别,严他锐三番回望,三番折回步子来柔和地紧握他的双手,语亦不必多语,看实不必多看,改写不了明日要发生的事。   凭借着对煞气的感知,秋旷醒依稀猜测,严他锐也是半宿无眠。   明日之后,谁赢谁输?日子真不会有半点不同?情谊真不会有半点不同?   此夜去前,严他锐半回身,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今夜别梦到我,你才睡得好。”   难忍他有满心惆怅,无限忧虑,其实不能合眼。   人间三十年,终究有这样静坐等候天亮,独看梅梢形状瑟瑟投影窗上的长夜。   “等。等。等。”檐下偶尔雪融水滴的声响也似愁心。   作者有话说:   引用:   牛希济:“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第31章 春风桃花日我有憾(捉虫)   十六日天亮时分, 秋旷醒心晓严他锐该不在了。夏珑倒是宫门一开,便回来了,步进内殿, 没料他还静坐醒着。   “王爷。”夏珑低唤行礼, 秋旷醒回头扶他直起身, 同情地问:“心里难过,就在内殿坐坐听听话本吧?今日我派了人去营救你大哥,你不要太忧心。”   夏珑本来确实心乱如麻、痛惜亲人着,闻言惊道:“您派了人去营救大哥?”   他倒不是真正不解于秋旷醒竟会这样做,秋旷醒一向作风爱怜,他是不解于既然如此,既然秋旷醒态度十成笃定,为什么不早早告知他大哥?是为了吓吓夏悟警告夏悟么?   秋旷醒看懂他有疑惑, 却不准备此刻便将严他锐今日兴兵造反一事说给他听, 故此只移开目光, 扶头呼人传说书人来。   还悄悄托付成欢把宫中年纪太小的公主皇子、乃至年纪太小的宫人统统带进孤光殿。年节才过,除了大多是新进宫的小宫人们一头雾水受宠若惊以外,其他孩子不以为怪, 一把一把抓着糖吃,欢声笑语。   孤光殿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的时节。   秋旷醒看去几眼, 亦心知今日一过,夏珑与自己的情义、缘分便算尽了。等得到日月变幻的消息,夏珑绝不可能不察觉他一早知情严他锐行径, 无非是眼下尚信息不足而已。   他遂也送了一盏灯给夏珑,淡淡道:“开朗心情。”   知道夏悟可能死里逃生, 夏珑开怀了一点点, 回道:“谢王爷。”也顺口问:“严公子呢?”   秋旷醒谎称:“太子请见。”   说书人全来了, 因为纷纷听说王爷今日要听整整一天的书,打发严公子不在身旁的光阴,想必由于严他锐不在心情颇坏吧?于是如临大敌,一两个主讲,其他接力。   赶来一看,瞧瞧秋旷醒心情仿佛当真颇坏,头一次将自己隔在了四面帘子中间,只留一桌一椅,茶果酒帕,淡蓝纱幔不摇不曳,看不透喜怒哀乐,无法让人察言观色,推敲话哏。   众说书人面面相觑,商量商量,只好给他讲点激烈的,缠绵悱恻的。   说书人:“且说那朝乱世,异国虎视眈眈,青年陈武帝也曾不得不亲征过几次!当然,那年头沈大将军已经官拜将职了,奈何战乱初年,是群狼环伺,不是一处起火……本来么,兵分两路,却也有一战有一夜,他二人合兵碰面,并肩厮杀,这里,原书上写着:‘四目相接,皇帝心下大喜,岂止是为久别重逢相思容?也为着一生或只有一回,沈忱凤能够在战场上见他一面,看看他战场上的英姿。总之,皇帝为此小鹿乱撞,一会念及小别胜新婚,一会念及好好表现才是真,争取收获将军更多的赞赏和爱慕。’”   成欢:“?小鹿乱撞?”人间的皇帝怎么这样?   秋旷醒:“?”这书对武帝还真是大不敬。   秋旷醒惑问:“这本野史究竟是谁撰写的?”   说书人看了看:“‘天涯郎中’。此君前前后后撰写了两部,上下卷,还有另一个笔名,下卷的笔名是‘带笑看名花’。”   等等,秋旷醒忽然感到微妙。   秋旷醒:“哪一朝人,可考么?”   说书人忙答:“是武帝在世时的当朝人,人未露相,记载奇少,不过有托付书局的年份等证据可考。您特殊喜爱这段话本,咱们早已仔细查阅过多番了,不会弄错。”   “……”秋旷醒心头一重。   成欢不像夏珑,目前正对情情爱爱格外感兴趣,总想偷师一二,听秋旷醒莫名沉默,知有微妙,便隔帘问:“有何不妥?”   秋旷醒告诉他:“‘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这是人间的诗歌,写这种书籍,用这种名字,犯了诗讳,便是武帝一朝不生文字狱,也绝难毫不传入皇亲国戚、帝王耳朵,不责令撰书人改名。这书……”   成欢:“?所以我们正坐在陈武帝的寝殿中听他写的书?”   秋旷醒:“或许是的,取这种名字,那位陛下看来还挺巴不得令人猜想出身份的……”   说书人也大惊,而后讲述得更来劲了。   说书人:“可惜呀可惜,天不遂人愿,那晚夜战武帝受了战伤,差点一命呜呼!倒也不是他真的作战不力、不是他情心不冷静冲锋过头;乱军丛中,危险在所难免。可惜在于他战役前半截指挥如神,用刀如臂,满以为即将收获将军惊讶夸赞加倍欣赏了,料不到后半截战役为急援将军所在的右翼,策马狂奔,一时失察当胸中一支流箭,回营反而被沈将军大批一顿!”   秋旷醒叹息:“唉,太可怜了。那沈将军如何忍心开得了口?”   说书人:“不错。回营包扎过后,将军大发雷霆道:‘你这是什么盔甲?护心镜也没有一面?”武帝辩解:‘怨朕大意。全因这数月以来,已战碎两面了,才知道卿辛劳处、诸兵将悲、非同小可,任朕昔日寤寐想象,终难完整体会。明月息怒。’将军哪里肯息怒呢?登时踱步帐中,走来走去,时不时地要再痛批几句,这里,武帝写,还从未见过将军如斯愠怒的时候。”   秋旷醒又叹息道:“原来如此?这倒是活该了。”   说书人:“……”他幻听了么?忠王一向谈吐文雅,还从没说过这话。   成欢:“……”花神原来还有挺凶的一面。   ……   又闲听一会故事中风花雪月,春夏秋冬,日上三竿时,秋旷醒陡地感受到胸口无端一刹急痛。   来了。   他一直将一张帕子轻轻按在唇边,这时没有立刻咯血,然而自从这第一痛过后,痛苦逐渐变得尖锐、清楚而连绵不绝起来,一剑一剑,好像全针对着他砍在身上,一箭一箭,好像全咫尺之遥,刺在他心口。   说书人正讲到:“那一次班师回朝,两人合兵一同,肩并肩到城门前,还曾买尽沿途桃花杏花,武帝心曾感叹:‘倘若今生今世有时机结发,能排尽天下非议,肃清四海嘲弄,不使大将军担太多骂名地成婚……为何今时今日,竟只好空送他几朵春风红花,无名无份。’……”   秋旷醒意识断断续续,这一段话听得模模糊糊,字句渐渐已听不进心底。   许久,心底只无声地长叹了一声。   既有这么多剑,这么多箭,到底是要见血。   千古宫变,凡逢名不正言不顺,几乎没有新皇可以不一马当先的。   也不知严他锐这一战战得安不安全。   ·   大变以前,无故麾下少数几名死士得到严他锐指令:“买些龙凤烛、红绸、喜盆等物来,过后带进禁宫。朕近日择日成亲。”   严他涤:???厉害了我的哥。   魏国瀚王听了也疑虑:“什么?”   这个瀚王,算是严他锐仅仅使用人间兵将起事的关键之一,他封地最为靠近楚国残疆,幼岁被魏帝残杀过可能威胁帝位的胞兄,虽说原也不至于甘愿叛魏,严他锐设法控制了他妻妾小儿,借他身份调来了皇城附近可能调动的城兵,合十一年以来缓慢偷渡进魏国皇城的死士,拧成了一股兵力。   皇城内的兵将,区区王爷是调动、命令不成的,连皇帝缺了兵符也难命令得动、将军缺了兵符也不能命令。   不过将军无须命令,也可以在不指挥兵马出动的情况下,影响士气人心。士兵偏将服从规矩是一回事,得知生死相交忠心为国的主将遭遇,心不心寒是另一回事。   异城请示魏帝的信笺,严他锐处理过了;兵符他拿不到魏帝手上的半个,徒设法借助大将军将入天牢时交出兵符、短暂看守不力的良机窃走了夏悟手上的半个;为这一天,他预备得够久了。   他年纪不长,但从生以来心事沉重,不笑的时候眉头郁郁发寒,瀚王实是惧怕他的,只敢问两个字。顿一顿,严他锐方作答:“忠王为我,为江山忍让诸多,你不知晓他的秘密。从今之后,千秋万世,要不然他将在史书上被写成深宫质王,幽禁一生,心无人知意无人怜,还须小心翼翼,见不得人,见不得光,才能不被怀疑叛国通敌;要不然便直接是叛国通敌,永存骂名。其实他不愿意不自由,他那个人,连看看雪花也大喜过望,怎么会不渴望自由天地,不渴望堂堂正正?”   严他锐道:“为了来日,后半生,我退位后,还能陪他出去转转十方山河,畅游万紫千红,他是一定易被人发觉不曾作为魏国余丁受罚禁足的。但至少在我的王朝,天下人不准公然太欺凌他——纵观浩荡历史,多是每一代开国之初,暴力挥兵登基的君王手中权势最大,旁人最反驳、掣肘不成,若真能反驳,登基早已失败了——张罗红绸,我今日定婚,前人做不成的事,我趁锋芒最盛时来做,谁也休想反对,谁也休想左右。”   严他涤目瞪口呆,略为沉吟。   瀚王听完也不禁目瞪口呆了一会,半晌,才可粒粒吐字道:“你是要与我大哥成亲?”   严他锐:“……”   噢对了。   他都忘记这也是个小舅子了。   ……   时辰百经掐算过,新年瀚王受召回宫,人在皇城合情合理;夏悟心态大起大落,片时恐来不及发现破绽,等了一等夏悟撤职、重现身对军队的干扰,严他锐出城;又等了一等城内几千名死士的内应,一日之间,叛军长驱直入。   这里没有一个普通兵将见过严他锐的脸,不知他是质子,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只当他是个陌生的瀚王近身亲兵。   严他锐让瀚王传令下去:“皇帝有难,以大将军夏悟为首,城内有叛军,如今城内下至百姓妇孺,上至文武百官,已无人不知晓他下罪撤职之事了!我等入城只为勤王,名正言顺,不伤百姓一分一毫,切记!等面见圣上,我等仍要下拜山呼万岁,不可有人心怀鬼胎!”   是的,皇城内军心再乱,自不至于六军不发,严他锐在等山呼万岁那一刻,秋明咎刹那分不清来者敌我的茫然时分,还他这一生血仇国恨。   他已经等了许多年,这一刻,早已不能够再令他心急如焚,影响冷静了。   只是旧日没曾想过,还会遇见另外一点涟漪令他心急如焚,时不时须要克制自己。   秋旷醒。   此日开战,第一箭是严他锐亲手射出的,亦是作为发令的一箭。   秋旷醒。默然弯弓的同时,他无计不忆起,右手拇指上的玉韘还是昨夜三番去留时,秋旷醒挽住他的手,送给他的。那微笑花道:“这一个比你平日藏的那几枚更好,也合你的手指。”不清楚他是何时测量的。   弦紧,箭出,远飞,严他锐双眼发热,泪蜿蜒下,顾不上擦去,冷却在面上。   这一箭是开始。   但他要,这一战是结局。   作者有话说:   说书人:喜喜喜喜喜,野史变正史!   注:古代有些朝代兵符分成两半,皇帝一半将军一半,将领手里的那一半轻易是不该到皇帝手上的,可以交给另一名主将,一部分原因是防备集权;所以是最容易骚操作的时候。   引用注明:   李白:“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感谢在2022-01-07 00:54:59~2022-01-09 05:5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路人甲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红衣花烛夜两无怨(上)   重见魏帝秋明咎, 尚是十一年来的第一次。   严他锐惟独在初来乍到魏国的那一年,面过一次圣,从那往后, 秋明咎才不屑于亲自见他。   他二人相逢在孤光殿门外, 寻寻觅觅多番, 严他锐没有在金銮殿上也没有在御书房中搜寻到他,原本还以为依魏帝的暴烈性情,会宁可坐在龙椅上死呢。   倒也聪明,若无秋旷醒起码中立默许,严他锐不可能住入孤光殿,朝夕受人监视,却丝毫不露举事风声。   但是孤光殿此刻整个已不见了。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 原址上暂时只能见着空空冷风, 听闻荡荡风声。成欢在里面, 严他锐不意外。   夏悟及时地赶来护驾了,太子也在这处,严他锐藏身人群不起眼的地带, 那父子俩倒是虽然被层层守卫,目标一眼可捉。   这一路打来, 两方兵将都不是毫无疑惑,瀚王拿着半个兵符,从前又不是个以野心以好斗闻名过的藩王;守城兵质疑:“你们不是勤王, 被蒙蔽了!”叛不自知的叛军纷纷回应:“你们被蒙蔽了!夏悟难道没有被圣上撤职下狱?!”弄得真真假假,守城兵一度也不再那么坚定。   进入禁宫、能直接得知秋明咎旨意的兵将自然已不再动摇, 但整体而言, 皇城内驻军已经厮杀得七零八落, 茫茫然间,叛军一见到护卫人数较为单薄的秋明咎,大喜,还不等对面喊出一句:“乱臣贼子!”便以瀚王为首,毫不迟疑地拜了下去,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救驾来迟!”   话音真的喜悦,因为来到圣前,见到秋明咎,不对秋明咎出手,众人便觉得自己的清白证明了。   有一些眼尖的,不止看到秋明咎,还看到夏悟在保护秋明咎,心下顿知哪里出了岔子,不妙,反而须拜得更快呼声更高,以显示自己是受了蒙骗,哪里顾得上第一时间不拜皇帝、先罗列一长串话指认瀚王。即使有,声音也要姑且淹没在山呼声中,极容易由于不跪皇帝更加被误解。   光是看看秋明咎身旁残兵人数,瀚王晓得只要严他锐不出尔反尔,自己妻儿的性命便算保住了,带头喜极而泣,喊得奋力:“圣上!皇兄!您安然无恙呀!万岁!天佑万岁!”   他泪如雨下,秋明咎一伙人霎时迷茫了一瞬,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出于真心勤王,误上了什么钩,最重要的是,是不是有真正为非作歹的第三伙人。   秋明咎是暴君不假,眼下也隐约知道要命不假,他能察觉仿佛一步一步有什么陷阱在向他迫近,不需他移步去踩,也逃不过。换作平时,哪怕了解对方一定是真心勤王,误会一场,他也将马上下令:“乱臣贼子,格杀勿论!”然而这一瞬,让他略迟疑的、必提防的是那第三方势力——留下眼前这批真心勤王的笨兵,增强自己的实力,说不定才抵挡得了那敌暗我明的第三方势力,需知双方军心在此都已经涣散混乱了,精兵不复。   可是,秋明咎又暗暗疑心当中绝无如此简单的路可走。否则这批勤王叛军怎么会上当?战争大事,岂有轻轻松松上当上到一半,敌人随意放过你不留后手的美事?   只迟疑寥寥一瞬,秋明咎便想下令趁着叛军长拜山呼,抬不起头,格杀勿论。   然而那一瞬,两方兵将一头雾水,一丛匆匆下拜,一丛初松懈一半防备心的瞬间,严他锐静静站着,未跪,只作势向下弯腰,无声地轻轻挥手,混杂勤王兵将之中的死士顿时一跃而起,集体发难。   稍晚几步,严他涤也领来了余下的全体死士,踩着勤王叛军一路征杀出来没有阻碍的路途,踩着残烧犹灼的火与血,袭击了初初反应过来的勤王叛军。   有严他涤控制后方,严他锐暂不回头,由身旁数百名死士护着,大步接近前方。一剑刺入秋明咎胸膛的同时,是他二人相距最接近的一刻,秋明咎表情暴怒含恨,严他锐表情不紧不慢,万事浮过脑海。   从十一年前,江山惊破万人同哭的哀恸;告别故国太子沦为阶下囚的决心;父母亲人有泪有叹的无奈;千山万水飘泊客来途上不被礼遇的屈辱;冷冷顺言小楼;三餐无常白眼连年;雪夜病来难求药的岁月;一个人冷冰冰枕过的月光;魏太子一厢情愿的困邀与欺骗;不同的有时只宜沉默的政见;毒酒……虽说最终倒也总有意外琼花诗书,如梦伊人,打翻毒酒的那一只手。   荧路曾劝他放下,他怎能放下?人间是真实的,在人间的每一日每一夜每丝情每段彷徨是真实的,每一件往事来事他都宁愿倾尽全力去做,除此之外,没有旁的任何活法能够令他自己承认自己。   剑出,人落去,电光火石,惊呼乱叫方起。四目相视,严他锐听清晰秋明咎重重吐了两个字:“朕想——”   严他锐不想留给他说完遗言的机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在魏帝战旗下,当年浩浩亡者莫非有过几多不沉默的机会?他推开他,他倒下去,哪怕还说了些什么,哪怕还有人拼命聆听,严他锐是绝不会听的。   这一战快到黄昏了。   如严他锐所料,夏悟这个人,无法真正心无芥蒂地再保护秋明咎,这下秋明咎身躯轻飘飘倒地,倒得跟其他士兵没什么两样,他就更加没有为一介死亡在即的废龙抛舍一切,立即攻击严他锐。严他锐朝他笑笑道:“放下剑吧,我给你自由。”   他不放。   严他锐又道:“我楚国大军十年重整,而今蓄势待发,近在楚魏边境。十一年前,那所谓边境乃是楚国的领土,楚军熟悉地形,熟悉气候,城内百姓乡音犹在。你们今日负隅顽抗也罢,秋明咎驾崩,后继无人,皇城乱成一团,魏国迟早是我囊中之物。夏将军,是魏国占领楚国,还是楚国占领魏国,不应该都是你心中的一统么?放下剑。”   夏悟仍旧不放,代秋明咎终于说出了:“乱臣贼子!我魏国内乱归内乱,绝不容许异国横行霸道!”   严他锐不再废话了,等着他挥剑冲上来。夏悟绝不怕死,夏悟确也是个战功累累伤疤重叠,为魏国出生入死过的将军,严他锐心知肚明。   然而不怕死不等同于非要死,严他锐觉得他心底已经不剩下什么作战的理由了。秋明咎不是他的知己,秋旷醒从未对他动过情,他也从不是魏国百姓的将军。   严他锐但将注意力移向小太子秋戏愁,他们两个的纠葛不可谓不复杂些许。据说秋戏愁才是他原本的情劫对象,严他锐后来想想,纠缠倒真够纠缠的。   只是,他望去的那一眼,正是秋戏愁暗暗不安地回头再度寻找孤光殿存在的一眼。   这一眼,于是令严他锐眸光一冷。秋旷醒劝过他少杀几人,多放些人,他自也不是真的杀心凶残,乐意如此,不意秋戏愁这个节骨眼上回头寻找秋旷醒踪迹。   “你想威胁我?”严他锐扬声问。   他怒意很单纯,秋戏愁闻声回视他的眼神却很复杂,有爱有恨,怨涌泪涌,忽地秋戏愁开口道:“你也不必杀我,严他锐,你骗我多年,戏弄我多年,我除了一死殉国,别无他法。但愿你来年人间黄泉,两不追悔,我——”   没等他话落,严他锐迅速步近打断道:“不准你自决,这一剑非要朕结果你不可。纵是不留伤痕,也不许你这样刺‘他’一剑,心安理得一走了之;多一剑在朕手上,余生朕都愧疚爱惜他多一分,这不是你有权利决定的事。”   他挥剑,秋戏愁软绵绵倒地的时候,才听一旁夏悟手上战剑“当啷”一声摔落地上。   严他锐没仔细重瞧夏悟,因为秋戏愁有一只手紧紧勾在他衣角上,死也不放,严他锐索性脱去血衣血甲,穿着单衣寒风中转身吩咐:“清场。即日起楚魏一统,点数文武百官谁愿意降,谁要卸任归家。朕稍后归来,论功行赏,颁布新令,抉择登基大典吉日。”   有机灵者试图第一个开始改呼新皇万岁,严他涤却已晓得他一时之间去心似箭,无暇再添几句累赘工夫,清咳一声勒住了众人追仿之意。   这皇兄,少年时节行事仿佛没这么乱来。严他涤悄悄捏了把汗,毕竟万一魏国军心齐整,反抗一致,他们的兵力实不足以打翻乾坤。   事已至此,在场看不出有人拥有足够的反抗意志了,也没准,严他锐漫不经心离开的步伐成了指在很多人猜疑不定的心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   外面开始扫雪,将雪地上的血统统扫掩扫远,向着孤光殿里头,严他锐面对虚空伫立少顷,成欢注意到,为他开了门。   严他锐原意是想此番尽量使用人间能力作战的,不料见状背后彻底一片投降之声。   “……”算了,严他锐想,这真不像非妖非魔能做到的事。   一进门,最先迎接他的并不是成欢,严他锐先被一群群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的小孩子扑上膝盖,扑得好险退了半步。   他顿了顿,把双手背向身后,关上了门,且不放他们出去。接着才见到成欢出现,低头拱手道:“陛下,属下保护不力。”   不用他说,严他锐情知秋旷醒状况必定不好,告诉他:“今次你不用挂怀,没有责任。”加紧进入内殿一看,果真秋旷醒人如汗池中捞出来的,藏在四面纱帘中间人事不省,唇角血线纵横,吐息微弱,身体已连颤抖也不颤抖了。   严他锐无言坐下,陪了他一会。整个黄昏,喂了药血,他也没有苏醒过来。   不得已,彻底入夜之前,严他锐又抽身去忙碌大局了。   这一倒一直到两三天之后,一个悠悠午后,秋旷醒方能缓缓转醒,醒来但觉眼外昏天黑地,红柔柔一片,还以为自己双眼出了什么问题,积攒半晌力气,抬手朝眼前慢吞吞摸索了几下,竟然扯下一块红布来,才松一口气,张望四周。   乍见严他锐醒着,端坐在他身旁守候,眼睛锐亮,笑意温柔。   也不知晓等待多久了。   看来大局已定,胜败分明。   秋旷醒想也没多想,一时忘记了检查手上物件,松开那物先上下打量了严他锐一遍,心想寻觅捕捉后者全身有没有什么重伤险伤。会牵制行动、难免写上神情的重伤没寻觅到,不过渐渐看出严他锐衣着很怪。   既不是他平日穿的衣衫,也不是威严龙袍。   是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衣。   秋旷醒眯了眯眼,沉吟垂眼,重看轻轻落在身上锦被上的那件曾遮在眼前的物件,初发觉是一张红盖头,锦绣精细,游龙走凤。   惊得他在惊喜之前,连忙先抬高右手摸了摸自己头顶有没有凤冠。他又不是女郎。   严他锐看得失笑了,道:“没有。我不欺负你。”   倒也不是完全不患得患失的。严他锐迅速问道:“你不想与我成亲了?生我的气了?”   这一问问得秋旷醒也只好哑然失笑,启唇感叹道:“何曾。”   何曾,这两个字比“不气”还更缱绻些,听来严他锐心底一叹。   秋旷醒回过神来,竟还有点不确定地反问他:“外面怎么样了?我们要躲起来偷偷喝交杯酒么?”   严他锐:?   严他锐惑道:“为什么要躲起来偷偷喝交杯酒?我们眼下不喝,自然是要先拜堂去再喝。”   秋旷醒:?   秋旷醒道:“在众目睽睽之下拜堂么?”他本来以为走到这一步,便只能两个人静悄悄成亲了呢,从前询问严他锐的是否成亲,无疑也是这样的成亲。   严他锐越来越讶:“当然如此。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不论你哪一日醒来,只要你盼望,你我立时成亲,若是太累了,改一日成也无妨。不用担心吉不吉日,不合适的日子,我在那一天创立一个佳节便是,让此后千秋万世,习惯此节,不论愿不愿祝福君我理解君我的,终难以忽略此日,难不见到有人年年庆祝此日。”   秋旷醒许久无话,百感交集,欲言频止。   最终只好再度失笑,柔声唤出了一句:“唉,你……你啊你。” 第33章 红衣花烛夜两无怨(下)   欢天喜地, 魔尊与花神要成亲了。   日子择在新皇登基的第三天,秋旷醒苏醒的当日下午,电光火石。成欢匆忙向魔界传了消息, 天兵为天帝传了消息, 双方皆深思熟虑地隐瞒着冥府。   这么着, 负月残瓣还在冥府醉卧掌管秩序,仙魔两界已经共震同惊。信儿一传来,荧路便十分想去瞧个热闹,无奈身不自由。   据成欢说,为了普天同庆这个婚日,严他锐思索出了个办法:在灯节之后又定下一个莲灯佳节,延长了新年节庆,最重要的是, 延长了年假。   荧路:“……陛下聪敏, 我也好想放假。”   成欢顺便道:“陛下亦很想传你回去, 待你我寻寻时机,觅觅方法。你想看大婚,我想留在魔界, 岂不双赢。”   不幸,他这一趟隐秘回来, 月老又醉得不省人事,交谈际正躺在两人身畔不远,丁点没被扰醒。成欢偶尔回首瞥他一眼, 留下一把喜糖,一枝凡间艳红梅花, 终究离去了。   荧路提点他:“负月曾提议撮合心洗与玉兔, 因为心洗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   成欢遂去而复返一回, 不知从哪抱来了一只魔界红眼兔子,搁在心洗枕边,才正式离去。   雷厉风行是雷厉风行的,但荧路总觉得有何处不对。   等心洗揉眼醒来,惊看见一枝在魔界煞气摧残下凋谢得飞快,枯萎灰败的树条。   心洗:“?这是什么?是谁怨恨我?”   荧路:“……”好无缘的一对,偏偏成欢还觉着准备不足,最近事务缠身,无法一气呵成弥补旧错,暂且不许她说出自己。   不过好消息是心洗看清魔兔又很开心,荧路推说这是一只笨头笨脑误从窗外自己跃入的兔子,从此心洗顺手养起了兔子。   在血魔垂丝眼皮底下。   依荧路恳见,血魔则不怎么开心了。   天帝昂春闻讯也不快活。   昂春决定起驾去参加婚宴,心绪复杂。   他猜得着不止是他,一定还有旁的妖仙精魔偷偷混入人间观礼,一去当真在半路就相逢好几位腾云仙君,大家面面相觑,完全不似平常凌霄殿上严肃,云上拜见天帝,互相打量几眼,纷纷忍不住笑了。   一边失笑,一边犯愁。   酒仙洒脱道:“纵有万缕牵系,敌我顾虑,今日大喜之日,且为负月贺喜吧,其余不论。”   战神便也释怀道:“是啊,何况人间百年,洗去记忆,情劫影响而已,百年过后,负月归位,倒也一定无碍。他最是没心思,只好奇旁人姻缘、从不提自己求侣寻偶的一个。”   另一名仙君道:“这百年之间,都未必挣不脱。情劫情劫,终需先动情后勘破嘛。”   酒仙道:“喜日喜日,管他挣不挣得脱此情,全是日后之事。良辰美景当前,且不要说这般不吉利之语,损功德的。”   云上这才安静了。   惟独昂春心不安静——观秋旷醒的态度,依他对秋旷醒的了解,此事恐怕关联甚大,如酒仙所说,真将有万缕牵系。   唉。天帝暗暗叹息一声。   ·   算来算去,这一日秋旷醒迟迟发觉,原来他共严他锐相识也不过月余,彼此了解若少若多,有时候默契无端,有时候又难免顿觉有些意外。   譬如在他得知严他锐想在金銮殿上拜堂的时候。   ……?严他锐昔日有这样轻狂不沉稳么?秋旷醒不解,他是不是碍于质子身份,一度不得不拼命压抑自己?真惹人怜。   严他锐的思路很简扼。   魔宫没什么不可成亲的理由。   那么人间金銮殿,合该也没什么不可成亲的理由。   人间掣肘多,人皇时而也落得力有未逮,可他其实是魔尊呀。   魔尊可以为所欲为。   他二人共为男子,秋旷醒对花轿巡城不足够感兴趣,也没必要遵守婚前不许见面的无理礼节。拜堂前严他锐亲自为他梳发更衣,朝秋旷醒道:“金銮殿天然适合成亲,龙椅不易燃,可居中焚香摆放,宾客站在玉阶下文武百官的位置,不会过分接近,免得浊气煞气伤到你,如何?”   秋旷醒:?   似乎真的反驳不成,似乎严他锐的安排真的别无目的,只是单纯到了极点,返璞归真,没什么狂妄之意。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较此更妥帖的安排。   秋旷醒缓缓应:“你也喜爱就好。”   铜镜中映出严他锐一笑,严他锐在他耳畔为他拢起发鬓来又道:“待会你不必下拜,太累了,三拜今日你身体难以禁受。你坐在我对面,由我来拜,你只需在我每一次下拜接近你的一刹,吻吻我侧脸便是了。你我挨作一体,便不再算作两个人,天地应将你我算作一个人,不耽误礼成。好不好?”   还无处不熨帖地叮嘱:“不要吻嘴唇,你会疼,吻吻我的脸。我会弯腰靠近你,即使拜前两拜时,我侧身对你,你也吻得到,到时万万不要着急站起身。”   秋旷醒再度:?   昔日严他锐小花招有这样多么?   但是总得而言,秋旷醒仍感到严他锐大体不变,人已经成为堂堂皇帝了;楚魏这次一统,性质特殊,堪比重新开国……严他锐却早早换好一身喜服守坐床边等候他三日、不对他称朕、为他梳头的手势一样柔和耐心,顶多是性情外放更大胆了稍许。每句话末,仍然是不断确认他的意见的。   这要秋旷醒如何能对他有意见得起来。   严他锐还道:“登基大典放在明日。对了,日月变幻,本来就宜更改百官服制,我将朝服按品阶改成红紫两色,改出万紫千红给你看。”   越听越不对。   不该呀,严他锐不该是个昏君胚子啊。   秋旷醒忙道:“什么万紫千红,又不是我上朝。”   严他锐含住笑道:“是我日日早朝。你不在旁,若也能望这万紫千红,时时想起你来,未来听到逆耳谏言,便也不至于兴起杀意,刚愎铸错,这不好么?”   秋旷醒明知道他是在玩笑,严他锐不是个真正杀心重的人。   简直拿他没办法。   秋旷醒哑然失笑,只好期待着待会拜天地时,如约亲他侧脸时亲得认真一点,以回报他了。   孤光殿中,夏珑已不在了,秋旷醒浅浅抱愧,再望四周,惟存成欢与几名天兵,气氛因此竟同兵变之前大同小异。去到金銮殿上,沿途暗暗注意众人眼神,秋旷醒才渐渐有了严他锐身份天翻地覆的真实感受。   严他锐究竟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种人,不论身份几番变化,世人多少思量,严他锐其实有足够的决心一变不变。   秋旷醒想得微笑。   忙忙碌碌,纷纷扰扰,繁冗礼节,在他昏睡这三天,严他锐尽已胸有成竹。真如严他锐所期盼的,秋旷醒只需要静静坐在椅子上,好奇地在金殿上东张西望,等着时辰一到,借另一名新郎主动俯身的动作,留三个吻罢了。   实则秋旷醒难逃浑身无力,眼底视物模糊,可是又实在太想成亲,刻不容缓地想成亲;只是这么一丁点小事,他还是能做到,近在咫尺的一个男人,他还是能看到,借着严他锐上翘的嘴角定位,能在正确时机吻到想吻的位置。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对拜。   ——第三拜面对着面,秋旷醒才一时拿不准该吻何处。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他是极想吻一吻严他锐双唇的,整场礼节中,严他锐微笑不灭,勾得他心底轻痒。   只是,还不等他决定好要不要不听严他锐的话,在这种大好日子无端端惹严他锐万一有点伤心……刚刚转过身来,严他锐便抢先向他额上吻了一下,伸手抚摸他的侧脸,笑叹:“我今日可是什么礼节也不顾了,真个唐突佳人。原谅我。”   秋旷醒隐约倾听到玉阶下方,群宾客一直有点百经克制的哗然,也顾不得,只顾得上冲严他锐暖笑。秋旷醒自知,自己绝不算是个擅长笑的人,不是不常笑,怕是微笑多,大笑少,大约很不足以感染人。   却今日,他万分想要严他锐看出他满腔喜悦,心头感激,恨不能放声大笑。   落在严他锐双眼中,他已经是笑得眼眸璀璨,满脸喜气,笑得晶盈盈前所未见了。   像一朵从前总在担忧风雨,太难完全绽放的花,今日到底为自己彻底地完整地绽放了。   很好。   只可惜,今夜洞房怕是不成。索性严他锐也不在乎,一切以秋旷醒身体为重才是。   哪知。   第三拜初成,两具身躯接近之际,秋旷醒便扯扯他红衣衣袖,小声地问他:“晚上要洞房么?”   严他锐:“……?”   严他锐蹙眉道:“旷醒,你身体今日撑不住。”凡事他一步步想过,原想着秋旷醒任再高兴,身体痛苦,今夜不该有欲望呀。   秋旷醒却讶异道:“这不是成亲的一部分么?像至少必须喝交杯酒,必须拜堂一般。”   严他锐:“……”当然不是。新人入洞房不等于要“洞房”,秋旷醒好像不知情。   只不过。   严他锐趁机眼睛一闪,神思一转,面色变得十足懊悔:“怨我,岂会如此,居然百密一疏,遗忘了这样要紧的事。”   秋旷醒何其温柔体恤他,纵然有一点点纠结在意今日不遵守的礼节未免太多了,见状马上安慰他道:“不紧要,你我两情相悦,这无伤大雅。”   陛下决然拒绝:“不行。”   目的并不是为了翻云覆雨。他发觉秋旷醒真的喜欢成亲,笑得真的如洗春风。   ——严他锐装作苦思冥想一瞬,提出良计道:“不如等你身体转好一些,过几日,你我再成一次亲吧。没办法了。”   龙椅玉阶下,无人听清他二人这番耳鬓厮磨的对话。   除了昂春等习惯性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神仙。   天帝昂春:?   作者有话说:   昂春:危潭,你有完没完?   严他锐:?这是讲文明懂礼貌。 第34章 奈急景流年?轻柔度   冬去春来, 春去夏来,战神津风闭关了。   为此事,仙界一度讨论不休, 一派疑心魔尊危潭已经图谋发兵, 诡计多端, 一派认为待到魔尊归位,一旦发兵,才是真正难有转圜余地的。战神闭关清休,修为必定提升得快些,出关威震魔界,遏制战争,才是正理。   最终津风决定秘密闭关,故布疑阵一番, 能隐瞒魔界多久, 便隐瞒魔界多久, 至于其它,他是仍然不相信魔界竟要在危潭渡劫时大动干戈的。血魔?休说这个血魔不是恨浊,纵是恨浊, 恨浊不擅长兵韬,实力也敌不过天庭。   这途中发生了不少事。   譬如吴参差转关进天庭问罪, 不愿交还冥主力量。   譬如素眠伤势太重,缺乏力量,虽无性命之忧, 沉睡迟迟不醒,负月将冥府的藏酒也喝空了, 白无常向天庭告急, 合理索要天酒。昂春闻讯嘱咐酒仙:“酿得醇一点, 后劲再醉一点,让他少喝几口,一坛多醉几分。”   譬如新年之初,由于尚不适应登基,严他锐打着呵欠差点迟到过两次早朝,好在为人自律,终究没有。   譬如夏天一至,莲花元神的秋旷醒相当开心,精神奕奕,每日坐到御花园芙蕖池前去,观花能观一整日,索性严他锐有时将奏折抱入池畔凉亭中批阅。   过了冬,过了春,秋旷醒身体并未见好,时不时病恹恹的。