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缘》作者:只雀   简介:   老人说,年头久的山里,狐狸会帮人牵姻缘线。   宋时清命轻,小时候灾病不断。也不知道宋妈妈去哪请的人,非说只要让他留长发当女孩养到成年,就能躲灾。   等到十八岁成年,宋时清一把剪掉了碍事的头发。身边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最开始,无事发生。   很快,他开始频繁地做起了噩梦。   在梦里,他被叫做【太太】。   为他梳妆的嬢嬢有一张笑吟吟的狐狸脸,颤栗送上新婚贺礼的丫鬟端着一盘死胎。   而他那个永远看不清脸的【丈夫】,会怜惜地亲吻他被绳子勒出血痕的手腕,也会强迫他抚摸冰冷凸起的腹部。   他在姥姥的葬礼上被带走,亲历了一场极为出格的“婚礼”。   即使成功逃了出来,那种阴冷粘腻的感觉依旧清晰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中,无法挣脱,无从躲藏。   宋时清几乎被逼疯了。   他没办法和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男朋友分开,只有在谢司珩身边,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全感。   但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谢司珩似乎和他梦里的那个人……无比相似。   这辈子比受小但坚决要做哥哥自认直男但在别人眼里已经弯成蚊香了的攻(婚礼之后会融合)X命不好脾气乖天天被吓撩人不自知被撩也不自知的倒霉美人受   【民俗习惯有些是私设,请当小说看】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惊悚 情有独钟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时清,谢司珩 ┃ 配角:宋悦,陈建安, ┃ 其它:完结和连载都在专栏嗷~   一句话简介:早死的前任他脑子有病   立意:爱可跨越世间一切艰险 第一章 他请狐娘来说亲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   宋时清迟了半拍才意识到有人正在拽他的头发。   可能是梳齿太密了,也可能是平时不常打理,帮他梳头发的人非常费力。梳齿刮过发结的嚓嚓声和微微带着颤抖的中年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蚊呐般响着。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宋时清垂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动不了,全身上下唯一能移动的只有两颗眼珠。   他看见自己的双手正放在腿上,手下是暗红的锦缎。有人用凤仙花给他染了指甲,本该透着健康的粉白色指甲此时橙红橙红得一片。   我……在哪里?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带着唱腔的词没停下,宋时清抬眼,看向了正前方。   老榆木桌子上两边摆着铜锁五屉柜,中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面铜镜。   宋时清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他脸色苍白,上下唇中间被抹了两点胭脂。   铜镜边缘已经模糊了,只能照出他身后那个嬢嬢上下摆动的袖子。   “……有头又有尾……”   木梳细密的梳齿尖端划过他的头皮。   突然,铜镜中,宋时清的肩膀上搭上了一只狐狸头。   它笑着,眼弯成月牙。   【此生共富贵。】   !   女人的声音在这一刻突然转变为尖细的腔调——   宋时清只觉心脏霎时间缩紧,全身僵住,眼泪砸在手背上。   ·   一大早,长青高中国际部一班里热热闹闹,众人三三两两凑一起讨论毕业照上自己的样子和接下来的打算。   “我不应该站你旁边的。”陈建安拿着照片沧桑地感叹,“你把我衬得又矮又丑。”   他身边的人哼笑一声,伸手拿起了毕业照。   那是个身量极高的青年,靠在椅子里,两条长腿踩在课桌的横杆上。   “我觉得这不是我的问题。”谢司珩用拇指点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人,眉眼笑得懒洋洋的,“时清就很好看。”   陈建安诚恳,“哥,你拿校花和我比,埋汰我还是埋汰校花呢。”   毕业照上,国际一班的二十几个学生站了两排台阶。谢司珩站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左边是神情特别肃穆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的陈建安同学,而在他的右边,梳着高马尾的长青校花宋时清被他搭着肩,五官清丽招人。   谢司珩盯着照片上的宋时清看了两秒,叹了口气,“我家清清啊,这发型真是要命。你说以后我出国把咱们毕业照摆公寓里,来个人问一下他的联系方式,来个人问一下他的联系方式,我得烦死。”   陈建安鄙夷他这种明愁暗秀的行为,“你可以不挂。”   谢司珩淡笑不语。   他将毕业照夹进学校给配的相册里,头顶上突然传来了陈建安的问话。   “哎对,谢哥,你知不知道咱们校花的头发到底怎么回事?”   谢司珩抬头。   陈建安压低声,“我之前一直以为那是他自己想留的,所以就没问。但上周末,我和老胡他们几个去校门口那家店剪头发,校花出来的时候,我们招呼了他一声。”   “他站店门口,犹豫了好一会。我看他那样子是想剪的,还以为他没带钱不好意思进来,就跟他说我结账。结果他一摇头,说家里人不让,就走了。”   “他那头发是他家里人让留的啊?”   他们这个国际班里基本都是早早就打算好要出国的人,能在上高中之前就做下这个决定的家庭,经济条件自然不差,一多半都是从商的。   因此,有些学生在学校里是朋友,在外面,他们的父母长辈也是合作伙伴。   比如说宋时清和谢司珩。   谢司珩脸上的笑意淡了点。   “这事说来话长。”他顿了下,“你回头直接问时清吧,这算是他的隐私了。”   虽然都还是学生,但从小的教育让他们这群人比其他同龄人更懂一些进退。   陈建安了然点头,转头准备和他谢哥聊聊晚上打球的事。   正此时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班长?你回来啦。”   谢司珩那眼睛刷一下就亮了,定定朝门口看过去,随即便是一愣。   从教室前门走进来的人是宋时清没错,但从小到大一直留着长发的人此时发尾贴着后颈,利利落落地将头发剪短成了常人的样子。   ·   教室里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眼底都带着无恶意的诧异。   “我回来拿作业,下午就走。”宋时清回了一句。   刚和他搭话那女孩子是一班的副班长,闻言点头,眼睛一个劲地盯他,笑着小声问,“怎么把头发给剪啦。”   宋时清本来就好看,平时总扎着高马尾,额前干干净净,看起来无端透着股冷冷淡淡的疏离。   现在剪短了,细软的发丝分了点散在额前,看起来就……特别乖。   “……想剪就剪了。长发不方便。”宋时清说道。   话音刚落,他就被人朝后一勒。   “来让哥看看咱们长青的校花。”谢司珩痞里痞气,“哎呦真俊,快赶上我了。”   宋时清朝后仰,眼里全是谢司珩的笑,“你给我放开。”   谢司珩才不放,把宋时清朝座位上带,“跟我说说这几天去哪玩了。”   宋时清挣脱不开,嗔怒瞪了他两眼。   从小宋时清就拿谢司珩没办法,真说起来,这狗东西其实比他还小几个月。但没办法,人家身体好,站起来整整比他高出了一个头。初中时就开始强迫宋时清叫他哥哥。   弄到现在,身边所有朋友都以为谢司珩才是两人中较年长的那一个。   宋时清被按在里侧的座位上,谢司珩大马金刀地坐下,伸手就过来摸他头发。   前面的陈建安没眼看,捂着脸转过去。   “怎么回事啊,不是说不能剪的吗?”谢司珩捏着他的发尾问道。   虽然从来没说过,但他是很喜欢宋时清那头长发的。   宋时清发质偏软,又细又黑,满头青丝散开来的时候摸上去,又凉又顺绸缎一样。   陈建安又转了回来,“对,校花,你之前为什么要留长头发啊,我刚还问谢哥呢,他不跟我说。”   宋时清背靠着墙,看着围着自己的两人,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他先是对谢司珩解释了一句,“姥姥走了,我得回老家参加葬礼,长发容易被传闲话,就剪了。”   随即又对着陈建安.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算命的说十八岁之前最好留长发当女孩子养。所以才一直留着。”   “不是吧。”陈建安咋呼,“你们家还信这套呢。”   宋时清耸肩,表示他也没办法。   谢司珩抬手驱陈建安,“好了好了,快转过去,我要和时清说悄悄话了。”   “你俩要不亲一个,以消久别重逢的思念。”陈建安一边回去一边贫。   高中的男生,开同性之间的玩笑开得大大方方。   谢司珩作势真凑了过来,被宋时清一把挡住下半张脸。   “够了啊。”宋时清警告。   谢司珩弯了弯眼睛,拉下了他的手,再开口时,声音已经轻了下来,“阿姨允许你剪头发了?”   此话一出,宋时清稍微僵了一下。   关于他的长发,刚才他告诉陈建安的只是其中最不足为外人道的一部分。   事实上,这事曾经把整个宋家闹得天翻地覆。   宋妈妈宋悦女士怀上宋时清的时候,正逢她事业一步登天。当时华国才加入世贸,宋悦的公司正好有技术有实力,和国外一个龙头公司签了一笔为期五年的大单。   宋悦每天忙得头昏脑涨,全然没注意到她的丈夫和家里保姆的女儿搞到了一起。   可能是见识短浅,也可能就是本性坏,那女人在怀孕以后,居然觉得只要搞掉了宋悦的孩子,她就能成为“正房太太”。   出身农村的女人跟着偏方弄了好些凉药,美名其曰给宋悦做药膳。   才吃了半个月,宋悦就觉察到了□□出血的情况。   查清楚以后,宋悦大怒,立刻请了律师专门负责离婚诉讼和刑事诉讼。但谁都知道,那些已经板上钉钉的罪证跑不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宋悦早年拼事业的时候作息不规律,喝酒焦虑,本来身体就差,怀上宋时清的时候更是已经三十多了。医生说如果这一胎保不住,后面也很难再有孩子。   事实证明钱是有用的,宋时清被平平安安地生了下来,宋家人齐齐松了口气,直说宋时清有福气。   但没想到,宋时清有的不是福气,他来到人间就是受罪的。   他一直哭,哭得吃不下去奶,最后只能像是小猫那样吸气。没人知道原因,医生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和育儿师一起见缝插针地喂。   然后就是断断续续的发烧,烧到医生几乎怀疑宋时清可能已经傻了。   长大以后,舅舅和宋时清说,当时宋悦跪在他的摇篮旁边跟他道歉,说是她识人不清才害了他,求宋时清别死。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宋悦的生意伙伴给她介绍了一个阴阳先生。   那先生据说有点本事,过来帮忙看了看。给宋悦出了个法子。   他说宋时清这样是因为他被某些东西定下了。   大概是当年有东西觉得宋时清快死了,就在这孩子身上留下了标记,现在一直要拉宋时清走。   所以他让宋悦把宋时清打扮成女孩,十八岁之前就这么养着,迷了那东西的眼。十八岁以后送出国,再也不要回来,就不会有事。   这法子其实挺没道理的。   这么小的孩子,真被定下了,肯定也是被当成孩子定下的,哪是改个性别就能迷过去的。   再说十八岁以后送出国的事,要是送出国就没事了,为什么不现在就送出去,非等到成年以后?   但那位阴阳先生也不解释,被问急了就说反正这是唯一的办法,十八岁之前必须放在国内当女孩养,不然出事别找他。   说完就走了。   虽然听起来不靠谱,但这是当时宋悦唯一还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立刻就给小时清换了全套的洋娃娃用品。   谁都没想到,自那之后,宋时清真的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 第二章   第 2 章   但问题也同样出在这里。   宋悦教儿子的时候自然告诉他,你是个小男孩。可同龄人哪认一个穿着小裙子的男孩子。毫无意外地,宋时清在上小学的时候被欺负了。   小孩子的恶意可怕就可怕在,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宋时清被几个男孩子推进了小泳池里。   那是最严重的一次霸凌,宋时清溺水,差点没救回来。   宋悦的哥哥姐姐第一次跟自己的小妹爆发争吵。   “你可是咱们家唯一一个上大学的!你怎么跟老太太一样信牛鬼蛇神那一套!”   “你看看时清!他现在才八岁,你倒是还能给他穿那些裙子。以后呢?!”   “不行!”宋悦用更大的声音吼回去,“要么你们把我杀了!否则这件事不能改!”   “你这是封建迷信!”   发生在医院走廊里的争吵宋时清现在已经有点记不太清了,但宋悦无力又焦躁的脸他记得很清楚。   他知道所有人都是爱他的,所以虽然他不懂,但还是主动抱着宋悦,说妈妈我可以一直穿裙子,我没关系。   宋悦当时沉默了很久很久,出去给那位她每年都送东西去拜访的风水先生打了电话。   在得到对方迟疑地说,“只留长发也可以”的许可以后,跑进来抱着宋时清哭了很久。   她跟宋时清道歉,但只是道歉,没有说原因。   宋悦并没有注意到当时躲在病房厕所里的谢司珩。   小谢伸出一个头,朝乖乖趴在宋悦肩膀上的宋时清招手,宋时清朝他眨眼睛。   那个时候,谢司珩和宋时清是邻居,还没有在一起上学,听说小伙伴生病,让司机带他过来看看,没想到会撞见这一幕。   于是谢司珩也成了少数几个知道宋家内幕的外人之一。   回到现在,宋时清抬手揉了揉眉心,“妈妈照顾姥姥太累,前天病倒住院了。”   谢司珩低声,“所以没人管你了是吧。”   宋时清横他一眼。   谢司珩也觉察到自己这话莫名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立刻改口,“你得代替阿姨回去,怕有人传瞎话,所以趁着没人管把头发给剪了。”   “我已经十八了嘛。”宋时清动了动脖子,留了十八年的长发,一下子剪掉,说实话确实有点不习惯,“而且你也知道,老家那边——”   他没明说,只叹了口气。   宋时清和谢司珩的老家都在a市外没开发的农村。   a市沿海,是改革开放时期重点建设的地区,这些年乘了东风扶摇直上的人很多老家都在周边农村地区。   久而久之,老家的人就喜欢上的攀比,比比谁家赚得多,谁家的房子大,谁家小孩接了生意又有谁进了体制内。   宋家生意做得大,受到的关注也多,被传的闲言碎语也多。特别是宋悦这个离婚自己带孩子的,前几年甚至有人造谣说宋时清是她和某个大佬的私生子,懂得都懂。   宋时清这些年是没回去,但凡他敢顶着头长发回去,村子里的人就敢说他变性了。   谢司珩哑然失笑,“也是。对了,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   “嗯?”宋时清茫然。   谢司珩笑得带点戾气,“去年过年我回去,坐门口翻你照片,有个不认识的小孩绕我身后偷看。上午看的,下午就有人传,说我在外面养嫩模。”   宋时清:……   谢司珩拍他大腿,“他们怎么能这么污蔑你!就你这张脸,去当模特早成超模了。而且我是什么人品?24k纯的男高,我连酒吧都不去。”   宋时清把自己大腿拽回来,“拍你自己腿去。”   谢司珩还就喜欢他这幅小小生气的样子,伸手玩闹一般去摸人家大腿,顶着人贴脸。   算算年纪,谢司珩也就还有两个月就成年了。一米九的个子,穿着宽大的校服倒是不显,但一贴上就能发现这人身上的肌肉全是硬邦邦的。   宋时清被他往墙上挤,使劲推人一点用都没有,恼火之下直接转头,想着索性给他一口。   嘴才张开,一班的班长就对上了正站在他俩身后不知道看了多久的班主任李老师。   宋时清一下子就闭上了嘴,“老师。”   谢司珩一僵,慢吞吞回头。   李老师推了下眼镜,“呦,上课铃没揪着您耳朵放,真不好意思。”   谢司珩坐回原位,装乖眨巴眼睛看他。   李老师隔空点了下他又点了点宋时清,意思是我看着你俩,别想上天。然后抱着书走上了讲台。   其实到了这个时间,国际班反而比较放松。   高三其他班都生死时速地查缺补漏,他们这个班基本该过的考试都过了,该申请的手续也都办完了。平时学习资源就多,对高考分数要求也没有那么高,因此一派欣欣向荣。   班上甚至还空了好几个座位,都是请假出去玩的同学。   “咱们班的同学都比较轻松,但学校给我派的教学任务在这,咱们今天还是得上课。”李老师说着转过头写板书。   谢司珩松了口气,扭头又不老实地勾宋时清的手指。   他还想问问宋时清什么时候走,他反正该学的都已经学完了,宋悦的公司和他家的公司是密切合作的关系,老家又在一块,这葬礼他肯定是要出席的。   与其到时候再去,还不如跟宋时清一起回去。   正好宋时清人生地不熟,他能带他。   结果没勾动。   宋时清把手指蜷了回去。   嘿,还生气了。   谢司珩好笑,用手指点宋时清的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个地,没个消停。   终于宋时清抿唇看向他。   ——眼眶红了一圈。   谢司珩:……   不至于吧。   他有点慌,从书里抽出长做完的卷子,在上面写,【怎么了?】   宋时清垂眼扫过,又带着点委屈且恼怒地看他,微微张开了嘴巴。   舌尖上,一个不太明显的伤口正在朝外渗血。嫣红嫣红,衬着雪白的齿列,说不出的……艳气。   是刚才被李老师吓到的时候咬出来的。   谢司珩喉结无意识地动了下。   宋时清没察觉他的异样,恹恹地转回头,开始写卷子打发时间。   舌尖又疼又木,连喝水都不行了。   一个脑袋慢吞吞地凑到了他手边。   宋时清凉凉瞥他。   谢司珩期待:“给你舔舔?”   “啪。”   讲台上的李老师回头,只见谢司珩正弯腰捡掉下去的书。   这倒正常,李老师回过头继续写。   下面,谢司珩捂住被拍得酸涩的鼻梁,无声地叹了口气。   ·   四月的天还没有那么热,但时不时就得下一场雨。   刚才还是艳阳高照,这会上了一节半课云就聚了起来,微微起着风。   宋时清在练阅读,一时没察觉,被谢司珩扑上来抱了一下。   他用笔戳这人小腹,戳的谢司珩一缩。   “别烦我。”   “下雨了少爷。”谢司珩关窗,坐下来时顺手捏了下宋时清的脸,“好心没好报。”   宋时清哼了一声。   因为宋婆婆重病的事情,他之前请了快一周的假。回来以后一个抽屉都是作业。   虽然已经不太需要写这些了,但宋时清有一点点强迫症,他不太能见得着这些空白的卷子被直接丢掉。   从早上回来到现在,已经写了三节课了。   谢司珩摸不准他到底是真的写卷子写上瘾了还是单纯生气不想理他,此时就有点苟苟怂怂。   反正这节课是自习,谢少爷仗着没老师,趴桌子上侧着看宋时清。   宋时清看到这人的小动作了,没理。   谢司珩伸手,挡他的下笔处。   宋时清捏着他的手指抬起看题,然后在下面写上答案。谢司珩闷闷地笑。   陈建安回头正打算问题,看见这一幕又有点想捂眼睛。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他把作业往谢司珩的桌上一放,“出国以后你俩是可以结婚的,现在请稍微克制一点。”   宋小少爷又哼了一声,头也没抬,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屑。   “别拿肮脏的爱情玷污我们之间高尚的友谊。”谢司珩戏谑,“污秽。”   陈建安心想行,你们直男敞亮,咱们走着瞧。   两人埋头讲题。   窗外的雨逐渐大了起来,教室里灯光明亮,众人小声交谈,间或有纸张翻动的声响和几声笑闹。   宋时清写到了作文,脑中一边构思一边在纸上填补空格。   “滴答。”   有一声格外清晰的水滴落地声响在了他的耳侧。   宋时清没在意。   “滴答。”   又是一声。   随即,一滴雨水砸到了他的手背上。   宋时清笔尖顿了一下。   谢司珩刚才关窗没有关严吗?   他这样想着,快速写完了这一段的最后几个字,侧眸看向窗户,打算站起来。   ——而窗外并非空无一物。   一个扭曲的黑影趴在那里,歪着头,与宋时清相距不过咫尺。   ……   谢司珩只听“咚”得一声,一股大力就从他身侧袭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左臂上,“啊?”   电光石火间,他本能托住宋时清的两侧,将人硬生生稳了下来。   “怎么了?”陈建安也站起来伸手。   宋时清惶惶然仰头看向谢司珩。   有那么一刻,在他的潜意识里,谢司珩的脸出现在了刚才那一瞬,印在他脑中的那个人影的脸上。   他在笑。 第三章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引起了整个班的注意。   宋时清耳边吵吵嚷嚷,都是在问他怎么摔了的。但他没有分出心神去理睬他们,他只是本能地盯着谢司珩的脸,然后又有些慌乱地看向已经空无一物了的窗户。   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上面,玻璃倒映着教师里的灯光和人影。   “你是不是没吃早饭啊?”   身侧突然传来谢司珩的声音,宋时清茫然。但不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半搂半抱地拉了起来。   “不用这么热爱学习的,吃了早饭再来啊。”谢司珩一边哔哔一边扶着他朝外走。   陈建安松了口气,“低血糖啊,吓死我了。谢哥,对面超市有卖巧克力的。”   “知道了。”谢司珩摆手。   宋时清就这么被他扶着,等到被放在了休息区的长凳上,还有些呆呆地没反应过来。   “我……”   谢司珩专注地盯着他,等他的下文。   “我吃了早饭。”宋时清有点无措地喃喃   ……   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谢司珩突然笑了。   “我当然知道你吃了早饭。我刚才看你魂不守舍的,怕你有什么在大家面前不好说,找个理由带你出来而已。”   宋时清耳尖一红。   直到现在,他才从那种仿佛被摄住心魂般的惊吓中抽离出理智。   他抬手捂住脸,手又被谢司珩拉开。   这人捏着他的下巴把他脸抬起来打量了一圈,“怎么了?我怎么感觉你是被吓到了啊。”   “刚才,”宋时清顿了下,才说出后半句,“我在窗户上看见一个人影。”   “咱们班同学?”谢司珩好奇。   宋时清摇头,“一个这样趴着,这样歪头的人。盯着我看。”   他一边说一边做出了相应的动作。   即使是现在,宋时清还是有一种背脊微微发冷的感觉。   但在谢司珩眼里,他就是微微蹙着眉,抬起两只手又歪了下头,自下而上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   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安静了下来,谢司珩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宋时清的样子,宋时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下意识地没有动。   谢司珩“嗯”了一声,“你被他可爱到了是吧。”   宋时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两秒后看着谢司珩那忍笑的样子才反应过来这人的调侃,气得踢他。   谢司珩笑着跳开。   教学楼外还下着雨,休息区远处的教室里,普通高三班正鸦雀无声地听着老师讲题。   离放学还有半个小时,宋时清站起来,迟疑了一下。   他在想要不要回去。   思索了一会以后,他看向谢司珩,“我这两天……一直在做噩梦。”   谢司珩没想到他话题跳得这么快,“梦见什么了?”   宋时清眼底露出一丝倦怠,“不知道,总觉得是很可怕的梦,跟刚才看错的那个人影一样。”   他现在想清楚了,觉得自己刚才应该是看错了。   教室里那么多人,应该是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出现了异化。这么简单的道理刚才居然能把刚才的自己吓成那个样子,怎么想都是这两天晚上没有睡好的锅。   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宋时清都记不住了,毕竟他那个时候身体算不上好。   但谢司珩总是经常以保护者的姿态跟在他身边这点,分外清晰。虽然这人从小就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可不妨碍他早早地就在宋时清心里占了一块。   现在,下意识地,宋时清就想跟他一起。   他放软了点声音,“下午我就要回去了,我不认识路也不认识那边的人,我还没有住过老家的房子,很可能接着做噩梦。”   谢司珩看着他,眼底透着股琢磨的意味,“所以?”   宋时清循循善诱,“叔叔阿姨应该也会带你去参加葬礼的。但是如果你那个时候才去,咱们两就又有三四天见不到面了。”   “懂了。”谢司珩了然,他张开手,“你想要哥哥给你一个抱抱。”   ……   宋时清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笑着骂他,“神经病。”   好看的人笑起来只会更好看。   谢司珩揽着人肩往怀里压,“骂人,嗯?”   “松手。神经病。”宋时清挣扎。   谢司珩玩笑般把他抱起来。   “你想让我跟你去你就直说呗,还在那给我找理由,你怎么不干脆代我说话呢。”   “那你都知道我想说什么,干嘛不直接说出来。”宋时清笑着争辩,理不直但气壮,头发被扑得乱翘还要坚持挣扎。   “哎呦喂,成我的错了。”   两个人朝外走,宋时清正打算打电话给自家司机师傅,手碰到手机的时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他家忙,妈妈的司机此时应该在公司才对。   正想着,谢司珩就搭上了他的肩,“我打电话吧。”   谢司珩家这两年的生意在朝东欧扩张,所以俩夫妻经常不在国内,索性就留了个专门给谢司珩的司机。   那边接的很快。   “常叔叔,哦你就在家啊……那行,你跟阿姨说一声,让她把我行李箱收拾收拾……就换洗衣服,电脑平板,两双鞋,再加一套床上四件套,算了你把被子也带上吧。”   他没低头,只手指在宋时清肩颈处敲了敲,“有人睡不惯外面的床……对,是咱们宋小少爷。”   宋时清正在微信里跟舅舅说自己要回去,闻言反手抓住谢司珩的手,扔了下去。   没两秒,那手又自己爬上了宋少爷的肩膀。   谢司珩挂了电话,“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你看你娇气的,一说睡不惯外面的床,谁都知道是你。娇气包。”   宋娇气包非常平静,“你要是不宣传,谁会知道我认床?”   谢司珩居然一时间无言以对。   仔细想想,家里的保姆司机知道宋时清这认床的习惯,完全就是因为他闲着没事干和他们拉家常的时候经常说起宋时清。   宋时清乘胜追击,“而且你肯定在背后说我坏话了,不然你家的司机不可能记得这么清楚。我又不是他的老板,他为什么要记我的喜好。”   每出去一次,回家路上必和司机叭叭宋时清小习惯的谢司珩:……   宋时清抱臂站在校门口的奶茶店门下,挑眉示意谢司珩可以开始狡辩了。   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他要是还搞不清谢司珩那点伎俩,那他小时候肯定是烧坏了脑子。   “我去给你买杯奶茶。”谢司珩诚恳道。   ·   雨越下越大,蒙蒙的水汽吹在人脸上潮潮的,还挺舒服。   宋时清从小就喜欢这样的天气,此时就拿着杯才被谢司珩上供到他手里的暴打柠檬茶看着外面发呆。   “哎。”   没发一会呆,眼前就伸过来了一只手撩了撩他的视线。   宋时清侧眸。   谢司珩半坐在高脚木椅上。   这人腿是真的长,这样坐着脚尖还能点到地面上。   “你真的一点都记不住噩梦的内容了?”   宋时清有些奇怪,“醒来就忘了,怎么了?”   就和绝大多数人做梦一样。宋时清只能记得梦境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对那些暗红光影所代表的具体事物却是一点都记不住。   “就突然想起你小时候也经常做噩梦。就我刚捡到你那会,每天早上都是哭着醒来的,跟我说在梦里看到我娶你。”   谢司珩换了只手拿冰水,笑着抓住宋时清的手臂。隔着单薄的校服布料,他被冰染凉的手轮廓格外清晰。   “你就这么抓着我,可怜巴巴地叫我哥哥,让我放了你。”   就好像有人拿着锤子在宋时清的神经上敲了一下那样。   难以形容的战栗感突然袭上心头。   【哥哥……】   【放了我……】   近乎绝望的啜泣和不知道从何而起的尖叫突然冲破某一处的桎梏在他脑中响起。   宋时清突然视线后仰。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谢司珩拉着他,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一般了。   “我……”   “你突然后退干嘛?”谢司珩看起来也有点莫名,“你脚下有台阶啊。”   宋时清眨了一下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知道为什么一步退出了奶茶店前挡棚的范围,又没注意店前台阶和人行区的高度差,差一点点就仰摔过去了。   脑中有些东西又无声无息地蒙上了一层遮挡探查的纱,宋时清抬头任由谢司珩用纸擦他们两个脸上的水。   ……   “胡说。”宋时清突然开口。   “什么?”   宋时清淡淡:“你捡到我那会也才五岁,当时发生的事情你能记得什么?”   谢司珩一愣,随即露出真切的委屈,“真的。”   宋时清拿过他手中的纸,自己擦手,“别做梦了弟弟。你比我小两个月,是你该叫我哥哥。” 第四章   “讲道理,咱俩走出去,十个有九个都会说我比你大,还有一个要么是哑要么瞎。”   “你看看咱俩的身高差,你再看看咱俩的肌肉,谁大谁小很明显是不是?”   宋时清很难理解,到底是什么让谢司珩对做他哥哥这件事情这么执着。   他装听不见,捂着耳朵靠在车窗上装睡觉。   豪华商务车内里颠簸感非常弱,再加上他这两天确实没有睡好,闭上眼睛没一会,居然真的睡了过去。   谢司珩迟了几分钟才发觉宋时清已经睡着了。   他支着头,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会宋时清的睡颜。   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但短发睡着的宋时清他还是第一次看,感觉更乖了。又漂亮又乖。   这样想着,他从后面拿了条毯子,给宋时清盖上,自己开了静音打游戏。   不多一会,车子上了高速,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宋时清很轻很轻地蹙起了眉。   像是睡得并不安稳。   ——有人在追他。   慌乱中,宋时清只看得见前面越来越窄的小路,心底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一定要快点往前跑,不能回头。   但就在下一刻,他被人扑倒在了这条乡间的小路上。   【抓到了!】   【绑起来!别再让他跑了!】   有人焦躁地喊着。很奇怪,那声音不完全带着抓到人以后的如释重负、欣喜、恼火等等情绪,其中蕴含最多的,反而是恐惧。   在绑住宋时清以后,所有人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们沉默地朝前走,一言不发,直到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宅子。   那宅子有点像是清朝徽商留下的古建筑群的制式,要更粗糙一些。高高的门前,挂着一白一红两只灯笼。   宋时清突然挣扎起来。   【放开我……我不去,放开我。】   但是立刻,旁边就伸出了一只手,抓着个乌蓝乌蓝的布,一把堵上了他的嘴。   那些人把他拖进了宅子。   被剪成铜钱状的白色纸钱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过后的味道。   宋时清听见自己的脚凌乱地踩在那些纸钱上面,发出嚓嚓的声响。   院子两边站了很多人,慌乱挣扎中,宋时清能看见他们的腿和脚,他们就站在那里,像是毫无生气的纸人一样只是盯着他——   宋时清想要抬头看一眼他们的脸,但他抬不起头。   无形中,有一股力量死死地压着他的脑袋。   【嚓……嚓……】   腰上系着麻布身穿月白袄子的丫头端着托盘站到了他面前。   宋时清感到自己正在发抖,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那丫头也在发抖。   她一点点地将手上的东西呈到了宋时清的眼前。   宋时清耳边嗡的一下。   他看见了发紫的肉膜和肉膜下,隐隐顶出的人脸的模糊轮廓,他看见了密布的血和经络。   【这是夫人和少爷的……孩子。】丫头竭力稳住声线,【祝二位子孙满堂——】   后面的喜婆急不可耐,立刻尖声叫起来【入洞房——】   可那分明是一个带着胞衣的……   宋时清再也承受不住,脱力般跪了下去。   梦里再也没有人托住他。   他崩溃地任由自己撞向地面,下一刻,他撞进了人间。   谢司珩蹲在车门边,一时笑出了声。   “不是吧,你今天投怀送抱多少次了,有完没完啊。”   宋时清眼前一阵模糊,极度的惊惧之下,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大颗大颗地往外流眼泪。   谢司珩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扳起他看了眼,笑意当场僵在了脸上。   “宋时清?”   他蹲着,也不好拿纸,情急之下索性直接用袖子擦。   “你怎么了?”   宋时清脸色苍白地张了张嘴,唇色也淡得不行。谢司珩正打算听,下一秒宋时清扶住他。   趴在他身上,吐了。   谢司珩:……   “我的鞋!宋时清我这双是限量版!”   ·   “哗——”   谢司珩脱了裤子鞋子,穿着个平角裤大拖鞋往腿上冲沁凉的井水。被冰得激灵了一下。   还没彻底热起来,但他已经早早脱了里面打底的薄衣服。宋时清有点羡慕地扫过他明显带着肌肉线条的手臂。   远处夕阳在天边拖出金红色的云层,院子里葱葱茸茸的大榆树轻轻晃着叶子。树下放着谢司珩那双限量版的鞋。   宋时清看看鞋又看看谢司珩。   他怎么突然晕车晕成这样?   才做完噩梦,他脑子不太能转,一时也没想着收敛目光,很快就被谢司珩抓了个现行。   他眼尾还带着一片余红,又可怜又可恨。   谢司珩暗自磨牙,把井水泵上的杆子一抬,端着半盆水走过来放在了宋时清面前,“先别急着愧疚,把脸洗洗。”   宋时清没力气,捏了捏手上空了的矿泉水瓶子,“我赔你一双。”   谢司珩恹恹,“这款要配货。”   宋时清无言,为什么一双运动鞋还要配货?   但他自知做错了,接着示弱,“我去配货。”   谢司珩装模作样抹眼泪,“它还要vvip资格,升vvip要两年考察期。”   在宋时清的认知里,上一个有这规定的,是入党。   他深吸一口气,“我去网上给你收一双,肯定有人买了没穿。”   谢司珩转过头呜呜咽咽,“但那些鞋不是我的66,它们可能是67、可能是65,我却只想要我曾经的66。”   这年头限量的鞋都带编码,宋时清知道,但他不理解。   他没说话,低头在盆里捞了两把水扑在脸上,扶着旁边的瓜架子站起来,作势要去拿靠在那大概几年都没被人用过的铁锹。   “你干嘛?”谢司珩问。   宋时清头都没回,“去挖个坑,给66风光大葬。它要是不满意,今晚肯定托梦给我,要是今晚我没做梦,咱俩这账就算平了。”   宋时清可能也是被噩梦折磨得脑子出了问题,说这话的时候心下其实真情实感地觉得梦到一双鞋声泪俱下地控诉他也挺好的。   谢司珩绷不住,笑了起来。他赶紧起来去拉宋时清,“想得美。”   “那你想怎么办?”宋时清也就说说,哼了声顺着他的力道坐下,闭上眼睛任由谢司珩拧凉毛巾给他擦脸。   “常言道,男人的鞋,只给老婆踩。”谢司珩慢悠悠,“我吃点亏,不嫌弃你,准你以身相许赔我。”   他就是习惯性地胡诌,却没想到话才落下,身后就传来了一个男人扬高了的声音,“呦,你要娶我们家清清啊。”   谢司珩一激灵,赶紧回头。   只见宋时清的大舅宋翔从门口那走了过来。   宋时清悄悄伸手,捏了下谢司珩的手心。   叫他乱说话。   谢司珩哪能想到这么巧,哭笑不得。好在两家人经常走动,宋时清这些个长辈对他的性格也有所了解,自然不会真当一回事。   宋时清乖乖伸头,“大舅。”   宋翔拉他过来打量,“你看看,头发剪了以后多俊,夏天都凉快几度。早几年我就跟你妈说,一说就吵,男孩子哪有留长头发的喽,赶小姑娘。”   但如果嫁给我,就可以一直留着……   谢司珩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下。这念头也不知道哪冒出来的,才长出来带着小毛毛的草叶一样,挠得人心痒。   宋时清笑,“舅舅看见车了?”   宋翔一指院子不远处的一栋五层楼房,“我刚在阳台上翻萝卜干,低头就看见你俩了。”   说着揽着宋时清朝外走,“走走走去我那吃饭,今晚也住我家。你妈好久没回来了,你家这房里头全是灰。”   宋家的宅基地大,宋时清的外婆一个人拉扯大五个小孩,对几个孩子讲一碗水端平,所以宅基地也是平均分,各家造各家的房子。   不过虽然平均分了,平时所有的地和房子院子却全都交给了宋翔打理。他做的是宋家的老买卖,上半年养蚕下半年做蚕丝被和丝绸,常年待在老家这边。   宋时清和宋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学校的事和未来的打算,谁都没提起外婆。   宋老太太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据她自个儿说他们五个小孩应该不是同爹,毕竟她早年间先是逃荒后做买卖,正经丈夫有两个,中途还相过几个人家。   老太太性格要强,又格外迷信。到老了身上不舒服也不和人说不去医院,自己弄供过的符水喝。   等拖到不得不去看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宋家不缺看病的钱,但看病是真的折磨人。好几次化疗之后,宋老太太迷迷糊糊拉着医生的手说让她死吧,清醒了以后面对红着眼眶的儿女又说治,谁敢心疼钱她拿棍子抽死谁。   就这么熬着,熬到前天,在医院到了最后一刻的时候,宋时清趴在床边,小声问姥姥还有没有没实现的愿望,宋老太太搭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值了值了。   她这辈子过得挺好。   九十一去世,比九九归一还多出十年,是喜丧,没什么可伤心的。   ·   进了舅舅家的院子,旁边树下拴着的大黑狗立刻机警地站了起来。它认识谢司珩,反倒不认识长大以后就没回来过的宋时清。   大黑迟疑了一下,对着宋翔摇了摇尾巴,又看看宋时清,最终还是“汪”了一声。   宋时清后退一步。   “它不认识你。”宋翔笑着说道。   谢司珩从后面揽住宋时清,“那哪行,这段时间都得在您家住,得赶紧让它熟悉时清的味道,不然回头给咬了。”   舅妈听到动静从侧面厨房伸出头,“哎呦时清,想死我了。谢家的小子也来了。饭还没好,再十分钟。老宋你去拿两瓶酒。”   随即就是一声菜下锅的刺啦声,楼上也不知道是谁,意味不明地喊了两句话。   人世间的烟火气一下子盛了起来。   宋时清想进屋看看还有谁,才走一步肩膀被谢司珩抓着转了个个。   “你先让大黑熟悉熟悉你。”   宋时清警惕。   他从小就挺招猫猫狗狗的喜欢的,但舅舅家这只大狗站着都到他大腿根,一身腱子肉,正儿八经的农村看家的狗子,能把他拆吧拆吧吃下去的那种。   宋时清后退一步,“不。”   “别娇气,我给你按着。”   说着谢司珩上前,伸手给宋时清做示范,“你看,你就这样,把手伸给它闻闻。它就知道你是好人了。”   果然,虽然已经认识谢司珩了,大黑还是伸头用鼻子仔仔细细地闻了一遍谢司珩的手。   谢司珩撸了两把狗头,蹲下来,一手抓着它的项圈,一手环抱住大黑的两条前腿,“来吧,你要怕,就别伸得那么近。”   宋时清狐疑。   谢司珩笑眯眯,一派全在掌握的模样。   宋翔从矮库房里出来,拍拍皮衣上的灰,拿着两瓶已经结了蜘蛛网的酒看着俩小孩子笑。   谢司珩不说,但心底并不担心宋时清会被咬。   村头之前有个老训犬员,退休以后职业病还带着,就喜欢搜罗各家多的狗崽子带回家自己训。   宋翔和他聊熟了以后,索性安排人去给他看厂子,一大群大狗某种程度上来说,可比人好用多了。那老头也闲不下来,正好还有钱拿,天天带着一帮子威风凛凛的狗子巡厂。   而大黑就是那位老训犬员训好了以后,专门送来给宋翔看家的。   宋时清有点怕,但也有点想撸大狗。他看了谢司珩好几眼,终于朝大黑伸出了手。   谢司珩看他那小猫伸爪子的试探样就想笑,注意力一时都放在了宋时清身上,因此也没有注意到他怀里的大黑极为明显地趴下了耳朵。   那是在看见某种极为可怖的,动物本能告诉它无法战胜的东西时,才会出现的飞机耳反应。   “呜——”   宋时清见它没反应,放下点心,又将手朝前伸了一点。   “呜汪汪汪汪!”   谢司珩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压住了狂叫的大黑。 第五章   “艹!”   谢司珩低骂,撑着站起来赶紧跑到了宋时清身边。   黑狗的转变只在那几秒之间,宋时清坐在地上,背脊僵着,心脏被吓得怦怦跳。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低声带着那么点委屈,“你不是说它不会咬我的吗。”   谢司珩拍他身上的灰,神情有点讪讪的,“大黑之前被训过,我还以为它很乖。没事吧。”   宋翔这边每逢过年过节,都会请厂子里的工人和过来看丝的客户回家吃饭,谢司珩碰上过几回,大黑都是闻闻味道就不叫了的。   这次怎么回事?   宋时清校服裤子后面全是灰,谢司珩抓着他的胳膊弯腰给他拍,“别生气啊,我以后再也不让你碰这些猫猫狗狗的了。”   宋时清拍自己手上的土,“只是它例外而已,学校里的小猫小狗都挺亲我的。”   都是快上大学的人了,宋时清不可能为这一点小意外生谢司珩的气。   但很快,他脸上的神情僵了下。   他伸手,抓住谢司珩的手腕,一点一点把他拉了起来。   谢司珩笑得有点恶劣,“干嘛,帮你拍灰。”   “你那是在拍灰吗?”宋时清凉丝丝地问道。   谢司珩笑着就要上手,“来你把裤子脱下来我给你指指。那一片全是灰。”   “滚蛋。”宋时清恼。   “你俩在那干嘛呢——”   屋子大门口,宋时清的大舅妈探出半个身子,“赶紧过来吃饭,菜好啦。”   宋时清应了声跟谢司珩朝那边走去。   夕阳西落,宋翔家院子里的大桑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发出哗哗的声响。四月初,树干上已经成熟的桑果呈现出黑紫的漂亮颜色,晃了晃掉了下来,正好砸在树下大黑狗的头上。   大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夹着尾巴绕到了树干的另一边趴着。   如果此时有人过来细细查看就会发现这条堪称是凶猛的看家犬正在细细发着抖。   ·   屋子里吊顶上水晶灯璀璨地亮着。   宋翔拿着块湿抹布,快手快脚地把酒瓶子擦了一遍,端着给谢司珩看瓶口码。   “这两瓶还是九九年,我东边的厂子刚落成的时候一个老朋友送的。一直放在那边,前段时间拆迁才找出来”   谢司珩笑着捧场,“比我年纪都大啊。我看看。”   宋翔嘿嘿笑,用指甲抠下面的标给谢司珩看。   他就用那种中年好酒人士跟人炫耀藏品时的语气,“看这,老的还是红标,零三年以后的就换成金标了。劲大,你阿姨平时都不让我喝,今儿幸好你来了,我蹭你一口的。”   “不不,我蹭您的光。”谢司珩熟稔地拿过来在手上转了一圈,又双手递了回去,“这是藏品了啊,您这一瓶放外面买都买不到。”   宋翔隔空点点他,给了一个你识货的眼神,喜滋滋地去找杯子了。   谢司珩笑着低头,正对上宋时清的眼睛。   宋时清有一双很标准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看着就让人心情好,盯着谁看的时候也乖乖的,干净的探究。   不像谢司珩,眉眼一挑自带一股邪气,看着就觉得这狗东西一肚子坏水。   “干嘛?”谢司珩勾他额头上的碎发。   宋时清没躲,有点诧异又有点说不出的佩服,“你已经开始喝白酒了?”   谢司珩像是挺喜欢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的,就站着和他说话,“没。我这两年不是已经开始去见家里的一些酒局了嘛,有时候人比较重要,我就跟着喝两杯。”   宋时清小声,但眼睛映着灯光,亮亮的,“对身体不好吧。”   他家是严禁他喝酒的。   不仅是喝酒,抽烟熬夜等等会损害身体的事情,宋悦都严禁他去做。   毕竟底子在那里摆着,每年换季宋时清都得不大不小地生生病发发烧,谁敢让他再作践自己的健康。   谢司珩被可爱到了,捏他脸,“一点点没关系,又没人灌我酒。”   “那我也尝一点?”宋时清建议道。   谢司珩脸上的笑立刻一收,“不行。”   宋时清是真的很好奇。   他这个年纪的男高中生本身就容易受环境影响,对成年男性长辈做的事情产生好奇。   宋时清不像有些人,他脑子清醒得很,知道什么不好什么不对。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刚才谢司珩熟稔和舅舅寒暄的样子,心底就是莫名地升起了一点点收不住的痒意。   “不好喝。”谢司珩规劝,“可乐的气加上医用酒精的冲,任何酒底子都是这个味道,你想想看能好喝吗?”   宋时清笑,跟他商量,“一口?”   “半口都不行。”谢司珩冷哼,“再说我告状了啊。”   宋时清“啧”了声转过头去了。   其实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纠缠那一口根本就没有必要的酒。   他要是真想,完全可以直接去买一瓶。   谢司珩生怕他还有什么想法,开了盒橙汁放到他手边。   “你们看他俩,亲亲热热的。”   女人的笑语从身后传来,宋时清回头,只见是舅妈刘雯雯端着菜走了出来,后面跟着表哥表姐两个人。   宋时清在外面早习惯被人说他和谢司珩亲密了,接受度良好,站起来去接几人手上的菜。   “别,你坐着,这盘子烫。”表姐笑眯眯地抬手。   她放下菜以后就来搂宋时清,“怎么把头发剪了,长发多好看啊,我还给你留了好多衣服簪子呢。”   宋时清脸顿时有点发烫,下意识看了眼谢司珩,又抓她表姐衣袖,“姐。”   家里面养蚕缫丝,小孩耳濡目染自然也带上了点相应的喜好。   宋时清的这位表姐手下就有一家汉服店,商品致力于复原古书上真真正正的服饰。   宋时清长得好看,人高腿长衣架子,这种送上门的模特哪能被放过。早八百年被压着拍了无数套卖家秀。   虽然表姐店里放的图都是切了模特脸的,没人知道那是宋时清。但原片可是拍得清清楚楚厚厚一本,搞不好现在就在表姐的房间里放着。   要是被谢司珩知道——   谢司珩抬头,那表情跟门外桑树下,大黑每次听到敲食盆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什么衣服簪子?”   表姐看看他又看看宋时清,笑而不语。   谢司珩挑眉,带着点蔫儿坏地支着头,“不会是——您店里卖的那些吧。”   这话一出,不仅是宋时清的表姐,连宋时清都愣住了。   表哥表姐和谢司珩可不熟,特别是表姐,这两年在国外读mba,不怎么回来,谢司珩是怎么知道她开的店的。   “你怎么……”   谢司珩一看这两人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你自己说的。那天晚自习,你偷偷摸摸在桌子下面玩手机看一家汉服店。我问你是不是想给别人买礼物的时候,你跟我说那是表姐开的。”   “啊?”宋时清茫然。   他根本记不起来这件小事了。   高中有那么多个晚自习,他连仅有的那几次停电都记不住,哪还能想起在某个晚自习上无意间的一两句话。   但谢司珩偏偏就记住了。   表姐拍拍宋时清的肩,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但谢司珩却支棱了起来。   隔着宋时清,他兴致勃勃地:“留了什么款的?我看时清现在也能穿啊,带假发不就好了。之前有没有给他穿过那些衣服?拍照了吗?”   宋时清耳廓红了一片,抬手去捂谢司珩的嘴,“你够了啊,没有照片,别胡说。”   但他的心虚哪能瞒过谢司珩的眼睛,他一看就知道这事有猫腻。   谢司珩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一点,但无奈宋时清拼命隐瞒又带着点羞恼的样子跟只小爪子似的挠他胸口,舒舒服服地麻,弄得他就想逗人。   表姐一边磕花生,一边看这俩幼稚男高毫无战斗力地对打,笑意微妙。   最后一道菜被拿好了杯子的舅舅端了过来,听到两人的话,他拉凳子坐主位,“什么照片。”   不等宋时清和谢司珩答话,他就指了下宋时清后面的横桌,“那张吗?”   宋时清没懂,回头看了眼,“哪张?”   宋翔“咔”一声开了酒,“你和小谢的合影。”   ?   宋时清目光在桌上搜寻,正找着,一条胳膊就越过他伸到了前面拿起其中一个相框。   “这张照片您还留着呢。”谢司珩说道。   宋时清凑到他身边,有点懵。   照片已经有点褪色了,能看得出来是很多年前拍的,质感远没有现在的照片好。上面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   宋时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拿过照片,“这是,我吗?”   照片上的“小姑娘”扎了个丸子头,身穿一件带红格边装饰的白裙子。也不知道是谁惹了他,正坐在个瓷砖台子上擦眼泪。   那是五岁的小时清。   而他身前,同样只有五岁的谢司珩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但眉眼间已经依稀透出了和如今如出一辙的懒散劲。他穿着白衬衫和海军蓝的短裤,蹲在地上,侧仰着头好奇地看他。   表姐凑过来看了眼,“你俩真是,从小好看到大。”   谢司珩笑着看了会,指着照片上的小时清对宋时清,“你跟个小公主似的。”   宋时清一点都不记得了,有点害羞,但想想小时候穿女装这事身边人该知道的都知道,抿唇没办法地笑了下。   “我那个时候在哭什么啊?”他小声问谢司珩。   谢司珩哼笑一声,“你还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照片就是我捡到你那天拍的啊。”   “当时你离家出走,顺着小路往山里钻,结果迷路了。好在我那会天天跑那块捉小鱼,就把哭得快要昏过去的你给捡回来了。”   谢司珩用筷子尾端轻轻敲宋时清的手背。   “宋阿姨急疯了,见到你以后,拿起衣架子追着你打屁|股。你哭着直往我背后躲——”   “好了,我想起来了!”宋时清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但谢司珩哪是会在这时候放过他的性格。大笑着在宋时清捂住他嘴之前说完了最后半句。   “你抓着我说‘哥哥,清清好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六章   餐桌上大家都在笑。   宋时清羞恼地用手背抵着额头,两只原本白生生的耳朵尖此时嫣红嫣红的。   哪家小孩都有几件会被家人在饭桌上说起的好笑往事,只是随着小孩越长越大,慢慢的也就不说了。   所以五岁时离家出走被谢司珩捡回来,还在挨打的时候往他背后躲这事,要不是谢司珩提,宋时清自己都忘了。   碗里被放了一棵青菜,宋时清侧眸看去,正对上谢司珩全是笑意的眼睛。   舅舅家一层餐客厅占了建筑面积的一大半,为了敞亮,上头安了个跟喷泉似的水晶灯,把下面的人照得纤毫毕现。   灯光下,身边人五官轮廓更为立体,足够称得上俊美无俦。   宋时清看着谢司珩那张笑眯眯帅脸,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拿起筷子从尾端慢慢啃青菜。   谢司珩伸手揽他的腰,但也没揽住,他手指就放松地搭在宋时清的椅子边缘,有一下没一下敲木头,抬头和已经迫不及待的宋翔碰了个杯。   谁都没觉得不对,唯独表姐带着一点点自我怀疑地看着这一幕,片刻后,她试探地捣了一下宋时清。   “嗯?”宋时清看向她,乖乖咽干净嘴里的食物,喝了口水,凑过去。   表姐也跟做贼似的伏低身,“你和谢司珩——”   她用眼神暗示。   宋时清没懂她为什么话不说完,“我和谢司珩怎么了?”   表姐狐疑地凝视他。   宋时清眼底干干净净,茫然,但漂亮地回视。   就在表姐思索要不要明确地问一句的时候,宋时清脸侧就贴过来了另外一个人。   “说什么呢?让我听听。”谢司珩灿烂地插了过来,   表姐眼睁睁地看着他那条本来搭在宋时清后腰处的胳膊顺着朝上,以环抱的姿势搂住了宋时清。   他大概是在宋时清长发的时候做习惯了这个动作,手指下意识地在宋时清胸前的位置探了探。   没探到东西,那手指索性就捏了块宋时清的校服前襟轻轻搓。   表姐:……   “你俩关系可真好啊。”她由衷感叹。   宋时清有点奇怪,他觉得表姐想说的应该不是这句,但还是笑着回,“谢司珩家和我们家一个小区,而且初中以后,我们一直是同学。”   谢司珩身上已经带了点酒气,他低头看着宋时清笑。等他说完才抬眼,“姐姐你在英国读书?”   宋表姐点头。   “那感情好,出国以后咱们仨能经常聚。到了国外凑一桌朋友可不容易。”   宋时清诧异,“你也去欧洲?你之前不是说要去北美的吗?”   谢司珩甜蜜道,“陪你啊”   宋时清不屑,“听你扯。”   表姐:……   她敬畏地看着这两人,端起果汁喝了口。   开眼了。   你们城里人管这个叫朋友啊jpg.   ·   农村自建楼的窗户中投出温馨热闹的灯光,隐隐照亮了整个院子。   月光皎洁,投下婆娑树影和安静的院墙轮廓。   时间一分一秒地朝后推,某一刻,就在这一片毫无异状的平静中,大黑竖起了耳朵。   它盯着院墙的某一处,片刻后无声地站了起来。   它像是有些不解,不明白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里漆黑一片,斜靠着几张养蚕用的竹席,几个不知道是从什么机器上拆下来的零件。经年累月地堆放在这里忘了拿走,缝隙里都已经长草了。   “呜——”   大黑焦躁地转了两步,从喉咙里发出低吼。   院子里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连风都停了下来。可被拴在树下的黑狗却慢慢绷起背脊,鼻梁上皱,死死盯着那一处——   突然,它扑了过去。   “汪汪汪汪!”   宋时清晚上才被狗吓过,听到声音下意识朝外看去。   舅舅已经喝得有点醉了,大着舌头,“狗怎么叫了。”   “我去看看。”表哥站起来,“是不是有人来了。”   他走到门口按下两扇门的把手朝里一拉。   “铮!”   “汪汪汪汪汪!”   只见大黑疯了一样,陡然绕着树跑了一圈,冲着众人的方向疯狂吠叫。   用布条缠着的锁链死死箍住了它所能到达的极限,这条狗就不断暴冲,两只前爪在空中扑抓。   宋时清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他坐的位置侧对着大门,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莫名就是觉得,院子里的大黑,盯着的人好像是他。   或者说,有东西在看着他——   “叫啥?别叫了,去。”表哥说道。   还没等宋时清想明白那若有若无的被注视的感觉到底代表了什么,表哥就从门边拿了把扫帚,走下去要赶狗。   可就在他踩下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大黑滕地扭转了方向。   所有人都看见,它挣着脖子上的绳子,一边疯狂吠叫一边转过一个半圆,最后,它死死盯着院门所在的位置,冲着那里吠叫。   就好像,有东西被下来的人惊扰到,绕着院子跑了一周,最后从院门窜了出去。   这一幕着实有些诡异。   表哥莫名其妙回头,“刚院子里有老鼠吗?”   “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   回答他的是更多从不同方向响起的吠叫。   ……   大黑舔了舔鼻子,甩着尾巴回头,看向众人。   它没有再叫了。   但宋翔家周围,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叫了起来。   宋时清无意识地捏紧了筷子,站了起来。   远处传来了呵斥声。   他们这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村里老作息的人,八点就睡觉了。此时被吵醒,正恼火地骂自家的狗。   宋时清看着正在朝表哥摇尾巴的大黑。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寒意就是顺着他的脊背朝上,从皮肤开始,沁入肌肉,贴着骨骼慢慢地蔓延开来。   有什么事情正在悄然靠近。   但他不知道。   突然有人碰了下他,把宋时清吓得战栗了一下。   低头,谢司珩握着他的手,神情好笑,“你抖什么?”   宋时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放在桌上的手原来一直在无意识地发颤。   九九年的老酒确实劲大,谢司珩才喝了半杯,眼底就已经有醉意了。他仰头看着宋时清,不着调地玩他白皙修长的手指。   宋时清眨了一下眼睛。   “你看见了吗?”他低声问道,“大黑在对着空气叫。”   宋时清想说什么,但最后又没有说出口,眉间蹙着,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惊怯。   谢司珩盯着他看,眼神特别专注。   宋时清被他看得抿了抿唇,紧张起来。   谢司珩他是……发现了什么吗?   片刻后,谢司珩拍了拍他的手:“你真好看。”   宋时清:……   他就不该和醉鬼说话。   宋表姐慢吞吞扭过头,欲言又止。   “行了,去洗漱吧,别搁这凑着了。”舅妈站起来收拾碗筷,“估计就是风。时清,三楼四楼都有空房间,你上去自己挑,喜欢哪个住哪个。要被子吗?”   “我们带了。”宋时清答道。   他朝外走。他和谢司珩的行李还放在车上,得把它们拿过来。   谢司珩跟着站起来。   “我一个人就行。”宋时清按了他一把。   当时造房子的时候怕潮,舅舅家院子和房子都做了抬高,都有台阶。宋时清怕谢司珩要醉不醉的,摔在上面。   外面已经逐渐安静了下来,零星的狗叫声衬得夜晚更加静谧。   宋时清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两个行李箱搬了下来,站在车子后面,他终于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自己最近到底怎么了?   宋时清又想起了那些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但就像他跟谢司珩说的,起来就忘了,就记得自己在梦里哭得很害怕。   那种无处可躲无处可逃的绝望感,揪着他的心脏,半点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嗡——”   宋时清心跳停了半拍,反应过来才意识到是自己口袋里的手机。   夏天的衣服轻,宋时清一边带上耳机一边拖着两个行李箱往回走。   打电话来的是陈建安。   “喂,时清啊。”   宋时清“嗯”了一声,“怎么了?”   【咱们上午不是发了一个毕业计划嘛,谢哥让我给你俩填的那个。】   陈建安说的是长青中学统计国际班学生留学规划的表格,上午发下来的时候也没说什么时候交,宋时清顺手就收起来了。   “我的放在绿色的卷子夹里,第一张就是。”   【我知道。】陈建安经常借宋时清的卷子,当然知道他收在哪了。   他语气显得有点迟疑,【我正好要看你的笔记,就把你的文件夹给带回来了。然后刚才,我发现你的文件夹里,夹着张……】   行李箱轮子轱辘辘地响着,宋时清停下脚步,“夹着什么?”   【哎,我感觉这是血,算了,我发照片,你自己看吧。】   微信来消息的提示音在耳机里响起。   宋时清的手指顿了一下,才点开消息栏。   页面没有停顿地跳出,陈建安发来的照片展现在了两人的聊天记录中。   宋时清几乎是本能地放大图片,随即瞳仁骤地缩紧。   那是一张展开来足有半张报纸那么大的纸,折痕明显,褐红色的血污和淡灰黄的纸张本色各占一半。   上面的字很多都被血污化得分辨不出。   但从留下的部分,依旧能看出这张纸的用处。   【……天作之合良缘遂缔……】   【……通良辰佳时……】   【……九月廿七日子时建生……媒合人王潘氏……】   这是一纸婚约文契,密密麻麻的吉祥话中,宋时清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在婚契中间靠上的位置,血污没染到的位置处,楷书端端正正地写着【同公长博三子宋时清喜结秦晋麟趾呈祥】   不是宋时清眼神好,而是整张婚契,唯有他的名字是用朱笔写的。   朱砂褪色慢,宋时清这三个字竟然比血污更红得刺眼。   ……   宋时清背脊僵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谁做的?谁把这个放在他文件夹里的?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时清?”   宋时清陡然从喉咙里泄出一声呜咽,眼泪登时掉了下来。 第七章   谢司珩:……   他瞬间酒醒了大半,有点慌。   谢司珩真的好无辜。他平时对宋时清动手动脚习惯了,哪能想到会直接把人拍哭。   他赶紧伸手,“我打疼你了?我看看。”   “没。”宋时清挡开他的手,侧着脸不看他。   被吓出的完全是生理性眼泪,反应过来他自己开始不好意思。   但谢司珩不让他躲,强行把宋时清捞过来,捏着他的下巴要看他的脸。   “我真不是……”宋时清挣不过他的力道,羞恼之下胡乱把手机塞到了谢司珩手里。   谢司珩狐疑地看了眼他,还是把宋时清背对着他呼噜到了怀里,又摘了一只耳机带到自己耳朵上。   才带上,他就听见了那边陈建安咋咋呼呼的声音。   【我他妈看到的时候人都傻了,你说这得是谁啊,搞这么无聊的小动作。】   【哎你跟谢哥说说,这事得查监控啊。不然万一对方是个变态,今天敢放血写什么狗屁婚书,明天就敢拿刀找上你。】   谢司珩的眉毛皱了起来,“什么婚书?”   冷不防听到谢司珩的声音,陈建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跟找到了靠山一样,连嘲带骂地把他在宋时清卷子册里发现染血婚契的事情讲给了谢司珩听。   这事太吓人了,那么大一张纸,被血染成那个样子,就算是拿毛笔一点一点往上沾也得满满一碗啊。   更何况血迹带着喷溅的边缘。陈建安平时喜欢看刑侦片,兀自猜测这是割开动脉喷出来的。   谢司珩不吭声,下巴贴着宋时清的耳朵放大划看陈建安发过来的那张图。   周遭安静,宋时清耳边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清浅沉稳,逐渐地将宋时清的心安抚了下来。   “谢司珩。”宋时清低声叫他。   环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身后人冷嗤一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就是!啥人啊,时清我跟你说,这纸还潮潮的一股子腥味。我的天,我书包现在都是这个味道。】陈建安义愤填膺。   宋时清已经不怕了,闻言小小愧疚了一下,“回去我送你个新的。连累你了。”   【真的?谢谢校花。】   “哎哎。”谢司珩打断,“我们家时清借你卷子还得赔你个包啊,还有谁许你也跟着叫时清的。”   他手下快速把图片转发给了自己,宋时清这才拿过自己的手机。   【你瞧你独的。】陈建安抱怨,【校花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啊?报警吗?】   宋时清看了眼旁边亮着灯的房子,轻轻叹了口气,“你拿个密封袋帮我装一下吧,卷子夹也是。我办完葬礼以后再处理它。”   妈妈为姥姥的事情累得已经倒在了医院里,明天才能做完所有检查。其他几个舅舅姨妈正在办姥姥火化的事。   因此老家这边摆席开路、布灵堂开坟地的事,全压在了大舅和大舅妈身上。   这个时候,再把这件事情拿出来和家人说,妈妈肯定得陪着他去做笔录找学校,无疑会给本就忙乱的局面填一把火。   【行。】陈建安应下。   谢司珩放大看婚契上宋时清名字旁边的血污,似乎是想从中找到这张婚契上另一个人的名字。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气只余还生出了点说不出来的焦躁。   就好像在本能中,他意识到自己的领地被另外一个东西踩进来了一脚一样。   听到宋时清和陈建安的话,他点了点宋时清的手,“别,报警找不到人的。咱们学校所有班内的监控都不开,而且这人也没有伤到你,警察顶多做个记录。”   宋时清惶惶地看着他。   谢司珩真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小声哄,“我有办法,别怕。”   说着他拿过手机,“老陈,待会我给你发个地址,你按照地址把婚契寄过去……是我一个做文物修复的朋友,她应该有办法把字清理出来。等知道了这人的名字,我自然有办法找到他。”   最后一句话被他压低了点,不高兴的意味很明显。   【好嘞。你们有打算就行。】   陈建安又叮嘱了他俩几句,挂断了电话。   谢司珩把手机揣进宋时清的口袋,呼了口气,两秒后低头笑着捏宋时清的脸,“天鹅,有□□要吃你的肉,吓死了吧。”   宋天鹅仰着脸任由他捏,脸色有点发白。   他看着谢司珩,面前人是除亲人外他最熟悉的人。宋时清不想为这点事小题大做,显得他特别娇气,但在谢司珩面前终究没忍住。   沉默片刻。   “吓死了……”宋时清小声抱怨,“干嘛做这种事啊,又恶心又吓人。”   不说还好,一说鼻尖又是一酸。   宋时清立刻偏过头。   他有点泪失禁的体质。但体质归体质,他这个年纪,动不动就眼睛红一下,总归是有点丢人的。   谢司珩看到了,哼笑一声,弯腰拎起两个行李箱走进了院子。一边朝前走一边还不忘回头教训宋时清。   “你看我就说和你一起去吧,你还不乐意。要是我俩一起,你哪至于被吓成这样。”   明亮的灯光从脚尖开始,照亮两人,平整的光影切线像是在他们身后划下了一道不容邪祟入侵的结界一般。   宋时清缓缓放松下来。   ·   舅舅一家都各自回各自的房间了,站在一楼,隐隐能听见二楼从舅舅舅妈房间传出来的电视节目的笑闹声。   他把大门关上,转头就看见谢司珩已经拎着两个行李箱站在楼梯上了。   是的,宋翔这栋五层的楼,当年建的时候只做了楼梯没做电梯。宋翔夫妻两反正是睡二楼,偶尔打扫一下上面就当锻炼身体了,所以到现在都没装。   宋时清小跑上去,“被子给我。”   两个行李箱倒是不重,但谢司珩给他带的垫絮、被子、枕头外加床上四件套压缩装了一个大袋子,十来斤。   搬着俩行李箱加那么大一带,就算谢司珩不嫌重也不好拿。   “你拿这个。”谢司珩把自己的行李箱推给宋时清。   这人箱子就跟没装东西一样,宋时清手指搭在上面敲了敲。   他今晚实在是不想再做噩梦了。就算做了,他也不想再在半夜惊醒的时候,一个人独自面对寂静黑暗的房间。   “谢司珩,你睡哪个房间?”   谢司珩低头看了他一眼,“上去看看吧,我没来叔叔家住过。”   宋时清“哦”了一声,拎着箱子跟在他后面。   上了一段,他突然说道,“表姐跟我说,她家三楼没有装无线网,只有靠东边的那个房间能蹭到楼下的。”   ——谢司珩停了下来,品了一下宋时清这句话。   几秒后,他带着点微妙笑意低头。   宋时清依旧是那副乖乖的样子。   薄校服拉链拉到锁骨下一点,脖颈修长白皙。自上而下看过去,他下巴尖尖的,唇形美好,招人的好看。   谢司珩搭着楼梯扶手,“我流量其实挺多的。”   更何况这才月初。   “可你现在不省着用,月底就限速了。咱们学校没有wifi的。”宋时清叹气。   月底,阔少也有缺流量的困扰吧。   谢司珩恍若恍然大悟,“那那间房很珍贵啊。”   “是啊。”宋时清眼底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谢司珩强烈建议,“不如咱们一起睡吧。”   “好呀。”宋时清从善如流,尾调的扬得像是三月的猫尾巴。   “哎呦我真是……”   谢司珩抬手捏了下耳朵,止不住地笑。   他看着站在楼梯上得逞以后也忍不住笑的宋时清,摇摇头接着上楼。   宋时清这性格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又乖又灵,吃定他了一样。   ·   风吹过田间。   村子里地本来就多,这些年青壮年又大多出去做生意打工,空出来的地就更多。   南边临着山的一片,也不知道是有人撒了种子还是自己长的,密密地生了一大片蒿葱。   老家人喜欢拿它炒鸡蛋吃,艰难年代,这东西不等长到一指长就被人挖完了。但现在,已经没人会为了几颗野菜跑半个村的路来采了。   除了付家的二嫂子。   她家瓜田在这边,今年种的是早熟品种,好的话四月中就能卖了,现在过来看看情况。   看完最后一个大棚,付二嫂撩起塑料布走来,一边掏手机一边锤自己的腰。   太晚了,她今天打算就睡在瓜棚旁的小房子里,得跟家人说一声。   月明星稀,付二嫂一边在微信上打字,一边朝小房子走去。   大棚上的白光LED灯照着她的前路。   付二嫂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灯光下,她的影子后面,不知何时跟上了另外一个小小的影子。   立耳、长脸、垂尾。   是一只狐狸的影子。   影子不紧不慢地跟上了付二嫂,爬上她的腿。   然后是脊背,肩膀,最终,狐狸的影子搭着她的肩,将头放在了付二嫂的头上。   付二嫂僵了一下,手机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可她无知无觉,完全没有要捡的意思。四下安静得连虫鸣鸟叫都没有,付二嫂慢慢回头,看向了瓜棚前一个竹编的篮子。   她缓步走过去,拿起篮子背在背上,顿了下,朝着那片蒿葱地走去。   她离瓜棚越来越远,光线也越来越暗。她走进了灯光照不到浓夜之中。   不多时,这一片响起了草茎被拔起的声音。   付二嫂在黑暗中拔起蒿葱,在小腿上打掉土,抬手扔进背后的篮子里。   如此往复,无知无觉—— 第八章   宋家。   谢司珩哼着歌铺被子,身上就穿了个黑色的运动短裤,上半身露出的肌肉线条精悍利落,又带着他这个年纪的青年人独有的韧性。   宋时清因为认床又有点洁癖,所以去近的地方旅游都提前把被子邮寄过去或者干脆开车去,早早练出了一手铺床的功夫。   但谢司珩不行。他有张床就能睡,这辈子就没套过几次被子。   宋时清洗澡洗了二十分钟,他也铺了二十分钟。   被子在他手底下艰难扭动,痛苦挣扎,但凡长了腿,从窗户跳下去都不让他糟践。   身后卧室门被拧开,谢司珩头也没回,笑着说道,“你来吧,等我铺咱俩今天都别睡觉了。”   “好。”宋时清打了个哈欠。   谢司珩牵着一角,听着宋时清的脚步越来越近。正想调侃这被子不听他的话,一只比他体温略低的手就碰上了他的后背。   !   谢司珩一僵,只觉那过电般的酥麻乍然腾起。   “你穿衣服啊,你怎么不穿衣服。”宋时清喃喃。   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白天不觉得,刚才被热水一泡,疲惫感从每一个毛孔里透出来,卷得他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他垂眼从谢司珩手里拉过被角。   拉——没拉动。   宋时清半抬起眼皮,“松手。”   “……哦。”   谢司珩松手,退后两步给宋时清让出空。   他就这么站着,过了一会反手碰了下那片现在存在感突然变得非常强的皮肤,狐疑地打量宋时清的背影。   宋时清穿的还是衬衫配长裤的春秋款睡衣,全身遮得严严实实,唯独裤腿比较短,露出一截细瘦白皙的脚踝。   谢司珩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跟盯最后一道数学题那样,盯着那节脚踝。   他皱眉,觉得自己实在想说点什么。   但直接说人脚踝挺白……是不是有点怪?   于是,套好被子正在拍的宋时清就听见背后的谢司珩在沉默了这几分钟以后,突然来了一句,“你睡觉捂这么严实,不难受吗?”   宋时清莫名其妙,“才四月。”   谢司珩他不冷吗?   说着上了床,两下把自己卷进被子里,闭上眼伸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谢司珩也赶紧上来。   宋时清和谢司珩出去玩过不止一次,两家又是邻居,偶尔会去对方家住。   宋时清记得自己小学的时候,和谢司珩在一张床上睡过几次。但后来长大了,个子抽条,也不知道从哪一次出游开始,家长就给他俩分开订房间了。   自此再也没有一起睡过。   宋时清没什么抗拒的心思,闭上眼等着谢司珩自己爬上来然后关灯。   不多一会,他听到了床边窸窸窣窣的响动,床陷下去了一点。   眼前光线变暗,是谢司珩的影子拢了来下。   然后,他放在床上的手指蹭到了另外一个人的皮肤。   ?   宋时清张开眼睛,只见谢司珩劲瘦的腰胯近在眼前。   低体脂让这人都不需要绷着,就能显出漂亮的线条。   沐浴露的植物精油气息混着荷尔蒙侵入鼻腔,宋时清怔怔抬眼……一股热意突然从耳根处烧了起来。   谢司珩眼见着那抹红从他耳根漫到脸颊,晕的宋时清看起来像是被他欺负了一样。   “不是……”   谢司珩一时被宋时清这反应搞懵了,哭笑不得中又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好意思,“你脸红什么,我身上有的你都有。”   他俩就这么对视了好几秒。   宋时清用手肘挡住眼睛,翻了个身仰面躺着,“你把衣服穿上。”   他这么一翻身,睡衣本来就不严实的领口展得更开,锁骨肩颈露出了一大片。白得晃眼。   他就躺在谢司珩身侧,一伸手就能碰得到的地方。   谢司珩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舔了下嘴唇,转过头,胸腔里心脏跳得极快,连带着脸上也越来越烫。   我……不会得病了吧?   谢司珩想回头再看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又不太敢。抓着被子的手紧了又松。最终他还是带着那么点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冲动,扯过床头柜上的衣服胡乱往身上一套,抬手关了灯钻进被子。   宋时清这才松了口气,侧过身面对着谢司珩。   他实在是累了,不一会,呼吸就均匀了起来。   留下谢司珩一个人,瞪着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的轮廓,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   月上中天,毛茸茸的猫头鹰停在路边的树杈上,扭着头找老鼠。   “嗒……嗒……”,脚步声自远而近。   猫头鹰的耳羽动了一下,一百八十度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那里缓缓走来了一个女人。   付二嫂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右腿上全是泥。她身后的竹篮里已经装满了一筐蒿葱,草叶随着她的走动一晃一晃。   走了几步她停了下来,歪头朝猫头鹰所在的地方看去。   一人一鸟就这么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出声。但肉眼可见地,付二嫂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她盯着那只大鸟,舔了舔嘴巴。   猫头鹰朝旁边退了一步,拍拍翅膀朝远处飞去。   夜色静谧,这点发生在无人深夜的动静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   清晨——   “砰!”   方大娘把不锈钢盆往地上一摔,插着腰就骂了起来。   “造孽喽!哪个狗娘养滴杂皮子钻我家的鸡舍哦!让我逮到嘚勒河里淹死!”   自建楼窗户做的是单层的,不隔音。一大早,隔壁院子里大娘的叫骂毫无遮拦地传到了房间里。   随即是舅妈刘雯雯的问话。   “方姨——搞啥?”   “哎呦,我家的鸡笼,昨天进嘹黄鼠狼。你瞧瞧这咬的,你看看,死了十几只诶!咬了还不吃,这畜生尽造孽诶。”   谢司珩迷迷糊糊,闭着眼睛摸枕头底下的手机。   六点二十一。   谢司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七点钟起床对于他们这些男高来说就已经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了,哪能想到请假在家居然六点半不到就得被吵醒。   外面的信息交流还在继续。   “怎么咬成这个样子。”   “是的哦!吃都不敢吃,不知道有没有病。你说说咋办,还得挖坑埋掉嘞!”   “唔……”宋时清困困地哼出一声,眼睛艰难睁开一条缝,“怎么了?”   谢司珩没说话。   宋时清蹙眉,他脑子还没有那么清醒,但下意识觉得对面谢司珩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古怪。   他有点茫然,伸手在被子底下拍了拍这人的胳膊,“几点了?”   谢司珩慢腾腾地朝后挪了一点。   才醒来的人声线都带着点哑。宋时清平时的声线是那种清冽中带点奶的青年音,此时却变成了谢司珩很难形容的……细弱调子。   撒娇一样。   谢司珩缓慢调整姿势,让自己的某一处远离宋时清曲起的膝盖。   “六点多,你再睡会,我去洗漱。”   “这么早啊……”宋时清半梦半醒含含糊糊。   他往枕头里蹭了蹭,白生生的耳朵衬着黑发,兀自清着睡意。   谢司珩下床,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随即快步冲到三层的浴室。一直到他反手关上门,额头顶在浴室门冰凉的实木板上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我他妈……   谢司珩头疼地看着自己下身鼓出来的一大块,突然就很想把这玩意给剁了。   神经病啊,醒的时候还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听到宋时清的声音,一下子支棱了起来。   要不是他反应快,肯定得顶宋时清身上。   他要怎么办?让宋时清见识一下他的本钱吗?   谢司珩走到洗脸池前,不爽地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两把冷水,堪堪将心底那股邪火浇下去了一点。   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自己也皱着眉回望他。   ……片刻后,他眼底突然升起了一抹沉思。   宋时清刚才有反应吗?他好像一直都是软软的啊。他这个年纪起床没反应是正常的吗?不需要他帮忙看看吗?   一连三个问题,成功将谢司珩心底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按了下去。   直男的兄弟本能升起,责任心让他现在就想去检查一下宋时清的身体情况。   当然,在回去之前,他得先处理一下自己。   ·   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停下。   谢司珩拿过毛巾,往头上一顶让它自己吸水,抬手开了窗通风。   晨间凉爽的风带走了这方小空间里暖热的气息,也将谢司珩的脑子吹得清明了不少。他索性就靠窗站着擦头发,一边擦一边朝下面看。   目光才落下去,他眼底就凝了凝。   他就说早上隔壁的大娘为什么要那么大声的叫嚷。   十几只鸡而已,没必要一大早吵醒左邻右舍。更何况被保护动物咬死了家畜,是可以去村委会申请补偿的。   ——隔壁的鸡,根本就不是被动物咬死的。   鸡圈的竹篱笆连着网被破开了一大个口子,地上留下的是人凌乱的脚印。   即使早上方家已经清理了很多鸡毛,但那遍地撒开的鸡血却留下了。   它们鲜红干涸地粘在水盆食槽和旁边的矮灌木上。旁边还有翻倒的木笼子,鸡蛋也碎了满地,又脏又可怖。   这哪是黄鼠狼能干的事情,分明是有人偷摸着搞破坏。   隔壁早上那么骂,不过是一种不点破的警告而已。   谢司珩拿着半干的毛巾,心底的升起一丝异样。   ——这么大的动静,昨天晚上他和宋时清怎么都没听到? 第九章   宋时清本来是想眯一会就起床的。但六点多确实太早了,他闭着闭着,就这么又睡了过去。   【咯咯……咯咯……】   宋时清大概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的他似乎已经饿了很久,胃瘪瘪的缩着,传来烧灼般的饥饿感。他浑身没力气,坐在一处树荫底下躲烈日,目光被远处的人群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群大户人家的下人,她们身上的衣服虽然不精致,但至少体面。土蓝豆白的布面干干净净,没有在田间劳作过。   宋时清看不清她们的面容,只看得清她们手上提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个灯笼状的竹笼子,里面装着一只只花色斑麻的母鸡。母鸡随着摇晃偶尔换换姿势,间或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咕。   他咽了一口口水。   【……东家又买鸡喂后山那群狐狸啊……】   【是嘞,这次又买了一百五十只,菜市行的老板笑嘚,亲自送过来的。】   宋时清朝路的尽头看去,隐隐看到了树影后那座宅院的大门。   我也想吃鸡肉,他在心里怯怯地想道。   就在这时,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他。   宋时清茫然回头。   第一次,在梦里的他没有对莫名触碰自己的人感到害怕。   抱着他的似乎是个女人,很瘦弱。但宋时清的身子更小,完完全全被她笼在了怀里。   宋时清感觉自己应该是张开了嘴,对女人小声说了句什么。   【……莫怕莫怕,我们清清也要有肉吃了……】女人抱着他喃喃说道,【到主家住要听话,听话有肉吃,一定要听话,知道吗。】   女人一边说一边安抚般拍着宋时清的后背。   宋时清的脸搁在她的肩膀上,闻言很乖地点了点头。   【听话……我的清清听话,好好活下去,当个小少爷。】   宋时清攥着她的衣服。   【妈妈。】他惶惶地叫。   女人没再说话了,只是抱着他。无声间,宋时清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滴下来的水打湿了……   ……   “……时清?宋时清!”   宋时清陡然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眼泪不断从眼角溢出,顺着朝下浸进头发里,只这一会,枕头就已经湿了一片。   他张了张嘴,无意识地吐出了两个无意义的音节。   谢司珩担忧地看着他,伸手抚上了他的脸。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他半搂半抱地扶起宋时清,怕他躺着哭喘不上来气。   哪知道才用力,宋时清就自己扑进了他的怀里。   谢司衡:……   他第一反应是默默收腹,绷出手感最好的肌肉线条。   宋时清对他的小动作分毫未觉,抓住谢司衡的肩膀,眼泪流得非常凶,“谢司衡,……我好难受啊……唔嗯……”   他哭得啜泣起来,话说的断断续续。   谢司衡手撑着床,又心疼又有点下意识的心虚。默了片刻,轻声问道,“难受什么?”   宋时清蹭着他的衣服摇头。   他不知道。   巨大的悲伤攥着他的心脏,揪出酸涩的汁液来,压得胸口发闷,连呼吸都是艰涩的。   谢司珩侧头观察了一下他带着潮气的脸,眉间拧得死紧。   “你一直这样肯定不行,等事儿办完,我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谢司珩一下一下地给他顺着气,“哪有天天做噩梦的。这次梦见什么了能记起来吗?”   宋时清的啜泣越来越轻。   他顺着谢司珩的话仔细想了想,也不知道是这次才醒就有人让他回忆,还是这次的梦境比较特殊,他居然记得很清楚。   “我好像梦见有一年村里闹饥荒,所有人都没有饭吃。有一户地主想买我回家……”宋时清顿了下,“应该是缺下人吧,妈妈没办法就把我卖掉了。”   “怎么做这种梦,真有那个时候,宋阿姨就是去卖血也不会卖你啊。”谢司珩头疼。   宋时清捏了捏他的手指,想了想又补上了细节,“还有,那户地主好像一直在买鸡喂狐狸。我在梦里时,饿的能直接啃树皮,特别想吃鸡肉。”   其实现在说出来了,宋时清反倒不难受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一阵,他真的产生了一种被迫分别,必须独自面对艰难生活的无措和巨大的难过。   他为什么会做这么真实的梦。   宋时清缓缓舒出一口气,抬眼却发现谢司珩的表情有点奇怪。   “怎么?”   谢司珩怜悯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早上应该捂住你的耳朵的。”   宋时清早上半梦半醒,根本就没有听清外面的吵嚷,此时莫名其妙地看着谢司珩。   谢司珩伸手,将宋时清呼噜进了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使劲蹭。   “你干什么?”宋时清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正着,鼻腔里全是谢司珩身上好闻的气息,和这体温不管不顾地传递过来。   “以后我们就这样睡啊,哥哥帮你挡着外面的邪魔外道,咱们再也不做噩梦了。”   “谢司珩你要点脸。”   宋时清又好气又好笑,奋力反抗,无果。被谢司珩心疼地抱着搓了好一会,才满头乱毛的被放开。   ·   宋时清和谢司珩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多钟了。   才下到一楼楼梯的转角处,宋时清就顿住了脚步,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楼梯扶手。   ——一楼,之前定的麻布草纸一沓一沓地落着,还没有拆封的纸扎人纸扎房子车子摆在角落里。还有一些用黑塑料袋装着的,葬礼上要用到的鞭炮白糖饼零散地放在客厅地上。   宋翔坐在餐客厅另一边的会客厅里,坐在沙发上,佝偻着背抽烟。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有好几个烟头了,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宋时清缓步走下来,一时有些无言。   这一地的东西,昭示着姥姥已经离开人间的事实。   而活着的人要用这些东西昭告天地,求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体面。   宋时清有点想过去和舅舅说两句话,还没动,听到动静的舅妈就已经走了过来。   刘雯雯拉过宋时清的手臂,示意他和谢司珩跟自己到这边来。   “你舅舅昨晚看着好好的,上去就跟我说,大黑子叫啊,是不是妈回来看咱们了,又被吓走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的没睡着。”刘雯雯脸色也有点憔悴。   宋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待她和亲生女儿一样,她自然也把婆婆当妈。   俩夫妻昨晚都是没怎么合眼,越想越睡不着。一大早起来就把大黑栓到屋子里去了。   宋时清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雯雯一边给他们两个盛粥,一边低着头絮叨,“老太太在的时候啊,就喜欢搞个小盆儿给各路神仙鬼怪烧纸,我们当时都说她迷信。人走了吧,我们又想着她要真会点,现在也能回来看一眼。真是……”   说着说着刘雯雯眼睛就有点红了。   宋时清上前接过勺子,“我来吧。”   刘雯雯长叹一口气,低着头擦了擦眼睛。抬头时又笑了起来。   “时清你待会拿把剪刀,去给你姥姥剪剪麻,不用算数,回头葬礼上来的人多。”   剪麻就是将一整块的麻布剪出丧服要用的布型,一般由过世者的亲眷亲手剪。剩下的布料会被撕成腰带,到时候提供给葬礼上与过世者没有血缘关系的朋友客人。   刘雯雯又看向谢司珩,刚想说他可以先回老家看看,这人就朝她笑了下。   “我帮着叠元宝,省的回头还得请人来帮忙。”   刘雯雯一想也是,就应了下来,转身超外走。   宋时清目送舅妈离开,然后缓缓地皱起了眉。   “别难过了。”谢司珩靠着柜子,“你姥姥看见你们这么伤心不见得会高兴。”   “不是。”宋时清抬眼看他。   他有点迟疑,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的感觉告诉谢司珩。   毕竟他长这么大,接触到的能和灵异搭上关系的事情也不过是小时候被说命轻,得当留长发养着。   十八年来,他根本就没有真切地接触到“鬼神”这个概念。   谢司珩叼着个包子,看他这样挑了下眉,“有话就说,干嘛,想让我喂你啊。”   宋时清抿唇,“我就是怕你觉得我乱想。”   宋时清抬眼,有些迟疑地看这谢司珩的眼睛,“昨天晚上,大黑叫的时候,我是感觉到有东西在盯着我的。”   谢司珩的手顿了一下。   “但是那种感觉一点也不舒服,就好像……”宋时清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那种,似乎没有恶意,但带着令人不舒服的邪性的注视。   谢司珩慢吞吞地把嘴里的包子咽了下去。   “我形容不出来,但我觉得那不是姥姥,她应该不会那样看我。”宋时清有点气馁了,蔫巴巴地也拿了个包子啃,有一口没一口的。   “——其实,你不能按照感觉舒不舒服,去分辨来的是谁。”   他正吃着,头顶上传来了谢司珩格外正经的声音。   宋时清抬眼看他。   谢司珩这个人从小就有点痞,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他能装得二五八万的比谁都规矩,但在熟悉的人,特别是宋时清面前,他几乎没有正儿八经的时候。   天天就时清时清地叫着,逮着机会就搂搂抱抱,跟有分离焦虑症一样。   但一旦他正经起来,说出的话肯定尤为重要。   “因为变成那东西以后,它不一定还和生前有一样的性格。”谢司珩拿了张纸,一边擦手一边说道,“这个的影响因素非常复杂。” 第十章   “我举个例子,清明祭祖的时候,老规矩是不乱看不乱摸不乱吃,除了自家的,其他的别去碰。不然就有可能引其他家的东西跟着你回去。”   谢司珩似是觉得有些好笑,“你看,在死了以后,他们就不太能分得清自己是谁的家人了。”   宋时清和他对视,突然觉得这个样子的谢司珩……   又熟悉又陌生。   就好像在曾经的某一天,也有人这样,站在他面前,玩笑一般跟他说这些牛鬼蛇神的事情。   谢司珩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接着朝下说,“除了至善至恶之人,一个人身前和死后出现性格行事作风截然相反的可能性是有的,这跟方位、死因、因果、经历都有点关系。”   “还有比较少见的,有些人命格特殊,注定死后会变成什么什么,甚至有人能自选自助。反正就是跟摇色子一样,没个定准。”   “不过你姥姥面相挺正的,死后应该不会有变化。如果昨天晚上真有东西在看你,那肯定不是她。”   宋时清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   他有点被谢司珩专业的科普镇住了。   他小心翼翼,“……真的?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谢司珩平平淡淡,“现编的。”   宋时清:……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走,被谢司珩笑着拦住,“好好好,不唬你了。”   宋少爷矜贵地瞥他。   谢司珩低声下气解释,“我家祖上是搞风水的,留了好几本书。我小时候闲着没事,挨个翻了一遍。”   宋时清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他们相处十几年来,谢司珩从来就没有表现过一点对玄学的关注。甚至在宋时清的记忆里,谢司珩挺讨厌这些东西的。   小的时候,宋悦秉着我全都要的原则,带宋时清拜遍了佛门道教的场子。一视同仁,碰到了就上香捐款,求个心安。   而谢司珩则连那些道场前的台阶都懒得爬,看宋时清那副乖乖的样子就恨铁不成钢,几次拽着他不让他去。   谢司珩看他这样子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没和你说过是吧。”   “我太爷爷本来是走水路运货的船工,也不知道在谁手底下学了看风水的法子,去街上搭摊子给人算命。后来传到我爷爷这一辈,正赶上战乱。他一腔热血,想参军报国,太爷爷硬不让他去。”   “说家里有吃有喝何必去拼死拼活。而且他算过,我爷爷这辈子就没有当兵的命,他必然会当个风水先生,子承父业。”   谢司珩抬手给宋时清指了下,“我家祖宅的院墙有这么高,我爷爷趁着夜色翻了出去离家出走,落地的时候,啪叽,把腿给摔折了。好家伙,确实没了当兵的命。”   宋时清:……   他没忍住笑了一下。   谢司珩也跟着笑,“没完呢。”   “爷爷就是不信邪,找了个医生把腿给接上以后就上路了。那年头,乡下不是匪就是盗,他在路上给人绑了,差点被杀。还是凭着之前耳濡目染学到的梅花易数唬住了那帮强盗,才保下了一条命。”   “从此留在匪寨里,当起了风水先生。”   两人对视。   宋时清笑得肩膀都在颤,“怎么会这样,真的吗,那你太爷爷算的是准的啊。”   “是啊。但不妨碍我爷爷越来越烦这种摸不到说不清,又冥冥中仿若注定的东西。”   “再后来——”谢司珩顿了下,笑着垂眼,“匪寨被军队打下,我爷爷就一直留在后方做保障工作,也算是参了军吧。等打完了,他回家,祖宅已经空了。”   ……   宋时清笑意凝了下。   他突然想起来,谢司珩所说的谢家祖宅就在离村子不远的山里。   谢司珩五岁时之所以能捡到他,就是因为那段时间他父亲带人回去清理祖宅,留他在那一片自己玩。   而他们这里,在日军侵华时期,被占领过八年。   谢司珩摇头,“其实当年,他们父子俩要是一起去参军,保不准我太爷爷就能活下来,我们一家还能混个根正苗红的成分。所以我爷爷就一直说,不该信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头顶唯物主义才是正道。”   “家里的那几本书都是从祖宅里带出来的,算是太爷爷的遗物吧。保存得不错,等这次回去,我拿出来给你看看。”   宋时清点头。   理智上,他是不相信谢司珩会看面相,还能凭面相定人死后性格的。   但私心里,他当然不希望那若有若无的古怪注视来源于姥姥。   宋时清和谢司珩朝外头走去,走了两步,宋时清停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牵住了谢司珩的袖子。   “嗯?”   “你家的书里,有提到我这种体质的吗?”宋时清有点不好意思,“就,要当女孩子养大的。”   谢司珩诚恳,“宋时清小同志,你可是共青团员。”   “是,所以我坚决拥护社会主义价值观,准备为我国的建设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   宋时清捏他掌心,咩咩地说了实话,“我就是不想未来在国外定居。留学还行,但要是下半辈子都得待在那,我真的受不了。谢司珩,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宋悦已经不再提那个给他批命的风水先生了。但宋时清知道,其实自己妈妈每年都会去看他,维持着友好的朋友关系。   他现在成年了,还能被允许待在国内,完全是因为那位说半年之内没有关系的缘故。   这也就代表了,宋悦确实是打着让他移民国外的想法的。   谢司珩后退一步,朝后仰,“说话就说话,别撒娇啊。”   宋时清没觉得自己在撒娇,他只是放软了点声音而已。   但求人的一大成功秘诀就是放下脸皮,紧着对方受不了的点猛戳。   “谢司珩,我要是移民了,咱们以后见面就难了,一年两次都算多。你在国内能和其他朋友聚着玩,我就只能看你们发的朋友圈。”宋时清可怜兮兮地形容。   “但如果能找到一个更厉害的风水先生做担保,妈妈肯定会软化的。哥哥,我真的不想移民,你想想办法。”   在宋时清叫出那声哥哥以后,院子里的风仿佛静止了一瞬,但无论是宋时清自己还是谢司珩,都没有察觉。   谢司珩捂住脸,几秒后他昏君一般,“好好好,我帮你想办法,我未来四年都帮你想办法。哥哥什么都答应你,我回去就让我家老爷子改信仰。”   宋时清期期艾艾:“爷爷会答应吗?”   谢司珩笃定:“我这个亲孙子以死相逼,他肯定会答应的。”   “……好,谢谢哥哥。”宋时清忍笑忍得肚子疼,一双桃花眼弯起来,卧蚕好看得不行。   他这幅样子真是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谢司珩在心里好笑地唾弃了自己一顿。   两个人走到院子里的阴凉处,宋时清的表哥表姐不知道去做什么了,剪了一半的麻布就堆放在这里,谢司珩又去拎了一袋金银纸过来。   他叠了两张,“不过说起来,我当年翻那几本书还真是为了你。”   “嗯?为什么。”   宋翔家的院子里种了好几颗有年头的大桑树,此时落下斑驳的树影,斑状的阳光落在宋时清头发上,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漂亮的三花猫。   谢司珩敞亮,也不怕他知道,“你明明留着长发,却不愿意让我叫你姐姐,我就好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似笑非笑地,“放心吧,说你命轻的那个风水先生,肯定是个江湖骗子。”   “真的?”宋时清眼睛亮了起来,期待地等着他解释。   “真的。”   谢司珩玄学小课堂开课。地点:宋翔家的院子。学生:宋时清一人。   半瓶水的谢老师对着唯一的学生:“身体不好或者命特别轻的人确实会被那些东西定下。比如说故事里,未出阁的女子,死后会在山路上拐进京赶考的书生。露水姻缘一场以后,强迫人家娶她。”   “如果你出生时,医院里正好有个难产而死的妇人,她是有可能跟上你,想等你死后,接走你做她的小孩的。”   “但是那些东西一旦留下标记,就不可能因为你留个长发,穿穿裙子就被蒙蔽过去。”   谢司珩好笑,“它们本来就是灵,怎么可能还靠外表认人。”   宋时清:……对哦。   “当然了,凡事都有例外,如果它感知被封锁,或者被压在某个地方,也可能只能凭外表辨认人。”   谢司珩:“但这就涉及到了另外一个知识点。”   “一个执念是要孩子的女鬼,几乎不可能再有什么重男轻女的情节。那些东西的思维是很混沌的。能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就已经是万里挑一的存在了。”   “要孩子就是要孩子,要夫婿就是要夫婿。没哪个女鬼姐姐会变态到在你才生下来的时候,就定你做老公,它的智力根本支撑不起它的变态。”   宋时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俩坐在院子里的横凳上,谢司珩扶住他,也笑,“所以那个风水先生根本就是在胡扯。还害你这么多年,去哪都被人盯,回头找人套他一顿麻袋。”   “不行。”宋时清都笑出眼泪来了,闻言赶紧按住谢司珩的手,“被抓到谢叔叔会把你腿给打断的,你别乱来。”   谢司珩几乎没过脑子,一句话脱口而出,“打断了你要不要我?”   ……在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什么的那一刻,谢司珩心跳乍然加速。   “要。”宋时清笑着拍他的手,“我去捡垃圾养你。”   宋时清是当玩笑讲的,但他那双眼睛,看谁都像是含着一片流转的微光,莫名让人生出妄念。   谢司珩朝后靠,眯起眼睛打量他。   几秒后,他掏出手机,“现在就招打手。”   宋时清好笑,“谢司珩——”   话还没说完,门口就传来了表姐的扬声询问。   “谁放这的菜?” 第十一章   “谁的菜啊?”   一声问话突然从院门处响起,打断了谢司珩的明骚。   宋时清和他朝院门处看去,只见是表哥表姐两人。   两个人都背着一个竹筐,竹筐里装满了一种长茎的草。   表姐走进来,嘿呀一声放下竹筐,“这是猪草,先铺开晒一下。回头等奶奶的骨灰接回来以后搭灵堂,火盆里得垫这个。”   说完她指着门口,莫名其妙地问宋时清和谢司珩,“门口那么大一筐青菜是谁的?”   “这是蒿葱,你有点常识。”表哥叫起来。   他一手一个竹筐跟着走了进来,宋时清朝里面看了眼,只见是满满一筐长相类似葱,根部还带着土的菜。   看着像是早上挖了准备拿去菜场卖的那种。   “没人来过。是别人丢在这里的吗?”宋时清问道。   表姐看起来也有点不确定,“可能吧,这么一大筐。我拿进去问问爸妈。”   “我先上去洗个澡。”表哥三步并两步跑了进去。   宋时清上前,想帮表姐拎蒿葱筐子。   “我来。”谢司珩先他一步上前。   表姐一挑眉,在谢司珩拎起竹筐的瞬间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谢司珩不懂,无辜地回视。   你就装吧。表姐哼哼地心想,转身也朝里走去。   割了几个小时的草,她身上全是汗,确实得赶紧去洗洗。   一时间,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宋时清一个人。   轻缓的微风逐渐停了下来,宋时清在院子里环顾一圈,稍微有点无措。   这草,要用东西压着晒吗?   【……哥儿晒草甸子呦。】   宋时清听到声音朝着院门处看去。   眼前似乎是恍惚了一下,但只是很短的一瞬间。   随即,宋时清和站在那里的一个婆婆对上视线。   ……   古时候,若是有人看中了谁家的小娘子,请媒人上门说亲,讲究的媒婆便会带上礼物。   若是女方家收了,就代表有嫁女儿的意思,媒人便可主动谈起请她来的那家。若是没收,那双方就会心照不宣地将这次上门当成一次拜访。   “您好。”宋时清下意识打了个招呼,朝她的方向走去,“有事吗?”   走近了,宋时清才看清了来人的样貌细节。   这是个驼着背,年纪很大的婆婆。穿着身深色带竹节纹的袍子,两颊鼓着,眼角的皱纹蔓延到发鬓,满头白发,规规整整地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   宋时清脚下微微停住,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老婆婆笑着伸出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在看见桑树下栓狗的链子一头空空荡荡以后,才收回目光,踱着步朝宋时清走来。   不等宋时清反应过来,她已经走过来握住了宋时清的右手手腕,抬头细细地打量着宋时清的眉眼。   那手特别冰,同时又特别硬。   就好像在人类的皮肉底下,抓住宋时清的其实是一只铁铸的爪子。   “哥儿叫哪子哦?”她轻轻问道。   宋时清本能觉得面前人的声音很怪异。   轻声细语,带着与她这个年纪不相配的娇婉,又有种粘腻的,仿佛被舌头舔过一般的冰冷柔滑。   可他不知不觉地给了回应。   “我叫……宋时清。”   “时清海宴定风波,恩光六塞,瑞气遍山坡。”老婆婆慢慢念着,拉着他坐回到长凳上,咧嘴笑了笑,“时世清平,四方安定,好名字诶,与我主家相配哩……”   “哥儿多大了,属什么?”   “十八……”宋时清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显然,站在他面前的人神情愈发满意。   “可相看过人家?”   宋时清的眼睫颤了一下。   “……什么?”   现代社会,已经很少有人用“相看人家”这样的话来代指说媒了。   婆婆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点。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嘴角轻轻咧到了耳下,露出一排细密的森白尖齿。   【没相看过好诶,哥儿有福,我主家……】   她张开嘴,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   “时清?”   谢司珩走下台阶,莫名其妙地看着背对着自己,正在摸宋时清小手的老太婆,“这位是——”   宋时清茫然地看向他。   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位一直在笑着的婆婆明明坐在宋时清面前,挡在了两人视线的中间。   但她却没有影响到宋时清和谢司珩看见彼此。   谢司珩皱眉,看着从院门处慢慢走出去的老婆婆,低头问宋时清,“那人谁啊?”   宋时清懵懵的,“……不知道。”   “她来干什么?”   宋时清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混沌。   “她……她来说媒?”   谢司珩:……   宋时清茫然且无辜地仰头看着他。   “说媒?给你?”谢司珩提高声音。   宋时清也搞不懂,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喃喃,“好像是。她说我名字和一个人相配……”   “胡扯。”谢司珩毛了,“谁?哪家的?名字还能相配,她当对对联呢。你才这么点大——”   宋时清本来还带着空茫的眼神一下子眯了起来。   ……   宋时清默默,“你激动什么?”   “……我没激动啊。”   谢司珩唇角一勾,抱臂微微俯身看着宋时清,“我这不是想起那张被人偷放在你包里的婚契了嘛。那件事还没查清楚呢,这又来了个不知底细自己找上门的,谁能放心啊。”   宋时清抬手,揪住谢司珩前襟的衣服把人往下扯。   谢司珩不明,但还是顺着他的力道弯腰。   随即,他的头发被揉了一把。   “我比你大,谢司珩,我才是哥哥,别一天到晚没大没小的。”   楼上,宋表姐拿着个毛巾擦脸,欣赏下面俩小孩的拉拉扯扯。   她本来是想洗澡的,但刚宋翔说,下午还得再出去一趟买菜,现在洗了晚上回来还得换,她想想就麻烦,索性擦擦了事。   她靠着墙,心满意足地看谢司珩笑着拍自家表弟的手,又抓着他的手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宋时清侧过脸不理他,躲开接着去铺草。   两个小傻子,嘿嘿嘿。   她喝了口水,心下不合时宜地升起一丝疑惑——   就是刚才,表弟坐凳子上自言自语什么呢?   ·   方大娘手上拎着两只鸡从一户村民家出来,“哎,别送了,有啥好送的,我这就去付老师他们家了……对,就几步嘞。我说的事您多留意着点。”   “我晓得我晓得,你放心,有啥不对我肯定找你说。”   夹着烟的老大爷回她。   两人身后的院子里,窝着只被捆了脚的麻点母鸡,显然是刚才方大娘送来的。   不是方大娘大方,是她就咽不下这口气。   在村子里住了大几十年,他们家向来是与人为善的,从没得罪过谁。怎么家里鸡棚子一夜之间,就突然被人砸成了那副模样。   方大娘心里其实是有怀疑人选的,毕竟这么多年,谁家做人不地道,众人心里都有数。   她家反正也不差那一两千块,索性就不养了,把剩下的鸡挨家挨户送了,再将自家的遭遇宣传出去。   这样一是警告那个糟蹋她家鸡棚的贱皮子,二也是让全村都帮她家盯盯,人多力量大嘛。   这样想着,方大娘走到了在镇上小学带班主任的付老师家门口。   还没进院子,她脸上的笑意就更加热情了几分。   “付老师——付老师。”   一个年级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女人走到了大门前,朝外看来。   “您在家啊。”方大娘紧步朝里走去。   她的小孙子小孙女都在这位付老师的班上读书,自然的,她这个做奶奶的就对老师存着股热切劲。   “自家养的母鸡,给您送两只来。都是小母鸡,炖汤红烧都成。”   姓付的女老师赶紧推拒,“这哪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方大娘熟稔上前。   却没想到走到近前,却看到了女老师浅色的裙子上沾了不少红褐色的脏污。   她心头一跳,隐隐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您衣服怎么脏成这样了?”   “别说了。”女老师脸上的神情一下子挂不住了。   她拧着眉毛朝外头看了看,把方大娘拉到了家里。   方大娘打眼一扫,只见客厅的大椅子背上挂了件浸透了血的围裙。   “我嫂子,昨天晚上去看瓜棚,被人打晕了硬灌了一肚子的血,扔在了离你家不远的田埂上。”女老师神情隐怒,被气得手都有点抖。   “我哥早上找见她的时候都没敢认,满头满脸都是血啊。”   方大娘没说话。   隔了半晌,她干干地咽了一口唾沫,“啥血啊?”   “那谁知道呢?”女老师拿过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压着火气和本能的恐惧,站起来给方大娘也倒了杯。   “我哥一开始还以为嫂子她是被……”她给了方大娘一个微妙的眼神,“结果一看,衣服穿得好好的,连颗扣子都没掉。就是一肚子血,扣嗓子吐了好几遍都没吐干净。你说什么人能干出这种下作事啊?!”   方大娘心底已经凉了大半。   “那,那你哥和你嫂子现在……”   “去镇上的医院了,我嫂子发了高烧。”她缓缓输出一口气,“我妈和我爸去找我叔了,看看这事能不能报警解决。”   方大娘知道付老师的叔叔是谁。   那是他们镇上派出所的所长。   她一下子定了心,搬着椅子凑近了点,“付老师,我跟你说件事,搞不好和你嫂子有关……”   ·   另一边,宋家。   还没吃午饭,宋翔和刘雯雯夫妇就换上了外出的衣服。   “爸,妈,你俩不吃饭?”表姐走下来问了一句。   “不吃了,有人请。”刘雯雯回道,“下午我和你爸要去搭灵堂,估计晚上才回来。你俩在家,照顾好清清和小谢,有事打电话。”   “不买菜了?”   “明天再买,今天就算了。”   “好嘞。”表姐挥手。   刘雯雯又看看宋时清,示意他有事也给自己打电话。   宋时清乖巧点头。   夫妻两人这才放心离开。   家长不在,餐桌上的气氛立刻随意了起来。   宋时清习惯吃饭前先喝汤,站起来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一边盛一边问表姐,“姐,我们村子里有姓朱的人家吗?”   谢司珩的筷子顿了下。   “朱?”表姐确定,“好像没有吧……”   “没有。”表哥接,“问这个干嘛?”   表哥没读大学,高中毕业以后就开始管家里的厂子,对这一片比较熟。   宋时清用碗挡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上午有个婆婆过来给我说媒。”   “什么?”表哥惊   “给你?!”表姐第一反应先是惊,后是唰地看向谢司珩。   谢司珩慢腾腾地夹了筷茄子,哼笑一声。   表哥来了劲,仔仔细细地把自己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咱们村肯定没有姓朱的,隔壁村,好像有几家。明天我去给你打听打听。”   “我也去。”谢司珩说道。   宋时清轻锤他的手臂,“别闹。”   谢司珩慢悠悠,“我去问问那家的小姑娘叫什么。”   他也很好奇,什么样的名字和宋时清三个字配。   宋时清还以为他在起哄看自己笑话,凶他,“你再这样我生气了啊。”   谢司珩一愣,随即眼底升起不可置信和委屈。   宋时清不管他,转向表哥,有点无奈了,“能确定的话,你帮我拒绝一下。”   表哥打趣,“不去看看人家给你介绍的姑娘啊。”   “我马上就要出国了。”宋时清好笑。   “出国也可以交女朋友啊,保不准人家和你一起出国呢。外面人生地不熟的,你俩还能住一起。”   表哥语气里的暗示显而易见,宋时清当即耳根一红,端起碗挡脸。   “别开玩笑了,真不要。”   表哥看他这样子,突然悟了什么,“小清,你不会到现在还没谈女朋友吧。”   宋时清无辜。   “嘿——”表哥扬声,“你们学校的女同学干嘛,看不上你?还是你太挑?我跟你说小清,找女孩子不能光看脸,你得多看看内在,三观合才能长久相处。你现在年轻,早点找回来正好结婚……”   “我吃完了。”宋时清放下碗,义正辞严,“明天打听到了记得帮我拒绝,不然我就告诉舅舅你又乱买键盘。”   表哥语塞。   宋时清居高临下地给了他一个眼神,转身上楼去了。   “哎。”表哥哭笑不得,“怎么回事,还不喜欢谈恋爱了,”   表姐没接他话茬,只偷偷地看谢司珩。   谢司珩似乎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见她看过来还笑了一下,一边夹菜一边问,“表哥你的新键盘是什么牌子的?”   “雷蛇今年和电竞战队的联名款,我发给你,特帅。”表哥毫无心机地嘚瑟。   谢司珩笑意不变,“好。”   说完站起来,“我也吃完了。”   他跟着朝楼上走去,看样子是打算睡一会。   表哥还有点意犹未尽,转向自己妹妹,“小清这孩子读书读傻了吧,不想谈恋爱,你说说。”   “……”表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自己夹了一筷子菜堵住了自己的嘴。   四个人,四种心境。   但没人注意到,房子里的温度,似乎隐隐降了点。   一层人眼看不见的黑气,悄无声息地侵入了三楼。 第十二章   宋时清上到三楼,往窗外看了一眼。明媚的阳光毫无顾忌地洒在远处灌木和流经村子内的小河上,绿意盎然,波光粼粼。   但就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结界隔开了外面的阳光一样,房间里不仅不热,反倒有些阴冷。   宋时清搓了搓胳膊,把窗帘拉上,走到床边脱上身的卫衣。   对着床侧走廊的镜子如实地映照出他柔韧漂亮的腰际线条,和逐渐显露的优美蝴蝶骨。   宋时清不像谢司珩,身上全是高强度运动练出来的肌肉。虽然这些年他也坚持爬山游泳,完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病弱小美人,可凡事怕的就是一个比较。   想想谢司珩那身。宋时清确定,要是有一天他和谢司珩脱光了站在一起,那场面根本就是北美灰狼对比家养安哥拉猫。   小小的攀比欲作祟,宋时清侧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几秒后轻轻叹了口气,换上睡衣。   ……谢司珩他怎么那么能长啊。   镜子依旧无声无息地照着房间。   在它所展现的画面中,宋时清屈膝爬上了床,蹬了蹬腿,两只拖鞋一前一后地落在了地上。   宋时清展开被子,拉了两下,随即舒舒服服地躺了进去。   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床边没有坐着那团人形的阴影的话。   ·   谢司珩上来的时候,朝房间里看了一眼。   床上的被子鼓起了一小团,枕头上是毛茸茸的黑发,宋时清似乎已经睡着了。   “睡得这么快啊……”谢司珩自言自语。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他靠着门框,就这么看着床上的那一小团。   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五官轮廓更为立体鲜明。   就这么大概看了有三分钟,谢司珩突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在这不高兴什么?”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脑子里絮絮的,胸口也像是被塞了一大团布,堵得他不舒服。   谢司珩想去找两个人练练手,又觉得即使去了,也依旧不能让心底的这份莫名升起的躁动平息下来。   那种隔靴搔痒的难受就这么缠着他,又不给准话又不打算轻易散开。   谢司珩用舌尖顶了顶腮,终于还是放轻脚步走进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这下,连走廊上散进来的光也被挡在了门外。   谢司珩脱了外套长裤挂在架子上,穿着里面的背心平角裤上床。他倒是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就是想蹭着宋时清打局游戏,等这人起来。   “唔。”   谢司珩回头看了眼,只见宋时清皱眉朝被子里缩了缩。   我吵到他了?   他轻手轻脚地上床,给宋时清拽了拽被子。   昏暗的光线下,宋时清的脸白得仿佛自带光晕,密密的眼睫垂着,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在轻轻发颤。谢司珩就这么打量了一小会,突然低头,在人家脸上亲了一下。   ——唇与脸颊细腻的皮肤一触即分。谢司珩只觉心底的郁气一扫而空。   要是宋时清是他亲弟弟就好了,亲哥哥也行啊,这么好看一个人,时时刻刻都能放在身边,多好啊。   正好这时候他的游戏也匹配完成了,他翻身靠坐在宋时清身边,愉快地点了开始。   但谢司珩并没有注意到,睡在他身边的宋时清正在一点一点地蜷缩起身体。就好像在无形之中,他正在躲着什么人。   ……梦里。   依旧是那个铺满了纸钱的院子,依旧是那群沉默的围站在院子两边廊下的宾客。   端着【贺礼】的丫鬟已经退到了一边,但压着他的宋时清的人却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   宋时清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地上,没有激起任何怜悯,就像是他被堵住的呜咽一样。   【快,快把新娘子送入洞房!】   【入洞房了……】   热闹的喜乐一下子从人群后爆发开来。   有人跑到院门口,大把大把地撒起了铜钱。   但与此相对的,是另一种不该存在的安静。   宾客们依旧安安静静地站着,没有人道恭喜。铜钱落地又蹦起,没有人去争抢。   热闹的喧嚣和诡异的寂静同时存在,最终融合成了一片令人恐惧的怪异。   这到底是什么?   宋时清脑中一片混沌。他被人拖上正堂,随即顺着侧开的门被拖进闲间,最后,他被扔在了床上——   扔进了一片几乎要将人冻麻的阴冷之中。   有东西从善如流地接住他,在他耳朵上吻了一下。   人群笑了起来,后排有人扬着嗓子道喜,声调又尖又长。宋时清身形不稳,下意识想去看,但重重红帐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背后的东西更加紧密地贴着他。   太冷了,宋时清被冻得一哆嗦,随即挣扎着坐起来,朝床的另一边躲去。   直到这个时候,宋时清才陡然察觉了自己的真正处境。   他穿着的是一件大红锻团花百子图的嫁衣,手一直都被反绑在了背后,所以他被推倒在地上的时候没办法扭打挣扎。而被抓回来以后,那些人将他的双腿也捆了起来。   嫁衣上笑哈哈的胖娃娃用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   阴影之中的东西也盯着他。   宋时清满脸冰冷,止不住地发颤。   他根本没有逃跑的能力,手肘酸麻无力地被压着,传来一阵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但他还是本能地朝后蹭着。   眼前的东西发现了。   所以它笑了一下。   下一刻,它倏然上前,扳起宋时清的下巴,将他口中窝着的布条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   暗红色的床帐落下,宋时清听到了外面喜婆和众人如释重负的声音。   【礼成了……】   【少爷正和太太洞房……】   太太?   他们是在叫自己吗?   为什么要这样……这一切根本不正常!   宋时清被迫仰着头。   体温相较于他低了很多的男人轻轻摩挲着他的下颔,用手指压着他的齿关,似乎是想要凑上来亲吻一下,一股冰冷腐朽的气息随之覆盖上来。   宋时清想都没想,用力咬了下去。   【嘶——】   它笑着轻轻吸了口冷气,下一刻,陡然屈指,毫不顾忌宋时清的反抗,硬生生将他的牙关支开。   宋时清无意义地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单音,但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他只能任由对面的人将更多的手指探进他温热的口腔。   就像是在有意惩罚,它轻轻触碰中着宋时清的上颚和口腔内里柔软的内壁。   只是……人的手指……为什么能同时朝着两个方向弯曲?   或者说,那真的是手指吗?   宋时清不知道,他也说不出多余的话,舌尖几乎被冻麻了。   很快,他察觉到了更为怪异的情况。   似乎是终于探明了他的口腔,那些手指越深越长,越来越朝里,宋时清微微瞪大了眼睛,被迫仰着头。   那些冰冷的、已经没有了固定形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太怪异了,宋时清甚至觉得自己含着条正在舒展身体的蛇。怪异带来更多更繁杂的恐怖。   下颌酸麻,唾液存不住朝下流到脖颈间。   我会死吗……   宋时清发出细弱的□□,脑中只剩这一个清晰的念头。   老人们都说,瘴气深的山路上,会守着没有形体的妖鬼。它们会从口鼻钻进活人的身体,啃食血肉和内脏,最后美美地穿上人类的皮囊,代替已经死去的人回到他的家中,伺机寻找下一个猎物。   【别怕……别怕……】   冰凉的东西一下一下亲昵地碰着宋时清的脸颊,近乎温柔地安慰着宋时清。   放了我。   宋时清惊惧侧眸,与那张模糊带笑的脸对视。   可能是他的样子确实太过可怜,压着他的东西轻轻顺着宋时清的后背,狎昵地捏住他的脸颊晃了晃。   已经探到了他喉咙深处的……应该被称为手指的东西被一点一点抽出,唾液与粘膜粘腻地发出水声。诡异的滑动绝对称不上舒适,宋时清下意识就要挣扎。   但不等他动作,腿上的绳子却是一松。   那根本来用来捆牲口的粗麻绳被面前压着他的东西割断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   宋时清捂着喉咙不住呛咳。   ……结束了吗?   戏谑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在它贴上来的时候宋时清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承受着细密的落在他眼睑额头处的亲吻。   真的很温柔。在某一刻,宋时清甚至产生了自己只是在和一只过于活泼的幼犬贴蹭的错觉。   那种冰凉的小范围的触碰,像极了犬科动物湿润冰凉的鼻头。   喉咙间仿佛还残留着异物感,宋时清吞咽了几下。伸手,迟疑地抓住了面前的东西。   【好乖。】面前的东西夸奖他。   宋时清不知道自己抓的到底是什么,但被这样温柔的对待,他也产生了一点不该有的奢望。   “放了我好不好,求求你……”他哑着嗓子请求。   ……   面前的东西安静下来,静静地注视着宋时清的眼睛。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声的拉长——   突然,宋时清腿上的裙子鼓动了一下,有东西钻了进来。   宋时清瞳孔骤缩,本能并住双腿,想要阻挡那东西的侵入。   但他根本做不到,黑暗中,绸面锦被摩擦发出古怪急促的蹭动声,仿佛有无数只手拍在了上面,它们抓住了宋时清的脚踝和小腿,拉开,将他的挣扎死死压下。也有的手朝上,抓住了他的手臂、后肩,动作间在紧绷的嫁衣下绷出诡谲可怖的轮廓。   面料厚重的嫁衣内部传来撕裂的闷响声,百子图上的娃娃脸被拉扯到变形。   宋时清瞪大眼睛,眼泪倏然从眼角溢出。可他的下半张脸被密不透风的捂住,什么都喊不出来。   【不行。】那个东西笑着清晰地回答他。   风卷起挡在窗外的帘子,光短暂地从窗棂间的蚝壳处透了进来,让宋时清短暂地看清了压在他面前的……人。   它的身形几乎占满了整个拔步床。   大小不同的手臂长满了它的后背,它用这些手扶着拔步床的床架,撑在床上支起身体,抓着宋时清的手脚……   它的头贴在宋时清的脸前,轻轻呢喃着【不行】【乖】【别动】之类的话。   但这不是它的唯一一个头。   宋时清的嫁衣下摆不正常地鼓起了一个圆弧,像是钻进了落叶下方的蟒蛇一样,朝上……缓慢靠近。 第十三章   宋时清陡然睁开眼睛——一阵耳鸣。   腰上似乎还残留着被几只手轻易握住后残留的触感,双腿发麻,仿佛他真的在不久之前陷入了浓稠的黑暗。   宋时清的目光凝滞地注视着眼前的东西,极度的恐惧如同被灌入大脑的水银一样,死死摄住了他的思维。   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感知缓慢回归,宋时清后知后觉,抬起头。   他正被一个人抱在怀里。   ——对面的人用有力的手臂箍住他的腰,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均匀地洒在他的脸上。   光线不足的房间里,谢司珩整张脸都隐在阴影里……像极了梦中那些恶意晃动的、模糊不清的怪异脸庞。   而且自己似乎……没有穿衣服?   无形中,有一只锤子重重地在宋时清的神经上敲下一记——   “咚!”   “疼、疼!”   谢司珩痛苦地捂住被撞到的肩膀,受惊般四下环顾一圈。两秒后,他那才从睡梦中惊醒的大脑才加载出了有效信息。   这辈子从出生开始,第一次被人从床上狠踹下来的谢少爷迷茫弱小且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小竹马宋时清同学。   “……你踢我干嘛?”   宋时清不说话,攥着被子的手轻微发抖,整个人紧绷到了极致。   昏暗的光线下,他露在外面的脖颈线条修长雅致,锁骨分明漂亮,随着微微的喘息起伏。   谢司珩不可避免地扫过,又朝上,盯着宋时清的脸。   他确定宋时清现在不太对劲。他像是被什么吓惨了,整个人进入了一种应激的状态。但不知道为什么,又透着股……很难形容的柔软。像是熟透了,被碾出了汁水的果子……   “……谢司珩。”宋时清哑着嗓音开口。   谢司珩一激灵,说不清为什么有点耳热,“嗯。嗯,怎么了?”   “你脱我衣服干嘛—— ”宋时清咬牙切齿,抑制不住地带上了崩溃的哭腔,“你是不是有病!”   谢司珩:……   天降大锅。   他人都傻了。   他茫然地看着宋时清的脸,又不由自主地朝下,看向宋时清不甚明晰的锁骨、前胸……   宋时清反手抓起一个枕头扔了过去,抓起被子挡住自己。   谢司珩一时没反应过来,被砸了个正着。   “不是!”他耳廓烫红一片,手忙脚乱地抓住枕头,“时清,咱们讲道理,我为什么要脱你衣服,我就打游戏打困了抱着你睡了一会。”   宋时清紧紧抿着唇,眼眶通红通红,像是只被又生气又可怜的白兔子。   ……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无言的尴尬和那点谁都没能察觉到的暧昧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谢司珩讪讪舔了一下嘴唇,扶着床站起身。身上的一个东西随着他的动作飘然落下,谢司珩也没多想,顺着低头看去——   那是一片纯白的布料。   即使是在完全没有光源的房间里,也显眼得令人绝望。   宋时清:……   谢司珩:……   铁证如山,百口莫辩。   ·   表姐站在三楼的走廊里,一边吃薯片一边朝下看。正看得起劲,就听见身后的门咔地被人打开。   她没回头,抬手朝后招了招,“等你俩好久了,快过来看,隔壁的方姨报警了。”   ……   身后安安静静。   表姐莫名其妙回头,只见身后,宋时清低着头,凉着一张脸拉衣服。而谢司珩跟在他身边,微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似乎是想抬手碰碰宋时清的肩膀,但宋时清察觉到了,抬眼冷冰冰地回望。   谢司珩:……   他默默放下了手,悻悻摸了下自己的鼻尖。   表姐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只做错事以后,想抬起爪子碰主人但惨遭拒绝的大狗。   宋时清很不舒服。   身上那些在梦里被触碰过的地方,都隐隐泛着酸麻。难受得让他胸口堵着,不上不下,只觉得不安。他甚至想去找一个封闭的,正正好好能让他躲起来的地方待着。   表姐无声地跟谢司珩比口型。   【你欺负他了?】   谢司珩:……   这怎么解释?   天地良心,脱宋时清衣服这件事真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甚至都有点记不太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犯困的了。   印象里,房间非常黑,温度也慢慢降了下来,宋时清在他身边睡得不安稳,一直想往枕头和被子里躲。   仿佛本能中,他觉得这样就能逃过某些东西对他的侵犯。   谢司珩逐渐也有点困,索性就脱了卫衣和他一起睡了。   ——总不能是他梦游,按着宋时清把人家上上下下给扒干净了吧。   更何况,如果真是他做的。那他现在什么印象都没有……岂不是亏大了。   艹。   谢司珩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赶紧转话题,“表姐你怎么站这?”   “隔壁报警了,警察正在下面调查呢,你俩来看。”   谢司珩作势走上去,微微偏头,极小声地“姐,你能不能先下去啊。”   表姐意味深长地给了他一个眼神,咔嚓咔嚓咬断薯片,转身下楼了。   宋时清面无表情,就要跟在表姐身后一起下楼,才走到楼梯口,小臂被谢司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宋时清:……   他气恼地眯起眼瞳。   “别生气别生气,算我错了行不行。我肯定是睡着了无意识干的,哪可能真的捉弄你啊。”谢司珩低声下气,“您大人有大量,别记心里。等回去了,我给你订一顿好的赔罪。”   宋时清沉默两秒,别开脸。   如果没有那个荒唐可怖的梦境,衣服脱了也就脱了,他顶多生气。   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宋时清觉得恐惧。   谢司珩偏头,小心观察宋时清的神情,“不生气了,好不好?”   “……不能有下次。”宋时清小声说道。   谢司珩松了口气。   不记仇就好。   “哪能啊,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宋时清心想你最好是,还没开口说话,底下就传来了一声问话——   “诶——上面的,你是这家的吗?找你们了解点情况。”   宋时清一愣,上前一步低头看去。   只见早上被糟蹋得一片狼藉的方家鸡棚此时正站了三个民警,两男一女,都在仰着头看他们。   ·   “你们三个的身份分别是——”年纪大点的民警十指交叉,大马金刀地坐在宋翔家前厅的长凳上。   身侧,女警拿着速记本低头记录,另一个年轻的男性警察正四下环顾,打量着院子里的情况。   表姐率先开口,“我叫刘柠,这是我家。”   然后他指向宋时清和谢司珩,“这是我表弟宋时清,这是他同学谢司珩。”   中年民警点了点头,“你们平时和隔壁关系怎么样?”   表姐笑着摇了摇头,“我们都是学生,平时不回来,所以——”   女警闻言抬头,目光在三人当中逡巡了一下,最终选定宋时清,“宋时清是吧?看你和这位小同学的年龄,现在应该是在读高三吧。不休不节的,回来干什么?”   宋时清礼貌地点头,“姥姥过世了。”   女警脸上立刻露出了然的神情,止住话头,“抱歉。”   倒是身后一直没作声的年轻男警闻言走了上来,“宋老奶奶?”   他似乎对宋时清的外婆格外熟悉,说完还对两个回头的同事解释。   “我们村的仙婆,看事很准,我小的时候就找过她看过。要是她还在,方家就可以来找她算算。”   这个男警的口音特别重,显然是村子里的当地人。   同时,他对宋老太太似乎也有着很深的信服。这么说了一通还不算,还走上来,问表姐有没有和宋老太太学一两手。   “好了好了。”女警头疼地站起来拦住他,“你是警察,讲什么神神鬼鬼的。”   估计这人也是惯犯了,中年民警瞪了他一眼,最后问了宋时清几人一个问题。   “隔壁的一家,还有你们村村头姓付的一家,这两家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或者得罪过谁?”   表姐略微思索,“方大娘我不知道,但村头,那家前年违规狩猎,好像被罚过。”   “哦。”   这也是个没什么价值的线索,几个民警例行记下。   “那谢谢你们的配合,以后有问题,我们会再过来的。”   谢司珩一直没怎么说话,此时笑着伸手,“我送送您几位。”   中年民警赶紧摆手示意不必。   表姐目光在桌上扫过,一顿,“哎,叔叔,你们东西忘拿了。”   中年民警一愣,回头,只见表姐指着刚才他们坐的桌子正中的一个木盒子。   “你们的东西。”表姐伸手勾过,拿着给他看。   “……啊?”中年民警看向另外两个同事,“你俩谁的?”   那个木盒颜色不深,像是没上漆的榆木材质,料子不贵,但表面刻了很精致的鸟形纹,还安了一个鎏金的手柄。   年轻女警和男警都没反应,表姐又转向宋时清,“你的?”   宋时清迟疑了一下,然后摇头,“不是。”   表姐笑了,低头小心地把木盒拉开,“可这不是我家的东西啊。”   下一刻,她的目光一凝,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盒子里露出来的绿色。   那是一只老翡翠镯子,眼见是有年头的。   放现在,镯子的种水算不上好。但在那个年代,这样一只镯子,必然是非富即贵的人家才能用得上。   古时候民风开放些的地方,会在定亲前让两人见上一面。   若是男方对未来的夫人满意非常,就会留下礼物,叫小聘。   从这只镯子来看,显然,有些东西对宋时清,极为满意。 第十四章   三个民警从宋翔家院子的大门走了出去。   表姐奇怪地拿着镯子在手上翻看,阳绿的圆条镯不知道被上一任主人摩挲过多少次,表面温润的包浆透出老珠宝特有的年代感。   也不知道是女性天生就对这些美丽昂贵,又在一定程度上表现社会地位的东西有好感。还是这条镯子实在是漂亮得过了头。刘柠专注地盯着它,不自觉居然贴到了脸前。   她歪着头,颈骨几乎折成了九十度。   在她的眼球就要碰到这条来历不明的镯子的下一秒,宋时清突然出声。   “姐。”   刘柠怔怔抬头。   宋时清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站在桌边,他目睹了表姐从对玉镯不感兴趣到贴近查看的全过程。   朦朦胧胧的怪异感压了下来。   宋时清微微用力,反手捏住了背后桌子的边缘,轻声,“姐,这是别人的镯子,还是先放起来吧。”   刘柠没有立刻说话。   她用目光,细细地描摹宋时清的五官。她划过宋时清微微张开的唇,在他的形状好看的唇珠上流连了一下,然后朝上,锁住了宋时清眼底,那分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惊怯。   他真好看。   刘柠心里粘腻地想道。   但问出口的话却实指其他。   “好不好看?”刘柠笑着捏起镯子放在脸侧。   宋时清无意识屏住呼吸,“……还好。”   “你不懂,这个色的最养人哩。”刘柠笑意加深,走到宋时清面前牵起了他的手,声音轻到模糊,“南边出这样一条不容易,好些都送去京城了,漏了几条到咱们这,好容易收到——”   【快带上,带上了,再配条链子,可就不跑了……】   刘柠的声音不知不觉转成了又甜又轻的水乡方言,宋时清背脊微微发僵,下意识觉得不对。   冰凉的镯子圈上了宋时清的手指,刘柠笑着将它往里推。   宋时清想抽开手,但刘柠立刻就察觉到了,加大了桎梏住他的力道。   她笑,捏着宋时清的外侧指骨,用力朝下压,手和镯子一样,冷冰冰,硬邦邦。   相比之下,宋时清的手温热细软,如同在掠食者爪下无力挣扎的雏鸟——   “时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住一瞬。   宋时清看向院子,只见送完几位警察的谢司珩拿着手机走了回来,神情有点莫名。   他眼一垂,在刘柠拉着宋时清的手上转了下,“你在试镯子?”   宋时清条件反射般把手抽了回来,背到身后,“没。”   谢司珩被他这反应弄得笑了起来,“那你俩在干嘛。”   宋时清心跳得极快。   他转头,再次看向了表姐。   刚才还笑着的刘柠正在捏自己的眉心,“哎,我怎么有点头晕……”   她自言自语地问道。   谢司珩走到他们两人边上,刘柠也回过了神,不禁跟着笑开。   “我刚觉得清清的手带这条镯子正好,就抓他来试一下。”   谢司珩挑眉,“圈口正好?”   刘柠把东西举起来给他看了眼,“你看,这个圈口估计有五十四,我带大了,清清带有点小。”   谢司珩对和宋时清有关的一切事情都挺感兴趣的,闻言拉了下宋时清的手,“给我看看。”   宋时清迟疑了一下,没有反抗,顺着谢司珩的力往他身边靠了点。   他有点不安。   刚才的表姐真的非常不对劲。   她看镯子的姿势,她盯向自己微微笑起来的样子,她冰凉的手和那些仿佛是自言自语的话……   但宋时清不知道该怎么和两人说。   刚才那几十秒的怪异,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来。甚至于,连他自己的印象都有点模糊。   ……刚才的刘柠,真的……   “你这里红了。”   宋时清被打断思绪,抬眼看向谢司珩。对面人握着他的手指,用指腹揉了揉他手外侧的痕迹打趣。   “表姐你小心一点啊,咱们家时清细皮嫩肉的。”   刘柠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跟着有点心疼,“其实捏捏是能带进去的,不过你要是以后给他买手镯的话,还是买大一号的吧。”   谢司珩哼笑着嗯了一声。   其实他自己对珠宝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偏好,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握着宋时清一手可环的手腕,他就是想往上面带点东西。   ——【带点……有他标记的东西。】   这一念头刚升起来就被谢司珩自己按了下去。   自己这脑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男生带个手表还差不多,带这种招摇的手镯,他是想让整条街的人都来看宋时清吗?   他有点心虚地抬眼,看向宋时清,有心想问问自家小竹马喜不喜欢戴东西,就发现宋时清正心不在焉地看向刘柠所在的位置。   这个木盒子也不知道是谁留在这里的,但看着很贵重的样子,刘柠脱离了那种状态以后,就打算把它收在柜子里,等宋翔和刘雯雯回来,再给他俩看看。   宋时清蹙眉盯着她的背影。   他有点想要拦住表姐。   就好像……他知道,如果表姐要将盒子收起来,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   毕竟,在变成那种东西以后,它们的思维方式就不再像人类一样讲道理了。   “姐,”眼见表姐已经走到了柜子边,宋时清忍不住出声提醒,“就把它放在桌上吧。”   站在他旁边的谢司珩闻言心底生出一丝诧异。   而刘柠头都没回,“别,我跟你讲,咱们村有小偷的。还是放起来安全。”   ……不知为何,宋时清觉得背后有些冷。   就好像在这几秒间,一个人无声地贴到了他的背后,阴冷地盯住了刘柠。   刘柠打开柜门,将木盒放进去,正准备退后一步关上。   就在这一瞬间——   “嘭!”   农村木匠制作的,未经打磨的柜子边角狠狠划过刘柠的右侧眉骨边缘。然后柜门在惯性作用下再次弹开,大敞着向所有人展现着其中的东西。   ……   !   “姐!”   宋时清一步跑了上去,惊慌地扶住捂住眼睛的刘柠。   谢司珩愣了下,也赶紧跟了上去。   刘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捂着眼睛朝后退了两步,坐到了凳子上。   ……   ……是了,不能把那东西收起来。   不能收……我得,我应该……我应该把它带上的。   宋时清紧紧咬住下唇,无意识间,他把自己咬出了血。   等那丝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时,他才陡然发现,原来自己握着刘柠的手,居然也在跟着颤   “呜——”刘柠放下了手,手心里蹭了一片殷红的血。   她闭着一只眼,疼得哭了出来。   “别别别。”谢司珩拧眉,快速抽了几张纸窝成一团抵住她的伤口,“别哭,您这伤口离眼睛太近了,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被连着划到。”   刘柠一听这话,欲哭无泪,“那破柜子刚才突然就关上了,早知道我就听清清的话,不收镯子了。嘶,好疼,我不会瞎了吧。”   “怎么可能。”谢司珩安慰她。   只有宋时清,兀自后退了一步。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丢到了一个孤岛上。   他没法和刘柠还有谢司珩说心底的不安,也没办法跟他们说自己觉察到的不对。   而且……   他还是觉得好冷。   他的背后……   宋时清一下子咬紧了牙,强忍中着让自己忽略心底的异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120的电话。   谢司珩听到他和县医院接线员说话的声音,回头拧眉看了他一眼。   “……对,眼睛受伤。”   【好的,我们大概在一个小时内赶到。有冰块的话,给她敷一下。】   “好。”   宋时清低声应,转身朝厨房跑去。   谢司珩又抽了两张纸递给刘柠,“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说完,他跟上了宋时清的脚步。   舅妈刘雯雯是个讲究人,厨房虽然设备老旧,但都被打理得干干净净。   宋时清抿唇从冰箱里拿出制冰盒,在水池边敲冰块。   “时清?”   宋时清僵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   谢司珩走上来,拍了下他的肩膀。   宋时清没给他反应。   这个样子的宋时清,谢司珩是没有见过的。他对着宋时清的后脑勺打量了两秒,然后跟抱小猫那样,按着人两边手臂,强行把宋时清转了过来。   只听哐当两声,被敲松了的冰块掉到了地上,谢司珩一手抓着宋时清的手腕,一手弯腰去捡,然后利落地把他们扔进了垃圾桶。   “你怎么了?”谢司珩盯着他问道。   宋时清微微仰着头,形状柔软的唇微微张开一点,像是有话要对他说。   可谢司珩等了几秒,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谢司珩疑虑更重,伸手试了下宋时清额头的温度。   他才捡过冰,手心凉得吓人。   几乎是一瞬间,宋时清就被冰得绷起了身体。   ……   谢司珩缓缓眯起了眼睛,“怕我?”   宋时清眼睑慌乱地眨了两下,然后别开头,只留给他半张苍白的侧脸。   这到底是怎么了?   谢司珩心底升起一丝烦躁。   他看不得宋时清这样逃避他的样子。   “表姐还在外面。”宋时清低声说道。   谢司珩径直,“咱俩又不是在偷情,她在外面怎么了?” 第十五章   宋时清一哽,低声叱,“你胡说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谢司珩跟着低声。   “我真的没事。”   谢司珩默不作声地盯着宋时清看了两秒,抬手点了点他的鼻梁。侧身拿着毛巾在水池里包了五六块冰走了出去。   ……   好半晌,留在厨房里的宋时清才缓缓地松出一口气。   ……我应该告诉谢司珩那些发现吗?   此时外面的天已经开始由亮转暗了,宋时清背对着水池上的窗户,影子在他前方的瓷砖地面上拖出长长的一条。   他怔怔地看着厨房外,谢司珩露出的小半边背影和表姐踩在地上的双脚,脑中不断回顾从中午开始发生的种种怪事——   特别是……那个梦。   宋时清陡然打了个寒噤。   再等等吧……   他本能地不想把梦中遭遇的经历说出来。   就像是……一旦说出来了,一旦被谁听到了,现在平静的表象就再也不会存在了。   不能那样。   千万,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宋时清闭了下眼睛,想要借此将脑海中那些没有证据的怪力乱神的想法清空。   也因此,他没有看到,窗外映进来的树影扭曲着,像是手一样狎昵地触碰着他的影子。   如果它们有实体的话……   大概会把他吞吃入腹。   ·   中年民警站在田埂上,手里捏着燃到一半的烟头吸了一口。   一下午,走访并没有什么成果。   但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被人弄成那个样子。他心底有点恼了。   远远地,中年民警注意到闪着红□□光的急救车从村子里的小路上驶过,弯弯绕绕地停在了下午他们走访过的那家院子前。   “诶,你俩看,那家三个小孩怎么打急救电话了?”   女警闻言抬头,眯着眼睛看向宋翔家的院子。只见院门处,下午见过的那个很俊秀的学生扶着他姐姐走了出来,另一个格外高的青年跟在后面,正和医生说着什么。   “这才多长时间,他们就把自己弄伤了。现在这些小孩真的是,一点都不注意。”女警有点担忧地喃喃。   中年民警对别人的情况倒不是很感兴趣,但重新看到宋时清三个,让他想起了下午的事情。   他转过头,看向正蹲地上休息的徒弟,“你下午怎么回事儿?”   “啊?”他徒弟端着手机,茫然地抬头挨训。   中年民警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说你,平时捣鼓些神神鬼鬼的,还能说是喜欢民俗。你跟人群众提什么仙婆鬼婆的?你是生怕人家不投诉你怎么着?你日子过得太顺了吧。”   这小伙子可能也是脑子里缺跟弦,完全没看出带他的师父生气了,还笑呵呵地把话题延伸了下去。   “师父,我跟你讲,姓宋的那家老婆子和她的小女儿是真的会点东西。我们这一带的人都清楚。就咱们下午见到的那个叫宋时清的小孩,他呀,就是个鬼婴。”   正赶上他的话,田间卷起了一阵凉风。   中年民警“嘿”了一声,上去就是一脚,直接把这满脑子迷信玩意的徒弟给踹了个屁股墩儿。   “鬼婴,我叫你鬼婴,我给你打成老鬼。”   田间的话语传不到已经远去的急救车上,车子驶出村路,快速汇入乡镇柏油马路上的车流中。   宋时清老家所在的这个县叫做涂山县,他们村子后面,隔开谢家祖宅的那片山,就是涂山。所以整个城市好用的平地不多,加上交通不发达,这么多年了,县里到现在还是零几年的老样子。   一路上,年纪和刘柠差不多大的医生都在心疼地查看她的伤口,直说应该小心一点的,万一留下疤真的要哭死了。   刘柠泪眼汪汪,但没过多久又兴致勃勃地和女医生聊起了激光祛疤。她早就想把脸上的雀斑给去了,要是留下了疤,到时候做手术的时候一起。   急救车里叽叽喳喳,宋时清沉默地坐在一边手放在身侧。   谢司珩就坐在他旁边。   不大的空间里,谢司珩的左耳能很清楚地分辨出宋时清轻缓的呼吸声。   他的手指在坐垫上敲了敲。   车子颠簸了一下,就借着这个机会,谢司珩偏头,看向宋时清。   车里微微偏蓝的灯光下,宋时清的侧脸雪白,碎发乌黑,唇线微微抿着,像是依旧在担忧什么。   谢司珩在心里琢磨着宋时清下午的异常,目光走神了一下,顺着宋时清领口敞开的空隙,朝里面探了点。   ——!   他瞳仁于这瞬间收缩了一下。   在灯光无法照亮的内侧,宋时清前胸靠上一点,但没有露出来的皮肤上,赫然映着一痕淤青!   处在那种地方的痕迹,既狰狞又暧昧。但那样长而深的痕迹,显然不是宋时清自己无意间留下来的。   谢司珩下意识就想询问宋时清是怎么回事。   但就在这时,急救车驶入了一道高架桥下的桥洞中,窗外霎时间陷入黑暗。   于是,车窗变成了一面镜子。   后车门的两片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了宋时清——   和,正趴在他身上的那个那人。   那是个即使以明显不正常姿态扭曲着,也能看出身形庞大的男人。   他一手以极具占有欲的姿势揽在宋时清的腰上,一手撑着座椅。   他亲昵地侧靠在宋时清的左侧肩膀上,小半张脸露在外面,留出一只透着阴鸷怨毒意味的黑色眼瞳,与谢司珩对视。   只一秒,它便察觉到了谢司珩的目光。   所以,它充满恶意地笑了一下。   【杀了你。】   ——下一刻,急救车驶出桥洞,后车窗上的影响霎然间消失。   但谢司珩依旧死死盯着那里,耳边嗡鸣声一片。   女医生撑起身朝前面看了眼,“好了,拐进巷子就是,你们先去挂号处,我去给你们喊五官科的周医生。”   宋时清伸手扶了下表姐,也朝外面看了眼。   县城的医院也就一栋大楼,底下连着两三个低矮的楼丛。   车在空旷的地方停下,宋时清扶着刘柠下来,脚踩到实地了,才发觉一向会跟在他身后的谢司珩没有动静。   宋时清回头,看向车里。   谢司珩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下来了。”宋时清说道。   谢司珩的目光在他肩膀上顿了一下。   现在还没有完全进入夏天,晚上有风,更冷。所以宋时清穿着件较为宽大的连帽卫衣。   将那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留下的痕迹,尽数遮在了衣料下。   宋时清无知无觉。   荏弱可怜。   宋时清隐约觉得谢司珩看他的目光有些异样,本能地紧张起来。   但就在他要询问的时候,谢司珩放松地笑了一下。   “我——我突然想起来,咱俩的那个,旅游签证是不是过期了。”   “……什么旅游签证?”宋时清懵懵地问道。   谢司珩若无其事地跳下来,转移注意力转移得天衣无缝,“奥地利的旅游签证。等咱们高考完,正好可以去玩一趟,那边凉快。”   “在你俩甜甜蜜蜜讨论暑假去哪玩的时候,能不能先想想我这个伤患。”   刘柠阴恻恻的声音插了进来。   宋时清赶紧看向她,刘柠哼了一声,示意往前走。   不远处,医院在挂号处门口放了一块霓虹灯牌,正一扇一扇地给他们指明方向。   县医院设施老旧,也没个自动挂号的机器,坐在窗口后面的护士大概是因为要上夜班的缘故,整个人冷冰冰的。   宋时清把刘柠的身份证递过去,护士扭头,掀起眼皮,黑白分明的眼珠落在宋时清的脸上。   宋时清莫名,和她对视。   两秒后,护士牵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   她从宋时清的手中接过刘柠的身份证,冰凉的手指缓慢地碰过宋时清的手心。   宋时清怔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缩起了手指。   这样冰冷的温度,让他想起了下午时的刘柠。   ……   但护士很快扭过头,拿着身份证在读取器上刷了一下,发黄的机器“滴”的一声,然后滋滋地吐出一张条子。   她把纸条往外一塞,“五官科右手边第二个房间,去吧。”   这简洁的动作打断了宋时清心思本要再次升起的不安。   宋时清拿着单据后退一步。   医院里本来就比外面冷一点,护士手凉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现在怎么这么惊弓之鸟了。   宋时清清理掉脑中杂乱的念头,转身拿着挂号单朝谢司珩两人走去。   身后,带着浅粉色护士帽的“女人”摩挲着搭放在桌上的手指。   【……清清是温热的】   【手很软,被吓到的时候,缩回去的速度也很快】   【他发现哥哥了】   【我们很快就能……很快就能……】   挂号室外三人的脚步声朝走廊的方向挪去。   护士慢吞吞地扭过了头。   说实话,她的动作很僵硬,就好像她的颈骨已经折断,是有人扳着她的头颅,帮助她做出这样一个动作的一样。   在扭过头的下一秒,护士对上了谢司珩沉黑的目光。   高大的青年一手搭在宋时清的肩膀上,皱眉看向这边,眼底尽是不确定的怀疑和审视。   护士的嘴角一点一点牵起。   朝他露出了一个和刚才在急救车上,一模一样的恶意笑容。   【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 第十六章   县医院从建筑到设施都很老旧,宋时清站在五官科门口朝里面看了一眼。   科室里面的窗户还是老式的那种钢条窗,连着的窗台上高高低低地摆满了扎好的单据和还没有用的药品碘伏。   这样的医院,宋时清只在描述八十年代社会情况的电影里见到过。   他看了眼表姐。   刘柠心下也正打鼓呢。她身体好,所以不怎来医院,长这么大第一次到县医院来,没想到会是这幅光景。   但号都挂好了,还是先看看吧。   刘柠这样想着,朝宋时清点了下头,自己走了进去。   科室旁边,有两派侧对着门的金属椅子,宋时清走过去坐下,拿出手机看了眼。   晚上八点十六分。   他们三个因为表姐意外受伤的事,都没有吃晚饭,此时安顿下来,宋时清感觉胃里有点空。   “谢司珩。”宋时清打开了外卖app,低声叫身边的人,“你饿不饿?”   身边没有回应。   宋时清朝身边看去,只见谢司珩抱臂靠在他身边,正仰头盯着天花板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司珩?”   “嗯嗯?”   谢司珩猛地回神,茫然侧眸。   宋时清无奈,“饿不饿?要不要点外卖?”   “……吃什么外卖啊。待会去吃烧烤吧。”谢司珩脑子里一团乱麻,哪有心思想吃什么,闻言胡乱给了个回答。   宋时清翻周围的烧烤店,迟疑,“表姐应该不能吃烧烤,她那个伤得养几天。”   “没事,这一带的烧烤都会卖山楂圆子粥。”谢司珩坐直,倏尔一笑,“校花,问你个问题。”   宋时清没抬眼,只哼了一声表示对谢司珩胡乱叫他的不满。   谢司珩看着他,玩笑般地,“有没有男的要死要活地追过你啊。”   ——宋时清正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的指尖一顿。   谢司珩之前和宋时清说的那些,一半真一半假。真的是,谢家祖上确实是风水世家,爷爷也因为自身的经历极为厌恶神鬼之事,严禁后辈信奉学习。   假的是——   他家那几本书,记载的并不是什么玄学常识风水通典,而是各种各样的诡异秘术。   【人身死而念不散,为鬼。恶念横生,缠生者,或索命,或求姻。】   【索命者,扼喉、溺水、迷心,虐杀取乐。求姻者,痴缠引诱,终致邪气入体。】   谢司珩之前和宋时清说,在变成那种东西以后,即使它们能害人,所持的执念也非常简单。   所以它们不会掩饰自己的目的。它们留在人身上的痕迹,直接与他们的执念相关。   如果那个男人想要虐杀宋时清,他就会在宋时清的脖子上留下掐痕,在宋时清洗脸的时候将他按进水池,在车上迷惑司机的心智,制造一场惨烈的车祸——   而不是以那样的姿势攀附在宋时清的身上,又在他的皮肤上留下那样恶劣的痕迹。   走廊里安安静静,只有谢司珩和宋时清两个。   “……为什么问这个?”宋时清轻声问道。   谢司珩十指交叉,手肘搭在膝盖上,“就是……听到了点风声。”   宋时清微微绷了起来,“什么风声?”   谢司珩凝视着宋时清,静默了几秒。   他其实是个很通透的人。有在外面闯荡经验的家长都喜欢早早带孩子去见识多样的世界,谢司珩的父母是其中的典型。十几年下来,成功把谢司珩练成了这幅表面上不着调,实际不动声色,极能装样的性子。   “校外,上个月有几个混混跟我们班的人打听你的消息。”谢司珩唇线一勾,轻松地扯道,“估计是把你当成女生了。我寻思着那小团体的老大好像曾经为前女友自杀过,别缠上你以后难办。”   ……   宋时清没搭他的话,唇微微抿了起来。   谢司珩的笑有点僵了。   宋时清垂下眼睑,“没有。”   他缩了回去,像是一只在冬天躲进窝里的幼猫。   谢司珩咬了下舌尖,在就此打住和继续追问之间迟疑了一瞬。   他能看出来,宋时清在抵触这个话题。   但是,一旦被那种东西缠上,如果不能尽快解决,活人的生气就会被一点一点蚕食。到最后阴气入体,生魂不全。   更何况……   谢司珩说不准在意识到宋时清可能遭遇过什么以后,心底的那股戾气到底因何而起。   总之他就是……非常不高兴。   谢司珩叹了口气,拉过宋时清的手臂。   宋时清一悸。   “别动。”谢司珩轻声,抬手扣住宋时清的领口,朝外扯了扯。   夏天的卫衣领口留的空荡本来就大,谢司珩稍一用力,宋时清卫衣的领口立刻露出了一大个口子。   这一下,什么都遮不住了。   宋时清只需要低头,就能彻底看清自己身上那些被不怀好意留下的可怖淤肿。   但他的目光只在最开始的时候下意识地落了一下,随即在意识到那些痕迹代表什么以后,从尾椎冷到了头顶。   他曾被握住腰侧,被迫接受另一个人的含吮亲吻。也曾被按住后背,无力地朝床的深处藏,躲避在他前胸作祟的手指。   那些发生在梦境中的可怖情|事,在此之前,只是大脑在昏睡中加工出的无意义信息。   但当这些痕迹真真切切地跨过现实与梦境间的壁垒,出现在他身上的时候,狰狞而恶意地向宋时清宣告着【它】的存在。   谢司珩干巴巴,“我记得,昨天晚上你身上还没有这些痕迹。对吧。”   走廊里无声无息地卷起了一阵冷风。   宋时清冷得发抖,瞳仁战栗。   ……怎么会这样?   ……   他嘴唇动了一下,像是要问出什么话来。   谢司珩眼疾手快,反手捂住。   “别。”   谢司珩和宋时清鼻尖相抵,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谢司珩艰难地笑了下,“时清,对于某些东西,你不能让它知道,你察觉到了它的存在。不然它就会……做得更过分。”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自我保护方式。   那些东西,在没有发现你能感知到它之前,它只会漫无边际地作恶。以此来引起生者的注意。   但如果清晰地意识到,你发现了它,它本来混混沌沌的意识会逐渐清明复杂,开始明确地知道自己所求为何,所愿如何。   到了那个时候,宋时清再不会有一丝逃脱的可能。   ·   五官科里,刘柠正侧着脸给医生检查自己的伤口,偏向的位置,让她的目光正好能穿过门框,落在外头的两个弟弟身上。   这俩小孩又贴一起说什么悄悄话呢。   刘柠在心里笑。   但还没等她继续欣赏下去,医生手中的酒精棉重重地按在了她的伤口上。   “嗷——”刘柠当即疼出一声惨叫。   “您轻点,轻点。太疼了。”   刘柠嘶嘶抽冷气,闭着一只眼睛,目光不经意扫到了桌上的名牌。   【常思成副主任医生】   诶?急救车上的女医生不是和她说,五官科的大夫姓周吗?   这个念头从脑中升起,刘柠疑惑地看向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很沉默的男医生。   他年纪应该挺大的了,头顶稀稀疏疏的,大半张脸藏在白色的棉纱口罩后面。   他就这么微微翻着眼睛,盯着刘柠。   ……   刘柠不自觉朝后躬了点,“那个,医生,我的眼睛有没有事啊。”   “……眼睛,没有事。但伤口要缝针。”医生很慢地说道,嗓音有点浑浊,呼噜呼噜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声音。   “哦,好。”刘柠点头,示意一声开缴费单,她去交钱。   但身材臃肿的医生咕噜咕噜地低喃着什么,缓慢地转头打开抽屉。   泛黄的漆皮木抽屉里的东西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常医生弓着腰,埋头在里面拨拉了两下。   刘柠确定自己闻到了灰尘扬起来的味道。   ……这破医院真的卫生条件过关吗?   刘柠其实并不是特别讲究的人,但到了这时候,也有点无法忍受起来。   特别是——当她开始注意到医院的卫生情况堪忧以后,种种刚才因为伤口疼痛忽略掉的细节,纷纷开始吸引起她的注意力。   她皱眉,朝四下看了看。   ——角落的桌子上放了一大块沾着黑色污迹的塑料布。   推车架子上摆了几个金属碟子,里面的钳子镊子摆得横七竖八的,好像还倒了半瓶碘伏。深色的液体正浸着这些医疗器械。   ……怎么这么脏?   怪异的感觉升了一点起来,开始告诉刘柠这些并不正常。   她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睛却快了一步,顺着污迹朝地上看去。   肮脏的白瓷地板上——到处是带血的脚印和手印。   !   霎时间,刘柠只觉被人锤了一拳,整个人懵住。   我刚才为什么没有看到这些?   这是什么?   正如谢司珩所说——不能让【它们】觉察到你的发现。   “你的伤口……要缝针啊……”医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上似乎拿着什么尖锐的东西。   刘柠隐隐闻到了腐烂的臭味。连同那个叫常思成的医生的声音,也变得格外空洞。   她哪还敢回头。   在余光扫到地面上的影子微微动了一下以后,她直接弹起,疯了一样地朝门口跑去。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咚!”得一声传出来。   宋时清本身就脆弱的神经在这刺激之下几乎崩断。   他惊惧抬头,正和手脚并用仓皇逃出来的表姐撞上眼神。   昏暗灯光、夜晚医院的走廊,刘柠瞪大眼珠,头发乱散。   她想提醒宋时清两人,但她喉咙里嗬嗬得什么有价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抬着手一个劲地往后指。   宋时清惶惑,朝科室里看去。   ……但房间里,桌子后面空空荡荡,什么东西都没有。   ·   谢司珩皱眉站了起来,“怎么了?”   刘柠真的是欲哭无泪。   但人类就是这样脆弱的生物,被吓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别说叫了,连哼都哼不出来。   她死揪住自家表弟的胳膊,嘴里“鬼”“鬼”地打哆嗦。   宋时清脑子现在也有点空白,茫然辨认了两三秒之后,虚弱地“啊?”了一声。   刘柠都要哭出声了,又气又怕,扭头朝后面看,心想你们两个傻孩子赶紧带着我跑啊!   结果,她也看见了空空荡荡的科室。   什么都没有了……   肮脏的塑料布……满地的血印子……   刘柠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现在的大脑,甚至问不出“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这个问题。   宋时清当然知道刘柠现在的状态不对。   这样的环境下,又在他也被某些东西缠上的时候,表姐可能遭遇了什么,昭然若现。   但就是因为太明显了,宋时清才不敢去猜。   他的手指紧了又松,终于勉强挤出了一点比哭还可怜的笑来,“姐,别看了。”   “啪……”   “啊?”刘柠愣愣转过头。   宋时清苍白着一张脸,唇色淡到近乎于无,整个人像是到了破碎的边缘。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强自镇定,轻声对她,“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好。   当然好。   刘柠在心中想道。   但只在她一个人耳边响起的“啪啪”声,让她空白的大脑,本能地做出了一个在今晚之后,让她后悔无数次的决定——   低头看。   ……那个叫做常思成的医生,正扭曲地趴在她的脚边,四肢着地,但头颅一百八十度,歪拧朝着她……笑。   明明颅骨都被碾碎了一半,和脑浆混着淌在外面。明明他的身上还有好几个嘿嘿怪笑的黑红婴儿……   但它就是……   它朝刘柠的腿,举起了手中锐利的手术钳——   下一刻,刘柠只觉胸口传来一阵大力,整个人朝后摔去。   视线随着身体后倒,她震惊地看着推开她的宋时清被谢司珩整个勒起,抱猫一样拖离了椅子。   “朝外跑!”谢司珩厉声。   宋时清还没站稳,就要去拉刘柠。却见刘柠只是懵了一秒,然后在疼痛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力。   她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就朝窜到了宋时清和谢司珩面前,薅住宋时清的胳膊就要把两人往前拉。   “别别别,他身上还有伤。”谢司珩赶紧抱着宋时清转了半圈。   “这都什么时候了!”刘柠哭骂。   宋时清和谢司珩谁都没有解释,只一个劲地朝走廊尽头跑。   那些东西的影响范围是有限的,不可能无限制地覆盖下去,所以只要跑出了医院——   宋时清撞进了一个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冰冷怀抱里。   【嘻嘻……时清……】   宋时清感到一双手穿过身侧,覆盖上了他的后背,安抚又亲昵地拍了拍他。   ……   宋时清脑中什么都没有,他在下一刻奋力挣扎起来。   “谢司珩!谢司、谢司珩!”   【嘘,嘘……哥哥在呢,一直在,乖时清,乖宝贝。】   它笑着,在宋时清的耳边亲吻。   宋时清的眼前是一片黑暗,耳边是细微但密集的摩擦声。   他好像被拉进了一片诡异的沼泽。   干燥、柔软、凉而顺的……   这是……头发……!   亲吻又落在了他的脸侧、唇边。   “……滚,滚开!”宋时清胃里一阵翻涌。   好恶心。   好可怕……   宋时清朝后退,但他的四肢就像是被吞没一样,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被彻彻底底地封在了这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里。   ·   在谢司珩陡然察觉到手下抓着的人变轻的时候,他就警觉地朝原本是宋时清在的位置看了过去。   然后,他和一只有着纽扣眼睛的染血布娃娃对上了目光。   身前,医院破旧的大门近在咫尺,身后,黑洞洞的走廊安安静静。   没有了趴在地上追赶他们的鬼医生,也没有了一盏一盏亮着的白炽灯。   就好像,今天晚上,那东西把他们引到这里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将宋时清带走。   仅此而已。   现在达成了心愿,它便餮足地带着它甜美的果实回去了。   谢司珩胸口剧烈起伏。   在那些东西的地盘里,生者的意识会被迷惑异化,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醒。   这是他家古书中的记录。   但谢司珩从没想到,盯上了宋时清的东西居然能这么强大,居然根本不需要任何仪式就能将宋时清换走。   “谢司珩?”   已经跑出了挂号处大门的刘柠莫名其妙地回头,“你赶紧出来啊,你干嘛呢?”   谢司珩一言不发。   只是看着刘柠。   刘柠像是被他这反应给搞傻了,侧头对着空无一物的身边,“你同学他怎么不出来啊?”   谢司珩霎时间后背泛起一阵冷意。   刘柠怎么了?   她是真的看到了时清还是她本身处在另一片幻象中……亦或者,她其实是鬼假扮的……是想骗自己过去?   种种繁杂的念头在脑中成型又被他自己否定。   说到底,谢司珩也不是应对这种事情的专家。   他只是个一知半解的,看过几本家传古书的学生而已。   谢司珩后退了一步。   刘柠的呼声在耳边开始变得模糊,像是察觉到他识破了自己的计划一样,躲在幕后的那个东西,用黑暗缓缓覆盖住了门口的最后一片光明。   谢司珩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那个东西的笑声。   它真的对他怀有很深很深的恶意。   不需要交流,谢司珩就是知道。它想让他死,而且是在绝望和惊恐中死去。   它是在……发泄自己的嫉妒。   谢司珩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时候,和那种东西产生这么深的共情。   处在【它】的覆盖范围里,重重恶念和浑浊而过激的情绪如同海浪一样扑在他的神经上,仿佛要一点一点蚕食他作为一个人的理智。   然后呢?   如果自己真的和【它】融合了,拥有同样的思想以后,会怎么样?   它,或者说他自己,想做什么?   谢司珩不敢将这个问题的答案找出来,即便他隐隐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某种状态的边缘,只要深入一点,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但他还是控制住自己,固守住了底线。   谢司珩在无尽的黑暗中抓了抓手上跟玩笑一样的布娃娃。   他看不见这东西的表情。   但他猜这东西应该是在笑。   “……笑吧,我看你还能笑到什么时候。”   谢司珩低声自语。   他狠狠咬开左手食指的皮肤,就摸着黑,将立刻开始流血的食指按在了布娃娃的脸上。   那一瞬,浓稠的黑暗凝滞了瞬息。   随即,谢司珩觉察到手中的东西开始挣扎起来。   一个布娃娃。   挣扎。   谢司珩咬牙,强压心底的抗拒,硬生生制住手中东西的动作,又在手掌处咬了一口,恶狠狠抓住这鬼玩意。   就像他和宋时清开玩笑的时候说的那样,有人天生命格奇特,注定死后有特殊待遇。   他就是其中一个。   恶鬼命。   生时顺遂则死后无灾无事,庇佑一方,身前坎坷则死后怨气滔天,为祸一方。   所以在古时候,被算出有这种命格的小孩,要是年纪大了,就好好养着,要是年纪特别小,就会被即刻杀死。   谢司珩当年跟着命盘算自己八字的时候,还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却没想到今天,居然真用上了。   ——只希望书里那句【恶鬼命者百邪避让】是真的。   眼前的浓黑逐渐稀薄,微弱的光也让谢司珩隐隐看清了黑气涌动的方向。   他下颌线条紧绷,顺着看了过去。   在那里,站着一个极为高大的身影。   他其实是悬在空中的,巨大的手臂落下来撑在地上,或者圈着怀里已经昏迷过去的年轻人。   察觉到了谢司珩的目光,那带着头颅的长条状脖子朝他的方向扭了过来。   随即是第二个头。   第三个头。   你见过冬雪初化的时候,田埂间的蛇窝吗?   十几条蛇,从一个洞口里探出头,用恶心的小眼睛看着你,微微浮动着身体,带来令人惊惧的视觉冲击。   谢司珩现在就是这个感觉。   他手上的血已经完全浸透了布娃娃脸上的布料,顺着朝下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谢司珩怔愣的目光朝下,顿在了被【它】拥住的宋时清身上。   随即,谢司珩突然发现,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头颅,在细细密密地亲吻着宋时清。   它的动作其实足够小心了,那样庞大的身体,在亲吻宋时清时,却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下又一下。   ……   “放开他。”谢司珩哑声说道。   在丛状的脖颈中间,那颗头颅微微侧过,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但五官被尽数挡住,谢司珩看不清它的样子。   “我说,放了他。”谢司珩朝那边走了过去。   巨大的东西动了动。   谢司珩走到了它的面前,嗤笑了一声,“你要点脸,看看你自己的样子,配得上我们家时清吗?”   处于中间的头颅很轻地笑了一下。   【宋时清,爱我。】   它这样对谢司珩说道。   黑暗消散,宋时清眼底一片空茫,朝地面上倒去。   刚才一直强自镇定的谢司珩一下子跑了上去接住他。   “时清?宋时清!”   宋时清没有反应,垂下的右手腕上,赫然带着那只本应该留在家里的翡翠手镯。   ——既然是未来夫君送的礼物,就应该被时时刻刻地带在身上。   放在家里,谁还知道你是被订下的呢。 第十七章   被人从后面抱住的时候,宋时清本能地蜷缩了一下。   他回头,只看到了抱着自己那人的下半张脸。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下颔线条流畅,薄唇微微勾着,正抱着他躺坐在藤编的摇椅上。发现宋时清仰头看他,男人心情很好似的,低头在宋时清额头上吻了一记。   “别……”   宋时清感觉到自己的拇指关节在被人轻轻地揉捏,他顺着看去,只见身后人正握着他的右手,朝上面带一只有些旧了的羊脂玉。那只手骨节修长分明,大了他一圈。   圆润的条镯挂在宋时清细白的手腕上,留出一片空荡,轻轻摇晃。   