而今治理江山已不止是治理江山了,大事小情,身为皇帝盼苍生心头幸福,身为情郎要盼秋旷醒心思欣慰;身为皇帝盼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减少贪官污吏,身为情郎要盼宫闱少勾心斗角,民间少欺凌枉法,还须河清海晏,对秋旷醒病势最好。   只是,尽管严他锐一直偷偷用魔血仙药挽着,春日芳菲来时,秋旷醒状况还是一日不如一日,暂且还能每日上午醒来——只偶尔昏睡一两日——逢上散早朝的严他锐一齐用膳轻拥,但两个人如何可能不心知肚明,这凡人身躯,脆弱疲倦,眼看快有终到了头的一日了。   还未快到大限之日,秋旷醒还能够日日出门看莲花,不过,再三思虑,严他锐还是辗转取回了曾托付给荧路的法力。   “朕还需释放魔血,多治治他,”严他锐对成欢感慨,“最紧要的是,他还留恋人间,不能让他总是睡着。”   不错,这是秋旷醒的为人意志,他想清醒,不想某日一倒不醒,沉睡到告别红尘。严他锐虽知魔气会害他痛苦,偏偏魔血又治他清醒,两难之间,随秋旷醒日趋虚弱,翻而到了不得不冒险一试的地步。   严他锐当然筹备了后路,道:“若不行,朕再舍去法力便是。”   成欢:“……”这磅礴魔力听起来怎么像个皮球似的,魔尊有时候还嫌累赘,嫌耽误他照料情人。   当然严他锐亦不曾忘记魔界处境,吩咐:“荧路等不自由,你乃是自由来去身,法力归来,从此自不必再奢侈留谁为朕护法,你且回去魔界,小心保重,若血魔擅自开战,为非作歹,只为杀戮,便告知朕;若他作战不利,平白多害我族兵生命,不使用朕的力量无法攻下天庭,也来寻朕商议。万万小心保重,转嘱荧路亦第一保重。”   成欢拱手称是,郑重作别。离开人间前,犹豫再三,复去见了秋旷醒一趟。   无他,主要是由于在晴春,秋旷醒身体容许的几日,帝后二人又稍稍春风一度了几回。严他锐早已不在手上割伤痕了,悄悄割在臂上。缘此,严他锐难以置信地发觉,秋旷醒的体香似乎是乍染上挥不去的。   成欢了解危潭。   危潭何其追求仪容颜面,彬彬有礼的一个魔。   严他锐当场脸色大变,沉默大半日,第二日散早朝,神色空前消沉,因为老丞相吸吸鼻子,委婉进谏他该对后宫节制恩宠。   不懂的人道是陛下爱熏香,该懂的人都懂了。   严他锐想不节制也没有计策,分明没有不节制,谁能想象此痕一留永久,顶多区分浓淡?   然而,然而,发觉这一点后,消沉许久以后,下一次,秋旷醒一仰头要求,严他锐还是欣然与秋旷醒继续共赴云雨了,除了细致观察秋旷醒的病况,全不显出旁的顾虑。   成欢诚恳请教秋旷醒恋爱经。   秋旷醒:“?我不清楚,我们一见钟情。”   成欢:“没关系,我也是。”   秋旷醒愧疚道:“回首反思,我为锐弟做的事怕也不够多,虽知晓他的爱好,三餐口味,关怀细节,栽种乡花,实在依赖他更多。他总要替我梳发更衣,帮我抉择菜色,有时还须耐心一勺勺喂我喝药,全怨我身体不……”   !成欢却顿悟了。   几千岁的成熟男魔成欢寻思着,这必定便是正确答案了——依成欢一己之见,男人的天性中便具有保护欲,悉心照料,也是可能日久生情,越爱越浓的。   可是成欢想了想,这对他不怎么适用,他亏欠心洗远在千年之前,而今合该他去照料弥补心洗才是。   有什么办法能既让他照料心洗,又让心洗在意他的衣食琐事,成为习惯日久生情呢?   还不能来强的,成欢恨得牙痒痒。   ……   于是在成欢回到魔界的第一天,一早醒来,月老心洗冷不防支头懒懒感到,这间阁子怎么像是变小了?   再睁大眼一看,看出不是阁室变小了,分明是有另一样东西变大了,遮蔽了他视野,惹得他误以为四周空间变小了。   那东西毛绒绒的,还在微微地动,呼吸之际脊背微微起伏。心洗下意识低头找了一圈自己养的弱不禁风的小兔子,找到兔子还窝在自己膝上瑟瑟发抖——平日里,这魔兔还怪凶的,吃菜时“咔嚓咔嚓”声响彻一室,走地嚣张,目下无人,还好还好,没有长成参天巨兔。   然后定睛细看,眼前居然是一头成年雄狮,轮廓庞大,赫然占去了整整一半阁室,还不算尾巴。双瞳大可照人,爪钩如剑。   心洗吓得一下子怀抱兔子蹿去墙角,与兔有难同当,瑟瑟发抖了。   虽然一觉初醒,见此情景,是挺可怕的。   “……”荧路吃着成欢捎回来的人间特产,冷眼睨着柔弱的月老,没有出手相援。   果不其然,心洗装作受惊,只是在试探这陌生狮子有没有灵识智慧,对他较冷漠抑或较友善。成欢见状,连忙后退几步,伏地表达友好无威胁,并没注意,心洗便眼睛一转,十分满意。   “你又是从哪进来的?”心洗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戳了戳狮子的鬃毛,随狮子吐息一动,感受到一阵息风,忙又蜷缩手指。   成欢不言不语,装作一头尚不会说话不会化形的单纯狮子,瞄一眼他怀里的魔兔。   心洗叹道:“这不可以给你吃,你肚子饿?我分些别的给你吃吧,分量不多,不过聊胜于无。”   成功了,成欢顿时心满意足,更加表达温顺地再朝爪子上伏一伏,将下巴贴上爪子,以便低头更近地看清坐在墙角里的仙君。   成功了,心洗顿时心满意足,尽管他总觉得这狮子出现得比兔子还诡异不少。   不止如此。   趴了片刻,确认心洗已经全盘放下畏惧不安,不必再害怕了之后,成欢立刻站起来甩一甩背,从背后甩下一大丛勉强未枯的蔷薇花与一件暖黄色的新衣衫。   以至于震惊了心洗。   心洗:?这是什么?传说中小动物的报恩?这小狮子能够在魔界拥有灵识,许是妖魔混血吧?近年的妖这么善解人意的?   这就是嫦娥的快乐么?他还是第一次体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12 05:41:58~2022-01-14 02:33: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羅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733059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若轻柔度处、非无情   入夏秋旷醒开始静悄悄地准备身后事。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他倘若不够掌握自己,怕也是等闲不敢用自身封印魔剑的。也许这一去就在夏天,也许在秋, 不论哪个, 都得早做准备, 尽量了无遗憾才是。   秋旷醒心思平静,没有寻严他锐商议、害他提早伤怀。其实不舍得的人与事不少,但他心知他能够归位回天,对来世不茫然无知,对今世不失忆忘却,就已经是真正的凡人苦苦难求的境遇了,因此极力平静。   不过,纵对今世不失忆忘却, 他心底难免亦茫茫的。仿佛他是仙, 严他锐也是非人精怪, 此一别无伤浓情,此一别不会永别,可他还是暗存不安。明日, 终不可能任人掐算尽知,也不可能任仙妖掐算尽知。   说来, 严他锐没有否认自己是个妖,却也没有显出本体给他摸摸,秋旷醒一直好奇着, 惟恐他不满意于自己的本体,便也不忍心问。   反正即便不满意本体, 甚至没准厌恶本体, 严他锐人并非不自信不自决, 无损严他锐的生涯性情便也算了。   只在一个下着暖雨的夏昼没头没尾地,秋旷醒枕在他膝上看他批奏折批得倦了,搁朱笔稍歇息,含笑低头,就抬着眼终究道了一句:“锐弟,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道一句,不刨根问底,聊作鼓励,若严他锐不自卑也无所谓,秋旷醒觉得不错。   严他锐:?   陛下无端被夸,思来想去一柱香内没发生什么殊事,看来秋旷醒是喜爱他勤政吧?   也好,他亦放心不下天下事宜,一边处理正事,一边能使得秋旷醒开怀,严他锐觉得不错。   隔日秋旷醒又往魏国皇陵山头走了一趟,探探人间生母生父,探探秋明咎。严他锐忧挂坟墓有血煞气,遑论皇陵代有殉葬制度,难以不积怨气,特地安排一番腾出空闲陪他同去。   秋旷醒游山感叹万千,一双人迟迟聊到死后。   是严他锐柔和地先问:“一百年后,留在我这一边,不要留在他们那一边,你情愿么?若不情愿,我随你去那一边。”   他说的是新旧朝不同的陵墓居所。秋旷醒听得心头一软——哪有新朝皇帝会跟前朝王爷说:“朕情愿陪你葬进仇人家中,葬进前朝陵墓。”   哪怕人死魂走,不留陵墓,种种虚荣是假,史书声名半真;其中情意极真极重。   夏中山风湿润不冷,轻轻奔走,擦面如花朵洗面,秋旷醒衣角翩飞,抬袖握握他的手,笑答:“你这却令我如何舍得不留在你身边?只是,这一世你究竟为何来人间?寿数几何?也需要先去世么?”   严他锐模棱推说:“总须离开人间,不能做个不死的皇帝。”   又歇两日,秋旷醒复出宫,想去看看夏珑近况。   夏珑照料他,尽心尽力过,世事变迁如此,秋旷醒知道他一定不易承受。   这一趟他带了护卫,但解释缘由没带严他锐陪同。夏珑已及冠,听闻今年成亲了,喜酒才办完不久,秋旷醒没赶上,只琢磨着为他补份礼物。   礼物在大门口让一名天兵交予门房,是他旧日不经意提起过想要的物件、旧日秋旷醒没来得及找来送他。秋旷醒没露面,轮椅转述起来太有特征了,秋旷醒不希望夏珑猜得出送礼人是自己,他不是为了让他原谅他才来的。   最好不要太怨恨,也不要太谅解,将军府已不是将军府,夏悟早已伤怀远走天涯,虽无人亡,国变家破,夏珑在其中作为重要当事人一员,一旦认出他,万一因礼物感情复杂,渐渐谅解他,就容易半生撕扯在多方情绪中,心底更痛苦。   不送,秋旷醒又不安心。犹豫了几个季节,时而辗转思量自身不安,送礼物去是不是只图着安慰自身,为了自身问心无愧不惜冒险勾起别人旧愁;时而反侧寻思,纵不送,夏珑又能够释怀么?真不需要得到些什么,起码高兴几日,有所慰藉?   最终敲定借着喜事由头,挑选时机送一份。昔日夏珑入朝为官,虽是侍卫,多少也结交了些后来去往天涯海角的官员朋友,总有人赶不回来喝他的喜酒,迟几日,托人上门送份贺礼不奇怪。   若万一如此,夏珑也怀疑得到他头上,秋旷醒深深明白,那其实是夏珑真的需要得到这一份礼物,夏珑必然是在耿耿于怀他,本就迟疑纠结是否谅解他,否则不必无凭无据怀疑他。   他二人已远隔一整个春季未见面了,要偿还,本不必夏里偿还。   秋旷醒这么想。   仍不料,礼物尚没有拆,门房尚未进去,收下礼物,天兵才走,后脚秋旷醒躲在暗处看见夏珑恰出门来办事,顺手接下了锦盒。   不拆开,便停步沉默半晌,环视一圈,忽然留下手中雨伞斜支门外,回门为自己取另一柄雨伞去了。   是下雨了。   半刻钟前,夏雨来得迅疾平白,街上不少行人不曾备伞,被淋得奔走匆忙。然而严他锐何其细致入微一个人,哪怕先前天色毫无预兆,依旧小心为秋旷醒塞了伞随身。只要秋旷醒出宫,可能想到的物件必都是被他叮嘱捎齐全了的。   料不到夏珑会这样轻易地怀疑他。若是别的朋友托人来送礼,送过后不见人,那自然是心无旁骛地走远了,不可能回头拾地上门外的伞。   秋旷醒亦没去拾起那柄小伞,静静转身离开了。   回宫正好趁严他锐不在身畔,独自到御厨房去。   他下了一些安排,日日研究,准备已久了——是吩咐御厨房一点一点将三餐菜色中他的习惯逐渐改成严他锐的口味。最好不动声色,最好每日只更改一丝,持之以恒,叫人不易察觉。主要的缘故是他出生抱病,吃食菜色多是适合给他补营养的,可未必适合严他锐。   眼看着严他锐显然是个事业狂,比他登基前秋旷醒想象得还要殚精竭虑,长久下去,过些年,中年暮年时节,身体必也操劳有损。秋旷醒问了太医,他双方最需补给的营养并不尽相同,无奈严他锐日日陪着他吃这一口。   偶尔严他锐也不是完全不肯吃些适合自己的蔬果,只是秋旷醒总担心,等到他突然离世那一天,毕竟天地据说有乱,一旦天上有些职责要先完成,要耽搁耽搁重聚时辰,严他锐在人间如何丝毫不怀念他?他二人情真情深,此后严他锐一个人,可能会重读他爱读的书,可能会喝他喝过的酒,可能会想挽留他存在过的痕迹,可能会想留住他饮食的口味。   一点一点提前改变,早早潜移默化,设使成功,最后给严他锐遗留错误的印象,未来多年,即使严他锐真有这么思念他,就也不会不好好吃食了。   吩咐妥这件事,秋旷醒才满意地折返孤光殿。   ·   他走了一段距离,严他锐便来了,若有所思,直言询问:“方才他说了什么?”   御厨房众宫人行礼平身后,面面相觑,只得如实复述。   只见皇帝听罢,原地想过一想,也不多言,默默同起驾穿梭雨帘追逐那人去了。   追上秋旷醒很轻易。夏雨不寒,这白昼犹存,秋旷醒在孤光殿找不见人,多半以为他去御书房和大臣议事了,一定又跑去赏芙蕖。   果不其然,严他锐一撑伞踏进芙蕖池畔凉亭,便看到秋旷醒扶头卧在里面,目视满池花瓣摇曳翻飞,苍天斜雨,红粉颓唐。   双眼底原本是浅浅含悲的,一侧首察觉到他来,登时变作浅浅含笑,倦容微泄惊喜。   严他锐也含笑,步近他身旁坐下,什么也没说,斟两杯腾烟热茶,放眼伴他听雨观花。   单在心底慢慢知道,想来那他年畅游人间江山,欣赏宫外万千风景的期望,今生今世,任凭布置多少筹备多少,该是做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14 02:33:01~2022-01-17 05:1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小一方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肖战糊锅底了、小小一方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画此情人去沧海永(上)   仙在魔界, 心洗每日干缺德事。   不止没将血魔垂丝放在眼里,大吃大喝伙同一狮一兔在被禁足的小室内大摇大摆——那狮子无疑会自己出门遛自己——还择了个良辰吉日亲自提醒血魔垂丝:“战神大约闭关了。”   连成欢也吃惊了。   颇一段日子,成欢待在他身旁都没怎么震惊, 每次仙君醉去, 酩酊得物我两忘, 荧路劝成欢多长点心,道:“你看他哪里柔弱?”成欢总是毫不迟疑地答:“他来到魔界吓坏了,在逞强。”   荧路:……?   荧路又把心洗的政见跟他转述,成欢听完表示:“这不是和陛下的意思差不离几分么,原来他比我想象中机敏,怪不得这么孱弱也没有不长命。”   荧路:?   直到心洗说出这句话。   成欢吃了一惊道:“他果然适合成为我魔界中人。”   荧路:没救了,毁灭吧。   不曾想,垂丝闻讯反应淡淡, 不知是由于在魔界遭遇了不少意外的阻力, 认为时机还不够成熟, 或是不想听从一介仙质的指挥。   总之他并没有像恨浊生前作风一般两眼血红兴奋,即刻发兵。   此事让一仙两魔俱都暗生疑心,心洗思来想去, 吃着狮子弄来的鲜果对荧路道:“或有蹊跷,以防万一, 得设法令负月与危潭也得知此事才行。”   这荧路一致赞同,口头称伺机寻个小魔跑腿,待到心洗醉卧而睡, 自然是成欢亲为严他锐二人传讯去。   传讯一事却不顺利。   到这日,夏末秋初, 七月流火, 凡尘里水荷风莲凋谢将尽的日子, 花神凡身亦快消尽力气了。当初素眠为他安排了个长命身份,奈何不了他元神带伤,拖垮皮囊,变了来去匆匆。   成欢赶到人间时,陡听闻秋旷醒病势要紧,尽管人还清醒着,太医称寿命怕只就在这二三日之间了。为此,昨夜皇帝匆匆退位,突然就把大统转交皇弟,成为太上皇,堪称青史上活着的在位最短的新朝皇帝。   成欢:“?为什么退位?忠王……哦不,皇后知情吗?”   宫人:“那自是不知情的。”   秋旷醒确实对此一无所知。   病来如山倒,若说没预兆,已经有了一生的预兆,若说有预兆,分明还不够严他锐做足心中准备。昨日他抱病昏睡了一阵,醒来便靠在严他锐怀抱中了,发觉严他锐闭了门,声称谁也不见,只留下几名宫人在内殿负责煎药膳食。严他锐面色郁寒,秋旷醒扯扯他龙袍衣袖问:“那你如何上朝?”   严他锐好柔的嗓音轻轻道:“请阿涤摄政几日。我膝下无子嗣,百年之后,王朝终是应交给他的,他有才能,为人特殊沉得住气,提前管管也无妨。”   居然他还撒了个娇,微笑问:“难道要我泪眼汪汪地批着折子,见不到你这寥寥最后几日?”   有合适人选代政,秋旷醒便稍放心,再听他撒娇,心下更觉暖软抱歉,失笑和他换了一个吻,这恐怕也是小心翼翼难以亲密的今生,两人最可以自由缱绻的时刻了,纵然秋旷醒身体已完全撑不起旁的昵偎,欠他的吻总是能补偿几个的。   不想严他锐又含浅笑问:“要不要我带你去游山玩水?今生今世,你还没远行过吧?”秋旷醒到达过最远的地方,怕就是皇城外的魏国皇陵山头。   这问题问得秋旷醒一头雾水,他人躺在宫床上,气若游丝,如何去得?严他锐却道:“只消说你愿不愿。”   秋旷醒无言一想,终究严他锐是个妖怪。可哪怕严他锐是个妖怪,其实悄悄地会腾云驾雾,日行千里,他这凡人身躯也扛不住风。   他叹叹,温声道:“锐弟,你又何苦操心这些,待我回返天庭,十方山河,未必有半处没见过。”   严他锐兀自柔和地道:“我知道。即便如此,你又爱风景,又偏偏不为即将回返天庭满心快乐,岂有你自己装作得那样洒脱?来日就是来日,此时就是此时,来世就是来世,今世合眼之前,你得到的越多越好。何况,倘若我送你什么风景,那永远与你一个人孤寂领略过的风景有所不同,除了山水风景,你还能记得风景旁有人爱你。”   他真会对付人,秋旷醒一下子再度微微失笑了。这一生一世,这看不穿的情劫,这生涯至死每一步抉择,的的确确秋旷醒最盼望求得的就是爱,是情。   秋旷醒被他哄得没办法,此生本来并不是偏爱依靠人的性情,终于也点点头,倦倦道:“我当然想,想了三十多年,少年时最爱听微服私访的话本……结识你之后,又格外想与你同看外头天地。”   严他锐闻言忽然铺开纸,泼墨道:“好。”   ?秋旷醒一时没领悟他想做些什么,只是一时也无力支撑身体坐起来观看,惟有薄惑地歪头张望。人到灯末寿尾,连枕上歪头也快不起来,严他锐耳听见细细的绵长的青丝与孤枕摩挲的声响,像眷恋的声响。   遂严他锐笔一顿,决定先将秋旷醒连人带锦被拥进怀里,同到案边。他坐下,秋旷醒懒洋洋枕在他怀里,方才看清他是在画山水画,不禁一笑。   他二人此一别不是永别,虽有惆怅不舍,已免憔悴哀伤。秋旷醒心忖,这样就很好,待到他年,总有携手自由自在的时机。   仍不料,严他锐作画奇快,画成左手一扬,秋旷醒眼底骤花,一片黑白墨色如剑丛呼啸穿过自身,无痛无觉,再回神,回首四顾,身上锦被还是锦被,严他锐龙袍犹是龙袍,四下风景却变幻了。   孤光殿中,其实什么也没有。   有金银,有玉瓷,有鲛绡真珠帘,有宝案锦床,一片小空间,近乎没了。殿外还留几树红梅。因着是久病者住在里头,开窗较少,风做客也少,雪来得也少,在严他锐到来前,笑声也少。   总之本就是几间冷冰冰的空屋子,器物去去来来,大多数秋旷醒根本未尝使用,无计起身使用,就这么缠绵病榻地度过三十年。   哪里想到一瞬之间,这荒芜地方便可以化作通透山川。讶然环顾,秋旷醒发觉他与严他锐亦真亦幻离奇地身处一条晶澈河弯之上,划桨小舟之中了,任凭放眼张望,天地栩栩如生,仿佛当真上无尽头,远有万山,绵延相叠。   真实到忽然之间,严他锐已经开始划桨了。   尽管一向闻说自己是花神,实则秋旷醒一向没像样地用过法术,登时万分震撼,惊喜难掩。眼看他开怀,严他锐亦欣慰笑笑——秋旷醒不曾离开禁宫见过远方山水,十一年前,从尊贵一路通往屈辱的途中,他楚国质子却是见过的,那时节的不甘与怀恨历历在目,到眼山如愁水如悲,怎能预料如今倒借此再还温柔一场温柔?   原来此生命运着实待他不薄,梦到最末,将云散香消时,还可以化解旧恨,温暖胸怀。   只不知,若没有爱上眼前人,若不敢爱,这感触还是不是这感触。   平生里他二人此时最悠闲,落入画中,原无去处,无须方向。执桨划过了水流湍急的一段,严他锐便放下船桨,任由船顺水自漂流,在画中继续作画。相依偶尔相视,相视笑罢是吻。直等顺水漫无目的地漂流不知多久,第二幅画,秋旷醒卧在舟上,卧在情人膝上,是一纸彩色扑面而过,眨眼又落进了日落黄昏,一片陌生芙蓉湖上。   看看是野外大湖,较宫闱深处的湖池实在大了许多。人间时令已秋,画中清晰是夏,宛如朵朵莲花起死复生,颜色重娇,西天霞火怒怒橙红,投水涟漪灿烂。此景此致,此情此意,秋旷醒如何忍耐笑容?   只不过笑有几分,叹就有几分。   他慢慢意识到,严他锐该是要比他思虑过的,更加舍不得他了。   生死有涯,惟独这件事,秋旷醒却欲留不能留。   他一叹息,尽管幅度微小,刻意不叹出声音,人倚怀中,严他锐到底感觉到了。   “怎么?不快乐?”难得严他锐不解。   “自然快乐。”秋旷醒才不愿意他误解,忙仰头答,答话急得牵动了几声低喘轻咳,“我意想不到……从今往后,陛下,你要珍重。”   他不说透,严他锐已经听懂了。   严他锐笑一笑,但不置可否,徒向第三幅锦绣风景挥笔道:“此一别,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忘了我。若真有那万不得已,抛却我时,尚可以记得这情这快乐。这情这快乐是属于你的,沧海桑田,来生难卜,纵使你我改变,它不会变。”   秋旷醒听得半晌哑然无奈,半晌后,着手轻抚开他的眉头,正色面对着面道:“我爱慕你,我不会变。”   舟破晚霞,菡萏扫袂,笔一滞,浩瀚海浪却已涌。若隐若现将至未至的蔚蓝海意边缘,严他锐执紧他早已力不从心奄奄细颤的手,认真应道:“我爱慕你,沧海桑田,我不会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17 05:19:23~2022-01-19 06:5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叨叨 16瓶;攻宝是我小公主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画此情人去沧海永(下)   九泉之下, 曼珠沙华妖娆,负月从扶头醉卧中猛然睁眼。   白无常路过彼岸花丛,见状下意识地一算, 原来是花神渡劫结束了。   但离奇了, 白无常暗忖, 离奇的不是秋旷醒过世提早,离奇的是应该负责接引花神回魂的黑无常竟然没随着花神一齐回来。   “冥主,”他得向花神确认,“您还好么?”   谁知从来笑微微,完全不似传说中那般冷傲、近些日子已经跟地府众官打成一片了的仙君忽而回答:“不大好。我人间残魂飞出人间路上,好像被攻击了。”   什么?此事非同小可,白无常讶道:“谁?如何攻击?您魂魄受伤了么!难道黑无常也是遇袭才失踪了?”   受伤倒是不曾。魔剑还在,封印也还在, 负月心知这袭击在自己动念遏制下是很难得手的。但他残留被一个生灵袭击的印象, 尽管无伤无痕, 对方筹谋而来,发难的时机如此微妙,实在蹊跷。   听见黑无常三个字, 负月眼睛一闪,也想回忆起那名生灵的族裔与面容。   却越回忆, 印象越朦胧。最初他还记得对方是含笑接近,取得了他一定信任,后来渐渐连这一点也不确定了。   很快负月若有所觉地发问:“地府会清除凡间渡劫的记忆么?”   白无常正色答道:“凡人轮回须要清除, 仙君渡劫自然不会,劫数劫数, 渡的就是执与苦。”   饶是已略生出猜测, 负月登时微微一怔, 惊道:“怎能如此?万一我没有看破情劫,万一我许诺过生生世世找到我那凡人盟侣守候他,我岂不是成了个负心汉?”   白无常心肠软,一听,登时也陪着他急得团团转了:“您会许诺这样的誓言么?天哪,可是倘若不找出具体令凡尘记忆消失的法术,地府也无计复原。”   这句话彻底将负月打击沉默了。   负月沉吟着喝了一大口烈酒,彼岸花妖无媚也看不下去,现身安慰道:“没事,您的渡劫对象变成了魔尊,他不用您生生世世寻觅守候。”   这下才是大惊。负月持酒坛的手都乍停空中了,惑问:“什么?魔尊危潭?”   无媚:“对呀,你们感情好成绕指柔,一副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的架势。”   负月:“……”   危潭嘛,他藏身在魔界之中时瞥见过数次,印象依稀处事很孤清,性情锐意进取而宁肃勤政,是个爱花魔,护花时手势很温柔,但,负月根本想象不出他跟自己缠缠绵绵的样子。   渡劫渡到接下来成千上万年还需见面的魔尊身边,偏偏还情意忘空,立场纠缠,负月有些无言。   不知要如何是好,寻思寻思,他姑且先安排人手四处去搜寻失踪的可能遇袭的黑无常。   也是在这一刻,吩咐刚落,众仙鬼同时看见地府上空龙魂腾烟,无媚一瞧,便指认道:“您看,这是魔尊为您殉情来了,你们情比金坚。”   身为代任冥主,负月刚欲起身接见龙魂主人,闻言不知所措:“殉情?”   ·   成欢赶来地府迎接危潭。   魔尊危潭归位得很突然,原本成欢好不容易候得严他锐走出孤光殿,颁布罢几道圣旨,谁料过后那忍费十一年心机、初得到浩荡江山的新皇帝长叹一声:“索然无味,怎能捱得?”二话不说,便一把匕首自尽了。   成欢无言以对,防备不及,抵达地府重见到魔尊,真正是欲言又止。   魂魄下黄泉,与生灵下黄泉,走的未必是同一条路。当时是鬼差来渡魂,鬼差特有一条办公捷径,是以成欢无法跟随。   黄泉重见,才发觉有异。   魔尊仿佛还是从前那个魔尊,一样地爱洁,静静检查衣袂袍袖;一样地从容,虽说到来驻足瞬间,眯着双眼像在独自思量什么;也一样地威严,表面和煦,淡淡问一声:“垂丝何在?”成欢便晓得回到魔界,他是要处置垂丝了。   有异之处非关这些。   只在于问罢了一番正事要事,危潭终究忍无可忍地问他:“这是什么气味,真的是从我身上传出的?”   成欢:?   成欢禀:“陛下,这是花神负月的气息。”   危潭思索道:“便是轮回前奈何桥上那一朵红莲?红尘里出了什么事?”   成欢一时哑住,顿顿道:“说来话长,简述是这样的,红尘里您与他相爱了,没能挣脱情劫,刚刚为他一死了之,在人间享年二十五岁。”   果然连危潭也不由得脚步略顿。   说来,魔尊渡劫归位不同于寻常帝皇投胎或飞升,并无须冥主安排后续命格,出面奖惩功过,大可以直接离去返还魔界。不过这脚步一顿,危潭立即就近唤住一名奔走鬼差道:“请教为我引魂的鬼差何在?”   那鬼差一愣道:“黑无常他遇险失踪了,冥主正派我们去寻呢!”   危潭淡淡一笑,看不出是喜是怒,又问:“冥主何在?”   这么着,负月蹙眉动身去迎危潭,危潭蹙眉寻向冥主,双双相遇途中,未免双双遥遥地驻足一望。接近竟不敢贸然接近,离去似不该默然离去,半晌,危潭又仔细轻嗅对比了一下四下馥郁花香,脸色微变。   “负月仙君。”他张口问候的瞬间,恰撞上负月也幽幽叹出:“陛下——”   这一声陛下,无端端令危潭心头一悲。观仙容颜陌生,五官如风如霜雪,白衣寒软,衣襟酒痕,一刹那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只凭注视,无端端他唇上幻觉出一丝甜味,心思百转千回。   负月何尝不是心思百转千回,感受着对方周身魔气骤然潮涨潮退,忽强忽弱,没个定数尽头,变幻的速度堪比蝶翼蜂翅扑棱棱飞舞,或者更像火焰风中摇燃的频率。   一仙一魔只交换一句话,忽地一同不开口了。   危潭打消了责问地府的主意,转身预备回魔界去。   负月遂也未再叫住他,只道是将顺水自流,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了,亦转身大饮一口酒仙佳酿,不误悠然。   不料,两方才共同默认这一笔勾销,那魔尊无故转身复转身,又唤了唤他:“负月。”   这抹嗓音沁凉不冰,负月所听寥寥,却颇喜欢。闻声回首处,是危潭从袖底抛了一粒暖光灵润的避寒珠予他,平静道:“缘到此,自珍重。”   黄泉寒冷不假,负月无意接下,轻一遣手,单把宝珠原路退了回去。   “我随意惯了,”负月笑解释道,“向来不依赖法宝器物,否则一旦宝物损毁,再去追求宝物,终究容易执迷,跌进财权争逐中。饮饮热酒最开怀,多谢你。”   危潭一笑,不置可否,收珠离去。   直到他走了好一会,负月若无其事地重归浓红花丛,意欲卧下时,才知道他原来坚持没有收走那粒宝珠。   不仅仅没有,一颗还变作了两颗,小小两颗避寒珠不易察觉地被一道法力藏在了他背后,害负月伸手捉了半天才捉住,摊进掌心细看。   这又是什么意思,藕断丝连么?——若是藕断丝连,方才危潭偏又不露太多留恋缘分,还想结交的态度。   那么是刻意为仙魔争端而借机贿赂他么?——不大可能,区区两颗避寒珠,即使一颗变作两颗的寓意有些暧昧,大有叫他不必担心宝物用尽的暗意,毕竟情重礼轻,谁也贿赂不成。   还是……情不自禁?   魔踪早远,负月欲问无处,只得伴酒咽问了。   作者有话说:   引用:   管道升:“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感谢在2022-01-19 06:50:53~2022-01-21 06:1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似此星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朝闻道 10瓶;雅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剧情铺垫章   劫后归位这日, 魔尊危潭有了两项大苦恼。   一则,现任代任的冥主成了他在人间不慎生发情爱的渡劫伴侣,花神负月。这可要他如何再去翻查生死簿寻找危怜消息?似乎风度扫地, 太失礼节。   好在后来碰上面, 荧路向他禀报了生死簿已损坏, 若有所思之际,这项苦恼倒也暂不必令他辗转反侧,抉择翻查与否了。   二则,负月大抵是修为比外表高深的,危潭用上诸多术法反反覆覆,也驱不散他遗留身上的香痕。危潭朝成欢确认:“你说这是云雨而留?那么不该滞存在凡人躯壳中么?”   成欢道:“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因为您妖魔混血,本体是蝴蝶, 蝴蝶对花它……”   危潭:“……你是说香没挽留在我的身体上, 挽留在我的元神中?”这等成人话题, 他平素也就只与成欢聊聊了,除了混不吝的成欢,与别人聊太失礼。   成欢深以为然:“没准, 花神自己便是魂魄花香感染肉身。”   危潭十分凝重。   这如何是好?难不成将来打上天庭,面对那些熟悉负月气息的天仙天兵, 他还要设法澄清一番他与负月的关系么?澄清又不免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思来想去,危潭只好姑且为自己熏了些旁的香料。   这一路回到魔宫, 遣信儿召见血魔垂丝之前,危潭额外还发觉自己的住所里有古怪, 芙蕖阁中, 途间住过旁的人, 枕畔残余一根发丝,发直直,蜷得弯弯如月,案上有残酒,毛笔下的雨中卷荷叶笔托被谁拿起来细瞧了瞧,放归时候放斜了一角……成欢替荧路解释道:“准许花神暂住芙蕖阁,是您在人间时同意的主意。”   危潭越发沉思。   也正在这时,四面魔气有异,阁外语声骚动,危潭挑眉合目,施法查探八方,探得情况,睁开眼来,恰有数名小魔忙匆匆地赶来报告:“陛下,就刚刚,恨浊老魔君执意率领魔族兵将打上天去了!留我等询问您的意思。”   恨浊。   魔界许多生灵统统耳闻了解过恨浊的性情,倘若不是不知这名恨浊实乃伪充,恨浊一个冲动好战罔顾规矩,做这桩事也不奇怪。   但此下闻言,纵然失去红尘记忆,结合成欢大略提及的种种要紧信息,危潭不由轻声叹道:“不妙,他不是想打下天庭占领仙土,否则绝不会选在这时激怒我。”   成欢反应迅疾,不等详问危潭所悟什么,忙先请示:“陛下,传令收兵么?”   危潭倒还是不慌不忙的,抬手示意周围下属镇静道:“若传令收兵,他仍可能暂时凭仗恨浊名义抗令,分裂军心,他手中一定掌握什么能够助他脱逃或能够让他误以为该无惧我的后计。不急,将计就计,成欢,你我即往阵前。”   他说着即往阵前,腾云动身以前,不解为何,却先亲自涉入魔宫红莲湖池中,无言地折采了一朵莲花。花落偎手的瞬间,他一记蹙眉的幅度也重逾花落,但任再如何惜花怜花,终究折下了。   一朵莲,一片云,直上碧落,眼前倏忽是风云变色,煞气搅缠,不远会有千军万马,随时兵戎相斗。沿途,危潭飞速思索:原来如此,这垂丝图谋的是魔剑么?   他要作战,趁魔尊缺席,夺得的战功名声更多,何必在月老提醒战神闭关时,偏偏按兵不动,眼下挥兵这样地急这样忤逆魔尊?说到底,危潭没有被他篡了尊位,既然业已归位,哪怕第一日作战赶不到,第二第三日还赶不来么?这样行径,绝不是为了夺得功劳,掌控军队。   除非垂丝本就不想当真冒险开战,不想打下这一役,或者随意它打不打得下去,谁胜谁负——   垂丝要的只不过是趁危潭渡劫缺席,趁魔界有意攻打天庭、备战前后,大摇大摆地来假装恨浊,借用魔兵;再等待负月归位,钓出负月,让封印魔剑的负月面对浩荡如山的煞气,震撼负月身上的封印,帮助魔剑尽早出世。   先前严他锐在人间,未听说过魔剑,荧路了解也不够,这下危潭疑心乍动,惊觉此事可疑之处颇多,看来原是冲向负月去的。   只是,天帝与负月所获疑点未必足够全面,危潭暗忖,他亦不知道那红莲花神详尽性情。花神应当是知情自身必须提防大量煞气的,可是伊疑似又拥有动念止战的能力。   回忆三界历史,危潭渡劫以前从未听闻有人传颂花神的这项能力,随荧路目睹花神残瓣现身魔界那一天起,这秘密才多了魔界寥寥魔族共享,不像大肆传播了出去。这么说,花神自己从前也未必验证过,这止战与那怕战两方交织对撞时,究竟哪个威力更胜一筹。   这是个阳谋。   端看花神会不会从黄泉之下回援天庭,能不能够对仙魔开战坐视不理,毫不尝试勒停战祸了。   危潭自认着实无从猜测他的详尽性情,不知道他待如何选择,无端端地,心下有些隐忧不安。   他会来么?一叶白云承载两魔,愈飘愈高,危潭不看成欢,垂眼向下。下空云海重叠,转瞬狂风吹裂,形状变幻。   抵达天门一带,远远已可以望见魔军影子,危潭不打算为他久留,但步伐逗留一刹那,若他来得及时,来得有缘,他便规劝他一声:垂丝行事太大胆,筹备似乎极多,说不准在可见的汹涌煞气之外,另还藏有暗着,今次不适合托大。   他来了。   仙未到,香先至,居然在如此的高空阔穹之上,清淡莲香还能弥散铺陈,约隐一片。无法不令危潭沉吟失笑,又为这香懊恼一回,无奈一回。   总之他来了。   其实才别一时三刻。转身,天门畔居高眺望,危潭默默看见他白衣猎猎,青丝铮铮,自然而然地,又想了一想他的酒到底有没有醒,自从上一别过后,独自新饮了几多?   也怪了。自从这一见,已是敌人,危潭自问,却也何必在乎这些事。   ·   仙魔开战,的的确确,不可能不惊动负月。   他即刻暂扔下酒坛,放下悠闲,动身来了。   他原不知道这一战开得这样急切,距离魔尊归位时辰这样短暂,究竟是垂丝授意,还是魔尊危潭授意。所以他来了,哪怕过后急撤退,总也需先知悉局势。   想不到。   天门在望而未近的那一眼,磅礴天风声中,负月锁眉仰头的一刹那,陡见危潭转身下视,似凑巧有缘,又像专程等候式地深看了他一眼,陡地挥挥衣袖,向他抛下了一丛什么灼色。   不是攻击。   是花瓣。   一片片揉碎了的红莲花瓣荡落如雨,浮浮洒洒,朝他覆来,最接近的一瓣轻轻柔柔刮过他的脸上。负月伸手一拈,拈得残瓣放在眼前定睛看看,再仰面,这一眼天门外已经空空荡荡,危潭走进去了。   这是什么含义,何其隐晦的哑谜,他该懂得么?   ……偏偏负月忽而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懂得。   他不再腾云飞近天门了,伫立原处,脑筋电转。   心也一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1 06:11:26~2022-01-23 09:3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路人甲 50瓶;雅青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危潭   近一千年以来, 负月反复与昂春商议过魔界虎视眈眈一事。他飞升成仙的功德契机与所擅咒文的类型都特殊,相当于同旁的仙君们所司迥异,招数迥异。原本, 纵然身藏魔剑, 仙魔开战之日, 负月是倾向出面阻拦的。   合天帝力量,外加临时入魔反利用魔剑威力,千万魔兵,虽不可能以一相战,却也未必不可能以一止战。秋旷醒凡人身躯承受不住这般消耗,负月倒是扛得了许多剐。   难得昂春也深愿信任他不会被魔剑操纵。   倘若无战,自然最好。只是在魔界半醒半睡的一千年中,尽管不曾详知那魔尊危潭日夜在忧心什么, 负月还是隐隐察觉到了此番魔界有不得不掀起战祸的理由, 不同于以往的欲望冲天, 不同于以往的无端恨仙。这理由,不止他一个仙君若有所觉,昂春也称危潭行事常常克制又锐利, 作风蹊跷。只不过几乎从无魔族肯对异界生灵透露端倪。   太难胆敢透露。   昔年多少时代,魔族横行非为, 热衷杀戮,若将失控弱点透露出去,谁知后果如何?自保亦是生灵本能, 旧日魔界当中,爱结交外界生灵为友伴, 推心置腹的, 更是查无此魔。   事实上, 就连魔界入口那一处剥夺外族生灵法力,不容外族生灵轻易入内的封印,似乎也不是魔族自行设下的。群魔统统寻不见先人设此封印的传说,寻不见可破解它的法术,任法力再高深的魔君魔尊,至今为止也没能挥消它。   表面上,这封印却极像是魔族自行设下,防备外界生灵偷渡或报复的工事。   危潭甚至疑心过是否魔界土域在天地诞生之初,原就不是生灵正常居住的地方,真是一片牢狱,一片惩戒流放地;疑心过具有如此之大不可挥消力量的、设下封印的,乃是创世神一辈。这无法直接解释为何魔族仍可自由出入封印,独独反而外界生灵不可进入,但是危潭觉得可以推测。   譬如,也许那岁月,被遣关进来的有罪生灵,或是战败生灵,统统已被剥夺了力量,即使穿过封印向外逃,也逃不过看守,而更需提防的是外人劫狱。也许,一些获罪生灵不是被终生关押,封印这般设置,是为着只随意使用一道咒语便创造灵活的出入规则。   而后沧海桑田间,一群群被关押进来的无力量的生灵竟逐渐发觉,他们法力虽失,魔界生长出来的植株果叶,原来是可以助益修炼的。谁也已无从得知那些植株是不是依附在他们衣衫上,曾自外界而来的仙葩梦果,谁也已无从得知那些植株如何离奇现身破土而出,总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修炼了。   也许,他们性情恶劣,罪当其罚,他们一旦重新拥有力量,彼此与彼此之间也因故一度厮杀;也许,他们大多数并未如此妄为,然而戴罪而来,不知凡几,四下里依旧积累堆叠起愈来愈盛愈来愈广袤的煞气,慢慢侵占整片魔界,慢慢弥散,把可能悔改的生灵可能无辜的植株也陆续染透,从此这里成了一片死循环的真正牢狱。   不知道又经历多少,经历多久,活着的生灵在此繁衍,挣扎。古神消亡,往事成谜,代代迷惘。   孤身初入茫茫魔界那一年,危潭便抱有这番猜测。也许不是如此,也许正是如此,无人悉知。一度他也曾迟疑不决,纵使付出代价,解开煞气,会怎样?他无法预先确定是不是驱除了煞气以后,魔族仍然是罪族,洗不清自愿的恶念,会不会煞气对魔族的操纵限制,并没有那么多……   思来想去,他却发现不得不试,不是因为相信答案美好,是因为现状太不美好,除了变化,其余决策都是自欺欺人,是得过且过。飞溅血肉里,懵懂仇恨中,他还剩下什么借口足以退缩?减一分煞气是一分煞气,多一缕温存是一缕温存。   狂想改变魔界,不代表危潭对魔界生灵抱有绝对的期待。他进入魔界,从平定乱战、威逼争取出短暂和平,到急趁和平试药寻药,怀柔诱导荧路等重要战将愿意一样服下解药——过程中亦有背叛,有负伤,有不讲道理的袭击,有心意冰冷体力疲倦的时刻——直到第一次,那一回他倦极不觉撑头睡着在魔树底下,第一次,睁眼醒来时,曾经冷冰冰好战爱血的魔将荧路居然站在他面前,忽然失笑语他:“陛下,这果子当真有用么!咦,湖上的莲花已种了这般多了?”   那一次那一刹里,危潭不是觉得满意,是觉得感动。如今已很难想象,最早相识时,荧路追随着恨浊生前一名死对头老魔君,杀生不眨眼;后来若再闲聊重提那时,她只会失声笑盈盈,自己评道:“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   那一天意识到解除煞气当真有效,煞气背后的魔族生灵早已不再尽是最初的恶者罪者了,那一刹那,危潭着实无言之余难藏感动。   尽管,即便至今,在煞气大为消减的新魔界中,也有魔族时不时拿煞气做借口意图进行宛若当年的玩乐屠杀;尽管魔界环境导致没个教育可谈,大小魔族比异界生灵少了感情,偏偏多了无数坏惯性,说白纸一张都是奢求,需要一点点一事事来纠正,任重道远,岂止要忙于攻克煞气而已;尽管,当时的荧路茫然到无计理解他的情绪为什么是感动。   当时危潭含笑告诉她:“你在笑。”   荧路道:“那又如何?”   危潭道:“你会明白的,我一定让你明白。”   责任之后不是解脱,正如难关背后还是难关。然后他想要一支庞大的军队,想要的是完完全全服从他的指挥,可控可进可退的军队。   这一千多年的漫长光阴,不止是在等战神闭关,他也在等这支军队足够清醒,尽可能不为破坏去征战。永远留在魔界,不是长久之计,那些毒果煞泥的解药,有些解药植株过分娇嫩不易成活,绝大多数异界花朵迟迟无力开进魔界,说明毒药始终比解药更多。   好比解毒之后,又反复中毒不是长久之计。依危潭想,其实他不想得到仙界,只想得到一片净土,普天之下,没有留给魔族的净土,妖族大多散布人间;人间不可乱混煞气未清除尽的魔族;地府也不可行;如果地广人稀的天庭肯让出两重天,只要两重天,这一战大可以不见血。   他也知道天庭很难接受。在人间,有时候这种情势也算作割城投降,危潭听说过有多少神仙毫不犹豫地反对。   可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他很冷静,也很疲劳,那促使一些仙君与他观点相悖的尊严,一千年多前,孤身走在血红土地上招兵买马,他怎能丁点没舍弃过?促使另一些仙君与他观点相悖的正义,不知是不是诡辩,他已经记不准那样辽远的年头之前,他下定决心进入魔界是为赢得什么甜头了。或者,天仙往往也要认为,各人自扫门前雪,魔界困于天地血红,再怎么不可能自救也须一力自救,哪怕援助,也不能出让天庭半寸土地,何况魔性莫测。   到底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危潭辗转思索,再三谨慎,同样浩叹无限。   莫说垂丝,就算恨浊真正在世,今日一役,不论胜败,魔族这一阵营,也只有他决策的份。为这一天,他疲倦了整整一千多年。   不管垂丝有何等的目的,也赛不过他的执念。   穿过天门,兵将在望,危潭微微一笑,驭云仿佛闲庭信步。赶在见到血魔垂丝以前,不意,却先注意到了天帝昂春。   作者有话说:   先说声对不起,年关事多作息乱,外加这篇文有点没动力缺灵感,大纲这段也比较卡文,更新经常请假。过年回家注定还要请,年后会尽量早晨六点更新,最近早晨六点可能更不了。   感谢大家担待。 第40章 昂春(捉虫)   碧落无边, 两军阵前最显眼处,昂春在等候危潭。   若回溯起来,已算是等候一千年了。一千年间, 他二者从来半无缘半有意地不曾面对面交谈, 不曾听过彼此嗓音, 平生几乎素未谋面。   敏锐些的生灵大都早早意识得到,仙魔这一战迟早要降临,无可转圜。   这一点,无关领头魔是不是危潭。   昂春自知,自己今日伫立云霄,在等的实也不算危潭,不算战役,更多是自己一场少年至今的心事, 一个放不下逃不过的结果。   除了负月有时陪他浅斟谈心, 一向没有生灵知晓, 他身为天帝,却时常不喜爱仙界。   负月么,其实看看脾气静漠, 细鉴柔情随和,若当他柔情随和, 偏偏他又爱孤爱傲,昂春知道,他很想跳出三界, 不入五行,既不触犯也不遵循什么规矩, 打心底里没将谁当天帝, 谁当人皇, 没将自己当臣子下属,只当成是天帝昂春一个自由的好友。   负月性情中存在一层恬恬静静的抵抗力,常人爱称之为顽固也罢,说是冷淡也好,昂春只叫它作抵抗力。日渐昂春忆起,似乎自从仙妖时节,山中天帝庙相识以来,出现在他面前的莲花负月便确实总是在对抗着某事某物的,至今为止,尚未停息。   就昂春看来,花神负月彻头彻尾是个战士,全天庭仿佛属其最与世无争,实际其默默好战,日夜在战,不止针对魔剑。   依然就昂春看来,他自己便是天庭另一个最好战的神仙,每日每夜,每个时辰,心头天人交战,无法停息。   这平生他寿命漫长,已经数千岁,太遥远的回忆,难免模糊,好在拥有法术,还可以设法使某些往事的片段永留不衰,任凭那前后左右日子里的细节,笑过的倦过的因缘一一消融入时间。   是以,至今昂春还记得,他上任天帝以前,曾经也很想解决魔界的问题。   那早不知是多少个一千年前的岁月了,那一年,可能他才几百岁,梦思天真。他不是靠修炼飞升成仙,出生就在天庭,不过不是上一位天帝的子嗣。天庭更偏爱禅让制度。   依依稀稀昂春记着,初得到权力的那年,他也曾兴奋过,摩拳擦掌过,以为这下子终于有力量有权限去改变遗憾,去照料举世生灵。不曾想,他长久耿耿于怀的古怪魔界一提起,不管是老天帝,还是旁的仙君仙娥,纷纷提醒他:“魔界管不得。”理由千姿百态。   有:“魔族暴虐好斗,杀生无故,过度援助魔界,就是养虎为患。”   不错,少年昂春听听也觉得这话没错。   复有:“世间要做的事还有许多,昂春,不完成眼前,何必急于求成下一个?”   不错,这话也没错。   还有:“仙魔水火不容,这不是由仙人决定的,是由魔族挑起。昂春,即使你说服我们,又如何?做不到和平共处的是魔族,不平息他们的杀戮欲望,谁也救不了他们。”   没错,没错。   ——只是这是对的,那也是对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为何局面还错着?   ——只是昂春的愿望也包括去得知他们疯狂杀戮,经常不惜同归于尽的动机,然后试试能否平息、解决这动机。毫不知情一件事的动机,总归毫不可能了解一件事,永不可能解决这件事,昂春认为还有疑点——譬如他很不解魔界那道入口封印,那道神仙也破解不了的封印:昔年曾有神仙作为俘虏被捉捕进魔界,法力浩瀚的老天帝竟也对那道封印无可奈何。   那样神秘地强大的封印是谁、是哪代魔君、如何施加的?为何如此强劲的敌手,仙界妖界从来找不到一丝半点关于其的传说、生存过的痕迹?这不算疑点么?少年昂春遂这样解释。   于是亦有老仙君温和地更加指点他:“沧海桑田,失传的人与事自然有之,有些事、有些失传的咒术,不得不承认,古人古神比我们更神奇莫测,更有办法。天地的开创,河海的运行,哪个不是秘密?你不要多心执着了。”   是么?倒也没错。老仙君的这番推测没准确凿是真,只可惜,也可能是假。   昂春逐渐深深地厌倦起来这种把一切困惑推给历史,推给可能正确可能错误的半透明理由的说法。   只要不去验证,这种理由就一直搪塞得下去,一直诠释得通任何怪事。抵抗这种理由、这种思路,不知不觉已成了执掌天地,忙碌政务之余,他最重要的行动。他选择敌对的不是完全错误的事,不是人人一目了然明知不该的事,所以收效甚微,所以几乎没有谁明白他的寂寥,所以几乎没有谁关心他关心的此事……几千年倏忽已过,他还没有胜。有的仙人认为牺牲仙界是错,牺牲魔界不是牺牲;他办不到,他认为翻手是错,覆手也是错,任由魔界开战是错,任由魔界一成不变也是错。   他是天帝,昂春反复地想过,我是天帝,身为天帝,面临这三界上下,面对着每个生灵,我不是为偷懒而继任。身为亿万生灵之一,面临这三界上下,面对着每个生灵,我依然不是为冷漠而降生。   又有何用?困住他的不是不思不想不梦,而是两难的抉择,必错的选项。在九重天,这片晴亮清澈,安全太平的乐土,他格格不入,心灰意冷,哪怕表面上他是这里的主宰者。   他不能不顾平衡,不能指望不考虑走出每一步的后果与震荡、恣意妄为,凡事也会奇迹般地苦果化甜、大事化小,不能像一些凡人似的无端幻想碰碰运气转危为安。他却一点也不喜爱不执着,一点也不喜爱束手无策,他恨等待,他至少恨不能了解。   ……何必如此。   终于,捱到今日。   两军对垒,剑拔弩张,昂春定睛遥望姗姗来迟的魔尊危潭。往昔双方见面也不大有用,今日任谁劝阻,昂春也打定了主意在一声令下乱战开始前,先得见一见他。   算算因为负月渡劫那二三十年,在人间,昂春也谈得上见过他,偶然瞥见过几眼严他锐。不过,对比渡劫身份严他锐,危潭这个身份,面色举止还要疲惫很多,掩饰了亦掩饰不尽,具有像昂春这类太平岁月中也不断独自征战着的生灵一眼看得穿的疲惫。   使昂春弹指无言。   无数个魔族生灵,无数魔君里头,魔尊危潭实在是他亲自见过的气质最安静的一个。隔缥缈白云,隔如潮红涌煞气,昂春第一回仔细打量他,但见他脸上无悲无喜,目光有惫无怨,有不甘,有进攻的意图,可是没有立刻发号施令开始进攻。   飞云停落,他不显得焦急,携来熙攘兵马,反而让身姿寂寞得仿佛一个问题,静得仿佛是在等待一个答案从耳边响起。   一时之间,昂春并未开口,天兵天将静悄悄。一时之间,危潭随意抬手制止荧路等魔冗礼问候,魔兵魔将也略一静。   确确实实有这么一记瞬间,昂春登时暗忖:观他态度,或许不溅血,不杀生,不是万万不可能,这是仙魔两界众生灵多在场,距离最近的一次……危潭也在思索:天帝神情竟然含笑,不是冷笑,不是藐笑,柔和得十足古怪,倘若不是唱着什么计,或许,谈和不是万万不可能……   “危潭,你要什么?魔界要什么?”昂春问。   好开门见山的一问。不料那负手遥远的天帝竟有此直接一问。   危潭自认不够熟悉天帝,箭在弦上,发射之前,却分明感受得到这一问真的蕴含和意。   便危潭眼神一闪,淡淡对答道:“请借两重天,接受魔族移居,可不可能?”他已思虑多少年头,当然没忘记补上一句:“倘若仙界情愿,君我详细约法,从此两不相犯。明年今日,盟约仍不毁时,奉上我难言之隐,知无不言。”此时此地,能够说出口的毕竟只有这么多了。   昂春也不料他会这么说,猛然间思绪电转,几千年,层层叠叠日夜,翻翻覆覆思潮,但还是头一次有个魔族亲口清楚地告知他:是,魔界有猫腻,有疑点。   对于天帝昂春而言,这已经很要紧,况且他还知晓,对于危潭,对于魔族而言,透露这句信息也已经很冒险。   这是最近的一步路了,苍茫两界,无数生命,牵扯太多,除非接受危潭的条件,彼此已各不可能再前进半步。那就再也不是选择,不是努力,那就放弃了一切,只剩下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昂春这样想。   然而他也只好问出这个问题,催促危潭说出这句回答,指望有其他同僚陆续动容。随后要么他一意孤行,开天庭万世之先、独断独决不问臣意,要么默然旁观,聆听或动容信任、或坚持继续不信任魔族的其他仙人们做出判断。他也只是渺小的一个仙君而已,谁与他观点相悖的,他也不该无端责罚,不信任魔族,担忧引狼入室恐怕有诈,也不奇怪,也是无私地为天庭众多生灵着想。   尘埃落定前,明明怀抱着答案,昂春注定要抉择苦思到最后一刹那。   只电光石火,就有旁的仙人也有了答案。   “不可能。”危潭话音初消,不等尾音摔入云间,立即有数名天将异口同声地应。一道怒发冲冠,接着道:“天庭不会恐惧屈服区区魔兵,割让寸土!”   路一断。   还是逃不过这一场战争,轮回般的仙魔之战。   昂春心下一叹,明知这结果、背后这答复就是必然,亦就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身畔旁人宁肯一次一次承受着魔界的冲击进攻,什么也不做,空等待着巴望着魔界自己改变,等着以此来拥有魔界安宁消停的日子。头一次,走到这条路上,他们可以解决这个三界最大的麻烦,不止挽救魔界,也挽救魔族可能随时危害的各界生灵;头一次,魔界索要的援助看来既能解决魔界的那个猫腻,又是仙界有力提供的,他们可以在九重天之间划一道禁止魔族出入的封印;头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魔尊正是危潭,负月曾经说过:“那位陛下很特别,他统一了魔界,手拥全部兵马,士气空前,锋芒锐不可当,兵家讲求士气,即便要等,怎么会等上一千年?你说得对,魔族的行为值得分析。”   功亏一篑。   又是轮回。   轮回的漩涡中,危潭闻言微微一笑,似乎略微抬眼扫视,又略微垂眼想了想,最终没有寻觅那答得怒发冲冠的仙君究竟是哪一位,单单后退半步,转瞬身旁就有男女魔将守护上前,再不是单枪匹马独立阵前的恳谈之姿了。   一千年后,大概新的魔君会率领新的魔兵再来攻打天庭,再度败退,退回魔界,再度内斗厮杀,再度随时屠杀妖族危害人族,直到再度斗出一名佼佼者来,攻打天庭。   天知道昂春在这个轮回中存在了多久。终有一日,他也衰逝或者陨落,更换下一任天帝进入轮回。   世事为什么是这样。   世事为什么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5 18:44:18~2022-02-05 21:1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小一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小一方 5瓶;青梅煮酒 3瓶;今天更新了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心洗   仙魔此战, 垂丝自然无意将心洗捎上。   由于开战的时刻仓促,群魔离去混乱,走前荧路没能叫醒心洗, 成欢亦履职寻觅魔尊去了, 揉着眼睛一醒来, 四周空空荡荡,心洗寻思寻思,可能征战已经发生了。   于是他坐起身,醒醒酒,准备回到天上去看看。   没有法力,是出不去魔界的。但他是名月老,红线是自存一种力量的法宝,他完全可以牵一根红线, 诱使一名魔族生灵将自己送出魔界, 送到天门附近, 再解除红线……虽然这样一想,心洗其实也意识得到,这手段不妥当, 这手段是错的。   很远很远的岁月以前,当他还十足懵懂, 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上一任月老背后做仙童时,前任月老反复嘱咐他不可以利用红线,对方认为什么都可以使用, 什么都不可以利用。   心洗也曾直言问过:“除了辨别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不该做, 当手中有能力有办法, 又如何忍耐住不利用它去做不该做的事呢?”   答案倒也简洁易懂。他那名师傅回答:“不行。”   简洁得像句禅语。过后才解释:“你只须记住不行罢了——无论我今日说出怎样的理由, 未来你若有意走错,一定会找一番新理由说服自己,迟早能成功说服自己。相反,只要牢牢记住、只要认可‘无论如何也不行’,哪怕已经错着,至少就会不安,你会犹豫。”   他说得不错。   回忆往事,心洗无言地立在小室之中举壶饮了一小口酒,原地略迟疑。此际此地,连他的小兔小狮暂也不在,多半结伴出门玩耍了:发觉狮子万分温驯后,那魔兔很快恐惧消失,重归趾高气昂了,近日它们俩交情良好,相敬如宾。   近些日子,心洗难得独处。昔年在天庭边界闭门受罚时,他养成了个不知好与不好的爱东想西想的习惯,独处常爱失神思索。   这一生,他暗想,疲于奔命。根源或许在于为人牵红线。   爱有悲欢离合,爱是时对时错。几千年来,时过境迁,实际他已有些不懂得自己最初为什么兴冲冲选择月老这个职位了。对于那些只差一丝缘分、他亲自撮合的鸳鸯盟侣们而言,相爱仍是两个生灵间的戏曲,即使他们知道他,感谢他,当面感谢他,也只当他是一弹指的参与;对于他来说,从此这部分爱侣的故事,就成了三个人的事,因为他一定会关心他们的结局、他们的生死、他们出于相爱才会做出的许对许错的决定。那些人他谁也不再接近,那些人谁也不在乎他,他一面孤独一面谁也难以忘记。   哪怕海誓山盟灰飞,兰因泯灭成仇,琵琶别抱,只要有时间,他也会断断续续关注那分离的双方,来日各自的命途,直到一世结束,人格洗去。可能因此他变得越来越爱管闲事了,可是,正因为相爱是两个生灵间的戏曲,作为第三个介入的生命,他便无法不觉得,介入等同于他甘愿承担起一定的责任。   如此说来,心洗比任何生灵都卷入红线的干涉更深。他一向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让红线的影响篡改生灵的性情,尽量观察清楚他们心底是不是本来就有红线所连向的愿望。   然后他自己却被干扰了性情,潇洒不起来。   太年轻的岁月里,他想象不到,平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对一个生灵造成干涉,何况千万件事情,正如风也能雕刻石头。   有过一两千年,他暗地烦躁,疑心自己未免太看重这项工作了,明明不必那么当真别人。他不是已经竭力确认没有让红线的影响扭曲人意了么?他问心无愧。但几百年过去,他没法子不去关注那些爱侣,没法子一拍两散。他不打算去找那些生灵交朋友、相识相知,他总不可能凑巧完全欣赏他们的为人,他们中有的市侩,有的天真,有的刚愎,有的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有的为了情改邪归正,有的为了情草菅人命,浪淘百年也惟有寥寥几个会是他有兴致结交的……无奈纵然不欣赏他们,纵然无心知交,他还是谁也难以忘记。   这不是好事。   的确,这曾经令他悄悄做过几件好事,令他及时发现并合宜地阻止过一些生灵身上不必要的悲剧,不过,总的而言,这不是好事。最初他幻想的月下牵红线是即使劳累,即使终归会有些许佳人分飞,他帮助各界生灵幸福一段生涯,让最哀伤最无助的生命也有陪伴,让最无权无势无自尊的生命也公平地得到安慰,让心事独特无人理解的也有谁理解,最好让众生均获知音,随后他哼着情曲儿满足地抽身离去,拥有异曲同工的自己的寻常的生涯。有不少任月老是这么平静来去的,平静而无私,可惜他没有走上这条自然而然的路。   他走的路开始古怪,他越来越过多计算凡事,心境从月老的职责上一圈圈扩大,扩大成计算每一步,关注四周的每个生灵。这没顺利成为美德,这只使得他插手太多无关职责的事,随时可能弄巧成拙;也没成为乐趣,害得他自己一步步都走得很笨重,很迟疑,对情对事勇气不足,不到万不得已大变临头,默默静坐什么也未必主动。   最初,他当然不刻意想要变成一个这样矛盾的自己,不想要一举一动都本能有所计算,不想要一边计算一边愧疚,一边瞻前顾后不主动一边继续插手更多杂乱世事,一边懒洋洋我行我素一边渴望同伴理解。   有时心洗会省起,千年之前邂逅的那个魔族。对方至今也不知道,他也是被他利用的一份子。千年之前,心洗便看懂了对方为何略对峙后,放弃弑仙杀敌这本来目的——虽然那放弃不是彼时对战局一无所知的心洗能够操纵的。   他大概了解,那魔是惊讶于他未辨敌我之际,不肯先寻找武器这一点。对方八成以为他是那种最仁慈最心软的仙君,所以也对他心软了。历史中,确有传说某几位神仙曾这么渡悟过妖魔,只是他的动机全然不同。   那个瞬间他握住威力巨大的天鞭便可尝试自保,但是闪电划过思绪,那个瞬间他又瞻前顾后了,想的是,倘若他思虑出错了,对方原不是想杀他的,万一有一分可能,当他先握住武器被发觉时,对方一头雾水,反而以为他有敌意,方才还击杀了他,那么这算是谁的责任?难道不亦是他的责任?万一轨迹如此,便设他余生活下来,也会一直纠结,这种情境下的攻击,到底是对方自己的意愿,还是另一个生灵心洗横插一手灌输的意愿?每一个判断都如此为难,每一天每一件事都分辨不清该怎么做最为不伤害他人,一时之间他有一股冲动:是他宁可死,宁可不抢先拿起武器今生平白枉死,也面对不了不负责任、不知结果就能轻轻松松做出决定的那个自己。   于是他将决定悉数丢给对方做了,以为如此至少别人做出的尽是自由的个人的选择。   相不相杀、诚不诚实、爱不爱、留不留……   在心洗看来,而这导致了那傻魔将大大误会了他的性情。他们根本彼此不熟悉,浪漫过去,日光重照,他走回自己的路上,依然从来不温柔,古怪不好相处;从来不热衷付出,不挽留也不搜寻;从来不让步,日日事事只为安抚自己矛盾的心志。   仅此而已。   那段欢情仅此而已。   他的今生仅此而已。   也许当年只消多说几句话,不淡淡等到如今大祸相推才肯顺势找来魔界,这魔界一行,他就不至于一无所获。可惜,引诱他沉默的不是仙君的面子,不是矜傲,是是否又一次插手别人意愿的迷惘,是每一个动作到底算不算撕扯别人自由的痛苦。据说过犹不及,可过在哪里?及又在哪里?既然不能处处算计也不能彻底放纵,算在哪里?放又在哪里?   有时候他觉得,他降生入世就是为了专程从认识的每一个生灵身边退出走远一遍的,不管是仙友,是情郎,还是那些指系红线的路过鸳鸯。   又有日光,魔界也有太阳。背对窗棂清风,一地娇光,心洗抛下空空酒壶,短叹一声,究竟仍迈出门去了。   按他之前盘算的办,牵一根红线,诱使一名魔族生灵将自己送出魔界,送到天门附近,再解除红线。   这又自以为是又一无所获的脚步,也快走到尽头了。   作者有话说:   每次写心洗主场都挺意外的。   莲花下章出场。   另外记起来解释一下,花神和魔尊两个人归位失忆,不是为了虐(老夫老夫真的好难虐),出于前世今生文的特殊性,我是又想写N生N世,个人又很雷很在意相爱的还是不是最初那两个人格。所以虽然前四章做过一些布置,保证了那个人本质上还是那个人,还是希望每一世(包括归位的魔尊花神身份)都好好地独立地重新相爱一遍,然后再恢复全部记忆,大满贯。   尽管归位后彼此也知道对方是渡劫对象了,但没有多少真实感,双双不打算只为这一点再续前缘,大家正事都很忙。现在存在那一点暧昧,危潭是因为若有似无的熟悉感,这份熟悉感实在更像是一世沈秦黄泉操作出来的;负月心乱是因为若有似无的了解感,一样。并不是因为渡劫好过。 第42章 负月   垂丝没有选择与危潭正面交锋。   趁着两军胶着, 昂春开口,他偷偷溜开了,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尽管他自己也倦恨自己最擅长这样一件事情。   遂天门之外, 负月静静伫立云上, 低眼思索之际,注意到了他,抬眼。   垂丝有所准备,离他遥遥的,笃定了负月不会被调虎离山,不会追近。一直腾云飞掠到十分安全的距离,方才停驻,回头出声道:“在思索什么?你的心魔?”   那花神风度上佳, 含笑回问:“嗯?你了解我的心魔?”   这一刻有些事不言而喻, 亦不必再掩饰, 譬如垂丝显然不舍得彻底离去,在等候着仙魔交战,是否魔剑成功挣脱负月束缚, 落入己手;譬如负月明知此点,知道接下来可能有恶战, 更知道他不会马上逃远,是以根本不蓄势追他。   却也不料垂丝忽而道:“我自然算得上有些了解你,你不知晓, 你我是老相识了。当年人间,你还是莲花, 还未化形, 魔剑还未从天而降时, 原本在与天兵抢夺魔剑的那一个,就是我。你与魔剑纠缠了这么久,我也与魔剑纠缠了这么久。”   这下负月倒是真有些意外。   垂丝继续道:“我了解你骄傲自负,自负到甚至以为可能抵抗得了这样的战火,你很少考虑一旦你失手,魔剑重又出世,天下不宁,将如何。因为你总是想,你做得到;还想,要是你不怎样怎样做,你岂不是生得毫无意义、泯然众人了?你才不想跟凡人、甚至其他仙人一模一样。”   负月眉一挑,耐心听着他说。   血魔垂丝的的确确,一瞬间变得宛如他的一个心魔,复道:“你说,‘假若我日日所做的,其他神仙统统可以,谁升仙,便由谁负责,那么何须是我?’还说过,‘难道要我永远做人人都能做到、从不缺少人做的事么?那我成了什么?’哈,你是在利用魔剑逞强,拿四海生灵的安危成就自己,万一失手,左不过偿还一命,是不是?你和好战枭雄没什么分别,却光明正大,安之若素,出了事更不愧疚,我说的没错吧?”   负月此番意外非同小可,仔细聆尽指责,等上一等,才失笑点头。   长天浩瀚,时时有狂风穿过一花一魔对视之间,清澈无色,模糊不了视线,只是徒劳舞蹈发丝衣袂。不错,负月风中心忖,这曾经是他的年少气盛,他的铤而走险。   不过。   负月笑笑道:“多谢你,或也换个时空,你便是位良师益友。可惜你来得晚了,一千多年,我早已改变了念头。”   实则垂丝故意挑起对话的原因,乃是想要质疑负月,使得负月怀疑自己,心境惊疑不定时,魔剑也较易脱逃。听见这句回答,倒是万万想不到。   他居然是明知如此的?   他居然是明知如此的。   其实负月自认对付魔剑的历程与旁的生灵堪称毫无两样,昂春曾称赞他心性坚定,可无论本来心性是否纯白无邪,漫长一千年,该走过的步骤,他当然统统走过了。   他哪里也不免俗,有过最初封锁魔剑时的暗地兴奋与得意,就像一名怜惜生命的将军,在走马上任成为将军的那一天也会兴奋;   有过心惊胆战,翻覆怀疑自己能否胜任的时节,翻覆怀疑,且又跃跃欲试;   有过于是因那跃跃欲试而再度怀疑自己,正如今日眼前血魔所说——是否太把如此大事当作儿戏,把牵涉万千生灵的一件武器当作区区一个生灵完成过奇迹的证据;   由此,当然也曾经意识到不论有多少真的宁愿牺牲自己的无私成分,他实实在在真的也存有自利的心理;有些有价值的煎熬会让人满足,有些生灵会追求着伟大的意义来成就自己。   而当这些,都在凡人寿数一般的年头内速速急急地想通了,漫长的岁月,魔剑还会震荡,还会千方百计诱惑他,给他出过各种各样的难题。凡是可能会有敌人质问他的疑点,魔剑的效力怎么可能不质问他?他没办法不早早去想,没办法不早早想通,除非他真正想着‘万一失手,左不过偿还一命’,四处逃避。   这一路,除了魂魄咒文的对抗以外,额外还有数已不胜数的内心交战。到如今……   到如今,垂丝隔云讶问:“是么?你变了?”   负月但懒散挥袖道:“变也何曾?我自然不变,还是不甘人后,还是那么不愿碌碌无为,昔日说过的话,还是等于今日的我。不变又谁能?你没发觉我变在何处?”   