上方青绿的槐树叶遮挡住大半日光,空隙间投下的光斑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将羊脂玉温润的质感尽数漾出。   【大了。】身后人捏着他的手腕查看,【得再把你喂胖点。】   宋时清突然从心底升起了一丝羞赧。   他不知道自己问了什么,只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动了动,身后的男人笑了起来。   【白玉不贵。珠玉宝石,向来是越招眼的越昂贵。可惜现在买不起,不然肯定给你找条翡翠戴,那个颜色艳,养人。】   “……我不要艳的,很多人都看我。”   宋时清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他大概是真的很喜欢身后抱着自己的人,声音带着无意识的撒娇意味,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   身后人也像是习惯了一样,和宋时清十指交扣,【怕被人看啊。】   “唔……”   【那不行,以后送你出去读书做事,样样都有人看——】   宋时清示弱般地抓了抓他的手,像是有点紧张。   身后人哼笑一声,【总不能一直躲在家里做小夫人吧。】   宋时清恼了,抽手不给他握了。结果忘了自己就在人家怀里躲着,直接被按着亲了好几下。   因为身体和家庭的原因,宋时清相比同龄人会更安静一点。小时候还没什么性别意识的时候,乖乖软软漂漂亮亮的一团,经常被家里对他爱不释手的女性长辈抱来抱去。   但也仅限于小时候。   本质上,宋时清的性子是有点凉的,很难快速和人熟稔起来,也懒得去拓展人际关系。   所以长大以后,还能和他搂搂抱抱的,不过一个谢司珩而已。   但即使是谢司珩,也从没像是面前的这个男人这样……极尽亲密,彻底跨过了朋友或者亲人之间那条应该止步的线。   可梦里的宋时清一点都没觉得不对。   他只是佯装生气地挣了一下,接着就很乖很乖地仰头任亲,姿态柔软到予取予求。   明明他应该清楚抱着自己的是个男人。   明明他知道这样过界的亲昵代表着什么。   更古怪的是,宋时清感知着这一切的发生,心底一丝怪异也没有,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沉溺进去。   ——在某一刻,宋时清的意识彻底和另一个自己重合,很慢很慢地闭上了眼睛。   无形中,有东西在他另一边的耳廓上亲了一下。气息阴冷。   它对宋时清的样子满意极了,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都像是化掉了一样,软腻地在胸腔中流淌——   如果它真的有的话。   初夏的风吹拂过院子旁边打了花骨朵的栀子丛,天色暗了下来。   【它】忘了一件事情   这个让宋时清感知的意识空间是它在自己的记忆中抽取出的片段。   而当它过于愉快的时候,理智就会被本能压过。   那些诡谲的,完全无法被人所接受的【本能】挑选出的记忆,当然是它最喜欢的时光。   但也是宋时清绝对无法接受的过往——   宋时清的眼睫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冷。   握住他手腕的人突然变得好冷。   宋时清已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人再抱着他了,他手脚被捆着,被人扔在了两扇屏风后面。   “……”   宋时清惶惶然,“呜呜”叫着挣扎起来。但想也知道,根本没有人理他。   身后身侧,皆是浓深的黑暗。只有不远处的屏风,透着外间昏暗的火光。   宋时清立刻朝那边挪动身体。   【……是嘞,十七了,九月廿七日子时生的……】   他听到了沙哑的男声,染血婚契上的农历出生年月再次出现在了宋时清的耳边。   宋时清贴到了两扇屏风间的缝隙处,艰难地朝外看去。手被麻绳勒得很痛,可他没有时间去查看,潜意识告诉他,外面发生的事情对他很重要。   正对着这条缝隙的,是一面墙。宋时清看不见外间的人,但油灯的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了墙上。   每一个人都将头严严实实地埋在桌上,专注地研究着摆放在中间的东西。   所以,他们的影子像是一个个会动的坟包。   【八字正合,大吉,大吉。】   尖细带笑的女声幽幽的响起,宋时清看到中间那人的影子动了一下,像是极其缓慢地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只盒子摆在桌上。   【主家给太太的小聘。】   她慢条斯理地抠开木盒上的小锁,【南边出这样一条不容易,好些都送去京城了,漏了几条到咱们这,好容易收到……】   冷意一点一点从宋时清的尾椎骨蔓延到了后背。   和刘柠有着完全不一样声音的女人细声细气地说了同样的话。   【多亏那钱庄祖上在十三行管过,不然克那里买得到。可得让太太一直戴着,戴到出嫁那天,主家看了才高兴哩……】   现实和此时不期而然地重合,宋时清混沌的意识挣扎起来。   嫁给谁?   谁是“主家”?   什么小聘?   ——恐惧丝丝缕缕地化作寒气从皮肤渗入骨骼。   宋时清想起了那个身形几乎占满了拔步床的“人”。   ……他猛地朝后一挣。   不能留在这里,得逃走……不能……绝不能……   宋时清撞倒了旁边的椅子,“咚”的一声,外间诡异地沉寂下来。   随即,屏风上现出了三个巨大的影子——   狐头人身。   三重黑影静默而庞大地隔着一层屏风“盯”着被它们围在脚下的宋时清。   冰冷,怪异。   “吱呀——”   屏风被人从外面拉开。   【索性夫人在这,就把主家给您的礼儿戴上吧……】   她慢条斯理地细着调说道。   背后,女人映在墙上的影子依旧是狐首人身的样子。但宋时清眼中,她依旧是人,只是面容浮肿苍白,嘴唇鼓动溢出清水,赫然是一具在动的浮尸。   宋时清已经感受不到恐惧了,他的神经在这样高强度的惊惧中,已然一片麻木。   他只是战栗摇头无声地用被捆在身后的手挪动自己。   【快戴上,戴上了,配条链子,可就不跑了……】   她嘻嘻笑着动作僵硬地朝宋时清来,另外两道黑影,也慢吞吞地推开了屏风。   宋时清听到了尸体在僵硬以后,肢体艰难动作时发出的咚咚声。   不要……   不要……好恶心……好可怕……不要!   宋时清被扑上来的女人压在了地上,一片嘻嘻的怪笑中,他依旧捕捉到了那声清脆的“啪”。   ……什么?   宋时清朝手下的硬物碎片看去。   断成了两半的白玉镯子摔在了地上。   宋时清脑中一片空白。   他张了张嘴,像是要发出什么声音。可下一刻,腐烂的阴冷气息已经趴到了他的身上。   【戴上……戴上……嘻嘻】   绿得邪气的翡翠镯子被强行套到了他的手上。   宋时清脑中,某条弦也断掉了。   ……   “……医生你再给他看看,都已经睡十二个小时了。”   “真的没事,该检查的都检查了。他就是太累,肯定平时经常熬夜,一下子爆发出来,身体现在正自我修复着呢。你们现在这些小孩呦。”   县人民医院的走廊里,谢司珩强压火气,好声好气地和医生说,“他平时从不熬夜的,早睡早起,每天八小时睡眠加一个小时午休、”   不等他说完,中年的女医生就抬手点了点他,侧身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意思是这小孩,还跟我扯谎呢。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转角,谢司珩才在墙上锤了一下。   “说了不是……”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满心的焦躁。   想想,其实让医生检查宋时清的作用基本上相当于让聋子去做翻译。   根本不是同一个领域的事情。   但作为一个从小接受唯物主义的人,他还是下意识地想从现代医学上寻找到一丝支持。   ……总不可能真去找风水先生吧。   找谁?那个诓了宋阿姨十八年的骗子吗?   谢司珩满脑门官司,正准备联系一下爸妈的时候,病房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哼响。   ?   “时清?”谢司珩三步并两步冲了进去。   赶巧,这一间病房四个床尾只住了宋时清一个。   房间里安安静静,但宋时清却像是完全被魇住了一样,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   谢司珩拧眉,片刻后,他放软声音,“时清,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走到了宋时清旁边坐下,偏头观察宋时清的样子。   然后,谢司珩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   宋时清整个人显出一种很难形容的脆弱,乌黑的眼睫惶惶地垂着,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额头脖颈潮湿,像是才浸过水一般。   “谢司珩……镯子呢?”宋时清抬眼,眼眶微微发红。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谢司珩呼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那只翡翠镯子,没递给宋时清,只是让他这么看着,“我们从那破烂医院出来的时候,你手上戴着它——”   他话音未落,翡翠镯子就被宋时清抢过。   一下,狠狠砸在了地上。   摔得粉碎。 第十八章   ……   谢司珩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看着满地的碎片,他心底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空落。   就好像,即使在最混沌的时候,他也还记得要给另外一个人挑选合心意的礼物,但结果却是——   谢司珩猛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想法。   他在被另外一个东西影响脑子。   谢司珩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的目光从那一地的碎块上收回,看向宋时清。   “时清。”   宋时清一言不发,肩膀微微发颤。好半晌,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朝后仰去。   “宋时清!”谢司珩一下子慌了,跑上前手都伸出去了,才突然发现,宋时清不是又昏过去了,他是在……哭。   宋时清唇线紧紧闭着,脖颈线条随着抽气起伏,清晰鲜明。   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可谁都能感受到他的无措和委屈。   谢司珩单手撑着床沿,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到宋时清。   昨天晚上,他们脱离那个鬼医院以后,刘柠和宋时清都昏了过去。面前是一栋已经外墙墙皮脱落的废弃楼房,身后不远处,就是县人民医院。   没了那东西的影响,谢司珩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放声歌唱,响动引来了在医院门口找了他们好几圈的医生护士。   诡异的是,他们根本不觉得三人在医院门口莫名其妙失联了一个多小时有什么奇怪的。   一口咬定是三人乱跑,还不愿意承认。   态度笃定到诡异。   要不是县医院里人来人往,通讯什么的一切正常,谢司珩简直要怀疑自己又陷入了另外一个鬼区。   “……谢司珩。”宋时清突然开口,声线带着轻微的鼻音。   谢司珩“嗯?”了一声,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听讲。   宋时清恶狠狠,“我要刨了那只鬼的坟。”   语气虚弱加啜泣,但超凶。   谢司珩:……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病房的地上,宋时清却并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的温暖。   他的手腕上甚至还能感觉到那种,被尸体抓握过后留下的阴冷痛感,生理性的战栗蔓延全身,即使盖着被子也无济于事。   宋时清用手臂挡着没办法控制的生理眼泪,脑中不断回放那些恶心的、恐怖的、带着腐烂气息,用恐惧挤占他理智神经的画面。   这种本能的回放根本不是他想叫停就有用的。   耳边安安静静,但突然地,他面前的人好像弯下了腰,宋时清听到了外套衣料摩擦的声响。   不等他放下手看去,自己就被裹巴裹巴包成了一个被子卷,被人抱了起来。   “好,我去给你找施工队,咱们把它九族都给刨出来。”谢司珩认真回他。   ……   宋时清没忍住笑了出来,又自觉丢人,把额头抵在谢司珩肩膀上,平息身体的战栗。   谢司珩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没事了,别哭。”   宋时清在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外套下摆。   这是一个带着依赖的信任动作,像是严寒中的小动物和主动靠近另外一个同类,相互依偎着取暖。   好半晌,宋时清才脱离刚醒之后的心悸状态,在谢司珩肩膀上推了推,闷闷问道,“表姐呢?她有没有事?”   有了昨天晚上的经历,宋时清当然能意识到,刘柠的伤是因为她动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只镯子,是【它】为宋时清准备的。   宋时清没办法不对表姐产生愧疚。   谢司珩转头抽了几张纸,叠在一起往上面倒了点水,“转去市医院了。”   宋时清一愣。   谢司珩看他那副红着眼睛的可怜样子就又好笑又心疼,拿纸给他擦脸。   宋时清下意识偏头躲了下,又被谢司珩扳着下巴转回来。   “别动,你手上还有伤呢。”谢司珩哼笑,接着跟他解释,“我打电话给你舅舅舅妈了。昨晚他们连夜赶过来看表姐,我跟他们说,表姐有可能伤到了眼睛,最好去市医院检查,他们就带表姐走了。”   宋时清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迟疑一瞬,“你故意的。”   谢司珩放下手,“嗯”了一声。   他和宋时清对视,声音透着股郑重。   “如果我家那几本书没写错的话,被缠上的人,最好是别和其他普通人在一起。容易让他们也被那东西注意到。”   ……   宋时清垂下眼,抠了抠被面。   是。   如果他没有住在表姐家,翡翠镯子就不会放在表姐家的桌子上,也就不会让刘柠受伤。   ……   宋时清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皱眉看向谢司珩。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应该……离我远点。”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宋时清不禁放轻了声音。潜意识已经替他做了选择,他一点都不想离开谢司珩。   谢司珩笑,“那怎么行。我当然得一直跟着你。”   “可是你……”   “没有可是,咱俩什么关系,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宋时清仰头看着他,乌黑的瞳仁间是未加任何掩饰的依赖和担忧。   无端让人心痒到暂时没办法去想那些闹鬼的破事。   谢司珩瞅着他,手指在还没扔掉的纸巾上摩挲了一下,几秒后,他突然玩笑般问道。   “时清,人家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是不是得考虑考虑把自己打包送给我。”   这真的是一个玩笑。   谢司珩虽然隐约意识到了点什么,但他还没想清楚。   只是凭着心底的那股冲动,随口提了一句。   他笑着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身后投下阴影,是光是一个背影就足够吸引人的青年,谁都不可能错认他的性别。   如果是平时,谢司珩和宋时清开这个玩笑,宋时清可能顺着他的话就认下了。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宋时清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那个在梦中,用庞大怪异的身体密不透风拥住他的东西。   身体被迫打开的陌生感觉一下子被回忆起来,宋时清当时脸色就白了。   ?   谢司珩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宋时清是怎么回事,两秒后陡然想起他身上凌乱的痕迹,和昨天晚上幻觉散去时的那可怖一幕。   “不是,我没那个意思,不是想侵犯你、艹,我在说什么……”   谢司珩心慌解释,简直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   ——“你俩在干什么呢?”   突然响起的问话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谢司珩立即收声,和宋时清一起朝门口出声的人看去,却见是舅舅宋翔和跟着一起过来查房的医生。   估计是一晚上没睡觉,这个中年男人两只眼睛明显带着红血丝,但精神还是很好。   “舅舅。”宋时清打招呼。   宋翔走了进来,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忍不住叨叨“你们这些小年轻哦,一天到晚不好好吃饭睡觉,身体弱得跟什么似的。”   宋时清皱了皱眉,但没有解释。   不能把其他普通人牵扯进来。   “你姐那眼睛还要再观察一下,你舅妈在市医院陪她。哎,小姑娘,做事没点小心,还连累你们了。”   宋翔一边说一边掏出钱夹,从里面拿出十来张纸币,也没数,直接递给谢司珩。   “不用不用,医疗费是时清自己付的。”谢司珩赶紧后退了一步。   “哪是。”宋翔强行塞给他,“我得回去继续办事,今天县里赶集,你俩再休息休息,去那玩玩,买点吃的喝的你们小孩喜欢的。我就不照顾你俩了。”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啊。”谢司珩失笑。   “哎。”宋翔挥手,“麻烦你照顾清清了。”   说完又转向宋时清,“千万别再饿着了啊。”   宋时清乖顺点头。   宋翔招呼完两个人,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想想也是,葬礼那么多事,这下全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不紧赶慢赶,根本来不及。   宋时清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许久后,终于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抬眼,只见谢司珩还在盯着他。   跟打翻了水盆,正忐忑等训的大狗一样。   ……   “不怪你,是我自己想多了。”宋时清小小声。   ……谢司珩蹲下来,从旁边拿过宋时清的鞋子,放在了床边。   “等这边的事办完,咱俩就去找懂的人给你看看。”谢司珩仰头,“放心,我们泱泱华夏,哪会真搞不定一只害人的鬼。别怕。”   “嗯。”宋时清笃定点头。   谢司珩自下而上看他,也不知道宋时清哪点又戳到他了,他带着点微妙的笑意,手指敲了下地板,示意宋时清赶紧穿鞋。   两人都没太注意旁边跟着宋翔进来,站在床尾记录信息的医生。   她在本子上写下几笔,而后安静地蹲下,捡起地上几块最大的碎片放进口袋里,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那镯子宋时清恨不得根本没有见过,自然也不会管女医生想要怎么处理它。   所以他不会知道,在女医生合上病房门转身离开的时候,就像是蒸发在空气中的水滴一样,彻底消失。   虽然是小聘,但这只镯子也应该被算在聘礼中。婚前聘礼有损,不吉。   太太年轻,不涉事,不懂这其中的规矩。主家家大业大,倒是可以换一只。   但这规矩,得等进门以后好好教一回。 第十九章   宋翔大步走出医院,还没下楼,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宋翔掏出来看了眼来电人,马上接起,“喂……你们这就要回来了是吧……好好好,我叫师傅去接你们。”   电话那头显然是宋时清的另外几个舅舅姨姨,宋翔一边朝停车的位置走去,一边听那边的话。   一开始还是笑着的,不知道那边说了句什么,宋翔突然提高了声音。   “什么?心脏病?谁说的?”   他拿着钥匙停在车前,“好好的怎么会疑似心脏病呢?是不是医院想多赚点钱,瞎胡扯的啊。”   “我们家又没有心脏病的家族史,小妹她自己年年去体检,从来都没啥事的,怎么突然……好、好,我打电话问问。”   挂了电话,宋翔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县医院的住院楼,眉心拧的死紧,手下快速拨通了宋悦的电话。   ——   铃声猝然在病房中响起。   宋悦几乎于同时间睁开了眼睛,一下子惊坐起来。   站在床头换垃圾袋的小护士被她吓得后退了一步,而后才反应过来,笑着拿起手机,递给了她。   宋悦像是还没有彻底清醒般,目光闪烁地看了小护士好几眼才缓缓伸手,接过手机。   短短三天,她整个人瘦了五六斤不止,两边的脸颊都凹陷了下去,神情是神经质般的犹疑。   ……   看见来电提示,宋悦顿了顿,接起电话。   “大哥。”   “诶,是我。”那边宋翔大着嗓门,声音里听得出担忧,“我听二子说,你心脏出了问题?”   小护士在她接电话的空隙走到窗边,唰一声拉开了了窗帘。   病房里一下子敞亮起来。   但宋悦却像是在阴处待久了的动物一样,下意识畏缩了一下。   “没有……”她朝窗户看了眼,又收回目光,“只是心悸,医生说要留院观察一下,暂时没办法回去。”   她住的是私人医院的单人病房,小护士只用照顾她一个病人。所以拉完窗帘以后,径直站在了旁边等,准备问问她早上想吃什么。   宋翔:“唉,咱们家这段时间怎么回事。先是妈,后是你,昨晚小清和小柠也是。”   宋时清的名字像是一根针,刺进了宋悦最不能碰的地方。   小护士就只见刚才还没什么精神的宋悦一霎时绷了起来,“时清怎么了?!”   宋翔赶紧安抚她。   “没怎么没怎么,就是昨晚小柠眼睛撞到了,他和他那个同学送小柠去医院,没吃晚饭,搞得有点低血糖。你别激动,医生说了,什么事都没有。”   宋悦死死攥住手机,眼珠在眼眶中微微颤动。   她的状态很不对劲。   小护士好奇地观察了一下,感觉宋悦的反应有点像警匪片中,在逃亡路上听到警车动静的罪犯。   “你、你确定时清只是低血糖?……他身上……他身上有没有什么痕迹?有没有说哪里疼,有没有说他这两天在老家碰到了什么人?”   ……   宋翔满脑门问号,“什么疼不疼的,他又没和人打架,身上能有什么痕迹。”   说完他又没忍住翻起了旧账,“不是我说你,你既然这么怕时清被人欺负,就应该早点让他把头发剪了。你看他现在,剪了头发,清清爽爽的,多招小姑娘喜欢,是不是?”   “你让他把头发剪掉了!!”   宋悦厉声问道,尾调几乎尖利。   声音将床边的小护士和另一边的宋翔全都吓得惊了一跳。   “剪了啊……”   宋翔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宋悦粗暴打断。   “为什么要剪!不能剪!特别是他现在回去了——”   宋悦捂住胸口,唇色白得像是纸一样,拿不住的手机掉到了被子上,咚得一声。   “宋悦?宋悦!”宋翔急了,大叫道。   小护士冲上前,赶紧按铃叫医生来。   她也没入行太久,紧张到不行,跟宋翔交代的声音都结结巴巴的。   “病人,病人她现在说不出话,我已经叫了医生。您先别太着急。”   “好,好,麻烦你……”   宋翔自责。   他就不该心直口快,在这时候激宋悦。   私人医院的医生向来富余,不多时,就有两个医生冲了进来。   小护士紧张地交代情况。   可没有人注意到,宋悦在大口喘息的同时,眼睛一直死死床边无人的沙发。   寒意顺着流经心脏的血液蔓延向全身。   宋悦绝望地看着那团纠缠着的黑影。   “我……”   她发出了一个气音,但最终没有说出完整的祈求,意识就被无尽的黑暗再一次地拖进了那个她在近二十年中,回顾过无数遍的夜晚。   ——毕竟,【它】没心情听偷窃者的哀求。   ·   十八年前,涂山县。   宋悦拉住一根攀在石壁上的藤蔓,踩着脚下高低不平的小路,朝大山更深的地方走去。   彼时她已经怀孕五个多月,虽然没到爬不了山的地步,但已经有些行动不便了。   可她脚下分毫不停,径直走上了杂草丛生的石板路。   两边树丛中,偶尔隐约露出矮房子的一角,昭示着这里曾经也是个有人居住的地方。   天色渐暗,宋悦越走越深,终于在踏上一片高地以后,一座年久失修的宅子,在好几棵木桶粗细的桑树后显露了出身形。   ——宋悦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躬身捂着小腹喘息起来。   在她的口袋里,藏了一张宫内死胎的报告单。   涂山县是个小地方,周围的村子更是。上午发生的事情,下午就能传遍十里八乡。   宋悦先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直到昨天,她从卫生所做完检查以后浑浑噩噩地回家,下午,就有人带着看好戏的表情,不怀好意地聚到了宋家门口。   【一个妮子天天想着赚钱,这下好了,男人不要她了,孩子也死了。】   【心气高哦,就是这样。我听说啊,她以后也生不了喽。】   【那赚钱有什么用?哪个男人还要她。】   【还不如那个小三呢,找到了个好老公。】   他们看似只是在闲聊,但句句字字生怕在房子里的宋悦听不到。   女大学生、女老板、年纪轻轻在省城买了大房子。   种种名头,压得村子里的人喘不上来气,他们强忍着妒忌,强压着心里的不甘,终于逮到了这次的机会。   ……   宋悦红着眼眶,抬头看了眼在夕阳的余晖中格外阴冷的宅子。   她其实并不一定要一个孩子。但村人说的没错,她就是心气高,就是凡事争先,那些人要笑她,她偏不给他们机会。   宋悦忍下小腹的隐痛,跪坐在了宅子前的空地上。   她拉开鼓鼓囊囊的背包,将里面的香烛、瓷碗、红印白面饼和一条长竹筒拿了出来。   在现代医学的解释中,造成胎停的原因多达几十种。   但在某些人看来,死胎的唯一原因,就是母体腹中的孩子,没了“生魂”。   解决的方法当然也有,再招一个生魂纳入腹中就是了。只是这样生下来的肯定不是原先那个孩子。   绝大多数人是不在意的,毕竟能被招到的“生魂”,大多虚弱,混混沌沌,要么即将消散,要么快入轮回。被生下来以后,前尘尽忘,就是她们自己的孩子。   宋悦也是这么想的。   但古书中的案例太少,让她完全没有去深入去思量。   “生魂”是活人才有的,人死三刻,生魂就散了。   涂山深处的居民早在五六十年前就已经全部搬离,这里也没有才死去的人。   ——她卜算出的这里,凭什么残一缕经年不散的生魂?   有谁生前死后地缠着这缕生魂的主人,死死咬住他,像是野狗咬住肉一样不愿松口,偏要他存着上一世的记忆重活?   宋悦点燃了两根蜡烛,放在前方。   风不知不觉停了,火光自下而上地照亮了她的脸。   她沉默地拆开红印白面饼。   这种饼子里面包了白糖,专供鬼神,活人一般不吃。   宋悦将五块饼摆成宝塔状,最后去拿那个并不起眼的竹筒。   才打开竹筒的盖子,一股很难形容的腥香就弥漫了出来。这是宋悦的指尖血裹寺庙的香灰做的线香。   宋悦拿出四根,抿唇,沉默了很久。   三根敬神,四根拜鬼。这四根点燃,她就会有一个孩子了。   但同时,她也断了那缕生魂的轮回机会。   如果……   不,她肯定能给自己的孩子很好的生活。   宋悦一咬牙,点燃了四根香。   橘红的火点在香头亮了一下,随即一缕细细的灰白烟气,缓缓朝着前方浮动而去。   “飒——”   霎时间,空地上突然卷起了一阵狂风,将地上的落叶碎石全都吹得扑向了宋悦。   宋悦下意识挡住眼睛,朝后仰了下。   怎么回事?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但很快,她就发现,虽然狂风不休,吹倒了蜡烛,但引魂香的火光却微弱但坚定地烧了下去。   ——最终,那一截香灰断在了最上面的红印白面饼上。   ……按照记载,这就是引来了生魂的意思。   宋悦怔怔看着饼子,少顷后扑上去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她舌根处一阵苦涩,不知道为什么留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来。   她的前方,几棵百年的老桑树在大风中狂乱地扭动枝干,树枝树叶啪啪打在老宅的外墙顶上,砸下数片瓦砾。   ——像是什么东西在察觉到自己的珍宝被偷走以后,山雨欲来的暴戾。 第二十章   “这天——是不是想下雨?”谢司珩走出医院,眯着眼睛朝天上看去。   早上时还是一碧如洗的天空,现在却变得阴沉沉的。厚厚一层云挡住了原本灿烂的日光。   不过气温也因此降了好几度,正好适合赶集。   宋时清“唔”了一声,低头微微蹙眉,将领口朝后拉。   过了一个晚上,他身上的那些痕迹的颜色似乎是更深了一点。   任何一个比宋时清高的人站在他身边,都只需要稍稍朝下扫过一眼,就能清晰地将他领口空荡处露出的所有痕迹尽收眼底。   宋时清抿紧唇。   他根本没办法毫无芥蒂地这个样子去到人群密集的地方。   ……肯定会被人发现的,肯定会有人——   面前拢下了一片阴影,两只手伸过来,替他理了理领口。   “急什么,这里没几个高得过你的。”谢司珩调侃道,手下扯了扯宋时清的卫衣帽带,给他系了个蝴蝶结。   和谢司珩比起来,宋时清当然矮了他一头,但好歹也一米七八的人,在涂山县这个老龄化严重的小地方,还是能鹤立鸡群的。   宋时清看着他,缓缓压下了心底的不安。   就算是撞鬼了,该吃的饭也得继续吃,不然死得更快。   “……我们要打车吗?”他问道。   谢司珩下楼梯,“不用,集市就在医院后面的老街上,我带你去。”   才走出几步,他垂在身侧的手就被宋时清主动握住了。   谢司珩挑眉。但他没去看宋时清的表情,就若无其事地朝前走。   而身侧,宋时清侧眸看了好几眼谢司珩,确定这人不打算调侃自己,耳廓的热意才下去了一点。   毕竟算算年纪,他比谢司珩还大两个月。现在却被鬼吓得在大街上要牵人家的手才敢朝前走,怎么想怎么别扭。   临近集市,人逐渐多了起来。   宋时清和谢司珩长得好,本就招人。两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人又牵在一起,更是让看过来的人目光中多了几分诧异。   一开始宋时清还能不在意。   但渐渐的,无意间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年轻的女孩子先是茫然,随即恍然大悟般地打量他俩,笑意微妙。   宋时清哪还能撑得住,手越抓越往下。   某一刻,就在宋时清要松开的时候,谢司珩却跟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精确地反握住了他。   “……谢司珩。”宋时清小小声。   谢司珩唇边笑意带着点得逞的故意,看着就是没安好心的样子。   他也不说话,就紧握住宋时清,仗着他脸皮薄,没法在老街上和他闹,装听不见,只悠悠闲闲地朝前走。   上百年的居民街,众人脚下的青石板不知道是新的还是老的,反正较高的地方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人磨得光亮。   两侧矮墙顶上伸出高高低低的树枝,青绿的叶片一摇一晃。   宋时清和谢司珩顺着并不密集的人流走上坡路,隐隐间,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两个之间化开了一点点。   “刺啦——”   面胚下油锅的声音从身侧的小巷中传来,宋时清朝里面看了眼,只见是一家正在炸糖糕的早点摊子。   “吃这个?”谢司珩停下问道。   宋时清也没挑,直接点了头。   老家这边的很多小店,从原材料到制作成食物,都是自家完成的。像是这家卖的糖糕和萝卜饼,就都是自家田里产的米面和萝卜,味道好,熟客很多。   掌勺的嬢嬢麻利地一边翻饼一边找钱,递给谢司珩的时候,还笑眯眯地顺着打量了眼宋时清。   “俩小哥生面儿,外地牙子还是上学回来的呀?”   宋时清自己用纸包糖糕,“我们是本地的。”   “听口音不像哦。”嬢嬢有点惊讶,而后又看着宋时清,跟他开玩笑,“多大了,我家女儿顶漂亮嘞,就喜欢你这样干干净净的男孩子。”   不等宋时清回应,一个声音就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妈你说什么呢?”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端着篮子,快步走上来。   是早点店嬢嬢的女儿。   她回头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宋时清和谢司珩,又转向她妈妈,娇嗔,“您看不出来他俩还在读书呢。”   “给么俊的小哥,帮你问问怎么了嘛。不识好人心,错过了回头又跟我哭。”嬢嬢笑骂。   宋时清默默后退了一步,贴到闷笑的谢司珩身边顶了他一下,示意他别笑了。   结果谢司珩这狗东西也不知道今天早上是哪根筋没搭对,居然抓住他的手,低头嚣张地在他才咬了一口的炸糖糕上,狠狠咬了一大口。   宋时清看着流出来的芝麻,茫然两秒,随即腾地抬起头。下一刻,他对上谢司珩被烫麻了的神情。   宋时清:……   谢司珩别过脸,忍着疼憋笑。   这时候,他要的萝卜饼也炸好了。嬢嬢用纸两下折出一个三角,给他包起来。   快十一点,这大概就是她今天做的最后一单早点生意了。   所以在递过萝卜饼以后,嬢嬢也没了再开火的兴。一边擦台子,一边和宋时清两人聊了起来。   “小哥,待会也要吃午食了,不然就在我这吃吧。昨晚才挖的新笋,中午菜单上有腌笃鲜嘞。”   谢司珩和宋时清还真没办法留在这里吃午饭。   还有两天就是宋老太太出殡的日子,谢司珩的爸妈今早才打招呼说大概中午到。他俩得回去吃饭。   于是谢司珩摇了下头,“不了。”   “好吃的诶!”   早点店的嬢嬢估计是急着招揽生意,听谢司珩拒绝,还以为是看不上她家的菜,赶紧推销。   “你看那。”她指了指身后木梁上挂的咸肉,“我自己腌的排骨,都是年节时候杀的小黑仔猪,又嫩又香。笋也是,换了往些年,我家的笋早就被那些要结婚的定下做聘礼了,哪留到现在。”   ……   宋时清现在听见“聘礼”两个字就不太舒服。   他垂眼拉了拉谢司珩的袖子,再次拒绝了热情的早点店嬢嬢,朝老街的更深处走去。   “哎呀,真的鲜呦,俩小哥还不信我。”嬢嬢看着他俩的背影,不甘心地自言自语。   “你都问他俩要不要女朋友了,人家哪还敢留下。”女儿撩开帘子走出来,将一簸箕新鲜的笋放在了店里的木桌子上,“你看不出来他俩亲亲热热的,牵着手呢。”   嬢嬢跟不上女儿新潮的思维,没懂。只走过去心疼地拿起一个笋。   “真是,前几年这时候,咱家的笋早被婚宴定完了。这两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小年轻都不结婚了。”   刚才她和宋时清说,自家的笋是做聘礼的并非是抬高自家菜的身价。而是涂山这一带的民俗。   旧社会医疗水平不发达,家家户户的媳妇都想在年节前后最冷的那几个月生孩子。   自然,结亲的日子就会集中选在三四五月。   那时候菜不多,办婚宴的时候有什么吃什么。多年下来,正在春夏之交发的新笋就成了婚宴上必不可少的食材。   久而久之,甚至被加到了聘礼里。   只是穷人家自己上山挖,富贵家挑着好的买。   女儿手下麻利地用刀在笋衣上割出口子,剥开笋皮,“也不完全没有啊,昨晚我在山上的时候,一个婆婆就买了咱家两筐笋呢,足足买了两百多斤。这些是剩下来的。”   早点店的嬢嬢动作一顿:“真的?”   女儿嗔她,“我还能骗你啊。估计看见咱们家竹林品种好,特意找上来。价钱一点没还,大方呢。”   嬢嬢一下乐了。   “那你给别人送到家了没有?两百多斤,至少要摆四五十桌的酒,肯定还缺别的菜。”   要是能牵上这条线,她家养的猪啊牛啊的,能卖出去好几头。   “没呢。”女儿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帮她送回去,但她带了两个闷不吭声的伙计,力气可大,两下扛上肩就背下山去了,我跑都没赶上他们。”   “啊。”嬢嬢可惜。   女儿又拿起了另一棵笋,一边剥一边跟妈妈闲聊,“不过,我听那婆婆说话有点怪。”   她抬起头回忆了一下,怎么也学不好昨晚那人柔婉又尖细的腔调,索性算了,只捡话跟妈妈说。   “我问她怎么要这么多,吃不完闷坏了怎么办。她说——   【这次办得多哩。主家上一次办宴,场面小,只请了自家人。结果太太被人带走了,都没人给他送回来。这次可要办场大的。】”   “我听她那意思,不像是给儿子操持婚礼,像是谁家的保姆。”   ……   早点店的嬢嬢古怪地看了一眼女儿。   她是土生土长的涂山县人,一听就明白了女儿话中的“主家”是什么意思。   这是和人签了卖身契的奴仆称呼自己大主子的说法。   但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哪个人还会这么贬低自己?   ·   蒙村。   天越来越阴了。   宋翔回到家,火急火燎地开门进去,提上草纸火盆之类的东西放上车,就朝定好的灵堂位置驶去。   他以为儿子在家,就没锁门。但事实上,宋时清的表哥在两个小时前就被工人叫去了灵堂选址的地方。   一时间,宋家院门打开,在风中摇摇晃晃。   吕老三就在这个时候,从小路上晃到了宋家门口。   这几天办丧事,有些不怕日晒雨淋的东西,全被宋翔放在了院子里。一时看去,他家堆得满满当当的。此时还没有锁门——   看起来就很适合贼进去摸一圈。   吕老三是个惯偷了。   高中时就因为这毛病被退学,后来去北边打工更是被人丢进看守所好几次,不得已才回了家。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改掉手上的痒。   他滴溜溜地看了眼宋家的院子,脚下一步两步的,蹭了进来。   “……真没人。”他自言自语,一边四下打量,一边走过院子里的那些丧葬品。   “大老板怎么不给自个妈买点金银器下葬啊,这都是些什么破烂。”   吕老三呸了一声,捡起一个铜盆,在地上敲了两下,拿在了手里。   站起来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了角落里的两个筐子。   他眼睛一亮,立刻走了过去。   那真的是两个非常大的竹编筐。   两百多斤的新笋,将其填的满满当当。上面还另外放了三样东西。   吕老三第一手就拿起了放在左边筐子上的鹿皮。   鞣制得极好的鹿皮入手是扎扎实实的柔软,他当年就是在北边皮草厂干活的,打眼就知道这皮的好处。   毛色鲜亮,手感顺滑,白色斑点清晰,皮层厚且柔软。   至少是三四年的好雄鹿才能出这样的皮。   就算不加工,成本价也得大千上万。   吕老三咂了一下嘴,眼底闪过贪婪的光,当即就把鹿皮收进了自己的皮夹克里。   本来只是想着进来看看,却没想到能找到这么好的东西。   一下子赚了大几千,吕老三只想快点离开,因此只是草草看了眼另外一个筐子上的云锦和木盒,心想宋家还挺讲究。   灵堂用的布还特意去买带绣花的。   他耸着肩,护着怀里的鹿皮,快步走出院门。   在那里,一只被捆了脚的大鸟艰难地用翅膀扑腾着朝前挣扎。   如果吕老三懂点鸟类的品种,他就能认出这只鸟是大雁。   明媒正娶,三书六礼。   那东西在梦中问过了宋时清的生辰八字和姓名,占卜说是大吉,已然走过了“纳吉”的流程。   今天,就是它选定来宋家送聘礼的日子。   毁了那东西的纳征礼,可不一定有命活下来。   “滚滚滚。”吕老三踢开大雁,朝外头看了看,确认没人以后,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雨,快要下下来了。 第二十一章 下一章入v   从田野间吹过来的风带着湿凉的水汽。   吕老三一溜烟跑回家,才开门,听见动静的妻子就从厨房里探出头骂了起来。   “又跑哪浪去了!丢下你那老不死的妈在房里嚎,干什么?指着我去照顾?”   吕老三自从回来以后就没有再工作过,家里的开销全靠妻子,因此,平时他都是一副任打任骂的窝囊样,从不和女人呛声。   但今天,怀里的鹿皮给了他硬气的资本。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成天跟个泼妇一样。”   厨房里立刻传来一声汤勺砸锅的声响。   横眉立目的女人从厨房里大步走了出来,“吕志明我看你是不想过了吧。”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吕老太听下面的情势不好,立刻大起了声音,想引儿子上来。   但吕老三今天什么都不管了,把那张鹿皮往桌上一摔,“怎么了?我出去赚钱,让你在家做顿饭都不行啊!”   女人狐疑地瞪他一眼,伸手在皮子上摸了两下,没好气,“这是什么?”   “什么?好东西。”吕老三从鼻子里出气。   “就你还能搞到好东西?”女人嗤之以鼻。   “这是宋家老大给他老娘搞的陪葬品。”吕老三推开她,“去去去别摸,摸坏了价得下不少。”   ……   “宋家?”   就算是在省里,宋家兄妹几个的产业也是排的上号的。吕老三这么一说,女人的声音一下子落了下来。   她挑眉打量鹿皮,也没问吕老三是怎么搞到人家的“陪葬”的,只关心他们家现在最缺的东西。   “多少钱?”   吕老三哼了一声,比出一根手指,“至少能卖一个数。”   “那么多!”女人脸上一下子有了笑。   “……哎呦,哎呦。”吕老太太一边下楼,一边轱辘着眼睛往这边看。   女人一看她就心烦,没个好脸色。但今天吕老三带了能卖钱的东西回来,她不好现在发作,只瞪了婆婆一眼,抱臂回厨房去了。   吕老太太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后,脸上立刻露出的怨毒的愤恨。   “我呸——不生蛋的鸡。”   “好了好了。”吕老三不耐烦地拉住她,掏出烟盒点了一根。   吕老太被媳妇压了好几年了,今天终于有了种扬眉吐气的机会,拉着儿子夸了好几句,又爱不释手地摸上鹿皮。   “就这一张能卖到上万啊。”   吕老三一副指点江山样子,“我就是没有加工厂,不然加工一下,至少能翻倍。”   “……”吕老太眼底的光又贪婪又唏嘘,“宋家还是有钱啊……唉,当年我是想让你娶他们家小老五的,叫什么来着,对,宋悦。”   吕老三起了点兴趣,分了他妈一个眼神。   吕老太愤愤,“那时候我是越看她越满意,人虽然不太安分,到处跑,但好歹是个大学生,又能赚钱,长得也水灵。”   吕老三还是第一次听自己妈说起这事,想想宋悦的家底,一时间暴躁起来。   “那你怎么当年不去?”   “呦,她毕业都二十多了,那么大年纪。后来离婚了更不行,哪能让你娶个二手还不能生的啊。现在想想,真还不如要宋悦。”   吕老太示意了一下,“这个不能生还天天糟蹋钱。”   女人“啪”一声摔了碗,转身就要出来理论。   吕老三一看要吵起来,满头晦气,正打算吼一句,三次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客厅中两个女人的对峙。   “谁啊?”吕老三高声问了一句。   没人说话。   只是敲门声再次响了三遍。   大概是因为没人来应门,不多时,那人又敲了三下。   吕老三本来就烦,现在更是火上心头。把烟头一按,就朝门口走去,咚得一声打开了门。   他朝外头一瞅,只见门口站着的是个老太太。   于是,吕老三立刻骂了起来,“没长嘴不知道说话啊,死老太太敲什么敲!”   ……   两颊鼓着的老妇人斜歪着抬起头,笑眯眯地瞅着他,也不恼,也不怕,慢悠悠地问道。   “你是不是拿了一张皮?”   那声音正如早点店嬢嬢女儿说的那样,尖细柔婉,又是老年人的声线,结合在一起,无端诡异。   吕老三一惊。   但很快,他脸上就显出了一种愚蠢的蛮横。“老不死的玩意鬼扯什么?滚!”   “……你拿了皮子,是不是?”老妇人又问了一遍。   吕老三恼羞成怒,手指几乎点到了她面门上。   “再你妈胡扯,我掼死你!”   说完嘭一声甩上了门。   这老太太他不认识,显然不是村子里的人。   估计是哪个路过见到他偷东西的好心人。   呸,想做好人好事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半身入土了还想当英雄。   吕老三转头回去,心底盘算着万一事情败露,他要怎么应付宋翔。   但吕老三没看到,在他说完那句话以后,门外的老妇人彻底笑了起来。   【你拿了主家的聘礼诶……】   鹿同“禄”。   那东西祝愿宋时清长命百岁,福禄双全。   偷了这张皮,还回来的时候,可得连着寓意一起还。   她咧开嘴,唇角像是新月一样向上提向上提——直到那裂口提到了耳根,露出了两边尖细的密齿。   狐狸的影子顺着门缝钻进了这间屋子。   ——正如曾经老人所说的那样,不要随便邀请路上偶遇的人进家门。   给那些东西开了门,它们可就能随便进出你家了。   “吱呀……”   不多时,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   老街。   “你们现在就到了?”谢司珩一手搭着宋时清的肩膀,一手拿着手机惊讶问道。   那边谢父谢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谢司珩笑着“啧”了一声。   “行,我和时清去找饭店。完了给你俩发定位。”   他挂断电话,宋时清顺势将手上吃不完了的炸豆腐递上去。   谢司珩:……   宋时清强行把豆腐塞给他,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道,“阿姨叔叔说了什么?”   谢司珩没办法地叹了口气,满脸行吧行吧的表情。   “他俩已经下高速了,估计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到。”   “这么快。”宋时清也有点惊讶,“在这里吃午饭吗?叔叔阿姨喜欢吃什么?”   谢司珩拿着竹签教训他,“与其关心他俩喜欢吃什么,你不如多关心关心我。吃炸豆腐抹甜酱,你这是什么爱好。”   宋时清从后面推他朝前走,细声小气,“吃辣的对胃不好呀,你将就一下。”   老街上的大饭店没几家,谢司珩选了家用本地食材的鱼府。   鱼府装修仿苏式,里外都是木头,一楼顶上,还吊了一艘船,和下面的人工池子相应。   谢司珩在后面点菜,宋时清趴在石栏边看鱼。池子里的小鱼大概是被人喂习惯了,一看到有人,全朝他这边游了过来,点得水面荡漾不休。   宋时清看得有意思,转身去拿放在旁边的鱼食。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在自己回身之后,水中依旧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出嫁前三日,按规矩,小夫人应该在家待着。听家中长辈说说夫家事务,准备准备新婚当日要用的东西。   但宋时清不仅没有留在家中,还和另外一个男人在外游玩……   一点都不乖。   “时清。”谢司珩点好菜,回头。   看见宋时清在干嘛以后,他哑然失笑。“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   宋时清招手,示意他过来看,“这边有好几条在打架,都不吃鱼食。”   路过的服务员听到他俩的话,没忍住笑着回了一句,“现在是繁殖季,这几条在抢□□权呢。”   “现在?”谢司珩还以为鱼都是在春天繁殖的。   他走到宋时清身边,亲昵地贴着他。   池子里几条鱼激烈地扬起了水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池边的影子一共有四个。   服务员、谢司珩、宋时清——   以及宋时清身边,无声偏头笑着看他的东西。 第二十二章   谢父谢母跟着定位找到了老街下面。   宋时清站起身,对谢司珩,“我去一趟洗手间。”   老街的饭店虽然面积挺大,但还是没能像市里的酒店一样,一个包厢一个卫生间。   整个二层,只在转角处逼仄地分出了一个房间。   宋时清顺着服务员的指示找到了地方。   早上在老街玩了两个多小时,宋时清逐渐忽略了昨晚在医院生出的恐惧情绪。   毕竟两次撞鬼,一次是在舅舅家,一次是在县医院对面。都是几乎没有人的地方。   现在正是饭点,外面人来人往,一楼服务员叫菜和顾客点单的声音热热闹闹,轻易就冲散了他心底的警戒。   所以即便在走进卫生间时,他就感到了一阵寒冷,也没往不好的方向上想。   水声哗哗,宋时清在水下搓着自己的手指,冷不防肩膀一沉。   “嗯?”宋时清茫然抬眼。   ——下一刻,他和镜子里的“谢司珩”对上了视线。   卫生间的灯光并不明亮,衬得谢司珩的眼睛格外漆黑。但他笑意浅浅,专注从镜子里看宋时清的样子无端透出一股温柔的深情,让人提不起戒心。   宋时清笑了一下,“怎么了?”   谢司珩眯起眼睛,似乎很享受宋时清这种亲昵的态度。   品味了一会以后,他懒懒开口,“想你了。”   宋时清一愣。   他才出来五分钟。   如果是平时,宋时清会很自然地以为谢司珩在开玩笑。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宋时清笑不出来,只觉得哪里不对。   “你……”宋时清蹙眉。   肩上的人歪了歪头,等着他的下文。   “……你好重,下去。”宋时清轻声,朝旁边躲了躲。   吹到他脖颈间的吐息太凉了,凉得让他皮肤上都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但谢司珩没有让开,反而笑着蹭上去,在宋时清颈侧吻了一下。   宋时清一颤,“谢司珩!”   这太过了,谢司珩从来不会亲吻他这么敏感的地方。   心底的不安陡然扩大,宋时清惊恼挣扎,但才转身就被搂着后腰压在了水池上。   一只格外大的手,从下面,狎昵地握住了他的脚踝——   宋时清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谢司珩”笑着撑在他身体两侧,而他身后,涌动着一片粘稠的暗色。   像是因为死去多时而变得青黑的人体皮肤,又像是沾着血痂的头发。它们纠缠着,将这一方空间堵得满满当当。   ……是了。   一道闪电划过宋时清的脑海。   刚才是很不对劲。   他明明没有关门,但从谢司珩出现的那一刻起,这片空间里,就再也听不见外面的吵闹声了。   披着谢司珩皮的东西缓缓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宋时清的脸颊。   【别怕。】   宋时清抑制不住的战栗。   怎么可能不怕。   他的小腿被几只手抓住,固在原处。它的肢体挤在洗手台下的小空间里,弯折骨骼,嘻嘻笑着磨蹭着宋时清,似是想让他低头看一眼。   扭曲的的人在他身后推挤他的脊背,肩膀。还有的头颅,在上面,在旁边——   “为什么……”宋时清无声地问道。   【不喜欢吗?】   面前的谢司珩轻声问道,他脸上的笑扩大,带着难以想象的恶意,【不是喜欢他吗?怎么这么怕呀。】   喜欢到砸碎他送来的礼物,然后躲到这个人的怀里寻求安慰。   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它披着这个人的皮囊贴上来时,要怕成这个样子呢?   “……”宋时清徒劳地张了张嘴。   如果可以,他想要尖叫,但事实上,任何一个正常人在面对这样仿佛用变形的尸体堆砌起来的怪物时,都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   谢司珩的脖子后面伸出了一只灰青色的死人手。   它捏住了宋时清的下巴,用两根手指压住了宋时清的舌根。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回去呢?】它缓声,像是脾气很好般地问道,【是不是要哥哥这样——把他的皮扒下来穿上,时清才愿意乖乖在家待着呀。】   手指恶狠狠朝下,抠住了口腔那里柔软的粘膜,隔着肉压在骨骼上,难受得宋时清立刻溢出了生理性眼泪。   他感觉到了硬质指甲的轮廓,如果那指甲狠狠扣下去,它将能从内部,割开宋时清的喉咙。   不行。   不要。   宋时清眼底满是惊恐的水光,在灯光下,泪莹莹的,可怜到了极致。   他的喉管生理性不受控得吞咽,于此同时带来的是更多更难以忍受的痛苦。   它愉悦地笑了起来。   它其实是心疼的,但它也想惩罚宋时清的不忠。   怎么能这样呢,都要做小夫人了,还和别的男人厮混。   它盯着宋时清苍白的的脸。   没有人类社会的道德约束,没有法律审判,世间的恶意和本能扭曲而成的妖鬼到底还是缓缓抽出了手指。   它用谢司珩的皮囊去亲宋时清的喉咙。   但这对宋时清的呛咳无济于事。   宋时清已经脱力了,连咳嗽都是很轻微的颤动,在它的手中,像是根本活不了多久的幼猫一样。   “我不认识你……”宋时清哑声。   【胡说。】它笑着说道。   面上是笑着的,但抓着宋时清的手却微微加重了力道。   宋时清几近崩溃,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我本来——我本来就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缠上我?”   它将宋时清额头上被冷汗浸湿的黑发勾开,一字一顿,怨气深浓。   【时清,好不乖啊。】   吕家三个人的血气,也就够它清醒这一会。   冰凉的大手,从后面扼住了宋时清的脖颈。   ——杀死宋时清,他的生魂也会是自己的。   他会像是自己身上的这些人一样,扭曲,没有自我意识地依附在它身上……永永远远……不会再像之前一样,被随便什么东西偷走——   “宋时清?”   谢司珩打开门,目光从手机上抬起,“怎么这么久都没好?”   “——我屮艸芔茻!”   谢司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看到这一幕。   卫生间里,“他”,或者说是一个长着他脸的东西,将宋时清压在洗手台前,以一种几乎要将宋时清融进怀里的姿势环抱住他。   在两人身后占据了半面墙的镜子里,涌动的肢体簇拥在宋时清身边,其中探出来的每一个头都恶心又专注地盯着宋时清。   满满当当,令人恐惧到窒息。   感知到动静,谢司珩看着另一个“自己”回头看来。   在它怀里,宋时清已经软软的失去了意识。   那一刻,谢司珩只觉怒火上涌,将血液加热到沸腾,最后冲到神经时,凝出来的却是冰冷的戾气。   谢司珩怒极反笑,“都已经死过一次了,为什么不能安分点呢。”   他两步冲上前,挥拳揍向巨大镜面。   玻璃立刻张开蛛网般的崩裂痕。   它居高临下地抱着宋时清撤开一步,看着谢司珩满手鲜血,随便从水池里拿了一块沾血的玻璃,照着它的肩膀横划过来。   “刺啦——”   仿佛油锅里滴入了水珠,空气中响起了一声炸响。   它的理智短暂地回笼了一瞬。   谢司珩眼明手快,抱住宋时清就连退了好几步。   头顶的灯光在这一刻闪烁了一下,谢司珩喘息着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卫生间里安安静静的,只剩下了他和怀里的宋时清。   “……时清。”谢司珩胸口的那股气一下子就泄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心疼到极致的酸麻和惶恐,“宋时清你别吓我,你还有意识吗?”   宋时清的胸口极为轻微地起伏了一下。   谢母哼着歌走进老街渔府饭店,谢父落了她一步。   “二位,吃什么?”服务员迎上来。   “订过包厢了,209。”   服务员立刻笑着让开一步,“上面请,我带您去。”   鱼府的楼梯也是木质的,宽度仅一个半身位,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谢母回身跟谢父开玩笑,“司珩上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听他那语气就是不乐意看到咱俩来。一问,果然和清清在一起逛街。”   谢父哼笑,“他小时候还跟在人身后叫姐姐呢。被打了一顿以后,改口叫人妹妹,生生把那孩子惹哭了。”   谢母笑的不行。   “可惜了,俩孩子都是男孩子,不然就凭咱们家和宋家的交情,早给他俩订婚了。”谢母筹划得还挺好,“正好现在办订婚宴,回国以后办婚礼。”   说着两人上到了二楼,朝前走出几步以后,谢母突然停住。随即连退数步,站在了卫生间门口——   转角里,她儿子谢司珩抱着宋时清,低头轻而紧张地问着什么。   距离隔了四五米,谢母听不清谢司珩的话。但她清楚地看见了儿子脸上的表情。   跟自己藏在怀里藏了多年的心肝宝贝一朝被人弄坏了一样,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谢母张了张嘴,想叫谢司珩。   但谢司珩没给她这个机会。   在谢父、谢母和服务员三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之下,谢司珩毫无察觉地在宋时清额头上落下一吻。   而宋时清……   偏头躲了躲。   露出了带着红晕的眼眶。   仿佛被强迫了一样。   鬼攻:后悔,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第二十三章   在和谢父谢母对上目光的时候,宋时清脑子是懵的。   谢母和谢父看起来也有点懵。   毕竟,虽然上一刻夫妻两人还在谈论着自家儿子小时候,错认宋时清性别的趣事,但也没想过,转头真要接受宋时清做自家媳妇。   两秒的大眼瞪小眼以后,宋时清手忙脚乱地推开谢司珩。   “阿姨……好。叔叔好。”宋时清眼睛是红的,耳根也是红的,整个人跟被谁欺负了一样。   “嗯?”谢司珩这才看向楼梯口。   世界变得好安静。   谢母无意识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谢父下意识摆出了高深莫测的谈判礼貌微笑。   怎么办?现在应该说什么?   他俩真的是在谈恋爱吗?   还是自己儿子单方面欺负宋家的小孩?   如果是前者,我和他爸应该干预吗?干预是不是不太好?会不会导致谢司珩叛逆?   但是不干涉的话——那真要让两个男孩子在一起啊……宋总能同意吗?会不会派人打死谢司珩?   谢司珩不知道自家母上大人在想些什么,但从她瞳孔地震的神情中,他隐约读到了谢母的震惊。   “那个——”   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出声的服务员谨慎而小心地开口,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要不咱们先去包厢?因为您几位点的锅马上就要上了,所以……”   “啊,是,先去包厢,先去包厢。”   谢母一把揽过丈夫的手臂,率先走在了前面。   夫妻两人的姿态仿佛是在走某场商务晚宴的入场红毯。背挺得笔直,拿把尺子贴他俩脚底下,都量不出路线的偏差。   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像是在渡劫一样。   等他们终于落座,服务员立刻关上了门,将尴尬尽数留给了宋时清四人。   宋时清在桌下攥住了自己的裤子。   他不能跟谢父谢母说刚才发生的事情。   但纵然是从小就和谢司珩玩在一起,宋时清也知道,刚才谢司珩在慌乱之下的安慰举动亲昵的过头了。   可那是因为自己和他说了撞鬼的经过。惊慌之下说那东西扮成他的样子亲吻自己的脖颈,谢司珩见他几乎控制不住情绪,才亲下来的……   只是安慰而已。   现在怎么办?   怎么解释?   “那个……”谢司珩出声打破了僵局,“我点了鲫鱼豆腐汤和红焖黄辣丁,其余都是素菜,你俩需要加菜吗?”   宋时清确定,在谢司珩主动开口的那一瞬间,谢父谢母均是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跟项目终于拉到了金主爸爸的投资一样。   “两个肉不够吃吧。”谢母招呼,“我记得小宋喜欢吃虾仁鸡蛋来着,加一个。”   谢父:“对对对加一个。”   “没有,我刚就问过了。时清喜欢的几个菜这儿都没有。”谢司珩端起朝茶喝了口。   谢母脑门上蹦出了青筋。   是,我知道你这个狗东西对人家宋家的孩子种种喜好如数家珍,旅游回来唠叨人家认床,比赛回来提醒人家别丢东西。   但你能不能,稍微矜持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在还不打算公开的时候,收收你那快要溢出来的恋爱脑,看看场合再说话。   你爸妈倒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但人家时清羞得都快钻桌子底下了,你没看见吗!   谢母恨铁不成钢,用目光死戳自家倒霉儿子,脑中飞速思考怎么让场面柔和一点。   好在现在这个情况,并非完全如谢母谢父所想的那样。   并不是被谢司珩欺负了的宋时清热着一对耳朵,低声,“我也不是很喜欢吃虾仁鸡蛋,叔叔阿姨点自己喜欢的菜吧。”   “好!好好,老婆你点。”谢父立刻捧场。   “那我随便加两个哈。”谢母迎合,感动得在心里热泪盈眶。   瞧瞧人家。多乖的孩子啊。   当年就应该和宋总换孩子养了。   饭店到底没让他们尴尬太久,不多时,一大碗奶白奶白晃着豆腐的鱼汤就被端了上来。   谢司珩正打算起身去盛,动作就是一僵——   他刚刚才砸过玻璃,现在关节还是一片殷红。   宋时清注意到,站起身略微有些紧张地拿过他的碗。   谢母:“……”   谢父:“……”   宋时清还担心两人问起,已经在脑中规划起了说辞。哪知道他看过去时,谢父谢母同时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   “老谢啊,你昨晚签的那个单子,那边公司说什么时候付尾款啊。”   “肯定得拖一两个月吧。我让刘经理多催催。”   “好好。”   宋时清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坐下来,担忧地看向谢司珩。   还疼吗?他用眼神问。   那目光真就跟小猫一样。   小猫担心你jpg.   谢司珩强忍笑意,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能被自家母上跳起来掐死。   他把卫衣袖子拉上来遮着伤口,回了宋时清一个别担心的眼神。   一顿饭,就在这样诡异和谐的氛围中继续了下去。   谢家夫妻两偶尔问一两句学习上面的事,逐渐将几人的情绪都拉回了平常的融洽中。   快吃完的时候,谢父起身去接了一个工作上的电话,顺便去结账,留下包厢里谢母、谢司珩和宋时清三个人。   谢母就眼睁睁地看着宋时清先是给她倒茶,然后给谢司珩倒茶,最后才倒他自己的,忍了忍,实在是没忍住。   “谢司珩。”   “嗯?”谢司珩用左手拿杯子。   谢母痛心疾首,但又不好说的那么分明,“你手断了啊,让人家小宋给你倒茶?我平时就这么教你的?”   她这辈子可是没进过厨房做过家务的,要么是保姆要么是谢父。这么多年耳濡目染,按说谢司珩应该都学会了才对。怎么坐这跟大爷一样,欠打得不行。   手断了的谢司珩:……   他心想您可真是我亲妈,笑着正打算胡扯一个理由,身边宋时清先他一步急急出了声。   “谢司珩他手指扭了一下,现在还没好。阿姨你别说他。”   谢母:……?   先不说自家儿子皮糙肉厚的,扭一下能怎么着。就说刚才,谢司珩动筷子不是挺顺的吗。   但她看着宋时清那副紧张中又透着点担忧的样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谢母沉默地低下头整理筷子。   宋时清微微直起腰背,生怕谢母看出了什么。   而他并没有发现,坐在他身边洞察了一切的谢司珩噙着点微妙的笑,看看谢母,又偏头看看他,笑意扩大,任由这两人各想各的,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慢悠悠喝茶。   坏得不行。   “咳,时清啊……”谢母柔和又复杂地,“我们家司珩,被我和他爸养得有点放肆,你呢,又太乖了。这小子要是欺负你,你可一定不能顺着他啊。”   宋时清还以为她在说自己刚才给谢司珩盛汤夹菜的事,赶紧糊弄。   “没有没有,谢司珩他平时不这样。今天……是特殊情况,我自愿的。”   再自愿也不能让这小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你欺负到哭啊。   谢司珩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能把你弄哭啊。   谢母攥着自己的裙子,勉力维持脸上的笑意,“这样啊。你们两个小孩的事情,对吧,现在都新时代了,我们家长也不方便多管。总之,你要是哪里委屈了,一定和阿姨说。”   谢司珩父母对他的管教真的好严格啊。   宋时清在心底感叹,面上乖乖巧巧地回应,“不会的,阿姨,谢司珩从来不欺负我。”   谢司珩微笑,靠着椅背,在桌子底下抓住了宋时清的手。   谢母看到了。   宋时清感觉到了。   然后宋时清给他抓,一点都没有反抗。   带着愧疚的纵容。   而这一切落在谢母眼里,却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谢母看着自己儿子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儿,笑得咬牙切齿。   正准备点这小子两句,宋时清放在桌上的手机就震了起来。   这时候谁会给他打电话?   宋时清茫然,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只见是个根本不认识的号码。   但号码的位置是安林市涂山县。   宋时清犹豫一瞬,接了起来。   “喂?”   “你好,我是安林市公安局的,你是昨天给派出所留电话号码的宋时清吗?”   市公安局?   宋时清长这么大还没有接触国市公安局的人。   在他旁边的谢司珩也听到了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朝他看来。   宋时清:“我是,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你现在人在哪里,蒙村这边有一起案件需要你配合调查。”   宋时清心尖一跳。   两个小时前——   蒙村。   吕家的院子前围满了来看热闹的村民。   比起村子其他家新盖的楼房,吕家还是水泥外壳的二层小破楼显得格格不入。   吕老太太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是女儿,第三个才生到儿子,因为超生,丈夫丢了工作。   想也知道,这家是重男轻女的。   所以,小时候被磋磨的俩女儿早早就和家里断了联系,听说是去了南方打工了。   吕老三又是个五毒俱全的货色。   二十多年来,他家这片几乎没有村人会特意过来踏足,今天倒是破了戒。   从正对着院门的警戒线垫脚望进去,能隐约看到一个在门后晃荡的影子,和好几个在或蹲或站照相记录的技侦痕检人员。   “怎么回事啊?”   “看样子是上吊了?”   “一家都上吊了?!”   “三个都死了,这不,市公安局来了嘛。”   院子里面,一个头上已经有白头发了的大娘正在跟几个警察哭诉。   “……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我就是听见他们家不停地传来咚咚的声音,吵得人睡不着午觉,就过来看了一眼,哪知道——哪知道——”   一个女警立刻扶住她,“别急别急,您慢慢说。”   四十多岁的刑侦支队队长陈伟松拧眉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烟盒,他徒弟历允抬眼看见,走过来替他点上了烟。   “怎么样?”陈队问道。   年轻的民警脸色还有点苍白。   历允一从警校毕业就进了刑侦支队,大几年下来,恶心的血腥的现场,他也见过了不少。   但像今天这样只能用诡异来形容的,还是第一个。   “媳妇撕开婆婆的嘴,把舌头扯掉。老公砸开自己老婆的头,掏她脑髓吃。最后当妈的砍掉了自己儿子的手,让他失血过多身亡,自己还找了根绳子上吊……”   “师父,我真……”历允无言地顶了下腮,说不出下面的话。   陈队也沉默地吸了口烟,吐出烟雾。   “一个大男人,两个女人,想要完成这样的现场,凶手至少得有三个。”   “但现场太干净了,根本就没有挣扎的痕迹。就好像他们一家人突然兴头上来,一起完成了这场循环谋杀一样。”   “……真是警察当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能碰到。”   陈队昨晚已经为市里面的一个案子熬了个通宵,此时疲倦地抬手捏了下眉心。   历允拿过他手上的笔录本,“师父,我先去外面走访一下。”   “去吧。”他师父摆手说道。   历允才走出来,就吸引了一众看热闹的村民的目光。   这群人脸上带着想问但又不敢问的神情,一个个都盯着他,似乎是想要从他脸上搜寻到点什么。   历允能一进刑侦支队就被支队长带着,家里面多少是有点关系的。但与此同时,他自己的个人能力也在这几年的工作中显露无疑。   他环顾一圈,正想走向一个被好几个人围住,眼见有点凝聚力的大爷,余光却在此时被远处一个观望的身影吸引住了。   那是个很年轻还带着学生气的女生。   和围着的村民不同,她那样子,一看就是知道什么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躲在后面,不愿意上前。   历允给了同事一个眼神,同事立刻会意,抬起警戒线让他出去,同时叫着什么“不要乱拍照片视频发到网络上,引起讨论影响办案是要被追究责任的”之类的话吸引众人注意。   借此机会,历允快步走了过去。   “你好,请问你有什么要跟我们警方反应的吗?”   “你好你好,我……”女生往吕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带点好奇地问道,“请问他们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反正出现谋杀案的事情也不可能瞒住,索性告诉她。   历允打开记录本,抽出笔,“那边疑似发生了谋杀案。”   “杀人?”女生的神情一下子茫然震惊了起来。   “是的。你有什么要反应的吗?”   “……我、我。”   女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以后出现的页面就是一个暂停的录像。   显然,她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   “上午的时候,我路过柠柠他们家,看见这家的一个人从他们家院子里偷走了一样东西,所以拍了下来。”   历允盯着她的眼睛,闻言将目光转向女生的手机,拿到手中查看。   “你还在读书吧。”   “是。”女生点头,“我在读大学。”   果然。   历允:“看见男性偷窃不上前阻止,拍视频留证是正确的,下次还要注意隐蔽身形,小心被发现。”   猝不及防被警察夸了,女生一时有点受宠若惊。   还不等她说话,历允就接着问道,“你说的柠柠是谁?”   “啊,是刘柠。我高中同学。她家在那边。几天前,她奶奶去世了,家里现在在办葬礼,所以很多东西都堆在院子里。”   “死人的这一家,经常偷我们村子里各家各户的东西,所以我想,你们能不能看视频,把柠柠家被偷的东西找出来,还给他们。”   经常偷各家各户的东西?   这倒是个可能结仇惹祸上身的线索。   历允点开了视频。   宋家的院门大,女生拍的角度也很好,清清楚楚地拍到了吕老三将一整张鹿皮收进怀里的动作。   “你先跟我来。”历允示意女生跟着过来,“还有些问题要细问你。”   大学生对政府工作人员一般都有天然的配合热情,历允带着她回到吕家的院子里,让人先等一会女生也没什么意见,就坐在院子里,和发现现场的大娘一起。   吕家并不大,但里里外外找过一遍,众人也没有发现那张鹿皮。   陈队敏锐,一下子就抓到了问题的关键点。   “有人来过。从上午,吕志明带鹿皮回家,到中午,隔壁邻居听到他家的咚咚声,这期间有人来过这栋房子。可能是买家。”   “也有可能是刘柠家的人。”   历允将截出来的图片放大,“刘柠的父亲叫宋翔,是我省有名的企业家,给母亲办葬礼用的东西应该不会太便宜,不然吕老三没道理放着那么多其他的不要,只拿这个。”   “吕志明曾经因为偷窃进过看守所,村里人都知道。谁家东西丢了,都会怀疑他。走访中,这点很多人都反馈了。”   市局办案的速度是很快的,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就联系上了宋翔。   虽然宋翔没办法立刻赶回来,但在加上微信以后,他还是马上辨认了视频的截图。   【这个,不是我买的东西。最近我外甥和他的同学在我家,我问问是不是他俩的东西。】   “哗——”   大雨倾盆而下。   砸在车窗上,汇聚成水流,将车窗上的人影蜿蜒分成好几块。   “凶杀案?村子里怎么会出现凶杀案呢?”谢母坐在副驾驶上低声呢喃。   虽然警方没有在电话里跟宋时清详细交流吕家三人的死亡细节。   但光是一个“疑似出现谋杀案”的说法,就够家长忧心的了。   后座,宋时清悄悄拉开谢司珩的卫衣袖口。   没有涂药,谢司珩的指关节已经出现了青肿。   鱼府二楼的厕所看样子确实是没什么人用,直到他们走的时候,都没有听见服务人员讨论这件事情。   但谢司珩还是主动去交代了,并留下了五百块钱赔偿。   那个收钱的经理在听见他“和朋友吵架,砸镜子上了”的理由以后,目光极为震撼。   属于截下来能做表情包的那种。   车里,宋时清低头看着他的伤处,欲言又止。   为了不被前面的谢父谢母听到,宋时清拉着谢司珩的衣襟,覆到他耳边轻声问,“会不会伤到骨头啊?”   谢司珩耳朵痒,手指跟着蜷了蜷。   他像是觉得这种说话方式很有意思似的,也揽着宋时清的肩膀,低头咬耳朵。   “没有,放心吧。”   可这种伤,不去医院拍个片子,怎么可能让人放心。   宋时清微微张了张唇,想说什么。   谢司珩笑,硬按着不让他动。   “真的没事,我从小打拳,伤到骨头是什么感觉我自己知道。没事的嗯?”   前面,没听到俩小孩回应的谢母忧虑地抬起了眼睛,看向了后视镜。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摸索着拿出了放在车子储物格里的墨镜带上。   开车的谢父心想大阴天老婆带墨镜干嘛,也茫茫然跟着看了眼后视镜。   他要开车,没法装瞎,只能看着前方,目光复杂。   再开明的父母,也需要一点点的接受时间。   自己狗儿子为什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谢母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心情,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口。   “发生了恶性案件,我看你俩一参加完葬礼就赶紧回去吧,别在这边久留。”   宋时清和谢司珩当然同意。   那种东西的影响范围有限。   除非是像泰国的佛牌那样,给了它一个容身之所,让它能跟着人走动。   否则一般情况下,超出一定范围以后,它就没法再有动作了。   谢司珩捏了捏宋时清的手指,“对了,妈,我记得咱们家在海外的分公司成立的时候,请了一个风水先生来摆办公室的家具,你能把那人的电话给我吗?”   谢父“嗯?”了一声,“找他干嘛?我当时还被你爷爷好骂了一顿。”   “有个朋友说是住进新房子以后一直莫名其妙牙疼,问我有没有能用的人。”   儿子自小主意大,谢父谢母没在这上面多纠缠。   谢母拿着谢父的手机翻了一会,就将电话号码发给了谢司珩。   谢司珩低头扫了一眼,又递到宋时清面前。   虽然还没有确定这人是不是有用,宋时清还是抿唇笑了一下。   “没事,别担心。”谢司珩用口型对他说道。   “嗯。”   车子在宋翔家门口停下。   市公安局的人也知道让蒙村的人跑去市里配合他们的调查工作不太现实,所以历允和另外两个警员,直接到了宋翔家等着宋时清和谢司珩。   雨点很大,四人快步走进客厅。   才进门,宋时清就觉察到气氛的凝滞。   沙发上的宋翔站起来,似是想迎接众人,但很快被一位民警用手势示意坐下。   “家长请先去那边。”   做生意当然要什么人都认识,谢父谢母熟稔地点头,示意谢司珩配合,走去了另外一边的客厅。   前厅这里,一时只有哗哗的雨声。历允目光在谢司珩和宋时清两人脸上各打量了一遍。   “这些是你们谁的东西?”他问道。   他的腿旁边,两筐沾着雨水的笋依旧新鲜。   被捆着腿的大雁畏缩地蹲着   桌上,七八个老榆木木盒打开。手镯、璎珞、耳环、耳坠等等金制镶嵌玉石珍珠的首饰一字排开。   而在它们的前方,是一张被整整齐齐叠好的鹿皮。   历允的脸色很不好看。   因为按道理说,这张鹿皮应该出现在犯罪现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沾着血,被人好好地放在宋家的院子里。   “这些,应该是老习俗中的聘礼。你们谁的东西?”历允又问了一遍。   他说的没错,这是聘礼。   但如果他能更了解一点古籍上的习俗,就会发现,放在这的聘礼其实是不全的。   鹿皮应该成双。   夫妻双方皆是长命百岁,婚姻才算得上美满。   但这一场姻缘,只有一个人需要好好活着。   无病无灾、福禄双全、长命百岁。   剩下的三千字,夹子那天双倍补给你们嗷   主要后面就是婚礼的剧情了,没法断,所以原谅我懒一点点。 第二十四章   历允的目光只在最开始与谢司珩对视了一瞬,接着就定在了宋时清脸上。   十几岁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即使心性相较同龄人时出众优秀,也远没到不动声色能躲过刑警眼睛的程度。   在他提出“聘礼”这一词的时候,宋时清在短暂的迷茫以后,身形极为轻微地朝后靠了一瞬。   这是个融合了震惊和惊惧的本能反应。   相较之下,谢司珩拧眉的反应则正常得多。   历允伸手点了下,“你的东西?”   宋时清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不是。”   历允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锐利的目光直直的仿佛能刺入人心里,揪出其隐藏的一切。   “我现在问你们的问题,可能和一起杀人案有关。有什么说什么,别怀抱侥幸心理,我们警察什么都查得出来。”   撞鬼以后,不能和其他人讨论,防止连累他们。   这是宋时清和谢司珩在带着表姐刘柠一起经历过鬼医院以后共认的规则,但如果对方是警察呢?   宋时清的心跳加快了一点。   他侧眸,征求意见般看向谢司珩。   同一时间,谢司珩也偏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也正在思量。   可两人的举动落到民警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历允心下冷笑了一声,站起来,从同事手里拿过记录本,给了他一个眼神。   同事随即会意。   然后,他点了下宋时清的肩膀,“你跟我到这边来。”   这两个人明显有事情瞒着大人,在警察面前还想用眼神交流。   隔开问吧。   宋时清迟疑一秒。   “过去。”另一个民警面无表情地催促道。   谢司珩没说话。到了这个时候,说与不说,让让宋时清自己决定。   历允选的房间是宋翔家一楼的杂物间。   家里退下来的老家具和屯的日用品全在这里放着。   他拖过一个木凳子,指了下,示意宋时清坐这里。   而他自己直接坐在了宋时清面前的桌子上。   干刑侦的气势一般都比常人足,形体和目光中所流露出来的凌厉,隔着好几米就能让人下分辨出来。   历允此时又是故意构造了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笼罩下来的阴影一半盖在了宋时清的脸上。衬得那双黑瞳中的犹疑惊怯更为鲜明。   ——虽然他隐瞒了一些事情,但肯定没在犯罪现场动手。   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不可能和那些血腥残忍的事情扯上关系。   历允在心里想道,只是面上没有表露出来。   “那些东西和你有关是不是?”他沉声问道。   宋时清在心里权衡再三,终于开口回答:“……我不确定。”   历允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接下来自己听到的第一句话会是——   “它们好像,是一只鬼送给我的。”   历允哼笑了一声,他拿起笔录本看了眼,“你在长青高中读书对吧,我听说你们那高中准入门槛很高,就算家里给花钱,中考成绩也必须在全市前五千名里。”   宋时清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他想要说什么,手指不自觉蜷缩了起来。   果然,历允戏谑中压着冷淡的审视,“这么好的高中,应该不会收患有精神病的学生吧。”   宋时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苍白。   他说的是真的。   但对于历允来说,吕家那边死了三个人,凶手下落不明,看犯罪现场的残忍程度,不排除凶手继续作案的可能性。   宋时清却冷不防说什么“有鬼”这样听着就可笑的话,耽误他的时间。   宋时清嘴唇动了下,“我说的是真的。昨天晚上,我和谢司珩去医院的时候,就被拉进了一个闹鬼的空间——”   历允连笑都淡了下去,彻底恢复成了平日里不近人情的模样。   他一点都不相信。   宋时清舌根发苦,不知道该怎么取信于这位民警。   历允伸手,“手机给我。”   宋时清拿出手机递给了他。   就见历允接过,径直打开了自己的支付宝、微信等等支付平台查看记录。   在没有发现大额交易款项以后,他利落地按熄了宋时清的手机,递还回来。   “你可以出去了。今天的事情不要去上网乱发言,随时准备配合警方调查。”   也是,就像他十八年来只是因为妈妈的坚持才留长发,却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鬼神一样。   普通人在没有见过之前,谁会相信有鬼存在呢?   宋时清的心脏一点一点凉了下来。他闭上嘴站起身,正准备出去,弯腰的瞬间,领口滑下了一瞬。   历允目光一凝,“……你身上怎么回事?”   不等宋时清回答,历允就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手直接按住宋时清的肩膀,另一手拉开这小孩的领口,刹那间将宋时清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尽数收进眼底。   “你家人打你?”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没有。”宋时清拉回自己的衣服,朝后退了两步。   “你身上的痕迹是能去做伤情鉴定的,要是有人打你,你可以跟我们说。”   “没有,这些不是人弄的。”宋时清提高了声音,“是、”   “是什么?”历允追问。   宋时清抱着最后一点期待,说了实话,“是那只送我聘礼的鬼弄的。”   “行吧。”历允低头,拿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电话,撕下来塞给宋时清。   他没再说什么,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外面等他们两个的民警见状立刻站了起来。   历允没什么表情,面向谢父谢母和宋翔,“今天就问到这里,打扰了。最近都小心点。”   他又举了举手上已经装进物证袋里的鹿皮,“这个我就先拿走了。”   “没事没事,外面雨下得很大,警官您拿把伞。”   历允一挥手,示意不用,带着同事冒雨走出宋家,上了停在院外的警车。   一关车门,同事立刻关心地问道,“历哥,怎么样?问出什么没有?”   “我怀疑那个叫宋时清的小孩,可能遭受了家暴或者校园暴力。”历允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道。   “他?”同事吃惊。   宋悦的公司可是省里的纳税大户,谁能对宋时清动手啊。   总不可能是宋悦吧,不说她平时表现的不像是会家暴的妈妈。就说时间,那位女老板一年到头三百天在生意上,打孩子都没时间。   历允往自己胸口指了下,“从这到这,全是青紫的瘀伤。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弄的。”   同事启动车子,眼神惊疑不定。   前几个月,市里才出现了一起校园恶性谋杀案,他到现在神经还绷着。   但案子也分个轻重缓急,宋时清毕竟还好好的。   他思索了一下,问道,“你觉得那这事和吕家三个人的死有关?”   “不知道。直觉有点关系。”历允说道。   “毕竟犯罪现场唯一有点用的证物就是这张被吕志明偷走,又被人还回来的鹿皮了嘛。仔细点调查他们也是正常的。”   【被人还回来。】   历允在心底复述同事的用词。   到现在,犯罪现场都没有找到第四个人出现的痕迹。   目击证人也说没看见有人进出过吕家。   ……真的是人吗?   他在心里问道。   随即,他又烦躁地将这个不着调的念头压了下去。   现场还没筛干净呢?自己怎么就在这里想起牛鬼蛇神的事情了?   旁边同事还在说话。   “其实要不是宋悦没有回来,我们应该着重调查她的。十几年前,今天死了的那个吕家老太太在县里卫生站当护士,据说是偷看了宋悦的产检单,在村里到处宣传宋悦怀了死胎,以后也不能生了。”   历允皱眉,“还有这事?”   他虽然不是那个年代的人,但也知道在近二十年前,一个离异的女人被宣扬生育困难有多难堪。   可以说,宋悦在检查以后情绪崩溃,最后跑上山去找生魂,吕家老太太功不可没。   这事,村里面的人记着。   【它】也一直记着……   “可不是,一家人都挺极品的。结果后来宋悦生下了咱们刚才见到的那个宋时清,吕老太太又到处说他们家本来就懂邪术,硬把死胎弄成了活了。还说什么半夜看到有个黑影趴在医院外面,撑头看宋悦生的小孩。”   “行行行。”历允没好气打断他,开窗点了根烟,一针见血地问到他关注的重点,“那个海运公司的老板宋悦,信鬼神?”   同事不太确定。   “信吧。别的不说,就说宋时清。你看他现在是正正常常的短发对吧,其实前面十八年,那孩子一直留长发的。好像是算命的说他命轻,得当女孩养,才活得下去。”   历允嗤笑一声,心底最后一点疑虑也消散了个干净。   “难怪。”   原来家里面就信这个,难怪刚才会胡扯什么见鬼的东西。   这些有钱人家真是,自己信也就算了,还带着小孩一起。   他摸向口袋,打算联系一下自己师父。   支队长陈伟松不在村里,去市医院找刘柠和宋时清的舅妈了。   毕竟聘礼这个东西,别人送给女孩子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他才掏出电话,前面山道转弯处,突然出现了一辆黑车,直直朝着警车撞来。   同事猝不及防,大骂一声,猛打方向盘,只听“砰!”的一声,两辆车车头狠狠撞在了一起。   历允整个人朝前一震。   要不是有安全带拉着,他和同事都得撞到前挡风玻璃上去。   “盘山公路也敢乱开!找死啊!”   同事大怒,直接开门下车。历允从另一边压着火下车。   就在这一刻,地动山摇。   连着土的树木和裂开的水泥从高处砸下,霎时间将盘山公路砸垮。   土石翻滚着朝深不见底的山谷下砸去,好几秒,声音才停止。   如果刚才没有撞车,警车现在就该被埋在那片土石之下了。   没来由地,历允背后泛起了一阵冷意。   “咔哒。”   对面的黑车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个年轻清俊的男人下车,唰一声打开了伞。   厚重的雨幕中,历允和他对视。   这人眼下的青黑很重,整个人非常瘦,像是大病初愈一般。   他皱眉,略显茫然地走到历允面前,看看他,又看看两人身后的警车,片刻后,眯起眼睛笑了。   “呦,哥们儿,你们是刨了谁的坟啊。拿了那些东西的宝贝——”   他点点身后垮塌的盘山公路,接下了下半句话。   “容易死啊。”   宋家。   几个大人在楼下喝茶聊天,从葬礼事务聊到生意规划。但声音传到二楼露台时,就带上了不真切的模糊感。   “……那个警察不相信。”宋时清靠着露台栏杆说道。   “问我的警察也是,不相信。”谢司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中郁气难言。   宋时清唇色有点白,他看着谢司珩,几秒以后,声音有些艰涩地。   “谢司珩,村里面的杀人案,和缠着我的那只鬼有关系吗?”   在回来之前,宋时清一直没有将那个扭曲的东西和谋杀案联系在一起。   毕竟,虽然那个东西很过分,但宋时清更多感受到的令人不适的狎昵。   它好像……只是想要情|欲,并不想要杀死自己。   谢司珩沉默了一会,冲着他笑了下,“虽然我刚才起过这个念头,但,不太可能。”   见宋时清不明白,谢司珩耐心解释。   “如果它能控制人杀人,那么最简单的,它能控制人,对吧。”   谢司珩凝视着他,“那么既然它能控制人,为什么不直接控制你去跟它成亲呢?”   宋时清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在脑中过了一遍,没找出问题。   “那它是不是可以……自己杀人?”宋时清惶然,“那样也不会留下人的痕迹。”   “那样死者身上就会留下痕迹了。”谢司珩握住了他的手腕,隐晦地提醒,“忘了?”   ……是。   宋时清闭了闭眼睛。   鬼碰人是会留下痕迹的。   就在刚刚,那个警察还问他是不是被人打了。   心中的不安仍然在扩大,宋时清左手握着手机,指腹轻轻在边角上摩挲了一下。   “我去问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等明天,参加完葬礼以后,我们就订票离开这里吧。”   “别定高铁票了,”谢司珩故作轻松地说道,“直接定飞机票,咱俩一起出国,等高考时再回来。”   那张沾血的婚契在宋时清脑中一闪而过,让他的动作凝滞了一瞬。   “……谢司珩。”他惶惶地叫谢司珩的名字,“你是不是被我连累了,本来不管你的事。”   谢司珩哑然失笑,“我又没受什么伤,怎么能算被连累?”   “可你昨天晚上被一起拉进医院了。”宋时清急切,“如果不是因为我根本不会出事。”   谢司珩仰头,“你想说什么,时清?”   雨越下越大,几乎要将这一片淹了一般。   但雨声却没有盖住宋时清的声音   “你要不要先买机票走。”   “这是姥姥的葬礼,我除非说实话,否则势必会被舅舅他们要求留在这里。你不是宋家人,你要是找理由离开的话,叔叔阿姨虽然会不高兴,但肯定不会拦着你的。”   “所以,谢司珩,你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谢司珩自下而上,凝视着宋时清的眼睛。   他很平静地,“不好。”   “谢司珩。”   宋时清急了,低声带着警告地叫他的名字。   谢司珩好脾气地,“我在这陪着你,万一出什么事,我能带你出来。我的体质挺特殊的。”   “……不行。”   那个东西的话仍然在宋时清耳边回荡。   它问自己为什么和谢司珩在一起?   问他是不是要把谢司珩的骨头拆下来,套着他的皮肉,自己才会听话。   宋时清不知道那东西的话是恐吓还是真有此意。   虽然到目前为止,自己身上的淤青只是看着可怖,到了第二天,感觉上就没有那么痛了。   虽然谢司珩和那东西只是打了一个照面,它就自己离开了。   但宋时清就是不安。   两人都没有说话,露台水汽氤氲,雨声哗哗。   宋时清的担忧和在意毫不掩藏,这样近的距离,令人轻易心动。   突然,谢司珩伸手,捂住了宋时清的眼睛。   然后,非常快速地,在宋时清唇珠上亲了一下。   真的是非常快的一下,偷东西一样。在他离开的时候,宋时清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足足过了半分钟,谢司珩才感到手下的睫毛刷过他的掌心,像是有幼鸟抬起了自己的小翅膀。宋时清呆呆地张开了一点唇,露出了一点点雪白的牙齿。   谢司珩放下手,整张脸爆红。   “咳。”   他装模作样地咳了声,偏头不看宋时清,但过了一会又没忍住,偷偷回来扫了一眼。   却见宋时清还是那副呆呆的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谢司珩真受不了他那双眼睛。   又干净又漂亮,还带着一点类似委屈的茫然。跟他怎么欺负他了一样,死戳谢司珩不多的良心。   你在干嘛?   谢司珩竭力平复心情,但良心的谴责还是一句一句地朝外钻。   你对着你兄弟下手?   还是趁着这个时候?   你是不是在乘人之危?谢司珩你是个人?   谢司珩又想去捂宋时清的眼睛了。   但这下,宋时清没让他得逞。   他受惊一般站直,连着退了好几步,退到了露台栏杆处。   要不是有栏杆挡着,谢司珩甚至感觉他能跟自己拉开一个几百米的距离。   宋时清用手背挡住了自己的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心跳得极快。   但和这几天的其他那些次不一样。这次,他在害羞。   指尖酥麻,思维混沌。   他几次张嘴,但都因为脑中没有组织好话语再次闭上。   “谢司珩……”   “——我们先解决眼下的事情,再讨论要不要拒绝我行吗?”   谢司珩人生第一次这样硬着头皮。   宋时清人生第一次这样不知所措。   都是第一次,谁跟谁比纯情呢。   反应过来以后,宋时清本能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那你定机票先走。”他语气略强硬。   谢司珩沉默了一下,诚恳,“不行。”   他说完还强调了一下,“只有这个不行。”   宋时清咬牙,快要被气哭了。   谢司珩前十八年从来没在恋爱这个技能上加技能点,好在他不是个东西,什么都能说得出来。   谢司珩没办法地笑了下,破罐子破摔,“我总不能任由你被什么孤魂野鬼抢走做老婆吧。”   楼下,谢母不经意间朝外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地挑眉,“警车这么又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明显被撞进去了一大块。   并且,正朝着宋家驶来。   车里——   历允坐在驾驶位,眉间跟被刀割了一刀一样拧着。他一边开车,一边时不时朝身边看一眼。   “你看出什么了?”他问道。   车被撞到不能用的某人将透明物证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这皮是狐鬼剥下来的。”他说道。   历允强忍挑刺的冲动,但一时间真的有点忍不住。   他在生活中听过狐仙,在电视上看过狐妖。狐鬼,这说法他听都没听说过。   开车的民警感觉自己为祖国奉献出了脑子。   他虚心求教,“什么叫狐鬼?”   顾青闭上了有点疼的眼睛,修长的手指放在证物袋上。   “就是助纣为虐,最终沾染因果成邪的狐仙。这张皮,应该是它覆在人身上割下来的,上面有狐鬼留下的气息。”   顿了顿,这位风水先生又自己问自己一般。   “但是好奇怪啊,狐仙在作恶以后沦为狐鬼,会失去理智流窜于山间。随着时间消亡。怎么会目标这么明确地割一张皮给你说的那家人送来呢?”   历允感觉自己的三观被身边这人碾碎了。   他捏着鼻子合,“被人指使了?”   顾青无言地看他。   历允嗤笑,“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   “家仙在为正的时候都不见得会有求必应,成了邪只剩恶念,还能说什么听什么?”   车到了宋家门口。   顾青把鹿皮拍还给他,“少看点电视剧,那上面都是唬鬼的。”   历允:……   你一个搞封建迷信的跟我讲电视剧骗人?   他下车,弯腰撑伞。   抬头,目光所向的地方,正是露台上的宋时清和谢司珩。   一下子,风水先生就蹙起了眉。   阴缘煞。   他看到了铺天盖地快要成型的阴缘煞。   纳采。   问名。   纳吉。   纳征。   六礼成四礼,只差请期和亲迎。   等双方父母择定佳期,将新太太迎回家,这阴缘煞就彻底成了。   空中无形的红煞仿佛密密地织成了一张不透风的网,只待时机成熟,就将宋时清死死缠住,再不放开。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再无阴阳之隔。   谢司珩:不好意思第一次谈恋爱,直接抢初吻没关系的吧(狗狗歪头)   某鬼:……(拔刀) 第二十五章   宋时清还没有注意到下面去而又返的警车。他拗不过谢司珩,气得只想把这人捆起来扔车里面送走。   谢司珩反正是任打任骂,耳朵还是红的,那么大一只仰着坐在椅子里,倒跟宋时清不讲道理单方面家暴他一样。   宋时清又累又气,更难捱的是,他只要目光和谢司珩对上几秒,就会在脑中回放刚才那一瞬间的亲吻。   明明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却像是在两人心头安上了一个定|时炸|弹,弄得谁都没法像以前一样自在地接触。   谁都没有多说什么,但空气中就是带上了点不分明的暧昧。   “……你烦死了。”宋时清低声,拿手机进了房间。   谢司珩抿唇,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露台拉门后。   雨水砸在瓷砖边缘,又溅起落到他的小腿上。   片刻后,他捂住了自己的脸,胸腔中烧成一片。   ……我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今晚宋时清肯定不愿意和他睡一张床了。   脑中因为刚才的冲动仍是一片混乱,但手下,谢司珩却很利落地打开了微信聊天页面。   他在车上的时候就加上了谢母给他的“大师”的微信。   聊天页面上,消息停留在二十分钟前。   【婆婆您好,我的朋友可能被一只恶鬼缠上了,它给我朋友送了诸如翡翠手镯等礼物,并且多次现身纠缠他。最近,我们所在的位置还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我个人怀疑和那只鬼有关。您方便来看一下吗?价钱不是问题,如果有其他条件,您也随便开。非常急。】   是的。   谢司珩说那东西和吕家的谋杀案无关的话,仅仅是为了安抚宋时清。   那些东西最能摸索人的情绪。   一旦人被它们吓破了胆,心神不稳,很容易被拉进更艰难的处境。所以谢司珩希望宋时清别把两件事连在一起。   聊天框中,那位大师还没有回复。   谢司珩摩挲了一下手机边缘,在心中思量要不要去村子里找点公鸡黑狗血什么的。   也就是心底的念头升起的一瞬,聊天框顶上的名字跳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谢司珩一振。   【你说的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存在。】   【能一次虐杀三个人的恶鬼,基本已经被除干净了。】   【小孩子不要一天到晚乱想,精神紧张容易产生幻觉。】   谢司珩:……   你们这些搞玄学的,其实不用这么正气。现在是真的有鬼。   他想了想,给对方回了一句——“婆婆,真的不是幻觉,我见到它了,是很多人形扭曲在一起的一个怪物。而且它送我朋友的东西,现在也都在家里摆着,不可能有错。”   半分多钟以后,那边才怀疑地发来了一个【?】   不等谢司珩解释,那边来了一条语音。   点开,苍老但清晰的女声沉着地传了出来。   【如果你前面说的是真的,这只鬼已经有了能伤人送物的能力,就不可能以很多人形扭曲在一起的形态出现。只有神佛成群,哪见恶鬼同行?】   能听的出来,这位大师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谢司珩简直要被气笑了。   他怎么知道那玩意是怎么回事。   但现在是自己求着别人办事,他只能放软态度。   有些说法谢司珩不敢告诉宋时清。   比如说,他跟宋时清说,一般情况下那东西的影响范围有限,除非给它一个栖居地,否则跟不了人。   所以他们两个只要离开这里,就能逃开它的纠缠。   但事实上,如果这种说法成立,那东西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他俩的高中,还给宋时清送什么婚契。   它没有去找别的任何人,没有受到任何距离限制。   宋时清在哪里,它就去到哪里。   就好像……它早早地就在宋时清身上打了标记一样。   纵使千山万水,千载百世,它也能找回自己的爱人。   谢司珩耐着性子跟对方又磨了几句。   要不是这位婆婆真在某个圈子里有名有姓,甚至参与过某个政府项目的落地,谢司珩早删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对面就是认定不可能存在他所形容的那种恶鬼,更不可能对宋时清所求情|欲。   【讲的跟小说一样,你们现在的小孩脑子里都不知道在想什么。算了算了,你把地址给我一下。】   谢司珩估计对面多少还是给了自家爸妈的面子,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只希望这位有用。   他在心里想道,快速将蒙村的位置发给了对方。   谁知道对方再次发来了一条语音,声线听得出诧异。   【涂山县蒙村?巧了,我有个晚辈昨天正好接了一家人的单赶了过去。现在应该已经到你们那了,我把他的电话给你,你直接去找他吧。】   【我这个晚辈虽然年轻,但路走的比我远。】   【他叫顾青。】   另一边   宋时清背靠着门板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拿谢司珩怎么办。   这么多年的朋友,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谢司珩的亲昵。习惯到哪怕是刚才被往嘴上亲了一下,他都下意识地没有觉得不对。   谢司珩对他,什么时候变成了情侣之间的喜欢?   还是说只是他们两个从小到大都在一块,现在到了青春期,谢司珩对自己的感情产生了某些误解?   亦或者——   宋时清无意识咬住了下唇。   是因为那只鬼对他做的事情,让谢司珩意识到,身为同性的自己是可以被……侵犯的。所以才——   不对,我怎么能这么想谢司珩?   宋时清咬住下唇的力道大了点,几乎将那片咬得失去了血色。   但心底,当被谢司珩亲吻后最先产生的羞赧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不安。   他没办法接受一个同性的狎昵触碰。   光是想一想,他就排斥。脑中浮现的,全然这些天在梦里现实里所遭受的对待。   ……我不应该把谢司珩和那个东西混为一谈。   就像谢司珩说的,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宋时清像是只小鸵鸟一样,秉持着只要不面对,最差的情况就永远不会发生的原则,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压进了角落,按开手机,打给了宋悦。   电话接通时,宋时清脑中还在想他和谢司珩之间的事情,但随着扬声器中一声一声单调的嘟嘟声,他逐渐被拉回了注意力。   ——宋悦没有接电话。   这边的房间窗户一直是关着的,雨声被挡在外面,里面安静得能让宋时清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妈妈为什么不接电话?   宋时清在电话自动挂断后,再次打了过去。   很快,他就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通了,但没有人接。   宋悦只有宋时清一个孩子。某种程度上,她对宋时清可以说是予取予求。但另一方面,母子两都有自己的生活,也都尊重对方的独立空间。   所以宋悦和宋时清,并不是每天都会联系。   但两人从不会漏接对方的电话。   即使是在宋悦的工作时间,即使是在宋时清的上课时间。   因为他们两个知道,对方在这时候打电话过来,一定是出了必须要马上要说的急事。   所以当这一次通话也被自动挂断以后,宋时清直接拉开门,朝露台跑去。   “谢司珩。”   谢司珩抬头,“嗯?”   “我打不通妈妈的电话了。”   这种时候发生这种事情,人很容易乱想。   宋时清背脊发麻,攥住手机的手指关节大力到泛白。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怕成这样,但本能中,他就是觉得宋悦出事了。   谢司珩沉默两秒,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根一根地掰开宋时清的手指,拿过他的手机,调到通话记录看了眼。   在看到确实有两通未接电话以后,谢司珩心下沉了沉。   “别急。”   谢司珩拿过自己的手机,在通话页面出,打下了宋悦的号码。   他将手机贴在耳边,伸手轻轻地捏宋时清的后颈。   “别急,可能只是信号不好。”   这话根本起不到安抚的作用。   且不说现在国内的基础建设做到了什么程度,就说蒙村这边,这么多厂子和电商,政府怎么可能不好好搞网络?   令人窒息的提示音一声一声,拉着两人的心一起往下沉。   就在宋时清要转身下楼去找宋翔的时候,电话里突然传来了宋悦的声音。   “喂?”   宋时清和谢司珩皆是一愣,随即,谢司珩立刻若无其事地带上了笑意。   “阿姨,是我,谢司珩。”   宋悦也跟着笑了,“我知道,我就是奇怪你怎么现在打电话给我。”   谢司珩看了宋时清一眼,原本放在人后颈上的时手趁着宋时清全副心神都被电话里的宋悦吸引,悄悄挪到了人家耳垂上。   “是这样的,阿姨,我和时清在一起,刚才他给您打电话,打了两个都没有打通。”   “啊?我看看。”   那边顿了顿,不多一会,宋悦有点愧疚地,“是,我看到记录了,我刚才在外面和护士说话,没听到。”   如果此时是宋时清接电话,就会立刻产生一个疑问——   宋悦出门真的会不带手机吗?她手机里存着那么多客户信息商业机密,什么时候能够放心大胆地放在别的地方了?   但谢司珩没对宋悦熟悉到这种程度,因此没察觉不对。   “那我把手机给时清,他有点事儿要和您商量。”   听到这话,在旁边翘首以盼的宋时清立刻接过了电话。   他耳垂已经被谢司珩捏红了,嫩软的一小块,让坏心眼的某人愉快地眯了眯眼睛,又上手去捏另外一边的。   宋时清无辜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敏感地躲了躲,没躲掉,索性也就不躲了。   “妈。”   这一次,宋悦没有立刻回话。   离蒙村上百公里的市市立医院住院楼某病房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水杯、果盘、枕头等等东西翻倒在地上,像是有人才在这里打过一架。   宋悦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身上穿着病号服,上半身前趴,用两只手撑着身体。   这个姿势极为诡异。   宋悦表现的甚至不像是个人,而更像是某种动物。   她埋首盯着床上亮着屏幕的手机,屏幕上的光照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怪异的笑容。   “……我想等姥姥的葬礼结束以后,就定去英国的机票……我们之前看的那个夏令营已经开始报名了,我想去提前了解一下环境。那个夏令营可以作为社会实践写进简历里……”   宋时清不常撒谎。   更不常对着家人撒谎。   他声线没那么自然,一点点的心虚和怯意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宋悦脸上狡猾残忍的笑意似乎是扩大了几分。   真可怜啊。   连逃跑都不敢说实话。   像是小小的,被圈养的幼猫一样。全身都是软软的毛,被欺负以后,努力板着脸绕行,想要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离开这一片对他来说过于危险的地方。   但事实上,他哪都去不了。   欺负他的人比他庞大数倍,强大数倍。   他以为足够远的距离,在某些东西眼里,小得可爱。   电话那边宋时清还在竭力解释。   宋悦,或者说覆在宋悦身上的【它】笑着拧住了床单。   要不要,先放他离开呢?   他这么想逃离自己,不如就先让他出国吧。等宋时清自以为逃出了他的掌控以后,再出现在他的新生活中。   时清会被吓成什么样啊。   不,还是该先完婚。   早就该做的事情,拖了这么多年。   得先给时清打上标记,再放他离开。   光是想想,恶意纠缠而成的灵魂就愉快到颤抖。   带着被爱人排斥的恼火和燎原的妒忌。   它早就已经不会活人那一套纲常伦理道德法律了,它有的,仅仅是人性兽性当中最恶的那一部分。   爱意深浓。   恶念俱增。   【好啊。】   “宋悦”张了张嘴,发出了声音,   【你想去就去吧,你姥姥去世的时候,就说过不想让她的死影响我们的正常生活。她这人一生要强,身后事上,我们也听她的吧……】   露台上,听到宋悦这么说,宋时清轻轻松了口气。   “那好,我和谢司珩定机票……”   【快逃……】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炸耳的雷声。   宋时清什么都没有听见。   雷声止,宋时清心有余悸地朝天边看了一眼,电话里问宋悦,“你说什么?”   【我说——今晚早点睡,别熬夜,明天下葬得上山。】   宋时清笑了起来,“我知道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不回去了。】   宋时清一愣,“嗯?”   宋悦怎么会缺席姥姥的葬礼?   那边,宋悦的声音很耐心,【今天雨太大了,山体滑坡,进村的路塌了。】   【不过,我一早就和你舅舅还有谢总孟总打了招呼,他们会代我看你的。】   最后这一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对。   路塌了,她回不来,让宋翔等亲人看着宋时清还算合理。让谢司珩父母,她商业上的伙伴看着宋时清是什么规划?   除非——   他们不是葬礼上的主事人和宾客。   而是婚礼上的双方父母。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它恨透了将宋时清从自己身边夺走的宋悦,连个位置都不想给她,索性让她的大哥一家代劳。   但雨声实在是太大了,宋时清听不真切,忽略了其中的古怪。   他挂断电话,两只原本白生生的耳垂被谢司珩全都玩成了透红色。   “定机票?”谢司珩笑着问他,“真去英国啊,现在那边天天阴雨蒙蒙的,找个漂亮点的地方呗。”   “说好了去那边参加夏令营的。”宋时清拍开他的手,微微抬着下巴后退了一步,“你以后不许再这样碰我。”   谢司珩:……   “为什么?凭什么?”他大怒。   宋时清冷着一张漂亮俊秀的脸,漆黑的眼底全然是——为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   谢司珩感觉自己真是委屈极了。   他对宋时清的感情难道是现在才产生的吗?当然不是。   他之前对宋时清的那么多亲亲抱抱,宋时清从来没有排斥过。   情感一样,行为一样,凭什么只是告了个白,就得开始保持距离?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谢司珩上前一步,准备据理力争。   ——宋时清后退了一步。   谢司珩:……   他委屈得像是因为偷吃了一口,就被踢出家门的狗子,“你怎么这样啊。你刚才抓着我跟我说打不通电话的时候,可一点没有要保持距离的意思。用完就扔,小时清你还能再渣一点吗?”   明明被捏了耳朵还要被控诉的宋时清感觉自己真是满脑门问号。   但和这样的谢司珩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   宋时清抿唇,一副反正不近人情的清冷样,转身下楼去了。   谢司珩紧随其后,又好气又好笑,就要接着磨宋时清。   “哎,你俩终于下来了。”谢母站在楼梯下昂头朝上看,“小宋快来,刚才进来了一个人,给你送了东西。”   “给我?”宋时清茫然。   下到一楼,只见谢母手上拿着一只不长但很细的竹筒。   “他说他叫顾青。”舅舅坐在沙发上补充道。   谢司珩眼皮一跳,“顾青?”   他随即扭头朝门口看去,空空如也。他又转向谢母,“他人呢?”   “走了啊。小伙子笑眯眯的,心性看起来不错,但太瘦了。是你的朋友吗,回头提醒他好好吃饭啊。”   宋时清不解,悄悄拉了下谢司珩后面的衣服。   虽然心中震惊,但谢司珩还是抽空给了自己的恋爱脑一点空间。   ——看吧,虽然宋时清嘴上说着不要自己碰他,但是遇上事了,立刻就乖乖地贴过来了。   小混蛋。   渣。   幸好这么多年自己看得紧,不然就凭这一手,他鱼塘里的的鱼估计都得两位数打底。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非常不值钱的谢司珩弯腰,贴在宋时清耳边。   “我找的那个大师的一个晚辈,据说还挺厉害的。”   宋时清诧异。   他打开了那只小竹筒,里面是两根灰白色的香和一张匆忙写就的纸条。   宋时清不动声色地避开大人,到一边打开,之间上面字迹笔走龙蛇。   【下次再被拉进幻象里,就点燃香,跟着烟走。放心,它缠不了你多久。】   宋家外不远处的路上,顾青在伞下点烟。   他真的太瘦了,瘦成这样还抽烟,真的很让人怀疑他命不久矣。   历允朝宋家扬了下下巴,语气中显然是不信,“按照你说的,那家的小孩身上有鬼定下的那个什么煞,你给两根香就能救他?”   顾青干这行这么多年,早就见惯了不信鬼神的人。   吸了口烟,耐心地解释。   “缠着宋时清的鬼不可能得偿所愿。”   历允“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顾青伸出左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六礼中的前四礼,知道为什么一个鬼要行活人的礼吗?因为当一个习俗被千万人,或者一个区域中绝大多数的人所认可,它就具有了‘法’的性质。活人遵循,那些东西也同样。”   “它想在‘法度’上,与宋时清产生联系,或者你也可以称之为标记。礼成,他们就是夫妻,越过性别、生死、时间。”   历允:“那你为什么不管?”   “因为没必要啊。”顾青笑道,“死人想做活人的礼,哪有那么容易。六礼中的第五礼,是双方父母商定佳期。你不会觉得它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吧。”   “恶鬼的兽性很强,根本忍受不了自己的地盘上出现别的同类。所以它们会相互厮杀,乃至于,进了它们地盘的活人也会被驱逐。”   见历允有点愣,顾青点了下远处。   “它很快就会发现流程走不下去。但到了那个时候,宋时清也该离开这里了。”   “没事的,放心吧。”   顾青身上有那种天纵奇才与生俱来的疏傲,历允不知道这人在他们的圈子里到底是什么地位的人物,但他隐隐能猜到一点。   “真的?”   顾青:“当然。”   历允举了举手上的鹿皮:“那这个怎么办?”   顾青狡黠,“我个人是劝你别带走,留给那东西。毕竟我只有一辆车,没法在每一次它想杀你的时候,救下你的小命。”   他是被宋翔家隔壁方大娘一家请来看鸡棚的。   顾青估么着,狐鬼和缠着宋时清的恶鬼应该是两派,这张鹿皮,应该是那东西拿了狐鬼丢下的猎物。   至于吕家的死人,还得等他去看过了再下定论。   他朝两个民警挥了挥手,打着伞缓步朝远处走去。   但如果这位风水先生能朝地上的积水看一眼,就会发现,地上的影子,是四个。   从头到尾,它都在旁边听着。   思忖要不要杀了这个给宋时清留下了引路香的年轻人。   真烦啊。   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人不想让时清和自己在一起。   鬼攻:(磨刀)(摸刀刃)(准备宰人)   我最近打算日六,所以更新时间从九点挪到十点半到十一点,我相信你们不会拒绝的对吧(亲亲) 第二十六章   顾青留下的两根引路香看起来平平无奇,宋时清低头嗅了一下,也没有闻到任何气味。   说句不那么恰当的比喻,这两根东西看起来很像是老式的仙女棒。   “他很厉害吗?”宋时清小声问谢司珩。   谢司珩若有所思,也不那么确定。   “我没告诉他咱们具体的位置,能自己找上门来,应该是有点本事的……吧。”   两人对视。   片刻后,宋时清带着点期待地,“那,咱们只要参加完葬礼,立刻离开,就不会有事了。对吧?”   比起会长篇大论做法开坛的“大师”,顾青这种跟个魂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留东西还不要钱的高人显然更容易给人安全感。   虽然是在问的,但心底,宋时清已经相信了那人留下的字条。   “给我推荐他的那位婆婆,前几年给s市的跨江大桥做过法,所以——应该是真的吧。”谢司珩笑了起来。   好几天来,一直如同阴云般压在两人神经上的恐惧在此时消散开来。   顾青的话让两人都放下了心。   不管那只缠着宋时清的鬼还打不打算再害人,反正等葬礼一结束,两人就能离开这里。多年以后,这段经历也不过就是宋时清和谢司珩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要熬过这二十多个小时——   “司珩、清清。”   两人回头。   宋翔站起来,“你俩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我们马上去灵堂,今晚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谢司珩反问。   谢母收拾手包,“村子里的案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万一真是杀人案,那个杀人犯很有可能现在还在周围流窜。你们两个小孩待在家里哪行。赶紧收拾收拾,准备走了。”   不管多大,在家长眼里他们永远是小孩。   谢司珩忍俊不禁。   正准备拉宋时清,身边人就在应了一声以后,转身朝柜子那边走去。   “嗯?”谢司珩不解。   宋时清走到柜子前,从最上面拿下一只装长绣针的管子。打开,把里面的针倒出来,放了一根香进去。   谢司珩先是一愣,随即心下升起一股暖意。   宋时清要分一根引路香给他。   他好关心我。   谢司珩脑中放烟花,但他并不打算要。   “别,我又没被那东西缠上。咱们两次遇到它,都是冲着你来的。”   “可两次你都被拉进去了。”宋时清说道,将引路香递了过去。   哪知道谢司珩是真的打定主意不要。他手往口袋里一揣,脚下朝后退去。   “我不要。”   宋时清不高兴地眯起了眼瞳,谢司珩笑得痞气。   后面客厅里就是好几个要朝外走的大人,谢司珩吃准了宋时清没法贴上来跟他纠缠。   宋时清无言两秒,索性把两只管子都往桌上放去,“那我也不要了。”   谢司珩:……?   “哎,时清……”他赶紧上去拿了两只香,追着宋时清往他手里塞。   宋时清面无表情,搜揣在口袋里,根本不管旁边急得团团转的谢司珩。   他抓着口袋周围的布料,谢司珩想伸伸不进来,只能隔着衣服抓他的手指。   “你别生气啊,我错了还不行吗。咱俩一人一根,别生气。”   跟只惹了人生气以后呜呜咽咽求原谅的大狗一样。   “谢司珩!”   谢司珩抬头,只见谢母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你能不能——”谢母头疼,想让自家倒霉儿子别做的那么明显,看看宋时清,又没好意思说出口。只一个劲地用眼神示意两人后面还站着宋翔。   宋时清本能觉得谢司珩妈妈的神情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毕竟现在,他还没将饭店里谢母谢父的反应,和刚才露台上猝不及防的亲吻联系在一起。   但这片刻的迟疑却给了谢司珩机会。   他直接从后面环着宋时清的腰,将人一把抱起。   宋时清瞪大眼睛,两条腿悬在空中,茫然踩了一下空气,随后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的现况,扭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谢司珩。   谢母简直要被没皮没脸的儿子气了个倒仰。   宋翔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是两个小孩在玩,“嘿”了一声,“你俩干嘛呢。”   谢父也看了过来。   三道目光同时落在自己身上,宋时清又羞又气,小声急切,“谢司珩你放我下来。”   身后人哼笑一声,快步走到车边   谢司珩直接拉开车门,把宋时清团吧团吧塞了进去,不等他反抗,自己也坐了进去,然后嘭一声关上了车门。   被关在外面的谢母额头上青筋直跳,只觉自己儿子真是畜生。   车里,宋时清羞愤难当。   平时打打闹闹是一回事,被当着三个家长的面被抱进车里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谢司珩对他还心思不纯。   他抵着谢司珩不让他贴过来,但他那点力气哪里是谢司珩的对手,不仅被压在门上抱了,还被他在脸上亲了一口。   特别响亮的那种。   “谢司珩你……你有病,你神经病。”   “嘘嘘,这车隔音不好。”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有歧义,但谢司珩根本没给宋时期反应的瞬间,手就朝人家的口袋伸去。   宋时清只觉口袋里被装进了一个长条状的硬物。想也知道,肯定是那管引路香。   他瞪谢司珩,谢司珩笑着揉他两侧贴着耳朵的碎发,伏低做小。   “咱俩一人一根,别生气了啊。都是我的错。”   宋时清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不喜欢谢司珩将自己的安全放在他之后。   不管谢司珩是把他当成朋友还是对他抱有友情之上情感,都没有必要用这种幼稚又危险的方式证明。   他朝后仰,想要避开谢司珩。   “你离我远点。”   谢司珩才不呢。   他使劲贴宋时清,闷闷地笑,“别啊,时清,咱们两个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你总不能因为我说了几句话,就不要我了吧。”   你那是几句话吗?   宋时清推他。推不动。   “你简直不讲道理。”宋时清低声。   谢司珩笑着也低声,“在这件事上讲道理,我得亏成什么样啊。”   外面,宋翔见宋时清上了谢家的车,就也启动了自己的车。   坐在驾驶位上,他最后给妹妹去了一通电话。   “……喂,真没法回来是吧。”   “行,那你好好看心脏,千万别急,公司的事也先放一放,让下面的人忙……好,好。”   隔着上百公里,通讯设备中传出来的,属于宋悦的声音与平时别无二致。   但如果宋翔此时出现在宋悦的房间里,就会发现一切如同恐怖片中的开场。   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宋悦的手机躺在地上,屏幕闪烁,其上几道黑紫色边缘模糊的裂痕尤为明显。   手机里传出宋翔时不时的回应,好像手机外真有人在跟他说话一样。   但事实上。   宋悦无声无息地昏迷在床边,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   她仿佛,在竭力挣脱梦境的束缚。   但一直没有成功。   宋翔叹了口气。   【反正有时间,你多跑几家医院,千万别留下病根……行,就这样,我先挂了啊,好好吃饭。】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这一下,房间里连最后一点声音也消失了。   浓稠的黑暗好整以暇地待在这一片空间里,犹如实质。   ……亦或者,黑暗中真的有东西在盯着宋悦。   桑树、水稻田、农村土路。   那东西让宋悦回忆的,是十多年前的蒙村。   那个时候,蒙村还没建设成现在的样子,就连宋翔家的楼,也还是三层的。   宋悦站在自家门前,焦躁地来回踱步,和电话那边的人描述宋时清的情况。   “……是,我已经给他留了长头发。”   宋悦抬起头,朝坐在门厅里乖乖巧巧贴着退烧贴的宋时清看了一眼,“打扮也都尽量像女孩子,但还是经常发烧。经常和我说……见到了那些东西。”   电话里,当年那个给她出主意的风水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年迈了。   【宋总,你也是懂的。你家的孩子,唉,我也不好明说,您自己做了什么您自己心里清楚。】   宋悦一下子攥紧了左手。   是,她清楚地知道宋时清是怎么来的。   宋翔他们不知道,只觉得她是封建迷信上脑,固执地折腾小孩。   宋老太太隐约知道一点,但什么都没说。   宋悦的本事是她教的,死胎转活,别人能觉得是检查出了错,她却能感受到女儿腹中那股不与母体相容的气息。   那边人也是无奈,【我当年说,只要您将孩子当女孩养,就能躲过找他的东西。但这孩子毕竟……唉,他毕竟命格阴,容易招那些东西,躲不过的,顺其自然吧。】   宋悦张了张嘴,声音艰涩,“我知道我有错,我当年只是想要一个孩子给那些嘲笑我的人看看。但是这孩子生下来以后,我真的把他当成了我自己的孩子。我不能看着他去死吧!”   宋时清那么乖,那么漂亮,比别的孩子更聪明,早早地,就会叫妈妈了。   就算是在外面捡了一只小动物,养了五年也如同家人一般。   更何况宋时清是切实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   几番争论之下,宋悦的情绪几近失控。   她不想让宋时清看到自己狰狞的神情,走到了远离门口的角落。   ——到此为止,就是宋悦记忆里,关于那天发生的全部事情。   但【它】恶劣地给宋悦展示了另一个视角。   ——宋时清的视角。   就如那天谢司珩在宋翔家找到的老照片上所记录的一样,宋时清穿着一条白色装饰红格子花边的小裙子。为了搭配裙子,宋悦还给他扎了个可可爱爱的丸子头。   不得不说,虽然宋悦总是很心疼宋时清,但无法避免地,她也总能在打扮宋时清这件事上,找到童年玩洋娃娃的快乐。   小时清有些担心地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他知道宋悦在和人吵架,似乎又着急又伤心。   宋时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安慰妈妈,小腿在空中微微摇晃。   彼时正是下午四点多钟,春末,气温不算高,阳光还有些。   一道影子,慢腾腾地延伸到了屋子门口的空地上。   随着那人的走动,影子也越来越长。   ——直到她彻底出现在了门口。   是宋悦。   宋时清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年纪小,性别特征也弱,宋时清看着就是一个漂亮到让人心软的小姑娘。   “妈妈。”   宋悦漆黑的眼瞳盯在宋时清的脸上,缓步走了进来。   【——清清,妈妈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她问道。   宋时清不觉得哪里不对,笑眯眯地伸手,示意宋悦抱自己下来。   宋悦如他所愿地抱住了他。   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宋时清放到地上,而是就这样,抱起宋时清颠了颠,心满意足地让宋时清坐在了自己左手的小臂上。   宋时清经常生病。   但他并没有太瘦,虽然比同龄人发育慢一点,可也有结结实实的三十斤。   宋悦身高堪堪一米六二,是典型的娇小型女人。   稳稳当当地抱住一个三十斤的孩子,绝不是平时的宋悦能做到的事情。   宋时清愣了一下,他没被这样抱过。事业一时间抬高这么多,他有些不适应,还有一点点害怕。   “妈妈……你放我下来吧。”   宋悦不说话,只笑眯眯地看着宋时清。   那目光中透着一股贪婪的满足。   她就这么看了一会,才轻轻笑着回答了宋时清的话。   “哪能放时清下来呢,待会要走好久的路,时清走不下来的。”   其实把宋时清当成女孩子养,是有用的。   在【它】的认知之中,宋时清是他的爱人,而他的爱人是一个青年,所以宋时清应当是男孩子才对。   当年,它才被宋悦的引魂术惊醒不久。五年过去,理智并未回归多少,仍是一团扭曲的邪祟。   按说,它是找不到宋时清的。   但事情坏就坏在宋时清的命格太阴了。   也许前世他就是个招鬼的体质,又也许是因为他的诞生不在正经的轮回之中。   这一世的宋时清,成了个鬼物最喜欢的香饽饽。   在外面,那些东西想要杀了他,或为了吞食他的生气,或为了占用他的身体。   但在涂山县,那些东西早被【它】吓破了胆。   只想快点献上宋时清,平了它似海的戾气。   “宋悦”抱着宋时清走出了院门,走到了村子里的大路上。又一步一步走下高地,朝着上山的路走去。   宋时清原本抱着宋悦的脖子,但渐渐地,他也觉出点不对的地方来。   ——宋悦身上真的很冰。   宋时清还穿着裙子,薄薄一层布料,本身就是为了凉快,什么温度都存不住。   走了这一个小时的路,宋时清被环着的腿弯那片,被冻得甚至有些发麻。   “妈妈,”宋时清小声,透着委屈,“我能不能自己下来走?”   宋悦停了下来,眼珠轱辘转向宋时清,笑着问道,“时清为什么要下来自己走啊。”   宋时清抿了下唇。   他感觉宋悦今天和自己说话的语气有点奇怪,她好像在模仿幼儿园老师的语气。   宋悦平时从来不这样。   如果宋时清能代入一下它的视角,就会意识到这是个多正常的反应。   小时清好可爱啊。   哪里都小小的,像是个雪娃娃一样。   它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重新经历爱人最幼弱的时期。   新奇、愉悦、喜爱。   温水一样的情愫盖住了扭曲的恶意,让它下意识地用宋时清和自己说话的语气,与宋时清交流。   宋时清犹豫了一会,才像是怕宋悦多想一般地,“腿麻了。”   宋悦歪了歪头,看看宋时清,又看了看远处崎岖不平的山道。   春天新长出的枝条杂乱地伸展,土路上到处是石块和根茎杂草。   “不行,时清会摔跤的。摔跤破皮了要流血,好疼好疼。”   宋时清鼓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悦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布塞到宋时清手里,“时清再忍一会,一小会就好。无聊了就玩玩这个。”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宋时清都是非常乖巧听话的小孩。   宋悦这么说了,虽然身上难受,但小时清觉得自己是可以坚持的。   所以,他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低头展开了宋悦给他的红布。   才一展开,铃铃的清脆声响就细碎地传了出来。   宋时清好奇地打量着手上密绣鸳鸯水波纹的红布。   那个时候的他,认不出这其实是一块盖头,只觉得四角垂下的穗子好漂亮好好玩。   那穗子居然是一条条被穿在一起的鱼型铃铛,姿态各不相同,根本不敢想象当年制它的人废了多少心血。   小孩子就喜欢这些看着有意思的东西。   宋时清一玩就起了兴。   他虽然不知道这是婚嫁用的盖头,但孩子嘛,看到张布就想往什么东西上罩。   宋时清理了理两边的穗子,将其垂盖在了抱着自己的人的额头上。   ——时清在给自己盖红盖头呢。   它在心里想道。   好可爱啊。   它笑着任由宋时清调整额前的穗子,心底翻涌出来的念头却融着难以想象的恶意。   其实他带这个来,是为了堵住时清的嘴的。   是为了把时清绑走,看他眼泪汪汪又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的样子。   小坏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随便跟谁离开。   不过……没想到才过去了五年。   它没办法分辨时间。   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和前世死亡时,别无二致的爱人。没想到找来看见的却是一个让人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小宝贝。   准备的东西没有用上,还成了小时清打发时间的玩具。   真是……   它好心情地朝前走。   但很快,它发现到了一些不对的地方。   ——宋时清在颤抖。   “宋悦”。   或者说,整个后脑勺凹陷下去,血迹红黑的尸体抬起了头,不解地看着宋时清。   在有所感知以后,它的障眼法就没有办法再哄骗活人了。   它露出了覆着的这具身体的本相。   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宋时清突然不顾一切地挣扎尖叫起来,那块鲜红的盖头被他扔到了地上。   他根本没办法理解为什么刚才抱着自己的妈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但恐怖的现实不容作假。   挣扎间,它脱手。   宋时清顺着陡坡摔下。   草叶和碎石沾了他一身,手臂也被划破了。   逃……   有怪物……   他脑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宋时清一边啜泣,一边忍着疼站了起来。他看向前方,撞进了一双茫然的黑瞳里。   前方小溪潺潺,涂山深处的幽谷之中,五岁的谢司珩拿着跟树枝蹲在石头上戳鱼。见突然从上面掉下来了一个同龄人,他还有点不明所以。   “小……姐姐,你受伤了吗?”   鬼攻,一个把各种结婚纪念做成情趣用品的渣   我一个人码这章,自己把自己给写怕了,歇了好一会才敢回来继续写。 第二十七章   两辆车在大雨中朝蒙村后方的山地处驶去。   放在在以前,这条路是出村的路。秋收后一直到年节,打猎的和捡山货的会沿着这条路上涂山。   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走这条路的人越来越少。   蒙村又不是旅游开发区,近几年来,只有村人才会按照老一辈的习俗来此为逝去的亲人设灵堂。   村口迎亲接新人,村后设灵送往生。   宋时清透过车窗朝外看去,两边道旁的树上,很多都被挂上了麻布条,地面的枯叶间,也处处夹着白色的纸钱。   不知道是哪一次的葬礼留下来的。   ……要是明天是个晴天就好了。   这么大的雨,姥姥的墓里会被灌水的。   这样想着,宋时清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眨了一下眼睛,正准备收回目光,视线偏移时,滕地入眼了一抹红色。   蒙村这边的山林完全没有商业化,一眼望过去,全是自然生长出的植被。颜色单调杂乱。   所以在这一片潮湿的绿色中,那道处于高处,缓慢行进的殷红队伍显格外清晰。   宋时清下意识地觉得不对。   这么大的雨,那些人怎么连伞都不打一把呢?   似是察觉到了宋时清的注视,为首的婆婆缓缓扭头,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   她鼓起的脸颊上,用红色的染料画了两个鸡蛋大小的圆形。满头白发板板正正地梳成发髻固定在脑后,耳边带了一排鲜艳的绢布珠花。   宋时清认识她……   在他来宋翔家的第二天,就是这个老太太走进宋翔家的院子,问他姓名年龄,要给他说媒的。   隐隐的雷声传进了宋时清的耳朵,空气中仿佛有一只手恶意地伸了过来,攥紧了他的心脏。   宋时清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后方的队伍。   吕老太太低着头,目光呆滞地端着一只木盘子,上面放着敬轿神的茶水。   吕家的媳妇站在她斜后方,躬身提灯笼。   而吕老三站在她身边不远处,脸色青白地扛着轿杆。   除了这三人,队伍中的其他数十人也是如此。   呆滞、僵硬,只专注与自己的活,任劳任怨地朝前走着。   ……但他们明明是死人啊!   断折的脖子、露在外面的血肉骨骼、不正常的腹部隆起和皮肤上密布的尸斑……   【嘻嘻……】   若有若无的笑声突然窜进了宋时清的耳朵里。   他受惊一般转向为首的老妇人。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宋时清依旧看清了她脸上的表情。   她那双眯缝眼一点一点弯了起来,讨好又怪异地冲着宋时清笑了下,抬手扶着耳侧的珠花,遥遥朝他行了个礼。   【太太万福,少爷等您多日了。快梳洗打扮一番,上轿子吧。】   随着这句话落地,队伍中所有人都朝着宋时清所在的方向扭过了头,艰涩地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笑容。   【太太……快上轿子吧……】   【快上轿子啊……】   【少爷在等着您呢……等您多时了……】   宋时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下意识朝远离车窗的方向躲,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没法挪动。   因为背后,一个气息冰冷的东西正趴在他肩膀上,和他一起看着这一幕。   【时清,上轿子吧,哥哥等你好久了。】   它笑着亲吻宋时清的耳廓,如是说道。   “咚!”   “唔。”   宋时清捂着撞在车顶的头,疼的眼前一片模糊。   “时清?”   身边传来了谢司珩的声音。   宋时清顿了一下,呆呆地抬起了头,惶然地看着他。   谢司珩也有点茫然,愣了几秒以后又好笑又心疼,坐过来把他抱了起来。   “怎么蹦起来把头往顶上撞啊。别躲,让我看看。”   宋时清没有躲。   他呆滞地盯着面前认真检查他头顶的谢司珩。   谢司珩的手指在他头发间挪动,近距离的接触将他的体温熨帖地传递了过来。宋时清喉咙像是堵住了一般,足足十几秒以后,才像是落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样抓住了谢司珩的手腕。   “谢司珩……我刚才睡着了吗?”宋时清问道。   谢司珩莫名,不懂宋时清在说什么。但很快,他看到了宋时清眼底深深的恐惧。   谢司珩打开安全带,挤到了宋时清身边。   借着座位的掩护,他低声凑在宋时清耳边,“又做噩梦了?”   宋时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理智告诉他,刚才看到的一切应该是个梦。   但不知道为什么,宋时清就是觉得自己没有睡着。   那支迎亲的队伍,应该是切切实实地出现在了山道上。   但谢司珩又告诉他,自己刚才是睡着了的。   谢司珩不可能骗自己,他没必要,更何况车里还有谢父谢母,要是想要确定,自己完全可以问另外两个人,所以谢司珩不会在这种事上骗自己——   宋时清猛地咬住了舌尖,强行停止了脑中混乱的思维。   刚才见到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宋时清不是傻子,在发现那个老妇人就是第二天来“说媒”的那人时,他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先是说媒,然后送来聘礼,最后迎亲。   事情在一步一步地按照那东西的想法继续下去。   就好像只要自己坐进了那顶轿子,就会彻底成为它们口中的【太太】。   那只迎亲的队伍到底是他梦里的臆想,还是现实之中,正在一步一步朝他靠近的真实诡异?   宋时清怕得手指都在颤抖。   谢司珩看着他,眉间拧紧。   他身上总是有一股和年龄不相符的强硬锋利,只是因为谢司珩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喜欢摆着一副不着调的欢脱样,才柔和了骨子里的本性。   他默了会,突然转向前座,“爸,停一下车行吗?”   宋时清一怔。   前面的谢父不解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自家儿子,“怎么了?”   “我看见有个人躲在上面树林里拍咱们家车。”谢司珩面无表情地说道。   谢父一惊,满脸荒唐,下意识朝车外看了一眼。   好在谢司珩从小到大,在父母心中建立起了绝对的信任度。虽然怎么想怎么不可能,谢父还是把车停在了路边。   谢母回头,“你是不是看错了。”   谢司珩淡声,“应该没有,我下去看看。”   说完他拿了车上的伞,直接拉开车门踏了下去。   “哎这小孩——”谢母急急。   到了这个时候,两个大人也觉出点不对劲的地方来。   谢父沉声,“他是不是觉得那人是凶犯?”   夫妻两对视一眼,脸色皆是一变。就要下车找儿子,另一道身影却比他们都快一步。   宋时清惨白着一张脸,冲进大雨中,直接跑向前方已经走出了数步的谢司珩。   听见脚步声,谢司珩转身。   他怎么也没想到宋时清会跑下来,赶紧伸手,将人接入怀中,被撞得一个趔趄。   两人的鞋底溅起的水花又落回到裤腿上,浸湿了一大片布料。   可此时,谁都没心情去管这点小细节。   谢司珩哑然失笑,“下来干嘛,不害怕了?”   宋时清怎么可能不害怕,他害怕的心脏都揪紧了。   但他更生气谢司珩的自作主张。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容易死?”宋时清问道。   谢司珩愣住。   “你觉得你是谁?天师还是道士?碰上那些东西你能掏出一把剑和他们打一架是吗?”   宋时清心头的那股火和着恐惧一起上涌,压都压不住,最终的结果就是,他骂谢司珩,把自己给骂哭了。   声线颤抖,眼窝通红,刚才还被淋一段了,整个人湿漉漉的。特别可怜。   “你先别哭。真没事,我就是下来看看。”谢司珩瞬间有点慌,心底发涩,只想将宋时清裹进怀里抱着才行。   “你根本不应该下来看。”宋时清急声。   谢司珩不说话了。   他突然发现,从刚才到现在,宋时清一直是背对着路侧的山的。   他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却还独自跑下来和自己一起。   ……他好爱我。   要不是现在笑出来真的会被打,谢司珩根本抑制不住唇角的笑意。   他一手打伞一手揽着宋时清转了半圈,“你往上面看,什么都没有。”   宋时清眼睫动了一下。   他抬眼。   雨水和弥漫的雾气让高出的山林显得雾蒙蒙的,很多细节看不真切。   但确实,没有那道红色的身影。   谢司珩笑着看他,“别自己吓自己,那些东西娶人根本不会按照咱们的习俗来。所谓的冥婚绝大多数都是娶茅娘。一般都是将女方的生辰八字贴在茅草扎的小人上,和死者同葬,礼成以后封棺。抬轿子迎亲那都是电视剧里胡诌的,连开棺捡骨都不会有。”   如果顾青在这里,就会告诉谢司珩,他所说的冥婚是两个死人之间的礼。   要是它能狠下心杀死宋时清,两人倒可以用那套流程。   但现在,它想让宋时清好好活着。   毕竟,如果宋时清死了,即使被它强留在身边,也一定是恐惧混沌的。他不会接受它,不会将它视作真正的爱人。   如果那样,永生永世的纠缠也不过是永生永世的折磨罢了。   但如果宋时清活着,这一世,他有妈妈,有亲人,又同学朋友,还有谢司珩。   多的是他珍惜的人。   有这些人的生老病死压着,宋时清即使不情愿,也会和它在一起。   这个世界上没有时间改变不了的情感。   即使最开始宋时清是恐惧抗拒的,但在一次一次不得已的求助,一天一天光明正大的偏爱后,当它与他之间的过往被美好的经历和暗色的欢愉覆盖,宋时清真的还能那么坚定吗?   它不缺时间,又能用某些手段换到人世间珍贵的一切东西。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再百年。   旧社会的世家大族之所以可怖,就是因为他们用时间和人力铸就的根深蒂固。   这点耐心,它学了十成十,更能在宋时清身上用出十二分。   它已经准备好织网要用的工具啦,不会让宋时清跑掉的。   “谢司珩!”   谢司珩一惊。   车子倒到两人身边,谢母降下车窗大怒,“你还有没有样子,多危险。赶紧上来!”   谢司珩讪讪一笑,和宋时清上了。   谢母还不放心地朝外看了好几眼,回头狠瞪谢司珩,“做事毛毛躁躁,还害的人家小宋下去找你,给淋成这样。”   宋时清忙说没事。   谢母柔声递来一包纸,让他擦擦,又数落了谢司珩好几句才转过去。   后座。   宋时清抽了两张纸,正准备给自己擦擦,纸盒就被旁边的谢司珩拿了过去。   他笑眯眯地,用纸给他压贴在脸上的发尾,“小落汤鸡。”   “为了谁?”宋时清凉声。   谢司珩细细擦他的脸颊,又碰了下宋时清的下颌示意他抬头。宋时清虽然冷着一张脸,但很乖地顺着他的动作抬起了下巴。   或许你见过那种很漂亮但正在生气的品种小猫咪吗,看着就是大家闺秀的样子,性子乖得不行,即使生气,也会很乖很乖地任由人对他做东做西的猫咪。   谢司珩擦了两下,实在没忍住脑中的代入,笑出了声。   宋时清:……   ……他好生气啊。   谢司珩根本就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谢司珩忙按住宋时清的手,防止小竹马要挠人,亲亲热热地挤到宋时清耳边,把人压在车座和车门的夹角中。   “时清,我好喜欢你啊。”   宋时清神情空白,   谢司珩:“喜欢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两人对视,近在咫尺,脸贴着脸,连对方呼吸的速率都能清晰地感觉到。   宋时清突然慌了神。   谢司珩是笑着说喜欢他的,带着点蔫坏的玩笑意味。   就好像他其实没有在正经告白,只是想看看宋时清失措的反应。   但宋时清不会错认底下的那股认真。   抓在他手腕上的力道不轻不重,给了他随时挣脱的自由。但他又将自己抵在狭小的空间里,让自己无从逃脱。   谢司珩就是这样,不把话说死,不让态度太过尖锐,永远给双方留下进退的空间,但又在无形中,早早地圈出了一片有边界的空间,保证宋时清不会跑太远。   宋时清对上他含笑的视线,心脏一下一下,不受控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   车身一停,外面就是灵堂所在的位置。   按照涂山这边的习俗,宋老太太这个年纪的老人,走了以后,家里要大摆三天的流水席,让大家都沾沾长寿的喜气。   虽然今天大雨,但第一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村人和来宾能到的全都到了。第二宋翔的丝绸厂光工人就有一百多个,都来给老板撑场面。   所以外面四五十个连在一起的棚子底下,人头攒动,热热闹闹。   宋时清避开谢司珩的目光,小声回应,“我也喜欢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说完,按下开车门的按钮,嗖一声跑了出去。   谢司珩:……   这和好人卡有什么区别?   这么多年,他辛辛苦苦养着宋时清,夏天怕这人热着冬天怕这人冷着,这小混蛋现在就给自己发一张好人卡?   他脑子正常,长得又好,性格稳定还有钱,宋时清干嘛不能干脆点直接和他谈恋爱?   他完全忘了就在几天前,他自己还口口声声地要某陈姓同学别用肮脏的爱情,玷污他和宋时清之间伟大的友谊,只觉委屈。   就要跟着下车,前面谢母“啪”一声合上了补妆的镜子,把口红往储物格里一扔。   “你给我坐好,我有话要跟你讲。”   谢司珩动作一顿,脸上挂上了笑意。   “怎么了,妈?”   “怎么了?”谢母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滕地扭过身开始教训儿子,“你有个样子没有?”   谢司珩微微朝后靠。   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母亲要和自己说什么,但面上还是装傻。   “好了,我下次不会随便在路上乱跑的。主要这也不是高速公路,只是一段土路而已……”   “我要说的是这个吗?”谢母冷声问道。   “哎哎,你俩别吵架。”旁边的谢父打圆场。   谢母哼了一声,“你先下去,我单独跟这小子谈谈。”   在外面,谢父是更强硬的那个,但在家里,诸事都是谢母说的算。   谢父给了谢司珩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这下车子里就只剩下母子两了。   谢司珩抬手摸了下鼻尖,难得在家长面前有点心虚。   谢母脸上一丝笑容也不剩,开口是完全是平时教训下属的冰冷声线。   “谢司珩,宋时清小学的时候,我们两家就做了邻居,他是什么性格的孩子,我很清楚。宋家是什么样的家庭,我也很清楚。他绝对不可能主动和你发展关系,你们两个之间,一定是你先主动的。”   谢司珩无奈,“发展关系……您真会用词。”   “那要不然呢?要我怎么说?说你强迫人家,勾引人家啊?”   谢司珩哑然失笑。   真行。   感情他和宋时清之间,在自己妈妈眼中是这种关系。   但转念想想,其实谢母说的也是对的。   宋时清从头到尾就没有答应过她,是自己主动缠着人的。真要算起来,可不就是强迫勾引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谢司珩叹了口气,“行吧,那您想跟我说什么?”   谢母尖尖的指甲戳车内内饰,“我想跟你说什么?我想让你脑子清醒点,别干混账事。”   “我们家和宋家都是经商的人家,我们家倒是无所谓,你没法生孩子,还有你妹,你哥,再不行我和你爸再生一个。反正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家里这么大的产业,终究是有人继承的。”   “宋家呢?宋总可就宋时清这么一个孩子。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成天喊着不生孩子,但做事总是要从实际出发的,人家市值十几个亿的公司,没打算捐给国家啊。”   “宋时清的妈妈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她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被一个男人拐走的,你懂这个道理吗,谢司珩?”   谢司珩笑意淡了下去。   “这是现实问题,还有感情问题。”   谢母一字一顿,“宋时清现在由着你闹,八成是因为顾忌着你俩这么多年的友情。他现在对你没有男女之间的爱情,但如果你不放弃,那孩子是可能被你磨软的。”   “可以后呢,谢司珩,你是那种能从一而终的人吗?你从小到大,干了多少一头热度的事?滑雪、潜水,你不都是学会了就没兴趣了吗?万一你把人家带到沟里去,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你觉得宋总会不会找人撞死你?”   谢司珩无力:“这不一样。”   谢母抬手,示意他别说话。   “我只给你建议,你知道的,谢司珩,我和你爸从来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但我希望你最好到此为止,别再缠着人家了。你负担不起未来的责任,非要人家和你在一起,到最后两败俱伤,搞不好连朋友都做不成,何苦呢?”   “你可以去享受爱情,但不能是宋时清啊。你怎么能因为好奇或者是青春期的冲动去对你最好的朋友下手呢?你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谢司珩:……   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下了骂人的冲动。   短短十分钟里,他听见了两次“最好的朋友”。   没有一次是让他高兴的。   这就是对他以前太过自信自己与宋时清之间关系的惩罚吗?   谢司珩缓缓吐出胸口的郁气,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来,“我知道了,我再想想。”   谢母隔空点点他,用眼神给了他一个严厉的警告,转过头继续补妆去了。   被教训了这么一遭,谢司珩皱眉靠着椅背,没有立刻出去。   他之前确实没有考虑这么多事情,被谢母这么已提醒——   可为什么他和宋时清在一起要考虑这么多的事情呢……   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现实挡在他们两个之间,有那么多的人不希望宋时清和他同行——   谢司珩眼底的漆黑愈发浓重,不经意间,他映在车窗倒影上的脸,隐隐带上了阴沉的色调。   “下午的时候……”   谢司珩陡然睁开眼睛。   思维被打断,他脑中随之一清。   刚才那些无端浮出来的暗色念头如冰雪般消融,只剩下思量解决各种现实问题的考量。   前面的谢母还在继续说,“下午的时候,时清的舅舅还跟我和你爸说呢,说明天是个好日子,他算过了,让你多照顾照顾宋时清。”   谢司珩茫然:“什么意思?”   宋翔这话好莫名其妙。   谢母没好气,“人家家长对你放心,让你明天在葬礼上看着点时清,别让他被人撞了伤了。你看看宋时清那边的长辈,没哪个觉得你这只猪会拱了家里面的小白菜,都放心让你照顾他,你呢?你监守自盗。”   她补好了妆,拿起伞,看都没看自家儿子一眼,下了车。   谢司珩:……   他怎么了!   喜欢上宋时清是他能控制的吗?世界上那么多人,他就只喜欢上了时清,难道宋时清没有责任吗?   但谢司珩并不知道,谢母和他说的话,不完全是实情。   【我算过啦。】客厅茶几边,宋翔笑着给谢父谢母倒茶,【明天宜嫁娶订盟,求嗣进人口,东南方喜神在,正好是村尾的位置,东北在福,正北在财,大吉诶。】   谢父谢母虽然听得半懂不懂的,但还是端起茶喝了一口。   想想也是,人家妈妈办丧事,就算不信,做儿子的多多少少也得请人来看看看。   宋翔笑眯了一双眼睛,看两人喝下茶水。   【以后,我们家时清,就多劳烦照顾了。】   “什么话,我一直把小宋当成自家孩子看。”谢母笑吟吟回。   【那好,那好。哈哈。】   宋翔站起来走进了厨房,再次倒满茶壶。   侧面的柜子光亮,板面上照出他的影子。   被几只手按住头手的影子。   两家父母具在,商定佳期,请期礼成。   山道之上,那些东西踩着潮湿的落叶碎石,一步一步,朝着远处长龙般的流水席棚子走去。   谢司珩:时清本来就是我的(咬袖口)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其实是一个很怕鬼的人,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看鬼片(啜泣)开始写这本的时候,我秉持着“哎呀只有我吓读者的份,怎么可能会吓到我自己啊哈哈哈,我可是作者啊”的心态,自信满满的开文了。   很明显,我失算了。昨晚,我坐在桌前码字,码到迎亲队看向宋时清那一段的时候,真的是突然间,整个后背开始发麻。呜呜呜呜呜我当时被吓得手就开始抖啊,强撑着往后写,结果肩膀那一块就开始发冷,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生理反应。   吓得我立刻请假上床裹紧被子,现在想想还是好吓人。   其实按照说法,晚上不管是听还是读鬼故事,只要是开放的空间,有些好奇的东西就会围到你身边和你一起……就那种【你在看什么让我也看看嘿嘿嘿】   说出来吓吓你们 第二十八章   宋时清走到流水席前,将伞收了靠在旁边。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头顶的棚子上。   在外面时还不觉得,现在走到里面,只觉耳边热热闹闹地响成一片。合着下面的喝酒谈天的声音,简直像是有人在外面放了串一万响的炮。   宋时清朝里看去,连成一条的朱红顶棚和略微发黄的灯光,将流水席上每个人的脸都罩上了一层浅浅的红色。   能喝酒的喝得满脸涨红,能侃大山的兴致高昂,甚至就连全是女工的桌子上,也有人在吞云吐雾,喝酒划拳。   这些人不像是在参加一场丧席,反倒像是在参加一场喜宴。   宋时清本能地有点不舒服。   他说不上来确切的感受,只是满眼深深浅浅的红色,让他觉得自己有点格格不入。   “清清。”   他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下。   宋时清回神,扭过头,只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舅舅宋翔。   宋翔大着声音,“站这干嘛,都七点多了。快去厨房,让他们单独给你做一桌吃。”   他脸也红彤彤的,才下车没多久,身上就已经沾了酒气,不知道喝了几杯。   同样,宋翔脸上也带着喜气洋洋的笑。   宋时清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又迟疑着闭上。   ……其实想想也是,农村办丧席最终都是这副光景。来的都是外人,总不能让人家也披麻戴孝地跟着哭丧吧。   宋时清缓缓收起了心底的疑虑。   他回头看了眼还是没动静的谢家车子,给谢司珩发了条消息,朝着流水席后的简易厨房走去。   涂山这边的流水席其实就是六餐席。   白天四餐,每餐十六道菜,夜间两餐,每餐八道。   每道菜按照一定的时间间隔着上,每餐间又休息两个小时。基本能做到二十四小时不停,随时来随时吃。   只是对厨子团队和服务人员的体力要求很高,宋翔这次就一气请了三家专门做席的人来。   所以,说是简易厨房,实际上连锅子炉子,带食材和洗碗的地方,拢共占了整整五个棚子。   宋时清还没有走到跟前,突然听见一阵惨叫声。   他脚下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这声尖叫在宋时清的耳中化作了一道婴儿的凄厉啼哭,惊得他瞳孔骤缩。   宋时清脑中霎时空白,急急拨开自己面前挡着的人。   “推我干嘛?”   “谁啊!”   宋时清充耳不闻,冲到厨房前,震惊地朝发声地看去。   “你们在……”   他后面的话没有问出口。   面前地上,正在拔鸡毛的两个帮厨莫名其妙地仰头看他。   其中一个愣了片刻,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问他:“哥儿催菜食来嘚?”   他手上的鸡还在挣动,被割开的喉咙里发出不再那么有力的悲鸣。肌肉挣扎带动裸露的白皮抽搐——   某种程度上来说,与那个裹着胞衣的死胎相像。   梦境中的画面在宋时清眼前闪回一瞬,但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立刻将超出人类承受能力的恐怖景象压了下去。   宋时清的目光在帮厨和他手上的鸡之间惶惶挪动了两个来回。   ……不是婴儿,他听错了。   我……听错了。   也是,他这两天晚上做噩梦,白天撞鬼,精神是不太好。等出国以后,好好休息几天吧。   没等到他的回答,正对着他的帮厨站了起来,手随便在围裙上擦了擦,“有事嗦哦。”   宋时清摇了摇头,低声跟他们道了歉,说了要菜的事情。   帮厨不认识他,皱眉为难,转头高声朝里面喊了一句什么。   下一秒,里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什么?多要一桌,哪个讲的?都不跟我提前说,现在菜全分好了,怎么重提一桌出来?”   一个用月白色布巾裹住头发的女人从里面挤了出来。她斜着眼睛瞪两叫嚷的帮厨,语气不善,“哪个要的?”   她那趾高气扬的样子,不像是一般酒店经理,更像是大家族的管事人。   更古怪的是,帮厨被这么不讲理的训,丝毫没有要还嘴的意思。   他像是极怕这个女人一样,站原地低着头,瑟缩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宋时清。   女人不耐烦地看过来。   不仅是帮厨,随着女人视线的挪动,这一片厨房里的所有人,全都噤若寒蝉地低下头,摆出一副专心手中事的样子。   一时间,宋时清耳边再没有交谈打趣的说笑声,只剩一片菜刀与案板剁在一起的笃笃声。   微妙的错乱感袭上宋时清的心头。   他知道自己给这些人添麻烦了,但这些人的举动……真的正常吗?   宋时清不安地按住了旁边的桌子。   可不等他理清察觉到的怪异,似是认出了他的女人就是一怔。   “——哎呀我的奶奶,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多脏啊,您要吃什么在前面吩咐一声就是了。我的天,怎么都没人报一声。让我看看您的鞋,可踩到什么腌臜货了?”   她这话说得又软又快,全是真心实意的慌乱。好像生怕宋时清怪罪她一样,整张刚才还颐指气使的脸,霎时间堆满讨好的讪笑。   宋时清蹙眉,下意识朝后退。   可他哪能快得过目标明确的女人?   下一刻,冲到他面前的人就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旁边拽。   “来这边,人少哩。今儿摆的桌子多,外头全是没过底细的汉子,可不能让他们看到您。”   村尾这一大片空地外就是涂山,根本没有任何照明设施。最外面的棚子虽然空着,但完全隐没在浓黑的暗色中。   宋时清被拉着一脚踩在泥泞的土地上,猛然回过神,开始挣扎。   “放开我。”   但那只细瘦的女人手却如同铁铸的一般,丝毫不松,自一个劲地将宋时清朝前拽去。   ……当时,当时表姐拿着镯子往他手上戴时,也是这样的大力。   不安彻底占据了宋时清的心神。   “放开!我不去那边!”   宋时清回头。   但厨房里,所有人都事不关己地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远处流水席上的众人专注于饭菜,专注于话题,没有一个人在听到他的声音以后抬头。   没有一个人。   【您可不能去那边。】   宋时清转过头,对上女人黑沉沉的视线。   他们所在的位置,光线已经暗了许多。女人的皮肤显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青色,责怪地看着宋时清,又是狠狠一拽他。   【您怎么能和那些外人混在一起,坏规矩了。】   宋时清脚下不稳,霎时间失重朝前方的女人扑去。   就在这时,身后疾冲过来一人,一把攥住了宋时清的手臂。在将宋时清拉扯进怀里的下一秒,猛地旋身飞踢。   人体受到猛烈撞击时的闷响和机器轻微的骨骼断裂声响起,宋时清脑中一团混乱,不等他细想,耳边突然安静下来。   他被谢司珩按在胸口,抱着退开好几步。   ——谢司珩急促却有力的心跳,在这一刻占满了他的听觉感知。   宋时清的手指动了动,抬起,揪住了谢司珩的下摆。   “有没有事?”谢司珩沉声问道。   宋时清摇头,“她想把我拉到那边去。”   谢司珩像是在检查自家被坏人拎走的小猫一样,从上到下地捏宋时清的手臂骨骼。   “我知道,我看见了。”   谢司珩唇线抿成冷漠的一条。   要不是手边没东西,他真想砸碎那人的头……   谢司珩回头看向厨房里的人,“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看不见吗?!”   没有人回应。   和刚才一样。   热闹和寂静同时存在与此,就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们于正常世界隔开了一样。   流水席上的众人幢幢叠叠,笑闹不休。   宋时清拉了拉谢司珩的衣服,小声:“他们刚才,就没有回应我。”   他听见谢司珩低骂了一句。   黑暗中,女人手脚不太灵活地站了起来。那像是动物生涩模仿人类的动作看的人头皮发麻,   宋时清和谢司珩对视一眼。   现在这个情况,他们两个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跑。   身前是一个不正常的女鬼和无尽的黑暗。   身后是数不清的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   两条路看起来都像是死路。   “……要点引路香吗?”宋时清问道。   他们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细想这里为什么会出现第二个鬼域了。   乃至于宋翔和谢父谢母的处境,两人都没有办法去顾忌。   只能先想办法逃脱。   谢司珩没立刻回答,他身周逡巡一圈,最终落到了厨子剁菜用的剔骨大刀上。   【我的奶奶,您怎么能和外面的男人厮混在一起啊……】女人似哭似笑地说着,朝他们走来,满身泥水,【少爷知道会发落我们这些底下人的,我们会被打死的。】   谢司珩低头,凑在宋时清耳耳边,“厨房看起来太危险了,我数三声,咱们一起往黑的地方跑。如果这些人不追咱们,再点引路香。”   宋时清不疑有他,“好。”   他从来不会怀疑谢司珩,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毕竟,谢司珩从来没有骗过他。   借着最后一点光线,谢司珩低头打量宋时清的五官。昏暗的光线下,宋时清白得简直在发光,清晰的眉眼线条每一点转折都像是刻在了他的心上。   谢司珩喉咙上下动了一下。   “时清。”   宋时清紧紧盯着面前朝他们两个走过来的女鬼,“嗯?”了一声。   谢司珩:“我要是今天死了,你能不能以后提起我的时候,说我是你男朋友?”   宋时清表情空白。   谢司珩笑了一声,在心中默数到第三秒的时候,手下用力,正准备将宋时清朝前推去,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厉声呵斥。   “——你在干什么?!”   宋时清和谢司珩据是一惊。   同时朝后看去,只见厨房棚子下,一个怒气冲冲的中年男人大踏步朝他们这边走来。   他径直越过宋时清和谢司珩,走到行为诡谲的女人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   “啊——”女人被抓得歪过头。   “小贱皮子,我是不是说要你在里面呆着嘚,你跑出来想干嘛?是不是皮痒?是不是皮痒!”   那中年男人骂了两句还觉得不够,居然开始踹女人的腿。一脚一脚,完全没有留力道的意思。   “疼!啊!”女人哭着想跑。   可她头发还被拽着,完全跑不掉。   宋时清和谢司珩都懵了,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时候,身后的厨房里,终于传来了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   “徐伯,你别打她叻,她脑子孬,打又打不好。”   接着是第二声。   “是啊是啊,毕竟是你女儿。别打她了。”   宋时清茫茫然回头。   刚才一直没有给他和谢司珩任何回应的厨房众人,此时看着他们这边,一个个表情又无奈又为难。   如同打破了某种诅咒一样,气氛重新变得活络起来。   这一刻,他们又是人了……?   巨大的荒唐感占据了宋时清的心神。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们在干什么?   本能地,他抓住了谢司珩的手腕。   那只被他抓住的手在两秒后抬起握住了他的手指,用力攥了一下。   “什么意思?她是怎么回事?”谢司珩冷声问道。   刚才还对着女人又打又骂的徐伯在听到谢司珩的问题时,像是要把腰弯到地里去。   “是我的疏忽,我女儿她小时候烧坏了脑子,我又不舍得把她送走,这才一直带在身边。她这病几个月才犯一次,我没想到她今晚会赶上,还冲撞了——”   他偷眼觑了下宋时清,又赶紧低头。   好像在某个地方的规矩中,做错了事的他,连辩解都是不被允许的。   说完前因后果等主子发落就是了,签了卖身契的下人哪有多嘴的份?   谢司珩沉默半晌。   他知道,宋时清现在也有点懵。   他们两个这两天撞鬼都撞习惯了,哪能想到突然蹦出个神经病呢。   那个被扯着头发的女人呜呜咽咽地哭,哭声回荡在这片空荡的山地上。   终于,宋时清低声,“没事。您先把她头发松开。”   肉眼可见地,徐伯长松了一口气,连着鞠躬,“多谢您宽宏大量,我一定不再让她到人前显眼。谢您宽宏大量,谢您不与她计较。”   说着还压女儿和他一起鞠躬。头都要点到地上去了。   宋时清长这么大,被人捧过。但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毫不掩饰,毫无尊严地捧着。   他万分不适应,尴尬地拉着谢司珩朝后退。   但宋时清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谢司珩眼神从头到尾都是冷的。   不耐烦、恼火、焦躁。   ……他一点都不想接受这父女两的道歉。   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两个人该死。   但潜意识里的念头,无法清晰地传达到表层,被人的理智读取。   谢司珩深吸一口气,将满心让他不舒服的邪火压下。   “我刚才踢到了她的手臂,您带她去医院拍个片子,费用我来出。”   他刚才以为这女人是鬼,踢过去的时候一点力都没留。他自己是什么水平他心里清楚,那样结结实实的一下,这人骨头应该断了。   如果对面两人报警处理,法律问题有点难办。他得想办法证明这个女人刚才精神状态不对,想要攻击人才行。   还有后面这些目击证人……   “不用不用。”徐伯压着还在哭的女儿,朝谢司珩笑,“她皮糙肉厚的,还用什么检查。”   说着,抓着女人的肩膀,将她朝里面拉去。   “你别拽她,她骨头肯定断了。”谢司珩这辈子的教养全都用在了此刻才没让他骂出声来。   他压着脾气上前,将脸上又是泥又是泪的女人从徐伯手中拉出来。   才一上手就愣住了。   ——这个女人的骨头,是好的。   徐伯和他女儿都怯怯地看着谢司珩,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下一刻就要将他们撕碎一样。   谢司珩一点一点松开了手,后退两步。   徐伯又是连着鞠躬,小声说着什么吉祥话,“您要的菜,马上给您送过来,您快找个地方坐吧。我这就带她到后面去。”   两人离开,这下,这一片空间就只剩下谢司珩和宋时清了。   厨房里那些人重新开始忙碌起来。   ……这些人都是卖力气吃饭的。没谁会为了几千块钱,上赶着管一个神经病人打人,更何况那个疯女人还是他们老大的女儿。   所以刚才,他们是装听不见的。   谢司珩回头,无言地皱眉和宋时清对视。   “……你是不是也觉得他们不对劲?”宋时清小声问道。   谢司珩一回来,他就软下来了。跟踩进了纸箱的小猫一样。   谢司珩走到他面前,没说话。   宋时清又累又怕,没忍住开口时带上了点撒娇讨乖的意味,“我被拉过来的时候,真觉得那个女人是鬼,好吓人。”   谢司珩叹了口气,低头把额头抵在他肩上,“神经病人都这样,更何况看样子,他们没去看医生拿药控制病情……而且,比起那个女人,我倒觉得我挺不正常的,我刚才看见你被拖走的时候,想杀人。”   宋时清一哽。   谢司珩没法形容越过界限的感觉。   好像在刚才的某一瞬间,他不再受这么多年,法治社会条条框框的约束。   他知道自己捏着那些人的命,并且随时可以夺走……   他想杀了那两人,然后把宋时清关起来。   谢司珩发觉肩膀被抵了一下。   “嗯?”   他偏过脸,露出一只眼睛。   宋时清没什么表情,手下用力,分开自己和谢司珩。   谢司珩无辜被推拒,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   “明天就是葬礼。”宋时清目光偏移,“我们两个都好好活着……活着出国,以后,继续做朋友。”   谢司珩:……   “宋时清。”他平静。   宋时清看着远处,有人打开了蒸笼,端出了一碟一碟的蒸鱼。白雾蒸腾,看着就美味。   他挑眉,特别诧异似的,“有清蒸石斑诶,我们快去拿一条吧。”   谢司珩:“那玩意你一年吃几十次!”   但宋时清不理他,自顾自走了过去。   谢司珩哭笑不得,只能跟上。   算了,急什么呢。   反正这么多年,宋时清从没喜欢过其他人。他慢慢磨就是了。   后厨,被叫做徐伯的人揪着疯女人的手臂,拖着她进了最后面一个棚子。   一路上,没有人敢在道上拦着他们两个。都恭敬地让开。   “呜呜呜呜呜……我错了爹,别打我呜呜呜呜……”   “怎么了?”   听到动静,正在后面摆盘的一个妇人伸出头看过来。   “怎么了?!”徐伯暴怒,“你教的好女儿,跑到前面拉着太太不放,还冲撞了少爷!”   妇人大惊失色,手上的东西都掉了,“那……”   她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那……少爷是怎么发落她的?”   徐伯把女儿往前一推,恨铁不成钢,“太太心慈,说不追究了,这事也就过去了。再有下次,我看她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说完他还不解气,又指着女人,“瞎了你的眼,少爷都不认识了,还敢上手!”   按习俗,拜堂前一天开始摆喜宴,因为接下来要忙好几个时辰,所以新婚小夫妻会借着喜宴,多吃点东西。   徐伯知道他这个女儿脑子不好,但没想到她连主子都认不出来。   扯了太太也就算了,太太性子温,是不喜见血的主。   但主家呢?主家没扒了她的皮都是看在今天日子吉的份上!   妇人如同泄了骨头一样,赶紧上前抱住还在呜呜哭泣的女儿。   “幸好幸好……我的儿诶……”   徐伯哼了一声,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   停了会,他又对着身边空无一物的棚子,“看什么看!还不赶紧给宾客上菜,断了流水席的菜,把你们剁了端上去。”   棚子里依旧只有他们三个“人”。   但地上,影子乱了起来。   它们走来走去,端菜布菜。   垂下的塑料布、锅灶台子、盆碗铁架上,全是晃动的影子。   今晚夜色格外黑沉。   数不清的来宾嘻嘻笑笑,围在宋家的丧席之外,吃另一场喜宴。   ……当然,坐在丧席中的,说不定吃的也是喜宴。   【主家说了,上一次摆酒,只请了亲朋好友到,没给太太够份的体面。这次要大办。要是搞砸了,砍了你的头也不够赔的。】   徐伯喃喃,一边教训女儿,一边从底下拿出了一只木盒。   【别哭了!】   女人一噤,瑟缩着站好。   徐伯把木盒交到她面前,她讪讪看了父亲一眼,接过打开。   木盒里,是个带着胞衣的……鬼胎。   徐伯语重心长,【少爷和太太好些年感情不好,没孩子。明儿趁着喜宴,把小少爷记太太名下,有了小少爷,太太心情大约会好些。你可得好好端着。这体面,旁人想要也要不到。】   说完,他狠狠瞪了眼女儿。   女人立刻惶惶点头,不敢有半分怨言。   父母、夫妻、子女。   人世间最亲的缘分不过这三重。   顺了这三重缘分,才算是圆满的【阴缘】。   酒席办完了,下一章正式结婚!芜湖!   皮一下:   贴心叮嘱各位六一来吃席的小可爱,虽然作者在喜宴上给大家留了位置,虽然里外流水席都能吃,但请各位坐在棚子下活人旁边,低头吃菜,不要乱看。毕竟,它们桌上的菜和咱们的,不一样~ 第二十九章   顾青打着伞踩过水洼,目光不轻不重地在方家的鸡舍周围绕了一圈。   他的长相是那种少见的,像古典水墨画一般清冷的好看,又因为瘦得太过了,不带表情的时候,总有种不近人情的疏离感。   方大娘又恭敬又怀疑,等了片刻,见这个据说有大本事的年轻人还没有发话,小心翼翼地赔笑问道,“您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啊?”   在她身后,付家几个人面上也是七上八下的。   其实真说起来,他们两家平时都是不信鬼神的人家。   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诡异。   先是方大娘养的鸡被人半夜虐杀了十几只,鸡血撒的满地是,跟谁来寻仇了一样。   后是付家的媳妇奄奄一息,满肚子的鸡血。要不是她丈夫即使把她送到医院,人估计就没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算了。   付家都已经去找了在派出所当所长的亲戚,准备好好查一查这事。   但谁都没有想到,在付二嫂被送到医院以后,居然检查出了身孕。   ——她怀孕了。   起初付家上下暴怒难堪,毕竟谁都知道,付家老二不能生。他们夫妻两底下的孩子,都是过继来的。   丈夫没能力,老婆还怀了,是怎么回事想也知道。   医院里外不是人。   本来想道喜的,现在反而得防着家属情绪激动打人。拉扯间,走廊上简直乱做了一团。   但就在局势几乎要控制不住的时候,变故来了。   给付二嫂做检查的医生匆匆赶来,神情怪异紧张。   ——她说,就在刚刚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付二嫂的肚子大了一圈。从怀胎两三月完全看不出身子的样子,变成了怀胎四五月的大小。   那个胎儿在不正常地长大。   持续长大。   妇产科的医生见过很多形态的婴儿,各种各样的畸形病症在他们科室屡见不鲜。   但第一次,所有医生被吓得头皮炸麻。   它在笑,一直在笑。   五六个月的胎儿蜷缩在子宫里,以一种完全不科学的形态扭头朝屏幕笑。   B超图像晃动,它就跟着晃动,逗外面的医生玩一样。   “……它是不是能看到我们?”一个护士艰涩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   但有“人”回答了她。   屏幕上五官不清的胎儿,用力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护士仿佛透过了付二嫂的肚皮,看见了那个才分开了上下嘴唇的胚胎,它笑哈哈地张着空洞的嘴盯住了她。   【嘻嘻……胆小鬼……】   护士崩溃,爆发出一声尖叫。   顾青是在付二嫂“生产”的时候打来的电话。   不管是付家还是方家,都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正经身份,但通过脸色难看的医院领导和一个没说名字,但带着警卫员赶来的老人的态度,两家人隐隐猜到了什么。   鸡棚灯光雪亮,天热,不少飞虫在方大娘搭的雨棚里飞。   顾青也不嫌脏,径直走到鸡窝边,用手指捻了捻阴潮的血。   “反正你们都知道了,我也就直说了。”   “好好好,您说。”几人赶紧应。   “按照我们的行话,那个胎儿叫做‘鸡子胎’。”顾青侧转过身,语气淡淡的,“鸡子就是鸡蛋的意思。”   “北边供的保家仙一共五类,胡黄白柳灰,其中胡仙就是狐狸,一般认为狐狸喜欢吃鸡,所以贡品中多奉鸡肉。”   “但以前条件没现在这么好,普通老百姓也会用鸡蛋代替鸡肉做贡品。如果有人偷了狐仙的祭品,它生气了,就会罚人怀个孩子补给它。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鸡子胎。”   令人不安的光线下,顾青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仿若能透所有人的灵魂,他淡声问道。   “你们谁偷了它的东西?”   方大娘第一反应是朝后退了好几步,和付家人拉开距离。   他们家做事可是本本分分的。   付家的媳妇怀鬼胎,一天之内分娩,在肚子里时活着,生下来却是死的。从头到尾,可和她家一点关系没有。   付家几个人面面相觑,嘴唇嗫嚅,又茫然又恐惧。   “不……没……”   方大娘孙子的班主任,付老师最先反应过来。   “没谁、没谁偷东西啊。”她语无伦次,“大师,我们这一带根本没人供家仙。而且您看看我们家的条件,怎么可能会去偷鸡蛋呢?别说鸡蛋,鸡也不会偷啊。”   “对啊对啊。”   “更何况,我说句不中听的,我嫂子自己怀了孕,就算是偷东西,也肯定是她偷的啊。您问我们干什么?”付老师知道这话不对,但还是坚持说了下来。   顾青慢悠悠,“第一,给狐仙的供品不一定是鸡肉或者鸡蛋,只是当年这么供的人多了,‘鸡子胎’才被叫做鸡子胎。”   “第二,不是谁偷了东西,谁来还账。保家仙是按‘家’来算人的,住在一起的人就是一家人。这一家里有人拿了它的东西,它要的时候,就会去找那一家没生育过的女人。”   “它会找上你嫂子,是因为她是你们那栋房子里唯一没有生育过的女人,不是因为她偷了东西。”   顾青这些年见的人多了,知道怎么样才能最快地让他们说出实话。   他笑了一下,“当然,你们也可以不说。但我丑话说在前面。你们还了它一个鸡子胎,先前的账就算结了。但你们也看到了,那个孩子生下来可是死的。”   “道理很简单,狐仙被拿的是祭品,要债也只要一块肉。这是它的规矩。但怀胎就会入魂,鸡子胎里聚的阴魂因此丢了身体。它打不过狐仙,你们猜它会找谁算账?”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灯光下,付家几个人的脸都青白青白的。   付老师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您再看看,会不会是看错了?”   顾青没说话,只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吸了一口。   他无意再理会这一家人,踩着泥泞查看其四周。   方大娘讨好地上前,压着声音,“大师,那这事——其实跟我们家没关系,对吧。”   顾青淡淡,“无妄之灾。你家坏就坏在养了这么多只鸡,被来要债的狐仙看上了。”   方大娘哎呦一声,拍大腿。   “您看我就说,我们家上上下下行得正坐得端,怎么能惹上人呢。真是。”   说完又小声,“那以后——”   顾青垂眼,“以后别养鸡了。这一块地,等天晴了以后,买点糯米粉撒上。你要是还不放心,就去找个香火旺的庙,去弄点那的香灰回来撒。不会有事的。”   方大娘眼睛一亮,还以为顾青是想赚钱,非常上道地:“大师有没有推荐的庙?我明就去银行,多取带你香火钱。”   顾青笑了起来。   他其实很年轻,端着的时候,总让人看不透底细看不清年龄。但像现在这样放松地笑起来时,神情间那股子狡黠劲就藏不住了。   “你带个碗趁人不注意挖一块不就行了,要什么钱啊。”   他们这边的气氛融洽,身后付家众人却愁云不展。   付老师有点火气,“我看他就是信口胡扯的,还我们家人偷东西,我们家缺那点钱?骗子一个,也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唬住上头人的。”   她义愤填膺地骂完,却没有听到家人的附和。   “……妈?”她叫道,片刻后古怪地转向另一人,“爸?”   她爸难看地扯出一个笑,“你们先站这,我去问点事。”   家人有事瞒着自己。   付老师隐约意识到了某种可能,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却没有发出声音。   在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的时候,顾青就猜到了来人要说什么。   他直起身,对方大娘,“回去吧,这儿没你们家的事了。”   虽然话说得不客气,但方大娘满脸堆笑。   没事好啊,没事才好,这时候有事的才完蛋呢。   她略了眼上前来的付老爹,心下有了成算,快步走开。这家人,她以后是一点都不想沾了。   付老爹悻悻看了顾青一眼。   “大师……”   顾青没说话,只侧低着头吐出一口烟雾,五官在朦胧中,显出冷酷的不在意。   付老爹硬着头皮,“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像您说的,偷了大仙的东西。毕竟我也不信这些,要不是今天,我媳妇那样,我不可能相信世上有鬼怪这些事。”   顾青仍没说话,没给他一点面子。   付老爹在心里骂了一通,面上却低声下气。   “大概八年前吧,我在路上捡到过一个盒子。”   盒子?   顾青不动声色地抬眼。   “大概一个巴掌大”付老爹比了下,“里面是一块墨玉砚台和一只毛笔。我、我当时鬼迷心窍,家里又缺钱,就拿去卖了,周转生意。”   他小心翼翼,“您说的狐仙供品,会不会是那个啊……”   顾青缓缓眯起了眼睛。   他盯着付老爹的脸,一字一顿,“你真是在路上捡的?”   付老爹嗫嚅着不说话。   顾青不是警察,关心的只有他该关心的事。见付老爹不开口,他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那是供品?”   “……是只狐狸叼着放下的。”他看了眼顾青的表情,“我当时真不不知道,我要是知道……”   “那两样东西,你卖了多少钱?”   付老爹尴尬,“不记得了。”   顾青嗤笑,“是吗?”   安静了片刻,付老爹终于松了口。   “我看那像是老东西,就卖给了一个朋友,卖了六十多个。”   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六十多万其实不算多。   但当年,付家在县上开的超市刚好资金链断了。那六十多万,是家里生意的救命钱。   这点付老爹没敢跟顾青说。   一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心,二是,他隐约感觉,如果顾青知道那笔钱对当时的他来说那么重要,可能会有其他反应。   ……不管他们家了也说不定。   想想也是。   某个东西混混沌沌了上百年,被惊醒之后,理智尚未聚拢,只模模糊糊地知道爱人这一世满了十岁。   在他们那个年代,十岁是孩子上学的年纪。父母该给子女准备文房四宝。   但它是伴侣,低了一辈,因此才只准备了两样。   它那样精心地替宋时清挑选礼物,却成了另一家的翻身资本。   这可不是还回去就能消解的仇怨。   顾青好半晌没说话,“那两样东西,你现在还能找到吗?”   “我和那个朋友好久不联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去找。”顾青掐了烟,“东西得找回来还回去。”   付老爹抱着点滚刀肉似的心态,“您就不能帮帮忙?”   顾青冷冰冰地看向他。   付老爹索性露出了无赖的本性,“牛鬼蛇神的,政府也不希望它们作祟吧。要我说,你们这些有本事的就应该早点收了它们。怎么能让它们害人呢?”   烂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变,骨子里还是那一套。   “那你去找地方投诉我吧。”顾青轻飘飘地扔下这句话,“你看是你们全家死绝在先,还是我被追责在前。”   “……你!”付老爹恼羞成怒。   顾青不再搭理他,撑开伞,走进了雨中。   身后付家人的吵闹声逐渐远去,顾青在黑沉沉的路上漫步朝前,某一刻,他拿出手机,打通了一个电话。   【喂?顾大师。您看得怎么样了?进村的路塌了,我们的人没法去,您看这真是……】   “没事。”顾青温和,“蒙村的情况不太好,狐鬼气息非常浓,估计不是一只,是一群。非常凶,凶得不正常。我和遭灾村民的谈话录音已经给你发过去了,你们自己听吧。”   【……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顾青倦怠地叹了口气,“狐鬼的性格和狼有的一拼,谁拿了它的东西,不还回去就不死不休。我不知道这里的狐鬼为什么过了八年才找人算账,总之还是得找到它们的供品。”   【呃,顾大师,我问一句,能不能……灭了狐鬼啊。灭这东西难吗?】   顾青“啧”了一声,“王叔,我还年轻,我还不想死。”   对面赔笑。   顾青好笑,“狐仙狐仙,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神,但也是个仙家。就算一日欲|孽横行,堕为妖邪,做仙家的能力也还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们徘徊于山林间自己消散,它们可不是泰国那种小鬼说除就除,我哪有那个本事。”   【是是是,我唐突了。】   那边还想寒暄几句,突然被另外一件事情缠住。   顾青只听到一阵杂乱声,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   ——他挑眉,觉察出一丝不妙的气息。   【鸡子胎不见了!】   那边大声问?   【怎么会这样?那东西不是派人二十四小时看着的吗!】   顾青拧起眉,沉声问道,“追踪符贴了吗?”   王铁义被他拉会神,赶紧回答,【贴了贴了,可……】   “贴了就行。”   顾青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符,扔到空中。   符纸无火自燃,霎时间嘭开一团火花。如同群萤一般,顿了一瞬,接着朝远处窜去。   “……嗯?”   顾青看向远方。   山峦叠嶂。   那是村尾上涂山的路。   宋翔拎着只箱子走进了灵堂。宋时清的几个舅舅舅妈都在这里。   太晚了,小孩都去睡觉了,后面的工作由他们这些大人来就行。   宋老太太微笑的黑白照片在正上方摆放着,宋翔长长地叹了口气,打开箱子,只见里面,是一套崭新的丝绸寿衣。   “老三,你把寿衣放咱妈面前。”   宋时清的三舅闻声上前。   宋老太太这套寿衣是藏蓝色的,她生前最喜欢的颜色。   但拿开最上面的寿衣,一抹鲜艳的红色显现了出来。   鸳鸯戏水,双蝶缠花。象征着美好婚姻的图密绣在红色的绸缎上,边缘镶八锦百子图。   这是一件极尽奢华的嫁衣。   嫁衣上,还放了一张折起来的礼单。如果有人打开,就会发现,上面用绢花小楷写满了它为宋时清备下的聘礼,桩桩种种,没有分毫轻慢。。   木箱子放在桌上,灵堂中众人各干各的事,没有人觉得不对。就好像那一抹令人不安的红色不存在一样。   一个无声无息的身影走了进来。   徐伯弯着腰,走到嫁衣前,两手端起,朝宋老太太的遗像行了一礼,片刻后,他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按说这嫁衣是应该要太太或者太太的母亲亲自绣的。   但主家烦透了宋悦,又不舍得让宋时清劳累,只好托人代做了一套。   既然是代做的,为表重视,给太太上身之前,得让宋家众人过目一遍,省的回头说他们怠慢了太太。   主家可看重这场姻缘了。   他等了百余年。   一切完全不合常理的事情在夜色中无声地进行着。   宋时清分毫不觉。   他靠在棚子下简易的床上闭目假寐。   明天早上的葬礼从天亮开始,也就是大概四点半五点的时候。   他稍微眯三个多小时就行。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毕竟今天一天太累了,眼睛闭着闭着,宋时清再次被拉入了黑沉的梦境。   ——第一次,他在梦里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眼睛上,被人蒙了布条。   宋时清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为何,他抬起手指四下摸索。很快,他摸到了布条上的粗大绳结,顺着布条朝上,他摸到了拔步床顶部细致的雕花。   但也仅限于此了,他没办法摸到更多,也没办法摘下脸上的布条。   因为他的手腕,被人吊捆在了拔步床顶的花纹空隙间。   宋时清滕然瞪大了眼睛。   感知迟了一步回归,宋时清惶然挣动,只觉耳边空空茫茫,什么也没有。   有人,将他捆在了这里,然后走开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老沉木做的庞大床具坚固稳当,山一样,宋时清的挣扎甚至不能让其连接处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活人荏弱的力道只是徒劳地让布条一次一次挪动绷紧,细弱到可笑。   到最后,宋时清只能无力地半跪在床面上低头喘息,分毫没有改变自己的处境。   宋时清抿了下唇。   他真的……非常不安。   这种不安不仅来源于被捆住的双手,还来自于身上的触感。   他身上的衣服质感很奇怪,轻薄得仿佛不存在,但又怪异地朝下坠,让人非常不安。   如果宋时清能看见,他就会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一样很昂贵的罗,鲜红鲜红的小衣在上衣下摆和长裤裤腿处,被密绣了团鸳鸯纹。   只是这种老料子太轻了,现代人穿不惯,总让人觉得身上什么都没有。   但老料子有老料子的好处。   衣服薄薄地贴在宋时清身上,勾勒出弯折的腰线,又堆叠在下方的弧线之上。加之颜色好看,衬得宋时清格外苍白漂亮。   领口处是一枚穿了珍珠的盘扣,正正好好压在宋时清的喉结上,很难言说地透出股妥帖的独占欲。   有东西很喜欢。   宋时清仰头,他放弃了先前的挣扎,细细寻着布料的打结处摸索,想要将其解开。   他专注地撑起身体,耳边只剩自己的呼吸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房间里的安静让宋时清产生了一种错觉。   从开始到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自己。   ——直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腰。   【……痛不痛啊?都出血了。】   它笑着在宋时清耳边问道。   又有一只手握住了宋时清的手腕。   它摩挲着宋时清被捆出血痕的皮肤,凑上去亲了亲。   可能是因为宋时清全身都很吸引人的缘故,它亲完宋时清的手腕以后,想了想,又吻上了宋时清的耳廓、肩膀、手臂内侧。   ……同时。   黑暗中,宋时清瞪大了眼睛,惊惧难言。   我不理解,真的,捆个手而已。   顾青:平平无奇的编外打工人罢了,我能有什么坏心思。   我明天日万,肯定把婚礼写完(大言不惭) 第三十章   宋时清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双腿踢蹬,但踩到的只有锦缎罩面的被子和被子下硬邦邦的果壳。   抓着他的人,不见了。   宋时清力竭,大口喘息,胸前剧烈起伏。可他的双手被高高束缚在拔步床床架顶端,就像是一只被拴上了链子的小猫。   他手忙脚乱地挣扎,做出了各种可怜的情态,但终究只能被困在在原地。   而房间里的另一个东西就像绝大多数的人类一样。   好奇又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小猫挣扎。   终于在宋时清停下来的时候,它伸出手,摸了摸宋时清的后背。   红罗被汗湿,入手柔腻,透着活人微热的体温。它顺着宋时清的脊骨,细细地摸索,感受到了宋时清因为呼吸一下一下起伏的躯体和因为恐惧微微绷起的动作。   【时清,总是想跑。】它无奈地说道。   宋时清紧紧咬住牙关。   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脚踝,按住他前脚掌的伤口上,没用力,只让宋时清感到了些微的疼痛。   【……总是弄伤自己,到处都会好疼……但就算疼的哭出来,也不知道乖一点。】   宋时清没有挣扎。   原因很简单,落在他身上的手,不止两只——   人类在失去一种感官的时候,其余感官会自动变得敏锐。   宋时清小时候看电视,总觉得那些看不见的侠客是最厉害的,   但等到现在,他自己看不见的时候,才突然明白失去了最直接观察世界的感官,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他闻到了一种混杂着腥气的檀木气息,像是有谁在庙宇下将人开膛破肚,香灰与人血混杂起来的味道。   他听到了如同数条蛇虫爬过布料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脑中无法自控地想象那些扭曲的纠缠的手脚攀在拔步床上,将被子床单揉乱的可怖画面。   而触觉带来的恐怖是最无法忍受的。   冰冷冷的皮肤贴着他,那东西能很轻易地环抓住他的膝弯,按住他足弓的指腹,庞大得吓人。   于此同时,还有如同蛇头一样,扭动长颈的头颅,贴在他的发间嗅闻亲吻。   宋时清的牙齿因为战栗碰撞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轻微声响。   它也听到了。   它好心疼啊。   【以后不跑了好不好?时清,乖乖留在家里。】它轻声诱哄,【以后,哥哥让老师到家里来给你上课,把你喜欢的那些厨子都叫来家里,我们不往外面跑了,好不好?】   宋时清产生了一种错乱感。   他大概能认知到自己在做梦。   但这几天,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这只恶鬼的话总是粘腻混乱的。   它似乎没有明晰的思维,只凭着扭曲的执念,说出那些恶心怪异的句子,用以恐吓宋时清。   第一次,宋时清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与活人无二的情绪。   它好无奈,不明白宋时清为什么要跑。   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们已经是夫妻,宋时清看见他的时候却一丝爱意也无,只是战栗惊怯,乃至于仓皇逃跑。   它清醒的时候不太多,它背负了太多恶念,太多活人扭曲的欲|望,平时总是凭借本能行事。   但它这么爱自己的时清,不会伤害他的啊。   怎么将人吓成这样?   思来想去,它只能从脑海深处挖掘出一点不那么明晰的回忆。   ——是因为想去外面玩吗?是因为喜欢那些新奇的东西吗?   那自己哄哄他,把他喜欢的买回来就好了……吧。   它细细地亲吻宋时清的脸颊,亲吻他花瓣一样颤抖湿润耳朵唇瓣和他眼睛上被泪水浸湿的布条,尽力表现温柔。   ——但它如果真的温柔,为什么要将爱人捆住双手遮住眼睛呢?   它自以为自己现在清醒,却还是从善如流地将宋时清密密实实地困在了这一小方牢笼里。   那在它不清醒的时候,到底会做出什么事啊。   宋时清喉头哽咽,他觉得自己像个玩具,在它的手中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   “滚开……”   【……时清?】   “滚开!我说滚开!别碰我!怪物!狐鬼!别学哥哥说话!”   宋时清根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直到这一刻,他脑中才迟来一步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正处在梦境中。   这些话是“另一个他”说的。   抱着宋时清的东西被踹了好几脚,但即使宋时清看不见也能感觉得到,自己的挣扎对他来说根本没有造成伤害。   【……时清在说什么,哥哥听不懂。】   那东西的声音逐渐沙哑,调子抬高,【难道时清还有别的哥哥吗?】   真恶心……真恶心!   宋时清杂乱地骂,细弱的哭腔根本支撑不起他的气势。   它沉默了很久,安静地听着。   然后,在宋时清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嘻嘻地笑了起来。   那调子尖细愉悦,如果狐狸学会了人说话,就该是这样的声音。它笑了好一会,空气中似乎有风。   ……可能是它的头在动引起的。   【时清说的哥哥是谁啊?杀了他好不好?】它覆在宋时清耳边阴冷地问道。   寒气犹如活物钻进宋时清的耳蜗,它慢条斯理,完全失去了刚才短暂的理智,【杀了他……不,活剥了他的皮,套在门柱上,让他天天看着哥哥抱时清,好不好?】   宋时清的身体僵住。   【啊,还有她。】   一只手扯掉了宋时清眼上的布条。   宋时清眼前模糊一瞬,实际清晰。   房间里光线并不明亮,蚝壳磨出的窗户多多少少会挡掉一部分光。   但不影响宋时清看到那几只搭在自己身侧床面上,青黑庞大的鬼手。   一个头颅从高处垂下,树蟒一样扭过来,亲昵地用鼻尖碰了碰宋时清的脸颊。   宋时清死死盯着下方的一点,视线丝毫不愿,也不敢去看身后环抱住自己的东西。   【看看啊,看看她。】   手指指向前方。   宋时清无法,只得看去。   他对上了一双盈满恐惧和神经质的眼睛。   在蒙村,宋老太太的葬礼上,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丧席管事的疯子女儿。   但此时,在宋时清的梦里。在这间光线昏暗,但处处透着腐朽的矜贵的房间里,穿着花黄短打的女人,叫胭脂。   她抖若筛糠,面如金纸,稳稳地跪在进门的位置,脸被光割得一半明一半暗,透着股不详。   ——梦里,宋时清听见自己叫了起来。   “别,别杀她,逃跑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你别……你别杀她,求你……求求你……”   宋时清的心都被揪了起来,他回头,想去看身后东西的神情。但它抵住了宋时清的动作。   它强迫宋时清看着胭脂,嘻嘻笑着缓声。   【时清觉得,她是好心,才帮你跑出去的?】   宋时清胸口剧烈起起伏。   它满含恶意,【不是的。她是看上了哥哥给时清备下的聘礼,贪欲横生。时清要是顺着她指的路下了山,就会在山下,被她的哥哥弟弟砍死。砍成一块一块的,然后随便扔在那里。】   【这个世上的坏人太多啦,那么多,哥哥杀不干净啊,时清乖乖听话好不好。】   宋时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但他的下颔处,被它怜惜地吻了吻。   【不要相信外面的人,这个丫头、还有时清刚才说的哥哥,都想杀你,他们都想害你。】   它笑了起来,【我们杀了她好不好?】   布条断开了。   宋时清刚才百般挣脱都挣脱不开的布条,在它手里,如同面捏的一般。   它给宋时清解开手上的绳结,另一只青黑的鬼手,拿出了一把沾血的长刀。   宋时清怔愣地看着刀,上面血迹未干,透着股凶戾的腥气。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宋时清下意识地知道,这刀上的血,是胭脂一家人的。   这个丫头的父亲,在这里做管家。所以虽然她是个脑子坏的丫头,平时活得还是很自在。   即使是这座宅子由内而外地变成二楼一座鬼宅,在徐伯的安排下,她依旧过的不错。   宋时清记得,她在前几日那场阴阳颠倒的婚礼上,给自己端上了鬼胎。   ……她其实也没做错什么,她只是个傻子,听了家人的哄而已。   她有罪,但罪不至死。   至少,不该由一只恶鬼审判。   【时清握着这里。】它将宋时清的手抓在刀柄上。   粘腻的血沾上了宋时清的手心。   【砍死她,她该死。】   它笑着说道,像是在推一只不愿意出门的小猫那样推宋时清。   胭脂疯狂摇头,瞪大眼睛看着宋时清。她像是连哀求都不会了,突然开始磕头,一下一下,要把头骨砸碎一样。   宋时清的手指根本抓不住刀柄,但它并不在意。它搂着宋时清的腰,桎梏住他的手臂,又像是在教小孩走路一样,握着他的腿朝前迈步。   它在宋时清耳边小声夸他是乖宝贝,好乖好乖。   可能在它看来,自己就是一只正在带着小猫打猎的大猫。   它知道自己的宝贝幼弱不堪,它知道宋时清心软仁慈,但没关系,它会把老鼠手脚折断扔到宝贝面前,慢慢地教他。   它抱着宋时清一步一步朝胭脂走去,砸头声越来越响。   那个丫头的头骨已经平了一片,双眼血红。   宋时清听见虚空当中一根弦崩断了。   他再也接受不了这种超出认知的恐怖,反手握刀,猛地砍向了自己的脖子——   “铛!”   刀被打飞,撞在地上。   宋时清脱力,整个摔了下去。   让他醒来吧……   他不想看这些,为什么要缠着他……   宋时清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被搅成了一团。   十八年来现代社会的教育,在这些混沌怪异的梦境面前没有丝毫作用。   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吧。   眼前的景物晃动,然后清洗。   宋时清的目光空茫地盯住虚空中的一点。   他看到了老式的梳妆台,老榆木橱柜和黄铜制的镜子。   又在梦里。   他倦怠地想道。   突然地,他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压也压不住的无助和委屈。   谢司珩……   宋时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本能地在最危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谢司珩。   不是宋悦、不是宋翔,不是刘柠也不是陈建安。在家人、朋友和同学之中,在他十八年来最熟悉的上百人之中,他本能想起的第一个人,是谢司珩。   或许再给他点时间,他会发觉。但现在,一个人走进来,打断了宋时清的思绪。   “太太,您醒了。”   喜气洋洋的女人声音从宋时清身后传来。   宋时清手指动了一下,没有给出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回头会看到什么东西,索性不回头。   但女人踩着小碎步,快快地绕到了他的面前,看了他一眼,“您怎么哭丧着脸呀我的太太,今儿可是您大喜的日子,快,快别干坐着了,咱们梳妆吧。”   宋时清黑白分明的眼珠动了一下。   站在他面前的女人三四十上下,罩着大红的衫子,头上带花,脸上抹了香粉。   不好看,但是个人。   身后又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宋时清的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朝铜镜中看去。   来的都是身穿大红短衫的年轻女人,谄媚又喜气地冲他笑,一张张脸在铜镜中上下晃动……   像是要围住了他的众鬼。   “太太您看,这是少爷让人给您做的嫁衣。您看这绣工,哎呦呦,还有这旁边的百子图,您看看,也不知道绣瞎了几双眼睛。”   “扣子是宝石的,看着像珊瑚珠?嘶——我认不出这些,我这辈子都没用过。太太您看看,喜不喜欢,少爷花了不少心思哩。”   宋时清朝她捧上来的衣服看去。   嫁衣边缘,百子图上的孩子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长着没有牙的嘴笑哈哈。   ……只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宋时清抿紧唇。   他提线人偶一般,站起来,让这些人给自己套上了所谓的“嫁衣”。   一时间,他也成了鲜红色,在铜镜里与身周众人连成一片,不分彼此。   宋时清闭上眼睛,他不能多看这一幕,仿佛多看一眼,自己就会真的和镜子里那片融在一起的鲜红一样,变成和身后这些东西一样的恶鬼。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很好看的。   他黑发凌乱,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恐慌,但微微起伏的肩线和线条分明的脖颈还是暴露了他的心境。   又漂亮,又好欺负。   房间中的众人交换眼色。   少爷看到这样的太太该很高兴吧。   虽然很害怕,但太太没打算逃,少爷会高兴的。   她们将已经有些旧的点翠凤冠戴在了宋时清头上。   民间用的不比当代博物馆里展览的那些宫里货。宋时清头上这顶点翠头冠,用的珍珠并不大,还带着螺纹,微微发黄,做工似乎也有些粗糙。   但终究是老匠人用金子打的东西,沉甸甸的一尊,霎时间压得宋时清一低头。   “太太可别!”   旁边立刻有人叫了起来。   “哎呀,您现在头发短,戴不住,可不能低头。这金贵玩意经不起砸得。”   头发……短?   宋时清虽然在梦中感知模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自己在那些诡谲梦境中时,头发应该是长的。   就像姥姥还没有出事之前自己留的那样。   ……它喜欢看宋时清背对着他爬在床上喘息,黑发铺满整个后背的样子。   宋时清迷茫看向镜子。   黄铜镜子里的景象随着他的注视逐渐清晰分明起来。   镜子里的他带着点翠凤冠,鬓角的黑发散乱地遮到耳廓边缘。   ……不对劲。   宋时清僵硬地将目光朝下挪去。   他穿着繁复的嫁衣没错,但领口边缘,鲜红之下,好像隐隐压着一圈白色的布料。   ——他今天穿的卫衣,是白色的。   宋时清感觉自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身后门口,一个丫头端着铜盆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她低着头,直到走到宋时清面前,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太太,胭脂给您洗脚。”   不过隔了十几分钟而已,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宋时清却感觉恍如隔世。   他一点一点转过头,侧眸看向身边的女人。   那个之前在地上把整张脸磕得血红一片的丫头怯怯地迎上他的目光。   下一刻,身边的女人踹了她一脚。   “让你抬头了吗?蠢东西,赶紧跪好!”   胭脂嘭一声跪了下来,麻利地将铜盆摆到了宋时清脚边。   她仿佛已经很习惯这样的责打了。   但宋时清不习惯,他受惊一般看向刚才踹胭脂的女人。   女人谄媚地挤出一个笑,又打了两下胭脂,“太太,这是我小女儿,人笨,但做事很麻利。您该换鞋了,让她伺候您洗脚吧。”   在老规矩中,进了夫家的门,就得走夫家的路。自然,鞋子也是要换的。这是个很重要的礼,对还没过门的太太是,对下人也是。   谁给新太太换了鞋,谁自然就是太太身边未来的大丫头。   这一段概念从宋时清的脑海深处浮现。   ……像是严丝合缝的齿轮扭合在一起,然后缓慢开始转动。有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悄然对上,然后重复。   换嫁衣、洗脚、换鞋。   我是不是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宋时清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突然生出了一股恐慌。   不能这样……不该这样的……我得——   见他没有反驳,女人松了口气,赶紧命令女儿,“给太太脱鞋子吧。”   “是。”胭脂低声,伸手去抓宋时清的脚踝。   “别!”宋时清瞳孔骤缩,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但他头上顶着凤冠,后面的人怕它掉,忙按住他,两三双手抓着他,冰冷坚硬,沉得像是铁块。   下面的胭脂又是真傻子,她一板一眼地抓住了宋时清的脚踝,脱下了他的运动鞋。   羞耻感和危险的预告同时涌上心头,宋时清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   可他在挣扎中,他的手突然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纤细的长条状。   是顾青给他和谢司珩的引路香。   ……在他嫁衣下的口袋里。   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宋时清僵在了椅子上,一股一股的寒意,从心脏顺着血液浸透四肢百骸。   他被脱了鞋子,被胭脂用温水淋了脚。   然后,她帮他擦干净,拿出了一双极为漂亮的绣花鞋。   宋时清垂眼,他看着自己被套上那双鞋子,喉头麻木,不知道能说什么。   【换好喽,太太该去拜堂了,少爷可等您许多日子了呢。】胭脂仰起头,笑嘻嘻地对宋时清说道。   一张盖头遮了下来,宋时清听到了盖头边缘铃铛的碎响。   有东西缓缓朝这边走了过来。   是梦里的那股腐朽的腥香。   【它】,把宋时清抱了起来。   今天改文花了太多精力,先发这么多,剩下的明天晚上更,不会少大家万更的呜呜呜 第三十一章   盖头四角的鱼型铃铛轻轻晃动,发出悦耳的响声。宋时清却浑身冰凉,一动不敢动。   是那个东西。   虽然看不见全貌,但宋时清就是清楚地知道,抱着自己的东西,是它。   【少爷可来了,太太等您许久了。】   【可不是,太太等的刚才都睡着了。】   【小夫妻……嘻嘻】   那些个刚才给宋时清梳洗打扮的姨婆迫不及待地说好话,高高低低的尖细声音逐渐失去了活人该有的腔调。   像是空气当中的蜘蛛丝,无形无相,却能恶心地缠在人身上。   宋时清死死攥着那一根竹管,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幸好那些东西给自己盖了这张盖头,否则他都不敢想象自己现在要怎么面对那些会露出本相的东西。   他得,跑。   但他身上没有带火柴和打火机。   而且,而且就算他点燃了引路香又能怎么样呢?这些东西肯定不会让他逃离的。   宋时清艰涩地挤压自己所剩不多得思维,想从其中找到破局的办法。   他就像是一只已经被逼到角落的小兽,面对着比自己庞大出百倍的怪物,细细地发着抖,但眼睛还是盯着下方似是能让自己逃离的空荡,妄图脱身。   盖头上覆下了一片阴影。   那东西凑到了宋时清面前,贴近的五官将盖头顶到了宋时清的皮肤上。布料挡住了一部分阴冷的寒意,宋时清紧咬牙关,极力抑制颤抖。   【时清,是这样吗?你在等哥哥?】它笑着问道,轻轻磨蹭宋时清的鼻梁。   大手隔着嫁衣抓上宋时清的小腿、手臂、腰侧、肩膀,将鲜红的绸缎抓出皱褶。   它还能维持理智,但身上糅杂着恶念的肢体如同未开化的兽类,完全凭借最底层的欲|望行事。   它们想要让宋时清留下来。   所以——抓住他,抓紧他,将他的手脚都桎梏住,将他完完全全地困在躯体中。   他本就是要嫁给恶鬼的新娘,宋时清是它的爱人。   身上的触感一层一层地堆积着惊惧,终于,在一只手想要环抱住宋时清的腰时,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挣扎了一下。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这样可能会激怒这只恶鬼,但本能中,他根本没有办法克制住自己的身体反应。   ——宋时清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被一个人抱着。   而是很多很多的人。   他们和谐共处,早早商量好了瓜分自己的方案,狎昵又满足地触碰着自己身体各处,只等时间一到,就撕开他的衣服,共享饕餮盛宴。   四周努力想要营造喜庆氛围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窒息的安静蔓延开来。   宋时清根本不敢想象那些女鬼是什么表情。   腰上的那只手一点一点退开了。   宋时清突然意识到,抱着他的这个东西,现在是“有理智”的状态。   就像他在梦里看到的一样,这只恶鬼有时候有思想,有时候又会完全陷入扭曲疯狂中。   很幸运,现在,它正处于前一种状态中。   ……我可以跟他说话吗?就像影视剧中展现的那样,跟它谈条件,让他放了自己。   但这种恶鬼,真的能和活人平等地达成交易吗?   【时清想说什么?】   宋时清一惊。   他并不知道,自己头上的盖头,正随着他这一个动作微微晃动。   古时候,大家族的女孩子总被要求性情稳重,走路自然也要稳。出嫁之日,盖头边缘的穗子,最好一点都不要动,安安静静的,象征婚后稳稳当当。   所以,它伸出手,饶有兴味地捏住了四角的鱼型铃铛,让它们停止晃动。   可宋时清不知道它在干什么。   透过盖头下方的视野,宋时清看见那些手臂扭动着抬起,停在自己大约是肩膀的位置。   未知的恐惧捏住他的心脏。   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被一只像是无数尸体弯折堆叠而成的恶鬼抱着。   宋时清想继续躲开。   ——下一刻,他被人拍了下后腰。   闷闷的一声,在诡异的寂静中鲜明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没点规矩。】它哼笑,【时清再这样,待会就要吃点苦头了。】   宋时清脑中模糊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它的腔调,好熟悉。但仔细在脑中搜索,这个念头又像是在阳光下蒸发的雪,很快消失了踪迹。   可即使这样,这一点点的熟悉还是给了宋时清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   “你可以,放了我吗?”宋时清轻声问道。   没有回应。   它没有呼吸,不说话的时候,宋时清身边就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   宋时清缓缓地说服它,“我们可以做交换,只要你愿意放了我,我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怎么交换,时清想和哥哥换什么?】   宋时清默不作声。   它新奇地笑了一声,抱着宋时清缓步朝外走。   宋时清看不见,只能听到一声连着一声的脚步声,那些姨婆先两人一步走到门口,撩起帘子,呆立在两边。   但他不知道,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他。   沉黑沉黑,里面是犹如实质的怨毒和冰冷。   宋时清不知道。   他还以为抱着自己的东西真的可以交流。   “……我,我不想嫁给你。”   “我不认识你,我也不可能是你的妻子——”   【磕——磕——】   指甲抠进木头的抓挠声响起,宋时清一噤。   抓在他手脚上的力道微微加大,一开始只是让宋时清觉得不安,逐渐的,那力道大到让宋时清感觉到了疼痛。   他要捏碎我的骨头吗?   在脑中冒出这个念头以后,宋时清陡然挣扎起来。   盖头歪斜,下一刻,宋时清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巨大的带着血丝的眼睛。   ——宋时清僵住了动作。   原来,它一直用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   它看着他微微蜷缩的手指,看着他因为紧张绷起的的脚面,观察垂在他颈侧的微微颤抖的金链……   它不想错过宋时清任何细微的反应,所以分出了了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个长相不一,但神情皆是狂热阴鸷的头颅……   宋时清突然捂住嘴,难以抑制地干呕起来。   它垂眼,看着宋时清弯折脆弱的颈项,伸手,将那张红盖头调整好。   宋时清的身体抽搐都被固定在它的手下,微弱得让人怜惜。   它笑了一声,低头在宋时清发顶上轻轻吻了几下。   【时清不想离开哥哥对不对?】   宋时清满脸都是眼泪,耳边嗡鸣成一片。他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回答不了。但生理性自我保护机制落在它的眼中更像是一种默认。所以它自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时清只是想不起来……以后会想起来的,很快。】   雨在凌晨一点时停下,山地处的路还是泥泞的,这种路况,明天肯定没法把棺材抬到下葬处。   宋翔看了天气预报,确定明天没雨,谢天谢地的同时,赶紧让人去买了好几麻袋的白石子,准备垫出一条路来。   现在正带着工人赶工。   因此,外面窸窸哗哗的一阵,吵得人根本睡不着觉。谢司珩的手机在他枕边一会亮一下一会亮一下。   终于,谢司珩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回头看了眼宋时清。   他身后处的被子不明显地隆起一点。   很好,今天很乖,没有认床也没有蹬被子的迹象。   谢司珩满意地将自己这边的被子往宋时清那边堆了堆,轻手轻脚地下了行军床,朝外走去。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高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只见锁屏界面上,赫然已经有了二十多条未读消息。发消息的全都是一个人——文物修复小张。   这人是谢司珩找到,清理那张染血婚契的朋友。文物修复专业的高材生,现在正在某省级博物馆上班。   谢司珩脸上的笑意淡了点,点开消息,正准备看看婚契上,和宋时清并列的另外一个名字是谁时,眸光却是一怔。   【你给我打个电话。】   【好怪,好怪,你给我的到底是啥啊】   【谢司珩你别是在玩我吧】   谢司珩莫名其妙。   他看了眼时间,直接打了个视频电话过去。   还没过三秒,那边的熬夜专业户就给他接了起来。   屏幕上,先是一只手调整了一下镜头位置,随即一个扎着低马尾,脸上带着护目镜的女人皱眉看了过来。   “学姐。”谢司珩笑着打了个招呼。   张学姐扯下了护目镜,随手抓了抓自己鸟窝一样的头发,表情特别古怪。   就是那种“我好像搞到真男同了,但他是个变态”的纠结表情。   谢司珩茫然,“嗯?”了一声表示不解。   “你——算了,你自己看吧。”   张学姐站起来,走到一边,将镜头对准了还没有完全晾干的婚契。   在经过清洗和平铺以后,褐黄色的纸张看起来更大了。   谢司珩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目光在触及宋时清名字边上的那行字时,突然凝住。   【谢司珩】   那上面写着的是【谢氏长子谢司珩】,清清楚楚,字迹清晰,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空气中好像有一根针,缓慢冰冷地插进了谢司珩的脑海。   他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理智被巨大的荒谬感覆盖,无法理解眼前看到的东西。   张学姐将木板转了一下,拿开上面的刷子。   镜头偏移间,谢司珩看到了旁边整整四盆洗下来的血水。   “……”张学姐沉默了很久,看看婚契,又看看手机,难言地问道,“这玩意是你自己写的?”   “……怎么可能。”谢司珩低声。   他眉心一抽一抽的疼,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张学姐没察觉他的异样,晃了晃木板,“那这是怎么回事?”   谢司珩也不知道。   在离开学校的那天,宋时清说在窗外看到了鬼影。所以从始至终,他们都很自然地认为,这张婚契,是那个东西送来的。   所以这上面一定写着那东西生前的名姓名,如果能通过名字找到那东西的骸骨,应该就能请人屏蔽那东西对宋时清的感知。   谢司珩想得很好。   但他从未想过,这上面写的会写着他的名字。   ……怎么会这样?   这东西真的是缠着宋时清的恶鬼送来的吗?   会不会是别人的恶作剧?   ……可谁又会开这种没有必要的玩笑呢?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谢司珩脑中纠缠,他脚下踉跄了一步,抬手捏了捏眉心。   “学姐,”谢司珩扯出一个笑来,“我问下,这张纸,是新的还是老的?”   “肯定是新的啊。”张学姐毫不犹豫。   谢司珩看向她,“为什么?”   张学姐皱眉,“制式不对。你一直说这是婚契对吧,其实它应该叫聘书。”   “三书六礼中的三书,包括聘书、礼书、婚书,两家商定下孩子的姻缘后,由男方家写下聘书送往女方家。这张完全不对,正经的聘书上不仅该有婚姻双方的家世、出生年月,还应该写明两家当前的居住地。”   “还有这里。”张学姐点了点媒人签名的地方,“应该按手印。更何况这上面还写了你和你同学的名字,怎么可能是老东西。”   说完她又很小声地补了一句,“纸张摸起来倒像是老的。”   谢司珩眼前一阵眩晕。   他仿佛踩在了一片黑暗的边缘,再向前一步,就能踩进一片自己从来没有踏足的领域。   这张婚契上当然没有谢司珩和宋时清的住址。那个时候,住址是跟着父母亲族走的,他们一个是死人,一个早就找不见了父母,哪还能有住址。   再说应该印在名字上的手印。   谁说那张婚契上没有?   他们名字上用血印下的指痕,不是在清洗的过程中,融进了那几盆血水吗。   是,这就是张婚契。   活人结亲下聘书,死人,当然只能结契。   谢司珩太久没有给出回应,张学姐终于觉察出了不对。   “你怎么了?这玩意真不是你自己做的啊。”   谢司珩强忍不适,“我做这个干什么?”   学姐:“那……你知道是谁做的吗?我看那上面的血像是真血,谁能跟你们开这种玩笑啊。。”   “……谁知道呢。”谢司珩勉强露出一个笑来,“行,这事就先这样,多谢学姐,回头我去r城请你吃饭。”   说完,也不等张学姐回应,他干净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谢司珩捂住额头朝后踉跄几步,后背一下子撞在树上。   树叶上兜不住的水簌簌落下,扑了谢司珩一脸。   ……不对,哪里都不对。   谢司珩想道,怪异的景象堵在他的脑中。   那张婚契就像是一条锁链,有人在他耳边轻声漫语地告诉他,宋时清是他的,早就是了,这辈子生下来就是。   今天正是吉日,快去带他回家啊。   快去啊。   【大少爷,太太在等着您呢。】   从未有过的迫切愉悦感一阵一阵地涌上心头,谢司珩陡然捏断了一根树枝,借着粗糙的断口抵住手心,借由疼痛将将恢复了一点理智。   得回去跟时清说这件事。   谢司珩强忍着脑中那些突然冲进来的杂乱声响,回到他们两原本睡着的地方。   “时清,醒醒。”   谢司珩的手压在隆起的被子上,直接,将被子压塌了下去。   谢司珩:……   他盯着凹陷下去,毫无支撑的被子,片刻后,缓缓将其掀开。   一个由茅草扎就的人形躺在那里,没有五官的光滑头脸,空洞地与谢司珩对望。   【太太来了。】   【快,快都让开,少爷接太太回家了。】   轿子落地,宋时清很轻地朝前面伏了一下。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将盖头拿下。   他就这么如同木偶般坐在轿子中,任由那东西将自己带到这里。   ……好可怜。   真可怜。   时清被他吓得不会动了。   像是一只应激的小猫一样。   它撩开帘子,抱出宋时清,没忍住低头在大概是宋时清脸颊的地方亲了亲。   宋时清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生理性眼泪沾湿睫毛。   【太太害羞了嘻嘻。】   【待会少爷还要和太太洞房花柱,可不能害羞。】   洞房……   宋时清攥紧了嫁衣下摆。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一定会在床上疯掉的。   直到现在,宋时清也依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缠上。   他明明只是回老家送姥姥最后一程,就莫名其妙地被这只恶鬼缠上了身。它在梦里对自己为所欲为,   更窒息的是,这东西就像是认准了他一样,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更换目标。   轻柔的吻落在了宋时清紧绷到发白的手背上。   它掰开宋时清的手指,和他十指相扣,这纠缠如果发生在两个活人之间,该是亲昵缠绵的,但它几乎有宋时清两个高,握住宋时清手指时,更像是一头畸形的,摘人欲噬的兽类。   【不怕,时清不怕,很快的。】   宋时清不懂,很快什么?很快杀了他吗?   但抱着他的东西很快给出了回答。   【等时清与哥哥缔结姻缘以后,就会想起以前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痛,不用怕。】   它朝里面走去。   曾经出现在宋时清梦中的宅子,院中鬼影幢幢,来往端茶倒水的丫头呆滞地扭过头,朝两人露出同样的笑来。   那些看不清面容的宾客伏趴在桌上,大口大口地舔吃盘子里的吃食。   它们咀嚼肉块,发出粘腻声响,但在谢司珩和宋时清走进这个院子后,它们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嘻嘻。】   不知道是谁先笑了起来。   【嘻嘻。】   接着是第二声。   ……恭喜谢少爷。   恭喜少爷……   永结同心,早生贵子嘻嘻。   前面,尖细的女声突然高叫起来——【一拜天地——】   它没有拜,只是抱着宋时清继续朝前。   【二拜高堂——】   【时清,该下来了。】它轻声说道,将宋时清放到了地上。   可宋时清哪还有力气站,他的脚才接触到地面,整个人就软软地朝前扑去。   【娇气。】它无奈但难掩愉悦地说道,【是真的站不稳,还是在和哥哥撒娇啊。时清这样,是要被下人笑话的。】   宋时清脑中一片空白。   盖头下的空隙让他有机会看清面前椅子上的人。   ……那是穿着寿衣的宋翔、刘雯雯和谢家夫妻。   一只手搭上了宋时清的肩膀。   【时清看见了。所以不要跑好不好,哥哥现在脑子不像以前那样清醒了,也不像以前那样好心。如果时清再不见的话,不知道有多少人得死。】   【我们不跑了,好不好。】   宋时清说不出来话,他的灵魂已经被某种沉黑的锁链死死地锁在了身体深处,他动弹不得,也不敢有动作。   身后的东西没办法地笑了笑。   按着宋时清,像是摆弄自己心爱的娃娃一样,按着宋时清行了个礼。   【夫妻——对拜——】   谢司珩:(无措)(茫然)时清,是,是我老婆啊……   鬼攻:(冷笑。)   后面还有三千多字,是时清跑路然后一堆鬼去抓的,但是发出来估计又得锁。好像审核经常以为我写恩皮情节,不知道怎么回事(捂脸叹息)。我再改改,明天发。 第三十二章   宋时清的手臂手腕上全都是交错的鬼手,青黑色压不住紫红的尸斑。它们拉起宋时清,要压着他行对拜礼。   就在这一刻,宋时清陡然挣扎起来。   就连它都没有想过宋时清能挣脱开自己的钳制,一时不差,居然真的让宋时清扑到自己面前。   “……放了他们。”宋时清站不稳,攥住它的衣领说   盖头后面的铃铛很重,晃了两下,最终带着整张做工精良的绸子坠到了地上。   它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地蜷缩了一下,似是想将宋时清的眼睛蒙上,但其实已经没有作用了,宋时清已经将他真正的样子收入了眼底。   宋时清一直知道它庞大,但事实上,这只恶鬼几乎比他高出大半米,黑发带着血污,凌乱地遮住他上半张脸。   他穿着喜服,明亮的鲜红衬得他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格外苍白,只看那骨像极佳的鼻梁和形状薄凉的唇形,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对俊美同类天生的好感。   但它弯着腰,宋时清能看见它的背后。   ——从后颈开始,一直到脊椎,它的皮肉朝两边翻开,肌肉苍白的断面与整条脊椎暴露在外面。数不清的扭曲恶鬼堆叠在其中,上半身像是冬天砸开冰面时伸出头呼吸的鱼那样伸在外面。   面目狰狞,前肢或怪异伸长,或弯折纠缠。它们已经没有自己的思想了,只是它恶念的容器,驱使的役鬼。   所以很自然地,它们盯着宋时清。   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宋时清的瞳仁里映着这些高高低低晃动着的数张人脸——   “放了他们。”宋时清听到自己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祈求。   它安静了好久,像是在理解宋时清的恐慌和担忧。   然后,它笑了起来。   恶鬼是是不会为活人柔软苦涩的情绪所感动的东西,它只会揪住宋时清所在意的事物,像是揪住小猫的后脖颈一样。   这是宋时清的弱点。   是能让时清乖乖听话的弱点。   它顺着宋时清的力道俯身,像是一头格外庞大的巨兽。居高临下。   【哥哥当然可以放了他们,毕竟是长辈,让他们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凡事都不方便,时清也不想这样,对不对?】   宋时清根本没有力气回应它的温声细语,他只想让那四个人活着。   它用手摩挲着宋时清汗湿的后颈,像是在安抚自己不愿意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小妻子,【时清乖乖拜堂,哥哥就让长辈们回去,好不好?】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宋时清的眼中突然落下了一滴眼泪。   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   “拜堂以后,我会死吗?”   和一众恶鬼拜堂,想想也知道不会轮上什么好结局。   它脸上的笑意扩大。   有好几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宋时清的手腕手臂,又揽住了他的腰。   腐朽的尸体用自身造出了一个可怖的牢笼。   【哥哥怎么舍得让时清去死呢?】它缓声说道,一字一顿,【时清要长命百岁才行。】   长命百岁。   宋时清从这四个字中品出了一种堪称疯狂的独占欲。   没有来世。   这一辈子宋时清死了以后,再不入轮回,他将永远成为它的妻子,它的伴侣。   所以这辈子,是他作为活人生存于此世间的最后几十年。   它也有心疼自己的宝贝,所以这辈子,宋时清一定要长命百岁,享尽人间福气才行。   身后,方圆脸的姨婆走了上来,明明是一身鬼气,却小心翼翼地拿捏着侍候主子的分寸。   【少爷,再不拜堂,吉时可就要过啦。】   说完,她又看向宋时清,不太好开口   但又多少带上了点责怪,【太太,您别再这时候缠啊,大伙儿可都看着呢。】   ……谁在看呢?   宋时清手脚冰凉。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怎样的地狱景象。   但他,总不能让主位上的四个人成为面前恶鬼背上那些扭曲的畸形尸体……   青白面孔却涂着大红脸蛋的姨婆站起身,给后面的“人”使了个眼色。   【夫妻对拜——】   它笑着,再一次地拉上了宋时清的盖头。   下拜前,宋时清听见它说——   【时清可别在把盖头掀开了。新婚之日,哥哥还没掀过一次,你自己就先弄乱了两次。再一次,得过家法了。】   蒙村村尾。   灵堂外,谢司珩盯着床上的茅草人,眼睛冷得吓人。   他什么都没说,转身朝外跑去。   此时外面好几道手电筒的光摇摇晃晃,上方还挪了好几个灯柱过来。谢司珩快速逡巡过人群,绕着人群外围抱过半圈,脚下越来越慢。   ——他没看到宋翔夫妻。   冥冥之中,微妙的感觉已经让他明白了一些东西。   茅娘换真人。   这片土地,在百余年前,曾有过繁盛的祭祀文化。像是大旱或者大涝之年,某些极不开化的地方,就会用活人祭祀。   有的,在带走一家的年轻女孩或者小男孩以后,主持祭祀的会扎一个草人,还给那家剩下的人。   说法是,被祭祀的人已经被神灵收下,只要这家继续供奉这个留下的草人,就能保家宅安宁,后代兴盛。   是保家仙的另一个变种。   【它】   那个缠着宋时清缔结姻缘的东西不完全算是鬼。   它可以算是……这片土地上的,神。   只有神仙同行,哪见恶鬼成群?   这话是当时,谢司珩找那位风水婆婆时,对方丢来的话。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东西替它做事?   因为它是神,那些东西生前就在祭拜它,死后自然继续做它的仆役。   什么样的人,身前就能享受别人的祭拜?什么样的人,会在死后享神灵位格?   大忠大善之人,万民爱戴之人——   或者,命格特殊,必将庇佑一方的人。   恶鬼命的,他自己。   【谢司珩。】   谢司珩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名字,虽然什么记忆都没有,但脑中一帧一帧混乱闪回的画面和不属于他的粘稠情绪,还是让他很快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他攥着那东西用来交换宋时清的草人,退了两步。   宋时清的表哥正拿着电话指挥工人,从前面走过,一错眼间正好看见了站在高处的谢司珩。   “小谢。”他扬声,“你看见我爸妈没有?”   谢司珩笑了下,“没呢,怎么了?”   “没事,就是找不见他俩了,打电话也不接……”   谢司珩一步一步后退,“你去棚子那边找找,叔叔阿姨搞不好在那里。”   表哥心想也是,道了声谢,朝那边跑去。   谢司珩完全退进了黑暗里。   他看了两秒下方的人群,某一刻突然转身,朝山中跑去。   另一个他自己会在哪里迎娶时清呢?   毫无疑问,谢家祖宅。   “咔哒。”   宋时清在拜下去的那一瞬间,耳边响起了一声很轻的金属碰撞声响。   他浑身颤了一下,惊怯地抬起眼。   虽然知道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还是戒备地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面前的东西闷闷地笑了一声,像是觉得宋时清被一点点响动吓到的样子可爱极了。   但它也知道,才过门的小妻子不经吓,很快就靠近抱起了宋时清。   【乖宝贝,不怕不怕。什么都没有。】   确实什么都没有。   在行完最后一礼以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宋时清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自己被撕扯下一块血肉的准备。   但什么都没有。   他被抱着朝里走去。   廊子不太长,很快,宋时清就听到了一声门被打开的“吱呀”声   ……是,拜堂成亲以后就要入洞房了。   宋时清抬起头,“你放他们离开了吗?”   他的手指被冰凉的东西亲了下,【放了放了,时清真孝顺。】   它的回答简直像是在开一个恶意的玩笑,宋时清摸黑攥住了他的领口,“你不要、你不要骗我。”   嬉嬉笑笑的细微声音从身周传来。   它也笑了一声。   【你看,下人们都在看我们时清的笑话,还没进房间,就迫不及待揪哥哥领子,没规矩。】   宋时清被放在了一张床上。   也许是梦中那张拔步床吧。   宋时清绝望的想道。   吱——嘭。   木门被人从外面合上。   细细密密的吻隔着盖头覆了下来。   【时清想看哥哥吗?】它问道。   “……不要。”   宋时清滕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梦境中种种阴暗的画面闪过,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冲垮。   宋时清陡然捂住嘴。   他没办法,生理性反应让他再次干呕起来。   前面是那东西庞大畸形的身躯,只有身后能逃。但身后是床啊,再逃能逃去哪里呢?   宋时清满脸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冰凉眼泪,疯了一样,一个劲地朝里爬,身形一下一下地抽搐,像是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一样。   它看了一会,然后撑在了宋时清身侧。   它只是很轻松地用两只手攥住了宋时清衣服后领,然后稍稍用力。   鲜艳的嫁衣和里面白色的上衣就像是两层纸一样被撕开了。   因为干呕,宋时清的肩胛凸起,中间部分断折一样地下陷,白皙柔腻。   它低头,轻笑着在上面吻了一下。   活人的温度在这一刻传递过来,融在其中的,是宋时清身上带着暖意的香气。   【好,那就不看了。哥哥最疼时清了。】   宋时清甚至没有听清这一声,脸上就蒙上了一只大手。   它贴着里层的衣服探进,抚摸宋时清的手臂内侧,然后抓住,桎梏住宋时清的挣扎。再搂住他的腰,亲吻他的后颈。   或许你知道被固定在蛛网上可怜的小蝴蝶吗?它拥有一张能动的蛛网。   宋时清的挣扎与想要撼动山峦的微风无异,就连他喉咙里溢出的呜咽声也细弱到可怜。   它一下一下亲着宋时清的喉咙,心疼到无以复加。它说着不怕不怕,可拔步床上的纠缠分明就可怖到宛如地狱图景。   宋时清在某一次妄图逃离的挣扎中压到了一个怪异的头颅,很快被亲吻了手心。那瞬间,他自己撞回了身后东西的怀里。   这简直像是一场恶意满满的逗弄,宋时清的身形被衬得前所未有的纤细,看不见,怎么都逃不开。但也正因为小,也只是被亲吻着,它到底不舍得在现实中弄坏宋时清。   到最后没办法了,它只能捂着宋时清的眼睛,用两根手指压住宋时清的舌根,徐徐深入,等宋时清彻底无法接受以后再缓缓抽出。   这种过界的侵入让宋时清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呆滞两秒以后拼命挣扎起来。   把它逗笑了。   【不会的,时清喉咙太细了,哥哥只是探探。不会的,别怕。】   下一章让小谢和大谢碰一头~ 第三十三章   路灯稀疏的村路上,警车飞速碾过积水,飞出一片水花。历允皱眉看着前方的道路,某一刻又没忍住旁边看了一眼。   顾青面无表情地坐在副驾驶,对他的打量毫无反应。   历允活了快三十年,从来都是唯物主义顶头上,就连遭遇泥石流,被困在蒙村时,他都没有完全相信顾青的话。   直到刚才国安和公安部的领导打电话过来下达任务。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顾青淡淡,“活人。”   历允嗤笑,“废话,难道还有能动的死人?”   顾青慢悠悠扭过头看着他。   历允抽空和他对视一眼,心头突然一冷。、   这下换顾青冷笑了。   怎么没有能动的死人呢。   付二嫂在市医院生下的那个鬼胎不就是个能动的死物吗。   刑警默默消化了一会,片刻后开口,“所以我们现在,是去找鬼?”   “……不好说。”   “别啊,这种牛鬼蛇神的玩意,必须术业有专攻才能镇得住,您都没底,咱俩过去岂不是送死。”历允一边转弯一边不带什么情绪地开完笑。   顾青支着头,顿了几秒。   “这村子里,似乎是同时存在着两拨鬼。”   历允:……   “一波是狐鬼,应该是很多年前,沾了邪念的保家仙,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散。我基本能确定,在村里偷鸡的就是它们。”   历允注意到他在说狐鬼是,用的是“它们”。   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   顾青继续,“第二波就是咱们常说的恶鬼了。”   他侧眸,看向历允,“你先前想要带走的鹿皮,就是它的东西。看样子,它对那家叫宋时清的小孩很感兴趣,送了人家聘礼。”   历允总结,“就是说这村子里有两拨黑恶势力,一拨是狐大仙化的妖邪,一拨是以前死的人。”   “你这么理解也行。”顾青认可,“前天,这个村子里一个女的,就叫她付二嫂吧,在市医院剩下了个鬼胎。那个鬼胎上面的气息,和鹿皮上的同源,我推测是那只恶鬼给自己造的孩子。”   历允:……   顾青耸肩,“鬼不能生育,这点很难理解吗?”   历允表情复杂,脑中浮现出了一个想用孩子留下男人的苦情红衣女鬼的形象。   什么年代的古董鬼,还用这一套。   “同时,在我们刚才经过的吕家灭门案的犯罪现场里,我感觉到了狐鬼的气息。”顾青说道,“我们暂时假定吕家那三个人就是因为偷东西,所以被邪物找上门灭了口,那么,那群狐鬼就是在替下聘礼的恶鬼做事。”   历允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的话,没觉出什么问题。   “就是说第二拨恶鬼其实是黑老大,它养了一群打手替它干脏活。”历允点头,“和人类社会一样啊。”   顾青无奈,“怎么可能,理论上讲,狐鬼根本不可能被任何人鬼驱使。”   “……为什么?”历允不解。   “因为它们是家仙,而鬼是——”顾青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简明扼要地跟个普通人解释这其中的分类关系。   “总之家仙即使沾染邪气,也比鬼高级,而且其理智尽失,只剩兽性,不可能再被谁驱使。”   也正因为如此,此地明明存在狐鬼,却多年不作恶,一作恶又目标明确,极其具有规划性这点才显得怪异。   不仅是顾青,整个圈子里听闻这件事的前辈都无法理解。   历允敲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逐渐变快,他那颗经常处理各种社会案件的脑子自动将两方代入他所能理解的环境。   突然,他开口。   “也就是说,现在的问题在于,这两拨黑恶势力乱砍乱杀,你作为专管这些东西的刑警,却根本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害人。”   顾青淡淡,“对,这些邪祟就像是太阳下的影子,如果想让它们彻底消失几乎不可能,所谓的灭鬼,也就跟多放几个强光灯一样,只能暂时打散它们,费命又没用。”   “像是蒙村这样,能直接杀人成胎的东西,赔上十几二十条人命都不一定行。最好是能找到执念所在的点,慢慢消解。”   历允没法理解,委婉中透着人民警察多年的朴素正义感,“杀人得偿命吧。”   “……”顾青轻轻叹了口气,“它们有它们的规则,在我们这里,偷东西价值不高的,拘留就行,在它们那里,从倒小霉到赔命,什么都可能,只是我们摸不清而已。”   历允本能不喜欢这种混乱的恶念。   顾青笑了一声,垂眼声线隐隐透着凉薄,“历先生,有点敬畏心,你所敬仰的法律并非无所不能,你看不起它们的规则,它们说不定也看不起你的规则,你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还不懂这个道理吗?”   “就因为偷一块鹿皮,三个人赔命,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怎么知道吕家那三个人只是偷了一张鹿皮?”顾青淡然,“看因果,那家人身上可不止牵了一条人命。”   “你没发现吗?被牵扯进来的人,待遇是不一样的。吕家三口是虐杀,方家只是养的鸡被吃了,付家是生下鬼胎,一家人被怨鬼缠上,而那个宋时清的表姐,只是被柜子撞了一下头。那东西动手有轻有重,明显是跟着因果来的。”   “你差点被撞下山道的事也一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即使你和你的同事当时摔了下去,也最多是摔断骨头,不会伤及性命。惩罚虽然重了点,但它不会下死手……”   顾青的话突然顿住。   历允没好气地“嗯?”了一声,侧头却见这人怔愣,像是明白了什么。   “你怎么了?”   “……鬼是看不见因果的。”   “……什么?”   顾青轻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鬼是看不见因果的。所以它们会错认杀自己的凶手,会跟不是自己家人的人回家……因为这种世间只低等的‘灵’根本看不见因果。”   “它……它能驱使狐鬼替自己做事,还能看见因果,他是、他是什么东西?”   顾青按住太阳穴,自己问自己。   这一刻,他心里浮起了一个和谢司珩同样的答案。   ——它是一方神明。   ……【祂】是一方神明。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呢?   那玩意……   顾青脑子里浮现出了下午时,历允跟他说的话。   【那家小孩跟我说,缠着他的恶鬼是一个由无数尸体堆叠扭曲形成的怪物。】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应该是鬼造出的幻象,也正常。】   顾青深吸一口气,侧脸在车内的灯光下,透着不近人情的冷意。   “他大爷的……”   历允:……?   “到底怎么了?”   “……好像碰上有恶鬼命的玩意了。”顾青低声。   见历允不明所以,他抬手笔画了一下。   “你可以把有这种命格的人,当成一个巨大的同化装置。如果他寿终正寝,就可以成为地位很高的鬼差,通阴阳,震一方邪祟,庇佑万民。”   “但如果有这种命格的人在生前,见识了人世间的险恶,死后就会变成恶神。”   顾青朝外一指,“这片土地上的邪祟,会成为祂身体的一部分。”   即使是神,吃了那么多肮脏的东西,也会被影响神志。   邪念入体,理智不存。   祂还是神,但和恶鬼也没什么两样。   顾青只在极少数的典籍中看过对这种命格的介绍,以至于从接手蒙村事务到现在,他才堪堪意识到自己碰上了什么东西。   恶鬼命,为什么这里会存在这种东西?   警车摇摇晃晃地驾驶上高地,顾青靠着椅背掏出烟盒磕了根烟出来。   “借个火。”他淡声。   历允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东西,警惕地问道,“你要干嘛?”   “……一方神明对自己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几乎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我出现在蒙村的第一时间,祂应该就察觉到了。”顾青拉开车门,拍了拍袖口。   他似乎并不在意,但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鬼的领地意识很强,祂估计不遑多让,我不一定能熬过今晚。要是我死了——”   历允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差了。   他没办法完全理解顾青和他说的那些东西,但此时,顾青说自己会死的话,他听得很清楚。   他开口,正想让顾青收回危险的想法,后面就急急跑上来一个人。   表哥两条裤腿全是泥水,“警官?您——您二位怎么过来了?”   他刚才在上面就看见了朝这边驶来的警车,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跑下来看看。   历允皱眉,看了眼顾青,“没什么大事,这位是我们调查组的专家,过来了解点情况。”   表哥心想这荒郊野岭的能了解什么情况,但这么几年和父亲在一起做生意,还是让他养成了见人三分笑的脾气。   “您好您好。”   他正伸出手去,却只见正对着自己的青年一脸沉冷。   “您——?”   “你们吃鬼席了?”顾青冷声问道。   涂山重重,无数邪祟鬼物藏匿在其中。带着潮意的风从几人中间刮过。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说好不见血的,祂怎么会让人来扰了自己的兴致呢。   涂山之中,谢司珩踩断一根树枝。   他手中的引路香上一点火星是这片暗色中唯一的光亮,袅袅白烟即使在完全不见光的地方也尤为明显。   但谢司珩不是冲着白烟所指的方向行进的,他朝着的,是反方向。   微弱到几近于无的火光落在他眼底,微微照亮他的眉眼轮廓。   怎么说呢,希望另外一个自己长得扭曲点,别让时清认出来。   看之前的经历,时清应该会吓得晕过去吧……   谢司珩闭上眼睛,第一次对宋时清产生了近乎阴暗的想法。   他甚至希望另外一个自己过分点。   过分到宋时清连回忆都会本能抗拒,恐慌到根本不敢再接触任何相关的事物地点。   历允:见不得一些触犯刑法典的玩意儿嚣张。   谢司珩【鬼版】:见不得一些没法恶有恶报的烂人逍遥   对视——哼!   明天就恢复日六嗷~这两天在忙毕业的杂事 第三十四章   ——只有这样,宋时清才不会发觉自己和那东西之间的联系。   谢司珩深深呼吸,鼻间尽是雨后草木所散发出的苦涩清香。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所以在短暂的放肆以后,谢司珩尽力压下了心底的躁动。   总不能真去当畜生吧   但就像是无形中某些东西觉察到了他的想法一样,就在谢司珩抬步朝前的下一刻,另一个他的感知陡然在他脑中闪现。   “唔!”   谢司珩闷哼一声,猛地捂住剧痛的头。   ——他看见自己正按着宋时清的后腰。   青黑带着诡谲瘢痕的鬼手将活人柔韧的腰腹皮肤按压出鲜明的凹痕,一白一黑,视觉冲击刺激得过了头。被按着的人甚至正在细细地发着颤,无法想象先前遭遇过什么。   谢司珩指节绷起。   愉悦、餮足、满意。   另一个自己的心情袭上脑。少有的柔软温热情愫满当当地占满它早就已经不会跳动的冰冷心脏,它撑在宋时清上方,像是在抚摸一个会随时碎掉的玉像那般小心。   【……想把时清吃下去……吃下去好不好?在哥哥的肚子里,想出来的时候,我们再放时清出来……】   【别哭,哥哥开玩笑的,哥哥给时清舔舔,宝贝不要哭了好不好?】   谢司珩许久没有出声。   属于另一个自己的粘稠情绪传递过来,模模糊糊,但足够刺激,像是隔着一层厚布料感受尖锐刀锋的刺戳。   一下一下,挤压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鲜明地告诉他,如果愿意就此沉溺,他很快就会和另外一个自己融为一体。   ……时清。   谢司珩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   另一边。   顾青后退一步,他背着警车车前灯的光,一言不发的样子阴沉到吓人。   表哥不明所以,干笑了两声,搞不懂这人怎么是这个表情,所以他眼睛一个劲地往历允身上瞟,希望这位警官能解释点什么。   不然被顾青这样看着,他压力真的很大。   历允没说话,几秒后走上前,横揽住顾青的肩膀,强行将人拉到后面。   “又怎么了?”他低声问道,“这群人也有问题?”   夜空浓黑,一颗星都无。   “……他们都吃了鬼席,事情麻烦了。”   历允抱臂,品了一下这个词,“什么意思,他们吃了沾了鬼气的食物?”   “要是那样就好了。”顾青顿了几秒,接着说了下去,“邪性到了一定程度的东西,很难入轮回,领地意识又强,因此会内部消耗。简单来说,它们会吃掉同类。”   历允的瞳仁似乎是收缩了一瞬。   他觉得自己似乎明了了什么。   顾青一声不吭,朝上方高地忙忙碌碌的众人看去。   他几乎能在脑中复原出几个小时前,丧席上阴阳不分的景象。   ——恶鬼不同行,它们只会把弱小的同类吃掉。   灯下,宋翔众人推杯换盏,人声阵阵。灯外雨中,无数恶鬼围坐在一起,撕扯着被端上桌的同类。   活人听不见那些凄厉的哀嚎和一声声嘻嘻笑语,也看不见满脸血污的恶鬼狞笑着站在棚子外。   很偶尔的时候,酒席上喝多了的人会晃晃悠悠走出去上厕所,过了好久才回来,手上端着不知道哪来的猩红菜食,一路走一路分。   棚子下的红光越来越重,开始有东西从夜色中走进来敬酒,开始有人站起走进夜色中。   人影来来往往,逐渐不分彼此。阴阳交融,界限越来越薄。   没人分得清这顿是丧席还是喜宴。   历允张了张嘴,眉间拧得能夹死蚊子。   “吃了鬼席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   顾青冷笑一声。   吃了死人的活人,还能算是活人吗?   他心底发冷,那东西下手太凶了。他做了这么多年的阴阳事,从没见过这么凶的。   顾青仰头,远处的群山轮廓在夜空下若隐若现。   鬼胎在那里面。   那个叫做宋时清的学生应该也被那东西弄到了自己手中。   但他得留在这里。   这里还有上百个吃了鬼席的人,他们体内的阴气不能放着不管,不然明早,蒙村就能变成一个鬼村。   顾青沉沉吐出一口气,终究还是如同往常一样拍了下历允的肩膀,“过来搭把手。”   多年和各种人打交道练出来的本能让历允很快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山里还有活人?”   “有。但我不是神,只能紧着人多的一边救。”   “……被弄进去的人会死吗?”   “不死也活不成了,祂身上的阴气那么重,哪个活人受得了?”顾青踩着泥泞的小路朝上走去,鞋底踏在泥里,发出一声一声的啪嗒声。   就像是预知到了历允欲言又止的话,他淡声接上了一句。   “山路塌了,即使我发了消息,我们的人也得十二个小时以后才能赶过来。历警官,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我们看得见的命,救不了的人。我是如此,你也一样。”   历允打量他的背影,突然明白了自己第一次见这人的时候,为什么总觉得这人和他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格格不入的。   ——顾青身上,有一种隐藏的很好的无力感。   命在那里,看得见,改不了。   历允沉默了很久,顺着顾青刚才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群山。   都是见过经历过的成年人,恶鬼下聘礼摆喜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算不是专业人士,历允也大概能料到。   【活人的身体受不住那么重的阴气。】   刑警低骂一声,跟着顾青的方向跑了过去。   这种类似不得已将受害人交给犯罪分子的负罪感,历允第一次经历。   但那能怎么办呢?祂什么都算好了。   诞生于活人恶念中的恶神俯视着蝼蚁一般,想要从他手中抢走珍爱之人的东西。   看,现在你们都乖乖听话了。   活人就是这样,有珍惜的事物,有坚守的原则。只要拿捏住,就会退让妥协。   顾青和历允是。   宋时清也是。   时清,也是。   春末夏初,天亮得越来越早。   刚五点,天边就已经浮出了大片鱼肚白。   宋时清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脸上蒙着条鲜红的缎带,光裸的手臂露在外面,被子拉到了锁骨下方。   只是看表面,没人分得清他是醒着还是睡着。   宋时清没力气动,也根本不敢动。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但昏迷不是终结。   被惊吓过度的头脑和酸涩难言的身体根本不允许他陷入深度睡眠中。   也许弱小的动物就是这样,稍稍恢复一点力气,就赶紧让自己清醒过来,谋划逃离危险的现状。   但宋时清真的……   真的没办法说服自己逃跑。   昨天晚上的记忆闪回,一幕幕,全是眼前的黑暗和那东西戏谑的可怖声音。   【时清乖好不好,不要跑,不然哥哥就从这里——把宝贝的腿咬断。手往前爬,手也咬断。】   那东西握住宋时清攀在床沿的膝弯,一点一点拉回来。   宋时清被它从后面抱着,说话间冰凉的吐息暧昧地撒在他的耳际。   可宋时清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腿上,正贴着一圈牙齿。   它不轻不重,甚至是带着调情意味地轻轻咬他。   【时清年纪小,骨头是软的,很脆,哥哥轻轻一掰就断了。嚼起来是嘎嘣嘎嘣的,时清听过鬼故事吗?恶鬼都是会吃人的——】   它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宋时清在长久的凝滞以后,突然像是个不愿意打针的小孩一样,疯了般往它的怀里钻。   受过各种折磨的身体真的已经不能看了,宋时清好久才在它的安抚下安静下来。   【还跑吗?】它轻笑着问道。   宋时清想说他只是本能地躲避他,并非想要逃跑。想说你放了我好不好,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但他今天晚上已经吃够了乱说话的苦头。   到最后,宋时清听见了自己轻如蚊蚋的回答。   “……不会跑的。”   他被亲了一下发顶。   于是宋时清又明白了。   他重新说了一遍,“我不会跑的……哥哥。”   【时清好乖,好聪明,是天下最聪明的宝贝。】它心满意足地夸赞道。   宋时清默然打了个寒噤。   你看,光是回忆经历过的片段,他都会像惊弓之鸟一样。   也许冥冥之中,不仅是谢司珩共鸣了它的情绪,它也共鸣了谢司珩的情绪。   又或者没有共鸣,它就是恶意地恐吓宋时清,在他的思维上打下恐惧的钢印,肆意展现阴鸷的本能。   反正它本来就是这种东西。   只是这些宋时清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身体上的战栗,被一直一直盯着他的东西发现了。   【时清?】   宋时清没有动。   那东西笑了,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侧,【醒了还装睡,害的哥哥一直没敢动。】   宋时清的手指微微收了收。   在视觉被剥夺以后,如果只是听声音,就会发现,它其实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它像是一个把宋时清宠溺到骨子里的情人,在一个普通的早上叫他起床,因为宋时清装睡赖床的小习惯觉得好笑,亲昵地抱怨了两句。   这种与活人无异的表现——   让宋时清全身因为怪异的惊惧,微微发抖。   它不是人啊,它明明那么怪异恐怖,为什么会毫无障碍地说出这些话?   它自上而下地观察宋时清。   ……时清是不是,被吓得过了头?   它看着自己拜过堂成了亲的小妻子,伸手理了理宋时清的睡乱的头发。   身下人依旧没有动。   但它看见,宋时清手下的被面更深地凹陷下去。   想跑都跑不掉,只能用这种聊胜于无的方式安慰自己,真可怜啊。   它想道。   但是不能再这么吓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时清会生病的。   ……虽然呆呆傻傻的谢家太太会更乖地留在家里,也许连阁楼都不会下,每天只是抱着被子靠在窗边,等他回来。   可说好了要让时清享受身为活人的人生的,怎么能食言呢。   它极为遗憾地收回了手。   ——吱呀。   木门被人推开。   推开了门的丫头站在门槛外,躬身朝着空无一人的前堂行了个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问少爷安,问太太安。”   它撑起身,看向门口。   宋时清感到身边的床铺一抬,随即,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有东西进来了。   她跪在了床边。   未知带来的不安让宋时清无意识地按住了手下的布料。   但很快,它懒懒地伸出手,托着宋时清坐了起来。   它知道自己的小妻子看不见,好心地给呆呆的宋时清摆正了双腿,如昨晚一样,在身后揽着他。   一样的姿势并没有带给宋时清安全感,他的血管都在战栗。   面前不远处的东西似乎是动了一下。   “太太,这是少爷从下面找来的孩子,您过眼。”   是胭脂。   宋时清认出了这个声音。   老一辈的规矩。   家里要是出了没法生育的主子,为了遮掩丑事,一般会提前订好不记事的小孩。   等到新婚洞房第二天,天明时分把孩子抱来给新夫人过目。   要是商定没问题,便可定下收养,早上过了规矩,以后就当是新夫人怀孕诞下的亲生骨肉养。   反正孩子小,包在被子里不见天光,没人分辨得出岁数。新夫人出阁前也没见过多少生人。   对外就可以说是新妇未婚先孕,奉子成婚。虽然不好听,但也不至于让人对主子爷指指点点。   宋时清不知道这个规矩。   准确地说,这种深宅大院中腐朽肮脏的规矩,在民间记载中都少见。要不是恶鬼自己亲身经历过,哪能复原。   但宋时清本能地察觉到了这规矩的腌臜暧昧之处。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锦被边缘。   胭脂轻声,【太太,您要觉得好,就喂小少爷一口奶吧。以后,他就是您的孩子了。】   ……什么?   胭脂这样说着,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木盘。盘子上,带着紫红血膜的鬼胎隐隐能看见手脚和面部五官。   它拖着血管和粘腻的组织,张着嘴,表情似乎是在笑。   那一辈人说喂了奶,女人就会把孩子当亲生的养。   可那孩子至少要能喝奶啊。   当年,被带进来的的孩子中,最小的也得满一个月。可这个被放在盘子里的鬼胎……怎么看,都像是要继续钻进谁的身体里,继续发育几个月的样子。   就像顾青说的那样。   祂的阴气那么重,哪个活人受得了?   宋时清受不了它……怎么办呢?   胭脂朝前膝行几步,低头,【太太,小少爷都饿了。您看,他在哭呢。】   写完我就去钻被窝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第三十五章   宋时清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   眼睛被遮着,他不知道面前有什么。下意识想象出了一个被包裹在襁褓中正在哇哇大哭的婴儿形象。   ……这群鬼,是去偷别人的孩子了吗?   宋时清思绪混乱,手指无意识地在床上偏移,好巧不巧,碰到了另外一只冰冷的鬼手。   宋时清一下子就僵住了。   它缓缓转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宋时清。   就像徐伯说的那样,胭脂是个脑子木的。她半点没有发现宋时清的惶然,只有些不解地抬头,快速看了眼自己家新进门的太太。   【您看不上这孩子吗?】   她连小少爷都不叫了,宋时清隐隐从这句平淡的问话中,觉察出一丝习以为常的残忍。   果然,不等宋时清回答,胭脂就极为自然地,【那我拿去扔掉?】   她轻松的仿佛在决定一盘剩菜的下场,宋时清一下子慌了神。   与此同时,一阵细微的哭嚎,突然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活着的小婴儿的哭叫实在称不上好听。但很明显,【它】的声带还没有发育完全。   鬼胎发出一声一声的哭嚎声,像是空气抽动摩擦时产生的杂音一样。仔细听,倒还真有点可怜。   反正宋时清是被它成功迷惑住了。   但宋时清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的那只恶鬼,神情逐渐转冷。   只有在恶鬼想要活人听到它们说话的时候,活人才能察觉到它们的言语。   此时,宋时清就听不见鬼胎哭嚎之外的咒骂。   它在说——   【去死……去死啊……要用刀扒了你的皮……嘻嘻挖出你的眼睛……瞎子……】   这具胎体的来历本身就不在轮回之中。是它用极为邪性的法子咒了付二嫂一家,让他们提前还了因果才得来的。   里面也不知道是从哪招来的怨鬼,话多得招人厌。   密密麻麻的头颅伸过来,形态怪异神情冷漠,盯着木盘上的鬼胎。   胭脂瑟瑟发抖。   可盘子上的鬼胎就像医院里那些才出生的婴儿一样,只顾着诅咒宋时清,对另一个极为恐怖的存在的不满毫无所觉。   【死……去死……】   ——难怪处理阴阳事的人都怕遇上年岁小的恶鬼,这东西根本没有脑子。   好在钻进时清体内的只会是鬼胎的肉体,它可怜的小妻子会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新的生魂。   时清的孩子,一定是一个和他一样乖巧听话的宝贝。   ——不是也没关系。   反正它只是需要一个鬼胎改变宋时清的体质,可不是真想要一个孩子。   宋时清不安地动了动,他不知道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为什么安静了下来。   但他知道,如果此时那个叫胭脂的女鬼真的抓了一个婴儿过来,那按照这些东西的行事风格,但凡自己不答应“收养”这个孩子,它们真能像倒垃圾一样把孩子倒出去。   ……怎么办?   收养了会怎么样?这些东西说的收养……会让自己怎么样?   耳边细弱的、仿佛很可怜的哭声愈发急促,宋时清居然下意识抓向旁边,抓住了它的一根手指。   “我……我……”宋时清结结巴巴,但他没办法坐视一个孩子去死。所以最终,他低声说了出来。   “我要怎么喂他奶?”   【……嘻嘻。】   它被逗得笑出了声。   宋时清一颤。   一颗头颅缓缓绕了过来,顶着他的胸口,动作间全是恶意的狎昵意味。   【用这里,时清不知道吗?】   【把衣服脱下来,哥哥教你。】   【时清有没有奶啊?能把它喂饱吗嘻嘻……】   就像是在人群中说了一句很好笑的话,十几个圈下来的头颅杂乱地调侃自己的小妻子。   宋时清茫然又恐惧地在推挤下瑟缩挪动。   可他又能挪到那里去呢?   好可爱啊。   怎么会这么笨,真的想喂奶呢。   宋时清背后全是冷汗,用力咬住下唇。他用手抵住凑过来的头颅,但酸软的身体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恐惧越聚越多,终于,他崩溃地爆发了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都照你说的做了,你还想干什么?!”   头颅安静了下来。   ……啊,时清生气了。   宋时清咬牙几秒,整个人绷起。他以为身后满含恶意的东西会再做些什么,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宋时清裹着被子,鼻腔酸楚,他像是个真正的盲人那样,在床面上摸索,往旁边挪去。   只是他只挪了几步,动作就被拦住。   【对不起,哥哥错了,给时清道歉。】   宋时清一愣,下一刻,那东西又凑了上来,在他脸颊上亲了好几下。   【原谅哥哥吧。】   没有头颅再蹭他的胸口,一切安静下来。   宋时清第一次收到来恶鬼的歉意,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起了问它“你可不可以放了我”的冲动。   到最后一刻,问句停在了舌尖。   它毕竟是恶鬼啊,只是道个歉而已,怎么可能是真心的。它只是想让自己暂时放松警惕吧。   宋时清惊慌得心脏都紧紧地缩成了一小团。   他摸不住恶鬼的心思,这个时候,能做的,似乎只有趁着它还能正常沟通,尽量去救下那个正在哭的孩子。   “我要他。”宋时清盲指向胭脂端的盘子。   也许是被它刚才的厌烦吓到了,又也可能是因为意识到自家太太和少爷吵了架。   胭脂不声不响地跪了上来,将木盘高高举起,边缘正好碰到了宋时清的手指。   冷硬的木材和柔软的襁褓完全不是一个触感,宋时清当即愣住。   ……怎么是盘子啊?   胭脂细细地,【一口奶半口血,太太您要是奶水不足,就让小少爷含含您的手指吧。】   宋时清无力再去为奶水不足这样的小事羞耻,他只是本能觉得不对。   他迟钝地思索,手指试探性在盘子上摸索着。   他先摸到了冰凉的粘膜……   宋时清捻了一下,黏黏的粘膜沾在他的手指上。   ……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可宋时清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又朝上——摸到了鬼胎的头部。   这是什么?   宋时清隔着胎衣,茫然地触碰其下黏在一起的胎毛。   短短十几秒,他心底的不安像是一只正在被注水的气球那样快速胀大。   下一秒,鬼胎猝然抬起头,抱住宋时清毫无防备的手指,一口咬在了宋时清的食指上。   “唔!”   刺痛,像是有人陡然用指甲卡了一下他的指腹。   宋时清下意识收回了手。   啪。装着水的气球炸开了。   已经完全是惊弓之鸟了的宋时清不管不顾地朝里爬去。身上的被子都被自己蹬掉了,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没穿什么衣服。   宋时清整个脑子只有一句话。   ——那绝对不是一个婴儿。   慌乱间,脸上本来就没有捆紧的绸带松了下来。   宋时清呆滞地,对上了盘子里被胭脂抓住下半身,却还长着两条红色胳膊朝自己这里伸的鬼胎。   它恶狠狠地“看着”宋时清,口腔里还有宋时清手指上的血。   黑暗再度袭来,它捂住了宋时清的眼睛。   不看就不会怕。   它像是一个将掩耳盗铃奉为圣旨遵守的疯子,妄图也欺骗到自己还是正常人的小妻子。   “滚开!滚!别碰我,都别碰我!都给我滚!”   宋时清崩溃地抓起床上的瓷枕砸出去,接下来是各种各样撒在被面上的干果、老陈皮。   他抓到什么就砸什么,完全不管自己这样会不会面临更糟的对待。   外面,宅子里形容僵硬的姨婆顺着声音看向正房。   她们青白的脸突然生动起来。   【咦,少奶奶怎么在吵?】   【……嘻嘻,许是撒娇呢。跟少爷要东西?】   【才进门就这么大阵仗啊,以后会磋磨我们呢。】   这时候,徐伯从外堂走了进来。   他瞪了几人一眼,【怎么都在偷懒?还妄议主家的事!】   正房的打砸声还在继续,但这位大管家脸上的神色一点儿都没变,就好像他根本听不见宋时清的啜泣尖叫一般。   【都滚去干活,这儿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说话了。】   几个姨婆畏惧地行了个礼,散开了。   她们穿着月白色短打,有的腰上寄了围裙,有的头上多插了两根银簪子。散开后,她们目标明确地向着自己干活的地儿走去。   ——就好像她们都还活在这个宅子里。   一日一日地,毫无知觉的重复生前做过的事情。   正房里出来的那个庞大扭曲的恶鬼是主家。   缩在里面的俊秀青年是太太。   端着盘子低着头,脖颈上有一道淤青的是胭脂。   而它们,是谢宅的仆从。   一直都是。   宋时清听着木门吱呀一声合拢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啜泣。   他哭得浑身都在发抖,根本控制不住。   那两个东西走了,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宋时清脸上又被系上了绸缎,是它走之前绑的。   作用也许是防止下一次进来,宋时清再被吓到。   ……有什么用呢?   许久,宋时清抬手,扯下了绸缎。   他的眼睑微微肿着,眼窝眼尾晕红一片。   宋时清盯着面前被面上的大红牡丹绣纹,似是在发呆,好一会以后,他缓慢地扭头,看向了摆放在拔步床外,侧面木桌上的东西。   那是两只只剩下一点底子的龙凤喜烛,上面的火苗只有一星。但在这阴森森的鬼宅之中,那点橘黄色明亮温暖得几近刺目。   宋时清抱着被子。   手边不远处,是他昨天晚上被撕开扔在一边的衣服。   其中,那只装着引路香的竹管露出一角。   ……跑吗?   宋时清问自己。   片刻后,他身后去拿竹管。   手指没有力气,只是这么小的一个东西,他居然拿了好几次才拿起来。   宋时清陡然捂住嘴,害怕自己会呜咽出声。他紧紧地缩在床上,从远处看,拔步床中铺天盖地的红色几乎要将他吞没。   外面。   胭脂端着已经没了魂的鬼胎,快步走到了厨房。   【嬢嬢。】她扬声叫了一句。   一个富态的婆子从灶台后伸出头,【嘛?呦,哪里来的肉?】   胭脂笑着走到灶台前,把木盘放在了台子上。   【少爷找来给太太补身体的,做馄饨吧。】   宋时清:想换人……   谢司珩:别别别(大惊失色)我马上过来   谢司珩【鬼版】:(茫然)不喜欢孩子?还是不喜欢馄饨?   其实后面还有好长一段剧情,但快十二点了,今天先更到这,明天长长嗷 第三十六章   那些东西在离开之前,给宋时清留下了一套衣服。   老工艺染色的布料永远都带着现代工业无法复制的沉淀感,放在半旧的实木墩子上,仿佛时间真的回到了百年前。   宋时盯着那处布料沉默了会,伸手扯过来,展开以后,才发现是一件清末形制的锦缎衬衣,里面还配了一件坎肩。   柿红荼白两种颜色的料子看着厚实,其实入手非常轻盈。上面的团绣兰花蝴蝶纹极为精致,即使宋时清对这方面的历史完全没有研究,也看得出它的矜贵。   只是再昂贵的料子也抵不过时间。   这两件衣服和那只已经被宋时清砸碎的手镯一样,由内而外地透着股腐朽的奢华。   让人不舒服。   ……宋时清一点都不想穿它。   这里的一切都鬼气森森的,可除了这套衣服,再没有其他能让他上身的布料了。   宋时清垂眼,手指停在衣服上方好几秒,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但凡有一点点逃出去的可能,他都会去试试。   光从窗棱间探进来,照亮旧常服晃动的下摆。如果忽略宋时清相比曾经进过这里的数位新妇过于短了的头发,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当年被包办婚姻困在囹圄之间的年轻女孩们。   宋时清偏头,在床头的铜镜中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   清丽、荏弱,眉眼难辨年龄和性别。   他恍惚了一瞬。   ……我是不是,曾经也这样穿过?   喜烛上的火光又小了一圈,摇晃的火光将正在出神的宋时清拉了回来。他收回目光,捏出引路香,将它的前端凑到火焰面前点燃。   片刻之后,火焰很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在火光中,一缕不起眼的淡青色烟雾摇摆着升了起来。   明明是完全无风的环境,那一缕烟却极为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偏移了出去。   那是逃出去的方向。   ——宋时清的眼睫颤了一下。   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直到此时才松懈了下来。他突然扶住木桌边缘,眼前一阵眩晕。   宋时清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似是呜咽的声音,又立刻捂住了嘴,生怕引起那些东西的注意。   弱小的动物连叫疼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这项准则在哪里都一样。   直到现在,宋时清也不明白那东西为什么会缠上他。   他曾经想过,是不是就像宋悦所说的那样,他应该一直留着长发,出国以后再剪短。因为他没了伪装,才被恶鬼找上了门。   但如果那东西要找的就是一个青年,为什么整场冥婚,从喜服制式到小鬼对他的称呼,都表明了那东西需要的就是一个女性妻子?   宋时清想不明白,下意识觉得这其中有自己还没有找到的真相。   只是他现在没时间去寻找,他得立刻逃出这里。   立刻。   宋时清走到门前,将木门推开了一条细缝,借由这一点空荡朝外看去。   ——外面什么都没有。   手上的引路香顺着门缝飘了出去,直直地指向一个方向。   宋时清顺着看了出去,视野尽头的是一扇垂花拱门,垂花拱门外,似乎是个用来分割的院子,隐隐能看到一点假山的轮廓。   宋时清抬步走了出去。   厨房。   谢家用的灶台是“七星灶”,四口大锅烧菜,三口小锅设在旁边。借大灶余温的小锅分别用来蒸饭、做汤和温一些主子随时会吃的点心,是当年大户人家极为时兴的设计。   胭脂拿着个丝瓜瓤用力擦其中一口锅的边缘,直到锅中的水都隐隐变了色,她才抹了把汗,换干净的水上来。   “姨,上顿怎么不擦干净呦,落了好多灰。”她有点委屈,给正在案台前的嬢嬢看葫芦瓢里的脏水,“你看,都洗三次了,还脏着哩。”   这么大的宅子,光是主子就有七八个,灶台时时用,怎么可能脏?   姨婆短暂地冒出了这个怀疑,但很快,这点念头就被她压了下去。   她唬胭脂,“脏什么脏?懒手懒脚的丫头,小心我打你。”   胭脂立刻不敢说话了,吓得退了一步。   “打盆水来。”姨婆恶声恶气地命令。   胭脂哦了一声,放下湿淋淋的丝瓜瓤,麻利地端上来了一大盆水。   案板上,胎已经被姨婆剥了出来。   拿着刀的老妇人盯着两块黏糊糊的肉,脸上露出了一种垂涎的渴望。   胭脂有点怕,但更多的是好奇,她不明白面人为什么像牲口一样,露出这种馋到不能自己的表情。   “姨?这个,好吃?”   姨婆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微妙地笑了起来,神神秘秘地——   【大补。】   如果此时有个活人站在这只恶鬼面前,可能都分不清她所表现出来的恶到底是因为她已经成了鬼,还是因为她天生的秉性所致。   胭脂有点怕,朝后退了一步。   大户人家一般都看重吃喝,厨房位置在西南侧,占了一大片地儿,直接连着后门。   宋时清走过第二道拱门,冷不防看见院子对面,胭脂穿着月白短衫的背影。   ——厨房里,胭脂噘嘴,看样子是不信。   姨婆不屑地哼了一声,拿起那张不算丰厚的胎盘浸进水里,搓洗这块肉膜。   【你懂什么,你想吃,还没福气享呢。这个外头叫紫河车,剁碎了包馄饨,鲜嫩哦。】   她手下很快洗出了一盆血水。   【去倒了。】她敲着盆说道。   胭脂撸了撸袖子,也不嫌脏,转身端出去,泼进水道里。   但她没看见,自己身后不远处,宋时清慌乱躲进了厨房侧面放杂物的小柴房里,脸色苍白。   四下安安静静,两边门都大开着,宅子里掌勺姨婆贪婪又隐隐带着炫耀的话,毫无遮掩地传了过来。   【不过和里面的胎比起来,外面这层也算不得什么了。胎才是真正的好东西。你马上啊,去后院采点新鲜的小葱回来。这个要和拍开的胡椒炖,其他什么都不放,炖出浓浓一锅白汤,盛出来以后稍微撒点盐和葱花,呦——神仙不换。】   【少爷看中太太,这么补的好东西都能给他寻来,真是用了心……所以我们女人啊,就得嫁个好人家,嫁得好——】   姨婆笑出一口稀疏的老牙,【你就能吃上别的女人的,不然啊,你的被别人吃。】   胭脂滕地打了个冷战。   侧面房间里,宋时清胃部抽动,一股酸水猛地涌了上来。   他攥住旁边的木架,身形晃动。   如果他不跑,等几个小时以后,这碗“补汤”是不是就会送到他面前。然后呢?那东西会逼着他喝下去的吧。   宋时清一阵一阵发冷,只觉自己要跪下去了。   厨房里面,胭脂挠了挠头,【我是太太的人,没人吃我。】   姨婆冷笑,转身将肉膜下了国,【那就记好你的身份,别想着爬床。我看咱们太太是个闹腾的,回头你敢逾矩,我亲手了结你肚子里的小杂种。】   同类型的敲打,宋时清只偶尔在影视作品里看到过。   胭脂愚钝地消化这句话,片刻以后发现自己根本不懂,于是她跟往常一样,嗯嗯地应了下来,毫不在意自己是否受了委屈。   当这些本就应该尘封入土的“规矩”,被两只恶鬼在宋时清眼前演绎出来,那阵令人不适的排斥感到达了顶峰,随之攀升的是从未消散的恐惧。   这里和那所肮脏的医院不一样。   那里的鬼医生只有在有人的时候,才会行动。它的行为只为了捕捉闯入鬼域的活人,更类似人们认知当中的那些恶鬼。   但这里的鬼不一样。   它们就像是一群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已经死去的尸体,认为自己还活着。   它们遵循着生前的性格和行为方式生活,如果忽略它们确实和活人不一样的躯体,这看起来就是一个清末时期的大家族实情。   ……为什么?   是这里的恶鬼不一样?   还是【它】故意这么做?   故意……制造出这么一个它认为宋时清能安心生活的地方……   不等宋时清想明白,厨房那边就响起了当当的敲桌声。   【这个腥气大,你把它放井里浸会水。然后去给我拿点姜来,也不知道太太吃不吃得惯姜……】   宋时清后退了一步,他的目光微微偏移,身边木架子上,干货和姜蒜摆在一起,脚边还有数个酱醋坛子。   ……是了,大户人家厨房旁边的小柴房,可不就是用来放这些暂时用不上的作料小菜的吗。   胭脂端着木盆走了出来,向着水井走去。   可即便她是背对着自己的,宋时清也不可能再从这间柴房里跑出去了。   宋时清背靠着坚硬的木架,目光呆滞地划过根本没有躲藏空间的柴房,冷意一点一点地攀了上来。   外面的胭脂似乎是放下了水桶,水桶底和井水面砸在一起,“啪”得一声。   她就要转过身。   我会被抓回去吗?   宋时清在心底问自己。   右侧成捆的树枝突然动了一下,在宋时清茫然惊怯的目光中,柴堆后露出了谢司珩半张擦着灰的脸。   【姨,你要多少?一块还是两块?】胭脂高声问道。   厨房里的老妇人咒骂了一句类似蠢货的话,自己过来了。   【这点小事都干不好,以后太太准打死你!】   而她口中的“太太”此时就在她们几步远之外的柴火后面。   谢司珩一手扶着柴挡在自己面前做掩护,一手捂着宋时清的下半张脸。   两人贴挤在一起,夏天衣服薄,体温互相传递,熨帖的舒服。   光线昏暗的狭小空间里,谢司衡微微低着头,黑瞳明亮。脸上头发上沾了不少泥和树叶,不知道是钻哪里划上去的。   像是只一路披荆斩棘跑过来的大狗。虽然皮毛上全是泥水树叶,但帅得没办法不让人心动。   宋时清呆呆地仰头看着他。   外面姨婆大声骂胭脂,把几个木篮子摔得砰砰响。谢司珩看了宋时清许久,突然松出一口气,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低头,快速在宋时清额头上亲了一下。   这其实是个很冒险的动作,因为柴火稍稍碰撞就会发出声响。   但他们两谁都没有在意,柴火堆也确实没有发出声响引来恶鬼。   宋时清眼睛眨了一下。   没事了。   谢司珩用口型慢慢地说道,笑眯眯的样子,像是在看被自己叼回来的小猫。   宋时清脑中混乱。   谢司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他是怎么过来的?   他一路找过来……   宋时清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早晨,这人站在自己面前,有点尴尬又满是笑意的眼睛,那时下意识的回避和现在心底涌上来的难言滋味交织,隐隐地,浮上来一丝让人脑袋晕晕乎乎的暖意。   另一边,小祠堂里,它蹲在一盆火前,慢条斯理地将手中黑色的团气拎着,架在火焰上方烧。   火舌舔舐着鬼胎的魂灵,时不时发出类似冷水浇在滚烫灶台上时发出的声响。   活人感受不到的世界里,尖利的哭嚎一声连着一声,它甚至骂不出恶毒的话语了,只顾着求饶。   随着这团气越来越小,一点黄色突然从其中透了出来。   它动作顿下,捏住黄色边缘,将其一扯。   一枚折好的符就被它捏在了手上。   【追踪符】   它就说为什么这东西在时清面前还能动,明明是没有清晰理智的玩意,有它镇着,合该瑟瑟发抖才对。   原来是被符遮了感知。   ……得和时清道歉啊。   该怎么说呢,总觉得时清好像怕自己怕得过了头。   ……明明以前很乖很喜欢哥哥的。   它缓慢地站起来,拖着无数扭曲的肢体朝外走去。   在踏出小祠堂得时候,它抬起头,嗅了嗅。   它闻到了引路香的味道。   这章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对于鬼胎的吃法是我真实听到的。当年医院管的不严的时候,我老家那边确实有人吃着补身体(强烈谴责!)   她们还会哄小孩吃(暴怒谴责!)   说是这玩意能治月子病,但我一直觉得这玩意只能让朊病毒狂喜,月子病就是生育和没休养好的代价,一个胎盘能顶个鬼用,更别说那啥那啥了(强烈暴怒谴责!) 第三十七章   追踪符在被捏碎的一瞬间,顾青就察觉到了。   他猛地捂住胸口,俯身下去,喉咙口一阵腥甜。   “你怎么了?”站在他身边的历允立刻发觉,冲上来扶住了他的手臂。   被损伤紫府的痛感自灵魂深处一阵一阵地涌上来,要不是历允抓着他,他现在可能就跪下去了。   绝大多数不通道的人都觉得,像是五雷符这样强攻击型的术是最厉害的,但其实不是,那些都是一次性打出去的炁。   反倒像是追踪这种,精准度极高,被归在卜算大类中的术才是最厉害的。   一定要比,这两个一个是刀,一个是规则。   武器见血在明,力有尽时,规则无象无形,却能牵引众生。   当然,用这种术被懂的人揪住,做法反噬也最能直接伤及根本。   ——那东西生气了。   其实想想也是。   今天是他新婚的第一天。顾青这群人用的术,影响了鬼胎的感知,让本来应该像团肉一样安静的东西胆大妄为地咬了宋时清,毁了它调理小妻子身体的机会。   宋时清没收养鬼胎,到现在还是活人的肉体,受不住他身上的阴气,根本没办法真正洞房。   它怎么可能不恼火?   更可况,谢司珩手上的引路香也是顾青给的。   新婚第一天,他们害它没拢住自己的小妻子不说,还送来了一个情敌。   它正房的位置都还没坐稳呢,哪能想要分一半床出去,什么时候恶鬼能这么大方了?   要不是顾青不沾因果,现在根本不是吐口血能止住的。   可历允不知道。   他手下的温度冷的跟死人一样,“艹,你说话啊,要不要去医院?还是用你那些手段治疗?吃丹药?”   顾青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推开他,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你打120还是110?你跟我说我帮你打。”   顾青烦得根本不想搭理他,手下快速拨通了一个号码,打了过去。   那边接通的极快。   【喂,小顾啊。】   顾青哑声,“师父,鬼胎的魂回去了吗?”   那边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几秒以后,才陡然明白顾青是在问他们,鬼胎里的魂是不是又去缠着付二嫂一家了。   【我去看看。】   同一行当的人不需要过多解释,那边的老人即刻起身,朝外面赶去。   但脚步还没响几声,一声充盈着恐惧的尖叫就从手机听筒里传了过来。   ——是,发现了鬼胎里的符,它生气归生气,但肯定不会弄死这只小鬼。   付家可就倒霉了一个付二嫂,其他嘴巴不干净的人还没事着呢。   因果轮回,谁都别想跑。   成捆的柴火有间隙,给宋时清和谢司珩留下了窥探外外面的间隙。   只见那个老妇人佝偻着背,用干枯的手指翻了两下放姜的篮子,抬手就揪住了胭脂的头发。   【怎么都是老姜,今年的新姜呢?你是不是偷偷吞了买菜的钱?】   【姨、姨,疼、疼。】   方圆脸单眼皮的姑娘也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只顺着姨婆的力道走,一边走一边叫疼。   那老妇人的脾气本来就毒,这一下更是肝火直冒。她死命拽胭脂,转着圈打她。   宋时清不适,无声地抬起手揪住了谢司珩的前襟。   老妇人的身形随着胭脂的躲避扭转,当她的脸转向正藏在柴火堆后面的两人时,谢司珩和宋时清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身子僵了下。   她的脸被纵横划开了数道深可见骨的刀口,眼珠轱辘轱辘地转,连着牙床的牙齿血红一片,沾着肉糜,不知道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   宋时清一眼摄住,上半身随即紧绷,根本克制不了惊惧的反应。   谢司珩低头担忧。   宋时清惶然抬眼,瑟瑟发抖,眼底的水痕越来越重。   宋时清确实很怕血腥的场景。   在他小的时候,有一次去一家食材尤为新鲜的潮汕火锅吃饭,被里面分割下来还在抽动的牛肉吓得小脸苍白,一顿饭一口肉都没敢吃。   谢司珩一直记着宋时清当时又委屈又害怕的模样,长大以后再也没带他去吃过类似的店。   ……也不知道这一个晚上,时清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谢司珩心中暗骂,手下却极为温柔地遮住了宋时清的眼睛。   不看就不会怕了。   他本以为宋时清会安心下来,却不想宋时清轻微一颤,像是被他这个动作直接吓到了。   谢司珩看着宋时清朝墙上贴了一点,比平时肿了一点的唇紧紧抿住,下颔绷出脆弱的线条。   但也只是这样,宋时清没有再挣扎了。   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分清了那东西和谢司珩之间的差别,温顺地让自己接受了谢司珩的保护。   谢司珩:……   他虽然不清楚全部内情,但隐隐从宋时清的态度中明白了什么。   谢司珩的手指微微收了一点。   另外一个自己也这么对宋时清了是吧。   谢司珩说不清心底的那团的郁气里到底包含了多少东西。   他和那东西没有任何沟通,也无法共享对方的记忆,但灵魂同源所带来的怪异共鸣,令他就是知道对方的行事。   谢司珩的目光顺着落了下去。   它的亲昵根本就没个章法,连宋时清的下颔内里都被留下了斑斑吻痕。皙白的颈项被反复揉捏噬咬过多次,连在一起的红色甚至显得有些恐怖。   那条被宋时清穿在身上的长衬衣是清末制式的,最是保守,圆形领口卡在锁骨上方,严严实实地防住了谢司珩想要继续往下的目光。   谢司珩无声地盯住圈绣万字纹的深黑色领口,一时间不知道他的眼瞳颜色和老布料的样子谁更沉黑。   【走,我今天非要跟你爹告状去,这点事都做不好……】   小柴房里,姨婆的咒骂声逐渐远去,即使看不见,宋时清也知道对方走远了。   他的眼睫在谢司珩的掌心刷了一下。   谢司珩不主动说话,他也不敢开口。   但外面确实没有任何声音了。   宋时清茫然地抬起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对着谢司珩,唇微微动了下,像是在提醒对方。   谢司珩盯着他,几秒后吐出一口气,还是收敛了神色放下手来。   不能表现得和那东西相似,时清也许会发现端倪。   重新见到光明,宋时清第一反应就是惶惶朝外看去,然后小动物一样问唯一的同伴,“她们走了?”   谢司珩也压低声音,“看样子是的。”   宋时清一下子放松下来。   他抓了抓手心——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气氛凝滞,好几秒的时间,两人都选择了无声与对方对视,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宋时清问道。   谢司珩有点尴尬似的,“跟着引路香指的方向,相反着走。你……”   他顿了下,“你怎么穿成这样啊?我刚才躲了半天没敢认,还以为又是一个女鬼。”   宋时清没回答,喉咙干涩地动了下。   他不想说,也不想表现出任何脆弱的情绪。但在谢司珩面前,他向来就是什么都掩饰不住的。   很快,眼眶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刚才还能兜住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生理性反应丝毫不顾及主人是不是丢人,只一个劲地发泄情绪。   宋时清偏头,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只觉得委屈难言,想全部告诉谢司珩,又难言地说不出口,看着倒像是谢司珩欺负了他一样。   谢司珩抓住他的手臂。   他看着宋时清身上的那些痕迹,属于另一个自己的恶劣本性让他产生了一种堪称恶毒的冲动。   喜欢吗?   有没有很舒服?   哭成这样,是因为接受不了身上巨大的快感而感到羞耻吗?   谢司珩无声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这就是他想问出口的话,这就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完全不符合他性格行事的怪异冲动。   ——他真想剁了另外一个自己。   直到口腔中隐隐泛起了血腥味,疼痛将那股恶劣的冲动压下去以后,谢司珩才不动声色地放松了下来。   这样就好,千万,不能让宋时清察觉他的不对。   他没办法地笑了下,“行吧,不想说就不说了。”   宋时清小小地呜咽了一声,伸手揪住谢司珩的上衣下摆。   这一笑就像是打破了某种不言自明的屏障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宋时清从来就没有被不科学的东西缠上,谢司珩也没有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来找他。   他们两个就是去玩了一场带点恐怖剧情的实景剧本杀,正被npc困在柴房里。   谢司珩抱住宋时清,轻声近乎安抚地,“没事了,没事了,别哭。”   “……”宋时清低头抵着谢司珩的肩膀,一时间,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因为长头发被班里的学生孤立以后,又不敢和宋悦说,只能来找谢司珩。   谢司珩凑在他耳边,“厨房后面就是宅子的后门,我们待会趁着没东西看见出去。剩下的山路白天大概要走三个多小时,我昨天晚上在很多地方都做了标记,咱们努努力,很快就能离开,别怕。”   “别怕别怕,我们时清最厉害了,一点都不会怕鬼的,对不对?”   ……宋时清敏锐地怔了下,眼前景物还是模糊的,但脑子已经先一步翻出了相似的记忆片段。   【我们时清最乖了……】   【时清好聪明啊……】   【哥哥最爱时清了……】   不同的声音,同样的语气,宋时清产生了一瞬间的错乱。   他迟疑了一下,抬头,谢司珩的脸半明半暗,每一分都是他熟悉的样子。   谢司珩:“嗯?看我干嘛?”   “……”宋时清小小生气,“你以后别再用这么恶心的态度跟我说话。”   谢司珩:……   没道理,他明明这么哄宋时清十几年了。   宋时清知道自己是太敏感了,现在但凡有一点不对劲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神经紧绷。   有点尴尬,但想了想,还是在谢司珩面前不讲道理了一把。   “我不喜欢。”   谢司珩本来还在笑,眼见宋时清神情不对,笑意僵了一瞬。   ——看样子【它】也用这种语气和时清说话了。   ……谢司珩觉得自己好像顿悟了那些偶像剧里,白月光在发现自己有个替身以后黑化的心情了。   谢司珩的头隐隐作痛。   这可怎么办。   虽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造成的,但本能知道自己和那东西是一个人。   以后,他要怎么减少和“自己”的相似度?   这就是小说里写的,白月光回国以后,发现替身处处和自己相似,气不过之下主动更改习惯吗!   他和宋时清之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剧情?   气死了。   宋时清哪会知道谢司珩在想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了装着引路香的竹管,“我怕烟气被人看到,所以灭了它。要再点上吗?”   “不用。”谢司珩推开柴堆跳下来,转身伸手,示意宋时清牵着他下来。   其实连谢司珩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以前照顾宋时清的那些小动作,绝大多数都是出于良好的家教和与宋时清之间的感情。   本质上,他还是在把宋时清当做一个兄弟,一个身体不那么好的朋友。   但现在,爱惜宋时清仿佛成为了他的天性。在他的大脑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就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动作。   他在努力抑制自己脑中冒出的不属于自己的念头,可实际上,有些东西早就在多年前刻入了本能。   宋时清愣了下。酸痛的身体让他的怀疑连头都没有冒出来,就从善如流地搭上了谢司珩的手。   绣花鞋的千层底不常穿的人确实不太习惯,宋时清走得摇摇晃晃的。   下来以后,才发现谢司珩的目光有些直勾勾的。   他不解,“怎么了?”   谢司珩目光落在他衣服下摆的绣花上,又慢腾腾地沿着只露出一点的绣花鞋边缘勾勒了一圈。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喜欢宋时清每一步都端庄小心的样子,心底痒的不行。   就好像在很多年以前,他也曾经懒洋洋地站在某处,看着宋时清小心翼翼地适应高高的千层底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也许会上前拉一把,但更多的是让宋时清自己练习,等着他彻底累了以后,跑到他面前撒娇。   话语间全是心照不宣的隐秘亲昵。   “……你穿这双鞋,走不了山路,太滑了。运动鞋还在吗?”   宋时清无言。   谢司珩掩饰般推开一步,“不在就不在吧,大不了到时候我背你。”   “你正常点,跑了一夜,你还剩下多少力气。”宋时清终于没忍住反驳了一句。   谢司珩笑而不语,只眼瞳微微眯了眯。   其实他也说不清楚。   他现在,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疲累了。   谢司珩:讨厌一些替身文学!   我尽力了,我就是卡文嗷嗷嗷呜呜呜呜 第三十八章   谢司珩在身边,宋时清终于分出了点心神打量起了这栋宅子。   看得出来,宅子曾经的主人极为毫奢。   铺路的青砖隔几步就有一块带着花纹的大砖,有些是五只蝙蝠,有些是梅兰竹菊。   宋时清踩着石板朝前走几步,渐渐地,他慢了下来,抬起头。   厨房的木门木窗上雕的似乎是灶神吃贡品的图,两边的对联已经看不清了,但隐约还残留着鎏金的痕迹。   宋时清微微蹙了下眉。   好奇怪。   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   他回头朝着自己来的方向看去。   正房所在的那一片全是二三层的高楼,窗户小而黑,对外的走廊狭窄,栏杆又高又密,光是看着,就让人从心底里生出压抑感来。   【放了我……放开我!】   被长布条紧紧裹小了一圈的脚凌乱地在木地板上踩着,发出空洞的砸响声。   七八个人拉着他,嘴里叫着【太太疯了】【快来人啊,太太要跳楼】之类的话。   可疯的明明是他们。   他们对着一个少年叫太太,说着脚要裹小了才矜贵。   他们让自己穿罗裙缎袄,给他的指甲带上护甲,说过几日等楼下的水仙花开了,刚好可以染上。   “谢司珩……”   谢司珩垂眼。   “我好像来过这里。”   谢司珩眸光闪动了一下。   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问道,“梦里?”   宋时清迟疑,“好像不是……”   宋时清揉了揉额角,“刚才突然想起来的。”   ——谢司珩从善如流地揽住他,手下稍稍用力,将宋时清朝宅子后门的方向抵,“那先别想了,回去再说。”   恶鬼这种东西,只能幻化出生前经历过的场景。   很明显,这地方是它生前待过的地方。时清说熟悉,是因为——也在这里生活过吗?   那它费尽心机地要和宋时清办这场冥婚,是因为宋时清曾是它的妻子,还是因为它当年没有娶到宋时清就死了,执念成魔,现在才偏得缠着人要个名分才算完?   ……肯定是后一种。   谢司珩在心里冷冷想道。   就它那个偏执扭曲的性格和长相,时清能看上就有鬼了。   但事实上,谢司珩知道自己在有意逃避深入思考现实的真相。   恶鬼命的人,死后能成现在这个样子,身前的性格怕是阴鸷狠毒至极。   不管它生前遭遇过什么,这种性格的人,必然不会是宋时清喜欢的样子。   再回想那张婚契,什么情况下,活人才会被“契”给一个死人做妻子?   谢司珩一点都不想承认自己和那东西是同源同根的生灵。   他必须得捂好这件事情,不然……时清大概会立刻逃开吧。   这样想着,趁胭脂被姨婆打骂着拽出去的时候,两人快步绕到了厨房后面,朝小后门走去。   宋时清看着眼前掉漆的朱红色木门,不知道为什么,突兀地停了下来。   “你,你之前是从这扇门进来的?”宋时清问谢司珩。   谢司珩回神,下意识看了眼面前没什么变化的木门,上面还挂着断了半截的门栓,和他进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对,怎么了。”   宋时清缓缓地,缓缓地后退了一步。   “不知道,但是谢司珩,我觉得不太对劲。”   宋时清有点不舒服。   从刚才开始,他意识到这座宅子有些眼熟那一刻开始,越来越多不甚清晰的画面开始翻涌。   它们就像是滚汤里翻涌的食材一样,时不时会被推到汤面上现身一瞬,但很快又不见了踪影。   这其实是很好理解的改变。   宋时清从来就没有轮回。   他上一次死亡时被某个东西强行留下了生魂,又在百余年后,被宋悦带走。   理论上说,他一直是“宋时清”。   他的记忆、性格、习惯,乃至于在人世间的羁绊一直都没有变。   只要有合适的环境催化,在引魂中损伤的那些部分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谢司珩看着宋时清难受的样子,陡然间明白了点什么。   ——那东西,就是要让宋时清恢复记忆。   或者说它确实想要和宋时清缔结阴缘,在世间万物所遵循的“道”上,困住宋时清。但同时,它也想借此,让宋时清的躯体一点一点接受鬼气,修养生魂,想起曾经的一切。   这才是它这么急切,要让宋时清收养鬼胎的最终目的。   可是为什么?   难道它和时清之前的记忆很美好?   要是自己,不仅不会让时清想起那些阴冷惊惧的可怖回忆,还会更改他现在的记忆。   直接让时清以为自己是他老公……   谢司珩平心静气。   一方或者双方,在缔结婚姻时处于被胁迫或者被欺诈的状态,婚姻自始无效。   宋时清白着脸,全然没有注意到谢司珩的不对劲,“我总觉得后面应该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不是出去的路。”   如果是平时,谁都不会将这种感觉当一回事,但现在,谢司珩相信宋时清的判断。   “那我们去厨房找火,点引路香?”   “好。”宋时清低声,拦着谢司珩朝回走。   冷不防身后谢司珩噗嗤一笑,宋时清茫然。   “你现在跟拉着老师去春游的小学生一样。”谢司珩抬起手,让宋时清看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十指。   四下安安静静,没有恶鬼的影子,宋时清渐渐放松了下来,他看着自己明显比谢司珩细弱了一圈的手指,突然就有点脸红。   宋时清别过脸,看天看地就是不往谢司珩那里看。   谢司珩:……   “你别,哎、”他笑着把宋时清往厨房所在的方向带,心里毛茸茸的一片,某种冲动酝酿着钻了出来,摇摇摆摆。   谢司珩没忍住,几秒后直接问了出来,“刚才看到我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感动?”   他本以为宋时清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却没想到宋时清沉默了一会,小小地“嗯”了一声。   谢司珩挑眉。   宋时清默默尴尬了一小会。   最初的那股被吓到连理智都被碾压至粉碎的劲过去有,宋时清逐渐恢复了心神。   他本来就是那种性子比较稳比较清的,要不是之前经历的一切完全超出了理解和准备的范围,他根本不会被吓成那样。   现在冷静下来,想起谢司珩这几天为自己做的一切,宋时清很难形容自己心底升起的情绪。   “我没想到你会过来,我还以为得自己找出路。”宋时清没回头,脚步的方向一直是厨房的门。   谢司珩若有所思,   他斟酌了会,赶在宋时清走到厨房前时开了口,“有感动到打算当我男朋友——”   宋时清顿了下。   很轻微的一个动作,但谢司珩也随即停住了话头。   ——前面,宋时清后颈上的痕迹鲜明地印在谢司珩的瞳仁里。   ……是,如果他还是曾经那个谢司珩,怎么可能会在宋时清被某些东西……过以后,提出要他答应自己告白的请求?   他是畜生吗?   他明明只会在宋时清装若无其事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维护往常的和平。宋时清不想提,他也就装作不知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丝毫不觉得宋时清带着一身仿若被凌虐过的痕迹,来接受他的表白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仿佛这种过分恶劣的行径,他早就已经做过了无数次一样。   宋时清在紧张。   在茫然……也许还有些畏惧。   他不知道谢司珩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来。   气氛陡然尴尬起来。   谢司珩咳了一声,“对不起。”   宋时清没吭声。   他盯着面前的厨房门,朱红色掉漆的木门锁扣处挂着半截断掉的门栓。   宋时清就捏着那门栓,无意识地用了点力。   “……我……”   谢司珩讪讪看着他。   “我身上很疼,很不舒服。”   谢司珩:……   不是。   不是,宋时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知道自己在抱怨,他被另一个东西施加在他身上,过度的情|事弄得很不舒服吗?   谢司珩终究还是谢司珩,耳廓通红一片。   但很明显宋时清什么都没有意识到。   他接着低声,“谢司珩,我现在没办法好好考虑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我其实,我、算了。”   谢司珩泄气,但回过头来想想,又好笑又好气,用力闭了闭眼睛。   ……他在缓缓地变成一个怪物,而宋时清什么都不知道。宋时清把“谢司珩”这个人放在了和家人一般的地位上,所以谢司珩在他这里是有特权的。   他的冒犯,他的恶劣,宋时清都会给予最大的宽容,并试图去接纳。   宋时清现在就像是一只被捡回来的长毛猫咪,软得可怜,就算被翻过来埋肚皮埋到不舒服了,也只会喵喵叫两声。   说不定还会在叫的同时竖起尾巴轻轻卷人的手腕,丝毫不觉得一个不错眼盯着他   身后没了动静,谢司珩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宋时清轻轻松了口气。   ……他确实需要一点思考的时间呀。   其实和谢父谢母想的不一样,宋家对宋时清的性向并没有什么强求。   他连活着都不容易,宋悦哪还会想那么长远,去要求宋时清给自己造一堆接班人来?   甚至在宋时清笑得时候,经常穿裙子的那段时间里,宋悦还特意请心理医生给宋时清做过相关方面的开导。   生怕他被主流说法影响,心理出现问题。   宋时清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个男朋友,不是接受不了。   他对于爱情这方面的念头很淡,身体上也从来没有渴求。但如果谢司珩坚持……   自己也许会给他一个机会的吧……   宋时清这样想着,手下微微用力,就要推开厨房门。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哼笑。   那声音和谢司珩太像了,宋时清下意识回头,却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谢司珩什么都没做。   谢司珩:?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笑。”   谢司珩抬手,在自己的右侧肩膀上摸了一下,没有碰上任何东西,又去摸宋时清的肩膀。   依旧空空如也。   “鬼扒人搭右肩,有时候它们会隐没身形,得摸一下才知道。”谢司珩解释。   说完他又四下环顾一周,院子还是像之前一样,空空荡荡,什么影子也没有。   但就在谢司珩要收回目光的时候,他突然顿了下。   他缓缓看向连接着厨房和外面的垂花拱门,那里,变成了一闪朱红掉漆的木门,木门上的半截门栓挂着。   谢司珩又转向了之前,他和宋时清躲着的小柴房。   那里的门,也变成了朱红掉漆的小木门。   那东西,要他和宋时清进到这扇门后。   【嘻嘻……】   宋时清顺着谢司珩的目光,背脊也逐渐紧绷了起来。   就像是恐怖怪谈的表里世界交融时那瞬间的改变情状,四面八方传来了各种各样男男女女的声音。   【呜呜……夫人不见了……少爷在找他呢,你可看见了?】   【没有啊没有啊,东西厢房都不见人,前门侧门也都去了人把守呢……】   【后门呢,后门有没有啊?阿婆?胭脂?】   吱呀一声,所有朱红掉漆木门都打开了一条缝,像是在请宋时清和谢司珩进去。   ……这扇门后面连通着什么地方?   它为什么要让谢司珩和自己进去?   宋时清在心中问自己。   这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飘来了那似哭似笑的鬼声。   【少爷说,要是找到太太了,就带他去祠堂……】   【才过门呢,怎么能到处乱跑,得让他学学规矩了。】   祠堂?   祠堂……   宋时清的瞳仁缓缓缩紧。   当年的世家大族繁茂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祠堂。   家族众人的牌位,从长到少,由亲到疏,经百年的累计能高高地落成一面。   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进祠堂挨教训的,像是家里面的仆人犯错,跪院子里罚一顿也就算了。但要是主子犯错,掌家的必须得带人进祠堂,在祖宗灵位下惩戒,才能显示公正。   不能进去。   宋时清后退了一步。   可他能退到那里去呢?   所有路上,都是这扇朱漆木门。   宋时清惶惶抬眼,看向谢司珩。   谢司珩——在透过门缝看里面的东西。   “时清,里面点着油灯。”   祠堂长生灯不灭,这是规矩。而点灯就代表有火。   有火,就能点引路香。   不行!   宋时清脑中尖叫。   可下一刻,还不等他和谢司珩做出决定,身后陡然传来一股大力,将两人推入门后。   “嘭!”   门关上   十来个人从一辆货运面包车上下来,“嘭”一声关上了门。   历允:……   他看看那辆破得跟才从二手车行淘出来的待处理废品一样的面包车,又看看十几个背着麻袋,鞋子裤子上全是泥点,仿若逃荒归来的“玄学大家”。   他转头,询问般看向正在伞下闭目小憩的顾青。   你们搞风水的,不都是随随便便几十几百万的赚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个样子。   “有些仙家节俭。”顾青就跟多张了一双眼睛一样,嗓音沙哑地说道。   历允有无数话想讲,但两个学生现在生死未卜,他就算觉得这些人不靠谱,也得耐着性子让他们先试一试。   毕竟——   警局里的人正被堵在山道上,而昨天晚上穿着寿衣回来的宋家夫妻和谢父谢母,根本没觉得两个小孩不见了,对他的询问,茫然不在意,敷衍几句就去做自己的事了。   历允现在想起那几人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寿衣的样子,依旧觉得背后发冷。   鬼迷心窍,不过如此。   只是他还没有走上前,其中一个头发脏兮兮的仙儿突然仰起头,在空中嗅了两下。   “唉呀妈呀,这地界的人都干了啥事,能让狐鬼气这么重。”   顾青脸色苍白地睁开了眼睛。   那人脸色也不好看,张开手半蹲着,像是在借此感受空气中微妙的气息。   “邬娘娘?”顾青扶着椅子站起来,“为什么说是人做了事?”   被叫做邬娘娘的女人扭过头,“你们感觉不到?这地儿没城隍山神啊,所有正位都被鬼给占了。明着是当年有人和狐鬼合谋呀。哎呀我的妈,我家小仙儿在我耳边骂呢?”   两次工业革命以后,人道昌盛到了极致,几乎压住了其他所有东西的道。   曾经庇佑一城百姓的城隍和在灵川大山各处理事的山神水伯逐渐隐匿,但因为华夏大帝有将大忠大义之人列为神的传统,本质上,这些神明还是和人族牵着线的,所以并未消散。   像是邬娘娘这样,供奉蛇仙,拜女娲,崇厚土的人,隐隐能感知到它们。偶尔也能请出来办个事。   但此地,是没有正神的。   至少涂山这一片没有。   幢幢狐鬼披着天衣,嘻嘻笑着占据了由上至下所有的位置。   顾青画了一个晚上的符,手酸头痛,心脏快的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活人能选择自己的信仰,所以他们能选择祭拜谁,不祭拜谁。也能选择让谁留在城里,让谁滚出这片地界。   可狐仙崇拜,从古到今都是小众崇拜,东北那片可能还多一点,到了中南这片,供金蚕娘娘的都比供狐仙的多。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一片的人,将曾经供奉的正神赶走,改供奉这些妖邪?   顾青想不明白,他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只是低声问道,“没城隍愿意引路,我们还能进山找人吗?”   “都没东西能管得住他,我们进去怕是会被赶出来。”   被赶出来,只是一种很温和的说法。   那东西疯起来,搞不好能弄死他们。   “想想办法,总不能真让那两个孩子死在里面。”顾青淡声。   众人掏蜡烛的掏蜡烛,拿水碗的拿水碗。   站旁边什么都不懂的历允,感觉自己在看一场小型民俗人文展览,他甚至看到了有人拿出了一块很像博物馆里展览的小金龙。   可如此数分钟,众人却没有任何成果。   他突然出声,“现在能追踪到那两个学生的具体位置吗?”   顾青皱眉抬头,“追踪符被捏碎了,只能进山以后,用罗盘指路。”   “能找到方位就行。我已经把这件事报上去了,我市公安局领导核实后高度重视,最多两个小时,进村的路就能被打开,搜救队和我们公安局的都能进来。到时候我们直接进山搜人行吗?”   历允抬了下下巴,“你们出两个人,给我们指路。”   山区救人最大的障碍其实就是确定方位,只要能确定方位,尽快找到人,什么都不会发生。   一圈人,谁都没有说话。   顾青:“你是不是疯了。现在只有两个人出事,你们一队人进去,一队人出事。进山以后稍微起个雾,找东西往你们脚下扔几块石头,就能摔断一行人的腿。”   历允:“恕我直言,我们平时去抓人,风险和现在差不多。我只知道山里还有两个活着的人,一个杀了三个人的嫌疑鬼。你别跟我扯什么按因果算,吕家那三人杀业不止一重,你顺你的道,我有我的法,反正现在得先去救人。”   宋时清根本不管身上的疼痛,慌乱爬起来,扑到已经合拢的门上。   那扇朱红色掉漆的小木门严丝合缝地扣在墙面上,完全没有任何让人去拽的把手。   宋时清在上面徒劳地拍了好几下,只得到了几声闷闷的响动。   宋时清突然就想起了从外面看这扇门时,那个只剩下半截的,毫无作用的门栓……   为什么那个门栓没人修呢?   因为没必要,这扇比起其他祠堂格外矮小狭窄的门,根本不需要活人来开关。   祠堂中的东西,自有定论。   “谢司珩,这门打不开。”宋时清轻声喃喃。   声音在空旷的祠堂中回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宋时清茫然回头——   谢司珩不在地上,也说不出来话。   无声无息间,他已经被一只手,死死掐住了喉咙拎起来吊在空中,两条腿没有着力点地挣扎。   将近一米九的人,在扭曲的尸堆前却完全不够看,这根本就是一个由鬼组成的吊绳。   数不清的恶鬼朝上攀爬,而最上面的那几只怨毒地盯着宋时清,几欲要将他撕碎一样。   又或者,那不是怨毒的眼神,那是一个雄性生物在向自己找错了目标的雌性昭示存在感。   祠堂顶高将近五米,木梁雕花尽是神佛诸仙,它们高高在上,浅笑着朝下来投来注视,而祠堂正前,宋时清僵立,手脚冰冷,看着面前成群的恶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它为什么——   【时清……】   宋时清的眼前落下了几缕黑发。   它站在宋时清的身后,微微弯腰,青白的鬼手搭在宋时清的肩上,缓声,语气中的责备之意并不重,【你怎么能和外面的男人私奔呢?按家法,哥哥得把你们两个下地牢啊。】   这里不知道曾经跪过多少个犯了错的族人,但掌家人的妻子大概是第一次被带到这里。   毕竟当年,出了这种事,肯定是私下办,哪有大张旗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主家被人三了的道理。   谢司珩勉力挣扎,指节绷出血痕。   间隔数米,宋时清和他对视。   ——再这样下去,谢司珩会死的。   而他并不知道的是,谢司珩在上方,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那张藏在凌乱头发下的青白鬼脸。   那就是他自己。   另一个谢司珩冷冰冰地笑着,脸部边缘,似乎有一层一层隐在皮下的紫红瘢痕。后脊随着弯腰,张出森白的脊椎和与脊椎连接着的骨骼,还有恶鬼在朝外爬。   黑色的粘稠血液在地上形成一条由手印顺出的路,可怖怪异,任何能用来形容的诡谲场景的词,都能被用在此刻。   【谢司珩】想杀了谢司珩。   谢司珩也同样。   它握了握宋时清的手,笑着诱哄,【时清杀了他,哥哥就不把你关起来,好不好。】   【谢司珩】:不知道该怎么雄竞,浅浅杀一个自己(微笑) 第三十九章   肩膀上搭着的手冰冷坚硬,那东西恶劣地在宋时清耳边建议,【时清,我们杀了他,好不好?】   一只恶鬼嘻嘻笑着爬到一边的柱子上,伸手够了好几下,拿下了上面挂着的尖刀。   在以前的祠堂里,代表“家法”的刑具都会被放在显眼的位置,展览给所有人看,用以加固规矩的权威。   宋时清去南边玩的时候,曾经看过那边保存的比较好的祠堂中,存下的戒尺和马尾鞭。   那些刑具上会铭刻下祖训,都是些教导后人要勤学苦练广积良缘的话。放在那里,令人望而生畏的同时,也有股正气在。   但这把刀不是,它邪性得吓人。   没有哪个家族,会挂一把给畜生放血的尖刀在祠堂这样代表家族根系所在的地方。就好像掌管家族的人每天看着宅子中走来走去的活人,如同狼看着自己饲养的羊群,随时准备抓一只出来宰了。   宋时清在晃动的刀面上,看到恶鬼和自己扭曲在一起的脸。   它认真地握住了宋时清的手指,冰冷的身躯,从后面,完完全全地笼罩住了宋时清,像是长在宋时清身上,怪异的寄生体。   【杀了他,时清听话。】它慢条斯理地哄着,【地牢已经好多年没有打扫了,里面又冷又暗,被关进去过不了几天就会生病。宅子里那么多的老鼠和蛇,白天都躲在里面。时清的肉又嫩又香,它们哪里忍得住,到时候扑上来咬你,时清在里面哭着找哥哥,哥哥都听不见。】   【乖,杀了他,出去以后,就说是宅子里进了个贼,挟持你偷东西。下面的人不会多嘴的。】   刀尖抬起,直直对向上方的谢司珩。   宋时清眼球干涩,定定看向上方。   谢司珩还在挣扎,手背上青筋道道绷起,脸色因为缺氧,呈现出了难看的青黑色。   他盯着宋时清,神情莫测。   如果宋时清更冷静一点,他就能发现谢司珩在紧张。   不是对于死亡的那种紧张,而是在紧张他。毕竟虽然气质完全不一样,体型也相差不少,但那张脸确确实实是一样的。   但凡宋时清回头,细细打量过一遍,就可能发现谢司珩和它用着一张脸。   宋时清握着刀的手紧了紧,手臂肌肉几乎因为绷得过紧而轻微抽搐,苍白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它察觉到了,咧开的嘴角更朝上了一点。   对,就是这样,虽然宋时清想要和谢司珩合谋跑出去,但只要时清愿意亲自动手杀了这个人,它可以接受自己小妻子偶尔的出格行为。   时清年纪还小,性子不定,总喜欢尝试新鲜的事物,容易受外面的人的蛊惑。这不是宋时清的错,等过两年,他就会温顺下来。   它只要,一个一个,让那些不怀好意的接近者消失,宋时清就永远是它的爱人。   它这样想着,既无奈又酸涩。   可下一刻。   宋时清陡然转身,带着黑红血迹的刀锋自左而右,在它的脸上划出了一条深可见骨耳朵伤口。   它慢吞吞地抬起手,在流出黑红伤口的地方碰了一下。   对面,宋时清一步一步后退,双手握刀,下颔线条收紧到了极致,颈侧几乎能看见血管疯狂地随着心跳弹动的节奏。   前后两个人都定住了,它和谢司珩都死死地盯着宋时清,像是想从宋时清的脸上分辨出一丝有用的情绪来。   但事实上,宋时清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脑中更是一片空白。   谁面对一群弯折在一起的尸体还能思考?   宋时清想救谢司珩,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后的挣扎。   宋时清看着它脸上的伤口,心底艰涩地升起了一点点希冀——   这把刀的攻击,对它奏效是吗?   那他是不是可以……   在他的目光下,伤口红黑的血肉中翻出了一只眼睛。   眼睛转动,透过这个被临时打开的“窗口”朝外窥视。   随即,是几只伸出来的手指。   宋时清头皮炸麻。   他看着那伤口翻出的血肉中,恶鬼翻涌着想要出来,而伤口的愈合速度先它们一步。很快,刀伤就在它的脸上失去了踪迹。可那层皮涌动着,像是下面有无数肢体在扭动一般。   ……那是什么?   【……时清想要杀掉哥哥啊。】它放下手,声线喑哑缓慢地问道。   好可怕……   宋时清听不进任何话,脑中不断回闪那些在薄薄一层肉当中挤出来的眼睛和手指。   每当他觉得自己所能接受的恐怖画面已经到达极限的时候,这个东西就就会给他新的冲击。   宋时清满嘴都是血腥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将口腔里咬出了深深的口子。   【时清,你怎么能为他伤害哥哥呢?】   对面可怖的恶鬼哀哀戚戚的宛如一个被抛弃的怨妇,但与它声音完全不相符的,是它背脊处,如同雨后竹林里一丛一丛长在一起的群笋一样伸出来的肢体。   【把时清关起来,关在屋子里嘻嘻……】   【……关进笼子里,捆住手】   【不给吃饭,只让时清喝水,直到嗓子哭哑了再抱出来……】   【……抱到院子里,让所有人都看着时清】   那些声音从它的身体里发出来。   也许这才是它真正想动的家法。   宋时清一言不发,脸色愈发苍白。在短暂的僵直后,他陡然不管不顾地转身,对着那些掐住谢司珩的恶鬼疯了一样地劈砍起来。   刀锋很利,切肉毫无阻碍,但人是有骨头的。   真可笑,这些恶鬼为什么还有骨头?   宋时清抓着刀的虎口溢出血液,耳边尽是刀锋入肉以后的粘腻声响和剁在骨头上时发出的震声。   身后那东西的喃喃没能在这时候传进宋时清的耳朵。   【时清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它抬眼,冰冷阴鸷地盯着谢司珩,【但是没关系,哥哥可以让时清想起来。想起来就好了。】   下面全凭本能行事的恶鬼垮下来,朝宋时清涌去,终于找到了一丝空隙的谢司珩骤然发力,狠踹上一只恶鬼的身体。   他脖颈被划开一道极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液霎时间浇在那只鬼的头上。   宋时清只听到一声哀嚎,下一刻整个人被谢司珩抱着压出去好几步。   “咳!咳咳!”谢司珩剧烈呛咳,大量的氧气涌入肺部,让他整个人控制住地弯下腰。   但即使这样,他依旧挡在了宋时清面前。   “没事吧。”谢司珩低声问道。   没有,发现什么吧……   宋时清惊魂未定,瞳仁甚至都有点聚焦不起来。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又摇了摇头。   谢司珩隐约觉得不太对,但这个时候,也容不得他细想,一手握住了宋时清的手。   “刀给我。”   宋时清温顺地松开了手,脸上黑发已经被冷汗浸湿,潮洇洇地粘在皮肤上。   它不错眼地盯着宋时清,又缓缓将目光挪到了谢司珩身上。   嫉妒。   谢司珩的手指顿了下。   心底涌出来的,属于另一个自己的嫉妒,浓稠地占满了他所有对于情绪的感知,一时间甚至没有办法维持脸上的表情。   ……凭什么是你?   凭什么那一部分的【谢司珩】就能进轮回,找到宋时清的身边?凭什么自己要留在阴冷黑暗的老宅里,和这一片土地上恶鬼为伍?   凭什么你可以和时清在阳光下相处十几年,以朋友、同学的身份,占有他的时间和爱意?凭什么我就只能给他带来恐惧?   凭什么我和时清已经结为夫妻,都不能让他眼里心里只有我?   谢司珩活了十八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   但现在他知道了。   嫉妒就是气到双手抓不住任何东西,想要将引起自己嫉妒的罪人连皮带骨地撕开,把他砍碎剁烂,和泥混在一起才算完。   它冷冷地笑了起来。   【时清,你怎么能躲在他身边呢?】   谢司珩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它一字一顿,【他和哥哥——】   谢司珩猛地抱住宋时清,将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   宋时清猝不及防,“唔!”   别听……别听……   谢司珩将手中的刀尖狠狠剁入一只鬼的胸口,恶鬼的哀嚎和最后那句【是同一个东西啊】一起响起,成功被遮掩住。   它放肆地笑。   看,你也在怕。   怕什么呢?   反正时清是我们的爱人,不如告诉他真相。你得让宋时清面对最真实的“我们”。   对吧?   恶鬼就是这样,自己不好,也绝不让别人好。如果不能独占爱人,那就让爱人厌恶所有人。   ——去死。   谢司珩在脑中冷冰冰地回道。   宋时清被谢司珩牵扯着,脚下踉跄了好几步。   得去供桌前拿油灯,点引路香。   他想这么跟谢司珩说,但努力了好几次,颤抖的声带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失语了。   “啊……啊……”宋时清握着引路香的手抵在谢司珩胸口,他慌乱地发出现在唯一能说出来的字,让谢司珩看他。   谢司珩低头,在短暂的愣神后,明白了宋时清的意思。   “我知道。”   【嘻嘻……】   它笑得不行,笑出了眼泪。   谢司珩,你在装什么啊?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不清楚吗?   它突然不急着上前了,【时清,时清,看哥哥这里。】   扭曲的人形弯折着身躯,笑意怨毒。   ……看什么?   宋时清的脑子只能处理这些简单的问题,他下意识朝出声的方向看去。   它拉开了供桌下抽屉。   那是存放家族历代族人,所获得的功绩的地方。   整个木盒子直接砸在地上,里面黄黄白白的纸页散落一地,十几张黑白面朝上的老照片夹在其中,向众人展示着那个年代的故事。   最靠近宋时清谢司珩两人的那张上,记录着的是一站一坐,在假背景前浅浅笑着的两个青年人。   谢司珩一眼收入,脑中那根弦嘭地一声崩断,瞳孔倏然扩张。   他硬生生用刀架住面前的一个头颅,顷刻间冲到供桌前掀翻整张木桌子。   油灯落地,唰一声点燃地上的纸页。   谢司珩!   宋时清发不出声。   他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谢司珩身上,殊不知,这正是谢司珩的目的。   宋时清什么都不知道。   他想上前,电光石火间有东西反应比他更快。   那东西转过头,森白的鬼脸纷纷晃动,像是发觉了腐肉的秃鹫。它直接扑上前,单手再次扼上谢司珩的脖颈。   先前抓住谢司珩的,是融在它身体里的恶鬼,到底动不了谢司珩。   但这一次,是它的本体。   “咔。”   宋时清听见了这一声。   大谢:给我死!   小谢:嘿嘿嘿,时清爱我。   众所周知,脖子断了不代表会死对吧(胡言乱语)   后面那章我改改,明天一起发,今晚改不动了,这个情节,太费我心力了呜呜呜 第四十章   隔着数米的距离,宋时清眼睁睁地看着谢司珩面部的肌肉从紧绷到松弛,眼眶轻微扩大。   他身上所有代表活着的特征,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宋时清从后脊到指尖一片冰凉,他的大脑在这一瞬间甚至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司珩……   它轻轻笑着,一颗一颗的头颅皆缓缓朝着宋时清所在的方向扭了过来,裂开了嘴,一颗颗黑洞洞的眼睛里,全是带着侵略意味的恶劣笑意。   听说自然界中,有些种族的雄性在争夺配偶的时候,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它的本性要比那些只为生存才猎杀同类的动物更坏一点。   它站在供桌前,身后,是祠堂中足足垒放了十多层的死人排位,手下,是谢司珩已然没了生机的尸体。   看。   时清,看着。   它拿起了那把被谢司珩握在手里的刀。   ……不,不!不要!   陡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的宋时清扑上去,下一步却直接摔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而它高高举起刀,行刑般重重落下。   刀锋破开皮肉穿刺过谢司珩的身体,却只让那具已经开始失温的尸体随着力道震了一下。   刀尖与下方木桌碰撞的声音传进宋时清的耳中,彷如雷霆。   宋时清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脸上一片冰冷的濡湿。   他盯着谢司珩垂下的胳膊。   就在一个小时以前,这个人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带着一身不知道从哪蹭到的灰,护着自己躲在柴堆后面。   属于活人温热的体温,温柔又不容置疑地将他从恐惧的泥沼中拉出来。   当时自己在想什么?   他在想,谢司珩,你怎么才来啊。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默认谢司珩一定会来救他?   是在学校,他第一次从窗子里看见那只鬼影的时候,还是在涂山县的鱼府里,谢司珩毫不犹豫冲上来,将自己拉出它的影响范围的时候?   又或者是更早之前。   谢司珩笑他学不会游泳,只会刨水,却一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生怕他沉下去的时候。   是某次生病,他半夜靠在医院的椅子里半梦半醒,恍惚间听见声音,睁开眼睛和匆匆赶来的谢司珩对上目光的时候。   祠堂是全木质结构,连地面也用木头做了架高,保证供着的那些牌位不至于发霉。   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干朽得跟柴火一样。   那些点燃的照片将火引到了木头上,烧成一片。   大概是宋时清沉默的时间太长了,让它觉得有些无趣。它居然将刀送到了宋时清的眼下。   【时清,看。他的血。】   宋时清顷刻间暴起,劈手夺过刀,高高举起,用力扎进面前伸过来的鬼手中。   【哈……】它笑出了声。   黑红色肮脏的血液溅了宋时清一脸,可宋时清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几乎是半爬半挣扎地站起来,疯了一样扑到它的面前,一下一下狠狠地用手中的尖刀捅刺。   被破开的血肉先是粘稠地粘在他的手上,几秒后从断口中翻出人类扭曲的五官和肢体。   宋时清的眼泪因为恐惧再次溢了出来,可只要滴下,不等落入它的血肉之中,就被新翻出来的,或者旁边伸过来的头颅舔舐干净。   它们甚至在混乱中贴上了宋时清的肩颈。   【别哭啦】   【砍哥哥是没有用的,哥哥不会死,时清真是个小笨蛋】   【哈,时清在颤抖,是不是因为害怕啊?】   【肯定在怕,刚才刀砍在牙齿上的时候,时清呜咽出声了哈哈哈哈哈哈……】   宋时清不断举起手,疯狂地破开面扭搅在一起狂笑的脸。   火光渐高,将他们的影子映在地上。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宋时清将它压在了地上,骑在那一群恶鬼之上,身上无数肢体交缠。   隐隐之中,那些身上全是刀伤的恶鬼圈立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牢笼般的圆圈。   终于,它抬起已经见骨的手,轻易攥住了宋时清的手臂。   上百下的胡乱劈砍,让宋时清的肌肉力竭到麻木,生理性一下一下地痉挛着。   可宋时清还是立刻开始挣扎,尽管那些挣扎在他面前丝毫不起作用。   它笑着,毫不在意地用拇指擦了下宋时清脸上的血,胸口长出来的那些头颅,如饥似渴地含吮着宋时清压在那里的手指。   然后,它在宋时清面前,将那些杂乱的,从来都湿漉漉沾成一缕缕的黑发朝后压去,露出了带着血污和尸斑的,与谢司珩一模一样的脸。   警车在山下停成一圈,赶来的搜救队和刑侦队的人,两两凑在一起聊天。他们的身影被山上杂乱的原生植被枝干切割成数块,带着让人不安的距离感。   历允站在半山腰,闷着头一口一口地抽烟。   顾青忍了忍,终于没忍住,没好气地抬起头,“你能不能滚去那边抽?”   历允:……   以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作为分隔线,往上往前,涂山皆被笼罩在一片可见度不到一米的浓雾中。   这也是顾青恼火的源头。   “你那罗盘,还要修多久?”历允忍气吞声。   顾青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闻言直接冷笑一声,“我的罗盘要修多久不重要,毕竟就算重新调好,待会你的人再随便把隐匿符撕掉,我们还是会被这山里的东西赶出来。”   两个多小时前,历允申请来的救援到达了蒙村。   他坚持要带人一起进山,顾青无法,只能同意。   这点上,顾青承认自己也有失误,他平时相处的人当中,就算不相信他有真本事,也是遇上了一些事情的,自己给出去让这些人带在身上的符纸法器不会被丢掉。   但历允找来的这群人不行。   秉持着不宣传封建迷信的原则,顾青将隐匿符包在了餐巾纸里,每个人发了一张,也没说是什么,只让他们放在口袋里带着。   隐匿符这东西,可以遮盖活人的气息。如果山里有东西,一时半会察觉不到他带人进来了,也就不会使绊子。   顾青猜想,那东西在享受新婚,应该不会分神注意这里。   谁成想才进山,林子里就起了厚重的雾气。   顾青当时就觉得不好,果然,在兜了一个多小时的圈子以后,他们重新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甚至于,顾青已经撤了炁,手上的罗盘还在胡乱指着方向。   一问,果然,几个搜救队的,全都将隐匿符放在了山下了车里。   “啊?我以为那是历队给咱们擦汗的,还要带啊?”他们这样回答。   但凡那几个人是历允自己手下的人,他都能冲上去给对方后脑勺来一巴掌。但不是同一个部门,他也管不到人家,反而还得好声好气地劝对方把隐匿符揣着,转身接着来受顾青的气。   “实在不行,咱们就把这件事跟他们说明白呗。”历允说道。   他都能想象得到,山下那些刑警和搜救在说什么。   无非是讨论他为什么神神秘秘地给大家一张包好的餐巾纸,还不让大家打开,跟搞邪术一样。   顾青黑白分明的眼珠不带感情地看过来。   历允烦躁,“你们不也是国家机关人员吗?正儿八经的公务员,有什么不能说的。”   “因为见鬼很多时候不是一种能力,而是一种认知。”顾青凉丝丝地说道,“什么都和他们说,反而是在害他们。”   历允皱眉。   “你听说过商朝苏妲己和比干的故事吗?妲己命人挖了比干的心,比干却没有立刻死,直到走出大殿,苏妲己追上去问他,你既然已经没有了心,如何还能活呢?比干大恸,方死。”   顾青大概这辈子都没给谁讲过故事,几乎话平铺直叙,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山上这种环境之下,历允捏着烟的手微微用力。   “‘鬼’是一种很难定义的东西,在我所学的体系中,它是一种聚拢的气,在其他一些体系中它是灵,是和人类一样的六界苍生。到现在都没有一个玄学界公认的定义。”   “但在部门里,鬼被认为是一种感知。”   “举个例子,刚才咱们进山,在雾中绕了一圈以后回到原点。你立刻就明白了,这是鬼打墙。于是,你以后在生活中,再遇到同类的事情,也会往玄学影响上想。”   “渐渐的,你会对‘它们’越来越注意,那么也许在未来某一天,你到达了一些特殊的地方,经历了一些特殊的事,你的感知到达了一个临界点,你开始真正地‘看到’它们。”   顾青微微前倾,盯住历允的眼睛,“而当你能真正注意到它们,你的恐惧、好奇等等情绪,也会相对应地引起它们对你的注意。活人被鬼缠上,哪怕不是恶鬼,也会死得很惨。”   这是一个无法逆转的过程。   历允还算好的,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真正见过鬼。他对涂山县蒙村有鬼这个说法的信任,仅仅来源于上级领导对他的指示。   但即使这样,这里的事结束以后,顾青也得给他点东西防身。   可有些人大概就不行了。   比如说表姐刘柠,她就得修养一段日子,最好是能找心理医生,让她忘掉这段记忆。   再或者像是被它重点照顾的付家,全家老小都亲眼见到了那个在天花板上印下无数血手印的畸形鬼胎。   到此为止的程度,顾青所在的部门还能干涉一下,尽力保住他们的命。   但如果是宋时清那样的……   宋时清……不用这些人来救,他撞鬼,有东西会凑上来抢着处理。   更何况,谁知道他碰上的鬼是被他吸引来的,还是被某些坏东西故意放过来的呢。谁敢插手它的算计啊。   某一刻,顾青蹙眉抬了下头看向被浓雾遮挡住的涂山深处。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但又说不太清。   历允不明所以,“调整好了?”   “没。”顾青收回目光,淡声,“哪有那么快,等着。”   “你快点,那两个学生还在里面呢。”   顾青不答话,手下加快了两分。   可就在这时,历允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树枝断裂的声响。   “谁!”他厉声。   肌肉记忆拔枪瞄准一动未动的山林。   顾青后知后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他对活人的动静没那么敏锐,也没有察觉到恶鬼的气息。   山林一动不动。   顾青看了眼历允,用眼神问他是不是听错了。   这下换历允不答话了,他一手举枪,一手挡在顾青面前,将他挡到自己身后去。   “我是市公安局的历允,你是谁?”   林子中,那个格外庞大的黑影动了下,似乎是有些迟疑。   “……警官?是你吗?”   顾青和历允同时愣了下。   踩断折枝和树叶的声音由远至近,身量劲瘦高大的青年费力拨开拦在面前的树枝,将背上不省人事的同学朝上垫了一下。   他跟个在火场里遭过一轮的倒霉蛋一样,脸上横七竖八的炭黑印子,衣服也脏的不成样子。   但即使这样,也能看出来年轻帅气的五官线条。   是谢司珩。   在他的肩上,宋时清的脸干干净净,只有额头边缘带了一点点蹭上的煤灰,毫发无伤。   “……艹!”历允立刻收枪,脚下急急上前两步,就要去扶谢司珩。   人都跑出去好几步了,才想起回头,征求般地看行顾青。   活人?   他的表情这样问着。   顾青像是有些走神,完全无法理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一样。   这位从来都从从容容的玄学界大佬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罗盘,又掐了个不那么完整的诀。好几秒之后,才慢了半拍地点头。   他二十多年的能力告诉他,这是两个活人。   ……可这怎么可能呢?   那东西……它费这么大的劲,就是为了将人抓过去再放掉?   顾青的头一阵一阵地痛。   而历允已经子在他点头的下一刻冲了上去,他直接朝宋时清伸出了手,“来,把他给我。你俩是怎么出来的?怎么回事?”   谁知,他的手伸到一半却没有碰到任何人,谢司珩后退了一步。   “抱歉,叔叔,我们遇到了一些不太正常的事情,好像是撞鬼了,您离我们稍微远点好吧。”谢司珩笑了笑,有些警惕地说道。   历允头疼,“老子是活人,真活人,你摸摸,我是热的。”   可这个叫谢司珩的小孩根本不听他的。   他背着宋时清找方向退了好几步,根本不让历允碰他们,像是一只被吓过头的护卫犬。   历允无法,只能一边打电话让山下的人准备,一边用余光打量两人,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伤。   他知道谢司珩和宋时清经历了什么,所以不奇怪宋时清穿着件还挺漂亮的古代女子的裙子。   但宋时清手腕上的那串珠子,引得他多看了几眼。   无他,老翡翠沁血的绿手串,颗颗珠圆玉润颜色极佳,看着比当初他们追的那起巨额珠宝盗窃案中的赃物还要昂贵,工薪阶级的刑警对这些东西比较敏锐。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谢司珩也朝宋时清手腕上看了一眼。   他目光黑漆漆的,好像没有感情,又好像斟酌了一些东西。   等到下山的时候,历允看见这孩子总算是对他们起了些信任。   他将宋时清放在了一张急救床上,顺手摘下了他手腕上的那串珠子。   医生扶着他问情况,青年沙哑疲倦的声线慢条斯理,“他可能是受惊过度……是,我们遇到了非常可怕的东西……不是野兽,身上没有伤……这个,我不太好说,行行行,您检查。”   他坐上救护车。   从始至终,一直握着宋时清的手指细细摩挲。   那手上的动作,像是一种习惯一般。   谢司珩:猜猜我现在是什么状态嘿嘿嘿~   宋时清:(锁门)(找东西抵门)(躲进被子里) 第四十一章   “嗒……嗒……”   宋时清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放学以后空无一人的走廊里。   左边的教室和右边的自习室都关了灯,走廊里光线极暗,要不是尽头的窗户还透进来了一方天光,这条走廊就会是彻彻底底的黑暗。   他一连走过了好几间教室,脚下缓缓慢了下来,朝旁边看了一眼。   宋时清现在所在的初中要求学生统一穿校服,在男女发型上也有规定,所以每层的走廊中都会放一面落地镜,方便学生来上学的时候整理衣冠。   此时,这面镜子中正映着十四岁的小宋时清。   他穿着带红黑条纹的白色校服,下面是黑色的裤子和干干净净的白色运动鞋。   宋时清歪了下头,镜子里的自己也歪了一下头。   年纪小的缘故,他看起来特别乖,半高的马尾辫随着他的动作在身后晃了晃,让他有种女孩气的漂亮。   宋时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短发。   “时清?”   一个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宋时清觅声望去,只见那里,一个同样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少年探出半身,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你怎么才到啊。”   宋时清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嘴先他自己一步开了口。   “底下保洁阿姨把几个垃圾桶都拉走了,我沿操场找了一圈,才找到其他的垃圾桶。”   他声音委委屈屈的,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谢司珩立刻就跟电视剧里奉承皇帝的奸臣一样顺着宋时清的话,“她们这样好多次了,几个班都投诉过,怎么到现在还没用。”   “就是啊,至少留一个垃圾桶给我啊。”宋时清走到他旁边,两人随即一起往前。   “周一我再去和老师说。”谢司珩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盒200毫升的水牛奶来,极为顺手地递给宋时清。   宋时清脚下默默朝旁边偏移了十度,装若无其事,妄图躲开这无妄之灾。   谢司珩笑开,紧走两步揽上他的肩,强行将牛奶塞给宋时清,“阿姨让我看着你喝的,别想躲。更何况水牛奶腥味已经比牛奶淡很多了,你还能尝出来啊。”   宋时清泄气,咩咩地软声,“你瞒一下妈妈嘛,干嘛这么严格。”   “不行。”谢司珩铁面无私。   宋时清无法,只得恹恹地插上了吸管。听话的举动得到了谢司珩同学爱的抱抱,但被他残忍推开。   他俩又就周末的作业聊了几句没营养的话,主要是谢司珩在说,宋时清在听。   空旷的转角过道被他俩的声音填的满满当当,跟两只小鸟在叽叽喳喳一样。   两人脚下不停,很快,前方出现了一扇半开的棕色大门,上面的金属门牌有些旧了,但文字还是很清晰。   【文体教室】   宋时清和谢司珩上的初中是公立转私立的学校,有点贵族学校的意思,学生的课余活动非常丰富。   绝大多数由老师家长主导,像是国内国外的旅游研学活动,请一些农业、畜牧业方面的老师开展实地教学活动。都很有意思。   除此之外也有小部分,由学生自己安排的独立活动。   比如说现在,初二六班正在准备的“校园小电影”活动。   