他言辞口吻已经仿佛对谈故人老友,垂丝暗忖此番舌战胜负已分,负月心性依然坚定得浑如月宫砍不落的桂树,索性也不再夸大引导,收拾失望,一顿徒问:“何处?”   负月便彻底颠覆了他的推断,道:“魔剑于我,一度的确重要,为天分忧之余,是我当真践行了心志的证明,也是荣幸,有时简直好像若失去它,我固然明知自己已践志不凡,难挡空虚庸然,百无聊赖——曾经如此。可是如今,它也的确不再特殊,不再必要,只是个害我不断受伤的负担,我留下它,的确早已只因为它无好处去、处处各有风险缺憾。我不需要再看重魔剑了,因为我发现我有更好的独一无二的方法。你不明白?你的指责既有道理,你还可以说下去,我不会不在乎,我会认真珍重地听。你看,我很自由,你激怒不了我,我的狂傲自负也不能阻拦我,我不抵触敌人,不依赖朋友,忘记魔剑为我带来的痛苦,也忘记痛苦带来的自负,放下它,将它看成我身心天然的一部分,忽视天地间的一切规则,仅此而已,然后我陡然发现,我竟是三界之中最自由的一个生灵,我没有掌管天庭,我没有统率魔界,天帝无奈,魔尊疲倦,战神忧心,众仙群魔多有立场,心存一界来属……这个最自由的生灵有时候就是纷纷无奈、重重牵制网中最来去自如的一步棋,破局的方法。实也无关我是有了剑的我,还是没有剑的我,只要我一个人,一颗心,一直自由下去,就不会有谁像我,我也不会像谁;只要我一直付尽全力,全神贯注,分明个个生灵经历截然不同,如何可能我做的事,全是他人做过的?忘掉魔剑吧,垂丝,你需要它作什么?”   垂丝亦吃惊亦莞尔,半晌,悠悠一叹,终究是好笑道:“说来轻飘飘,难道改写得了结果?你我非处人间,如此威力的仙魔战祸,纵然冒险一搏,你也难以保证一定止战、一定不误放魔剑。眼下你还立在这,究竟是为了天界还是为了证明自己?究竟是有把握还是置更多苍生于不顾?”   总而言之,垂丝不大相信负月的法力足以扭转战局。坦诚说来,危潭也不认为他能够一力颠倒万魔之力;昂春也不全然相信,但相信负月必定会在千钧一发以前顾念大局,若一试不成,及时退走。   负月听懂了垂丝的思路。   他却自有心路,不置可否,单是淡淡含住笑向沧海云下望,忽地无端问:“你杀了心洗么?倘若没杀,多情的人迟早会来。”   直到这时,垂丝灵光一闪,迟迟地正式地觉得不妙。负月很擅长利用红线,上一次出其不意,诈出他的真名,也是伙同月老。   这意味负月似乎有了一个不止是一味倾泻法力的计划。   垂丝立即警惕,这一回,终究稍稍升起了几分暂时退遁的迟疑心思。也巧,说谁谁到,负月话音刚落,两双眼睛同时察觉到茫茫云层下,有非蓝非白的一角色彩腾云靠近,若隐若现,动静未到,酒香升腾。   然后不多时,心洗打着呵欠现身了。   瞧一眼天门外的负月,瞧一眼对面遥远的血魔,一脸迷惑地揉揉眼睛,靠在另一个魔族背后探头问:“怎么回事?负月,你们在出阵单打独斗?”   心洗终于来了,计划就成功了一半。况且看见友仙安然无恙,是大快事。   负月登时愉快地道:“心洗,来得正好,借给我几根红线。我想要单相思。”   心洗:?   心洗下意识环顾四周,着重若有猜测地打量打量血魔,道:“这个节骨眼上,你想跟谁牵红线?”还指定是单相思。对方不是胡闹的脾气,心洗匪夷所思,诚然红线效力非凡,他一时猜不透负月的战略是什么。   就听负月答道:“谁都一样,越多越好,最好是天下所有生灵,行不行?”   说不行也绝不是不行,红线无疑不是单单纯纯靠一根一根手动系上去的,除非所系对象内心完全警惕,排斥力巨大,否则便可以依靠法术一吹落入指掌。只不过,负月这要求仍然惊世骇俗。   心洗哑然道:“你要单相思全天下人?”随话渐渐,他确也想到了一个这么做的合理缘由。   负月柔声道:“不错,有劳你了。这并不破坏他们原本的姻缘吧?”   说话间心洗皱起眉头乘云接近,迅速放了那魔族,望去垂丝距离甚远,不由得压低嗓音再确认:“为了法力?”   负月很坦然:“不错,道就是心,心就是道,你情不情愿助我?”   这一次抉择尤为艰难,负月浑然不知,心洗自知,他们彼此所打的主张不大相同。   然而,当心洗锁眉提醒:“你可不要托大,爱没有通常想象的那么快乐,在乎太多人,就算是你的道,会给你力量,也会让你心痛心忧,压力失控,未必便能如愿作战,也许只会心碎崩溃。”   负月只管微微笑道:“我想过了,你说得对。”   心洗只好一时沉吟。   今生今世,他从来就很难拒绝沿途见到的任何一个真心的、善意的愿望,遑论是明知要付出代价而宁愿的愿望。他的矛盾与忧虑一半也在于此:他找不到理由拒绝,假如竟能坚持拒绝它们中的某一个,那么他在乎它们保护它们的理由也随之动摇了。   为难。   天风呼啸。   负月耐心地等,不催促,展望苍天,向上无限,未减澄明,毕竟通透。   他活过千年,活了一世又一世,出淤泥,绽灵识,生了情,成了仙,救过苍生,怜过敌手,逆过旨,止过战,仍不详知,一旦真真正正丝缕分明地爱一遍天下所有生灵,会是什么感受呢?   至少,他无畏无惧,不计较单相思,拥有着足以令他这么选择的自由。 第43章 剧情铺垫章(捉虫)   制约突如其来。   成欢是第一批察觉的人之一。既然要战, 他冲在万军之首,刚想拔剑,发现战剑像黏住了似的, 根本拔不出来, 连忙朝魔尊望去一眼。   危潭似也发觉了, 与他对视一眼,便骤然挥一挥手,又示意身后魔兵不要作战。   还有许多魔族暂未发觉猫腻,手握着剑,尚未来得及发力,见状惊愕暂停。起码没有军心大乱,误以为仙界那一端掌握了什么隔空能够操控他们到如此地步的秘法。   而仙界那一端,天兵天将, 却也反应相似。   两军于杀气磅礴、欲扑欲缠之际, 双双静住, 登时僵持。   惟有两军统领一下子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危潭不由得声色不动地嗅了嗅,四下近处嗅不着太多清冷莲香,但有游丝细缕, 若隐若现。这么说,负月还在天门外, 没有进入,亦没有选择离开。   有轻细的担忧在他心上弹了一弹,轻细, 不过不像流沙,不像尘埃, 像一根弦。   直到这时, 场面倒也未曾超出危潭的预想, 危潭预想过这种可能,可是,即使控制住了两军厮杀,随后负月又能怎么样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仙界退让谈和,还是说服魔界无条件退兵?这不都是早已失败过的步骤了?不发兵宣战一点也不难,难在那些不发兵宣战就解决不了的问题。   危潭这么思索着,略带询问地看向天帝昂春,刚要开口。   不意下一刹,负月姗姗来迟地现身了。   忽而莲花一袭白衣立在楚河汉界之间,柔软的白云之上,眉眼含笑,单枪匹马,仿佛胸有成竹,仿佛一个不合时宜的呵欠似的残带醉音。   于是仙魔万军便齐刷刷同时听见他发话宣布:“天庭归我了,我要篡位。”   太突然了,天兵天将一时没回过神来:“?”   负月掷地有声道:“我战败了你们,九重天都归我管了!当然,昂春,还是要辛苦你维持天地运转,这差事我还不会。”   魔兵魔将一时也回不过神来:“???”   短顷整片碧落一阵死寂,惟剩下负月一朵花开开心心地满意点头,欢呼:“我是天帝了,没想到我会当天帝。”   “……”心洗不堪直视地捂住了脸。   “……”危潭哑然无言地恍然大悟。   “……”昂春万万没想到,哭笑不得,荣升太上皇。   ·   总之,三界大地震,传说中本该柔柔弱弱的花神负月毫无预兆地篡位了。旧天帝昂春居然也不是他的对手,反抗不得,默然成为了他的臣下。   这是严肃的政治变幻。   与之相伴的还有一条不严肃的八卦——不论是仙、魔、妖、鬼,闻讯普遍认为,花神这样做恐怕是因为在人间渡情劫期间,和魔尊误纠缠在一处,生了情,叛向了魔界。毕竟负月上任新天帝后颁布的第一条法令就是,划分出两重天容许魔族入住生活,从此仙魔共处天上,天庭分裂为二。   一朝篡位,看似秩序没变,百官依然,待处理的事务细节其实不少,负月没顾得上理会这些传言。况且,他状态不大妙。   心洗的警告没错。   结缘天下,挺过是挺过了最初一瞬间的汹涌感受,不过不消一两天,饶是负月也有点吃不消。从前,他一向觉得自己是关心天地生灵的,终究没有落实成具体的一个一个的感同身受,如今落实了,就像被千千万万根丝线悬空吊起来,哪一根被撩动,哪怕只是想象被撩动,心潮都痛苦得难以忍受。他完全没空隙想到快乐的事了,得知有生灵快乐,他会欣慰,得知有生灵浮沉挣扎,便再听闻快乐的部分,他也悠然不起来,只能焦急顾虑。   甚至负月也暂回不到地府了,只得悄悄和昂春商量,委派了一任新冥主下去。他试过,听见轮回长队里的哭嚎不舍声,就好像真有谁刺穿了他的身心似的,令他有时思考不了。   心洗道:“所以我劝你不要那样做,生灵有其能承受的感情上限,超出上限,即使不死,也会受折磨。还有可能影响判断,阻断理性。”   负月勉强打着精神应:“不错,阴阳平衡。我不会冒酿下无可挽回大祸的风险逞英雄,你放心,再等等,等确定了魔族无意说一套做一套,当真对仙人没有威胁以后,我就立刻请你撤销红线。”   饮酒已不管用了,睡也睡不去,心下难安,耳畔也总有絮絮幻觉的求援声。负月七荤八素地过了两日,就累得躺在自己仙阁的莲房上懒得起身了。   魔族忙于乔迁,昂春忙于规划两重天的新布局,他疲倦帮不上忙,仍然懒洋洋地扶着头,查了查垂丝可能的来历。   没什么好线索。   生死簿有了谬误,对方容貌又是使用老血魔恨浊的容貌,前两日在天门边,局势严峻,没有优先顾着捉捕逃跑能耐一流的垂丝。负月想,不详知现任魔尊与恨浊父子一场,到底了解几何,来日还须找危潭谈谈才是,说不定危潭那里会有什么线索。   说危潭危潭便到。   第三日日出前后,幽幽清夜渐渐熹微,负月正浇酒查阅着古籍中修复生死簿的方法,一张信笺便附法力穿越数重天,送到了眼前。   纸上无限空白,大约只是拜帖的意味。   负月微微一笑,没有还以法术表示拒绝,不出一会,仙阁门扉便被轻轻叩响了。   重新照面,负月还没向他两颗避寒珠之事道一声谢,先听那眉目柔和嗓音发凉的魔淡笑道谢,道:“我是来向你道谢辞行的。你我之间,情谊曲折,流言漫天,关系平白古怪,本不好再添叨扰,不过这一役全倚君相助,于情于理,我都该向仙君告别一番。”   “辞行?”负月意外道。   作者有话说:   这章字数是断章需要,下章字数恢复正常。   感谢在2022-02-21 23:47:08~2022-02-25 23:2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骨血之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望天三更 10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任一别留住长笑因   魔尊决定离开。   第一个得知这消息的是荧路, 危潭告知她:“不必声张。不必太过担心我走后有谁失控破坏仙魔交界,脱了煞气,很快大多数魔族也能明白这究竟是何其逆转命运的机会与地域, 叛乱闹不起来, 必定在两重天以内被不愿叛乱的魔族镇压, 况且我会留下几道法术、几个封印、再不定期回来检视震慑。”   他似乎什么都考虑过了,越是什么都考虑过,越是要走得很急。   荧路有点措手不及,实际私下里,他们几个近身了解魔尊的魔将魔官,对这一天倒也早有猜想,觉得功成以后,魔尊可能留下可能离去。依然措手不及。   她还想看陛下和花神一起过太平闲散的日子, 看看他们会不会从恩爱眷侣走向欢喜冤家再走向恩爱眷侣呢。谁知归位以后, 碍于种种, 他们俩甚至没执情相聚,真的像寻常渡劫似的,留人间往事自渐消散了。   还有, 她亦替危潭幻想过所有魔族悉数摆脱煞气,悉数拥有完整自我意志的那一刻, 他们感激地看待危潭的第一刻,她觉得那一眼危潭一定会非常高兴;幻想魔将魔官与魔尊平定万事后,坐在一处涮人间火锅庆祝的画面;幻想有一日魔尊寻得解法恢复严他锐的记忆, 用人间学来的口吻调侃她秋旷醒写下的《悼鹤赋》云云……如此等等。   只是千年来危潭奔波着试毒解煞、练兵修文,堪称是没有假期地使尽浑身解数地全心全意颠覆魔界, 若危潭要走, 她遗憾不舍, 若危潭当真不走,坦白说来,她亦有点不放心他从不休歇。   “……我们会思念陛下的。”荧路只得道。   危潭微笑道:“等彻底平静无忧,看局势,我会随时再来同你们商量要不要选一位新魔尊出来。须得对天庭有谢意,不卑不亢而记情主和才是。”   “是。”荧路拱手应。顿一顿,在临别终究忍不住问:“过去只是一场梦么?魔族无需援助的日子里,你就再也不会轻易出现了么?”   危潭笑道:“‘只有在危急祸难时才出现的君王’,听起来很潇洒,权当我虚荣于潇洒吧。留着我的红莲,我对红莲池施一道法,若有所需所畏,你们随时再朝那万朵莲花唤我全名便是,天涯海极,义不容辞。”   他已不说君臣,改说义气了,荧路一叹沉默。   弹指间他身影就原地渺小了,化为一只不定睛难以留意的蓝色蝴蝶翩翩远去。一路上还不及朵朵白云、一束阴影中的强烈日光起眼,路过众多魔族放大的各异的表情、路过数重天界,也几乎惟独严肃守卫仙魔分界的天兵魔兵注意到。这感觉久违了。   直到来到负月仙阁门前,他才摇身改变成方便交谈的形象。   “辞行?”负月想了想,“你要辞行,卸任去自由自由么?”也不错,依负月想,这位魔尊幸亏是魔非人,若在人间,黑眼圈得有几重。   “是,我原计划浪迹天涯一段流年。”危潭忽地含笑沉吟了,“不过,你模样不大对劲,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魔剑的损伤?”   往日负月自觉也没有倦哀到这个地步,这么打不起精神来,闻言笑笑没有解释,只道:“到底我们胜利了。”   是啊,两人共同暗忖,他们更胜一筹。不管他们目前知不知晓具体的对手是谁,不管那对手究竟是古神、是古囚犯、是苦苦历史、是天地自然、还是各善己身的规律。思及此,危潭伸出一只手来,负月垂眼扫见,也伸出手握了握,达成双双无声的一点传情,一点欲说还休不合时宜。   只不过……   很怪,这一交握无端汹涌了比想象中更多的情绪,不尽是若有似无的暧昧,更多是一股说不上来的非关离别的感慨和酸楚。涌得负月微微一怔,抬眼看清危潭原来也在微微一怔。   他们一时都记不起。   那是因为这动作,绵延三世,无数次,沈忱凤的凯旋——严他锐的凯旋——城门前的一握——病榻上的一握——春风秋雨中的握——惊心动魄中的握——从容和平中的握——恋恋不舍的握——来到今日再度庆幸并肩同胜的一握。那无关情的、有关情的岁月,存在过破碎过被力挽狂澜过又终成了史书星痕的国家,那最初牵引起因缘源泉的一致的梦想,那昔曾日日夜夜聚散两难却绝不后悔彼此欣赏的决策……太深关切,太短光阴,常常寄托在相视一握中,仿佛也化作了一种永愿,跨越沧海桑田,能够在稍稍实现的一刹那,便跳出今生一战、激发起隔世无记忆的千千百百战的残感来。   真好像他们不是第一次打完一战、只打完一战,而是早已同胜共败过无数次了似的。   刹那,负月有狐疑一番,危潭会不会就是素眠提到过的在他前世倾心的那个人。也许他们之间的缘分太巧了,也许危潭也隐约觉巧,只是今生没有谁给危潭讲述过那段奈何往事。当然,暂且无从验证,也暂且太不合时宜,负月晓得疲倦的感受。   危潭的确是应该离开这里一段时日,静一静,歇一歇,饶是在内部较平稳和煦的天界,昂春偶尔也难免偷懒去西王母行宫笑笑醉醉。   退一步来想,有缘未必便是那个人,又也许,他们只是因为在红尘渡劫时本能察觉到对方气质难同常人、卓尔不群,为此相互高看一眼,渐渐钟情,而今又因着那段纠缠而本能情谊复杂,仅此而已。可能性有许多,何况负月也暂未想清想切故人、今人、来日人,该最在乎哪一个放弃哪一个才好,遂一时无意在海量正事中分心谈情。   双眼轻闪,他但挑起一样正事问道:“恰好我想问问你,陛下,你对恨浊生前熟识的生灵了解么?”   危潭正色答:“不曾。我一日也没有共他生活过,只言片语也没有说,没有见过半面他已去世了。他的旧部下我留下了少许,可是最熟悉他的也不过成欢,垂丝很似是与他更熟悉的朋友,超越了成欢。”   负月信任这个答案,了然点头。危潭观一眼他的苍白脸色,欲转身未转身,又道:“你住入芙蕖阁那几夜,有一根头发落下,我可不可以不还给你了?”   听得负月哑然失笑——不然一根头发要如何还?大费周章还了又有什么价值?自然是早早清理掉了。他从中只听出危潭要么是爱礼仪爱到龟毛过头,要么还有话要说,遂道:“请便。”   危潭因道:“你今日好憔悴,纵我询问,我停留,方才你也不愿告诉我详细。魔族欠你情义,我弥补却是应该。收好避寒珠,倘若需要,随时随地,你对珠念我的名字,随时随地,我即刻赶到。”   负月难禁唇角一翘:“你真是个天然皇帝,把魔族的责任统统算作自己的责任么?不必如此,我暂不需要,但诚谢君子,或不如,待君归来,帮我布布这小仙阁的局?我见芙蕖阁典雅清灵,十分喜欢,住着比我这里舒心很多。”   危潭答应道:“在外也不妨碍,你择空画一张仙阁构造图,我还你一张器具布置图,施法往来便是。”   负月暂时没空画这个,也不打算打扰危潭千年难得的一闲,把自由自在又搅和做远远办公,于是只微笑,再握手,彼此正式告别,一个消失一个掩门,别无牵系了。   ·   只是。   这天寒夜,危潭才到人间东海,装作凡人在东海畔看诊医治了几个渔人,到空旷无人的海上静静顺水漂浮一阵子,就竟听到负月在呼唤他了。   由于施了法术,那嗓音幽幽缥缈地从苍天迎面降下,弥散海风中,惊不散鸥鸟,只有他一个人真正听得到。音来得突兀,宛如一缕突然吹过鼻息的花香,稍纵即逝,不再重复。危潭水上睁眼,毫不迟疑,抛下小船,抛开蓝蓝粼粼的波涛,一闪身就回到了是非地。   回到负月的仙阁里头。   虽然没想到这样快,正因没想到这样快,危潭还以为一定出了什么大岔子,否则等闲不是负月最先最急地呼唤他。不料环顾四周,静谧无险,连负月自己都卧在一地酒坛中间的软榻上,半醉半睡,没有惊醒,顶多睡得不大安心,眼皮微跳。   到底他用了他赠的避寒珠,有一颗避寒珠在他虚握的掌心里,静静暖得肤色浅浅泛粉。   危潭盯着负月原地疑惑了一会,回忆着那声轻唤,缓缓意识到那未必太不着急、太不严肃了些,此刻想来,似乎还带着太多慵懒、依稀鼻音。   他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莫非负月说了梦话,梦话里有他的名字?居然有他的名字?   危潭哭笑不得,欲问不能,思绪流转。   最后终于没有扰醒仙君,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只多仔细打量仙阁构造几遍,约略记心;便随一笑化蝶消失在了来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5 23:29:04~2022-03-01 03:0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梅煮酒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虽来如春梦最挽留   负月解开红线是在天上一年之后, 才松懈精神便拥病似的不禁大醉大睡了一场。这段日子,心洗日日来拜访,确认他的心上状况, 有时干脆留宿在负月仙阁中, 因此在不熟悉天界详细的魔族眼里, 神出鬼没,堪称失踪。   譬如,初步忙完正事要事,成欢会询问边界天兵:“你们知不知情月老在何处?”天兵们回答他:“怕是在花……在新天帝那里。”   成欢:“新天帝在哪里?我会先递拜帖避免偷袭误解的。”   天兵比比划划:“就这么走这么走再那么走那么走,新天帝从来懒得给他的仙阁取名字,我们过去一向都叫‘花神住所’的。”   “……”成欢有点头疼。   两界要解决的遗留问题还有许多,包括,即使新天帝一声令下、法术禁制, 使得魔族浩浩移居了, 然而摆平不掉一些神仙们内心的不安、对待魔族的不信任;魔族何尝不是如此, 除了煞气,仍有一些刻板印象、无端涌动的敌意。这是不论魔尊仍在、昂春在、负月在、西王母在……都无法直接消除的生灵心深的意志,非得慢慢滋润细细改变不可。   因此天兵们眼下对成欢表面和煦, 无甚耐心,武器也握得紧紧的。   在所难免的步骤。   只是, 累日来两界虽然各自冷静下来,迅速划清界限,分派守卫, 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内部却有些乱纷纷的。魔界是主动求变方, 所以在这方面准备做得充足;听说仙界内部反而大乱一场, 战神出关, 险些直接反抗新天帝,扬言一对一挑战,好在昂春呵斥住任何神仙都不许再生内乱,才算作罢。   于是成欢着实放心不下那一头的心洗,逮空便打听他的状况与行踪。仙魔开战那日,负月携计迟来,心洗随负月来,就是他看见心洗的最后一眼。   此后成欢辗转反侧,惹得荧路又揶揄:“月老那么柔弱,你又担忧了,是不是?”   此话不假,成欢笑笑答:“是,他哪里懂得照顾自己。”   荧路听了难以置信,荧路一向觉着心洗是三界上下最会精打细算、相当肚里黑的一位了,薅垂丝羊毛不犹豫,在血魔发怒边缘来回跳舞也毫发无伤。   这不,还把成欢骗得死死的。   倒也跟她想得不尽相同——成欢很难毫不察觉这个仙君不完全是他千年以前想象的那副性情,况且有她在旁时不时撮合暗示。   扮演宠物狮子的那段时日,成欢开始悄悄琢磨。万分简单,只要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心洗的眼睛,用用心就做得到,用用心便能从心洗眼神的变化中看懂对方并不柔和、并不悠闲、并不懵懂。即使有时悠闲,另一些时候,他发呆,他走神,像是在思索什么问题时,表情都不大天真烂漫,趋于锐利。   一度成欢很喜欢趴在爪子上,暗自猜测他这些表情背后都意味着什么,他在思索什么,以及,如此说来当初他们夜夜依偎之际,心洗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往事难知,轻佻错纵。   这一回,成欢因心洗不同于想象讶异意外过,却不愿意再一次纵去机缘、不更多了解了。逃避一次已经不该,是有缘依依,才能再度重逢,是含情脉脉,才能重逢心动,就算当初的谎言有惩罚,他也舍不得全不尝试、舍不得放手第二次了。   问题只在于,倘若心洗并非他昔年想象的那个样子,真正的心洗不是他想象的那个心洗,他总不能迷迷糊糊凑凑合合地相爱吧?那样,且不说他愉不愉快幸不幸福,他浑然不求知根知底地将鹰作雀,鹰雀所需所求截然两样,他又要如何使心洗愉快幸福?全靠稀里糊涂歪打正着么?   暂不相认、潜伏心洗身旁一段时日,成欢实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可这问题很易对付,依旧是只需用用心的事。   通常而言,成欢想,生灵伪装的初衷惟有两种,一种是有利可图或有害可躲,另一种则是自己也想成为自己选择伪装的模样。   所以依成欢觉得,尽管有着小小的偏差,小小的要重新爱上的部分,事态不复杂,心洗显然还是他想要的那一个。只不过没想到,他曾经以为心洗是炊烟与安宁——心洗不是——但他们是在渴望同一样东西的同路人,更加可以恍然知心。今时不同往日,比起索要缕缕炊烟,索要一个家,成欢早已变得乐意付出,乐意建造一个家了。   开战离开魔界那天,临走他扔下一道法术窥视心洗醒来后的举动,身无法力的心洗饶是警惕,也察觉不到。忙完以后,成欢默默见证了后者行动迟疑的步步姿势种种过程,推敲着仙的思路,思来想去,只道若花非花雾非雾,那么当中必定是有梦的。   几次三番成欢踱步边界一带,欲托个谁代为求见心洗或者负月,然而一般的天兵天将仙君仙娥纷纷婉拒,恐怕他作为魔族有什么诡计、不妙居心,轻易答应会出事,出了事仙界危险不说,自己也要分摊罪责。   百般无奈,千般惦念,终于有一日,好奇徘徊来边界的牡丹花仙大胆答应道:“我帮你转达一回吧!不过可不保证仙君情愿见君。”   成欢忙道:“就说狮子想见他。”   这么着,颇费周折,经年过去,成欢才在森严戒备下得到进一趟仙界的机会。自从危潭离去,各魔将魔官身上都增多了些任务,是以又耽搁一日,他方才忙完手头新来事务,真正穿越边界找到一袭晴黄衣衫的心洗。   这身衣衫也是他送的,他瞥一眼就不会认错。   成欢满意地咧嘴微笑,忘了自己目前正是狮子形象,差点没将周围路过的几名孱弱小仙吓得翻眼晕倒。   ·   这一日,确认了负月没有大恙后,心洗懒洋洋地从花神仙阁返还向自己的两情树下去。   路遇文曲星君,文曲星愁眉苦脸地拦他道:“心洗,你不能给我的状元郎牵红线啊。”   心洗道:“那不是我的选择,只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怪认真的,前前后后一共在月老庙求了我三个时辰。”   文曲星道:“可是你要知道道理,他是百年难得的少年天才,不该分心泯然众人,却又年纪轻轻,自己把握不好自己,你怎么能听从他的意愿?”   心洗真诚道:“那怎么办?要不然你可以杀光每一任月老,星君,我不会怪你的。”   文曲星:“……”   文曲星闭嘴飘远了,心洗再抬眼欲行,就发觉原本文曲星所站的方向正大步走来一只眼熟的矫健的金色狮子。   对了,昨日狮子不知怎么,托得了牡丹仙子转达来意。心洗饮酒饮得半醉,这时走路都跌跌撞撞的,正在住步寻思它如何做到,霎眼它就迎面加速、啪嗒啪嗒披一身灿烂日光跑近了,停在他跟前收起利爪趴下。   狮子:“喝酒了吧?到我背上来,我载你回你的住处。”   心洗:“!”   心洗疑惑道:“你修炼得会说话了?”   狮子颔首,鬃毛轻抖,道:“不错,天上灵气充盈。你快躺上来,先前你喂我食物,收留我不幕天席地,我身为妖若不报恩,是影响因果修行的。”   好吧,虽然可爱小宠物突然拥有了一把稳重男声,这让他有一丁点怅然若失,从此再也不能简单将这头狮子当成小动物看了,但这也是迟早的事。心洗犹豫了一下,缓慢地攀上狮子背部,试探着躺好,狮子便起身奔跑了。   一路太阳如潮水,一路天风将黄色衣角掀得起落飘飘,一路狮毛暖洋洋地半埋衣袖;就算不小心滑下狮子后背也无非摔在层层白云上,心洗几乎一颠一颠中睡着了,忽而又听狮子放轻了沧桑嗓音道:“其实我帮你找到了你要找的那个魔。我听荧路说了。”   心洗:?居然找到了。   心洗一讶,睡意消散,慢悠悠在大狮子身上翻身打了半个滚,改躺为趴,以便伸长胳膊抚摸前方狮子毛绒绒的脑袋,问道:“兵荒马乱,怎样找到的?辛劳你了。”   狮子不答,且小心翼翼地反问:“你会原谅他吗?边界天兵严格限制魔族生灵往来的数量,假若你不想见他了也罢,假若你想见,一会我回到魔族就换他过来。”马上还补充:“不过,我不大赞成你原谅,应该惩罚惩罚他,严厉惩罚。”   心洗:“……”   心洗不解道:“你很讨厌他?”   狮子一噎道:“不是,我是替你着想。”   心洗不置可否,沉默起来。半晌,狮子忍不住先追问道:“怎么了?你在为难?”   心洗才沉吟着道:“也不是。只是,我当初找他是因为自以为大战在前,命不久矣,故此想到他横竖也不愿与我一生一世,想找他春风几度,享乐几日。如今纵然找到,局势已改,他既不愿与我一生一世,已不好再缠绵。”   狮子昂高头反蹭蹭他摸头的掌心,义正辞严地反驳道:“你怎么知晓他不愿意与你一生一世?”顿了顿,“再者,为什么以前性命攸关就可以,如今日子多了、太平了就不可以?”   心洗漫不经心答道:“红娘狮子。因为我是喜欢和他一生一世的啊,不见也罢,早淡忘了几成,再见难免多忆,余生我岂不是会难过?”   “……”成欢停了下来。   眼看快到心洗所指路的月老居处了,步伐略顿,狮子才重新小跑,边跑边道:“仙君,你有所不知,他说他愿意,他说他很思念你,只怕你恼恨他,不敢贸然接近。”   心洗登时狐疑了:“真的么?”   小狮啄米:“真的。要不然你可以捅他两剑试试看,仙君,他不会怪你的。”   轮到心洗:“……”这不是他刚刚跟文曲星说的那句话么?原来听起来这么诡异?此外,这狮子讲话会不会太慷他魔之慨了?   ……   狮子成欢把心洗送到了姻缘树下,辨样子心洗时常在这片树荫底醉卧,四周软床芳酒一应俱全。   靠近树荫时心洗尚清醒着,轻声地显得不大有安心感地答应了狮子在仙界这头玩够后,回去换来“那个魔”;抵达树下便不知不觉酩酊睡着了。以防万一,狮子卧在他旁边耐心等候他起码大半个时辰,才立起身摇身变回纯魔的模样,抱臂凝视醉仙,回忆着刚才对话。   过了不知多久,许入了黑夜,心洗打着呵欠揉眼醒来,发现自己身上衣衫乱皱乱敞,身侧还躺着一个同样衣衫乱皱乱敞的陌生的魔。什么也没开始发生,什么也没正要发生,一仙一魔只这样躺着。   心洗:“?”   见他醒来蹙眉,那名静静默默的魔方开口道:“是我。我不想吵醒你,不过提前做好准备很省时间。”嗓音比狮子旷浪些,五官说陌生也陌生,说似曾相识也似曾相识,这不是魔尊危潭的另一名心腹战将么?   这般口吻性情仍和记忆中神似得八九不离十,虽说容颜陌生,心洗一时哑然,满胸感慨。   还未感慨完,那气势凛然的魔已倾身接近、淡淡地说:“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弥补,我赴汤蹈火去做。你还记得我的吻么?”   久违了,没错,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对方言谈真的好酷。   使得心洗沉吟着,真不知道该不该在这时候煞风景地问出那句:“可你大概就是狮子吧?你太可疑了。”……   ……   这一场重逢昏天黑地,坦白说,心洗还是抱着对方“夜半来,天明去”的准备,对别的话将信将疑,但这个怀抱比起当年热忱得有过之无不及,仿佛能拥碎天地,偏偏又在有时陡转温柔,轻轻抚摸他的脸。   因着心底将信将疑,心洗暂也只把这当成飞鸿踏雪来对待,尽兴而为。不同在千年以前总是成欢不休不止些,偶尔要弄到他两个双双坐不起来为止,此夜照旧是成欢不休不止些,一感到他倦得浑身软绵绵了,却就渐渐停手披衣。   “怎么了?”心洗懒声问,有点不适应地慢唤:“成欢将军。”   成欢不答反问:“你也不问问我当年单独相处的细节?万一我不是我,旁的生灵轻薄你怎么办?”   心洗失笑道:“我确实记得你的吻。”   成欢这才微微一笑,忽地又不清楚从什么地方变出了一盘白兔糕点,一扫沉着脸时英凶的气势,拈起一只喂他道:“尝尝看,椰汁小白兔。”   昔年在黑暗中习惯了聆听他沉着的声音是一回事,此刻四目相视,尚不适应他神色一本正经地摇晃椰汁小白兔又是一回事。心洗越发乐了,咬一口,道:“你喜爱吃这种可爱糕点?”   成欢:“不是。”   成欢:“今后不要养兔子了,兔子也不像那头狮子能干,多吃两口,忘了它。”   心洗:“……”   吃罢成欢攻城掠地似的一口气低头道:“当初是我不好,我怕你得知真相,还怕仙魔敌对,彼时若定了因缘,你去留两难,无法自处。总之,大局已定,今后我任你处置了。”   心洗下意识摸了摸枕边的玉簪,是狮子送的;肩上半披的衣服,亦是狮子送的;眼下软床上的一层毯子,亦是狮子相送从魔界带回来的;思忖一番,不由得心道,原来成欢怕已计划很久了……现下还不敢承认自己就是狮子。   ?难道成欢真心以为他嗓音伪装得很好么?虽不至于拙劣到寻常说话便暴露,可是刚刚床上忘情,根本掩饰不了呀。   思及此,心洗微露慌乱地道:“你……但是……”   成欢:?   成欢纳闷了,好好的怎么心洗无端又开始演小可怜,是真的是假的?这里出了什么能让心洗真的慌乱的事吗?   便听心洗长叹一声,纠结地道:“但是我今日好像爱上狮子了,更想和他天长地久。你也见过他,他很好吧?”   成欢:“…………”   心洗哈哈大笑。   ·   狮子是成欢这件事通过边界天兵传出去,就连昂春也没忍住,断断续续地笑了五百年。   成欢不在乎,起初自然是多少窘迫的,自从心洗为之开怀大笑过,哪怕再听到取笑嘲笑,他也不在意了。   五百年,神仙们陆陆续续终究多接受了危潭曾保证的:魔族的的确确做到了井水不犯河水、没有阴谋设计、不进一步垂涎疆土。   加之亦遵照危潭的承诺,魔界终究向天庭一方坦白了煞气的猫腻。此时借助天上仙土,适合制造煞气解药的植物处处生长;魔尊移植来的万朵红莲一夜褪白了,令群魔面面相觑,怀疑是不是从前染红白莲的全是煞气;甚至由于百花变得可以开入煞气清除的新魔界,魔界越来越花团锦簇了,荧路连叹不适应。   有时成欢来仙界见心洗,赶上与负月也一道饮酒,各种前嫌冰释,何等世仇揭新,值得一醉方休。时而心洗要把盏感慨:“真像华梦奇迹,这么完美的今朝,我盼望不要明朝一觉醒来,得知只有梦中才做得到。”   他当然没有一觉醒来,惊觉是梦。   只不过。   这样珍惜着恣意着,醉着醒着,聚着散着,有一日负月含笑扶头醒来,蓦然便看见昂春来拜访他了。   在神仙们大都陆续接纳了魔族后,寻机会,负月早就将天帝重任还给了真正能够胜任、擅长综合方方面面的昂春。这下昂春忙碌里抽身一现,负月不禁肃然困惑,坐起询问:“是有垂丝行踪的消息了?”   谁知昂春道:“不是。”   昂春捋一把胡须,满目慈和,同情地提醒:“是你又到人间渡劫的时节了。记得么?上一次你应了劫、未挣脱,因此这一次是五百年劫起。”   负月:“……”   负月酒都喝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引用:   白居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第46章 夜山雨书生心胆悬   这五百年, 另也发生过不少琐事。   从前负月是一朵闭门不出的宅花,鲜少有谁睹过真容,是以第一次下凡渡劫时奈何桥畔都被好奇生灵给挤了个层层叠叠;而后出于局势种种风起云涌, 却现魔界、坐地府、夺仙界, 如今抛头露面得很彻底, 结交了许多新友。   神仙终究较为豁达公正,在修炼与成仙的过程中尽量对原本的自己取精华弃糟粕,自从慢慢接受了不闹事的魔族,负月当然也就不必遭受严惩,反而各方仙友纷纷朝他询问确认:“如此说来,你不是为了魔尊置天庭于不顾?”   负月:“不是啊,我也数百年未见过他了,与他清清白白。”   第二天负月仙阁门口就堆来了小山似的传情信物。   负月:“……”昔日他都没意识到, 原来跟危潭的藕断丝连替他挡了这么多桃花么?   饶是如此, 日子一久, 每逢新相逢一名生灵,对方必定要问:“负月仙君,你与魔尊……”负月还是有点倦怠了。去西王母行宫赴宴时, 善解人意的西王母都会代他颁布一条禁令:“此宴禁止提及魔尊危潭;魔界、魔族、血魔等相关言辞不限。”荧路成欢皱眉一问,问出缘由是瑶池不敌视魔尊, 随时接纳魔尊赴宴,然而花神不堪骚扰,双双:“……?”   偏偏因为仙魔一类生灵有情劫要渡, 大多数情况下,月老是不必主司他们的红线的。眼看情劫又要来临, 以防万一, 负月卧在两情树下肃容忖道:“我只怕这一世又不慎遇见魔尊, 搅得他与我一道再陷编排。得想想办法。”   心洗琢磨着瞧了一眼被负月玩得得心应手的红线。   负月怅然地瞧了一眼心洗。   于是,隔日负月将下黄泉轮回去,心洗乘云送他,云上懒洋洋地嘱咐:“放心吧,我连夜寻得了几名今正是凡人身份、因为多番机缘偶然见过你的画像或是仰慕花神的男男女女,为你们牵了双向红线;待你投胎入世,身畔这样的人大约更多,那时再牵几根。他们心底本就自愿有你,你心底眼下有了他们,升不升得成深爱还需看缘分,看相交相处的遭遇,不过,总不至于这么多姻缘统统失利。”   负月轻叹道:“我信任你仔细观察过了他们的意愿。对了,我那世注定的情劫对象是谁?难免纠缠一世,就为他和我多牵两根吧。劫后归位,再不相见,也不误他。”   心洗感慨,假八卦吓死仙。   ……   正式落入地府,负月不意又在奈何桥前撞上了云游五百年的危潭。   仍是喜欢负着手,喜欢干净整洁的衣袍,危潭闻香一回头,彼此四目相视,微微一笑当作问候,很快各自垂眼转首。   随后负月听清原来他们不谋而合,危潭也正在授意新冥主做点什么,便见新冥主苦思冥想一番,望望危潭望望负月,灵机一动,将他们俩凡人身的出生地点安排成天南海北,相距十万八千里。   危潭很满意,只笃定地补充道:“多事的是我,唐突的是我,既然有一个命格要身份低微一些,生在边陲,那便是我吧。”   这几百年,其实危潭也不够清静。   虽没有不长眼色的妖魔偏要跑来寻他,然而周游山水四处行医的假期中,每行到一座新村子,必定会有凡人对危潭惊叹道:“危郎中身上好重的花香,您医术出神入化,菩萨心肠,该不会是——山神下山解救我们?”   危潭:“……”   危潭被迫鬼扯:“这不是我,是我内人天生的体香。你们平时见不到她,是因为我负责诊治,她多在山上搜采草药。”   村民们将信将疑,毕竟山村猎户木工也多,从来没有谁在林子里偶遇过他内人。有时入了夜,危潭只好剪一张小纸人,施法变大,一魔一纸对坐窗边,让蜡烛在窗纸上映出摇曳影儿,断续数夜,村民们才终于相信,又称郎中内人真亦是菩萨心肠,每日白昼不知深入进了山中多远多危艰的区域搜寻奇药,偶尔入了夜也回不成家。   只是。   第一夜这么做时,亲手剪出一个小纸人的轮廓时,危潭拿着白纸看来看去,马上感到这身躯与曲线很熟悉。既然要骗得过人,发丝发髻自然也要细细地剪出来,他等闲是不喜爱不修边幅的形象的,握住并刀前脑海里构的是一幅佳人仕女图,剪着剪着稍稍走神,便莫名剪出了大相径庭的身姿。   危潭眉关微蹙,留神重剪。   这一回百般留神,剪成的总算几乎是一名珠钗仕女了,可惜依旧有瑕疵,危潭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多心,总瞧着好像不小心剪出了个负月用过的姿势。   接连重剪了三四遍,不是双手像,就是衣袂的褶皱像,不是形似,就是神似;最后危潭放弃不复重剪,干脆使用,对坐之间凝视放大了的托腮白纸人,深陷沉思。   危怜。负月。   他不愚钝,他了然动情的感受,可是难以了然为什么他竟会同时对两个生灵动情。他不情愿轻浮,怎样处理?难道是他对危怜早已只剩执念而不肯承认;难道是他也只贪慕负月容貌气度起了妄念?却不像。   总之,这一次情劫,负月选了个中原明君命格,危潭选了个游走边疆的巨贾命格。   他们俩双双步上奈何桥,先后一饮孟婆汤,负月走在前头,将饮未饮的一弹指,突兀被身后危潭轻轻唤住,道:“我曾听成欢说,上一世你凡人身躯难禁魂魄凶物负荷,走路也难。你寻了对策么?这一世不要额外吃苦头。”   负月一顿,不由凝眸望他,答:“多谢,我做了些对策。你也千万保重,寿终正寝。”额外吃吃苦头在所难免,但他自己确实也觉得不良于行颇不方便。   危潭这才含笑沉默。   负月目光在他浅笑上多停一眼,这才饮尽热汤,拢袖投胎去了。   ·   而在他们同不知晓的一处地方。   心洗:“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这里是西王母的盛宴,种族丰富,龙凤混杂,仙魔共邀,今次不禁提魔尊危潭。   荧路:“只有这一世陛下与负月又生纠缠、不生纠缠这两注可下么?不能买他们这次归位后也会按捺不住终于在一起的大满贯注么?”   在秋旷醒身旁待过的改过自新蛟龙:“对对。”   心洗:“也可以。”   酒仙:“我保守点,只买这一世相守好了。”   西王母不下注,但开口提示:“也不必太乐观,最新情报,不止花神有意躲避,魔尊也请冥主安排了天各一方的出生地点。那两个命格是终生无缘无交汇的,我们又谁都不应当插手干涉。”   嫦娥审慎道:“那……那我买不纠缠吧。”   昂春:“?”   姗姗来迟的昂春:“你们在做什么?”   成欢:“加速三界货币流动往来,大力促进仙魔友好交流。”   荧路:“……近墨者黑是真的。”   ·   二十余年后。   盛世边疆,一名名唤萧梦气的书生开始赶考。   实际上他一度不愿意科考做官。他自小思维有敏锐之处,志愿乃是经商。   自小家人常常苦劝他:“做了商人,便做不成大官了!”萧梦气只管淡淡道:“做大官又为什么?经商我既快乐,亦可以富甲一方,慈善一方,殊途同归,却自由得多。”   由于头脑聪明,他诗书读得实也不错,是远近有名的才子,家底本来不上不下,随他长成十几岁,时不时地帮父亲管管书画铺而渐入佳境。   直到三年前。   听闻皇城那头老皇帝驾崩,换了新皇帝,新皇帝又调整了边疆的驻兵政策。   边疆是距离天子脚下最遥远的地方,所受的影响最淡最小,环境又艰苦一些,起初百姓们看见从京城调任赶来的官员兵将,还围观讨论两天,未出一个月,这份影响又渐淡仿佛不存在了。   除了萧家人不这样觉着。   生意奇才哪有几个不擅长广交朋友的,萧梦气飞快地结交上了一名天子脚下来的少将军,两个月后,正色向家里人宣布:“我想上京做官。”   萧父:“啊?”   萧母:“儿子,你怎么回心转意了?”   爷爷:“开窍了?”   萧梦气:“我想见见这个皇帝,我很欣赏他的有些作为。”   爷爷:“???”   总而言之。   三年后的一夜,萧生背负书箱,独自行在阴冷旷野中。   运气不好,近子夜也未寻到一处合适过夜的场所,苍天却泼落了丝丝细雨。   萧梦气重视仪容,也爱惜书纸,无奈地抬眼一望长天乌云,暗暗叹息。   ——与之同时,这附近倒也有另一个无奈可怜人。   杜朗世落了水,睁眼苏醒时,发觉自己正半趴半抱在一根浮木上,顺着一条湍急的山河漂流。   天已黑夜已寒,雨水淋漓洗面,他衣衫湿透了,脸色苍白发丝散乱,一边昏昏眩眩地咳嗽一边皱眉回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有刺客。黄昏他遇上了刺客。   但是那刺客却不是冲着他这个微服私访的皇帝闯来,也对,他自认这一趟行程堪称十分秘密。他忆起来了,那名女刺客的目标像是他身旁武功一流的陈侍卫,只听她含泪怒骂一句:“毁诺薄情!”轻轻松松便幻作一道虚影穿过了陈侍卫的身体。   杜朗世不是出生头一次见鬼了,立即令下左右:“不要拔剑,放她走!”   晚了半步。   当然不会等到皇帝被刺客成功袭击,侍卫们才还击退敌,女鬼带恨杀死了所有朝她拔剑的侍卫,然后飘飘而去。其余被她放过了的人也在混战中惊吓不轻,因着起先并不知道女鬼是不是杀无赦,所以连忙跳水游走求生。   不知其他臣侍是生是死,是被冲散了还是悉数遭了什么不测,杜朗世甚至不确定他们倘若遭了不测,是被人所杀,还是被山中妖精鬼怪所杀。   他记得自己随行还谨慎地带了一名有真才实学的道士,谁知渡人渡鬼难自渡,道士严重水土不服,不得不留在上一个镇城养病了。   眼下杜朗世想挣扎出水,虽非寒冬,夜水始终太凉了。   可一时太难遂愿,他体力一向不济,这一趟亲自出面暗访也属实情局所迫。谁知来路步步小心,万无一失地调查完,归程时,会出这种刺客不是活人的岔子。   便在这时,淙淙流水声外,杜朗世竭力靠岸的中途,猛察觉不远处的山路上,模模糊糊似有一个人形正快步走来。   ?   这么深的夜色,又下着雨,泥土松弛,乐意冒险赶夜路的活人可不多。杜朗世眯起眼睛,猜不准这到底是不是又一只妖精鬼怪,遂暂且稍稍伏低身体,抱紧浮木,不向沿岸的草藤抓取了。   巧了。   这样想的不是他杜朗世一个人。   护着手中火把边走边展眼四下搜索庙宇废屋的时候,萧梦气逐渐走近了一条响河,嗅到一阵阵清冽的花香,一开始以为是雨打风送山花芬芳远淌,望前望后哪有认不出的这般香气的山花?又以为是附近那条宽河中有水上花种,及至看到河了,却悚然看清,水上没有花。   蓦然之间,萧梦气眉弓一跳。   无怪他警惕大作,须知,萧梦气自出生起,身上便携着几缕幽幽的芙蕖香气,他当然嗅得出来,此时此地在他身侧清风中充盈不散的,就是一模一样的花香,只还比他携着的更浓更明显几分。   若是河中有莲花也就罢了,便不足为怪,竟然没有。   更何况……水面无花,可是有人。   一个夜半三更,容色惨白,衣衫不整,五官倾国倾城,湿淋淋姿势妩媚地卧在断木上静静浮水的人。   萧梦气:“……”   那个人还在默不作声地源源散发与他一模一样的体香——其实出宫时节杜朗世一贯是极细致留意衣浇烈酒、用酒香掩盖花香的——眼光幽亮地也望向岸上的他,偏不呼救,貌似从容。   萧梦气:“呃。”   没有一个赶考的书生从未听过聊斋故事,没有。   此夜,萧生脸色微变,心下惊涛骇浪。   天哪,他撞艳鬼了!   作者有话说:   荧路等人:好评狂笑中。   感谢在2022-03-03 05:20:00~2022-03-04 05:1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雅青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且同行路遇鬼敲门   月太淡。   杜朗世看到萧梦气渐步走近河水, 手中火把将周遭乱草雨坑照得随步通明,模模糊糊的人形也清晰起来。   眨去眼上雨珠细看,却不像精怪, 作书生打扮。   不过, 说不像也不是纤毫不像, 萧梦气生在鱼龙混杂的边疆,遗传了一双蓝招子,闭上眼时显得与中原常人无异,在这样的风雨凉夜里睁眼,则好像有冷冷两团鬼火漂浮在天地半空。   杜朗世见状狐疑难消,坚持不动声色,打算等待对方离开后再行攀爬上岸。不料那书生停步岸边沉思短顷,忽然问:“你可以教我法术么?”   也罢,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虽说萧梦气内心浮动恐惧, 到底大着胆子问出了这句话。依他的思路,活人在如此夜色中坠河漂浮,是不会不呼救挣扎的, 此艳鬼一动不动,分明不是活人。   要不然, 这是一只艳鬼,模仿着他周身的花香挑逗诱惑他;要不然,这是一只莲妖, 可莲妖又为什么要假装可怜兮兮的模样依附浮木呢?   当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即使再难以置信, 也是真相。因此, 萧梦气做出了推断——这就是一只艳鬼!   他不准备上钩, 不准备与这只艳鬼发生关系被吸走阳气,只想大步走人,除非,艳鬼能和他换种关系交流,譬如师徒。   萧梦气是很有冒险精神的。   而什么法术,杜朗世一时没听懂。   杜朗世:“?”迷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萧梦气心想:好无辜的眼神,只是他依然不会上钩。   杜朗世心想:好蹊跷的书生,真的神神叨叨的。   不论如何,见萧梦气迟迟不走,杜朗世牙齿打颤,暗暗分析,倘若这是个想对他不利的精怪,对视恁久,怕也早就动手了,既不动手,上岸无妨。   于是他重新尝试爬上岸,萧梦气瞧着他僵硬不利索的动作,无端胸口翻搅起忧怜来,自己一惊,断定这是个道行低不了的熟练艳鬼,皱皱眉头仍以防万一地搭一把手,半涉入河水河泥,从高处拉了艳鬼一拉。   终于上岸,瑟瑟咳嗽之余,杜朗世打量对方,好感渐生,才道一声谢,想要问问姓名,便听萧梦气探问:“你不叫小倩吧?”   ??   杜朗世隐隐晓得是哪里不对了,反问:“你以为我是鬼?”   书生存疑道:“你不是么?”   皇帝沉吟半晌,微微一笑,顺水推舟玩笑道:“不是,我有影子,有体温,是妖。公子要上京赶考去?”谁还没看过几篇聊斋?   “妖?”这时见这貌美妖精出水站直,气质竟然相当端正清寒,似乎无心害人,萧梦气也放松了少许,闻言想到妖也会冷,便柔和小心地拿着火把沿杜朗世湿透衣衫边缘周游,聊胜于无地烤暖二分。顿顿又好奇道:“莲花妖?”   杜朗世也注意到浑身烈酒早已被河水溶尽了,眼下莲气馥郁弥散,做戏做全套,仍是故作茫然地道:“什么?我只是狐狸。”   狐狸精!萧梦气肃然起敬,随后若有所思。   思量着道:“听说你们种族可以任意变男变女,你变成一个男人,是不是便意味着你无意取我阳气?”   很一本正经、很缜密的样子。   杜朗世:“……是。”   萧梦气犹不全信:“狐仙,你身上的花香是怎么回事?”   杜朗世以不变应万变:“我也不知。”   萧梦气:“怎么落了水?”   杜朗世:“不记得了。”   萧梦气:“冒昧相问,家住何方?亲眷何在?需要我送你安然回家么?”   杜朗世:“家在京城。”   萧梦气:“……”   两人面面相觑一下,杜朗世被这书生无奇不信镇定自若的包容态度逗得哑然失笑,轻声回问:“山长水远,病一场误了考试时日可不是小事,恐怕前功尽弃。为何不歇脚?”   萧梦气亦不喜爱冒雨,解释答:“这附近迷树重重,找来找去,找不见半片瓦檐。若找到了,我行囊中还有一身未全湿的衣服,你尽快换上驱寒。”   书生心地倒是好。杜朗世不提是否借衣,想上一想,转身寻觅到一丛霞紫色未被淋落的山杜鹃,面容向花含笑一望,刹那正对他的一朵芳华就微微偏头转向东开,随之满树鲜花蕊心东敞,指出去向。   杜朗世看清了,颔首答谢,杜鹃方才自然而开。   不错,世上自是有妖精鬼怪的,杜朗世自知不拥有什么法术,惟独两样:一是年少时节误打误撞发现过,他爱花惜花,亦很招惹花朵喜爱;二则,他与生俱来,能够感知煞气敌意;至于为什么,他还不确知,空有猜想难得答案。   “跟我来。”杜朗世朝萧梦气道。   一路风雨飘大,一路山花指路,一路萧梦气深深眯眼,斟酌不止。   就这样。   不多时,赶考书生与皇帝迟迟寻觅到了一座破旧的小庙。庙内竟有灯火,长夜如真如幻,刚刚开始。   ·   杜朗世和萧梦气到来的前一刻,这座小庙里已或坐或躺着十几名赶考途中路过此地的书生,正在秉烛交谈。   不是他们不愿意歇去后方的厢房,舒服温暖地睡一大觉,愣是要挤留在主殿面对恐怖森森的神佛巨像;实是不得不为。   因为他们这批书生,已经是第四夜被盯上了。自从四天前在另一座庙宇中相识,他们就集体被那座庙宇的妖鬼缠住了。   最要命的是,那里的妖鬼会追上来,追到他们留宿的每一处新地点。   此夜小庙内,除了一两个新卷进来的倒霉书生,其他人统统满腹苦楚,胆战心惊。   旧倒霉书生们七嘴八舌,接龙上阵,给新倒霉书生们讲明前几夜的故事。   原来四天前,在梦台寺,有一名书生夜宿厢房之中,正如话本常写的那般,房门被柔柔叩响了,惺忪定睛,忽见一道婀娜倩影立在门外,啜泣隐约,娇清动听,道是:“公子,救救我,救救我……”——据说爱慕红颜的书生所听所见便是红颜前来,有断袖之癖的书生所听所见便是断袖前来——哪知书生于心不忍打开门后,虽有绮念妄想,都不曾对那鬼魂动手动脚,无缘无故就被挖了心,吓得同屋另一名书生哇哇大叫,引来别屋书生,惊见一具尸体。   天明,一群侥幸得生的书生议论纷纷,继续上路,但只当被害书生飞来灾祸,危险已远,留在了梦台寺。甚至还有人嘲笑臆测两句必定是他起了色心,给出可乘之机。第二夜,换了落脚地,却又有另一名书生开门被杀。   恰恰是一名胆子极小,白天连连发誓道换作自己绝不会开门的书生。   众人大惊,碍于胆小书生厢房里无人结伴同睡,不得而知门外鬼魂具体对他说了些什么,才引诱他同意开门。这批书生毕竟寒窗苦读多年,有些头脑,当即人人约定,第三夜若还有鬼魂敲门,无论选择了谁,谁都不准去开门,此外,大家一同放弃厢房,睡在寺庙主殿、驿站大堂,安排次序守夜,每班守夜者三人,相互照应。   种种安排细细筹划后,第三夜,众人共处一室,较为安心地轮流入睡,到三更,一齐被没有玩忽职守的三名守夜人慌乱叫醒,居然发觉,当敲门哀呼久久无人理会以后,那鬼魂是可以自行开门踏入的!   骇然着,旧倒霉书生们眼睁睁目睹祂再杀一人,夺了心脏,咯咯长笑,来去自如。   “真的,这不是鬼故事!”一名面容憔悴的书生惶惑强调,“书上都说人不应鬼,鬼难害人,天知道这却是什么道理!”   两名新卷入的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委实难以直接相信,坚持只当故事聆听,一个脸上犹带着笑,摇摇头道:“不是我说,张兄,你这故事好无趣好不——”   话音初响。   正值三更左右,空空山野无人行走打更,不易精确时辰,“叩,叩,叩。”柔柔的谦恭的敲门声说来就来。   登时新旧书生集体变了脸色,噤若寒蝉,默默瞪视向小庙那道破破烂烂的门。   叩叩。久久没人应声,只是这一回,门外也无人哀哀求助。   和故事讲的一样,许久无人理会以后,幽魂便从门外自行打开了门。门缝渐宽,风雨漏入,吹动烛火乱摇,映照寺内人影乱投四壁,庞大恐怖。   书生们乱成一团。   门大敞,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衣发滴水地打着寒战跨进门来,劈头盖脸就听见一寺书生在尖叫痛哭。   杜朗世:?   萧梦气:?   两人对视一眼,萧梦气实在也一头雾水,分析不出局势了,客气请教道:“狐仙见多识广,是否看得出他们这是怎么了?”   这一带的确有古怪,越是走近,杜朗世越是暗暗觉着身体不适,心头刺痛,按他从小到大的经验而言,这不是好事,意味着这一带必有邪气,或者邪心、杀机。   这是他的秘密,却暂时不能同萧梦气谈及。   杜朗世于是依然顺水推舟,借着狐狸身份模棱地道:“我掐指一算,怕是有敌。”   不想刚刚听闻萧梦气称呼“狐仙”,众书生脸色又是一变,这下见他“算准”,马上更加乱成一团——这就等于说要么是鬼魂今夜变幻了诡计玩弄他们,要么寺里又多出一只狐狸精!   这可得了。   当即有一名书生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咕咚倒地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书生某:(迟疑)什么?难道咱们这一屋子,都是断袖吗?   其他书生:?   引用注明:排除不可能只剩下真相那句话,是福尔摩斯的名言。   感谢在2022-03-04 05:16:30~2022-03-05 04:2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闻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路人甲 46瓶;海底捞月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亦真亦幻时有悲喜(上)   片刻之后, 杜萧二人也听闻了来龙去脉。   萧梦气从小对医术也感兴趣,略通此道,一边听一边简单针灸背过气去晕倒的书生;杜朗世没有借他的半干衣裳穿, 只静静坐下, 不料看出二人不是那幽魂、到来并无敌意后, 一个胆子大的书生忽而取出自己一件干净外衫,递给杜朗世。   他不是断袖。   单因为刚刚萧梦气介绍身份时,考虑到人归人,狐归狐,辨山花指路的奇迹,杜朗世显然真是只妖,一时之交,敌我难测, 书生们应该知情;遂报上的是:“在下萧梦气, 边疆血统, 这一位是我认识的狐仙,但性情温和,不爱贸然伤人, 你们不必害怕。莫非这里出了旁的山精鬼怪?”   杜朗世也果然温和地眉目含笑,同问:“怎么回事?不妨说出来, 君我集思广益,更处优势。”   那鬼故事最终到底吓着了今夜新近卷入的两名书生,却没能吓住这两名夜来客, 观他们神色,也不是丁点不信。众书生陆陆续续疑心起来, 他们如此不怕, 会不会是这真是个非常厉害的狐狸?   递衣书生便是想到这一层面, 灵机一动,决定尝试巴结巴结的。至于非常厉害的狐妖为什么会湿淋淋、不随手施个法将自己衣发烤干,他暂时还想不通,没准这是狐仙的考验呢。   没想到他这一出手,颇有几人受到启发,各自意欲借出身上的一部分衣物,只不过眼神显然与他很不相似,不合时宜地带着风流笑意,朝狐狸抛秋波。   递衣书生:“……”原来庙内还真的有断袖。   总之,杜朗世跟前骤然收到了一大堆衣裳,五颜六色,效果犹如掷果盈车。身为当朝皇帝,扫视周围的待考学子,他欲言又止。   倒是萧梦气抬了抬眼,抢先帮他谢绝,语声礼貌平静地道:“这是与我结伴的狐狸,我俩生一堆火就好。”又挑开话头问道:“梦台寺在何处?你们是取滁州方向来的,还是取别的道路?”   不错,这是一桩极重要的事。几名书生异口同声地道:“取路滁州。”萧梦气认真道:“那就怪了,我同路而来,走在你们后面,从未见过描述中那样大的梦台寺。三四天前,我只寻得了一处废弃茅屋过夜。”   众书生一讶非同小可,连忙有一名阮姓书生提议双方画一幅图,核对大致行路路线。这么一对,萧梦气几乎严丝合缝走过了他们走的路程,多雨季节,但凡有开辟了的石板官路可走,哪个书生也不会平白绕远冒险去趟泥水的。   有关书生们途间宿过的另一座废弃驿站,杜朗世看了看行路图,也道:“此处应该没有驿站,不论是前朝的本朝的、废弃的或使用的。”   说话际小火堆已经升起来了,噼噼啪啪,火光热烈,不碍人人毛骨悚然。   杜朗世略寻思,再欲张口,咳嗽微微残留,下意识向萧梦气对视一眼,恰逢对方也为浅咳声看过来,自然而然接下了他的话头,晓得他要说什么,直道:“因此,我们活人时常认为的‘人不应鬼,鬼难害人’,纵然未必稳妥,也许变作了另一些异曲同工的规则仍然存在。譬如,会杀人的鬼通常不可遂意进入佛庙道庙,眼下我们不正察觉出庙是假的,难怪其来去自如?何苦祂枉耗法术?这说明多半阴阳牵制,天地有律,颠覆了我们以为的规则,另有我们所不详知的规则。”   若如此,也解释得通。庙内众人无疑是更盼望相信这一解释的,只是眼看三更,眼看可能又将死去一名书生,比起苦思冥想推敲人鬼规则,有的书生宁可钻捷径,只管紧张地看看杜朗世,长叹道:“闲扯这些八字没一撇的,不如敢问狐仙公子,您能不能对付得了那只恶鬼?”   “……”杜朗世表情如常问,“你姓甚名何?”   ?紧张书生:“小生江南何剑学,字慨义。”   杜朗世:“慨义,你对朝廷工部的革新有什么见解么?或者用一两句话概括地谈谈兵部也可以。”   ??紧张书生一头雾水,只得道:“没……没有。”   方才的递衣书生:?   心思细的阮姓书生:?   连萧梦气也:?这是一只关心天下大事的狐狸么?该不会抵达皇城之后,狐狸也要变一身书生衣服科考去吧?   反正杜朗世立即转头,不理何生,换了话题,朝众人追忆道:“说到人鬼之间的规则,许多传说与话本多是推崇‘不应不祸’论的,不过我平生爱看志怪话本,闲暇时辰夜夜伴话本眠,胆敢称一句读遍市面上九成话本,确也曾经读过一本观念较为特殊的。”   众书生:啊?而今连狐妖本妖也读红尘的志怪小说了么?   杜朗世按捺咳喘正色地:“那一本书中,写书人认为鬼是死者,人是生者,仅此而已;所以大多数情势下,凡是人有可能有选择去做的事,鬼皆有可能有能耐去做。人可能杀人,所以鬼可能杀人,有人可以在得不到应门时破门而入,所以鬼也可能擅自破门而入。诚然有佛像道像威慑邪鬼等限制,一也要看塑像背后所对应仙人的道行——据说月老庙便毫无对遭遇邪魔怨灵时的抵挡、庇护作用,二则,也有鬼去得、人去不得的地带,大体公平。是以,三更近在眼前,我们许该将祂当成凡人看待,寻求共祂交战对打的兵器和祂杀人害人的心里目的。”   他话音冉落,四下弹指无声。   接着杜朗世万万没料中,分明他是提出了一丝让诡异莫测的鬼敌行动拥有理性可循的思路,一半的书生竟变得比刚刚更加慌乱了。   乃至于有一名书生抱头脱口叫道:“那岂不是鬼也可能冤枉好人、不讲究冤有头债有主、滥杀无辜了?”   杜朗世:……?   起初杜朗世尚没领悟过来,只是一听这话,书生们兀自嗡嗡议论起来,依依稀稀,还有一个说:“不会吧?我好怕鬼会下迷药,哈哈……”有人道:“狐仙救命,依狐仙看,那鬼爱挖心是为了什么?果腹?还是——折磨?”……   虽说人与人各不相同,反应各异不出奇,杜朗世听着听着难忍深感古怪。有几人担忧的事情未免太具体了。   嗡嗡商议声中,挨在他身畔最近的萧梦气忽地轻轻声道:“不妙,这些人里恐怕有人做出过自己正在警惕的事,这才所畏精准。实在对来日家国不妙。”   杜朗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顺口问:“假若问你呢?此地此刻,你会怕什么?”   看得出萧梦气眼角视线频频瞥门,亦是十足警惕的一个,但是萧梦气又是胆量很大、端坐着面如平湖的一个。逢问还以微笑,答:“想了想,我没有此地此刻最怕的一事,只有一生一世、时时刻刻里最怕的事,也无关这个幽魂。”   杜朗世笑道:“如此。听来似乎不是怕,是遗憾了。”   萧梦气懒悠悠写意地道:“或者两兼有之。”   又道:“我一向最怕不够珍重爱惜自己的友人劝我珍重。不知怎么,本也不该至于害怕,明明可以只担忧、只关切……偏偏一想起来,就到了心惊肉跳的地步。”说罢自己也不大好意思地笑叹半声,转问:“狐仙如何?”   杜朗世微怔,正想回答“我怕的未免太多”,却听外头夜风狂添猛吹,庙门激烈“嘎吱”几声后,终究传来了那不依不饶的叩门声。   伴随温柔叩门声,一道虚弱嗓音开始呼唤:“救命啊!救救我!”   庙内顿时静悄悄,无人胆敢应声,于是少顷过后,门一寸寸地自门外被打开了。 第49章 亦真亦幻时有悲喜(下)   小庙门开, 人人注目,恰在这个时分,萧梦气却注意到“狐狸”不大舒服。狐狸用一只手轻按胸口, 深深皱起眉山来。   ?萧梦气不解, 难道妖和鬼之间实是有牵制关系的?还是说这只会莫名其妙落水的狐狸实际非常柔弱, 凑巧在鬼到来时觉得胸口疼痛?   反正他一声不吭地移动一下身体,朝庙门与狐狸中间挡了挡。   杜朗世察觉微怔,从他背后低声道:“多谢萧公子。”复连忙出声嘱咐四面:“大家口念道经佛经试一试。”   这简单法子,亦有一部分书生想得到,只是另有一部分书生惊慌失措,临祸忘记。旋即庙内陡响起成片诵经声,有人念声高有人念声低,杜朗世自己也待开口, 忽而意识到萧梦气似乎沉默着。   “怎么不念?”杜朗世迅速问。也许这一招真有用, 那鬼今夜抓不住人, 便空手离去了。   萧梦气暗自奇怪,但答:“你是狐妖,经文若真生效, 岂不是也伤着你?”   杜朗世一惊,什么?原来世上还真有这种活脱脱话本里走出来的书生?的的确确是话本里狐狸们最喜爱的为人。   但凶鬼近在眼前, 火烧眉毛,可不是话本,眼看一双刺绣鞋子已娴静地越过红漆门槛了。诵经奏效——所以一个花容月貌的女鬼面对满寺诵经声痛呼一刹, 就转过脸来飞快地向萧梦气面前移动。   杜、萧二人是小庙内仅有的未在诵经的人了。也就成了她仅剩的目标。   “快念《道德经》,我不怕。”杜朗世锁眉道。   萧梦气不大放心地回首看他一眼, 方才低低念起几个字, 顿一顿, 见他当真安然无恙,才肯继续好好念下去。   杜朗世还想从他背后探出身看清幽魂,不料被他抬袖阻拦,只越过他臂膀看见了完整的妖媚女鬼摇身变成一只妖媚男鬼的过程。   男鬼面朝杜萧二人,嫣然一笑。然而终究,整座庙的活人都在不断诵经了,迫得他无从下手,犹豫无策。   对峙不知多久,伴随庙外霹雳一道闪电,一道雷声,一只鬼面对一群人,才寻思出一个好计策。   众人只觉稍稍安心之际,无端头顶发凉有风,两肩转瞬被雨湿透,火烛仍燃烧着,四面却夜如海潮,一拥而上;讶异地举头同看,竟然发现身处的小小破庙整个不见了!横梁不见,神像不见,瓦檐不见,这些统统是那鬼魂变出来诱捕人的障眼法,自可随心所欲撤去。   ——明知障眼法归明知,许多书生却毫无防备,不由脱口大叫一声,趁这失声一叫,他们便断了诵经,那鬼双眸一闪,趁此良机,就要飘身欺近,夺走一颗人心;   ——也正在这时,出乎所有人鬼与假狐狸的意料,转机忽现,平地猛地出现了一阵狂风与一名穿道袍的肃容女子。   说时迟那时快,女道士一挥左手,便轻轻松松收了这缕幽魂;一挥右手,原地便又凭空建筑出一栋小庙来,庇护众人。   囊括杜朗世同萧梦气在内,众人无不惊觉如梦似幻,来不及被鬼撤庙吓出一身冷汗,先敬畏地打量起这神兵天降的竟能挥挥手就建造新庙的女道士来。   尤其是在她转过身扫视众人,叹息说出一句“怎么这么多个都缺斤少两?来晚了”以后。   这名女道士,当然不是活人。   是断断续续忍不住关注凡间的荧路。   ·   半刻钟后。   荧路端坐火堆前庙地上,为了向众书生清晰解释这个鬼魂,开始狂翻一本书。   杜朗世好奇地仔细看看书封,对萧梦气小声道:“萧公子,巧了,她所执的正是我说的那本话本,看来那话本观点果真较为可信,吸引奇人异士也信任。往后路上,或许还派得上用场。”   耳力非凡隐隐听见的荧路:“……”   萧梦气闻言也好奇起来,定睛一看,见到那话本的名字是:《负月月下闲记》。   萧梦气赞道:“颇雅致的名字。”   荧路:“……”   荧路只得装作不认识他们俩且丝毫听不见的样子,碍在身为魔族,不够了解爱往人间游荡的鬼怪,疯狂翻书大半晌,才找到精确的对于此鬼的解释,给众书生说明。   她正色地道:“你们之中,除了有人死去,就没有谁察觉自己丢了东西么?”   一位大有实力救了人命的道士这样问,每个人忙都匆匆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行李,方可把心安回肚子里,异口同声地否认:“没有啊。”   道士道:“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也算。”   众人面面相觑道:“好似没有。”   荧路又叹一声,姗姗挑破,道:“这鬼魂名唤‘窃鬼’,行事本不是为要人命,到来一次也不是只取走一个人身上的物件,通常同屋人齐齐遭殃。祂抢夺的实是每人身上最重要的一项东西,惟有在受害者别无所有、性命最重要时,才会夺走性命。我观你们一群书生,十之七八魂魄有阴气,分明是十之七八已被祂侵害过了,暂不自知,该不会是被抢走了学识智慧吧?”   这一下吓得杜朗世沉吟且毛骨悚然了。原以为满座书生们马上将陷入激动崩溃,哪知闻言愕然过后,弹指,一名书生迟迟疑疑地道:“不会吧?诸位脑海想想,八股还会做么?对待试题还有几分把握?”   便有数名书生七嘴八舌不齐声地应答他:“自然是胸有成竹依旧。”、“不紧要。”、“道长当真确定我们丢了东西么?”一群人彼此看来看去,思来想去,渐渐松一口气,飞快地若无其事,庆幸死里逃生了。   ?荧路也有点迷惑,见状问:“怎么回事?除了八股,你们就不在乎别的学问了么?八股不是用来应付考试的么?刚被偷一无所觉也就算了,你们现下不着急的么?”   有书生带着谢意敬意答她:“道长有所不知,八股是用来应付考试的不假,过了考试这一关,我们却还哪有什么所求?