文体教室里挤了二十来号人,整个六班的都到齐了。众人听见动静,纷纷朝最后来的宋时清和谢司珩投来目光,各个脸上都是搞事成功的笑容。   “你俩总算来了。”   “道具已经送过来了,你们快过来看。”   这个活动宋时清没有参加,他对表演没有什么天赋,比较喜欢坐在台下鼓掌。但谢司珩向来是个闲不住的性格,年年活动,年年有他。   谢司珩拉着宋时清朝前走,“这么快就到了。”   众人朝两边让开,只见被围在中间的是好几个半人多高的被打开的纸箱。   宋时清顺着朝里面看了一眼,发现全都是黑黑白白的布料,一时有点好奇。   “你们演什么?”   毕竟还是初中生,各班准备的一般都是外国童话和中国传统神话故事,像是去年,初一十个班,就演了十个班的王子救公主。   当时后台乌泱泱的全是缎面公主裙,从上面看,彷如云南的毒蘑菇丛。   好几个同学笑了起来。   “贞子。”   “……啊?”宋时清呆呆的。   “我们演贞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小同的主意。到时候,我们先在台上演,等到鬼出场的剧情时,让后台突然开投影。”   谢司珩笑得不行,“就大剧院那个投影屏,上整张鬼脸,肯定能把教导主任吓死。”   宋时清:……   纯良无辜的宋小同学从未想过,世间还有如他同学一般可怖之人,缓缓地吸了一口凉气。   凝滞两秒后,他小小声,“我们会不会被点名批评啊?”   谢司珩伸出一根手指,蔫坏,“吓得老师做半宿噩梦,点名批评也值了。”   宋时清:……   他能怎么办?只能低头喝牛奶这个样子。   前面,刚才一直趴在旁边的桌上写着什么的班长加了起来,“参加表演的同学都过来抽一下签。”   谢司珩闻声朝后走去。   宋时清跟在他后面看热闹。   七八个被折成方块的纸条被一齐摊在了桌子上,众人也不挑,各自随便拿了一个。   谢司珩拿的是最边缘的那一个。   他和宋时清贴在一起,慢悠悠地打开了这张纸。   【女鬼】   宋时清:“噗嗤。”   “不是。”谢司珩哭笑不得,他也没想到抽签能抽到个这玩意,“你先别笑。”   说完去找班长和一众同学换角色。   但六班本身就是个搞事的主,谁能跟他换,转了一圈下来,女鬼这个角色稳当当地落在了谢司珩头上。   “哈哈哈。”宋时清笑得肚子疼。   隔着好几米,谢司珩和他对上目光,他气不过,跑上来制裁宋时清。   “笑笑笑,就知道笑。今晚就爬你床上去。”   宋时清把空牛奶盒子塞他手里,跟个恃宠而骄的白色长毛猫咪一样,“你敢来我就打你。”   说完还把谢司珩往后面推,“赶紧去试衣服。我要看。”   谢司珩一步一步后退着朝化妆间的方向走去,故意让宋时清看他蔫巴巴装可怜的表情。   这人从小到大都这样,宋时清早就习惯了,故意不看他,目光朝旁边的光荣墙看去。   学校组织过好几次市里省里的表演,作为纪念的照片和奖杯都被放在了文体教室这边。   宋时清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这一次,他却愣了下。   平常,光荣墙里放的都是学生大合唱、舞蹈比赛的照片,各个颜色丰富,灯光璀璨。可现在,墙里的照片全都被换成了黑白色的。   宋时清心底略微起了点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好奇。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光荣墙前。   照片有很多张,但都是模模糊糊的,唯有正对着他的那一张是清晰的。   上面是他和谢司珩……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长大了的谢司珩和他。   照片中的背景是一条梧桐树街道,背景幕布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有些粗制滥造。   谢司珩坐在轮椅上,一身旧款的衬衫西裤,腿上平放着一柄光亮的手杖。   他微微朝后抬着头,成熟的眉眼浅浅眯起带着温和的笑意,流露出一种宋时清暂时无法理解的深情。   他伸手微微牵着他身后的宋时清,像是在对他说些什么。   【别紧张,时清,照相机不会把活人的魂吸进去的,放松。】   宋时清的目光缓慢地挪到了他“自己”的脸上。   照片只收纳了他的小半张脸。   怯生生的、漂亮的,被旧社会训诫得很好的少年略微有些紧张地低着头,手指抓在谢司珩拉着他的那只手上,无意识地流露出依赖。   而摄像师也不知道是在试相机还是觉得这一幕构图情绪恰到好处,按下快门,将时光永远地定格在了相片之上。   宋时清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他突然回头,在人群中搜寻谢司珩的身影。   这张照片是谢司珩什么时候和他拍的?为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宋时清,你怎么了?”一个做后勤的同学问道。   宋时清愣了下,开口时,声音隐隐透出种不确定,“这是我和谢司珩的照片吗?”   就算是他和谢司珩的,为什么会被放在文体教室的光荣墙中?这到底是什么?   谢家祖宅祠堂中,【它】拉开抽屉时,唯一一张落到宋时清眼中的照片无声地挂在墙中。   那上面“谢司珩”的脸在某一刻似乎被染上了一丝苍白,黑漆漆的瞳仁,不知道是只盯住了它的宋时清,还是同时也盯向了照片外的宋时清。   被宋时清抓住的女生有些茫然,朝照片看了一眼。   她原本在吃冰淇淋,此时手上的动作慢慢听了下来。黑瞳顶着照片,瞳仁似乎也变成了四四方方的样子。   少顷,她扯出一抹笑,细声细气地,   “当然是您和少爷啊,您二位在北门桥拍的的,您忘吗?”   “北门桥?”宋时清喃喃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地点。   北门桥是哪里?他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头很疼,眼前的一切也在旋转。   隐约中,宋时清觉得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但那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也不敢说。   周遭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安静下来。   脚步声由远而近。   宋时清皱眉抬起头,只见朝他走来的是谢司珩。   谢司珩已经换上了女鬼的服装,身上圈着巨大一口井,手上还提着假发,一步一步走得非常费劲。   看见他,宋时清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潜意识里,谢司珩的出现就代表着安全这个概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刻了下来。   但与此同时,灵魂的另外一小部分却在深处发出了警告。   别上去。   别靠近他。   快跑。   你该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宋时清无知无觉,有点苦恼地指着荣誉墙中那张唯一清晰的照片,“谢司珩,这是我们什么时候拍的?”   “嗯?”谢司珩走上前。   他手上的黑色假发套,在宋时清的胳膊上蹭了一下。   明明隔着校服,那种如同真切触碰到头发的冷意还是传到了宋时清的感知神经上。   就像是……   伸进来碰了他一样。   谢司珩认真辨认照片,“这张……我们有拍过这张照片吗?”   宋时清“唔”了一声,一边跟他重复刚才女同学的话,一边没忍住,多看了那头发几眼。   ——突然间,那头发动了一下。   那一团黑色的头发,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向怔愣中的宋时清,露出了一张沾着血的,笑着的,谢司珩的脸。   心跳开始加快跳动的速度。   宋时清听到了身周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谢司珩身后的道具井中,黑漆漆的布下很多东西在律动。   第二个头钻了出来。   也是谢司珩的脸。   随即是第三个……第四个……   它们盯着宋时清,死死地盯着,像是在盯着闯进自己捕食范围的可怜雌兽。   【我想起来了。】   谢司珩也转过头,朝宋时清笑了一下,【这是我们在北门桥拍的啊——】   幢幢人脸升起晃动,谢司珩恍若未觉。   【时清忘了?】   “唔!”   宋时清陡然睁开眼睛。   明亮的日光刺的他眼球生疼,但他放如毫无知觉,眼泪从眼角滑下,顺着太阳穴流到枕头上,最终留下一块小小的潮湿痕迹。   宋时清的胸膛剧烈起伏,胸腔中的心脏不堪重负,几乎要瑟瑟发抖地崩裂开。   “时清?”   宋时清慢慢转过头,眼眶通红地看着床边的人。   比梦境中年长了四五岁的谢司珩站在旁边,手里端着半杯水。   “喝点水,你渴不渴?”   宋时清猛地翻起来,手脚并用地朝床边爬。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一样。   谢司珩眼底划过一丝沉色,随即他赶紧将水杯放床头,扑上去抱住了要往地上栽的宋时清。   “别别别,时清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你先别挣扎,你手上还有针头。我的天,祖宗,血,你出血了。”   可宋时清根本听不进去任何劝说,过于真实的梦境让他分不清现实虚幻。   谢司珩无奈,只能武力镇压,硬生生把眼泪汪汪的宋时清压在了被子里。   “啊……啊啊嗯……”宋时清扭脸朝门口发出了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几秒后迟钝地发觉自己现在说不了话,眼泪流得更凶了,呜呜咽咽地小动物一般,妄图用音节跟谢司珩交流。   他被谢司珩压着拔掉了手上的针头,捂着手背,看着谢司珩的样子,像是在?什么罪大恶极的禽兽。   谢司珩:……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砍成了两半。   一半是真的在心疼。   宋时清的失语虽然是暂时的,但能被吓成这个样子,可见他受了多大的刺激。   他本来身体就不好,也不知道这一次过去以后,会不会生病。   但另一半的他,可就没这么好的心性了。   连话都不会说啊。   时清变成只会叫的小哑巴了。   不管被欺负成什么样,都没办法跟别人告状。几次以后就会学乖,予取予求地向自己展露柔软。   而这种情况下,别人只会觉得他是最适合照顾他的人,不仅不会帮时清,反而还会将他送还到自己手里。   好可怜呀。   光是想想……   谢司珩深吸一口气,面上笑得又无奈又痞气,“您别叫了行不行,要找人我帮你按铃就是了。回头叫坏嗓子,还得朝我发脾气。”   芜湖!营养液已经到一千了,后天加更嗷~ 第四十二章   顾青和历允赶到病房的时候,宋时清已经冷静了下来。   历允朝病房里看了眼,之间谢司珩单腿跪在床上,正弯着腰用湿纸巾给他擦脸。而宋时清……   他双腿蜷缩在身前,下意识地抱着被子,整个人本能地呈现出一种既戒备又乖顺的矛盾姿态。   记忆和梦境虽然模糊可怖,但宋时清清清楚楚地从其中捕捉到了谢司珩已经被那东西杀死的信息。   而且,那东西还在最后露出了一张和谢司珩别无二致的脸庞。   这些他都记得,刻在灵魂中,怎么也忘不掉。   但看着面前活蹦乱跳的谢司珩,宋时清却问不出喉咙里堵着的那句话。   ……他是想要谢司珩活着的。   历允在门口观察了这两人一会,抬手敲门。   宋时清全身一颤,脸就要往被子里躲。   “哎?”   他这反应把要进门的历允弄得顿了下,他目光在宋时清身上转了一圈,感觉这孩子有点像以前办过的恶性案件中,受过极大刺激的受害人,心下起了点思忖。   历允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身后的顾青,摆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我们能进来吧。”   宋时清抿唇,抬眼,小动物一般地觑谢司珩。   而谢司珩也在看他,对上目光的那一刻,相处了十几年的人笑了下,“是救我们回来的公安局叔叔。他之前也向我们问过情况,记得吗?”   宋时清迟钝地从混乱的大脑中找到了和历允有关的记忆,少顷后,放松了下来。   好乖。谢司珩想道。   “哎,叫什么叔叔,我今年都没到三十,你俩叫我哥哥都行。”历允顺势走进来,“睡了一天半,现在身体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叫人去楼底下买份饭上来?”   顾青还从没见过这位刑警插科打诨的样子,略略多看了他一眼。   不过不得不说,历允这些年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积累出来的人际交往经验是有用的,他几句玩笑间,床上一直紧绷的宋时清,很轻地露出了一个笑来。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对历允和顾青比了个谢谢的手语。   这孩子不会说话?   顾青和历允对视一眼,隐晦地看向谢司珩。   就如同谢司珩之前设想的那样,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会自动将他当成宋时清的半个监护人。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独占欲被满足的隐秘麻痒在心底炸开,谢司珩的舌尖在口腔里轻轻碰了碰牙齿,在感觉到轻微痛感以后,他若无其事地开口解释。   “时清以前会说话,但我们从山上下来以后,他嗓子就出不了声了。我们打算下午转院去检查一下。”   宋时清可从来没说要转院检查,但此时,谢司珩口中的“我们”没有被任何人反对。   包括宋时清自己。   他仰头看着谢司珩,手指无意识地扣了扣被角,心底五味杂陈。   历允听罢眉间拧了起来,“创伤后应激障碍?他如果发声没问题的话就得去找心理医生调理,这种心理疾病普通医生看不了。跟父母说了吗?”   话题转的圆润,像是宋时清就根本察觉不到历允在套话。   谢司珩苦笑摇头,“我俩手机都没了。不是骗您,是我俩这次进山以后,又撞鬼了。本来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一时没拿在手上,再摸的时候,就没踪影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这话一出,病房里微妙地安静了两秒。   历允垂眼,发现宋时清正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惶惶然的。   也能理解,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教训过宋时清,说人家封建迷信什么的。   谁能想到是真闹鬼呢?   历允有点尴尬,低头笑了下,“我知道,之前的事……”   “你叫谢司珩是吧。”   历允一顿,朝身边看去,只见从进门到刚才都没有开口的顾青慢悠悠地出了声。   这位大佬眼见没兴趣再听他俩拉家常下去,点了点谢司珩,侧眸看向历允,“你俩先出去说话吧,我单独和宋时清谈谈。”   历允立刻就从这句话中品出了深层的意思。   ——顾青对谢司珩不感兴趣。   这也就是说,以顾青的专业水平来看,谢司珩身上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撞鬼的关节只在宋时清身上。   “……行。”历允点头,对谢司珩招了下手。   宋时清微微挺直脊背,一双眼睛巴巴地粘在谢司珩身上。   他现在害怕谢司珩没错,但如果空间里没了这个人,他反而会恐惧。又怕又昵,样子招人得不行。   谢司珩注意到了宋时清的小动作,轻轻笑了下。   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也都注意到了。历允挑眉,眼神渐深,顾青则是蹙了下眉。   “……我和叔叔就在外面说话,你有事叫我。”谢司珩很熟稔地给宋时清拉了下被子,抬起手指似乎是想要碰宋时清的脸。   但那只是个半秒都不到的动作,没人发觉。   谢司珩直起身,从善如流地随历允走了出去,一直到门关上,宋时清的目光都没有收回来。   “你们两在谈恋爱?”   冷不防地,顾青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宋时清一怔,朝顾青看去,随即赶紧摇头,无声地动着口型。   手语他只会几个基础词,是当初去特殊学校参加捐款活动的时候学的。   顾青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宋时清,示意他在上面打字,“不是?你们两个看起来很像是情侣,你挺依赖他的。刚才我让历允带他出去的时候,你像是想跟出去。”   宋时清没想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居然是这样一个样子。他想解释,但顾青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径直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   他似乎很不经意地,“但你又好像很怕他。”   宋时清僵了一下。   病房里没人说话。   少顷,宋时清迟疑了几秒,在手机上打下【我没有】三个字。   他和顾青都是那种长相中带着点清冷感的人。   不同的是,宋时清的骨骼走向更内敛,脸色苍白脆弱的样子,让人觉得非常好欺负。   但顾青是那种眼窝深的凉薄长相,即使现在一副病气沉沉的半死不活样,正经抬眼看谁时,也带着股说不出来的锋利。   顾青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大腿,他盯着宋时清似乎是想要避让的黑瞳,眼神仿佛能直直刺入他的脑中,“你们现在的小孩都这么聪明了吗?见到一个公安局来的,就能猜到国家介入调查?”   ——宋时清听到了自己心跳砰砰的收缩声。   他面前的这个人,或许有读心的本事。   宋时清想得其实很简单。   他不知道谢司珩现在到底算什么,但他不想让谢司珩出任何意外。   历允之前调查吕家灭门案的时候,完全不相信他说的被恶鬼缠上的时候,这次来了解情况时,却态度微妙。   结合谢司珩说的,这两人将他们送到县医院的事情,宋时清隐隐约约猜到了政府可能介入调查的现状,而这个没有被历允介绍的人,应该就是官方的特殊人员。   顾青沉默一会,“你俩就是在谈恋爱吧。”   宋时清耳根通红,但这下连头也不摇了,只紧张地盯着顾青,像是害怕他接下来会说出极为可怖的话语。   顾青看他这样子,哼笑了一声。   这孩子真就像那种很漂亮的品种猫,性子乖乖的家教又很好,心底的事情一点都藏不住。那只藏在山里的恶鬼倒是很会选人,眼光挺好。   宋时清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心底忐忑不安,眸光一个劲地往病房门上瞟。   “别看了,不会吃了他的。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顾青说道,他淡声,“我就是顾青,你俩逃出来用的引路香是我留给你们的。”   顾大佬指了下门:“所以别护着你那同学了,他身上根本没有鬼气,不然我也不会让他跟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刑警单独出去。你跟我说说,你到底在怕他什么?”   病房外,历允似笑非笑地问了和顾青同样的话——   “里面那个,是你小男朋友?”   谢司珩哑然失笑,抬头摸了下鼻尖。他的表现极为自然,和历允所接触过的,其他家境优越人品良好的青少年没什么区别。   见他笑,历允也跟着笑,语气中的调侃意味更浓,“谈多久了?”   他本意是想要缓和气氛,方便接下来问话,却不想满身冒着恋爱泡泡的谢司珩摇了摇头。   “没谈,我告白了,但时清没答应。”   “呦,你俩都这样了还能拒绝啊。”   谢司珩笑着微微眯起眼瞳,“我们两个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时清他对我的感情和我对他的不一样。”   历允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哥俩似的,“我看你有戏。刚才在里面,你要走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绷起来了。你俩一直这么相处?黏黏糊糊的?”   谢司珩顺着他,“没,只是才从山里跑出来,时清被吓得有点狠。”   历允从善如流,“那看样子你俩经历了不少啊。怎么逃出来的?”   “——”谢司珩的笑意未变,“其实我也不知道。”   “嗯?”历允不解。   谢司珩回忆,“当时我和时清被迫进入了一个祠堂,牌位下的供桌上摆了油灯。因为顾青先生给我们的引路香需要用火点燃嘛,所以我扑上去撞开了那只鬼。本想让时清借机去点引路香,却没想到直接撞塌了整面墙的牌位,木头砸下来,我昏过去了。”   历允没有见过【它】,不太能想象出谢司珩形容的场景。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所处的地方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时清就躺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我没敢多想,直接背起他,拿着引路香跑了出来。”   说到这里,谢司珩还有些心有余悸地顿了下,“其实走到一半的时候,引路香就烧完了,我是靠着辨认树木的疏密程度判断的方位。幸好走出来了,不然困在山里,估计得靠抓兔子为生。”   历允笑,“是,幸好。你小子野外生存能力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他多年来从事刑侦的职业本能,也有可能是谢司珩相比宋时清,冷静地过了头。历允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习惯性地想从口袋里掏烟盒,抬眼又反应过来自己在医院,生生忍住了动作。   那点细微的怪异感像是落在身上的头发一样隐隐盘绕在历允心头。   谢司珩发现了,但他并不在意。   历允没主动开口问话,他也就装作不知道地等在一旁。   “哎,你背着你那同学,走乐多少山路?”   咔一声,两人身侧的病房门打开,顾青站在门里,目光在历允身上转了一圈,又看向谢司珩。   “宋时清说——他看见你被恶鬼杀死了,那只恶鬼还长着和你一样的脸。”   历允心下一跳。   他立刻去观察谢司珩的神情,只见谢司珩愣了下,越过顾青,看向房间里的宋时清,似乎是有些茫然不解,然后是沉思警戒。   是非常自然的反应。   “……鬼和我有一样的脸?”谢司珩反问了一句。   不等顾青回答,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下意识往口袋里掏了下,在碰到空无一物的口袋时,他才反应过来,语气有点着急。   “我突然想起来,时清之前收到过一张染血的婚契,我们当时以为是有人恶作剧,所以我私下找了做文物修复的朋友帮忙看。但前天,她发来消息告诉我,婚契上,写的是我和宋时清的名字。”   没有门的阻隔,谢司珩的话也传到了宋时清的耳中。   谢司珩认真问顾青,“这两件事是不是有关系?……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关系,反正就觉得有些古怪。”   说着,他又将目光收回,重新和顾青对上。   ——他还以为时清不会将之前的经历说出来。   他居然这么容易就相信了这个叫顾青的外人。   谢司珩神情未变,只是看顾青的目光中却多了点意味不明的暗色。   他有点,不高兴了。   谢司珩:置之死地而后生!   明天加更~ 第四十三章   对于谢司珩的眼神,顾青未觉,直接抓重点的内容问,“婚契?什么婚契?”   “我手机里有照片,实物在我同学那里,她人现在应该在b市。”   从这里到b市,坐飞机都得两个小时,更别说快递了。   历允:“重新给你买个手机,你原手机里的数据能同步吗?”   谢司珩直接点头,“可以,我的数据都在云平台备了份。”   那就没什么难度了。   “行。”历允说,“我俩下去给你买个手机,你和他在这待着,别乱跑。转院的事情,等我们回来把这两天的前因后果都问明白以后,你再去办。麻烦你们两个小同学配合一下我们警方的工作。”   “没问题。”谢司珩笑起来,“劳您给时清也买个手机,最新款白色的就行。”   历允点头,接着,也不管顾青同不同意,直接上前将人揽住,朝电梯的方向带过去。   顾青愣了下,一开始还想要挣扎,抬眼间却突然发觉历允脸色不太对,脚下迟了一步,跟了上去。   医院的电梯间在走廊中间位置,两人走过去的时候,正好有一台电梯打开门。   站在里面的,是个穿黄马甲的外卖员。   历允出于职业习惯,在这人拎着的袋子上扫了下,看清外卖带上粘着的那张小票的瞬间,他心底“咦”了声。   倒是巧。这外卖员送的单正好是他给宋时清谢司珩点的午饭。   闹鬼的事情和那俩小孩没关系,但市公安局还要查吕家的灭门案,多多少少得让那俩本来就倒霉的学生回忆糟糕经历。   历允不喜欢给人添麻烦,心想包他俩一顿营养餐当赔罪,就点了这餐。   但他认出了外卖员,外卖员却不知道面前站着的人就是自己这一单的雇主,径直走过去,与历允擦肩而过。   可就在这一瞬,跟在历允后面的顾青眼皮跳了下,侧眸看向了外卖员手中的袋子。   他停下,目光追随这外卖员,少顷后出声,“你等下。”   电梯间里就他们三个人,外卖员也是被人叫习惯了的,莫名其妙转身,“叫我?”   “怎么了?”历允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这袋子里的东西,感觉不太对。”顾青缓缓说道。   一听顾青说他送的餐不对劲,外卖员愣了下,然后脸上露出了点不高兴的神情。   “什么玩意……”他嘟囔,转身要走。   历允一个健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们想干嘛?”外卖员警惕地护住了袋子。   历允态度堪称柔和,“师傅您别紧张,这单就是我的。”   说着,他打开外卖平台,朝外卖员亮了一下。   外卖员将信将疑地核对信息,发现无误以后,一脸,是你外卖你还抢有病啊的表情看了顾青好几眼。   他一边把袋子递给历允,一边替自己开脱,“餐都是老板做的,要是有问题,你得去找他们说。”   历允笑着应下,目送外卖员走进电梯,才缓缓松了口气,转头教训顾青。   “您下次想干什么,能不能先跟我说一声?你看你刚才把人吓得,差点带着餐逃跑。”   “少废话。”顾青不耐烦,“这是你给那两个学生订的餐?”   医院在电梯间里按了一排给人坐的椅子,历允就把袋子放在椅子上,弯腰解塑料袋。   “对,正经的酒店外卖。你为什么觉得它有问题?”   他点的东西不少,小票有半条胳膊那么长。顾青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只走过去扯下了小票。   袋子打开,里面是五六个密封的好好的外卖盒子。   历允抬头,“哪个有问题?”   顾青“唔”了一声,像是有些不确定似的伸手在几个盒子间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在了其中一个上面。   历允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不确定的样子,跟着点在了那个盒子上,抬眼,与顾青一对。   对面人拧着眉迟疑了两秒,像是在感受空气中细微的气流流动,片刻后终是确定地点了一下头。   历允直接将塑料盒拿起来,里面的液体随之晃动,手感看应该是汤。   他掀开盒盖,立刻,一股带着清香的鲜味就飘了出来,但当历允往盒子里看去的时候,脸上立刻出现了异怪的神色。   “这什么东西!”   黑色的打包盒里,一条条褐色的虫子因为吸饱汤汁的缘故,肥肥胖胖地飘在汤面上,和青翠的小青菜叶卷在一起,看着就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顾青拿过来看了一眼,却反而放松了下来,“是它啊。”   “这什么东西?”历允震惊。   “白僵蚕。”顾青好笑地回答道,稍微晃了晃汤,底下又泛上来了一些被煨化的脂肪膜样的东西,“我说怎么阴气这么重,还以为又是鬼怪作祟,搞半天是这玩意。”   见历允是真被吓到了,顾青难得好心地跟他解释,“白僵蚕就是感染了白僵菌以后死掉的蚕,炮制以后也是一味中药。这汤是你特意给宋时清定的?”   历允还有点惊魂未定,闻言下意识反问,“什么意思?”   “白僵蚕有安神的作用,现代中医多把它用在惊厥之类的病上。给宋时清用正好。”   顾青一边盖上盒盖一边借着跟历允科普,“就是不能多吃,这东西阴气太重了。古时候,一筐蚕中只要出了一只白僵蚕,就可能感染整个蚕房,让养蚕的人家白忙活一年,乃至于倾家荡产饿死乡野。所以按我们的说法,这东西聚群以后,出白僵鬼,是疫鬼的一种,对人谋财害命。”   “而且蚕这种虫,本身就与上古嫘祖有关,还是蜀地的原生蛊之一……”   顾青盖好盒盖,抬头见历允一副不明觉厉的样子,“啧”了一声。   “算了,跟你说你也听不懂。”   “我听得懂。就是说这种虫子自带鬼气,刚才是你感觉错了,对吧?”   “是自带阴气,聚群害人才生鬼——算算算,懒得跟你讲。”   历允哼了一声,将袋子重新系好,转身回走廊。   他们耽误的时间不长,谢司珩还站在门口,和一个路过的护士说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有些惊奇。   “历叔叔,您怎么回来了?”谢司珩问道。   “嗨,给你俩点了饭。”   历允大步走到他面前,把袋子递过去,想起刚才的经历,还特意叮嘱了一句,“我没给病人送过饭,随便下单了一份‘营养骨汤’,结果也不知道这边的老板是怎么回事,在里面放了好多白僵蚕。样子有点吓人,你看看你俩能不能吃,不能吃就倒了。”   ——谢司珩脸上的笑意似乎是扩大了一点。   “我知道了。”   涂山这边确实有很多养蚕的人家,但哪个酒店,会在普普通通的骨汤里加白僵蚕啊。   这味药绝大多数人都不懂,样子还可怖,加了,又提成本又赶客,谁能干这样的蠢事?   更何况,怎么就这么巧呢?   宋时清受惊,它正好能平心静气。   顾青在,它正能聚阴引鬼又不至于引起怀疑。   谢司珩目送历允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拎着袋子转身走进病房。   “历叔叔真的好客气,还给我们两个定了餐。”   宋时清也有有点惊讶,用刚才从护士那里要来的纸笔写:“他们两个人都好好。”   谢司珩看着这句话,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他解开塑料袋,“我听他们说,你看见我死了?”   出去之前还很怕他的宋时清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抱着被子藏住下半张脸在纸上写字。   “顾青老师说,那应该是恶鬼给我下的迷障。”   【鬼有三术,一迷二骗三吓。】   半个小时前,顾青坐在床边,看着宋时清在手机上打下的满满一页的字,沉吟着说道。   【它想要与你缔结婚姻,它活不成,就需要你死。但世间之道的准则不许夫妻相残,它不能直接动手杀你,就只能想方设法地让你自己离魂。你说的这些,看见谢司珩被那东西掐死也好,被它用刀捅穿心脏也好,应该都是迷障。】   见宋时清还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顾青支着下巴。   【我毕竟没跟你们一起去山里,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谢司珩身上,确实没有鬼气,他应该是八字很硬的那种人,不然也不可能带着你走出那样的涂山。】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那东西为什么会放你们出来。我觉得你俩应该是误打误撞碰到了恶鬼聚形的关键,只要能推算出来,我就有法子让你彻底摆脱它。】   宋时清在被子上写字的速度不算快,但谢司珩很有耐心。等他写完,小桌子上的餐盒也摆满了。   谢司珩随意地垂下目光,语气有点意味不明,“反正呢,你就是只相信人家,不相信我。”   宋时清愣了下,心底不知为何,升起了一点点怪异的滋味。   病房里的百叶窗只拉开了一边的,宋时清这边全是太阳,谢司珩却站在阴影之中。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掀起眼皮看着宋时清,“刚刚醒过来的时候,你怕我怕得都哭了,要不是我抱着你,你都能窜下床跑到角落地蹲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谢司珩好像又正常了。   他这幅样子,和平时不着调的时候一模一样。   宋时清想了想,乖觉地凑过去,摸了摸谢司珩的手臂。   谢司珩不躲,但也不被软化,“你还对我拳打脚踢的。宋时清你也太没良心了,之前在山里的时候,你可就差喊我哥哥了,出来就这样啊。”   宋时清立刻明白了这人的要求,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哥哥”两个字递过去。   谢司珩根本不买账,点着纸好笑,“你就这么糊弄我。”   宋时清笑了,摸着自己喉咙给他看,“嗯嗯”了两声,示意自己现在没法说话,他将就一下。   “我被吓得好惨,你别生气啦。你要是看见我死在你面前,转头又活过来了,你也得跟我一样。”   宋时清把纸条推了过去。   阳光照在身上,活着的谢司珩坐在他身边,除去身上还残留着的那一点痕迹,之前被恶鬼缠上的种种事情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谢司珩拿过笔,把“你要是看见我死在你面前”这句话涂黑,抬手捏了下宋时清的脸颊。   “小没良心的乱说什么呢?你这条命可是我好不容易带回来的,你就这么糟蹋我的心意啊。”   宋时清没躲,歪着头任由谢司珩捏他。   他本来就是个在亲近的人面前很容易软下来的人,此时浑身上下,透着股说不出的柔顺。   谢司珩无声地眯了下眼睛,突然凑上去,在宋时清脸颊上亲了一下。   这人怎么这样啊?   宋时清耳根粉红,朝后退。背后的枕头都被他抵成了扁扁的模样。   谢司珩就笑,不说话。   少顷,他慢悠悠地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爱心,顿了顿,又用笔涂黑。接着把纸推到宋时清面前,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好幼稚。   宋时清脑中突然跳出了这个形容词。   但有些时候,人真的没办法拒绝大狗的一些幼稚行为……   宋时清难言地把纸翻了过去,表示不接受谢司珩的黑色爱心。   可翻一页能代表什么呢?   谢司珩又慢悠悠地在上面画了个空心的爱心。   宋时清无法,只能别过脸去,给谢司珩欣赏他从白生生变得红彤彤的耳朵尖。   谢司珩用那双黑瞳注视着他,眼底笑意深浓。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张纸,无论正反,宋时清都得面对一个谢司珩。至于到底是哪一个……   其实分不清楚的。   “历叔叔特意给你点了一碗安神的汤,嘱咐我让你趁热喝。”   见谢司珩没再揪着刚才隐秘的暧昧不放,宋时清轻轻松了口气,转过头看来。   见着一碗漂在汤面上的褐色虫子,他也愣了下。   “白僵蚕?”他写在纸上。   “什么蚕?”谢司珩莫名其妙地问道。   宋翔家就是养蚕的,宋时清虽然不参与舅舅的产业,但对这种会导致颗粒无收的病稍微也有些了解。   他随便在纸上给谢司珩写了几句,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   他当然一点都不怕这些虫子,但汤入口的时候,宋时清稍微皱了下眉。   ……这汤,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   刚入口时,由白僵蚕带来的草木气很重,又有些清凉,似乎是加了薄荷。等这股草木气过去以后,泛上来的是一小阵极为浓郁香醇的鲜美滋味,是肉的味道。   但不等宋时清去辨认,这种肉香到底源于什么,胡椒的气息就窜了上来,顶掉了所有香味。   煨得极为到位的汤汁迫不及待地顺着唇舌滑进宋时清的喉咙,清凉感附着上神经,暖热的感觉下到胃部,让人全身都舒服了起来。   诡异的舒服。   宋时清捂住嘴,喉咙动了一下。   他本能地觉得这味道不对。   “怎么了?”谢司珩问道。   宋时清也有点茫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但他就是不太想喝这碗汤。   沉默片刻以后,宋时清在纸上写,“我不太喜欢它的味道。”   “……祖宗,您现在怎么这么挑食啊?”谢司珩笑着问道,“吃不习惯算了,放这待会我喝吧。”   宋时清和谢司珩对视一会,“唔”了一声。他好像是有点挑食了,毕竟是警察特意替他点的菜,总不能这样浪费。   宋时清又低头喝了一小口。这次,他好像习惯了一点汤的味道。   他停了会,又喝了一口。   谢司珩支着头,看些宋时清的样子,像是一头盘踞在高处的雄兽,看着自己小心翼翼的,终于愿意开口吃下鲜嫩肉块的脆弱爱人。   有了这碗汤,宋时清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就能受得住他身上的鬼气了。   至于以后,自然还有其他方式。   一餐盒的汤很快见了底,宋时清捂着小腹将下巴放在小餐桌上,有些呆呆的。   谢司珩伸手,在他眼前勾了两下,“不吃饭了?”   小腹微微鼓起,宋时清的思维像是变得有些迟缓了,他好半晌以后才打了个哈欠,伸出手在纸上写。   “困。”   谢司珩夹了一筷子芹菜,喂到他嘴边,宋时清顿了会,菇滋菇滋咬了下去。   谢司珩看着满意,又加了一条肉。   宋时清慢吞吞地咬住,咀嚼了好久才咽下去。   他是真的困了。   可是为什么呢?   他明明才睡醒……   是因为,他的身体要消化突然灌进来的鬼气吗?   “睡一会,等晚饭的时候,我叫你。”   谢司珩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宋时清闭了一下眼睛,又闭了一下。   在陷入睡梦之前,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谢司珩将餐盒盖上,重新放进外卖袋子里。   而那袋子里,似乎有一团黑红色的影子……   宋时清睡了过去。   谢司珩轻柔地帮他将被子掖好,床头柜上,外卖袋子里,畸形的鬼胎瑟瑟发抖地蜷缩着。   它的神智依旧不全,在听命惩戒了付家人以后,它残得就只剩下一层魂了。   谢司珩很随意地将它翻了一遍。   “还不错,恶念基本散干净了。这家医院,未时三刻会接一个活不了的七月胎,要不要投看你自己。”   鬼胎发出几声缥缈的婴啼,像是在哀求谢司珩再帮帮它。   谢司珩没管,接着吃饭。那袋子自己动了几下,最终飘落到了地上。   无声见,有东西蠕动着,离开了这间病房。   楼下街道上,顾青敏锐地回头,看向医院急诊部。   历允现在被他都弄得有点条件反射了。   “又出事了?”   “……有鬼气,但不重。医院这地方,有鬼气是正常现象。”   “那你别一惊一乍得,弄得我害怕。”   说完,历允转过头,给手机店的工作人员扫码付账,顺口问道,“你觉得楼上那两个小孩怎么样?”   “听他们两个的描述,聚拢那只恶鬼的关键,应该是鬼域祠堂中那一墙的牌位。一个家族喂一只恶鬼,如果当年还有其他龌龊的话,成气候是正常现象。”   顾青顿了下,又接着,“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也觉得不太对。”历允说道。   手机店大,今天里的客人多,工作人员招待完他们,又去另一边招待别人,历允索性就靠在玻璃展柜前和顾青分析。   “宋时清倒还好,那小孩性子很乖,就是倒霉了点。主要是谢司珩,我总觉得他身上有种我说不出来的气质。”   “……早熟?”顾青问道。   历允摇头,“他那种家庭,十八岁养成这样虽然少见,但不算奇怪。”   谢家的家业也算庞大了,养出个能抗事的孩子不算新奇事。   但历允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那种在封建时代,轻易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社会中成长起来的人身上所带着的气息,是生于新时代的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那是腐朽的恶意。   或许谢司珩本身的性格中并没有这样的东西,但【那些】被他吸引而来的东西身上有,不知不觉地递上去了一点。   而这种黑暗中的东西,让历允格外在意。   医院里,谢司珩抱臂站在窗边,片刻后叹了口气。   真没办法,这两个人怎么都这么难缠呢?   他索性拉上百叶窗,走到床边坐下来。   床上,宋时清已经无意识地蜷缩成了一小团。他应该不太舒服,眉头皱着。   谢司珩把手伸进被子里,摸宋时清微微鼓起的,冰凉的小腹。   他的手带着温热的体温,逐渐让宋时清放松了下来,本能地抱住了他。   “这是你自己抱的,醒了以后不许再骂我啊。”谢司珩小声在宋时清恶人先告状。   谢司珩:看吧,我多聪明   宋时清:……(打包行李)(连夜上火车)   谢司珩:(笑眯眯)(连夜锁上火车站的门)   营养液加更合在这一章了嗷~我好勤奋。 第四十四章   病房的百叶窗遮光度不高,但谢司珩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将床上宋时清的脸笼在阴影中。   他一只手伸进被子里,轻轻揉按着宋时清的小腹。   “……唔……”宋时清很轻地哼了声。   谢司珩支着头看他,笑而不语。   即使在睡梦中,宋时清也感到了腹部不正常的顶动。他皱眉不安地抱住被子和谢司珩的手臂,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如果他现在醒着,拉开衣服,就会看到那覆着薄薄一层肌肉的部位正被顶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弧形凸起,那股和活人血肉不相容的鬼气焦躁地寻找着出路。   ——宋时清重重扭了一下头砸在枕头里,额头上冷汗涔涔。   “……啊……”宋时清呵出一团冷气,在惊惧和寒冷中发起抖来。   谢司珩轻轻叹了口气。   他手下的那片皮肤被顶出的痕迹逐渐从一个圆润的半圆形转变为了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   那张人脸在黑暗中摆出哭嚎的神情,随即嘻嘻地笑了起来。   它顺着宋时清柔软的腹腔左摇右摆,恶意地恐吓着这具身体的主人。   宋时清无意识地发出可怜的声音,脆弱的眼球在眼皮下方转动,眼睫被溢出来的眼泪浸湿一片。   谢司珩低下头,凑到他耳边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的,这就是最后剩下的怨气,待会就散了。”   ……被子下面,宋时清抓住了谢司珩的手臂。   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瑟瑟发抖地蹭着谢司珩。   毕竟,在冰冷的被窝中,谢司珩的手是唯一的热源。   谢司珩垂眼,没办法地叹了口气。   “那怎么办呢。不融一点阴气,你和我在一起会生病的,稍微忍一下好不好。时清,稍微忍一下。”   宋时清很轻地呜咽了起来。   他醒不过来,完全陷进了鬼压床的可怖黑暗中,他抱着唯一的热源,祈求对方给自己一点点怜悯,但对方只是轻轻地吻着他潮湿的眼角额头,一下一下。   谢司珩的手随着那张鬼脸的移动而移动,只是控住它的动向,让阴气缓缓散进宋时清的血肉中,并不干涉那团鬼胎残余怨气的焦躁发泄。   可活人的身体哪里受得了这个?   宋时清无意义地呻|吟,只觉身上越来越重,肌肉与骨骼中的酸麻累计,濡湿的黑发散在枕头上。   谢司珩趴下来,鼻尖贴到他下颔到颈侧那一片的皮肤上,轻轻嗅闻着。   鬼胎是他引的,其中的阴气也带着他自己的气息。现在融入宋时清的血肉中,仿佛昭示着这个人由内而外地被他打上了标记一样。   好香啊……   谢司珩瞳仁中的黑色像是滴进了水杯中的墨汁,缓缓散开,直到染黑整只眼球。   谢司珩如同某种兽类一样,半身覆上宋时清。   时清全身都是我的味道了……由内而外,就像是我已经对他做了所有事情一样……好涩,好香……   活人血肉的暖意蒸出清淡的腻香,谢司珩极为不正常地扭动着脖子,像是在思考要怎么伸展躯体,才能完完全全地笼罩住宋时清整个人。   然后,他要吞掉宋时清,让总是很可怜的爱人到他的身体里去,再也不用受任何一点伤害——   就在这一刻,病房外端着铁盘子的护士走过,脚步声如同一滴霎然撞在滚烫铁板上的冰水一般,让谢司珩的动作顿了一瞬。   他完全被黑色填满的眼球出现了一丝代表理智的空隙。   ——“艹。”   谢司珩捂着头站起来后退了好几步,闭上眼睛用力甩了甩泥泞成一片的脑袋。   好半晌,那铺天盖地源于他自己内心的蛊惑呓语才消散掉。   谢司珩重新找回了原来的理智。   病房里死寂一片,宋时清还在小小声地哼着,呼吸急促。而谢司珩站在离床几米远的地方,紧绷的身形甚至带着点如临大敌的意味。   好半晌,谢司珩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懊恼又焦躁地锤了两下额头。   怎么办呢,他对宋时清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一不小心就会被另一个恶鬼般的自己的本性控制。   再这样下去……   宋时清迟早会发现不对的。   一想到宋时清某天早晨起来,会在船上看到一摊浆糊一样,想要将他整个人包裹进身体的自己,谢司珩就崩溃。   他真的一点都不想吓到宋时清。   谢司珩就跟条拆完家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破事的大型犬一样,惶惑地在家里转圈,急急思考对策。   整条狗,不,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脑子已经干掉了的蔫巴。   谢司珩目光扫向楼下,只见历允和顾青已然买好了手机,正大步穿过马路,朝医院这边赶来。   ……谢司珩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没和另一个自己融合之前,十八年他也没叹这么多气。   可当他制造出第一个谎言的时候,就注定要用后面数不清的谎言去填补,直到将这张网填得天衣无缝,能死死缠住宋时清为止。   谢司珩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掐算了几下。   片刻后,他双手合十,朝顾青历允的方向微微一拜,“得罪。”   床上的宋时清若有所感一般,不安地动了下。   医院前,顾青踩上第一级台阶。此时是下午两点左右,离三点差半个多小时。县医院为了产妇方便,将部分产房和急诊设在了一楼。   站在顾青所在的位置抬眼,能看到几个走动的产科医生和护士,隐约听见不知道是儿科还是产科传来的啼哭声。   顾青无可无不可地踏上几级台阶,接着脚下突然停住。   历允正在皱眉翻手机,公安局那边的同事发来了宋时清妈妈,宋悦的电话号码,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打过去。   思索几秒,考虑到蒙村这个案子目前是公安部和某顾青所属的特殊部门合办的,历允还是侧头,想征求一下顾青的意见。   就在这一刻,身边人霎时化作一道残影,几步冲进大厅,直接撞开几个没反应过来的医生护士,直直朝着走廊尽头的一间手术室奔去。   “哎你这人干嘛!”   “先拦住他!”   “谁啊?”   这两年医闹横行,看到这场面众医生护士当即心里就是一咯噔,一个看着比常人要壮实几分的医生腾地放下手中的饭盒,二话不说抓起了旁边的拖把。   历允在心中大骂一句,冲到那人面前一把按住他。   “你——”   “警察,别动。”   说着他把证件朝围观群众一亮,心里已经把顾青骂出花来了。   这要是被拍到,上传网络,搞不好又得引起一阵负面舆论。顾青那部门难道就没有教过他们要谨言慎行吗!   如果顾青知道历允在想什么,就会重重冷笑一声。   他们平时都是上山下海抓妖落阵的人物,能有什么规矩。就他事多。   果然,就如历允所料,在看见他的证件后,被撞到的医生其中有一个脸色不太好,看着隐隐要发生争执。   正此时,一声尖叫从走廊尽头那间手术室中爆发了出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很不寻常的情况。   现在产房的门都带隔音效果,生产时产妇疼到最后,叫出来的声音也远不及影视作品中表现出来的那样。   一个站在近前的护士定睛看去,视网膜上生成画面的那一刻,整个人从头麻到了脚。   ——一个浑身紫红的,才被生下来的婴儿,顶开了产房的门。   它咧着没有牙齿的嘴,眼珠是全然的深黑,肚脐上拖着带血的脐带,身后,留下了两道爬动拖出的血痕。   它盯着护士,脸上的笑意充满邪性的恶意。   护士无声地捂住了嘴巴,缩着肩膀想要后退,可鬼婴像是在这短短两秒间,定下了她一样,猝然暴起,快速朝她爬来。   “啊——”   “让开。”   顾青厉声。   护士甚至都没见他是如何起手的,眼前就是金光一耀,鬼婴撞上金光的瞬间,空气中腾起一股焦臭的糊味。   众人只听一声怨毒的哀嚎,被惊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而历允冲到顾青身后,就想拔枪。   “——你上来干嘛?这是个被附身的死婴,你又不能再把它弄死一遍。”顾青咬牙切齿。   历允拧眉侧眸看他,却惊骇地发现,顾青齿间隐隐透出了几丝殷红。   “让你的人赶紧拉警戒线,警官。”   说到最后几个字,顾青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他快被历允气死了。   多数人即使知道自己经历了不寻常的事情,在被警察提醒以后,也会配合相关部门的工作。   所以,这起小范围骚动很快平息了下来。   当然,只是表面上平息。   谢司珩知道,相关部门已经在暗处展开了调查。   毕竟整件事情看起来,就像是涂山县这个地方环境出了某些纰漏,阴气极盛,鬼怪横行。   这么多人口的县城,不能不管,必须要按程序重视起来。   谢司珩从一个警员手上拿过历允和顾青给他们两个买的手机,笑着问了句,“历叔叔呢?”   新来的警员制服和普通公安局的有所差别,他叹了口气,“开会呢。也不知道你们涂山这个地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能弄出这么大的阴邪——”   “哎!”远处等他的那人似乎听力极佳,立刻出声制止,“你跟小孩子瞎说什么呢!”   直到这个时候,警员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司珩不通他们那些知识,赶紧闭了嘴。   谢司珩恍然地点点头,目送两人离开。   很明显,顾青一行人未来的主要精力都会用在调查涂山县上。   至于宋时清……   谢司衡回头关门,病房里,听见他的脚步声的宋时清呆呆地转过头。   “我……我……”   “嗯?”谢司衡不懂般发出了一个单音。   宋时清随着他的走近扬起头看他,一只手不安地捂住自己的小腹,“我好像梦见肚子里有东西。”   梦里的一切都极为难以启齿,但面前是谢司珩,宋时清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我梦见它让鬼胎爬进我的肚子,还一直摸我的……”   谢司珩放下手机盒,上前,捂住宋时清的后颈低头轻轻蹭了蹭他的额头。   “别多想,我一直在床边坐着,什么都没发生。”   “……真的吗?”宋时清不确定地问道。   谢司衡好脾气,“当然,我超凶,谁来烦你我咬谁。”   他们两个的距离太近了,近的宋时清在惶惶和面前人对视两秒以后,微微仰开了一点。   “你别,你别离我这么近。”   谢司衡一下子笑开了,“你怎么这样啊,你自己睡醒被噩梦吓到了,一副求安慰的模样。现在被安慰好了,就来嫌弃我。”   宋时清顿了下,也觉得自己有点没良心。   ……可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谢司珩纵容他的样子了。   自然而然地,宋时清产生了一种,谢司珩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感觉。他小心翼翼地放开了自己的警戒心,开始享受起谢司珩的宽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份偏爱的后面可能是什么。   比如说现在,如果顾青在这里,就会发现,侧对着宋时清的那面窗户上,正趴着一只形容扭曲的黑色影子。   那是被宋时清的血肉吸引来的东西。   它用乱发中露出的那只红色眼睛盯着宋时清,企图制造吃一些动静,让宋时清“察觉到”它的存在。   “顾青老师呢?”宋时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般问道,“他怎么不在?”   谢司珩捏他的手指,“他好像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说是让我把图片发给他,他有时间再看。”   宋时清一下子有些茫然。   怎么会这样。   它还以为顾青会先解决它这边的事再走,怎么会……?   谢司衡打量着自己不安的小爱人,在心里叹息。   好可怜,他没时间管你了,怎么办。   最后一个能救你的人也不在了,你要怎么办呢宝贝?   我们时清好可怜啊,只能跟我在一起了。   外面那些鬼找进来的时候,时清连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能躲进哥哥怀里——   谢司衡一下子守住念头。   他笑了下,“咱们要不要准备准备,出国躲躲?”   他们两个该考的试和该做的实践都弄完了,现在只等高考,分数出来以后就能钱申请学校,基本上没压力。   这一套准备是宋时清之前早早做好的,但现在,却也是他迟疑不定。   “我想,等顾青老师看完那张婚契以后在决定。”   宋时清没注意到谢司衡细微的神情转变。   “我总觉得他能再看出一些信息。”   比如说那只鬼为什么会化一张谢司珩的脸。   宋时清心底极为在意这点。   “……好吧。”谢司珩应下,懒洋洋的,“听你的。”   表面上,谢司珩:听你的~   背地里【谢司衡】:准备搞事! 第四十五章   气氛松快起来,但宋时清看着谢司珩,不知道为什么好半晌没有说话。   谢司珩眨了眨眼睛,笑着朝左边歪头,又歪到右边,跟没立耳甩耳朵的德牧一样。   宋时清被他这傻样逗笑了,“你干什么?”   谢司珩一看他笑,就凑上去捏他手指,“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宋时清手指微微曲了一下。   在谢司珩的注视下,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紧绷着的肩膀终于慢慢地放松下来。   “谢司珩,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谢司珩挑眉。   他极为自然地看向窗子,又扫过空无一人的走道,然后收回目光和宋时清对视。   宋时清被他的动作牵引着,也跟着四处看,样子怯怯的但又很认真,真的在认真思考心底微妙的不安来源于何处。   人类不像是其他动物,能从空气中捕捉细小的气味分子,或是格外转长于听力,但躲避危险的本能还在。   就像顾青说的那样,绝大多数的邪祟,是没有能力让活人清晰地感知到它们的存在的。   但如果有一间房子,外墙和窗户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那些东西,即使居住在其中的人全然没有往神鬼之事上想,多多少少,也会觉出一丝与往常不同的古怪来。   宋时清不由自主地看向窗户。   无形中,有东西嘻嘻笑着挪动了一下位置。隔着玻璃,将它也许是头的部位,死死地贴在了窗户上。   窗帘随之多出了一片形状模糊的阴影。   宋时清蹙眉。   就在这时,床边的谢司珩站起身,一把扑住了他——   “你是不是傻啊小祖宗。”谢司珩胡乱搓揉宋时清的头发,把宋时清那一头软毛揉得到处乱翘,“你没发现你现在能说话了吗?”   宋时清茫然碰了碰自己的喉咙。   “啊?”   他反应了一下。   跟才学会说话的小孩一样发出一个单音,随即脸上的神情从惊讶到恍然,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是哦,他怎么又能说话了?   宋时清按了按自己的喉咙,全然忘了刚才觉察到的不对劲,又新奇又惊喜。   “这个,睡一觉就好了啊?”   谢司珩哼笑。   ……怎么可能。   白僵缀肉,最是安身静气,更何况他用的肉还不是一般的肉。虽然恶心了点……但有用就好。   另一边,涂山县老年大学一楼。   正是周末,老年大学的老师和学生都不在,就留了几个行政人员值班。从一楼的窗户望出去,对面就是人来人往的县医院。   历允皱眉站在走廊尽头,拿着电话,“让我代表我市公安局参与涂山县的清扫任务?”   【吕家灭门案的报告总得有人写,这案子之前是你在跟,现在不好换人。哎,你也别有压力,多的事你不要多管,遇到那种东西的时候,啊,尽量往人家专业人员身后躲啊……】   老局长啰啰嗦嗦,一边擦桌子一边跟历允嘱咐。   “那其他案子——”   【哎呀,其他案子不用你操心,我们这群老头又不是动不了了。你好好干,和那边的拉拉关系,以后啊搞不好还有合作的时候。】   历允“啧”了声,还想再争取,手机上方就跳出来了一条新信息。   他本来也没在意,只随便扫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却让他立刻转变了心思。   “行行行,这事明天再说。”   【什么明天再说,就这么定了……】   那边话还没说完,历允直接断了电话。他随即点开刚才收到的信息——   只见上面,赫然显示着宋悦的电话号码。   是历允白天托警局的同事查的,   他倒不是在怀疑什么,只是宋时清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几乎相当于死过一回,宋悦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来一个电话。   这不太符合一个负责任的母亲的正常行为逻辑,难道说宋时清宋翔等人完全没有告诉宋悦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这也说不通啊。   历允有些在意。   电话拨出去,屏幕上的显示着一个挂断的红色标志,不多会,红色标志就分成了两个,宋悦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了出来。   “……喂?”   “您好。”历允立刻接上,“我是市公安局的历允,请问您是宋时清的母亲宋悦女士吗?”   那边没有立刻回答,宋悦似乎是在思考历允的话,时间长到历允甚至偏头看了眼手机屏幕,确定自己没有挂断以后,才又催促了一句。   “呃,对。我是有这么个儿子……怎么了吗?”   ……是有这么个儿子?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古怪,一下子就让历允脑中的那根弦绷了起来。   他斟酌了一下,“是这样的,宋悦妈妈,您儿子前天上山的时候,失足——”   不等历允说完,宋悦就直接打断了他,“不好意思,我后面还有个会要开,我把我秘书电话给你,有什么事,你先和她说,行吗?”   宋悦问得很客气,但其中那股冷淡的不耐烦,依旧非常明显。   任谁听了,都不会觉得宋悦和宋时清的母子关系太好。   历允:“不是您等一下……”   “嘟嘟嘟嘟……”   他身侧不远处的走廊上人来人往,衬的历允所在的这一片空间格外安静。   历允拿着手机,半天没有说话,眉间拧得死紧。   什么情况?怎么回事?   难道说传闻都是假的?宋悦其实极为厌恶这个前夫留下来的孩子?   可是……   古怪的滋味像是顺着血管朝上攀爬的潮湿藤蔓一样,堵得人心口发慌。   历允的手指快速敲击着窗台,只觉自己像是只在迷宫里乱窜的老鼠一样,不得进退,不知全貌。   身后传来脚步声。   历允皱眉回头,和从楼上下来的顾青对上目光。   “——怎么?”顾青哑声问道。   他唇色几乎没有血色,放平常历允肯定是要问两句的,但现在,他抿唇两秒,将手机边角在墙上轻轻一敲。   “我刚才给宋时清的妈妈打电话了。”   “嗯。”顾青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历允:“但她好像……不是很在意宋时清。”   顾青身上乏,回应懒懒的,“很多人都和别人口中的评价表现得不一样,这点你和罪犯打交道,应该比我更清楚。”   “不是,不是那种表里不一,是——”历允找不到形容词,头疼地捏了捏眉头。   他和顾青不一样。   顾青是凭着自己的玄学造诣判断现状,所以当上面做出“涂山县或存在大量可影响人民正常生活的非科学因素,需要清理”的决定时,顾青迟疑了一下,还是支持了上面的判断。   但可能是之前被吕家案子牵着,第一时间接触了宋时清和谢司珩的缘故。   历允头上那根天线从头到尾地支棱着,提醒他这两个学生不太对劲,需要重点关注。   所以现在,他依旧想深入调查宋时清和谢司珩。   正当历允在脑中思索对策的时候,他拿在手上的手机又震了起来。   他还以为又是局里打来的电话,有些不耐地接了起来,“干什么?”   【……时清……时清……它,在——】   历允迟了一秒才意识到对面是宋悦破碎的声音。   “您说什么?”他下意识急声。   【它带……要时清……】   它在宋时清身边。   它要带宋时清走。   医院的事情是它做的,目的是为了让你们被拖在涂山县!   救救他,救救他……   可这么多的话语,没有一句完整地转达到历允的耳中,短短几秒后,在历允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听什么的时候,宋悦那边的声音就恢复了正常。   【……喂?喂?历警官不好意思,刚才不知道为什么,信号特别差。我是说时清明天就要去国外了,如果您有什么事情要问他的话,尽量今天问。我工作太忙了,可能配合不了您的工作。】   历允沉默了一会才迟疑着开口,“他……呃,宋时清和他那同学打算明天出国?这么着急?”   【是啊,也不知道两个小孩怎么商量的。随他们去。我就不和您多说了,会议要开始了。】   “……好,麻烦您了。”   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再次响起,历允看向顾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觉得有太多的信息堵在自己的脑子里,碎片堆成一团,怎么也练不成完整的面。   窗外,县医院门口,宋时清和谢司珩正好走下台阶。   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小区中,还有一个正在被两个部门当成紧急会议室的老年大学,径直朝相反方向走去。   或者有“人”注意到了,但他不想提醒。   ——毕竟。   他得想办法让宋时清今晚同意出国。   国内碍事的人太多了。反正他已经有了活人一般的躯体,不再被一块域所限制,没必要再留在这里。   等彻底与时清缔结“缘”,他就该想起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了。   ……到时候,时清也许会生他的气,但肯定不会生太久。   谢司珩站在宋时清的左边,垂眼目光落在他的脑后,片刻后挪开目光,唇角惬意地勾出一个笑来。   天色有点暗了,比起白天,人行道上渐渐热闹起来。   绿灯亮的时候,宋时清看都没看,直接朝前走去,差点被一只绕到他前面的小狗绊到。   谢司珩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嗯?”宋时清抬头。   “你差点踢到人家。”   宋时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见前面的小金毛扭着身回头看他俩。   “好可爱。”宋时清笑。   可能是这种狗天生就亲人,听见宋时清夸它,小金毛立刻热情地摇尾巴,蹭过来要跟宋时清贴。   牵着狗的主人是个阿姨,见此也觉得好玩,任由自家狗子过去。   宋时清对这些小动物向来是来者不拒,朝前走了几步。脚踝立刻就被软软热热的小东西拱了一下。   “……你喜欢它?”谢司珩问道。   “嗯。”宋时清回应,头都没抬,顺着人流朝前走。   如果一个家里已经有了两条脾气不好的大狗,那么当主人在外面勾三搭四的时候,家里的两条狗子就容易吃醋。   他们倒是不会跟没个自觉的主人发脾气,只会跟外面的小四小五争高下。   谢司珩垂眼盯着那只小金毛,黑沉的眼底什么都没有。   小金毛停下来仰头朝宋时清旁边看了眼。   葡萄一样的黑眼睛中,突然映出了一个弯折着脖颈,扭曲爬在地上的黑影。   黑影和它对视,随即——蜘蛛一般急速爬来。   “呜呜呜呜!”   小金毛陡然间扭转方向,不要命一般,朝前狂奔。   “哎呀!你跑什么!”被拉的阿姨一个趔趄。   好在小金毛的体型并不太大,没出现狗遛人的惨剧。但即使这样,她还是快步朝马路对面走去。   留下宋时清一个人,有点茫然地看着一人一狗的背影。   谢司珩满意了。   他拉着宋时清走上人行道,“它好情绪化哦。”   宋时清刚才还想着走过来以后摸摸那只格外热情的小金毛来着,一转眼什么都没有了。   “是因为还小吗?感觉大狗会好很多。”   谢司珩不遗余力地给并不愿意赋予他狗籍的同类抹黑,“我感觉没训过的都一样,没我听话。”   “是……嗯?”   宋时清眼里透着迷茫。   总觉得刚才谢司珩说了很不得了的话。   谢司珩哼笑,跟个小学生一样,拉着宋时清的手前后摆。   晚上出来散步的人太多了,很快,就有人朝他们这边看来。   两个同样长相出众,个高腿长的男生,还拉着手摆,让人不注意都不行。   宋时清哪受得了这个,赶紧挣扎,想从谢司珩的手里挣脱出去。   “哎呀,拉一下又没什么,让我拉一下。”   宋时清感觉自己是看透他了,这人根本就没有脸皮。   但他能怎么办,只能低声服软,“好多人在看我们。”   谢司珩学他低声,“那就让他们看啊。”   宋时清急了,“谢司珩!”   “好好好。”谢司珩好脾气地,他甚至还朝后退了一步,抬起手让宋时清看他乖乖的样子。   宋时清脸上的热度总算是没再朝上升。   他就想再朝前走,谁成想肩膀又被谢司珩拍了一下。   “这就是咱们定的宾馆,你想再往哪走?”   宋时清一愣,朝头顶上看去,只见上方的牌子正是他刚才在手机上下单的房间酒店名。   而他和谢司珩,刚才就站在这家酒店门口,正对着前台的位置拉拉扯扯。   前台后的两位工作人员目光显然有些探究。   这种探究,在他和谢司珩栓双踏进酒店门的时候,变成了如同带着声音般的“哦~”   以至于当宋时清打开订单二维码,前台扫出来两个房间的时候,办理入住的工作人员稍稍愣了一下,问道——   “两间房?”   你们手拉手来我们这个小城市的酒店,在门口打情骂俏,最后开两间房?   ……还是说,打情骂俏的缘由就是开了这两间房?   宋时清压着表情,但实际上手指不由自主地扣大理石桌面,“有什么不对吗?”   前台又看向谢司珩,收走两人的身份证。   看得出,她心绪复杂。   滴滴两声以后,两张房卡被交到了他们手中。   宋时清直接拿过,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   谢司珩朝前台微一点头,跟上了他的步子。   “真不一起住啊?”谢司珩微微弯腰,笑着与宋时清耳侧齐平,“你一个人睡,撞鬼了怎么办?”   宋时清的身体很轻地僵硬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   他太信任谢司珩了,以至于只是把谢司珩这句话当成了一个玩笑。   所以宋时清认真,   “谢司珩,撞鬼我还能叫你来救我,但要是撞你,我可没办法叫鬼来救我。”   谢司珩一下子笑得在电梯里锤墙。   宋时清耳根通红,转过脸不看他。   “行。”谢司珩捏着房卡朝宋时清晃了晃,“记住你说的话。”   这一章因为我怕鬼,剧情大改了,迟了一天,下一章日万补给你们嗷嗷嗷 第四十六章   顶着谢司珩可怜巴巴的目光,宋时清刷开门走了进去。   才转身,身后就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宋时清抬眼,只见谢司珩靠着墙,耷拉着眉眼。那么大一个人站在那里,跟被扫地出门了的狗子一样。   走廊上方的灯光从他头顶打下来,让他的五官线条看起来格外分明好看。除了宋时清,估计没谁能拒绝这个样子的谢司珩。   宋时清手指扶着门框边缘,有点好笑又有点愧疚。   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自己和谢司珩之间的关系了。   说到底,谢司珩之前撞鬼的经历完全是被他牵连的。这人不仅没有立刻逃开,反而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边。   宋时清当然知道谢司珩偎着自己的原因。   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一边不接受谢司珩的心意,一边享受谢司珩的付出。   要是宋时清是个没良心的小混蛋,倒也还好。但本身挺高的道德感让他纠结的不行。   宋时清甚至有种预感,就这么让谢司珩再缠几天,他可能就撑不住要答应了。   可他和谢司珩……   宋时清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自己被那东西压在拔步床中时见到的画面,手指有些紧张地曲起几分。   宋时清叹了口气,在即将关上的门后面露出一双眼睛,朝谢司珩挥了挥手,“晚安。”   说完,也不听谢司珩意味不明的哼唧,径直关上了门。   没了走廊里的光线,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一片漆黑,宋时清轻轻放松下来,把房卡插进了灯开关旁边的槽里。   ……过几天出国,自己和谢司珩也要这么相处吗?   宋时清头疼地“唔”了一声。   他真的……至少暂时没办法接受男人。   ……其实不仅是男人,他连女孩子都接受不了。他没办法在心平气和地与另一个人亲昵地肢体接触,任何过界的爱意,都会让他想起前几天不堪回首的经历……   宋时清纠结逃避的样子,简直像是一只钻进小窝里埋着头的社恐小猫。   外面的人只觉得可爱,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进退两难。   心底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此时轻轻挠了挠宋时清。   其实……谢司珩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对吧。   你刚才在路上还和他手牵手呢。   你要是真把谢司珩放在了“所有人”的范围里,怎么能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靠近的?   在那座满是恶鬼的宅院里,你被谢司珩捂住嘴压进怀里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丁点不同于以往的心思?   一点都没有吗?   宋时清眼睫颤了颤。   他无意识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某一刻,疼痛突然将他的神志从纠结中拉出来。   宋时清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门关处站了半晌,腿都有点僵了。   正对着他的那面镜子里,映着他神情懵懵懂懂心事沉沉的样子。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阵热意涌上来,宋时清闭眼,强行清空脑海中杂乱的念头,快速按开整个房间的所有灯光,朝里面走去了。   正对着他的镜子诚实地映出了他离开的身影……   和一只……重新滑落回地上的,没了下半身的恶鬼。   它跟着宋时清进了房间,爬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窃笑低语,将宋时清心底不敢示人的念头出来。   它不知道宋时清在想什么,但显然,他的心绪乱了。   只要活人开始胡思乱想,它就有机会趁虚而入。   它拖着已经弯折到背上的头,从门口的衣柜下爬出来,一点一点地朝着宋时清所在的位置靠近。   谢司珩和宋时清之前在住院楼的时候,就买好了新的内外衣物。托医院的护工洗干净烘干了,此时正好能换。   宋时清将装着干净衣服的塑料袋拆开,拿出其中的一套,朝浴室走去。   小县城即使发展的还不错,连锁酒店中的设施也比宋时清以前住的那些粗糙了不少。   浴室里面挂毛巾的钩子都坏了,只留下了三个空和架子印,瓷砖上空空荡荡,宋时清拿着毛巾,迟疑了一下,挂在了外面的把手上。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朝下地放在了外面的台子上。   透明的手机壳下,是一张用朱砂画好的黄色符纸。   ——顾青白天单独给他的。   那位年轻但向来从容的玄学大家在听完宋时清的描述以后,站在他床边沉吟几秒,从口袋里掏出了这张折成三角形的不知名符纸。   “你的八字有点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出生的时候医院搞错了。”顾青似是在自言自语,“我看不清你被那只恶鬼缠身的缘由,这符你先拿着,万一再碰上那些东西,它能救你一命。”   说完,顾青又补了一句,“而且它有异动我也能感受到,会及时去找你的。”   这也是宋时清今晚能放心一个人住的原因。   但宋时清并没有看见,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黑气,密密实实地封在了那张符上。   他与顾青之间的小秘密,虽然没有告诉谢司珩,却早早就被他察觉了。   宋时清走进浴室,打开淋喷头,哗一声,冰凉的水流浇了下来,宋时清虽然早有准备地站远了点,但还是轻轻地打了个寒战。   水管里留的水温度这么低吗?宋时清朝外面挂着的热水器看了一眼,确定代表烧水中的红灯是亮着的,才收回了目光。   也就在这几秒间,水流开始慢慢升温。   宋时清伸手试了下,走进水中。   天气热,浴室里没有多少雾气,水流很快覆盖宋时清的全身,驱散了刚才那一瞬不太对劲的寒冷。   宋时清垂眼,目光碰到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腿,内侧不见阳光的白皙皮肤上,仍留有几道浅浅的手指痕迹。   宋时清收回目光,盯向旁边得瓷砖,胡乱搓揉自己的身体。   可就算他不去看,在碰到那些还没有消去的淤痕时,身体还是会诚实地反应出疼痛,不断提醒他曾经遭遇过什么。   宋时清的心脏一点一点地缩紧,手下加快了动作。   就在这时,稳定的水线乱了一瞬。   随后落下来的水流冷得冻人。   宋时清“嘶”了一声,但外面的洗浴设备总容易出现各种不稳定的情况,他早就已经习惯了,没放在心上。   但上面的东西怎么可能放过他?   宋时清只觉水流东歪一下,西斜一下,冷冷热热的没个定准。   他心绪太乱了,什么都没想,直接仰头,朝上方看去。   ——“啪嗒”   一滴血水滴到了宋时清的脸上。   殷红的血顺着他苍白的脸侧滑下,很快融进水珠中,被稀释成了浅红色。   而宋时清整个人,僵立在了原地。   淋喷头上方,此时正挂着一具残破的人形。   它用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水流,断掉的头颈耷拉在宋时清的上方,那张带着尸斑的鬼脸,正朝着宋时清嘻嘻笑着。   【……你看到了……】   【你看到了……嘻嘻……】   宋时清的瞳仁中,那张鬼脸笑意扩大,拉着脸上僵硬的面皮,摆出了一个狰狞的愉悦表情。   历允“啪”一声盖上圆珠笔盖,会议记录本展开的两页上,被他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   仔细看去,全是什么“萨满分支”“怨气与阴气的引起与区分”之类的专用名词,不知道的过来看一眼,还以为是什么中式恐怖游戏的设定集。   他揉了揉一跳一跳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朝后,精准无误地抓住了正准备出去的顾青。   “出去吃个饭?”历允回头。   顾青莫名其妙,“我们两?”   不远处好几个披挂着特殊服饰的“大师”都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看来。   历允知道,他们应该是在等顾青。   估计是同行许久没见面,打算叙叙旧。   但整个场子,他就认识顾青一个人,把这人放走了,他们一群天师萨满,在饭桌上商量好了对策。那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他搞不好就得被边缘化。   毕竟代表着公安系统,历允估么着自己不能太拉。   于是此时,他厚着脸皮点头,“是啊,您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到现在都没请您吃个便饭,多不好意思。”   顾青挑眉,“您?”   历允眼神真挚。   他手下不松,一副好哥俩的样子,亲亲热热地揽着顾青就要朝外走。   果然,他这边才一动作,那边几个等顾青的人就起了点骚动。   不等顾青反应,历允直接回头,仿若才发觉。   “诶?您几位也还没吃饭吧。要不一起?”   话音才落,他手臂就被人拧了一把。   历警官得偿所愿地回头,笑眯眯地对上顾青没好气的目光。   “把我当台阶使?”顾青冷笑低声。   那边几位已经凑了过来,历允低声下气,“哪敢啊,您理解一下,我这是工作需要。”   虽然身份特殊,但也是在体制内工作的。   顾青虽然冷笑,但其实没往心里去,抱臂同历允一起朝外走。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们以后就把人家老年大学当成行动指挥部了?”   “接下来是暑假,老年大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不开课。这地方平时就有很多穿演出服的人进出,我们这群人来往也不至于引起关注,当临时办公室刚好。”   历允了然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好气,“清扫是怎么个扫法?像是他们水文局的一样,定点测数据吗?”   顾青其实不太耐烦当老师。   但这两天他把历允当司机当助理,来回使唤了不少次,此时也只得投桃报李。   “不止。因为那种东西中厉害的,一般都与特定的经历有关,所以涂山县很可能发生过一些特殊的历史事件。”   历允:“大屠杀?”   “也有可能是献祭文化、迁徙、战乱、某些特殊生灵的死亡。总之,得专门派一批人去翻地志记录。”   正说着,一个端着铜盆的人走了过来。   才靠近,历允就闻到了一股煤炭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但说不出来地,他隐约觉得这股气味中,好像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干刑侦干久了的人,对人血的味道会特别敏感,历允当即停下来,朝那人看去,“他拿的什么?”   迎面走来的人不认识历允,但认识顾青。   “啊?这个吗?”   她端起铜盆,给历允看了眼里面的东西。   只见是一套卫衣长裤和一件做工极佳的柿红色清女衫。   ——是谢司珩背着宋时清下山的时候,两人身上的衣服。   后来两人进医院,谢司珩给自己和宋时清换了病号服,身上的衣服就不知道丢哪去了。   历允没在意,却没想到现在会在这里看到它们。   他着实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向顾青,“你们拿人家衣服干什么?”   “你是不是傻?”顾青淡淡,“那两个学生曾经去过那东西布下的鬼域,衣服上多少留下了那地方的气息。回头用一些手段,搞不好能追踪过去。”   历允脸上合适地露出了恍然的神情。   “这衣服能碰吗?”他问道。   顾青皱了下眉,没回答能不能碰,而是反问,“你要干什么?”   历允揉了下鼻尖,闷声,“我闻到了血腥味。但我记得那俩小孩身上没有出血的伤口,都是淤青拉伤之类的。你看看是什么血,说不定也是个线索。”   有一点历允没说。   在谢司珩和宋时清上了救护车以后,他跟了上去。   一路上,他细致地打量过两个人的状态。他确定当时,谢司珩和宋时清身上没有血迹,只是一些黑灰。   所以此时,这一缕多出来的血腥味,无形地牵动了历允那根敏感的直觉神经。   顾青按了下手,示意端着盆的女人将铜盆放在地上。   “你别上手。”他拦了下历允,自己蹲下来,将两件衣服拎出来展开。   ——没有血迹。   从头到尾,这两套衣服就只是像历允那天看到的一样,单纯得脏,什么血迹都没有。   但脱离了铜盆中特殊药草和木炭的遮掩,顾青也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丝腥气。   他起了一个很古怪的念头。   但……不会吧,那东西为什么要在衣服上设障眼法?   顾青单膝跪在地上,沉吟了一会,才犹豫着起手,勾出了一个诀。   ——空气中的腥气,重了几分。   这下,连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女士都疑惑地“嗯”?了一声。   夏天气温高,新鲜的血迹味道不重,但放了两天多,那股腥气越来越重。   障眼法是重点作用于外观的术法,终究是没能遮住那股血气,让历允觉察到了一丝端倪。   走廊上的三人一言不发,目光不可置信又僵硬地看着地板上两套几乎被血污盖满的衣服。   顾青黑白分明的眼珠一动不动。   “谢司珩当时扑了上去,想要撞开它,被它扼住了喉咙……”   “……它用刀刺进了谢司珩的……”   “我看见它杀了谢司珩……它真的杀了谢司珩……”   宋时清的话仿佛再一次地在他耳边响起。   那个坐在床上的苍白少年手指抓在床的边缘,身形微微战栗。   “……我……我拿刀,砍它的手和头……但我砍不完……我……”   是啊。   它为什么要在两件衣服上设障眼法呢?   顾青咬着自己的舌尖,脑中既清明又混乱。   宋时清说的那些都是事实啊。   它在……   “它在掩盖自己杀了谢司珩的事实。”顾青喃喃。   它。   在掩盖,【谢司珩】已经不是谢司珩了的真相。   另一边。   宋时清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样,完全站不起来。   他看着那东西慢吞吞地下来,怪异恶劣地,一点一点地——   “咚!”   宋时清贴着玻璃墙站起,后背在墙上沉沉地撞了一下。   他的喉咙口像是被一块冰堵住了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知道跌跌撞撞地朝外,抓起手机,将它扔向那东西。   “啪。”   手机背面朝上,砸在了积水的瓷砖上。   【嘻嘻……】   没有用……   怎么会?   宋时清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   但他现在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洗手台的镜子中,他背脊上的蝴蝶骨脆弱地凸出,仿佛有谁微微用力,就能折断他一样。   残破的尸块还在朝着他爬。   宋时清脑中一片空白,此时此刻,他全凭本能地跑向浴室门,扭动门把,想要冲出去。   咔哒咔哒。   就像是有一股大力卡死在了门锁之中一样。   磨砂玻璃门纹丝不动。   而这一刻,一股冰凉的寒意,攥住了宋时清的脚踝。   【嘻嘻……】   它歪着头笑,微微用力——   磨砂门后,猝然泄进了一片走廊上的灯光。   接着,门把带动宋时清的手,朝左侧拧开。   谢司珩拉开门,猝不及防地,被朝他倒来的宋时清撞的后退了一步。   没写完,下一章补,夜色太凉我怕呜呜呜 第四十七章   在眼底倒映出谢司珩的影子的那一瞬间,宋时清感觉那股将他心神攥得皱缩的巨大恐惧,霎时间扭转成了另一种难言的惊怯爆发出来。   “……鬼……谢司珩……谢司珩……”   宋时清不顾一切地钻进谢司珩的怀里,把湿漉漉的脸贴在他肩膀那一片的衣服上蹭。   又抬头回头。   他身后已然空无一物,只剩下没关的淋喷头哗哗地流着水线。但宋时清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   他甚至以为自己在给谢司珩指身后的恶鬼,但事实上,他的两只手都抓在谢司珩腰侧的衣服上。   像是一棵拼劲了所有生命力,缠在大树上的荏弱菟丝子。   “时清?”谢司珩终于出了声。   宋时清看着他先是茫然,随后神情有点尴尬。谢司珩一手握着浴室的门把,一手扶在凸出的门框上,似乎是想抱他,但最终没有动作。   “鬼……谢司珩……”宋时清残存的理智不足以支撑他理解谢司珩现在的动作,他只是一个劲地抓着谢司珩,重复着“鬼”和他的名字。   如果谢司珩真给他找了心理医生,他这个样子的状态被医生看见,就该给他使用药物了。   侧面洗手台前的镜子里映出两人此时的样子。   宋时清——赤|裸地贴着谢司珩,甚至脚上都没有拖鞋,脸侧苍白得可怕。他仰头看着谢司珩,如同受尽折磨的美丽祭品在看自己未来的主人,祈求着接下来的安全。   谢司珩似乎是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没办法安慰宋时清一样,好半晌没有说话。   镜子里,他的手轻轻附在了宋时清腰侧上方一点的位置,隐隐地,手指线条和那些还没有彻底消失的痕迹轮廓合了起来。   “时清,你先冷静点,什么都没有。”谢司珩轻声说道。   有的,有鬼,我真的看见了。   宋时清僵了僵,微微张开喘息的唇抿了起来。   谢司珩把他额头上潮湿的黑发朝后拨了拨,小心地引导,“真的,你回头看看,浴室里什么都没有。”   宋时清下颔线条紧绷,显然齿关已经咬了起来。他小幅度地摇头,眼眶越来越红,眼泪很快就掉了下来。   “不看……我看到了,鬼……有鬼……”   他呜呜地发出可怜的啜泣声音,几乎能把人心给哭碎。   谢司珩的否认让他一下子觉得委屈到了极致,刚才压抑在心中的不安尽数爆发了出来。   谢司珩哪受得了这个。   他先是愣住,随即甚至是有点慌乱地给宋时清擦起了眼泪。   ——他也没想到,能把时清吓成这个样子啊。   那只鬼很吓人吗?   明明时清都已经见过了【自己】的样子了,怎么还没习惯呢?   谢司珩的手和宋时清的脸很快都变成了湿漉漉的样子,可宋时清的眼泪就像是流不完一样,仍然没有停下。   谢司珩想去拿纸,才一动作,面前人就如同受惊一般,慌乱地抬眼看着他,像是在问他是不是要将自己丢掉。   怎么这么怕啊?谢司珩心疼地想道。   如果时间倒回一个月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时候,谢司珩大概能意识到宋时清的恐惧从何而来。   一个在和平年代长大的人,别说是真正的人类死尸,就连屠宰牲畜的血腥场面都不一定见识过。   那种无序的惨烈的伤口,粘稠的血液和仿佛还在抽搐的脏器,赤裸裸地展现在一个人眼前时,即使是身经百战的法医都得做一下心理建设。   更遑论是宋时清。   而且,他面对的还是一只朝他爬来的,用折断颈骨的头颅朝他露出扭曲笑意的恶鬼。那种森然的恶意和近距离接触所带来的冲击感,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受不了。   谢司珩已经不能理解正常活人的接受程度了,毕竟那些扭曲可怖的东西,本身就存在于他得身体里。   他唯一能理解的,只有宋时清的恐惧。   地上似乎有很多东西在晃。   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那是酒店房间的灯质量不好,轻微闪烁造成的影子。   但如果有人盯着它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是无数扭曲在一起,蹭在宋时清身边的人形。   谢司珩抱着宋时清,有点艰难地给他套上了上面的t恤。   宋时清的一只手仍然攥在他的衣服下摆上,神思不属,任由谢司珩摆弄他。   直到谢司珩捏开他的手,宋时清才勉强找回了一点神志。   但那其实也不是什么清明的理智,只是宋时清本能对谢司珩的依赖而已。   但谢司珩这次没有顺着他,而是在他面前蹲下,手上撑开了一块布料,仰头看向宋时清,像是在催促他。   “谢司珩,有鬼。”宋时清喃喃地说道。   谢司珩顿了下,点头。   他似乎是尽量地在让自己的目光定在宋时清的脸上,神情有一点点复杂,“我知道,这件事情我们过会再说,你先把裤子穿上。”   宋时清脑中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是——什么裤子?   他的目光转向谢司珩手上的布料。   一秒、两秒……   他有些缓过来了的正常理智终于从常识中挖出了这块布料的名词。   于是,宋时清迟滞地与仍在仰头看着他的谢司珩对视。   反正,当谢司珩把宋时清从他原本的房间里牵出来的时候,宋时清低着头,耳廓通红通红。   也是巧。   给他们两个办理入住手续的前台正好在此时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她提着一打啤酒,不知道是要送给哪个房间的客人,但此时已经有点晚了,走廊上就只有她、宋时清、谢司珩三人。   一览无余。   前台的目光先是随意地扫过两人,又在某一刻觉出点不对,定定盯向宋时清宽大T恤下裸露的双腿——   虽然……现在是夏天,但男孩子……搞下半身失踪的,不太常见哈。   眼见着似乎是被她的出现惊到了的宋时清顿住了脚步,前台想了想,礼貌地朝两人一笑。   气氛有一点点尴尬。   此处特指宋时清和前台之间。   宋时清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偏开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谢司珩倒是无所谓,若无其事地将宋时清拉进了自己房间。   木纹门“咔”一声在前台面前合上,走廊重归寂静。   ……就……人前定两间房,人后进一间睡。你们小情侣的面子工程还挺费钱的哈。   房间里,宋时清被谢司珩牵着,一路走进最里面,坐在了床上。   谢司珩捏了捏他的脸,在灯下观察他的神情。   “没事吧?”他轻声问。   其实宋时清有没有事,最清楚的人就是他。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跟谍战片里装温文尔雅的敌方反派一样。   明明在暗地里谋划下了一切残忍诡谲的行动,眼睁睁地看着爱人陷入绝望的境地,却装作一无所知地出来。将惊魂未定的爱人拢入怀中,给予他温柔的爱抚,让他对自己予取予求。   谢司珩以前也喜欢骗宋时清。   但那些都是玩闹,他的小诡计很快就会被宋时清发现,奋起反抗。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他确确实实地伸出了带毒的獠牙。   宋时清什么都不知道,他看着谢司珩,几乎没有血色的唇抿着。   好久以后,他才沙哑地,“谢司珩,你能让我抱一下吗?”   谢司珩张开手,下一刻,宋时清就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坐着谢司珩站着,这个姿势,他的侧脸正好可以贴在谢司珩胸口朝上一点的位置。   谢司珩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地传入宋时清耳中,给了他莫大的安抚。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水流有些不稳定,忽冷忽热的。我以为是热水器坏了,朝上面看的时候却发现——一直有个人,在拨我的淋喷头。他……”   “我知道,我知道。”谢司珩低头,抚摸着宋时清的发尾,“时清,你冷静点。”   宋时清不说话了。   “我刚才进去的时候,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什么都没有,别怕了好吗。”   “……我真的看到鬼了,谢司珩,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信你我信你。”谢司珩连着说了两遍。   ——我当然相信你。   时清,小可怜,只是那样一只鬼而已,怎么就被吓成了这个样子呢?   谢司珩心底柔软成一片,按在宋时清后脑的手微微用力,像是要将宋时清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他还准备了其他的“东西”,要用上吗?   时清都这样了。   但如果用上,时清会不会更依赖他啊……被吓得连门都不敢出,抱着他,整个人恍恍惚惚地,连吃饭喝水这样的小事都没办法自己完成……   谢司珩隐隐察觉自己的行为模式正在跨过某条根深蒂固的界限,但他没有急着控制自己。   宋时清在他身边,全然依赖,毫无戒心地抱着他。他心里即使升起了那些黑暗的念头,也并不会付诸实践。   他只是想想而已。   宋时清对他心底那些黑暗的念头依旧一无所知。他手指微微曲了曲,难以启齿般地,“谢司珩,我们今晚一起睡行吗?”   当然好了。   谢司珩眼底涌动着让人看不清的漆黑,声线倒是和往常戏谑时一样,“不和我分房了?”   宋时清抱他的力道加大了一点点。   谢司珩叹了口气,“小没良心的,不撞鬼就把我丢一边,撞鬼了就巴巴跑上来贴着人蹭。这幸好是我,不然就凭你不穿衣服抱人的样子,换别人早乘人之危了。”   “你怎么不去找白天那位顾青老师了?现在知道抱我了。我要不是拿你没办法,现在就把你扔门外去。”   宋时清颤抖了一下,抱着他,埋着脸不愿意抬头。   又难堪又脆弱。   顾青给他的符纸没有用。那张符纸,现在还完完整整地待在他的手机壳内,像是在嘲笑他。   那只恶鬼是在谢司珩出现以后才消失的。   就像之前他被恶鬼带到宅子中,顾青的引路香确实指明了道路,但真正带他逃出鬼域的人,是谢司珩。   谢司珩还在教训他。   他的话中抱怨指责的情绪几乎不存在,放在平时,这就是朋友之间习以为常的玩笑而已。   但现在,宋时清的神经敏感到了极致。   他怕极了谢司珩不再管他,怕极了谢司珩真要把他丢出去。   光是想想身边没有这个人,宋时清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那你要我做什么?要我脱衣服吗?”宋时清突然问道。   刚才一直在絮絮叨叨的人停了下来。   宋时清抓着谢司珩腰侧的衣服,赌气般又像是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认真,“如果你想——”   下一刻,他的头被人朝里捂了捂。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你是不是,情绪不太对啊,时清。”谢司珩小心翼翼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宋时清一言不发。   “我就随便说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就是嘴贱,你别当真啊,咱们两个都处这么长时间了。”   宋时清的肩膀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用力揪着谢司珩的衣服,将手下的布料揪得不成样子。   太难堪了,他刚才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他是在威胁谢司珩吗?他怎么能把对那些东西的负面情绪带到谢司珩身上?   宋时清现在的情绪确实不太对。   一方面,是过度惊惧以后的崩溃,另一方面,那只影响他的恶鬼显然在操纵活人情绪上尤为专长,留下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可宋时清不知道啊,他只以为这些都是自己的错。   他小小声跟谢司珩道歉,破碎到不成调的话语听起来像是某种小兽呼唤同伴时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谢司珩……对不起……唔”   谢司珩亲吻宋时清的发顶。   现在,宋时清已经不会反抗这样子的亲昵了。   【对不起,时清。对不起,就这一次,以后不会再这样吓你了。我只是暂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谢司珩背后的衣服下方,隐隐凸起了几个点。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后背处的皮肤下方破体而出一样,但最终,被他自己按捺了下去。   谢司珩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像是最体贴不过的爱人那样,“好了好了,什么事都没有。我们明天出国吧。虽然还没有弄清到底怎么回事,但现在跨国视频又不是不能打。出国以后你也一样能和那位顾青老师交流。与其留在这里,时不时撞一下鬼,还不如早点出国。”   说着,谢司珩又低头亲了亲宋时清。   这次,他亲在了宋时清的额头上。   宋时清听到他提顾青,心底有一点复杂,他其实想去问顾青符纸为什么没有奏效。   难道就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恶鬼也分品种和等级,顾青只能对付得了其中的一部分?   恶鬼的样子在宋时清脑海中挥之不去,在冒险留下和即刻出国之间,宋时清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的天平偏向了后者。   就像谢司珩说的,出国以后,他也可以和顾青、历警官、妈妈舅舅这些人打电话开视频,想知道什么,完全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问。   ……对吧?   “好。”   谢司珩笑了起来,“咱们去哪?找个阳光好的地方。去观鲸吗?咱俩去年的时候就说要去,结果赶上实践任务,取消了计划。”   宋时清点点头,“嗯。”   谢司珩顿了顿。   “……好乖啊,时清你怎么这么乖啊。”   宋时清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只是他现在混混沌沌的,没有力气对谢司珩的话做出反驳。   就这样吧,这样也很好。和谢司珩在一起很好。   “那我待会查攻略,今晚把机票定下来,明早跟咱俩爸妈说。宋悦阿姨那边肯定会同意的,就是行李有点麻烦,得回去拿。或者干脆让阿姨再收拾一份。”   他一点一点跟宋时清规划未来的事项。像是一头恶兽,缓慢地将宋时清牵入沉黑的暗色中。   其实去哪倒是无所谓。   华国历史悠久,地大物博,存下来的记录、术法百倍于其余诸国。他这种情况,在国内,尚且有人清楚状况,也有人知道应对的法子。到了国外——那些人连他的来历都摸不到边缘。   特别是,某些碍事的人也没法追出国界线。   谢司珩亲吻着宋时清的额头,发际,在宋时清没注意的时候,又偷偷朝下挪了点位置,吻上了宋时清的鼻梁。   可怜的小宝贝,要被他抱走了,抱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只能依靠他一个人,好可怜哦。   华国对这方面的管制还严一点,外面可是有专门造那些邪性玩意的坏人。到时候一个店里,挨挨挤挤的全是那些东西,时清看见,会不会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吓哭啊。   谢司珩胸腔中隐约溢出一丝轻笑。   温度较低的唇贴在宋时清眼睛上的时候,宋时清终于回过了神。   他手指动了动,却没有动作。   这是一个代表容忍的默认。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时清怯怯地让出了自己死守着的底线。   谢司珩细细密密地吻掉宋时清残留的眼泪,拨弄他的眼睫,动作温柔亲昵,像是在侍候一片稍微用力就会化掉的雪花。   但这种温柔只是表面上的,其下,是深浓的侵略意味。他朝下亲吻过宋时清的鼻梁鼻尖,顿了下,微微动作——   ——“啪”   很轻的一声。   宋时清抬手,捂住了谢司珩的脸。   他抿着唇,盯着近在咫尺的另外一双黑瞳。   不行了?谢司珩用目光这样问他。   宋时清没有回答,却在无声中给出了答案。   好吧。   谢司珩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   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出国芜湖! 第四十八章   翌日。   宋时清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   暗色的窗帘中间泄出一条亮光,横着从地板一直蔓延到了床上。他茫然地盯着那条光带看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意识到自己正睡在酒店的床上。   这倒没什么,宋时清早就不是第一次在外面住酒店了。关键是,此时他腰上正搭着一只别人的手臂。   宋时清的眼睫动了一下,朝上看去。就在距离他一个枕头的位置上,谢司珩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白天里经常带着不着调笑意的脸,此时显得特别温顺,呼吸一下一下地撒在宋时清的手背上,有一点点凉。   ……宋时清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昨天晚上,应他的要求,两个人睡在了一张床上,连被子盖的都是同一床。   当时宋时清只觉得安心,睡着的时候还在轻轻啜泣,手在被子底下攥着谢司珩的t恤下摆,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那样子,让不知道的人看见,还以为他又多粘人呢。   但一夜好眠以后,此时清醒过来,这样近地看着谢司珩的脸,宋时清突然就觉得别扭了起来。   宋时清也说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心境,就是不太敢继续这么躺着,让谢司珩一睁眼就看到他。   总觉得如果这样放纵下去,他和谢司珩的关系,会朝着某些方向更进一步。   而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走那一步。   所以,在少顷的纠结以后,他轻轻地将手从谢司珩的脸下收了回来。   谢司珩毫无所觉地熟睡着。   宋时清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他继续努力,微微绷紧身体,朝被子外面挪去。   搭在他腰上的那那条胳膊一点一点地落了下去,两人距离拉远。但某一刻,宋时清突然一僵——   谢司珩的手指,碰到了他的后腰。   宋时清腰侧本来就是敏感带,大早上的被这么一碰更是难捱得不行。他那片绷着,还小心翼翼地观察谢司珩的反应,见这人真的一点反应都没有,才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被子里,想要偷偷挪开谢司珩的胳膊。   然后,就在宋时清碰到谢司珩手腕的那一刻,面前人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气氛凝滞住了,宋时清呆呆地看着谢司珩,僵了两秒,突然一掀被子,整个人猛地朝床边滚去。   结果他才动作,谢司珩就如同等待已久的猎豹一般,刹那间翻身按住他。一手钳住他的胳膊,膝盖压在他的腿侧,彻底挡住他逃跑的去路。   接着,他就这么硬生生地,将宋时清拖回了身下。   阴影覆盖下来,宋时清心跳得极快。   他黑发乱翘,眼睛也不敢往上看,一个劲地朝旁边瞟,装什么都没发生的心思很明显。   谢司珩笑了起来,有点痞里痞气的,“你跑什么啊。”   他声音带着才起床时的喑哑,说不清的暧昧。   宋时清抿了抿唇,小小声找理由,“我要去上厕所。”   “哦?”谢司珩挑眉。   宋时清还以为他会放开自己,但没想到,谢司珩捏了捏他手臂内侧的软肉,慢悠悠地。   “就不让你去,你尿床上吧。”   宋时清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根本不敢相信这是谢司珩能说出来的话。   但谢司珩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   他就像是所有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样,又幼稚又恶劣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欺负人的意思非常明显。   宋时清说不出话,瞪着谢司珩挣扎了一下。   谢司珩哼笑,轻而易举地镇压了他的反抗。   “你放开——你太过分了。”宋时清闷声控诉。   谢司珩笑着不说话,甚至在挣扎间,用一只手制住了宋时清两只手的手腕,撑在宋时清身上捏他腰侧的软肉。   “唔!谢司……嗯……”   宋时清到处躲,但手腕被固在头顶上的他能躲到哪里去,上衣下摆都被掀起了一大截,露出漂亮劲瘦的腰线。   “用完就丢?嗯?”   空气中隐约升起了一丝暧昧的气息。   宋时清本能地感到羞耻。   但压着他的谢司珩笑眯眯的,时不时还问他为什么跑路,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玩闹还是隐约带上了点侵犯的意思。   宋时清也分不清。   他喉咙里发出特别可怜的呜咽声,看起来都要哭了,却不知道该和谢司珩说什么。   骂他吧,昨天晚上是自己要求和人睡在一起的,谢司珩好像也没有太越界。宋时清总怕是自己太敏感,伤了谢司珩的心。   打他吧,宋时清连挣扎都挣扎不出来,哪还有动手的力气。   到最后,他只能低声叫谢司珩的名字,眼睛还湿漉漉的。   “谢司珩,谢司珩……”   谢司珩手指不自觉地又紧了点,脸上倒是依旧笑眯眯的。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宋时清的纠结呢?他最会揣摩人心了。   而正因为清楚,才能恰到好处地踩在宋时清的底线上,模糊不清又恶意满满地将那条线一点一点地朝里推。   “下次还跑不跑了?”他问道。   “……”宋时清刚想分辨,就感觉到腰侧的手威胁般地按了按他,喉咙里的话又被他自己咽了下去。   “不敢了。你放了我吧谢司珩。”宋时清乖乖地。   可他没想到,纵然她已经这么乖了,谢司珩还是没打算放过他。   “那亲我一下。”   “……?”宋时清惶恐。   谢司珩理直气壮且满脸期待,“你不打算给我一个早安吻吗?”   ……我,不打算。   行吗?   宋时清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现在是真被谢司珩捏怕了,脑中钝钝地权衡着利弊,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要就这么亲上去。   就在此时,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如同千军万马中疾驰而来的赵长云一般震了起来。   “放开,我接电话。”   宋时清当即眼睛一亮,义正辞严地示意谢司珩放开自己。扭身出去够自己的手机,三下两下,彻底爬下了床,一溜烟躲厕所里去了。   谢司珩没拦,侧眸追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卫生间门后,黑瞳幽幽。   片刻后,听到里面响起了宋时清说话的声音,谢司珩才收回目光,笑骂了一句小混蛋。慢腾腾地下床,开始收拾两人的东西。   他姿态显得很闲适,像是完全不在意大早上给宋时清打电话的人是谁一样,只舒展地拉开两侧落地窗帘,迎着清晨的阳光,拧开一瓶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口。   而窗外,却极为不平常地飘着一张巴掌大的纸片。   准确地说,那是一张被折成小狗形状的黄色符纸。   ——这是天师的犬寻诀。   谢司珩不在意地垂眼,眼底刚才和宋时清玩闹时蓄的笑意荡然无存。他把矿泉水放在一边,屈指轻轻敲了敲窗户。   那只犬寻符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像是突然间找不到方向一样,上上下下地撞了好几下玻璃,接着,嘭地亮出几个火星,烧了起来,不多时就燃成了一片灰烬落了下去。   ……烦死了,那群人的事真的好多啊。   好在今天就要带时清离开了,再送他们一份大礼吧。   谢司珩笑了声,轻轻地,“得罪了。”   另一边,宋时清站在洗手台前,看着屏幕上的来电人,一时还有些愣。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方迟疑了一下,点开接听键,“顾青老师?”   是的,大早上给他打来电话的人正是顾青。宋时清完全没料到这点。   昨天晚上符纸没有起作用,他又被吓得太狠,完全没想到要给顾青打电话说这件事。   毕竟他和人家也没有那么熟,深夜去质问人家的符纸为什么没起作用,弄得跟他要责备顾青一样。   宋时清本打算先出国再联系他的,哪能想到顾青自己打来了电话。   手机的扬声器顿了顿,传出了顾青的声音。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撞鬼了。】   宋时清一僵。   他手下还能摸到手机壳微微凸起的痕迹,下方就是那张没有起作用的符纸。   但顾青这样问,让宋时清心底又升起了一丝期待。   “是,老师,我昨天晚上洗澡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只剩下半截身体的恶鬼。我用了您给我的符,但它没起作用……”   不等宋时清说完,顾青就打断了他。   【时清,你听我说。你之前在涂山里,纳入了太多鬼气,导致你现在在那些东西的眼中,就是个命不久矣,很适合上身的容器。所以它们会上赶着凑近你。】   【而我之前消耗了太多精力,远距离的情况下,帮不了你太多。】   顾青这话,就像是医生在对病人说,“你命不久矣,现代医学手段救不了你啦,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   宋时清无意识地按住冰冷的大理石洗手台边缘,“那我……”   【你得出国。至少不能留在涂山这一片。】   宋时清抿着唇,脑中过了一边顾青的话,突然问道,“顾青老师,您刚才说,我现在的身体很容易吸引那些东西,难道我出国以后,就不会再碰到它们了吗?”   怎么听这里都有一个漏洞,宋时清虽然对玄学不太了解,但总不可能单纯到认为恶鬼这种东西只存在于华国这片土地上。   【我很难跟你解释清楚。】顾青叹了口气,【之前缠上你的那只恶鬼,在涂山这一片地位特殊。整个这一片区域的恶鬼某种程度上,都相当于它的一部分。所以会被你吸引。】   【而其他区域的那些东西,反而会因为畏惧你身上的气息,而远离你。】   除非那东西也跟着去了国外。   等它将那一片的恶鬼也噬入体内,受影响的东西,就会像涂山的这些一样,跟着盯上宋时清。   顾青这么说,宋时清就懂了。   他有些慌乱又有些感激,“谢谢您,我待会就和谢司珩去机场。”   【尽快。】顾青像是也松了一大口气一般,【你身边那个叫谢司珩的同学,八字很有意思,不容易撞鬼。多和他待在一起,别总是一个人乱跑。】   他说谢司珩八字不容易撞鬼,宋时清一下子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只在谢司珩出现以后消失的恶鬼。   ……原来是这样吗?   谢司珩这么厉害呀。   宋时清乖乖地点了点头,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顾青看不见,又赶紧说了好。   但宋时清并不知道,此时,在离他所在的宾馆一条街之隔的老年大学门口,顾青快步下楼,历允紧跟其后,手中拿着车钥匙。   顾青沉声,“你现在在蒙村?你和谢司珩又回去了?”   历允看了他一眼。   顾青手机的扬声器里,传出宋时清的声音.   【我和谢司珩的行礼都放在舅舅家,所以就回来拿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顾青的唇线抿成了平直的一条。   “谢司珩在你身边吗?”他问道。   电话那头的“宋时清”似乎是愣了下,【他在啊,他就在我身边。您要和他说话吗?】   顾青冷声,“不用,你这样。你在你舅舅家等我过去。这期间不管是谁叫你去其他地方,你都不要动。手里拿好我给你的符。听懂了吗?”   这是顾青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和另一个人说话,历允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   不过那边的人很快应了下来,顾青挂断电话,弯腰和他坐进一辆车里。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们对宋时清的寻找一直没有停下。   碍于不能将未受影响的人牵扯进玄学事件中的准则,顾青和历允没法进行常规的走访调查,只能用玄学的方式。   可从始至终,任何术法,都如同石牛入海,没激起半点波澜。   历允发动车子,手指焦躁地打在方向盘上,“‘谢司珩’带他回蒙村干什么,难道又想将宋时清骗上山?”   “……不好说,不知道。我现在连它为什么要选中宋时清和谢司珩都不知道。”   历允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是在问:你不是说谢司珩很可能已经不是活人了吗?   顾青揉胀痛的眉心,没好气,“他可能确实不是活人了,但那东西选中他,一定有着某些我们还没有查清的含义。你总不可能在大街上随便捞个人,就把他扔床上和你妻子洞房吧。”   历允:……   要不是被恶鬼缠上这件事真的会死人,他真的又好多话要说。   他们的车驶上大道,提速,朝蒙村的方向疾驰而去。   历允思忖着,又问出了一个问题:“可是,他为什么要让谢司珩起死回生?”   顾青冷笑:“好办事啊。活着的人很难对一大堆堆叠的尸体产生情感,但如果恶鬼披着活人的皮,结果就很难说了。”   宋时清对它只有恐惧。   但对着谢司珩呢?   即使最后,宋时清识破了它的伪装,但已经和谢司珩在一起了那么久,他真的还能坚决果断地逃开吗?   恶鬼最会拿捏活人的心思,更何况是那种聚集了世间恶意的东西。   很难不怀疑,它所做的每一步,都细细思量过。   毕竟它有那么长的时间,足够将一个人细枝末节的反应都思量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些都是以后再需要考虑的事情,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带回宋时清。   顾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拧眉闭上了眼睛。   而车后的城市中某栋酒店大楼上的谢司珩,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离开。   “咔。”   浴室门被打开的声音传进了谢司珩的耳朵,他回头,朝宋时清笑了下,“舍得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里面躲我一辈子呢。”   他把一辈子这三个字咬的很重。   宋时清握着手机,有点不好意思。   “谢司珩,你订好机票没有?”   “定了,中午走,怎么,你要改行程?”   宋时清摇头,“顾青老师建议我们尽快出国。”   谢司珩哼了一声,“你呀。”   他走到宋时清面前,捏着他的脸,“就知道听外人的话。”   迟早改了你这没良心的坏毛病。   明天早点更,不熬夜了呜呜呜 第四十九章   宋时清和谢司珩坐电梯下到酒店一楼时,大堂挂着的时钟指针正好停在八点半的位置。   电梯门才打开,宋时清就朝外走去,脚下的速度比起平时不动声色地加快了不少。   但也就才走了两步,谢司珩便从后面亲亲热热地揽上了他的肩膀。   “干嘛?想丢下我一个人跑路?”   宋时清被压着,不高兴地抿着唇。   他感觉谢司珩现在就跟一条大狗没什么区别,时时刻刻都要贴在他身边,间或伴随一些过于亲昵的推挤,像是恨不得把他折吧折吧揣进怀里藏着一样。   之前在房间里的时候还好。   宋时清还能忍着。   但刚才,在电梯里。明明那么大一个空间,谢司珩却偏要把他挤都角落里,站在他面前,抓着他的手玩。   导致下楼时,新进来的客人看见他俩这一幕都愣了下,完全搞不懂他们这到底是在弄什么。   宋时清脸皮向来薄,被弄得没办法,只得可怜巴巴地用眼神示意谢司珩别这样。   于是,他就被谢司珩按着头蹭了蹭发顶。   虽然最后,谢司珩确实松开了他,安安分分地站到了一边去。但两人的互动那样明显,谁还能不误解他们两个的关系?   刚才一路下来的另外三个住客,到现在目光还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看。   宋时清没好气闷声,“你放开我,我要订车。”   谢司珩哼哼唧唧。   宋时清故意摆出嫌弃的样子推他,“快放开,你好重。而且再不订车,我们会错过航班的,还要回家拿行李呢”   “不放。”谢司珩懒洋洋。   宋时清一哽,抬眼,羞恼地和笑眯眯耍无赖的人对视上目光。   他本想跟谢司珩讲道理,但还没开口,谢司珩就作势朝前一俯,像是要亲他一样。宋时清赶紧朝后仰,眼睛都紧张地闭了起来。   但过了几秒,面上什么感觉都都没有传过来。   宋时清迟疑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刚才吓他的罪魁祸首正笑眯眯地偏头看着他。那双墨汁一样黑洞洞眼睛里,沉的甚至映不出他的影子。   宋时清目光就滞了滞。   他很难形容自己心底突然升起的怪异微妙感。   就像是一个人,数年如一日地走同一条小巷。突然在某一天,他踏上同一条路时,隐约感觉这条路有些陌生,观察许久,才发觉原来是路口的斑马线被重新画了一遍一样。   大脑在第一时间,并不能清晰地找出到底是哪里有了变化,但本能却会提醒他——有些平时习以为常的东西,有了未被他发现的不对劲   宋时清无意识地盯住谢司珩的墨一样的黑瞳,心底突然升起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谢司珩他,以前,是这样看我的吗?】   或者说,这样的眼神,他曾经在谁那里见到过——   另一张染血带笑的面容从记忆深处上浮。   谢司珩盯着宋时清的眸光微微动了动。   就在宋时清要隐约对上点什么的时候,一道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小谢?”   谢司珩懒懒“嗯?”了一声,朝宋时清身后望去。   宋时清下意识跟着他转过头,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中年人从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站了起来,朝他们这边走来。   那是谢司珩家的司机常师傅。   宋时清愣了下,眼见常师傅走到自己面前,才堪堪反应过来,“您好。”   常师傅也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宋小少爷。”   他很自然地,“你俩的行李已经在车上了,咱们现在出发?”   宋时清有些呆呆的,不明白常师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啊?”常师傅没明白他的意思一般,笑着反问了一声,“你们今天不是要赶飞机吗。”   “是,但是……”   这时候,谢司珩出了声,“我昨天晚上把咱们的行程告诉常叔叔的。”   常师傅也跟着应,“是啊。我昨天晚上接到消息的时候,才惊了一下。这都要高考了,你俩怎么说出去玩就出去玩。吓得我还打电话问了下老板。”   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絮絮叨叨,特别是常师傅这种经常跟着大老板跑生意的司机。   他习惯性地站到侧边,把宋时清往外引。   宋时清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收了一下,他总觉的有些不对。   但身前,常师傅一边说话一边回头,不断示意宋时清和谢司珩跟上他。身后,谢司珩有意无意地推着他,宋时清不自觉地朝前走了好几步。   等坐到车里了,宋时清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昨天晚上,他和谢司珩决定要出国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常师傅在谢家干了十多年,曾经在高一的时候,接送过宋时清和谢司珩上晚间的竞赛培训。   宋时清记得,他只要没事,都会在十点之前睡觉,手机调成静音。   这个习惯,常师傅曾特意跟他们说过好几次,说要是有安排,一定在白天和他说,别耽误了他们的行程。   而谢父谢母参加完宋老太太的葬礼以后,连个顿都没打,直接回了公司继续忙项目。   按理说,常师傅昨天晚上根本就不会收到谢司珩的信息才对。   ……除非他早就意识到了两人的   在意识到这点以后,宋时清缓慢地转头,看向谢司珩。   谢司珩注意到他的目光,“怎么?饿了?我去给你买份早饭?”   “……”宋时清不知道该怎么问。   他以前从来没和谢司珩这样生疏过,从来都是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车里开了空调,凉风徐徐地吹在宋时清的手臂上,像是有什么东西,用冰冷的手一下一下轻柔地触碰他一样。   “常叔叔他不是习惯早睡的吗?”宋时清的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你是怎么把他喊过来的?”   谢司珩看着他,目光从宋时清因为紧张不自觉绷紧的手臂上划到他白皙的手背上。   宋时清像是很看重这个问题的答案一般,紧紧地盯着他的动作。谢司珩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回答错了,宋时清会立刻开车门跑走。   ……时清胆子好小啊,和以前一样。   稍微一逗就受惊。   宋时清不知道谢司珩在想什么,只是无知无觉地不安起来,后背抵着微凉的车门。   谢司珩突然身后,捏住了宋时清颊侧的软肉。   “你今天怎么了?这副表情。咱俩之前不是说好了,要今天回学校的嘛。我早就跟常叔叔说过了。只是今天早上,临时发了短信,变了下目的地而已。”   谢司珩轻轻晃宋时清的脸,像是要将那股不安从他的脑子里晃走一样。   “……唔。”   “唔什么唔,你到底怎么了?”   谢司珩突然压低了声音,“还在想昨天晚上的事?”   心底的怀疑因为谢司珩的解释消散,宋时清轻轻点了一下头。   是啊,他在回来蒙村之前,就跟谢司珩说好了回市里的时间。   按谢司珩的性格,提前跟常师傅打好招呼,也是很正常的事。   “别想了,很快就没事了。”   谢司珩挤着他,小声说着未来的旅游计划。   宋时清本来还有点不好意,但谢司珩计划的和他原本想的有些出入,几句以后,他就跟着初计划做起了修改。   两人的窃窃私语声传到前面,常师傅抬头,笑呵呵地从后视镜看了眼后面两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年纪的两人,又收回目光看前方路况。   ——他好像完全没有觉得后视镜里的景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明明在宋时清的头顶和后背处,多了数条揽在宋时清身上的青黑色手臂。   它们轻柔地磨蹭着宋时清裸露在外面的小臂和手腕,环住他的腰,像是数不清的,会将宋时清拉入另一个世界的锁链一般。   这就是谢司珩叫他来的原因。   和他接触越久的人,越容易被【影响】,从而自然地忽略那些可怖的异状。   等到宋时清身边,再没有一个人会提醒他,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是多么的不正常以后——   【……时清……嘻嘻……】   车顶靠近宋时清侧脸的位置,似乎挤出了一张与谢司珩别无二致,只是更为阴鸷俊美的鬼脸。   它用眼白完全被血色覆盖的眼睛侧盯着宋时清,那样子,似是已然餮足又像是急切想要索求更多。   宋时清毫无所查地抿唇,看着谢司珩定的酒店房间实拍。   “是走廊西侧最后一间吗?”他问道。   谢司珩“嗯”了声,“咱们定得急,只剩下这一间了。”   宋时清小小犹豫了一下,慢吞吞抓住谢司珩的衣袖,“能不能换一家啊,我以前听别人说,走廊尽头的房间,容易藏鬼。”   他抬起眼,自下而上地给了谢司珩一个眼神。   “行。”谢司珩哑然失笑,“我现在就换,咱们以后再也不住走廊尽头的房间了。和这种不正常的传说相关的事,我们都离远点。”   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转向谢司珩,冷冷朝他露出一个笑来。   谢司珩神情分毫不变。   小傻子,哪能让你撞鬼呢?   你身边的两个东西,连靠近你的人都想吞掉……   另一条高速上。   历允看了眼时间,“快下高速了,你确定咱们两个人能对付得了那只附在谢司珩身上的鬼?”   “……没那么麻烦,想办法让他俩跟咱们回去就行。我已经让人在回程的路上准备了。”   历允:“为什么不干脆让你那些帮手跟着咱们一起去蒙村?”   顾青闭着眼睛,眉间紧锁,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腿上,被密封袋封装的两件血衣上,过了一会才沉声回答。   “那些东西有自己的‘领地’,越靠近它们自己的地方,能力越强,一大群像我这样的人进村,肯定会引起怀疑。”   历允了然,严肃地点了店头。   他抽空朝顾青那扫了一眼,过会,趁着下高速排队的空荡又看了一眼。没忍住开口问道。   “你一路上都闭着眼,累了?”   “……不是。”   顾青烦躁地睁开眼睛,从中间拿了矿泉水瓶喝了一口。   “我一直在卜这件事的结果。”   历允现在已经不会对他的话感到惊奇了,闻言直接问,“什么结果?”   顾青没立刻回答,沉默了好一会,车厢中才再次响起了他的声音——   “——与我无关。”   历允舔了下嘴唇,“什么意思?”   顾青侧眸看向他,一张脸凉得能滴出水来,“就是说,我们现在去救谢司珩和宋时清也好,不救也罢,不会对这两人的走向结果产生任何影响。”   “或者更大一点,我们去查蒙村的那位‘神明’也好,放着它不管也罢,我们的任何行为,都不会改变它的未来。”   冥冥之中,那条无形的丝线似乎是因为他顾青的加入,轻轻颤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那个东西延续了百余年的谋划,不会被任何人改变。   车前方,已经出现了村子的景象。   历允:“我没懂,什么意思?你们不是经常说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命的吗……”   “不是一个概念。”顾青挥手打断他,“尽人事后才听天命,先行事在人为,后论天道无常。哪有定下的命?”   能出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明,现在和他们对抗的那一方——   强大到了足以决定情势的程度。   顾青想了想,还是没把这句话和历允说,掏出手机,打给了宋时清。   提示音响了两声,被那边的人接了起来。   看上去,宋时清好像一直守着他的电话。   【顾青老师。】   “是我。”顾青简短,“你现在和谢司珩在一起吗?”   【没呢,他去外面拿东西了。】   历允看见,顾青的手指,正接连不断地划着某些图案。   他淡声,“你能来村口吗?”   那边的宋时清像是迟疑了一下,【要我去村口?】   “对。”顾青答道,“如果可以,你最好带着谢司珩一起去村口等我,要是不行,你就一个人来。”   宋时清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老师……谢司珩他——】   “我现在没法跟你解释。总之,你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只要感觉有一点不对劲,就一个人来村口。”   两人所在的车子,驶上了最后一截盘山公路。从车窗看出去,不远处已经出现了蒙村村民的自留地。   当时,历允就是在这条路上,遇到前来查鬼胎的顾青的。   只是那时暴雨倾盆,顾大师一身从容,还有心情调侃他。此时阳光明媚,这人印在车窗上的侧脸却沉冷严肃。   历允收回目光,专心开车,只留了点神听顾青和宋时清的电话。   【老师,我快到村口了,谢司珩和我一起。】   宋时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晃,像是在跑着。   历允和顾青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多多少少在心中松了半口气。   顾青:“好,我们快到了,你再等一下。”   前方是一个转弯,历允娴熟地打方向盘。   在这个位置,已经能看见蒙村的村口了。   小路上,果然有两个朝他们这边跑来的人影。   不用说,那大概就是宋时清和谢司珩了。   顾青微微坐直“我看见你们——”   话还没说完,猝然间,他突然从心底升起了一股极为不详的预感。   顾青瞳仁几乎缩成针尖大小的一点,手下想都没想,起势就是一道诀。   但已经晚了。   只听“轰”的一声,山道旁,早几年搞农家乐风潮时搭起的巨大gg牌,在长时间的风吹雨淋以后,终于锈蚀得立不住了,整面朝两人所在的车顶砸下!   而正对面的路上,那两个“人”接着朝前跑。   离开了村道树影的遮挡,它们露出了真实的面容。   那哪是什么谢司珩和宋时清,两个被风推着跑的纸扎人罢了。   它们笑嘻嘻地盯着顾青和历允。   纸扎人摆道送往生,来世别再走错路哩!   同一时间,才到达机场前的宋时清突然感觉掌心一烫。   他颤了下,抬手才发现烫自己的,是手机后面,顾青给他的那张符。   那张黄色的符纸宛如突然间被抽掉了一半的生命力一半,暗淡了下来,连上面原本鲜红的朱砂,都变成了暗红色。   ——但好在,它只是变暗了,并没有完全灰下去。   ……我,又撞鬼了?在刚才?   宋时清不解地看着符纸的变化。   可顾青老师告诉过他,符纸起效,会自己烧起来才对。所以这是什么变化?   “时清?”谢司珩叫他。   “来了。”宋时清拉起行李箱,打算到酒店以后,再联系顾青问问。   谢司珩伸出一只手,示意宋时清把自己的行李箱也给他。   宋时清没同意,结果被这人故意抵着,贴贴蹭蹭。   “你烦不烦?你买一卷胶带,把自己贴我身上得了。”宋时清佯装恼怒。   谢司珩淡笑,“我也想啊,真能贴你身上,你就不会只看手机不看我了。”   这就是情话。   宋时清不是傻子,不可能没听出来。   当即被腻得赶紧跑。   但有些狗还就喜欢他这幅又不好意思又没法躲的样子,笑得特别恶劣。   宋时清被谢司珩逗得完全忘了去想符纸的暗淡到底代表了什么。   偶尔有和两人擦身而过的旅客,极少数会朝他们多看两眼。   毕竟,宋时清自己不觉得,但在别人眼中,他们两个这种中间几乎没有空隙的站位,有些过于亲密了。   不过大家毕竟都是各扫门前雪原则的忠实执行人,多看两眼也就算了,没谁会专门盯着他们细细打量的。   也因此,在某些金属圆润的表面上,地板的倒影中,摄像头弧形的镜头上。那些多出来的黑影,围绕在宋时清身边的怪异肢体轮廓,也就同样没有被人发现。   昨天和今天两章合一章,少了一千多字,明天补上嗷~ 第五十章   宋时清随着人流朝登机口走去。   他和谢司珩去的地方算是国内旅客鲜少会去了解的小众群岛国家,但没有直达的航班,得先去澳门转机,所以此时,人依旧很多。   他朝前走了两步,突然感觉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像是有谁给他打来了电话。   宋时清没多想,拿出蓝牙耳机准备接电话,但也就在这一两秒的空荡间,口袋里的手机停止了震动。   宋时清不解,拿出来看了眼。   只见未接来电的消息栏上,显示的正是他给顾青的备注。   “怎么了?”身侧的谢司珩问道。   宋时清给他看屏幕,“顾青老师给我打了电话,但又挂掉了。”   ——难为他还能给你打电话。   谢司珩垂眼,“是不是打错了?现在打过去,万一耽误他谈其他重要的事情——”   宋时清本想回拨过去的手顿了下,征求意见般看向谢司珩。   谢司珩看了眼时间,又看向宋时清,“咱们先上飞机,等到了澳门,再给老师回电话吧。这样就算他那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俩也有足够的时间说。”   在宋时清这里,有着半政府工作人员性质的顾青,对他来说算是长辈,情感上也是感激多过熟稔,不好太打扰人家。   而有些坏东西,也就是拿捏住了这点,才肆意妄为。   宋时清稍微等了半分钟,见顾青那边确实没有再打回来的意思以后,将手机装回了口袋。   “关机,小少爷。”   谢司珩笑着从宋时清的口袋里掏出手机,一手帮他关机,一手牵住他的手腕,朝前走去。   宋时清余光似乎是看见屏幕上的图标闪了一下,但等他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屏幕上什么都没变。   只有谢司珩抬头侧眸朝他笑,“你饿不饿,待会下飞机,去买点吃的?”   不知道为什么,宋时清觉得他现在心情特别好,灿烂得跟刚才路上碰到的一只大金毛一样。   “都行。”宋时清答。   谢司珩失笑,双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朝前推,“行什么呀,咱俩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要不是时间赶,我都想带你去餐厅吃一顿。晚上吧,晚上咱们到地方了再吃顿好的。”   人都容易受身边人情绪的影响,谢司珩这样,宋时清也跟着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高兴啊?”   谢司珩笑而不语。   宋时清也没在意,找到座位,坐了进去。   他的位子靠窗,从这里看出去,下面的人显得特别小,来来往往的,各自有各自的目的地。   有的是为了工作,有的是为了旅行,但像他和谢司珩这样,为了躲鬼的,估计是独一份。   宋时清无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他心底不自觉升起了一丝顾虑。   ……出国以后,就真的能摆脱那些恶心可怖的恶鬼了吗?它们真的会留在涂山那片不见尽头的丛林中,彻底放过他吗?   “在想什么?”   宋时清被惊得颤了下,低头,才发现谢司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脸抵到了他这边来。   “你吓死我了。”宋时清叹了口气,小声,“我怕出国以后,还是会被那些东西缠上。”   谢司珩哼笑了一声。   坐在最外面位置的女士朝他们这边看过来一眼,像是在好奇这两个青年为什么要这样贴着说话。   谢司珩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女士缓慢眨了一下眼睛,突然觉得他俩也没什么好看的,无可无不可地转头看向了外侧走廊。   “那些东西肯定不会再缠着你的,放心吧。”   宋时清好笑,“真的啊。”   “真的。哥哥保护你。”谢司珩戏谑地捏他的指尖。   宋时清看着他,眼底映着谢司珩那张带笑的帅脸,突然恶向胆边生,揪住了他的脸颊。   “没大没小。”   谢司珩直接一手按在了他身侧,欺身而上。宋时清猝不及防,微微扬起脸拉开距离。   谢司珩恶劣,“我没大没小?还是你用完就丢?”   宋时清最怕他这个样子,说不清他是玩笑还是认真,近距离的动作,又像是玩闹又隐约带着让人必须要退让的强硬。   或许你见过救助站和饲养员玩闹的大型猫科动物吗?   那些习惯了用尖牙利爪撕扯开生肉的猛兽,虽然它们已经吃饱了,但天生具有的危险感,还是会在不经意的地方显露出一两分来,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到恐惧。   草食性的小动物会不解地观察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相处了那么久的同伴,为什么突然让自己感到这样害怕。   只是害怕是一回事,该亲近的时候,小动物还是会如同往常一样亲近上去。   毕竟,时清还什么都不知道……是吧。   “好了好了,”宋时清赶紧认怂,目光慌乱地看向机舱中的其他乘客,“我睡一会。”   谢司珩逗小孩一般,“叫声哥,让你睡觉。”   宋时清抿着唇,睫毛密密实实地垂下看他。   “……你怎么一出门就开始欺负人啊。”   谢司珩无奈闷声笑,心脏仿佛被激得渗出了粘稠的甜美汁液。   他就是拿宋时清没办法啊。   宋时清被他笑得又羞又恼。其实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之前他就已经叫过了,但私底下和现在这么多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他就是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开这个口。   “行行行,不叫不叫,你睡觉吧。”   他捂了下宋时清眼睛,哼着歌坐直身。   宋时清轻轻松了口气,又小动物一样偷偷打量谢司珩,见这人真的就是在和他开玩笑,没有生气以后,才安心闭上了眼睛。   ——于是,这下换谢司珩看他了。   那些活人看不见的青黑色带着尸斑的手握着宋时清的手臂,叠在他的手背上,将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尝试十指相扣。   宋时清蹙起眉。   他有点冷。   这种若有若无的冷意,从今天早上在酒店的房间里醒来时,就开始有了。但这一路上,都有空调,宋时清一直以为是风的问题。   直到现在闭上眼睛,无意中摒除了视觉的干扰,身体上的感觉才鲜明起来。   谢司珩听到了另一个【自己】的轻笑声。   那些手从宋时清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不情不愿地挪开,没再打扰他睡觉。但有个黑色的影子,在宋时清的唇角蹭了一下。   以后,就只有哥哥一只鬼缠着时清了。   【……嘻……】   【时清。】   救护车呼啸驶过盘山公路,车里,顾青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医生有点犹疑地,“您要不躺下来,我给您看看伤口?”   顾青用一块纱布捂着额头上的伤口,洇出的血顺着眼角流到眼睑上,已经干成了血痂。   衬着他那苍白瘦削的样子,医生都有点怕他出事。   顾青无声地落下了一个目光,堵住了医生想要再开口劝阻的冲动。   但顾青也没说话,只是看了看躺在急救床上,头脸上半身全是血迹的历允。好半晌以后,他沉沉地挪开目光,手上拨通了另外一个人的电话。   宋时清被叫醒的时候,飞机刚才正在准备降落。   他睡得昏昏沉沉,谢司珩让他起来就起来,让他跟着走就跟着走。还是下飞机时直面热浪,才滕然清醒过来。   这就到了?   宋时清茫然环顾,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湿漉漉的。   之前总是做梦,一觉睡得又沉又累。现在不做梦了,睡起来都没感觉,像是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而已。   就是全身很软,酥酥的,没有力气。   宋时清漫无边际地想着,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对上谢司珩的目光。   谢司珩最近总像是看不够他一样,无论什么时候宋时清转过来,都能对上他正盯着自己的目光。   仿佛要把他所有小动作都收入眼底,记进心里,或是干脆用瞳仁锁住他的的灵魂。   将他永生永世困在自己身边。   “……干嘛?”宋时清问道。   小傻子,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这句话谢司珩只敢在心里说,要是说出口宋时清又得生气了。   他笑着收回目光,随便给宋时清指了个方向,“吃饭?”   他们还要等两个多小时才能转机,得自己在机场解决午饭。   宋时清顺着看了眼,“我想吃芝士牛肉卷。”   他才说完,谢司珩又笑出了声。   宋时清莫名其妙,还有点委屈,“你笑什么?”   谢司珩侧过脑袋,“没。”   宋时清心说我又不是瞎,你明明就还在笑。谢司珩他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但宋时清哪里知道,自己刚才困意未消,呆呆看着一排店努力思考要吃什么,最后说出芝士牛肉卷的样子,每一分都死死地踩在了谢司珩那不知道长成什么样的心尖上。   宋时清满头问号,眼见谢司珩跑去点餐了,只好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他手脚都提不起力气,坐下没过一会,又想闭眼睡去。   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中,只觉得这个漂亮的青年是昨晚没睡好,但落在朝这边走来的一个中年人眼里,却是鲜明的恶鬼缠身之势。   那只鬼胎的鬼气正一丝一缕地融进他属于活人的躯体中,现在只是让宋时清懒懒的,嗜睡怕冷。   再过一段时间,他会本能地去亲近这些鬼气的源头。   活人虽然不像是那些被谢司珩影响的恶鬼,但多多少少会染上那些东西贪婪的恶习,会不知满足地扩充自己。   喜血食,行恶事,直至最后成为不人不鬼的怪物。   这就是普通人沾染鬼气的下场。   在宋时清之前,还没有活人被恶鬼反哺的例子。   站在远处的中年人忧心忡忡地看着宋时清格外白皙的侧脸,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诶,顾天师,我找到您说的那个小孩了……是,他身上鬼气很重,看着像是认了个鬼牌一样。”   中年人不清楚宋时清的情况,他只是一个常驻澳门的编外顾问。刚被顾青一通电话指挥了过来而已,此时有点小心翼翼的。   这种鬼气入体的事情可不好处理。   上个月,就在他们这里,有个十八线小明星突然失踪了。等被找到的时候,那人疯疯癫癫的,正在屠宰场外面捡牲口的内脏吃。   后来案子被交到他们手中,细细调查了才发现,原来是他认了个鬼牌供养。   不知道乱来了些什么,鬼气入体,又没人帮他缓解,最后甚至算不得活人了。满身是血,神情癫狂地说着些什么自己上辈子是个大官,被乱民砍死,下辈子要成仙,长生不老之类的鬼话。   “……他身边没有其他人,就他一个。对,就他一个。”中年人答道。   电话那边的顾青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中年人点头答应,挂断电话以后,清了清喉咙,走了上去。   宋时清本来都快睡着了,恍惚间,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一个长相很憨厚的中年人,看着有点像是干体力活的样子,宽手宽脚的。   “诶,您好,您是宋时清吧。”   宋时清有点懵,赶紧站起来,“您好,您是?”   中年人一笑,“我是顾天师的同事,他让我过来给您带一句话。”   宋时清突然被人叫就已经够莫名其妙的了,还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称呼顾青,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中年人也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顾天师说——您要是遇到什么古怪的事,可以去狮子庄找答案。”   “……什么?”宋时清问。   什么狮子庄?什么古怪的事?顾青想告诉他什么?   中年人一摊手,“我也不知道,这是顾天师算出来的东西,我对卜算并不精通。”   在机场吃饭的人不多,谢司珩拿着饭走过来时,立刻就注意到了宋时清身边多出来的中年人。   他眸光暗了暗。   但这个中年人身上,与宋时清的因果很淡。在今天之前,他与宋时清根本就是陌生人。往后,他也不会再和宋时清有什么联系。   顾青甚至没有告诉他任何相关的事情,只是让他过来传一句话而已。   不相联系、不相知晓,无前情往事,无后来因果。   谢司珩看不清他的来意了。   谢司珩走过来,中年人正好乐呵呵地走开。   他低头看向宋时清,将手上的芝士饼递给他,“谁啊?”   宋时清皱了下眉,他本想告诉谢司珩的,但刚才那个中年人嘱咐他说,这句话最好藏在心里,谁都不要告诉,不然可能会有不好的影响。   宋时清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推销东西的。”   “在机场推销?谁家的销售啊,这么尽职尽责。”谢司珩笑得不动声色。   宋时清小小“唔”了一声,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拆饼的外包装。   他手上没力气,扯了两下没扯开,直接抬头递给谢司珩,示意他帮自己打开。   谢司珩:……   隔壁桌坐着对小情侣,女孩子正抱着瓶冰汽水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温度原因,好几下都没拧开。   于是,她就和宋时清一样,从善如流地用饮料瓶一敲男友,对方立刻娴熟地接了过去。   谢司珩笑着拆包装,微微弯腰,“看见了吗?你和人家一模一样。”   宋时清懒懒,“胡说。”   说完接过自己的午饭,转过身不理谢司珩了。   ——他在想刚才那个中年人的话。   狮子庄……   他默念这几个字。   宋时清想了好几遍,还是没想出相关的信息。   他给手机开了机,点开搜索引擎,输入了这三个字。   宋时清本以为这是一个类似什么五庄观太平山之类的,有庙宇有道观的地方。   相关页面很快跳了出来,宋时清垂眼,随即就是一滞。   【狮子庄公园,位于涂山县西南,原名北门桥,是……】   后面的字宋时清已经看不下去了,他只盯着“北门桥”三个字,脑中几乎被淡忘的记忆,如同突然被拉出水面的鱼笼一般,霎时间炸开一片水花。   这三个字他听过——   在涂山上的鬼域里听过,后来入梦,梦中的恶鬼好像也说过。   可是那里能有什么答案?难道那里藏着恶鬼为什么会缠上他的真相?   要真是这样,他不太想去找。   宋时清咀嚼的动作越来越慢。   在手机边缘,那一点点细细的黑色边缘中,映出了另一张和他贴在一起的青白阴鸷的面容。   活人看不见的东西趴在宋时清的背上,躬身贴着他,也盯着北门桥三个字,片刻后抬眼,与谢司珩对视。   你就该弄死那个叫顾青的。   另一边,中年人打着电话跟顾青汇报情况。   “是,您说的话我已经带给那孩子了……哈哈哈,不用谢,谢我做什么,这么多年,我们麻烦您的地方那么多。”   “……好,好,那孩子是什么情况,需要我找人多关照吗?”   就在这一刻,中年人的耳边传来了滋滋的电流音。   【两位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吧。我们家时清,就不劳二位操心了。】   中年人浑身一震。   另一边,坐在手术室外的顾青也冷下了神情。   “你——”   顾青才开口说了一个字,他的手机屏幕便猝然爆闪一瞬,接着缓熄下去。   他的耳边,再次陷入了一阵死寂。   一个原本站在原处的人走到顾青身边,迟疑着提议,“我看那只恶鬼好像也没有伤害那孩子的意思。要是它真想结缘,我们不如给那孩子一些补阳气的东西得了……”   “……恶鬼就是恶鬼,成了那些东西以后,它们就不再是人了。”   顾青沉沉开口,“你以为它们曾经有人形,在这世上活过,就能真像个人似的。它们的行事逻辑和思维方式根本没有半点人性。”   来人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什么。   “如果你的伴侣是个活人,你生病了,他可以给你买药,送你去医院,再不济找来私人医生。但如果你的伴侣是那种东西,他说不定会去杀个人,给你续命。去挖活人的心肝脾肺,回来开膛破肚给你换掉坏的。”   顾青的声线波澜不惊,但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悸。   “一团偏执恶念聚集而成的东西,你当它会有什么好心?”   来人不说话了。   顾青闭上眼睛,低骂了一声。   被恶鬼缠上的滋味,这世上大概不会有谁比他更懂了。   宋时清隔着窗户朝下看去,海面映着晚霞,与天空同色。深深浅浅的灰粉墨蓝交织成油画一般质感的色彩,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天空。   海滩的颜色很浅,是近白的漂金色,成片地生长着高耸的椰子树,从高远处看下去,就是一片绿色。   宋时清感觉海上好像有很多岛,反手拍了拍谢司珩。   “嗯?”   谢司珩摘下耳机靠过来。   “这边岛上有酒店吗?”宋时清期待。   宋时清特别喜欢出门就能玩水的那种房间,玩累了还能在阴凉处看海,发一天呆。   “没有。”   谢司珩一句话浇熄了他的期盼。   谢司珩好笑,“他们这边的海岛没开发,上面全都是渔民的小屋。”   “为什么不开发啊。”宋时清蔫巴巴。   不等谢司珩回答,坐在他们外侧,一路上都没有开口的女士突然说了话。   “因为海岛都是……的,所以我们不允许他们开发。贸然在神的领地上建造人类丑陋的建筑,会招致灾祸的。”   她说的是带点口音的英文,其中好几个词,用的还是俚语,宋时清努力听,只听了个大概。   他估计这位女士是只会听中文,但不会说中文的当地人。本想简单交流两句,可这位女士似乎很热情,根本不给宋时清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叽里呱啦地又讲了一大堆。   “……我们最近会举办蓝色庆典,如果你想上岛的话,可以找我。”   说着,她从小包里掏出了一张方方正正的小纸,就要递给宋时清。   她才伸出,在空中便被另一只手拦住了去路。   “他不去。”谢司珩淡淡说道。   气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些凝滞。   那位女士不甘心地看了看没说话的宋时清,又看看谢司珩,咕哝了一句什么,转过身不再理会他们。   宋时清有些不解,但谢司珩没解释,只是兴致阑珊地捏着他的手指。   “——你怎么一天到晚那么招人啊,到哪都有想把你拐走的坏人。”谢司珩慢悠悠地说道。   凭空一口大锅,宋时清迷茫,几秒后确定这人就是在污蔑他,手上凶巴巴地捏了回去。   谢司珩故意“嘶”了一声,眼底又呈出了如往常一样的笑意。   他有的时候,真想把宋时清吞进腹中。   这种由贪欲带来的饥饿感,在每一次有其他东西靠近,带来威胁的时候冒出来,随着他日益增长的独占欲蔓延。   玩水去喽,芜湖! 第五十一章   飞机很快降落,宋时清和谢司珩随着人流下到地面。   这边和国内有三个小时的时差,再加上夏季天黑的晚,此时是当地时间下午六点四十。   看晚霞正好。   宋时清站在机场走廊的落地窗前,拍远处又深了几分的天色。谢司珩就坐在行李箱上,看他的手机。   “往这边挪一点。”谢司珩伸手,引着宋时清的手腕往左侧挪了一公分。   镜头立刻受进了一片堪称绚烂的云霞,宋时清盯着屏幕,小小惊呼一声,按下了拍照。   “应该单反的。”宋时清说道。   “在这买一台?”谢司珩提议。   正此时,两人的余光处,突然闪了一下。   宋时清下意识看过去,脑子迟了一步才跳出来具体信息——   那是相机的闪光灯。   有人在拍他们。   只见站在远处偷拍他们的,赫然是刚才在飞机上,热情邀请宋时清去“蓝色节日”的那位女士。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被当事人发现,她立刻将搭在肩上的纱巾拉到头上一裹,快步朝出口处跑去。   宋时清眼见她飞快坐上了一辆当地的出租车,不到半分钟就消失在了路道尽头。   那样子极为娴熟,像是她已经做过无数次类似的事情一样。   宋时清不太舒服地蹙眉,任谁在异国他乡被人这样鬼鬼祟祟的拍摄,都不会舒服得起来。   但他知道,国外有很多在街上拍路人,再将照片发上网的博主。有些会去征求当事人的同意,有些却是会不顾当事人的心情。   遇上这样的事情,他总不能打个车再追上去。   “走吧。”宋时清转头对谢司珩说。   却不想抬眼,只见谢司珩盯着远方那辆出租车消失的路口,侧脸帅气却透着股说不出来的冰冷。   那一瞬,宋时清脑中突然想起的,是很久之前看考古纪录片时,一尊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浅青色瓷质人俑。   机场的灯光不足,谢司珩隐在暗处的脸,真的和那尊沁着水的潮湿殉葬品,如出一辙地透出股死气来。   “……谢司珩?”宋时清试探着叫他。   谢司珩垂眼,随即“啧”了声,“咱俩长得太好看了。回头出门,把帽子口罩都带上,看他们还怎么拍。”   这句话,轻而易举地驱散了刚才若有若无的冷意。   宋时清脑中,那点才起来的怪异立刻散了个干净。   “走吧,我们去打车。”   科伦坡这边虽然也是英语国家,但因为旅游业并不是很发达的原因,当地人的口语总带着很多难以理解的俚语。   宋时清和谢司珩连比划带说,才让司机搞清楚了他们的目的地。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明白他们要去的酒店以后,司机的表情就变得奇怪了起来。   宋时清坐在后座,车里没开空调,他就开着车窗看沿途的风景。谢司珩坐在他身边,用手机联系着当地导游。   车子一直在按照手机上搜出来的路线,朝酒店行进。所以宋时清本来没太在意司机的反应。   直到中途,他喝了几口水,将矿泉水瓶放回包时,抬眼恰好扫到了前面的后视镜——   那个司机,正通过后视镜,看着他和谢司珩。   见宋时清看了过来,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可那眼神却让宋时清微微警惕了起来,他觉得司机的眼神不太对,打量的痕迹太重了,让他莫名在意。   他也没说话,只微微偏了偏头,装作在看前面路的样子,实则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后视镜上。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   前面深色皮肤的人,再次看向了后视镜,和他对上了目光。   “您怎么总看我?”宋时清出声问道,手下碰了碰谢司珩。   他们来的国家治安情况其实还不错,虽然在国内是小众旅游地,但在国外,属于可以常来度假的旅游胜地。   就在刚才的机场里,宋时清就看见了两群来旅游的外国人。   他不确定这个司机是不是想抢劫,只好先提醒一下谢司珩。   伸出去的手被人反握住,谢司珩轻轻挠了挠他的手心。   “您这一路上都打量我俩七八回了,怎么,路不好走,要加钱?”谢司珩玩笑般问道。   前面的司机没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伸手调了下后视镜,继而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串话。   “你们也是……吗?那都是骗钱的,你们不要上当,我朋友之前信了他们的话,去了以后交了一大笔钱,什么都没有见到。   那群人还说是他不够虔诚。……不愿意见他,他还要做……,做三次。上个月,我陪他去要钱,被打了一顿。都是骗人的,不要信啊。”   司机一边说,一边拉袖子,像是要给宋时清和谢司珩展示什么。   但前面就是一个大下坡,科伦坡这边的公路很多地方还坑坑洼洼的,车身就是一扭。   “别!您两只手都放方向盘上。”   司机不情不愿地照做了,但嘴上依旧嘟噜嘟噜地说着什么。   可他语速又快又杂,说的事情更是连完整的前因后果都没有。   宋时清只大概猜出,这人是在让他和谢司珩别相信什么骗钱的组织,其他多的就再也分析不出来了。   说话间,出租车转弯,过了一个红绿灯后,缓缓在路边停了下来。   前方是一栋二十多层的全玻璃外墙结构的酒店,灯光璀璨。   同样的酒店在国内大城市并不稀奇,但在这个异国的小城市,却格外显眼,和周遭一大群只有两三层高的当地建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宋时清看了眼前方,“您能再往前一段吗?停酒店门口。”   司机直摆手,神情似乎不太友善了。   “你们自己去,我才不去那里。你们会被……骗的。”   说着他拍自己的脸和手臂,拍得啪啪响,可即便他这么努力,宋时清还是没搞懂他的意思。   见这人是真的不打算把他们送到酒店门口,宋时清也不再做过多纠缠,直接拍了下谢司珩,示意他付钱。自己拉开车门,朝后备箱走去。   车里。   谢司珩在当地的打车软件上付钱。   “你们不该来这里,你们这么年轻,该去找份正经工作,而不是听信……的蛊惑,想着不劳而获。那些疯子会把你们剥皮拆骨的吃下去的——”   “不会的。”谢司珩淡淡说道。   司机愣住了。   他回头,那个路上没怎么说话的青年神情淡然地点了几下屏幕,眼睛都没看他,自言自语般喃喃,“正好借他们的血气养胎……”   车里想起叮咚一声。   谢司珩推开车门,朝司机示意了一下手机,“付过了。”   说完下车,嘭一声关上了车门。   ——他正愁找不到体质对的人来再养一个鬼胎呢。   这东西难搞得很。   上一个付二嫂,是一家都欠了宋时清因果,拿了狐鬼的东西,才正好达成生胎的条件。   但宋时清不喜欢那孩子,只能给他补身体了。   来之前,他还在愁,去哪再找一个这么合适的人。谁知道这边居然有一群自己找上门来的蠢货……   宋时清正搬着两人的行李,才抬起来,谢司珩就走到了他的身边。   “来,给我。”   “你去抬另外一个,这个我来。”   谢司珩哼笑一声,直接一手一个行李箱,轻轻松松提着放到了地上,转头得意且灿烂地看他,“厉害不。”   宋时清:……   “你幼不幼稚。”   谢司珩才不觉得自己这种公孔雀开屏的行为有什么幼稚的,他很认真地跟宋时清理论,“你刚才搬一个箱子都搬不起来。”   宋时清一愣,继而给气笑了。   “谢司珩你讲点道理,那是箱子被卡住了,我在调角度。”   他怎么可能连个行李箱都拎不动。   但谢司珩摆明了不听他解释,故意无奈又宠溺地看着他,“你这身教体软的,没我可怎么办呀。”   宋时清哪受得了这样的污蔑,笑着伸手,就要拎一次行李箱给他看。   可谁成想谢司珩早做好了准备,把行李箱朝身后一拉,伸手,直接将自己撞上来的宋时清抱了个满怀。   宋时清怔住了。   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抱着,宋时清赶紧挣扎,“你快放开我……”   “看那边。”谢司珩愉悦地抱着宋时清朝人行道里侧挪了两步。   他手指的远处,立着一块巨大的蓝色指示牌。上面写着“欢迎来到科伦坡”的英文,而在英文底下,是一行当地语言写就的小字。   “在夕阳下拥抱吧,你们会永远在一起。”谢司珩笑着在宋时清耳边说道。   宋时清看着那张在夕阳下的指示牌,耳廓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他推谢司珩,小声嘟囔,“谁要跟你永远在一起。”   他去拉行李箱,转头却有发现远处居然还有一对笑着拥抱在一起的外国夫妻,当即脸更红了几分,赶紧加快了脚步。   谢司珩哼着小调跟上他,两人的行李箱在柏油路面上轱辘轱辘地滚着。   他凑上去,想拉宋时清的行李箱,宋时清眯起眼睛,威胁般看他。   谢司珩看着他那双桃花眼——   “时清,你喜欢外国小孩吗?”   宋时清感觉这人就是没话找话,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干嘛?”   鬼胎这种东西,在哪收恶念,就会多多少少地带上那里的特征。   虽然真要算起来,它会是谢司珩和宋时清的“孩子”,但谢司珩不确定在长相上,它会不会完全摒除异族的外貌。   百余年前的恶鬼,怎么说呢,不太能接受“杂种”,香火血脉的观念依旧很重。   所以他潜意识里也怕宋时清会介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谢司珩落在地上的影子边缘,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隐约间,似乎有杂乱的东西扭曲晃动。   谢司珩垂眼看向身侧,不再关注前面的路,只笑着,居高临下地盯住宋时清的侧脸。   “就问问。你能接受外国的小孩子吗?”   宋时清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不敢侧头。   ……他有点怕谢司珩心血来潮,说什么我们以后可以出国领证,然后一起去领养一个小孩之类的鬼话。   所以宋时清想了想,谨慎地,“……不太行吧。”   “哦。”   谢司珩有些失落般地收回目光。   宋时清小小松了一口气。   但他这口气还没松完,身边人又开了口。   “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喜欢性格乖一点的,还是喜欢皮一点的。”   他这话说得,好像宋时清喜欢什么样的孩子,他就能造出来一个一样。   ……或者说,不只是孩子,父母,亲人,朋友,师长……   宋时清喜欢什么样的,他就去造什么样的。   反正……宋时清要的越多,和他之间的【联系】就越深,越不容易挣脱开。   他巴不得宋时清要这要那。   宋时清无奈地过马路,“我谁都不想要。”   他真想提醒谢司珩,他俩还不到二十。   谢司珩轻声诱哄般,“想想而已,不用你养……”   后面的那句话,他说的极轻。   那句话是——【只是生下来,有些辛苦。】   可好处也是多多的。   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所以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养小鬼呢。   还不就是贪它能挡病挡灾,财运滚滚。时清甚至不用担心会被反噬,像那些人一样,变得不人不鬼疯疯癫癫。有他在,时清就只用享受好处就行。   ——他可都是为了时清着想,可没有只想着要锁住时清的命。   如果此时是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宋时清大概能察觉到一丝不对之处,至少,他会发现谢司珩扭头看他淡笑的样子,极为诡谲。   但路上人来人往,两边的车还时不时按着喇叭,催促行人快点,根本容不得他去感受细小的不对劲之处。   他被谢司珩催了两句,没办法地叹了口气。   “我喜欢又乖又聪明的女孩子。”   他小时候留长头发被人欺负,都是班里面那些当小组长的女孩子出头保护他的。   虽然后来她们牵着小宋时清去女生厕所,但宋时清还是很感激。   “女孩啊……”   谢司珩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中,隐约透着思忖。   宋时清敏锐,“怎么?”   谢司珩点头,“是,女孩挺好的。”   ——但女子阴气重啊。   鬼胎就已经是极阴之物了,时清还想要女孩子的话,得废点功夫。其他倒是没什么,只是到时候在肚子里闹腾,时清不一定吃得消。   手凉脚凉的,得难受好久。   不过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只要不弄成上次那样,再吓到时清就好了。   得找个听话的、聪明的孩子。   难道要去驯养现成的?   似乎也可以,但那就不完全是他和时清的“孩子”了。   要不先用几个“那些人”做实验?反正他们一个个身上冤孽深重,聚阴气倒是足够了。   ……就怕没控制好,吓到时清。   无形之中,谢司珩已经应了顾青的话。   它们这些东西,做起事情来,丝毫没有半点人性可言。   丝毫不会觉得自己的做法,于活人来说,是多么的不可接受。   “……谢司珩?谢司珩!”   谢司珩转过头,在酒店的灯光下,他眼底的漆黑一点一点淡了下来,映出了灯光。   宋时清在他面前晃了晃,“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咱们定酒店的页面给他看一下。”   谢司珩看向服务人员,掏出手机递了过去。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低声对宋时清,“刚在想你的事情呀。”   宋时清朝旁边挪了一大步,以示跟他划清界限。   谢司珩淡笑,但也不再说什么了,跟着服务人员,朝里走去。   时清才不会知道,他有多担心他的身体。这种未雨绸缪已然成为了他的执念。   之一。 第五十二章   “两位客人,这是你们的房卡。”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将两张木质刻有酒店logo的房卡,交到了宋时清和谢司珩手上。   宋时清翻过来看了眼房号——1203,悄悄松了口气。   谢司珩签完字回头“不是走道最后一间房,这下放心了吧。”   宋时清满意了,靠着行李车伸手,要去拿谢司珩的房卡,“你住哪?”   谢司珩手微微一抬,“什么我住哪。”   ……宋时清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愣了两秒后,两下扑着抓到了谢司珩的手。   谢司玩闹般退开两步,手上还是顺着宋时清的力道低了下来。   那是一张一模一样的木质房卡。一模一样到,连背面刻印的房间号都一模一样。   1203,谢司珩和他一间房。   宋时清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谢司珩。   对方戏谑朝他一笑,“咱俩一间,省点钱。”   宋时清:“我们现在已经困难到了,连将间房都住不起了?”   谢司珩无辜,“有钱也要省着花啊,你这人怎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呢。”   宋时清才不理会他的鬼话,抿唇瞪了这人两秒,又想去再订一个房间,又觉得自己这么大反应,好像有点小题大做。   ——谢司珩他,总不可能半夜爬自己的床吧……   “好好好,不逗你了。”谢司珩笑着拿过自己的房卡,“他们家房间早就被定完了,咱们那间,还是这边的工作人员打电话协调调换,才拿到的。”   是这样吗?   宋时期眼神有一点点怀疑,跟只蹲坐在远处打量人类的小猫一样。   “真的。”谢司珩拖长尾音,看向旁边,过来帮他们推行李车的酒店工作人员,“你们这里的房间都订满了,对吧?”   那人愣了下,随即点头,“您是需要其他房间吗?我们可以帮您联系其他酒店。”   谢司珩给了宋时清一个“你看吧”的眼神。   他早就知道,刚才就是在使坏。   宋时清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仗着这里没人听得懂中文,谢司珩亲亲热热地揽住他的肩膀,“怕不怕,今天晚上等你睡着以后,我就去爬你的床。”   宋时清僵了一下,强作镇定,“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的居心叵测不是全写在这张房卡上了吗。”   宋时清就看着谢司珩笑眯眯地,在他面前展示那张房卡,气哼哼地磨牙。   见他不说话,谢司珩揶揄地又问了一遍,“怕不怕,爬你床哦。”   “……晚上睡觉之前,把你关走廊上。”   谢司珩笑出了声。   他佯装可怜,“那我要冻死了,或者被坏人抓走怎么办啊。时清哥哥,你不会这么对我的,对吧,你最好了。”   宋时清一个劲地朝旁边偏头,他被叫的不好意思,但坚持摆出了不讲情面的样子。   电梯镜子一般的内侧墙壁上,映出他们两个贴在一起的身影。   谢司珩几乎是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他明明只比宋时清高了半个头,却不知道为什么,将宋时清衬得格外纤细荏弱。   听不懂两人说话的酒店服务人员一直无聊地盯着那里,在他听来,察觉到这点以后,有些好奇地细细打量。   很快,他就发现了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   宋时清身上的人,似乎有好几个……   光线问题吗?怎么还产生重影了呢。   推行李车的酒店服务人员顺着谢司珩躯体的线条,朝上,想要看看重出了几个头。   就在此时,位于宋时清肩膀上的一个脑袋,冷冰冰地抬起了眼——   “叮。”   电梯到达,门向两边缓缓打开。宋时清指着外面的地毯,平淡地,“你看,这就是你晚上要睡的地方。”   谢司珩笑着推他往前走,“消消气,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用房卡刷开门。   服务人员一声不吭地将行李车推进房间,给他们指了一下叫服务的专用铃。   接着,也不管谢司珩和宋时清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便关上门离开了两人的房间。   “嗯?”   宋时清茫然。   他手上还拿着一张小面额的零钱,是打算给刚才那位服务人员的小费。   像这种地方的服务人员,小费是很重要的薪水组成部分,酒店给他们的底薪根本不够生活的,所以,宋时清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会忘要小费的服务人员。   “估计是忘了,明早下去的时候再给他吧。”谢司珩说道。   “好。”宋时清收回目光,环顾了一圈酒店。   房间不算大,装修和国内稍微好一点的酒店房间没什么区别。只在摆放的装饰上,略微凸显了一些当地特色。   宋时清走到电视柜前,拿起了上面的一个海鱼标本,手感很沉,但鱼皮的质感是对的。不知道是什么特殊的工艺。   旁边还摆了一溜由大至小的贝壳,宋时清随手拿起一个把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大概是由于白天日照强烈的原因,房间里厚窗帘外还有一层单薄的白色纱帘,密密实实地拉上。   宋时清走到近前,伸手拉开。   他本来只是想像往常一样,看看房间的环境,眸光却在触及窗外的景色时,陡然亮了起来。   “谢司珩。”他叫道。   “嗯?”谢司珩缓步走了过来。   宋时清欢快地将纱帘尽数拉开,只听哗啦一声,窗外,紧邻着酒店的港口,霎时间显现在了谢司珩眼中。   此时远处的海水已经是一片起伏的墨蓝色了,海岸公路上的路灯和建筑的灯光并不能照亮它,但港口的灯光可以。   科伦坡当地的小渔船船头挂着一盏灯,缓缓驶入深海。从高处看去,就像是一群散入了夜空的萤火虫。   来小众景点玩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随时随地的发现,从未出现在网上攻略中出现的惊喜。   宋时清手指轻轻按在落地窗上,垂眼看着下方一艘一艘驶出港口的小船。   “他们怎么晚上出海?”   虽然这场景有着童话一般的浪漫,但宋时清记得,大船才在夜晚出海,进行远洋捕捞。而像是科伦坡当地的小船,应该在晴朗无风的白天出海才对。不容易出事。   谢司珩站在宋时清身后,“我听说,科伦坡这边的人相信,海底的神明会保佑他们捕鱼顺利。但偶尔,神明也饥饿,这时候,就需要虔诚的信徒进贡祭品。”   宋时清回头,“嗯?”   谢司珩侧靠在落地窗边,慢悠悠跟故意吓小孩一样,“他们会选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带着祭品进入深海,将其投入海中。如果神明愉悦,就会赐予他们丰收、金银与健康。”   “但你知道的,这种故事里的祭品一般都有点讲究。信徒们相信,他们的神明需要的,是能与自然沟通的灵性之人。有了这样的祭品,他们的神才可以短暂借助人类的皮囊,行走于世间。”   什么是有灵性的人呢?   再活人的世界,这可能是在夸一个人聪慧、灵敏,对艺术有着极高的天分。   而另一个世界重,这代表着,这个人能感受到它们……   能看到恶鬼。   宋时清在来之前也查过当地的民俗传说,但他对这个故事完全没有印象。   他懵了会,虚心请教一本正经的谢司珩,“你从哪听说的?那他们现在,就是在举行献祭仪式吗?”   谢司珩高深莫测地看了眼下面的港口,点了点头,“是啊。而且我猜那些船上,至少有一条,准备了活人做祭品。”   “啊?”宋时清惶然。   谢司珩:“这不奇怪,科伦坡这边一直有活祭的习俗,十多年前,法国考古学家曾在海岸上发掘出十二具玛雅人,哎不对,什么人来着?”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册子。   宋时清打眼一扫,只见上面的英文名是——“关于科伦坡的四个虚假传言,你可不要信哦”   一看就知道是酒店放床头的那几本宣传册中的一本。   谢司珩忍笑,继续骗小孩,“对,是挖出来了十二具摩梭威尔人,也就是科伦坡这边土著尸体。科考团队将这些尸体拉回国,做巡回展览,赚得盆满钵满。直到四十年后,骗局才被人揭露。原来这些所谓的活祭尸体,不过是他们用纱布和泥土做的家人而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时清:……   谢司珩这个狗崽子又骗他。刚才那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全是装出来诓他的。   这么多次了,他居然还能傻傻地被他骗到。   “你今天晚上最好睁着眼睛睡觉。”宋时清笑骂。   谢司珩举双手做投降状,实际上那股子得逞的愉悦根本挡不住,要是身后长着尾巴,现在能摇出风来。   宋时清重重哼了一声,打开手机的照相机,对准了下方的港口,准备拍一张。   在他这个位置,落地窗本身的反光比较严重,他就朝后退了两步调整角度。   恰好,他将谢司珩收进了镜头中。   谢司珩觅声看向他。   ——可这一刻,镜头中却出现了两张脸。   一张属于活着的谢司珩。   他在笑。   一张印在玻璃上。   青白、诡异、毫无生气。   它,也在笑。   【啊,时清看见我了。】   下一章让鬼小谢和时清贴贴! 第五十三章   宋时清怔愣地与手机屏幕中的另一个【谢司珩】对视。   就像蛇天生就懂得如何伸出毒牙一样,恶鬼也会在第一时间看向那个能注意到自己的活人。   它盯着宋时清,黑洞洞的眼底是兽类一般的冰冷阴鸷,衬着脸上的笑意,让人从心底发寒。   ——宋时清霎时间脸色苍白,手机没抓住落到了地上,发出“嗒”的一声。   谢司珩当即敛下了神色。   “怎么了?”他朝宋时清走过来。   而宋时清在那瞬间的本能反应是朝后退了半步,惊怯不安地微微仰头看着走到他近前来的人。   谢司珩弯腰,捡起了地板上的手机,“什么东西能把你吓成这样?”   宋时清无意识地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时隔几天,再次见到那只噩梦中才存在的,和谢司珩一模一样的恶鬼,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惶恐感。   仿佛他从来没有逃出过那座竖满牌位的祠堂,那只恶鬼一直跟着他,从未离开过。   “是这张照片吗?”谢司珩抬眼问道。   “……什么?”宋时清喃喃问道。   谢司珩想笑又不敢笑,拇指在宋时清的手机上划了两下,又朝他走了一步,运动鞋的鞋尖直接抵到了宋时清。他下意识就还想再退,但他才一动,谢司珩就仿若无意般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强行将他按在了原地。   谢司珩将屏幕放到了宋时清的眼下,似笑非笑地,“你不会真是被这张照片吓到了吧。”   也许是刚才太过慌乱,宋时清的手指触碰到了拍照键,将那一幕定格在了照片里。   照片正如他刚才看到的那样,谢司珩侧靠在落地窗玻璃上,身边,却有另一张,如出一辙的青白鬼脸。   谢司珩揽着他,点着照片上的另外一个自己,“你手抖了?怎么给我拍出了两个头啊。”   他的语气太过随意,像是丝毫不觉得另外一个【谢司珩】有什么奇怪的。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照片中两个头的谢司珩虽然和鬼一样,但失去了那种让人恐惧的怪异感。   仔细看,还能很轻易的发现,他脸部的扭曲和色彩的苍白感,完全是因为在镜头晃动的瞬间定格画面,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宋时清惊魂未定的,他目光犹疑在屏幕和谢司珩之间,来回几次,“不是鬼吗?”   他连问话都小心翼翼的,像是稍微大声一点,恶鬼就会将他抓走一样。   谢司珩深深地凝视着他——   宋时清永远不会知道,此时,另一个谢司珩正站在他身后,侧趴在他左肩上,用鲜红到根本不正常的舌头舔舐着宋时清微微跳动的颈动脉,感受着宋时清的生命。   好甜啊……真想吃下去。   “——怎么会是鬼呢?”谢司珩轻声细语,“你看我像恶鬼吗?”   宋时清不回答,他就坏心眼地越靠越近,到最后简直要亲到宋时清。   那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宋时清看着他怼到眼前的帅脸,抬手把人挡了回去,“别闹。”   他没忍住低头看了眼照片。   ——真的只是刚才手抖,镜头出现了重影吗?   宋时清当然知道这是正常情况,而他心结在胸,一时看错吓到自己也是有可能的。   但……   “你帮我把照片删掉吧。”宋时清小声说道。   他惊魂未定的样子似乎是取悦到了谢司珩一般,他莫名愉悦地哼笑垂眼,帮宋时清删照片,“你现在怎么这么容易受惊。人家豌豆公主是十二床被子下硌豌豆,你是异国他乡见鬼影。小公主,嗯?”   “……闭嘴。”宋时清委屈且不讲道理,“明明是你吓人,你吓死我了,谁要你站在窗边的。”   谢司珩把手机塞给宋时清,“怎么着,我连窗前都不能站了?要不以后你在这儿拉条警戒线,再立个牌子,上面写‘谢司珩与狗不得站立’怎么样。”   宋时清:“好,你去买警戒线吧。”   “没见过你这么不讲道理的。”谢司珩笑骂。   “叮咚——”   宋时清朝门的方向看去,谢司珩缓步走过去打开门。   “客人,您定的晚餐。”   原来是送餐的酒店工作人员。   宋时清收回目光,再次心有余悸地环顾了一遍房间。   他无意识地捏了捏有些酸的左肩,又觉得脸侧微痒,屈指揉了揉。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东西压在他的肩上,轻轻舔咬着他的脸颊。   它真的很收敛的。   如果那些养小鬼遭反噬的人在这里,就会告诉宋时清,他们一般都是被咬的一身青黑牙印,见肉见骨,不得不用香灰敷在伤口上止血,才算罢休。   跟着人以后,恶鬼天然会渴求血肉。   这种本能,虽然没有束缚它,但不影它喜欢……   以及影响到活着的那个谢司珩。   宋时清被它抱得更紧了一点,不禁打了个哆嗦。   怎么这么冷?   是因为在海边吗?晚上的温度就是要低一点。宋时清在心里想道。   走廊上。   推着餐车的酒店工作人员站在门口,见开门的只有谢司珩一个人,还微微探头朝里看了眼。   谢司珩手上签单,状若无意地朝旁边走了一步,挡住了这人的视线。   但工作人员也不是傻子,立刻就觉察到了他的意图,探究般盯向谢司珩。   谢司珩将笔挂在本子上,还给工作人员。走廊明亮的灯光与房间的射灯恰好都停在了门廊前这一小块。他在阴影中,神情不辨喜怒。   “你要看什么?”   谢司珩问的是你要看什么,而不是你在看什么。仿佛他很清楚,来送餐的工作人员就是有所图谋一般。   很难形容谢司珩所带来的压迫感到底是单纯的让人觉得不友好,还是非人生物在打量闯入自己领地的弱小生物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厌恶。   反正工作人员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胸口。   谢司珩顺着望过去,眼神似乎有些戏谑。   现在真是什么泥地里长出来的玩意都敢出来活动了。   他收回目光,转身拉着餐车回房间,在这位酒店工作人员面前关上了门。   同一时间,科伦坡港口外的某条船上。   当地虽然有传统海上渔场,但造船业的发展远不及国内,当地渔民根本无法进行远洋捕捞,这业务都是包给国外公司的。   夜空无星无月,云层从淡薄到厚重,风也刮了起来。   船头,一个身穿黑袍,极高极瘦的人站在甲板上,身后,和他同样打扮的人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   渔船用了许多年,从里到外透着破旧的质感。显得这群人像是海上传说中,多年前就遭遇海难身亡的幽灵一般。   凑近,只见每个人都握着胸口悬挂的吊坠,嗡嗡地念着让人听不真切的古老誓词。   海风逐渐卷起海水,船身随之一上一下地起起伏伏。   在这样的小船上,遭遇这样的摇晃,换个人来,都会不由得扶住甲板两侧的围栏尖声惊叫。   但这群人只是加大了颂念声,继而一个个双手朝上,仰头看向天空。   就在这一刻,闪电猝然亮起,第一时间,照亮了这些人藏在兜帽下的脸。   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身份各不相同。   但同样的,是他们脸上如出一辙的狂热大笑和被什么东西啃食得坑坑洼洼,露出鲜红血肉与骨骼的头脸。   为首的黑袍人甚至有一只眼球都被挖了下来。   远处,一直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的几条船加速跟了上来。船员从船舱中,粗暴地拖出了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外国人。   刹那间,雷声与混乱的祈求怒骂交织在一起,撕心裂肺的绝望喊叫令人心慌。   可那些船员丝毫没有动摇,径直将他们拖到了船舷边,架上围栏,投入海中。   风卷着雨如约而至,一阵一阵,如同泼洒下来的一般。   被捆住手脚的情况下,没学过专业自救的普通人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几秒间,那些受害者的呼救就被雨声淹没了。   为首的黑袍人一秒都没有耽误在他们身上,立刻低头,看向摆在他前方不远处的一张桌子。   那上面,放着个巨大的通灵石板。   在黑袍人的注视下,石板上的眼石晃动了一下。   此时此刻,船身是在朝左侧倾斜的,但那块眼石却懒洋洋地,逆着重力的作用,划到了一个字母上。   站在雨水之中的所有人,都热切地盯着它。   可他们看到的是——   【NO.】   神不满意它今晚收到的祭品。   众人脸上狂热的笑意消失了。   他们先是呆呆地看着通灵石板,然后无措地转向为首的人。   要知道,“灵性足”的祭品可是很难找的,为了凑够这五个人,他们当中,甚至有人献出了自己的儿女……   “大家都看到了。”为首的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神,不满意我们的准备!我们当中,有人不够诚心!有人——一边享受着神明赐予我们的好处,一边如同犹大一般,对神明抱有不臣之心!”   这种洗脑言论已经不能说是拙劣了,简直就是将人当傻子耍。   可甲板上的众人,居然在这样的言语下紧张起来。眼神从最初的无措变为狐疑。   他们开始互相打量对方,远离对方。   眼见着气氛被自己掌控住了,黑袍人突然指向离自己最远的两人。   “就是他们!把他们扔进海里!”   甲板上诡异地安静了一瞬,被指到的两个人,前一刻还在怀疑别人,这一刻就成了板上钉钉的罪人,全然没有准备。   可谁会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呢?   所有人都朝着他俩围了过来。   “不是……我不是……”其中一个人慌乱地辩解道。   另一个人也跟着摇头,朝后退去。可他的眼中,映出的,只有越来越近的幢幢黑影——   “轰隆!”   宋时清战栗一瞬,无意识地抓紧了被子。   他和谢司珩早早关了灯上床睡觉,此时房间里是黑暗的一片。   毕竟是夏夜,即使是在海边,也依旧带着暑气。所以空调正呼呼地运转着,吹出冷风。   只是,这风,未免有些太凉了点……   宋时清在睡梦中不安地蹙了蹙眉,又将被子裹紧了一点。   可是酒店配的被子和薄毯根本没有区别,盖在身上,甚至还能看出清晰的躯体线条,充其量不过是一件厚一点的衣服罢了。   有东西轻轻笑了一声。   它如同一只巨大的虫类一般,趴俯在宋时清的上方,背部挤出的鬼影扭曲地塌到了床上,用前肢撑着身体,扭过来,看着宋时清。   宋时清身周全是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冷呢?   他甚至梦到自己是一只雪兔,正被掠食者残忍地压着,按在冰层之上。   恍惚间,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的骨骼被压迫至折断的声音。   他会被吃掉的……   被扯下四肢,被剥皮拆骨……   宋时清从喉咙里,溢出了一声细弱的哭腔。   好可怕……不要压着他,不要吃他。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宋时清的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好几次都要睁开眼睛,但那薄薄的一层眼皮,却像是有千斤重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睁开。   黑发被汗湿贴在脸上,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颤抖,然而结果却不过只是又被多舔了几下。   “你有完没完?”   房间里,突然响起了谢司珩的声音。   所有的肢体都停止了动作,下一秒,齐齐转向大床的另外一边。   谢司珩侧躺在那里,声音很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睡觉之前,宋小同志颐指气使地给他定了个点,让他要么乖乖睡床边,要么就以后都睡地上。   谢司珩顺从答应。   现在好了,活着的谢司珩没有跨越雷池半步。某个完全不管规则的东西,却肆意愉悦地地他上下其手。   【嘻嘻……】   它笑着,故意舔舐宋时清的脖颈。   这种摆在明面上的炫耀并非只是它的单方面行为。   毕竟,活着的谢司珩对宋时清的每一次接触,落在另一个他眼中,都是一种无法拥有的炫耀。   在谢司珩越发冰冷的目光下,它弯折脖颈,将其拉长到活人完全不可能拥有的长度,朝着宋时清的衣领下探去。   蛇一样。   “这样会留下痕迹的。”谢司珩嗤笑一声,“收敛点行吗,时清要是正被吓出个好歹来,我就带着他去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仿佛示威一般,有东西爬向了谢司珩。   活人看不见它们的动作,但谢司珩身侧的影子,却被那些东西掐住了咽喉。   ——只是,有什么用呢?   它们只是如同水滴入海般,融进了谢司珩的身体,充其量,不过是让他脸色微微难看了一点罢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做了无用功,笑得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时清。】它附在宋时清耳边低语,【别太相信谢司珩,他可坏了……】   【嘻嘻……想欺负你呢……】   谢司珩:扛起时清就跑。   宋时清;(竖起两只白兔耳朵)(茫然抱紧谢司珩)   【谢司珩】:…… 第五十四章   身上实在是太冷了,恍惚间,梦中的宋时清丝毫不觉得自己变成一只即将被吃掉的大白兔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在意识到压力变轻以后,他立刻朝前跑去,脑子里只有逃命这一个念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身周的环境出现了变化。   一片白茫茫的雪中,逐渐多出了一些杂草枯树的影子,脚下路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了起来。   宋时清停了下来,扶住膝盖大口喘息,喉咙里一股子血腥味。   梦境反正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让他变成了自己。   只是——   冬天,空气又冷又干,冻得人手脚发僵。宋时清捂着口鼻呼吸,抬起手时,有些陌生地看着自己变小了一圈不止的手,茫然地觉得,自己不应该突然变得这么小。   但在此时,他混混沌沌的思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在雪地上踉跄了两步,抬头,似是想寻找能求助的人。   “汪!”   就在这时,远处的草垛后突然传出了一声凶恶的狗叫声。   宋时清一激灵,立刻循声望去。   只见隔着一片田,几条半人多高的大黄狗从树后窜了出来,一只只停在田埂上,冷冰冰地看着他。   不给宋时清反应的时间,在确定目标以后,狗群霎时间朝他狂奔而来——   径长几百米的田,对于一群猎犬来说,根本不需要几息,随着扑咬而至的力道瞬间就将宋时清撂倒在了地上。   “唔!”   兽类的低吼声和棉衣被撕开的声响充斥在耳边。   这些畜生的牙齿并没有穿透他的皮肤,大概是被主人提前提醒过。可坚硬的犬齿隔着衣服压住皮肤,狠狠甩动的力道,也依旧让人恐慌到心凉。   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宋时清甚至觉得这些猎犬想要吃掉自己。   ……挣脱开就好了,跑回家就好了。   它们只是听令行事,不会真的伤害自己的。   宋时清呜咽着抱住头,一个劲地朝前挣扎。   某一刻,他身下猝然一轻。整个人连带着身上的几只猎犬一其滚砸到了硬邦邦的冰面上。   猎犬吃痛地发出呜咽声,一时不查,松了力道。   而宋时清就抓住了这一刻的机会,手脚并用地站起来,朝远处那栋大宅子跑去。   “呜——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   猎犬狂吠,声音传得极远,几乎出现了回音。   宋时清连回头都不敢,只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宅子。跑到围墙下的时候,立刻伸手抓住砖与砖之间的缝隙,不顾疼痛地攀了上去。   好在雪下得够深,如果是夏季,凭宋时清根本爬不进宅子。   “呜……”宋时清从雪堆里爬出来,用手背擦脸和下巴,越擦手上越湿,不知道是留下来的眼泪,还是化了的雪水。   手疼,腿疼,身上也很疼。   宋时清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受伤。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他的棉衣被扯烂了,连着里面的衣服也撕坏了好几层。在这种季节穿着这样的破棉衣,他连一天都熬不过去。   宋时清强忍哭腔,环顾身周落败的院子,走到廊下坐着。一边小小声啜泣,一边整理残余的棉花。想将他们塞进衣服里。   他现在也就才十几岁的样子。   荒年,没什么吃的。宋时清长得又瘦又小,脸稍微往领口藏一点,就能少去半张,还在冬天捂白了。一团偎在廊下,哭红了眼睛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爱。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窗口的人就这样支着头看着他,像是人在看一只被犬群追着跑进他家的幼兔一样。   宋时清对他的目光毫无觉察,直到将所有能找到的棉花都塞进千疮百孔的棉衣后,他才抬起了头。   这一抬头不打紧,只是正好对上了窗后那人慵懒的目光。   ——宋时清被吓到了。   他全然没料到这样一处破败的院落还会有人住着。   宅子里的下人太多了。   他只知道很多签了卖身契的下人都是举家住在宅子里,从老到少地为主子做事,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人到底有多少。   窗后的人笑了。   “呦,我这儿好久没来新面孔了。你是哪家的小孩呀?”   宋时清无意识地抠手。   在当初,出身如何很轻易就能从一个人的举手投足间展现出来。   彼时唯一能传播知识的媒介就是老师和书,教育不为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的人服务,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在自己入目所及的一亩三分地之外,还有什么样的世界。   所以很自然地,宋时清看谁都怯怯的,而他对面看上去只比他大出几岁的少年,却是一派从容温雅。   “怕什么。”那人端了杯茶放在窗台上,眯着眼笑,朝宋时清招了招手,“来,先喝杯糖水暖暖身子,你这样,待会要冻病了。”   宋时清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照顾了。   他抿唇,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也不敢伸手去拿人家的茶,只用还带着余红的眼睛看人。   “你这样子,可怜巴巴的。”   宋时清的下巴被窗后的少年不着调地挑了一下。   “待会你父母要是找来,你可得跟他们解释清楚。你这样子,跟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提起父母,宋时清鼻尖一酸,又落下泪来。   “哎?”青年变了脸色。   可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来就绷不住情绪,更何况是平时受足了委屈的人。   宋时清抓着青年的手腕,声音一抽一抽的,全是恐惧和难过,“……没有人会来找我了……”   青年意识到了什么,顿了几秒,才慢吞吞地说道,“这样啊,那是哥哥弄错了。你叫什么名字?”   “宋时清。”   宋时清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气氛好像凝固住了一瞬。   “……你就是——”   宋时清茫然抬眼。   “……算了。”青年哼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报复般地,还是在和他玩,捏着他的脸晃了晃,“名字挺好,时清海宴,真希望这世道能像你的名字一样。”   宋时清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但他看清了这人的样子。   是谢司珩……   是谢司珩!   宋时清突然睁开了眼睛。   耳边是心脏砰砰的乱跳声。   他有一瞬间,分不清这急促的跳动是因为什么。   毕竟在梦境的最后,并没有什么刺激他情绪的发展。有的只是那张贴在他眼前,带着些许笑意的俊脸。   宋时清晃神,赶紧晃了晃头,掩饰什么般地在房间里寻找。   他没找到谢司珩,但却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有些不解,下床,去到床边拉开窗帘。   外面,正在下大雨。   是,来异国旅游的第二天,海上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我知道这章短,明天补嗷嗷嗷(顶锅盖跑走) 第五十五章   虽然拉开了一半的窗帘,但房间里的光线还是很暗。   毕竟,海上的云层跟被墨染过一样,沉沉地压着,光是在房间里看,都能感受到它的厚重,不知道这场雨要下多长时间才能停。   “……谢司珩!”宋时清扬声喊道。   “啊?浴室!”谢司珩也高声回到。   宋时清顶着一头睡乱的头发,翻身下床,朝浴室走去。   “来之前,你跟我说,这里未来一个星期都是晴天。”   宋时清啪一声拍开大灯,走到浴室前,霍然推开门挑眉兴师问罪,“你站阳台看看,外面那层黑的是太阳吗。”   空气安静了。   谢司珩拎着裤子,微一挑眉。他也是一副才醒不久的样子,黑发凌乱,白背心大短裤,眼底稍稍有些惊讶,像是没想到宋时清会直接开门。   也正因为如此,他没来得及遮上某些正常男性晨起时的反应。   宋时清缓缓后退了一步。   “你……”   眼见谢司珩作势要走过来,他赶紧一探身,利落关上了浴室门。   门里门外就这么诡异地安静了好几秒,谢司珩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时清脸颊通红,明明没人看着,他却尴尬地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抵上身后的衣柜才回过神来。   谢司珩也不消停。   他明明是被关在了里面,却文质彬彬地敲了几下门,“宋时清小同志,你刚才什么表情,我有的你没有吗?不收钱给你看还委屈你了。是我吃亏好不好,没问你要赔偿金都算我宽宏大量了。”   宋时清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朝床那边走去。   他也就是才醒脑子不清楚,才能直接去开浴室门“打扰”谢司珩,换平时,他根本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听他不说话,谢司珩闷笑几声,哼着小曲开了水。   但宋时清还是坐立难安。   总不能人家在浴室解决生理问题,他在一面玻璃墙之隔的房间里玩手机打发时间吧。   怎么想怎么奇怪。   他把漱口水袋子扔到垃圾桶里,拿手机给谢司珩发了条短信。   【我先去餐厅点饭,你好了去找我。】   水声没停。   过了一小会,聊天框里探出了谢司珩的回复——   【你不用解决一下?身体这么虚啊。】   宋时清知道谢司珩有时候嘴挺贱的,男高中生有的讨打属性,在他身上一样不落地全有。   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但没想到今天还是让他心梗了一下。   宋时清对着窗外的大暴雨拍了一张,发过去。   【你看这天,适不适合把你扔出去晒太阳。[小猫举刀jpg.]】   隐约间,宋时清感觉自己隔着哗啦的水声,听到了一声轻笑。   谢司珩给他发了一个小狗投降的表情包。那样子,还真有点像他。   宋时清又好气又好笑,朝外走去。   酒店自己的餐厅在十三层。似乎很多外国酒店都有这个习惯,将代表不详的“十三”做成公共区域,避开客户介意,要换房间的需求。跟国内某些楼盘会将“四”“十四”这些楼层降价出售一样。   外面天黑着,看起来还很早,但事实上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   宋时清看了眼手机,发现自己定在七点的闹钟被人关掉了。   谢司珩的闹铃向来比他早五分钟。估计是他醒来以后,看见外面一片汪洋,顺手将自己的闹钟一起关掉。索性趁着天气不好,让他睡了个懒觉养精神。   宋时清一边朝电梯间走去,一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这个点去餐厅,能吃的也只有早午饭了。   他走进电梯,按下楼层,本想看看未来几天的天气预报,电梯就先朝下落去。   宋时清茫然抬眼,观察了下,才发现原来是有人在他之前就按了楼层,所以电梯并不能直接从他所在的十二楼到十三楼。而是得先下去接人,再上去。   宋时清收回目光,翻看手机上的本地气候app。   “嗯?”他自言自语地发出一声疑问的单音。   天气预报上显示的是晴天啊。   也就是说谢司珩做的攻略没错,那今天为什么会下雨?科伦坡这边的气象局不准吗?   宋时清有一点点小小的愧疚。   待会给谢司珩多点份甜点吧。   他想道。   电梯下到一层,缓缓打开。   宋时清习惯性让到楼层按键前,方便外面的人进来。   但一抬眼,他却愣住了。   站在电梯外的人足足有七八个,每人都是一身潮湿的落地黑袍,兜帽戴着,遮住头脸。全身上下唯一不是黑色的东西,就只有他们挂在胸前的银质十字架了。   类似的装扮,宋时清只在影视作品里见到过。   黑袍的人们无声地走进来。   电梯并不大,所以这一下,空间立刻变得拥挤起来。   有点腥……   而且,从第一个进来的黑袍人开始,所有人都侧头观察了几眼宋时清。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目光,说不上让人不适,但配合这些人的动作,多多少少有些怪异了。   宋时清不太舒服地重新看向手机,开始查科伦坡这边的美食推荐。   他的余光瞥见一个站在自己侧方的黑袍人,缓缓抬起手,握住了自己胸口的十字架。   宋时清分神瞥了眼,突然发现,其实这些黑袍人带的应该不是十字架,或者说,不止是十字架。   因为在两根木头的交叠处,多出了一只半睁开的眼睛。   ……是什么当地信仰吗?   所以他们这样的打扮,是专属服饰?   宋时清在心中想道。   “叮——”一声,电梯门朝两边缓缓打开。   宋时清没耽误,直接走了出去。   但他没注意到的是,身后,那些黑袍人窸窸窣窣地抬起了头,露出了带着啃咬伤口的下巴,盯住了他的背影。   ……这是一个灵性极强的祭品。   极佳的祭品。   分辨出这点的理由是——他们的神第一次急切地给出了【要】的指示。   有些人的手都在颤抖。   “主、主教……”   一个女人急切地出了声。   电梯间的灯光照亮她疯癫的蓝色眼睛,和满脸已经结了黑红血痂咬伤。   她叫安妮。   两年前,她还是一个在洗衣房打工,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的老女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没办法让孩子去上学。   直到有人告诉她,只要她信奉他们的神明,神明就会赐予她恩德。   生活已经没法更差了。   她一边咒骂耽误她工作的男人,一边说“但凡你真能给我钱,我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   谁都知道,在这个垃圾场一样的落后国家里,像是她这样,干干巴巴又老又丑还没有一技之长的女人,就算是去从事下三滥的活计都没有人愿意要。   可那个人真的把她带来了科伦坡。   他们没有打她骂她,只是指着一尊看不出面容的黑铁神像,让她虔诚祭拜。   最开始,她以为这是一个骗局。   然而,就在她宣布自己信仰黑铁神的第二天,她工作的洗衣店的老板,突发心脏病进了医院。   她是店里唯一的员工,老板娘不得已,只能将店交给她打理。   ——她有了挪钱和吃回扣的机会。   那条街上,只有这一间洗衣店,虽然生意没有很兴隆,但在安妮的操作下,所的钱财维持她们家基本生活水平还是没有问题的。   可老板一家开了十多年的店,哪能不知道账目上的问题呢。   老板身体稍微好了一点点,就开始着手招新人,要把安妮辞退。   她慌了,一旦被辞退,凭她的年纪和能力,几乎不可能找到第二份工作。   更何况,她不仅是慌张,心底更多的其实是愤恨。   她恨老板一家不愿意给她涨工资,恨老板一家能吃上黄油牛肉,恨老板的两个女儿能读本地的大学,她的两个女儿却早早退了学。   她又来了科伦坡。   “神明”只在这座海边的城市里接受祭拜,而所有位于核心地位的信徒,都全身覆盖黑色长袍,深入简出   安妮没多想,毕竟,那个时候她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许愿上。   这次,她有了明确的诉求。   她偷了洗衣店的房产合同,低价卖给一个不知情的外来人,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财富。   ——她需要神明帮助她,逃脱警察的调查。   神明回应了她的愿望。   电梯打开。   黑袍人们走出电梯,站在十五层的走廊中,无声地看着他们的主教大人。   “不要着急,神即将给出清晰的指引。赞美我们唯一的主。”   “……赞美主。”   “赞美主。”   所有人都跟着喃喃念到,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们其实都一瘸一拐的,毕竟脸上都被咬成了那个样子,身上哪还能有一块好肉。   安妮不断重复着“赞美主”这两个词,恍惚地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她身上的那股腥气更重了。   但她长久地生活在这里,已经什么都闻不出来了。   “赞美……赞美……”   第二次如愿以偿以后发生了什么呢?   她先是将两个孩子也接来了科伦坡,在这里,供起了小儿子的学业。大女儿想开一个服装店,她也支持。   但钱不够花,她许愿要更多的钱,或者给她一份工作也行。   这一次,神明【笑了】。   “啊!啊啊啊!”   房间里的安妮突然尖叫起来。   她环抱住自己,从椅子上跌到地上,开始打滚。   随着她的滚动,地板上出现了血迹。   她的神开始啃食她了。   十三层,餐厅。   宋时清一进来就闻到了浓浓的海鲜和酸甜酱汁的香气。   科伦坡这边的当地美食偏西班牙菜系,但因为之前战争的国外驻军,饮食体系中,也有炸鸡汉堡薯条的影子。   宋时清才一进来,中央吧台后,一个正在擦被子的高大金发青年愣了下,随即,他有些怪异地看了过来。   九点接近十点的时间,这一层的餐厅放眼望去,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桌坐了人。   主要这酒店中的大多数都不是旅客,大多数的旅客见下雨,又会在房间里点送餐服务。   所以此时,电梯口进来的,就只有宋时清一个,金发的服务员立刻就锁定了目标。   他只用了一秒,就将宋时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中是冷静的探究。   【要……要……】   青年放下杯子,将胸前悬挂的眼睛十字架塞进衣服里,拉开抽屉拿了本菜单。   另一边,宋时清没发觉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他垂眼看展示柜里的贝果和牛角包,从旁边拿了个盘子。   “您需要什么?”   礼貌的询问自身侧传来,宋时清偏头看向穿着衬衫马甲的青年。   来人很高,金发,棕色眼珠,看得出来有健身的习惯,大臂和胸肌鼓鼓囊囊地撑着衣服,骨像硬挺唇角微微勾着,似乎有法兰西血统。   和他站在一起,宋时清立刻显出些纤细来。   他将盘子递给青年,指了指其中一个夹着绿色果酱的贝果,“这是牛油果酱吗?”   青年看了眼,“是鳄梨。”   “拿一个。”宋时清回道,“我是现在付钱,还是待会吃完饭一起付?”   “您现在用餐吗?”青年笑着问道,“这边风景好,可以看到港口。您把房间号给我,账单待会送到房间里去。您可以选择到时候付,也可以在退房前,亲自到前台支付。”   宋时清点头,随着青年走向一张位于吧台左侧临落地窗的餐位。   青年将贝果放下,替他拉开椅子,“啊,就是今天天气有些糟糕。”   离宋时清起床,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分钟,雨势不仅一点没有变小,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宋时清垂眼,只见港口居然还有不少渔船活动。   他有些惊奇,“你们这里,渔民这种雨天也会出去捕鱼吗?”   青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知为何笑意淡了点。   只是转向宋时清时,重新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为了生计,他们每天都得工作。”   “说到这个——”青年将菜单放在宋时清面前,左手仿若无意地撑在桌面边缘,“我们早上才进了一批贝类和鱼,您想要尝尝看吗?”   宋时清对海鲜向来是来者不拒的。   “有推荐吗?”他笑着问道。   亚洲人天生显小,更何况宋时清是刚刚成年。在青年眼中,他简直像是朵才舒展开来的白色花朵。   “海鲜饭,您觉得怎么样?有虾和贻贝。”   “还有其他推荐吗?”宋时清在巴伦西亚海鲜饭下画了横杠。   “这一份您一个人吃已经够了。”青年笑着建议。   宋时清随口,“我不是一个人。”   青年的目光闪了闪,故意顿了会,显得像是在思考的样子,随后带上了点玩笑般的口吻。   “我想起来了,您是昨天入住1203的客人吧。等男朋友吗?那您可以再点些单份的烤鱼和蟹。”   谢司珩:让我看看是哪个勾引我男朋友!(汪汪汪!)   宋时清:…… 第五十六章   宋时清一怔。   当地人的英语都带着很重的口音,韵律和声调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拐一下。   刚才结合菜单时,宋时清尚且能摸清对方话中的意思,但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宋时清根本不知道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对方真就表达了这么个意思。   “男朋友?”他重复了一下这个单词,茫然地指了下服务员,“你是说……你的?”   金发青年维持着脸上的笑意,轻轻歪了一下头,没什么威胁感地盯着宋时清的眼睛,“和您一起入住的另外一位客人,难道不是您的男朋友吗?”   “没有,我们两不是那种关系。”宋时清有些不好意思,仰着头和服务员解释,“我们两个只是朋友。”   服务员挑眉,语气有些暧昧,“朋友?这是你们东方人对于伴侣的含蓄称呼吗?别害羞,我是想说,我们这里提供免费的情侣用品。涵盖你能想到的所有种类,每一对体验过的情侣都流连忘返,如果你需要——”   “不需要。”宋时清赶紧否认,整个人都尴尬地朝后仰,“你真的误会了。”   “——唔?”青年发出了一个代表疑问的单音。   大概是看出了宋时清的慌乱,他嘿嘿笑,低下头在菜单上写写画画,“这样啊。那您就当我开了个玩笑好了,放松。您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宋时清抬头,将菜单还了回去,稍微有些不自在。   他知道青年可能没有恶意,但外国人这种开放得过了头的聊天话题度,他实在是适应不了。   青年从善如流地接过,丝毫没有一点尴尬的情绪,径直绕回吧台,朝另一个正在擦杯子的同事耸了耸肩。   “我就说他俩不是情侣。”另一个服务员幸灾乐祸。   青年掏出一张五美元的纸币递了过去,笑骂了一句当地话。   ——这两人,是在赌他和谢司珩的的关系?   宋时清无奈地叹了一小口气,看向窗外的港口。   风雨未歇,渔船即使是停在港口前,都被海浪冲的起起伏伏。   不过他们的成果还不错,几乎每条船都是满仓归来,船员正顶着风雨将一筐一筐的鱼蟹往船下递。   宋时清突然注意到,几乎每条船上都有一个身穿黑袍的人。这些人的装扮和他刚才下来时,在电梯里看到的那几人差不多。   从高处望下去,这些人就像是一根根竖着的黑色短木棍,混在穿着橙色雨披的船员中,非常显眼。   好奇怪啊。   这些宗教人士为什么会和渔船混在一起?   当地的习俗吗?   宋时清沉吟,没注意到自己侧头看着窗外时,后颈正朝着吧台的方向。   而那片皮肤上,极为暧昧地露出了一小半齿痕。   吧台后正在备菜的青年愣了下,在确定那小半圈青紫色的痕迹确实是咬痕以后,他看向宋时清的目光变了变。   侧脸俊秀清丽的东方旅客丝毫没有将注意力分给他的意思,也不知道,他所谓“和同行伙伴没有床上关系”的谎言轻而易举地被拆穿了。   宋时清后颈咬痕的颜色,专业学过的人一看就知道其制造的时间,是昨天晚上深夜时分。什么人能在深夜,那么凶狠地在一个青年的后颈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不是情侣,难道是两个人打着打着咬到一起了吗?   光是预设,他都能想象到两人激烈的性|事。   ……或许这个漂亮的东方来客还有那么点,极其讨人喜欢的爱好。   比如说喜欢被人从后面……一边咬一边干之类的。   青年哼笑了一声,收回目光,将手下处理到一半的虾放进冰柜,重新拿了一份出来。   宋时清正在正在沉思,一份海胆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宋时清抬头,刚才离开的金发青年见他看来,又将一份虾摆在了旁边。   “需要我帮您处理吗?”他笑着问道。   “嗯,好。”宋时清有点心不在焉,又看了港口几眼,想起那些人看自己的样子,没忍住问面前似乎是本地人的青年,“那些穿黑袍的,是你们当地的牧师吗?”   青年带上乳胶手套,偏头朝下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也许根本就没有落到那些人的身上,只是想要让宋时清相信他“看”了。   “那些是‘耶布兰’的信徒。”   宋时清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信仰的名字,有些疑惑。   青年拿起一只虾,利落扯掉头,剥出虾身,两下就将粉红色的虾肉放在了冰上。   “耶布兰是一个生于海中的神。据说,这位神明可以无条件实现信徒的三个愿望,无论他们的愿望有多奢侈,耶布兰都会仁慈地满足他们。与此同时,作为报答,信徒需要终生供奉它。”   这听起来和一般的海洋神明不太一样,别的能和大海扯上关系的神,像是“妈祖”“波塞冬”这些信仰,主要职能都是保证信徒在海上平平安安,丰收富裕。   像是这种号称实现人三个愿望的神明——还挺少见的。   宋时清无意识捏住了勺子,片刻后点头。   世界各地稀奇古怪的信仰其实很多,一个小国家的本土神明,和自己认知中的有所不同也挺正常的。   “我听那些信徒说,耶布兰确实会实现他们的愿望。”   “……嗯?”宋时清茫然抬头。   青年神神秘秘,“所有人都这么说。耶布兰的信徒中很多,都是曾经听信了这个传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向它许愿的普通人。然后,他们的心愿都实现了。”   说着,他指了指下方挤在一起的人,“一旦许愿,他们就得永远信奉耶布兰,所以你看,它有这么多的信徒。”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青年居高临下带着笑的脸,宋时清突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悚然来。   ——这人说话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他抿了抿唇,“你也是耶布兰的信徒吗?”   青年像是有些惊讶,“我?我当然不是,我没有什么需要让神明去实现的愿望。”   不过说完这句话以后,他看着宋时清,微妙地沉默了几秒,片刻后站直,轻声嘟囔了一句,“之前没有,现在好像有了。”   他将盛着虾的盘子放在宋时清面前,脱下乳胶手套,“你想不想去看看耶布兰教徒们做祷告的仪式景象?”   突然间被邀请,宋时清有些猝不及防。   很多去国外旅行的人都喜欢随机找当地人,带自己游览特色景区。但宋时清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这些特别热情的“当地人”当中,也许绝大多数都是好人,可肯定有别有用心的。   为了安全考虑,最好走稳妥的行程。   “谢谢,不用,我对神明信仰不太了解。”   所以也没兴趣去看信众的祈祷现场。   “……”青年遗憾地叹了口气。   “你看着乖乖巧巧的,还挺难约。我请你去玩也不行吗?我们可以一起去划船,逛博物馆。”   宋时清确定,他用的就是“约会”这个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青年看起来也有点羞赧了,低头摸了下鼻子。   骨像硬挺身材悍利的一大只,露出这样纯情中又带着点无辜的神色,不得不说,很容易令人动心。   “我的话术是不是挺老套的,你别介意,我是第一次邀请喜欢的人一起出去玩。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是说——我也可以自己去耶布兰那许愿,让你喜欢上我什么的。开玩笑,哈哈。”   宋时清感觉自己之前的解释,这人根本就没有信。或者信了,但并不介意,也许在他的生活环境里,绝大多数的关系都是开放式的。   宋时清两只白生生的耳朵,全变成了粉红色。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真不是,但面前的青年看起来比他更局促,低着头,只用手握住桌子的。   “你可以将这段时间当成一个艳遇什么的……我都可以。我之前没交过男朋友。等你离开这里,我也不会纠缠。”   宋时清真的被吓到了,背后紧贴着椅背,“不行,我真的不是……”   青年也不说话,就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就像是认定了宋时清是在敷衍他,一切谎言只是因为不想接受他的邀请而已。   “时清?”   在这一片混乱中,宋时清突然听到了救世主的声音。   他转头,果然看见谢司珩正在朝他们这边走来,神情不解,不明白他和餐厅的服务人员之间发生了什么。   那一刻,宋时清什么都没想,直接伸手,欲哭无泪地抱住了谢司珩的胳膊。   谢司珩:……   他的表情,仿佛一下子撞了大运。   “我,我、我只和他在一起。抱歉。”   空气安静了两秒,谢司珩无声掀起眼皮,与桌子对面的金发青年对视。   他被宋时清抱住的那只手,很轻地转了半个圈,反握住宋时清的手臂。   大概在宋时清眼中,他俩一个是从小陪伴在身边的朋友,另一个是异国他乡遇到的,开放但没什么坏心思的年轻人。   但电光石火之间,青年看出了谢司珩眼底无机质的冰冷,谢司珩也察觉到了对方难以掩饰的警戒和谋算。   “天。”青年笑着后退,看起来正在强装轻松,“我是不是邀请了不该邀请的人。”   他打趣般看向宋时清,“你们两个,可不像是普通朋友。还是说——你们就是好到不容许别人插入的挚友?你必须和他一起玩?”   宋时清又愧疚又羞耻,但凡地上有个洞,他就能钻进去。   他现在不就是又把谢司珩拉出来当挡箭牌了吗。   他真的好像小说里的绿茶反派啊,一边钓着备胎,不给任何实质性好处,又在任何需要的时候,对人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谢司珩也笑了,他似乎连回应青年都懒得,直接饶有兴味地捏了捏宋时清的手臂,“我才来,你和他怎么了?”   宋时清感觉自己被捏的地方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请你吃饭。”他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求谢司珩解围。   虽然这下连他自己都听出来,他的请求有点像撒娇。   谢司珩那神情似乎是好笑。   他摸摸宋时清的头发,故意抱了他一下,然后看向青年,“抱歉。”   金发的青年苦笑,“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让我心动的人,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吗?我也能接受三个人。”   宋时清的三观和港口上被撞的船差不多。   他真想知道这里的教育到底是怎么引导青少年爱情观的。   ……小傻子。   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我要是不在身边,迟早被人拐走。   谢司珩眼底渐深,只是依旧笑着,“你总有一天能获得幸福,就算这辈子不行,也还有下辈子。”   谢司珩:下辈子注意点。   宋时清:(惊慌失措)(埋头躲进某人背后)   先分在这,某组织的美人计没完呢,还有一个 第五十七章   青年摸不准谢司珩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恼了,避让冲突般笑了两声。他收拾了一下工具,转身走回吧台后。   另一个服务员估计一直都在关注这边的动向,一见他铩羽而归,满脸偷笑。   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指了个方向,示意他继续在这里挺尴尬的,到另外一边工作去吧。   眼见着那青年走远,宋时清才松了口气。想起刚才那人暗示自己可以接受三人行的逆天言论,宋时清没忍住,微微趴下来,小声无奈,“他们真的……好开放啊。”   谢司珩收回目光,伸手。   宋时清还以为他要吃点东西,把面前的盘子朝他挪了点,结果下一刻,那只手直接按在他头上,一顿呼噜。   “谢司珩。”宋时清朝后躲,早上才梳好的头发,被薅的乱成一团。   谢司珩直接把他挤到里面那个椅子上,一条腿屈膝跪在宋时清原来的位置上,要笑不笑地。   “开放?别人都快对你进行性骚扰了,跟你说话就是为了把你拐上床,你还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呢。”   谢司珩的声音放得很轻,脸上还带着笑,好像一点都不生气。可宋时清却有些紧张地抿了下唇。   “我又没打算答应他。”   “你的拒绝跟撒娇有区别吗?要是我没来,过会就得一个一个敲别人房门找你了。”   宋时清听懂了他话里的暗示,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盘子边缘。   “……我要生气了,谢司珩。”宋时清低声,“我傻吗?”   他只是脾气好,不在外面和陌生人随便发脾气而已。怎么可能随便跟人去开房?   谢司珩眼底的黑暗像是某种活物一样涌动着,他盯着宋时清。也许在某一个瞬间,他眼底的东西像是要冲出来抓住什么,但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头将额头靠在宋时清肩膀上。   还敢生气。   明明就是你对这些人的容忍度太高了,就应该把他们都——   宋时清察觉到他心情好像有点不对劲,想说什么,但谢司珩先他一步开了口。   “别生气,我不该这么说。”   他声音闷闷的,因为低头的缘故,宋时清看不见他的脸,所以也没看见,他那张整个隐藏在暗处的面容,隐约扭曲,皮肉不正常地微微鼓动。   口腔内里,似乎有什么正在扭动的肉芽一闪而逝。   另外一个谢司珩想要出来。   ——刚才那人身上的挑衅意味太重了。   就像那些会将无人的山林和旧房子当成自己领地的恶鬼一样,这整栋酒店,也早就成了另外一个东西,本能占下的领地。   恶鬼不同行。   它在让谢司珩滚出这栋酒店。   留下宋时清,滚出它的地盘。   ……胆大包天,不知所谓。   【谢司珩】觉得撕烂它的寄宿人是个挺好的主意。   谢司珩口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被顶开的粘膜和血肉混在一起。   他好几秒都没有说话,宋时清偏头。却不想谢司珩哼哼唧唧地蹭他的脖颈,跟受了什么委屈一样。   谢司珩今天早上,是不是太……情绪化了。   宋时清茫然挨蹭,但他又不敢问。   毕竟刚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尴尬,万一谢司珩就是在吃醋,在别扭……   宋时清鸵鸟心理发作,紧紧闭着嘴。   正巧这时,吧台后面留下的另外一个服务员施施然走了过来——   “抱歉,打扰二位的亲密了。这是为刚才,我的同事的鲁莽行为送上的歉礼,希望两位能喜欢。”   宋时清心想你别来这一趟就是最好的歉礼了,他现在被谢司珩抱着,跑也跑不掉,躲也躲不起来,只能和这个服务员对视,脚趾都忍不住蜷缩在了一起。   关键是这人还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看着宋时清和谢司珩两人。   目光从谢司珩满含占有欲的手臂上划过,圈了下宋时清细窄的腰线,笑意又盛了几分,将手上布袋子放到桌子旁边。   他朝宋时清眨了眨眼睛,“都是你们晚上能用到的,如果喜欢,可以去酒店一楼挑选其他款式,记得报我的名字哦。”   说完,他挺胸,整了整胸前的名牌。   宋时清看了眼那个被撑出轮廓的布袋子。   他白皙的颈侧一点点泛出粉来。   谢司珩发现了,侧头似是想要凑上去嗅闻一下。   宋时清只感觉到他动了,如梦初醒般赶紧捏他的手臂,尴尬得无以复加。   “哦,你们东方人真是,每一次我为来自东方的情侣送上我们这边的特色,都会收获你们感激又羞涩的目光。”服务员憋笑。   正此时,谢司珩慢腾腾地转过了头。   服务员的笑容凝滞了一瞬。   谢司珩比宋时清高出快半个头,本来装柔弱靠在人肩上,就有些不和谐,此时半身折向外的样子,已经不能光是用不和谐来形容了。   可服务员最先定住目光的地方,不是他的躯体。   而是他左脸处,并列在眼睛下方的,另外两颗眼球。   那两颗眼球将谢司珩的皮肤挤得透明,在一个坑里,骨碌碌地转着,周围洇了一圈血。   就好像,它们是谢司珩皮下的异物,只要划开皮肤,就能将它们挤出来一样。   那两只眼珠先是暴躁地挣扎扭动着,随即,在意识到有人在看着它们的时候,缓缓地,转向了已经吓呆了的服务员。   【……你看到了什么?】   “多谢。”谢司珩声音一点异状都没有,“麻烦再给我上一份法式土豆牛排。”   服务员的鼻腔有点痒。   但他听见了自己热情的声音:   “好——的。请问您需要哪个部位的肉。我们这里提供菲力和臀尖。”   谢司珩嘴唇动了,服务员也笑眯眯地记下了他的要求,哼着歌,极为自然地走向了吧台。   吧台边缘有一圈金属装饰。   服务员路过时,那镜子一样的金属面映出了他的影子。   ——一只扭曲的青黑色尸体攀上了他的后背。   【看不见……看不见……你什么都没看见……】   ……哦。   我什么都没看见。   服务员在脑中这样想道,拆封一块牛排,热煎锅。刺啦刺啦的油声唤回了他的神志,他将蘑菇和香料扔进去,开始日常烹饪工作。   另一边,离开餐厅的金发青年越走越快。   这条走廊是只对餐厅内部员工开放的通道,一路上,遇到了好几个朝他打招呼的同事。   “嘿,杰里,怎么出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拥有高大帅气的白人青年很明显是这座酒店的焦点人物。被叫做杰里的青年抬了下手中的外套,示意外套脏了,他回房间换一件去。   同事了然点头,各忙各的去了。   杰里转着圈和他们闲聊,直到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意,倏然淡了下来。   头顶上有监视器,房间里有窃听器,他得接着洗衣服的名义,打电话才行。   他的手指缓缓握紧了手机,不动声色地在心中盘算。   “叮——”电梯到达了他按的楼层。   金属门缓缓朝两边打开。   可杰里出去的脚步却没有抬起来。   ——门外,站着两名黑袍信徒。   杰里恭恭敬敬朝其中一人,“主教大人。”   整个人藏在黑袍下的主教冷冰冰地看着他,“你不在餐厅值班,上来什么?”   杰里又将弄脏的制服给他看了一眼。   “我回来换衣服。”   主教没回应,只是径直走进来,按下了回十三层的电梯按钮。   他也要去餐厅,而且没准备让杰里出去。   杰里默默看了他一眼,没有异议地退到了另一边的角落。   “杰里。”   这时候,刚才没说话的另一个黑袍人开口了。   杰里抬头,笑着,“安妮姑姑,您今天也出来吃饭。是昨晚有什么收获吗?”   安妮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寒暄,声线中带着虽然已经极近可能地和缓,却依旧没有掩饰住迫切的音调。   “我问你,今天餐厅,是不是有一个黑头发的男孩正在吃饭?”   不等杰里回答,她就接着说道,“你知道我在说谁,仁慈的主向我们讨要他,你也感受到了对吧。”   杰里眨了一下眼睛。   “当然,他还在。”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得把他献给主。”   安妮小声地叨念着,精神明显已经不正常了。   想想也是,任谁被看不见的东西啃食半年多,都会疯掉。   十三层餐厅。   宋时清抿着唇,难以启齿地看着谢司珩,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嗯?”谢司珩好心情挑眉。   宋时清又羞又恼,“你能不能把那袋子扔了。”   刚才服务员留下的袋子,此时正放在谢司珩另一侧的座位上。   经过移动,其中三样内容物的种类,基本清楚。   宋时清感觉自己要蒸发了,可谢司珩这个狗东西,沉默了两秒以后,哑然失笑。   小小声跟他摇尾巴。   “我想看看里面的东西长什么样,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呢。让我看看吧。”   “……不行。”宋时清不自觉拖长尾音,底气不足的委屈样子。   谢司珩好声好气跟他商量,“看一下看一下,咱俩清清白白,就让我看一下。”   宋时清目光不经意扫到那隐约是一串珠子的东西,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   睫毛不安地颤抖,跟谢司珩在拿什么大东西吓他一样。   “不行,你这样我生气了。”   “一天只许生气一次,你刚才生气过了。”谢司珩得意。   自从小学毕业以后,宋时清哪还听过这么幼稚的话,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行。   “客人,您的牛排。”   刚才服务员的声音再次响起,宋时清没办法,只得睁开眼睛。   而同一时间,谢司珩从那串淫|糜的器具上收回了手。   他之前给时清准备过一串差不多的东西啊……没用上是不是?   ……用它打个掩护吧。   好想念时清哭到失声的样子啊……   谢司珩笑着拿起刀叉,硬生生压下了脑内的声音。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古书中描写的恶鬼执念到底是什么东西。   具象化形容的话,就是心底最接近人类本能的念头,被某个带有蛊惑性的声音念出来。   一遍一遍地重复,一遍一遍地强调。   他还知道,自己有实现欲望的能力。   宋时清看着桌上新端上来的牛排,表情呆了下。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纯生的牛排。这块带着肌理的肉只是表象有微微的炙烤痕迹,但整体还是生肉的样子。   “谢司珩?”宋时清出声,“你点的一分熟?”   “啊?”谢司珩偏头,然后笑了下,“这应该连一分熟都没有吧。”   可你以前不是和我一样,从来都吃全熟的肉吗?   ……虽然有时候也能接受生肉,但顶多顶多,是腌制过或者半生不熟的。   谢司珩他,什么时候开始吃血食了?   【谢司珩】:我能让你甜甜蜜蜜腻腻歪歪?(撕碎手帕) 第五十八章   宋时清看着盘子里一整块软乎乎的新鲜牛肉,有点嫌弃,又莫名有些恐慌。   “……你吃的惯吗?”他问道。   在国内的时候,宋时清甚至都没见过这种整块纯生就端上桌的肉。一般都是腌制过的鱼虾蟹或者切割成小块小条摆盘精美的特色做法,多少都有个饭菜的样子。   谢司珩看着他。   今天外面下雨,用不着出去,宋时清就随便穿了件t恤,小臂和脖颈都裸露在外面,线条白皙柔韧。   活人很少会去在意这两个地方的特殊性。因为只有快要饿疯了的东西,才会急不可待地捕捉空气中浮动的温软香气,继而不受控地,将目光定格在薄薄的,覆盖在动脉血管上的皮肤。   好香,真的好香啊。   谢司珩手中的刀尖扎进了肉里,垂下眼,笑着说道,“我试试。”   他微微按下刀柄,刀刃前后拉动几次,轻易就割断了肌肉纤维。柔软的肉条软趴趴地挂在叉子上。   宋时清看着他低头,轻轻咬住肉条的一端,森白的牙齿只露出了一瞬。下一刻谢司珩就抬起头,腮帮子一动一动地开始咀嚼。   宋时清以前去狗咖的时候,会自己带一些零食投喂里面的工作犬。有些零食品种新,小狗品尝时,就会露出谢司珩现在的表情。   又新奇又喜欢。   但两人的距离太近了。   生肉在牙齿和舌头之间,被嚼碎咬断,粘腻地发出怪异的咀嚼声——   “味道还不错,我能接受。”谢司珩笑了起来,“其实吃起来感觉不到它是生的,反而甜甜的。尝一口?”   恶鬼食血,言其味甘。   旧社会时,有些大家族里出了违背族规被“教训”至死的族人,怕这样的人有怨恨,下葬时,就会在棺材前,放缢一吊生的猪肉。   对外说是怕死人“路上”饿着,放点荤腥。   但实际上,就是人死后怕成鬼,用血食暂时安抚不那么狠戾恶鬼。   这法子是对的。   只是有时候,才死的人未必成了恶鬼,倒是族里一通操办,鼓声乐声香烛纸钱,反倒引来了其它来看热闹顺便打牙祭的东西。   那些东西吃完了还想吃,留在人家家里不愿意走,啃牲口害活人,多次事与愿违之下,后人的供奉里直接将血食踢了出去。   到如今,用的都是红顶白面饼、白米饭这些。就算用到肉,也是水煮过的。   殊不知恶鬼从来喜血食。   宋时清怔了下,随即摇头,“不吃。”   谢司珩诱哄,“稍微尝一点点,你肯定喜欢,特别鲜。”   宋时清的手指无意识地抠在餐具上。见他不答话,谢司珩从善如流切割下一小块新的肉,送到他唇边。   宋时清微微后仰,但看着谢司珩带着笑意的眼睛,他又试探般,朝前面倾了倾身,抬眼不确定地看着谢司珩。   “不用沾点酱吗?”   谢司珩微微将叉子朝前递了一点。   他愉悦地看着新鲜湿润的肉条碰在宋时清的嘴唇上,将那片颜色漂亮的皮肤贴湿,坏心眼地往里面按。   “没有酱,要沾就只能沾生鸡蛋了。要么?”   宋时清也吃不了生鸡蛋。   他抿了下唇,片刻后,还是乖乖地张开了嘴,咬住了叉子上的肉。   才入口,宋时清就僵了一下。   不得不说,咬生肉的感觉,真就跟咬住了自己的口腔内里时的感觉差不了多少。   好怪啊……   谢司珩用叉子尖端,轻轻敲了敲宋时清雪白的牙齿,目光极深。   “你咬着能尝出来什么味道,舔舔看,看你能不能受得了。”   宋时清的神情有点茫然,他下意识听从谢司珩的建议,用舌尖舔了舔肉块。   新鲜的肉是没有怪味的,如果不是味觉特别灵敏的,根本感受不到腥气。   但不知道为什么,宋时清尝到了一股鲜美的甜味。   ——【那东西阴气太重了,和他结契,只会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要是从头到尾都还是活人的样子,哪能收得了这天大的好处呢。   顾青那天说的人不人鬼不鬼,可不就是数百年来,多少术士方士求的长生法门吗。   只是常人几辈子几十辈子,也寻不到一只有清楚思维,还愿结契的一方恶鬼罢了。   “好不好吃?”谢司珩问道。   是好吃的,可宋时清咬不下去。   他可怜巴巴地看谢司珩,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建议。   谢司珩大概是看出来了,好整以暇地伸手,捏住了宋时清的脸。   “你动一动牙啊祖宗,总不能让我替你嚼吧。”   宋时清惶惶然,咀嚼了一下。   霎时间,肉被牙齿挤压出了腥甜的汁水,包裹住了宋时清的舌头。   “唔!”   宋时清本能干呕一下。   谢司珩脸上的笑意凝住了。   宋时清没注意到他,捂住嘴,眼眶在几秒间红了。   不行,他吃不了这个。   口腔里柔软的肉块贴在舌尖上,不断释放着鲜甜美味,但意识深处,就是不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不和谐的地方。   桌上没有餐巾纸,桌子底下也没放垃圾桶。   这地方的酒店根本就没有基础服务的意识,导致宋时清现在连个吐肉的地方都没有。   “吐这吐这。”   谢司珩将手伸到了宋时清脸边。   宋时清抿唇,苍白着一张脸看他,纠结又委屈的样子。   真是个小可怜,吃口血食都得吐。以后可怎么办啊,不得天天待在他身边才行。   “吐吧。”谢司珩好笑,“我去卫生间洗洗不就行了。”   宋时清最终还是吐出了那一块带着牙印血红肉块。   唾液带着血水,谢司珩扫了眼,那一瞬情绪似乎晦暗不明。但抬头开口时又是一如既往的调侃,“吃块肉还能把自己吃哭了,以后可不敢再喂你这个了。”   谢司珩端着一只手,直到卫生间才放下洗干净。   宋时清在一边漱口,整张脸都洗的湿漉漉的。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对它反应这么大,就是觉得异怪,吃不下去。”   他抬眼,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和谢司珩的样子。   他满脸水珠,鼻尖眼角都发着红。身后,谢司珩像是觉得他这个样子很有意思一般,侧着头,微微笑着,目光专注而深邃。   ——漆黑漆黑的。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谢司珩跟着抬眼,在镜子里和他对视。   “瞧你这小可怜样,怎么动不动就哭啊。你以前也没这么柔弱。”   贱不兮兮的一句话,让宋时清立刻回过了神。   “这是生理反应。”   “好好好,生理反应。”谢司珩笑着站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朝外走。   他高出宋时清的那半个头,让他能将宋时清松松地环抱在身前。   这边餐厅的卫生间倒是很宽敞,但两者间,有一条并不宽敞的昏暗走廊。   宋时清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在走出几步以后,他感觉到,身后人突然低下头,在他颈侧嗅闻了一下。   “我才发现,你的沐浴露是椰子味的,香香甜甜。”   宋时清无言,“我们两个用的是一套。”   出门在外,就算再讲究,也不能一人背一套洗护用品吧。   谢司珩闷闷地笑,胸腔的震动压在他的背后,侧脸半明半暗。   他也不说话,就偏头继续闻宋时清。   清浅的呼吸撒在颈侧的皮肤和后颈不为人知的淤青上,他也许并不是只想嗅闻,而是想添上去,咬上去,在宋时清的皮肤山,留下更多更清晰的痕迹。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宋时清不适应地朝旁边偏了偏。   他想让谢司珩让开点,就在这时,谢司珩的手机提示音响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有些惊讶,“我申请的澳洲那边的大学,通过了审核。”   他和宋时清虽说要高考以后再申请学校,但长青国际学校本身有交接的国外大学,家里给找的机构也做了保底安排。   这是其中一所给了回复,要谢司珩提交其他相关资料。   宋时清看了眼邮件,“这个学校的审核不是上个月就给反馈了吗,你怎么到现在才收到?”   他上个月就得到回复邮件了。   “谁知道他们怎么安排的。”谢司珩笑,轻轻拍了拍宋时清的肩膀,“我去跟老师联系一下,待会回来。”   宋时清不疑有他。   临近十一点,餐厅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宋时清不知道谢司珩要在外面打多久的电话,他在走廊上四下望了望,怕待会人多,点单来不及,就走到吧台前喊住了刚才那个给他和谢司珩送“小礼物”的服务员。   ——没办法,吧台后现在正在值班的,只有他一个。   宋时清没得选。   “你好,现在能做两杯柠檬薄荷甜冰沙吗?”   一直在低头擦着杯子的服务员抬起头。   吧台下一层的东西摆得满满当当,顶灯昏暗,所以虽然其中只有一个人,却莫名显得桌子后的那片空间挤挤挨挨。   男人盯着宋时清,歪头,朝他笑了笑。   【柠檬什么?】   “柠檬薄荷冰。”宋时清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但服务员只是拿起布擦了擦手,笑着指了下自己的耳朵,示意他没有听清。   他前倾身体,示意宋时清凑到他耳边来说。   明明是平平无奇的长相,此时,却莫名地透出股邪性来。   宋时清没看见旁边金属调酒器的弧形边缘,映出的,那个趴在人身上的黑色影子。   他只是疑惑地上前,皱着眉,“你好,我要柠檬薄荷甜冰沙——”   面前侧着头的人倏然转向他。   昨晚熬夜还没有恢复过来的眼睛里带着密布的血丝,嘴角勾起。   【好的。】   【时清真可爱。】   后面没改完,明天一起发吧,我今晚熬不住了,可卡死我了 第五十九章   宋时清根本没有想到面前人会陡然转过头,一时间,他和他之间,只有几厘米的距离,男人无机质宛如虫类一般的黑色眼瞳,完完全全地锁住了他。   宋时清下意识就想要后退。   但他的左脚脚跟只是稍微提起来了一点,接着,全身便如同冻僵了一般,被定在了原地。   男人笑了起来。   吧台不远处,零零碎碎地坐了七八桌客人,还有服务人员从远处走过来。   宋时清的唇翕动了一下,什么声音也没有吐出来。那些人也都熟视无睹般略过了他,丝毫不觉得这一处静止住的画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怎么和他那么亲密啊,他在给你挖坑呢。】   宋时清的衣服不正常地鼓起来了一块。   服务员支着头站在吧台后,笑眯眯地看着他,看着他惶恐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泪一点一点湿润眼球,但也只能和他的主人一样,无措地在眼底打转。   皮肤的感知非常清楚,那一根一根,完全失温,冰冷如同铁块一样的手指握上了他的腰。   无形的东西站在他身后,恶意满满地恐吓他。   为什么?   宋时清耳朵脑子想不出答案。   ……他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明明他已经出国了啊,这是什么东西,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看不见狎昵玩弄自己的手指是什么样子的,但指尖上,粗糙的指甲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是不是轻轻划在他的皮肤上。   刺痛和抚摸同时进行,宋时清的小腹被迫一起一伏。   服务员略微低了点头,凸出的眼珠就顶在宋时清的视线上方。   【你知不知道谢司珩想干什么?】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外面那群人,都跟海底鬼要过运,现在全是已经被养好了的水伥仔子,再补补,就能孕鬼胎了。】   【他急着找个合眼缘的,跟你扯上因果,再牵个女鬼过来投胎呢。】   【时清好可怜啊,要大肚子了。】   以前沿海地区,在海上赚钱的人,经常会碰上风滚浪大的讨命天。就像运河两岸出河神娶新娘的习俗一样,海上也有将活物扔下,求管这片的爷爷奶奶放自己一条生路。   说到底就是减轻船上的重量,好度过风浪。   有时候扔的是货,有时候扔的是鱼,还有的时候,扔的就是人了。   据说,如果有地方经常被扔下活人,就会在这一处出“海底鬼”。这种恶鬼钱多运多,一般的人,要是愿意跟它许愿,它会应。   但这不是不用钱的买卖。   拿了它东西的活人,要么自己给他做水伥鬼,要么找人给他做水伥鬼。不然,可得拿血肉日日供着发怒的主子,直到被生生吃掉。横竖都是死。   谢司珩当然不怕它,反倒看上了水鬼一惯的好生养好投胎。看外面那群畜生的眼神,和看牲畜确实差不了多少。   【谢司珩】也很满意。   但他不满意宋时清对另一个自己的信任。   怎么这么笨呢?一点都不怀疑。自己昨天晚上,分了那么多脏东西给谢司珩,他今天都开始食生肉了,你个小傻子还是一点都不怀疑。   宋时清耳边嗡鸣一片。   脸上湿漉漉的,他知道自己应该是被吓哭了。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来救他。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再次撞鬼了。   为什么?   冰冷的手指按在他的小腹上方,将带着柔韧线条的皮肤一下一下往下按出圆圆的小窝。   可在真实的世界里,没有人动手。别人能看见的,只有一个服务态度良好,笑眯眯的,不断向顾客解释着什么的服务员,和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的宋时清。   其实宋时清感觉自己好像是听懂了点什么的。   毕竟……他都已经这么清楚地提到了谢司珩……   毕竟在涂山的时候,那只恶鬼就露出了和谢司珩如出一辙的脸。   宋时清垂在身侧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有东西轻轻吻那片瑟瑟发抖的皮肤,然后咬他的手指。   【好可怜,总觉得时清的腰很细,不太适合装个会动的鬼胎。】   放了我……谁都可以,救我。   就在这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边。   是一对年纪很大的老夫妻。   白卷发的老妇人抬手,“嘿,那边的小伙,我们要点单。”   宋时清呼吸略微急促了起来。   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整个腰腹冰冷一片,像是里面真的有东西一般,沉沉地下坠着,怪异的难受。   有看不见的手掐住了他的脸轻轻晃了晃。   【指着他们救你?那个活不了多久的天师都救不了你。】   细碎的愉悦笑声在宋时清耳边响起。   宋时清终于抬起了左脚。   但他脸上,没有露出一丁点的放松的神情。   ——因为这不是他自己自愿的动作。   宋时清像是被牵上了绳子的偶人一般,朝着吧台里走去。   而服务员懒懒地拿起一本菜单,和他擦肩而过。   那瞬间,宋时清用尽最后的力气,勾了下他的手指。   放了我,求你。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人宠溺地回握了一下。   仿佛他们两个是商量好了的恋人,他先去处理工作,而宋时清在不引人瞩目的地方等他回来,继续之前没做完的亲昵。   【真可怜。】   宋时清的眼前仿佛蒙着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听见好多人的轻声交谈,但肩上沉重冰冷,只能一步一步地朝前,连转动眼珠都做不到。   我会死吗?还是说……它要——   左肩,在这一刻,被人拍了一下。   宋时清身上陡然一轻,随之而来的是全身仿佛被抽空一般的脱力感和巨大的疲惫感。   他挣扎着回头。   其实在回头前的那一秒,宋时清心底已经有了个他自己不敢相信但极其有可能的答案。   但在真正看到谢司珩的时候,他心底的那把断断续续割他神经的刀,才切切实实地落了下来。   “睡一会。”谢司珩小声说道。   连宋时清自己都不敢相信,在撞破真相的这一刻,他心底最先涌上来的是巨大的委屈。   为什么啊?如果是你的话,为什么要吓我啊?   身上还有残留着冰冷粘稠的触感,仿佛永远印在了他的皮肤上,根本消不掉逃不脱一样。和刚才的恐慌一起,混成一股又酸涩又难捱的情绪。   宋时清整个眼窝绯红一片,倔强地揪着谢司珩的衣服不愿意闭上眼睛,但最终,他还是抵不过身体的反应,合上了眼皮。   可怜死了,都要不舍得欺负你了。   可是不行,缘分得圆满,不然缺一块,哥哥怕你又被谁偷走抢走。   你看宋悦这次。   要是没有宋老太太死的及时,你平平稳稳的考试出国。就算砸十八岁之前剪了头发,哥哥还是会被这母女两的障隔着啊,去那里找你。   哥哥被吓怕了,时清乖,就受这一次委屈,以后再也不会了。   谢司珩抱着宋时清朝外走,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一个无奈逼自家小朋友去上补习班的家长一样。又心疼又无奈。   但和那些家长不一样的是——   哥哥可心狠了。   嘻嘻嘻嘻……   在走出餐厅的时候,谢司珩转头,冷冰冰地看向了回到吧台前的服务员。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彰显你的存在感?   要不是我们两个现在已经分不开了,我一定把你扔进这边的海里。正好阴处出的恶鬼浸水,还有一大群水伥鬼等着你收。   服务员对他回报一个微笑。   目光在宋时清的脸上流连了一眼。   体谅一下,我控制不住自己。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装出一副你最听话的狗样。不觉的自己那张皮下作吗?   【谢司珩】:嘻嘻嘻时清可怜哦   宋时清:现在就跑路 第六十章   科伦坡港口风雨不停,足足下了整个白天,直到夜幕降临时,才逐渐小了下来。   “杰里,杰里!”带着厨师帽的主厨朝后仰。   杰里正用纸擦着盘子,听到声音,他一边干活一边朝这边走来,“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他在酒店里工作两年了,这里的员工都对他很熟悉。   主厨笑呵呵地,“八点了,你可以下班了。去叫费欧娜来吧。”   酒店这边是两班倒,早八到晚八是白班,晚八到凌晨六点,是夜班。虽然上班时间不那么符合酒店总部的规定,但对于当地人来说,工资非常可观,所以多的是人想进来工作。   主厨这边话音才落,那边就从员工通道里走进来了一个扎头发的年轻姑娘。   “我来了我来了,杰里你赶紧去休息吧。”她朝杰里友善地笑了下,“你今天白天被经理叫去干活,半夜肯定还有会要开。抓紧时间睡几个小时吧。”   就像这座酒店并不止接待信徒一样,在这里工作的员工也不全都是那座黑铁神像的拜服者。   他们只知道自己所在的公司高层都有着独特的信仰,经常半夜开会,神神秘秘地出海团建。有些脾气还格外差,被他们碰到一下,就会大发雷霆。   好在给的工资够高,算是精神补偿费了。   杰里本来在解围裙,听了这句话,眼皮微微一跳。   他微微低头,眼窝的凹陷弧度让他的眼睛完全隐在了黑暗中。   但这只是半秒都不到的僵硬,很快,他就抬起头,“今天经理找我了?”   费欧娜一边带手套,一边走过来,“啊?没有吗?上午的时候,那个很高的经理不是带着你去巡视了一遍餐厅吗?”   “说起来也挺奇怪的,他们这些管理层之前都不管我们这一块的。今天突然在餐厅门口见到他们,我还以为是出了顾客投诉。”   “就是啊,别是想裁员吧。”   “我反正没听说什么。”   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有几个人的胸口也挂着亮闪闪的十字架。   他们是边缘人,都带着点探究地看向杰里,希望他对于上层的巡查,透露点消息。   杰里笑了,“你不提我都忘了。好像是有个经理丢了东西,顺便来餐厅找。跟咱们的工作没有关系,放心吧。”   被他这么一承诺,厨房的人都松了口气。   杰里把围裙往钩子上一搭,大步朝外走去。   走廊人多的时候,他还装作很累的样子,揉揉肩颈,但很快,当他走进电梯的时候,脸上的轻松就淡了下来。   ——是费欧娜搞错了还是我忘了?上午,那群搞邪教的人,什么时候出现在餐厅过?   ……还叫了我一起?   电梯里安安静静,杰里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的宿舍在十八层,和他一起住在这里的员工,要么还在下面上班,要么下班了,都去找地方放松了。走廊上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人在。   这正合了杰里的心意。   他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前,垂眼在两侧的金属装饰上一扫而过,又用拇指蹭了蹭钥匙眼。   确定没有人在暗处观察自己,也没有人撬锁进入房间以后,杰里若无其事地开了门。   房间的构造和宋时清住的那间差不多,唯一的不同在于这里多了个做饭用的台子。只是不像国内那样提供明火,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嵌入式电磁炉。   杰里反锁上门,目光在空荡的房间中转了一圈,眉间紧紧锁着。   他身上某种锋利冷然的东西悄然升了起来,如果他用现在这幅样子,去厨房见他那些同事,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个小学都没念完,在港口卖力气搬货的小混混。   杰里呼出一口气,缓步走到了电磁炉前。   他双手放在台子下,不知道他在哪里按了一下,只听咔哒一声,白石台子朝上跳了一点,随即,整面被他掀了开来,露出下方,存放着各种设备的空间。   杰里,或者说某大国特殊事件调查局的外派人员,杰里·威尔史密斯伸手提出一台跟砖块一样的电脑,按开旁边的读取接口。   接着,在设备启动的间隙,他旋开了领口处伪装成纽扣的摄像器,将其中细小耳朵储存卡,小心地放进了读取接口中。   “嗡——”   手机大小的屏幕跳了出来,最上面显示的时间,正是今天早上的七点四十六分。   也就是他作为杰里出门的那一刻的时间。   从两年前开始,他所供职的部门注意到,有一个运气好的难以想象的人“捡”到了一笔黑钱以后,不仅顺利逃脱了黑钱主人的追杀,还在逃脱的过程中,成功反杀了其中的绝大部分,导致最后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又去了哪里。   他就像一个被上帝眷顾的宠儿一样,带着天降横财,去过自己美妙的日子了。   要不是后来其他部门偶然筛查到一些录像,这件事情都不会被翻出来。   更令人在意的是,在追查到这个人如今的生活环境以后,调查组发现,他不仅是自己幸运,身边也都是和他一样阴差阳错获得眷顾的幸运儿。   更更更巧合的是,他们都在信仰同一尊怪异的黑铁神像,自称是海水的信徒。   这件事情很快就被转到了杰里所在的部门。   部门派发给他的任务说难不难,说简单也并不简单。   ——他得取得这个组织的信任,然后和那位“神”相处相处,估量出他的能力,以及势力范围。   要是可控,部门会选择招揽,要是不可控,不管或者毁掉都是可行的。这些就不是杰里该管的事了。   思索之间,屏幕上三十二倍速快放的视频中,终于出现了那群黑袍人带着他下到餐厅的画面。   杰里将视频调回正常速度,目光专注冰冷。   他看见了那个得到“神”关注的东方青年的朋友。   他记得自己去看了后台的登记,这个人叫谢司珩。   也许是冥冥之中就有什么东西是已经注定的一样,在看到谢司珩的那瞬间,杰里那根受过专业训练的神经缓缓崩了起来。   如果他的记忆真的有缺失,那应该就是这个人做的了。   视频中,年轻到难以确定年纪的青年极为从容地朝他们走了过来。   径直朝着他们,没有任何迟疑和避让。   杰里看见画面晃动了一下,继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这位客人您好,请问——”   谢司珩抬手,直接抓住了他的头颅。   画面连续震颤,接着是一声后脑被按在墙上的声音。   那嘭的一声,听得人齿冷。   房间里的杰里缓慢地抬起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   ——他摸到了凝结在头发上的细碎血痂。但没有伤口。   他被砸出来的伤,在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恢复如初。   【嗯?】   视频里的谢司珩发出了一个代表疑问的单音,像是在奇怪什么。   他打量杰里,很快,他松开了这个在他眼里没有价值的人,将已经眼神已然空洞的男人撂在了一边。   镜头中记录的画面开始朝下划,杰里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在无力地倒下。   接下来,镜头能拍到的,就只有走廊的地面了。   但它还能收录声音。   ——你听过成年人喑哑怪异的哭声吗?   他不是说那些黑袍人在哭。   杰里细致地记住过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所以他确定,哭声不属于黑袍人中的任何一个。   先是哭。   再然后是骨骼断裂的声响。   大约半分钟以后,一个兜帽被掀掉的人眼睛同样空洞地倒靠在了墙边,可这一次,镜头拍到了其他东西。   ——一个全身青灰,双手按在她肩膀上四肢比例完全不协调的尸体。   屏幕外的杰里完全僵住了。   好几秒以后,他才意识到那不是尸体,虽然很像,但那应该是他要找的“神”。   只是这位神的分|身此时头被捏碎了一半,露出还带着血丝的牙,没有理智地嚎哭着,脖子带着他的半个头颅软绵绵地垂在黑袍人的肩上。   宛如地狱图景。   【都用不上啊……】   谢司珩喃喃。   他像是很头疼一般,看着四周的众人,片刻后叹了口气,从从容容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般回到了餐厅。   好难选啊,得牵上因果,身体要好,男女无所谓,主要得生气跟的上,不然鬼胎还没长成,人就死了,倒时候意识容易污染自己和时清的孩子啊。   谢司珩站在窗前,捏着眉心沉沉地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酒店里的信徒早被他们的神啃食得差不多了,哪还有什么生气养鬼胎,鬼气倒是足够。   当初付二嫂,本身生气足,又被灌了那么多鸡血才堪堪受住……   床上的被子动了一下。   谢司珩回过神,脸上的神情在倏然间松下来。   他回头,只见宋时清迷茫地看着天花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子。   “时清?”   宋时清颤了一下,迟钝地转过头看向他。   “……谢司珩。”   他终于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叫出了他的名字。   谢司珩笑了起来,走到床边坐下,“你怎么这个表情?跟被什么魇住了一样。”   宋时清不知道,他的眼睛现在看起来依旧是潮湿红肿的,不知道昨天晚上哭了多久。   “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嗯?”   “……我梦见,你想吃了我。”   宋时清缓慢地说道,梦中被拧住四肢,被迫与庞大的扭曲头颅相贴的触感仿佛就在上一刻还存在着,手脚冰冷,他甚至有些分不清现在看到的谢司珩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谢司珩愣了下,然后忍笑,“是这样的,时清小同志。我也许、可能、大概,真的想吃了你。”   没人说话。   宋时清迟钝的脑子终于转动了一下。可好奇怪啊,他没有因为谢司珩这句玩笑话笑起来,而是极为缓慢地,从心底升起了一丝寒意。   见他没说话,谢司珩笑眯眯的拍拍他的被子,“赶紧起床,今天是个大晴天。我们能去玩了。”   宋时清被他说的看向窗外,果然看到了一缕落进来的明媚阳光。那一条光落在他的眼底,像是代表着真实和自由的标志,但谢司珩遮下的阴影就在旁边,恶兽一般,慵懒地拦住了光的前面。   宋时清怔了一会,坐起身。头昏昏沉沉的,像是被灌了铅一样。也不知道他的动作突然牵扯到了那一块肌肉,滕然感受到一阵隐痛。   “嘶。”   宋时清弓起身。   他的胸前,好疼啊。 第六十一章   细微刺痛来自于胸前与衣料摩擦的皮肤,宋时清皱眉,想要低头看一眼。但顾忌到谢司珩还在身边,他顿了顿,下床朝浴室走去。   脚才落地,宋时清的身形就僵了下。   不仅是胸前,他两条腿间的韧带也像是被过度拉伸过一样,隐隐透着酸胀感。   “怎么了?”谢司珩慢悠悠地问道。   他像是觉得宋时清一步一顿的样子很可爱一样,笑眯眯地盯着宋时清的背影,“腿抽筋了?”   宋时清扶着旁边的架子。   浑身都很不舒服,他昨天有走很多路吗?   脑子里的记忆混混沌沌地糅杂在一起,像是各种被兑进了一个杯子的颜料一样,旋出混乱的螺旋。   对了,昨天晚上他和谢司珩去逛了逛酒店外街上的礼品店,结果回来的时候,酒店电梯坏了,所以他们是爬上的十二层。   ……我的体力什么时候这么差了?十二层而已。   宋时清小口吸着凉气弯腰按了按右腿。   后腿弯连着大腿的韧带,不碰的时候都酸酸涨涨的,现在一下子按上去,更是突然爆发出一股难以忍受的疼来。痛得宋时清一下眼前就模糊了。   “时清?”   谢司珩见他都弯腰不动了,收敛起了脸上莫名的笑意,走到他身边扶住他,“我看看,很疼吗?”   下一刻,宋时清直接打开了他的手。   啪的一声,特别响。   宋时清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委屈,可那些从未知的恐慌、惊惧,以及无法逃离的绝望中孕育出的酸涩情绪霎时间冒出,占满了瑟瑟发抖的心脏。   “都怪你。说了不要下去的,商场什么时候不能逛啊?昨晚那么黑,那么多人。”   天黑,人多……   宋时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怪异。   但谢司珩一点都没反驳,他有点慌地靠墙站,顶着宋时清控诉的目光两秒,还想伸手去碰宋时清,但立刻又挨了一下。只得揉着手背蔫下来低头做认错状。   宋时清不看他,进了卫生间反手关上了门。   他昨天晚上为什么要答应谢司珩下楼啊,不下楼就不会赶上酒店电梯故障,就不用爬上来,更不用在黑暗的楼梯间待那么久。   光是想到“黑暗的楼梯间”这几个字,宋时清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但他没在意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双手拉起上衣的下摆,将其掀了上去。   侧面洗手台上的镜子里映出了他裸|露出来的身体。   白皙柔韧,带着经常锻炼但绝不过度的隐约轮廓。就是因为身体不太好的原因,腰线显得过于细瘦了,只有竖长凹陷下去的优雅线条,没有成形的腹肌。   这是宋时清以前和谢司珩比身材的时候,经常不高兴的一点。只是今天,他无暇注意,皱眉看向了自己胸前隐隐不适的部位。   淡色的尖端乖乖翘起一点,从颜色上看,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就是又疼又痒地折磨着主人,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   宋时清抿唇……片刻后,他用衣服捂着蹭了蹭,伸手打开了淋喷头。   于此同时,浴室外,谢司珩整个人侧着,弯折成九十度的夹角,两只眼睛死死贴在浴室门与门框间,根本没办法被活人使用的那一小条缝隙上。   借此,盯视着里面走动的宋时清。   听着水声响起,谢司珩直起身,骨骼清脆响了两声,伴随着的还有他本人松了口气般的叹息。   ——一两百年了,他对这些术法的使用熟练度甚至赶不上国内那些才成型的怨鬼,还真怕穿帮了。   另一边,杰里在没开灯的房间里,给主管打了个电话。   他昨晚就睡了三个小时,眼底有些血丝,但精神很好,手边还摆了杯加了特供药的咖啡,再工作一天没什么问题。   【杰里,怎么了?】   他目光没从屏幕上挪开,但开口时,声音虚弱沙哑,“麦斯福阿姨,我好像得了重感冒,今天得请假一天。”   【重感冒?你?天哪,你可是从来不生病的啊。】   杰里苦笑了一声,“大概是昨天晚上去海边踩沙子的缘故吧,我也没想到。”   【你们这些青少年。】   麦斯福主管抱怨了几句,但还是应下了他的请求,只是苛刻地扣了他一整天的工资,就去协调换班了。   杰里没什么表情的放下手机,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在他面前的屏幕上,正播放着昨天晚上十点十二分时的一段走廊录像。   那是穿着睡衣的宋时清。   他连拖鞋都没有穿,光脚踩在地毯上,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   杰里双手十指相交,支在眼前,审视般盯着屏幕中的宋时清。凭他的专业眼光,很快就大致判断出了宋时清的身份和大致家庭情况。   挺漂亮的少年人,就是运气不太好。   那扇半开着的房门好半晌都没有动静,杰里看了眼左下角的时间,足足又等了一分半钟以后,才看见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是谢司珩。   比起宋时清的惶恐,他则显得很闲适。   酒店走廊的监控分辨率一般,拍不到他的清晰表情,但人的心情是可以通过肢体语言来判断的。   他甚至没忘了带房卡,反手关山门以后,顺着宋时清的逃跑路线跟了上去。   杰里按了下键盘,屏幕上的监控画面跳到了昨晚十二层的电梯间。   宋时清跑到了电梯前,但无论他怎么按下行的按钮,停在酒店一层的电梯,就是没有半点动静。   他整个人都细微地颤抖着,后退了好几步,扭头看向黑洞洞的楼梯间,怔了几秒,下定决心般朝那里跑了过去。   他大概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他身上的睡衣很单薄,没有口袋,也没有凸起的痕迹。从这些判断,宋时清应该没有带任何身份证件和手机。   异国他乡,他没有朋友亲人能求助,付不了钱也不能去到任何相关机构。   杰里昨晚查了他的资料。   倒不是说他们部门有能力入侵华国的公民信息库,而是宋时清申请了国外的大学,财产证明和实践履历都表明,他有相当的自理能力。   排除宋时清是个不懂带手机带证件的生活废物这点,他能有这样的表现,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知道谢司珩的可怖之处。   一个不是人的东西,为什么要带一个活人在身边呢?   杰里脑中出现了几个猜测。   不等他想出答案,画面中再次出现了谢司珩的身影。   ——他是坐电梯下去的。   他去了一楼。   毫无疑问,他会在一楼堵住宋时清。   楼梯间里可没有摄像头。   这种国家,酒店的消防设施都不一定齐全,这种逃生用的楼梯里,更是连灯都没有,怎会安装摄像头?   杰里深深地蹙起眉。   调到昨晚一楼大厅的监控,他只看到了谢司珩慢条斯理走进楼梯间的身影。   再往上,二楼没动静……三楼没有……四楼……五楼……   杰里估算时间,不断倒放,盯着每一层,那半开着的,只露出一小块黑洞洞平台和扶手的画面细致查看。   虽然希望渺茫,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找蛛丝马迹。   终于,在六楼时,他看到了一个一闪而逝的半身。   ——是想要逃出来的宋时清!   他想从楼梯间里跑出来!   可下一刻,一只暗色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轻松将他拖进了黑暗中。   那真是一个一闪而逝的画面,要不是杰里将视频慢放了十倍,根本看不出那是只手。   监控没有录音功能,楼梯间的消防门边,先是闪过了一只在空中挣动的脚,接着宋时清的手抓在了楼梯扶手上。   他的手指细长白皙,可不够整个握住金属扶手借力。   所以,他被一点一点地拉开了,手指像是被强行从树上扯下的柔软藤蔓一样,即使在那么模糊的画面中,都透出股绝望的哀泣来。   最后,门边露出了一段,似乎是谢司珩弓起来俯下身的背脊轮廓。时间不长,也许是他将宋时清又朝着墙的方向挤了挤,又也许是他将宋时清面朝着墙,死死抵住。   不过不重要,杰里已经看到了他想知道的东西。   他眼底透着股考量,片刻后,缓缓地挑了下眉。   他不是什么纯情的小屁孩,这种程度的动作细节,足够他还原出一整个暧昧激烈的夜晚了。   ……可问题是……为什么?   这个叫谢司珩的,有和活人性|交的需求?而宋时清是他养在身边的……   该怎么形容?食物?情人?性……?   如果是这样的话——   杰里脑中逐渐成型了一个计划。   一个能对组织的“神”附着在十字架上的分|身产生威胁的非自然力量,也是值得注意的东西。更何况谢司珩看起来是可以和人清楚交流的。   好像华国那边跑出来的东西都有这个特征。不管能力强不强,神志都比较清醒。   这样想着。杰里用任务专用的手机发了几条消息。   发完以后,他抬眼,正看见快进的视频中,谢司珩似乎是抱着宋时清上了楼。   他伸手,敲了两下键盘,将视频调回了十二层。   今天凌晨两点左右,谢司珩从楼梯间里走了出来,怀里抱着已然昏迷过去了的宋时清。   他的裤子似乎是湿了一大片,内侧沾在腿上。   宋时清的脸埋在谢司珩的胸前,这是个很依赖的姿势,但他的手无力地垂着,随着走动,微微摇晃。   杰里轻佻地吹了个口哨,正要关电脑,突然注意到一点异样来。   ——监控中,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有三个头。   多出来的那一个,正凑在宋时清影子的脸旁,不知道是在亲吻,还是在舔舐。   谢司珩:我也不想对时清用记忆消除术(无辜狗狗眼) 第六十二章   天空瓦蓝,几乎看不见云,成群的海鸥围着港口和外出的渔船盘旋,时不时尖利地鸣叫一声。   宋时清抬头眯着眼睛看了一样,又低下头,在手机上点了几下,眉间不由得皱了起来。   宋悦到现在还是没有给他回电话。   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况。宋悦再放心他,也不可能放任他在异国他乡一点消息都不报地随便玩。   谢司珩从后面走上来,没忍住笑了下。   宋时清现在看起来,像是一只还没有长大就被扔出了巢穴的小兽一样。又懵又委屈。急需要另外一只心怀叵测的坏东西上去把他叼回巢。   人行道下面跑过了一只叼着包装袋的小野猫,谢司珩拍了下宋时清的肩膀,指给他看。   宋时清回过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那只有点瘦的狸花猫跑到街角,熟练地从包装袋里扒拉出小半个加了火腿片的土豆饼。一边警惕周围,一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它吃得好香,感觉味道不错。咱们也去买一个好不好?”他闲闲建议。   宋时清收起手机,环顾周围,他们前方不远处正有一家在营业的西班牙小饭店,“好,走吧。”   他朝前走了一步,垂在身侧的手冷不防被人跟上来握住。   “小心车。”谢司珩笑眯眯地。   临近港口的道路不宽敞,可能当时建的时候没想到要给汽车留足空间,现在也没有更改的经费。所以行人和车挤在一起,无序又热闹。   宋时清没忍住仰头看了眼小声哼歌的谢司珩。   “嗯?”谢司珩问他。   近赤道国家就算是在海边,也依旧暑气极盛。但有谢司珩挡着阳光,宋时清整个人都凉丝丝的,并不觉得难受。   他没注意到这点不对,只打量了谢司珩两秒,淡淡收回目光,“你跟出来撒欢的狗一样。”   谢司珩一愣,随即委屈,“——你怎么还在生气啊。楼梯间黑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让酒店不装灯的。”   宋时清转过头不理他。   人类的感知就是这么敏锐的东西,就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不妨碍宋时清本能害怕着那片黑暗,和黑暗中面容模糊的谢司珩。   谢司珩恨恨将下巴抵在他头上,可神情却是淡笑着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那家西班牙饭店的外墙窗口前。   估计是因为这边港口的工人都没时间坐下来吃一口饭的时间,饭店在后墙这开了一排窗口,方便送出打包餐品。   宋时清走上前,按了下铃,里面棕皮肤的阿姨见来了客人,拿着小本子款款走了过来,趴台子上朝宋时清眨了下眼睛,“早上好小孩,要点什么?”   宋时清被叫得一愣,随即就听见谢司珩在后面闷笑了两声。东方人的脸,真是哪都能在被占便宜。   宋时清也没办法,只得拿过菜单,“这个土豆饼,要两个。”   “火腿要烤一下吗?”   “烤一下。”   “五分钟,等着。”她用做了长指甲的手在宋时清面前比了个数,转身朝里走去。   不多会,里面就响起了刺啦刺啦的油煎声。也就一分钟的时间,两个打包好的纸袋就被她提着拎了出来。   “谢谢。”宋时清上前。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和宋时清一触即分。两人都没想到,都赶紧收回了手。   ——宋时清侧眸,和一双蜂蜜色的眼瞳对上了目光。   来人的长卷发和她的眼睛是一样的颜色,小麦色皮肤,与科伦坡这座城市的阳光沙滩极为适配,是那种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   姑娘愣了会,有点无措地和宋时清对视,“这不是我的餐吗?”   窗口后阿姨探出半个头来:“当然不是你的。”   “可我刚才点单了说现在来拿的啊。”说着,她调出手机的预定页面。   阿姨拿过看了眼,用本地话朝里面喊了几句,宋时清听着像是在质问。   “有个预定单,你怎么没告诉我?”   “客人都来要了!”   “成天抱着手机玩,干什么都干不好!收拾东西给老娘滚蛋!”   正骂着,一个长着雀斑,满脸慌张的小男孩从里面跑了出来。身量才到窗口,看着才十一二岁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谁才是被自己耽误了客人,只一个劲地鞠躬道歉,紧张地抠手,两句话间便哭了出来。   阿姨满脸不耐烦,骂骂咧咧地进去做饼。   可小男孩大概是想再挽回一下这份即将失去的工作,跟上去扯着她的衣服,抽抽噎噎地解释自己刚才真没有玩手机,是外面有个客人弄脏了地板。   他只能去打扫,才耽误了时间。   但在阿姨眼里,他根本就不值得信任,被扯了两下,差点烫到手以后,她直接大声咒骂了起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短短半分钟的时间,宋时清还没反应过来,窗口后就吵成了一团。阿姨直接摔了锅铲,扯着小男孩出了后厨。   “我之前就说不要招小孩!不要招小孩!我这里不是救济院。”   “?喂!我的餐!”金棕色头发的姑娘拍着墙叫道。   她看起来也快要哭了,一个劲地说着什么“时间来不及了”“至少退我钱啊”。   宋时清哭笑不得,“那个,如果你很急的话,先把我的这份拿走吧。”   姑娘愣了下,然后惊喜地笑了起来。“真的吗?天哪,太感谢了,我每天早上都在这家买一个土豆饼,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出了意外。”   她拿了一个纸袋,笑意甜美,伸手,将一张名片递给了过来。“我叫伊莱昂娜,是个导游,如果你想去海上玩,可以打电话给我。”   说完,她朝宋时清摆摆手,转身朝远处跑去。不多会就融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宋时清看向手中的名片,纸片的正面写了一个旅游公司的名字,他正准备翻过来看一眼,名片就被谢司珩抽走了。   两人无声对视,谢司珩慢吞吞地把名片折了两折,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宋时清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拿过剩下的那个纸袋扯开包装,低头咬了一口,神情稍微僵了下。   谢司珩抱臂,“我吃什么?”   宋时清将手上的饼递了过去。   谢司珩侧头,“不吃。”   “哦。”宋时清收回手,一副平静的无情样子。   谢司珩立刻委屈巴巴起来。   “你把我的饼给了别人,连哄我一下都不愿意?”   “你三岁吗?”宋时清嫌弃,“爱吃不吃。”   “我吃我吃。”谢司珩状似不情愿,实则摇尾巴地弯下腰。   他还以为昨天晚上的记忆影响会再持续一段时间呢。   这样想着,谢司珩脸上愉悦的表情在吃到饼的那一瞬间垮了下来。   宋时清平静:“是不是很难吃?”   难以分辨数量的香料被打成粉掺进土豆泥里,甚至完全掩盖了腌制过的猪肉的味道,一时间鼻腔里嗓子里全都是那股味道。跟生吃了一碗八角桂皮茴香嫩生姜一样。   难怪会给自己吃。   难怪饼会被丢在路上,被野猫捡走。   谢司珩气笑了,连灌自己好几口水,“我就知道,这玩意要是好吃,你怎么可能第二口就给我。”   宋时清忍笑,也不好受,喝了好几口水,“老板可能是印度人。”   “哎。”谢司珩碰了下他,“那我要是把它全部吃完,你能别生我气了吗?”   他是在说昨天晚上的事。   宋时清怔了会。   其实仔细想想,电梯又不是谢司珩搞坏的,他在这儿闹了半天情绪真的显得很不讲理。   ……可就是,好难受啊。   “哕。”金棕色头发的大美女吐了吐舌头,将饼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华国人喜欢吃这个?”   伊莱昂娜满脸受不了。   【你能不能快点就位?】耳麦里传来了杰里的不耐的催促声。   伊莱昂娜换上系带衬衣,只扣了两颗扣子,放松地露出饱满的胸口和纤细的腰肢。   “我真不理解,那两个小孩看起来连二十都没到,你让我去勾引他们做什么?还是说,他们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孩子?你们外勤真卑鄙。”   杰里嗤笑一声。   部门里养着很多“技术人员”。   他们知道自己在为国家工作,但并不清楚部门的真正职能,只以为是普通的情报小组。   但事实上,如果顾青那群前来仔细核对他们的信息的话,就会发现。这些人中,大部分的体质或命格较旁人的不太一样。   简单来说,他们比较招那些不是人的东西,是很好用的消耗型诱饵。   科伦坡这次任务组织给杰里配了五个人,伊莱昂娜是其中“评级”最好的那个。   她上了其中一条渔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   根据情报,这条船是谢司珩定的观鲸船,那个当地的导游已经被他们的人暂时支开了,这一路,她完全有时间和两个年轻人拉进关系。   伊莱昂娜是这样以为的。   而另一边,杰里想的却是用她来试探谢司珩。   如果谢司珩缺的是食物或者性伴侣,那伊莱昂娜是个很好的选择。根据他们对这些东西的了解,它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所以……伊莱昂娜有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   也有可能死不了,毕竟宋时清也没死。   “你是新来的?”   就在这是,监听频道中传来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   杰里愣了下。   船上的伊莱昂娜已经回头。   和她说话的是另一艘渔船上的一个船员。   他年纪看起来已经很大了,牙齿残缺不全,皮肤因为常年日晒雨淋,干枯且布满皱纹。   但精神很好,一双眼睛很亮,手臂上有些咬出来的伤口,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养了猫狗。   伊莱昂娜立刻进入状态,熟稔地朝他一笑,“我是来顶班的导游。”   “哦,顶约瑟夫的班?”   港口的船挤得很近,科伦坡这边本地的渔船又都是不带什么防护船舷的品种,两条船抵着,抬步就能跨过来。   老人走到船边,就这样跨了过来。   【远离他!立刻!】   耳麦里传来杰里厉声警告,伊莱昂娜本能站起身,可下一刻,干瘦的老头从身后拿出一根木棍,狠狠朝她挥来——   “砰!”   明明是那样无能虚弱的外表,却有着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力量和速度。   为什么?   伊莱昂娜眼底满是震惊,软软地倒在了甲板上。   ……因为这是神明的赐予啊。   老头疯癫地嘿嘿笑了起来。   杰里狠狠骂了一声,只觉后背冰凉。   他是在确定所有已知的教会成员都不在港口以后,才让伊莱昂娜动的手。却没有想到科伦坡这个地方已经被渗透得这么深了。   连普通船员中都有——   该死的!该死!   老头用带伤的手抓起伊莱昂娜,动作间隐约露出他旧衣服底下的眼睛十字架。   他正准备把伊莱昂娜拖向自己的船,倏然间却感觉到了什么,看向不远处。   两个黑头发的青年正朝这边走了过来。   【要……要……】   他又听到了“神”的渴求之声。   天哪,献祭这三个人,他不仅可以摆脱被啃食的刑罚,还能再向神明索求。今天是他的幸运日吗?   老头死死盯着逐渐朝他走近的两人,俯下身,拉开了甲板上的口,将伊莱昂娜推进去。   等谢司珩和宋时清走到近前的时候,他热情地凑上前。   “两位小先生,有什么是我能帮助你们的吗?我对这一片海域可熟悉了。”   谢司珩握着宋时清的手腕,似笑非笑。   好烦啊,弄死这些东西倒是没什么。但如果让时清看见了,再掩盖他的记忆,可能会出纰漏。   这是一句预言~ 第六十三章   这一处的停靠口基本都是私人的渔船和观鲸船,人稀稀拉拉的不见几个。   宋时清看了眼老人身后船上的喷涂图案,“您是这艘船的导游吗?我们和您定了位置。”   老人一僵。   他没想到这么巧,刚才被他打昏丢进船舱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两人约好的导游。   他搓着手笑,装听不懂宋时清的话,走上来想把他推到船上。   离得近了,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浅浅溢过来了一分,宋时清脚下一顿,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白了几分。   这种冰冷感他太熟悉了。在某个东西缠着他的时候,他也总会若有若无地莫名感觉到寒冷。   “你的船太小了。”   宋时清被谢司珩拉着手腕后退了一步。   身边的青年平平常常地打量了两眼观鲸船,“速度追踪不了鲸群,这和我们定的时候说的不一样。”   老人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咕哝着就要解释。   他不会知道这是杰里等人特意做的安排,为的就是带谢司珩和宋时清去另一个小港口换船。伊莱昂娜有能说服这两人跟她走的安排,老人可没有。   谢司珩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低头看了眼时间,“早知道就找一个旅游业发达的国家玩了,什么都要自己定真麻烦。”   说着,他拉着宋时清朝旁边走去。宋时清一时没跟上,脚下踉跄了一步。谢司珩回头,看他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那瞬间,两人对上目光,谢司珩无声地动了动唇。   【甲板有血。】   宋时清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他被谢司珩拉上港口的高处,才本能回头望了一眼。   那老头还站在原处,距离原因,宋时清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觉得那双眼睛粘在他身上,粘腻而贪婪,仿佛要从他身上刮下一片带着血的皮肉吞下去才算完一样。   而他身边那条船的甲板上,确实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迹。   新鲜的,殷红的。刚才他站在平地上时,完全没注意到的血迹。突兀地出现在白色的甲板上,延伸至某一点突然断掉,诡异的让人心惊。   “看路。”谢司珩低声。   宋时清上了几级台阶,轻声问谢司珩,“那是人血吗?”   “不一定,也有可能是鱼的血。但不管是人血还是鱼血,那条船咱们都不能坐。”   用观鲸船捕鱼也是不符合规定的。更何况那么多血,甲板干燥,谁都看得出那不太可能是鱼。   一直走到港口的铺子前,两人才停了下来。   谢司珩征求意见一般,“咱们重新定船行吗?”   “好。”宋时清求之不得。   他从头到尾在意的都不是什么血不血的,那个老人靠近时,与恶鬼如出一辙的寒冷才是真正让他恐惧的东西。   不管是不是错觉,他真的不想再和那些东西扯上一点关系了。   就像是才发现宋时清的神情有些怕一样,谢司珩轻轻捏着他的手指,“别怕,没事。”   ——他还是决定先让宋时清远离这些东西。   毕竟,记忆是魂灵的一部分。恶鬼能撕扯啃食活人的生气,却不能保证次次都天衣无缝地更改掩盖一个人的记忆。   万一翻车了,他可承担不起后果。现在的时清,就像是只需要人精心养护的幼嫩猫崽一样,哪里都需要注意着,稍微不看着,就能把自己弄得一身脏污。   “这次定游轮吧。”宋时清垂着眼睫,“人多。”   谢司珩抬眼,在心底叹了口气。他之前想的是和宋时清待在一起,才包船玩的。   有些东西……真是恶心的让人心烦。   宋时清看了他好几眼,唇线轻轻抿了抿,“谢司珩,我刚才在那个导游的身上,好像感觉到了……鬼。”   谢司珩抬眼,似是有些不解,“那个导游?刚才那个吗——我没觉得。”   “手指凉。”宋时清下意识寻求依赖一般地,“刚才他走过来的时候,我的手指特别亮。之前在山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只是宋时清忽略了一点。之前他在涂山时,只在那些东西附着与活人身上时,他才能确切地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可现在,只是靠近而已,他就已经被影响到了。   谢司珩看着他,眼底微微透着思量。   时清开始对这些东西敏感了啊,再过一段时间,不,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开始真正地“看”到那些活人以外的东西了。   ……会被吓疯掉的吧。科伦坡这边可不干净。   好可怜,还是得赶紧合缘,让他想起以前的事情。   谢司珩伸手轻轻搂住了宋时清,“海风吧。别自己吓自己,没事的。”   没事的……吗?   真的好怕再被那些东西缠上。那些根本不讲道理,只剩浑浊恶念的东西。   宋时清闭了闭眼睛,刚想让他去订船,口袋里的手机就震了一下。   这时候给他打电话的人,除了宋悦不做他想。宋时清拍了拍谢司珩,示意他松开,有点雀跃。   可拿出手机一看,却发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陈建安。   怎么是他。宋时清莫名其妙,心底又有些失落。   他接了电话,“大陈。”   “陈建安?”谢司珩低声问道。   宋时清点了下头,朝旁边走去。   就在这时,手机里传来了陈建安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的。   “宋时清,刚有两个自称是警察的人来我家,向我打听你和宋阿姨。你们家,没出什么事吧。”   “警察?他们具体问了什么?”   听宋时清的语气并无异样,陈建安松了口气的同事,一下子炸了,“我都怀疑他们根本就不是警察,他俩居然跟我打听宋阿姨的婚姻状况,问平时有没有人找他。你说荒不荒唐?”   “啊?”宋时清满头小问号。   海鸥在港口的栏杆上停成一排,见宋时清走近,成群地飞了起来,但也有些留在了原地,歪着头看这个靠近的人类。   另一边的谢司珩站在阴影下,定完位置后抬头,目光专注地盯着宋时清的背影,好半晌,居然笑着叹了口气。   开始查他和时清的曾经了啊。   可当年留下的那些东西,只要是和他相关的,碰的越多,越容易成为不人不鬼的东西。也不知道都有谁那么好管闲事。   到时候会成为涂山的一部分,去守那错综复杂的山路,可别求到他面前来。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谢司珩甚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几秒后,他怔了下,抬手捏了捏眉心。   与此同时,国内,c市市博物馆书籍复原区仓库。   一个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地翻着一本族谱。从上面已经与简体字有些相像的记录中可以看出,这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姓“谢”。可见这本族谱来自某个清晚期的谢氏一族。   桌上的罗盘不断震颤,直到工作人员将其放翻到正中间的某一页时,它才缓缓停下了动作。   “谢司珩……找到了。”   带着口罩的工作人员轻轻念着这三个字。   南方这一带的族谱有很多记载方式,不同点主要体现在对亡故族人的标注和名单的增减上。   这本采取的标记法很粗糙。   谢司珩死了,记录的人就用朱笔在名字上,从头到尾划过一竖,赤色昭昭,看得让人不舒服。   而更让人不舒服的是,当年那些人在“谢司珩”这三个字旁边,用朱笔添了的那一行小字——   【命鬼,萦家,宅不宁数日,仆妇鸡犬皆死,仙定一妻,本家继子,宋时清】   在谢司珩之前,那些谢家人旁边所记载的生平都是父母何人,有何履历,成年后是在家待着还是云游四方去了。   只有他是直接记载了死后诸事的。   工作人员揉了揉自己有点酸的肩膀,将这一页拍下来,原图发到工作群里。他是供仙家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仙定一妻”四个字上顿了顿。   这不对,仙家一般是给指点,或是在这家人大难临头时,托梦,给些提示。就算是他们这些真正的能人异士,在与供的爷爷奶奶交流时,也不会用“这件事是仙家定下的”的这种用词,更不会将其记在族谱上。   因为仙儿只有摸命理线,求个大概吉凶的能力,没有“定事儿”的能力。   工作人员晃晃头,将隐约泛上来的眩晕感压下,又跟着罗盘指示朝前翻了几页。   【宋时清】   他停下来。   【灾年无食,其母送至本家,大吉,为本家挡灾所用】   下面的添附是——   【恶鬼娶,夫,谢司珩】   最后一行字迹战栗,边缘隐约带着恐惧所留下的痕迹。无声之中,向再次翻开这一页的人讲述着当年的故事。 第六十四章   站在桌前的工作人员又捏了捏肩膀。   特殊部门从上到下的所有事务,基本不假他人之手。干他们这行的人都知道,如果让不懂的人经常接触神神鬼鬼的事情,不仅不能让他们开眼,反而会导致他们在某一刻被脏东西缠上。   所以,部门里的行政事务都是他们这些倒霉蛋见缝插针地做的。   昨天在电脑前坐了七八个小时,现在肩颈连着的一片又酸又痛。   工作人员得目光定在族谱的那行字上,在绝对安静的仓库里,只能听见头顶上维持温度湿度的机器嗡嗡的工作声。   好半晌以后,他收回目光,狠狠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摸索着拿到手机,发了条语音。   “顾天师,在族谱上给谢司珩和宋时清写生平的,是一个死人。我没办法跟你仔细形容,她脸上的阴气太重了。”   眼球的刺痛和冰冷感一阵一阵的,这是“看事儿” 的后遗症。   他只看到了一个清晰的片段。   那是个裹着小脚,身穿藏蓝白缎大袖衫的中年妇人。她已经死了,规矩搭在身前的两只手上没有涂粉,显出尸体本身的青灰色调来。   十根手指的指甲乌紫乌紫,看着就让人心悸。   她僵硬地朝前,一步一步地走着,直到走到自己的灵堂前才停下。   工作人员看不清两边乌泱泱的来客和仆人都是什么表情,但那种犹如实质的恐惧,借由他们一个个僵直着不敢动弹的身形,展露无余。   【嗒……嗒……】   妇人走到了灵堂的侧供桌前,头动了一动,珍珠蝴蝶簪子摇摇晃晃。   这种做工有趣的首饰,本来是用来装点妇人容颜的,但此时只余下全然不和常理的可怖感。   她先是端起胳膊,已经尸僵了的关节咔吧一响,像是被虚空中的某个东西拧断了一样。   但好处是,她现在可以像偶人一样动了。   虽然有些摇摇晃晃的。   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有人惊呼一声,继而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只见那影子上,赫然多出了一只狐狸。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狂喜。   【是仙儿……】   【姥姥来就我们了!我们有就了!】   【呜呜呜呜呜呜……】   女人们细弱的哭泣声和男人们疯癫的叫喊混在一起,这一刻,他们不觉得尸体能动有什么怪异之处了。看着那个小脚妇人的目光,热切地仿佛看到了观世音菩萨。   ——妇人左右摇摆着,即将倒地的木陀螺一般,好在最后稳住了身形。   她拿起朱笔,抬手间,滴了一滴墨到纸上,正好滴在她自己的名字上。   【秦桂香】   【谢秦氏】   按当时的规矩,能在族谱上有一席之地的人,死后,族里的长者会在灵堂侧的供桌上写上她此生的生平。   只是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哪个死人会从棺材里爬出来,给族谱上添一笔的。   妇人手指不能屈伸,焦躁又笨拙地砸了好几下本子,终于将族谱翻到了写有谢司珩名字的那一页,在上面填上了那行生平。   【仙定一妻,本家继子,宋时清】   工作人员揉着眼睛,嘶嘶地吸着凉气。   好容易睁开了,低头一看,发现那边顾青已经给他回了一条消息。   【你再看看那两张照片。】   顾青大概是觉得这样交流太慢了,直接打了个语音通话过来。   在桌上,还摆着一个老檀木做的盒子,没雕花,但上面黑黑红红的,用朱砂刻印了不少符箓。   工作人员双手合十,对着盒子摆了摆。   “拿您东西,多有打扰,见谅见谅。”   虽然已经知道这里头东西的主人很可能已经成了不是人的东西,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守。   万一到时候被找上门,希望那东西能看在自己公事公办的态度上,下手轻点。   这样想着,工作人员小心地打开盒子,拿出其中的两张照片。   一下子,房间里隐隐凉了下来。   所有的阴物当中,有人形的最阴。更何况这两张照片,是他们从涂山县城隍庙旧址中找到的。   看残留痕迹,是被人放在那里消怨气的,可用的仪式和位置都不对,想见是没起作用的。   工作人员按住了桌上嗑哒嗑哒响的罗盘,看向了第一张照片。   那应该是谢司珩。   八九岁的小谢司珩。   泛黄的黑白照上,他穿着身布长袄,还有点不合身,将脸和手都挡住了一半。但笑眯眯的看着镜头,半点没有当时普通百姓怯弱麻木的样子。   在他身后,是即将起航的货轮和货轮下来来往往的搬运工,工作人员甚至觉得有几个身影,是晚清的官员。   “……广州十三行?”   工作人员嘟囔,揉了揉眼睛,将这张照片正面朝下推到一边,翻开了另一张照片。   一翻开,他就愣住了。   随即大惊失色,将照片猛地扔到一边,哐当一声摔下椅子来。   【怎么了?!】顾青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急切到失真。   但工作人员白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张照片飘飘忽忽地落了下来,正面朝上,在房间的灯光下,向世人清晰地展现着自己。   那是一张特殊的老式结婚照。   比现在稍微大一点的宋时清坐在八角木凳上,他被人点了妆,本就清丽的长相看起来多了几分荏弱的女气。长发绾着,低插两只银质珐琅钗。   懂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当时家里办丧事时,女眷才会梳的样子。   可宋时清身上的是喜服没错。百子图、石榴纹,那喜服还是祝他和夫君子孙满堂的样式。   宋时清身边没人,而是摆了一个高脚花架,盛了一只方方正正的木质骨灰盒。   要知道,当时可没有火葬的习俗。更何况目前看样子谢司珩的家族应该是个不小的地主。   照片中,新婚的少年无意识地揪住了腿上的衣服,整个人惊怯地绷紧。他好像觉得拍完这张照片,一切就结束了一样。   但事实上,宋时清的两只手臂上都出现了一只紧紧抓着他的青黑色大手。   谢司珩站在他身后,不正常地佝偻着身体,可及时这样,他还是高出了宋时清一大截,甚至比现在这个谢司珩都要再高些。   他从容地看着镜头淡笑。   没人知道在这张照片拍摄的时候,这只恶鬼到底扭曲成了什么样子。   也没人知道,照片中的宋时清和拍下这张照片的人,都经历或者即将经历什么。   工作人员只觉得一阵一阵得发冷,闭着眼睛抓旁边的香灰往身上撒。   他倒是还挺客观的,苦笑着跟顾青说道,“顾天师,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可得救救我。咱们这回碰上硬茬子了。”   宋时清:(看着骨灰盒)……夫、夫君   站他身后的谢司珩:这儿这儿! 第六十五章   ——宋时清挂断陈建安的电话。   他大概能猜到,去找陈建安询问他的日常交琐事的人就是顾青老师和他的同事们。   之前在国内的时候,顾青就跟他隐晦地提过,对于涂山县发生的灵异情况,国家已经介入调查了。   可如果有什么要问的话,直接联系他就好了。顾青为什么要去找陈建安呢?   ……总不会是因为怀疑他会说假话吧。   宋时清叹了口气,因为之前的事情,他对顾青总带着种对长辈的尊敬和自然的亲近,一下子被这样疏远,他稍微有些失落。   “时清!”   身后突然传来谢司珩的声音,宋时清回头——只见一大群海鸥正扑啦啦地围攻着谢司珩。   或者说,围攻着他手上的炸鱼薯条。   宋时清:……   这场景估计挺常见,旁边路过的船员都见怪不怪,只有明显是别的国家来的白人们伸头朝这边看来。   宋时清赶紧上前,想赶走这群不讲道理的强盗鸟,但大概是以为他也拿了吃的,海鸥群分出一部分,朝他飞来。   “啊,嘶。”宋时清被翅膀扇的低下头,头发被海鸥用鸟喙和脚蹼弄得乱成一团,耳边全是拍打翅膀的声音。   “怎么又开始围攻你了?”谢司珩笑骂,赶紧上前,一手抱着炸鱼薯条,一手揽住宋时清,带他慌忙朝前跑去。   “看台阶,咱们的船是左边竖着星星旗的那艘。”   宋时清和他一路跑上甲板冲进快艇船舱,一只跟在两人身后的海鸥嘭一声撞在了门顶的玻璃上,哀哀叫了一声,飞走了。   “那么多带食物的人,它们为什么就逮着你啄啊。你是不是招惹它们了。”宋时清又好气又好笑。   不等谢司珩回答,另一个人的声音就插了进来。   “因为渔船上的水手每次出海前都会买炸鱼和薯条,每次都喂,久而久之,这群蠢鸟就觉得炸鱼和薯条是它们的饲料了。”   一个胖胖的本地女人走到两人面前,幸灾乐祸地示意了一下谢司珩手中的纸袋,“以后来港口别买这些。你们两个的票给我看一下。”   谢司珩无奈地笑,在手机上调出订票页面,递给她。   胖女人极为娴熟,“你们两个只定了船票噢,寻鲸的导游费得补交。一人五十刀,现金还是移动支付?”   宋时清:……   明明之前在软件上付的钱,已经超过当地观鲸船的一般收费标准了。他和谢司珩就是被坑了吧。   谢司珩神情未变,笑着掀起眼皮,和快艇的女主人对视一眼。   胖女人耸肩,“你们现在走我可不会退还船费。”   谢司珩没说话,只拿出银行卡,刷了一百刀过去。   胖女人见状露出笑来,“放心,今天肯定让你们看到鲸鱼。”   说完她留下了两件橘黄的救生衣,转身,朝她正在前面开船的丈夫走去,背影看起来极为满意。   ——恶鬼偏财可不是好赚的。今天会发生什么呢?   宋时清伸手,从纸袋里拿出一根薯条,忍笑开口,“我们是不是有点太惨了。”   谢司珩转向他,片刻后伸手将宋时清脑袋上的一根白色鸟毛摘了下来。   还笑呢,又被鸟欺负又被人欺负的,怎么一点都不记仇啊。   也是,时清这辈子过得还算顺遂,性子也从容了不少,不会再因为这些小事战战兢兢。   虽然还是很乖。   宋时清就见谢司珩淡笑不语,撕开纸袋,将里面还热的食物摊开摆在腿上,油炸的香气一下子在这片空间弥漫开来。   但谢司珩并没有急着吃,而是拿起了一个汉堡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七八个类似虾球的,炸得金黄酥脆的丸子样东西。   谢司珩拿起一个,递到他嘴边,“尝尝看。”   宋时清莫名,乖乖张开嘴,任由谢司珩将圆形的食物塞进他嘴里。   他一咬,微腥带着鲜香的汁水在粘稠地舌尖化开,霎时间盈满整个口腔,留下一张瘪下来的脆弹结膜。   ——这是大鱼的眼睛。   南方都有吃鱼头的习惯,宋时清自然也不排斥,但有些食物,一旦大的过分了,吃起来就会让人觉得古怪。   “怎么了?不好吃?”谢司珩问道。   “……好吃。”宋时清迟疑了一下,“就是太大了,好奇怪。”   “我也觉得挺奇怪的,第一次见到油炸的眼睛。”谢司珩说着,又拿了一颗喂到宋时清唇边。   宋时清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一边说着奇怪,一边却不受控制地低头继续吃下了又一颗鱼眼睛,湿红的舌尖无意识地舔舐过下唇。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正在公共场合,被谢司珩投喂着。   “你不吃吗?”   还剩最后一颗的时候,宋时清终于回过了点神,含糊地问道。   “我从小就不吃鱼头,你忘了。”谢司珩看着他吃下最后一颗,漆黑的眼瞳含笑地注视着他,“好乖。吃得好快。”   宋时清意犹未尽地看着他扔掉纸盒,神情有些慵懒。   虽然胃里的饱腹感不强,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宋时清就是觉得自己“吃饱了”。全身像是被什么东西抱在怀里一样,凉丝丝的,极为舒服。   他看着窗外,迟缓地眯了眯眼睛。开始期待起接下来的行程。   而谢司珩支着头看他。海风拂过海面,吹进船舱,将宋时清的头发轻轻勾起。   ——百余年来,这片海里埋葬了太多无辜的人。深海中的鱼蚕食着他们的躯体,携带着他们的灵魂成长壮大。   这种鱼的眼睛对于现在的宋时清来说,非常滋补。   就是可惜了,在这里只能油炸,还有点腥气。要是在国内,找个瓦罐煲汤应该会更和时清的口味。   谢司珩就像是一片黑暗森林中的掠食者一样,为了养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叼回巢穴的伴侣。看到什么对宋时清有好处的东西,都想带回来喂他吃下去。   好消息是,这能延缓宋时清发觉自己体质异常的时间。   坏消息是——这会加快宋时清融入黑暗的进程。   如果此时顾青在这里,就会沉默地发现,宋时清现在,几乎已经被裹进了难以驱散的阴气中。   快艇启动,船头破开海水,朝着远方广阔的海面驶去。   甲板上,快艇的男主人嫌弃地看着面前背着个麻袋的老人。   旁边的胖女人也不高兴地拧着眉毛。   他俩都不是眼球十字架的信徒,只是普普通通的科伦坡当地小夫妻。但从几年前开始,港口就被这群神神秘秘的疯子信徒包下了,他们这些人想出海,必须缴纳停泊费。   交钱倒是没什么,毕竟之前他们也要向政府的管理部门交钱。   只是现在,他们除了交钱以外,还要时不时向教徒们提供帮助。这群疯子时不时就搬一些带血耳朵动物尸块上船来,每次弄脏甲板,还要他们自己清理。   老人将麻袋扔进甲板下的船仓里,慢吞吞转过身,阴鸷地看了两人一眼。朝后面背阴的地方走去。   胖女人没好气地看着他的背影,骂骂咧咧地回到船舱里。   科伦坡港口朝外,不多远就是一连串露在海面外的礁石岛,漆黑的礁石被海水冲刷得菱角圆润,近海面的部分,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层贝类。   宋时清眼睛亮亮地朝那边看,才摄入了阴气,他现在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一样,软软地趴在栏杆上。谢司珩看得心满意足,从后面环住他的腰。   “嗯?”   宋时清抬头,他隐隐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些太暧昧了,轻轻挣扎了一下。   谢司珩无辜地看着他,反正就是不松手。   宋时清慌了,按着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你……”   谢司珩凑过来,在他头发上亲了一下。   他像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喜欢宋时清才好了,笑眯眯地看着宋时清有些无措的脸,又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不远处还有外国旅客叽里呱啦的交谈上,宋时清一下子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往外挣扎。   谢司珩没桎梏他,松开手,背靠着栏杆看着他笑,餮足得仿佛一只完全吃饱了的兽一样,在阳光下,连眼底都大方地给光留出了一小片空间。   宋时清红着脸偏头不看他。   他总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答应谢司珩的。   他现在就已经不排斥谢司珩的亲吻了……只是觉得有点害羞而已。   怎么这样啊。他们两个当了这么久的朋友,如果真的在一起,那以后……要怎么跟陈建安之类的人解释啊。   他兀自纠结,谢司珩偏偏使坏一般,绕过来看他的脸。   “你烦死了,离我远点。”宋时清小声嘟囔,又转到另一边去。   他今天明明是出来看鲸鱼的,谁想要看谢司珩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啊。   谢司珩跟打定主意要扯猫咪尾巴毛的坏乌鸦一样,又闲闲地走了回去,随便找了一个话题逗宋时清,“咱们中午吃什么?去礁石滩上抠扇贝怎么样?”   宋时清小声反驳,“那不是扇贝,而且礁石滩下面很深,站不住的。”   谢司珩指了下快艇旁边的救生船,“我坐船上抱着你,你去切它们。或者你抱着我也行,你能抱动我吗?”   “……你好烦啊谢司珩,你能不能闭会嘴。”宋时清羞恼。   谢司珩笑出了声,“我说什么了?是你多想了吧。被抱一下这么敏感啊,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碰不得?”   以前和现在当然不一样,以前他们两个还小的时候,在一个浴缸里洗澡也不见得会发生什么,现在呢?宋时清觉得自己光是站在谢司珩面前都有些危险。   心里别扭,宋时清索性看向海面。谢司珩总不可能跳下去挡住他的目光吧。   而他在转头的那一瞬间,对上了一张扭曲的人脸。   来自站在自己倒影后,一道扭曲的黑色人形。   海浪将人形拍散,宋时清怔怔地盯着下方,却在几秒后又见到了那道人形。   他迟疑一瞬,转头看向上方,只见船舱顶上,一面星星旗正随风飘扬着,有时会落下来,偷在宋时清身上,就像是一个正站在他旁边的黑色人形。   吓到他了。   宋时清朝旁边让了几步,伸手,轻轻揪住了谢司珩的袖口。   谢司珩侧眸看他,眼底是清清楚楚的愉悦。   虽然不解,但愉悦。宋时清突然想起了以前看到的那句话,“犬科生物不需要理解奖励的源头,只要有奖励,它们就高兴。”感觉特别适合形容谢司珩。   谢司珩动了动手指,似是想拉宋时清的手,宋时清直接抬手,冷酷地表达了拒绝,接着又软软地牵回了人家的袖口。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两人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欢呼声,宋时清下意识看过去,一道歪斜的水雾随之从海上升起。   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扩散开来,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了下方的海面上,那里,一条有着灰色和白色皮肤的庞大生物侧游而过,露出了一只相比身体来说,小得可怜的眼睛,接着缓缓潜向更深处。   是鲸!   宋时清眼睛一亮,立刻朝那边跑去。   可就像是故意和他们玩捉迷藏一样,庞大的海中生物只是吝啬地露出了一点身形,接着便再也没在浮上来。   失落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胖女人走上来,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安慰众人别在意,海上的船都在互相通报,前方不远处是鲸群的航线,最多二十分钟,就能驶到。   也不知道船上的外国人到底有什么毛病,其中一个带着珠串羽毛的女人笑哈哈地拿出一副塔罗牌来,说要找个人抽今天的运势,看看他们是不是能看到鲸群。   正巧宋时清和谢司珩就站在她身边,两个显眼的东方人显然吸引了这位吉普赛女人的注意。   “抽一张,让我们看看星辰的指引。”她兴致勃勃地说道,把牌扇形打开。   甲板上气氛很好,宋时清笑着抽了一张。   “命运之轮!”女人欢呼,伸手揽住宋时清,就要给他一个贴面礼。   “不好意思,不行,这是我男朋友。”谢司珩赶紧把宋时清一抱,连退好几步,笑着说道。   人群先是一愣,随即更大声地欢呼起来。   宋时清被这突发情况弄得又懵又羞,反应过来脚趾都不自觉蜷缩紧了,虚弱地辩解,“不是男朋友……”   可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像社交悍匪一样,那位吉普赛女人哈哈大笑,从自己的牌里一抽,果真抽出一张恋人牌来。   “幸运的漂亮男孩。”她冲宋时清展示,“他爱你。”   宋时清简直想找个洞钻进去。   谢司珩笑得简直停不下来。连他都没想到,这一趟还能有这么戏剧性的发展。在宋时清害羞到融化之前,赶紧带人进了船舱。   命运之轮是代表幸运降临的塔罗牌,甲板上的众人都期待起远方的奇遇来。   那位吉普赛女人将两张牌收回,正准备重新洗牌,整理时,不经意间反转,脸上的笑意却僵了下来。   她才发现,从刚才到现在,她这副牌的底牌都是【恶魔】。   即将沉沦的情感,不可抗拒的黑暗。   鱼眼睛吃了没关系了,文里面瞎说的,我就很爱吃。但是晒干了的鱼眼睛据说可以用来沟通两个世界,跟牛眼泪差不多。 第六十六章   远处的海岛边缘因为地形原因,形成了一环惊艳的海中瀑布。   胖女人在前面喊了一声,说这是只有在雨后才能见到的奇观,他们能看到,得多谢昨天那一整天的暴雨。   嶙峋的海蚀柱周围停了不少海鸟,像是在吃什么,起落成群,极为壮观。   不少人叫嚷着让船过去,好让他们拍照留念。   谢司珩侧靠在栏杆上,懒懒散散地,“那边很漂亮,不过去看看吗?”   比起船头的热闹,他们所在的地方显得又空旷又安静。   宋时清趴在栏杆上,两只露在外面的耳朵可怜地红着。   “……怪谁?”   还不都是他乱说,现在谁都知道他们是恋人了。虽然外国人一个个思想比谁都开放,但耐不住宋时清自己脸皮薄,羞耻得后背都在微微发麻。   谢司珩强行把笑憋回去,正色跟宋时清理论,“不能全怪我吧。刚才那种请款,我哪能看着她亲你。”   “那你也不能乱说啊。”宋时清闷着声音委屈。   他都没办法毫无芥蒂地挤在人群里玩了。   “怎么就乱说了呢?”,谢司珩凑近他,诚恳为自己争取名分,“我们两个——应该到了两情相悦的阶段了吧。”   “谁跟你两情相悦了?”宋时清恼羞成怒。   但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正确地发脾气,才能让恶劣至极的坏东西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只撒娇一样打谢司珩拉着他的手,跟什么小猫拍吹风机一样,毫无震慑作用。   谢司珩没忍住笑出了声。   “行行行,没两情相悦。”   “那这样,接下来要是有人问我咱俩的恋爱问题,我就说我们两个还没在一起。是我单方面追求,正处在考验期中。还不知道能不能转正。”   谢司珩总喜欢用最正经的样子说最不着调的话,但当他看向宋时清时,那双一笑就透着股轻佻的眼睛却像是装满了星辰一样,深情得足够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爱意。   宋时清避开他的目光。   这是他这些天经常做的一个举动。   谢司珩不害怕任何人知道他对自己的喜欢,如果宋时清愿意,这人能让他们的关系人尽皆知。   那种毫不掩饰的热烈几乎称得上肆意。   太多了,宋时清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住。   但这次和以往又有点不一样,谢司珩没许他逃开。   他垂眼盯着宋时清看了一会,意味不明地偏头,与他对视,轻缓征求意见般问宋时清,“我这样说行吗?”   宋时清想嘴硬地说,那你愿意当追求者就当好了,反正他又不吃亏不负责。   可他看着谢司珩漆黑带笑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口。   心底有个小爪子慢慢地挠他。   这是谢司珩诶。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吗?在蒙村,在涂山,在出国的路上,亦或者是曾经十多年的日日夜夜,你就没有一刻是动心的吗?   你真的一直把这个人当朋友?   真这样,你为什么在他告白以后,还和他同吃同睡,比以前更为亲近?   把谢司珩换成陈建安,换成其他任何一个朋友——   【你还会如此吗?】   ——谢司珩得到答案了。   虽然宋时清什么都没说。   有些掠食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会将自己伪装成最无辜最虚弱的受害者,钓心存愧疚的小兽自己上钩。   谢司珩的轻轻叹了口气。   宋时清偷觑他的神情。   “……走吧,我们过去。”谢司珩顿了下,脸上微微显出几分苦涩来。   他这个样子太少见了,宋时清不由得在意起来。   要,问一下吗?谢司珩是难受了吗?   ……可是问的话……刚才……   谢司珩心不在焉般又叹了口气。   ……他是不是就是在引起我的注意?   宋时清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眼熟。   以前,谢司珩想逗他的时候就会用这一招。宋时清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只是有些乖巧漂亮的小动物就是这样,又心软又好骗,碰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相信人家对自己没有企图。   纠结了一小会,宋时清轻声,“谢司珩?你……怎么了?”   谢司珩抬手摸了下鼻尖,没回头看他,“我就是才意识到,在没把握确定你会喜欢我的时候,不该告白的。唉,有点后悔,我怕以后你会躲我,连朋友都不让我做。”   宋时清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两人都没说话,安静地朝前走去。   快艇从船头到船尾也不过就十几步,但两人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仿佛在跨越一条无形的界限一样。   “谢司珩。”宋时清低声。   “嗯?”   “我生气了。”   谢司珩回头。   宋时清脸上没表情,片刻后抽手,不让他碰自己。   “……我错了,你别生气。”谢司珩讪讪,“我就是——”   “你就是想让我答应你,所以故意装可怜。”宋时清抿唇,“但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那样对你。你太过分了。”   谢司珩无言。   将某人珍惜的东西当做筹码,摆上谈判桌,这是恶劣的坏东西们最常用的手段。他开始沉入黑暗,自然对这些下作的伎俩得心应手。   他以为自己这么装可怜就足够拿捏宋时清,毕竟他们两个确实是两情相悦的不是吗?只差那一点点,推一下也没什么。   ……可之前的谢司珩不会这么说。   看,只是小小的一点变化时清就察觉到了。   在发现一切以后——他会怎么样呢?   宋时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高兴地捏着谢司珩的手指,顿了会又开始控诉,“我总觉得你以后会更过分。”   ……谢司珩从这句话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宋时清极为细小的喜好偏向。   他做认错状安静了一会,几秒后没耐住本性地抬起头,“那我乖乖的,可以在一起吗?”   宋时清愣了下。   谢司珩也不知道是在装乖卖巧还是在步步紧逼,他的声线还是和缓的,但无形之中,宋时清像是被他困进了一个小小的角落里。   “我以后都特别乖,你说什么我做什么,再也不让你不高兴。这样,能在一起吗?”   宋时清微微后仰,眼瞳乌黑,透着股不确定的惶然。   “你——”   谢司珩:“嗯。”   宋时清:“你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说完,他转身就跑。   这一言不合就跑路的毛病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谢司珩哭笑不得。   正要跟上去,就在这时,快艇侧不远处,一条黑白的虎鲸将头露出了海面。它追着鱼群而来,愉快地朝宋时清翘了翘尾巴。   接着,它继续朝前面游去。   那里,鱼群因为它的到来慌忙逃窜,露出了其下,被它们簇拥着的一具人类尸体。   宋时清僵住了。 第六十七章   谢司珩一步上前,捂住了宋时清的眼睛。   “别看。”   宋时清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随即被谢司珩牵住。他像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宋时清,自己就在他身边。   甲板上没有人说话,就连那位抽塔罗的女士也是满脸苍白。   正如牌面所指引的那样,他们幸运地看到了又一种鲸鱼。但谁都没有想到,伴随而来是这样难以想象的恐怖。   被海水泡了整整一天的尸体面朝上被礁石挂着,漂在海面上。   鱼群无数次的啄食,让他的左脸完全失去了皮肤和肌肉,森白的牙齿裸露在外面,那弧度看起来居然像是一个过于狰狞的笑。   一个年级挺大的老妇人震惊地捂着嘴,好半晌以后,缓缓后退。   “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她儿子也是惊魂未定,但理智还在,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护着妻子,“暴风雨夜翻船事件很常见,这应该是渔船的船员。我们报警吧。”   说完他看向快艇的女主人。   胖女人脸色也不太好看。   “海警电话是多少?”一个人问道。   海上意外事件还是挺多的,虽然浮尸看起来可怖,但还没到吓坏所有人的程度。   胖女人抱起手臂,没好气地,“报警了以后,你们得在这里等着执法队来。回去以后还要配合调查。”   谁都听出了她的不情愿。   旅客七嘴八舌地和她争辩起来,胖女人拗不过他们,骂骂咧咧地拿出手机打了电话。   宋时清隐约分别出她骂的是某些人,说他们经常给自己添麻烦,害她去海警局接受问询什么的。   脸上的手指温热,宋时清犹豫了一会,伸手扯了扯谢司珩,示意他松开。   “你不怕?那尸体都被吃出大腿骨了。”   宋时清微微仰头,“我不往那边看。”   谢司珩哼笑了一声,按着他的肩膀转了半个圈,放下手。   宋时清揉了下眼睛,想朝后面看,又忍下了自己的好奇心。要是记住了那个画面,他晚上一定得做噩梦。   被吸引过来的鱼群数量极为庞大,所以跟随而来的虎鲸也不止一条,而是一整个家族。   黑白色的海洋捕食者跃出海面,在阳光下展示着三角状的黑色鱼鳍和光滑漂亮的脊背,长鸣一声朝鱼群冲去。   平心而论,这场面神奇又瑰丽。对于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来说,充满了吸引力。   可只要想想这些鱼群是冲着尸体来的,众人心中就都蒙山了一层说不上来的异怪感。   “海上怎么会有尸体啊,是暴雨导致的翻船吗?”宋时清不由得问道。   “谁知道。”谢司珩若有若无地挡在了宋时清的右侧,挡住了他看向船头的视线,“别看了,你本来就怕这些东西。”   “……”宋时清在继续别扭和亲近谢司珩之间犹豫了一下,自以为不明显地贴到了谢司珩身边。   “干嘛,真怕了?”谢司珩伸手,把宋时清半环在自己和栏杆之间,笑着又要去捂他的眼睛。   宋时清朝后躲了一下,“我就是奇怪,为什么一具尸体可以引来这么多的鱼群。”   快艇侧面,频繁地被鱼群撞击,宋时清在这里都能看见下方数不清的游动黑影,可见它的密集程度。   可这里又不是深海鱼的活动区域,它们怎么会因为一具尸体聚集到这里来?   还引来了虎鲸。   谢司珩淡笑不语。   ——他在想,他的时清可真聪明。   原因其实很简单,在某些人多年来锲而不舍的“投喂”下,深海某处的尸块和碎肉,偶尔会因为洋流作用被冲过来,又在这里被礁石群挡住。   于是,那些在“人工饲料厂”里大快朵颐的海鱼便本能地追寻食物而来。   宋时清说这里的鱼群庞大可说错了,远处鱼更多,挨挨挤挤地,全在争食呢。   光是站在这里,谢司珩都能听到那些杂乱的拍打声。   只是这艘快艇的男女主人因为是知情人,所以大概率不会过去。   宋时清还以为他是因为想不通,所以没说话。皱眉有些不安地望向海面。   本能在意识深处提醒他,这片海的下面,藏着无数他想象不到的黑暗。   宋时清本来只是在看风景,但看着看着,目光就不受控地被海面攥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体质变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里不对劲,想搜寻什么。而如果他仔细去看谢司珩的眼睛,或者拿一面镜子观察海面,就会在其中寻找到答案。   ——海面下,无数仰着头的,面无表情的怨鬼,正死死地盯着他。   【你真好运啊……】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下来……下来陪我们——】   【下来——】   “——别看了。”谢司珩无奈,“我真怕你晚上做噩梦又哭起来。”   宋时清收回目光,“胡说,我晚上从来没有哭过。”   谢司珩挑眉,浅浅表示了一下不信任,随即陡然变脸,指着他身后,“那里怎么还有一个死人!”   宋时清几乎是跳着蹦进了谢司珩的怀里。   “什么?”   没有回答,抱着他的谢司珩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闷闷地笑。   这人怎么这么坏啊。   宋时清气得想打人,谢司珩凑在他耳边,笑着道歉。两人一个生气一个哄,气氛微妙地透着股腻人的暧昧,任谁都看得出亲密。   不远处想凑上来搭话的塔罗师也因此迟疑着停在了原地。   塔罗牌会给她指引,但牌面不会主动告诉她真相,如何解读还是得靠她自己。   她也不知道那张一直藏在最下的恶魔牌,到底是暗指这具可怖尸体的悲惨命运,还是那一对年轻情人的未来。   “啊!”塔罗师被撞得朝前一个踉跄。   她赶紧回头,只见撞自己的是个从下层船舱里跑上来的老头。   这人不仅冒冒失失,见塔罗师皱眉看向他,还极为阴鸷地瞪了她一眼,丝毫没有要道歉的意思,直接大步朝前走去。   这是和他们一起来的旅客吗?自己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等塔罗师想清楚,老头直接爬上船头,进了驾驶舱。   “你们敢报警?”   胖女人早就受不了他们这些疯子了,“甲板上那群旅客要我报的警,我能怎么办?我们还要生活!还有两个小孩要养。”   “更何况——”她烦躁地,“你们的船队又不是第一次出这种事了,那些海上警察什么时候处罚过你们了。”   可如果让那些人发现这两个被主青睐的祭品,一定会抢走他们的!   老头神情暴怒癫狂。   女主人和她丈夫却不以为然。   谁不知道科伦坡这边的海上警察早就和这群疯子是一伙的了。这群人经常在暴雨之前带外国游客出海,经常把人弄进海里淹死。那群管他们管得极其严苛的海上警察却从来没有半点反应。   反倒是他们会被影响生意。   胖女人骂骂咧咧,挤到门口拉开驾驶室的门,叫老头滚出去,别捧他们的东西。   ——下一刻,所有站在甲板上的旅客都听到了一声可怖的撞击声响。   胖女人的头被狠狠按在玻璃上,按出了一片殷红血迹。   “婊|子养的!”她丈夫大骂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暴怒地冲向老头。   可他挥拳落下,却听到了自己骨骼的断裂声。   ……是,如果不是被给予了完全不合常理的力量,信奉那尊黑铁神像的人怎么会疯癫至此呢?   甲板上的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头就已经启动了船。没人知道他要将这一船人带到哪去,胖女人手拍在驾驶室的玻璃上,嘴里不断喊着“help!”   宋时清脑中一片空白,他根本看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但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头绝对不怀好意。   靠近驾驶室的白人已经端起椅子凳子跑了过去,在自身生命遭遇危险的时候,谁都会自救,更何况抢船的还是个看起来不构成威胁的老年人。   宋时清下意识看向甲板后侧的消防栓。   “别动。”   他被人环住腰,朝后一拖。   谢司珩透着点冷淡的声线响在耳边,“这种事你跟着掺和什么?”   “可是……”   可是什么呢?他为什么就是觉得那些人会被一个年迈虚弱的老人杀掉啃食?到底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的错觉?   “咚!”   宋时清受惊一般看向船头的驾驶室。   那里炸开了一片更大的血花。   拿着椅子的白人男性整个僵住,脸上是被喷溅上的碎骨和血脑浆。   任谁也没能想到,刚才打趴船长夫妇的老头,居然被他一椅子砸烂了脑袋,上半身僵硬地躺在驾驶台上,脸上还带着轻蔑怨毒的笑。   他在死前还在嘲笑面前人的找死行为。   可真正死的人确实他自己。   死寂。   这下是真真正正的死寂。   先是有一个人开始干呕,带动了身边几个人也开始呕吐起来。   宋时清满眼都是血红,脸色苍白,耳边嗡鸣作响。   他似乎听到谢司珩叹了口气。   然后,他被青年按进了怀里。   他不知道谢司珩是不是也在害怕,但一直有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宋时清战栗地抓住了他的前襟,唇形颤抖,勉强吐出了几个字。   “谢司珩……”   “我在,我在这里。”   谢司珩心底懊恼不已,他就该提前捂住宋时清的眼睛,怎么又让他看见了这些东西。   宋时清急促地呼吸。他的手环上了谢司珩的腰,更紧地抱住了他,完全将自己沉进了谢司珩的怀里。   让他抱一会,他真的太害怕了。反正之前他被鬼缠着的时候,也是这样抱着谢司珩的。而且谢司珩肯定也被吓到了,他这样,也安慰到了谢司珩不是吗。   宋时清鸵鸟一样给自己依赖的行为找借口,在浅浅的草木气息中,缓缓放松下来。   ……还好有谢司珩。   不远处,那个救下所有人的男人哐当一下丢了椅子,后退到窗口,全身打哆嗦地看自己摊开的手。   “天哪,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有接受能力良好的人在调整心情以后,挤出笑来安慰他,“没关系,我们都会为你作证的,你这不是犯罪,放心吧。”   “……对!我们可以联系大使馆,而且我一直在录像。”   谢司珩正在顺宋时清发尾的软毛,听到这个词,抬眼向人群投来一个目光。   说话的是个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年轻女性,看样子就知道是油管博主。   她惊魂未定,但语气已经带上了点炫耀的意味,朝众人展现了一下她的手机,“我一直在拍虎鲸,刚才那段也录进去了。完全能证明你无罪,放轻松,你可是我们所有人的英雄。”   “……多谢。”男人勉强露出的一点笑意。   谢司珩收回目光,手指轻轻蹭宋时清的耳后。   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一只四肢奇长,瘦骨嶙峋的恶鬼蹲在驾驶台上,贪婪地舔舐老头的脑髓。   这是水伥鬼。   一只因为弄死了替身,今晚就能解脱的水伥鬼。   恶鬼脾气都不好,谢司珩也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只是碍于宋时清还在身边,不得不披着张人皮而已。   不长眼撞上来,可别怪他下手重。   “谢司珩。”宋时清轻声。   谢司珩耐心地低头“嗯?”了一声。   宋时清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   这座城市简直像是某些惊悚片里才存在的地方,短短三天,宋时清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放松,反而被吓得更狠了。   谢司珩的唇角很轻地翘了一下,然后就被他自己压了下来。   他又好笑又心疼,“我定今天下午的机票好不好?我们去哪?”   他对听之任之的态度轻轻碰了碰宋时清的羞耻心,毕竟也是成年人了,出来玩被吓成这样,还要带着他一起跑路,宋时清难免觉得有点难为情。   宋时清默了会,小声,“对不起。”   小可怜,还跟他道歉。   谢司珩心底软成一片。   宋时清幸好遇到的是他,要是遇到其他人,肯定会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的。怎么这么笨啊,这么多年一点变化都没有,还得让他好好护着。   所以说恶鬼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又绝不懂善良为何物的坏东西,谢司珩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宋时清的歉疚,在心里过了几个打算去玩的地方。   他其实更想和宋时清单独待在一起,没这么多人碍事的地方。   谢司珩的手指轻柔,拨弄头发和抚摸他后颈的力道恰到好处,让人很舒服。宋时清本来还有点抗拒,但过了会,就放任自己享受起来。   ……就一小会,他只是被吓到了才这样亲近谢司珩的,可不代表他答应了和谢司珩发展什么关系。   “我们找个地方学习吧。”宋时清说道。   “定酒店的话,我们是住一间房,还是两间房?”谢司珩仿佛真的在思考。   怀里的人不说话。   海面依旧碧蓝,虎鲸群吃饱了,又朝着远处游去。它们大概率不知道谢司珩是什么,只本能地有些好奇,朝这边看来。   在虎鲸的眼里,宋时清正被一丛交叠在一起的庞大黑影所笼罩着。   海域中漂浮着无数被吸引而来的,水母一样的水鬼。   它们看着他。   ……也想拥有找替身的机会。   谢司珩抱着宋时清晃了晃,像是幼稚地要将宋时清晃出答案一样。   “两室一厅的套间不能定吗?”宋时清轻声嘴硬。   “晚上害怕的话,你得穿过黑暗的走廊来找我了。”   “……你可以在我房间门口打地铺。”   “我不。”谢司珩慢条斯理,“我就定那种两个房间隔一个客厅的套间,而且最近不是旅游季,我甚至可以定上下层的民宿,我睡一楼,让你睡二层。”   他就就是要逼宋时清自己提出要求。   明明也没有多大的好处,但他就偏要在这种小事上欺负一下不愿意开口的爱人,恶劣得不行。谁还不知道最想和宋时清睡在一起的人就是他自己啊。   “……我真讨厌你,谢司珩。我烦死你了。”宋时清羞恼地碎碎念,挣扎着要推开他。   谢司珩对他一点都不好,明知道他不好意思要求两个人睡在一起,偏拿这点调侃他。   宋时清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刚才的惊惧都顾不上了,咬牙反抗回去。   谢司珩赶紧捂好他的眼睛,“好好好,我错了。全是我的错。”   他也不全是怕宋时清看到血腥的场面,关键是那只水伥鬼的存在太重了,他也不知道宋时清能不能“见”到它。   远处传来海警快艇的轰鸣声,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那个女博主查看视频间,突然爆发出的尖叫。   谢司珩笑意不减,低头在宋时清额头上亲了一下。   宋时清一僵,但抿唇,什么都没说,仿佛在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嗷嗷嗷,快到我最爱的揭晓真相阶段啦~芜湖! 第六十八章   科伦坡的海上警察在前面开路,观光快艇跟在后面,不多会就回到了岸上。   “你们在海上发现了一具尸体,报警以后在原地等待。但一个老流浪汉被死人吓疯了,冲上来攻击你们,最后在扭打中死亡——是这样的对吧。”   叼着烟的中年警察胡渣拉碴,在本子上用笔划拉了几笔。   见他连拿手铐的意思都没有,手上还有血的白人男性犹豫地走上前,张了张嘴想要补充细节。   但科伦坡的警察根本就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眼睛在后面的两个黑色裹尸袋上扫了眼,慢悠悠伸出左手,朝胖女人和她丈夫比了个二。   其他人还没搞懂这手势是什么意思,女人就骂骂咧咧起来。说的全是当地话,又急又气,看起来简直要冲上去和警察打起来。   宋时清自言自语,“她在说什么?”   “她在问警察‘为什么这次的价格比上次高一倍’。”   宋时清一惊,仰头看身后给自己翻译的谢司珩,“你听得懂?”   科伦坡这边虽然官方语言是英语,但本地方言来源于曾经捕鱼为生的海边部落,是和英语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体系的语言,宋时清一点都听不懂,但谢司珩却好像很熟悉似的。   “有点像西班牙语,连蒙带猜的,基本能听懂。”   “好厉害。”宋时清小小声夸了一句,朝后退了一步,贴着谢司珩,示意他继续给自己当免费翻译。   谢司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宋时清对他根本就没有戒备心,嘴上说着两人没关系,问什么都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才一默认在一起,他就乖乖贴过来了。也不怕被亲了,也不怕被抱了。估计晚上自己去爬他的床,被发现了,也就是被枕头砸两下的事。   谢司珩心底突然升起了一股古怪的雀跃,甜得能将他整个人溺毙,又无声地开始滋养那些黑暗的念头,教唆着他趁着宋时清最不设防的时候,好好——   谢司珩闭上了眼睛,封闭了自己的视线。   片刻后再次睁开时,他眼底又是一片干净的笑意。   “不出意外的话,咱们也得给贿赂。”   胖女人虽然受伤了,但在给钱这方面分毫不让,一会咒骂科伦坡的海上警察毫无担当,一会质问他怎么敢多要钱的,屁事不干。   警察也给她搞烦了,不情愿地拿过一叠纸币塞进口袋里,数了数,只有一千二。这是今天这趟胖女人盈利的一大半。   ——也是还恶鬼的债。   科伦坡的海上警察转身拍了下男人,“你,三千。”   说完又指了一圈剩下的人,“你们一人一千。”   胖女人和她丈夫是当地人,以后还得经常打交道,少赚一点就算他们自认倒霉了。但外国旅客对他们来说一辈子也就打一次交道,不好好要一笔,难道还和他们交朋友,费劲替他们查清真相吗?   “三千?”白人男性脸色难看了起来。   警察不耐烦地嗤笑一声,“要不我先带你们回警局。最近案子多,等查到你们这里,大概要一个多月的时间。你可以好好在牢里思考要不要给钱。”   “还有你们也是!想不想去蹲大牢?不想就赶紧给钱。”   宋时清叹了口气。   类似的事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只是之前在其他国家的时候,都是被当地居民追着要过路费,公职人员当众索要贿赂这种事,还是第一次碰到。   “你带现金了吗?”宋时清问谢司珩。   “带了,还有四千多。”   谢司珩出去玩的时候总会在身上带一笔可观的现金,据说是谢母教他的,好随时预防意外情况。   宋时清抿了抿唇,有些迟疑的样子。   谢司珩低头看他一眼。宋时清没说话。   谢司珩抬起头,装无事发生。身前人默了片刻,过了会,宋时清伸手扯了扯他。   “怎么?”谢司珩好整以暇地。   “我想替他们承担一部分,你能把现金都给我吗?”宋时清一本正经,“我手机上还你。”   “……不是。你怎么对我这么客气啊。”谢司珩又好气又好笑,从后面环住宋时清,惩罚般压着他后仰,“我们两个之间还要借和还?”   “有人。”宋时清挣扎。   但谢司珩幼稚上头根本不管这些,抱着他就不松手,偏要从他嘴里听到满意的回答。   宋时清没办法,只得小声说不会还他钱的。结果还是被压着亲了下。   “你简直……”宋时清挣脱,赶紧和他拉开距离,生怕再被抓回去。   明明以前在外面碰到小情侣腻腻歪歪时,谢司珩都会把他拉走,说此地不宜久留什么的。   他最近是吃错了什么吗?   宋时清上前,和白人男性小声交流了几句。对方听说宋时清和谢司珩要帮他负担一部分费用以后,立刻高兴起来。   ——他们这一趟是一定会遇到那具尸体的。   洋流注定会带着那个死了一天多的中年男性尸体朝南漂,最终被礁石群拦下。而追随而来的鱼群注定会引来鲸鱼,最终引来观鲸船。   旅客会报警,船上的人会被科伦坡的海上警察勒索。   唯一的变量只有那个被宋时清和谢司珩引来的老头。   海上警察因此多要了两千美金,而宋时清替他给了。   谢司珩站在不远处,看着宋时清摇头拒绝男子一家的要约,转身朝他小跑而来。   这样就很好。他虽然可以让宋时清去享受这一世在人世间的时间,但要是宋时清会和太多其他的人产生联系……他肯定会发疯的。   宋时清回到谢司珩身边,“走吧,我们回去。”   但谢司珩却按着他的肩膀转了个半圈,“看那边。”   港口这边,是密布的渔船货船和一整条棚屋组成的渔获集市。角落里堆满了潮湿的垃圾和时不时现身的猫鼠,和蔚蓝的海天格格不入。   但往更远处看去,未经开发的沙滩上堆满了各种颜色的海玻璃,在阳光下灼灼生辉,仿佛某个童话故事的背景一般。   “怎么样,小公主,要去捡石头玩吗?”谢司珩戏谑,“我去那给你买个银罐子装它们。”   宋时清小时候第一次和谢司珩一起去海边玩,正赶上退潮,沙滩上到处是小螃蟹。其他小朋友都追着螃蟹抓,就他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去人家种的椰子树底下,挑鹅卵石玩。   谢司珩跑得快,身手又敏捷,扑了整整一罐子的螃蟹回来。见宋时清面前只有石头,怜悯地放螃蟹给他。   他本意是好的,却不想螃蟹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上去就夹住了宋时清的手。   疼的小时清当即在沙滩上哭了起来。   哭声引来了宋悦等人,见是这个场景,又好笑又心疼,赶紧带宋时清去医院清创。   谢司珩那时才知道,宋时清不是抓不到螃蟹,他是就喜欢捡石头玩。因为谢司珩导致他丢了两个好不容易挑出来的漂亮石头,宋时清足足生了一晚上的闷气。   要不是后面谢司珩给宋时清买了个海玻璃的灯,他能一直生气到旅游结束。谢司珩当时也狗,见宋时清又给他好脸了,又开始嘲笑宋时清的审美,追着人叫小公主。   宋时清怔了下,也跟着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哑然失笑。他正想说点什么回应谢司珩的调侃,远处一辆高档商务车就急急朝这边驶来,在两人身侧不到三米处霍然停下。   “都别动。”   从副驾驶上下来的是一个似乎有官职的警长,宋时清认不出科伦坡这边的制服标志,但之前朝他们要钱的两个警察明显一僵,接着相互对视一眼,脸色难看了起来。   出乎他们预料的是,长官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查他们收受贿赂的事情,而是径直看向了远处的船只。   “有人举报你们的船上,非法绑架了一名m国公民。现在我们要搜查船只,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许动!”   同一时间, c市市博物馆书籍复原区仓库.   工作人员捂着眩晕的额头,缓慢地朝后退,脱力般坐进了椅子里。   他这是被邪气冲到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看了眼手机屏幕,聊天记录框的最后一条,停留在了顾青发来的“我现在过去”的话上。看着就让人有安全感。   工作人员缓缓吐出一口气,平复心情。   被邪气冲撞到不是什么少见的情况。去年他们接手考古队发现的一个土匪遗留墓葬,开墓时,领队的大佬就被邪气冲得混了过去,足足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体温才回归正常水准。   睡一会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按理说,被冲到以后他应该开始做鬼压床的噩梦,但这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很快,他被拉进了一个古怪的梦境中。   工作人员朝脚下看了看,发现自己正行走在一条青石板路上,脚上是一双半旧的黑面千层底布鞋。   他还有点恍惚,一时没搞清楚自己到底在哪,但不等他脑子清醒,身体自己动了起来。   他在朝前走。   ……一直朝前。   直到前方出现了一扇木门。   他走上前,从腰上拎出一串铜钥匙。钥匙撞击在一起,发出铃铃的声响,他挑出其中一把,咔哒一声,打开了沉重的铜锁。   工作人员突然开始不安起来。   厚而高的木门,沉重的铜锁,寂静到没有人声的偏院。这里面究竟管着谁?   他推开门,吱呀一声,一个旧时候,叠放假山石老松海棠的院子显现在了他的眼前。   同时出现的,还有……宋时清。   穿着青蓝色旗袍的宋时清。   后面没写完,先发到这里~ 第六十九章   工作人员懵了。   他眼前的宋时清和照片中的一模一样,大概是二十一二岁的样子,眉眼中带着清浅的忧虑和惊怯,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很久都没有睡个好觉了,整个人较工作人员见到的另一张照片,整整瘦了一圈。   也正因为如此,宋时清身上的青蓝旗袍极其合身。腰线处的布料微微打着褶皱,勒出不堪一握的宽度。看着都让人怀疑这家里是不是有人故意不给他吃饭一样。   ……这就是今生前世啊。   工作人员在心里惊叹,虽然他们搞这一行的人都知道六道轮回,但连真正见过飘子的都是少数。绝大多数有点道行的,只能大概感受另一个世界的些许存在。   但很快,他就警戒了起来。   见别人的前生可不是什么好待遇,这是有东西分了念附在照片上。借邪气入体的空荡,强迫他入梦见鬼。   简单来说,这是真正的鬼压床。   想明白这点的工作人员立刻宁心静气,想动手掐自己的手心,让自己醒过来。   但这一在以前被用过好几次的招数,此时毫无作用。他就像是被人封进了一尊水泥里,身体从上到下没有一处是能随他心意动弹的。就连目光也只能听从身体的指挥。   工作人员不知道自己所在的身体是什么表情,但他能看见宋时清的反应。   比现实中大了三四岁的宋时清微微抿着唇,朝后退了半步。手在身后攥住石桌边缘,就好像那东西能给他什么安全感一样。   【少奶奶,咱们今儿得去拍您和少爷的结婚照,您换身衣服吧。】   工作人员听到了自己这具身体发出的声音。   是个中年男人,也许有抽旱烟的习惯,声线喑哑。应该是宅子里的管家。。   但好奇怪啊,他明明是关着宋时清的人,说话时即便竭力遮掩了,还是透着股挥之不去的恐惧。   【……拍完就可以放我走了吗?】宋时清问道。   【少奶奶,您换衣服吧。】他有重复了一遍。   工作人员感受自己躬着身朝旁边让开了两步,后头有个丫头端着盘子,无声地走了上来,用细细的声音跟着重复了一遍。   【少奶奶,您换衣服吧。】   宋时清的胸前有轻微的起伏。   他或许很紧张,也可能是害怕。柔软的旗袍面料贴着他平坦的前胸,将一切毫无余地地展现在人前。   【我不换,拿走。】   【……少奶奶,让不让您离开,咱们得看少爷的意思,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您别为难我了。】   端着盘子的丫头年纪很小,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齐刘海低小辫。她怯懦地看了眼工作人员,又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宋时清。   像是她们这些早早被卖进宅子里讨口饭吃的小孩,最会看眼色。她本能地就知道,宋时清是更为心软的那一个。   几人间的气氛在凝滞中蔓延。   宋时清突然嗤笑了一声,【一个躺在棺材里的死人能有什么意思?你们是怎么看的,谢长明是能说话还是能站起来写字?你说这话不觉得荒唐吗?】   丫头恐惧抬眼,细弱着声音,【不是二少爷,是——】   【有你说话的份!】工作人员厉声呵止。   他不可反抗地被这具身体的情绪笼罩,逐渐沉进了这个角色中。   惶恐、惊惧、难以言说的畏惧……   这是他最先感受到的情绪。   他训斥完小丫头,转回头,极快地掀起眼皮觑了眼宋时清的神情,又耷拉下来,恢复成原本那副半死不活的的样子。   眼看是要和宋时清耗着。   宋时清全身紧绷。   而小丫头细细地哭了起来。   哭声在院子里回荡,真跟闹鬼了一般。   工作人员看到宋时清的手指缩了缩。   片刻后,宋时清的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   【衣服给我。】   他向荒谬的封建习俗妥协了。   这是大家都已经预料到的结果,毕竟少奶奶的生母前两年回来了,就在镇子上做小买卖。他要是不听话,老爷和夫人肯定得去找那个女人的麻烦。   【春儿,你跟进去伺候少奶奶。】工作人员吩咐后面的小丫头。   宋时清僵了一瞬。   但他什么都没说,径直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工作人员松了口气,不安地搓着手,目送宋时清朝里屋走的背影。   这身旗袍,是拿太太给太老爷守孝时的袍子改的,青蓝色铜钱纹的样式。   ……但少爷昨晚说这件样子不好。   工作人员想到这里缩了缩脖子。   他说,少奶奶得用鸳鸯石榴这些款。但给寡妇做衣服的布,谁定这些款啊,回头还得去布庄做新的。   【咚!】   屋里面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宋时清说了句什么,脸色惨白的丫头就小跑着出来了。   工作人员冷下脸来,【你干什么了?】   名叫春儿的丫头苍白着一张小脸。   她其实很怕工作人员,但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长贵叔,少奶奶背后……】   丫头嘴唇颤抖。   老式旗袍的纽扣在前面和侧面,做得贴身,脱起来就要人帮忙。   宋时清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径直走到了屏风后面。