生涯便只剩下结党交际、成家糊口、一点良心罢了。只需八股和良心两样不丢,旁的皆可以不在乎,连那良心,也只需要不故意作恶的良心就够了,我们不学道修仙、没有法术的人全是这样活着的。”   四下有人纷纷唏嘘地认可他:“对对,人生多艰,这就够了。”   就这样,荧路来援及时,邪鬼回归黄泉,不论是否被窃鬼偷过的人统统安下心可以歇息了。到天明,雨过天晴,说说笑笑地结伴再上路赶考。   残火昏暗之中,女道士离去,仿佛只有萧梦气没有睡着。   萧梦气枕着胳膊思索很久,将近四更半时,听出夜雨止息,左右今夜已难入睡消疲,索性他轻轻无声地翻身坐起,带上行李,想踏出这座小庙。   一坐起身,才看清睡在身侧不远的杜朗世也悄悄无声地睁开了眼,目送着他。   四目相对,萧梦气动作一停,杜朗世笑道:“你要离开赶路?”   萧梦气波澜不惊地回:“是想早些离开这里。狐仙一起么?”   于是不多时工夫后,两人就抛下小庙,双双燃一束火把,并肩走上山石板路去了。山中早晚温差大,越是接近清晨,空气越是不再似子夜寒凉,转而温润暖软起来。   走上一程,由于夜里没休息好,两人便先后觉倦累了,杜朗世走走歇歇,忖道:“按理说这一带必有村庄,上好的石板路,纵不是傍着村子修建,也必催生村子聚居在旁。”   萧梦气颔首同意道:“你是想一会借一间房舍歇一歇?也好,我有不少银子,买一只鸡给你吃……一只够么?你会不会比较喜欢生吃?”   杜朗世:“……”   这一带有村子的推测没错,在这条两人都是平生第一次走的山路上,走着走着,他们很快遇见了一名晨起忙碌的伐木工。   不过,叫他们俩一致意外的是,对面的中年朴实村民随意一瞥见萧梦气的脸,居然立即显得大喜,满面红光。   村民欢呼:“危大夫,是您!您真是驻颜有术,您又回来了?!”   ?谁?危大夫?萧梦气顿时茫然。   还未反应过来,但见那村民腾地又转向了杜朗世,越加喜悦道:“莫非您就是危大夫的内人了?怪不得他从来不称妻子,欢迎你们回来,来来来快进村!”   ???杜朗世顿时也一脸茫然。   作者有话说:   虽然很想扩长小副本剧情,写个吓人点的鬼故事,但写聊斋梗时总是抵挡不了聊斋式小故事的诱惑。   感谢在2022-03-06 08:06:42~2022-03-08 05:5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晓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望天三更 50瓶;松花鼠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换孤愁成笑再画我   莫名其妙, 杜朗世遭遇了路家村村民的围观。   慢慢才从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候里头拼凑出事情的轮廓。   他们说,自称二十余岁的萧梦气在三十年前曾经来到过路家村,用“危大夫”之名逗留数个月, 救治了村子里许多病人伤患, 很受爱戴。而他, 在那一年,陪着危大夫一齐来到了路家村,日日上山采药,有时入夜后村民才能从窗纸上借灯瞥见几眼他的剪影身姿。   老村长道:“像,真像!就是这种身影!”   杜朗世:?   萧梦气心知自己当真只有二十余岁,成长过程中不曾失忆,对他们所说的往事却毫无印象,家里远近亲戚也都没有谁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想了想暂且谎称:“诸位误解, 诸位三十年前见到的也许是家父家母。我母亲是胡人, 所以我的双眼颜色并不相同。至于这一位, 是我的……堂兄弟。”   村民们恍然大悟,还是热情招待了他们。   二人寻找小村的本意也是借宿果腹,这下虽略犹豫, 还是留下歇了歇脚。起初村民们不要银钱偿还食宿,二人坚持要给, 村民不要,拉锯三番后无果,萧梦气问出村里这些年又有轻重病人, 退一步,决定用再为他们尽量诊治诊治的方法抵银留宿一夜。   区区一夜不误赶考, 短于一夜, 看诊看不过来。   他们俩皆已疲倦了, 不得不稍事休息,吃一顿饭,再察看村民。关起门来,倚窗望望窗外欢天喜地宰猪杀鸡的模样,萧梦气回头问杜朗世:“狐仙,在村子里不便称你狐仙了,敢问雅名?”   皇帝的姓名举国尽知,杜朗世推说:“我没什么像样的名字,在窝里排行第五,因此只叫‘五郎’。既然对外说过你我是堂兄弟,我就编个假名,且叫萧谢花吧。不是凋谢的谢,取一句‘泪眼谢他花放抱,愁怀惟赖潇扶持’。”   双方这么互通了姓名,不论真假,萧梦气发觉他实在很贪花爱花,亦实在是只很爱读人世书籍的好学狐狸。   相对喝了杯茶水,沉吟少顷,杜朗世又挑破道:“萧公子,依你之见,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是为什么缘故设计骗留你我,还是……”   萧梦气扬眉接话道:“还是人有前世,前世你我有过尘缘?此事怕得冒昧问问你今年寿岁几何了,我原以为,小狐修炼成人形至少需要百年呢,有些书中记载是五百年。”   杜朗世不慌不忙道:“我是化形大妖与化形大妖所生,天生便懂得化形,降世到今,也还不足三十年。”   这便棘手了,这样一来,答案无法直接确认了,而杜朗世相信仙鬼,萧梦气也刚刚在小庙见鬼一场,眼下两人同是信赖前世可能的。   好在这倒也不能牵绊他们。难禁好奇地彼此长长打量一眼,杜朗世就失笑叹道:“不过,前缘归前缘,今世归今世,休让偶然得知的天机破坏今世你我要走的路,从今就顺其自然、依旧凭心不凭忆吧。”   萧梦气坦白应道:“不错,所谓前生,你我已不记得了,惟独今生萍水相逢的缘分有可能是受其影响,不误自由。只是,你在我眼里颇特别,我想与你结伴同行的心意却是今生至真。”   杜朗世闻言一怔,他自小长大在深宫中,周围人多不习惯对待只见寥寥几面的人如此直白地表露好感。适应一下,他方回答:“如实说来,与你走在一起时,我也难得不觉得寂寥,只觉得默契。”   话音到此,窗外依稀有炊烟飘起,杜朗世转头一望,双方各自双目一闪。   ·   饶是不在乎那前世是否有姻缘,甚至海誓山盟、洞房花烛,毕竟又不是排斥前世,好奇终是好奇的。   于是小歇用饭过后,补了会眠,村民们拿来三十年前危大夫与“危大夫内人”窗边剪影的画像给他们看时,他们一致没有拒绝。杜朗世将画像看来看去,亦认为这画中人除了年纪没准更长几岁,委实是与萧梦气长得一模一样;萧梦气对着窗畔剪影仔细比照,心绪百转千回,最后握起笔来,也打算为近日这接连跨越轮回的奇缘巧遇留一幅画。   画下杜朗世的具体五官容貌,不再只是剪影。   要不然这是骗局,是幻觉,是梦,那么作这一幅画也无妨;要不然这是真,剪影存在过是真,剪影相似杜朗世是真,隔世缘分是真,那么作这一幅画仍无妨。杜朗世已亲自立在此地了,两人都觉一幅画添不了什么岔子,只要杜朗世同意入画就可作画。   对此,杜朗世只含笑问了几句:“只画我么?不重画一个你么?特地画我作什么,留不留相貌也不重要。”   萧梦气顿笔思索,意味深长地道:“万一来世需要。”   说着顺手用墨笔给画卷上的杜朗世添了一条本人身上看不见的大狐狸尾巴,完工,盖印。画得栩栩如生,令杜朗世一时竟有些惋惜起自己未真拥有一条狐狸尾巴来了。   提起这印——杜朗世凑近一瞧,瞧见他印上早已刻好的自号是“惜花浪人”。看看印复抬眼看看人,不由哑然笑道:“浪人?”   萧梦气从容自若道:“心无归处,也是浪人。”   ……   路家村却不是完全没有蹊跷的。   正午萧梦气行到村里的重病者家察看,杜朗世由于身体其实常易生病,认得山头海角众多刁钻罕见的药草,也跟去看看能否帮得上什么忙。   初把上脉,萧梦气就发觉了一项怎么也忽略不了的问题。   ——患者无脉搏。   患者人躺床上,萧梦气坐在床边,愣了一愣,心跳变速间不动声色,只管侧首向坐在一旁桌畔的杜朗世抛了个警惕的眼神。谁知杜朗世见到,虽领会了大概意思,皱皱眉并没找借口逃开。   雨收云开,骄阳披山,路家村有大半村民统统在屋外活动、农忙,根本不受灿烂日光的影响。这座山上有鬼,路家村村民未必毫不可能是鬼,因此杜朗世能够大概推敲萧梦气眼神示意的含义,可是,古怪的是,明明没有脉搏,疑似是鬼,那名病人居然在萧梦气把脉发现的一刹那还不做出攻击,一脸忐忑。   见着萧梦气默然扭头注视同伴,不直言病况,病人还非常不安,连问:“小危大夫,我怎么了?我是不是要不行了?啊?”   这比蹊跷更蹊跷。也是一愣过后,杜萧两人还坐在原地的原因。   飞快地交换过眼神,既然双方同样选择抱惑不动,不找借口匆匆出村,那就是做好了相近的决定。萧梦气没说什么,立即回过头来详细解释病情,安抚病人道:“能治好,我们给你开个方子,留点银钱,这里没有的药托人去山下县城也买得着。”   然后在这名病人惊喜感激的道谢与目送中,二人连忙走出屋外,去往下一户病人家。   结果十分不妙:路家村里的病人,不论病轻病重,哪怕只是不小心滑一跤摔断了腿、无损要害的,也已经一无脉搏,非人似鬼了。   更不妙的则是,日落以后,农忙结束,萧梦气声称以防万一,要为每个村民简单把把脉他才放心,当大多数村民们一一友善听话地抽出空来照办后,二人凝重地确定了,实际上不是路家村的病人们不是人。   是路家村的村民全部不是人。   这时天已黑下来,群鬼在村庄中点起灯升起炊烟,行动如常,早睡的早睡,夫妻依偎的夫妻依偎,热切招待客人的热切招待客人。仅存的活着的两名客人在其中犹豫着,是否应该尽快离开。   作者有话说:   引用:   朱淑真:“泪眼谢他花放抱,愁怀惟赖潇扶持。” 第51章 剧情铺垫章   三十年以前, 危潭在路家村与负月通过信。   天上临别时,负月曾经请他帮忙布局自己的无名仙阁,别过不久, 在东海上, 面朝呼啸浪涛、想着阁主人身影气度, 危潭便枕舟完成了此约,回信。   不料近百年后,他路过另一处天涯,从一名小花仙口中听闻,负月已经不能免俗地将仙阁住乱了,十分苦恼,十分怀念百年前仙阁秩序井然却别具一格的模样。   “……”危潭暂时住游,去信一封, 问了问负月是否需要他再画一幅仙阁。   负月回信满怀歉意, 说不愿打搅他, 说不愿再度劳烦他。危潭还是重画了一幅寄去,愿不愿使用那是负月的事,他也不追问。   只是又百年后, 思及此事,危潭才忍不住过问:“是不是又住乱了?”随信附上新图, 并且这次预想到对方多半又要抱歉,信里额外写到:“无需在意,家既是用来松懈自在, 如何一成不变?不变未免落寞。”   负月回信仍是难免严肃,道:“到底怪我放浪潦草, 怠慢美意, 君有温柔, 我有残酒。”   什么叫“我有残酒”?这是解释自己常饮常醉,故此家里日渐变乱,是抱歉自责的一种,还是在表达旁的什么?是认真,还是撒娇?危潭一时没参透。   又百年,危潭主动寄画过去,信写:“不必歉谢,万万不必。”此后他们通信传书,便几乎不再有文字来往了。负月寄花种、寄天酒偿还,危潭用他送来的种子种花,朵朵都是并蒂莲;有时危潭还会根据寄信的时令、是时所开的花朵调整布局,譬如三十年前在路家村的一回。   随后收到还礼不久,他便走了。不意错过了负月的第二封信。   三十年以后,杜朗世看到了这封信。   面对路家村的猫腻与依然友善的村民们,杜萧二人决定大胆尝试分头行动。他们俩借宿在村长女儿家,萧梦气跟随男主人去选鸡杀鸡,杜朗世跟女主人坐在屋里聊药草。这样安排的一大原因是萧梦气体贴地担心,走进鸡群可能害得杜朗世太馋太饿,看得见吃不着未免难熬。   还不清楚萧梦气那边有没有什么收获,杜朗世这一头,跟女主人敞开着门独处片刻,能够隐隐听见屋外鸡鸣人语的杂声,忽然女主人就分拣着相似的两种药草提起:“对啦,我们差点忘了!危大夫走后,还有一封信寄到这里,村里人都看不懂那么多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事急不急。阿爹白天就叫我们拿给你们看哩,这间屋子就是危大夫住过的屋子,那年头我才九岁……小萧公子你看,就在那个抽屉里。”   为表区分,村里人叫杜朗世小萧公子,叫长得像危大夫的萧梦气小危大夫。杜朗世接过她快步赶去拿来的书信,挑挑眉,原打算揣进怀里转交给萧梦气,不料接信的一刹,掌心诡异一烫。   他顿住动作,直言笑问女主人道:“夫人,你拿着这封信时,它有温度么?”   女主人诧异道:“什么温度?不会是夜雨太潮,湿了旧信吧?”   杜朗世不再问,点点头几句带过,转而改变主意拆开了信。读来纸上是个他意想不到的话题,写:   “陛下,我近年大量翻阅古籍,搜寻复原生死簿的办法,却意外先找到了能让你我复原五百年前楚魏一世记忆的方法。昨夜我掩卷为难,如何是好?是要潇洒,或要此情,哪怕仅仅作为一段回忆?你我需仔细商议。你情愿寻回记忆也好,不愿也罢,若你尚且迟疑不定,我也不会贸贸然寻回我那一世记忆;你立时回信也好,暂不回信也罢,也许待到眼前第二劫渡过,你我能更好地了解劫数,洞明内心,天界也百废俱兴,到那时,再照面深谈,三思后行。”   抬头是:危潭。没有落款。   写信者哪知,当终于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二人已入世重陷劫中了。   安静地读罢这封信,杜朗世把信收进怀内,声称要去转交给萧梦气,起身出了屋。外头星罗满天,清风微寒,马上就是煮饭烹菜的时分,萧梦气也离了厨房,两厢汇合,他这里没得到除了怪信以外的、萧梦气倒取得了一点线索。   觅了处说话安全的地带,萧梦气皱眉小声地道:“话里没什么破绽,他们自己好像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只是,因为入夜点灯,有的角度下人有了不止一个影子,我才猛然发现,男主人的影子是女子形状。”   杜朗世一怔道:“我怕鬼没有影子,于是特地注意过女主人的影子,性别如常。那男主人实在也不像女扮男装的样子。难道是……”   萧梦气迅问:“你也怀疑?”   杜朗世道:“莫非你怀疑男主人是‘窃鬼’?”   萧梦气道:“不错,虽然这暂说不通许多方面,例如他们为何不袭击我们,可至少是一个颇有可能的方向。妖有脉搏,鬼无脉搏,传说中会变幻性别的鬼并不多。女主人性别统一,影子没有异常,亦不代表她就绝对不是窃鬼。”   窃鬼。   杜朗世沉吟:“的确可能。但倘若这一村子都是窃鬼,或者,这一村子的村民都被窃鬼鸠占鹊巢了,那么窃鬼偷走的须得是什么事物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10 07:05:33~2022-03-11 07:5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金枪点菊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似此星辰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过红尘渐渐执情意   不论窃鬼究竟偷窃了路家村村民的什么部分, 才会忘记自己不是村民,既然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他人只能猜测, 难以验证。   杜朗世有一个猜测, 未说出口:   他想, 也许当年的危大夫前脚离开,后脚窃鬼们便出现了。除非这里闹的鬼怪实际不是窃鬼,否则通常,窃鬼好像无法偷走一个活人的全部,也很少有人珍重自己身心上下的所有成分——却除了几种时刻。   类似劫后余生的、十分庆幸十分感激生命的、以及刚刚被肯定被赞扬全部的自己的时刻。   小村原本没有能治大病重病的大夫,也无医书无人识字,代代村民只依靠对山中草药的简单了解与乱尝乱试经验摸索着生存,依杜朗世看来, 那名会被村民认为永驻青春也不出奇的、辨信笺内容恐不是红尘凡人的危大夫, 三十年前在路家村治好的病症, 很可能不止涉及寥寥几人、仅仅小灾而已。他走后,村民们犹浸在前所未有的特殊喜悦里,因为得到了焕然一新的机会, 所以他们中许多人最重要的东西一时是“像这样存在”。   随后窃鬼结伴来了。   这猜测没有凭据,只靠想象, 杜朗世也不确定会不会如此,人可不可能那样被窃,但他无意找萧梦气共同推敲, 这个可能性太伤人了,尤其针对“危大夫”而言。   他只确定萧梦气暂还不想走。   何必?疑似窃鬼的线索是萧梦气亲自发现的, 倘若真是窃鬼, 那小庙里神通广大的女道士都显出一副不可逆转、归还失物的样子, 他们俩必定也是无能为力的。除了发现疑点、猜猜真相,他们在路家村根本没什么能做的事,枉留此地,也只浑似陪着一场已经毁灭的梦恋恋不去。   偏偏杜朗世也暂还不想走。   也许是该离开这个地方,就在入夜前后,他隐约感觉头重脚轻,有生病的预兆,留在这尽管可以休息避风,却也完全不能安心休息。   杜朗世从小身体底子差,下河淋雨,必然生病,白昼里有太阳暖洋洋照着没有发作,他还偷偷在给村民们的汤药方中夹带了一份自己的驱寒汤,偷偷喝了,只是汤药还是没防住,一入晚,夜风一吹,风寒在所难免。   但不打紧,装没病,他是专业的,中原祖制多讲究皇帝登基前不可以身体有残缺,体弱多病。能坐上龙椅,杜朗世自然修习了不少不动声色的功夫。   二人按照什么也没发现时的原计划留下用了晚食,席间男女主人说庄稼,说草药,说着远去了县城的儿女,笑眯眯地给客人舀鸡汤,热忱招待。杜朗世观察着他们的影子,五味杂陈,说不上该把他们当成窃鬼好,或是当成人好,他们已经失去窃鬼的思维了,继承了原村民的一切,以至于同样感激危大夫,代为保管信件,絮絮叨叨当年与危大夫的往事,可他们也确实抹杀了原村民,是原村民们绝对的仇人。   杜朗世和萧梦气没什么缘由地在这里流连了一夜,彻夜没有遭受攻击。待多留恋,没什么必要,若毫不留恋,又怎能面对自己的生涯,自己的无情。   破晓前一刻,赶在主人家起床农忙之前,二人商量着悄无声息地离开路家村,双双心潮不振。穿过浓郁的白色晨雾,趁无人相送渐行渐远,杜朗世轻声道:“萧公子,也许要就此别过,你要抓紧赶考,我要去见见此地的里正和乡官,在此略加逗留。”   “嗯?”萧梦气闻言答,“你想做什么?我可以陪伴你,我们盘缠较为充足的考生大多倾向提前几个月到京,防备水土不服等意外,我还有些空闲。”   杜朗世叹气:“古来官位层层分封,为的就是层层有人盯紧,尽可能不鞭长莫及。假若能一直被看着,有人目不转睛,这些人也就不会死得无人察觉了。乡里官员对付不了窃鬼情有可原,但我总要知道他们是不是完全没察觉过此事,完全没察觉过是不正常的。”   萧梦气淡淡一笑道:“目不转睛,谈何容易,这是梦想。”   杜朗世但道:“皇城里的卫兵日夜轮替,不可打盹,不可擅离职守,目不转睛地保护皇帝。庙里的书生面临生死威胁,会轮流守夜,可以守承诺重责任,不打盹,不擅离职守,目不转睛地照应同伴。有什么理由不可以?侍卫与书生可以完成的事,官员与皇帝一旦完不成,无意预防,问心无愧,职位的价值还剩多少?你没有这样的梦想么?”   萧梦气不置可否,半晌,才柔声道:“有。就算谈何容易,就算痴人说梦,我们非得放弃所有借口才行,否则时代至多是站在历史当中,原地不动,没有奢望和忏悔就没有改变,不管忏悔有多痛苦。”   雾在渐散,他话锋一转,却又道:“狐仙,你是不是身体欠佳?你脸变得很红。”   杜朗世一顿回:“还好,多谢关心。”   ·   话虽如此。   又走一段山路,全无预兆地,杜朗世差点扑通一下摔倒,萧梦气眼疾手快,连忙搀扶住他,打眼一看,见到他两颊嫣红一片,眉头紧蹙,眼神有点迷迷蒙蒙的,铁定是生病了。   此时是上午,季节不在秋冬,太阳暖得很,不会太加重病情,萧梦气刚刚一皱眉头,就发觉杜朗世又使出了山花指路那一招,像是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似的,在他怀里低低道:“那头有个驿站,里面也有郎中,我有能蒙混进去的身份,到那里……到那里你就不必再管我了。”   偏偏又很擅长勾引人似的,半闭着眼睛若有意若无意地补上一句:“但我不会忘记你的,或许在皇城能再见。”   烧得还不算危及性命,有人在旁搀扶着,杜朗世也能慢慢亲自走,萧梦气还是索性把他背起来了。   这只狐狸很容易被吓一跳,大为惊讶,连连在他背上担忧询问:“你背得动我么?”、“会不会累坏?”还试着用一只手帮他挡盛午的太阳,很快自己先累得挡不动了,没精打采地把狐狸爪子垂下来。   萧梦气心底好笑,一路相处过来,这狐狸头脑尽管不钝,会的法术也真忒少,主要只是跟山花相处得好,其余的仿佛一窍不通。也罢,婴宁那样的狐妖不是也有么。   于是背着背着,萧梦气下定决心道:“狐仙,五郎狐仙。”   杜朗世在他背上抬了一点点头,方便听真切他说话,侧脸蹭过了他的发丝。   萧梦气:“你勾引我吧,生病很难受,吸一些阳气增强法力会不会让妖不再生病?”   杜朗世:?他是怎么一本正经正人君子腔调说出这句话的?   杜朗世为人也是很端庄严肃的,当即凝起大半身力气认真地道:“萧公子,我不会轻薄你的。”   萧梦气纠正道:“我也不赞成轻薄与唐突,凡事须得两厢情愿才行,如今我已一厢情愿了,端看你的意思。不管是露水情缘,还是长相厮守,我都会负责任的。”   ?杜朗世依旧觉得困惑,竟然会有人为了让一个“略有法力的妖”尽快不再风寒,就献出阳气乃至于终身么?他病得迷糊了,忽然有点想不通。   此外,杜朗世沉思道:“那我们岂不是成了状元郎在高中前就定下姻缘的话本?这种话本的结局一般状元进京后都会爱上公主,昔日鸳鸯悲剧收场。”   萧梦气:“……” 第53章 问难道覆水是沧海   沧海桑田。这是素眠一眠苏醒后第一日, 最深的感触。   往昔任再如何见证目睹沧海当真填满桑田,平原当真幻化山峦,王朝盛衰, 黑白律易——分明真正眼看了那些, 仍都没有这般体会。   他昏睡数百年, 一醒来,发觉什么全不同了。荧路闻讯赶去探望他时,恰逢他也才听报过地府种种,听到仙魔关系大变,登时万分开怀,居然痛快大笑起来。   惹得荧路一怔。   他曾经这样大笑过么?五百多年,淡淡之交,荧路记不准了。只道至少他不是个常爱这样大笑的生灵, 此日此刻, 不由一怔。   旧冥主素眠苏醒, 惊动了各方注意。毕竟眼下黄泉代任的冥主亦是位仙君,终是要回返天庭的。二来,关心素眠安危本身者也不少。   总之, 荧路一赶到,前后脚玄黄仙君、月老、西王母、天帝……等数朵云雾陆续飘来。只可惜, 负月最是同素眠交好的一个,却无法此日欣慰叙旧。   饶是如此,听闻负月这些年间的作为, 素眠也精神一振,兴致因高。其实他或多或少初醒无力, 还相当于略略病着, 倦身并不足以使他神采飞扬十足开怀;所以一场大笑才惹荧路一怔一怜。   除了熙熙攘攘, 贺贺走走,一些关切共众多试探,这下子,另还发生了几桩事。   一来,因为成欢也陪着心洗来了一趟——或该称是成欢也黏着心洗来了一趟,素眠见到,有所意外,忽然脸色浅凝,道:“你……”   他道:“你还在怪我吧?却情愿来探望我。辛苦此行,难为此行。”   此事荧路曾旁听负月与心洗闲谈时候提及:起初素眠也是个月老苗子,是跟随心洗学做月老的小仙童。只是后来悯世祸成,素眠被洗去仙格驱逐出天庭,心洗落得罚堂禁闭,好巧不巧,那几百年兜兜转转,素眠逢得奇缘,上任冥主,心洗重罚依然,显得仿佛处罚轻重颠倒。打那往后,心洗无意特地下黄泉,素眠鲜少上碧落,他双方便好似再无来往素不相识了。   这时素眠这般开口,心底五味复杂,借一丝长眠后残留恍惚相助,回望往事只觉忽近忽远,忽远忽近:送走负月渡那第一场情劫仿佛还近在昨日,伸手可追,又一下子记起隔了五百余年,都说负月甚至已经援地镇天过后,去渡第二回情劫了;再晃一晃神,就仿佛回到了最懵懂岁,眼前仿佛还是清澈蓝天,悠悠海云,仙阁神楼,天界两情树,水暖风柔……也未必不舍,他真心也爱黄泉,未必不舍,可是难忘,不欲回头,可是不忘。   遑论他有愧疚。   不意,心洗听罢更意外道:“怪你做什么?那件事,漫天同僚,没有哪个是衷心怪你怪我的。”   昂春还未到来,惟玄黄仙君当即颔首作证。罚当其罚,律须执律,心只随心,早已斗转星移了,如今说破也变得无妨。   这道理素眠也早已凭自身生涯行走而日渐了解,身在局中,依然不免怔了一会,半晌,方道:“但我牵扯你受重罚始终是真,我原当作你对我失望了,不愿再见着我了。”   心洗一时无言。   不知该怎么告诉素眠,他或许只是一贯困惑无计,从未能够显得热切、从未主动挽留过什么罢了。但也无意给他造成如此的误解,长留如此的遗憾。   这样想着,终得重新懊悔自责。   只这一次。   心洗无声一叹,才朝久违何止一千年的素眠摇了摇头,胸口懊悔升腾一下,便被突地搭上肩膀的一只手打断了。手温度灼热,手停留的姿态相当温存。   跟着有一道熟悉的笃定的嗓音贴在他耳畔低低道:“仙无完仙,你已有你举世无双的好了,不要乱想。大不了,今后你不擅长做的事,狮子替你跑腿。”   什么狮子。他竟然还留恋起那卖乖身份来了,俨然要从对其最稍闻窘迫的一个摇身变为对其最洋洋得意的一个。   心洗只好微微失笑。   转向素眠答道:“不曾不愿见你。我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况且我将来某年某日必还需要你照拂呢,倘有不安,倘我功过不算难堪,那日尽可能不让我投生草兽便是。谁也难保证是不是就在明日。”   素眠:“……”   噢对,遥远回忆中的月老只留宁宁爱愁,恬恬懒散,一张温柔然而不笑的脸,还有一缕酒味,手中红线,和他离天前负疚的最后一眼,依稀望见的对方脸上置身事外般的冷静了。   ……他都快淡忘心洗的厌世口吻了。   ·   随着素眠苏醒、再顺着素眠与心洗“误会”烟消云散一事,西王母称这是双喜临门,大家为此趁机再聚庆祝了一番。当然,没有专门张办什么西王母的瑶池宴会,只简简洁洁聚在原地、素眠的病榻边上。   参与生灵亦没有半生面孔,小小一桌,静静寒暄。   待到昂春也抽空来了,在所难免,他们说过仙魔近况,说过地府奇闻,说过三两句吴参差,还是聊及了负月与危潭。   聊及此,素眠忽然说道:“其实我怀疑他们前世有旧。我尚未来得及提醒负月,也未来得及翻查生死簿确认,但魔尊可能是‘他’……我是指,负月成为花神以前的前世。”   昂春:?   荧路:?   心洗:?   在场众仙魔多是关心他二者的,闻言一刹那好奇不已,素眠说话也干脆,没有斟酌太久。由于负月并未要求斯事秘密,而现在仙魔之间又已化干戈为玉帛,在座者更是说不定哪一个听了会有办法帮忙验证——素眠遂终究讲述了莲花前世那段龙凤多情换魂的往事。   并轻皱眉感慨:“世事莫测,他们俩还未在一起么?”   众仙魔面面相觑,吃瓜吃得难以置信。   荧路道:“!所以我眼见的每一点暧昧,许都不是幻觉么?他们俩从前是立场纠结,莫非随后是欲擒故纵么?我的大满贯注买对了!”   成欢道:“!那么今后我们是不是得往陛下宫中更多种种花神本命花,种得超过万朵才是?”   心洗道:“坏了,这一世,负月可嘱托我为他牵了颇多无关红线……”   震惊一阵后,昂春陡陷思索,冷不丁又提供了第二条线索。   缓缓道:“这么说来,负月约略也起疑心了。这一世临行前,他曾经嘱我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在他眼前现身。这不寻常,莫非,他非常想度过纯粹身为凡人的一世?”   结果荧路听得同生思索,沉吟道:“虽然很久不见陛下,但是血魔垂丝尚在潜逃,这一世,据我看,陛下并未身携明显法力,却也没有唤我们去保护……这也蹊跷。”   心洗扬眉道:“原来如此。你们是觉得,他们俩会不会在测算缘分,观察这一世重重阻挠下,隔千山万水,是否还能再会再相思?听素眠的意思,危潭或从不知龙凤前世之事,却没准也对奇缘起疑了。于负月来说,一旦这一世他们无端又聚,哪怕无需又爱,大抵也是验得一个答案了吧?”   昂春道:“不错,那便多半水落石出了,否则未免太巧。”   荧路道:“可他们今日已挣脱命格,聚向一起了。”   座上仙魔齐一默然。   须臾,西王母微笑徐叹道:“真是好会做美梦的一对。”   作者有话说:   最近会尽量继续更新,不打算三个月一卡V。但是不能保证日更,很抱歉。   感谢在2022-03-14 05:55:58~2022-06-10 06:1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小一方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小一方、有1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更新了吗、雅青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笑不管欣情难收去   杜朗世所记得大致存在方位、由清艳太阳下如浪山花指出的那座驿站自是本朝驿站。   他身上谨慎携了一块代表朝廷秘密钦差的令牌, 装作自己不是皇帝,乃是钦差大臣。因此他与萧梦气二人顺利住进了驿站。   虽然病得有点迷糊了,杜朗世深知, 萧梦气一定不可能察觉不到他掏令牌出示的举动。那时他还靠在萧梦气背上, 但动作幅度可以推敲, 驿站人员定睛细看令牌的表情也瞒不过去。   萧梦气却对此毫不发问,若无其事地安置了他,体贴依然,耐心依然。   相识日短,不过有时候,杜朗世实在很想知晓对方心底在想什么,觉着这书生原是有些神秘的。反正,躺进了驿站, 神秘书生忙前忙后一番, 又去为他借热水、请郎中、寻热粥。   杜朗世翻覆言了谢, 期间独个躺在床榻上胡思乱想,一会想象倘若从未发生路家村鬼案……;一会骤疑心那神秘萧梦气会不会才是真狐狸一只,在暗暗笑瞧他的胡闹?只是想一想又觉不大可能, 自己也莞尔自己乱想;一会不禁又想到,终是要尽快分别的, 才结伴不几天,耽搁了半日又半日,他的步调体况当真耽误人家苦读学子赶考。   恐怕最近就得设法分别了。但愿只是暂别。   ……   结果郎中没请来。   “驿站的人说, 驿站内郎中这两日奔丧不在,他们说会为你尽快觅来一位。”萧梦气如是转述道, “只不过, 我说我略通医术, 只需借用那位郎中药材药炉时,他们结结巴巴拿借口拒绝了。”   实则这样可能杜朗世亦不是全然未想到。   路家村距离此地不到一日路程,村民竟苦缺诊治,要不然是此驿安排的郎中纵然闲暇也只管官员,罔顾百姓;要不然便是此驿没有依律依规安排一位郎中。   杜朗世霎时连连叹气:然而本朝严文规定,每座驿站不论规模大小,前站远近,必是要安排至少一位郎中在职的。既是由于大多数驿丁生活憔悴,病须即怜,推敲规矩时他也曾考虑过,驿站这成祖制、含秩序的机构终究较为容易管辖,环境也较直接住入村庄中稳好,在此留一位大夫,或多或少能荫庇四周乡村几分。只不知,这一带是委实难觅到难挽留任何像样郎中,还是简简单单地偷懒与贪污一份郎中俸禄了。   身为病人,一时之间他毕竟缺乏力气起来发怒、向驿站官员盘问,闻言只得淡淡叹气,恹恹歇着。乃至于,尽管更想清醒着多同书生聊聊天说说笑,心有一路受其照料的抱歉,无奈,仍然轻易地不知不觉地太倦睡着了。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驿站郎中不曾来到他病榻边,却还是入了他的梦。   一开始,梦中的杜朗世只觉讶然好笑:他是风寒发烧,睡得根本朦胧轻浅,一边做梦,一边犹能半真半钝地感到自己浑身疲惫、汗水黏衣,遂也十分清楚自己分明是在昏昏沉沉做梦。   梦中出现的郎中是个半百清瘦老人,自称驿站郎中,张口竟向他申冤,求救,道:“六月余前,我便是在这张床榻上为人所害死,月黑风高,看不出奸人是谁。不论你是谁,你是不是新上任的郎中,请你帮帮我!”   杜朗世倚梦一怔问:“如何帮你?你是因为查不出凶手是谁,心存郁结,难入地府投胎的么?还是地府有死者须得查辨死因的规矩?”   对方道是地府无此苛矩,只因他一生行事问心愧少,为人仗义,友义真挚妻子和睦,是怎样想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受害、何人所害,为此死不瞑目,徘徊难去。   杜朗世温和道:“你一向行事仗义,附近村子的病人却怎么好似不熟悉你?”   驿站郎中叹道:“你有所不知。我自不是从来不想诊治那些可怜人的,可是,那些村民哪里付得出几文诊费?我这般话,意思不是我非要诊费才肯出诊,实是驿站的大官规定我等哀人小人,万一接了驿外民间私活,必须将报酬上交一半,否则不可理会。有的驿丁,顺路为百姓捎信,或还薄赚些银,有的原也分文不取,此令一出,我们什么也不敢做了。譬如我一回心软冲动,义诊一个王家村归来,大官怎么也不肯相信我分文未取——出驿救治一户人家,说不准不仅要赔上药材费用、脚力时间,还额外要再掏私囊,救人越多,大官要的越多;你说,若想活得起,若想我妻儿家眷活得起,我却如何能选择为百姓看诊?”   杜朗世一刻默然,尚不知这梦中人事是真是假,心已感觉沉甸甸的了。   “好,我尽力而为。”他只能答应。便是假的,是恶梦一场,也得答应。   那自喟哀人的郎中微微一拜,转身离去了。   ·   近晚杜朗世慢慢苏醒过来,发觉身体添了几丝力气,便准备核对此事。   他初醒,起床极急,虽非一下子拥被坐起,动作看似不急不徐,其实亦是睁眼下一瞬已经变化了动作。一旁温书的萧梦气也马上留神到,扣书问候道:“好受些了么?后来喂你喝了药,我瞧着你退了热,才来看书。”   杜朗世道:“辛劳你了。哪来的药?驿站寻来了新郎中?”   萧梦气道:“不曾。这荒郊野岭,郎中看来太难找到。最后我向驿站人员借到了药材,可惜他们承认药炉早已丢失,我只得又借用砂锅煮药给你喝。”   杜朗世边听边掀被披衣,再歉谢,天色已黄昏。萧梦气详细问他:“你好了么?”   杜朗世笑答:“好多了。”   萧梦气却又问:“头不痛不晕了?”   杜朗世一顿,答:“不再。”   萧梦气道:“那么也不冷了。”   杜朗世不免柔声答:“不冷了,多亏有你。”   忽然间话题一转,萧梦气这才迟迟问:“那你是谁?我想你有官职在身吧?”   忽然间,杜朗世心头一暖,这才晓得他不是完全不好奇,不介怀同伴身份可能蹊跷的,只是只要他还不舒服着,纵起万般狐疑,他也暂肯不问,耐心候人病好。   真是多情煞人。杜朗世已忍不住略微在想,此人秉性,要是学问见地,亦也不俗,将来入朝为官,说不定很适合提拔成左膀右臂……   口上自然还不能够这样提,想想只正色忙道:“萧公子,对不住,无意失礼。可我始终不能告诉你我是谁,我一名文官,许是你的主考官,许是你未来的政敌呢?”   这些事,萧梦气丁点不在意,他自知自己科考的真正野心,早已打定了主意全力成为天子门生,并不打算投靠旁人,更也不够仰慕旁人。比起较遥远的朝臣党派之争,眼下他更关心能否进入殿试、趁一面吸引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的注意。   虽然,他想,这只常爱羞答答、什么事都要愁思三番才肯缓缓说出来的稳重狐狸真也共他志趣相投,遇事意见默契。非要琢磨党派的话,看彼此投契的程度,着实不像是会政见不合的样子。   恐怕狐狸官职不低,又声称家在京城,必是个京官,来日等他度过科考,若能顺利留在京城做官,当有日日再见之机……   好,浮生的两大要事,事业与心动,不意齐刷刷在一念科考中都邂逅明朗了,萧梦气对此很满意。   总之。   萧梦气徒道:“是我冒昧才对。其实我不想探问狐仙具体官职姓名,只想知道你此去京城会留多久。”   好点到为止的言辞。杜朗世越来越不敢确定这男人话里话外的含义了。   只不过。   杜朗世:?难道已经得知他是“朝廷官员”后,萧梦气还乖乖相信着他是只狐妖么?该感动于萧梦气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么?他观萧梦气虽说胆子大,通常并不是不敏捷多思的呀。   思及此,杜朗世短沉吟,起了一点坏心眼,顿时满面严肃,认真地道:“萧公子。”   “嗯?”萧梦气见他执着整衣下床,信手为他递了发带。   杜朗世道:“你还不知道吧?实际当今朝堂,接近一半文武命官都偷偷地是我们妖怪。我们很爱做官,所以……”   什么?   这的确是萧梦气从未想过的事情。   萧梦气将信将疑,但想想这一路遇到的鬼数量倒也忒多,遂道:“居然如此?那狐族多么?希望没有你的天敌在。”   杜朗世一脸老神在在,回道:“我们狐狸是最多的。”   萧梦气配合着他作肃然起敬状。   立即哄得杜朗世也很满意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0 06:17:22~2022-06-11 22:3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望天三更 50瓶;叨叨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但期盼死生曾关情(上)   说笑一番, 正式下床之后,杜朗世迅速出小室见了驿长,细问梦里郎中一事。   结果终究可怜——面对他仿佛待事情轮廓了若指掌的精准问法, 没能再搪塞三两下, 驿长便不得不承认了曾有郎中在驿内被害, 更多的,被害郎中不知,驿长道是他也不知了,歹人身份不知,目击者没有,寻不见线索。   驿长哀道:“小人可不是断案的官啊!一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二来, 头脑愚钝, 有心无力, 您明鉴!”   萧梦气随在杜朗世身旁,静默默地仔细听了对话,听得杜朗世最后温声宽慰驿长数句, 表态决定追查,听得驿长连连点头、喜出望外地主动声称配合;直至二人转回屋子里, 杜朗世细细完整地讲述出整个梦,萧梦气方才发言道:“那么狐仙对驿官抽成银钱的过处暂时闭口不谈,是顾虑他们眼下使绊子、打算事后追究, 还是另有安排呢?”   杜朗世道:“二者兼有。眼下追责,恐怕他们不会束手投降, 一无作为, 又不可能这天这时直接调出一名可信新驿长来。他们自己常是万万不愿将功补过的, 惟有引诱他们稍稍配合立功。不过,若是他们依然不肯……”   萧梦气笑道:“又也许他知道更多,尘封数个月的案子,骤然来了京官要追问,倘若他其实知道更多,不直接掀他的老底,让他误以为凡事瞒得过去,说不定他反而会做出更多行动,狐……”   原本萧梦气习惯性想说一句“狐狸尾巴便露出来了”,此话只脱口一个字,想起眼前正是货真价实的狐狸一只,这样说太不礼貌,连忙改口说完:“葫芦藤便露出来了。”   语气很一本正经的样子。   于是饶是两人正谈着正事,杜朗世也不由得被他的细致温柔逗得微微一笑,方回答:“不错,我们现在毫无头绪,线索可谓一丝也无,杀人现场已经痕迹干净,我也不擅长检验尸骨、断此种案,不论是哪一种选择,终需要驿长略略相帮的。”   萧梦气是话也柔情,人也柔情,一边聊着,一边忽又伸手轻试探了一下他的额温,续道:“只不过,你在考我吧?你在等我旁听对话后,先推敲出你的意思,前几回遇事你不是不爱先同我商量,再去同别人说。”萧梦气亦自心犯嘀咕,难不成这狐狸真担任过科考的考官,或者开始有意估测他的仕途景色了?   横竖紧接着又道:“古来驿长只可以撤,不可升迁,既然终身不可提拔,各地驿长多半曾轻重不一地贪污敛财,况且担任驿长的人选多是本地望族豪族……但是此事不易解决,若要升迁驿官,驿官的门槛必要大大提高;更可能朝廷必须派学子士人前来这里长办无关政治的差,大材小用不说,最要紧的是损耗人才。因此制度难改,因此进退两艰,这不是一时一念能够颠覆的局面,你病初转好,至少今夜不要太伤怀苦恼,好不好?”   还真给他说破了。杜朗世轻轻望了他一眼。   实际上,杜朗世本意不全是观察萧梦气能否识破他的意思,较多是好奇着看破以后,萧梦气有没有胆量说破、又生不生气。   见对方神色平静,杜朗世心下有了数,就彻底不再严肃了,转而也关心道:“眼下只有等一等,想一想的份。天晚了,这几日你多劳累,一会要多吃饭菜,对身体好。”   不意说到这个,萧梦气反而半警惕半玩笑道:“万一凶手正是驿长,饭菜中未必无毒。有毒的话,怎么办?”   杜朗世配合着他认真思索了一会。   宣布道:“小心试毒;不成,我就把一条尾巴匀给你。”   萧梦气失声而笑。   ·   过黄昏,屋檐外绵绵下起细雨来,驿长却像是要出驿一趟。除却闭门共萧梦气商量几句托梦内容之外,杜朗世一直不露声色地悄悄徘徊注意着他,奈何他行动如此直白,杜朗世身体不好不大懂武,手头可派遣的人手太少,顿时思索着,有点为难。   萧梦气还不是个官员,连本地乡绅也不是,又是儒雅文人,眼前一桩杀人案子,若说托萧梦气匹马去追踪驿长,杜朗世不够放心;若说两人同去或亲自去……杜朗世在追踪他人不被发觉这方面没什么自信,弄不好由于身体不利索,跑马跑不快,还会耽误追踪的速度。   总之,不是他不情愿立即追去,只是这样冒险,还不如再斟酌一下办法。   一边是线索,一边是限制。知心人已经自提议了涉险,却也忧心他的安危,道:“狐仙,我可以上马去追他,可是你独留此地未必安全,朝廷命官身边通常携人保护,也没准对方会以为我是作书生打扮的护卫,也许对方想到调虎离山;你若藏身进花林,法术够护得住自己么?”   纵然如此,别无它法。最终是二人各自心底沉吟,决定独行,杜朗世谎称:“你去,我足以自保。如此的小小凶险,来日你我生涯中终要常遇到的。你我表面爱闲,实则是最不爱闲的那一种人。”萧梦气二话未说,闻言微微一笑,上马去了,去姿很潇洒。   只是,他走以后,杜朗世默默咳嗽一会,前后脚工夫罢了,便冷不备瞥见窗纸上投影几道人形,还未来得及警觉直起身、不再倚靠墙边,正残带虚弱想勉力行动际,对方的稳手快过他的病身,举止毫不迟疑,就一刀穿过窗纸,长刀子深深地用力地斜送进了他的侧胸口。   杜朗世倒也没有坐得紧贴窗子,正是由于一直警觉才选择闭窗,奈何闭了窗后,若离窗太远,他恐怕就吐息不畅快、咳嗽愈来愈多、几乎要重新病得重起来了。   总之,借灰灰黄昏,借茫茫细雨,借“天高皇帝远”,这一刀刺得轻而易举。杜朗世右手上尚还拈着关窗以前拾得的风雨打在窗棂上的半朵淋湿残花,人一僵,手指一松,山花跌落。   窗外有沙沙的脚步声迅疾逃走了,又有难以置信的一声轻“啊”传来。   ·   难以置信者是荧路。   她却不单是为杜朗世之死、为那惊变一刻难禁失声的。   这一回她实在来晚了一步,原以为杜朗世就此意外阳寿尽了,阴差阳错,花神今世寿命又缩短不少,归位早些,其实也无大妨碍。意想不到的是,杜朗世死后,却未死。   那凡人身躯的的确确是遭了大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以后,很快双眸渐渐涣散,香消人亡了,绝对不假。可是当荧路赶到时,正叹息着施救不及,又自我安慰着归位也好……那花神魂魄从凡躯身上慢慢脱离出来,垂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自己的渡世凡躯,顷刻,荧路感到他使了两三道法术,一道障眼法,一道死而复生的禁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1 22:32:54~2022-09-12 23:3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葉_璲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东川流白 10瓶;叨叨、朝闻道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但期盼死生曾关情(下)   那道障眼法非同小可——倘若不是此日此时荧路恰在此地, 赶进门来,与施术者面对着面,依她的了解, 是断断不可能不共天上地下生灵仙鬼一并中招的。一则, 令荧路不寒而栗的是, 花神的修为神不知鬼不觉已经进益至此了么?二则,荧路对花神负月这时分熟练的平静的表情大吃一惊。   “负月仙君?”荧路忙确认道。   仙施了法,却没有选择即刻死而复生;即刻施法,多是为了不惊动地府与最大程度保全肉身。   实际这已不是此世渡劫、杜朗世这一身份初次悄悄横死了。此事负月不必说与荧路知晓,抬起目光来瞧瞧她,只是略携抱歉道:“咦,荧路将军,吓着你了么?抱歉。这样做事, 不是神仙, 哪里可能不死呢?”说话间更飞一道法令追出门去庇护那萧梦气。   跟着回忆起最近几日种种经历, 负月脸色微变。   果真。   上一度这凡人身躯死亡,还是未相逢萧梦气——未相逢魔尊时节的事情。于是,眼下负月不得不轻怅一叹, 果真,在奈何桥上他分分明明听见危潭托付冥主安排无缘命格, 曾相逢、再相逢、长相逢;一含情、再含情、永含情……这绝不是偶然之事。尤其在他转生成莲花命魂前,还与一位人皇拥有隔世奇盟的前提下。   是他。已不复疑问了,看来是他。   不免负月心头亦有些伤感极乐, 有万千思量,又因早不十分意外, 终了都仅化作几声叹后续叹, 双眼抱倦一眺窗外, 忽而更易话题含笑问荧路道:“魔尊往日最爱什么礼物?”   荧路:?她还没从花神想作弊延长这一世凡寿的事上面回过神来,紧接着花神又抛出这么一句。   好!先前她可是在心洗主持的赌局中押他们魔尊与花神缘分源源不断的,这下怕不是魔尊的红鸾星运快要和她的钱囊一齐飞黄腾达了吧?   荧路闻言立时喜上眉梢,又强压下去,面容一肃,一派正经,调侃道:“是仙君想送?”   负月不大好意思地淡笑,道:“是。我记得这一世劫起前,我曾还予他一些回礼,可是那些……较失独一无二。如今心想要补偿。”   后来照成欢的说法,这叫做“花神想办嫁妆了”。荧路觉得不贴切,嫁妆怎么会送给魔尊呢?倒也只能称作花神想提亲了。   荧路便问心无愧地答:“最爱嘛……上穷碧落下黄泉,魔尊最酷爱的便是莲花了,如今已仙魔皆知。”   负月听了了解她的意思,也不窘迫,但笑着颔首道:“其次如何?”   荧路方才沉吟道:“其次是医书、药材、还有……对了,还有长寿面。陛下偶尔会无端亲自下厨,那时候,做的十有七八是长寿面。”   长寿面?负月也无端感觉这家常食物仿佛在哪里给自己留下过什么印象似的。他在天上不曾吃过,杜朗世在宫中鲜少吃过,莫非单单是在哪个话本中看过?   无暇深思到底,负月一边想着,一边挥手再施法掩饰床上衣襟上的狼狈血迹,维持着薄惑的追忆向荧路道过谢,不久,且魂返躯壳里去了。   ·   横死以后,复生以前,负月为凡人萧梦气送去了一道庇护法术。   不过为时稍晚。那保护尚追逐未近,萧梦气也遇袭死在了马上。   危潭因此魂魄跳出受损身躯,疾醒睁眼,只微微一皱眉,冷眼放走了杀手,原地迟疑一瞬间,便也决意放弃了立刻劫尽归位,冷静地安排好对策,浮在半空,头顶阴天凉雨,静静看了少顷自己的躯壳。   凡人倒在马上,背朝天,数道刀剑伤口。马本惊了,如今被危潭勒住,又渐渐温顺下来,四周除却暮雨冲滴山木花草的动静,几乎寂无一响。   然后危潭眼角余光瞥见有一道目的温存的法术来了。   尽管来迟,它仍然惹得魔尊危潭哑然微笑。很快又变成眉头一蹙。因为危潭约略猜得到,这恐怕代表着负月也出事了。杜朗世的身份,断断是不能使出这般法术的。   如此的死法,对于仙魔来说,确不是真正的逝去,可危潭还是不由得念及,要么杜朗世这一世浮生便在此地此局中、为这天不时地不利的简单小人行径轻易逝去了——不知会不会惹得仙讶异失望;要不然,负月会选择暂不放手归位,再在人间留恋留恋么?实则危潭心底这样预测,因为杜朗世这一世乃是皇帝,命中这一年,暂还未正式抉择定乾坤位置的承任人,这等大事,万一稍有差池,就易震荡天下,臣民不宁,危潭不认为依负月的行事风格会在这桩事上草率撒手。   便哪怕负月会让杜朗世苏醒过后,忘怀溅血,终究危潭想一想亦对他百般生怜,千万柔看,当下环顾四周,本想要巧遇一两朵雨打风吹落、倒还算完整而动人的垂露花朵,接稳了,带回去送他作礼物,作一丝安慰的心意。   不料泪花可爱,水裙晶莹,爱屋及乌后,姹紫嫣红更有风姿,不觉危潭向双袖里藏笼了不少,回神时,夕阳雨下原先勉强未淋得湿透的内袖终于也完全湿透了,顿时自笑了一句:“纵然得意,不要忘形。”这才拈一道法术,追踪上那因为杀手纠缠而好险跟丢的驿长马匹去了。   路上仔细笼深群花,挥没血迹,接着在马背上魂归凡体,唤醒了萧梦气的神志。   山中此路陌生,花草云天也相近,乍醒过来,萧梦气虽短暂疑心了片刻四周风景,因记忆显得前后连贯,消失了杀手袭击,到底未坚持怀疑,优先纵马追查。   这一去,萧梦气不大意外地窥见驿长驻马在了一栋辉煌大宅门前。那屋舍规格远远与路家村建筑不同,一观就知,这大约是又一名贪心不满,暗地与富户勾结犯律,或同其共谋杀人、或为其封口保密的官员。实在是屡禁不止,早已仿佛理所当然的故事。   只有一点点意外。   也许是由于收到了杀手“任务办妥,人绝对已死”的汇报,也许是家中另有善良家眷或者生疏客人需要顾忌,总之,驿长门房一番低谈之后,一个看模样疑似此宅男主人的华衣乡绅手持纸伞,竟然亲自踏出门槛来,遥遥指指宅外半远不远的一座凉亭,示意二人去往那处相谈。   萧梦气见状从另一道方向绕近凉亭,藏好了马,弯下了腰,仗步履借草丛蹲在一旁细听。抵达时,驿长和那华服富人已先数步进亭,话到一半。   意外在于,萧梦气冷不防偷听到他们在说:嫉妒。   驿长焦急跺脚道:“说一千道一万,现今事情麻烦了,表弟啊,你怎能因为那点莫名其妙的嫉妒就杀人呢?!”   这下莫名其妙的人几乎换成了萧梦气,须知驿站郎中是位老头,岁月黄昏,容貌平常,家无权财,有什么可供别人嫉妒的?莫非是嫉妒学识么?   再听华服富人并不真心理睬驿长的话,浑不在意道:“什么大官不大官的,任他们查去吧,强龙难压地头蛇,在这片地界,谁也没法让我杀人偿命!难不成将来上头还能派兵过来、大官还能跋山涉水亲自赶来看我斩首?笑话!”   萧梦气默默聆听一会,默默地摇头一叹,抱花离开了。   ·   初赶回驿站时,萧梦气神态是凝重严肃的,一身衣发滴滴嗒嗒落雨,泠泠雨珠缀在最末一抹黄昏之中,有的随步急落,有的微折日光。   不意望见杜朗世人靠在床头睡着了,不知何故,眉山形状仿佛有笑,十足舒展恬静——霎时已经使得萧梦气脚步声一轻,自己面上的神情随之浅浅化柔;更不意转眼间,他又望见床边桌上有一小碗面条。   面还温热着。   虽然萧梦气并不爱吃面条,但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异乡路途中,多少小吃一惊。况且这狐狸是只病号。好在他正伫足讶异着,杜朗世已惺忪自然醒了,清一清神,忙撑床起身道:“萧公子,外头雨下得如此大了?我拿件衣服给你换。对了,刚才好像曾有山民路过窗下兜售长寿面,我便为你买了一碗,你喜不喜爱?”   好像?雨天兜售熟面?萧梦气辨他措辞略微怪异,却观他新病愈新睡醒,面颊泛红,样子还有点迷迷糊糊的,暂且不问了。   杜朗世但见萧梦气脸上的不悦与复杂一扫而空,人就算湿淋淋的,浑如落水鸟一只,陡然也笑容真挚明显起来,回答道:“爱。”   杜朗世笑道:“那就好。”   萧梦气腹中并不算饿,落座前更衣后,遂先抖落两袖芬芳,也笑吟吟地道:“送给你。这些个并非从枝头折下,统统是救下来的花朵。”   杜朗世觉得意外,道:“为什么赠我礼物?”   萧梦气不在意地反问:“那么狐仙呢?又缘何赠我礼物?你若喜欢,今后我每次出门都会为你带礼物回来的,爱花就捎花,喜欢其它器物就其它器物。”   两个人问题撞在一处,对视一眼,不由得一同莞尔。萧梦气的答案凭空引得杜朗世多笑一二声,今生今世,他已不止第一回引得他多笑数声了。   紧跟着两人轻轻彼此慰问几句冷暖饥疲,不知不觉此时口吻已自然得像百年夫妻似的,续萧梦气尝了一口长寿面,尝出原来有鸡汤作底,不愧是狐妖挑选中的长寿面,而后便竖竖筷子道:“我探听到了些秘密,其实预料不到,郎中遇害一事竟还与你我有一丝关联。”   杜朗世精神大振,端坐床边道:“劳累你了。何出此言?”   萧梦气即长叹道:“我见到了凶手,听见他和驿长说及,他们杀死驿站郎中的缘由很离奇。原来是六个余月前,那富户生过重病……”   杜朗世缓缓问道:“驿站郎中却不愿为他诊治?”   萧梦气道:“不是。他家财尚可,家中雇有门客郎中,只是,当年,许是君我前尘时节,那路家村村民曾经大病,传说惊动了‘山神’相救,他病了这一回,偏偏没有。一气之下,逮不住山神,索性将能够逮住的附近其他还可能施救平民百姓的郎中统统杀了。”   杜朗世感到匪夷所思,半晌不免哑然。   随半晌渐度,面孔上如梦笑意全敛尽了,满山皎日,终于入夜。   杜朗世沉下脸来,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杀人理由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2 23:37:13~2022-11-16 20:1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东川流白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望天三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剧情铺垫章   趁着驿长也归来以前再上路, 雨恰歇了,山明水梦依旧,二人短暂行路无话。不久偶尔杜朗世说说朝堂趣事, 萧梦气说说边关风物, 心头牵挂案子, 终不必时时浮上口头。   只是双方都心头沉郁实在是真。   有百姓横死是一回事,已成一劫一憾,那凶徒行事的荒谬动机就更加害人哑然生愁了。   颠簸疲劳下了这座山,抵达前路一处官衙,杜朗世便迅速出示了令牌安排此地官兵前去山上调查拿人。也是在此地,数夜思量后,杜朗世知晓终究是时节向这位有缘旅伴提出小别之言了。   其实知己不须他搜肠启口,光是优先做罢大事过后, 眼波一扫过他的双眼, 倒也早已了然阅懂他的眼神, 当下抢先提议道:“狐仙,若是你信任此地官员不与那山上一伙人同流合污,足够安全, 我便快一鞭赶考去了。这些日同行,酣畅淋漓, 星月都倍光,我一路总是真心极喜爱有君结伴的,可是如今生出这样的意外, 我想你更决定留身在这一带督办惨案,心中难免总要顾虑留意是否将延误我科考行程, 夜来辗转不少也是为此吧?不如你我便殿上再聚。必有殿上再聚。你该保重心情些, 社稷已够为难了, 至少不该为我忧心,我这便去了。”   这分别比杜朗世原料想的写意许多。根本近乎只是二人相视一笑,握一握手,换一换两袖的香,沉着花留,飘然风去。那日天亮临上马,杜朗世徒轻叹添了一句:“银两充足,时间也较充足,今后你便少拣选危路夜路走吧。”萧梦气微微一笑应:“好。”又拿出几枚不轻银锭来关切:“这些银子唐突请君收留两月。你爱吃鲜鸡,身体欠佳,切莫饿着胃口,要多吃几只。”   有“官牌”随身,凡有官衙处,杜朗世当然不苦缺银两,不过来日银两还给谁人都是还,这份明晃晃的多情杜朗世没有推辞。   送马远了,一个人再伫立琢磨几念,隐隐约约又感到别扭好笑——也不对,短遇、萍水、临别,他收下萧梦气这几枚银两,始终还是古怪的,无端端一时好像……   简直好像他收下了萧梦气的什么定情信物一样。   万一给天帝荧路等仙魔在天上得知了他此时此刻的想法,吃瓜众仙魔绝对是能哈哈大笑出来的。   ·   这会荧路抱着几叠公事折子,经过含云倚露缭缠天上灵气的魔尊莲花池旁边时,目光瞥见月老在这,不过看来留得不会久了。   自从与成欢谈情说爱后,有时成欢要跑去隔壁仙界一趟,有时心洗懒懒散散踱来魔界卧卧,都日渐成为了两界不罕见的景象,乃至两界邦交越发友好的佐证。虽然,有的时候成欢的狮子形态会无意吓到少数从没近距离见过猛兽的神仙,而心洗那堆丧得半死不活的鬼话隔三差五就能在荧路眼皮底下把几个小魔族忽悠瘸。   总之,平时在魔界看到心洗又来随地醉卧,荧路并不在意,算起来,她同心洗还是在两界交融以前就有了一些交情的,比一般的仙魔关系更好些;只不过今日瞥见,却罕见地,这一向醉醉困困不易惊慌的月老居然在脸色稍显狐疑凝重。   接连几日魔界有要紧事务,眼下成欢也忙着公事,不在,荧路是刚巧路过,忍不住好奇心起,想着脚步暂留两三弹指,开口笑问心洗道:“你怎么了?也和负月当时某天似的,醉到一半忽然没酒了么?”   谁知心洗揉揉眼睛,拈一道法术,薄醒了醒醉意答道:“我观测数年了,近来总是疑心有些人的姻缘上有些怪事。”   这似乎是除了月老旁人干预不了的工作,荧路便只迟疑道:“如何?多大的怪事?”   心洗道:“说来话长。你也许了解,劫数缘故,我事实上是不轻易插手仙魔姻缘的,这一世——负月这一世嘱托特殊,我才干涉了他的姻缘,故此才细致观测。可是……这二十年来,我发觉他的姻缘千千网有些怪异。”   荧路一讶,肃容道:“是哪里怪异?花神不是一向招惹倾慕么?招惹归招惹,真正有缘有意反复互相纠缠的还是只有我们陛下一个呀。”   心洗:“……”   心洗哈哈笑了一阵,感慨道:“护短不是坏事。”才又道:“怪事诸如,有些绝不可能、起码不大该可能爱上负月的生灵竟就爱上他了……无关倾不倾慕,这里有些生灵是绝对未见其人甚至未闻其声的。无交集、不相识、未牵红线,如此便能情根深种的情种,发现一个两个我姑且不在乎,三个五个大概名花宿命,十个百个你道正常么?我想我不得不跋涉几趟,去去南海会会凤族了。”   荧路听了,心底也不禁疑惑一绽,说多不多,可是听辨心洗语气,几千年来他专司姻缘,至少定是了解其它青史佳人的倾慕者们数量约略几何、情意真伪深浅的,于是荧路不禁也微微沉思。   一刹沉思,再回神,湖面两枝柔莲轻轻摇曳,水上惊痕几圈,说完了话,心洗已经打个呵欠索性腾云离开了。   唉,荧路失笑暗道,月老着实是又一个真合适嫁进魔界来的神仙。他确实时不时放旷得俨然不像个仙君,看来,方才又醉酒醉得不小心让衣袖衣角垂进冷湖水中去浸湿了。   作者有话说:   一日侦探心洗,ON。   引用:   龚自珍:“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感谢在2022-11-16 20:13:06~2023-03-17 02:0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八(九)班班主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望天三更 130瓶;雅青 25瓶;52685302 19瓶;叨叨 10瓶;所罗门海豹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铁未销折戟瞰浪淘   飞至南海波涛上时, 心洗随意坐在云上,把阔云低垂近海,又习惯性地掬水洗了洗脸。   成欢时不时便爱说笑问他是不是实是海獭一只, 还爱一本正经地道:“你是我见过第一只成仙的海獭。”身到了海上, 听着与潮共鸣的奔腾海风, 便想起含有海字的这段话来。况且,今日新换的衣衫也仍是成欢为他挑选买来的,色彩照在海上淡黄得像一轮缺月,分不清衣袂的摇动起落是因随浪隐隐荡漾,还是风吹飞舞更多。举头喝一口酒,再扫这温情黄色一眼,心洗回首道:“看来我是来不及入龙宫了。出来吧。”   垂丝也不啰嗦,应声现了身。心洗眨一眨眼, 视野对面的暖青天宇早已被一涌涌鲜红煞气染遮破坏了。   “想不到是你参与其中……”心洗叹气道, “亏我思来想去, 犹觉得说不定只是负月有哪个思慕者追求不到他,故此小人行径,注定失败之余忍不住绞尽脑汁给魔尊下下绊子添添乱呢。早知道, 我就不单独来调查了。”   垂丝声淡淡地答道:“是不该来。连我也替你叹气了。”   心洗奇道:“是么?”又不深究道,“但也好, 既然你在这里,刚好我便可以直接请你为我解惑了。你肯释放煞气,肯现身, 必是要杀我的,对不对?那你能否干脆告诉我, 更多生灵爱慕花神, 对你的大业竟会有什么好处?”   难得垂丝负手一笑, 当真也肯满足他,道:“好啊,说也无妨,不论你知不知晓答案,都已经在乱剪我布下的这些根红线了。”   心洗道:“你从何处得到的这些红线?我手上并没有红线失窃。”   垂丝道:“从前有一些月老衰死任上,有一些月老只不过是归隐,我捉到了你前任一个尚未化尘的月老。像魔尊危潭那样警惕的魔,我就不系红线驱使,他实则是个意外;遇上不警惕不细心的合适人选嘛……”闻得心洗感慨:“原来如此。”垂丝续讲道:“从实说来,我安排更多生灵渴望花神——尤其是力量强大、非仙非圣的妖魔作风的生灵——自然是由于寄望水滴石穿,引更多的煞气自主想靠近、想接触魔剑,要是煞气够多了,再多一些,再多一些,约摸那负月也总有封不住魔剑的一天。为此事,我还曾很满意于危潭对待负月的动心,觉得他的浩荡煞气一定能够害魔剑封印松动许多,谁料想得到呢?结果他竟然与花神相敬相重,小心维护起来了,一点魔族的脾气也没有,几乎一点也帮不上我的忙,我只好又去阻挠他们两个的缘分了。”   心洗浅浅一怔,忽而失声大笑了:“什么?所以那时候,你大闹地府,更改生死簿,延误负月危潭相认前世身份,就只是为了这样单纯的理由?垂丝,你怎么会以为多几条龙凤,多几只妖魔生出爱情,生出一点贪心一点欲望,就能够左右天下大势呢?”   垂丝神色坦然道:“那却不是我以为,难道人间不曾有无数战乱是为情引起的么?没有情,就造些再乱便是。我需要有其他生灵、更多更多生灵对魔剑意欲争夺,腐蚀封印,可又不能让他们得知莲花剑鞘里面真正重要的是魔剑,不能制造更多对手与我同争魔剑,负月的天生容貌实在帮上大忙了。我原想,封印彻底松动那一天,他们继续去争夺美人,剑和天下我便拿走了。想不到,一来危潭生情以后的反应我很不喜欢;二来,负月比我预估中道行更深,道心更如铁。”   心洗道:“爱可是千姿万态的,才不可能全是你想象的那副样子。”   垂丝也不反驳,空道:“那我自不清楚,我一生一世也只有一个天性激烈的爱侣罢了,不会有第二个。”   这下心洗又是微怔,猛一蹙眉,刚待掐指,垂丝派话头疾打断他,扬扬眉问:“月老,你猜猜看我却又为何肯与你说这么多,留你这么久的残命?更甚,那时掳你到魔界,你法力全失,我究竟为何不痛快杀你,为何要无端多费今日这一点冒险,多费一趟奔波?”   确实冒险。心洗闻言瞥了瞥云底滔滔南海道:“今日不急着杀我,是因为南海龙皇已倒向你了?”   不意垂丝否认道:“不是。”转答:“是因为我一度根本不想杀你,如今是你自己找死,我也无奈何。如今三界安定,仙魔和谐,二十年前一战无谁枉死,可以日夜醉卧温柔乡,其实你也变得不再舍得死了吧?”   一刹那心洗终于正式锁紧了眉头,刻意只反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想杀我?”换来垂丝放声朗笑一番,无人海角,原本阴冷厚重的同恨浊嗓音一致的嗓音逐声渐渐幻化成了一道清冷低柔的女声……紧跟着漫天煞气一融,她第一次露出了她烟雾背后的庐山真面目来。   一只两翼薄薄晶晶的蓝色蝴蝶一闪而灭,恢复成一名立在海上风姿沉静的女妖,含着笑开始提醒他道:“我共恨浊,留下的那一名子嗣诞生虽晚,事实上交情可由来已久了。你不记得么?三四千年前,即使对你也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吧?对我一样如此。”   她道:“那段岁月我还是个真的天真无邪没有野心的小妖,你也是走马上任之初吧?我不甚清楚。总之因缘际会,惊鸿一瞥,我想要得到血魔恨浊,我发现我欣赏强者,那一年有连续三天的晚上,我就在距离我最近的一处人间月老庙中通宵恳求你,直到第三天深夜,寒夜——我还记得天地冷到我呼吸出的水雾落在香台上,有一刻,三更天,我信手画了两双我自己的翅膀上去——你听了太久,你认为可怜,遂现身告诉我,月老通常根本不插手魔族的姻缘,在仙魔交恶的时期,更是想插手也插手不了。记不记得?仙君,我是感激过你的现身的,我知道倘若在处处声声呼叫下都现身,饶是天庭神仙也忙不过来。而且你说,你居然说,万一恨浊当真也在乎我,我不是一厢情愿,至多你便送给我一根红线,要我们好自为之。若非如此,依我当初的幼稚心性,对脸面的可笑执迷,不曾为那一根红线咬牙正面争取,光是偷偷躲在暗地里相看不相问,必是没有今时今日的。所以,月老,我放过你一次又一次,这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你我不能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你是想袖手活下去,还是死?说到底,成欢乃是恨浊的旧亲信,虽然在乎危潭,但也在乎恨浊,我亲眼见过他对恨浊何其忠心耿耿,尽管我终究不是恨浊,但恨浊加上你,两块情义的砝码砌在一起——你可以投靠我,亦依旧和他厮守,什么也不失去。”   水上凉风如刀乱挥,好半晌,心洗不显丝毫表情,慢慢地道:“棠相。你不叫垂丝,你是棠相,你换了躯壳?”   棠相不答,只道:“说来话长。你只有一弹指的时间抉择了。”   心洗再叹息道:“唉。原来又是我的错呀。”   够清晰了当的答案。   煞气重新凝结,横封沧海,棠相摇了摇头。   ·   突如其来地,杜朗世还以为自己又一次撞鬼了。   官衙后厢空荡的房间中,只有他一人蘸墨写字时,无缘无故,他察觉到有一只不存在的手轻飘飘搭上了他的左肩头。合该恐怖吓人,不过,仅仅心悸了一两下,杜朗世迅速冷静地意识到,这只手朝他搭肩的姿态相比起攻击,更像是友人搭肩似的姿态,无端一道陌生的声音朝他耳边道:“提防一切魔尊以外的姻缘。代我让‘他’自保重。”   与此同时,院子里传来小吏们讶异惊恐的喊叫声。   顾不上先摆脱古怪的鬼手鬼语了,杜朗世只来得及回应了一句:“你是谁?”便担心着窗外另有不测,一把推开窗子向外张望,刚想询问小吏安危、发生了什么,先被眼前望见的景象震得怔了一怔,心知暂时不必询问了。   ——四面八方有红色的丝线。   