春儿傻傻的怕他不方便,跟着钻了进去。   可她看到了什么呢?   旗袍下,宋时清本应该光洁白皙的脊背上,遍布青黑指痕。扭曲的暧昧和怪异的恐怖交织,春儿一下子就没了分寸。   宋时清微微回头,眉间蹙着。   他不明白春儿在害怕什么,思索了会,以为对方是发现了自己男子的身份,才如此惊慌。   宋时清眼底暗了暗,低声让她出去。   工作人员冷冰冰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不听少奶奶的吩咐在外头站着?】   【……长贵叔。】春儿喃喃。   【闭嘴,站好。】工作人员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扶不起来的东西,谁要你去伸这个手了?砸了喜服,弄死你都赔不起工费。   属于这具身体的杂乱想法一句一句地填入他的脑海,缓慢冰冷地,将属于他自己的意识一点一点压了下去。   工作人员阴暗地抬头,透过窗棱间没有完全闭合的间隙,他看见了一点黑色的涌动的影子。   那是这个宅子里,除了宋时清以外,谁都看见了,但谁都不敢明说的“大少爷”。   他赶紧收回目光,几乎将头埋进胸前。   用不着进去,长贵都能想象出那个场景。   谢司珩会站在宋时清身后不远处,耐心地看着他不太熟练地解开旗袍上的盘扣。   彼时他背后只背了寥寥几只恶鬼,身躯还没有庞大得失去人形,在铜镜里,依旧是原本的样子。   他会坐在老榆木的桌子上,闲闲地欣赏宋时清反手扯衣服的样子,间或上前帮一把。   宋时清心神不定,自然不会觉察到这点多出来的力道。于是就会被揽着腰亲吻后颈,凉凉的,会惊得宋时清摘下脖子上的平安锁珠络。   谢司珩温柔得不像是一只前几天才勒死自己亲弟弟的恶鬼……   也或许那不是真正的温柔。   毕竟没有哪个真正对爱人用情至深的活人,会如此恶毒地维系一个近乎残忍的谎言,为的只是生生世世困住一个人。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得往外逃啊。   肯定是有办法的,肯定是有办法的,得往外逃,得逃啊……   听到宋时清出来的脚步声,长贵头都没抬,从善如流地朝下,鞠了一躬,声音里全是装出来的喜气洋洋。   【请少奶奶安。您和少爷琴瑟和鸣,可得早生贵子。】   ——下一刻,他整个头接着往下砸去,直到被人按进了水里。   “咳咳咳!咳!咳咳!”   工作人员大力挣扎,水花四溅。   他连呛了好几口,眼前终于有了光斑。感知回笼,他这才发现自己满嘴都是香灰味,这下浸了水,更是把自己弄得跟个滚泥老鼠一样。   “顾……”   “你先别说话,一会呛着。”顾青淡声说道。   工作人员呸了两口,拿纸擦脸,一抬头,只见外面天都黑了。抬手一看,自己十根手指头,指甲色全是一片惨白。   他说不出话,好半晌才苦笑了一声,“但凡您再晚来一个小时,我就得死在梦里。我看到了不少东西,是那宅子还没变成鬼窝时,谢家人嫁宋时清安抚他的场景。和咱们之前想得有些不一样。”   他甚至都以为自己是那个长贵了,还想着怎么给宋时清定新的旗袍料子。真是……让人后怕。   顾青没回应,只沉默地看着桌上。   工作人员不明所以,跟着看过去。   ——桌上,没有照片了。   有东西过来了一趟,害了他一把,又愉悦地带走了自己的东西。   这就好像是一次警告,某个高高在上隐匿于黑暗中的东西朝他们投来目光。   想知道以前的事情吗,我直接让你去看好了。但能不能活着出来,我可不会保证。   工作人员脑子还有点混沌,怔怔地看着那里,片刻后反应过来,大惊失色。   “他人都不在国内,是怎么把照片拿走的?”   国境线这种被人公认的分割就像家里的门一样,是天然的“界”。   “……五鬼运财法。”顾青的手指甲在实木桌上磕了磕,他闭上眼睛缓缓舒了口气,“要不是涂山牵连两省,我真不想再让你们管这件事了。……你们都不知道这些东西疯起来能干出什么。”   之前在蒙村吃喜宴那次,虽然他用所有人的命拦住了前去救援的人,但那个时候谢司珩下手还是收敛着的。就算是欠他的人,也没到要命的地步。   但现在,他已经不再顾惜人命了。   这是真恶鬼的做派。 第七十章   房间里的安静持续了好一阵。   顾青朝工作人员伸出手,“走。”   出了这档子事,工作人员肯定不能再待在这里。得找个地方驱邪上香。这个房间也得封起来,通风七天以后,才能再用。   工作人员拉着顾青,借力站起来。视野才抬高,他眼前就一阵眩晕。   顾青微微使力抵住他,“还好吗?”   “还行,您不用担心我。”工作人员示意他放心。   “我刚才见的那一段应该是16号鬼域还没有沦陷时候的场景。”   16号鬼域就是涂山上的谢家老宅,在它之前,华国境内还有十五个被发现的非科学区域。   “和我们想象得不太一样,我见到的谢司珩似乎还有神志。在那个时候,他背上只负了三两只恶鬼,并没像是咱们的古籍里记载的那样,死后直接‘裂背引万念,负而辖一方。’”   顾青看了他一眼。   工作人员严肃道,“我怀疑谢司珩是自己选择死亡的。他甚至可能是主动转化为管辖一方的偏神的。”   就算是华国,对于恶鬼命的记载也只有寥寥几段。   顾青他们现在能确定的是,如果此命数的人在死前心怀怨恨,死后必然邪性极重,为祸一方。   这是曾经发生过,并被明确记载在《天师·万民录》中的事件之一,也是后来,恶鬼命的幼童被人不断搜寻清除的主要原因。   按理说,谢宅里出了一个谢司珩,蒙村,乃至整个涂山县,甚至辐射周边数百余里,都应该遭受一场天灾般的祸事。   但他们这几天翻阅地志,涂山县在相关年份里,百姓虽然也过得民不聊生,但并没有想象中的记录存在。   也就是说,谢司珩这个恶鬼命的神,并没有如同古籍记述的那样恐怖,将数以十万计的活人变成不人不鬼的东西。   上面一下子就拿不准了,不知道到底是天师录中的记述有误,还是别有原因。这才让顾青他们过来查明,千万不能因此牵连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工作人员:“我看到谢司珩死后,谢宅里还有很多活人在生活。根据我入梦见鬼时,附着的那具身体的记忆,他们很清楚谢司珩已经成鬼,而且有需求就会吩咐他们。也就是说,那个时候,谢司珩意识也是清醒的。”   “意识清醒这点,连正常的鬼都做不到,像是那些小明星从暹罗买的鬼童子,有的喂了八九年也没什么自我意识。同样的情况,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长白山修灵的那群前辈。”   “花几十年养个稻草人伴生,日日跟它说自己的经历记忆,等死后,草人就会将这些跟他们的魂灵重复百遍千遍。就这么着,把神志逐渐养回来。”   顾青出声打断,“神志是养不回来的,修灵法是再生神志。只是和原先的太过相似,所以总让人误解而已。”   工作人员笑,“记忆一样,心性相同,可不就是一个人。”   顾青架着他推开大门,“现在这个谢司珩和一个月前的谢司珩,是一个人吗?”   工作人员一怔,随即陷入了犹疑。   顾青也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认真的,“就像你们天天说的物质决定意识一样。脱离了肉体的意识无论如何都会异变。要是修灵法门真能让人意识永存,长白山上的那群疯子早就统治世界了。”   “他们那门派到现在还是小猫三两只,不就是因为每隔几年鬼灵就得互相厮杀一次吗?上一次还牵连了好几个门内的子弟。”   说到底鬼就是鬼,在人世间拖着不愿意去轮回,最终不可避免地会沾上恶念,堕向恶的那一端。   “是,您说的有道理。”工作人员讪笑,“我之前还想过去他们那入门修灵,现在看来……嗨。”   两人走到车前,顾青拉开副驾驶的门,示意工作人员坐进去。   车门才打开,他的动作就微不可查地一顿。   他是一个人来的,但驾驶位上,此时却多了一个人。   ——历允。   工作人员见过这位公安局的同事的档案,“哦,历警官,您好,我是市里的负责人。我姓王,您叫我小王就行。”   历允把烟按灭在车内烟灰缸中,抬眼朝他打了个招呼,“你好。”   他看向顾青,在身侧拍了一下,示意他坐上来。   顾青有两秒没有说话,两秒后,他垂眼,拉开后座车门,将工作人员推了进去。随后,自己坐进了副驾驶位。   气氛似乎有些古怪。只是这份古怪只在顾青和历允之间蔓延,工作人员是一点没感受到。   他乐颠颠扒着椅背,“我听说你之前出车祸了,恢复得怎么样?”   历允启动车,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工作人员,“没怎么受伤,就是被丧纸人绊了一下魂,所以之前一直醒不过来。”   这句话一出,工作人员也愣住了。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历允,“哦,你、你,您也是……”   像是“丧纸人”“绊魂”这些极具地方特色的用词,就算是专做民俗研究的工作人员自己,都得反映了一下才能明白过来。他没想到历允会直接说出来。   是,顾天师告诉他的吗?   工作人员又转向顾青,“您——”   “先去最近的医院,他得去做个全身检查。”顾青淡淡说道。   “好。”历允在下一个路口调转,朝市第三人民医院而去。   博物馆和第三人民医院只隔着两条街,不到十分钟,历允就将车停在了急诊门前。   “我过去了。”工作人员下车,跟两人打了个招呼。   其实他也隐隐感觉到了顾青和历允之间微妙的浮动,但不明所以,一边朝前走一边悄悄回头。   顾青的目光一直停在前方,他不说话,历允也就一直沉默着。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车内的尼古丁气息逐渐散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雨后丛林所散发出的潮湿气息,又混着点很难形容的腥气。   一定要说的话,这味道会让人想到观音庙前,受香火供奉,却又在某个清晨,因为不明原因翻白肚皮死去的锦鲤。   “你们在查的那个后辈没打算害人。”   “——这具身体的魂灵在哪?”顾青冷声问道。   历允没回答他的话,而是侧过头,目光带着散漫的笑意,“他只是想和发妻再续前缘而已。我看那位叫宋时清的小夫人也挺适应的,你们为什么偏要打扰人家的生活呢?”   车窗外的天空自远而近从浅蓝过度成深蓝,云层的上端呈现出浅粉与金色混杂的绚烂色彩,下端渐渐融入苍穹。   顾青不耐,抬手起诀。   部门和他现在只是打算查清楚谢司珩的来历和影响。在没有威胁的情况下,并不打算干涉谢司珩和宋时清之间的发展。   但顾青没心情和这东西多费口舌。   只是,这一次,身侧的阴冷感并没有褪去。   顾青的侧脸线条崩得极紧,他一字一顿,“你杀了他。”   “怎么可能,只是暂时让他出不来了而已。别担心,等你离开这边,我就把身体还给他。毕竟你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上,我不太放心。”   科伦坡港口。   十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卫在渔船间搜查来搜查去,一个一个地核对船主和外国旅客,不少被拉住的人都是一脸莫名其妙,挣脱以后莫名其妙地继续朝前走去。   宋时清他们之前坐的那条观鲸船,早就已经被人里里外外查了多次。宋时清也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只知道他们应该没找到他们要的东西,领头的那位长官正在打电话通报,神情焦急。   科伦坡这边的治安也太差了吧。   他收回目光,在饮料区拿了两瓶椰汁,朝谢司珩的方向走去。   因为被那艘观鲸船牵连到了,他和谢司珩必须在这里等待搜查结束才能回去。   宋时清是有点不高兴的。   出来玩这一趟,又受惊又受骗,现在还因为当地的治安问题被扣下不让走。他就没旅过这么惨的游。   谢司珩听见他的脚步声,适时抬头,见宋时清一副委屈巴巴有不愿意说的样子,笑了起来。   “累了?”   “想赶紧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来了。”宋时清闷闷地坐下来,恹恹地趴着。那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谢司珩欺负他呢。   谢司珩的食指指腹在手机边缘轻轻地摩挲,像是在脑中斟酌一个决定。   “给你看个好玩的。”   “嗯?”   宋时清提起了点兴趣。   谢司珩将手机转向他,上面的照片,正是顾青他们在老城隍庙找到的那两张中,拍谢司珩小时候的那一张。   宋时清有些惊讶,“你小学时候拍的吗?怎么是黑白的?”   “是ai合成的图像。别人发给我的新模型。怎么样,是不是像真的一样。”   不得不说,谢司珩小时候确实长得讨人喜欢,宋时清放大看细节,“好像啊。”   “还有一张。”   谢司珩憋着坏,划出了那张宋时清与他的“结婚照”。   只是这张中,没有那个附在宋时清身后的黑影,只有像是装饰一般,被安放在花架上的骨灰盒。   宋时清愣住了。   “……你。”   他看看谢司珩又看看手机,心中不知为何毛毛的。顿了两秒以后,宋时清终究是没品出那份本能的畏惧,羞耻地小声谴责,“你的爱好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干嘛让我穿裙子?”   “我还想让你穿旗袍。”谢司珩阳光灿烂。   “……你正常点,谢司珩”宋时清手指微微蜷起,嘴上还硬着,“你这样我想让你去看医生。”   他总是对亲近的人格外纵容,纵容得有时候都察觉不到对方就是在得寸进尺,就是行径恶劣。   宋时清哼了声,正要将手机递还回去的时候,上方视频平台跳出了一个推荐。   ——《科伦坡观鲸船闹鬼杀人!》   宋时清(小声):谢司珩他是不是变态…… 第七十一章   “嗯?”   人总会下意识关注自己熟悉地方的信息,特别是题目上还有闹鬼两个字。   宋时清下意识就想点开,但想想,又怕视频制作人在开头放恐怖片段,抬眼看向谢司珩,“你坐过来,陪我看这个。”   谢司珩轻飘飘地扫了眼屏幕上的英文标题。   “科伦坡这边的闹鬼传闻可是很血腥的,小心被恶心得吃不下饭。”   “所以让你坐过来啊。”宋时清微微抬起下巴,“快点。”   谢司珩已经好多天没见着宋时清这副故意拿捏他的样子了。   自从他表明心意以后,宋时清虽然不说,但其实偷偷地在避嫌,以前的拉手挽胳膊这样自然的小动作全都没了,直到今天才重新起了头。   谢司珩眼底含着笑意。   他家时清这性格真是,招人得不行。   谢司珩坐了过来,宋时清将手机放在两人中间,还没点开,脸颊的软肉就被谢司珩亲亲昵昵地捏住,“今天怎么这么黏人?看个视频都要人陪。”   宋时清“啧”了一声,佯装不满,“你不能陪?”   谢司珩特别温顺,“能陪。但是我觉得,只是朋友关系的话,我好像不应该这么全方位地听话。”   “可我们是十多年的朋友。”宋时清耐心,“我们十多年的感情,都不够你陪我看个传闻解说吗?”   谢司珩:……   “给个名分行吗?”   宋时清装听不见。   见他这个样子,谢司珩索性也不讲道理了,抱着宋时清就开始哼哼,那么大的一个人,都能把宋时清裹起来了,还装可怜。   “怎么就不能给我个名分呢。咱俩多合适啊,门当户对琴瑟和鸣的。又不是缺车缺房没有条件,大不了我全款买房签赠与协议——”   宋时清面无表情地捂住他的嘴,把谢司珩往旁边推。   他们以前就是这个相处模式,只是今天更亲密了一点。那条看不见的界限摇摇欲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他们当中的某一方跨过。   宋时清面上毫无波澜,但心底……说不出来的忐忑,他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和恋人相处。特别是,他面对的是谢司珩。   总觉得曾经做起来很随意的动作,此时都带上了说不出的暧昧和耻感。   宋时清若无其事点开视频,本想去拿椰汁,但随着画面的跳出,他的手停在了原地。   【你们一定想象不到我在科伦坡都遇到了什么!】   视频里,发色鲜亮的外国女孩举着自拍杆,朝上指了一下,【这是我在两个小时前拍的视频,当时我正在一艘观鲸船上。】   宋时清不太常上外国的社交媒体,只偶尔找旅游地或者关注某些活动门票的时候,才会上去看一眼,自然不认识什么外国博主。   但他认识这个女孩。   这是上午,观鲸船上的旅客。   宋时清没有暂停视频,手机上的画面很快就跳转出了令他更熟悉的场景。   是观鲸船没错。   杂乱的声响和晃动的镜头都不影响画面的清晰度。那是上午老头冲进驾驶室,袭击胖女人和他丈夫时的录像。   但与当时不同的是,驾驶室的操纵台上,多了一团形状并不那么分明的人形。   大概是因为制作时间的原因,视频剪辑很粗糙,在最一开始就是四倍速播放,宋时清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   视频飞速快进,突然,它慢了下来,继而将定格的画面放大,展现给屏幕前的观众——   那是一只四肢极瘦,腹部却怪异鼓胀的人。   皮肉密密麻麻的破损如同蜂窝一般,但那种恶心感完全没有让人忽略它神情间的邪性。   它伸出枯枝一样的手,在那个白人男性动手的一瞬间,揪起老头的后脑勺,对着椅子边缘的尖角处狠狠掼了一把。   视频没有声音,但恶鬼动作间的凶劣,却让所有隔着屏幕观看的人背脊生寒。   宋时清猛地一噤,整个人绷了起来。   【我当时拍这一段素材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到这个东西!】   随着女博主的声音,视频恢复正常速度。但那只恶鬼的动作并没有停下。   它垂着头,脖颈怪异地朝下伸长,观看着老头的死状——   “啪。”   手机被正面朝下按在了桌上,谢司珩长按音量键,直接将视频调成静音,彻底阻隔了宋时清视线。   宋时清张了张嘴,“……谢司珩。”   “被吓到了?”   宋时清有些茫然。   谢司珩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不仅不害怕,连惊讶的神情也很淡。他好笑地轻柔捏宋时清的手指,眼底全是促狭。   宋时清惊魂未定,开口时声线隐隐战栗,“那是,我们早上的,船。有鬼,是鬼……对吗?”   他的手指因为受惊,紧紧地抓着谢司珩,想要寻求一些安抚般。   谢司珩叹了口气,“特效啊,这个博主的视频一直都是这样。”   说着,他点开博主主页,给宋时清看栏目发布的视频。   很明显,那位粉头发的外国女博主的主营方向就是灵异探险旅游,专栏中,发布的视频全是和魔鬼灵魂相关的话题。   “她是外网上挺出名的博主,做的一直都是类似的视频,早上上船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一个人可以撞鬼,但不可能在世界各地,每一次的旅行中都撞鬼。光是看那些视频的封面,宋时清就明白了这人的性质。   她只是打着撞鬼的幌子,靠特效制作获得流量而已,不是他们那艘船上真的有鬼。   原来是这样。   宋时清缓缓舒出一口气。   心脏还在剧烈跳动,带来的战栗感传递给肌肉,让人不舒服的心慌难言。宋时清默了会,放弃般地倒向谢司珩。   谢司珩一愣,笑着接住了他。   被谢司珩拥住,宋时清心底的不安感才渐渐退了下去。这人的怀抱温凉温凉的,还带着他特有的某种草药香气,也许是心理作用,宋时清真觉得被谢司珩抱住的感觉,让他有些上瘾。   想赖在这里,永远不离开。   宋时清自己都为自己的想法脸红,幸好埋着脸,谢司珩看不见他。   这人轻轻揉着他的发尾,笑着调侃,“明明怕这些东西还偏要看,被吓到了又是一副小可怜样。你就不能离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远一点吗?”   宋时清想说些什么,但想想,刚才确实是他自己作死,正碰上巧合,才被吓成这个样子。怎么想都是他自己活该……   “以后再也不看了。”宋时清恹恹地说道。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他被鬼逼出国保平安,别人平平安安编故事找刺激。   谢司珩垂眼,眼底的笑意深浓漆黑。   服务员端着菜过来,无声地将碗盘放在木桌上,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惊动宋时清。   就好像这里是什么极高端的法式餐厅,而不是科伦坡港口外,二三十美元就能吃上一顿双人海鲜饭的餐馆。   “没找到?怎么可能?你们真的将所有地方都搜查到了吗?”   不知道那边回答了什么,暴躁的金发男人陡然提高声音,“我亲眼看着她被带上了那艘观鲸船,定位仪在超出距离前,也一直显示了位置——”   【我们对船舱做了全面的血液分析,结果显示船舱里根本就没有沾血。如果您说的,那位女士被打破头以后,血流如注,被拖着推进船舱是真的,那船舱里至少应该有残留的血迹吧。】   【码头没有监控,船上也没有监控,你我都拿不出证据证明人的失踪和某些人有关,怎么继续往下查?】   科伦坡这边的好处是,只要给够了钱,且有部门帮忙联络,杰里拥有极高的权柄和自由度。但再高的自由度也有限制。   科伦坡当地政府还不想为了他,得罪那些游客,影响旅游业。   “婊子养的。”杰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神情阴鸷。   离伊莱昂娜失踪,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   说是失踪,但杰里心底其实已经有了预感。。   那女人应该是死了。   ……死的悄无声息,毫无痕迹,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杰里双手抹了把脸,强行打起精神。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一边想,一边朝卫生间走去。   杰里打开水龙头,流水的哗哗声立刻在房间中响起。他闭上眼睛,捞凉水洗脸,脑中一片混乱。   水顺着白瓷流下,渐渐积高,哗哗的水声也逐渐变成了闷闷的咕咕声。   杰里闭着眼睛摸索,想把伐子按开。他的手指伸到水下,很快就碰到了活动自如的金属块。   没堵?   他睁开眼睛——   随即,看见了排水口中那只正在盯着他的浑浊眼球。   “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划破夜空,穿过隔音条件并不那么好的墙体,隐隐约约传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十二层,宋时清陡然睁开了眼睛。   因为要配合科伦坡这边的警方调查,他们又在这里留了一天。作为补偿,官方送了两张博物馆的门票。   所以他和谢司珩今天连着逛了博物馆和渔村遗址建筑群,回来时浑身酸痛,洗完澡,躺上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此时醒过来,宋时清还迷迷糊糊的。   房间里没开灯,宋时清又闭上眼睛,将脸埋进被子里,打算继续睡。   但随着意识的清醒,那声惨叫越来越清晰。某一刻,宋时清心头一惊,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谁在叫?   他坐起身,看了眼手机,发现自己才睡了一个半个小时,身体上的疲惫感还是很重。   宋时清看向身侧,谢司珩没在那里。他记得睡前谢司珩是在洗澡,怎么上床睡觉?   “谢司珩?”   宋时清揉着眼睛下床,才侧头,他就与站在左前方的谢司珩对上的视线。   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上半身光裸着,背后的镜子中映出他的后脊背的薄肌线条。   明显经过训练的肌肉轮廓和背脊骨骼线条,透着足够吸引人的悍利。   但宋时清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他好像看见……谢司珩的背部皮肤下,有东西在鼓出顶动。   宋时清:谢司珩身上的味道很好闻—v—   谢司珩:好闻哦~(抱抱)   荒坟野花丛的味道~   (伸出很多手,悄悄抓住时清) 第七十二章   谢司珩他……在干什么?   他在,照镜子看自己的后背?   宋时清先是目光犹疑,随后,一丝凉意缓慢地从心底升了起来。他就这么无声地盯着镜子看了好几秒,才机械地张开嘴问,“谢司珩……你在做什么?”   就像是要让他看得更清楚一样,谢司珩背后顶出了一张近似人脸的鼓包。   那张脸上的神情痛苦狰狞,急切地想要挣脱出来。房间里静得吓人,但宋时清仿佛听到了那东西发出的衰老的嘶吼。   他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一样,从镜子上挪开,怔怔地注视着谢司珩。   “怎么?”谢司珩笑着问道。   他缓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宋时清。高大的身躯迎着窗外的月光,一双眼睛在遮下的阴影中浅浅带着微光。温柔又残忍的样子。   “……你背后,有东西在动。”   谢司珩随意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东西,蚊子吗?”   “……人脸。”   宋时清的声音轻得近乎呓语,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有那么一瞬间,宋时清甚至觉得自己刚才就不应该醒来。如果他没有想过来,就不会看到谢司珩不想让他知道的真相。   他仰着头一动不动,整张脸苍白得可怕。   谢司珩愣了下,然后笑了,“什么人脸?”   他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背后的异动一样,若无其事地问道。   其实宋时清知道,自己是可以在此时停下的。冥冥之中的声音告诉他,只要他现在装傻停下,谢司珩还是那个谢司珩。   无论他外表变成了什么样的怪物,内里都是那个向他低头的温驯青年。   宋时清迟疑了一下,缓缓抬手,触碰上了谢司珩的后肩。谢司珩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躲,反而撑着床压下身,方便宋时清触碰他。   宋时清的手完全覆在了谢司珩的后背上,谢司珩的体温要比他的凉许多,仿佛一杯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水。   “摸到什么了?”谢司珩轻声问道,“有人脸吗?”   宋时清手下的皮肤没有任何被隆起的动静,紧实的肌肉并没有绷着,是带点软的手感,随着谢司珩的呼吸,微不可查地起伏。仿佛没有任何威胁。   “问你话呢,有摸到人脸吗?”   青年俯下身的姿态完完全全地挡住了宋时清看向镜子的目光,宋时清被他逼着,另一只手撑在床上朝后退让了些许。   谢司珩笑着磨他的鼻尖,“害怕我背后钻出厉鬼来?”   宋时清回答不上来。   “谢司珩,你别吓我。”默了很久以后,宋时清干涩地说道。   谢司珩轻轻叹了口气,“胆子真小。”   他没有任何解释,轻轻抱住了宋时清。被他抱住的宋时清全身细微地战栗,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摆脱现在的困境。   科伦坡的月亮高高挂在苍穹之上,今夜无云,月光水一样撒下来,窗帘随着风,在地上的影子晃晃荡荡。   宋时清的目光就落在那上面,逃避现实一般,再不敢向旁边乱看。   “嗒。”   一双穿着黑色布鞋的小脚踩在了那片阴影上。   宋时清愣了下。   在他的认知里,房间里应该只有他和谢司珩两个人才对。   来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揪住了他的衣服。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吃饭啊?”   ……妈妈?   宋时清的眼睫颤了颤,微微抬起。   拉着他的是一个穿着老式小衫长裤的女孩子,五六岁的年纪,粉雕玉琢得很是可爱。   她对宋时清笑,蓝色的眼睛里满是亲近,洋娃娃一般。   如果她再长大十几岁……就和那个叫伊莱昂娜的导游一模一样了。   宋时清瞳仁骤缩,陡然开始挣扎,喉咙处像是被人割开了一样全是血腥味。   这不对,哪里都不对!她是——她是——   【妈妈?】   小姑娘歪着头打量他。   她是——   我的孩子!   宋时清的意识被重重一锤,几乎要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   逃……快逃!   “……嗯?嘶——疼疼疼!时清?”   一缕光刺破黑暗,投入了宋时清的眼眼中。他停了下来。   “好痛,疼……”谢司珩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按着宋时清,整个人压抑到了极致。   他深呼吸两次,终于强忍着痛苦,心平气和地看向宋时清,“你踹我干嘛?”   宋时清:……   他宛如无助的受害者,茫然抱紧了手中的被子。   谢司珩笑了,腹部一用力又牵扯到痛处,当即脸上一阵扭曲。   窗外日高云清,海面风平浪静。阳光照着柜子上的海螺,也明晰地点出空气中细小的灰尘。   不知道哪飞来的乌鸦歪着头往里看,小黑豆眼上映出了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它像是很好奇。但在动物本能的提醒下,还是张开翅膀飞走了。   一切都很和谐。   哪有什么背部鼓胀的谢司珩,哪有什么小女鬼……   “问你话呢。”谢司珩又好气又好笑,“大早上,你就算不给个早安吻,也该好好睡觉吧。差点把我踹下床算怎么回事?你知道再往下一点是什么结果吗?”   ……宋时清慢吞吞地往被子里藏。   谢司珩立刻扑了上去。看他那敏捷的身手,完全不像是有伤的样子。他隔着被子压在宋时清身上,似笑非笑的,“道歉。”   “对不起。”宋时清乖巧。   虽然梦很可怕,但和现实中的谢司珩可没有一点关系。踹了人该道歉还是得道歉。   谢司珩哼了一声,“不够,我要还回来。”   房间里空调呼呼地吹着冷风,宋时清露出两只眼睛,试探,“你要打我吗?”   谢司珩不答,“你先出来。”   宋时清才被吓过,现在思维也不算清醒,想了会,真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下一刻,谢司珩握住他腰两侧的软肉,逮着就是一阵揉戳。   过电般的酸麻立刻让宋时清蜷缩起来,像是被戳了柔软内里的贝肉一样。可背后是软垫床头,身前就是谢司珩,他能往哪里躲?   “我错了……啊……谢……啊哈……谢司珩!”   宋时清眼泪都出来了,从床中间一直挣扎到床脚,筋疲力尽了也没被放过。谢司珩这个狗东西心满意足地从后面抱着他,闷闷地笑。   “时清。”   宋时清听他那尾调上扬的劲就恼,明明谢司珩和他吃的差不多,成长环境也相似。凭什么压他压得死死的,一被这人握住抱住,他就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宋时清侧头朝一边,就算在谢司珩怀里也表示了一下抗争精神。   “时清。”   身后人将一张帅脸凑了过来。   “做什么?”   “亲一下好不好?”   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体温也互相传递,其实已经暧昧到了极致,接下来发生什么,仿佛都是理所当然的。   宋时清小幅度地喘息。   几秒后,他闭上了眼睛,眼睫轻轻地震颤,像是随时会受惊睁开,又像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主人都会忍耐下来,予取予求。   谢司珩亲了上来。   先是有些凉的,接着就暖了起来。   宋时清其实没有任何的防备,但他就只是磨着唇瓣,玩笑般亲了又亲。不等宋时清接纳,他的气息就已经离开了。   宋时清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埋首在自己肩膀上默不作声的青年。   “怎么,怎么了?”   谢司珩抬起头,脸有点红,“咳,不知道该怎么亲你。”   他这一记直球把宋时清都给打懵了。   他和谢司珩对视了足足有半分钟,继而慌张地挣扎起来,整张脸红得不行。   谢司珩松开手,哭笑不得地看着宋时清跑进浴室。   门“啪”一声关上,房间里立刻安静了下来。这片空间,只要少了宋时清,就莫名地透出股寒意来。   谢司珩看向分割房间和阳台的那堵墙,墙角的背阴处,此时正爬着一只头部血肉模糊的人形。   ——那是伊莱昂娜。   她几乎没有怨气,极为浅淡,能维持形,完全依仗谢司珩。此时也没什么神志。   她不是恶鬼,只是暂存于世的魂灵而已。   谢司珩看着她,目光里全然是打量。   他其实并不想让一个对时清心怀不轨的女人做他们两个的孩子……   但她身前在学习方面出众,工作能力优秀,长相也是宋时清会喜欢的那种。作为时清的女儿好像很合适。   谢司珩收回目光。   他已经不觉得自己这样,像是在超市里挑选货物的行为有什么怪异了。恶鬼之所以在“鬼”前还有“恶”字,就是代表其只余恶念。不出去随机害人已经是谢司珩有清晰理智的表现了,哪还会在意什么亲情。   他倒是能装出来。   为宋时清装出来。   “滴——”   宋时清才从浴室里出来,门铃就被人从外面按响。   “谢司珩,你订的早餐吗?”   谢司珩:“没。昨晚你说早上要吃鳕鱼块的。”   那是谁在敲门?   宋时清打开门,只见站在门外的是酒店的工作人员。这人也不知道是急匆匆赶来的,还是新入职的员工,衣服并不合身。   “您好,和您一起入住的另一位先生在房间里吗?”   谢司珩从后面走来,站在了宋时清身后。他和外面的服务人员对视,无声之间,服务人员不知道接收了什么消息,肢体瑟缩了一瞬。   他低头在纸上记了两笔,“方便问一下,你们昨天晚上去哪了吗?”   “昨晚?”宋时清不明所以,“昨晚我们一直在房间里。”   “一直都没有出门?”服务人员严厉地扫了眼宋时清。   这是个出于职业习惯的本能动作。可在科伦坡,连警察都能光明正大地找游客要贿赂,一个酒店的服务人员怎么会有这样的习惯?   宋时清愣了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这样的,酒店昨天晚上,有一名工作人员被人谋杀,死在了房间里。”   说这话的时候,服务人员的目光似乎想朝谢司珩的方向看,但最终规规矩矩地停在了宋时清这里,“我们已经报警了,找你们初步了解一下情况。”   “我们昨晚一直在房间里。”谢司珩淡声答道。   “……好。”服务人员缓缓后退了一步。   同一时间,楼上。   喷射状的血迹从浴室的镜子地砖蔓延到外面。   站在房间里,根本看不到尸体。   所有的骨骼,肉块,全都堵在水管中,在切割用的机器没到之前,根本取不出来。   一个脸色难看的中年女人站在房间中央,在她的正对面,杰里生前整理的,有关谢司珩和宋时清两人的信息照片全都摆在桌上。那份楼梯间外的录像仍然在循环播放,许多模糊的边角画面,杰里都做了处理。   女人后退了一步,尽量忍着因为血腥味翻涌的恶心感,播出了一个电话。   这不是他们能处理的东西,得赶紧叫部门的增援来。   楼下,宋时清关上门,转身看向谢司珩,有感而发,“这地方到底是有多乱?”   谢司珩笑而不语。   他之前说,酒店里的邪教组织成员供不起一个鬼胎的生育。   现在,有人赶着朝这边送人了。   真好,他和时清,终于能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   合缘……   【合】【缘】。   “咳。”谢司珩清了下嗓子,有点蔫坏又有点羞涩地,“我刚才查了下接吻的注意事项。”   宋时清:……   他笑,“可以再来一次吗?”   宋时清真的感觉自己要冒热气了。   谢司珩他还偏偏喜欢问。这种事情,问了比不问更让人难招架,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你离我远点。”   宋时清侧身绕开他,走向房间里。耳边还能听见谢司珩嚣张的笑声。   可宋时清听不见角落里神志混沌的女鬼一声一声的呢喃。   【呜呜呜怪物……我也变成怪物了……好可怕……救救我……】   先更到这里~ 第七十三章   接连两天都是晴天,科伦坡港口外的街上热得跟火炉一样。   宋时清从酒店的旋转门出去,迎面就是一股热浪,他脚下没停,又顺着旋转门回到了酒店大厅里。   谢司珩:……   他好笑,“怎么着,这日头能把你晒化是吧。”   宋时清委婉,“我觉得今天不太适合去逛露天集市,你觉得呢?”   “我完全赞同您的所有观点。”谢司珩彬彬有礼。   宋时清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掩不住的恃宠而骄,“那你先进来,咱们重新规划一下路线。”   谢司珩顺从地进来,和他一起在大厅里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两人都是身高腿长东方长相的青年,在一群白人黑人棕色人种之间显眼得不行。   宋时清才坐下,一个服务员就匆匆朝他们这边走来。   “您好,请问二位是要去购买机票吗?”   宋时清微愣,他以前去其他国家玩,酒店工作人员可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他,着让人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早晨被告知的谋杀事件。   “是早上的事情需要我们配合调查吗?”   宋时清没经历过这种事,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应该怎么配合调查。如果是在国内,他和谢司珩应该是保持手机畅通就行了,不会被限制人身自由才对。   “嗯……”女服务员显然不像是早上敲门的那位,言辞间有些不确定,“是这样的,因为被谋杀的那位先生,并不是本国人。M国那边会派专门的调查人员过来,如果两位没有急事的话,他们希望您暂时留在这里等待。”   说完她又赶紧补了一句,“他们的人是今晚的飞机,着急的话,您可以定明早的机票。那边说,可以帮两位报销全额。”   就算宋时清对某些事情并不敏感,此时也不免多想了点,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不是什么人的死亡都会让本国派人前来亲自调查的。就算是华国,这样的事件都屈指可数。   “不好意思,方便问一下那位死亡的先生是什么身份的人吗?”   女服务员神情为难了起来。   这时,一边一直没说话的谢司珩放下水杯,不着痕迹地向女服务员递了张折起来的纸币。   女服务员目光犹疑,手下快速收了钱,微微趴下了点。   “我并不太了解这件事。死的是我们这里的一个老员工,名叫杰里·凯斯特。”   杰里?   宋时清蹙眉,隐约有点印象。   “很帅很勤劳的一个小伙子。”女服务员叹了口气,“昨天晚上,所有人都听到了他房间里传出来的惨叫声。十三层的上下数个房间的客人,全都被吵醒了。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凶手闯进了他的房间,将他杀死的。”   ……惨叫。   宋时清想起了昨天晚上古怪的梦境,迟来一步的,他心头那股从早上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退却的隐秘慌乱,慢慢消散开来。   原来是被声音吵得半梦半醒才做噩梦的啊。   难怪,对上了。   ……幸好。   宋时清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掩饰般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人的大脑真是一种很神奇的器官,无论在真相上覆盖多少掩饰,多少障碍,它都会在细枝末节的地方,悄悄地提醒主人注意身边藏着的危险。   但如果有东西比人更聪明,更狡诈,还更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堵上所有的漏洞。会不会就真能骗过他在意的人,让一切天衣无缝呢?   谢司珩从宋时清身上收回目光,不轻不重地转向女服务员。   “……我们也是现在才知道他是m国人的,之前他和他父母都在本地生活,看起来像是科伦坡本地人似的。他死了以后,我们老板立刻封锁了他的房间,联系了他在m国的一个远房亲戚。”   “我听说,那位亲戚似乎是什么‘大人物’,昨晚通知的,今天早上信函就发到了我们这边。”   女服务员说的信函很可能是外交信件之类的东西,他们这些不接触相关工作的普通人都对此一知半解的。但不妨碍宋时清大致估算出了这件事的影响程度。   “我们是明天下午的飞机。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让调查人员今晚,或者明早来找我们。”   机票的时间是谢司珩定的,宋时清觉得很合适。   之前观鲸船出事,他情绪有点崩溃,确实说过要立刻离开。但因为要配合当地警方,昨天留下,逛了一整天,不巧正好有两个景点落下了。宋时清觉得还是玩完再回去比较好。   女服务员笑,“好,感谢您的理解。”   大概是因为刚拿了大额小费的缘故,她心情也挺好,多问了一句,“感觉你们像是学生,这种谋杀案就发生在身边,都不觉得害怕吗?”   “……还行。”宋时清含糊答道。   毕竟,杀人案的真实感,远没不及一丛扭曲交叠的庞大恶鬼……也不知道他能有这样的心理素质是不是得谢谢那东西。   女服务员离开,宋时清小小叹了口气,转向谢司珩,“去哪玩?”   “想不想去玩水?”谢司珩问道。   他将手机屏幕转向宋时清。   在离这里不远处,有一个人工的捕鱼场。简单来说,就是很久之前,当地人在海滩上挖的一个大型浅坑,用来收集涨潮时冲过来的鱼虾蟹。   等到退潮了,人可以直接下去捡。和赶海很像,但收获和趣味性会比赶海更高。   宋时清眼睛一亮,“要穿泳裤吗?”   “把裤子卷起来就可以了。”谢司珩戏谑,“不过如果要买的话,买泳裙可以吗。”   “……谢司珩,算我求你了,你正常点。”宋时清叹息。   他都还没适应身份转换,谢司珩就已经开始越过那条名为“朋友”的界限了。宋时清当然不是讨厌,就是有种……又喜欢又害怕的矛盾感。   谢司珩笑着站起来,抓住宋时清的手,和他十指相扣握了握,“我上去拿毛巾和备用的裤子。”   宋时清耳朵有点红。   他确定对桌的老夫妻刚才在看他们。谢司珩的小动作总是很多,宋时清还不能推拒,一推拒这人就能在他耳边卖惨几个小时,直到把他叨到妥协为止。   宋时清小小叹了口气,朝外看去。   酒店外面的这条街,他已经看了好几天了,但依旧觉得很有意思。卖标本的摊位上,依旧有很多他不认识的鱼,水果蔬菜店的架子上,也还有很多看起来奇形怪状,没尝过的东西。   就在宋时清发呆的时候,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妇人在他余光边缘,一闪而逝。   ……嗯?   宋时清的心头没来由地窜上一股寒意,下意识朝那边看去。   但街上人来人往,哪有老妇人在?   我刚看见的是谁?   宋时清在心底问自己。但回想了好几秒,他也没将那个背影加工清晰,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收了收。   此时,酒店外。   在宋时清看不见的街转角,一个满头白发,板板正正梳成一个低发髻的老妇人走进了海鲜店。   她不高,走路慢悠悠的,手上拿着个布钱包。店员一开始都没注意到她,直到她无声无息地停在了一处,细声细气地开了口,【薄壳哦。是新鲜货不?】   店员哪里听得懂她的话,只是顺着她的目光指了指连着的几种贝类,“要哪种?”   老妇人自顾自伸手进去摸了一下,似乎是对这一批薄壳的品质很满意,抬手比了个二。   如果是在国内,老板肯定会给她称两斤。但在科伦坡,店员直接拿了个塑料碗,满满地装了一碗,又去装第二碗。显见是不止两斤了。   老妇人也不拦,见多了,就笑吟吟地又指了指旁边的海鱼,示意店员再配点。   “要这么多?”店员顺嘴问了一句。   老妇人连眼皮都没掀,【主家年轻,办事不懂个提前准备。这没个山水的地方,我得去哪找好东西给夫人调理身子。要是在家里,捉鹿捉鸡都方便,这边连碗红豆子都难找。得亏你们这海里水伥鬼够数,要不然我想凑点阴气都得现养。】   店员一点都听不懂她的话,反应过来,糊里糊涂地应了两句。   老妇人并不在意,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说贴心话的姐妹那样,只顾着慢悠悠的抱怨,腔调又苍老又柔婉。   【主家也不想想,时间这么赶,入胎时夫人得吃多少苦啊。到时候闹别扭,被赶出去的又是他。他被怨,咱们这些有罪的,可不就得连着受发落嘛。】   谢司珩:让我康康,该给时清喂点啥~ 第七十四章   店员拿着海鲜走到收银台后,开始打单子。老妇人见她是真听不懂,轻叹了一口气。   店员抬眼和她对视一瞬,被那双黑沉沉的瞳仁看得皱了皱眉。   不得不说,她身上那种介于少女和老妪之间难辨的气质,说两句话还行,相处的时间稍微长点,就说不出地让人心底发毛。   “您用信用卡还是现金?”店员朝她示意了一下总价。   老妇人不疾不徐地从钱包里拿出了几张纸币,递给店员。店员接过,正准备放进收银台的抽屉里,手上的触感就让她一顿。   她翻过纸币,心间猛地一跳——   最下面的那张纸币,整面全是深红的血色,它还没有干透,拿在手里,有一种厚重的潮湿感。   科伦坡这边的治安不好这是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但像是这个样子的钱,店员也是第一次。她犹豫不决一会,最终还是将钱放进了抽屉里。   “以后拿干净的钱来付账啊。”她小声嘟囔。   老妇人接过零钱,微微抬眼笑了一下,“小娘多担待,家里最近才解禁,容我们这些东西出来。库里的金子银子啊,都还没换成你们惯用的银票,只能先收点下面人用不了的填补。这些虽然腥气重了点,但上头的晦气,我可全给你拍掉了。”   ……什么人啊,古古怪怪的。   店员赔笑,心里憋不住地嘀咕。好在老妇人并没有要长聊下去的做派,拎起袋子,闲适地朝外走去。   店员没忍住,追随她的的背影看向外面。   她本来只是想看看老妇人接下来还要干什么,但也是巧,街角处的红绿灯正好跳转了一次。随着人潮,两个东方面孔的青年并肩走了过来。   老妇人从善如流地朝旁边让开了两步,隐进对面的阴影只能中。她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上半身微微前倾鞠躬。那样子有点像高级法餐厅里朝客人行礼的侍应生。   但与他们不同的是,老妇人完全将头埋了下去,旧社会习以为常的礼仪带着与这个时空格格不入的陈腐。   店员当然不认识宋时清和谢司珩,只是这两人无论是身高还是容貌,在人群中都太过显眼了点,她下意识偏移了一瞬的目光。等再回过头时,阴影处已经没了那个老妇人。   店员耸耸肩,为自己莫名的紧绷感到没趣。她转头——   “啊!”   她被身后人吓得猛地蹦了一下,“老天,您站在这做什么?”   海鲜店的老板也是个亚洲面孔,具店员所知,她是华国那边的温州人,十多年前就来科伦坡做生意了。除了这家海鲜店,在城里还有好几个饭店。   “吓到你了哈哈哈。”老板爽朗地拍她肩膀,蹲下来从收银台底下拿了两个厚塑料袋。   “我那边接了个饭局,有些鱼少了,我过来拿点。”   “我帮您。”店员跟着过去。   老板一边跟她唠嗑,一边走到水池子前,往薄壳的格子里看了一眼,“嗯?怎么就剩下这点?”   薄壳也叫海瓜子,国内吃得多,鲜甜味美,爱得人能磕到手酸。但科伦坡这边的人不喜欢,海滩上长一大片他们也当没看见。店里偶尔备的,也都是供在这里的华人买。   现在一大早的,老板还真没想到它能缺货。   “刚来了个奶奶,一起买走了。我看她样子应该也是华国人,要的全是你们才吃的小海鲜。”   说着,她指了指几个格子。老板扫了眼,轻轻“咦”了一声。   “她是不是家里有人怀孕啊。”   老板伸手拨扇贝,在心里盘算了几遍。   按国内的说法,海鲜性凉,孕妇得少吃,身体弱的最好别吃。所以讲究点的人家,当年就喜欢用老母鸡、姜、当归熬汤做底子,烫点不打紧的小东西给家里的夫人尝鲜味。   这规矩现在已经没几个人还在遵循了,毕竟现在环境好,孕妇身体不像当年那么弱。   要不是老板自己奶奶当年在国内家世特殊,怀孕时跟她提了好几次,她也不会知道。   店员不知道老板在说什么,神情疑惑。老板也没跟她解释,“以后人家要是再来,你送她两包虾干。”   能知道这做法,那位祖上在国内,搞不好和她的奶奶是老乡。   而且,如果那位是严格按照老规矩的话,家里的晚辈估计是才怀。真用心啊。   宋时清被谢司珩牵着,穿梭在高墙下的小巷里。   谢司珩找的渔场在另一个城区,离酒店那整整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建筑特征和那边的也不太相似,全是挤在一起的高楼。楼与楼中间的路,仅供两人并肩。   小巷里除了他们再没别人,科伦坡这一片的地图还全是乱的,宋时清和谢司珩已经在原地打了两圈了。   再一次路过同一个灯塔状的路灯后,宋时清心平气和地侧过头,“谢司珩,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谢司珩诚恳,“你信我,沿着这条路往前,咱们很快就能出去。”   宋时清绷不住笑了起来,“二十分钟前你就这么说的,然后带我在原地打了个圈。”   这一块的房子真就跟迷宫一样,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设计的。   谢司珩捏他的手指,低声下气,“你信我,这条路肯定是对的。咱们再走一次就能出去。”   宋时清把手抽了回来,“我不相信你,再走下去腿要断了。找个人问一下吧。”   虽然巷子里没人,但往远处看,有些楼的前面,有几个聚在一起的本地人,过去问个路应该可以。   “——不行。”   谢司珩玩笑般,“我们要靠自己的努力走出去知不知道,这点小困难都克服不了,以后遇到更大的麻烦怎么办?”   他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宋时清还是第一次见,被气笑了。   “行,我在这等着你。你找到路回来带我。”   ——等我走出这片巷子,回来哪还能找到你。   小傻子,看不出来咱们陷入鬼打墙了吗。那些看似没人的窗户后面,挤满了一双双盯着你的眼睛。   老人都说长久没人住的屋子,容易被某些东西占。科伦坡这边海里的水伥太多,聚阴。久而久之,城里的东西也多了起来。虽然还没成恶鬼,但沾染邪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这一片是老城区的边缘,早就搬得不剩几个本地人了,还临海,久而久之,可不就成了个养蛊的地方吗。   谢司珩叹了口气,背对着宋时清蹲下来,“上来,我背你。”   “……不要。”   谢司珩回头,宋时清朝后退了一步。   他又不是小孩子了。更何况,待会碰到人肯定都会看着他。   谢司珩戏谑地看着宋时清拘谨的样子,“不好意思什么,上来。”   “我自己走。”   说着宋时清就要绕开他朝前走去。谢司珩两步跟上他拉住,搂着腰直接抱了起来。   “谢司珩!”宋时清抓他胳膊,但怎么挣都挣不开,双腿悬在空中,全靠谢司珩的力道稳住身形。   这样比背着更丢人。   宋时清仰天叹了口气,“你怎么这样啊。”   “我就这样,要背还是抱?必须选一样。”谢司珩   “……背背背。”   宋时清嘀嘀咕咕地小声抱怨,终于被放到了地上。谢司珩好笑,正打算反驳什么,宋时清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谁?”谢司珩站起身,将宋时清朝上颠了颠。   宋时清猝不及防,赶紧搂住了他,“陈——建安?”   谢司珩收回目光,背着宋时清朝前走去。   “喂?”   【咳,校花,我跟你说件事呗。】   宋时期才接通,那边陈建安就急不可待地开了口。他其实是很大大咧咧的性格,但此时,语气里明显透着犹疑。   宋时清莫名:“你说。”   【那个……】陈建安顿了顿,压低声,【刚我路过你家公司,看见两个男的拦住了宋阿姨的车。宋阿姨降下车窗跟他俩谈了几句,接着就打开车门,放他俩上车了。】   宋时清愣了下,随即不自觉紧张了起来,追问 ,“那两人长什么样,其中有一个跛脚的吗?”   宋时清还没出生的时候,宋悦就和他的亲生父亲离了婚,虽然法律上,那位也有探望权,但宋悦当然有方法让他远离宋时清。   这么多年来,宋时清只在初中的时候被那人堵了一次。那男人想借着他再纠缠纠缠宋悦要钱。时间太久,宋时清对他的印象只剩下一个贪婪一个跛脚,连长相都不太清楚。   【跛脚?没有没有,这俩肯定不是你爸,都好年轻,感觉二三十岁吧。】   陈建安咽了口唾沫,讪笑,【就,身高腿长皮肤白,那种……小男模你知道吧。】   ……宋时清表情一片空白。   什么?什么男模?   这触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宋阿姨的车往前开了,我没法跟上去,就跟你通个气,万一——卧槽!停了,校花你妈的车停在了咖啡店前面,他们仨下车了。卧槽这里面是专柜啊,阿姨不会是要给他俩买东西吧?!衣服包包啥的。】   国内。   说朋友还得看陈建安。眼见三人下车,他当即过了马路,在咖啡店外面找了个能看见里面的座位坐了下来,偷偷给宋时清拍了张照片。   他可不是专门挑事来的。   他自己妈妈是很传统的贵妇人,只在家喝茶养花的那种传统,和宋悦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女人。所以婚姻好几次出现危险,弄得陈建安都对这些事心里有数。现在是生怕宋时清因为不警醒,莫名其妙多出个弟弟妹妹来争家产。   陈建安低下头,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照片上,“没拍清楚啊……”   他太专心,没注意到咖啡店里,被他关注的两人中的一人已然站了起来。   历允拍了下顾青的肩,“我去和那边的小朋友打个招呼。”   顾青没理他。   这人来去本来就不用听他的指挥,非要说这么一句,不觉得可笑吗。   历允笑了下也不在意,朝外走去。   有些东西是没办法在阳光下出现的。比如说一开始在雨中触碰宋时清的【谢司珩】,比如夜晚惊得大黑狂叫的狐鬼。   但历允自如地走在阳光下,就连印在地上的影子也是完整无缺的人形。   他走到还低着头的陈建安面前,手在桌上敲了下,“你好。”   “啊!”   陈建安一惊,“你干嘛!”   历允太高了,又背着光站在遮阳伞下,神情不太能看清。他大概是笑了下,指着陈建安的手机,“你刚刚在和宋时清打电话吗?”   “……”陈建安也有点呆,“什么意思?你和他认识啊?”   “我是谢司珩的朋友。”,历允伸出手,示意陈建安把手机给他。   陈建安脑子在这一瞬间想的是——他不会拿了我的手机立刻跑吧。   第二个想法是——认识谢司珩的人来找宋阿姨干嘛,这是骗子吧,是吧是吧?   这两个念头在陈建安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却奇怪地没有让他警醒起来,他的手很自然地递了出去。   历允接过手机,彬彬有礼地,“谢谢。”   说的是谢谢,但他眼里根本就没有陈建安。比起谢司珩,他对活人的认同感似乎更低了一点。   科伦坡老城区的小巷中。   宋时清本以为陈建安会再给他打电话,却不想再次想起来的手机却是谢司珩的。   “谁?”谢司珩问道。   宋时清看了眼屏幕,也有点不解,“还是陈建安。”   谢司珩微微抬起头,示意宋时清将手机放他耳边。   他说要背着宋时清走,真就这么走了十来分钟。稳稳当当的,连呼吸都没乱。   宋时清就算不重,也是一百多斤的人,这么长时间,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他抿唇,而后趴在谢司珩肩上小声,“你把我放下来吧,我不累了。”   一秒,两秒……   谢司珩的手依旧卡在他的腿弯,半点没动。   宋时清:……   他脸侧微红,只得先接起电话。   “喂,我谢司珩。”谢司珩开口。   【——你好,我是历允。】   手机传过来的声音隐约带着电流声,谢司珩笑了下。   “劳烦,带着你的人,滚蛋。”   他真的是笑着说这句话的,声线不带一点威胁,以至于宋时清都以为他在跟对面的朋友开玩笑。   而国内,历允脸上的神情没变。但好几秒间,有什么东西冷得仿佛能凝出水来。   【——那麻烦你先把顾青身边的那只狐狸撤了吧。我忍它好几天了。要不是想着这儿毕竟是你的地盘,早动手清干净了。】   “你直接吃了吧,那东西我这多的是。”   【行,多谢。】   对面的东西也不知道原先是什么,涵养好得出奇。   两边大概都是第一次碰见这么沉得住气的同类。   谢司珩见对方没再说话,正要让宋时清挂电话,那边历允就来了个大喘气。   【对了,作为前辈,我斗胆提醒您一句。】   【别太自视甚高,活人的接受程度是有限度的。】   谢司珩垂眼,眼底一片深黑。   片刻后,他回头,语调温和对宋时清说,“挂了吧,一个误会。去找宋阿姨的是我妈给她介绍的两个推广博主。”   国内。   顾青一个人坐在窗边,宋悦才走,桌上的咖啡还带着温度。他抬眼,看向走回来的历允。   “我估计你想护着的那个小朋友今晚就得受惊。”历允笑,“那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他的话意味不明,但顾青每个字都明白。   他什么都没说,稍稍蹙了下眉。   “知道了。”   就像他很久之前和之前真正的历允说的那样,有些命,看得见,改不了。他自己是这样,宋时清也是这样。   百余年前就开始的纠缠,他们现在想查都难以查清,更遑论是更变。   “你再在这里待下去,人就要赶客了……”   “我看你是在谢司珩那里受了警告吧。”顾青朝后一靠,“怎么,虎落平阳被犬欺?”   “……嗨,这不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吗。”历允笑得风轻云淡。   “我虽然和他是同级,但人家这里城隍不管,诸神不来,只要不是造大孽,和国家直接干起来,基本没有能威胁到他的。我就比较惨了,只能召个地动洪水祸害祸害沿江诸地,在深山老林里养个鬼村。不比人家手段多,自然要夹着尾巴做人。”   汉语就是这样,永远都不能只看表面的意思。   顾青冷眼和历允对视,后者依旧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良久,顾青站起身,率先朝外面走去。   谢司珩:骂谁是狗呢?!   宋时清:什么狗?   谢司珩:……呜汪呜汪!   我后面应该会开一本文写顾青和他家攻之间的故事,本来想全塞这本里的,但太长了,感觉会喧宾夺主。   以及,带个新预收,种田游戏的规则类怪谈 《祂说这只是个农场经营游戏》   颜祈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挺顺,直到二十二岁那年,家族遗传精神病找上门来,他开始看到“另一个世界”。   在医生的建议下,他决定去国外投资的农场静养。   不巧,飞机出事故了。他被拉进游戏了。   不巧,这游戏是个种田经营游戏。开局借债十万,想回家得还十个亿。   颜祈:……   静养是别想了,收拾收拾下地吧。好在作为农场主,他能去镇子上雇佣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来他农场的农民们总是说自己最近得了幻听,会听见骨骼被啃食的细响。   镇子上的猎户让镇民不要相信他,说农场的森林里有他养殖的怪物。   被他捡回来的小黑猫能吃下粮仓里所有的老鼠,颜祈偶尔会觉得,它好像不止四条腿两只眼睛。   【只要不影响干活就好,年头久的农场总有些特殊之处。你看,你最近赚了好多钱。】   黑色的人形弯下腰,在颜祈身边笑着教唆,说话间,口腔中两颗毒牙般的尖齿若隐若现。   颜祈侧眸,“你说的特殊之处,还包括不要与鸟类对话、不可直视夜晚的天空、不得食用溪水中的鱼类、最好不要在雨天出门等等这——”   他甩开一卷羊皮纸,纸卷骨碌碌地滚开,露出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一千多条规则吗?你们这游戏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自称是系统的东西慢条斯理地,【您多虑了,这只是个农场经营游戏,请玩家尽情享受。】   农场生存手册:   1.请勿直视夜空,那里是■■   2.如果听到鸟类,特别是乌鸦与您对话,请勿理睬。去找猫咪,它会驱赶乌鸦。   3.这是只是一个农场经营游戏,除您以外,没有人类。请放心地享受游戏过程,我们的目标是■■■■ 第七十五章   宋时清挂断电话,正准备将谢司珩的手机放回去,动作却在目光触及到锁屏界面时顿了一下。   谢司珩的锁屏,是他穿着嫁衣的那张黑白照片。   和上次看到的一样,照片中的他双手放在腿上,神情全然不像是其他ai合成的那般模式化,是极为真实强忍着的惊怯慌乱。   宋时清心底有一瞬间的古怪,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虽然看着自己穿裙子的照片让他有些羞赧,但如果谢司珩真喜欢,他也……尊重吧。   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分手。   这样想着,宋时清将手机塞回谢司珩的口袋里,趴下来在这人的肩膀上叹了口气。   “怎么了?”谢司珩侧头。   “……感觉你是个变态。”宋时清小声控诉。   谢司珩愣了下,随即就想明白了宋时清这话的来由,弯起眼睛哼笑了一声,“你看见我屏保了?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想打你。”   他俩正在走的这条巷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好几栋建筑的外墙都有贯穿的裂痕。主人估计是限于经济水平,就用几条木板钉了一下,中间留的空荡足够一个人侧身经过。   宋时清本来没注意,但谢司珩背着他路过裂缝时,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抓住,猛地朝后一扯——   宋时清只觉喉咙处传来一股被生勒的痛感,接着就听见自己的外套被撕扯开的声音。   “嘶。”宋时清疼得吸了口凉气。   肩膀似乎被抓破了,宋时清痛得眼前都是生理性眼泪。   他朝身后看,只见狭窄的巷道中,一个矮小的身影拎着他的背包,飞速朝他们原先经过的那条路跑去,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这里怎么会有抢包的?”宋时清不可置信。   谢司珩半跪在他身边,默了会,才阴沉沉地开了口,“疼不疼?”   他话音才落,巷子转角处就伸出了一个脑袋。宋时清这才看清,刚才抢他包的原来是个黑皮肤的小男孩。   【嘻嘻……】   小男孩朝宋时清恶意满满地咧了下嘴,抬手向两人展示他手上的包。   来抢回去啊。他的肢体动作是这么说的。   这种行径恶劣的小孩,宋时清只在偶尔看新闻的时候见过。那些经济条件不发达的农村,大人都去大城市务工,家里小孩多年没人管,就容易沾染一身恶习。   但不知道为什么,比起不舒服,宋时清心底更多是迟疑。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宋时清微微抬头,他本来是想和谢司珩说话的,可目光却不经意地划过了谢司珩身后的窗户。   一个人形的半身正站在那里,窥视着他们。   窗帘很薄,带着许久没有洗过的灰旧,那个人在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僵硬的宋时清。   活人对于另一个世界的感知一旦开了口子,就会越扩越大,像是一杯白水被滴入了墨汁。   宋时清再次转头看向那个小男孩——   他没有影子。   它没有影子。   而刚才他们走过的巷子两边耳朵窗户后,皆是高高低低一动不动的人形。这巷子里这么安静,却人影幢幢,宋时清的手微微战栗了起来。   谢司珩轻轻捏着宋时清的手腕。   所以说,蛮荒之地终究是蛮荒之地,就连鬼都不懂规矩,莽撞得令人发笑。这些东西是看着时清和他快要走出这片居民区了,才彻底显露了本相,想将他们两个留下来。   ……不知死活的东西。   “我去看看。”谢司珩说道。   宋时清几乎本能抓住了他,“别!”   他惊惶无措地看着谢司珩,唇微微翕动。宋时清当然以为谢司珩根本不知道四周的情况,面上勉强挤出一个笑,“谢司珩,我不要包了。我们赶紧出去吧。”   宋时清几乎能感到那视线戳在他后背上的阴冷感,但即使这样,他还是紧紧地握着谢司珩。   他记得顾青跟他说过,人在第一次撞鬼以后,就容易不自觉地去注意那些黑暗的边边角角。这不是他们的本能反应,只是身体中还存着凉气,容易被那些东西使手段吸引。   装看不见赶紧走开就好了。   【哐!】   宋时清颤抖了一下,余光中,那个小男孩阴恻恻地盯着他们,开始用他的包砸墙。包里的水瓶和相机都是重物,一下一下地被砸在墙上。   如果此时在这里的不是宋时清,很可能就恼火上头跑过去了。但宋时清只觉得可怖。   两三下间,包里的东西就被砸开了。   宋时清低头站起来,拉着谢司珩就朝前走。此刻他甚至忘了两人刚才不断在原地打圈,脚下根本不敢停。   身后陡然爆发的咒骂声语调怪异恶毒,宋时清紧紧抿唇,内脏仿佛都因为恐惧战栗起来。他越走越快,到最后直接跑了起来。   为什么这里也会有这些东西?是被他的体质招来的吗?   宋时清脑中一片乱麻,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身边的谢司珩从头到尾都在看着他。   只看着他。   ……宋时清的防晒外套里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色短袖,脸上血色褪尽,肩膀上的伤口却洇湿了一小片布料。如果他有一天知道,这些可怖的事情都和自己有关——   宋时清一步跑出小巷,仿佛空气中有一道无形的栅栏在这一刻瞬间隔开里外,那机械的打砸声消失了。   巷子对面的景象完全和谢司珩之前找到的图片一样,椰树成林,沙滩浅金,海水在阳光下玻璃一样,浅海处都隐约有小鱼在活动。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车道,有好几个踩着木棍的人在浅海活动。   这样看来,根本想象不到他们身后的巷子里会闹鬼。   宋时清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刚才在做梦的错觉。   “时清。”   宋时清看向身侧,谢司珩伸手捋了捋他的头发,“你怎么了?是肩膀太疼了吗?”   ……谢司珩什么都没看见,只有他一个人撞鬼。   宋时清背脊微微发凉,他抓着谢司珩的衣袖,抿唇一言不发。   “流血了,还好伤口不深,我拿酒精给你清理一下。”   谢司珩说道,小心地检查着他的伤口。他大概是不清楚宋时清到底怎么了,声线很是犹疑,一边说着什么,一边试探着观察宋时清的脸色。   啪。   一滴眼泪从宋时清的脸上落下砸到了地上,谢司珩瞬间噤声。   宋时清低着头,无声地哭。他没办法把这件事告诉谢司珩,怕将影响扩散到谢司珩身上。但心底的惊惧逐渐蔓延,演化成了一种在亲近之人面前难以掩饰的委屈。   谢司珩什么都没说,只细致地用纸巾给他擦脸。   “别怕。到底怎么了?”他轻声说道。   “诶——你们是什么人啊!?”   宋时清本来就不想告诉谢司珩前因后果,闻声立刻望去。   朝他们喊话的是个短头发的年轻女孩,五官清秀,但脸上的皮肤被晒得有些脱皮。她打量宋时清和谢司珩,像是不明白他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走进了,她明显是注意到了宋时清微红的眼角,还愣了下,有些不明所以地转而打量谢司珩,不太能拿得准两人之前发生了什么。   宋时清有点不好意思,在谢司珩面前示弱可以,但在陌生人面前……   他尽量若无其事,“我们是来兰卡渔场玩的,有什么事吗?”   女孩一脸,来玩能玩哭?你俩什么情况?   不过她没多问,只是挑了下眉,“是你们啊。跟我来吧,渔场现在的管理人就是我爸爸。”   说着就朝前走去。她英语很顺畅,和宋时清他们住的酒店的服务人员比起来,都要好很多。   “你小心脚下,沙子底下有很多海螺壳,是我们之前晒的。还没来得及收,风就把他们都埋了。”女孩回头看了眼宋时清,“小心点别摔跤。”   “谢谢,你英语很棒。”   “因为我之前是这里的导游。”   女孩真的非常健谈,宋时清只夸了她一句,她就打开了话匣子,“原本你身后的这些房子是我们这里的民宿,向你们一样的游客都喜欢住这里度假。但几年前开始,新城区建了不少酒店,他们和国际旅行社合作,渐渐的,就没人来我们这里了。”   “而且原本的居民也越来越少,都去那边工作了。唉,以前我在家门口就能把鱼都卖掉呢,现在,不仅要被酒店压价,还赚不到旅客的钱。这个月来我接待的客人只有你们两个。”   话虽这么说,但看渔场的规模和眼前望不到尽头的椰林,宋时清估计旅客的流失没给这姑娘家带来太大的经济负担。   椰林里,很多椰树底下堆着还没来得及放进筐里的椰子。女孩朝前快走几步,在树下拿了两个,一个给宋时清,一个给谢司珩。   “前面桌子上有刀,你们自己开,我去跟爸爸说一声你们来了。”   宋时清逐渐平静了下来。既然这里有人住,还是一家三口,那应该没有什么危险的吧。   他正要说好,身边的谢司珩就开了口,“我们和你一起去。他受伤了,你家有酒精碘伏吗?”   女孩愣了下,这才注意到宋时清肩上的血迹,“好。”   因为之前也做过旅游业的缘故,女孩家在沙滩渔场旁边的房子是很漂亮的岛屿木屋,靠海的一边,还有好几个沙滩床。   一个穿着简单纱衣的老太太正拿着扫把慢悠悠地扫木地板上的沙子。   大概是觉察到了宋时清和谢司珩的到来,她抬起头眯着眼睛看过来。   宋时清被吓了一跳。   老太太长得非常丑。   她脸上最显眼的是那个巨大的鹰钩鼻,脸短龅牙小眼睛,连脸上的皱纹都是崎岖的。不知道是长相原因还是心性使然,她看谁都像是透着一股凶相。   “奶奶!”女孩朝老太太招了招手。   这是她的奶奶?   宋时清收敛了脸上的神情,向对方问了好。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被对方注意到了,老太太的目光明显落在了他的脸上,几秒后,放下扫把走进屋里。   “我奶奶不会说话,你们别在意。”女孩转过头小声对宋时清说,“是基因病,所以我爸爸也不会说话。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谢司珩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女孩说她奶奶是基因病的时候,多看了她一眼。   三人走进木屋,挂在门廊下的数串海螺风铃叮叮当当地从这头一直响到那头,女孩朝里面喊了句本地土话,立刻有个高壮的男人走出来,用手语跟她笔画了一通,然后对宋时清和谢司珩憨憨地笑了笑。   女孩直接拉住宋时清的手,“来,你跟我来,我帮你包扎一下伤口。”   “嗯?”宋时清一惊,没挣扎,只是下意识看向谢司珩。   毕竟……对吧。这时候和别人手拉手,还真有点心虚。   正如他所料,谢司珩高高挑起了眉,跟只突然发现自己的磨牙棒被分给了别人的狗子一样。   宋时清好笑,偷偷把手抽了回来,引得女孩好奇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在一个小房间的桌子两边坐下,女孩从抽屉里拿出酒精和棉棒,悄悄侧过身朝外面看了一眼谢司珩,然后突然伏低身问宋时清,“他是你男朋友吗?”   宋时清一愣,下意识想否定,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谢司珩是他男朋友吗?这个答案虽然他从未正面回答过,但其实两人心中都已经有了定论。   女孩:“肯定是吧。刚才路上,只要你说话他就会看你。我本来还想着你俩会不会是朋友,结果刚才一抓你的手,他立刻瞪我了。”   宋时清没觉得谢司珩瞪她了,只以为女孩是开玩笑。他默了一会,然后笑了笑。   “嗯,他是我男朋友。”   “真好”女孩笑嘻嘻,“我其实很喜欢他那种类型的男生,但既然你们已经在一起了,那祝你们幸福,永远在一起。”   小房间外,谢司珩站在侧墙前看着上面的照片。   这边的照相机很明显不如国内的清晰,但墙上零零总总几十张照片,从黑白到彩色,全都是这家人的生活照,看起来很温馨。   其中有一张照片似乎吸引了谢司珩的注意力,他站到那张照片前,目光不带什么情绪地盯着它。   那是一张记录了一次集会的照片。   十几个身穿黑裙大兜帽的女人围着火堆炙烤着某种肉类,在摄像机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她们集体抬头,盯着镜头。   没人笑,所有人都有一双黑洞洞的眼睛。   ——女巫集会。   老太太从另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年纪不大,但走得很慢,似乎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那样。   谢司珩转向她,笑着抬手点了点照片上的一个女巫,“这是你吗?”   老太太斜了那张照片一眼,从喉咙里低低地发出一阵嘎嘎咯咯声。   你听过乌鸦的叫声吗?   她所发出的声音就和那些看起来不详但又聪明的鸟儿一样,只是小了很多。   女巫是会说话的,只是沟通各种“灵”的仪式做多了,她们就忘记了人类的语言。为了内部沟通,她们于是创立了一套自己的言语。   比较麻烦的是,这种“遗忘”会遗传给自己的儿女。如果是女儿,女巫当然可以带她进入另一个世界。可如果生下的是男孩,那这个世界就只能多一个哑巴了。   谢司珩笑着点了点头,“我没去过黑海,那里景色很好?”   老太太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明年我带时清去玩。”   老太太嘴角牵动了一下,隐约是个笑容,她没再发出那些怪声,抬起手摊开,手心里是一块浅黄色的粉末凝固物。   这是用鹿的头骨加几种草药磨成粉制成的香料。   她们这一类的女巫会随着时间慢慢变得丑陋,所以总是被男人抛弃,乃至于举报抓捕。于是,她们做出了这种能让人遗忘一段记忆的香,方便自己带走孩子。   再粗糙的体系也有可取之处。   谢司珩接过香料,垂眼静静地盯着它。他就这么盯了足足有几十秒,时间长到女巫都怀疑他要将香料还回来的时候,谢司珩将他收进了口袋。   他淡声开玩笑,“我小时候看童话书,上面都说女巫有一种能让人喝了就爱上她,矢志不渝的药剂。你们怎么就没发明出来呢?”   老太太也笑了。   她露出东倒西歪的牙,神情显得不怀好意,从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干哑的叫声。   他如果爱你,就会爱你丑陋如同青蛙的外表,肮脏如同污泥的灵魂,邪恶如同毒蛇的心性。但如果他不爱你,脚下的砂砾都会成为他放弃奔向你的理由。   任何药剂都无法遮掩无爱的真相,就像你虽然费尽心机,也依旧掩盖不了最终败露的谎言。   谢司珩脸上的笑意不减。   “这是预言?”   老太太堪称优雅地朝他行了个礼。女巫可不是什么善良的玩意,虽然被威逼利诱着交出了香料,但别想她会说什么好话。   宋时清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只剩下谢司珩一个。   “还疼不疼?”谢司珩笑着问道。   “有点。”宋时清走到他面前,微微仰起头,“刚消毒的时候有点疼。”   谢司珩低下头,在他肩膀上吻了一记。   宋时清:……   他耳朵被这一下亲红了。   更过分的是身后,女孩端着铁盘走出来,故意走到他旁边蹭了下,满脸调侃的嫌弃,“有男朋友真好哦,爱情。”   宋时清:……   他能怎么办,只能躲躲到谢司珩后面这个样子。   同一时间,一架满载的飞机在科伦坡机场降落,十几个身穿便装的白人从上面走了下来。   “先生,机场一切正常。”一个拿着仪器的女人说道。她摘下耳机,散了散头发,“咱们现在立刻去酒店吗。能不能让这边的警方直接控制目标?”   “不行,这次行动谨慎点。杰里可是完全被塞进了下水管道中,不想和他一个下场就牢记手册规范。”   身后十几个人零零散散地应了句。   女人抬起头,“哎,另一个失踪的女队员找到了没有?叫伊莱昂娜的那个。”   男人嘟囔,“消耗品,谁管她。”   但没人知道,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伊莱昂娜就呆滞地趴在他这边的车窗外,那血红血红的眼睛,正在离他脸不到十厘米的地方盯着他。   就这个吧。   就这个,这个是最好的。   海滩渔场,宋时清光着脚踩沙子,被碎贝壳扎得又疼又痒,小声嘶气。   谢司珩跑过来,环着他的腰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怎么什么东西都能欺负你一下。”   “哪有。这里贝壳多而已。”宋时清恼,“放我下来,你鞋湿了。”   谢司珩笑而不语。   腰真细啊。   这么点,回头得疼吧。   前期准备正式完成!下一章入胎,可能有点吓人。 第七十六章   车里。   坐在最后排年纪最小的女孩不断转头,在车里各处看。   “菲雅,你在看什么?”坐在她身边的女人问道。   “……冷,好冷。”名叫菲雅的小女孩搓着胳膊说道。   能听出来,她说话说得并不利索,眼球轱辘轱辘地在眼眶里打转,神情有些神经质的样子。   车前排的几人闻言都回了下头。   菲雅是部门从一个收容组织带回来的,她是个孤儿,因为智力上有些问题,所以曾经在孤儿院里受到了一个看门人的虐待。   本来故事就应该这样继续下去,可大概是上天眷顾,那个电力系统年久失修的孤儿院在一个静谧的夜晚突发火灾。大火在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杀死了除了菲雅外的所有人。   来扑火的消防员只好将她转给了另一个收容组织。但很快,照顾她的护士就发现了不对劲。   虽然智力低下,但菲雅很喜欢绘画。她会画面朝墙角蹲着的黑色人形,会画趴在墓碑边舔舐的动物。   ——其实目前的医疗水平并不能准确地检查出一个活人脑部异变的方向。   按人类的标准,菲雅是个智力障碍患者。但按某些东西的标准,她是个足够灵敏到能感知它们存在的特殊活人。   这也是为什么每次特殊调查,部门都会让她跟着小队外出的原因原因。   女人意味不明的抬眼,看向前排的同事。   副驾驶上的男人正在点烟,闻言抽了口,“爱丽丝,给她画笔。”   爱丽丝就是半抱着菲雅的女人。她从包里拿出纸和笔,塞进菲雅的手里,又掏出一块巧克力在她眼前晃了晃,“把你看到的画下来,嗯?”   这是部门里训练出的方式,简单来说就跟训狗一样,菲雅只要完成了他们的要求,就给她吃糖,如果在一次任务中,菲雅没有做出贡献,就饿她一天。   反正也没人会管他们怎么对待一个无父无母的傻子。   菲雅握住了笔,但仍然在四处看。   她像是有些疑惑,小声啊啊地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   谁都不知道这个智障儿童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她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前排的人关注了一会,见她还是之前的样子,便自觉无趣地收回了目光。   随着车不断向前像是,菲雅表现得越来越急躁,不断地想要站起来,目光在空气中犹疑。   前排一个男人回了好几次头,终于被她踹座位的声音弄得不耐烦了,“她到底怎么了?”   爱丽丝按住菲雅,“我也不知道,她第一次这么不安分。”   “是不是想上厕所?”   爱丽丝:“不是,她想上厕所会告诉我……”   “拉肚子?”前排男人嗤笑,不怀好意地:“要不你给她张尿垫试试。”   爱丽丝厌恶地看他一眼,低头不耐地拍了拍菲雅,“别吵了。”   但就是这一句话却像是陡然打开了某种开关一样,菲雅爆发出一阵哭叫。   她像是疯了一样转头在座位上抠抓,车里只充斥着指甲刮挠皮革和女孩的尖叫声。与她相对的,是车里绝对的静寂。   所有人都被菲雅诡异的反应吓到了,坐在驾驶位上的司机被吓得猛打了一下方向盘,车身随即在大路上扭出一个“S”型。   司机满脑门冷汗地将车开到路边停下,甩开身后本地人大声的谩骂。   他深呼吸,讪讪转头,“拿机器测一下车里的数据吧。”   “我当我是跟她一样的智障啊!测了三次了,数据没问题没问题,你要我说多少次!”爱丽丝大吼。   她就坐在菲雅旁边,近距离被小女孩的哭叫攻击,右边耳朵阵阵发疼。   吼完司机她又转向菲雅,“别他妈哭了!”   菲雅根本听不懂人说话,依旧哭闹不休。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要下车,而是整个人蜷缩在座椅中央,仿佛恐惧到了极致的模样。   “继续往前开,”副驾驶上的男人说道,“给她注射一针镇定剂。”   他是整个小组的领头,他发话了,爱丽丝耸了耸肩,从包里拿出一管针剂。镇定剂算是外派行动的必带物资,不然碰见一房间被吓疯的人,谁都没力气全按住他们。   她拿起菲雅的手臂,小女孩如同受惊一般,猛地侧头死死瞪着她。   这样子要是由一个眉清目秀的漂亮姑娘来做,爱丽丝可能还会升起一些同情心。但智力障碍患者本身就长得古怪,再加上那一双凸出的眼睛,简直像是只青蛙。   “别动。”她烦躁地嘟囔了一句,将针头推进菲雅的手臂。   菲雅的哭闹减弱,攥着的拳头也逐渐松了开来。爱丽丝松了口气,低头找废物桶扔针管。   因此,她没看见,菲雅在药物完全起效的最后一刻扭头看向前方的窗户。车窗外的景象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那是无数朝前走着的人形。   很多躯体边界模糊,走着走着就与其他的融在一起,逐渐结合成一大团滚动的手脚头颅。   会有瘦骨嶙峋如同蜘蛛一般的东西训诫从后面爬上它们,低头啃咬。   没有血,没有惨叫,只是那些揉在一起的头颅会同时朝上看,露出惊恐的神情。   有几只扬纱一样没有脸的高细人形路过它们,没有任何要参与的意思。它们路过几人所在的车,微微低头,看着爬在上面的伊莱昂娜——   恶鬼不同行。多少自诩见多识广的道士天师都没见过的盛况,此时正发生在科伦坡的街道上。   它们朝着那栋酒店聚集。   而车里的人……唯一能感知到另一个世界的人正无知无觉地沉睡着。   天色渐晚,科伦坡的天边浮出了一片金红交叠的晚霞,而更靠近北回归线的国内c市,此时已是一轮圆月高挂苍穹。   表姐刘柠下车,从后备箱里拎出一大袋干蘑菇,哼着歌走进大楼上了电梯。   这栋靠近市中心的高级公寓是宋悦赶工作进度时常住的临时居所,家里人都知道。   刘柠按了下门铃,对着可视摄像头招手,“姑姑,是我。”   之前给宋老太太办葬礼的时候,宋翔丝绸厂的员工全都放了假。其中一个家在云南,正好回家捡了三天的菌子。油炸真空打包了一箱带回来送给宋翔,说给老板也尝尝鲜。   一箱蘑菇一家四口根本吃不完,所以宋翔就让刘柠给妹妹送了点过来。   刘柠在门口等了会,门锁才轻微地弹动了一声。   “姑姑~”她活泼地叫宋悦,紧接着剩下的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宋悦看起来非常不好。   她没卸妆,眼线脱得不成样子,头发也蓬起,整个人非常憔悴。   刘柠人都傻了,记忆中,宋悦从来没以这样的状态出现在她的面前过。   她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姑姑公司里不会有人卷款跑路了吧。   “小柠。”宋悦哑着嗓子。   刘柠赶紧推她,“咱们进去说。”   万一真是公司里的事,在外面被人听到了不好。   两人走进房子,关上门,刘柠再次被客厅中的场景震惊了一次。   ——宋悦居然在收拾行李。   客厅一地狼藉,全是衣服用品,两个行李箱大开着摆在地上,全然没有平日里宋悦体体面面整整齐齐的样子,光是这样看着,刘柠都能想象到宋悦的慌乱。   可是为什么?   她茫然又震惊地转头看向宋悦,“姑姑,您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我能帮上忙吗?您这是,要去哪?”   宋悦死死抿着唇,脸色苍白,眼眶通红。她是个很强势的生意人,当年最难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脊椎都被压垮的样子。   “我要去香港一段时间。”   宋家的公司从来没往香港发展,她这么说,刘柠脑中随即冒出了一大堆糟糕的念头,连宋悦违法乱纪马上要被抓这种可能都想到了。   “不是,为什么啊……您之前也没跟我们说过,这事我爸知道吗?”刘柠讪讪,“您别冲动……那个,小清他不还在国外玩吗?您要走这件事他知道吗?”   刘柠以为提到宋时清,宋悦会冷静点。但她话音落下,宋悦复杂地看着她,几秒后双手捂住脸,转身背了过去。   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刘柠知道,她在哭。   刘柠彻底慌了。   客厅的饭桌中央摆着宋悦和宋时清的一张照片。   彼时,宋时清还是长发,梳着高马尾,站在宋悦身边冲着镜头笑。两人的身后是一棵挂满了红色木牌的老树。也不知道是哪个庙宇中的姻缘树,当年宋悦带着宋时清拜遍了神佛。   ——可宋时清终究不是她的孩子。   她自己的孩子甚至没有生出完整的魂灵,宋时清是她从那座老山的破宅里偷出来的。现在,困住宋时清的东西来找她要债了。   【我建议你还是别参合这件事了。】   那个自称叫顾青的青年坐在她对面,目光很轻地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那东西和宋时清是高度绑定的,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经历了什么,但就算我们真有本事让他魂飞魄散,宋时清也得不到解脱。】   【去找博老吧,他至少能护你一段时间。你要是继续留在这里,那东西八成会找个役鬼上你的身,用你威胁宋时清。他和那个东西之间本来就不是活人该管的事情,你也是道中人,我不说明白你也该清楚。】   从百余年前,宋时清和谢司珩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两人就不再归人间界管了。这世上有多少恶鬼不得超生,有多少魂灵未入轮回就已经消散在了世间?活人要管死人的事情,不过是招惹祸端罢了。   宋悦终于是平复好了心情,转过身,看向已经手足无措了的刘柠,“我没和时清说,你也别告诉他。等我……在那边都安顿好了,自己告诉他。不是什么大事。”   刘柠:……   她又急又惶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宋悦大概是觉得自己一脸狼狈样在小辈面前不好,转过身蹲下来,开始捡地上的杂物。   就在这时,宋悦放在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谢司珩。   宋悦微微僵着,好几秒以后才拿起手机接了起来。   “……我是宋悦。”   【阿姨好,我是谢司珩。】   对面,谢司珩笑着回道。   语气较之前每一次没有任何区别,就好像他卡在这个时间点给宋悦打来电话是多么正常一样。   “……什么事?”宋悦问道。   【时清收到了一份北美那边的面试通知,我估计我也快收到了。所以我们明天不去欧洲了,直接飞北美准备面试。】   “时清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宋悦干涩地问道,声线绷得极紧。   谢司珩顿了下,手机的扬声器里隐约传来了一阵杂音,像是椅子被拉开的声音。   【他在剥蟹肉,手上有油拿不了电话。】   此时——科伦坡老城区海岸。   桌子上咕嘟咕嘟的汤汁呈现出浓稠的金黄色,这是虾脑熬的底汤。旁边放了大几盘海鲜,可以生吃也可以煮着吃。   两人刚才都吃得满手油,但宋时清懒得洗,又想给宋悦打电话。于是指使谢司珩去洗了个手。   闻言他抬头小狐狸一样地朝谢司珩笑。   谢司珩:“我们今晚回去收拾,最快明天早上到那边的机场。也有可能是下午的,时清他在飞机上睡不着。”   宋时清剥出一块肉,卖乖地递到谢司珩嘴边,谢司珩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低头吃掉。   宋悦这一次沉默了很久。   【钱够吗?】她问道。   宋时清点头,示意谢司珩让她别担心。   谢司珩温和:“够,您别操心了,去忙生意吧。”   电话被宋悦挂断了。   谢司珩不动声色地将手机放回桌上,垂眼的瞬间,神情似是有些阴沉。   宋时清倒没注意他,好心情地看着远处冲刷着沙滩的海浪,腿在桌子下晃来晃去。   突然他的腿被碰了下。   嗯?   不等他反应过来,两条腿就被谢司珩牢牢夹住。这人笑眯眯地支着头,“喂我。”   宋时清:……   “你没手吗?”   谢司珩理直气壮,“应您的要求,才洗干净,懒得再弄脏一次。”   宋时清好笑,随便拿了个龙虾钳子喂了过去。谢司珩满意地咬了一口,抬眼看着宋时清,慢吞吞地咀嚼。   木桌子不大,两人稍微前倾一点就能贴在一起。宋时清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谢司珩的吐息撒在手上,有些痒。十几秒后眨了眨眼睛,耳稍突然染上了一抹薄红。   他才意识到自己和谢司珩有多亲密。   “你自己吃。”宋时清把盘子推过去。   “不是,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没人看见。”谢司珩笑。   话音才落,女孩就从后面走了出来,放下水果椰奶冰,幽幽看了眼两人,目光里全是谴责。   谁说没人的,她不是人吗?   宋时清的腿还在桌子底下被谢司珩夹着,抿唇偏开目光。   女孩倒是见怪不怪了,“你们晚上住宿吗?住的话我现在去拿毯子。”   谢司珩看向宋时清。女孩立刻明白两人中宋时清才是做决定的那个,大力推销他们家的房间。   “留下来吧,房费给你们打八折。而且最近晚上涨潮的时候,会出现‘蓝眼泪’,你在其他地方可看不见。传说一起看它的情侣会相伴终生。”   宋时清本来就打算留下来,闻言赶紧点了点头。   “麻烦给我们两张毯子。”   谢司珩:……?   宋时清尽量从容,用眼神向女孩表示坚定。   女孩打量他,“——你凭什么觉得一张毯子能阻碍你男朋友半夜上你?”   宋时清一僵。   女孩:“你要是不想被上,可以开两间房。而不是寄希望于一张无辜的毯子。”   谢司珩笑得发抖,宋时清看都不敢看他,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女孩“啧”了一声,满脸你们小情侣进入恋爱真的会把脑子丢掉。   不过她对宋时清的观感真的很好,走之前从口袋里拿出了带过来耳朵礼物。   “给。”她掏出了一块半透的琥珀状东西,“送你。”   宋时清不解,“什么?”   女孩:“这是一种大鱼的眼睛,能驱邪。”   她坏笑了一下,故意吓宋时清一样,“你要是觉得家里哪不对劲,就把它放在眼前,说不定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人。就像这样——”   她将鱼骨放在眼前,给宋时清做示范,紧接着,女孩脸色骤变,猛地扔掉手中的鱼骨尖叫着朝后退去。   宋时清先是一惊,随即站起身拉住她。   “怎么了?”宋时清问道。   女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接着又看向桌上几近被吃光的餐食,嘴唇翕动了几下,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她看见,锅里还剩下小半颗带眼睛的头颅,泡在血水里。   而宋时清的碗底,全是干涸的血迹。   不生子嗷,宋时清现在是活人,真生得死。但是这个鬼胎它后面会动的。 第七十七章   她脑中嗡嗡作响,刚想把刚才看到的景象展现给宋时清,就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可能性。   “你没事吧。”宋时清问道。   她都不敢回头看宋时清,目光躲闪挤出一个笑来,“没事……我就是,怕海螺。”   怕海螺?   女孩用手比划了下软体动物蠕动的样子,“你知道吧,它们是这样行走的,看起来很恶心。”   虽然她竭力给自己的反应找理由,但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心里那点想法全写在了脸上。宋时清看着她慌乱的样子,略微有些怀疑。   “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吗?”   身后突然响起了谢司珩的声音,他像是挺感兴趣似的盯着女孩,“你用鱼眼睛看到了鬼?”   “没有!”女孩立刻矢口否认。   谢司珩和宋时清对视一眼,开口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如果你看到了什么可以告诉我们——我以前在墓地里被鬼跟上过,所以现在比较容易被那些东西盯住。”   女孩像是为难又愧疚,两只手抠在一起。她默了片刻,低下头含糊地,“海边河边都容易徘徊找不到路的亡灵,你以后离这些地方远点吧。”   宋时清还以为她这么说,就是默认了自己刚才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形,完全没往她也在撒谎这个可能上想。   “你们也别太担心啦。哦对,待会就要涨潮了,你们快上去看海吧,我去找我奶奶……”   说完,她也不等宋时清和谢司珩回应,转身捡起鱼骨跑了下去。   宋时清望着她的背影,片刻后转头担忧地看向谢司珩。   他现在对于谢司珩的依赖已经越来越熟练了,而处于这段亲密关系中的另外一个人,则满足地享受着他每一次投来的眸光,丝毫没有要提醒宋时清的意思。   “别怕,没事的。”谢司珩笑眯眯地,“只要是无人空旷的地方,就容易成为那些东西的聚集区。像是坟地、海边、森林之类的。但是它们当中,其实没几个有能力影响到现实世界的人。这个世界上每天死去的人那么多,要是谁死了都能害人,那我们早完蛋了。”   ……也是,之前过居民区时,他就只是被吓了一下。   宋时清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将刚才受惊的情绪抛诸脑后。海风徐徐,他发了会呆,而后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我们去上面吧。”   谢司珩走到他面前,伸手抱了他一下。   宋时清有些不解地扒他背后,“干什么?”   谢司珩不答,又把他抱起颠了颠。   也许是这家提供的海鲜品质特别好的原因,他这一顿几乎吃了平时两倍的量。刚坐着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被压着腰腹,宋时清立刻难受的挣扎起来。   谢司珩倒是立刻将他放到了地上,但不知道为什么,闷闷地笑了起来。   “——肚子鼓起来了。”   “什么?”宋时清茫然,两秒后才缓慢反应过来谢司珩话里的意思,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刚吃多了。”   “很喜欢他家的味道?”谢司珩问,“要不要明天再留这儿玩一天?”   他一边问,一边像是忍不住一般,用手背隔着衣服蹭了蹭宋时清的腰腹。这是个很亲昵但又不让人觉得过界的抚摸,自然到宋时清都没觉得不好意思。   但那只手先是蹭了两下,接着转过来,指腹贴着微微凸起的地方下按一次,抬起,又按下,又抬起——在发觉宋时清还是没有要阻止他的意思以后,谢司珩浅笑着眯了眯眼瞳,将手心贴了上去。   “不了,抓紧时间去北美报辅导班吧。八月初得面试。”   腰腹上的手越来越放肆,谢司珩摸着摸着居然有往他衣服里伸的趋势。宋时清倦怠地打了个哈欠,一手掩唇,一手抓住了谢司珩的手腕,拉着人缓步朝上走去。   在度假的时间里,人很容易就放松了下来,宋时清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眼睫都被生理性眼泪濡湿了。思维也逐渐陷入钝感中,漂浮着不想思考,只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吹吹风看看海什么的。   谢司珩一步一步地跟着他。   他根本不需要看前方,就知道什么地方有台阶,哪里凸出了一块石头,有时候还能扶宋时清一下。   女孩给他们安排的房间是整栋木质小楼最高的房间,视野相当好,正对着海岸的方向有一扇大窗户,窗户下就是床。门外的看台上还摆了两张沙滩椅。   宋时清小小欢呼一声,直接扑到了其中一张椅子上滚了一圈。   “你也不嫌脏。”谢司珩笑着走上前,把他拉起来,拍了拍布上的灰尘。还没拍完,宋时清就耍赖一般地再次扑了上去。但他的动作哪有谢司珩快,被这人抱了个满怀。   如果此时有不了解情况的人在,大概会问谢司珩,宋时清是不是喝醉了。   但怎么可能呢?刚才那顿饭两人又没有点酒水。   趁着谢司珩不注意,宋时清一溜烟挣脱他的手臂,坐上了沙滩椅。他带点小得意地朝谢司珩扬了扬眉,低头脱了鞋,抱起膝盖。   宋时清遥遥望了望远方的海平线,又没什么精神地收回视线看了眼谢司珩,有点委屈似的。   “肚子不舒服?”谢司珩弯腰耐心问道。   被邪气冲到的人哪里有什么思考的能力,宋时清困倦地垂眼,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团冰,内脏都沉沉地朝下坠。不舒服但也没有那么不舒服,身体像是空了一大块,不知道该用什么补全才好。   谢司珩笑了,眼瞳处漆黑隐约有向外蔓延的趋势。宋时清略有感应,侧眸似是有些好奇地注视着谢司珩不动。   好半晌,他慢吞吞地朝谢司珩的方向靠了一点。   谢司珩笑了起来,“时清?”   “嗯。”宋时清回应一声,用头顶蹭谢司珩的下巴。   空气中隐约能听见婴儿细弱的哭叫。   【呜呜呜头少了一半……还有一半……还有一半……】   宋时清听不懂,只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东西在动。本能让他知道这不是正常的感觉,整个人都可怜地瑟缩在谢司珩身边。   “别怕,乖时清,那是我们的孩子,以后要叫你妈妈的。”谢司珩忍不住笑出了声,“怕什么,别怕。”   宋时清垂眼捂着肚子,片刻后,他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小声啜泣了起来。   谢司珩的手指抚摸过那片对于自己来说太过单薄的脊背,手停在宋时清的后腰上。他的压迫感成功让宋时清腹中蠕动的东西瑟瑟发抖地停了下来。   谢司珩眼中的浓黑越来越深,但宋时清不知道危险,他只知道,自己被谢司珩抱着,身体就舒服了起来。   所以他红着眼睛看谢司珩,更亲昵地趴进了他的怀里。   一个又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宋时清的发顶头,接着放肆朝下。空气中停止的婴啼被另一种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替代。   某一刻,一只看不清来源的青黑骨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抓住了宋时清的小腿。   “唔!”宋时清被冰得一颤。   谢司珩无声地睁开了眼睛,几秒后,理智回笼拧断了那只手。   现在还不能太放肆,不然时清身上都是痕迹,很快就会发现端倪的。   忍一忍。他对自己说道,行动上却不由自主地舔舐着宋时清柔软干燥的嘴唇。一下一下,像是要把那片皮肤舔出血吮吸才算完一样。   另一边。   女孩匆匆下楼梯,这条楼梯的尽头,是一个半地下室。   按理说,像他们这样修建在海边的房子是不该留地下室的,保不准哪天涨潮就被淹了,应该往高出修才对。   但就像是这座藏着无数秘密的城市一样,这个不起眼的渔场之家,也有自己的秘密。   女孩快步跑到门前,在上面敲了三下,推门走进去,“奶奶!”   正背对着她在桌前整理药草的老太太转过了头。   她现在已经不像当年那样穿着繁复的遮面黑礼服了,但色彩靓丽的当地纱衣并没有冲淡她的阴沉,反而让她看起来像是条色彩斑斓的大蜥蜴。   女孩紧张地舔了下嘴,把门关上,跑到老太太面前,“我用眼石看到,客人的汤里……有血。”   她都说不出“头颅”这个词,反胃感又涌了上来。   “……是你放的吗?”   自己的奶奶是女巫,作为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孙女,她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更何况她还是老太太选定的继任者。   老太太翻了她一眼,用手语说道,【我从不对无辜的人使用血咒。】   “那……”   【除非有人威胁了我,我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她接着说道。   女孩愣住了。而老女巫咯咯一笑,咧出几颗歪斜的牙齿。   她让开两步,将桌上的东西展示给女孩看。那是一团连着内脏和肉的胞衣,还有一些腺体浆液之类,不知道从哪里清理下来的东西。   老女巫悻悻耸了耸肩,【我可没本事弄来这东西,这个血咒,是那位“大人物”的杰作。】   她在比划“大人物”的时候,撇了撇嘴,显然是不高兴的,但受限于实力,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   女孩死死盯着桌上的东西,十几秒后,猛地后退,扶住墙吐了起来。   老女巫头疼地叹了口气,随手拿了只杯子往里面倒了半杯清水,又从架子上抓了蜻蜓扔进去,用木槌捣烂,做出一杯浑浊的汁液。   蜻蜓这种昆虫,在女巫的世界里叫做“魔鬼的缝衣针”,用它能做出让人保守秘密的药物。   她将水杯递给孙女,示意她喝下去。   【我可不希望你掺和进那个人的捕猎计划中,他会杀了你的。】   女孩支支吾吾,左手手心里紧握着那片鱼眼骨化以后磨出的眼石。最终,她还是喝下了手中的水。   “我知道了……”   天空中月圆如银盘,左侧带着一片陨石坑般的暗痕。云在它周围包裹成一圈,在这没有污染的地方朝上仰望,甚至会从心底生出一股震撼感来。   宋时清蜷缩在沙滩椅中,睡得正沉。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被拉进了一个梦境,微微蹙了蹙眉。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动静立刻引起了谢司珩的注意,他准确地侧头看向宋时清。   “别闹,别闹。”谢司珩抚摸着宋时清的小腹,眼底带笑:“他胆子小,你不能吓他。上一个不听话的已经被抓去炖汤了,你要乖,知道吗。”   手下的鬼胎早就没了动静,宋时清却无知无觉地战栗了一下,像是在梦中也被谢司珩的话吓到了一样。   无责任小剧场:   某日宋时清看着自己身上的痕迹,比谢司珩的手大了一圈。   宋时清:……? 第七十八章   宋时清很不安,他隐约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景象不符合自己的认知,但又不知道哪里错了。   他抬头——天空灰蒙蒙的。   宋时清空茫地走到站在酒店一楼的落地窗前,窗外的道路死寂得吓人,没有平时来来往往的车辆,也没有靠墙抽烟的当地居民和悠闲享受时光的旅客。   就好像在这一刻,有人将科伦坡这座城里的所有人都抓走了一般。   【……我们进入“里”世界了?】   一个略显慌乱的声音从宋时清的左侧响起。   宋时清迟了几秒,有些不解地看了过去。   那是十几个在酒店的旋转玻璃门前聚在一起交流的人。虽然他们都换上了具有当地特色的衣服,但从神情和样貌来看,绝对不是本地土著。   【来之前可没有人报告,这里存在一个“内部空间”。】抱着小女孩的高挑女人恨恨说道。   【会不会是才形成的?】站在边缘的一个眼镜男开口,【杰里说过,被他观测的那个华国青年非常强大。我记得太阳区12号的花园迷宫在被观测物098 “感染”以后,就成为了“里世界”的一部分。这边这个会不会也有同样的能力。】   大概是想起了观测物098的强大,站在中心的男人和抱着小女孩的女人都深深地皱起眉。   宋时清听不懂他们对话中的那些专有名词,只是大致发觉了这些人是带着目的来的。   看着窗外无人的街道,宋时清环顾了一圈安安静静的酒店大厅,在确认自己找不到熟悉的身影以后,宋时清走向了那边的人。   “先生,打扰一下。”   按理说,大厅里就宋时清和他们这群人,外面也没有车喇叭的鸣笛干扰,这群人应该立刻就能听见宋时清的问话才对。   但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完完全全将宋时清忽视了。   “爱丽丝,设备现在还能用吗?”为首的男人问道。   “帮我抱一下。”爱丽丝将菲雅递给旁边存在感很弱的一个中年女人。   一个白人男性意有所指地笑,“给我不行吗?”   爱丽丝白了他一眼,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大概有两个手机那么大的机器。机器中间是一个屏幕,屏幕周围一共有十二个灯泡。很旧,做工也有些粗糙,像是上个世纪的手工残次品。   “启动这老古董需要点时间。”爱丽丝嘟囔一句,按下了侧面的一个按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制作出二代探测工具,这玩意里面是纯铜的,足足六公斤。”   宋时清迟疑了一下,趁此时机走到爱丽丝的身边:【您好,打扰一下可以吗?】   爱丽丝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女士香烟,正准备拿出一根,为首的男人就瞪了她一眼。   “你非得现在抽吗?起火怎么办?”   在酒店里抽烟抽到引起火灾这种说法听起来简直就是在找茬,但在宋时清的注视下,爱丽丝脸色几经变化,最终还是愤愤不平地收起了烟盒。   她转而看向桌上正在启动中的探测器,目光转过的痕迹包括了就站在她身边的宋时清。   但她的瞳仁里什么都没有映出来。   宋时清感觉自己的心跳微微加快了速度,一个想法在他的脑中浮现。   “真慢。也不知道这个‘里世界’里有什么。”有人喃喃。   宋时清伸手,将桌上的机器顺时针转了三十度。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十几个被外派到这里调查的白人,像是被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吓到了一般,死死盯住了桌上自己动了的机器。   ——但没有人看宋时清。   他们看不见宋时清。   或者说……   他们看不见将这段记忆【分享】给宋时清的那个东西。   【嘻嘻……嘻嘻……】   几声窃笑自左而右响起,像是有个小姑娘一边笑一边跑动。   爱丽丝是反应最快的那个,她一手按住机器,一手给同伴指路,“梅隆,它在往电梯那边跑!”   被叫做梅隆的男人正是之前发号施令的高大白人男性,他冷笑了一声,立刻跟了上去。同时跟上去的,还有好几个之前默不作声,但肌肉泵张的壮汉。   军靴坚硬的鞋底与大厅瓷砖地板撞击发出一连串的响动,就在宋时清以为他们会按下电梯按钮的时候,安装在电梯上方璀璨的巨大水晶灯晃动了一下。   下一刻,它砰然砸下。   “!躲开!”爱丽丝尖声惊叫。   梅隆霎时间朝侧边摔去,巨大的惯性让他连滚几圈,但好在旁边就是就餐区,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其余众人也是同样的待遇。   可跟在梅隆身后的一个高壮白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的反应没那么快,在梅隆侧摔以后,又朝前冲了一步——   于是现在,他跪在水晶吊灯合金框架的中间,肩膀上只剩一截脖颈,头颅被砸了个粉碎,血和碎肉崩到金灿灿的框架和白水晶上。   大厅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爱丽丝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抬手捂住了嘴。   “上帝……”她说。   而她没看到的是,宋时清正站在染血的吊灯旁边,瞳仁战栗,脸色苍白到要昏厥过去。   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刚才,宋时清不受控制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眼珠,向电梯的方向扔了过去。   是,那不是什么小姑娘皮鞋的脚步声,而是一颗拥有玻璃般质感的眼珠。   接着,他跳上水晶灯,扯断了原本应该坚固无比的铁链。不带一点犹豫,充满浓稠恶意地将水晶灯砸了下去。   ……为什么?   宋时清的瞳仁战栗,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死在“自己”手中的尸体。身体依旧僵直站在原地,但灵魂早已瑟瑟发抖地蜷缩成一团。   他看着那节裸露在空气中的颈椎,和骨骼旁边汩汩流出血液的血管,理智疯狂崩溃。   这是我做的?我在杀人?   就在这时,爱丽丝手中的机器滴一声。   “它启动了。”爱丽丝强装镇定地说道。   在此之前,他们也遇到过数次人员死亡的事件,但就像华国境内八成以上的道士天师都没有见过成气候的恶鬼一样,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惨烈的死亡。   【嘻嘻……嘻嘻……】   爱丽丝走到尸体前,举起机器。   “小心,别走灯下。”一个队员提醒道。   “嗯。”爱丽丝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去触碰那具尸体。   很快,只听滴的一声,正对着宋时清方向的一颗小灯泡亮了起来。   宋时清的心脏拧紧了,大脑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无法思考,他带着最后一点希冀地看着爱丽丝。   能看见他吗?不管被发现以后,他会面对什么,什么都好,不是他杀的人……   爱丽丝冷冰冰地朝宋时清看来,嘴里咒骂了一句。   “抓到你了。”   梅隆扶着桌子站起身,直到这个时候,宋时清才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柄黄金打造的锥子。他死死握着能杀死鬼怪的圣器,谨慎地朝宋时清的方向走来。这一刻,宋时清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但他的身体没有动。   “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梅隆不可置信地回头。所有人也都朝身后扭过头。   谁都没有想到,在刚才,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灯光指引处的时候,一个队员突然被勒住脖子,朝后拖去。   爱丽丝第一次露出了迷茫的神情,她怀疑地看了眼手中机器的指向灯,就像是故意恶搞她一样,在这一刻,指向灯慵懒地跳成了另一个。   接着,又亮起一个,不断更改方向的小灯泡像是什么节日的装饰一样,一下一下地点亮爱丽丝的眼瞳。   “FUCK!”   爱丽丝大骂一声,差点将手中的机器摔到地上去。   梅隆已经带着几个人冲了上去,两人一左一右扑上前抓住了那个人的两条腿,终于止住了他被朝后拖拽的趋势。   行动迅猛的白人男人两步追到最前,用手中的圣器胡乱刺戳。有几次,他真的在空气中刺出了腥臭的黑烟。   但这其实没有用。   宋时清僵立在远处。   好多好多瘦骨嶙峋的小鬼伸手将那个男人朝后拖拽。它们后肢像是完全瘫痪了一样,贴在地上,但上半身却很灵活。它们仰着五官扁平没有毛发的头颅,不断伸手缩手,前爬后仰。   ……让人想起那些成群躲在拥有无数空洞的礁石里,伸出头摄食的恶心鳗鱼。   这就是水伥鬼。   宋时清想要逃跑,他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极限了。这一切都太可怕了,这是什么?是噩梦吗?如果只是噩梦的话,为什么会这样真实?   谁真实经历过这件事情,我到底在透过谁的眼睛看这些——   那个男人依旧被朝后拖去,说到底,区区两个人就算是受过训练的,也敌不过这样一群早就已经饿疯了的伥鬼。   宋时清没法闭上眼睛。   所以,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被拖进了大厅左侧的壁炉里。   喀咔……喀咔,骨骼断裂声。滴滴答答……血液滴落声。   ——现实世界里,宋时清呜咽着躲在床最里面的一个角落,身上的睡衣已经湿透了。他的手指死死攥住毛毯边缘,仿佛用这一层编织物将自己包裹起来就能获得安宁一样。   谢司珩站在窗边,手撑在宋时清身侧,俯身看着被迫经历“反哺”的爱人。   真可怜。   入轮回的魂自然会在天地之间消散掉记忆,但伊莱昂娜不行,她是被违背规则留下的。所以没办法了,只能一股脑将最为深刻的记忆都交给宋时清,让他承受这份来自子女的痛苦。   谢司珩叹了口气,转身将那块淡黄色的骨粉香料放进了小盘子里点燃。   那一星火光很快灭下去,升起一缕白烟。   也不知道这次用完还能剩多少……   让我们恭喜谢司珩这个狗东西彻底点燃了自己未来翻车的引线。 第七十九章   当年欧洲还在用壁炉取暖的时候,会找几岁的小孩钻进烟囱里清理煤灰,因此造成了很多童工卡死在其中的凄惨事件。   那样窄小的通道,对于孩子的身形来说尚且狭窄,更何况是一个壮硕的成年人。   被硬生生拖进砖道里的男人还剩下一口气,腿不明显地挣动着。他也许在求救,但声音闷在里面,模模糊糊地传出来,听不清意思。   爱丽丝深吸一口气,朝后一直退到她认为安全的地方,“它要我们去找杰里和伊莱昂娜的尸体。”   “……什么意思?”   “撞击头颅,被拖进管道,这是杰里和伊莱昂娜的死法。在这个里世界里作祟的恶鬼应该就是它们两个。如果我们想出去,唯一能去寻找到线索的地方,就只有他们的尸体了。”   宋时清听见了几声从自己心底响起的愉悦笑声。   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冷得从后颈到手脚几乎都陷入了完全的麻木中。宋时清想张嘴提醒这些人,但那些人直接忽略了他。   梅隆朝身后人一招,示意他们跟上自己,率先朝楼梯间走去。   别去——   但爱丽丝一行人听不见他的提醒,自顾自地行动。而宋时清……他抬腿,一步一步跟上了他们。   楼梯间只有每层平台的地方安装有一盏灯,梅隆和爱丽丝带着一帮人朝上走,期间不断爆发短暂的争吵。宋时清仰头看着他们的背影,眼里晃动着他们的影子。   他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毫无根据的问题。   ……我是不是曾经来过这里?   是我吗?是我还是伊莱昂娜?   上方男女的争吵声没有一句完整地传进宋时清的耳朵里,但却吵醒了被人抱着的菲雅。   她的头搁在那个女人的肩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正和宋时清对上目光。   女孩惊惧地瞪大眼睛,神情中透着神经质的混乱。她像是在确定宋时清的身份,两秒后,她脸色惨白地挣扎起来   她看见跟在众人身后的宋时清了。   “你干什么!”女人叫起来,“爱丽丝,你看看她要干什么。”   爱丽丝闻言回头,“菲雅?”   小女孩猛地低头一口咬在抱她那女人的肩上。   “啊!”女人痛呼一声,刹那间松手把小姑娘推了出去。   菲雅一落地,立刻手脚并用地朝上爬去,迅速超越了为首的梅隆。但大概是她那不够聪明的脑子已经到了极限,菲雅先是锤平台上的墙哭闹,接着转过身,背后死死抵着墙,惊恐地看向众人身后本该空无一物的楼梯。   这下,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身后的不对劲。   灯光闪烁了两下,众人像是石像一般僵立在原地。   “……跑。”梅隆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嘴唇,吐出这一个字。   下一刻,他以每步两级台阶的速度,迅速朝十二层奔去。无数黑色狭长的影子蛇一样盘旋而上——   在看见这一幕时,伊莱昂娜应该是很享受的。   这些人恶意地将她推进了死亡的深渊,现在轮到她报复了。疯狂的愉悦席卷宋时清的内心,让心跳快得仿佛要从胸腔里炸出来。   但在这些陌生的情绪之下,宋时清整个人像是游离在世界外一样。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是,他确实来过酒店的楼梯间,在那个晚上,他无意间发现谢司珩的异样以后。那个白天总是在他眼前笑得阳光灿烂偶尔捉弄人的青年背着数不清的恶鬼,占据了大半个房间。   比起在涂山废旧宅邸的祠堂里那次,它们显得更为“鲜活”,更为怪异。   宋时清的头痛得像是要裂开一般。   【……怕什么,这些东西已经没有思维了,它们只是一部分的“我”。虽然不太受控,但确实不是外人。】   【别怕啊,时清,看——】   在那个谢司珩和另一个自己的融合走到最终阶段的夜晚,他彻底放任了属于恶鬼的邪性。   他半跪在宋时清腿边,单手握住宋时清的脚踝。宋时清就像现在的菲雅一样,后背紧贴楼梯间里不知道多少年都没有被打扫过的墙壁。   谢司珩笑着用手帮他擦眼泪,头顶上并不明亮的灯光让他眼底盛满的笑意如同细碎的星辰一般,任谁看了都会心软。   但宋时清没有,一点也没有。   因为在谢司珩的身后,那些停在不同角度晃动的头颅一点一点地扭曲着,逐渐变出了和谢司珩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和活着的谢司珩不同,它们根本不受肌肉与骨骼的限制,嘴角最弯越高,两只本该形状漂亮的桃花眼,愉悦地挤成一条。   宋时清鼻腔里发出细微的呜咽声,他已经被吓到不会说话了。可他的恐惧在那时唯一的作用就是吸引更多的“谢司珩”……   “……谢……”   宋时清竭力睁开眼皮,温热的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流到下颔浸湿衣领。一缕晕黄的灯光照在他的眼角膜上,将梦里不属于他的记忆照得虚幻起来。   宋时清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叹息。   那是谢司珩,他正被谢司珩抱在怀里。   “当时不应该那么欺负你的。”谢司珩低下头在他耳边小声道歉,“时清原谅我吧,以后再也不会了。”   有谁道歉是笑着道歉的?有谁承认错误时语调带着满盈的恶劣餮足,仿佛还想再重现当日场景?   他根本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恶鬼,胜券在握,在宋时清面前毫不掩饰自己肮脏下作的本性。蛇一样盘绕在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住的猎物身周,盘算着怎么才能将宋时清全然吞入腹中才好。   我为什么会相信这样一个东西。   宋时清满脸都是冰凉的眼泪,意识不断在梦中和现实拉扯。   空气中带着腥气的香味愈发浓烈,一点一点,柔软地覆盖在了宋时清的眼皮上。再一次地,他被拖进了梦境中。   他看见爱丽丝一行人焦急闯入了杰里原先的房间,在他们来之前,法医就已经将管道中形态几近肉糜的尸体掏出来摆放在了地上,还没有拼出完整形状的手脚旁是勉强能连接在一起的内脏。   被他们强行拖过来的菲雅抱着头缩在墙角,不断呢喃着“离开”之类的词。   “我他妈知道要走!如果能离开这里我早就离开了!你他妈能不能闭上嘴!”梅隆暴躁地大吼。   爱丽丝厌烦地看了他一眼,带上一副旧羊皮手套翻找杰里和伊莱昂娜的尸体。   “……烦死了,我们就不能直接烧了他们的尸体吗?”爱丽丝自言自语,“这里根本就没有线索,全是碎肉。”   谁都能看出来,她是害怕了。所有人都害怕,随着时间的流逝,房间里的阴冷感越来越重。   他们看不见的东西挤挤挨挨地占满了目之所及的所有空间,没有人知道它们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把伊莱昂娜的尸体烧了。”梅隆说道。   里世界终究也只是一种能量覆盖,只要解决源头,覆盖就会消失或者出现。   宋时清看着他们。   在梅隆下命令的那一刻,他所在的身体就阴冷地转向了这个人。   爱丽丝放松了一些,快速拿出一瓶没有标记的水,撒在伊莱昂娜的尸体上,一股带着淡淡花香的精油味扩散开来,接着,爱丽丝划燃一根火柴,扔了上去。   火舌立刻顺着精油升腾起来,很快,花香中就带上了一股令人不适的烤肉味。   宋时清想,他已经能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了。   不要这样,别这样……谢司珩,求你别这样。   浓郁的肉香味让好几个人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别过头走出房间。爱丽丝也跟了出来,背靠着门框,不时向里偷觑。   “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用圣水烧这些东西都是一股臭味,艹。”她捂住饥饿的腹部,骂了一句。   最后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是被安排照顾菲雅的女人。她一手拿着菲雅的包,一手拉开拉链,从其中拿出两只三明治,先递给梅隆,再递给爱丽丝。   梅隆犹疑地看她。   女人低声说道,“部门负责菲雅的是个素食主义者。”   爱丽丝不屑地嗤笑一声,但手上急切地接过了三明治,扒开外包得牛皮纸,大口吃了起来。   梅隆闻言也放下心来,所有人都围拢到女人身边,从小姑娘的包里找能吃的食物。   这一幕落在了远处的菲雅眼中。   她惊惧地抱住自己。   “不……不……对不起……不……”她不断喃喃,某一刻,突然尖叫着哭了起来。   梅隆以为她是为自己的零食闹脾气,骂了一句,转过身走远了几步。技术部到底是怎么分类的,居然将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智障分进了“高级”作用中?   他恼火想道,目光不断检查看起来号无异常的走廊。   但梅隆没注意到,手中的三明治的果酱似乎过于鲜红了。   【赔命……赔命……嘻嘻】   伊莱昂娜小声呢喃着朝他爬去。一命换一命,一报还一报,她能再活一次了。   只要啃干净这个害死自己的人,她就能再活一次了,嘻嘻,真好。   她命真好。   宋时清一步一步后退,这一次,梦中没有力量再将他桎梏在原地。但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和谢司珩之间的缘结已经完完全全地捆死了,这世间还有他能逃跑的地方吗?   谢司珩小声哼着带点戏腔的唱调,低头亲吻宋时清汗湿的额头。窗外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几不可闻,在暖色灯光下,时间仿佛回到了百余年前,彼时,他就是在这样颜色的烛光下注视熟睡的宋时清。   谢司珩哼着哼着就兀自笑了起来。   他贴在宋时清的脸侧,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映在旁边的墙上,处于主导地位的青年完完全全地将宋时清的半身笼罩在了自己的身躯下,一只手放在爱人微微鼓起的小腹上,怎么看怎么美满温馨。   远处海滩上,女孩背着手在海水里走来走去。   如果今晚海面上能出现蓝眼泪,她就能借着叫那两人出来的机会……干什么呢?她真的要告诉那个叫宋时清的青年,他男朋友是怪物吗?   我真的要管这件事情吗?   正纠结着,她抬头看向自己家的方向,不想却看到个人拎着一盏灯,慢悠悠地朝她奶奶所在的地下室入口走去。   女孩愣了下,随即跑了过去。   女巫是有很多姐妹的,只是她们的见面总是发生在夜晚,就算是她,也只撞上过两次别的女巫。   但这一次,来的似乎不是女巫。   陌生的老妇人穿着藏蓝布衣,眉毛细细的,白发很仔细地梳着。她下楼的样子像是腿不好一样,女孩仔细观察,才惊讶地发现她的脚小得吓人,只有小孩手掌大一样。   她敲了两下地下室的木门,只听吱呀一声,木门从里面打开,老女巫一头起床气地露出了半张脸。   老妇人赔笑似的,“哎呀,我家奶奶腹中有喜,这些天吃东西得仔细着来,您多担待。”   说着,将手中用麻布裹着的盒子递了过去,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串又黄又脏的老珍珠串搭上。   女巫脖子上戴的珍珠又白又圆,每一颗都有指头大小,但她明显贪婪地盯着不起眼的老珍珠串,脸色好看了起来。   她咕哝了一段人听不懂的声音,老妇人也不在意,转身似乎是要上楼。   就在这一刻,她笑眯眯地抬头,好整以暇地锁定住了女孩藏在楼梯后阴影中的身影。   那双碧莹莹的狐狸眼睛笑得弯弯。   【这就是您家的孩子吧,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见着就有福气哩。】   女孩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她尴尬地从藏身处走了出来。而同一时间,她奶奶的第一反应是快走两步,挡在了那个老妇人面前,沙哑地叫了一声。   即使普通人听不懂女巫的言语,女孩也从这声中感受到了威胁的意思。   老妇人依旧笑眯眯地,“那可惜了,唉,您不知道,家里今年才解禁,那灰哦,积的得有人腿厚了,主家的衣服也要洗,库房也要重新列单子,哪哪都缺人手。眼看着大小姐就要出来了,家里连奶娘都不知道去哪找,我是忙得脚不沾地呀。要是您家这丫头能过来帮忙就好了。”   女巫死死挡在她的视线上。   【我可没欠你们的了。】   老妇人似是有些遗憾,“家里那么多狗腿子来求我,我都没允它们卖进来。你呀,耽误小辈前程哦。”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的玻璃洒进房间,宋时清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谢司珩……   宋时清突然打了个寒噤,仿佛在本能中,他恐惧着这三个字背后的含义一样。   宋时清没在意身体的反应,只是觉得自己好像睡得太久了,身体很沉。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眼床头的手机。   11:23   我一觉睡到了中午?   谢司珩怎么不叫我?   宋时清又好气又好笑,站起身,下意识地捂了下小腹,目光随即被台子上的一张纸条吸引。   【我回去拿行李~】   宋时清都能想象到今天早晨,谢司珩一大早起来,看着自己熟睡的侧脸,慢不腾腾地等待了十几分钟半个小时的样子。那人估计是没舍得叫醒他,索性下床穿衣服,轻手轻脚地留下字条,独自回了酒店。   ……我怎么这么能睡啊?昨天晚上都不知道给自己定个闹钟吗?   宋时清没忍住在心底唾弃自己。   他将字条放回原处,视线突然被旁边一个盛满灰烬的圆盘吸引,用手沾了一点。   好香,这是什么?   “你在干嘛?”   宋时清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抖,直接打翻了整盘灰烬。他回头,才发现站门口的人是女孩。   “是你。”宋时清朝她笑了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指了指那盘灰。这香气很难形容,宋时清还挺喜欢的。   在宋时清的注视下,女孩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最终闭上了。她紧张地走到宋时清面前,飞快将一个东西塞进宋时清的手里,“这个送你。”   宋时清在捏到那个硬物的形状时,心中就有了答案。低头一看,果然是那块原型的鱼骨。   女孩的声音压得极低,“你——”   “你俩背着我说什么呢?”   宋时清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透过开门露出的空,只见谢司珩站在楼下,脚边还放了两个行李箱,抱臂要笑不笑地看着他俩,一副被绿了兴师问罪的模样。   谢司珩;这是什么?姻缘线。捆死!   被打了一身死结的宋时清:…… 第八十章   m国,伊利诺伊州,普斯顿山下。   付英兰坐在副驾驶,开车的是她的大儿子,后座丈夫正拿着果汁果冻耐心地哄两个小女儿。山路两侧绿草如茵,枫树成林。   这一片是伊利诺伊州知名的富人区,有些家庭在内战之前就已经来到这里买地建房了,如今还留在这里。   付英兰一家要去的地方是她小时候住的老房子。   当年,她爷爷奶奶是最早漂洋过海来北美这边打工的那一批华人。温州人擅长做生意,十几年下来攒够了买房的钱,几个孩子娶妻生子,一家人在当地越来越稳,后来就在这边建了第一间自己的房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包括付英兰在内的家里人都搬去了别的州,职业各有不同。以前大家回来的还勤一些,等爷爷奶奶接连去世以后,山上的老房子就清冷了起来。各家只有在度假或者工作需要的时候才回来几天。   这些年,更是只有她家会回来看看了。   车顺着山道蜿蜒行驶,山下的公园人工湖和鳞次栉比的公寓楼挤在一起,共同构成了阳光下令人愉悦的风景。   付英兰哼着歌欣赏山道的风景,目光偏移间,她突然“咦?”了一声   “亲爱的,咱们家后面的那栋房子怎么在装修?”   闻言,付英兰的丈夫莱维朝外看了一眼,也有些惊讶,“这栋房子卖出去了?什么时候的事?”   不怪夫妻两吃惊,这一片住了很多做生意有些样子的华人。虽然有些房子近些年被主人陆续转手,有些跟他们家一样,常年不在这边居住,但互相之间都留有联系方式,有变动会互相通知。   更何况,位于他们家后面的这栋房子,是付英兰爷爷奶奶当年一位故人的居所。据说,那位故人回国之前,拜托两位老人照看房子,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回来。   在付英兰的记忆里,父亲似乎也和那位故人熟识。小时候,他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找人帮那家修剪草坪,打扫门廊,跟她说些曾经发生的趣事。   只是付英兰今年都四十多岁了,父亲现在也有点老糊涂,再问起当年,两人都记不起来了。弄得她也逐渐忘记了这栋建筑的存在。   而且算算时间,爷爷奶奶一家是一九一七年搬过来的,那位故人再怎么着,也活不到今年。这么长时间,他的后人从没出现,八成是已经忘记了这一处房产。   车停在他们家老房子前,坐驾驶位上的大儿子下车朝后面看去,“他们的外墙装饰已经全部修缮过了,至少一个月前就转手了吧。”   付英兰从下车开始,就有些心神不宁地,垫着脚往那边看。   但别墅区植被很多都是有年头的大树,视线被遮挡的七七八八,那栋房子的位置还在他们家的上方,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到装修队开来的卡车车顶。   “我过去打个招呼。”付英兰对丈夫说道。   莱维先生耸肩,“说不定房子的新主人是孤立主义者,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你看,他新修了那么长的铁栅栏。”   正如莱维先生虽说,那栋房子的花园周围,新竖起了一整圈的铁艺栅栏。两米半高,顶上还带有尖刺的黑铁栅栏上虽然做了精致的雕花装饰,但无声表达的,很明显是主人不欢迎陌生访客的意思。   付英兰有些迟疑了起来。   但想到小时候爷爷奶奶以及父母对那栋老房子费心的样子,她还是决定上前去了解一下情况。   毕竟是长辈记挂了那么久的故人居所,要是真卖出去了,她得回去跟爸爸说一声,好让他放心。   这样想着,付英兰朝那边走去,远远地,她看见了一个站在栅栏前抬头打量房子的青年。   来北美这边待久了的华人不知道为什么,都和在国内长大的有些说不出来的差异。此时,光是看背影,付英兰就隐约觉得这像是个国内过来的小孩。   “你好。”她打招呼。   青年闻声回头,神情似是有些惊讶。   “您好。”青年试探。   付英兰尽量克制地挑了挑眉,没让自己看起来那么没见过世面。   无他,她来之前可没想到,这栋房子的新主人会是个这么漂亮的小孩。   是的,她在用漂亮形容一个年轻的孩子。   青年的五官轮廓透着股东方人难以用言语完全说明的的清丽感,不是客观的明艳俊秀,稍微有些疏离的冷调,又因为眼底实在干净,对冲掉了那股不近人情。   说一个青年像花或许有些不太合适,但他看起来,却让人没来由地想到那些被人精心呵护在玻璃房中,舒展枝叶的荏弱植物。   这孩子真的很适合被人保护起来。   付英兰心里有点犯嘀咕。   她是个老师,这些年见过的同年龄段的青少年,从来没有哪个青少年身上能有如同眼前这人一般的气质。   “呃,我来是想问一下,你买下了这栋屋子吗?”付英兰露出温和的笑,“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父母和这栋房子的原主人是朋友。我们之前没收到消息,见到你有些吃惊。”   青年脸上露出了一丝迟疑,“抱歉,我不是房子的主人。”   “嗯?”付英兰适时露出惊讶的神情。   “这是我……朋友租的房子。”   “租?”付英兰反问。   她有了点不好的猜测。她眼前的这位青年和他口中的朋友,不会是被诈骗了租金吧。房子主人的后人可从来没有现身过。   正当她打算提醒青年的时候,门廊下,另一个人走了出来。   “时清,你想住一楼还是二楼。二楼视野好,但最近温度高,热得不行。一楼外面就是花园,但花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园艺公司后天才能来。”   谢司珩一边摘劳保手套,一边朝两人走来。   听到他的声音,宋时清立刻回头,用眼神示意他赶紧过来。谢司珩见他这个样子,神情不变,只目光不轻不重地扫向付英兰,在这位陌生的女士脸上落了一下,随即收回。   他看向宋时清,用中文小声问,“她是谁啊?”   宋时清摇头,“说是房子原本主人的朋友。”   付英兰没说话,只是盯着谢司珩,张了张嘴。宋时清觉得她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那样子很奇怪,就好像她认识谢司珩一样。   在对视中,付兰英后退一步,右手局促地朝前伸了一下,想和宋时清两人握手,又在下一刻意识到这个社交礼仪对于他们来说有些过于成熟了,于是收回手。   “我有点……我,天哪。”付兰英笑了起来,终于找回神志,“我是你们的邻居,最近一个月在这里度假。你们有事可以来找我。”   说完,她微笑朝两人挥了挥手,后退着原路返回。   她这样……是认识谢司珩吗?   宋时清不解,用目光询问谢司珩。   谢司珩直接问了出来,“不好意思阿姨,咱们认识吗?”   付英兰舔了舔嘴唇,“……我可能认识你的长辈。不管怎么样,如果你们两个在这里没有找到合心意的中餐馆,可以来我家蹭饭,我和我丈夫的手艺都不错。”   说完,她最后看了一眼宋时清,神情压不住雀跃又有些复杂地顺着小路下去了。   宋时清一头雾水,正想着手边的行李箱就被扯了一下。垂眼,只见谢司珩提起他的行李箱就要往别墅里搬。   “你等等!”宋时清一下回过神,按住了谢司珩的手。   谢司珩抬眼,“——怎么?”   宋时清没时间再想刚才的事情,头疼地拾起了付英兰来之前两人就在争论的话题。   “你不会真要带我住这儿吧?”   谢司珩脸上一派无辜,“有什么问题。”   在他们的右手边,首先是将近两亩的草坪,不知道哪一年就生长于此的落叶乔木高大茂密。再往后,雕像喷泉、路灯、石阶小路,虽然很多年都没有人居住在这里,建筑的窗户和屋顶都显出种陈旧的气息,但不妨碍这是一栋真正的百年豪宅。   宋时清第一次有了底气不足的感觉,“你正常点,住这我们付不起租金。”   来之前他就查了学校周围房子租金的价格。   普通的公寓,最低有几百美金一个月的。但考虑到他和谢司珩是两个人,平时可能还要做饭,加之经济上也没必要太节省。   所以,宋时清初步定下的是价格在一千到三千七之间的房子,准备过来实地考察后再做决定。   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奢侈的了。   可谁想才下飞机,谢司珩就跟绑架一样,直接把他拉到了这座正在修缮中的宅子前。   宋时清从小没过过太差的日子,但像是这种售价千万美元,带露天泳池大花园的百年豪宅,他还是没想过要租的。   谢司珩彬彬有礼,“我付钱给你白住,别怕。”   他这么说宋时清就更怕了,他赶紧拉住箱子,“不要。”   谢父谢母有钱是一回事,但每月眼睁睁看儿子挥霍几万租房是另一回事。   “真没事。”谢司珩认真,“咱们家有的是钱。”   宋时清:“……你确定?叔叔阿姨知道以后不会对你动家法?”   谢司珩没忍住笑出了声,宋时清又好笑又警惕,生怕这人再做出什么来。   谢司珩笑够了,“骗你的,这房子就是我家投资的不动产。只是这两年行情不好,暂时不打算卖,所以正好给咱们住四年。”   宋时清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毕竟看起来,这一片的豪宅属于房产投资中比较冷门的地方,不像是会被生意没铺过来的谢家买下等升值的样子。   谢司珩指身后好整以暇,“我要是没有房产证,这些工人敢随便动别人的房子?”   “快进去吧。你一直站在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投靠的穷学生呢,小心待会有人主动过来收留你。”   另一边,付英兰神思恍惚地走进家门,换了鞋。   她儿子端了杯水走出来,见她有些不对劲,问道,“妈,你怎么了?”   付英兰站直身,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在思忖什么。片刻后,她大步走进客厅。   在这里,桌子柜子连同墙上都摆放着曾经的照片,绵延数年的家族总喜欢这样留下时间。   付英兰的目光一张张扫过它们,然后拿起其中一个相框。   ——天,真的一模一样。那孩子和他的祖辈真的,一模一样。   照片上,谢司珩站在付英兰的爷爷奶奶中间,支着头温和浅笑的样子,和刚才那个青年【一模一样】。   本文进入最后一个篇章~ 第八十一章   通向房子的小路上有很多碎石子,这是老式的石材路多年没有维修造成的结果。明后天会有铺路的工人过来处理,还会在小路两边补种草坪。   宋时清跟在谢司珩身后,新奇地打量着这座百年宅邸的花园。   很漂亮,花园有些生活气息,不像是现代西方宅院那样规整。最早的主人是用树和灌木做的围墙,有一定私密性,又没有完全封死外界的视野。   相比之下,谢司珩加立围墙……稍微有些破坏景观了。   不过这是他家的房子,他喜欢就好。   宋时清看见树干高处钉了好几个木板,他扯了下谢司珩,“那是什么?”   谢司珩看了眼,“鸟窝。”   “鸟窝?”宋时清茫然。   谢司珩好笑,“钉上去的时候都是木盒子,但时间太久了,其他木板全掉了。”   宋时清雀跃,眯着眼睛数树冠间的木板,“那过两天我能重做几个箱子换上去吗?”   “——可以,不过家里没那么高的梯子,得去商场买。”   谢司珩垂眼看宋时清的侧脸。   只是,那些鸟窝钉上去大概率也是白钉,这一片的小鸟可不会傻到来他们家作窝。   宋时清收回目光,却发现谢司珩又在看着他笑。   这人最近总是这样,也没什么事,莫名其妙盯着他就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总是看着我笑?”宋时清问道。   谢司珩没立刻回答,闲适地拉着他走进房子。宋时清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后。   门廊两边都没有窗户,视线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宋时清还没看清房子内部的构造,就被面前人按在了墙上。   “咔擦”   宋时清下意识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是谢司珩伸手关上了大门,外面明亮的日光被逐渐合拢的门挤成越来越窄的条状,最终完全被关在外面。   下一刻,面前人俯下身,较自己凉了些许的吐息覆盖了上来。   宋时清心跳微微加快了一拍,略微无措地睁大了眼睛。在被含住嘴唇的时候,他依旧微微仰着头,完全没有要挣扎的意思。像是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告诉了自己,面前这个人是可以接受的,他绝对不会伤害自己,他是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亲近之人。   谢司珩笑了,眼底的暗色几乎翻滚成了浓黑的活物一般。   你看,鸟雀都知道要离这座宅子远远的,他家时清不仅不知道跑,还傻傻送上来,让自己又乖又甜。是不是活该被他逮住。   宋时清还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他笨拙地配合谢司珩,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以一个堪称献祭的姿态纵容这人的怀心意。   所以,当舌尖触碰到另外一个柔软东西的时候,宋时清整个人都是木的。在最开始的那一两秒间,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在轻轻的舔吻自己。   等反应过来,主动权早就已经完全落在了对面人的手中。   “唔……”   宋时清惊慌地张开嘴,想要让谢司珩离开。但这个时候还想要说话,简直是笨得没谁了。   所有声音都在纠缠中被另一个人放肆的侵略吞噬殆尽,宋时清被迫呜咽起来,想朝后退,结果仰头后脑轻撞在墙壁上,更加重了他缺氧的困境。   轻微水声响起,宋时清甚至分辨不清那到底是自己的想象还是现实,只觉得腿软得站不住,酥麻的电流感一个劲弄他的后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被面前人松开。宋时清又狼狈又疲倦,小口喘息,眼角湿痕明显。   这是被亲哭了。   谢司珩就这么低头欣赏着他的样子,好半晌,入门这一块狭窄昏暗的空间中只有两人一起一伏的呼吸声,暧昧又逼仄。   宋时清回过神,抬眼,无声控诉谢司珩的罪行。他以为自己这样能让面前人收敛一点,可谢司珩一点认错的态度都没有,整个人懒洋洋的,还明知故问。   “怎么了?”   他的游刃有余让自己的青涩显得更为丢人,宋时清心底的耻意又重了一分。他重重哼了一声,朝里走去。   谢司珩好笑,特别具有犬科动物特色地缠了上来。   “生什么气啊?不舒服吗?你都闭上眼睛了。”   宋时清耳垂红得要滴血,回头妄图用谴责的眼神制止这人的叨逼叨。但才被亲成那样,但凡宋时清去照照镜子,就会发现现在的自己跟一块才出烤箱的甜点没什么区别。   震慑力几近于无。   更何况,谢司珩才尝了那么大的甜头,尾巴都快在身后甩出残影来了。哪还知道收敛。   宋时清张了张嘴,组织语言,终于抓到了谢司珩的一处错,“你以前都会问过我再亲的,从来不像现在这样。”   谢司珩从后面环着他的肩膀,侧头轻声,“问过就能亲?那我现在问,还能再来一次吗?”   宋时清逃也是地挣脱,整个人都要被煮熟了。谢司珩一把抓住他,亲亲热热地再次抱上来。   “你知道你有多重吗?”宋时清气哼哼,“我要被压垮了。”   谢司珩讨好般磨蹭他的侧脸。   正此时,门被敲了两下,宋时清闻声望去,意识到是有人要进来,赶紧挣脱开。   ——这栋建筑的大门还是百余年前的那种欧式实木大门,好在锁芯依旧能用,只是如果不锁,里外都能打开。   一个带安全帽的工人自己拧开门锁,探进一个头。   “您好,地板到了,请问现在可以开始换吗?”   伊利诺伊州的气候还行,不是特别潮湿,房子里原本的实木家具还维持着原本的模样,连霉味都没有多少。   像是一直有人打理一般。   但一楼靠近花园那一侧的地板,大概是因为落地窗下面漏水,坏了不少,得重新更换。   谢司珩:“可以,进来吧。”   宋时清指了指楼上,“我上去看看房间。”   谢司珩反正是没脸没皮,他要是敢留在一楼,这人就敢在人家无辜的装修工人面前对他贴贴抱抱。   谢司珩目送他上楼的背影,直到宋时清彻底消失在转角以后,才收回目光。   扛着木地板进来的工人多看了谢司珩一眼。   这栋房子多年来没人居住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们这些专门负责社区装修的工人,以前也对房子主人有过猜测,却没想到是谢司珩这么年轻的一个外国人。   对上谢司珩投来的目光,装修工人兴致勃勃地问道,“你们是兄弟吗,一起来上大学?”   谢司珩靠着楼梯,闻言低头笑了下。   他站在这里,莫名就让人觉得他就该是这座老旧宅邸的年轻主人一般,两者的气息隔着时间,却融合得如此相得益彰。   “他是我的妻子。”谢司珩说道。   就像是在暗处不断生长繁殖,最终庞大到终于不能在隐匿于角落,一下子迸发出来的粘腻活物一样。某些下作东西终于还是没忍住炫耀的心思。   他和宋时清之间,可是彻底过了明路的。他们两个之间的联系紧密过一切活人的规则,真正在刻在了命数中。   装修工愣了下。   他确定自己听到了“wife”这个词。   他反应了几秒,试探开口,“你们两个……哦,不好意思,我是保守党派人士。但是祝福你们。总之,祝福你们。”   在谢司珩那双漆黑的眼瞳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谢司珩心情很好,微一颔首,“多谢。”   宋时清对楼下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正准备转向二楼走廊时,脚尖突然踢到了一个硬物。   他低头,在楼梯转角处,有一个大约十公分的螺钿漆器盒子,被镶进了地板里。   因为宋时清刚才的无意,盒子的盖子被踢开了一部分,露出里面被折起的微黄纸张。   这是什么?   宋时清弯腰试着拿了下盒子本身,发现盒子底部和地板嵌得非常牢固,不知道是用胶粘的还是钉子钉的。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打开盖子,伸手去拿里面的纸张。   指腹才碰到盒子里的纸,他就觉出了不对。   虽然看着很像纸,但摸上去的手感更像是某种打磨薄了的皮,柔软还带着些弹性,隐约能看见里面用墨笔写了字。   宋时清展开它,下一刻微僵。   这是一个被剪出了口鼻耳目的皮人,小小的笑脸对着此时正拿着它的人大笑,两只手拱在胸前,像是在对人作揖。   更让人觉得怪异的是,这个皮人的身体上,用老字体写着一段年月日时,应该是它的生辰八字。   一股寒意袭上了宋时清的心头,他抿了抿唇,趴在楼梯上朝下看。   “谢司珩。”   站在一楼楼梯边的人仰起头,“嗯?”   宋时清朝他招了招手上的皮人,“这是什么?” 第八十二章   ——谢司珩明显愣了下。他仰头望着宋时清手中软塌塌的皮人,片刻后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在哪里找到的?”谢司珩自然地问道。   宋时清不疑有他,指了下脚边螺钿漆盒,“我刚才不小心踢到了这个盒子。”   谢司珩上楼,接过宋时清手中的小皮人,垂眼扫过被镶嵌在地板里的盒子,像是在想什么,“应该是原主人留下的吧,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什么样的人会在自家房子里放这种东西?   宋时清下意识感到不太舒服。   大陆的封建迷信体系在建国以后的一系列政策宣传下,基本十不存一。但那些在建国,战争前就已经离开华国的人,却很多都还沿袭着清朝乃至民国时期的一些传统。   这些传统有些正儿八经,有些就不那么光彩了。   像是现在,宋时清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对人笑的小皮人都透着股说不出来的邪气,特别是它身上还写着不知道是谁的生辰八字,更让人容易想到巫蛊之术类的诅咒。   宋时清小声,“可以把它扔掉吗?”   话才出口,他又想到了那些恐怖片。片里的主角虽然扔掉了怪异的人偶或者娃娃,但这些已经沾了邪性的东西还是会自己找回来。   宋时清咬住下唇,脸色微微发白。   谢司珩见他被吓成这个样子,浅浅笑开,“别怕,哪那么容易撞鬼,这房子周围这么多年都有人住,如果有问题,周围的人肯定早就发现了。拍下来问问顾青老师吧。”   被他这么一提醒,宋时清才想起自己还有顾青这么个国家级别的专家可以咨询。   “你拿着,我拍张照片。”   宋时清掏出手机,对着小人拍了一张,给顾青发了过去。   国内和这里隔着半天的时差,估计得明早才能看到顾青的回复。今天晚上怎么办呢,是出去住还是住在这栋房子里?   正想着,下巴就被人不着调地挠了几下。   宋时清抬头,只见谢司珩背靠在栏杆边看着他叹了口气。   “怎么了?”宋时清莫名其妙。   “我在想,你怎么到哪都能被吓到呢?这些东西也是,怎么这么坏,就知道盯着你欺负。”   哄小孩一般的埋怨让宋时清无奈地笑了起来,索性偏头他手心蹭了蹭,“我怎么知道。明明是你家房子,买了以后也不好好检查,吓到我了还怪别人。”   “——是,这是怪我。”谢司珩笑着低声说道。   在楼上发现了这样的东西,宋时清也不打算继续看二楼的房间了,准备跟谢司珩下去。不然他一个人在这里待着,总觉得背后毛毛的。   可才下了几级台阶,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拿出来一看,居然是顾青打来的。   这次,就连谢司珩都微不可查地愣了下。要知道国内现在可是半夜。   宋时清接起电话,“您好,顾老师,我是宋时清。”   【我知道。】   电话那头,顾青的声音明显有些沙哑,【你现在人在国内?】   宋时清愣了下,“没有,我和谢司珩已经到伊利诺伊州了。”   顾青默了会,似乎是啧了一声。宋时清敏锐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劲,试探着问了一句,“老师?”   【你在哪找的老房子?】   宋时清看了眼谢司珩,有点奇怪。为什么顾青明明知道他和谢司珩在一起,却直接认为这房子是自己找的呢?   “不是我,房子是谢司珩家的投资。”   又是一阵沉默。   两边都很安静,宋时清听见顾青那头好像是叹了口气。   他突然升起一股没有缘由的感觉,就好像顾青想和他说什么,但碍于某种限制,不能说出口一样。   【他家的投资……】顾青意味不明冷笑了一声,【你手上的东西叫做‘守家’,以前在南方流行过一阵子。年头乱的时候,很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讨生活,但又怕家里没人打理,落败。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缺人守着,会进野鸡狐狸黄鼠狼什么的。在墙上打洞锅里下崽,房子很快就不能要了。】   【所以懂这些手段的师傅,就会去同乡的坟地上找没后人的孤魂,用供奉换对方帮忙看家。互惠互利,没什么害处。】   听他这么说,宋时清有些惊异地看了眼那个挂着笑脸的小人。这是这么多天来,他听到的最温和也最接地气的手段。   “那我要接着供奉它吗?”   【可以留着。】   顾青淡淡,【不过宋时清,你知道守家为什么后来没人用了吗?】   宋时清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摆出一副要考考自己的样子,明明他对玄学领域的概念毫无了解。   不过,不等他回答,顾青就接着说了下去。   【因为当年给人办事,办着办着不是得罪东家就是得罪东家的仇家,还有同行竞争加害,总之不太平。而守家又守宅子又守主人,顺着它很容易就能找到屋主。】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宋时清不解,顺着顾青的话略做沉思,但不等他想出什么,手机那头突兀地响起了一阵尖锐硬物缓慢敲击在地板上的声响。   【……滚出去。】顾青冷淡说道。   这是宋时清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接着,电话就被顾青挂断了。   顾青老师是养了宠物吗?听刚才的声音……像是只没剪指甲的小狗……?   宋时清收起手机,松了口气。   房子没有问题就好,也不知道上一任主人是什么身份,居然会在家里放这种东西。   谢司珩从刚才开始就守在他身边一起听,见宋时清挂断了电话,拎了下皮人,“留着还是扔了?”   “你决定吧,你家的东西。”宋时清随意说道。   没了刚才因为恐惧突然紧绷起的急迫感,他低头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瞳。   说起来,他这两天格外嗜睡。虽然以前坐飞机坐车长途旅行时,他也会在上面睡觉,但一般都是迷迷糊糊的浅眠,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一上去就睡得人事不省,全靠谢司珩叫他才没留在上面。   是时差原因吗?   楼下的装修工人在检查过地板受损的情况以后,拿出工具开始撬开受潮的部门。谢司珩看了眼,伸手拦住还要下去的宋时清。   “别下去了,睡一会。”   “现在?现在才三点。”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宋时清又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慵慵懒懒的。不过这种淡淡的困意和往常下午上第二节 课时的精神差不多,宋时清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谢司珩好笑,“你下去能干什么?帮人家钉钉子吗。睡一会,晚上醒了咱们再去吃饭。”   宋时清朝里看了眼。   二楼一共就三个房间,一个书房,一个带阳台的卧室,还有一个朝北的房间,里面全是用布盖着的家具,看样子是杂物间。   虽然一楼还有很多地方都没有弄好,但二楼的卧室却已经被收拾得妥妥贴贴,住人完全没有问题。   其实想想也是,房子是谢司珩的,怎么装修拆改他定就行了。   外面还热。   谢司珩关上卧室门,锁舌在他手下发出咔哒一声。他转身朝楼梯走去,在螺钿漆盒前停下,弯腰攥住盒身微微用力。   只听一声很轻微的断裂声响起,那只漆盒就被他拿了起来,露出下面没装地板的地面和地面上用浆糊沾着的一枚铜钱。   他将铜钱也捡起来,装进盒子里,然后朝楼下走去。   谢司珩没管三名正在工作的装修工,径直走向一楼入户门廊。   如果刚才宋时清仔细观察过这里,就会发现,在鞋柜边不起眼位置的地板上,同样镶嵌了一只螺钿漆盒。   谢司珩垂眼打量着手中的两只盒子,少顷,他笑着叹了口气。   确实过去太多年了,他都忘了家里还请过这两个守家。   他走到客厅的斗柜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将盒子并铜钱放了进去。   外面,付英兰家院子里。   付英兰的大儿子付聂打开水龙头,拉着水管走到院子中央,给小花园浇水。   宋时清和谢司珩所在的房子就处在他的正对面,对于妈妈口中那个和家里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的房子主人,他是有点好奇的。   听说家里照片上的那个小男孩,是当年从华国来m国的留学生。一百多年过去了,现在这个住进来的青年,得是他的孙子辈或者曾孙子辈。   如果可以,他挺想去交个朋友的。   就在付聂饶有兴味打量对面那栋建筑时,一个青年闯入了他的视线。   按理说是不应该的,这一片所有别墅的卧室窗台用的玻璃,基本都是隐私性极好的单向玻璃。   他不应该看见宋时清的。   如果付聂去问问自己爷爷,就会知道原因。   对面这栋属于谢司珩的建筑,在六十多年前经过了一次修缮。当时暴风雨折断了一整棵树,树干倒下来,砸坏了好几扇窗户。付家找了人,帮忙换了新的。   毕竟是半个世纪前的老东西,没现在的技术。   付聂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宋时清。   ——是他看错了吗?   为什么他会觉得那个青年的腰腹……像是怀孕四五个月一样,鼓起了那么多?   宋时清在空调轻微的出风声中幽幽转醒。   窗帘依旧是拉起来的,房间里的所有陈设都在黑暗之中。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撑着枕头坐了起来。   他好像做了好几个梦。   宋时清顺手抱着被子蜷起腿发呆,但想了十几分钟也没想起梦中的内容,倒是人清明了不少。   他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当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八点零五分时,宋时清还愣了下,心想自己怎么一连睡了五个小时。   当意识到这个八点零五分不是晚上八点零五分,而是早上八点零五分时,宋时清整个人都懵了。   他睡了……将近十六个小时?   宋时清翻身下床,“谢司珩!”   “啊?”   宋时清抓着二楼的栏杆,不可置信,“你为什么不叫我?”   谢司珩站在客厅,手上正抱着一个大纸箱,不知道是电器还是家具。闻言,他笑了下,正想说什么,目光就落到了宋时清没穿鞋的光脚上。   “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   谁都不知道谢司珩昨天一个下午使用了什么样的超能力,反正在这个装修效率比不上国内五分之一的国家里,他硬生生重装完了两层的地板,换了空调暖气,还顺便补了浴室厨房的瓷砖。   宋时清朝下看,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眼见谢司珩拎了双新拖鞋上来,宋时清也没躲,好笑问道,“我要是睡三天三夜,你是不是就放任我在床上饿死?”   “胡说什么?”谢司珩走过来,“你只是最近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我看你睡得熟,就没打扰你。”   说着,他在宋时清面前半跪下来,示意他穿鞋。   宋时清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可谢司珩根本就没给他躲避的空间,直接抓住了他的脚踝。   “穿鞋。”谢司珩自下而上抬眼看他,像是有些无奈,“家里面上下都开空调了,小心着凉。”   宋时清有一点点不自在,但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对。   “谢司珩……”   谢司珩站起来,“嗯?”了一声。   ——宋时清迟疑着摇头。   站在他面前的高大青年垂眼专注地盯着他,见状哼笑了一声,“下来吃饭。我昨天定了不少东西,你看看还有什么要买的,我再下单。”   宋时清随口说道,“不用了,吃完饭去一趟商场吧。”   谢司珩静了两秒。   两秒以后,他回头,耐心而贤惠地提醒,“今天外面有三十度,去最近商场来回车程要四个小时,咱们不能让人送来吗?”   宋时清茫然,“三十度怎么了,往年夏天四十度你不是照样往外面跑。”   宋时清淡笑垂眼,“来美帝国主义的第二天,谢少爷您就不能晒太阳了?”   谢司珩的手微微攥紧楼梯扶手,片刻后笑着收回目光。   不能晒太阳的人可不是他。   真头疼,家里面最身骄肉贵的那个人一点自觉都没有,还得让他成天提心吊胆地盯着。   宋时清下到一楼,轻轻嗅了嗅,稍微愣了一下,走向厨房。   经过重装修的厨房更换了一整套最新的厨具和电器,但这些都不是最让宋时清惊讶的地方。   让他惊讶的是,奶油白的料理台上,居然盛了两盘做好的菜。   一盘是番茄牛肉滑蛋,一盘是白灼鸟贝,旁边的锅里煮粥,粥上架蒸笼,温着一碟面饼。   “你……”宋时清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底的怪异,“你连午饭一起点了?”   要不然谁早上会吃牛肉和海鲜啊。   “给你点的。”谢司珩走进厨房,将盘子端了出来,声线如常毫无异样,“你做昨晚没吃饭。”   宋时清看着他走向餐桌的背影,迟疑着接受了这个理由。   他不知道那点微妙的违和感在哪里,就是觉得,即使自己昨天晚上错过了一顿正餐,谢司珩想给他补上,也应该点牛肉粉海鲜粥之类的东西。   ……那种随意使用人力财力物力的到小事上的奢侈,和宋时清了解的谢司珩,格格不入。   两人坐到餐桌前,宋时清舀了口粥。   谢司珩挑出一块贝肉,“尝尝看。”   宋时清示意他放在粥上,一起含进口中。   ——“咳!”   宋时清趴在桌边,将嘴里的粥全部吐进垃圾桶里。   舌尖上残留着淡淡的鲜味和米香,理智上,宋时清知道它是好吃的。但那股海鲜几近于无的腥气,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他的胃部一阵翻涌。   “时清?”   谢司珩半跪在他身边,不断轻拍他的背。   生理性眼泪沾了一脸,宋时清狼狈地接过他递来的纸,声线细弱,“抱歉,可能是我睡太久了,头有点晕。”   “……我知道。”谢司珩轻笑,“我去给你倒水。” 第八十三章   “不吃了?”谢司珩问道。   宋时清面前桌上的碗里剩了小半碗粥,被番茄汁染成了淡红色。他整个人恹恹靠在椅子里,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眼见是胃还有些不舒服。   “嗯。”宋时清应了一声。   他尽量吃的这点还是看在谢司珩大早上点外卖的份上,要不然他一点都不想吃。   ……只是好奇怪啊,他为什么会突然觉得贝肉腥呢?明明家里最喜欢吃海鲜的人就是他了。   宋时清怎么想都只能想到自己大概是睡太久了这一个理由,恋恋不舍地看向那一盘鲜嫩的白灼贝,叹了口气。   “快吃,我洗碗。”宋时清说道。   对面,谢司珩闻言抬头,“不用,待会有人来装洗碗机。”   “两个盘子而已。”   宋时清的家教一直很好。装机器的师傅毕竟是外人,外人来家里,就不能让人看见脏乱差没收拾的样子。这是礼仪。   ——但另一方面,家里奴仆俱在,哪有让有孕的主子动手干脏活累活的规矩。受凉亦或者在湿滑处摔跤,上上下下的都别过了,等着被撵出去吧。   谢司珩跟在宋时清身后,靠在厨房门边看他打开水龙头洗碗。看的宋时清莫名其妙,拿着盘子无辜地和他对视。像是只站在猎人不远处,毫不知道猎枪威力的小鹿一样。   这么点小事,他由要是拦得太明显,宋时清反而会起疑……   谢司珩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客厅将刚才拆下来的纸盒子叠在一起,神情晦暗不明。   “——以后做事利落点。这么点大的地方都打理不好,留着尾巴让时清给你们收,我养你们做什么?不如去外面请活人来。”   没人回应,只有客厅角落里摆着的一株天堂鸟叶片在他话音落下以后,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是有东西噤若寒蝉地低头时,不小心碰到了它一样。   宋时清和谢司珩出门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阳光穿过院子里茂密的树叶,一块一块地投在草坪上,是晃晃悠悠的圆形。看着很漂亮。   宋时清从下面走过,被晒得眯了眯眼睛。   不是说俄亥俄州的夏天不是很热吗,他怎么觉得室外温度这么高?   “是不是很热。”谢司珩走上来,撑开遮阳伞,“跟你说了今天晒,你就偏要出来。”   宋时清往他身边躲了躲,“再热也不能把我晒化了吧。”   说话间,订的车停在了路边,谢司珩走过去拉开车门,示意宋时清坐进去。   透过车窗,宋时清看见对面院子的矮墙边,正趴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两人都是白金头发蓝眼睛的长相,跟两个洋娃娃似的。   看见宋时清注意到了她俩,小姑娘们高兴地朝他挥了挥手。   宋时清一愣,也笑着朝她们挥手。   车子发动,带着他的视野不断朝前。宋时清看见那两个小姑娘转头叫着谁,但在那人出来之前,车就已经转过了街角,挡住了他的视线。   宋时清回头,“谢司珩,隔壁阿姨的两个女儿是双胞胎,好可爱。”   “你喜欢双胞胎?”谢司珩帮他系上安全带,状若无意地问道。   谁会不喜欢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呢,但如果他和谢司珩一直在一起的话,就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见他不说话,谢司珩挑眉,用眼神问他为什么不回答。   宋时清笑着摇了摇头。   无声间,谢司珩明白了他的想法,眼底浮出一丝笑意。凑上前亲了下宋时清的脸侧,又磨到唇珠碰了一下。   宋时清闭上眼睛微微朝后,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两人都在前排座椅后,司机看不见的位置,被亲一下就被亲一下吧。   他也很喜欢和谢司珩亲近。   说不出来的舒服。   另一边,付英兰家院子里。   被两个妹妹叫出来的付聂莫名其妙走道栅栏边,他们家的花园栅栏用的是齐腰高的木板,能让两个小孩趴在上面玩。   但华人嘛,种菜是刻在骨子里的天赋。她俩这么一趴,就把边上的一排小白菜苗踩倒了好几棵。   付聂好笑,“我要跟妈妈告状,你们两个皮猴晚上别想吃布丁了。”   “啊啊啊啊啊!”两个小姑娘赶紧跳下来,在院子里瞎跑。   “别跑了,叫我过来看什么?”付聂抓住一个妹妹,蹲下来耐心地问道。   小姑娘说话还不利索,指了指姐姐,又指了指外面,“你看错啦!我们隔壁是两个哥哥,没有怀孕的姐姐!”   “啊?”付聂不解。   另一个小姑娘也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她表达能力比妹妹强一点,慢条斯理地,“我们亲眼看见隔壁房子里的两个哥哥上了车,矮一点的哥哥还向我们打招呼了。他们两个的肚子都平平的,很帅很有礼貌,是男孩子。没有人怀孕。你昨天肯定看错啦。”   付聂昨天看见卧室窗台后那一幕以后,就将所见分享给了家人们。毕竟如果要交朋友拜访,送两个同龄人礼物和送一对夫妇的礼物肯定不一样。   付英兰对此将信将疑,付聂当时还非常笃定,说肯定是她看错了。   “真是我看错了?”付聂狐疑。   “就是你看错啦!笨蛋。”小姑娘大笑。   笑声引来了付英兰,她从厨房窗户里伸出头,“怎么了?”   两个小姑娘立刻冲上去,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付聂认错人的乌龙跟妈妈说了一遍。   付聂也是拿两个妹妹没办法,笑着摸了摸鼻尖。   付英兰轻哼,“我就说我怎么可能连男孩子女孩子都分不清。不过这样正好,那两个孩子看起来和你年纪差不多大,你找时间把我做得饼干送过去,跟那两个交流交流。”   要是对方的长辈愿意,她想请对方来见见自己的父亲。   阿兹海默症的人如果能见到旧人旧事,说不定会恢复一些记忆。   “我还要找兼职呢。”付聂弱弱反驳。   不是所有家族都能一代一代财富翻倍的,像是付家,虽然老房子还在,但小辈已经远没有当年第一代敢杀敢闯的心性了。都是守着自己小日子的打工人。   所以付聂是一个需要自己还学贷的苦逼大学生。   付英兰想了想,也没再强迫他,只是关心地问道,“打算做什么?收银员还是洗车工?”   虽然有些玩笑的成分在,但这两个选择确实是很多大学生兼职的常选项。付聂高中的时候就有去做。   只是不想这次儿子摇了摇头,“有一家专门负责留学生的咨询机构联系了我,估计会给我派活。你知道的,就是去帮那些少爷小姐们了解未来的大学生活什么的。”   宋时清和谢司珩在停车场前下车。   “好热。”宋时清靠着墙吹空调,露在外面的皮肤被晒得有点泛粉。   他不太舒服,低下头小口喘息。没想到今天会这么热,只是从停车场走到入口而已,胸口处就像是堵进了一团热气,熨烫着内里柔嫩的内脏,压得人每一口呼吸都是灼热的。   听见脚步声,宋时清侧头看去,只见谢司珩拿着两个冰杯走了过来。这人将其中一只冰杯贴在他脸上,低温立刻驱散了灼烧感。   “喝点冰的。这边的紫外线比国内强,以后出来记得打伞。”   宋时清咬住吸管,含含糊糊,“以后不出来了,今年夏天都不想出来了。”   他现在只庆幸听了谢司珩的话提前打了车。要是按他说的坐地铁,就地铁站离家步行的二十多分钟,他就能热晕在路上。   “……”谢司珩微不可查地笑了下,“行,随你。”   他伸手捏了捏宋时清的手腕,白皙的手背同样被晒得有些发红,像是碰伤了一样。   在鬼胎落地之前,宋时清的身体都会被阴气养着,日子越往后,他就越不喜欢带阳气的东西,越亲近阴邪的物件。   而太阳,古称天璇,是世间阳极,他当然会觉得不舒服。   谢司珩捏着手下一下一下颤动的脉搏,他家时清的脉象应指圆滑,如珠滚银盘之状,是非常典型的滑脉。但胎儿与母体阴阳不和,略伤气血,得多补多温养。   他家时清,真是个需要好好看着的小可怜。   谢司珩在心底装模作样地叹息,弄得好像宋时清变成现在这样和他没关系似的。   今天是休息日,超市里的人比平时稍微多一点,但因为是仓储型的大超市,看起来依旧很开阔。   宋时清和谢司珩都没有列购物清单的习惯,索性推了个车子,看见什么拿什么。反正新房子里什么都没有。   “我定的面试辅导机构刚才发消息说明天老师有空,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过去。”宋时清看了眼手机,将一盒巧克力放进购物车里。   谢司珩看了眼牌子,又拿了两盒带坚果的丢进去,“可以让老师来家里辅导吗?”   “应该不行。”宋时清算了下,“我记得这家辅导班开在市中心。”   他们现在住的地方离申请的学校很近,骑自行车十五分钟就能到,但离市中心,有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   谢司珩一路走一路往车里放东西,全是零食果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幼儿园的采购员呢。   “我问问。”谢司珩拿过他的手机。   宋时清本来想说不用,但大概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谢司珩温声劝诱,“去上课来回得两个多小时,加上步行时间更长,有这时间不如多睡会。而且天气这么热,你真想每天挤地铁?”   宋时清诚恳地摇了摇头,把手机递给谢司珩。   购物车已经满了,趁着谢司珩打电话的空荡,宋时清走到另一边拿新的。   超市也知道今天休息日,来补货的人多,特意办了个素食主义展,不少代餐粉、沙拉之类的商品,都打折出售,再往里走,还有和运动相关的瑜伽垫、体重秤等商品的展示。   宋时清从人群中穿过。   他没有要和谁搭话的意思,但无奈,在m国这地界,一个长得过于好看,还带些病气的东方人未免太过吸引人了。   一个年轻的导购员眼前一亮,在宋时清走过来时跑上去拦住了他。   “您好,打扰一下,可以请您帮忙测试一下我们的新产品吗?”导购员指了下宋时清身边的体脂秤,“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能全面分析您的身体状况,并整理成表格发到您的信箱里。”   周围都是人,她却目标鲜明地直指宋时清,谁都能看出导购小姐的想法。   宋时清哑然失笑,他从不在公共场合让女孩子难堪,无奈地应了下来。   导购小姐领着他走到体脂秤前,突然狡黠回头,“你应该知道,如果想看身体状况报表,需要给我联系方式的,对吧。”   有阿姨在旁边小声起哄。   宋时清愣了下。非常尴尬,他手机给谢司珩了,正好不在身上。但此时就算是说实话,也只会被认为是假话。   迟疑之间,体脂秤的小屏幕上量出了宋时清的体重。   【70.2KG】   出国前,学校给所有高三生做了体检,那个时候,宋时清是64.2kg。   他重了将近十斤……   宋时清(茫然看体重秤):怎么胖了这么多……   谢司珩(捏老婆肚子上软肉)(笑笑不说话) 第八十四章   半个多月,十斤……?   宋时清很想问问身边的导购小姐,这个样品是不是坏了。还是说……他真长了这么多肉?   正想着,后面的人群朝两边退开,有人慢悠悠走到宋时清身边,递过来了一个手机。   是谢司珩。   导购小姐本来还跃跃欲试着想要问宋时清要联系方式,看到这一幕,目光在两人中间犹疑了一下。   她看出了宋时清和谢司珩的熟悉,但不确定这两人到底是普通朋友还是“那种关系”的朋友。   就在她想出声试探一下的档口,谢司珩对上了她的打量。   青年身量在一众白种人中也毫不逊色,此时双手交叉着架在购物车的推杆上,肩背放松,像是某种吃饱了的兽类一般。不得不说,他也是个能让女孩儿们提起兴致的帅哥。   但那双眼睛太冷静了,黑得无机质,没有兴味也没有敌意,像是自己根本就没有落在他的眼里一样。   ……好吧。   导购小姐在心里耸了耸肩,朝谢司珩笑了一下,她想她知道答案了。   等宋时清回头时,她果断退开一步,指了下谢司珩。宋时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朝她说了句“sorry”。   “这没什么。”导购小姐朝宋时清眨了眨眼睛,“如果你真对我表示抱歉的话,可以买一台体脂秤。这样我就可以拿到一块四的提成了。”   宋时清犹豫了一下,几秒后,在谢司珩略微讶异的眼神中,近二十年来从未在意过自己体重的宋时清小同志主动买了人生中第一台体脂秤。   “哇哦。”导购小姐挑眉。   宋时清脸上有点烧,朝她点了点头,推着谢司珩快步离开。   谢司珩先是没有说话,神色如常,甚至还在路过打折的果汁果冻时,拿了一份家庭分享装塞进购物车里。   直到走出十来个货架,彻底远离了后面那群人以后,他才慢悠悠地转向宋时清——   “宋少爷今儿怎么想起来做慈善了?”   宋时清:……   他茫然回望,两秒后,在谢司珩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下想明白了原委。   宋时清哑然失笑,“家里又没有体重秤啊。”   谢司珩的回应彬彬有礼,“第一次知道您还有量体重的习惯,我以前居然没关注到,是我的过失。”   