不对,该说是天地间乱有红线如网,在半空,在水畔,在海岛,在街巷,在城村内外,在菜市磨坊华堂茅舍,短的短至行人全然无法看见,只在两具正相依相偎的身体间悄悄纠缠着,长的纵横千万里,穿城池,越国度,上穷碧落下黄泉,近在咫尺,远及天涯,有疏,有密,有乱如麻,有清楚如剑,有人走着走着路陡然给这群无预兆闪现的乱线绊倒了,有人饮着饮着茶数根长线突然贴身擦过给它引得东张西望,有人连忙细看自己的手指……壮观得普天之下性情各异种族各异的生灵禁不住在这同一时间齐齐关心起了近乎一样的事情、怀着近乎一样的神情。可惜,却在下一转瞬,这千丝万缕的梦想,无处不在相思的证据,一下子不知被什么、被谁在虚空之中一举全数割断入风了,断丝像断裂的琴弦一样铮存一小会,又同来时相似,突兀无预兆地,陡看不见了。还没有几个人能够及时看清自己手指上的那一根到底有没有准确连通到自己心底想的那个人指头上。   南海岸上也有座小渔村,天涯海角也有人生存,以至于在这一刻,棠相立在浩海中央,略感诧异地也看到身旁流星般飞掠过稀少的三四根红线,漂洋过浪,原是从大海的另一个方向飞来,漫长得不可思议。   惹得棠相挑了挑眉,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主人不知各自是谁的几根细丝。   前后息黑无常也现了身,正在向她请示:“尊座,要不要趁着他的魂魄入地府前剿灭魂魄?彻底少一个敌人,这样更安全。”   棠相静静开口感叹道:“他把本能的抵抗都付去斩三界红线了啊。能否定自己过去的人才是豪杰,我也观察了他一阵子,他好像总觉得他不潇洒,瞻前顾后,永远在想经过的每一件事有没有他的过错,是不是他的责任……但这可是最潇洒最英雄的路之一了。说不定,来世蝴蝶也想当月老呢?”   随后斩钉截铁地发令:“要。”   作者有话说:   厚葬洗爷。   引:   杜牧:“折戟沉沙铁未销。”   白居易:“上穷碧落下黄泉。”字义。   感谢在2023-03-17 02:03:51~2023-04-15 14:2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叨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望天三更 3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拨漫天云雨似谁来   自从那一日天降豪雨红线却又下瞬隐没不见的异象之后, 一路杜朗世回京,一路常听闻官民众人皆不可避免、酷爱闲谈议论那异象,数月不厌。那桩事他亦仍沉甸甸地放在心底, 一日, 偶听见下马新驿站的驿长共当地人闲谈着家长里短。   忽然年轻的驿长似乎说到:“说来也怪, 自打那一天起,我总觉着我不再执迷三娘了,换门亲事也未尝不可。思慕还是思慕的,强求不来,便也算了吧。”   对谈人起初是道:“想得开便好。”想想又顺势也道:“倒是真怪,我手头保的媒也是从那一天起,十个有七不灵了,后悔啦——你寻思着那怪东西到底是不是月老的红线?——有个大姑娘甚至和我说, 也不清楚原先的意中人是哪里变了, 什么别扭也没闹, 什么事也没办错……就是,她说就是忽然间差了那么一口气,意识到人家也没那么好, 既然没有那么好,聘礼那么少, 就不能再忍了。”   异曲同工的对话,杜朗世陆续旁听到了四五次。饶是在他恪守礼节,会极力防止不慎听见他人对话, 尽可能快速回避的情况下。   天地间的确发生了一些不知好坏的变化。   不由得,闲暇时, 杜朗世也量了量自身心绪, 记起前些日子山路巧遇的蓝眼睛男人。   谁知这算不算也受了天地怪象三分影响呢?杜朗世心知自己同那个人结伴在一处时, 心情颇快,志趣极投,偶尔赧然,偶尔竟然调笑扯谎,怕是有些喜爱他的;可人一分道,江河夜雨,对方的身影渐渐仿佛淡离了脑海。若凝神细忆,还是可爱可慕的,不凝神,天下事务太多,要关心的毫末太多,杜朗世却也没有夜夜想他了。   作为一个皇帝,杜朗世尚且是初次有动情的苗头或嫌疑。身边护卫、臣从更没有谁合适让他请教欢情经验,连彼此多说几句私事都唐突。   忖来忖去,他也难以独力分辨出情深情浅,是否这感情只不过他出宫之际一时图个新鲜,一时意乱到足以自欺,其实也“差了那么一口气”。实在困惑了好几日,归途行经又一处腐败县衙,不得不忙碌起来,只好将此疑问暂时搁下。   以至于重返京城,马入城门前后,杜朗世就连这个问念本身都快要忘记了。   但是。   光阴似箭,半病半忙、百务缠身之中,殿试日到了。殿试是需要天子出面出题的一考,这日一早,书生雅淡从容的身影又在脑海重显清晰,杜朗世真切记得对方谈吐不俗,气度自信,当然好奇起了对方实际能够考出怎样的名次。   学子列云,长拜低头。这日是个雨日,天光较暗,总之,杜朗世没有一眼在几百人间搜寻出一张微笑的熟悉面孔。   他只意识到了自己想搜寻。   倘若是在私下,在市井,哪怕在宫廷哪片繁花园内也好,想寻续寻便是了。不过今日情形严肃,第二眼搜寻到了又如何?天子不该在阅卷前暴露偏爱,杜朗世马上收心不搜寻了。   意外的是尽管考生姓名已俱遮去了,一张答纸最末角——   高坐殿上的皇帝把当中一份答卷读到最末时,冷不防读到社论尽头,有一名书生复又多题小诗一首,笔迹毫不紧张,写意自如,堪称胆大包天,因为他题的乃是:   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   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墨痕才干不久。殿外大雨瓢泼,潺潺脉脉。   杜朗世微微一怔,而后下意识哑然一笑,这一笑绝不是预备好的,所以,这一弹指,那一道有关是太奔忙还是情已淡的问题自然而然生发了解答。   好似整个天地间暗暗有一场怪劫发作,天地间许许多多的情骤淡了,意骤褪了,许许多多的盟侣骤已无可无不可,无所谓陌路,无所谓了悔约分飞……他二人微薄的几日同路之谊而已,却还真不淡不泯灭着。   他笑。   殿下便有个学子丛深的大胆书生像见了浓春百花齐开一样,也不止欣赏、更加两眼存怜地无声含起笑。虽然,这名书生今日一拜入试场,鼻端乍一惊嗅到某种多半不该存在于此地的花香、再悄悄抬眼偷瞥一眼天颜,一度也震惊无言,提笔的手行字速度都慢上了少许。   猝不及防地,萧梦气需要想一想,怎样追求到一个皇帝。   他自家乡启程的时分,心愿目的明明还是见到天子、结交天子。   ……并不是想要与天子交换两心定情结发最好三生三世来着。   作者有话说:   *此章节引用的李商隐《有感(非关宋玉……)》算是无情引,原诗并非文中这个意思,详见原诗译文与注释;魔尊调戏花神时是自比襄王,所以讽刺意味自然去除,顶多是有自嘲,请读者自行理解。   感谢在2023-04-15 14:21:04~2023-07-14 21:0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望天三更 30瓶;花前月下 20瓶;活池 10瓶;朝闻道 6瓶;早八点的八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曾是否君我欲千生(上)   倘若时辰就停住在这一日、这一刻, 皇帝书生各自心意全明,笑溢眉宇,视雨如晴云似情, 难免略赧然归略赧然, 总算赧然有限。   昂春却到来了。   殿试才将尽, 杜朗世正掂量盘算着合宜交付萧梦气的官位,萧梦气正百转千思着来日自己该如何采取行动。料不中,大殿之上半空之中凭空现身了一名腾云托雾的神仙,开口迅朗地直道:“负月——魔尊危潭;恐需提早归位了,天地有新乱。南海龙族叛了。”   负月擅长止战,唤他提早归位自然是为了以最大可能战不溅血,生灵最大可能减免死伤。其余任再神通广大的仙魔也没有谁能够兵不血刃的。   至于对危潭,昂春便是顺路也告知他一句, 由他自行抉择要不要归位了。如今仙魔共居天上, 万一乱成, 此事保不准也影响魔族。   言罢,独独任他二人看得见身形的昂春一挥袖,施法唤醒了面前一仙一魔的仙魔记忆并从前命格。   这一刹那, 如梦初醒。龙椅上的负月双眼一眯,倦面轻轻蹙眉, 脱口忖问:“南海龙?”一边说着,一边顺着天帝所处方向无意一眼重望见了阶下的“书生”。撞见后者快望半弹指天帝,也下意识默望了一望自己, 双目中已隐淡了忐忑雀跃,添重了一些岁月风霜, 一些严肃沉静。负月不由得眼光短顿, 呼吸泛暖。   紧而后回答昂春道:“我立刻动身, 乱到了何方?”   危潭淡淡一笑道:“同路。”   后来负月倒也问了问昂春:“那么风波平定后,我还须回去人间渡情劫吗?”   昂春揶揄道:“五百年后再说罢。你不要以为朕完全看不破你起死回生的障眼法,再者,看来因又逢危潭,这一世结果已彰,反正你又未能渡过劫数。若有意安排一番红尘身后事,随你。”   负月:“……”   总之眼下,事务急切。   暂时间花蝶双方谁也顾不上叙旧交心,漫长谈话,端是彼此再互望彼此多几眼,借云上路程的工夫稍微暗暗想到:事至如此,再度初望身畔对方那一双眉眼,已无计无招轻松看清眼的形状、眉的浓淡,且先只看得清眉中眼底的感情了;再度望对方身躯,再度的可爱可怜;再度望整张面孔,入眼的全然不是容颜。   脉脉无声少顷,负月问起:“昂春,心洗怎么了?想通想够他的路了么?”他还记得漫天红线惊现的蹊跷,口吻嘱咐的搭肩怪话,这么猜测了,可疑虑不仅仅这么多。   果真昂春静静道:“他燃尽了。”   负月临风饮酒的手势为之一停,追问:“怎么回事?”   观负月的神色,显然到底震讶难以消受此事,震讶过后眸意更转悲转惑。昂春摇摇头道:“未悉查清。逝在南海上,不久南海一脉的龙族叛乱,南海一时来不及细致调查无遗。”   负月道:“兹事体大,不曾找到心洗待转世的魂魄查问?”   昂春道:“冥主素眠称未寻着他的魂魄,他似乎未下地府去。”   这下负月用力拧眉不问了。   天风忽凛冽,南海滚滚潮声亦近,伴着朋友死讯,冻绪怆心。负月把酒饮得深了急了,不意衣角一侧有一只温柔的手堂皇握过来,不再密慎多思,不再疏清多礼了,负月还不够适应不在人间不陷情劫时这只手无关礼貌的靠近、安慰、指腹硬茧柔肤具体的分布,一侧首,再对视,危潭竟然在另一只空掌的掌心上面拿出了新的避寒宝物,说道:“你没有随劫揣来吧?”   这一回,负月也不再抱星点推辞,指尖轻触浅划过危潭的空掌心,接了珠,还了意。两心诺结。不空的靠近来的那一只手遂手势越发温柔,负月道:“多谢。但你已送了我三颗避寒珠了,随时随地掏得出这种宝珠来,危潭,是不是你畏冷?”   危潭道:“我倒不算,说也奇怪。”   负月姗姗省起危潭大约最多疑心到花蝶化形前有遇,曾经相依为命;犹不知情双方投生长寿仙魔前——前世更逾前世的纠缠。不过那段往事叙来太长,最宜是稍晚详聊,不误正事。   再度回味危潭这个名字,同危怜大抵不是巧合而已了。短短两个字,叫进喉咙也是绵绵解不开的多情,绕不完的柔情。负月都暗觉从此会不好意思常叫“危潭”了。   ……   这云好小。昂春目视前方,假装不在场。   ·   这一趟南海行,不是危潭头一次见证负月出手止战了。   当然,他必一早留意到了负月步下妖娆莲花的千姿百色。岂止是红莲。   海风狂,莲花烧,乘云将低,一早能够清楚眺望见半远处海面有怒龙出水扬威,有重重天兵包围南海,龙呼啸铁鸣响,声浪庞大冰冷。昂春升高音量道:“这里已经成为过战场了,南海龙族不知误判了何等局势,居然妄图在战力不占上风的时节攻打上天。事态古怪,朕姑且将他们镇压回了南海,只是,对话无望,他们不断地想要攻袭而出,海底疑似没有必须逃生的灾祸发生。”   负月应了声,道:“我试试让他们意识到战已不能,冷静下来对话。”   然后负月镇定出手。   的的确确,有了收效,出海群龙逐渐觉察异常,动作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缓,甚或做不出了一些举动。战场,其实无论各界战场,危潭从不是不关心的,不过这会危潭既观察着这片战场,也分出几缕注意力仔细观察了观察莲花负月。   跟从着负月行动绽放流淌的小小莲花花线,越是临近南海色彩越深红,危潭不会看错,这是有规律而毫不巧合的痕迹。   看得危潭无声叹息了一声。   负月遏战后,昂春便去负责昂春的本意、仙界的立场,进一步交涉。一旦非战不可,一旦别无他法,危潭也打算支援仙界。   另外,除此之外。   寂叹一声,陪负月立在同一片乱卧伤花的白云上,措辞再三,危潭终究坦言道:“负月。”   这一语传来的嗓音尤其认真,兼负月知道他一向不是个不懂凡事轻重缓急的魔,即刻回首挑眉,改注视他:“如何?”   谁知,危潭认真毕竟惊人。他道:“关于长久威胁天下、封印你元神内损伤你多年的魔剑,我推敲得七七八八了。传说这柄剑是毁坏不掉的,历任天帝侠灵也确曾耗费无数方法,不得成功。现在我还有一个可以一试的方法。”   说着话他俯身拾起一片冷风吹落的伤花莲瓣,拈在手里,不足片刻,不显面色意外地看它幻花归真,复原回一滴鲜血,染红指纹,算是解释他突兀说及这一话题的动机。   负月见状竟还抱歉道:“害你忧心了。”接着闪电思索,询问:“还余什么方法?你找到了什么前人没有试过的方法?”   却是听危潭平静地回道:“我的魔血对抗煞气有特殊功效。我不见得会死。”   负月一怔,浑身轻微一震,白衣摇曳。   危潭补充着道:“炼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14 21:06:46~2023-10-17 03:4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更多检测唯苦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更多检测唯苦过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早八点的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曾是否君我欲千生(下)   “炼剑?”昂春难以置信道, “负月,你赞成此事?”   负月淡声道:“我不反对。剑不毁,毕竟苍生多三分危险, 若果当真有计能毁, 减去危险, 我仗什么慷他人之慨地反对?”实际,方才听真听切危潭的话义以后,一瞬间负月便想到劝止,凝重讲过:“陛下,我亦是镇煞灵魂,君我殊途同归,二来我待魔剑更为熟悉,哪怕要施此法, 何必是你?不如是我。”却没有必要刻意忆提。偏偏危潭心觉有必要代他解释, 现下危潭重复道:“负月也提议过换作是他, 他也是镇煞魂魄,但最好是我。天地间还有乱潜藏,会不会风雨欲来?尚不可知, 而负月具有止战之能,这我未有, 各司其长才是上上选。”   昂春自然也不愿负月凶险。他在意的并非牺牲谁一事,续沉吟道:“这九死一生的方法有何道理?”   危潭道:“碎不碎锋,断不断刃, 魔剑都有祸乱效力,一柄锐铁封印在仙躯中, 哪怕滴水不漏, 负月仙君仍旧会受伤滴血, 若我成为这柄剑的精神就未必一样了。封印和融合是两种情形,千年来负月封印魔剑,清清冽冽漠视魔剑对心性的搅扰蛊惑,始终不是反击,我魔性难除,想要反而操控吞噬此剑。假如失败,负月用回旧办法就是——所以负月更断断不能做入剑的角色。”   昂春又道:“你的法力其高,一旦与魔剑融合后失控,比昔日魔剑还要危险,如何还封得住?”   危潭语气随意道:“我入剑只留必需的法力,多的舍去。”无疑昂春是在寻觅合乎情理的反对这个主意的疑点,在场个个听辨得出。负月含住叹道:“昂春,还有温酒。”危潭话锋一转道:“天帝,我倒也有求于你。”   ……   尝试一劳永逸、彻底毁剑的日子交给危潭亲自定夺。他道:“负月,此事我知,花知,天帝昂春知,应当没有第三个生灵能够得知。但是我心痛,固然对你不住,我会选择尽快入剑。”   知音总相鸣,世世生生。负月仅仅微笑笑道:“我该先见成欢将军一面,有一句话受托传递给他。”   危潭点一点头应:“我也放心不下,要去看看他。”   负月又道:“随后我都陪陪你。”   话至此,危潭深笑道:“我最放心不下你。兜兜转转,碧落红尘,三千沉思,你和我到今生才下定决心挑亮衷情,可由于我难担负心痛,非要你平白愧疚、又落寂寞,怨我么?”   负月好笑道:“我只敬重你。怎么会有你牺牲毁剑,留我安然无恙,我翻要怨你的道理?”   危潭道:“何曾安然无恙。又究竟谁敬爱谁呢?……负月,若这一计成功,我也已不是什么魔尊了,我做你的佩剑,如何?”   负月正色想象道:“我的剑?你乃是自由身。”   危潭点破道:“你的剑,便任你拟个名字,你好似很不喜爱叫我危潭,太爱叫我魔尊。”   唉。   负月终究叹出气来,纠正道:“危潭。我不是不爱唤你危潭……”   危潭恍悟了。   双目一闪,遂道:“那么是情怯了。是情怯便无妨,怯得可爱。”   时不时地,世世生生,负月总要略略感慨一下魔尊在谈情时节比平素稍不君子这回事。   ·   三相照面,超乎负月的意料,魔将成欢十成平静。   负月共成欢交际稀少,可也了解后者共心洗感情忱浓,此日见了,纵听闻心洗遗言,成欢本就不露伤怀的面孔上依然无波无澜,只管向负月道了谢,向危潭行了君臣礼节,公事公办地简述:“魔界近年安宁。”   危潭言简意赅地问:“你呢?”   成欢道:“不宁。”   危潭不问了。如今成欢口中也许甚至再吐不出第三个字了。   一花一蝶没有说起将要对付魔剑之事。不自觉执手;危潭有意携着负月行到魔宫莲池旁,望万朵白莲翻飞,饮热酒醉卧水边,倒影水上,执手的这一朵风姿最朗最清。半醉说笑里危潭迟问:“危怜,这是你不好意思叫我名字的缘由?是我擅作主张偷学你一半名字用。”   负月扶头晃晃酒杯,好奇道:“你何时发觉、怎样发觉是我的,红莲褪白莲么?”   危潭道:“太晚。通过‘生死簿有异,是何目的?’并‘原来新血魔图谋的是魔剑。’缓缓想通。”   负月道:“也是难为你了,我不是着意更换名字,最初养伤的七十年,头脑昏昏沉沉,危怜取得不久,伤势一痛就好久记不起来了。后来记起,又以为一点蓝缘已尽,负月也颇用了段时日,无所谓旧名字了。”   危潭轻快地答:“原来如此。”忽又难得佯装促狭道:“这一千多年,我可都没有采过别的花蜜。”   于是负月真正不好意思起来,五指轻蜷,暗自卧坐难安。   其实说这样的话,连危潭自身也悄悄不好意思,心跳如雷。奈何偶尔欺负莲花到浅泛脸红实在太愉快了呢?   ·   过后他们往仙界去。   悠悠一朵云。在古老天地之间,今日他们清闲愉快得像两个新诞生于世的小妖怪。   负月提到第二轮红尘情劫以前,“危大夫”没能收到的一封回信,重谈他在古籍深处觅出了第一回情劫——魏忠王楚太子一世——缺失的记忆有方恢复。此外,先前危潭说过对昂春有一事相求,实是过去曾经听说仙界禁藏有一样宝物:前世镜。当初地府望乡台也是使用前世镜搭建而成,望乡台废止后镜子辗转到了仙界,设不再考虑轮回秩序,不再考虑生死牵绊,镜内可观的前世故事远远长于望乡台上任众生观的。询问过是否真有此镜,危潭向昂春道:“等到魔剑毁,威胁解,我归来,念在三界皆安全一些,可不可以破例把镜子借我照照?”   功是真功,险是真险,昂春浩叹道:“一死万事空,莫非败了就不是涉险?就合该满留遗憾?朕也知晓你们俩当真需要前世镜。罢了,今日去看吧。”   短意外,危潭也不客气。   所以往事今日一幕幕重来,似惊涛拍岸,乱石穿空。镜子是来不及看全的,要抉择着看;负月搜觅出的恢复方子只恢复得了楚魏一世回忆。不过,危潭差点以为他们缺失的也只一世回忆而已——书生“狐妖”记得、花蝶湖心初逢记得、仙魔记得……负月竟道:“还是须照镜子不可。”   起先危潭尚有零零星星语调柔和的调侃,饮一杯酒说:“忠王的龋齿。”为负月添斟一杯酒道:“嗯,好甜的眼泪。”得闻劫世还存更前世,大惊了一回。引动负月醉音失笑。笑不多时,本来负月同样不详知那遥远前世自己实际上是个什么人物,危潭是什么人物,二人详细关系作何,换言之,从不知道就是史书上头自己向来爱听的武帝那一对。这下他们同甘共苦地双双大惊了。   惊罢哈哈对笑,觉得如梦。   负月指镜无奈道:“当年不是承诺我长命百岁么?”   危潭含笑道:“从此再不想骗你了。”   一阵惊奇难消,一阵谈笑风生,一阵轻愁重惜,不觉渐渐酒喝空了。渐渐地,彼此懒卧不复,危潭飞去人间买回来了一个蜜甜糖人,负月接下了,尝一尝主动喂给危潭一口,挨着到底道:“我不说万一。只是你入剑前,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想做未做的?”   危潭浅笑道:“我想我欲望不多。”   负月道:“我乐意让你更开心。”   危潭道:“那也好,你且不要动。”   负月今日格外怜他,暂且一动不动了。   危潭忍忍笑,面对着这朵乖花动手解下自己身上蓝色外衫,轻轻披降到负月两肩上去。系好衣带;整理衣襟;天风徐缓,花香飘逸,垂下手,危潭陡地不再以平素形象示人,身躯化成了一只薄薄蝴蝶,嗓音却说:“一会走近天炉炉火,你不要站得太近,花木贴近烈火绝不舒服自在。”   他说得是。伴蝴蝶飞到备妥的天炉前,初会天炉,负月感受到四周已经熊熊炙热,无须入炉,花朵比旁的大多数神仙待此敏感难耐不少。   蝴蝶很小,日光华乱,一路上,负月紧紧拿目光捉着,终不至于看漏、追丢蝶翼行踪一次。   离别迫在眉睫,最后负月说道:“危潭,你怕不怕?”   蝶答:“不后悔。”   花又问:“多少把握?”   蝴蝶听了只朝他手指骨上稍稍一停,飞转、转身投进炉火。同一刹那,负月放出魔剑,牢牢掌控在手,确保魔剑无招趁机逃离,亲手将剑身一寸寸推进熔炉中去。   想要不出差错,这是负月能够距离天炉最远的一步距离。而这一刹那,随魔剑入炉,天炉火势越烈,烧得汹涌作响,在所难免,火丝有的跳跃出炉,在炉门被严关以前,攀缠飞溅上了负月的右手右袖。   不痛,也不烫。   慢了一慢,负月意识到,身上的夜蓝衣衫开始静静散出清凉,概也有些别的关切法术留下,衣外手上,火丝溅灼处才会丝毫不伤不痛。   作者有话说:   引用:   苏轼《赤壁怀古》。   感谢在2023-10-17 03:43:40~2023-10-17 22:4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更多检测唯苦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苦璃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永年伤从今自在白   且等。   结局要等。   灵、剑融合要等。   负月不曾说过在必须敛神等待的时辰间, 他也不会走动,不会丝毫离开天炉面前,但大约危潭猜透了他不会离开。四下弥温, 火意越来越灼烈, 蓝色衣衫越来越恰到好处地守凉。   仿佛此时此地火是冰的, 这凉才是温暖的。   司掌天炉的仙君共火神也都请来了,小心商议判断着时刻。负月静立在一旁听,许多往事轮转眼前,有时一呼吸之间还会幻觉有昔曾一起饮酒的朋友只手搭上他的肩,问道:“负月,你们这是在等什么?对了,昨日你不是信口好奇过酒仙的情路么?我发觉……”一呼吸之间又觉蝴蝶躯壳轻柔撞击湖花花瓣两下,敲门笑道:“我归来了。怎么?你在意外?你既走不成, 从此我怎么会走?待到化形我们再双双……”   闭一闭眼, 再睁开两眼, 眼前只是等。   像秦怀柔微笑言:“朕非要拼出个河清海晏。不遗余力不可。你我注定聚少离别多。”最后总会又相逢说起:“你瞧瞧,你此去不在的日子我小改了寝殿南角,你爱用常用的器物从不挪位, 可南角现今更添了你在将军府用的那种辅案……”;   像严他锐沉着讲:“今夜别梦到我。”最后总会又相逢说起:“我们要拜堂。为什么要躲起来偷偷喝交杯酒?……”   像萧梦气潇怅道:“我便去了。君我来日会再见。”最后总会又相逢,他题诗明示有情, 他恍然一笑定情。   等。   等不是那多情客造成的,那多情客带来的其实终是归来。   不觉日月换了方位,重天云潮之上, 身旁世界色彩也一点点一线线显得沾蓝了。火神炉仙的面貌蒙上风中一层浅淡蓝色;群云浮涌,色含中蓝;忧心已深蓝;这片燃烧天炉的地方, 半边是映红一切熊熊的火色, 半边是写意却无处不在的蓝。若负月偶尔踱步, 无声望望自身脚下,乱色暂时不复,金的粉的朱的紫的万般莲色皆消,回到最初的净清的纯白色——这更是他暂时不复伤痛了的证据。   连司炉仙君一瞥见也极感讶异,问道:“红莲花神,你的花如何变了颜色?”   负月笑笑答:“无妨。谢‘他’关切。”   直至月蓝再转,天地澈白。   最先是天炉内有敲门般的轻叩声响来。又是“敲门”,使得负月元神花瓣本能颤颤,随心情流散出愈多的冷香莲香。即刻负月侧头询问了一眼炉、火二位神仙,火神略迟疑道:“怎么是叩声?这会不会是魔剑在耍诈?”   负月道:“不似。这叩法节奏是我当年熟悉的;纵然是,我不会掉以轻心,开炉时候全神贯注对待便是了。”   火神遂点点头道:“那么也该是时辰了。”   天炉开。昂春驾云到了。负月静眼注视着。   狂火弱去,血红火红一时都弱去,探出天炉炉门的第一截物事材质冰冷,光芒一闪——是截锋芒——魔剑的剑锋——负月心底倒也自然有此满盘皆输的防备,眼下顾不上伤怀,顾不上缓叹——刹那里锋芒对锋芒,旁仙尚大多未及时施法或距离远些,徒火神皱眉、昂春扬袖运法,负月已经出手一把去攥握魔剑剑锋,右掌心一朵白莲怒放,要将它重新吞回封印下。   ……也不过一刹那里的工夫。   料不中转瞬锐利的剑变化成一段衣袖。在他掌心握定时只交出衣衫织物的柔软触觉。新的蓝?旧的蓝。在等候的蓝。负月终于手势微慢,心头一动,眼观着剑出——却是再无煞气铁色转白地出——站定——化魔——魔浅浅一笑,立在层叠白云上反客为主地问他:“刺伤你的手了么?”   负月长长轻叹道:“不曾。你合剑,究竟痛不痛?”   危潭笑道:“我已是剑,不自伤。”   司炉仙君惊喜地确定道:“功成?”   危潭轻描淡写道:“功成。”   ·   惟有一件事过分漏出危潭的安排,绝非他的本意。   ——入剑事了,一口长气松懈,负月“病”了一场。   仙君原本无病,通常伤也不病,所谓病倒,实为负月忽然感到倦意浓重,非得睡去一阵不可。一睡足有廿七八个日夜。危潭从来知道他心软,堪称太心软,也就知道入剑一事他多少伤心,仍难卜这匆匆一倒。   昂春安慰道:“或许他关押魔剑逾千年,今朝你也全身而返,魔剑也不必再刺回他花魂中,前尘千年积攒的辛劳彻底止息,身心放松而已。”话虽如此,昂春也吓了一怔,赶忙请玄黄仙君前来诊看了一番。   玄黄称:“似天帝所说,没有大碍。”   危潭亦通博医术,亦诊不出大碍,单单是依旧不免心惊心怜。   昂春道:“等他醒来吧。”   低头看看接在怀中神情平静的白衣睡者,危潭也叹道:“等他醒来……等你醒来,从今往后,断不会那么痛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两章 之内完结。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尤其感谢在我这样不稳定的更新下还在支持这篇文的读者。  花蝶这篇文从前几章、早期应该就能看出来感情线是主线吧?以防万一还是说一下。这篇文的世界观,尽管现在有血魔做反派,主角在一起后也不代表妖鬼人仙魔各界处处消停,这段爱情故事的波折结束,天地间的事情并没有终止,停在眼下这个状态是我很早期定的结局定的气氛,我不清楚读者是不是都和我口味一样,能借到这个气氛,不过除了没有倒血魔,按传统口味最后放一场正邪大战再主角完全安安心心过日子,其它该交待的我应该都交待了。假如读者有什么疑问,随便找我专栏另一本书的评论区问我就行。   现在的结局意味着主角双方HE并且能恢复每一世记忆、花神千年战损停止、魔界煞气如魔尊所愿消解中、魔剑毁、棠相藏得好暂时搜不出来但棠相想要拿到的魔剑(那种魔剑)已经不存在了。   然后心洗方面,因为我关闭评论区的时候刚巧是他出场前一章,所以我无从得知任何读者对他的态度,就提一句如果有人在意他和成欢那条线,成欢以后会单独开文吧,不会归在这本书的番外。冤有头债有主,最终倒Boss的会是成欢。但很可能心洗不会吐便当。还是那句话,读者假如有疑问,随便找个评论区跟我说就行。   感谢在2023-10-17 22:47:11~2023-10-20 21:1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更多检测唯苦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岁华都难测相见欢   负月苏醒在一日清风淡云的下午。不算晴天, 不算阴天,魔宫暖风从窗吹进芙蕖阁内,轻微地掀动他的一截衣角几丝青丝。天光自然, 无谓太明, 无谓太暗, 照亮挂壁字画——他随风定睛,头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窗边一幅上头写着的是:“永夜怜孤影。”   接着枕在床上,一幅一幅全仔细看了看。   危潭也在守他,坐在近床榻的一张长案旁望着他,安静喝着茶。   眼光飘行,观到中途,负月见了危潭,好奇开口道:“你在?怎么不出声叫我?”   危潭道:“想见一见你醒来自主会做的举动, 多了解你。”   负月一失笑, 想了想道:“是不是有几日了?”   危潭轻盈地道:“有二十多日了。”   纵使他这般口吻, 马上负月双眉浅蹙,关切道:“已过了些日子,你周身、魂魄有未有延迟发作的恶影响?”危潭连连摆手, 斟茶反问:“你也不先关心关心自己竟然一睡这样久?”   负月便伸了一记懒腰给他看,道:“我是久违如此舒舒服服的感受了, 贪懒而已。前尘何须再提,多谢你。”   危潭笑了笑。虽说逞强绝非好习惯,但他觉着现如今负月好似比记忆中还肯撒娇了稍许。或是一记情仙伸懒腰的动作就轻易让他心跳又变了。   负月渐推枕起身, 两个生灵融洽而温存地对坐着,随意谈一谈花湖, 谈谈字画, 谈谈危潭笔锋的走势, 谈谈魔剑可能的起源,谈谈芙蕖阁,谈谈……一会危潭调侃:“你睡着时,我等了好久,想等到你睡得够熟,狐狸尾巴不小心变出来,垂过来。”一会负月感慨:“书生说话比往日亲昵许多了。”一会负月又道:“所以那写武帝野史的‘天涯郎中’到底是不是陛下你?”危潭短沉吟,不甚好意思地承认道:“是我。”   候得负月莲躯越来越摆脱初醒懒软,嗓音越来越不倦然,仙下床也饮了小半杯茶,危潭说道:“荧路也说思念你了,成欢说等你醒来,不如大家一同小宴一桌,叙叙旧,庆庆欢乐事。你想去么?”   负月道:“成欢提议?”   危潭轻叹道:“不错。”   遂四方相聚。万莲湖畔,酒热菜香,菜色朴实,是荧路昔曾心心念念的花神、魔尊与魔将魔官涮人间火锅行动。他四个都是去往过人间的了,个个待火锅赞不绝口过。此时此地星移斗转,无边莲花白得如烟,碧落广阔得谈话高飘,五百年前缠身锋利的剑成了绕指柔的情,五百年前脚下融血的炽土成了绵绵白云。成欢举杯道:“但笑便是。”   负月深瞧他一眼,晓得安慰之辞无益,因道:“我酒量可不差,一醉方休。”   危潭最先共成欢撞了撞酒杯,随后倾身探究道:“火锅中可以下面么?”   荧路思索着道:“应当可以,我还下了些茶叶。”   成欢:“?”   负月:“茶叶?”   危潭:“为什么会有茶叶?”   荧路:“新奇啊。”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顿时大家纷纷活跃起来,负月下了数瓣落花,危潭下了四块月饼,成欢浇了酒入锅。不多久,这一锅火锅虽不难吃,气味相当复杂。   这下个个哈哈大笑。   涮着醉着,亭台温馨,天地近晚。   ·   解释春风无限恨。   秦怀柔心想。   只是尚无甚么沉香亭北倚阑干,只是第一面,第一眼,君臣相照生疏。秦怀柔已经听闻过沈忱凤讲:“君是昏君,国有何辜?这是不得不冒的险。”听闻过伊讲:“假若我不冒,只代表我既不在乎秦怀柔的煎熬,也不在乎天下任何一个人的煎熬。我在乎。”却不得而知他此言间的神色,一行一停必藏不尽隐隐显现的顾虑其多其少,他具体的人。   这时知晓了。   秦怀柔一向是不信有千秋的王朝的,偏偏信任有哪怕活过千秋万年也温柔的人、信有千秋的欣赏、千秋的多情、千秋不移的约誓。红尘的一些无奈在于,信任了情义存在,也未见得眼前就是真情深义的那个人。因此这一日,尽管他思及消恨、思及信任、思及欣赏、思及了情,他实不知来日会将发生什么。   真正是连一桩来日的事也料不着。   他仅仅伸出手,扶一个他心底并不视作臣子而视作盟友的男人免礼起身。沈忱凤抬眼看一看他,双目目光如花上露珠,含锋不忍吐,潜锐不外刺。   能共他合谋一生、梦愁扶持么?   沈忱凤暗想。   能共他合谋一生、梦愁扶持么?   秦怀柔暗想。   ——此刻难知。   ——此刻难知。   然后两个男人郑重握手。千秋盟成。   作者有话说:   引用:   柳永:“岁华都瞬息。”(有改动)   苏轼:“永夜怜孤影。”   李白:“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