这茬过不去了是吧,宋时清无奈。   他感觉,要是自己没点表示,谢司珩接下来能一直说到晚上。   这一处拿购物车的点周围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在,宋时清看看四下,凑过去,偏头在谢司珩的下颔处吻了一下。   ——谢司珩猝不及防。   他根本没想到宋时清会胆大到在公共场合与他亲近。虽然在这个国家,宋时清的这点小动作大概连甜点都算不上,但不妨碍谢司珩整个人都亮了一下。   “可以了?”宋时清挑眉问道。   谢司珩“唔”了声。   “更生气了。”   宋时清:……   谢司珩一本正经,“你目的不纯,玩弄我的感情。”   他将谢司珩转了一圈,强行将人推了出去。在一起之前,谢司珩明明没有现在这么难缠的。   两个人笑了好一会,谢司珩才说回正事。   “我刚才和辅导机构的负责人聊了下,她说只能帮忙问问,如果有愿意上门做辅导的老师,会尽快告诉我们。”   “你呢?”宋时清问道。   他和谢司珩的专业不一样,两边要参加的面试也有所不同。他这边的辅导情况已经基本定下了,怎么谢司珩却没有要去上课的意思?   “我不上课了,直接去实习。”   谢司珩往宋时清那边的购物车里放了两盒车厘子,两袋青苹果,“实习完以后公司会提供一封介绍信,可以直接免面试。”   他申请的是商学院,宋时清不太了解,闻言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想到了另外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你实习的地方离社区远吗?”   他们住的房子离市中心远,自然也就离那些大公司的办公楼远。   “不远,我可以回来吃晚饭。”   说起晚饭,宋时清看了眼购物车里满满当当的零食和日用品,“要不要买菜?”   虽然他们两个对做饭都一知半解的,但留学四年,总不能顿顿吃外卖。   谢司珩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杆子上,“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   宋时清侧眸。   “我家在这边的一个长辈听说我过来以后,推荐了一位阿姨。是他们家以前用的保姆,说是做事很麻利。管三餐和基础卫生,不住家,一个月要三千三。你觉得怎么样?”   在自然界,有很多善于隐藏自己的掠食者,它们将自己匿入环境中,制造出一个看似安全宁静、食物丰富的空间,耐心地等待猎物上门。   可怜的小猎物们对此唯一的规避手段就是让自己更为小心谨慎,以求在被完全束缚住之前发觉并逃离。   而这一点,宋时清没学会。   他点头,“阿姨的工资我出。”   他都已经白住谢司珩的房子了,总不能再和人家平分其他费用。   谢司珩似乎是想笑,咳了声,转过目光,掩饰般从架子上拿了一袋蘑菇干丢进购物车。   说来也巧。   宅子里下人的月钱确实该归太太管。不仅该给月钱,家里百年来没有子嗣落地,时清肚子里这个,虽然来路不正,但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孩子,该给下面的人包一份红包的。   等孩子生下来,老宅新宅都得摆酒,满月百天也是。   深宅大院的规矩总是很多,而家里面的小夫人对于自己已经身怀有孕的真相都不清楚,哪还能指望他去打理,只能自己忙一点了。   宋时清的手机在这时震了震,他看了眼,发现是个没保存的联系人。   “您好?”他接起来。   那边的声音也很年轻,还有些迟疑。   【您好,我叫付聂。我听学校说,你住在普斯顿社区,想要上门辅导的老师,对吧?】   宋时清抱着购物袋下车。   远远地,他看见别墅门口站了一个人。   那人听见动静,也回头看来,见宋时清只有一个人,脚边又放了五六个巨大的购物袋以后,先是一愣,随即大步跑来。   “需要帮忙吗?”来人在宋时清面前停下,目光在宋时清的脸上顿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宋时清,生生被妈妈口中“来自东方的漂亮孩子”的美貌给震惊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她还没有自我介绍,又赶紧指了指自己,“我是付聂。”   宋时清打招呼,“付老师好。”   付聂想笑又不敢笑,弯腰拎起两个袋子,“别,你叫我学长就行。而且,我们是邻居。”   他指了指下面的房子,“我妈妈昨天找过你,记得吗?”   宋时清一愣,脑中回忆起付英兰的样子,这样说来,面前的付聂确实和那位女士有些眉眼上的相似。   这也太巧了,来辅导自己面试技巧的老师就是自己的邻居。   “我知道的时候也震惊得不行。”付聂跟着宋时清走进房门,“对了,我看资料上说,你姓宋?”   宋时清这才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和付聂介绍过自己,“我叫宋时清,时间的时,清水的清。”   “时世清平,四方安定。”付聂挑眉,“你家人给你取名字的时候肯定很用心,不像我,我的名字是我妈抽签抽出来的。”   几句话之间,两人之间就没了刚见面的疏离。宋时清示意付聂坐沙发上,他去厨房给对方倒了一杯水。   付聂接过水杯,“那个学弟,和你住在一起的另一个男生是你的——?”   “是我同学,他申请的是商学院。”   付聂做了个“哇哦”的口型,谁都知道商学院高昂的学费,更何况谢司珩还是华国的留学生。   “方便问一下他的名字吗?”   他从进门到现在,除了问宋时清的名字以外,其他问题都是关于谢司珩的,宋时清略微不解地扬了下眉。   宋时清大概自己没觉得,但事实上,在别人眼里,他好看得让人紧张。   老邪法有一招讲的就是养阴补貌。不受管束的东西最懂何为媚态横生,多了那一分艳气,自然能补三分美貌。   宋时清是无意识的,无意识就无辜,而无辜的媚态,最能惑人。   付聂下意识抓了抓玻璃杯,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那个,我是想问,你朋友跟你说过吗?他的长辈是建国前来这里的留学生,当初住的就是这套房子。”   ……什么?   付聂:“我家还留着照片,你想看吗?我晚上拍了发给你。”   一节课两个小时,两人上完以后,外面的天色都按了下来。   宋时清仰头揉了揉脖子,在脑中回顾刚才付聂跟他说的几个情况。灯光自上而下洒在他的肩颈侧,显出别样脆弱细腻的质感。   付聂多看了两眼,几秒后陡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赶紧朝后靠了下,似乎是要借由这个动作避开宋时清一样。   “学长,我在社会活动的经历只有一项,会对评分有很大影响吗?”宋时清突然问道。   “嗯?哦哦。”付聂低头,故意翻了翻宋时清的资料,“这个我也不确定,回去以后帮你问问老师。”   “多谢。”宋时清笑。   他这么一笑,付聂更不好意思了。他低头摸了下鼻尖,终于没忍住心底从见到宋时清那一刻开始就升起的轻微痒意。   “你明天有时间吗?”付聂问道。“我妈妈想请你和谢司珩来我家做客,你知道的,看看长辈留下的照片,吃吃她做的点心,再说说我们两个国家不同的生活习惯,巴拉巴拉。”   宋时清本想拒绝,他是个很慢热的人,像是去别人家里这种程度的社交,必须要相处相当一段时间以后才会同意。   但想到刚才付聂说的,关于谢司珩的长辈留学照片的事情,宋时清稍微犹豫了一下。   “咔哒”   门锁被人从外面拧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谢司珩。”宋时清朝来人一笑,“你回来了。”   门廊处没开灯,谢司珩就这么站在黑暗中,抬头时,眼睛微微映着客厅中的灯光——   宋时清处在光亮处,像是恰好投进他眼底的星辰,又像是被他的瞳仁处深浓的漆黑玷污的珍宝。   他不带情绪地盯着宋时清,又将目光缓慢转向付聂,似是在斟酌什么。   “时清,这位是谁?”   宋时清还没开口,付聂就豁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力到将椅子都撞得朝后仰了一下。   “你……”他磕磕巴巴。   想想也是,谁看到一个和老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得是这个反应。   那可是三四代人以前的照片了。   “……我是学校派给学弟的老师。”付聂终于镇定下来,朝谢司珩伸出手,“难怪我妈妈说你和你家长辈一模一样,我的天,基因可真神奇。”   “我家长辈?”谢司珩似是不解地看了眼宋时清,“什么意思?”   “你家长辈当年来这里留学,曾经借住在我家,后来才买下的这块地啊。”付聂热情解释,“他和我太爷爷太奶奶,等等,我妈妈的爸爸的爸爸妈妈我应该怎么称呼来着?总之,他们留了合照。照片上的人和你一模一样。”   宋时清也好奇这件事,支着头看谢司珩。   但谢司珩的表情一直很费解,他像是不明白付聂在说什么一样。   “我家在我之前,从来没有人出国留学。你说的照片,是什么照片?”   先断在这里~ 第八十五章   付聂满脸不可置信。   在看到谢司珩的那一刻,他以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谁成想谢司珩会否定。   “我回去拍下来发给你。”付聂说道,“你和那个人的确一模一样。”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请还没有吃饭的宋时清和谢司珩去家里做客不太合适,所以付聂退而求其次,只说要拍照片发给两人。   “我送你。”谢司珩作势拉开门。   “不用不用。”   付聂赶紧拒绝,哭笑不得。在m国生活这么多年,除了同为华人的长辈,在同龄人之间,他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礼仪。   他朝宋时清摆了摆手,小跑出了别墅的前院。   谢司珩就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围墙之后。   他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宋时清,神情调侃。   “学长——学弟,你们两个熟得挺快的。”   宋时清缓慢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只乖乖坐在沙发里的小猫一样。才学了三个多小时,他稍微有点累,思索片刻懒懒朝后一靠,“我觉得还行。我都没答应他今晚去他家蹭饭的邀请。”   谢司珩无声挑眉,不满意三个字直接写在了脸上。   宋时清好笑地看着他,一副就这样反正不改的架势,怎么看怎么让人恨得牙痒痒,又没办法怪他。   谢司珩垂眼打量他片刻,陡然俯身——   “哎,你有完没完?”宋时清笑着推开他,谢司珩没如愿以偿地得到亲吻,留报复般抱住他猛蹭,两个人直接在沙发上打闹起来,像是两只滚作一团的小动物。   “我吃醋了,怎么那么多人喜欢你啊。”   “你就是……”宋时清艰难挣脱出脑袋,双手抵住谢司珩的肩膀,不让他靠近,“你就是找个理由捉弄我,才不是什么吃醋。”   谢司珩“啧”了一声,坚持伸手,将宋时清整个抱进了怀里。   ——他当然在嫉妒。   恶鬼本就是独占欲极强的东西,他怀孕的小妻子越来越漂亮,不自觉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还毫无自知地像以前一样,随意出门……   另一边。   付聂走到自家门口,抬手敲了敲门,“妈,我回来了。”   付英兰伸头朝外看了眼,走过来开门,“洗手准备吃饭……”   不等她说完话,付聂就迫不及待地打断她。   “你猜我去给谁上课了?宋时清!就是隔壁新搬来的那一户。我的天,那个叫谢司珩的真和咱家照片上的人长得一样。”   付聂停下来猛吸一口气,补完了最后一句,“但是谢司珩说,照片上的人和他没关系,他家祖上没人留过学。”   付英兰的表情先是困惑,然后是惊喜,最后变成了大大的问号。   付聂脱鞋进屋,“我现在要去拍张照片发给他们。”   就在他关门时,余光中,一个黑影极快地闪了进来。付聂下意识低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他没在意,只当是自己看错了,起身大步朝客厅走去。   客厅的落地灯因为用了几十年,灯泡忽明忽暗的,让本就受限于技术的照片看起来更为模糊。付聂试了下闪光灯,发现相框的玻璃会反光,索性伸手摘下相框,打算拿去餐厅拍。   就在这一刻,老相框边缘凸起的木刺扎进他的手指,他本能松手。   糟了!   付聂一惊,立刻想补救,但已经迟了,摔在地上的相框表面玻璃霎时间蛛网般裂开。   “付聂!”   付聂:!   完了。   听到声音的付英兰赶过来一看,当即恨铁不成钢地拿手指头点他,“做事一天到晚毛毛躁躁,干什么都不上心。在家专搞破坏。”   付聂心虚把手背到身后,“没拿稳。”   谁都没注意到,角落窗帘后的阴影里有东西在悠闲地一摇一晃,正无声地注视着母子二人。   付聂硬着头皮赔笑,盯着付英兰的数落把相框拿到了餐桌上。   老照片的清晰度本来就低,当年还不包膜,照片纸稍微受潮,就会和玻璃黏在一起,强行分开,只会撕坏照片。   付英兰没好气地瞪了眼毛毛躁躁的儿子。   “修都不一定能修好。你说说你,照片挂咱们墙上,几十年都没事,你一来就给毁了。兔崽子。”   密布的玻璃裂痕完全割裂了照片上三人的脸,付聂拍了好几张,人脸的地方都是一片模糊。   刚才应该小心点的。他反省自己,将照片给宋时清发了过去,解释了前因后果,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会出钱修好照片的,”付聂讨好地给付英兰拉开椅子,“别生气啦,全世界最好的妈咪,咱们吃饭吧。”   付英兰哼了一声,佯装恼怒把儿子推开,拿起了筷子。   宋时清和谢司珩也在吃饭。   手机屏幕亮起时,谢司珩抬头,给宋时清夹了一片鱼肉。   “是照片吗?”   宋时清点头,扫了眼付聂发来的消息,手下微微一顿,“学长说,他不小心把相框打碎了。”   谢司珩拿过他的手机,将图片点开放大,照片上的人脸本来也就比蚕豆大一点,现在更是连轮廓都看不清了。   谢司珩无声抬眼,凝视着宋时清。   桌上一时安静得一丝声音也无,宋时清看着照片中面容模糊的人,而谢司珩看着他。   “感觉不太像你。”宋时清说道。   “……”谢司珩屈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两下,“都碎成这样了,你还能看出来他不像我?”   “站姿不像。”   ——老照片里的那个人双手板正地垂在身体两侧,身形显出种拘谨的紧绷。   说到底,那个时候的某人也才十几岁,一个人远渡重洋来到异国他乡,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入眼全是和国内迥然不同的机器建筑,免不了紧张。一紧张,就会拿出从小在家学的礼仪姿态来……   谢司珩笑了下。   突然想起来,当初自己第一次和时清见面的时候,自家小妻子也是一副可怜巴巴紧张兮兮的样子,又瘦又小,脸上还脏,跟个才从煤灰里拎出来的猫崽子一样。   真是……时过境迁啊。   宋时清从屏幕上收回目光,一抬头就对上谢司珩不知为何格外深邃的眸光,心尖微微跳了一下。   “怎么?”   谢司珩笑着摇头,什么都没说。   吃过饭,宋时清上楼去洗澡,家里洗碗机已经装好了,省了他俩的活。   只是走到二楼时,宋时清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谢司珩。”   “嗯?”谢司珩仰头看来。   宋时清有点难以启齿,微妙地沉默了一会以后,小声试探,“你今晚睡哪?”   谢司珩:“我昨晚睡哪今晚就睡哪。”   宋时清默默,“那你昨晚睡哪的?”   谢司珩哼笑,“你猜。”   这还用猜吗,宋时清睡在床上,他怎么可能自愿去其他地方躺着?   谢司珩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抱臂站在宋时清面前,似笑非笑地,“为什么不愿意睡一起,我做错了什么了?”   宋时清微微后仰。   别墅的属性注定了这栋建筑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和之前所有的同床共枕都不一样,有一层更靠里更亲密的隔阂被打破了,只有夫妻才会像他们一样,在属于两个人的“家”里,睡在同一张床上。   “……没什么,我去洗澡。”   他转身朝房间里走去,不想谢司珩却从背后环上他。   宋时清一愣,他不知道谢司珩这反应是察觉到了自己那点纤细微妙的情绪,还是单纯地如往常一样和他闹着玩,一时没有动。   谢司珩笑意加深,“宋时清。”   被叫了全名,宋时清微微偏头。   “我好喜欢你啊。”   谢司珩笑着盯住他宋时清的眼睛,强调一般,再次缓缓开口,“我爱你。”   “我也、我也喜欢你。”宋时清小小声。   气氛刚好,确定关系没多久的小情侣本来应该趁着二楼昏暗暧昧的灯光,交换一个清浅温柔的吻。但犬科生物就是犬科生物,谢司珩当即欢呼一声,宋时清只觉整个人一轻,被谢司珩抱了起来。   “那可以一起洗澡吗?”   “……不行。”   水声哗哗,宋时清站在淋浴下搓揉头发,温水顺着他光裸修长的小腿流到瓷砖上,再缓缓聚集流进下水口。   全身都在热水中放松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就是困意。   宋时清无意识捂了下腹部,关了水拿过毛巾按在头上,朝外走去。   路过镜子时,他稍微愣了下。   宋时清怔怔盯着镜子中的自己,镜子里的那个人也以同样的神情回望着他。   单薄、柔软、细腻,他仿佛比以前多了点什么说不出来的气质,被热气浸染过的唇色和某些不见光地方艳色更浓。光是这样看着,宋时清就感到一种难言的羞耻。   是因为最近吃胖了,所以身上长了点肉?   宋时清低下头,他身上的肌肉线条并不像谢司珩那样清晰鲜明,但也很漂亮,和之前的没什么区别。   但是——   “时清,你拿衣服了吗?”   宋时清回神,“拿过了。”   他穿好睡衣,捂住嘴打了个哈欠。   从明天开始晨练吧,虽然也不是特别在意身材,但基础的自我管理还是要有的。   宋时清这样想着,走出浴室,手一直无意识地覆在小腹上轻轻按压。   不太舒服,内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挤压一样,又凉又硬,带的整个腹腔都有种沉沉的下坠感。   谢司珩走过来抱住他。   “我长胖了好多。”宋时清嘟囔,“明天早起晨跑。”   “胖?”谢司珩好笑。   明明是漂亮了。   趁宋时清没注意,谢司珩低头,仔细嗅闻着他的颈侧。就像是花瓣被残忍碾烂,挤出的花汁又和血肉混合了一样,宋时清的皮肤正散发着这样浅淡的腥香。   糜烂。惑人。   这就是养鬼胎的人身上的气息。   谢司珩眼底隐约有猩红闪过,克制地轻轻舔了舔唇下的皮肉。   “嘶。”   宋时清捂住颈侧,警惕后退。   谢司珩大方地松开了他。   没关系,宋时清会自己找过来的。   夜色渐深。   付聂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房间里,他得找一家做纸质文件修复的工作室,把照片连带相框送过去才行。   他坐到桌前,一边朝下划信息页,一边掰开相框背面的锁扣,拿下木质底。   “——嗯?”   付聂惊讶地看着照片背面的文字。   【付长空(左一)谢司珩(左二)徐婉莹(右一)】   【家中留影】   墨笔手写的两行繁体字至今清晰如旧。   付聂心中震撼,愣了好几秒,反应过来以后,赶紧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宋时清。   【学弟,你看看这上面的字什么意思,我不太认识中文,只会说。】   在掉马之前,让谢司珩吃一顿嗷~ 第八十六章   浴室里的水声被门挡住了大半,听不真切。房间里还开着灯,可宋时清已经侧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某一刻,他滑落在枕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跳出的信息栏中,正是付聂发来的那条消息。   “时清,我的毛巾在行李箱里吗?”   没人回应,谢司珩探出头看了眼,片刻后笑了下。   他无声无息地走到床边,将自己故意忘拿的毛巾盖在头上。   床头灯灯光昏黄,将宋时清的眼睫拖出一片蝶翅般的阴影,大概是因为房间里的空调开得有些低,他微微蜷缩了起来。   谢司珩伏下身。   很多时候,当他以这个动作圈住宋时清的时,墙上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都像是掠食动物压住了被它才咬住喉咙的小鹿。   谢司珩伸手,像是想要将宋时清搭在脸上的碎发理到一边,发尾的水滴却在此时滴了下来,砸在了宋时清的脸上。   宋时清无意识地朝枕头里藏了藏,仿佛这样,就能躲开外界的一切骚扰一样。   真笨,怎么一点戒心都没有。   谢司珩笑着低下头,吻去了那滴水,关掉了床头灯。   虽然他确实很想和时清发生点什么,但孕期的小妻子已经很疲惫了,晚上得让他好好休息才行。   他伸手,从下面撩起宋时清的睡衣,伸进去极轻地抚摸着那片温软的皮肤。   睡吧。   宋时清隐约感到自己被另一个人抱进了怀里,腰间环上了一条手臂。他轻轻蹙了蹙眉,但困意很快将他的意识覆盖上了一层又一层轻薄的纱幔,最终完完全全地阻隔了他对外界的感知,进入深沉的梦境中。   他在黑暗中沉浮,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快点,都快点。一个个的磨磨蹭蹭什么?让太太等你们不成?】   宋时清茫然地抬起头。   两侧是极高的灰砖墙,脚下是石板路,天空只有窄窄的一条。他被人牵着,走在这条路上,前后都是穿着破旧棉衣的人。   没有人说话,被父亲或者母亲牵着的小孩偶尔会回头看,但放慢的脚步的他们,很快会被人扯一下,不得不接着快步朝前走去。   宋时清顺着自己的右手朝上看。   牵着他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很脏的灰棉袄,手上有冻疮,头发凌乱地垂了好几缕在脸侧。宋时清看不清她的样子,但下意识地,他用被牵住的那只手,摸了摸女人手指山的冻疮。   她看了宋时清一眼,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这是个饥年。   宋时清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   好像是旱灾吧,后面又来了蝗虫。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   作为顶梁柱的男人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等到了冬天的时候,一家人都会饿死冻死,就跟着同乡的人出去讨生活。   但天灾之下,所有人都没有饭吃。没饭吃就只能出去找活路,那些被逼到绝境的人聚集在一起,最先针对的不会是有兵有人的官或者地主。   而是和他们一样的百姓。   男人就是这么死的。   家里能出力气的人没了,女人又不像史书中那些有财产有手艺傍身的女子,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两条,改嫁,或者带着孩子一起挨到冬天饿死。   她当然只能选第一条。   好在她还年轻貌美,干活麻利,很快就有人上门说亲,说是有个死了原配的木匠愿意娶她。   在那个时候,木匠是能替大户干活的吃香主儿,她当然是满口答应。   但木匠提了一个要求。   他不准女人带宋时清进门。   按说老封建思想下,男孩到哪都有人愿意收。七八岁就是个劳动力,再长几年,把手艺传给他,又是个能赚钱兴家的。   但宋时清不行。   用那个时候的话说,他是个小病痨鬼,娘胎里就抱着药罐。   要是亲生的,木匠还愿意花钱去治他,但这又不是他的种,他怎么肯出钱?宁愿要那两个丫头片子,都不愿意要这个拖油瓶。   女人抱着他哭了好几个晚上。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把这样的宋时清丢进山里,不消两天,那些豺狼虎豹就会把他分吃殆尽。   转机在一个下午出现。   村头的婶娘喜气洋洋地敲开了宋家的门。   “哎呀你还不知道啊,谢老爷买人呢。说是大夫人又给他生了个胖小子,原先住一起的少爷小姐得搬后头去。家里干活的人不够,得赶紧买几个。”   “别愣着,赶紧带你家哥儿去给人看看。你不懂,他们大户人家买人,要的不是能干活的汉子,是长相妥帖漂亮的,放出来能见人的。好歹去试试。”   她当然会带着宋时清去,这毕竟是最后一条生路。   三十多个人走进一扇拱门,在院子里排成好几行,宋时清被牵着,挤在中间。   年纪小,又多病,他比所有的孩子都更瘦小虚弱,像是一只不显眼的灰扑扑的小动物。   “生辰八字。”一个穿袍子的中年男人走到第一个人面前问道。   中年男人识字,一边问一边用毛笔在本子上记下,很快就问道了宋时清面前。   女人报出了年月日时,对方记下,垂眼,像是看牲畜那样扫了眼宋时清。   女人立刻讨好笑,把宋时清往前一拉,想让对方仔细看看。   却不想正是这一个动作让对方皱起了眉,“这孩子有十岁?”   “十三了大人。”女人赶紧解释,“好几个荒年,他懂事把粮食都省给弟妹,吃得最少,您瞧瞧,把自己饿成这副模样。”   管家抬眼瞧她,又垂眼看了看宋时清。   “长得倒是清秀,白生在你肚子了。”   这话太过刺人,宋时清感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一下子就握紧了。   “……是,这要是能去您手底下过日子,就不愁吃穿了。”   管家没再理她,记下所有小孩的生辰八字,撂下众人,朝里面走去。   院子里先是安静了一会,不多时,因为没人看着,渐渐起了杂声。   好几个人都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宋时清母子。   刚才管家可就多问了他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什么意思。谢家这次买人,就要一个,要了宋时清,哪还能有他们的份?   说到底,站在这里的人争得不是一个干活的名额,是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清秀,长得清秀怎么不往城里送?我看那些楼啊府啊的,正缺哥儿。”   女人狠狠抿了下唇,低着头不说话。   没有反抗,欺凌很快就多了起来。   这些同样没饭吃的人不仅在发泄怨气,更是想逼两人动手。大户人家不喜欢闹腾的下人,只要打起来,怎么说还不都由着他们。   女人被挤了好几个,宋时清拉着她,一直后退,直到背后抵上了硬邦邦的假山,有人趁乱伸手,狠狠拧了一把他的手臂。   “你!”   宋时清无声攥紧了她的手指,女人一下子收了声。   宋时清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能连累妈妈和妹妹去新家,知道自己如果不能被买进谢家,后面活不下去。   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什么都能忍下。   “你们想干什么!”   “去,你们几个去把他们赶出去。”   管家走下台阶,冷冰冰地扫视众人,被他吩咐的下人立刻冲上去拉开要那些堵在宋时清面前的人,恶声恶气地把他们往小门外赶。   “老爷,我家三子可壮实,您再看看!”   “滚滚滚!”   管家冷哼一声,抬手在人群里指,“你,你,你,还有你。”   他最后停在了宋时清这里。   “跟我进来。”   被点到的四人均是一愣,然后狂喜。   女人立刻跪下来给宋时清理头发,悄声但语速极快地交代,“见到老爷夫人都要问安,千万别怕,知道吗?好好的,好好的。”   宋时清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看见女人眼睛红了起来,死死盯着他,像是在看他最后一眼一样。只是她最终没有哭,只是站起身,从后面推了一下宋时清,示意他过去。   连着院子的房子进去以后左右都用屏风遮着,管家带他们绕过屏风,来到了一间大概是用来会客的房间。   “太太,您瞅瞅这四个。来,都抬头,让太太见见你们。”   房间里摆着被漆成深色的家具,三张椅子,一张茶几。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坐在正位的椅子中。   宋时清依旧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似乎是因为才生育的缘故,有些不太舒服地半靠在椅子里,胸前带了一块翠绿粗雕兽首的圆牌。   “谁是宋时清?”   宋时清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大步走过来的管家揪着衣服朝前拖了一步,“回太太,是他。”   谢夫人的手在宋时清的生辰八字上敲了敲,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遍。   “这小孩我喜欢,以后就是我的干儿子了。”她细声细气地说道。   宋时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管家一点没有惊讶的意思,笑吟吟地应了声,“可不是,我刚才瞅着这孩子,就和太太您长得想象,这就是缘分啊。”   “啊不。”管家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您看我这没大没小的,现在该叫三少爷了。”   谢夫人站起身,走到宋时清面前。   她不高,但也能俯视面前这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你去给他生母包个红包,三斤白面,三斤糯米,二两糖,二两盐,一块白肉,一块红肉。跟她说清楚,以后不用来,这孩子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管家一躬身应下,接着不动声色地顶了下宋时清。   “少爷,快叫人啊。”   叫什么?   宋时清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他就像是被塞进笼子又被买下的鸟雀,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能力,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遭遇的是什么样耳朵命运。   在女人的注视下,他很轻地开了口。   “娘。”   “诶。”谢夫人应了一声。   三米二盐一块肉,这是当年某些地方收养孩子时,回送给生母的东西。   三面二糖一块血,这是老说法中,小孩命里缺东西拜人家做干爹干妈时奉的礼。   梦境中的房屋扭曲变换,面前笑着的男人女人逐渐伸长摇晃,变成了宋时清根本无法辨认的样子,唯有那张逐渐靠近的大嘴——   “唔!”   宋时清陡然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微微透着阳光的窗帘。角落里的空调仍然在呼呼朝外吹冷气,逐渐消减了他在惊梦中聚集的热意。   宋时清发了好一会呆,才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梦里的场景很快褪色,就这一会的功夫,他就想不起来了。   宋时清打了个哈欠,把被子裹到身下,整个人爬到上面闭上眼睛。   其实昨天晚上睡得还挺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没力气,不想起床。   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宋时清连眼皮都没抬。这栋房子里就他和谢司珩两个人,不用说都知道上来的是谁。   门锁被轻轻按下,谢司珩抱臂靠在门框边,语气闲闲的,“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宋时清装听不见,过了会,他侧头,“把门关上,热。”   宋时清不知道,房间里的香气浓郁得可怕,从他骨肉中生出的香,每一分都在故意勾引此时此刻唯一处在同一空间的恶鬼。开门是为了他待会别那么难受。   但既然他不领情,也就算了。   谢司珩哼笑了一声,听话地关门,然后走到了床边。   他垂眼看着宋时清。   宽松的睡裤被一直蹭到了小腿中间,雪白柔韧的线条向上延伸进衣服里,不着痕迹地吸引着别人的目光。   谢司珩看了会,突然伸手在小腿肚上捏了一下。   “嗯?”宋时清回头,他以为谢司珩在和他玩,所以只是曲起膝盖,想要躲开那只手。却没想到手指继续朝上,掐住了他的腿弯。   接着,谢司珩的拇指毫不费力地按进了软处,用力揉了揉。   “别,好痒。”宋时清轻声说道。   他背对着谢司珩趴在床上,此时只能象征性地挣了挣。见谢司珩还不肯放手,撑起身朝前爬了几寸。   “你让我再睡一会啊,我好累。”宋时清仰头蹭谢司珩的侧脸。   “才睡醒就累?”谢司珩淡声问道,“那怎么样才能不累?”   宋时清还真分出心神想起了这个问题。   他也不懂自己是怎么了,身体里像是突然多了个装不满的空洞一样,晾在那里。他只是知道自己不太舒服,但不明白该怎么样才能舒服起来。   谢司珩亲了他一下。   宋时清下意识回应。   于是,他被翻过来压住亲吻。   “唔!”   宋时清艰难呼吸,被舔吻得昏昏沉沉,最开始他还傻傻的回应,后来当谢司珩的索取越来越过分以后,他也丧失了反抗的力气。双手被按在枕头上,手指用力到发白却只是更用力地抓住了谢司珩的手。   “别……我……”   “谢司珩……放开!”   宋时清呜呜咽咽,在谢司珩放开自己的那瞬间拉过被子。   本来就是早上,还被这样压着亲,磨蹭间身体当然会给主人带来困扰。   这个前|戏,应该是我写过的最温柔的一场 第八十七章   身体的变化让宋时清红透了耳朵,他几乎是爬过去抓住了被子。   “遮什么?”谢司珩失笑,手自下而上横勒住宋时清的前胸,只一下,就将人抱回了怀里。   “不要!”宋时清的腿在被子里胡乱踢蹬,惊慌失措的像是只被翻过来硬吸的猫咪。   但他怎么可能从谢司珩的怀里逃出去,细细碎碎的吻落下,宋时清被亲得眼睛都睁不开,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溢出喘|息。   眩晕和羞耻感带着热度逐渐将意识蒸软,模模糊糊间,宋时清的眼睫已经被自己的眼泪浸透了。   他的脸颊被人掐了起来。   宋时清羞耻地睁开眼睛,谢司珩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他,像是犬类用凉丝丝的鼻头蹭主人一样。   “嘴张开。”谢司珩说道。   宋时清已经被揉碎了的理智根本不能分辨他在说什么,抓在人家身上的手指还在细细地颤抖着,像是承受不住了一样。   谢司珩没再重复第二遍,笑眯眯地掐紧了手指,下一刻,宋时清的舌尖就被人含住了。   “不行。”宋时清侧头躲过,被故意咬了好几下的唇已经肿了起来,“你起来。”   谢司珩撑在他上方,他比宋时清要高出半个头,压下来的时候,将宋时清的退路挡了个一干二净。   “不难受吗,时清,让我帮你好不好?”   “……不用,我自己去浴室。”   谢司珩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行。”   宋时清抿唇,谢司珩跪在床上,两条腿正好分开了他的腿,膝盖朝上抵,力道带着和主人如出一辙的威胁性。   见宋时清真的要被他逼哭了,谢司珩好整以暇地垂眼看了下那可怜的小东西,“让我亲一下,亲完了就放你去浴室。”   宋时清慢吞吞坐起来,主动凑近他的唇。谁料谢司珩居然偏了下头,第一次躲开了他。   “不是这样,我要亲其他地方。”   当意识到谢司珩说的其他地方是哪里的时候,宋时清受惊般挣扎,下一刻就被掐住腿弯按回床上。   “不行!谢司珩!不行!”宋时清的声音逐渐带上了哭腔,“变态……混蛋,王八蛋……”   话是这么说,但他明明舒服得背脊都在打颤,完全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   窗外的围墙上,有一只花栗鼠窜过。它站在最高处盯着这边的窗户,可爱的鼻尖轻轻动着。   好香啊。花蜜一样。   但本能告诉它,那边的甜香下伴随着难以想象的危险。   去还是不去呢?   花栗鼠犹豫着。   反正今天阳光正好,这周围也没有会捕食它的野猫,它有的是时间用核桃大小的脑仁慢慢思考。   终于,在它下定决心要过去看看的时候,那扇窗户的窗帘被人从里面拉开。   谢司珩朝它看了一眼。   ……花栗鼠甩着大尾巴跑了。   谢司珩盯着小东西的背影,漫不经心地笑了下。他就说怎么感觉有东西在外面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个多小时,原来是只老鼠。   谢司珩重新拉上窗帘转身。房间里昏暗的光线下,他的手臂和肩胛骨上几道红痕鲜明暧昧。   而他不远处的床中央,被子微微鼓起了一点,宋时清整个人蜷缩在里面,抱着枕头一声不吭。   其实……没完全进去。时清哭得太可怜了,整个人都在发颤。偏偏他还是信任自己的,又怕又羞地啜泣祈求,里面却因为紧张绞得人生疼——   谢司珩艰难地移开目光,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走过去碰了碰被子,“饿……”   被他碰到的那处,嗖一声塌了下去。   谢司珩:……   行吧,怪他。   他俯身把被子掀起来,宋时清明显紧张了起来,但谢司珩只是掀开了这么一点点就停住了,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一记。   “饿了就下来吃饭。”   谢司珩把被子盖回去,在被子上又亲了一下,才转身离去。   “咔哒”   门合上。   宋时清依旧紧紧闭着眼睛。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身上还残留着刚才亲密时留下的余韵,任何一点小小的动静,都会让他想到刚才的事情。   ……就,就先这样躲一会。   宋时清带着十足鸵鸟心态地想道,总不能现在就下去面对谢司珩……   他本来只是想冷静一会的,但身体太疲惫了,躺着躺着,居然再次睡了过去。   楼下。   谢司珩一边扣扣子一边下楼,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盘着头发的中年女人杵在了一楼的客厅中。   见谢司珩下来,她笑着偏头点了一下,行了个很奇怪的礼。   “点心和豆浆已经放桌上了,要送上去吗?”   她好像是以平等的姿态和谢司珩说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看着不舒服,有种拱伏无违的顺从感。   “不用,他得睡一会。”   “是。”   谢司珩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好几秒,两人都没有说话。   于是妇人先开了口,“您是不想让太太见到我吗?”   谢司珩下到一楼,“嗯。”   鬼胎落地要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以后,阴缘圆满,宋时清自然会慢慢想起上辈子的事情。   这是迟早的事。   但想到自己这辈子干的某些畜生行径……谢司珩还是不想刺激宋时清,导致他提前看清楚自己的处境。   【李嫂子,你过来。】   管家站在台阶上,朝院子里一个正朝厨房走的妇人招了招手。   头上绑着布巾的妇人立刻放下菜篮子走过来,满脸堆笑,“怎么啦徐爷,是晚上要加菜?”   被叫徐爷的管家徐长贵把宋时清往前推了下。   李嫂子目光在宋时清脸上一沾,又去打量管家的神情,“这位哥儿是——?”   “这是咱们谢家的二少爷。”   李嫂子一愣,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刹那间显然是冒出了无数念头。但能在大地主家混出名堂的女人哪有省油的灯,只短短一息之间,她就挂上了笑。   “哎呦,我刚还以为这是您家的小公子呢,看着就是一身的矜贵气,读书人的胚子。原来是二少爷啊,是像老爷。”   说着她又捏了捏宋时清的衣袖,满脸的担忧,“怎么穿这么一身啊。我知道了,准是少爷调皮,去哪个土堆找羊崽子玩了,你看看这一身的灰。”   宋时清被她拉着手寒暄,整个人都绷紧了。   穷人冬天能有一件蔽体的棉衣就已经算是老天爷恩赐了,所以接连四个月,这件衣服都不会洗一下,自然脏。   李嫂子看出来了,但话在她嘴里一转,就成了宋时清调皮。轻描淡写地将这份苦难掩盖了过去,也给了宋时清这幅样子的合理解释。   管家给她递了一个眼色,像是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我记得前头你找我要了钱去给咱们家人做冬衣了是吧,有没有剩的,先找几件出出来,其他东西也是,你看着给二少爷补。夫人说了,少爷以后住戏厅后面,那个有桃树的院子,你赶紧找人收拾。”   一听宋时清甚至在谢太太那里过了明路,李嫂子脸上更为殷勤。   很明显,她之前只以为宋时清是老爷在外面搞出来的种,被带过来认亲。而管家是偷摸儿把他领进来的。   没成想是太太亲口下的吩咐。   那对这个“二少爷” 的态度,她可得再斟酌斟酌。   两人之间无声的眼神交流,全落在了宋时清眼里。   他就像是被带进了豺狼窝里的幼兔一样,没有自保能力,甚至连四肢都是柔软的,竭力让自己镇定,以求在这里存活下去。但事实上,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管家还在吩咐李嫂子,说些银钱采买的事情。   就在这时,宋时清的肚子叫了一声。   宋时清捂住几乎是微微凹陷下去的小腹,抿唇低头朝后退了一步。   “二少爷还没吃饭啊。”李嫂子拍了下手,拉住宋时清的肩膀。   这个妇人一边把宋时清往前面带,一边嗔怒地点管家,“徐爷您看看,日理万机的,都忘了吩咐我备饭了。”   “少贫,我吩咐你的事,赶紧办知不知道?”   “您心放肚子里吧。”   宋时清被带着往前,无措地回头看了眼管家。   他依旧站在台阶上,一身夹棉的黑色长袍,用蓝线绣了铜钱纹。宋时清见过类似制式的衣服——   在前几年,一个村里人的白事上。   那人穿的寿衣就是类似的样子。   下意识地,宋时清心底升起一丝不详,躲避般回过了头。   李嫂子一直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见他回过头来,立刻出声试探。   “我还没问哥儿叫什么名字?”   她在管家面前叫自己少爷,又在独处的时候叫自己哥儿,这是在试探他的性格。   宋时清默默想道。   但也仅仅到此为止了,人的聪慧永远会受限于环境。宋时清在此之前接触过的最难相处的人不过就是那些偶尔看他们家收粮多,眼馋搞鬼的村人。他不知道此时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   “……我叫,宋时清。”   李嫂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知道的姓宋的人家,没想出对得上的,又问道,“哪个时?哪个清?”   宋时清是不会写字的,但刚才,管家在簿子上写了他的名字,他看了好几眼,隐约记得样子。   他迟疑了一下,抬手,在空中画给李嫂子看。   李嫂子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哥儿折煞我喽,我这乡野穷姑子哪认得字,我就配烧烧饭端端菜。”   不过也就是这一下,她心底有了考量。   穿得破长得好,性格内敛又识字,眼见着都十几了才被认回来……   别是老爷在外面搞了人家书香门第的小姐,想纳妾没纳成吧。   这年头乱,书香门第没个在朝廷里当官的,也护不住家族。保不准就是家里落败了,小姐不忍心儿子跟着吃苦,才巴巴地送过来。   李嫂子这样想着又是唏嘘又是满意,要是这样,不正说明了谢家的门第高吗,那她是后院里管事的,也是半个主子了。   宋时清沉默地跟着她走进厨房。   此时不是饭点,所有人都闲着。因此,在两人走进来的时候,众人都看了过来。   那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他身上脸上,宋时清脚下顿住,绷紧了抬眼对上他们的视线。   “都看什么看?”李嫂子扬声说道,“没见着二少爷要吃饭吗?赶紧蒸个肉蛋羹,再炒两个好入口的菜。”   宋时清能看见众人在听见李嫂子叫他二少爷时,脸上露出的如出一辙的惊异。   但很快,他们就装无事发生地做起事来。   谢家用的是七星灶,小锅的火常年不灭,很快厨房里就弥漫起了油香饭香。   一个和他年纪一般大的少年麻利地搬了个凳子过来,“嫂子,少爷坐哪?”   李嫂子在这短短的一路就看出来了宋时清的性格,噘嘴示意厨房后面的小隔间。   “好嘞。”少年应。   他爽朗一笑,很自然地给宋时清鞠了个躬,“问二少爷安,我叫李虎,在厨房打杂。您喊我虎子李四都行,天冷,以后您要什么,吩咐我,我给您送到房里。”   他脸上带着小孩一样的稚气,可能比宋时清还小一两岁。但身量高出宋时清半个头,大冬天,两只袖子卷起,露出结实的手臂。   这是只有在顿顿都能吃饱的家里才能养出来的孩子。   如果他今天没有踏进谢家的大门,那么可能在这个冬天,他去捡李虎扔掉的霉馒头,都得跟别人打一架。   而现在,李虎叫他少爷。   ……这不对。   宋时清自知自己没这么好的命。   宋时清能提前恢复记忆,是因为顾青那张符(你们还记得的对吧)   顾青顾天师,掉道具的神。 第八十八章   宋时清的手被李嫂子亲亲热热地拉着。   “来。”李嫂子把筷子递给他。   宋时清抬头,李嫂子笑着又往前递了递,把筷子塞到了他手里。   “我就在外头,您有什么要的,直接喊我就行。”   说完,她绕过隔断退了出去。   不多会,外面就想起了极轻的交流声。距离原因,听不太真切。   宋时清极缓地站起来,走到隔断墙边,将耳朵贴在了墙的裂缝处。   他其实很饿,桌上的肉蛋羹散发出浓浓的咸香,香得宋时清几乎想扑上去把脸埋进去吃。   但他不敢。   他不知道自己突然得到的一切源自什么,凭什么只给他不给别人。   弱小的动物就是这样,它们宁愿忍饥挨饿,宁愿一声不吭地忍痛,也要先探查周围。警惕是它们得以生存的唯一依仗。   “嫂子。”   李虎讨好地拉着李嫂子坐下,朝隔断墙指了一下,“怎么回事啊?”   碍于宋时清在里面,所有人都收着声音,跟做贼一样。   “我也说不清,是刚前头徐爷领回来的。”李嫂子捂着嘴说道。   “有新太太进门没有?”厨娘问道。   李嫂子意味深长的摇头,“没见到,就他一个。而且见过太太了。”   众人对视一眼,各有猜想。   李嫂子招手,示意她还没说完,“这个少爷,会读书写字,我估么着,是读书人家出来的。保不准啊……”   她没说完,只朝众人使了个眼色。   李虎先是皱眉,随即惶然。   李嫂子打他一下,“怎么?”   “我突然想起个事儿。”李虎小声,“年头,大少爷掉井里那次。大夫说他可能熬不过去了,老爷不就让管家出去了好几趟找人。”   李虎:“当时徐爷说,老爷让他去找大夫。但咱们家又不缺大夫,哪用得着去外面找?你们说——老爷那时找的,会不会是这位啊?”   谢家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谢夫人手段了得,后院里的其他女人没有一个敢大肚子的。   年头长子不知道怎么得摔井里去了,几次差点没挺过来。   后来虽然救回来了,但腿一直有些一瘸一拐的。   如此情形,谢老爷去外面把年轻时的风流债接回来,当个备用的,也是很正常的事。   隔着一堵薄墙,墙那边的谢家下人带着微妙兴奋地聊主人家的腌臜事,墙这边,宋时清无声地退回桌前。   不是的。   母亲在父亲死之前,从来没有出过村子,他和谢家老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这些人也不知道谢家收养他的原因。   吃完饭以后,李嫂子让人收了碗筷,就带宋时清朝后院走去。   “这墙后面,是老爷的书房,那边是先生给少爷小姐上课的地方……这池子鱼,是好几年前太太找人移过来的,少爷您要是想吃鱼,找我,千万不能碰他们,太太可宝贝这些鱼了。”   宋时清朝那边多看了一眼。   七八尾色彩斑斓的大锦鲤在池底缓慢地游来游去,似乎是察觉到了宋时清的目光一样,它们朝这边游了过来,聚在池子边缘,微微仰起头。   就这么静静地,静静地盯住了宋时清。   宋时清突然打了个哆嗦。   “哥儿冷啊?”   宋时清受惊般收回目光。   李嫂子已经自己补完了他的想法,自顾自说道,“您放心,待会把您送到院子以后,我就去库房拿棉衣棉被过来。以后在谢家,您挨不了冻。”   ……宋时清抿唇点了点头。   又往前绕过一个转角,他突然问道,“夫人,很喜欢鱼吗?”   这是宋时清主动说的第一句话,李嫂子想和主子打好关系,当即笑容又热切了几分。   “哎呦我的爷,我叫夫人,您怎么也叫夫人呢?您得叫她娘亲。”   宋时清不答话,只仰头看着她。   年纪轻的男孩子如果过于清秀干净,就有种雌雄莫辨的漂亮,更何况宋时清常年生病体虚,这样看着,简直像是几年前某个徽商送过来的小娟人。   李嫂子又多了几分耐心,“女人哪有不喜欢漂亮东西的呢?咱们夫人啊,是从东边嫁过来的主儿,喜欢漂亮的缎子,大珠链子,听曲儿看鱼。不耐烦做什么绣花的活,就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   正说着,他们走出竹林,前方逐渐显现出了一栋戏楼。   下台子架高,上下都有木雕的花样,一格一格的,像是某些戏剧的情节,雕的惟妙惟肖。   “哥儿你看,戏楼。”   李嫂子带着宋时清从小路径直走过去。   以前在村子里,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听上戏。种田的百姓也出不起请名角的钱,都是每家每户出点粮食出点肉菜的,等天南海北到处跑的戏团到了,用米面肉菜换对方唱一天。   宋时清长得好,还被戏团的师傅摸过骨,说要不是他身体不好,没法练功,他一定把宋时清带走。   这是句玩笑话,却惹得母亲生气了好几天。   宋时清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依然很喜欢那些咿咿呀呀的故事。   走到近前,宋时清上上下下地看整座台子。毕竟还是个小孩,没法完完全全地藏住所有心思。   李嫂子一看他这神情就知道他喜欢。   “哥儿想听戏不?”   宋时清顿了下,侧眸看她。   ——这孩子眼睛真灵。   李嫂子在心中想道。   她弯腰指指戏台后面的一排房子,“唱戏的都住在那,我带您去见见他们。”   宋时清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抵过心底的喜欢,“会不会扰他们休息?”   “下九流的玩意儿,什么扰不扰的。”李嫂子失笑,“走。”   她让宋时清跟自己来,从侧面绕进后排的房子中。   戏台两边各有三根柱子,上面挂着灯笼。宋时清从下方走过,突然发现,每一盏灯笼下,都摆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撒着薄薄一层白米。   【清小哥,我跟你讲,我们唱戏的,开了嗓就不能停,一定要唱完才能下台,哪怕底下没人看。】   当年和戏团里的小孩躲在幕布后说的话一下子浮现在了宋时清的脑中。   【我师父跟我说,戏不仅是唱给人听的,也是唱给那些没家的‘东西’听的,中途停了,得出事。】   小孩说得认认真真,宋时清也信的认认真真。   他小声,【那你刚才摆在角落里的米是做什么的?】   【也是喂那些东西的。】小孩回答,【年头坏,外面死的人太多了,喂他们点吃的,他们凶性就小一点。到时候赶夜路,它们认我们的好,就不会给我们使绊子。】   【你小心点,不要踩到盘子,最好也不要往那边走。我师父说,年纪小的孩子,容易被缠上。】   戏团是为了求夜路时安稳,才在台子上放米施食。   谢家是为了什么?   宋时清咬住下唇,将那片咬得发白。   他停下脚步。   李嫂子被他一拉,莫名其妙地回头。   “我不想去了。”宋时清低头,装作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身上的棉衣,“我想先换衣服。”   落魄的少爷也是少爷,也是要面子的。李嫂子明白地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在她转过身朝前接着走的时候,宋时清不动声色地抬眼偷偷打量她的神情。   李嫂子很自然地带着宋时清走过侧面放着一排白盘的戏台。   ——可是按说这些东西,人最好绕着走,不然容易撞阴。   她不知道吗?她在谢家做了这么久的活,为什么不知道?   ……还是说,大户家的下人,都不怕这点阴阴私私的事情?   宋时清不觉得是第二种。   他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了一张巨兽的大嘴前,高高挂着的眼睛带着恶意的笑,看着他不得不一步一步送上门来。   无法挣脱,无从躲避。   谢夫人给宋时清安排的院子就在戏台之后,李嫂子做事确实周到,刚才宋时清还在吃饭的时候,她就把活派了下去。   此时两人走到,院子里外已经基本安顿好了,就差衣服和被子还没送来。   “嫂子,您看,这是我挑的衣服,能穿吗?”一个小丫头抱着两件棉衣走过来问道。   大户人家新做的棉衣都是鼓鼓囊囊的,里面全是崭新蓬松的棉花。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厚实暖和。   但李嫂子只是扫了一眼,随即不高兴地扬起眉,“拿你们嫌丑不穿的棉衣给二少爷?你是不是不想要这张皮了?”   小丫头一愣,下意识看向宋时清,满脸茫然。   没人告诉他要衣服的是少爷……还是二少爷?哪来的二少爷?   李嫂子才不给她反应的机会,直接冲上去揪住了她的耳朵,“没个轻重的玩意,居然敢怠慢主子!”   小丫头一下子就哭了起来。   “你别打她。”   她和宋时清的妹妹一样大,哭起来梨花带雨的,宋时清跑上去拉住李嫂子。   但坏事仿佛就偏要堵在一起发生一样。   “都别拦我!都滚开!我倒要看看,我多了个什么哥哥!”   “以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吧,收养?还不就是外面的下贱货色抱着杂种来认亲了!狗娘养的是不是我爹的种都不知道,你们就叫上二少爷了!”   “是不是还要把下头的田铺分一半给他啊!”   李嫂子脸色一变,伸手将宋时清朝后一拉。   这位二少爷可是管家亲自交到她手上的,出了事,主子肯定不担责,但她会不会被赶出去就说不定了。   一个身穿红白棉衣的小姑娘闯进院子,疾言厉色地看了过来,一眼就盯住了宋时清。   她和谢夫人几乎一模一样,一个大一个小而已。   谢家的三小姐一指宋时清,对着身后一种拿棍棒的家丁冷声下令。   “去,给我打死那个杂种。”   下一章谢司珩翻车!芜湖! 第八十九章   宋时清脸色苍白。   那个时候,像是谢家这样的大户,家里都养着一群家丁。平时这些人抬轿子管铺子,到了年关收粮的时候,就全都带上棍棒跟着下地去,专门收拾那些交不上粮的农民。   宋时清跟着父母去交过几次粮。前几年年头还没这么坏,地里收成好,村里面的所有人家,都会把最好的那些米挑出来送过去,生怕他们不收。   但即使这样,还是会被压秤。   他们只能和管事的说好话送东西,有时候惹得管事不耐烦了,举起棍子就是打。一棍子下来就是一道乌青的印子,在身上十天半个月都消不掉,疼得钻心。   小姑娘一声令下,那群拿着棍子的汉子就冲了上来。   “哎,哎!”李嫂子把宋时清往后推,“想打我啊?你们是不是想打我?”   宋时清咬牙藏在李嫂子身后,手指因为惊惧不受控制的颤抖。   家丁从来都是只对他们挥棒子,对管事的点头哈腰。这些人应该而也不敢打李嫂子。   果然,正如他猜想的那样。这群平日里也要在李嫂子手下讨生活的汉子面上声色俱厉,拿棍子指着李嫂子骂,但脚下就是死死地站在了原地。   李嫂子见场面控制住了,讨好地朝站在门口的小姑娘笑。   “小姐,是太太让二少爷回来的,您要不先去问问太太?”   不提谢夫人还好,一提谢夫人,谢家的三小姐简直就是暴怒了。   她冷笑一声,“好啊,你们欺负我哥摔断了腿还不够,想要还要强压着我娘认下这个杂种是吧。”   毕竟是在深宅大院里长出来的小姐,她当然看出来家丁面上听她的话,实际上根本不打算为她出头的做派,直接冲上来抢过一根棍子。   “给我!”   说完,她转身高高举起棍子,一下砸在了李嫂子的腿上。   “啊!”李嫂子面色大变,疼得摔在地上。   小姑娘丝毫不停,狠踢她一脚,接着直接朝宋时清冲过来——又是一下。   手臂粗的木棍打下来发出极闷的一声,紧接着就是能让人眼前发黑的剧痛,宋时清捂住被打的手臂朝后退。   他要是想活下去,就只能留在谢家。只要那些家丁碍于李嫂子不敢动手,面前的小姑娘打不死他。   身上疼总比饿死强……   见宋时清白着脸往后退,谢家三小姐眼底划过一抹狠色,提起棉袍下摆就要追上去。   正此时,院门外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丽娘!”   小姑娘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扔了棍子。   但已经晚了,被人叫过来的谢夫人跨进院门,面无表情地站住了脚步。   距离有些远,宋时清依旧看不清谢夫人的样子,但她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觉得阴冷。   “夫人,夫人……”李嫂子哭着爬起来,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捂着腿部的伤处,连摔两下。   谢夫人扫了她一眼,冷眼看向那群还拿着棍棒的家丁,“谁打的?”   家丁挤一起低头后退,你顶顶我我撞撞你,没人说话。   谢夫人立刻就看明白了,转向谢家三小姐。   “丽娘,是不是你?”   谢丽娘缩了一下。   “娘……”   “过来。”谢夫人说道。   谢丽娘偷眼看她,不敢过去。   “胭脂。”谢夫人微微侧身。   被她叫胭脂的丫头虎头虎脑的,闻言应了一声,走过来直接揪住谢丽娘,把她往谢夫人那边扯。   谢丽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但很明显,胭脂没什么脑子,被瞪了,还傻呵呵地朝谢丽娘笑。   两人走到跟前,谢夫人直接拽过谢丽娘。   “娘……”   她想说自己是怕宋时清这个不明来历的人跟哥哥争家产,但谢夫人根本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劈头就是一个耳光。   一时间,整个院子,一下子静得半点声响都无。   连想推卸责任的李嫂子都跟被割了嗓子的鸡一样瞪大了眼睛。   宋时清惶然看着这一幕,他看着谢丽娘不可置信地捂着脸,眼泪一点一点在眼眶里聚集,然后张大嘴委屈地嚎哭起来。看着谢夫人冷眼旁观,眼底又凉又不耐烦,像是……   像是觉得这个女儿坏了她的事一样。   ……为什么?   谢夫人没个好脸色地抓住谢丽娘的胳膊,带着她往前,谢丽娘一边哭一边小跑跟上,直到被带到宋时清面前。   “跟你二哥赔不是。”   谢丽娘大声哭嚎,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全然看不出刚才嚣张跋扈的样子。   说到底,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在外人面前强横,却会被自己母亲的怒火吓到不敢说话。   “快点!”   “二哥……对不住,我不该打你呜呜呜……”   谢夫人上来拉住宋时清的手,女人的手很软但很冰,像是月子没坐好受寒了一样。   她心疼地摸了摸宋时清被冷汗汗湿的头发,又瞪了眼谢丽娘,“你看看你二哥被你打成什么样了?”   说完又转头安抚宋时清,“以后她再来找事,别惯着她,拿棍子打回去。这群下人也是,不知道个轻重,连拦都不拦一下,你看看这伤。”   李嫂子适时开口,“我这就去拿药。”   一场闹剧落幕,谢夫人领着丽娘离开,留下院子里宋时清众人。   谢家的下人们先是静了一会儿,站在不同角度偷觑宋时清的脸色。   谁都知道,谢家的大老爷如今已经五十七了,看着身体还健朗,但这几年,也就是逢年过节出来当个吉祥物的主儿,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交到了谢夫人手上。   主母明着给宋时清立了身份,谁还敢怠慢这位少爷,只是拿不准他的性子而已。   在一片凝滞般的安静中,刚才喊打喊杀的十几个家丁是最先动起来的。   看起来年纪最大的那个带着被谢丽娘抢了棍子的汉子上前,二话没说给宋时清跪下磕了个头。   宋时清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少爷,我们兄弟刚得罪了,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讨口饭吃,我们也不能和二小姐,不,三小姐对着干。”   “……没事。”宋时清摇摇头。   见他是个好说话的主,家丁立刻松了一口气,七嘴八舌地说着好话,站起来就张罗着帮宋时清把院子里的家具往屋里搬。   宋时清走进偏房,这里是给下人住的,此时没人在。   他背靠着门,低头小口小口地呼吸起来。   太疼了。   他本身就不敌一般人耐痛,谢丽娘是奔着打死他动的手,如果不是还有棉衣缓冲,骨头都得断。   “……你俩别碰。这是徐爷吩咐要放在房里的东西,你们粗手粗脚的,打碎了怎么办?”   听见管家的名字,宋时清本能朝外面看了一眼。   但人太多了,他分不清谁是谁,也不知道管家吩咐要放在他房间里的东西到底是设什么。   大概是顾忌儿女的想法,晚饭时,谢夫人没让宋时清去,让下人送到房间里。   宋时清缩在被子里,稍微有点发烧,烧得他迷迷糊糊的,想睡又难受的睡不着。唯一好点的地方是脑子不清醒,就觉得高高肿起的胳膊没那么疼了。   月上树梢,戌时。   “咚咚咚!”   宋时清茫然地睁开眼睛。   他还以为自己在家里,敲门的是晚归的父母,手在床边摸索了两下,抓到棉衣盖在身上,下床朝门走去。   直到被外面的冷风盖了一脸,宋时清才陡然清醒了几分。   “哥,就是他!”   白天才见过耳朵谢丽娘身后狠狠推了一下宋时清,直接把他推得朝后摔坐在了地上。   谢丽娘显然是偷偷来的,身后没带一个下人。唯一和她一起来的青年身穿缎面长袄,月光下,暗绣的仙鹤纹依旧隐隐流光。   宋时清仰头,撞进了那一双阴鸷的眼睛里。   来人朝宋时清走来,步子一瘸一拐的。   宋时清刹那间明白了这人的身份——   这就是李嫂子口中,年头跌进井里摔断了腿的大少爷谢崇光。   也是他现在的哥哥。   谢崇光并不像谢丽娘那样继承了妈妈带着些媚态的漂亮,长得普普通通,身形高大。   他打量着宋时清,嗤笑了一声,“二弟?”   谢丽娘年纪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哥,咱们把他丢出去喂狼行吗?反正现在天黑了,娘也不知道。”   宋时清朝后缩了下腿,心底缓缓升起一股寒意。   谢崇光没理妹妹的提议,只是用那种仿佛在看什么牲畜一般的厌恶眼神盯着宋时清停了好一会。   本能地,宋时清知道他是在看自己完好无缺的腿。   “哥。”谢丽娘催促。   谢崇光在宋时清面前蹲了下来,突然伸手,就像是趴在草丛里的蛇突然探出头咬了人一口一样,拧住了宋时清的伤处——   “唔!”   宋时清当即痛得眼前模糊,大颗大颗的生理性眼泪不分场合地掉了下来。   即使是彼时的宋时清也有了羞耻心,他知道谢崇光和谢丽娘是在欺辱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两人面前流露出软弱的神态。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就是这样,将他的自尊心一下一下地碾在了地上。   见宋时清哭了,谢崇光像是满意了一样笑了起来。   他随便扔了几个药品在地上,站起身,“娘让我送来的。丽娘,我们走。”   谢丽娘还不甘心,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做的和她想的不一样,不永绝后患吗?就留着这个杂种在谢家跟他们抢家产吗?   但她只是个女孩,拗不过当家做主的谢夫人,也只能听谢崇光的话,生气地跺跺脚,跟着谢崇光走了出去。   冷风穿过打开的门,呼呼地灌进屋子里,将宋时清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热气吹得消失殆尽。   宋时清站起来,腿针扎一样的刺麻,手臂一阵一阵地痛,头也疼,全身没有哪处是舒服的。   但至少接下来,应该没人找他的麻烦了。   这就好……   眼泪一颗一颗地朝下掉,他想回家了。   他要是像其他兄妹一样是健健康康的就好了,木匠就不会不要他,母亲就不会把他送来谢家。   宋时清喉咙里发苦,但还是强撑着在地上找药瓶。   圆瓷瓶滚得到处都是,其中一个就滚到了床下面。宋时清趴在地上往里面看了眼,只见它在很里面的位置。   床底黑洞洞的,宋时清怕撞到木头,拿了盏油灯放进去,自己往里面爬。   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他睡的床板下面,多架了几根木头。木头上,卡着一只木箱子。   【你俩别碰。这是徐爷吩咐要放在房里的东西,你们粗手粗脚的,打碎了怎么办?】   白天在偏房里听到的那句话重新响在宋时清耳边。   ……是这个吧。管家特意吩咐要放在他房间里的东西,应该就是这个吧。   宋时清想起了谢夫人和管家之间心照不宣的对视,心跳逐渐快了起来。   他将箱子小心地推了出来,看了眼锁好的门,再低下头,观察起眼前大概有两个枕头那么大的箱子。   它没上锁。   大概是因为谢夫人和管家都不觉得它会被宋时清发现。   想想也是,木箱的材质和床一模一样,而老床两边都是封死的,不透光,下面还有一道梁,就算是白天钻进去,都不见看不清这个箱子。   如果不是宋时清拿了灯进去,他永远也不会发现。   宋时清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   入眼的,先是几件叠好的小衣服。   宋时清将它们拿出来,注意着没拿散,只翻了一下。   这是五件丝绸做的婴儿衣服,有一件上面的带子还断了,显然是被人穿过的。   宋时清脑中,有一个想法,渐渐成了形。   油灯上的一豆火光照亮他雪白的半边侧脸,好半晌,宋时清没动。   他的牙关微微发颤,宋时清强忍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一件一件地将箱子里剩下的东西拿了出来。   襁褓、衣服、鞋子、书、笔、拨浪鼓、绣虎……   这是谢崇光、谢丽娘还有那个他不知道名字的谢家小少爷的东西。   但最下面,一张微黄的纸上,写着宋时清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挡灾。   世道越是乱,就有越多的人拜鬼神。村头立龙王庙,村尾设关帝府,平时拜观音娘娘阿弥陀佛。   百姓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而那些大户人家,就会去民间找八字与自己或者家人合的小孩,给点钱,让对方穿旧衣服。说是这样,就能把自家的灾祸渡到别人身上。   宋时清所在的村子,只有一个人被找过,收了一大笔钱。回来以后杀了头猪请大家吃饭。   宋时清当然也被带去了。   宴席上,他看见村头的一个老疯子坐在角落,被人群挤得拿不到饭菜,就端了一碗送过去。   老疯子也看不见了,闻到味道才发觉有人过来。   【傻子,傻子。】他点宋时清,似乎以为宋时清是那个收了钱回来请客的人。   【平常的灾祸,人家自己家有的是钱和人,用得着你帮忙?必是作恶多端,惹上了活人摆平不了的麻烦,才找的你。出钱买你的命,你还沾沾自喜……】   是。   白天时谢家下人也说了。   谢崇光,年头突然摔进井里,断腿以后,族老揪着这件事不放手,要谢老爷过继一个孩子当家主。   好在谢夫人很快就怀上了。   可谢夫人明明身体康健,却提前早产,几乎一尸两命。那个小孩虽然是个男婴,但哭起来跟猫叫一样,要死不活的。   谢夫人也是日日噩梦,月子没坐好,小病不断。   宋时清浑身冰凉坐在地上。   他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有只恶鬼压在了他的身上一样。   好半晌,宋时清一件一件地将东西放了回去。   他没地方去的。   谢夫人收养他就是为了让他挡灾,如果他不愿意,就会被赶出去。   宋时清睁开眼睛,耳边一阵嗡鸣。   梦境真实得完完全全将他拉了进去,一幕幕依旧清晰的留在脑中。   宋时清还不太清醒,微微打了个寒噤。   隐约间,他觉得刚才梦到的一切不太寻常,但仔细思索下去,真相的尾巴又一溜烟没了踪迹。   不想了,宋时清坐起来,顺手拿过枕边的手机。   怎么这么烫?   宋时清茫然,他按开手机看了眼电量和后台,都没发现问题。但手机烫得几乎将他手心熨红了一片。   宋时清掰开手机壳,一张明黄色边缘微微焦黑的符纸飘落了下来。   是它在发烫。   这张符是宋时清从涂山被救出来住院的时候,顾青递给他防身的。但后来科伦坡撞鬼时,它还不如谢司珩有用。   宋时清就将它压在了手机壳里,渐渐忘了。   如果不是这次发烫,等换了这个手机,宋时清都想不起来它。   房间里安安静静,像是某种巨大危机来临之前的平和。   宋时清蹙眉,捏着符纸看了半晌。   先问问顾青老师是怎么回事吧。难道这栋房子里有鬼吗?   宋时清忧虑地划开手机屏,微信里付聂昨晚发来的消息挂在最上面,红点很是瞩目,宋时清本想点开先看一眼,待会在回。   但聊天框中的小图拍的非常清晰。   繁体的【谢司珩】三个字一下子就摄住了宋时清的视线。   宋时清压在床单上的那只手受惊般攥紧布料,他盯着屏幕,像是看不懂付聂发来的文字一样。   什么叫照片背面的记录?   什么照片?   那张三代人以前留下的老照片吗……为什么会有谢司珩的名字……   宋时清抬起手指,好半晌,他都没有点下去,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一大团棉花。   他想喊谁?   谢司珩吗。   中元节快乐小可爱们!我很快乐芜湖! 第九十章   时间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长了,宋时清不知道自己僵坐了多久,等大脑从一片混沌的空茫中挣脱出来时,他的手脚都已经麻木了。   房间里的空调依旧在呼呼地朝外吹着冷风,窗帘不太挡光,明媚的阳光被遮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顽强地撒了进来,将室内的摆设照亮。   一切都是温馨干净的样子。   宋时清无意识地攥住手机边缘,甚至没有再第二次按亮屏幕查看那张照片。   本能地,他在逃避真相,在从眼前一切看起来安宁无害的表象中汲取安全感。   他不想怀疑谢司珩。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那么多年前留下的记录,说不定是写错了呢……   【我家在我之前,从来没有人出国留学。我是第一个。你说的照片,是什么照片?】   【这栋房子是我家好几年前买来投资的。】   三天前,谢司珩站在楼梯口,拿着那个螺钿漆盒里的小皮人,皱眉沉思,【我也不知道上一任房主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在房子里放这些东西。】   从头到尾,他都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那个时候宋时清很轻易地相信了他,只是觉得房子的上一任主人背景成谜。   【我是这栋房子原主人的朋友。】   【……我可能认识你家长辈。】   【难怪我妈妈说你和你家长辈一模一样!我的天,基因可真神奇。】   付英兰和付聂说过的话交替在耳边响起,宋时清无意识地盯着自己的手,某一刻,很多个大大小小的画面被他拾起来连在一起……   拼出了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真相。   你看,百年前百年后,两个一模一样的谢司珩,多容易让人想起涂山上的那个鬼宅祠堂里,一人一鬼的两个谢司珩。   从最一开始,那只恶鬼压在他身上,带着怨毒地让他看自己的长相时,一切不就已经展现给他看了吗?   是他轻易相信了谢司珩的解释。   ……太阳穴骤然传来一阵痛楚,霎时间,记忆潮水般涌了出来。   不仅有此时此刻近二十年的过往,还有无数宋时清根本分不清真假,却本能感到恐惧的画面。   扭曲的人脸混在一起,挤压在他残存的意识上。   好疼……   宋时清满嘴都是铁锈味,不知道咬破了哪里。   被扔在床上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但宋时清根本听不到。他被那些记忆拖拽着,沉入了一个又一个可怖的过往中。   手机的震动停了下来,它沉寂了几秒,再次亮起屏幕。   ……终于,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时候,宋时清从噩梦一般的泥沼中挣脱了出来,察觉到了那微弱的响动。   他身上的睡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了,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阵阵晕眩。   他和谢司珩之间已经完完全全地锁死在了一起,当他彻底认知到的时候,感知就会同时跟上,将那些深藏在灵魂中的记忆翻出来。   只是才被翻出来的记忆就像是才从泥土里被找到的文物一样,错综复杂模糊不清地堆在一起,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手机屏幕上鲜红的未接来电上的数字已经到了“32”,但对面的人显然非常耐心,再一次地打了过来。   宋时清看着屏幕上谢司珩三个字,脸色白得像是大病了一场。   接,还是不接?   ……其实接不接都一样,他已经打了三十多个电话了,自己不接这个,结果不过是那边再打第三十四个而已。   宋时清伸手拿过手机,手指顿了下,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时清?】   谢司珩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了出来。   宋时清受惊般打了个寒噤。   连宋时清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怕谢司珩。明明在意识到那些东西就是谢司珩以后,他应该更安定一些。毕竟比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将自己撕开吞吃入腹的恶鬼,谢司珩至少不会杀了他。   但显然,谢司珩做过的事太多了。以至于就算他现在还不能清晰地记起那些陈旧的往事,恐惧的本能就先一步向他做出了警示。   【时清。】谢司珩又叫了他一遍,【你怎么不说话?】   “我……”   一开口,宋时清才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多沙哑,他心下一紧,立刻收声。   谢司珩没说话。仿佛已经从宋时清的异样中察觉到了什么,手机的两端,仅剩下微不可查的呼吸声。   “我刚才做噩梦了……”宋时清说道。   他几乎是本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软迷茫,像是被梦魇吓到了一样。   这样能让谢司珩心软,他那些还没有整理顺的记忆如此提醒。   【——睡太久了?】谢司珩问道。   宋时清缓缓放松了下来,“嗯,好像是。你去实习了吗,怎么走之前不叫醒我。”   谢司珩笑了下。   早上的记忆缓慢回笼,宋时清这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他滞了一瞬,逃避般转移话题。   “你、你有事吗?”   【想问问你吃饭了没有,结果你一直没接电话。】谢司珩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我还以为家里出什么事了。】   ……宋时清觉得,更可能的解释是谢司珩在他身上下了什么东西,能随时感知他的生魂。而刚才自己的生魂有所波动,谢司珩怕他在梦中看到太多的东西,所以打电话叫醒他。   所以……   他可以趁着现在逃走的吧。   宋时清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越来越快。手心里的那张符箓已经渐渐失去了温度,被他的冷汗浸湿。   他骗不过谢司珩的,或许在电话里还能含糊一下,面对面时,谢司珩一眼就能发现他的异状。   发现以后……   科伦坡港口酒店的那个楼梯间里的画面在脑中闪现一瞬。   那次也是他短暂地发现了谢司珩隐藏在活人表象之下的真实样子。   宋时清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别担心,我没事。”宋时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迟疑了片刻,他多问了一句,“你晚上什么时候回来?”   谢司珩“嗯?”了一声,【六点下班,大概七点多能到家吧。】   宋时清看向墙上的挂钟。   十二点零八分。   宋时清轻声,“好,我再睡一会。”   他挂断了电话,房间里又一次陷入了令人不安的寂静中。   宋时清很久都没有动作。   如果要逃的话,他要去哪?谢司珩熟知他所有的亲人朋友,他们两个甚至是邻居。他还要准备面试、入学……   他就像是一只停在蜘蛛网上睡了太久的小蝴蝶一样,清醒以后才赫然发现全身早就已经被缠满了坚韧的蛛丝,柔软的翅膀被完完全全地困死了,一丝挣扎的空间都没有。   ……顾青。   手心里的符箓像是一颗沉甸甸的石头,宋时清垂眼良久,拿起手机下了床。   就算要向那位天师求助,也不能在这栋房子里。他不知道谢司珩有没有留伥鬼守着他。   正此时,手机再次震动了起来。宋时清以为是谢司珩,没落眼就接了起来。   【宋时清。】   宋时清脚步一顿。   “……顾天师。”   在此之前,宋时清一直都叫顾青老师,毕竟也没谁跟他介绍过顾青的真实身份。只有稍微入点行的人,才能根据术法推测出玄门中人的身份。   顾青微妙地默了会。   【咱们是同行吗?】   宋时清抿唇,“我应该只是……正好被牵扯进了一些事情里,了解了一点常识。”   【那你挺惨的。】顾青随口评价了一句,倒是没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转而问道,【我的符烧了,是你用的?】   “不是,它被阴气引动,破了迷障。我也不知道是谁引动了它。”   顾青一字一顿,【你知道谢司珩给你入了鬼胎吗?】   在谢司珩发现宋时清身上带了符箓以后,就将符封了。好长一段时间里,连顾青都感受不到它的动向。   而今,随着鬼胎一天天长大,宋时清身上的阴气也越来越重,终于泄了一丝进去,这才让符箓自发引动。   宋时清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什么?”   【他已经把你和他的命格绑死了,你没有下辈子了。】   只有这一世,这一世就是永生永世。   谢司珩不死不灭,他宋时清就会被绑着不死不灭。如果谢司珩是一般的恶鬼也就罢了,再强横的鬼怪,也终究会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中。   但他说到底是一方神灵,不管善恶,不论来源,神灵的寿命绑定的是一方土地一方人民。涂山横跨两省,两省都是华国如今的经济大省,人口上亿,等他湮灭,得等这两境消亡。   即使谢司珩根本没有自己的道场,不入轮回的恶鬼也会自发地朝他攀附而来。他的“香火”,可不比那些留名的神佛少。   当恐惧堆积到一个临界点的时候,神经能感受到的就只剩下麻木了。   他怕是连死都死不了。   宋时清定定地盯着一点,好半晌,他如同梦呓一般问道,“为什么?”   他被谢司珩绑死的同时,谢司珩也被他绑死了。宋时清想不到是什么样疯狂又偏执的感情,才能让谢司珩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也喜欢谢司珩,他愿意和谢司珩在一起,但如果他有谢司珩这般手段,绝不会对谢司珩做同样的事情。   【……我早就说了,你八字模糊,我看不清。】   顾青像是叹息了一声。   【来南京吧。】   宋时清仿佛已经凝固住的黑眼珠终于动了一下。   他刹那间明白了顾青的意思。   “顾天师……”   【谢我的话不用说了。】   你能不能回得来还未有定论。   后面这句顾青没有明说,但两人都明了了。   没有提前预定,根本不会有出租车特意来这片社区。   宋时清在打车软件上定了车,站在路边等。   他心下一片乱麻,根本注意不到身边的人,直到手臂被人撞了一下,才陡然反应过来朝来人的方向看过去。   撞了他的是个年纪不大玩滑板的小女孩,头上反带着一只鸭舌帽。   不小心撞了人,她赶紧停下,但身体惯性朝前跑了几步,跑到了路对面。她索性朝宋时清大喊,“抱歉姐姐!我没看到你!”   宋时清一愣。   他的迟滞被小女孩当成了接受,她又踩上了滑板,一指自己的头发,“发型很酷,我喜欢。”   正午室外温度接近三十度,宋时清站在路边,却在此刻冷得牙关微微发颤。   他身上有什么特征是能让一个小女孩认错他性别的?   ……是他不正常隆起的腹部。   原来在某些能见阴的人眼里,他是怀着孕的。   所以他肚子里到底有什么?   是像寻常恶鬼那样无形的灵,还是——   宋时清想起了当初在鬼宅时,谢司珩给他看的那一团被胞衣裹住的胎。   他的肚子里……   宋时清陡然捂住嘴,胃一阵一阵抽搐。可从早上到现在,他什么都没吃,自然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躬着身扶住旁边的花坛,竭力呼吸平复身体的本能反应。   谢司珩……   宋时清闭了闭眼睛。   身后响起了车喇叭的声音。   宋时清回过头,只见出租车停在路边,司机有些好奇又有些狐疑地打量他,像是怕他得了什么传染病一样。   宋时清回避过他的目光,快步走过去上车关上车门。   “去机场,麻烦开快一点。”   他脸色实在是难看,人又长得扎眼。司机欲言又止,好几次看向宋时清来的方向的路,怕有什么人追上来。   宋时清没解释,只是直接递过去了一张纸币当做小费。   这下,司机启动了车子。   先停这,我得想想要不要让时清回国 第九十一章   “……你没事吧。”   意识到司机是在和自己说话,宋时清魂不守舍地抬起头。   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他,抬手在脸上划了个圈,试探着问道,“你看起来像是被吓到了,需要帮忙吗?”   宋时清摇了摇头,低声回应,“我没事。”   他就是……突然觉得很委屈。   如果谢司珩一开始就告诉他,那个将他带入难堪梦境的恶鬼和他是一个东西,他或许会恐惧,会羞耻,甚至会生气逃避,但这些情绪都是暂时的。   等他冷静下来,肯定会回去找谢司珩和他一起想办法面对的。   为什么一定要骗他呢?   眼前模糊又清晰,宋时清看着手心里的水滴,后知后觉地摸了一下眼皮,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出来。   惊慌和苦涩交织,记忆里的谢司珩逐渐被另一种东西取代,变得面目全非,宋时清甚至生出了一股怨怼来。   他到底哪里招惹了谢司珩,他要这么对自己。   那些摘人而噬的恶鬼不过就是要命,谢司珩算什么,把他养在身边,用谎言制造出平静安宁的表象,看着他心甘情愿送上门,很满足是吗?   喉咙闷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手机却在这个时候震了一下。   是谢司珩发来的消息。   【我给你点了冰淇淋蛋糕,记得开门拿】   文字后面跟了个小狗在吹空调的表情包。   宋时清垂眼盯着这行字,像是要从其中窥见谢司珩打下它们时的样子。   他到底……   宋时清闭上眼睛,强行截断了自己的想法。   不想了。谢司珩哪用得着他来担心,他还是想担心担心自己吧。   腹部在他手下依旧是一片平坦,只是隐隐有些不真实的下坠感。宋时清不敢深想,祈祷不适感是自己太紧张出现的幻觉。   车窗外的梧桐树一棵一棵朝后倒去,司机大概是看出了他不想说话,再也没有开过口。   宋时清兀自盯着窗外发呆,十几分钟后,他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的地方。   ……这条路,怎么这么长?   梧桐树依旧郁郁葱葱,遮下大片阴影,看起来没有半点不对劲的地方。   ——但路左侧,那个有着灰黄色屋顶的房子,宋时清已经见过两次了。   现在,它又出现在了前方。   宋时清一下子绷紧了。   司机像是也有些疑惑,为什么自己开了这么久还没有开到大路上,他频繁地看导航,打方向灯,转向。   然后第四次地,驶入了同一条路……   鬼打墙。   宋时清的脑子里浮现出了这几个字。   他缓缓地,缓缓地看向了前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副驾驶上多了一个人。   他伸手,调整后视镜,于是,那双波澜不惊的黑瞳便出现在了那面窄窄的镜子中。   他看着宋时清,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停车吧。”谢司珩说道。   自知自己带客人绕了不少路的司机有点心虚,但还是梗着脖子看向他,“前面就是机场。”   谢司珩凉凉回望,司机坚持了两秒,在他的眼神中退缩了下去。   他嘟囔着“运气不好”“导航坏了”之类的话,拿现金给谢司珩退钱。   但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载谢司珩这个人。   这一趟单的客人,明明就只有后面的宋时清一个。   宋时清全身僵硬,他看着谢司珩接过钱拉开车门下车,从后方绕到了他的外面。   隔着车窗,谢司珩微微垂眼。   他现在没有再笑了,骨子里居高临下的冰冷感一下子就显了出来。阳光之下,他脚下的阴影边缘微微扭曲,像是其中横亘着无数想要爬上来的恶鬼。   他在生气。   可他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宋时清麻木地想道。   狼逮兔子的时候都知道对方会跑,恶鬼欺人,凭什么不允许人逃呢?   谢司珩牵着他走到一边的人行道上,皱眉不动声色地打量宋时清。片刻后,他抓起了宋时清的手腕,一根一根掰开了宋时清的手指,拿出了那团潮洇洇的符纸。   “难怪……”谢司珩喃喃。   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盯着符纸眼神很凉,凉到宋时清甚至从其中发觉了一丝厌烦。   这才是真实的谢司珩,他不是即将高中毕业的青年人,他这张人皮下的灵魂早就不知道历经了多少个春秋冬夏,对活人冷漠得可怕,又偏执得与疯子无异。   眼前亮了一下,那张符纸在谢司珩的指尖无火自燃,顷刻间化为飞灰。   宋时清依旧没有反应,像是已经对外界的一切刺激失去了感知一样。   谢司珩抬眼看他,动作似乎是顿了下。   “……哭什么?”谢司珩淡声,屈指在宋时清脸上蹭了蹭,蹭掉了冰凉的眼泪。   改了两版,我决定不让时清回国了,就让他俩在大漂亮缠绵悱恻!(* ̄︶ ̄) 第九十二章   符纸被烧尽的那一瞬间,远在国内的顾青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颤,手中刻刀就这样横划过左手指腹,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雕螭案上升起,如同有生命一般裹住了顾青的手指。   顾青蹙眉,抬手挣开那些东西,自己抽了张纸按住伤口。那些东西蜷曲了一下,转而去舔舐顾青滴在案桌上的血。   过了一会,身后渐渐响起了脚步声。   “本命符箓被烧了?”   顾青嗤笑了一声,“怎么,特意赶来看我笑话了?”   来人在对面坐下,顿了会突然问道,“我是好奇,你怎么就那么看不上谢司珩。恶鬼命成神也是神,说不定以后还是同事。”   尚能显露法相的神佛,大多缺人性,像是谢司珩这种,如果能争取到,官方肯定是希望缔结友好关系的。   倒不是指望他能帮忙,只是像这类危险物种,杀又杀不掉的,放在眼皮子底下肯定更让人安心一点。   顾青淡淡,“我看不上所有死乞白赖扒着活人的老东西。”   被指桑骂槐的人只是垂眼笑了下,递了本旧书过来。   “原涂山县地志,看看。”   百年的兵荒马乱让民间记录十不存一,顾青他们之前翻找的那本地志,是建国后地方政府找老人做的回忆版。   顾青对面的人将地志翻开到某一页,点了点上面的一列,示意他从这里开始看。   宋时清跌跌撞撞地跟在谢司珩身后,直到进门时,宋时清抿唇停住了脚步。   感受到身后的人停了下来,谢司珩回头。   “……你想干什么?”   这话问出来的时候,宋时清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和谢司珩之间哪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不过是这只恶鬼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而已。   谢司珩叹了口气,“你现在不能长时间晒太阳,伤元气。我想先带你回家。”   宋时清一瞬茫然。   他是觉得心脏很不舒服,身上也没有力气。但他下意识地以为这些症状都是过度受惊引起的。   他盯着谢司珩,好一会以后艰涩地问道,“因为你在我的肚子里放了一个鬼胎?”   谢司珩笑了下,耐心地更正,“那是我们的女儿。被娘亲叫鬼胎,小姑娘会伤心的。”   发麻的脊椎再次感到一股寒意,宋时清喉头发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谁和谁的女儿?这样怪异恐怖的话从谢司珩的嘴里说出来,更让人觉得不真实。明明当初撞鬼时,在他最无助最难堪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就是这个人。   宋时清自己没察觉,但他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逐渐泛起了一种病态的潮红,这是被灼伤的前兆。   谢司珩索性走下两级台阶打横抱起他,走进了屋子。   谢司珩本身就很粘人,在确定了关系以后,更是跟个大型犬科一样,时不时就凑上来贴贴抱抱,仿佛要将宋时清全身都沾上他的气味才罢休一样。   宋时清从最开始的不好意思,到后来的适应甚至还有些喜欢,只用了短短几天的时间。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恐惧谢司珩的亲密接触。   房门被关上,谢司珩把宋时清放在门口的换鞋凳上,低下头,像是想安抚地亲吻他的眼睫。   宋时清一下别开脸。   他哭了太久,一双眼睛包括眼窝周围的皮肤都染上一层绯红,眼底满是破碎的信任。   但真的很漂亮。   ……看着就让人想硬。   反正都是恶鬼了,有点畜生的天性,多正常。   谢司珩没什么表情的盯着宋时清,双手松散地撑在他身侧,侧过头又去碰宋时清的嘴唇。   宋时清躲了几次,那冰冷的唇就轻轻落在他的脸上,鼻梁上。   都是一触即分,缱绻又克制的模样,仿佛还给他留了一线出逃的可能,但事实上早已将每条生路都严防死守地堵死了。   终于,在下一次谢司珩再次碰到他的时候,宋时清忍无可忍地挥手扇了对方一个耳光。   面前的谢司珩微微偏着头,宋时清没收力,所以他侧脸的那片迅速红了起来。   恶鬼的人皮也会受伤啊,他还以为这种东西刀枪不入呢。   宋时清紧咬牙关,脑中一片空白。电视电影里的那些恶鬼,动辄断人手脚生啖血肉,他也不知道谢司珩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生什么气啊。”谢司珩淡淡抱怨了一句。   他的反应太平淡了,平淡的宋时清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荒诞的噩梦。醒来以后将噩梦中发生的事情按在了谢司珩头上,所以这人在挨打以后才会莫名其妙的抱怨。   “你骗我。”宋时清忍下哭腔。   他盯着谢司珩,一字一顿,“涂山那次就是你。”   “不算,那个时候我也还没拿回记忆,只是留下的‘念’凭本能做事而已。”谢司珩蹲下来,仰头看着宋时清。   他不伪装以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人都带着居高临下的轻易感,仰视也一样。   他终究是神明。   “你不该在十八岁的时候回去的,”谢司珩捏着他的手指轻声说道,“生魂香得我在宅子里都闻到了,哪还能忍得住。”   宋时清闭了闭眼睛,“所以葬礼结束以后,我遇到的所有鬼,都是你做的。”   这次,谢司珩没反驳。   医院里怪异的注视,宾馆房间镜子里扭曲的尸体,科伦坡的种种……还有那些被掩盖过去的记忆……   宋时清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战栗,“谢司珩,为什么这么对我?你恨我吗?”   谢司珩笑了。   “我爱你。”   ……这也配叫爱吗?   “其实一切本来应该很简单的,我会慢慢苏醒,然后聚拢神志,再慢慢养着你,直到你也能行走于世间。我没想到有人会把你偷走,更没想到那些人打着的主意是让你进轮回。”   没有宋时清在身边,谢司珩会慢慢失去人性,直至成为与诸天神佛无二的存在。而宋时清会像常人一样经历完此生,没入轮回之中。   他可能历经几世还与此时无二,也可能逐渐变成另外一种模样。   但无论有多像,一次轮回就是一次洗涤,天道之下,从不会有和前世无二的灵魂。   谢司珩光是想到这可能发生的结果,就想活剥了某些人的皮。   宋时清看着谢司珩,青年伸手,指腹轻轻按在他的小腹上。   “我就是,有点怕。我也不是什么只手遮天的东西,世间终究有我不了解的术法。万一再有人把你偷走了怎么办。”   他对宋时清笑,语调又无奈又怜悯,“时清稍微吃点苦头,我保证一点都不痛。”   疯子。   宋时清从来没想过他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谢司珩。   狭窄的空间将他们两个人强行框在了一起,空气都仿佛凝固住了。   “我是你的私有物吗?”宋时清轻声问道。“你凭什么在我死后把我拘在身边,这辈子又不死不休得缠着我?”   谢司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和他对视。那双带着笑的黑瞳仿佛能把宋时清吞下去一般,沉得吓人。   好半晌,宋时清都以为这人不会回答了,他才突然开口说道——   “是你愿意的。”   这句话落地,皮肉下方的鬼胎仿佛也有所觉察一般动了动。   宋时清脸色苍白地捂住小腹。   太诡异了。   虽然之前已经知道自己的肚子里装着一个鬼胎,但当它真的如同一个活物动起来时,理智被碾压得在这瞬间几乎崩溃。   “等你全都想起来以后再说吧。”   谢司珩站起身,抱住宋时清,又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淡声说道。   “先吃饭吧 。这几天在家里好好养胎,别出去了。”   你们把我炖了吧QWQ,后面得再改改,我先睡一觉。 第九十三章   就像是有一根冰锥落下,毫不留情地刺在他的神经上一样,宋时清再次开口时,声音都细细地发着颤。   “你要把我关在这里吗?”   回应他的,是谢司珩细密的啄吻。   “就一个月,不影响面试。别怕,小姑娘认你做娘亲,这辈子就会护你平平安安百年顺遂。泰国那边小打小闹的童子鬼再修三百年都比不上她。”   他这样的温柔远比显露出恶鬼本相更令人不寒而栗。   “……你疯了?”   谢司珩好脾气地解释,“是她欠你的。”   “那我也欠你吗!”   宋时期陡然推开他,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墙,这是个下意识恐惧防备的姿态。谢司珩顺着他的力道后退了两步,很快站定。   很明显,宋时清的那点力道根本推不动他,他只是想给濒临崩溃的爱人一点喘息的空间而已。   “时清,你听过民间的一些讲究吗?”谢司珩淡声问道,“野庙荒坟前莫驻足,残相空碑下需噤声。活人是不能随便发愿的,一旦对某些东西发愿,对方就有了索取代价的权能。”   “——我不过是在向你索取代价而已。”   宋时清的嘴唇颤了颤,仿佛已经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什么样的愿望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他突然开始恐惧起那些还没有苏醒的记忆。   百年前他和谢司珩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往,以至于要他赔上永生永世才够安抚这只恶鬼。   在那些记忆都重见天日以后,他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谢司珩?   谢司珩笑了起来,“时清,你在怕什么?”   他的笑意下藏着幽幽的寒凉。   “让我猜猜看。我们时清最乖了,如果上辈子真干过什么亏欠我的事,这辈子一定会还债的。但我们时清又是真的怕鬼,怕要大着肚子当谢家的少奶奶,怕往后千百年都得和我这只恶鬼绑在一起,不见天日,不得好死——”   宋时清陡然站起冲向门。   谢司珩笑了一声,轻易就抓住了他的手臂。宋时清只是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按在了门廊的全身镜上。   “看着。”谢司珩轻声说到。   宋时清慌乱抬头,镜子中,谢司珩压在他背后,一手抓着他的手臂,一手称在镜子边缘。但却有第三只青灰色的手从后方伸了出来,环住了宋时清的腰。   “……不要。”宋时清瞪大了眼睛回头,“谢司珩!”   “好了好了。”谢司珩亲了亲他的眼皮,“我不露本相,你也不许跑。敢跑我就用本来的样子吓你。”   他就像是在和宋时清开玩笑一样,可那只冰冷的手臂隔着薄薄一层衣服,像是铁块一样箍着宋时清的身体,威胁意味不言自明。   宋时清胸口微微起伏,竭力抑制急促的呼吸。   喜欢看恐怖片的朋友都说,承受能力是可以练的。怕就多看,看多了就发现那些套路都一样,没什么可怕的。   但当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像是活人那样,用带着尸斑的手压在他的身体上时,宋时清脑子里只有那些已经被他藏进记忆深处的黑暗画面。   浮肿泛白的巨大切口,骨骼折断只能在地上爬行的人——   宋时清就像是一只终于被逼到绝境的幼猫一样,猛地挣扎了起来。谢司珩一时不察,居然松手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他逃不出去。   宋时清绝望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淤积的情绪越烧越旺,他低头,像真要从谢司珩身上咬下一块肉一样,死死咬住了谢司珩的肩侧。   谢司珩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诱哄他冷静下来。   宋时清从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太多杂乱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肆意汲取养分生长的恶性肿瘤一样,将他的理智挤到了一个可怜的角落里。   崩溃间,小腹的坠胀感越来越明显。   没了谢司珩的掩饰,鬼胎真实的样子显现了出来——   下午四点,付聂拎着球往家走,汗湿的头发刺猬似的竖着。走到转角处时,他远远看见一个老妇人正从谢司珩家出来。   这是谁?   在m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华人青年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害羞,直接就小跑过去了。   “阿婆!”   老妇人抬头朝他看来。   跑到近处,付聂才发现妇人没他想象得那么年迈,脸上的皱纹甚至都只有眼尾的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从远处看身形时,他会下意识觉得这人年纪很大了。   “您是谢司珩和宋时清的——?”   老妇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很快挂上了和善的笑,“我是来打扫卫生的。”   原来是保姆阿姨。   付聂心中的小火苗一下子灭掉了,有点失落。   不过对方虽然不是谢司珩的长辈,可他跑都跑过来了,要是就这么甩脸回家,总觉得有点不礼貌。   他下意识看了眼老妇人手中的袋子,“是垃圾吗?垃圾箱在这条路尽头,我去帮您扔吧。”   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他,还真就将袋子递给了他。   付聂傻呵呵朝她笑了下,转身朝路尽头跑去。   华国的留学生真有钱啊,上大学就能雇得起保姆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样的经济水平。   他把垃圾袋往垃圾桶里一扔,抬脚正打算走——   嗯?   付聂茫然地退了回来,重新掀起垃圾桶的盖子,只见刚才被他扔进去的袋子因为没系紧袋口的缘故,里面的东西散了出来。   成卷沾满血的纱布蜷曲着躺在里头,还有些棉花、碘酒什么的。付聂当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更加怪异的是,这血的味道仿佛比其他品种的更腥,很快就有品种不明的小黑虫从层层叠叠的垃圾下面爬了上来,聚集在了纱布的周围。   付聂倒吸一口凉气,扔掉盖子后退了好几步。谢司珩和宋时清在家做什么呢?   怪异的滋味在心中蔓延,他想了想,还是上前拍下一张照片发给宋时清。   【你们有人受伤了吗?需要帮忙吗?】   另一边,当这条消息到达宋时清的手机时,谢司珩刚好从浴室里走出来。   他肩颈处包着纱布,一边拿毛巾擦手,一边寻声朝宋时清身边走去。   他拿起手机点开,见是付聂的消息,就将手机重新按熄丢到了一边。   大概是觉察到了他的气息,昏睡之中的宋时清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要朝远离谢司珩的方向挪动。   谢司珩坐在床侧,支着头看他,好半晌都没有再动作。   活人怀鬼胎本来就耗元气,更何况宋时清还不是女子身。这些天受不得惊受不得气,要好好修养才行。   ……他刚才太凶了,肯定吓到时清了。   谢司珩低头在宋时清额头上吻了吻,宋时清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点。   “对不起……”   “但是时清也不应该逃跑啊,是时清自己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的,怎么能食言呢?”   【谢家,隆冬。】   宋时清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而且梦中他看到的一切就是百余年前,他和谢司珩经历过的一切。   但意识到了又怎么样呢?逐渐苏醒的记忆不管不顾地将他卷进了当日的情形之中。   那是……他十六岁的时候。算算日子,他已经来谢家五年了。   宋时清侧躺在床上,倦怠地掀了掀眼皮。   当年他刚刚被谢家收养的时候,就已经识破了谢夫人想要让她给自己孩子挡灾的念头。但宋时清其实是不知道挡灾有哪些说法的。   他只以为,自己会像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同村人一样,在某一天突遭意外死去。但没想到,谢家让他挡的灾,是细水长流的灾。   宋时清撑起身,锻子一样的头发散了下来。   这是谢夫人让他留的。说他身体太弱了,加冠前就像姑娘一样留着头发得了。   宋时清不知道这背后又是什么样的讲究,但如果谢夫人想让他长久地起作用,就肯定不会专门害他。   冷气钻进被窝,宋时清一下子就咳了起来,咳得喉咙口生疼,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冬天干,他这两天身体越来越差,有时候宋时清自己都担心自己会咳出血来。   “少爷?”   外面听见动静的春薇跑了进来。   她就是之前给宋时清拿旧棉衣,结果被李嫂子打了一顿的丫头。   当时宋时清拦住了李嫂子,春薇就记了他的好,后面谢夫人安排人照顾宋时清的时候,她主动要到了位置。   春薇先是替宋时清掖好被角,然后熟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不烫没有发烧以后,才拿过床头的杯子去外面接水。   “您就躺着吧,这几天在化雪,冷着呢。”   宋时清裹着被子翻了个身,盯着屋顶发呆。   春薇再次进来,见到的就是他这样猫儿一般的做派,心下好笑,将水杯递了过去。   宋时清没伸手,只是叼住杯子边缘抿了一口。   “——参茶?”他不解抬眼。   春薇眼睛亮亮的点头,“早上徐爷送过来的,说是这两天太冷了,让少爷你注意身体。”   在这样的大宅子里,被主母重视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但宋时清只是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垂眼喝完了茶,扯着被子滚到了里面。背影就那么一小团,看着可怜巴巴的。   春薇莫名其妙地叫了他一声。   宅子里面的下人和她一样,都觉得宋时清这位异姓少爷有种宠辱不惊的镇定。李嫂子说,宋时清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要不是家里变故,不会来谢家,心气儿高,自然看不上谢夫人的东西。   但春薇这五年一直跟在宋时清身边,她总是觉得宋时清不像是李嫂子那些人说的。   她曾经在火盆里找到过宋时清写坏没烧干净的宣纸,上面的字和幼童无异,也见过宋时清生疏地辨认三字经,磕绊连读的样子。   他好像只是比常人更聪慧些,很快就跟上了大少爷读书的进度,看算数什么的也能很快上手。   但春薇从来不问。   她把水杯放到桌子上,突然使坏,“少爷,我待会要和李嫂子上街采买,你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宋时清这下转过了头。   他蹙眉迟疑了一下,“春薇……”   春薇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但您得给我跑路钱,一本书一个铜子。”   宋时清有时候觉得,春薇是能看出他的心思的。   人嘛,总是嘴上说着要人命,但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反抗。   宋时清这几年读书识字,将谢夫人给他的东西偷着换成钱,为的不过是有一天能离开谢家。就算是死,他也不想当个痨病鬼,死在这座阴恻恻的宅子里。   迎着春薇的目光,宋时清的手指不自觉抓了抓被子。   “……我听说,最近城里的书局开始卖报纸了。有什么?”   春薇皱起脸,“我不知道,听说好像是什么申……什么东西。咱家没人看。”   “有几期买几期。”   “我的少爷,那可是日报,我给你带十天的吧。”   宋时清只是听说过报纸这个东西,还以为它和书局的话本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点头。   春薇比他大两岁,好心情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起身走出去关上了门。   宋时清看着她的背影,又在床上躺了一会,本想起来,但腊月里谢家没什么事可做,他又确实浑身犯懒,躺着躺着,索性埋进被子里又睡了过去。   “二少爷!二少爷!”   在一阵叫喊声中,宋时清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有人在外头拍门。   宋时清撑起身,气血不足眼前就是一黑。   他甩了甩头,踉跄着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二少爷!”   一个没见过几次的下人见他开了门,又急又喜,“您快去看看吧,大少爷说,春薇姐姐偷采买的钱买闲书。抓了人要让狗咬她呢!”   “什么?”   他们上辈子不会太虐,我发誓(坚定眼神) 第九十四章   宋时清跌跌撞撞朝前跑了两步,差点摔在廊下。过来通风报信的下人赶紧扶住他。   ——谢崇明是冲着他来的。   作为谢家的大少爷,谢崇明本来是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的。但自从五年前他摔断腿,确认治不成从前那样以后,谢家的族老就开始对谢大老爷这一脉施压了。   像是谢家这样的一方大户,亲缘关系盘根错节,谁都想拿大头,族长的肯定不能是个瘸子。   好在宋时清被收养进来以后,谢小少爷有了点精神,一年两年的都没有要夭折的意思,谢家的族老也就歇了心思。   但被放弃的谢崇明却是一日胜一日的阴鸷。   他的那条瘸腿本来只是在走路时不太用得上劲,不走路也看不出来什么。但大概是用得少了的缘故,他的腿骨开始长歪萎缩,看着就是一长一短的两根。整个人站哪都是斜的,走起路来更是惹人发笑。   这两年,就连原本就伺候他的下人都开始对他轻慢起来。   只有五岁的弟弟是父母的心头肉,谢丽娘又成天是一副斗鸡蠢货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谢崇明就将怨毒的目光转到了宋时清身上。   这也是宋时清之前看着春薇欲言又止的原因。   他怕春薇遇到谢崇明,被对方为难。   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明明最近地滑,谢崇明不应该出门才对。   顾不上管身后下人絮絮叨叨的哭诉,宋时清稍微定了定神,就赶紧朝偏门处跑去。   还没跑到跟前,隔着一大片林子,宋时清就已经听到了犬吠的声音。   他抿唇,但脚下没停,径直寻声赶去。   谢崇明带着几条狗站在人中间,大概是听到了声音,他阴恻恻地看了过来。   “看见没,你家少爷来找你了。”   谢崇明故意抬起拐杖跺在了春薇的手上。   “啊!”   “你看看,你手脚不干净,就是给二弟脸上抹灰。”   春薇哭得瑟瑟发抖,捂着生疼的手背直哭。宋时清一言不发,跑上前把她拽了起来。   “少爷……”春薇跟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揪住宋时清的衣服,“我没偷钱。”   “我知道。”宋时清低声说道。   他看向谢崇明一行人。   比起五年前那天晚上的第一次见面,谢崇明消瘦了不少,原本看着还挺有威势的人,现在只剩下了阴沉。   宋时清将春薇拉到身后,“大哥,钱是我给她的。”   谢崇明阴阳怪气地拖长了声音,“可李嫂子说,她带出去采买的钱被偷了。”   宋时清低声但不卑不亢,“那我去找李嫂子问问。春薇毕竟是我的丫头,如果她真的偷钱了,我补上。”   谢崇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可怕。   他不再是谢家的继承人了。谢夫人现在的心思全放在了小儿子身上,要不是他还占着血亲这点,宋时清早压到他头上去了。   但即使这样,李嫂子也不会再拼着得罪宋时清的劲,去帮他讲话。   宋时清就是抓住了这点。   谢崇明能污蔑春薇,他就能接借下人打这位大少爷的脸。   他无声地扫过几个站在谢崇明身后的下人,几人都若有若无地避让开了他的打量。   宋时清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他垂眼,状若恭敬,“大哥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带春薇回去了。”   他和谢崇明,一个病秧子,一个半残废,只要那些下人不帮忙,谢崇明不一定打得过他。   宋时清就像是炸毛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强装的小猫一样,面上淡然镇定,一步一步地朝后退。   就在跟在宋时清身后的春薇都抹了把眼泪,觉得谢崇明这次的找事到此为止的时候,谢崇明突然一拽狗绳。   这几条猎犬是谢家养在山上专门看药材的,秋天打猎的时候,谢大老爷才会把它们牵回来。谁都不知道谢崇明发了哪门子疯,向山上的下人要到了它们。   但被驯养得极好的猎犬一收到出击的命令,霎时间狂吠起来。   宋时清抓着春薇的手不自觉一紧,脚下的速度加快了几分。   ——到这一刻为止,谁都没觉得谢崇明会松开狗绳,包括谢崇明贴身的小子。   但下一刻,谢崇明弯腰,对那几条狗指了下宋时清的位置说道,“去,咬死他。”   “汪汪汪!”   春薇惊惧地尖叫起来,拉着宋时清就要朝前跑。   而宋时清几乎是本能地挣开她的手,将她朝前一推。   “快,回去找徐爷!”   春薇瞪大了眼睛,嘴唇翕动着还要说什么,但一息之后,她还是甩开腿朝前跑去。   从小干农活长大的姑娘跑起来跟风一样,比宋时清这个病秧子不知道快了多少。很快就跑进了树林里没影了。   身后,谢崇明的疯笑和狗吠声连成一片,宋时清咬牙,冷风呼呼地往喉咙里灌,灌得喉管像是被割开了一样。   不能停。   这些猎犬连熊都敢咬,它们会撕碎自己的。   宋时清直直朝草垛跑去,临近了突然转弯,跑进树林里。   没反应过来的猎犬扎进去了两条,但其他的很快跟了过来。   “唔!”   宋时清只觉背后猛地传来一阵大力,接着人就被扑倒在了冰面上。   他那瞬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抓起一旁的石头,反手狠狠砸在狗头上。   猎犬爆发出一阵尖细的呜咽,宋时清趁机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奋力朝远处的院墙跑去。   回去就好了。   遇到其他人就好了。   也许是老爷都不忍看宋时清这幅可怜的样子,院墙边有一处雪垛特别高,下面也许是稻草或者柴禾。   宋时清直接攀着它们挑了上去,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该怎么跳下围墙才能不受伤,手上一松,整个人就掉了下去,砸进了另一堆雪里。   天旋地转。   犬吠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被围墙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另一边。   宋时清躺在雪里,看着天空,好半晌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全身都疼,手疼,腿疼,背后更是疼的钻心。   宋时清抬手看了眼,围墙粗糙,划得手心里全是血印子,血又弄脏了棉袄。   他下意识想把袖子往上卷一卷,低头却看见棉衣被撕破了好几个口子。棉花散出来了不少。   没关系。   应该说是幸好。   那些狗没咬到他,剐蹭出来的口子过两天就结疤不痛了。   没事。   宋时清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碎雪,却不小心把碎雪蹭进了眼睛里,又是一阵生疼。眨了两下,眼泪就掉了下来。   宋时清咬住下唇,强忍哭腔。   说到底,他还是委屈的。   谢家明面上收养他,私底下买他的命。   谢夫人厌烦没有用的长子,就故意送贵重的小玩意到他这里,让谢崇明憎恶他。   而谢崇明明知谢夫人的想法,却因为畏惧怨恨,索性将计就计。   宋时清不能逃,不能骂,只能忍着看着。   凭什么?   宋时清走到廊下,想稍微休息一会。   他翻进来的这处院子很破,墙边雪下,堆着不知道哪年哪月扔过来的灯笼框,院子里也是杂草丛生。宋时清还以为这里没人住。   他把捡到的棉花都塞进衣服里,捋平布,抬眼正准备找地方坐下,冷不防就对上了窗户后面青年懒洋洋的目光。   ——宋时清被吓到了,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显然是住在这里的青年眯着眼睛笑了下,“呦,我这儿好久没来新面孔了。你是哪家的小孩呀。”   那天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样子,看着就让人觉得今天没什么好事。   但窗子后面的青年却有种让人心安的闲散,他大概是通过宋时清的一身狼狈看出了他被人欺负的前情,也没提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事,只用手指敲了敲窗台。   “来,过来喝杯糖水暖暖身子。你这样,待会要冻病了。”   宋时清抿唇,下意识觉得不好意思,他哭得两只眼睛都红彤彤的,脸上估计也没擦干净,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他走到了窗台外,想了想,还是没有伸手去拿那杯甜茶水,只怯怯地观察青年。   “你这样子,可怜巴巴的。”青年逗他,“又不是我欺负的你,你冲我掉什么眼泪珠子。”   “待会你父母要是找过来,你得跟他们解释清楚。不然错怪了我,我可冤死了。”   宋时清不做声,低头用手背擦脸上的眼泪。   受委屈的人是听不了温柔话的,眼泪就这么越擦越多,青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递了块帕子过来。   “我脸上脏。”宋时清小声说道。   他实在是太乖了,又漂亮。青年索性就亲自帮他擦了擦脸。   “哭什么?身上有伤?”   “……我父母不在这里。”   青年垂眼,一时无声,片刻后,他捏了捏宋时清的脸侧,“这样啊。是哥哥弄错了,你叫什么名字?”   宋时清抬眼,轻轻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宋时清。”   在他说完这三个字的那一刻,青年脸上的笑意凝了一瞬。   他盯着宋时清,黑眼珠中像是突然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一样。   “……你就是宋时清?”   宋时清茫然地回望他。   本能中,他瑟缩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有点怕面前的青年了。   青年捏着他的脸晃了晃,“时清海宴,这世道要是能和你的名字一样该多好。”   如果是现在的宋时清,在觉察到青年隐隐不对劲的语气以后,肯定会保持沉默,继而远离。   但彼时,宋时清像是突然在斗兽场遇到了同类的小猫一样。   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   “哥哥,你叫什么?”   哥哥这个称呼是青年刚才说话间自己带出来的,宋时清不觉得这样叫对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青年的目光却凉了一分。   他收回手,淡淡看着宋时清。   “我叫谢司珩。”   谢司珩像是在等着宋时清给他反应。   而宋时清——   他茫然地在自己知道的姓谢的人里找了一圈,没想起谢司珩是哪个族老家里的小孩。   “堂哥?”   谢司珩挑眉。   宋时清还以为是自己叫错称呼了,赶紧改,“表,表哥。”   谢司珩目光在宋时清落肩头的黑发上顿了下,突然见就品出了种很难形容的滋味。   表哥表妹亲上加亲。   也不知道这小孩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谢少爷当年的日记:   见到了宋时清。   他叫我表哥。   他暗示我(笃定点头) 第九十五章   围墙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管家的厉呵声。宋时清下意识朝墙的方向看了眼,微微蹙眉。   听这声音,是春薇把管家给叫过来了。   管家是最早对谢崇明轻慢起来的,连带一帮下人都跟他学。两人一对上,管家就会像长辈那样人五人六地教训谢崇明。他现在出去,只会让谢崇明更怨恨他。   宋时清想了下,还是收了要出去的心思。   反正春薇跟在管家身边,谢崇明不可能再对她怎么样。   他收回目光,转头却发现谢司珩一直都在看他。   宋时清面上没什么变化,但垂在身侧的手却紧张地抓了抓棉衣下摆。   有些人日日年年沉淀下来的气质,就像春日浮动在空气中的桃花香一般,明着说不出来,却让人潜意识里觉得特殊。   对面的青年就是这样。   明明谢司珩那一头没有规矩的短发跟还俗不久的和尚一样,但宋时清就是觉得这人似乎很矜贵。   书香门第、从容大方。   宋时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司珩才好,总之,这人和他前十六年见过的庄稼汉或者大老爷都不一样。   ……看着就觉得想要亲近。   “我脸上有东西?”谢司珩突然问道。   宋时清受惊般一颤,随即快速摇头,乖乖垂下了眼。   谢司珩对他是真的没什么耐心,朝院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二少爷也看到了,我这里枯枝败叶的,拿不了什么东西招待您。您还是自便吧。”   宋时清分明愣了一下才品出谢司珩赶客的意思。   自从来了谢家以后,宋时清见过讨好他的下人,见过怨恨他的人,也见过像是谢夫人、管家那样,把他当成个小玩意养着,但没放在眼里的人。   谢司珩这样,直截了当不待见他的,还是第一个。   ……为什么啊?   谢司珩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先是愣了下,然后干干净净的眼底无意识流露出一丝委屈的谴责,跟自己做错了事情一样。   这小孩怎么回事?骄骄纵纵的。   谢司珩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宋时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彼时他和谢司珩是第一次见面,见青年将不待见他这几个字写在了脸上,默了一会,终究没能厚着脸皮坐下来。   他是和谢大老爷这一脉有什么矛盾吗?刚见到自己就明着摆脸色。   春薇等在门口,不住踮脚往路的尽头看,当看见宋时清从竹林那头走出来的时候,她差点喜极而泣,赶紧跑了过去。   “少爷!老天爷,你这是在哪摔的,受伤了没有?”没说两句,春薇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宋时清朝她笑了下,“我没事。”   “你的衣服……”春薇拿着棉花手足无措,几秒后咬牙切齿地骂,“谢崇明那个畜生。”   宋时清轻轻捂住了她的嘴。   大宅子里面,什么时候都得防着隔墙有耳。   “来,进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两人走进了屋子里,春薇去给宋时清拿了件新棉衣,房间里面比较暖和,宋时清只是抱着衣服,没有穿。   “我在东南角的院子里面,遇到了一个叫谢司珩的表哥,他是最近才搬过来的吗?”   宋时清虽然不参与谢家的内部事务,但也知道每年都有许多谢家支系的穷亲戚来宅子里暂住,有些住着住着就成了农庄铺子的管事,有些见没有好处,只得回去打理自己的田。   宋时清不知道谢司珩是哪种。   “谢司珩?谢司珩……”春薇念叨,拉了个凳子过来跟着坐下,“我没听过这个人啊。等等,少爷你说的是东南边的院子?就是在小佛堂后面的那个?”   谢夫人信佛,谢家专门辟出了一块地方给她修了佛堂,每逢初一十五,谢夫人都要带供品过去祭拜。但不许其他人过去,说是怕惊扰了菩萨,给谢家降罪。   前年冬天,山里面的猎户来给谢家送新鲜的獐子。   山里人,不太懂规矩,只知道谢家是大户,就找了个侧门等着。结果找的正好是东南边的侧门,兽血淅淅沥沥流了好大一摊,猎户被管家好一通骂。   说是血腥味传到了佛堂那边,扰了菩萨的清净。不要他们的东西了。   两个猎户当即就叫嚷了起来,骂得非常难听。   宋时清当时正好在后院里,就听见猎户骂什么——   【大老远扛过来的,你说不要就不要,折腾人呢!】   【非要才满月的獐崽子做供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养什么腌臜东西呢】   【怕是你们家的菩萨就喜欢这个味吧!】   管家当即暴怒,叫了一群家丁生生将几个猎户给打了一顿。要不是对方常年在山里讨生活,体壮年盛,说不准得被打死一两个。   那件事情以后,佛堂就被又往里迁了点。谢夫人还下令在周围起了围墙种上了花木。   几年过去,要不是春薇重新提起,宋时清都忘了谢家还有佛堂这回事。   是啊,难怪那里那么荒凉。东南那一块根本没人敢过去,谢司珩怎么会被安排在那里?   宋时清心底敏感的那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不过春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倒不知道那位少爷叫做谢司珩,但跟他有关的事情,我之前听过一耳朵。”   春薇放低声音,“他是六七年前来咱们家的,好像是咱家一个表亲的孩子。当时我也才进来,在三小姐的小厨房里帮忙,差点就被指过去照顾他了。”   “我听李嫂子说,他之前在西洋留学,本想学成回来做事,结果回来的那天,船匪趁夜打劫,杀了好多人。那位少爷为了保命,跳船逃生,却不想码头下面立了好多桩子。西洋的货船有多高您是知道的,这不,摔下来断了两条腿,可怜哦。”   宋时清瞳孔骤缩。   他晃神了好几息,才低声问道,“那治好了吗?”   “治好了就不会来咱们家啦。”春薇叹息。   在这个时代,要是想为朝廷做事,你首先得是个健全的人。谢司珩这一摔,基本是摔断了自己的官途。   宋时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将这件事情和谢崇明的断腿联系了起来。   那股若有若无不对劲的怪异感在他心头不轻不重的缠了一下。   他抿唇,先将这点揭过,问春薇,“他家能送他留学,应该很有钱吧。他为什么不回家?”   早几十年,朝廷派留学生找的还是沿海地区穷人的孩子,这些小孩学成归来也没什么好下场,官宦大户自然不愿意将孩子往外送。   但近十年来,朝廷一直在搞什么“变法”“改革”,到处都要留过洋的。那些老爷一看这些人未来才是“升得快”的,一个两个赶着把孩子往外送。   朝廷虽然也有官派的名额,但全国就几十个,轮不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这样看来,谢司珩家里应该是养得起他的。而且,虽然吃不了官府的饭,去江南那一带应该也能找到好的位置吧。   ……怎么留在谢家住那种院子?   春薇拧眉,“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摔断腿以后就被老爷太太做主接了过来,然后就一直住在那边院子里。”   真怪,但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怪。   宋时清捏了捏眉心,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谢司珩,明明两人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那人还很不喜欢他的样子……   凭什么不喜欢他,如果谢家怠慢他了,那他去怪谢家好了,迁怒他做什么。   宋时清心底小声抱怨。   正此时,李嫂子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哥儿!哥儿!”   “诶!”   春薇应了一声,小跑着过去开了门。   李嫂子这几年总是替谢夫人送东西过来,因此拿了不少好处,自然对宋时清和春薇两人笑脸相加。   “太太叫哥儿去吃饭呢,快收拾收拾,跟我来吧。”   吃饭?   除了过年过节,宋时清从不和谢家人一起吃饭,这是谢丽娘当年闹的,谢家两夫妻也就随了她。   怎么今天……   宋时清想到了谢崇明,顿了下,还是点了头。   进正堂往旁边走,就是平时谢家众人吃饭的地方,桌上和往常一样,摆了一圈菜。   谢夫人和谢老爷还没有来,只有谢崇明谢丽娘两兄妹坐在桌边。   宋时清脚下微微一顿。   ——谢崇明脸上有伤。   而且不是一点点的刮伤蹭上,是明显被人用拳头打出来的淤青。   宋时清下意识看向管家所在的方向,但只是身体侧转了一点点,他就顿住了动作,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今天,能打谢崇明的,只可能是管家和他带的那帮人。   虽然说谢崇明不是谢家的下一任当家了,但管家打少爷,还是太过了。   不过宋时清只是想想,他才不会同情谢崇明,这人最好天天被打。   这样想着,坐他对面的谢崇明就掀起眼皮,冷冰冰地看了过来,“你很得意?”   宋时清低头,装自己听不见。   谢崇明冷笑了一声,正当他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管家冷不防在旁边出了声,“大少爷。”   管家接过一边厨娘送上来的清蒸仔鸡,低眉顺眼地走过来,“老奴再告诫您一遍,家和,方能万事兴。”   宋时清本能觉得管家话里有话。   果然,听了这句告诫以后,谢崇明脸上抽动了两下,好半晌,就当宋时清以为他会沉默的时候,谢崇明却怨恨地盯住管家。   “你说的对,家和才能万事兴。家里人被野种压一头,怎么能兴的起来?”   宋时清放在腿上的手指蜷了蜷。   五年过去,谢崇明依旧会骂他野种。   但很快,他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和往常每一次他被骂野种不同,这次,管家很生气。   ——宋时清微微动了一点,用余光打量管家的神色。   他嘴角向下撇,厌恶地看着谢崇明。   他像是……想杀了谢崇明。   谢崇明阴阳怪气,“更何况,奴大欺主,那里有家和。”   “崇明。”   谢夫人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来,谢崇明陡然收了声。   五年过去,谢夫人反而比五年前看着更年轻了几分。她牵着五岁的小儿子,款款跨过门槛走了过来,睨了谢崇明一眼。   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   跟在谢夫人身边的小男孩看看母亲,又看看宋时清三人,规规矩矩地叫人。   “大哥、二哥、三姐,徐伯伯。”   “诶——”管家一下子笑开,很自然地走过去弯腰把小男孩抱了起来,“小少爷您坐这儿。”   谢夫人在主位上坐下,“吃吧,今天老爷就不起来了。天儿冷,他不方便出来。”   看着这一幕,再想想谢崇明刚才的话,宋时清心底突然浮现出了一个荒唐的猜测。   要知道,谢夫人如今才三十多,但谢老爷,已经快六十了。她五年前怀上小儿子的时候,谢老爷也有五十多了……   谢崇明刚才那么说,是因为知道点什么吗?   宋时清拿起筷子,不由自主地朝管家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谢丽娘似乎是忍了许久,突然出了声,“娘,您就别让大哥去江西了。那么远,现在还是冬天。”   谢崇明要去江西?   所以这顿饭,不是为了让他和谢崇明和解,而是给谢崇明送行?   为什么?外面现在兵荒马乱的,谢夫人不知道吗?   谢夫人夹了一筷子肉给小儿子,“放心,你舅舅走江西走了十年,不会有事的。”   谢丽娘:“可是!”   “丽娘,你不用再说了。”谢崇明突然说道,“娘现在,巴不得我死在路上。”   谢夫人柳眉一拧,“你说什么呢?”   谢崇明就像是疯了一样,用一双几天没睡带着血丝的眼睛盯住谢夫人,“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别以为我不知你为什么现在都不给他起名字!你是想等我死了以后,让他用我的——”   “咚!”   谢崇明瞪大了眼睛,缓缓倒了下去。   他身后,管家拿着沾血的花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谢丽娘吓得发抖,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管家,捂着嘴站起身。   “来人……来人啊!”谢丽娘大叫起来扑上去抱住谢崇明,“叫大夫,快叫大夫。”   坐在谢夫人身边的小儿子哇一声哭了起来。   外面被这一幕吓昏头了的下人惶惶看向谢夫人。   ——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管家拖下去。   谢夫人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快叫大夫来。”   “娘?”谢丽娘喃喃叫她。   “我说叫大夫来!没听见吗?”谢夫人突然提高了声,下人们这才像是被惊醒了一样开始找人。   宋时清就像是被吓呆了一样,一直坐在凳子上,不可置信地看着众人。   但他其实很冷静。   他脑中不断重复刚才谢崇明在被打昏之前说的那句话——   【别以为我不知你为什么现在都不给他起名字!你是想等我死了以后,让他用我的——】   用他的什么?   如果宋时清没猜错的话,谢崇明想说的是【名字】。   给小孩取死去血亲的名字,和将八字封下葬做个假墓一样,都是假死挡灾的手段。   宋时清一直想离开谢家,这几年自然也有到处搜索民间吊诡的玄学手段。只是他对此没天赋,人又已经被谢夫人下了套,所以看了也没用。   没想到今天遇到了看过的手段。   ……谢家到底哪来那么多灾?   众人乱作一团,眼见着这顿饭也没法吃下去了,宋时清装作怯懦的样子跟谢夫人说了一声。   谢夫人确实不重视谢崇明,但不代表她对这个儿子就一点感情也没有了,此时又惊又怒,竭力忍着才没有发出来。   她朝宋时清挤出一个笑,将小儿子推向宋时清,“好还在,我得在这里看着你哥哥,你把弟弟带回房间去吧。”   她开口,宋时清当然不能拒绝。   只是自从这位小少爷出生,衣食住行都是谢夫人亲自打理的,宋时清从没和他交往过,也不知道这小孩是什么性格。   五岁大的小男孩顺着谢夫人的力道走到了宋时清面前,仰头,用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盯着宋时清看。   谢夫人怎么不叫身边的丫头送他?   这样想着,他牵住小男孩朝外走去。   身后是谢丽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叫骂,下人惊慌地拦着她。   宋时清就踩着这样的声音走进了深浓的黑夜中。   就算是皇宫,夜里也不能哪都点着灯,更何况谢家。离正堂越远,光线就越暗,宋时清感觉被他牵着的小男孩踉跄了一下,猜想对方应该是看不见路,踩到了石头。   于是宋时清蹲下身,“来,我抱着你。”   小男孩无声地歪了一下头,头上的小辫也随之晃了晃。   不过他没拒绝,主动走到了宋时清面前,张开手,抱住了宋时清的脖子。   “娘亲不让我抱别人。”小男孩突然说道。   他其实挺乖的,比起谢崇明谢丽娘兄妹,他乖的让宋时清想起了原来的弟弟妹妹。   没想到谢夫人还能养出这样的小孩。   谢家的小儿子在他脖颈处蹭了蹭,没多久,宋时清就感觉颈侧被小孩米粒大小但冰凉尖锐的牙齿啃了一下。   “嘶!”   宋时清吃痛,立刻将小男孩向下,捂住了脖子。   没出血,就是疼。   这小孩怎么咬人啊?   宋时清蹙眉,衬着远处的灯笼,他仍能看见小男孩脸上的表情。   他神情很平静。没有小孩捉弄完人以后的戏谑,也没有自觉有错的心虚,他只是盯着宋时清的脸,慢吞吞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宋时清背后微微泛起一股凉意。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重新牵起小男孩,快步朝谢夫人的院子走去。   他不说话,小男孩也不说话。   但他一直侧仰着头,专注地盯着宋时清,那眼神,像是饿极了的牲畜一样。   宋时清恍若未觉,眼见着谢夫人的院子就在前面,他加快了脚步小跑过去,看到人的那一刻,马上把小男孩拉了过去。   “二少爷,”丫头诧异,“您……”   不等她说完话,宋时清就后退了一步,“娘还在正堂商量事情,你们先照看小弟。”   丫头愣了下,点头应。   宋时清转身就要离开,   但有时候,人就是控制不自己。比如说现在,他明知道谢夫人这个小儿子不对劲,还是下意识地朝他看了眼。   ——那小孩还在看他。   灯笼的火光之下,他的影子很长。   身形依旧是与活人无二的样子,但头……   那头长了耳朵,朝前凸出,正微微张着嘴露出两排细密的尖齿。   宋时清的目光在地上定了两秒,他尽量平静地转身,脚下步速不变,但手心里已经密密地出了汗。   我么看错对吧。   他的影子……长了一颗狐狸头。   宋时清一阵一阵地发冷。   而就在他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几声很轻的脚步声。   宋时清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脚步声也消失了。   宋时清回头,身后,空无一物。   宋时清再往前走,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了那和自己同步的脚步声。   或者说,那更像是某种动物爪子抓在石板上所发出的声响。   它悄悄地跟在宋时清身后,随着他的脚步声朝前。   只要它比宋时清的速度快,就会在某一刻,攀上宋时清的小腿,爬上他的背,然后——上他的身。   【嘻嘻……】   宋时清陡然跑了起来。   跑去正堂!   所有人都在那里,谢夫人也在,她肯定有办法。   但那个时候宋时清忘了,这些东西是会“迷人眼”的,它当然能让慌不择路的宋时清跑错路,最后自己把自己送上死路。   ——但最后,宋时清撞开的,是谢司珩的院门。   当时青年坐在院子里仰头看月亮,听见动静,下意识朝宋时清的方向看来。   只一息,被吓坏了的少年就撞进了他的怀里,两只发抖的手死死揪住他的衣服,呜呜咽咽的说着什么,听起来就像是蒸坏了粘成一团的糖糕。   谢司珩双手放在空中,片刻后才落下来,不怎么温柔地按着宋时清的肩膀将人推起来。   宋时清皮肤薄,一哭鼻尖眼角连着耳朵都是红的,湿漉漉的模样。看着又可怜又好欺负。   谢司珩嗤笑一声,捏住宋时清的脸,将两颊软肉朝中间压,“白天闯一次,晚上闯一次,要不咱俩换换。你住这,我去你那住。”   宋时清也是现在才发现他坐着的是轮椅,小心地挪了挪位置,没去压谢司珩的腿。   “我刚才撞鬼了。”   跑去的所有地方都没有人,谢司珩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人。   可谢司珩丝毫不同情,反而恶劣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哦?那关我什么事?”   谢司珩日记:   时清一天来我院子里两次。   他好爱我。 第九十六章   宋时清和他对视,一时没了主意。   他抓着谢司珩的衣服,像是怕对方将自己丢出去一样,小声替自己辩解,“这一路上我只看到了你,别的地方都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灯。”   谢司珩好笑,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些鬼要吃的是你,又不是我。”   宋时清:“你怎么知道……它们要吃我?”   他不是傻子,这一路跑过来,自然将追在身后的怪异脚步声和小男孩咬他的那一口联系在了一起想。   但谢司珩是怎么知道的?   谢司珩冷嗤了一声,“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宋时清眨了眨眼睛,心跳逐渐快了起来。他默了两秒,然后几乎是带着期待地问道,“什么意思?”   谢司珩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宋时清,“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啊。为虎作伥,你不会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吧。”   为虎作伥这几个字砸下来,宋时清生生愣了半息。   他蹙眉看着谢司珩,谢司珩也略带审视地盯着他。圆月和树影印在这人的眼底,像是刚才跟在他身后的那些鬼爪子一般。   宋时清抿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叫为虎作伥?”   谢司珩没开口回应。   但宋时清已经等不了了,他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着急地揪住谢司珩的衣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谢司珩……”   宋时清这几年很少主动找大夫给自己看病,因为他清楚自己身体的衰败药石无用。可他还是想活着的,至少……走出这个让人不舒服的大宅子,去看看外面的景色。   谢司珩像是从他这样的反应中明白了什么,眸光微微闪动。   “你先下来。”他伸手点了下茶盏,示意两人可以边喝茶边说。   所以说大家族出来的少爷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都这时候了,谢司珩居然还能有心思品茗。   宋时清差点被他这不疾不徐的样子急哭,咬牙不说话,也不动。   谢司珩不耐,又有点好笑,“小少爷,你这么坐我身上是不是有些不雅观。咱俩也就见过一次,你别败我清誉。”   分开腿跪在谢司珩两侧的宋时清愣了下,“啊?”了一声。   他能懂什么呢?谢家又没有人专门来教他房中床上的那些事。   两人大眼瞪小眼。   几息之后,谢司珩朝后仰了仰,默不作声地盖过了这个话题。   大清真不愧是大清,换做国外,宋时清这么大的少年人,早该被夫人小姐拉到床上滚过十几轮了。   算了,只是个孩子,他愿意坐这就让他坐吧。   “小少爷,你知道你是‘替死鬼’吧。”谢司珩问道。   替死鬼。   听到这三个直白的字,宋时清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轻轻颤了一下。   胆子怎么这么小?   谢司珩不由走神一瞬。   “我只知道我在帮谢家人挡灾,但我不知道自己挡的是什么灾祸。你知道吗?”宋时清问道。   “……那就要从二十多年前讲起了。”   谢司珩手上玩着茶盏,声线淡淡地和宋时清说了一个从没有人提起的故事。   当年,有个从谢家出去考中举人的,被指回来做了县令。帮如今的谢家大老爷引荐了隔壁的知府。两方都很满意,第二年春末,知府的一个庶出小姐就嫁了过来。   虽说是庶出,但谢家当时也就是个啃老本的“富户”,从上到下就出了个县令,知府女儿配谢大老爷,是足够的了。   本来谢家指望靠着这一层姻亲关系,从知府老爷手中拿到些事,可没想到才六年,知府老爷那一系的官,都遭了贬谪。   到底是为什么没多少人说得清,毕竟那时候朝廷也乱,一派要变法一派要守旧,地方还有人起兵造反。   总之影响一层一层下到谢家这,就是他们又失去了一个靠山。   知府小姐惦念亲人,哭得撕心裂肺。彼时她刚刚怀孕,谢家人怕她伤心过度流产,想着法子给夫人找乐子。   正巧,临近六月,城里来了一伙跳傩戏的。谢家就将人请了过来。   傩戏,民间又叫鬼戏,一般用来祭祀祖先酬报神灵。   谢家给的钱多,傩戏班子当天晚上赶夜路就来了。可才到门口,掌坛师就察觉了不对,十来个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过了会,掌坛师就找到管家说,他要见谢老爷。   当时已经亥时,谢老爷早就在妾室房间里睡下了。被管家叫起来的时候,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小妾也是一通闹。   但管家只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就让谢老爷顷刻间清醒。   【老爷,傩戏班子的掌坛师说,咱家有妖邪。可能会害了太太肚子里的小少爷。】   老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真正让谢老爷清醒的,不是他那个四十多才得到的儿子,而是掌坛师口中“妖邪”两个字。   其实在这一位谢家夫人之前,谢大老爷还娶过一个妻子,是他的表妹。过门七八年都没怀孕,谢大老爷又纳了两房妾室,又是三五年,又没怀孕。   这下,谁有问题就很明晰了。   大老爷要是没有后代,就得从旁支里过继,百年后,谁知道人家儿子敬重的是自己亲爹,还是他这个没种的。   谢老爷怕啊,怕得求神拜佛,捐钱捐物,只求漫天神佛能给他一个孩子。哪怕是女儿呢,找人入赘也行啊。   有人求就有人应。   谢夫人进门前两年的时候,一个瞎道士找上了门。   这人衣服破烂,牙齿残缺,鬓边全是黑斑,一只眼睛还瞎了,看人的时候,只能翻那只还好的混黄眼珠子,跟在地府里受过刑的恶鬼似的。   要不是谢老爷当时求子已经求出了魔怔,绝不会见这种人。   老道士给了谢大老爷一个封死了的陶罐子,很沉,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他说谢家只要好好供奉这里面的菩萨,菩萨就会告诉谢大老爷生子的法子。   ——听到这里时,宋时清已经完全沉浸了进去,见谢司珩停下,催促般地晃了晃他,“然后呢?”   陶罐封菩萨,这是哪都没听说过的做派。再加上谢司珩对瞎道士的形容,宋时清猜到,谢家的怪异应该就出自这里。   谢司珩斟酌了片刻,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啊?”宋时清茫然。   那两年,谢家表面上很平静,唯一有变化的就是后院里开了一个小小的佛龛。常年用鲜鸡果品供着,一天要换两三次。终于,耐不住嘴馋的下人偷偷吃了要换上的鸡肉,心想着天冷,少换一次没人看得出去。   结果,只是多放了那半天,佛龛前的供品就全部腐坏长了蛆。   谢大老爷大怒,将偷吃的下人撵了出去。结果没两天,那人疯了,把这事乱喊了出来。   不过没人信他的话,只觉得下人疯了以后臆想,再加上怨恨谢家,才给谢家扣上了这等怪事。   一年以后,谢大老爷的表妹,当时的谢夫人病死。又一年,谢大老爷续娶了知府家的小姐。再几年,后来的谢夫人怀了孕。   谢老爷在四十多岁时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如珠似玉地珍重着。一听到傩戏班子掌坛师这么说,着急忙慌披上衣服就过去了。   掌坛师也不露怯,只身一人带谢老爷来到了后院的佛龛处。   他问谢老爷知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知不知道,一直在和他说话的菩萨,是什么东西。】   谢老爷神色难辨,默了好久以后才问掌坛师,这里面的难道不是土地神吗?   掌坛师哈哈大笑,说哪有装在罐子里的土地神,哪里的土地神会问人要血食吃的。   这里面分明是狐鬼的骸骨,谢大老爷,整个谢家,都成了那个瞎道士的替死鬼。   中原极少有人供奉“仙儿”,对什么狐鬼骸骨的更是知之甚少。谢大老爷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妖邪,便无所谓地说就算是狐鬼,那也是好妖怪,大不了他让谢家世世代代子孙都供奉它就是了。   造庙修桥的,妖邪也能变成菩萨。   掌坛师冷笑一声说,仙儿要是只想求香火,就不会堕为鬼。你当它为什么会有骸骨,自然是因为它强行给自己找了一具人身。   而且八成是瞎道士给它找的,这一人一鬼之间,必有腌臜交易。   至于为什么现在被烧成灰封在罐子里,为什么本应该富贵无边的瞎道士成了后面那副恶鬼相,就只有瞎道士自己知道了。   贪欲妄念太盛,终究反噬自身。老爷你真以为这妖邪能白给你一个儿子?你算算日子,您夫人生产时,是不是正赶上中元节。   这东西指着占小少爷的身子降生呢!   ——谢老爷呆愣几息,陡然大骂一句,指着掌坛师让管家把他拖出去。   掌坛师一字一顿。   【这东西先是叫您去找鹿胎羊胎回来给夫人熬汤,月份大了以后,直接要起了人胎。】   【你当它是想着给夫人安胎?这是在吞魂,这是恶鬼的吃法,它是在补自己。未成形的胎儿生魂不全,不算生灵,因而不会反抗,而它前头受了损,只能这样慢补。】   当时,陶罐咯哒咯哒地动了起来,在寂静的黑夜中,听得人后背发憷。   谢老爷彻底没了成算,也收了脾气,赶紧求掌坛师救命。   见他服软,掌坛师又恭敬了起来。   他说自己可以帮谢老爷和这罐子里的狐鬼谈一桩生意,狐鬼想要人身,谢老爷想要儿子,那不如就把谢夫人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给狐鬼,求这位奶奶再另赐一个孩子。   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罐子不动了,谢老爷也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他问掌坛师,你要什么好处?   掌坛师低头,说自己有个女儿,年十七,长得漂亮人也机灵。但跟着自己天南海北地讨生活,怕是以后会遇上歹人。要是谢老爷不嫌弃,就去娶她做夫人吧。   她肯定能给谢老爷生个儿子。   谢老爷松了一口气,求财就好。   只是他已经有夫人了,按律法,谢夫人被休弃以后无处可去,所以谢老爷不能能休妻。   掌坛师让谢老爷放宽心。   被那样补,谢夫人肚子里的胎儿早就已经成鬼胎了。她哪有命活到孩子生下来的时候。   如果一切都按照掌坛师和谢老爷的谋划走下去,那谢家根本就没有“灾”需要挡。   宋时清快速在脑中过着每一个细节,再想想谢家至今供奉的佛堂,好半晌以后,他干涩地问道,“狐鬼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身体吗?”   谢司珩满意地捏了捏他的手指,“别拽我领子。”   “那你快说。”宋时清催促。   谢司珩“啧”了一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饭食里的腥味越来越重,谢夫人当然觉察到了一丝不对。不过她本来只以为是厨房做饭不用心,让自己的丫头去提醒一声。结果没想到丫头白着脸回来,说她看见锅里煮的是落下来的胎。   一想到自己几个月来吃的肉糜都是那些东西,谢夫人差点晕过去。   不过好歹是官宦家族出来的,她没急着发作,怕这事是长辈或者丈夫的想法,自己闹起来,丢了他们的脸,会被针对,所以只是私下里悄悄打探。   她到底打探出了什么,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外人只知道谢夫人临盆之前,带着贴身侍女逃出了谢家。   传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她待字闺中时的情郎做了官,托人送来了信,谢夫人旧情复燃和人私奔了。有的说谢家族老姨婆看她孤苦无依,可劲蹉跎她,还要将她肚子里的孩子给妾室抚养,谢夫人气不过才逃走的。   那晚之后,谢家家丁将周围的田庄山林一寸一寸地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谢夫人的身影。   那段时间见过谢大老爷的人都说,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背都佝偻了下去。头发稀疏,露出的皮肤上长了不少褐色的斑点,说话时好像还有点漏风,像是掉牙了。   【谢夫人的出逃真的伤透了谢老爷的心。】   【好在谢家家大业大,谢老爷也还能干,很快就另娶了一位怀了孕的姑娘进门。】   【谢家的太太,她不想做有的是人想做。】   宋时清耳边仿佛听到了当时外人的讨论,没有人知道谢家的高墙中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也没人知道逃走的谢夫人到底承受了什么。   这一片空间静悄悄的,没有风,地上蜷曲的落叶都一动不动。   当年那个谢夫人逃了,狐鬼没有得到自己的躯体。   如果现在这个谢夫人,就是曾经掌坛师的女儿,那谢崇明就是狐鬼遵守交易给谢老爷的第二个儿子。   狐鬼完成了自己该做的,谢家却欠了它一个身体,它自然会生气。   于是当年谢老爷猝然衰老,逐渐变得和瞎道士一样。只是谢家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暂时稳住了它,将它供奉于佛堂,才得以延续至此。   “那你是谁?”宋时清轻声问道。   他不觉得知道这么多的谢司珩会是和整件事情无关的人。   宋时清有些不安地迟疑了一会,“你是——逃走的那个谢夫人的儿子吗?”   二十多岁、被送去留洋、回国当天突遭飞来横祸。   如果谢司珩就是那个孩子,那他身上所有不正常的点就都能解释清楚了。   而且很明显,他如今住在谢家,八成不是自愿的。很可能是佛堂中的狐鬼对谢家夫妇提的要求,或者干脆和自己一样,也是用来挡灾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谢司珩在察觉到自己的急切以后,将曾经的往事和盘托出。   他们两个,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宋时清:“那……她现在怎么样了?你们都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谢司珩没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宋时清的腿侧,“下去,我腿麻了。”   宋时清陡然间明白了谢司珩的意思。   是了,没留在谢家,只能保证谢司珩不被狐鬼夺舍而已。那时的谢夫人已经吃了七八个月的脏东西,能活着逃出去就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宋时清一时闷得说不出话来,低头乖乖站到了地上。   他一下子听话起来,反倒是谢司珩不自在了。他正想说点什么调节气氛,宋时清就弯腰抱了上来,像是冬天主动往人怀里凑的猫崽子一般。   “……你难受什么?”谢司珩笑道,“要是没我们母子两,你现在也不用受这些苦。”   宋时清没有立刻回答,谢司珩也就任他抱着。   风轻轻地吹,把宋时清散在背后的长发吹落了一缕。发尾搭在谢司珩手上,挠得他痒痒的,他顺手用手指绕了几圈,心想这小孩头发还挺滑的,不知道簪不簪得住。   “你说我为虎作伥,是因为如果没有我挡着,狐鬼早就杀了谢老爷和谢夫人,你也能脱身了,是吗?”   谢司珩不答,闲闲另起了一个话题,“按理说,你应该叫我大哥才对。不过我这人不喜欢别人占了的东西,你以后就叫我哥哥吧。”   宋时清似乎是眨了下眼睛,长睫毛擦过谢司珩的脖颈,扰得人心痒。但想想宋时清那副小动物的受惊样,谢司珩依旧没把人推开。   谁成想紧接着一点湿热的东西就落到了他的脖颈上。   谢司珩:……   这是个妹妹吧。   怎么这么爱哭,他是水做的吗?   自己又没骂人,只是说出真相试探试探这小孩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谢司珩支着头一下一下拍着宋时清的后背,“行了。就算有咱们两个,谢家也撑不了多久。你见过那个小少爷了吧。”   “哎,哥哥跟你说话呢,抬头看我一眼。”   宋时清慢吞吞抬头,眼睫湿漉漉地垂着。   谢司珩笑,“我母亲当年日日被他们用阴邪法子补,沾了不少阴气。再加上好多肉菜都是在狐鬼前面供过以后再拿去给她吃的,兼之又过了鬼气。所以身体才受不了,生下我以后就死了。”   “这位谢夫人怕死,佛堂里的东西经我这一场以后,也没法再分鬼气过给她,生下来的小孩哪盛得住?看着吧,顶多两年他就得死。”   他抓着宋时清的手去擦宋时清的脸,“那小孩死了以后,恶鬼肯定会作乱,这家的老爷和夫人没本事再逃过一劫的。咱俩等着跑路就行。”   他说得那么轻松随意,无形之中,将宋时清心底的不安击得粉碎。   宋时清回头看了眼黑洞洞的院外,再转回来看向谢司珩。   “那,哥哥,我今晚可以睡在你这里吗?”   谢司珩像是有点为难,想说什么,但他用毅力遏制住了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狂言。   “也行……你睡吧,我去给你铺床。”   “我自己铺。”宋时清懂事地说道。   他主动推着谢司珩朝屋里走去,轱辘轱辘的木轮子声中,宋时清突然顿了下。   他想起刚才谢司珩说的话——   【谢夫人日日被这些阴邪东西滋补,肚子里的胎儿早就成了鬼胎。】   破败院落,夜黑风高,冷风阵阵。   宋时清谨慎低头,“哥哥,你还算人吗?”   谢司珩没说话。   谢司珩长叹了一口气。   谢司珩回头,朝宋时清招了招,示意他附耳过来。   宋时清乖乖照做。   接着,谢司珩贴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我不算,我早就是鬼了。你知道为什么这里没人打扫吗?”   “因为他们都被我吃掉了。”   然后——   谢司珩就把又被他吓哭了的宋时清捡回了房里,哭笑不得地安慰了好一会才把人哄睡着。   接下来,谢司珩就要死啦 第九十七章   又是一年秋冬。   宋时清正在小书房里练字,春薇坐在旁边,歪着头似懂非懂地看他。   这里原本是谢崇明上课的地方。后来他腿坏了,没可能做官了,谢家也就没人逼他念书了。不过笔墨纸砚还留了不少,宋时清说要用,谢夫人立刻就应了,还让原本给谢崇明上课的夫子每月月初月中各来一次。   春薇看了好一会,指着纸上宋时清不断重复练习的三个字,“少爷,这是什么?”   宋时清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我的名字。”   他点着纸上的字,带着点小孩炫耀玩具的意思,慢慢念给春薇听“宋、时、清。”   春薇嘻嘻笑,“真板正,看着像书上柝下来的。”   宋时清又小心地在旁边写下春薇两个字,教春薇认。   谢家虽是个大户,但家里认字的也就那么七八十来个,远远比不上那些官宦人家。春薇看得又新奇又佩服,“您学得真快。我之前还说,太太找的那个陈夫子成天一副醉醺醺的修规模样,肚子里肯定没多少墨水。没想到教起人来这么厉害。”   宋时清没接这句话,在心中小小地哼了一声。   谢家找的夫子,就是个三十多年都考不上老秀才而已,早就没了文人风骨,只想着混吃等死。   他这手字,是谢司珩教的。   正此时,外面传来了李嫂子的声音。   她站在小书房前朝里喊,“哥儿,我进来了。”   春薇应了一声,不多时李嫂子就提着饭盒进来了。   谢家人已经很久没聚在正堂旁边的膳厅里吃饭了。   谢老爷卧床不起,谢小少爷这一年新添了乱跑追人咬的习惯,谢夫人只得带他单独在房间里吃。   谢崇明被管家那一花瓶砸的养了三两月,虽然因此逃了去江西的差事,但人更阴沉了几分,也不愿意再见谢夫人,一直和谢丽娘在自己的院子里吃。   反正明面上,大事没有,小事一堆。倒是正好让宋时清得了清闲,有时间就偷偷去角落的院子里找谢司珩。   春薇接过饭盒,打量李嫂子的样子,“您后面头发怎么乱了?”   李嫂子原本还是笑着的,闻言僵了一下,反手摸自己的头发。春薇走上前帮她整理。   李嫂子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唉,大少爷又闹起来了。”   谢崇光三天两头的找人不自在,谢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但听李嫂子的意思,这次似乎闹得格外凶。   大概是因为宋时清平时和谢崇光的关系最差,李嫂子也不怕他有想法,索性坐了下来发丧气。   “哥儿你也知道,我有个小女儿胭脂,笨笨傻傻的。才六岁,我就把人送去了夫人身边,也不求她有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命,就想着她这辈子能过得好点。结果我上个月给她挑了新衣服,试的时候一看,她胳膊上肩上,全是牙印啊。”   宋时清微微抬眼。   李嫂子手拍在桌子边上,“她要是个机灵点的,小少爷咬她的时候,她能跑。可我这个女儿,偏偏是个蠢东西,叫都不会叫一声。我这个当妈的,看得心都在滴血。”   “要是只被咬也就罢了,我们做下人的,谁没有挨打挨骂的时候。”她哭着指外面,“可是大少爷一闹起来,就跑到太太那搬东西砸人。那四指并宽的凳子,砸一下谁受得了?她就愣愣站那给人砸啊。”   听到这里,宋时清已经大概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然李嫂子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二少爷,说句坏规矩的话,您进谢家这几年,我对您照顾颇多。您房里也只有春薇一个丫头。我知道胭脂是个蠢东西,但她手脚麻利,只东不往西,您……您行行好,给她一条生路吧。”   说完,她捂着嘴哭了起来。   宋时清在心里叹了口气。   问主母要房间里的丫头,基本就是要收上床的意思。即使宋时清说自己没碰过胭脂,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放下筷子,沉默了片刻以后缓缓开口,“李嫂子,你知道我的,我大概活不过二十。春薇我明年就打算送出去了,你这个时候把女儿放到我这里……”   春薇大惊失色地站起来,李嫂子听出宋时清的意思,反而一下子笑了起来。   她用力攥住春薇的手,不让她说话,连声对宋时清道谢。   “那正好,那正好!春薇姑娘走了,您身边正好没有伺候的人。这事就这么定了,她那个样子,能好好活着就好,哪还有挑三拣四的空儿。哥儿您可真是菩萨心肠,别成天说丧气话,我看着您准能活到九十八。”   一边说,李嫂子一边将春薇朝外拽。   宋时清支着头看她俩,直到李嫂子把春薇拽到外面看不见影的角落里,他才懒懒收回了目光。   就这样好了。   如果谢家佛堂里的狐鬼真能按照谢司珩所说,等人身撑不住死了以后,就恼羞成怒杀了所有相关的人,那最好。   但如果这一切还没发生,他就先死了,至少不会连累春薇。   宋时清慢悠悠吃完了午饭,将放在最下层的一叠薄荷玫瑰酥用宣纸包了,绕小书房后门走了出去。   这一年多以来,他对去东南边小院的路早已烂熟于心,不到一炷香,前面的树影后就隐约出现了院门上瓦片的影子。   秋冬的天,日光也是软的,在外面晒一整天也不觉得热。   谢司珩就这么半躺在摇椅上,手中拿着把刻刀正在雕什么。   宋时清停住,然后脚下放轻,悄悄从另一头绕了过去。   他看谢司珩雕的专注,八成不会发现自己,就想站到人家身后去吓吓他。这种小孩子的玩闹性子,宋时清从前从来没有过。   但这一年多,他叫谢司珩一声哥哥,谢司珩真就把他当幺弟宠,渐渐的也给宋时清惯出了点真正的小少爷脾气。   宋时清成功站到谢司珩身后,悄悄身后,点了一下这人的肩膀。   ——谢司珩没反应。   宋时清莫名,又伸手点了下。   下一刻,谢司珩精准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朝前一拽。   宋时清下意识就是一声惊呼,知道自己早就被发现了,赶紧放软了声,“我错了我错了。”   谢司珩挪了挪摇椅,把宋时清拉到近前捏脸,“我手上有刀呢,万一伤到你怎么办。”   宋时清这才想到这回事。   谢司珩用刀鞘敲他的下巴,“下次不许了。”   宋时清表情可怜巴巴的点头。   快成年的少年人了,这些年一直被困在这座深宅大院里,六七年间,出去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得清,心思干净细腻的一眼能望到底。身体还不好,看着小了一两岁不止。   谢司珩捏着宋时清下巴尖打量他这张小脸,神情间明显有一种“我养的花儿怎么细胳膊细腿的,外面石板缝里出芽的都比他壮”。   “厨房送来的饭菜我都吃干净了。”宋时清熟练。   谢司珩不满意地张嘴。   宋时清:“觉也好好睡了。”   谢司珩不高兴了,“养了一年还轻得跟猫儿似的,谢家厨房什么德行。”   宋时清好笑。   “对了。”他撑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宣纸包,献宝似的,“今天厨房做了玫瑰薄荷馅的酥饼。”   因为两人吃饭的时间从来不见面,所以宋时清也不知道谢家厨房给谢司珩备的饭菜怎么样。但想来不会太好。   谢司珩这个人,看着温温和和凡事不上心,但相处久了就能感觉到,他骨子里是硬的。   宋时清不觉得他会跟谢家主动要饭吃,但又怕他饿着,于是就偷偷给他带点心。   谢司珩将宣纸包接了过来,没急着打开,只是在手中翻看。   他指着上面的墨迹,“你练字了?”   宋时清哼笑点头。   谢司珩慢条斯理地拆开宣纸,“房间里有纸币,拿出来写两个字让我看看。”   能给“老师”展示练习成果,宋时清当然愿意,转身朝房间里走去。   谢司珩的屋子,他这一年已经来过了上百次,自然对里面的陈设一清二楚,很快就拿了纸笔。   ——只是抬头时,透过半开的窗户,他看见院子里的谢司珩正拿着块酥饼低头嗅闻。   ……是嗅闻。   他没看错。   大概是察觉到了宋时清的目光,谢司珩侧眸朝这边看来。然后笑着朝他招了下手,示意他赶紧的,别偷懒。   宋时清没将这一幕放在心上,转身走了出去。   谢司珩将手上的那块酥饼递给他,“尝尝看。”   为什么闻完再给他吃?……坏了吗?   宋时清莫名,弯腰乖乖咬了一口,随即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好苦。   又苦又凉。   谢司珩大笑,用拇指抹掉了宋时清嘴边的碎屑,将剩下半块酥饼塞进自己嘴里。   “这个时候用的薄荷都是老薄荷,味道特别重。不过秋冬虚热,吃它对身体好。”   宋时清苦得喝了半盏茶才压下去,眼泪汪汪地谴责谢司珩,摔了笔说什么也不写字了。   谢司珩乐得哄他。   他一哄,宋时清没委屈都能生出三分委屈来,那一口苦味自然水涨船高成了让人受不了的难受滋味。   几只麻雀从天上飞过,经院子顶上没停,直到又飞过一间屋顶,才跳到树枝子上歇脚。   天色渐晚,宋时清要回去了。经之前被鬼影子追的那次以后,他再也没走过夜路。   走之前,他捏着谢司珩的手,也不说话也不动身,反正就蔫巴巴的。   “怎么了?”谢司珩问道。   “过两天是中元节,谢家族老不让谢崇明去祠堂,我得替他。”宋时清说道。   他这么一说谢司珩就明白了。   谢崇明这一年闹得越来越不像样子,谢家族老有的乐于落井下石,有的想看谢大老爷的笑话,逮着错找事。   而谢崇明一旦不被允许中元祭祖,顺位朝后顶上来的就是宋时清。   宋时清严格来说都不算谢家人,摆明了是要让谢大老爷难堪,估计到时候事少不了。   谢司珩了然地点了点头,眼底微微发沉,“肯定有人得找你的不痛快。”   宋时清看他。   他其实已经没有那么怕事了,他只是……想在中元节陪谢司珩给他的生母烧纸钱而已。   谢家的中元节跟过年似的,少一个人没什么。谢司珩这里,要是只有他一个人的话,多孤单啊。   而且一准备就是三天,他未来三天都没法来小院了。   他有的时候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太黏着谢司珩了。以前谢崇明和谢丽娘关系好的那段时间,谢丽娘也没有像他一样。   ……但是谢家人又不正常。   “我中元那天尽量早点回来。”宋时清小声说道。   谢司珩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宋时清会说这个。片刻后,他垂眼笑了笑,把下午一直在雕的小人递给了宋时清。   “戴在身上。”   宋时清接过,“什么?”   “上不了台面的厌胜之术罢了。”谢司珩随意,“如果遇到了那些东西,扔出去,能让它们把这个认成你。”   那不就是小替身。   哥哥还会这个?   好厉害。   眼见再过一会就要天黑了,宋时清也没法问谢司珩是怎么会这些东西的,珍重地装好小木人,就和谢司珩告别了。   他顺着来时走过的石板路朝前,没有回头。   毕竟在宋时清心里,谢司珩应当在房间里,他回头也看不见什么。   但其实他应该回头的。   因为此时,谢司珩正坐在他的轮椅上停在门边,遥遥目送宋时清远去的背影。   等宋时清彻底消失在转角以后,他笑着摇了摇头,像是觉得自己这幅望夫石的样子挺有趣的。   宋时清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他挑人少的小路朝回走。谢夫人是早饭前礼佛,所以这个时候靠近佛堂的路人是最少的。   但今天晚上,佛堂偏偏有人。   隔着半个院子,宋时清就看见了里面亮着的烛火。他顿了下,脚下一转就准备往另一条路上走。   “你为了荣华富贵,把我丢出去当挡箭牌?!你以为我是狗会乖乖听话?!”   “崇明,娘和你说了很多次,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那东西太凶了,你不知道它是什么。”   是谢崇明和谢夫人。   没等宋时清分辨朝这两人到底在吵什么的时候,佛堂里就遥遥传来了一声闷响,像是什么很重很重的东西被推倒了。   “谢崇明!”谢夫人陡然厉呵。   谢崇明大概是狠狠推了谢夫人一把,直接将谢夫人撞到门上。一下子,从不对外展露的佛堂内景出现在了宋时清眼前。   和所有佛堂一样,里头有供桌,有一尊矮矮的神像。隔着太远,宋时清不知道那是谢司珩跟他说过的陶罐还是神像,反正看着不高。   真正让宋时清怔愣的是供桌下的东西。   那是一个黑沉沉的棺材。   谢司珩现在,是活着的~(* ̄︶ ̄) 第九十八章   “你要死啊!”谢夫人动了真火,彻底没了和谢崇明虚与委蛇的心思,反手咚一声将门撞上。   一下子,小佛堂里面透出来的烛光就被那两扇漆面有些斑驳的木门挡在了里面。   缝隙闭拢的前一瞬,谢崇明抬头,似乎是想刺激谢夫人几句,但目光却穿过十余米的距离,碰到了宋时清。   谢夫人高声的训斥模模糊糊地传来,宋时清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乱如麻。   那口棺材是谁的,怎么放在小佛堂里?   难道——也是被谢夫人找来“挡灾”的人?   他和谢司珩也会这样吗?   宋时清没法不乱想。隐隐约约地,他格外在意起那个棺材来,甚至起了进去看看的念头。脚下下意识朝前迈了一步,脚下踩到的干枯树枝发出咔一声轻响,霎时间惊醒了宋时清。   ——我在干什么?   就算想要进去查探,也得等谢夫人和谢崇明都不在的时候,自己这是怎么了?   等中元祭祖那天晚上吧,到时候小佛堂里应该没有人。   宋时清回到院子的时候,天边最后一缕亮色刚刚隐入山后,他顺着石板铺就的小路往前走,还没到门口,就看见廊下站着两个人。   听见宋时清的脚步,两人齐齐朝他这边看来。   ——是春薇和胭脂。   这几年胭脂一直在谢夫人身边,宋时清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只隐约记得这是个有点轴但做事很麻利的丫头。   李嫂子明显是一天都不想让女儿再待在谢夫人身边挨打挨咬,一时都没等,径直将她送了过来。   只是作为宋时清身边唯一的丫头,春薇既不高兴又委屈。   宋时清看向她,装作没察觉春薇的情绪问道,“站这儿做什么?”   “……哼。”春薇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回屋子里,故意每一步都踏得很重,进里间的时候,将帘子甩得哗哗响。   胭脂抱着自己的布包袱,瑟缩了一下。   宋时期无奈。这年头,“你去厢房住吧,那边已经收拾好了。”   胭脂实实在在地躬身,“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说完,她又把手中的布包袱递给宋时清,“少爷,我娘说天冷,这是新做的红枣阿胶,您吃。”   李嫂子深谙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知道自己女儿脑子不好会给宋时清添麻烦,索性用东西补平。   宋时清好笑,接了过来,朝里走去。   胭脂很懂规矩地候在一边,主子还没进门,下人就不能自顾自回房间,这是她被打了好几次以后才学会的规矩。   但她就学了个样子,此时木桩子一样站在那,眼睛直白地盯着宋时清,也不知道要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   好在宋时清也不会跟她计较这个。   就在宋时清走到一盏灯笼下的时候,胭脂突然僵了一下。   她茫然又恐惧地盯着宋时清的后背,像是看见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一样。   ——民间有种说法叫做“失魂”,说是小孩如果被吓得狠了,就会呆呆傻傻的,得去找道士或者神婆来叫魂。   等魂叫回来了,懂的人就会跟家长说你家孩子眼睛太灵,以后注意别去坟头山路这样不干净的地方,小心再被吓到。   但要是没叫回来,懂的人就会偷偷走掉。   毕竟能啃生魂的东西,谁知道是什么凶戾的玩意。   而胭脂,是在谢家长大的家生子。   她缩着肩膀抖若筛糠,死死盯着门。然后突然,神经质地朝四周看了看,抬起腿就朝外跑去。   房间里,宋时清和春薇都没注意到那慌乱的脚步声,一坐一站,看着颇有种对峙的氛围。   春薇红着一双眼睛,抬头恨恨地看宋时清,第一次阴阳怪气起来,“我要是平日里有什么对不住少爷的错处,少爷直接跟我说就是。用得着不声不响找个蠢货替我?”   春薇不是在耍脾气。像宋时清这样的小少爷,院子里的贴身丫头是默认的房中人,这是所有大户人家默认的“规矩”。   就算宋时清不收春薇,也应该把她留在身边伺候。直接送出去算什么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春薇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事呢。   宋时清静静地看着她,好半晌没有说话。   【时清,谢家的内情不要随便告诉别人。人一旦疑神疑鬼就容易真见神鬼,你告诉他们真相,反而会给他们带来祸患。】   这话是谢司珩跟他说的。   那段时间,打扫戏台的丫头要出去探亲,拜托春薇做几天他的活。宋时清怕春薇碰到戏台边的白瓷盘,本想提醒她,谢司珩就跟他说了这么一段。   宋时清垂眼,最终还是咽下了解释,选了另一个角度,“春薇,我活不了几年的。等我死了以后,谢家人会逼着你守寡。”   宋时清也不确定狐鬼会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只是弄死谢大老爷这一脉,还会有新的谢家人顶上,到时候,谢家人一定会让春薇守节的。   谢家支系里有守了二三十年活寡的女人,日日吃素日日念佛,骷髅骨架一般。春薇不该这样。   春薇一言不发地瞪着宋时清,两只眼睛都被眼泪布满了。   “胡说,分明是你看不上我,找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我!”   宋时清微微蹙眉,他的身体情况春薇是知道的,为什么会这么说。   见他还要分辨,春薇一字一顿,“你每天晚上睡熟了都会叫那人的名字!”   宋时清怔愣,根本不知道春薇在说什么。   春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怒又羞,“我是什么东西,难道会拦着少爷娶妻吗!上个月城外的土匪流窜,去年又旱,我留在家里还能有一口吃的,出去死了都不剩尸骨!”   对于生存的恐惧和心底难言的羞愤交织在一起,春薇呜咽着又模模糊糊地说了两句,转身捂着脸跑了出去。   宋时清又茫然又无措,下意识追了几步,到窗前看见春薇是跑到了厢房里才停下。   还在院子里就没事。   宋时清的手指微微抠住桌案边缘,回想刚才春薇喊出的那具话,怎么想怎么莫名其妙。   他会在梦里叫谁的名字?他就认识谢家上上下下这点人,除了谢丽娘,没哪个姑娘让他印象深刻啊。   ……总不可能是谢丽娘,如果是的话,春薇绝不会误解。   宋时清垂眼叹了口气,昏黄的烛光下,他的眼睫纤长地垂落,不带弧度,因而显得更为纯然。   有东西在暗处看了一会,没忍住动手轻轻碰了碰,随即宋时清就感觉到了一点点轻微的痒意,抬手揉了揉。   春薇大概是把他叫糕点的声音当成女子的闺名了吧,明天跟她解释一下。   夜间寒凉,宋时清也不在下面多浪费时间,洗漱上床。   他身体虚弱,自然就嗜睡,没多久呼吸就绵长了起来。   房间里一切都安安静静的,连油灯上的一豆灯火都凝固似的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春薇顶着哭红的眼睛和冷着的脸从厢房里探出头来。   天冷了,她怕宋时清不关窗就睡觉。   她走到外窗前拉了下锁,见是扣上的轻轻哼了一声,有点不服气似的。   想了想,春薇又趴在窗户上往里看,想看看宋时清在干什么。   透过薄薄的纱,她看见宋时清坐在床边微微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书还是在想事情。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春薇在心里哼哼,正打算走,就看见房间里的宋时清转过头,准确地看向了她。吓得春薇赶紧跳开一步,脸涨得通红,转身跑了回去。   房间里坐在床边的【宋时清】久久没有动作。   它头不动,只视线随着春薇的身影挪移方向,墙壁和距离似乎并不懂阻挡它对活人的感知。待春薇安安分分躺下去睡觉以后,它终于懒懒收回了目光。   【……不乖。】   【这个还没赶走,那个又来了……多了一个,不好,哥哥不喜欢。】   宋时清在薄被里轻轻动了动。   他似乎有点委屈,从喉咙里发出一点点撒娇似的声音。   【时清只会和哥哥在一起一辈子,是不是?】   “……嗯。”   宋时清嘴唇又无声地翕动了两下,所表达的词语似乎就是那一声【哥哥】。   床边的东西心满意足地盯着他。   仿佛这样的凝视能填满它已经不那么完整的灵魂一般。   某一刻,突然,它俯身凑到宋时清面前。   【哥哥是谁?】   “谢……司珩。”   【时清要和谁一直在一起?】   “……谢司珩。”   这样的询问死板地重复了好几次,直到宋时清不堪烦扰地翻了个身,把下半张脸藏到被子里才算完。   活人小声说话时,有的字清晰有的字听不太出来。   而谢司珩这三个字,最明显的就是中间的司字。   【思思】   春薇口中,宋时清会在梦中叫的人。   另一边,胭脂在小路上疯跑。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太太,太太不会让鬼吃掉她。   去找太太。   去找太太。   黑暗中,她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不等胭脂反应过来,被撞倒的人已经挥手扇了她一个巴掌。   “不长眼的畜生!走夜路为什么不打灯笼?”   是大少爷。   胭脂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里钝钝冒出这个念头。   她也不知道痛,也不怕活人,啊啊叫着揪住谢崇明的胳膊。   “鬼,鬼,少爷背上有鬼要吃人……鬼。”   请两天假,十六号回来更新,我得去考个试 第九十九章   宋时清醒来时发了好一会呆才慢慢回过神翻了个身。   说来也奇怪,这段时间他总会在睡梦中翻过身趴着睡一夜,起来时脖颈酸胀僵硬,转个头都困难。   宋时清不舒服地小声哼唧,在被子筒里滚来滚去活动筋骨,像是一只在衣服堆里撒娇的小猫。   ——有人轻笑了一声。   宋时清一怔,侧眸朝外面看去。但不管怎么看,屋子里都只有他一个人才对。   我听错了?   宋时清坐起身,里衣前襟顺着他的动作落开了一大片,露出左侧肩上半个暗青色的掌印。   但很快,痕迹重新被里衣遮住。   ——要知道,再有理智的恶鬼,也容易被活人香甜的血气诱惑,产生类似想要上身或者啃食的冲动。当然了,有些东西性子狠,对自己也狠,起了感觉也就压着人舔舔完事。   虽然会留下痕迹,但摸着没感觉。   只要当事人没发现痕迹,他就能夜夜瞒天过海。   宋时清垂眼,将腰侧的系带系上,下床穿上了鞋子。   平时这个时候,春薇都会进来叫他一声,但今天外间和院子里都安安静静空空荡荡的。   春薇不在,昨天才来的胭脂也不在。   被叫走了吗?   明天就是中元祭祖,祠堂那儿多了不少活。这节骨眼上,抓到谁用谁,叫走春薇和胭脂也正常。   宋时清正这样想着,院外就传来了一阵自远而近的脚步声,望过去,只见回来的正是春薇。   比起昨晚闹脾气伤心悲戚的鲜活样子,此时的春薇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失魂落魄的吓人。   “少爷……”她看见宋时清站在院子里,下意识叫了一声。   宋时清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怎么了?”   春薇结结巴巴,“胭脂,胭脂昨天晚上宿在了大少爷床上。李嫂子正在前厅闹,要大少爷给胭脂一个妾的名分。”   两句话在宋时清脑中滞了好几息。   “什么?”   春薇一下子哭了起来,“那丫头笨,准是我昨天对她太凶了,让她以为我要赶她,才半夜跑走的。这可怎么办啊,大少爷肯定会折磨死她的。”   谁能知道胭脂是怎么想的呢。谢家人都说她笨,但那是看在李嫂子的面子上,实际上胭脂就是个疯子,缺了魂的傻子,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不怪你。”宋时清默了片刻低声说道,“他们在哪?我去看看。”   不管怎么说,胭脂现在是他院子里的丫头。就算一个晚上都没待全,他也得过去看看。   前厅离宋时清的院子隔着半个谢家,一路上,宋时清没怎么见到其他下人,本以为是都去祠堂帮忙了。没想到到了正厅外一看,人全都挤在这里。   李嫂子被另一个小丫头扶着坐在下手凳子上,眼见是已经哭过一场了,头发凌乱,整个人都要厥过去了一般。   胭脂躲在柱子后面,一言不发。   谢夫人坐在主位,脸色阴沉。相比之下,侧跪在厅中的谢崇明反而是所有人中最悠闲的那一个。   “二少爷来了。”   “二少爷来了?”   堵在门口朝两边散开,投在宋时清身上的目光,要么是不怀好意的看热闹,要么是略带深意的怜悯,也不知道他们在怜悯什么。   宋时清微微蹙眉,抬步走了进去。   见到他,李嫂子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开嗓哭嚎了起来。   “我可怜的女儿啊,我还以为给你找了个好去处,哪知道有人心里毒啊!大半夜把你往外赶啊!作孽啊,我可怜的女儿啊!”   ——宋时清霎时间明白了刚才那些下人看他的眼神。   李嫂子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他宋时清答应了要收胭脂做小,结果面上答应背地翻脸。故意把胭脂送给了谢崇明。   昨天晚上闹出的丑事,都是他算计的。   谢崇明看着宋时清,嗤笑了一声。   李嫂子:“老天爷啊,你看看这些人啊,兄弟两个联合起来,作孽糟践我女儿一个黄花大闺女!”   “够了!”谢夫人喝道。   回应她的,是李嫂子更不堪入耳的哭叫。   谢夫人狠戾地瞪向宋时清,“既然胭脂已经是你的房里人了,为什么还纵容她闹出这种丑事?连个人都看不住吗!”   ——宋时清垂眼,什么都没说。   这几年李嫂子一直很照顾他,自己虽然仍心存戒备,但或多或少地存有了一份感激。却不想人家心里其实算得很清,需要时说污蔑他就污蔑他。   当时李嫂子送胭脂来的时候也没有写凭证,此时多说无益,索性随便谢夫人定夺。   谢夫人重重一排桌案,“带你的人回去!以后看好了别让她跑出来丢人!”   瞬间,外面堵着看热闹的下人一阵骚动,李嫂子也震惊地抬起头。   所有人都以为,刚才谢夫人一直死咬着没松口是因为不想认胭脂这个傻子当谢家的妾。   没想到她只是不想让胭脂做谢崇明的妾。   这……可胭脂已经是谢崇明的人了啊。   细小的窃笑声钻进了宋时清的耳蜗,让他不适地蹙起了眉。这个时代,礼法之下,人们总喜欢用贞洁压迫女人侮辱男人,并以此为乐,伥鬼一样。   “不不不。”李嫂子激动地站了起来,“您就让胭脂去大少爷那儿吧,她都已经和大少爷过了。”   李嫂子想得很清楚,想保命,她送胭脂去宋时清那。但做妾,她得让胭脂做谢崇明的妾,再怎么说谢崇明也是谢家的嫡系,有地有铺子,活得还比宋时清长。   谢夫人冷笑一声,“我做事轮得到你插?你是什么东西?”   说完她吩咐身边侍女,“去,把胭脂拖回二少爷的院子。”   侍女不声不响地应下,过去抓胭脂。   宋时清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话,此时才微微抬眼,和跪在地上的谢崇明对上。   他是跑过来的,脸上比平时多了点血气,碎发散在脸侧,看着比往常更漂亮了一些。   谢崇明蛇一样盯着他,一错不错,仿佛现在的局面都是他指使的一样。   宋时清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此时谢夫人身边的侍女已经将胭脂扯了出来,带着她往宋时清这边走。李嫂子见情形已经无可挽回,只好闭上了嘴。   可就在侍女将人拽到宋时清近前的时候,胭脂突然暴起,挣脱了侍女。   “鬼!鬼,鬼吃人,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胭脂连滚带爬地跑到谢崇明身后,神经质地盯着宋时清,“鬼吃人……别吃我……别吃我……”   一下子里外都安静了下来。   宋时清下意识偏头看了眼自己身后,但随即便反应过来她只是在说疯话,   谢家的下人都看着他,像是要透过他这张人皮看出内里的鬼一样,即使背对着他们,宋时清也能感受到那道道犹如实质的目光。而李嫂子则是大喜过望,立刻抓住机会,试图说服谢夫人将胭脂指给谢崇明。   “鬼……鬼……”胭脂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不多时吚吚呜呜哭了起来。哭声在厅堂里转,真跟闹了鬼一样。   谢夫人脸色变化莫测,“——把她的嘴封上。封上!”   “哈!”谢崇明笑了一声。   他越笑越大声,笑得弯腰肩膀直抖。   原本外面的下人还嬉嬉笑笑,看到主子们这幅作态,反而一个个噤若寒蝉,不知道大少爷又在作什么妖。   站在最外围的一个老头子“嘿”了一声,一边朝里张望一边嘟囔,“谢大老爷这是什么命,大儿子腿坏了,收了个二儿子还是鬼。”   旁边有人嘲讽,“他能成什么鬼?短命鬼还是痨病鬼?”   但如果这两人走到前厅里仔细看看胭脂的神态,就会发现她在喊鬼时,眼珠子并不盯在宋时清脸上。   一个疯子,为什么会觉得有鬼要吃人呢?   当然是因为她看见那副扭曲的身形正微躬着压在宋时清身上,兽类般露出异化的尖利排齿。   它要吃了宋时清。   【他想带走宋时清。】   一场闹剧,最终以谢夫人将胭脂指给谢崇明收场。   李嫂子自然是千恩万谢,还想拉着谢崇明说些什么,被谢崇明直接避开。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上宋时清,抓着他的手臂,将宋时清拽回了一步,“别走啊,好弟弟。”   宋时清冷冰冰回望。   谢崇明大笑指着自己,“你不会觉得这件事是我在害你吧。”   宋时清垂眼挣脱他的手,“不敢。”   话是这么说,但在宋时清看来,今天这场闹剧,八成是谢崇明教胭脂撒的谎。这人腿断以后,最大的乐趣就是害人。而胭脂又是个被打两下就会听话的。   谢崇明指向远处的胭脂,神情满是恶意,“那丫头是个阴阳眼,她说你是鬼,你就……一定是鬼。”   宋时清心惊一瞬,但很快,似乎是自觉骗到了他的谢崇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疯癫愉悦。   “你也被盯上了,你也被盯上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们都会死,我们一起死!恶有恶报,不得好死!”   已经走到里间的谢夫人大概是听到了谢崇明的风言风语,恼火地厉声喊了两句什么,随即她身边的人就跑出来,将谢崇明硬抓了回去。   可即使两边手臂都被人抓着,谢崇明依旧不断回头朝宋时清大笑。   笑得人背脊发寒。   “……疯子。”宋时清喃喃。   【对,他是疯子。】   附在他身后的东西轻柔地附和,低头亲吻宋时清的额头,像是长辈安抚受惊的晚辈那样。   【时清别听他胡扯,哥哥才不会那样做。】   【时清是不一样的。】   【哥哥要带时清过好日子。】   【别怕。】   时清背上就是谢司珩,他现在也确实不算死人,下章解释。还有一个冥婚就写完啦,芜湖~ 第一百章   隔着门,谢夫人的训斥声和谢崇明的笑声隐隐传出。宋时清径直挤开谢家众下人走出了院子,没管那些打量,一直走到僻静无人的地方才略微放慢脚步。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平息胸口的心悸感,脑中把谢崇明刚才疯癫下喊出的话回顾了一遍。   其他宋时清都无所谓,唯独那一句“你也被盯上了”是什么意思?   谢大老爷和谢夫人得了有后代的好处,却没有应约给狐鬼找到躯体,被那供在小佛堂里的东西闹得不得安宁,为了活命,谢夫人才收养他给谢家挡灾。   按这个说法推演下去,他从被收养的那一刻开始就被狐鬼盯上了。   所以他这几年体弱多病,很少出门。   谢崇明怎么说的好像他才被恶鬼缠上一样?   宋时清想不通。   谢家的祠堂在最西边,平时这里几乎没人,此时却老远就能听见吵嚷的声音。除开本地方言外,还有一些沿海江南地区的口音,不知道是哪一支的谢家人。   宋时清心里有事情,就想悄无声息地从后面绕进去。但来的人实在太多了,很快就有眼尖的小厮注意到他,高声喊了起来。   “——诶,姐姐,你是哪房的?有什么话支会我就成。”   宋时清一下子抿紧了唇。   平心而论,小厮绝不是故意错认他的。   除他以外,祠堂里外的谢家男子都剃了头,少数忙里忙外的妇人,也皆是穿金戴银衣饰艳丽的样子。和他们比起来,宋时清站在那,看着就是个没出阁的姑娘。   被小厮这么一叫,好几个人都看了过来。   宋时清下意识绷起身形,不太适应这样的注视。   好在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没好气打了那小厮一下,“你怎么说话的,那是我家的二少爷。”   说完他又朝宋时清讨好地笑,“少爷,您是来找徐爷的吧,他在里面和几个老爷说事情,您过去就能找见他。”   听见宋时清的身份,谢家支系的下人们先是一愣,随即放肆古怪地打量宋时清的脸和身子,像是在看什么奇珍异兽一样。   宋时清不欲多言,抬步走了上去。   可就在他走上台阶的时候,站门边的一个汉子突然跨了一步拦在他面前。   宋时清抬眼,无声盯住挡路的人。   汉子挑挑眉,又吊儿郎当地转而个身站了回去。   宋时清侧身穿过他们。   但他的主动避让并没有让身后那群人收敛起来,反而更为嚣张。   有人故意嘻嘻笑着抬高了声,“真跟个姐姐似的。之前姨婆说大老爷认了个干儿子当女儿养我还不信,现在——”   “什么姐姐,妹妹吧。你瞧那小脸白的。石头,你跟哥说实话,他到底是二少爷,还是二小姐。你们没趁他洗澡去趴窗户啊哈哈哈哈哈。”   在谢家的后院里,所有人都顾忌谢夫人谢老爷,没人放肆成这样。但谢家的支系多是跑两省卖货的,手下人跟土匪比也不遑多让,一时间,什么恶心的说法都往宋时清身上招呼。   吃准了他不会反抗一样。   宋时清眸光微微发凉。   前方不远处,管家和两个支系的谢家人站在一起,看着应该是在寒暄。   宋时清顿住脚步,朝管家招了下,示意他过来。管家跟身边两人说了句什么,小跑过来躬身行了个礼。   “二少爷。”   “外面那些人都闲着,怎么不让他们去搬石料?”   管家一愣,像是没想到宋时清会这么吩咐。宋时清说的石料,是用来加高祠堂台阶的长板条石,一块两百来斤,得老师傅带徒弟才敢搬,不然容易砸死人。   管家打量着宋时清的神色,低下头应了,“是,我这就让他们去干活。外面人多,您要不去里头坐着,小少爷也在里面。”   “嗯。”宋时清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单音,也没让管家给他指路,径直朝左侧走去。   明明他之前只来过祠堂一次,却对管家口中的“里面”熟稔了解。管家不由得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眼皮褶子耷拉下来,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在翻涌。   “徐爷,徐爷。”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管家收回目光转过身,发现来人是在李嫂子身边打下手的李虎。   “虎子啊,怎么了?”管家拍拍袖子走了过去。   虎子是被李嫂子派来的,倒豆子一般将刚才前厅发生的事情跟管家说了。   才给自己的傻子女儿要到一个妾的名分,李嫂子面上不显,实际心底早就笑开了花。赶紧派人来告诉管家,想让他帮忙参谋参谋接下来的布置。   谢家人都知道,李嫂子和管家之间有些血缘关系。按理说,管家听到这个消息该窃喜,不想管家的脸色却越来越差,最后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李虎不明,“徐爷,您怎么了?”   管家用那双眼皮耷拉着的小眼睛盯着他,显见是被气得不轻。李虎吓得不敢说话。   “……蠢货。”管家咬牙切齿。   他抬步就要出去,走出两步又转头吩咐李虎,“你去里面看着二少爷和小少爷,有什么不对立刻来太太院子里找我。记住,有什么不对先来找我,别轻举妄动。”   李虎一脑门问号,讷讷点头。   管家大步走出祠堂,脚下越来越快,到最后简直是跑了起来。   谢家人都认识他,因而当他闯进谢夫人的院子里的时候,没人阻拦。院子里的婆子丫头还以为祭祖事宜出了什么意外,都紧张地主动避了出去。   管家一把推开门,和里头的谢夫人对上了目光。   谢夫人抬了下手,“把门关上。”   管家转身,将门合上。   外头的天光被木门缓慢挡住,管家的手压在门上,沉默了好一会,突然开口,“你答应过,不把他们牵扯进来的。”   谢夫人娇笑了一声,“呦,成我的错了。你那个妹子闹这么大阵仗,按着我认她女儿做妾,我哪拦得住要找死的人?”   管家躬身转向她。   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抬不起头一般,很难想象当年管家在傩戏班子里扮的是开路将军。   谢夫人叹息一声,“她抬进来也好。等宋时清死了,你们徐家人正好续上。一个都别想跑。”   管家不作声,只站着。   谢夫人自顾自说了一会,猝然间抓起茶盏砸向管家。   “说话啊!凭什么我要被你们害成这样!”   她站起来抓自己的头发,疯癫地嘶吼,而管家沉默着,木雕偶人一样一动不动。   好半晌以后,他死板地开口,“太太求您别让胭脂进来,我还想活。”   “我也想活。”谢夫人睁大了眼睛,“可我的活路在哪?我的活路在哪!”   声音传到后面的屋子里,谢崇明笑出了声。他趴在桌上一边笑一边拍桌子,胭脂缩在另一边,眼神惊惧。   谢崇明笑着笑着,捂住头神经质地哭了起来。   胭脂真的被吓到了,到处看,似乎是想逃。   “你还不知道谢家的事吧。”谢崇明突然抬起头说道。   这些事情似乎已经在他心底憋了太久,再不说出来他也要被逼疯了。所以他丝毫不在意胭脂大概率听不懂他的话,一瘸一拐地走到胭脂面前,脸上是又哭又笑的扭曲恶意。   伴着隔壁谢夫人的骂声,谢崇明笑了起来。   “你知道你是怎么疯的吗?”   那年,谢家从码头抬回来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对外说是表亲家留学回来的小孩,在码头造了匪。   但谢崇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他偷听了父亲母亲在小佛堂里的密谋。   那人叫谢司珩,是谢家真正的长子。   谢司珩似乎不是自愿回来的,彼时狐鬼将傩戏团的其他人吃得没剩几个,怕疯了的掌坛师和彼时年纪还小的谢夫人用谢司珩他母亲留下来的衣服,给谢司珩下了咒。   谁都没留过洋,谁都不知道在大清地界上有作用的咒,能不能害到海另一边的谢司珩。   但就好像是老天要给他们一条活路一样,谢司珩真的回来了,还给谢大老爷写了封信。   看信上的意思,他是想和谢家人谈谈。   真是喝了点洋墨水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看到信的谢夫人和谢大老爷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们立刻去找了匪帮的人埋伏在码头,一切都极为顺利,匪帮趁夜打劫了码头,将谢司珩这个天真的大少爷打得只剩下了一口气。   谢司珩被匪帮抬回谢家的那天,谢崇明去看了。   他躺在竹子扎的架子上,上头盖了一张麻布,头脸和下肢处血迹未干。而谢夫人在院子里面数银子,匪帮的人坐在屋子里和谢大老爷喝茶。   谢崇明偷偷上前。   他没觉得怕,十几年来,小佛堂里经常传出咯吱咯吱咬骨头的声音,住在戏台子下面的傩戏班子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疯,他见多了,单纯想看看谢司珩长什么样而已。   他走到了近前蹲下来身后去揭麻布,手却突然迟滞了一下。   ——麻布下的人,似乎在笑。   【崇明!你在干嘛?】谢夫人高声叱道。   谢崇明惊惶站起身,指着谢司珩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管家小跑过来,将他抱了进去。   谢夫人看了眼一动不动的谢司珩,避过眼吩咐李管家,【找人把他搬到后面的院子里。】   李管家应下,叫了另外一个小厮,一起往里抬竹架子。   就在谢司珩被抬起的那一刻,门檐上的砖突然砸下一块,生生砸开了李管家的头颅,血溅了一地。   有东西不想让谢司珩进来。   有东西害怕谢司珩死在这里。   老人常说,不要随便开门。给不知底细的东西开了门,就相当于帮它破了“界”。   而谢家对于狐鬼来说,就是一方能护住它的界。   但彼时谁知道那罐子里的骨头想说什么,谢司珩还是被抬了进来。   死了的李管家换成了傩戏班子里的徐长贵,作为补偿,怀着孕的李嫂子被招了进来。   谢司珩跟宋时清说,狐鬼恼火之下想杀死谢家人。   怎么可能呢?   这种贪得无厌的恶鬼恼火之下,只会像蚂蟥那样趴在谢家头上吸血。它会害人吃人,但不会一下子将所有人都吃光。   它会留着人供奉它。   真正想杀了谢家所有人的,是故意回来的谢司珩。   宋时清也不想想,狐鬼用那样阴私的法子给自己造肉身,它不钻进去,里头投的魂不管面上是什么样子,骨子里必然有恶鬼的秉性。   更何况当时谢司珩在世上已经没有在意的人了,谢家还敢给他下套,他怎么可能不报复回来。   他在故事里将自己扮成一个全然无辜可怜的受害者,宋时清居然就敢信,也不怀疑,也不多问。还巴巴地叫人家哥哥,应什么一起过好日子之类的承诺,活该现在被缠上。   谢崇明看着胭脂。   其实早几年,胭脂还没有这么疯。   她还会跟李嫂子说有鬼,要逃,不能待在这里。   但李嫂子从来都只觉得是孩子小,瞎讲话。谢夫人把胭脂带在身边,她还当是什么天大的恩赐,其实谢夫人是把胭脂当成救命稻草,让她转述听到的鬼言鬼语。   【不能杀他……不能杀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好痛我的手我的脚啊啊啊啊啊啊啊】   【躲起来让我躲起来我得躲起来呜呜呜呜】   不过后来胭脂就彻底疯了,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谢崇明嘿嘿笑了起来,“他们造的孽,要我跟着一起承担,我呸。”   “我要带他们,一起死。”   宋时清走进偏厅,稍微晃神了一下,感觉脑子里雾蒙蒙的一片,有点想不起来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管家说,谢夫人的小儿子也在这里,但偏厅里空空荡荡,不知道那小孩跑到哪里去了。只有半圈椅子和一张铺了铜钱纹绸缎的矮案桌。   宋时清对这些人的死活向来没有兴趣,走到里面坐了下来。   这几天他就是谢大老爷这一支的代表,出现就行,其他没什么要做的。   宋时清给自己倒了杯茶,用杯盖将面上的茶叶拨了拨,抿了一口。他习惯性垂眼。   而后,在水面隐约的倒影中,看见了一张依偎在自己脸侧的苍白人脸——   ——宋时清陡然回头。   偏厅的墙上,挂着二十四孝图。也不知道刚才哪一张脸投在了杯子里吓到了他。   谢家人不会觉得这些东西吓人吗?   宋时清收回目光,抬手揉了揉肩膀。   他看不见的那个东西愉悦地抱着他亲了亲。   时清胆子真小。   临近中元,他的阴气会稍微盛一点,自然压得人肩膀酸疼。等过了中元就好了。   偏厅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宋时清拿着茶杯发呆想事情,某个东西也支着头看着他磨时间。   仿佛这天就该这样被磨过去。   “嘭……”   宋时清的脚尖,踢到了长案下的硬物。   他脑中还在想早上谢崇明说的话,手先一步撩起了缎子查看。   祠堂偏厅的长案底下,是一口棺材。   那口本来应该放在小佛堂里的棺材,封口处依旧没有钉上钉子,仿佛就在那等人推开它一样。   宋时清颤抖了一下。   谢夫人……为什么把它从小佛堂运到这儿?难道是为了避开谢崇明?   宋时清觑了一眼外面的谢家人,见没人注意自己这边,走到门口合上了偏厅的木门。   他将垂下来的绸缎折到桌上,跪下来试着抬了抬棺材的盖子。   才上手,宋时清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是个……纸糊的棺材?   虽然上了大漆,但这口棺材其实是竹子扎型牛皮绷里,最后用纸层层糊出来的东西。   宋时清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手下用力抬起了棺盖,尽量无声地将其推开到一边。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诸如茅娘旧衣服之类骗命的东西,毕竟纸棺材都是葬礼上用来烧的祭品,活人搞这个,多是为了骗阴差。   但他看到的,是一个穿着寿衣的人。   ——谢司珩。   “……哥哥?”   宋时清听到了自己不可置信的细弱哭腔,惶恐针一样扎进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不明白昨晚还好好跟他说话的人,为什么现在穿着寿衣了无生气地躺在这口纸棺材里。   宋时清慌乱伸手去探谢司珩的鼻息,在察觉到那一点微凉的时候,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谢司珩还活着。   宋时清想要将他抱出来,但谢司珩又沉又冷,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搬得动的。   只能先拆棺材,然后找东西拖着他走。   哥哥得去看大夫,还有这身寿衣也得脱下来,谁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宋时清心乱如麻,手背上冷冰冰的滴的全是他自己的眼泪。   ——但宋时清忘了一件事。   衣冠冢,瞒鬼差。八字入棺欺黄土。   这口装着谢司珩的纸棺材,按理说是给谢司珩续命的啊。   谢司珩:没关系,我死了也会好好对时清哒。我可是好哥哥~   宋时清:……胡扯。 第一百零一章   纸棺材里的谢司珩双眼闭合,身体冷得像是一块冰。宋时清想要把他扶起来,手指随即触碰到了他头侧的伤口。   那一刻,只比两个指节稍长点的短发下,血肉柔软粘腻地舔舐上宋时清的指腹,像是某种冰冷动物的口腔。   宋时清几乎瞬间抽回了手。   他呆呆地看着谢司珩,瞪大的眼珠不断被泪水覆盖,然后那些温热的液体又会在眼眶蓄不住的时候砸下来。   宋时清木了一样停滞在那里,沾了血的手指细细地发颤。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脑中一片空白,已经对时间以及外界的一切变化失去了感知能力,只是极为缓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重新触摸上谢司珩的头颅。   ……难怪这么软。   谢司珩的头骨是裂开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宋时清僵坐在棺材旁边,脸上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他身后,谢司珩垂眼盯着自己的躯体,片刻后安抚性地摸了摸宋时清的头发。   谢家人让他的身体活着,那他就还是个活人。只是命格特殊,半生半死时,生魂能像缚地灵那样在离躯体不远的某一处活人一样的存在着。   他也没想到谢家人会闲着没事干把这口棺材搬到这里来,还让宋时清看见。把他家时清吓坏了。   谢司珩没有阻止宋时清,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谢崇明说的对,他就是故意回到谢家的。   当年,自己的母亲知道生产那天大概率就是她难产死去的日子,所以早早投奔了一个亲缘关系很远的亲戚,为他谋生路。   她毕竟是官宦家族出身的小姐,见识和想法都远超常人所想。虽然不知道谢家到底会用什么样下作的手段,但人力终有触不到的地方。按这个思路,她最终拜托亲戚走南边的路子,等他八岁的时候,将他送到西洋去留学,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不得不说,母亲的想法是对的。   但凡谢司珩没成恶鬼命,此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所谓命格,即为规则。天道之下,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规则。从那只陶罐中贪心不足的狐鬼开始为自己谋血肉之躯开始,谢司珩的命就已经定下了。   古籍说,道人蛮横自负,一旦算出孩童恶鬼命即刻诛杀。明明只要好好栽培养育,就能在其死后化为善神庇佑一方。   但从未有人知道,这种命格的人,天生就能和滞留人世间的恶鬼共情。因而几乎不可能在善意中寿终正寝。   那些饱含恶意的、怪异的记忆,饱含恐惧怨毒的声音,从很早开始就进入了谢司珩的意识。   彼时他还在异国求学,白日阳光灿烂,身边收留他的一家子华人热情勤劳。理智上,谢司珩知道自己应该像这家的同龄人一样,温和阳光,对身边的每一个人抱有善意。但心底里,那些浓稠冰冷的恶意像是无数只带着尸斑的手,抓着他一点一点坠向另一个极端。   谢夫人走投无路下的咒就像是线一样,将他与十多年前发生在遥远故土上的一切联系了起来。   谢司珩因此从狐鬼那里得知了一切。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算了,不重要了,反正都是些不太好的想法。   那个时候,他表面上看着正常,实际上离变成疯子只差一步。真心为他好的亲人已经埋入黄土,身边的朋友各自有家庭有未来,而他受了咒,活不了多久,死后还要变成恶鬼。   或许谢夫人给他下的咒是有法子解开的,但他在世上无依无挂,活着也不过是等着疯而已。   谢司珩抱着宋时清轻轻蹭了蹭。   要是当时他就有时清这样一个弟弟……算了,谁知道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时清跟他在一起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还是像之前计划的那样,把他送出国好了。他在美国的账户里还有存款,付家人不会贪那一笔的,那些钱足够时清十几年的花销,足够他学习找工作……   连谢司珩自己都没想到,在作为一个活人最后的时间里,他下意识想的是宋时清的未来。   宋时清是因为他才被谢家收养受难的,但也是因为他,宋时清才得以在饥荒中活下来。   两份算不清的因果加上八字太轻,宋时清得以看见他。   太巧了,怎么会这么巧呢?偏差一点点这孩子都走不到那间院子里。   他还会叫自己哥哥,会带吃食衣物过来。又认亲又上供,还向他讨学,越缠越紧。   谢司珩从未感觉过这种柔软的联系感,越相处就越舍不得,越舍不得就越贪恋人世间。   在此之前,他只是冷冰冰地等着,等着谢家没法再维持他躯体的生命,自食恶果。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只知道自己最终会和那些夜里嚎哭诅咒的声音一样,变成一只恶鬼。   谢司珩长长地叹了口气,舌根有些泛苦。   他在等宋时清拆开这口纸棺材,彻底杀死自己。   宋时清将歪斜的棺材板重新盖了上去。   谢司珩没想到他会这么做,一时有些茫然。   宋时清站起身,扶着桌案边缘顿了会,把铜钱纹的深色绸缎重新放下去,遮挡住棺材。   他的眼睫还是湿的,余红未消,宋时清无声地擦干净了脸上的痕迹,端起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喝了下去。   而后,他打开门走出了偏厅。   端着两盘煎面的李虎见到他出来先是一愣,随即有点心虚地挠头:“二少爷,吃饭了。”   宋时清本能瑟缩了一下,而后立刻克制住自己的反应。   他质问李虎,“在祠堂里吃?”   才哭过,宋时清的声音微微发哑,但李虎没发现,他只是觉得今天的宋时清有点莫名尖锐。   “徐爷说,您要是不想去正厅那……”   宋时清:“祖宗牌位都在这里,我怎么吃饭?”   李虎呆愣,不知道他哪来的火气。   宋时清没给他询问的机会,径直推开他,朝外走去。他越走越快,简直就像是要去找谁算账一样,直到走出祠堂绕到侧面,宋时清才停住,紧绷地朝后看了一眼。   谢家的人都去吃饭了,此时没有其他人,宋时清一刻不敢停,一口气跑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他推开门跑到里屋窗前,掰开床侧不显眼的隔层,点都没点,将里面所有的碎银子和银票都拿了出来。   【小傻子。】   谢司珩又是酸涩又是心疼,他知道宋时清想干什么了,他想去给他找大夫。   还挺聪明的,知道伤得那样重的人不能随意搬动。但没有用啊,能用的手段谢家人早就用上了,哪还等得到他。   他覆上宋时清的眼睛,丝丝缕缕的鬼气就这样融进了宋时清的皮肤里。   【乖时清,睡一觉。】   等睡醒起来以后,他就会忘了在祠堂看见的那口纸棺材。他会在中元祭祖以后去东南边的小院,和里面坐着轮椅的谢司珩说这两天的见闻。   一切都会像之前那样,平常地发展下去。   他终究是心软了。   两条影子重叠映在地上,交颈的鸟儿一般,亲昵温馨。   ——一切本该这样如常地发展下去。   谢崇明一瘸一拐地朝祠堂走,手上提着什么东西。天色暗,看不太清。   “大老爷家瘸腿子?”一个看见他的人问道。   “就是他,不仅腿瘸,还纳了个傻子哈哈哈哈哈哈。”   谢崇明偏头盯住他们,阴沉的眼神看得两人一愣。但谢崇明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看清两人的脸以后收回目光,继续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呸。装神弄鬼。”其中一人冷笑。   另一人假惺惺,“你跟他计较什么,我听说,大老爷准备年后把他赶去商队里。保不准哪天就死在路上了。”   他们故意提高了声音让谢崇明听见,谢崇明没回头,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他从祠堂后头的小门处低头走了进去。   前面正在布烧纸要用的铜盆纸钱之类的物什,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和脚步声交杂在一起,极为热闹。   谢崇明笑了起来,他低头避着人走到侧廊后面,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是三陶罐用麻绳系在一起的火油。   还得多亏李嫂子为了女儿对他百般讨好,听他要小库房的钥匙,问都没问直接给了。要不然他还拿不到这么多用来引燃木头的火油。   谢崇明顺着祠堂的木质栏杆,浇下第一桶火油——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谢家人陆续进入祠堂。   有个婆子嗅了嗅,隐约闻到了一股糊味。但祠堂里外点了上百盏油灯,几十个灯笼,前头还在烧纸,这股味道并不太明显。   婆子随便找了找,没发现什么端倪,就收回了目光。   于是,地上的火烧到了栏杆上,继而蔓延至窗框外墙,火舌快速舔舐上廊柱,漫上屋顶——   “祠堂、祠堂走水了!”   “走水!走水!”   木质结构的建筑很快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熊熊火光已然成了气候。谢家族老哭嚎着往正厅后扑,要把祖宗牌位抱出来,下人焦急往火里泼水,丝毫没能让火势减弱分毫。   反而在慌乱中又有人打翻了蜡烛,直接点燃成堆的纸钱,扑飞中撩燃桌布帷幔——   “太太——”一个丫头凄厉尖叫。   数不清的人在叫,丫头的声音很快就被盖了下去。   所以没几个人注意到,谢夫人居然在这般情形下仓皇扑进了偏厅,疯了一样去拽那已经烧了一半的绸缎。   “啪。”   头顶上的房梁脆响了一声。   这样吵的环境中,谢夫人居然还清晰地听见了这一声。   她抬头——   眼珠中火光像是一条,随即陡然扩大。   “咚!”   房梁断开砸下一半,从肩膀到腰腹,斜轧开一大条口子,肉焦味一下子充斥了谢夫人的鼻腔——   同一时刻,小佛堂中被谢家人供奉了十几年的陶罐突然疯狂抖动起来,罐底“咯嗒咯嗒”地撞击木桌。   某一刻,它终于挪到了桌子边缘狠狠砸向了地面。灰白色的骨骼残渣和不知道来自哪里的黄土散了一地。   而后,小佛堂中陷入了安静。   但谢夫人房间中,一直呆呆木木的小男孩抬起了头。   他喉咙里发出兽类一样尖细的叫声,四肢着地,快速朝门外爬去。   【逃……逃……】   就算这个活人的躯体盛不了它多久,就算不要骨殖,它也得逃出这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黑暗中有东西笑了起来,它也像是兽类那样趴俯下来,好整以暇地等在黑暗中。在这只狐鬼的身躯到来时,压住了他的头。   黑暗中活人的身体不断挣扎,但头上的重力越来越重,头骨开始开裂,骨骼断裂处刺开皮肉,脑浆和血液一起流下来,眼球挤出——压烂。   这具身体停止了挣扎。   祂顿了会,似乎叹了口气。   狐鬼逃走了。   【可惜……嘻嘻……可惜……】   宋时清蜷缩在床上,沉浸在一个充满血色的噩梦中,他无意识抱住被子,揭开往里面躲,仿佛这样就能逃脱某种既定的结局一样。   他叫谢司珩哥哥,谢司珩也真的将他当弟弟看待。那些隐秘的,在七百多日的相处中探出一点点嫩芽的情愫,就该被掐断。   谢司珩不说,宋时清不懂。它本该藏在时间里,藏在生与死的隔阂之间。   或许多年以后,宋时清对另一个人产生同样感情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年少时的过往。   谢司珩本该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记忆里。   【够了。】   宋时清听见了自己细弱的哭声。   【够了……谢司珩……够了……】   剩下的……   剩下的他不想知道了。   谢司珩抓住了他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亲。   谢司珩(看着缩在床角的宋时清)(委屈):又不是我要走强制路线的   宋时清:……(钻进被子里) 第一百零二章   火,到处都是火。滚烫的空气触碰宋时清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带来一阵烧灼感。   宋时清不解地朝前走了几步,而后就被远处的景象惊住了。   浓烟后面,谢夫人仰面躺在断裂的横梁下疯狂挣扎,她两只手竭力将沉重的横梁往上推,神情痛苦狰狞,无声哀嚎着。   宋时清看着她大张着嘴,里面躺着可怖的血红舌头。   她瞪着宋时清,神情既怨毒又带着不易察觉的哀求。   【救我……快救我……】   宋时清缓缓朝后退了一步,同一刻,另一人与他擦身而过,恐惧地跑向了谢夫人。   那是伺候谢夫人的婆子。   大概是护主心切,亦或者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婆子猛推横梁,试图将横梁推开。   谢夫人浑身一震,张合嘴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婆子喊话。但燃烧的噼啪声和人们仓皇的叫喊完全将她的声音淹没。   大量血液从女人的嘴里涌了出来,骨骼断裂的声响钻进了宋时清的耳朵里。   ——【时清,你猜她会不会死?】   宋时清被耳边的声音吓得一颤,脑中空白之下,他全身只有眼珠能够转动。于是他垂眼看向身侧,入目的先是一只搭在他肩膀上的苍白人手,往上,他看见了身侧人手腕上的尸斑。   大概是察觉到了宋时清盯在它手上的目光,谢司珩弯腰,将头慢腾腾地压了下来,一张苍白的,带着恶意微笑的脸就这么抵在了宋时清的鼻尖前。   活人绝对没有这么高,骨头也无法这样弯折。   宋时清呆呆地看着眼前长着谢司珩脸的东西,它也注视着他,笑嘻嘻地开口——   【哥哥问你话呢,你猜她会不会死?】   宋时清唰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剧烈呼吸,心跳得极快,好半晌才一点一点从噩梦中挣脱了出来。   回想梦中身形怪异诡谲的谢司珩,宋时清缓缓坐起来抱着被子发了会呆。   我怎么会梦到那个样子的哥哥?   这一会的功夫,身上的汗凉了,黏着头发贴在脸侧颈侧,痒痒的不太舒服,宋时清顺手理了理。   手碰到肩膀,皮肉隐隐作痛。   宋时清“嘶”了一声,有些莫名。他撞到哪里了吗?   这样想着,宋时清拉下了肩上的衣服——   那是一个透着青黑的手印。   错乱的怪异感像是长着长指甲的爪子一样,轻轻地碰了碰宋时清的后脊。这样的痕迹,任谁都不会往活人身上想,更何况谢家人本来就在养鬼。   宋时清默了一会,若无其事地穿衣服。心里安慰自己今日是中元鬼节,被那些东西抓一下也正常,没必要太放在心上。太放在心上,反而容易被它们盯上欺负。   他闭了闭眼睛,尽量忘掉肩膀上的痕迹,面色如常地走了出去。   外面很安静,安静得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天也阴沉沉的,也不像是想要下雨,就是阴。   不知道为什么,宋时清有些不安。   “春薇。”宋时清叫道。   没有人回应。   被叫去祠堂帮忙了吗?   宋时清脑中浮现出这个念头。   他有些无所适从地在原地站了一会,脑中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想不起来,宋时清索性就不想了。他自己洗漱完,顺着常走的路去小厨房。   戏台前方不远处是谢家的荷花池,前段时间荷花枯了,留下的莲蓬才被李嫂子带人摘干净,此时望去,居然又是一片白惨惨的,看着像是又开了一池子的花。   宋时清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一阵水腥气蔓延到鼻尖,他才缓缓停住了向前的脚步。   那片白色不是什么花,是十几条翻起肚皮的锦鲤。   不仅翻了肚皮,宋时清站在了池子边缘,发现死去的锦鲤身上细密鳞片片片炸开,尾鳍残破粘腻,死状看得人手心发麻。   一瞬间,心底沉沉的不安感坠了下来。   这不对劲。   人说风生水起,家宅要通透有风,要开池有水,蓄得住生气,家族才得以人丁兴旺,所以要种花,要养鱼。   更讲究些的,譬如谢家,浇花用的水就是谢家人平时喝的水,养鱼喂的粮也是人吃的饭菜。   食性相通,养的就是人。   说来也可笑,在意识到谢家可能招惹上那些东西以后,宋时清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想那只被供养在祠堂里的狐鬼怎么没反应。   毕竟这些极凶的恶鬼都和兽类一样,有圈地独占的本能。另一只恶鬼在它认定的场子里行凶,它怎么还能安之若素?   身边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人,宋时清心神不定,但又想不通其中的缘由。   他最后看了眼荷花池,加快脚步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锦鲤已经覆上了一层白膜的眼珠表面映出了宋时清的身影和他身边——   该怎么形容那只恶鬼呢?   它很高,两三个人那么高。躬身,又扭转了半圈,折着脖子,脊椎骨蛇一样,将皮顶出一长条可怖的形状。   但它没在意,就以这样的姿态,将头紧紧贴在了宋时清的脸侧,两只眼睛从侧面盯着宋时清。   如果有人能看见这一幕,一定会被吓得惊叫出来。   它在笑,一直在笑,头颅上所覆盖的苍白皮肉被牵动着向上,疯狂又扭曲。   谢司珩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它脑中的一切就像是炖煮了许久的汤底一样,记忆、感情、认知、情绪,所有的一切都神经质地混杂成一团,它不知道什么该怎么表现才是“正常的”,它也不需要知道。   和宋时清贴在一起是它现在想做的。   它做了,于是它笑了起来。   人性底层的那些本能欲望被千百倍地扩大,微弱的理智用在了限制自己别立刻杀了宋时清这件事上。   【其实杀了宋时清也挺好的。】   宋时清什么都怕,还娇娇气气的受不了一点苦,受了委屈也不会反抗。活着太苦了。如果他死了,它就能把宋时清吞下去,养在身体里。   养在它的身体里。   好诱人的念头。   养在身体里,吃饭的时候可以抱出来喂他,睡觉的时候又可以塞回去……宋时清身上全都是它的血,它的气息,所有的一切都被圈在它的身体里……   谢司珩的笑意又扩大了一些。唇角几乎要连接到耳际,里侧染血的尖牙微微开合,仿佛要立刻咬下什么一样。   宋时清无知无觉地朝祠堂的方向走着,下意识地,他摸了下左侧的脸颊。   不知道为什么,那里有点疼。   谢司珩愣了愣,停止了自己的动作。   【哦,时清怕疼。】   它盯着宋时清,好半晌突然从混乱的思绪中抓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问题。   ——宋时清怕疼和它有什么关系?   它在迟疑什么?   什么东西催生了它的理智,压住了吞吃宋时清魂灵的冲动?   因为我爱他。   谢司珩好半晌才抓住了这一个念头。他弯折的脊背上,拱起了一个小小的圆弧。   圆弧大了起来,那块皮肉无声地被从内里顶开,血肉和皮肤不规整地撕裂,一个干瘪的恶鬼头颅从伤口处钻了出来。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血红的脊椎被挤在这些恶鬼中间,它们扒着谢司珩的皮肉,竭力往外爬,哀嚎哭叫着,有些嘴巴张开只剩一片漆黑,牙齿和舌头都被扒光了;有些双臂畸形地扭合在一起,被强行做成了这样。   这些都是地府里已经在受刑了的恶鬼,不入轮回,又恶念极重散不掉。天道都不愿意多管,索性出了谢司珩,全都丢了过来。   虽然看着凄惨,但以后再来的恶鬼,怕是十有八九要成为这些东西的口粮。   【我怎么舍得让时清和它们相伴呢?】   【要被吓哭了嘻嘻……胆子小,乖乖。】   终于将脑中繁杂的东西理出了结论,谢司珩轻轻吻了吻宋时清。   恶鬼在他背后哀嚎,活人看不见的鬼气,细细密密地笼罩住了整座谢宅。   先更到这,后一段剧情没写完,明儿多更嗷~ 第一百零三章   有谁在说话吗?   宋时清朝身后看了眼,他总觉得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但微风晃动树叶,四下一片死寂,什么也没有。刚才一晃神之间听到的窃窃私语,仿佛他过于紧张产生的错觉。   ……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宋时清想道。   虽然对这些神鬼之事早就有预料,但隐约知道和真正在身上看见它们留下的痕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表面上装作平静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如果谢司珩在这里,他一定会无措地抓住谢司珩寻求安抚的。   宋时清收回目光,直接朝祠堂的方向跑去。   谁都可以,他现在就想见到一个活人。   跑过长长的走道,耳边终于捕捉到了杂声。果然,祠堂有人。   但走出这条走道时,宋时清却猝然停了下来。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了,谢家众人全在祠堂里外。   平日里连进出都要被盯着的祠堂,此时倒的倒塌的塌,贵重木料大火焚过后静静地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没烧尽的布匹纸张堆叠在一起,冒着青烟。   家丁和仆妇各个灰头土脸,在黑灰里翻找还能用的东西,水盆木桶堆放在一边。   人群杂乱到都没注意到宋时清的出现。   ……怎么会这样?昨晚祠堂起火了?   宋时清不是谢家人,也从未对谢家有过任何一丁点的归属感,所以谢家的祖宗灵位,宗祠传承被烧了,对他而言没有冲击力。   真正让他不安的,是那一具具被拖到中央的焦尸。   大火将他们的皮肤烧成了碳一样的黑色,下面还是血肉,隐隐能看见皲裂处流出的血。焦尸手脚都是蜷缩起来的,特别是手,僵抬在身前,细细棱棱,爪子一样空抓着。   “……少爷?”   不可置信的询问声响起,宋时清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都没意识那是在叫自己。直到春薇撞进他怀里,呜呜地抱着他哭,才将他唤回了神。   “春薇?”   “我以为你死了!”春薇满身满手都是黑灰,她死死抓着宋时清的衣服,“我挖了好久,你去别的地方怎么都不和我说啊!我、我……”   她哭得和要厥过去一样,宋时清定了定神,轻轻拍她后背。   “我没事,我昨天——”   脑中嗡鸣一声,宋时清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中元节前一天,他应该在祠堂点香敬神,为什么回院子里去了?   春薇担忧地看着宋时清。   他昨晚应该睡得还不错,脸上有了些血色,平日里淡生生的唇色此时也艳艳的。趁着他那挽在脑后的长发,更像是个未出阁的小姐了。   宋时清缓缓将刚才的话接了下去,“我昨天一时不太舒服,跟太太说过以后就回院子里休息了。”   春薇长松了一口气,“幸好不舒服,幸好不舒服……太太她呜呜呜呜。”   她捂着嘴小声啜泣,跟小孩子一样。   他们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不远处旁支谢家人的注意。   一个家丁站在石墙边上打量了几眼宋时清,眼珠骨碌碌转了一下,悄无生气地走进去上报。   不多时,一个面相阴沉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径直看向宋时清,随即缓步走到了他面前。   他眼睛在宋时清的脸上和身上重重地扫了两遍,像是在估量宋时清。   春薇强忍心中害怕,先站到了一遍,“二老爷。”   “嗯。”谢大老爷的亲弟弟应了一声,没看春薇,只盯着宋时清,继而叫他的名字,“宋时清?”   大家族,特别是像谢家这样,没有官爵的大家族,哪一支出了事,财产和地位很快就会在内部重新进行划分。   宋时清隐约猜到了这些谢家人全都守在祠堂这里的打算,闻言垂眼行了个礼。   二老爷侧身让开,“去见见你母亲。”   宋时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谢夫人。   ——是,祠堂也不大,不管是为什么烧起来的,被奴仆护着的主子应该都是最先逃出来的。   祠堂被烧,重建的费用、追责等等情形,支系肯定要找谢大老爷这一脉算。谢夫人无疑是接下来的主事人。   宋时清脑中很快理出预测,面上尽量保持平静,只是在走过那些焦尸时,背脊微微有些发凉。   二老爷停在了小侧屋前。   祠堂留了七八个议事休息的小房间,这里是其中一间。   此时,屋子里站着五六个人,面色都不太好。见二老爷和宋时清来了,也没有寒暄关心的意思。   拉长的沉默仿佛在此刻,就预示出了某种令人难以接受的场面。   二老爷带宋时清进来的屋子中间摆着一床被子,微微隆起,下面似乎有东西。二老爷走上前,蹲下身,向着宋时清掀开了一点被子。   那下面是个人。   谢夫人。   空气仿佛凝滞,宋时清浑身的血液都冷透了。   二老爷:“昨晚你不在,祠堂大火,横梁压住了你母亲,没法救,只能让她被烧成这样。半夜你父亲得知消息以后,也去了。”   宋时清听不进他的话,耳边嗡嗡响成一片。   谢夫人是个极高的女人,她没有像是其他小姐夫人一样裹小脚,想是当年傩戏班子里的规矩,也因为当年那段走江湖的经历,这个女人总是将自己套在绫罗绸缎里,穿银带银的。   宋时清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被烧得缩成一团,头皮焦黑,五官模糊,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双眼皮萎缩,所以暴露在空气中的眼珠子还能动。   那两只凸出的眼珠晃了一下,转向宋时清。   ——“宋……”   她的上嘴唇从鼻下撕裂开来,露出了一点点内里不知道是血肉还是牙龈的红色。   宋时清陡然捂住嘴干呕起来。   “老爷你带小孩来看这……”二老爷的太太看不下去,站了起来,扶住脸色惨白的宋时清,“他又不是本家人。”   二老爷冷笑了一声,擦擦手站了起来。   “就是让他看看。”   看什么?   无非是让宋时清知道,谢大老爷和谢夫人现在就是两个死人,安分点别妨碍他们分这一脉的家产。不然——深宅大院里,死个收养来都没改姓的孩子很简单。   宋时清控制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恍惚中被二老爷的太太送了出去,立刻有家丁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另一边带。   “我自己走。”宋时清哑声说道。   家丁瞥了他一眼。   二老爷这一支是走商路的,从上到下都看不太上宋时清这样不男不女的玩意。虽然知道他这幅样子其中有说法,但看着他清丽脆弱的样子,没来由地就是有些手痒。   ……像是看到过于干净的花一样,手痒地想把他摘下来,碾出汁子。   宋时清没察觉家丁对自己的异样,侧眸看他,“谢、我大哥呢?”   谢夫人的小儿子不会对想要家产的二老爷三老爷几人产生威胁,谢丽娘是女儿,更不被放在眼里。   除了自己以外,二老爷应该也会找谢崇明的麻烦。   谢崇明在哪?   家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哼笑了一声。   他没作声,只是将宋时清带到主子让他带的房间里,推开门示意宋时清进去。   “嘿嘿……嘿嘿……”   门被推开的动静没有让屋子里面的人注意一点,他坐在墙角,低头看着自己肮脏的双手神经质地笑着。裤子撕开一大条口子,不体面地敞着。   “我们找到少爷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家丁淡淡说道。   他疯了。   宋时清闭了闭眼睛,太阳穴针刺一样疼。   这是报应吗?昨晚的那场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人还是鬼?   谢夫人养的那只狐鬼呢?难道这一切是它做的?如果是,它为什么发怒,谢家人和它闹掰了吗?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   如果不是——   “少爷。”家丁轻佻地推了一下宋时清,将他推进屋子里,“我劝你呢,不要有歪心思,在这里好好待着。咱们谢家家大业大,不少你一口饭吃。”   不等他继续长篇大论,宋时清低声打断,“我知道了。让你们老爷放心。”   家丁一哽,有些不爽。   他平时也不是多嘴的人,但今天什么都很古怪,看着宋时清,他虽然打心底里不觉得这样不男不女的少爷有什么立足的本事,但就是说不上来地难耐。   他是这样,刚才随口解围的二老爷的太太也是。   ——活人看不见的鬼气氤氲,浸得这些人都染上了某个东西的邪念。   见他站在门口不走,宋时清想了想问道,“有水吗?”   “……我去给你拿。”   宋时清:“还有,你能把春薇带来吗?”   这一次,家丁沉默了下来。片刻后,他冷笑了一声,“少爷,你就别为难我了,我哪有空去找人啊。”   说完,也不等宋时清说话,直接嘭一声关上了门。   宋时清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屋门。   他在想,自己可不可以趁此机会离开谢家。   和谢司珩一起,离开谢家。   家丁往外走,走出来他就后悔了,这兵荒马乱的,他还要去厨房才能给宋时清找到水。他刚才干嘛答应?   “自己给自己找事,蠢货……”   正烦着,外面就冲进来的一个兄弟,差点撞到他。   “哎——?狗娘养的你没长眼睛啊!”家丁高声骂。   走商队的都粗,平时他这样骂,被骂的人一般会立刻冲上来给他一拳。笑笑搞搞的,也就消了气。   但今天,那人就像没听见一样,径直冲进了二老爷所在的小屋。   “狗东西……”家丁嘴上不干净,跟了上去。   才走到近前,只听那个兄弟声音中满是惊恐,“老爷,我们走不出山了。”   “什么?”二老爷一脸莫名。   这人是他昨晚派下山找大夫的。   谢夫人虽然被烧成这样了,但为了名声,他也不能偷偷摸摸等人死了埋了。没有见证人,以后传出去,外头人不知道会编出什么来。说不准就会说谢家其实根本没有大火,就是他伙同兄弟杀了夫妻两霸占财产。   他可不能背上这种污名,这样的污名在身,以后做什么都会被人借由头压着。   只是没想到,出去请几个人还请出了这般诡异之事。   “小的,小的昨天晚上出去,才走没一里,就走进了大雾里。看不见路,也看不见树。”   说话的人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然后,然后我就一直往前走,重新转回了宅子门口。”   “我不信邪,又走,再走,走了好几次,都是这结果。当时天已经快亮了,我心想再走最后一次,结果……结果……”   二老爷:“结果什么?”   “结果我看见,雾里面……全是鬼……”   谢夫人那两只能动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们。   “嗬……”她喉咙里咳出一点声音。   【把宋时清给它。】   【让他们结缘。】   恶鬼全凭本能,哪知道怎么留住一个活人?把宋时清贡给它,它狂喜之下,或许会放所有人一条生路。   至少放我一条生路……放我一条生路。   如果昨晚有人看过谢夫人,就会发现她眼睛碧莹莹的。   苟且偷生的狐鬼动着这幅焦尸的手指,在被子里面嚓嚓写下了几个残破的字。   但她那点动静,哪里会被谢家一行人注意到?   家丁跪在地上,涕泗横流,“雾里全都是人,看着有形,伸手去摸却是空的。小的壮胆子上去问路,它们就朝我走过来,把我往雾外面推。   “小的听见它们说……”   【你朝哪走?……嘻嘻,早没生路啦。】   (摇晃)(旋转)(跳跃)快写完啦呜呜呜 第一百零四章   宋时清站在窗边,垂眼小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也不知道谢家人又发现了什么,刚才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以后,现下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   他手指无意识搭在窗框边缘,微微用力按着那条木头。窗棱细缝间泄进来的光竖着打在他的右脸上,恰好覆住了整只右眼,映得眼睫像是被撒了碎金一样。   如果谢家支系的人要的是家产,应该不会太执着于留住他这个养子。唯一的问题只有谢夫人……   宋时清的心跳速度有些快。   五年前春的时候,他曾经尝试出逃过一次。   当时城里的县太爷新官上任,去拜了上级以后,趁着日子正好,在城中大办了一场春分宴。谢夫人谢老爷,连着谢崇明谢丽娘全都被请去捧场了。   那个时候,宋时清才在谢家待了一年多。身体一日一日地发沉虚弱,惶恐一点点累积。   但另一方面,他虽然知道自己是在帮谢家挡灾,却确实没有见到鬼的真面目。所以宋时清一边怕,一边又隐隐觉得荒唐。   当时家里面没人,宋时清迟疑了许久,将攒了许久的碎银子用布包了,趁着没人,从后面的小门偷溜了出去。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他直接失去了出小门以后的记忆,再次醒来时,一个人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屋顶。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却自此以后发了三天的高烧,烧到眼下出血,喉咙干哑根本不能说话。   冥冥之中,宋时清有种预感,如果他再逃一次,身上的咒会害死他。   宋时清沉思良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趁乱出逃。   ……毕竟谢夫人还没死。   想起那女人可怖的样子,宋时清缓缓吸了口气,转过身,身形陡然一僵。   不知道什么时候,谢崇明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的身边,正歪着头神情古怪地盯着他。   宋时清立刻后退一步。   谢崇明没有改变姿势,因为他盯着的那个【挂】在宋时清背后的头颅就是歪着的。   【这是谁啊?】   哀嚎无法被活人听见的恶鬼被啃食得只剩下一个肩膀大半头颅,黑洞洞的喉咙仿佛能看到另一边。   谢崇明笑了,“爹……爹……嘿嘿爹,哈哈哈哈哈哈!”   谢大老爷残余的魂灵瞪着自己幸灾乐祸的儿子,嘴唇翕动,也许是在骂,也许是在哀求。但谢崇明只是狂笑着,笑得捂住肚子指着它——   宋时清对他眼中的世界一无所知,他只觉得谢崇明是真的疯了。转身快步走到了门口,准备出去看看。   “宋,时清。”谢崇明语调古怪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宋时清微微侧眸,警惕地盯着他。   谢崇明隔空用手指点他,一字一顿,“你不得好死,你也不得好死。”   这句话谢司珩之前已经说过了,宋时清抿了抿唇,片刻后轻声嗤了一句。   “你才不得好死。”   像是没想到宋时清会反驳他一样,谢崇明愣了一下。宋时清才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转身走了出去。   他可没时间和一个疯子计较,如果这是谢家人的报应,那他欣然接受。但绝不会留下来欣赏,他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宋时清的影子拖过门槛,谢崇明一直盯着他,宋时清的身形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就盯着那些被拖在地上的恶鬼。   被这么多恶鬼压着,宋时清怎么一点都不怕啊……这些东西怎么不吃他?怎么不把他推进井里淹死……勒住脖子吊死……   谢崇明疯癫的脑子想不出答案。   ……反正宋时清不得好死。   宋时清才转过走廊,迎面就撞上了端着水的家丁。   家丁一见是他,硬邦邦扬声,“不是让你在屋里待着吗,出来干什么?”   宋时清先是一惊,随即快速带上点惶恐的样子,“你,一直没回来,所以我只能自己出来找水喝了。”   “……”家丁拧眉,看宋时清的眼神中说不上来带着什么意味。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对,自己掐断了。把手上的水壶往宋时清手中一塞,“行了,这是水,拿进去喝吧。别瞎出来。”   宋时清接了水壶,脚下却没有动。   他看着家丁,略微沉吟。   这几年他不得不在谢家度日,察言观色的本事多少长进了一些。像是现在,他就知道面前的家丁虽然语气听起来凶恶,但事实上对他的容忍度还行。   “发生什么事了吗?”宋时清问道。   家丁眉眼一厉,就要呵斥。宋时清轻声打断了他的脾气。   “这是我家,如果有什么事,你们可以问我的。”   他这么说只是找个借口在外面活动,不想家丁思索一瞬,居然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对啊。”   他直接抓住宋时清的手臂,把他往另一条走廊上拽。   宋时清一惊。   家丁这个反应,难道真又出了什么大事?可谢大老爷和谢夫人都那样了,还有什么事比他们两个的生死更大?   宋时清按住家丁的手,缓声安抚,“你先别急,到底出什么事了?”   走廊旁边,没有烧干净的树枝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咔擦声。   家丁烦躁:“派出去请大夫的人,都说下不了山,一出去就是大雾弥漫。等走出了雾一看,嘿,重新停在了大门前。”   宋时清微微瞪大了眼睛。   家丁骂了两句脏话,显然也是有点怕的,但在宋时清面前强压着心底的怂劲。   “昨晚大火,一连烧死了十来个人,今天又闹这出,闹鬼呢这是!”   宋时清的手轻微颤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让家丁微微警惕了起来。   他皱眉打量宋时清。   宋时清的察言观色是在谢家练出来的,家丁察言观色的本事则是在二十来次走商道的途中锻炼出来的。   真要论起来,大宅子里的几十个熟面孔心底的小九九,远比不上那些或各怀鬼胎或干脆想着杀人越货的匪盗。   “二少爷,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家丁问道。   ——如果昨晚的大火当真是狐鬼的手笔,谢大老爷和谢夫人的下场也是谢司珩所说的报应,那外面的大雾显然是狐鬼暴怒之下对其他谢家人的限制。   它想要什么?   宋时清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想到了错误的方向上,他下意识摇了摇头,隐瞒了自己被谢夫人收养来挡灾的事。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着……有点怕。”   “娘们似的。”家丁嘟囔。   宋时清听见了,但没反驳,只是示弱般地顿了顿,轻声试探,“我可以出去吗?”   家丁不解:“去哪?”   宋时清指了下外面,“下山。”   他仗着家丁和谢家支系对自己不了解,撒谎道,“家里面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我得去找我爹娘商量一下。能让我出去试一次吗?”   走廊边那根树枝弯折的程度更大了。   像是有谁踩在了它的中间,一点一点施加重力。   如果那个还清醒的谢司珩在宋时清身边,就会告诉他,这是恶鬼凝躯体之前的预兆。   【谢司珩】站在宋时清身边,冷冰冰地盯着宋时清。   它一片混乱的思维不足以支撑起一个完整的思考过程,但有一点它是明白的。   宋时清想离开。   为什么要离开呢?时清为什么想要离开这里呢?   它死在这里,虽然似乎能做的事情变多了,但却被这片土地牢牢束缚住了。它是这片土地之上的恶神,它无法离开——   所以宋时清不该离开。   它其实记得之前自己为宋时清铺好的路,那些记忆都还在,只是【谢司珩】不能再理解谢司珩的想法了而已。   作为活人,谢司珩不觉得大清有什么好效忠的,封建专制,满人当权,不管哪一点都与他对世界的期许不同。   所以他不想让宋时清留在这里,他该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等时清的世界观完善以后,等他的物质条件足以承担自己的选择以后,他当然可以再去做其他决定。   只是那个时候宋时清的人生再不会和他有关,仅此而已。   这是一个兄长该做的,该有的想法。   但成了恶鬼以后,谢司珩只觉得自己以前真愚蠢狂妄。   满清政权不安定,西洋就安定了吗?   四方如今皆是一副动荡不安的景象,即使当下安定,看天道所指也安定不了多久。更何况异国他乡举目无亲,让宋时清出去做什么,去吃苦受罪吗?那些洋人就不会欺负他了吗?   自己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当然该让宋时清留在家里。   谢司珩伸手,轻轻捻着宋时清的耳垂。它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时清为什么会想着往外跑呢。   要怎么才能让他乖乖的,心甘情愿的留在家里呢?   下章冥婚!   谢司珩:我是哥哥,我不是畜生。   【谢司珩】:我是畜生) 第一百零五章   “你要出去探路?”   本来,被眼前事烦得满头恼火的谢二老爷听到宋时清过来时,脸色还极沉。但在知道宋时清是要出去以后,烦躁缓缓凝成了怀疑。   谢家宅子很大,但从祠堂到大门所用不过一炷香。一上午的时间,谢二老爷并几个族老足足派出去了三拨人,每一波都是出去没多久就重新转了回来。   到刚才,谢二老爷的女婿亲自带人出去走了一趟,依旧是脸色难看的回来。   这一群人聚在一个房间里,谁都不说话,沉默像是山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头上。   每年每月都祭祖拜神,但谁都没有真正撞过鬼。因而谁都不敢出声明说,仿佛不开口,还能让那层看不见的纱蒙在真相上,一旦说了,一旦揭开了,带来的灾祸将是谁都不能承担的。   二老爷盯着宋时清,片刻后脸色略微缓和了些,“你今天没怎么吃东西,先去和你二姑母她们用了午饭再出去。”   这就是不打算拦着宋时清的意思。   宋时清温顺地垂下眼,他知道一整个屋子的人都在看他,那些目光落在他身上,针一样。但既然他已经达成了目的,就没必要再在意这些。   谢二老爷让身边的小厮带他出去,宋时清便抬步跟上了他。   等他走出了足够远的距离,一个族老立刻转向谢二老爷,目光严苛而怀疑。   “舅舅,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另一个人先他一步开口问道。   谢夫人养鬼的事情虽然对外只说是在供神,但每日的那些祭品,以及家里的一些传闻,还是不可避免地流传了出去。   后院的小佛堂,谢家人也早就派人去看过了。   虽然因为怕引火烧身,所以没有人提昨晚大火与今天的浓雾和谢大老爷一脉做的阴私事有关,但每个人心中都隐隐有了预感。   二老爷不说话,端起桌子上早就已经冷透了的茶喝了一口。   有个族老冷冷哼了一声,“我看,该问问他。崇明疯的说不出整话,丽娘那个样子。要是这宅子里的事真和如今外头的东西有关,那就只有他清楚了。”   谢二老爷抬起头,“大哥的管家呢?我记得是叫徐长贵。”   “找不见人。”底下有人回道,“说不准也是被鬼弄死了……”   谢二老爷陡然将茶杯重重砸回桌子上,那人噤了声。   但他不说话又有什么用呢?   谢家厨房小库里存的米面粮油并菜肉柴火只有那么多,出不去,他们这么多人……最多五六日就能耗干净。   屋子里的人又默了会,之前开口的族老冷笑了一声。   “我索性把话说明了,老大昨晚受惊直接去见了祖宗,他媳妇在祠堂被房梁压着烧,两件事连起来看本就邪性。早上,底下人又在西边小路上找到了老大家幺儿的尸体,头是硬生生被碾碎的。”   “别跟我说什么有野兽,外头山里多少年前就已经没熊瞎子了,更别说窜进宅子里了。老大一家必然做了不规矩的事情,现下遭了报应,把咱们都牵连了进来。”   有一个领头的,剩下的人就敢开口了。   “是啊老爷。这——鬼怪的事情,不是咱们做的,咱们摸也摸不清,不如把大老爷家所有人召集起来,挨个问清楚。特别是那个宋时清。”   “陆洲。”   家丁上前一步,“老爷。”   谢二老爷低着头淡淡吩咐,“你远远跟着他,别让宋时清发现你。有什么不对的,把人带回来。”   说完,他又点了点被他叫做陆洲的家丁,“他是我商队里负责探路的伙计,这几年,他身手是最好的。”   如果宋时清真有什么其他的法子能出去,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陆洲必然能将他带回来。如果人力不能及那按照商队里的规矩,陆洲就会尽量杀了他。   族老不满,作势要开口。   二老爷抬手,示意就这么定了,“贸然审问所有人,就算有人知道真相,看我们疾言厉色的,保不准就不说了。还是得抓住一个由头。”   这间屋子隔壁,一个丫头正跪在谢夫人身边,一勺一勺地给焦黑的人形喂参汤。   十几岁的姑娘,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手指细细地发着颤,瓷勺勺柄因此撞在碗内侧,哒哒地响。   谢夫人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她,脸上肌肉微微扯动,看着是想说话的。   但丫头死死咬着牙关,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她。   “嗬。”谢夫人艰难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太太,您别为难我,您喝点汤,等以后……我给你烧纸钱呜呜,您别为难我。”   “及……嫁……嫁茅娘。”谢夫人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完整的字。   嫁茅娘就是结冥婚的意思,各地有各地不同的说法。谢夫人盯着小丫头,反反复复地重复这三个字,眼珠子里几乎带上了浓稠的希冀。   可侍候人的丫头只知道哭,根本听不见她的低语。   谢夫人被熏哑了的声带嗬嗬地发出空声,她越来越焦躁,某一刻,在丫头再次将参汤递到她嘴边的时候,陡然暴起,用发黑的牙齿死死咬住了她的手。   “呀啊——”   惨叫声刀一样割开祠堂内外状若安宁的假象,宋时清一惊,霎时间抬头看向外面。   跟他在一起吃饭的其他谢家人也都惶惶地看向了外面。   宋时清站起身,“我去看看。”   谢二老爷的夫人愣了下,随即挤出笑来安抚宋时清,“准是外头打扫的丫头被吓到了,有什么好看的,哥儿你先吃饭。”   宋时清摇摇头,“我没什么胃口。”   见他这么说,屋子里的人也不好再阻拦,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十几双眼睛,幽幽的,有不安,有怀疑,更有微妙的打量。   宋时清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曲了一下。   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好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格外可怖的情形一样。   宋时清转身走出屋子。   都已经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再糟还能糟成什么样?   更何况,谢司珩说过,再凶的恶鬼也有力竭的时候,狐鬼当年孤注一掷求个血肉之身,如今能害死的人肯定有定数。八成不会牵连旁支的人。   只要这群人别主动去招惹就行。   另一边的院子里似乎聚了不少人,宋时清没理,和守着祠堂的人打过招呼以后侧身走了出去。   他开始时脚步还是镇定的,等走出一段距离以后,索性跑了起来。   正如谢家人说的那样,整个宅子外不远处,起了犹如实质的浓雾。   谢家的那个家丁只和他说雾里有鬼影,但并没有说是什么样的鬼影。   谢司珩曾经跟他提过,说是年纪小的孩子,不宜去祭拜不亲的长辈。人死的地方聚阴,容易招鬼,小孩眼睛清,看见了容易受惊。   寿终正寝的人死去后都能引来魂灵,佛堂里那只狐鬼闹起来,起这一场浓雾也正常。   摸着路走出去就行。   这样想着,宋时清走下了台阶。然而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唤。   【时清。】   是谢司珩的声音。   宋时清茫然回头,眼瞳中映出了谢司珩的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谢司珩出现在了他身后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上带着和往常一样温和的笑意。但那笑意因为过于病白的脸色,显得有些许怪异。   “哥哥?”宋时清脚下下意识上前了两步,但很快又停了下来。   不对,肯定不对。   这时恶鬼的伎俩,根本就没有人会去东南边的院子里告诉谢司珩祠堂发生的事情。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在这里等自己。   是那只狐鬼不希望自己离开谢宅。   宋时清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   谢司珩愣了下,像是有些不解。   他笑着朝宋时清招手,温声呼唤,【时清,是我。快过来。】   虽然心中警惕,但看着这样的谢司珩,宋时清还是稍稍迟疑了一下。   “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宋时清试探问道。   谢司珩笑弯了一双眼睛,漆黑的眼仁在眼眶里微微晃动,【怕你乱跑啊。外面太危险了,快回来。】   宋时清轻声,“可是我怕那些谢家人会继续用我挡灾,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怎么能离开这里呢?】   寒意攀上了宋时清的背脊。   谢司珩皱眉,担忧地看着他,像是兄长看着自己在闹脾气的弟弟。   但那种担忧,简直像是年节街上用来表演的皮影脸上的刻板神态,皮肉夸张地被牵扯着,摆出一个十足忧虑无奈,又透着些宠溺的笑来,诡异得让人心寒。   偏偏谢司珩还分毫不觉。   他严苛地遵循记忆中自己给自己做好的皮,学着活人的样子诱哄宋时清——   【这里是哥哥和时清的家,没有人敢欺负时清。但外面不行,哥哥没法出去。快回来乖乖。】   ……听你鬼扯。   宋时清听见了自己心底冷冰冰的声音。   真恶心,居然披着哥哥的皮来骗他。   真恶心。   他一眼都不想多看面前的谢司珩。   这东西刚才说它出不去,应该是指它离不开谢宅,跑,赶紧跑。   宋时清转身逃进了浓雾之中。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谢司珩脸上的神情霎时间凝滞,随即转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   恶鬼的思维混沌,谢司珩不觉得自己突然出现在门后的小路上有什么不对劲的,也不认为自己刚才的表演出现了纰漏。   他只知道,宋时清看见他以后,逃了。   为什么?   疯狂虫子一样爬上它仅存的那点理智,一口一口地啃食着,让它接下来冒出的每一个念头都充满了扭曲的恶意。   宋时清觉得逃跑路上带一个断腿的人累赘,所以丢下了他。   宋时清要去找其他人,不要他了。   宋时清从未对他产生过情感,这几年的相处,不过是在谢家困着没人说话,拿他解闷而已。   亦或者……宋时清从最初靠近他就是带着目的的。   这些念头,谢司珩曾经都产生过,但那个时候,他只要稍微看一看宋时清清清泠泠的眼睛,就会明白自己多想的荒唐之处。   而现在,它只觉得……是啊,就是这样。   要不然,宋时清为什么跑呢?   尖锐而扭曲的嬉笑声细细碎碎地响在空气中,像是老旧的铜铃轻轻碰撞在一起,又像是某种大型兽类轻轻磕碰森白尖齿的声响。   一声一声地往宋时清的耳朵里钻,钻的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鬼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要多想,别自己吓自己。   浓雾之中,宋时清闭着眼睛,摸着路上的车辙朝前。   这个方法是可行的,就像他想得那样,这些浓雾中的人形并不是恶鬼,没有害人之心,只是被阴气聚来的而已。   只要一直闭着眼睛,所有人就都可以出去。   他可以回去找哥哥和春薇了。   ——这是宋时清被打昏前最后的念头。   浓雾之中,家丁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将他抱了起来,转身重新走回谢家。   他动作很死板,提线木偶一般,雾气似乎对他失去了作用。   很快,家丁走回了谢宅。   如果此时有人在场,就会发现他的眼珠上蒙着一层与雾气别无二致的淡白。   迷了他心窍的那只恶鬼看着宋时清,迫不及待地低头用脸轻轻蹭着宋时清的脸颊头发。   谢司珩是没办法出去,但它能让活人代劳,将宋时清抓回来啊。   为什么要跑呢?为什么不乖乖待在家里呢?这么多活人,哥哥有的是法子把你抓回来啊。   “陆洲!”   被叫到名字的家丁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活人看不见的恶鬼寻声朝来人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刻前——   手掌被生生咬出血的丫头大声哭叫,但谢夫人的牙齿就像是铁钳一般。   被叫声惊动的谢家人跑进来,皆是被地上的场景吓掉了半条命,手忙脚乱上前将两人拽开。   人太多了,互相挤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别人做了什么。   混乱中,众人只听见丫头的哭叫声愈发凄厉,“我的手!我的手!”   等拉开谢夫人以后,谢二老爷满脸惊骇。   几乎已经与焦尸无异的谢夫人含着那块被她生生咬下来的肉,一点一点吃进嘴里,两只眼睛就这么瞪着谢二老爷。   没人说话,没人敢说话。   “嫁茅娘。”谢夫人沙哑说道,张开的口中一片猩红,“把宋时清嫁给它,它才会放了我们。”   最先赶到门前的,是谢二老爷的女婿。   他手上抓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红绸,脸上惨白,神情游移不定,甚至都没能发现家丁的不对。   他看了眼宋时清的面庞,随即将手中的红绸裹在了宋时清的头上。   谢司珩困惑地歪了歪头,一时之间,他真没反应过来这些还活着的谢家人想要做什么。   谢二老爷的女婿艰涩开口,“老爷说,咱们犯了错,得给祖宗一个交代,要嫁茅娘。”   哦,谢家人想缔结姻缘。   让时清和它……结……阴亲。   谢二老爷的女婿眼见着家丁不说话,只神情古怪的看着他。正打算问话,就见这人笑了起来。   谢司珩一点一点地将缔结姻缘这几个字掰开了揉碎了理解,已经无法再品尝到甜味的舌根甜得发腻。   他还说要怎么样留下时清才好,兄长总是要看着弟弟远去的,师友关系,对于他和宋时清来说,又太过疏离了。   夫妻多好。   时清是他的小妻子,此生余下的时间,都理所应当地和他在一起。   谢家的少奶奶,理应待在谢宅里。   真好。   真好,光是想想,谢司珩就觉得自己的骨骼血肉焦躁地锉在了一起。   红绸上微微映着宋时清的五官轮廓,恶鬼很轻很轻地碰了碰宋时清的鼻尖,片刻后,又去碰了碰他的唇。   中秋快乐~ 第一百零六章   宋时清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行走在一条狭长的甬道中,甬道两边挂满了陈旧的红绸。他不断朝前,但甬道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永远向前延伸,永远将他留在这其中。   耳边是自己慌乱的喘息声,宋时清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本能地觉得,如果被身后的东西追上,就一辈子也逃不出这里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宋时清终于停了下来,惶惶不安地回头,看向身后来时的方向。   那里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应该追不上来了吧……   他想道。   好半晌的安静成功安抚了宋时清胸腔中的心悸感,他轻轻靠向一侧的红绸,略作休息。   后背接触到的质感很软,像是有人穷奢极欲地将被褥钉在了墙上一般。红绸轻轻摇晃,稍带着一点温度,触碰到皮肤上时,并不让人反感。   宋时清侧过头,观察这些铺天盖地的绸缎。   上面似乎绣了纹样。   但光线太暗,宋时清不管怎么凑近观察,都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线条。   那条红绸被宋时清拉高,露出了其后的墙壁。   以及,紧贴着墙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躲在绸缎后面的庞大人形。   宋时清的动作僵了一下。   空气中似乎响起了几声低笑。   恶鬼垂在身侧的手恰好和他的视线齐平,苍白的皮肤上,淡青色血管轮廓和红紫色尸斑堆叠在一起,大概是察觉到了宋时清的目光,那只手撩开红绸,径直朝宋时清抓来。   “不……不要……”   宋时清连步后退。   转身就要跑,但腿在抬起的那一刻便被恶鬼抓住,生生朝后一拖,将他拖倒在了地上。   宋时清死死咬住下唇,他都不敢想象身后这只恶鬼是怎么看着他逃到这里,又一无所知地靠着它休息的。   它是要吃了自己吗?   宋时清竭力朝前爬去,可活人微弱的挣扎在恶鬼那样恐怖的身形下能有什么作用?   冰冷的大手顷刻间追上宋时清,钳住他的手臂,直接将他翻了过来。   “滚开!”宋时清挣扎。   【……啧。】   压在宋时清身上的东西,只用一只手就能覆住宋时清的腰腹,体型上的巨大差距和完全压制,几乎让宋时清产生了一种自己被野兽猎捕到了的错觉。   他惊慌失措地仰头,只看见恶鬼的脸被层叠的红绸挡住,隐约露出的下半张脸唇角一直翘着,笑得又恶劣又愉悦。   它的指腹轻轻摩挲宋时清战栗的身躯,动作却没带多少情|欲侵略的意味,只是单纯地压制住宋时清,限制着他的挣扎,向人不顾猫儿的反抗,强行揉弄它们的肚腹一般。   ——它只是想留下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宋时清就是从恶鬼的动作中品出了这层意思来。   “……你要做什么?”   宋时清听见了自己沙哑的询问。   恶鬼偏了偏头,像是在思索这个问题。很快,它有了答案。   它笑着抓住了旁边的红绸,轻轻盖在了宋时清的脸上。   【乖时清,嫁给哥哥好不好?】   宋时清呆呆地瞪大眼睛,隔着红绸,看压在其上的阴影。   它说什么?嫁给谁?谁要嫁?   这几个问题的答案仿佛组成了一个浓稠的漆黑领域,从脚尖开始,一点一点地将宋时清吞入其中。   “——不,不。”宋时清摇头。   不该是这样的,太荒唐了。   荒唐到宋时清甚至在这一刻忘记了恐惧。他一把扯下了脸上的红绸,抓向恶鬼,想要看清楚它的脸。恶鬼并没有要避让的意思,径直纵容了宋时清的动作。   它笑着盯住宋时清骤缩的瞳仁,一点一点将头颅压了下来。   谢司珩以前是短发,现如今全都长长了,杂乱的散下来,活物一般晃晃悠悠地在宋时清的脸周。   【时清,你看,真是哥哥。】   ……骗人。   宋时清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谢司珩才不会变成这样。   谢司珩才不会说什么要娶他的鬼话,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披着哥哥的皮来骗我?谢司珩呢?你把他怎么了?   宋时清疯狂挣扎,根本不顾恶鬼还桎梏着自己的手会不会伤了自己。   【……时清?】   谢司珩轻轻压住宋时清的肩膀。   手臂压下的那一刻,宋时清一口咬住。他冷冷瞪着谢司珩病白发青的脸,下了死力气。   真恶心!   你一只踩着活人尸骨苟且偷生的东西,凭什么顶着谢司珩的脸?   宋时清黑瞳中的恨意太过明显,轻易就刺到了谢司珩。   它没作声,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宋时清,然后伸手,掐住宋时清的脸颊,再用拇指顶开他的牙关。   宋时清被迫张开嘴,冰冷庞大的指腹压住他的舌。然而谢司珩并没有就此作罢,他仿佛是要惩罚宋时清一般,一直朝里伸,指尖几乎顶到了喉口,难受的宋时清眼前一阵模糊。   他拼命咬谢司珩的手指,想要让对方吃痛收手。但活人的牙齿怎么可能伤到恶鬼的身躯。   谢司珩将手指一直往里顶,故意用粗糙的指腹去磨宋时清细嫩的喉口,直到将宋时清磨得呼吸艰难才缓缓收回了手。   “咳……咳……”   宋时清捂着喉咙,小声咳嗽,整个人蜷曲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这样能找到一点安全感一样。   谢司珩屈指蹭了蹭他的眼角,温柔得怪异。   【没关系。哥哥知道,时清是还不习惯。等嫁过来以后就好了。】   宋时清攥紧了手指,冷眼回望。   他看着那个长着谢司珩脸的东西,哑声嗤笑,“痴心妄想。你就算披上了哥哥皮,也永远做不出活人的样子来。”   谢司珩轻声,【时清,你在说什么啊。哥哥披了谁的皮?】   谢宅。   下人们成群结队地将平日里存在库房中的红绸红纸点数往外拿,所有人脸上都是惶惶不安的莫名。   终于,有个自觉做事许久,有些脸面的仆妇子在干活的空荡拦住了李嫂子。   “嫂子,这些红绸是要办什么?”   她都没敢提喜事。   毕竟谢家大老爷和小少爷才死,眼看太太也撑不过去,这时候,谁不要命了敢办喜事?   李嫂子脸色也极难看,她瞪了婆子一眼,“你问这些干什么?偷懒耍滑?”   “嫂子……”   李嫂子厉声,“还不快去干活!再让我看见你偷懒,这个月月钱别想要了。”   仆妇讪讪,低头走开了。   有了这么一个前车之鉴,所有在后院做活的下人,全都加快了手脚。   李嫂子严厉的目光扫过他们,嘴唇抿得死紧。就这两天的功夫,她脸上多了不少皱纹。   见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她拿起旁边的木匣子,转身走向了另一边。   谢家支系依旧在祠堂里待着。   李嫂子走进偏厅,抬头看向主位,正打算开口,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主位上摆着两副四把太师椅,左边的那一对上,坐着谢二老爷和二太太,而右边的这一对上,一个空着,一个坐着谢夫人。   李嫂子浑身冰冷地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具被裹在华服中的焦黑人形。   谢家宅子里曾经有很多关于谢夫人的传闻,但在李嫂子看来,那些不过是底下人闲着没事干,拿主子的私事聊闲天。从没想过……那些事居然是真的。   谢二老爷咳嗽了一声。   李嫂子一抖,举高了手上的木盒,“二老爷,这是我按老规矩点出来的嫁妆,您过目。”   木盒被送到了桌上,谢二老爷没伸手,只看向二太太,“我对这些后宅的事情不了解,太太看吧。”   二太太低着头,一言不发,放在膝盖上的手细细地发着抖。好半晌以后,她才抬手打开了木盒的盖子。   木盒里面是两尺头的白绸,四支金簪子、四支银簪子,并一吊铜钱。   二太太收回目光,低声问李嫂子,“就这么点?”   虽然是结阴亲,但这些东西未免也太少了。   李嫂子挤出一个笑来,“按例,还有八件纸糊的衣服,两床锦被,一对纸手镯,一对纸耳坠,两个纸戒指。但家里现如今没有匠人,而且,二少爷是活人,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准备。”   二太太讪讪看向谢二老爷,想从自己的丈夫脸上找到一点支持的痕迹。但谢二老爷如同入定了一般,半点不插手,俨然是要她处理所有的事情。   二太太无法,想了想,将自己手上的一只羊脂玉镯子退了下来,添进木盒中。   “先这样。”她说道,将木盒推给李嫂子,“你拿去给你家少爷看看。”   “……是。”   祠堂后墙外,盖了一排屋子,原本用来招待外头并进谢家的亲戚。此时,最大的那间屋子门上,挂着一把铜锁。   李嫂子拆了锁链,抬步才走进屋子,守在外面的人就合上了门。   她不禁回头看了看,心中一阵不安。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居然要将自家还活着的少爷嫁给不知道底细的死人?   还有怎么看都不该还能起来活动的太太……谢家是怎么了?   真的是有恶鬼作祟吗?   “……唔。”   李嫂子一惊,小心地看向里面。   “哥儿?”   她叫了一声,但宋时清没有半点反应。   屋子里太静了,无形之中将滋长了活人对未知的恐惧,李嫂子咽了口唾沫,朝里走去。   用来招待外客的屋子不大,只分了两进,床也是普通挂帘子的床,站在外面就能看见里头的人影。   李嫂子就见宋时清如同被噩梦魇住了一样,挣扎着踢开了被子,趴在被子上,小口喘息。不多时,那喘息间就带上了轻微的啜泣声。细听之下,还能分辨出宋时清的低喃。   “不是哥哥……”   “闭嘴……骗我的,都是骗我的……”   这个天,不盖被子睡得着凉啊。   难为李嫂子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关心温度。   她放下手中的木盒,拉开帘子,准备帮宋时清盖被子。   她心思是好的,只是等她拉开帘子看见床上的人时,却被恶鬼的纠缠狠狠骇了一下。   里衣宽,宋时清的小腿手肘于挣扎中全露在了外面。   原本雪白的皮肤上,此时层层叠叠映着的,全是青黑色的手印。   那样可怖的痕迹甚至很难让人往欢|愉上想,只会觉得恶鬼是想要杀死宋时清,想要钳住他的四肢,拉他下十八层地狱。   李嫂子捂住嘴,一步一步后退。   她没注意身后,撞上了花架上的瓷瓶,瓷瓶转了个圈,噹一声砸在地上碎裂开来。   就是这一声,将宋时清从无尽的纠缠中拉了出来。   李嫂子僵硬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呆呆地看着惊醒的宋时清。   她看见宋时清迷茫惊惧地瞪大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没进枕头中,她几乎能听见宋时清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   毫无疑问,他被吓坏了。   宋时清无意识地抓着被面,脆弱得像是要碎了一般。   “……哥儿。”李嫂子艰涩地叫了他一声。   宋时清的眼珠朝她的方向偏了一下,继而人才慢慢转了过来。   宋时清眼前仿佛还残留着梦中,谢司珩强行将他按在怀里,在他耳边说两人过往时,怀念又邪气的样子,有些没法理解眼前的李嫂子是怎么回事。   李嫂子也有些木,将木盒拿了递到他面前,“这是……二太太给您定的嫁妆,您过目。”   噩梦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合。   “什么?”宋时清呓语般问道。   李嫂子:“族老们说,家里如今这个样子,是冲了地神。要……把您嫁过去结亲。结了亲,就是一家人,那位就会将之前的冒犯揭过。”   “……胡说。”宋时清说道,他下床,光裸的脚在地上乱踩,“我要去找哥哥。”   缠着他的恶鬼不可能是谢司珩,口口声声说要娶他的更不可能是谢司珩。   一定是谢家人疯了,或者是被那只狐鬼蛊惑了。   总之,什么都好,只要哥哥没有变成恶鬼,什么都可以。   李嫂子抓住他,也慌了神,“哥儿,您不能出去,大少爷在那边的院子里,好着呢。您——晚上就要嫁人了……”   “胡扯!”宋时清厉声,“放开我!你们不过是被鬼迷心窍了而已!从来就没有神,只有你们谢家自己供的鬼!”   李嫂子被他挣开,惊呼一声。   慌乱之间,她想起了之前谢二老爷交代她办事时说的话。   【你家二少爷不嫁出去,外头的雾就散不了,雾散不了,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来人啊来人啊!二少爷疯了!”   宋时清还没有反应过来,外头的人就已经闯了进来。   为首的家丁正是陆洲,他目光轻轻在宋时清脸上一碰,随即冲上前,两下便反拧住了宋时清的双手,将他压在桌边。   “拿根绳子。”他说道。   两人紧贴着,宋时清轻易就感受到了家丁皮肤冰冷的温度,冰得丝毫不似活人。   隐隐的,宋时清心底有了个猜测。   “……我要去找谢司珩。”宋时清轻声说道。   屋子里外足足有七八个人,宋时清的声音也不算小,但却好像只有陆洲听到了。   他看着宋时清雪白虚弱的侧脸,伸手捏了下他的耳廓。   “乖,哥哥就在这里。”他说道。   声线极为柔和,但与之相对的,是陆洲脸上依旧空白的神情。   谢司珩没上他的身,只是借他的手做事而已。   宋时清睁着眼睛,一直没有眨。   太荒唐了。   怎么会这么荒唐。   谢司珩……   谢司珩,怎么会变成恶鬼相?哥哥怎么会想着这样对自己?   宋时清仿佛溺水了一般呼吸不上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砸了下来。   他不知道谢司珩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谢司珩为什么会起了要娶他的念头。但他记得当年谢司珩和他说过冥婚的讲究。   死人与死人,死人与活人之间的嫁娶还好说。但如果是类同活祭的冥婚,为供奉将活人嫁与鬼神,新娘要么是当日死,要么被“接走”,此生不可离开鬼神的道场。   如果已经成了恶鬼的谢司珩当真娶了他,他这辈子都没法离开这座宅子。   绳子被李嫂子递了上来。   【陆洲】接过,柔声安抚宋时清,“我绑的松一点,时清不要挣扎好不好?等过了今晚,时清就是谢家的少奶奶了,到时候就不用绑了。”   到时候,宋时清就离不开这片地界了。   他必须跟在谢司珩身边,永远无法摆脱这只恶鬼的纠缠。   宋时清盯着他,神情中的仓皇看着又可怜又绝望。   好漂亮的小妻子。   谢司珩没忍住,俯下身亲了又亲。虽然没有实体,但只是凑近感受宋时清皮肤上的温度,就已经让它不自觉柔软了下来。   你看,虽然时清不太愿意,但还是得听话。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意识到它确实是谢司珩以后,时清乖了好多啊。也不挣扎了,也不骂人了,只是哭,流了好多眼泪。   它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心疼。时清对它是有感情的,只是这份感情不是夫妻之间的缠绵缱绻。不过也不打紧,他不介意。在足够漫长的日子里,宋时清总会有把他当成丈夫的那一天。   甜蜜杂乱的思绪占据着谢司珩的感官,令他暂时忽视了宋时清的目光。   宋时清看向不远处,木盒中给他做嫁妆的簪子。在身上的力道放松的那一瞬间暴起,猝然挣开钳制,抓住了一根簪子,继而将簪子的尖端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我不嫁。”宋时清哑声说道。   “哥哥,放我走吧,求你了。” 第一百零七章   屋中一片死寂,宋时清盯着陆洲的眸光颤抖不定。   宋时清都不知道自己期待的,到底是被放过还是不被放过。   在他心里,谢司珩绝不会提出那样恶心又怪异的要求,不仅是对他,对别人也一样。谢司珩绝不会变成一只沾着泥土和鲜血,肆意妄为,毫不顾惜人命的恶鬼。   但是,如果面前附在陆洲身上的恶鬼不是谢司珩,他就不会放自己离开。会用尽手段留下自己,和他结令人屈辱的阴亲。   宋时清仰头看陆洲,陆洲也回望他。   突然之间,宋时清心底动了一下。   他仔仔细细地观察面前人的眼瞳,牙关不自觉咬紧。   真奇怪,在陆洲的眼瞳里,他只有半边身体的轮廓是清晰的,还有半边……与暗色融为一体,仿佛身后站着某种庞大阴影一般。   换做以前,宋时清绝不会注意到这种微末的细节。   但大概是因为一个人的灵魂总会从眼睛里泄出些底色,他不受控制地注意了一下陆洲的瞳仁。   宋时清缓缓低头,看向自己抠住长桌边缘的手。   像是有一根针,在此时悄无声息地扎破了一层看不见的蒙层一样,那只其实一直覆在宋时清身上鬼手,终于出现在了宋时清的眼底。   “嗒……”   簪子脱手,掉在了地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谢司珩察觉到了宋时清对他的“感知”。   恶鬼沉凝地垂眼,像是盯住猎物那样盯住了宋时清。   但宋时清并没有抬头,他似乎被吓呆了,保持原来的动作一动不动,脖颈处脆弱的线条随着呼吸略微起伏。   那线条仿佛带着热度,轻易就燎起了恶鬼心底的怪异冲动,忍不住地俯下身,在上面轻轻碰了一下。   宋时清微微一颤。   短短几息,他对谢司珩的感知就已经从最开始的“看”到了如今的“嗅”。   恶鬼身上萦绕气息很容易让人想到乱坟岗。   雨后土壤的潮气,没燃尽的纸钱冥器,似真还假的血腥气……   而在这其中,宋时清捕捉到了一点,平日里谢司珩身上的熏香。   他脑中什么都没有了。   【时清……】   和梦中一样的声音在呼唤他。   那东西将自己比活人大了一倍有余的头颅搁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冰冷的嘴唇轻轻碰他颈侧柔嫩的皮肤,动作间隐约透着恶鬼对活人温热体温的贪恋。   不会的。   不会是哥哥。   怎么可能是谢司珩呢?   热意涌上眼眶。   事实就是,宋时清宁愿自己今天不被放过,也不想谢司珩死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化作了恶鬼。   【时清,你看看哥哥。】   宋时清僵直着,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但某一刻,宋时清还是动了一下,缓慢地转向了谢司珩的方向。   病白发青的脸贴在了他的眼前。   ——眼睛对着眼睛。   恶鬼哪还知道什么克制,它恨不得让宋时清长在它的血肉中。   宋时清略微朝后仰,拉开了一段距离,脸上的神情趋于麻木,根本无法思考。   即使知道面前的东西就是谢司珩,他也依旧被吓到了。   “……哥哥。”   恶鬼笑了一下。   宋时清在它面前实在娇小,被攥住手臂拖进怀里时,没有半点抵抗的能力。   【我们时清——为什么不想嫁给哥哥啊。】谢司珩慢悠悠地问道,【谢家给的彩礼不够?】   “我怎么能嫁给你……”宋时清喃喃问道,“谢司珩,你看清楚,我是宋时清啊。”   回应宋时清的,是轻轻拍在他后腰处的一巴掌。   【没大没小。】谢司珩笑着说道。   宋时清的恐慌不安不可置信,根本无法让它理解乃至于共情。谢司珩甚至享受于宋时清对他死亡的追究,贪婪于怀中人因为无从躲避而本能表现出的依赖。   【时清,外头太乱了,留在这里,让哥哥一直护着你,不好吗?】   宋时清僵硬地抓着谢司珩。   “……你在说什么?”   两年多来的相处,到底是给了宋时清放肆的勇气。他急切解释,“哥哥,你看着我,你还认识我吗?我是不能嫁给你的,我怎么可能嫁给你?我会娶其他人,你也……你也本该娶别人。”   他和谢司珩都是男人,虽然没入族谱,但谢司珩是谢大老爷的亲生儿子,而他是谢家的养子。   这些年来,谢司珩分明一直将他当成亲弟弟。   谢司珩没说话,沉静带笑的脸上,不知道怎么,因为宋时清的话染上了几分疯狂的意味。   时清真是不乖。   它想道。   什么话都胡乱说。   ——但算了,索性时清是小户出来的孩子,从前也没人教他谨言慎行的规矩。以后自己教他就好了。   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在下人面前落了自己妻子的面子。   这并非全是谢司珩的想法。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未散的群鬼,已经开始侵蚀他的神志了。   谢司珩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宋时清抱进里间,要将他往床上放。   宋时清只得抓住他的手臂,而后,在谢司珩弯腰时,和它背脊上攀着的,瘦骨嶙峋的另一只恶鬼对上视线。   这是……什么……?   宋时清的指甲霎时间刺入了自己的手心。   谢司珩转身——   如今庞大而臃肿的身躯直立时全然高过床架,那些像是流出的肠子一般,只有上半身能探出来的恶鬼,就像是寄生在牲畜身上的寄生虫一样,摇摇晃晃,看向宋时清的神情凶蛮怨毒。   血肉、骨骼、融合搅缠在一起的肢体、头颅,那些还没有探出身被挤到变形的恶鬼,那些已经被吃出内脏的人形……   宋时清觉得自己疯了。   要不然,他为什么会看到这些?   要不然,他为什么会想象出这样可怖的画面,还按在了谢司珩身上?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在那个名叫陆洲的家丁再次捧着所谓的嫁妆走上来的时候,宋时清动了。   他再没有犹豫,抓起簪子,刺进了自己的脖颈——   殷红的血液在同一时间溢出——   但只有一滴。   谢司珩死死攥住了宋时清的手臂。   在恶鬼面前,活人想死,其实也没那么容易。   宋时清呆呆木木地看着他完全沉下来的脸,看着上面的尸斑和凸出的血管微微打了个寒噤。   “别碰我……”   太可怕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太可怕了……   宋时清瞪大眼睛,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仿佛惊恐绝望化作的实体。   谢司珩看着他,单纯却又极为残忍地想——   时清是宁愿死都不愿意嫁给它了。   不乖。   这可怎么办啊。   熬不住了,明天再更前世的结尾吧,世界线收束芜湖 第一百零八章   “奇了怪了……”   鸡鸭行当的老板站在自家铺子前头,揣着手往远处看。他妻子端着个装满鸡毛的木盆走出来,见状没好气地轻踹了他一下。   “不干活看个什么劲?赶紧的,把这些毛装麻袋里头,等货郎来了卖给他。”   “你啊,妇人家。”老板不高兴地反驳,“谢家采买的,已经三天没来咱家拿菜了,你没注意?”   老板娘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些焦急来,“我成天就在后头盯他们进货出货,迎来送往这些都是你做的。我怎么知道这几天谁来了谁没来?”   说完又上前问丈夫,“你可知道缘由?谢家找别人给供肉了,还是咱们得罪了人家?”   “我哪知道?”   正说着,一辆牛车朝这边驶了过来。夫妻俩朝上头坐着的人脸上一看,发现来的正是他们李嫂子和令两个干粗活的伙计。   夫妻俩对视一眼,老板娘立刻挂上笑,小跑着迎了上去。   “嫂子!”   她拉住牛车,满脸奉承,“刚我俩就在提您,想着您怎么三天都没出来。准是近些天被宅子里的事情拖住了。”   她也不提钱的事,只一个劲地说李嫂子辛苦,在谢家后院做事不容易。   这本是很平常的话,每次李嫂子来这条街上采买,都被这样拉着奉承。按说没什么不习惯的。   但今日,李嫂子被她抓住的时候明显抖了一下。老板娘还以为自己抓疼了她,心中一惊,看过去时,却发现李嫂子仿佛掩饰什么一般,朝她挤出了一个笑。   “这两日家里办喜事,忙了些,吃的都是厨房里存的。这不,才忙完我就被太太派出来补库房了。”   老板娘捕捉到了“喜事”二字,忙问李嫂子细节,是谢家的那位爷娶了纳了,怎么都没跟他们这些人说一声,该送贺礼上门才是。   李嫂子讪笑,被抓住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   ——昨天那场面……哪能让外人看见。   李嫂子低头掩饰自己苍白难看的脸色,胡乱从袖子里拿出个布包塞进老板娘手中,“嗨,是个远房的表少爷,和咱们乡里乡亲的又不熟悉,就没请你们去凑堆。算了,不说了。这个你拿着,沾沾喜气。”   老板娘下意识接过,才入手脸上的笑就更喜气了些。   里头的铜钱至少有一二十个,外加一些糕饼糖果子。谢家出手就是大方。   老板娘是个眼皮子浅的,拿了赏就想着赶紧回去收起来。她高高兴兴地嘱咐丈夫给李嫂子挑最好的鸡鸭,哼着小曲进了里间。   布包是用麻布做的,虽然被染成了红色,但看着有点发褐。好在老板娘不在意这些,她喜滋滋地拆开布包,接着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给白饼子……”她自言自语。   她口中的白饼子,就是用白面包白糖,顶上沾油印福禄寿字的面饼。都是大户人家中元祭祖的。   虽说白面白糖都贵,但这东西到底有些不吉利,往年都是在案桌上摆七天,等它自己干透了,再塞进灶台里烧干净。   怎么会被用来当做喜饼呢?   老板娘狐疑地拿起饼子翻看了会,没看出不对,她便压下心中的疑惑喜滋滋地将饼子用盘子装了,放在一边。   她和丈夫都不信鬼神,挨过饿的老百姓,哪管什么吉不吉利,能吃就是好东西。   除了饼子外,下头还有些红糖果子,老板娘都把拿出来盛好。   最底下果然是铜钱,都用红布条打了结系在一起,数了数,正好十八枚。   ——十八,宋时清的年纪。   红绸系上就是用姻缘线捆住的意思,鸡鸭行的老板老板娘收了喜糖喜饼,便是认了这门亲事。   像他们这样的活人越多,宋时清与谢司珩之间的姻缘线就会越牢。等到了“度”,就成了这片地界上心照不宣的规则,天道会记下这桩婚事。   到时候,宋时清自然就离不开了。   下作的伎俩,果真是恶鬼想出来的。   宋时清躺在小院的摇椅中,眯着眼睛看自己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   沉甸甸带着温润包浆的镯子在细碎的阳光下发透,漂亮得惊人。这是谢司珩母亲的遗物。都说物似主人型,这样看着它,宋时清脑中隐约填补出了一个温婉妇人的身姿。   “在想什么?”谢司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宋时清一惊,那瞬间心底本能涌上来的恐慌感,完全不像是发觉了爱人站在身后看着自己,他不想仰头承接一个亲吻,或者和谢司珩随便闲聊些什么,只想逃跑——   逃出这个院子,逃到谢司珩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   他的本能这样尖叫着。   但这个念头只在脑中停留了一秒,和煦温暖的日光便抚平了他的惶然。   宋时清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又回到了之前懒洋洋的状态中。他抬起手腕给谢司珩看,猫儿一样跟哥哥撒娇,“好漂亮。”   谢司珩抓着他的手腕,凑到唇边吻了一下。   宋时清:“哥哥,你娘亲是什么样的人?”   谢司珩弯腰,遮下一大片阴影,“如果她还在世,大概会更喜欢你叫她母亲。”   对于谢司珩隐晦的调侃,宋时清有点不好意思地顿了顿。他脸皮实在是薄,张了张嘴,依旧没叫出那个称呼。   ——心里不知为何堵得慌。   谢司珩见他纠结,也不强迫,从旁边拿了本书翻开,里面正夹着一张带折痕的老照片。   他将照片递给宋时清看。   上面有两个人。   十一二岁的谢司珩站在前方,带着个瓜皮帽,眉梢眼底是少年人特有的神气劲,俊秀又痞气。在他身后,一个身量娇小的妇人扶着他的肩膀。   那就是谢司珩的母亲。   照片太旧了,跟着谢司珩远渡重洋这么些年,被磨损了不少。但宋时清依旧能从线条轮廓中,捕捉到妇人婉约动人的眉眼,看着和谢司珩是有些相似。   宋时清新奇的不行。   在大清,只有官宦之家和紫禁城内住着的那些人能请得起画师记录下曾经的过往。普通人都是日子过了就过了,不留下一点痕迹。   谢司珩见他看入了神,笑着亲了亲他的耳朵。吐息微凉,冰得宋时清稍微颤了一下。   宋时清指着两人身后庞大的货轮问谢司珩,“这是你留学时坐的船吗?”   “傻时清,这是商船,哥哥是官派留学生。”   【当年我母亲家族的人脉大多落魄,为了让我出去,花了不少钱打点,才找到了一艘愿意带我的货船。】   几乎同时,宋时清脑中想起了另一道属于谢司珩的声音,他手指顿了顿。   谢司珩的母亲虽然早亡,但嫁给了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如今任知府的谢威,而谢司珩是家中唯一的嫡子。   送他出去留学族中老人就已经很不高兴了,怎么可能还让他偷藏在货船里出去。   “哦……”宋时清点头。   也不知道他怔愣的样子哪里取悦了谢司珩,这人弯腰的弧度更大了些,自上方俯下身,亲昵地啄吻宋时清的嘴唇。   他好像一下子变得很高,高到即使这样笼着宋时清,也没有一丝局促。   宋时清伸手推了他一下,“你别……会有人看见的。”   深宅大院的,虽然两人是夫妻,但被下人或者长辈看见了终究不好。   ——深宅大院……什么时候开明到能接受两个男子缔结婚姻了?   宋时清恍惚了一下,轻轻推开谢司珩。   他的夫君一如往日那般温和,宋时清稍稍表现出一些排斥的意思,他便君子地退开了,目光浅浅带笑,调侃宋时清是守规矩的少奶奶。   换做平时,宋时清肯定是要生气的,但今日他惴惴的回望谢司珩,捏紧了手中的照片。   脑中的记忆像是被搅动的池水一样,从底部翻上来了一些带着暗色的片段。宋时清抓不住,只是盯着照片怔怔出神。   【我母亲生下我后,虚弱而死。】   【谢家成天给她吃那些阴邪的东西,用养小鬼的路子养她。】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只从当年抚养我的那些长辈口中听过些零星的形容。】   不对。   谢夫人虽然早亡,但也一直活到了谢司珩留学之前。   可如果谢夫人一直活到了谢司珩十几岁的时候,那自己应该见过她才对。   自己和谢司珩是青梅竹马,十一岁时就被送到谢家了。这么多年与谢司珩暗生情愫,所以才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他。   成了谢家的少奶奶,他得学着接手家里的事,管库房出入,不能再随便出门,就算有什么事非要出门,也得让谢司珩陪他。   ……可他是男子,怎么能嫁人?   还有,他和谢司珩怎么会是青梅竹马?这人明明一直在西洋。   谢司珩与他之间哪有暗生情愫的过往?他明明一直叫谢司珩……哥哥。   是,他叫谢司珩哥哥。   不对……谢家下人都知道他和谢司珩之间的事。以前念书时,谢司珩故意使坏弄脏他的作业,见他哭了,就上来又是抱又是亲,哄好了才算完。   太阳穴一阵针扎似的疼痛,宋时清喉咙里泄出一声痛哼,捂住额头弯下了腰。   谢司珩一愣,目光缓缓沉了下来。   宋时清没注意到他的脸色,疼得脸色发白。   脱力间,他一把扶住摇椅边缘,手腕上的镯子闷闷一声撞在藤条上。那声音仿佛又是另一根棍子,在本就混乱的记忆中狠狠搅了一下。   这只镯子……   宋时清死死盯着镯子,仿佛听见了某种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假的,谢司珩在骗他。   这只镯子不可能是他娘亲的东西,他之前就见过……在谢家的祠堂里。   两天前,女眷不好出去抛头露面,谢二老爷的夫人就坐在偏厅里,和妯娌喝茶聊天。细瘦的手腕上正挂着这只羊脂玉的镯子。   抓在摇椅边缘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更多正确的记忆与谢司珩灌输给他的虚假记忆堆叠挤压在一起,宋时清整个人像是被按进了水里一样无法呼吸。   混乱中,他听见谢司珩叹息了一声,接着,他被拥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怎么总是会想起来原先的事情呢?】谢司珩喃喃。   周围的一切飞速褪去,褪成了房间里原本的昏暗色调。雕花拔步床,红绸帘幔,窗子上贴的囍字成双,桌上还摆着酒杯和白喜饼。   这才是真实。   “谢司珩……”宋时清从喉咙里溢出细小的呜咽,属于他自己过往的记忆碎片和谢司珩制造的那些混在一起,某一个瞬间,甚至让人分不清谁是真谁是假。   他被恶鬼桎梏在怀中,上身的团花大红喜服只领口被扯开了一大片,松松地挂着,下身的长裙却不知道被揉到哪里去了,光裸的小腿在挣扎间若隐若现。   谢司珩无奈地抓着他。   那些不知道来自哪只恶鬼的手,从阴影中伸出,死死攥着宋时清的手腕脚踝,将他锁死在原处。   谢司珩轻轻抚摸宋时清发红的眼角,看着他的小妻子因为记忆混乱而眸光涣散,连啜泣都是虚弱的。   恶鬼的法子总是又恶毒又奏效。   既然宋时清因为曾经两人的相处,将他钉死在了兄长的位置上,那他就制造另一段记忆替代曾经的过往好了。   反正对于恶鬼来说拉活人入梦也不是什么难事。   【时清——你乖乖的好不好。】谢司珩轻声诱哄,【不能总是这样强行清醒,你会疯的。】   宋时清微微张开了唇,吐息滚烫,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很快被拉进了另一段断续的虚假记忆之中。   那是他和谢司珩大婚当日的情形。   谢家旁系来了好多人,还有亲友门生,乌泱泱全挤在挂着红绸的厅堂中。   他头上盖着厚重的喜帕,被谢司珩一步一步拉着上前——   不对!   假的!   他和谢司珩结的是冥婚,哪有乌泱泱的宾客,只有望不到头的鬼客。谢家众人瑟瑟发抖地低着头站在廊下,不敢回头看一眼。   主位上没有人,案桌上放着用白布扎了花的猪牛羊头颅。   谢司珩是恶鬼,但到底管辖一方,有神的实职。他娶亲,该告知天地。   而自己被捆着双手,强行压下身。身前是心满意足的谢司珩,身后压着他的东西冷得刺骨,不知道是什么——   ——够了!   都够了……   他不想再记起这些事情了。   谢司珩轻轻抚摸宋时清单薄的后背,布料被冷汗浸湿,透着热潮气,压在上面,能闻到宋时清身上浅淡暧昧的苦香。   恶鬼重欲,谢司珩慢吞吞地将宋时清揉进怀里,大手自上而下抚过,不知道是在给宋时清顺气还是在享受亲昵。   “……我会疯的,谢司珩。”宋时清声音干哑,“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没再叫谢司珩哥哥。   虽然只有短短两日,但在谢司珩给他制造的梦境中,他已经与这人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春秋。   那些带着侵略意味的亲近,粘稠到几乎让人窒息的床|笫之欢,伴随虚假的过往一起,刻乱了宋时清原先的记忆。   谢司珩轻笑,【你只要接受它们,就不会疯。】   接受虚假的记忆,然后心甘情愿地留在谢家这座鬼宅里。身边的下人不知道是活人还是死人,见到的东西不知道是真实还是幻觉……   那他不如疯了。   谢司珩看着宋时清脸上的眼泪,低头吻掉一些。   活人为什么总对自由那么向往呢?   这天下动乱不断,连年灾祸,几年后还将掀起战乱,外面那么多人挣扎着求生,放弃一切只求一口活下去的饱饭,死的比畜生更轻易。   时清为什么总是想着出去呢?   外面响起了一点轻响,是下人将饭菜放在了小桌上的声音。   宋时清疲惫地闭着眼睛不想动。   “少爷,用午膳吧。”   下人的声音清脆熟悉,宋时清一下子就僵住了。   那是春薇的声音。   根本用不着思考,他回头看向谢司珩。   谢司珩的神情隐没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但宋时清就是知道他在笑,笑得得志意满,恶劣残忍。   “……你把春薇怎么了?”   谢司珩发现它真的很爱很爱宋时清。   比如说现在,它并不是很生气。因为时清绝望又无从躲藏只能质问他的样子,莫名满足了它低劣的独占欲。   【我没怎么。】谢司珩说道,【只是发现有个丫头带着我夫人的首饰钱财私逃了出去,顺手追回来了而已。】   说话间,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春薇端着三菜一汤的家常饭食走了进来。   她没觉得满地撕碎的红绸纸钱有什么不对的。   没觉得拔步床中那些嘻嘻笑着互相撕咬啃食的恶鬼有什么可恐惧的。   更没觉得自己身后跟着的谢夫人哪里怪异。   ——分明那具早该入土的焦尸长出了满身稀疏的的灰白毛发,头颅口鼻处朝前伸长,人佝偻着,腿朝后曲。   像是一只……直立起来的,狐狸。   宋时清看着那双咕溜溜转的碧色眼瞳,打了个寒噤。   春薇笑着,把饭菜摆在桌上,招呼宋时清和谢司珩下来吃。彻底占了谢夫人身子的狐鬼无声无息地站在原地,腐朽又精明的样子。   “……放了她。”宋时清急切地抓住谢司珩,牙齿都在战栗,“放了她,谢司珩,求你了。”   【时清求过我好多次了,每次都是只要哥哥做事,不给好处。哪有你这样的吝啬鬼。】   温柔的调侃分毫没有减弱宋时清的崩溃,他抓着谢司珩的手,不管不顾地哀求。   谢司珩冷不防亲吻了下来,轻柔地舔舐他的上颚,宋时清一僵,随即温顺地接受了这个吻。   分开时,宋时清脊背微微发抖,颈侧一下一下地收缩,一言不发。没人知道谢司珩刚才做了什么,毕竟房间里的另外两个活物一个被鬼迷了心窍,一个就是鬼上人身。   【时清补给哥哥一个活人吧。】谢司珩喟叹地说道,【我们生个孩子。】   彼时,宋时清还不知道什么子女缘,他只知道,如果自己拒绝了,谢司珩真的会杀了春薇,或是让她变成和外面谢家人一样,不人不鬼的东西。   所以,宋时清点了头。   他仿佛连哭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看着春薇走出去以后,闭上眼睛靠在了谢司珩的怀里。   耳边是恶鬼用指甲抓挠被面的声音和谢司珩的呼吸声。   真可笑,它不想着怎么去掩饰那些背负在背上的群鬼,反而模仿活人呼吸,妄图借由此,让宋时清以为它是个活人。   真可笑。   宋时清疲惫至极,身上累,精神上更累。   他被拖进了梦里。   他看见了哭着求他放了胭脂的李嫂子。她说少爷你糊涂啊,一旦和谢司珩有了孩子,你就被彻底绑住了。这一世就是永生永世!   宋时清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但本能地,他知道李嫂子说的是实话。   而且李嫂子说,他可以和胭脂一同逃出去。   他梦见他被谢司珩压在祠堂冰冷的地面上——   【时清真傻,你想着帮人家,人家想着从你身上剐出下半辈子的用度。你以为你能逃下山?李虎早就带人拿刀守在了路上。】   【……我?我为什么要拦他们呢?】   被李虎叫来的兄弟中,有些是外乡的。谢司珩巴不得他们死在这里,死在它地界上的外乡人多了,它的手才能越来越长。   恶鬼作恶本就是天性,谢司珩清醒的时候理性尚能压过本能,但有的时候不清醒了,它疯起来,恶劣残忍的能将宋时清折磨到哭都哭不出来的地步。   在一次一次的幻觉中,原本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在最后那段时日里,宋时清会看着自己嫣红的指甲发呆,思考他是不是真就出生在这座宅院里。   【我和谢司珩是青梅竹马。】   【我和它暗生情愫,后来如愿以偿缔结姻缘……】   最后……不得好死。   宋时清一时间笑出了声,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还真就应了谢崇明当初的诅咒,不得好死,他连死都不行。   灵魂在看不见边际的深水中沉浮,那水温柔却又凶残至极,仿佛要将每一个途经这里的灵魂吞噬碾碎。   宋时清隐约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拉着才没沉下去,低头看去,却发现自己身上层层叠叠的全是锁链。   他陡然睁开了眼睛,入目的是落地窗和地毯。   宋时清失神地望着这一切,好半晌才缓缓地,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醒了?”   宋时清朝床尾看去,谢司珩坐在那里支着头看他,腿上放了一本快翻完的书。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睡了一觉,谢司珩坐在旁边等他醒来,一切都只是人生中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   百年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到极致的梦。   谢司珩轻笑,“怎么了,睡傻了。”   他走到宋时清面前,弯腰玩笑般和宋时清蹭了蹭鼻尖。   宋时清那一刻脑中什么都没有。他一把揪住谢司珩的衣领将人拉下来。谢司珩一点反抗都没有,被他压住时眼底还带着笑。   宋时清的双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几乎听见了自己手指用力到极致时,骨骼发出的响声,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谢司珩的脸上。   凭什么他还能装出一副人样来,凭什么他要被这样一只恶鬼缠住,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谢司珩……   他明明都已经死了,这人还要强留他的生魂,不许他进轮回。   谢司珩仰头看着他,脸色发紫发乌,呼吸艰难。他无声地用口型对宋时清说道——   【时清,这个身体是活着的。】   如果掐死了这个身体,宋时清日后要面对的就是从前那个【谢司珩】了。他倒是不介意,不知道时清介不介意。   番外有一篇是前世婚后的,免费放专栏,等完结了就写嗷~ 第一百零九章   谢司珩好整以暇地回望宋时清。   他的虹膜是与瞳仁一般的浓黑,乍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安安静静得如同将一潭深水装在其中。但注视久了,某一刻,你会突然发现,里面其实是有东西的。   那是无数裹缠在一起,肢体扭曲怪异哀嚎着的恶鬼。它们像是扭动在一起的蛆虫一样,填在谢司珩的体内,互相厮杀,互相咒骂,但永远找不到生路。   宋时清的脊背不自觉朝中间收缩,两片蝴蝶骨微微顶起单薄的布料。   他太害怕这些恶鬼了。   谢司珩是天生的恶鬼命,自出生那一刻开始就凌驾于这些不入轮回的大奸大恶之徒,天道分权,因而他对这些东西根本就没有恐惧这一认知。   但宋时清有。   他见过这些东西在谢司珩的血肉中哀嚎的景象,见过几只恶鬼扶着谢大老爷的尸骸玩皮影戏的桥段,也见过拿刀剥自己人皮给鬼穿的小厮一边哭一边笑。   天道只在意人世间大方向上的稳定平衡,谢司珩能压恶鬼就好,至于它的道场有多大,留在其中的活人是如何下场——   两百号人而已,还不够年前饥荒里一个县饿死的。   只留下宋时清。   他看着那些谢家人一个个地成了那只狐鬼的食粮,前一天被吃得尸骨不存,后一天人一样地跟在又长了些皮肉的狐鬼身后叫他“少奶奶”。   他看着那些家里的下人有的死在井里,有的被生折进木柜里,有些发觉了不对的往外逃,吊死在墙头的树梢上。但家里的人一日日只多不少。   有时候记忆混乱,宋时清还会去抱着谢司珩,跟他说自己做了很可怕的噩梦。谢司珩也不点醒他,只笑眯眯地抱他,继续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吓唬他。   他知道宋时清的恐惧,但以己度人,不觉得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反而享受宋时清呜呜咽咽的依赖。   ——现在也没变。   说到底,谢司珩就是没法再和活人一样了。   思维方式、行为准则,方方面面,人与兽不同,恶鬼与人不同。这样一只东西就算是躺在宋时清面前任由他杀,也牢牢占着主动权。   宋时清的手指战栗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松开。   谢司珩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想将他的手拉开握住——可掐在他脖颈上的力道一点都没有松开。   谢司珩略微僵了下。   极度缺氧中,他看不清宋时清的表情,只能察觉到身上人掩饰不住的颤抖。   宋时清很怕,但也是真的想杀了他。   “娘亲。”   脆生生的童音从身后传来,宋时清一抖,迟滞的大脑缓缓恢复运转。   他想起了自己昏迷前做的那个梦,那个被谢司珩牵着,穿了一身黑色中山装,乖乖巧巧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当时他不知道那是谁,现在才明白,那是被谢司珩强行填进他肚子里的鬼胎。   它……她成人形了?   人类在被外界刺激到极致时,是没法思考的。宋时清脑中什么都没有,机械地顿了下,然后缓缓转头,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放松了。   宋时清本能地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和梦中别无二致的女孩,但床尾什么都没有。   “娘亲。”   又是脆生生的一声呼唤。   宋时清的眸光觅声慢慢朝墙角堆叠着窗帘的地方挪去。   在那里,泼墨一般的黑色阴影微微晃动,怯生生的,不知道是不是被宋时清刚才的举动吓到了。   宋时清盯着那里看了几秒,一动不动。   “怕就别看了。”   “你做了什么?”宋时清转回头冷冰冰地看向谢司珩。   “时清……”   宋时清倏然拎起谢司珩的衣领,“她为什么没有躯体?!”   是了,人会死,鬼却可以一直被留着,这样他与鬼胎之间的亲缘关系就会一直存在。   谢司珩才被放开喉咙,此时领口勒紧,不适地咳了两声,然后笑了起来,“因为我不想让它在你肚子里成型,分你的血肉,与你成为比我更亲密的人。”   “谢司珩你这个疯子,你怎么不去死……”宋时清喃喃。   谢司珩脸上的笑意中染上了些戾气,“时清,我就是因为死了才缠上你的。我要是没死,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情了。”   宋时清仿佛生吞了一大团棉花,喉咙口又堵又涩。   他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谢司珩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更没法容忍谢司珩如今将他困死在人间的手段。   他又怨恨又委屈,醒来意识到所有事情的时候,真想就这样杀了谢司珩。反正最差不过是回到曾经那般。   但谢司珩不是故意要伤害他的,他还活着的时候,从未做过任何过分的事情,后来那样……只是恶鬼本性如此。   他们命该如此。   从他为了一口饱饭进谢家大门开始……从谢司珩的母亲发现家里养鬼开始,最后的结局就在天道的注视之下被定死了。   “咳……”宋时清咳了一声。   谢司珩坐起身扶住他,凑上前吻了吻他的额头,“我以后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时清别怕我好不好。我们还要在一起很久很久,总不能一直这样。”   宋时清没有回应,咳得越来越厉害。谢司珩皱眉,摸他颈侧脉搏,就在这一刻,宋时清呛出了一口血沫,溅在被面上,红得刺眼。   谢司珩的手霎时间一紧。   他仔仔细细的查看宋时清的脉象,企图从其中发现什么病症。但宋时清一切都是好好的,无病无灾。   他大概就是……被气狠了。   “滚开。”宋时清厌烦地挥开谢司珩的手,转身想要下床。   他一点都不想再在谢司珩面前露出弱势的样子,显得自己好像在可怜兮兮地求他怜惜一样。   “你听我说,我没让那小丫头做鬼。”谢司珩拉住他急切说道,“她没成人形,总不能就这样出来见人,我让狐狸带她去吃血食了。”   宋时清闭了闭眼睛。所以这人之前依旧在骗他,就想看他又怕又没法离开的样子,居高临下,不知悔改。   “宋时清——”   “我要回国。”宋时清冷声说道,“别碰我。”   “你最近不适合舟车劳顿。”   宋时清:“是我名义上的女儿未成人形,所以我离不了吧!谢司珩,我是个活人,我会被你那些恶心的手段吓疯的!”   谢司珩挡在他面前,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而后他扶着宋时清的手臂微微弯腰,逼视着宋时清的眼睛,轻声开口。   “我知道,但只有这样才能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永远死不了,这个躯体会随着时间老去死亡,可我永远是我,所以我永远会爱你。”   “但你不会永远活着。”   “从来就没有什么转世投胎,活人的三魂七魄在死后会被打散打乱,所有的一切都糅杂在一起,再重新成形。活人只有此生此世,你死了,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宋时清。我是只恶鬼啊,宋时清。你不会觉得我能无私到放过你,然后一个人自怨自艾地承受孤独吧。”   “我就算把你生吞活剥了,一块肉一口血地咽下去,也不会放过你的。”   宋时清嘴唇微微颤抖。   都到了这个时候,谢司珩本来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残忍的。   但那些说不了对错分不清情感,混混沌沌的十几年就是横亘在血肉上结不了痂的伤口,只有撕开来将里面的脓血挤干净,才能彻底好全。   “你到底对我哪里不满意呢?”谢司珩收起了自己刚才没收住的戾气,柔和下的语气,“上辈子……准确点说是以前,我不太清醒,从来没有问过你这个问题。我记得你一直很害怕,总是在哭。吃饭也不好好吃,会自己躲在角落里发呆。”   “你不是那种没有原则只一味善良的人,我对谢家人的清算虽然血腥残忍,但那是他们应得的。谢家那时的绝大多数财富,包括旁支的生意,都由狐鬼护着,所以财源广进。他们的吃穿用度都沾着我和我母亲的鲜血。”   “再有就是我们两之间的事。”谢司珩无奈地叹息,“我那时确实不太正常,强行娶你,能走动的环境也不够大,把你关在家里好几年。但是时清,后来我清醒了以后,跟你解释过原因。”   他俩命是挺差的。   翻开史书对照年份,谢司珩才死的那段时间,大清的年号是“宣统”……   那几年被塞到谢司珩这里的恶鬼岂止上万,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在理智尽失的时候去缠着宋时清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但谢司珩以为……那是宋时清能接受的。   ……活人能接受互相厮杀的恶鬼吗?   看了好几年,应该习惯了吧……   谢司珩心下有点烦躁,想了想又有些心虚,“你接受不了我的样子吗?就算,就算以前不行,现在也总该行了吧,活人该有的样子我都有。”   “……你根本,不是哥哥。”   谢司珩的话戛然而止,他先是困惑,随即觉得荒唐,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宋时清的声音。   “时清,你说什么?”   苍白俊秀的青年声线像是才被冰水浸过,“你不是哥哥。你只是一只,正好有他的样子的恶鬼而已。”   如果一个人从某一天开始,自身体到灵魂,没有一处与前一天相似,那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宋时清倦怠地朝后靠上冰冷的墙壁,不想再开口说任何话。   谢司珩笑了起来,他似乎在思索。   片刻后他闲散地开口问道,“你觉得‘谢司珩’这个个体的意志,完完全全地被恶鬼的欲念取代了,所以我才会做出某些事情,比如说——把你绑在床|上往死里|操?”   宋时清偏头躲开他的目光,想要离开。   谢司珩一把拉住他,将他拖了回来。   “为什么?你会对我产生感情,为什么不许我对你产生情感?为什么你会认定我后来做的那一切和我本人无关?还是说,在你心里,那个时代对你产生爱意的‘谢司珩’,不符合你心中光风霁月的形象?”   这些话问得尖刻,生生将宋时清逼到了绝境。   “哥哥就是从来都没对我产生过爱意。他一直想将我送走,从没想过让我留下来。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只是为了让我留在谢家,因为你知道外面有百年的战乱,所以本能保护我而已。”   谢司珩被气笑了。   “我大大方方赶你走,是因为我早八百年就半死不活了。我从找回谢家的那天开始,就应该是个死人了,只是谢家人用手段给我续了命。我但凡有本事留下你,你就是现在这种下场。”   谢司珩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多年来,他在宋时清眼里原来一直都是个冒牌货。   凭什么?   难怪宋时清那么恐惧,难怪他后来从来不再叫自己哥哥,他还当这是情趣……是当时神志不清,但也不该不清楚到这种程度。   天大的笑话。   谢司珩气得咬牙切齿,缓慢而冷静地,“你为什么从来都不问我?”   宋时清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记忆从头到尾还不那么连贯,谢司珩说的话在他这里真假参半。   ……又或许不是参半。   反正那些事情他没看到,而且谢司珩还有给他制造虚假记忆的前科。   谢司珩看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一时间脸色非常精彩。   宋时清垂下眼,“有什么好问的,你又不是本人。”   谢司珩低声,“我就是。恶鬼命连轮回都没有,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   宋时清淡淡,“是吗?”   谢司珩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故意为难了。   但也不是很确定。   毕竟不太敢现在试探。   怎么办?   谢司珩:(德牧转圈)(焦急)(烦躁)(咬沙发)   宋时清:(抱膝盖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不看他)(伸手保护沙发 )(看谢司珩暴躁去咬其他地方)(哼)   不出意外的话,明儿完结(砸碎键盘)(振臂高呼)(芜湖!) 第一百一十章 平静的一天   一大早。   付聂套上卫衣下楼,一手拿着手机,翻看博客下粉丝的流言,一手整理衣领。   “下楼别看手机,小心摔跤。”付英兰叫道。   付聂被吓得一踉跄,差点真摔。   “看吧。”付英兰叉腰教训,“等摔断了腿,你就知道改了。”   付聂没敢顶嘴,讪讪走到桌边。   任由付女士这么唠叨下去,她很快就会翻起以前的旧账,不知道要讲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得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   付聂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他指着桌上已经打包好了的一大袋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付女士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这是你下午带去谢司珩家的零食。前天我去给你外公扫墓,人家送了一大束菊花和国内的饼子,说是让老人尝尝家乡的味道。你当时就在旁边站着。”   付聂嘿嘿笑,心里心虚得不行。   这段时间,他和社区篮球队的运动员成了朋友,天天在外面野。如果不是付英兰提醒,他都忘了自己今天下午还要给宋时清上课。   不过——忘了上课这事也不能全怪他。   宋时清和谢司珩自从搬来以后,就成天悄无声息的。自己这大半个星期,根本没见过他们出来过。   ……是对国外的生活还不习惯吗?   大概是家庭教育注重落叶归根的华人家庭出来的小孩,都对不认识的同胞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付聂一边拍着球往社区球场走,一边思考下去要不要邀请宋时清和谢司珩融入这里的社交生活。   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雪佛兰轿车。   付聂没在意,径直走过。   “嘿!”车窗降下,一个带墨镜的男人伸出头,朝他招了招手。   付聂茫然,指了指自己。男人点头。   他走过去,“你好,什么事?”   走近了,付聂才发现,车里原来坐了整整四个人,有男有女,后座脚下放了两个金属箱子,好像连着电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男人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偏身挡了下,“我们是保险公司的,请问谢司珩谢先生住在这里吗?我们有一份文件需要找他签字。”   付聂愣了下,随即点头,“对,就是后面那栋。”   男人了然地点了点头,合上车窗朝前驶去。看样子是要绕大路向上,去谢司珩家大门那拜访。   付聂不觉有异,继续朝前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突然想,不如现在去找谢司珩和宋时清好了。邀请他们一起去社区篮球场认识几个新朋友。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灿烂。付聂走到别墅后院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院子围栏边移栽了很多蔷薇科植物。   才被移栽过来的灌木看着不太精神,但能想象它们被精心照料一年以后,攀满铁栅栏,将院子里的情形密密实实全部拦住的景象。   上面会长刺,会开花,又漂亮又危险,像极了主人对自己爱人的桎梏。   付聂只是觉得这些月季种的有些密,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摇了摇栅栏门边上的铃铛,想把宋时清和谢司珩叫出来。   但就在他抬头的时候,二楼窗户边的人映进了他的眼底。   那是宋时清。   他好像睡着了,头靠在窗玻璃上,手里还拿着书。距离有些远,付聂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感觉他穿的白衬衫好像有点太大了,松松垮垮的,下摆搭在大腿上,贴着裸露的皮肤,透出种难言的暧昧来。   付聂一惊,第一反应是挪开目光,好像冒犯到了什么一样。   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付聂有点纠结,朝后退了两步。   就在此时,他看见谢司珩走到了窗边。   谢司珩似乎没发现在后院外偷看的他。   那人弯腰,就着宋时清屈膝的姿势将人横抱了起来。宋时清的手从身上滑到一侧,手上拿着的书也随之砸到地上,响声一下子将他惊醒。   他茫然了几秒,然后开始挣扎。   付聂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他看着只上身穿了白色衬衫的宋时清,觉得自己在看一只落在泥潭里,不断挣扎的白鸟。   谢司珩就是那一潭会将人往下拽的污泥,漆黑粘稠地粘在宋时清的翅膀上,将他坠得飞不起来,羽翼只能精疲力竭地耷拉着,还只能吃他送过来的食水。   然后在一日一日被迫的相处中,白鸟会明白,泥潭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他们两个会在一起很久很久,永远不分开……   付聂脑中的怪异念头像是疯长的野草一样,恍惚错乱。   但没等他彻底消解明白那些突兀升起的情绪,他就看见宋时清拽起旁边的抱枕,往谢司珩脸上气恼地砸了两下。   谢司珩无法,只能放下他,任劳任怨地弯腰捡书捡枕头。   一下子打破了刚才冰冷粘稠的氛围。   这不就是小情侣之间正常的打闹嘛,自己刚才在想些什么?歌剧看多了吗?   付聂好笑,识趣地转身离开。   但他没注意到,刚才那辆向他问路的黑色轿车自从驶向上坡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下午。   付聂拎着一大袋牛皮纸包好的饼干面包,按响了谢司珩家大门的门铃。   “滴——”现在几乎已经没人会用的电磁铁撞击声响了起来。   不多时,脚步声靠近,有人拧开了门。   是宋时清。   他换了一件卫衣,下身穿着灰色长裤,明明是居家松松垮垮的款式,穿在他身上却衬得他两条腿又长又直,无端让人多看几眼。   见到门外人是付聂,宋时清明显怔了下。   “——学长?”   付聂也有点莫名,“我、我……”   他举了下手中的袋子和书,“我来给你上课。然后,我妈烤了些点心,让我带来给你和谢司珩尝尝。”   说完这些以后他就看见,宋时清像是才想起这件事情一般吸了口凉气。   可是他们四天前才约好的啊。而且事关他的大学,宋时清就这么不把上课的事放在心上吗?   付聂一时有些疑惑。   宋时清退后一步,“您先进来,我去倒水。”   付聂怔怔点头。   他跟在宋时清身后进了别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局促。   这栋房子像是有生命一般排斥着他,没给他留下一点位置。从他走进来的第一步开始,房子里所有的一切就排斥他,无声地赶他出去。   付聂四处看了看,将牛皮纸袋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客厅桌子上,搓了搓手。站了片刻,他没话找话,“谢司珩呢?”   宋时清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他去实习了。”   “哦对,对。”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付聂一紧张就嘴碎,说个不停。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   “听说咱们学校认可的介绍信只有几家大集团的总部能开,但那几家都不收没到大二的实习生,谢司珩好厉害是怎么进去的?”   话问完付聂才觉出不妥。   人家怎么进去的管他什么事。就是因为明面上不允许,谢司珩进去的方式才需要保密,他贸贸然打听个什么劲。   于是他又赶紧换了个话题,“那个,我早上来找你俩打球,看见你们两个在房间里——”   宋时清陡然停下脚步。   付聂张着嘴,好半晌没再敢说话。在他的社交中,调侃小情侣亲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他没想到宋时清这么保守。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宋时清微微回头低声说道。   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和规矩一下子把付聂弄得无所适从,他本能觉得今天的宋时清有些不太一样。   没办法,百年前旧中国的一切终究成为了宋时清灵魂上抹不去的刻痕,无论他怎么掩饰,都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流露出来几分。   两人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上楼,谁都没有再说话。   不过好在,宋时清和付聂都属于比较好学生那一挂的,一旦翻开书,很快就能把刚才的尴尬抛到脑后进入学习状态。   奇怪的点仅在于,付聂偶尔会从宋时清嘴里听见几个带点口音的读法,不知道他是从哪学来的。   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课,付聂合上了第一本书。   “还行,就是发音得再练练。”他说道,有些疑惑,“我记得上次,你读音没有这么多问题啊。”   宋时清的手指在树上轻轻敲了一下,掩饰般地拿过水杯喝了口。   当年谢司珩就是这么教他的,现在他脑子里新旧记忆交杂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哪种才是现当代的习惯读法。   “上完了?”   一道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宋时清的动作一顿,片刻后缓缓看向门口。   谢司珩站在那里,靠着门框微微笑着,漆黑的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不出笑意有没有浸进去。   付聂反正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大咧咧地回头看谢司珩,“没,还有一个小时。我听学弟说,你在市中心实习,怎么样?”   谢司珩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眼,走进来,“还行,不算忙。我在海运商会的办公室实习。”   付聂茫然,接着张大了嘴。   海运商会是比较顶级的华人商会了,设立了快有六十年了,谢司珩能在它的办公室里实习,家里必然有些资本。   谢司珩像是不知道自己的话透露了什么信息一样,作势要去拿付聂的水杯,“我下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付聂笑,“你们太客气了。”   谢司珩收回手,目送他走出房间,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时清。   “来,把这句重新读一遍。”   付聂端着水走上来的时候正听到这一句。   他走到房门口,只见谢司珩弯腰,站在宋时清身侧,笑眯眯地用笔点书上某一页的对话。   宋时清看他的眼神凉丝丝的,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   谢司珩就笑,“不就是说了你两句嘛,还闹上脾气了。对老师态度这么差,放以前是要被打手心的。”   付聂看见宋时清的脊背微不可查地一僵。   “你烦死了。”宋时清低声说道。   谢司珩也不恼,轻且快速地凑过去亲了一下宋时清的唇角,珍惜地像是在亲吻一颗露珠。   他俩感情真好啊。   单身狗付聂同学发出惊叹。   “我要回国,妈妈……”   “咳!”   在宋时清开口的同一时间,付聂咳了一声吸引两人的注意。   他本意是想让小情侣分开好上课,没想到打断了宋时清的话。   宋时清回头看向他,微微抿了下唇。   谢司珩站起身,走出来,“行,那你们继续上课吧。”   付聂从别墅里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半,天边微微擦黑。   他哼着流行曲往超市走,承他母上大人的命令,他得买点作料回去。   今天是工作日,这个点超市外没多少人。   因此隔得远远的,他就看见停车场外的路灯下,有一个白发苍苍,华人长相的老妇人蹲在那里,面前是一个还不到成年人膝盖高的小姑娘。   流浪的?   付聂朝他们走过去。   这一片的治安虽然还行,但入夜以后外面依旧不太安全。这一老一小的,还是女的,说不准会被贩卖啊。   “你好,请问需要帮助吗?”他跑进两人高声问道。   小姑娘一下子就朝他看来,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五官秀气干净,漂漂亮亮乖乖巧巧的。   软软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像是在嚼什么。   付聂愣了下。   他觉得小姑娘的五官轮廓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时间对不上号。   正当他思考的时候,蹲在地上的老妇人慢慢站了起来,细声细气地开了口,“后生仔,我们不需要帮忙。”   付聂看向她,立刻明白自己是误会了。   老妇人虽然白发苍苍,但盘得很整齐,规矩利落。身上是不显眼的黑色短绒面夹袄,绸缎长裤,布鞋。   付聂有点不好意思,小小准备离开,可还没抬脚,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裤子。   那个小姑娘无声无息地跑到了他身边,仰头看着他,然后又回头看向老妇人,如此来回好几次。   付聂感觉这两人像是在用眼神交流什么。   几秒后,老妇人弯腰,嘿一声将小姑娘抱了起来。   “小姐,这是外面的哥哥,也住这一片。咱们不能抓他哦。”   付聂欣喜,“你们也住这里?”   老妇人抬眼看他,路灯还没开,但她的眼睛莫名很亮。   她笑着叹了口气,“我主家住你们这一片。我家少奶奶不喜欢小姐,所以少爷就不让我们住家里,省的碍奶奶的眼。我只偶尔带小姐过来一次,让她熟悉熟悉。”   短短几句话,付聂的表情从茫然到震惊到目瞪口呆。   “……啊?”他说不出话来。   看着小姑娘可怜巴巴的小脸,他升起了一股正义感,“要我帮你们找法律援助吗?”   老妇人赶紧笑着婉拒,“不用不用,家里的事,哪能闹到外头让别人看笑话。我家少奶奶是个心软的人,过两年气头过了,自会让小姐进家门的。”   付聂长这么大都没碰到过这么荒唐的事情。   不养小孩的妈妈有,夫妻一起不要小孩的也有。   但这种封建糟粕一样的发言,他只在历史剧里见到过。   但人家不给他管,他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巧克力递给小姑娘。   老妇人低头,“小姐,跟哥哥说再见。”   小姑娘仰头看她两秒,然后转向付聂,“哥哥再见。”   在她开口的那瞬间,付聂看见,她嘴里,一片血红。   老妇人依旧笑着看他。   付聂狂跳的心脏缓缓慢了下来。   那颜色是吃了醋栗吧,也不知道吃了多少,牙要被酸倒了。   停车场中,黑色雪佛兰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门打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晚上,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宋时清趴在枕头上,黑发散在白色被褥边,灯光暖黄,为他的轮廓镀了层柔软的光晕。   谢司珩才洗完澡,一边压着毛巾擦水,一边捡地上的衣服。   宋时清微微睁开眼睛看他。   在很多时候,谢司珩都喜欢露出一点恶鬼的特质来吓他,但到了生活琐事上,这人又一点手段都不会用,仿佛自己真是个彻彻底底的活人一般。   谢司珩抬头时对上他的目光,眯起眼睛笑了下。   “明天早上吃什么?”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个早上,很多很多个夜晚。   正文完结!哦吼吼呜呼呼!番外暂定两个,大学番外放在这里,前世婚后杀侵略者的那篇单开,免费放在专栏里,【预收最上面!还有顾青的那本,记得收藏呜呜呜】(那个时间点比较敏感,而且这本我因为考试鸽了很多次嘛,给你们赔罪(自己进锅))   每写完一本我都会写点感想,这本感想是目前为止最多的,以下是我的絮絮叨叨,可跳过!   我在翻id的时候,发现看这本的读者不少都算是我的老读者了,有几个甚至是前年就开始看我文的。很感慨,一晃好几年,你们还在。我万分感谢每一个愿意点开我的书的读者,我写故事的目的很简单,对于我来说,编故事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所以如果我的文能让你们放松快乐,我很荣幸~~   你们也能看出来,我写文有一个很大的毛病。我喜欢做复杂人设和带反转的剧情,但是我的谋篇布局和文笔有时候拉不住我的构思。纯感情推拉我写得很顺,但一旦剧情的比例开始上升,我就可能会崩。   我彻底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入侵》那本已经快要完结了。所以《阴缘》这本,在最一开始,我是开来做练习的。   宋时清和谢司珩的故事如果按照我最初的构思,写到宋老太太的葬礼那就该完结了。我甚至在开始的时候,刻意削弱了宋时清的性格,删减了谢司珩回忆前世的一些片段内心冲突的大篇幅剧情。   但是写着写着,我产生了一种给骨头架子填血肉的感觉。很难形容,反正没法再让他俩草草收场,这才有了现在完整的故事。   非常感谢这一对小情侣在我做题做到崩溃的时候给予我的慰藉。再次感谢你们不离不弃,我这段时间都这么鸽了,你们还不放弃我呜呜呜呜呜。   大恩不言谢,年底上香给大家上一束,祝各位暴富不缺粮,钱多人还美。   以及,如果有谁打算法考的话,在此提醒您,提前一年准备,脑子一般的一个月真的搞不定主观题。我已经放弃了呜呜呜呜。 第一百一十一章 番外一;分居(上)   图书馆。   才过午休时间,公共区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学校里很多人都会在这里完成小组作业,因此相比不能说话的阅读区,这里显得有些吵闹。   “是这两本书吗?”尤拉拉开椅子坐下。   这张桌子上还坐了三个人,穿条纹毛衣的是国际政治学的布鲁诺,他左侧头发像红色卷羊毛一样乱蓬蓬的,是和宋时清同专业的海莉。   听见尤拉的声音,坐在里侧窗边的宋时清微微抬起头看向她。   两个多月过去,他头发长长了不少,一直没剪,此时松松地用发绳捆了个揪揪。他五官本身就带着东方人骨瓷一般的清丽,头发稍微留长以后,经常被这群外国人错认性别。   尤拉没忍住多看了他一眼。   今天之前,他们这个学习小组的五个人一直是在线上交流的,今天是第一次线下见面。   尤拉很难形容宋时清给她的感觉。   光看脸,青年的好看足够跨过绝大多数欧美人对东亚人的脸盲。但只需要短短的相处,靠近他的人就会发现,比起皮囊的招人,宋时清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沉静和惑人交织在一起的吸引力。   一定要形容的话……她觉得宋时清像一本上了年头,记载了无数秘密的旧书。   “我发现——你一直在盯着宋看。”   尤拉一惊,心虚地扭头看向调笑她的海莉,“不不不,我、我,我就是觉得宋长得特别像是电影明星。”   她是胡乱说的,但桌上的另外两个人都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宋时清眼睛微弯了下,“谢谢。”   尤拉脸有点红。   宋时清柔和的态度鼓励到了她,尤拉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抬手理了下头发。在海莉促狭的目光下,她微微前倾上半身靠近宋时清,“嗯……我是历史学的,你是什么专业的?”   海莉笑着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她故意捣了捣自己的男友布鲁诺,“你当初找我搭讪,都没用这么古老的说辞吧。”   布鲁诺好笑地拍了拍她的手。   尤拉被海莉弄得满脸通红,但还是期待地看着宋时清。   宋时清看起来倒是很适应这样的调侃。想想也是,他这样的人在异国他乡都能得到青睐,在故乡自然更受欢迎。   “建筑学。”宋时清说道,“我们下学期有一门古典建筑学,所以这学期和你们一起上欧洲历史。”   宋时清的耐心既像是开放的接受又像是委婉的拒绝,没让尤拉难堪,如果是一个情商更高的女孩子,就会了然地将话题停留在此处,转而先谈小组作业的事,私下里再进一步试探。   但很可惜,尤拉是个一心扑在诗歌话剧上,没怎么和男孩说过话的单纯学霸。   她脸更红了一些,“哦,建筑学,那你们的课业压力很大。或许,如果我想约你去逛逛草坪的话,需要提前预约吗?或者我们一起去食堂,今天晚上,待会?”   宋时清没立刻回答,在心里思考是现在婉拒还是先答应下来,等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再说清楚。   没等他思量出解决方案,热心肠的海莉就笑着戳了戳他,“这还要想啊,赶紧答应。美人相邀岂能不从?”   见海莉这么说,知道她也是建筑学的尤拉心底得期望更盛了些。   “那个,你没女朋友吧。”尤拉试探着问道。   “他没有。”海莉主动揽过话题,“我早观察过了,我们漂亮的东方男孩上下学都是自己一个人。”   迎着两个姑娘灼热的视线,宋时清支着头,稍微有些无奈。   “我——有男朋友了。”他轻声说道。   “嗯?”   “怎么会?!”   这两声,一声来自海莉,一声来自海莉的男朋友布鲁诺,尤拉因为惊讶张着嘴没出声。   海莉:“你喜欢男孩?——呃,我是说,我从没见过你的男朋友。你甚至从没提过他。他已经工作了?还是说他留在了你的国家没过来?”   虽然才开学一个月,但建筑学的新生已经聚餐活动过好几次了,谁有恋人,谁还单着,大家都知道的七七八八。   宋时清是这一届里唯一的华国人,又好看又安静,平时独来独往的。聚会叫他只要不是和作业撞上他都会来,不管玩到多晚,他都有时间。   所以虽然宋时清没有主动提过自己的感情生活,但所有人都默认他是单身。   宋时清微微垂眼,挡住了海莉好奇的打量。   “不,他也是留学生。最近……”宋时清顿了下,“我们两个在某些问题上存在分歧,所以约定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存在分歧。】   【约定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尤拉莫名就从这两个词中品出了一种伴侣间才有的克制。   三人无声交换眼神,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重新转回小组作业上。   宋时清朝窗外看了眼,图书馆后的小路上此时空无一人。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上停着几只大山雀,正期待地看着不远处被乌鸦占领的自动喂鸟器。   ——谢司珩还没来。   宋时清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电脑屏幕。   才恢复记忆的那段时间,他的精神状态很差。当年那些在混混沌沌中,被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有意隐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入他的梦里。   哀嚎、肢体、扭曲的人形和永远蒙着一层灰雾的天空像是一只冷冰冰沉甸甸压在宋时清胸口上的恶鬼,咧出森白的尖牙嘻嘻地笑着。   宋时清没办法控制自己本能恐惧谢司珩的反应。他记得谢司珩的皮被几百只恶鬼顶起,庞大地摊开,血肉内脏骨骼搅在一起的样子。也记得谢司珩像是扭断草茎那样,将入侵者碾成血泥平铺在门外沁台阶的样子。   有时候半夜迷迷蒙蒙,醒来时分不清现在和曾经的时候,宋时清会疯了一样地扑上去掐咬谢司珩。   他被那些完全超过活人接受范畴的记忆吓坏了。   谢司珩总是会握着他胡乱抓挠的手指,皱眉看着他,直到他清醒平静下来为止。   他好像已经没有痛觉了,对宋时清弄出的那些伤口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查了很久的心理咨询业务,像是怕宋时清真的会崩溃一样。   他们两个约定暂时别见面的那天,宋时清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睡衣被冷汗浸湿,额发散乱地贴着瓷白的侧脸。谢司珩坐在桌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位置上翻查资料。   宋时清无声地偏转目光,几乎是在他看向谢司珩的同时,青年也抬起了头。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谢司珩有些无奈地合上电脑,趴了下来。他眼巴巴地看着宋时清,下巴放在电脑上,两只手扒在桌边。这种像小狗一样的示弱姿态谢司珩做起来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宋时清肩膀微微僵了一下。   “谢司珩,我要搬出去住。”   “不想分居。”谢司珩可怜巴巴地说道,“分居的夫妻容易离婚。”   宋时清冷声,“哦,原来我们两个还能离婚。”   谢司珩又缩了缩。   仿佛宋时清才是经常欺负人的那个坏东西。   “要多久。”谢司珩问道。   “……”宋时清垂着眼睫,没回答。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平静下来,十几年叠加起来的恐惧,不是几天就能消减掉的。   那天之后,搬出去住的是谢司珩。   和宋时清之间完全绑定的联系多多少少地安抚住了这只不知餮足的恶鬼,所以他决定给自己的小妻子一点冷静的时间。   只是谢司珩终究是谢司珩,他并没有彻底地远离宋时清的生活。   偶尔的时候,宋时清会产生一瞬被人注视着的感觉。   一开始,这种感觉两三天才会有一次,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任何其他痕迹。   但渐渐的,大概是黑暗中的那双眼睛发现了宋时清的平静,开始伸出爪子试探。   冰箱里会多出一两份水果点心,落到窗台上的枯叶会被清理到院子的角落里。   宋时清很快就发现了这些细节。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该干嘛干嘛。   宋时清就像是一只甩着尾巴的猫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算是正确处理眼前的情况,所以暂且搁置,随便找一处趴下慢慢地想对策。   但他忘了,犬科生物和他可不一样。犬科最擅长的是得寸进尺,没脸没皮.在它们看来,没有明确拒绝就是可以扑上去的意思。   于是当天晚上,宋时清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了等薯条的谢司珩。   对方隔着马路和他对视几秒,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   宋时清转身就走,背影特别决绝。   谢司珩并没有追上来,只是看着他,直到宋时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可自那天开始,宋时清碰到他的频率随着日期的后退,逐步增加,逐渐规律。   宋时清情绪反复的时候,他就停一两天,等宋时清放松了,又撒欢一般地往他面前凑。   他在蚕食宋时清的恐惧和警惕。   宋时清当然知道谢司珩的目的。   时至今日,他仍然会在某刻突然升起针扎一般的寒意,想起谢司珩在展露恶鬼本相时的残忍血腥。   但既然这个人已经尽量克制他的狡猾低劣了,宋时清也默不作声地调高了自己的接受度。   “宋,你把大家的内容汇总一下,做个导论。我来结尾,海莉写评价,布鲁诺做格式调整,行吗?”尤拉问道。   宋时清被她拉回思绪,点了下头。   此时是下午五点零三分,一整天下来,他们的小组作业基本上进入收尾阶段。一切都很顺利——如果没有人姗姗来迟的话。   “天哪!终于找到你们了!我还以为你们在楼上。”   海莉慢腾腾地翻了个白眼,撇着嘴不说话。尤拉和布鲁诺此时也默契地装笼。   宋时清在敲下最后一句话,抬头看向来人。   站在桌边的金发女孩应该是叫萨琳娜,是他们小组作业的第五个成员。   从分组建群的那天开始就有事,短暂地参与了一下任务分配,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海莉甚至打听到了她的宿舍,但舍友说她半个月前就搬了出去,现在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不得已,宋时清他们四个重新分配的任务。   萨琳娜撩了撩头发,“我来晚了是吗?天,你们都不知道今天的路上有多少车,我差点被挤成肉饼——”   “我们不可能让你署名的。”海莉重重敲了一下键盘说道。   萨琳娜尴尬了一下,“你不用这么咄咄逼人……”   “我咄咄逼人?”海莉冷笑了一声,“说真的,我们的作业里,没有一句话和你有关。明天中午十二点是提交期限,你现在出现,不可能是因为你觉得几个小时足够完成这样一份作业,所以‘稍稍’放松了一些。你只是想吃白食而已。”   萨琳娜嗫嚅了两下,有些着急地看向另外三人。   布鲁诺不太和女孩起冲突,避开了她的目光,尤拉低头喝了一口水。   萨琳娜无法,只好求助般地盯着宋时清,“我这周真的有事。”   宋时清轻声开口,“你按照任务写调查吗。”   “我……”萨琳娜语塞,随即又软下了语调,“教授会一定会让我重修的,求你们了,算我一个吧。”   宋时清温和但冷淡地,“抱歉。”   海莉扬眉吐气地抱臂朝后一靠,看着萨琳娜冷哼了一声。   萨琳娜气恼地揪紧了手包。   宋时清的余光捕捉到了一点人影,他微微偏头看向楼下。   果然,小路边正对着他这扇窗户的长椅前站了一个仰头看他的青年。   ——是谢司珩。   他穿着灰色连帽卫衣,因为天冷,又在外面搭了一件卡其色长款风衣,年轻帅气,看上去和来往的路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此时正是下课吃饭的时候,路上的行人那么多,在路过他身周时,却都默契地绕开了一个大圈。   谢司珩朝宋时清弯了弯眼睛。路灯还没亮,只建筑里的灯光落了一点在他的眼睛里,细细碎碎的动人。   手机震了一下,宋时清点开聊天软件,发现那个已经快两个月没动静的头像重新跳到了第一的位置上。   【一起吃饭好不好呀~】   宋时清的手指在回复栏上停了下。   装什么可爱,一两百岁的鬼了,一点脸皮都不要的吗。他以为这幅样子能骗到谁?   宋时清在心里小声碎碎念,手指迟迟没有落下。   【我定了两条白鳗,主厨说一条烤一条做煲。】   事实证明,恶鬼最懂怎么拿捏人心。他好整以暇地一点一点靠近,然后摆好台阶,下足饵料,再站在宋时清触手可及的地方等着他自己送上门。   温柔,但无法逃脱。   宋时清有点羞恼,既是对谢司珩的,也是对自己的,因为他真的有点想答应。   答应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吧。都两个月了,总不能一直僵持下去。   可答应了谢司珩肯定会得寸进尺。说不定今天晚上,床上就会多出一只看不见的东西。   宋时清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机放在一边,收拾东西。   “宋?”   “——嗯?”宋时清茫然地看向海莉。   察觉到他刚才在走神,海莉用拇指指了一下萨琳娜,“这位小姐说,她家有温泉,如果我们愿意在作业上加她的名字,她可以请我们去她家免费玩一个周末。”   被她点的萨琳娜不高兴地看向别处,像是觉得这样解决作业问题,是宋时清一行人占便宜了一样。   宋时清眸光闪了闪。   “我可以。”他说道。   两分钟以后,站在楼下的谢司珩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他好心情地拿出手机,点开消息栏,脸上的笑意随即僵住。   【我和同学约了周末的温泉。】   周末。温泉。   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未来两天,我要和外面的野男人野女人好好鬼混一顿。   谢司珩盯着手机上的字,几乎将它数了一遍。   他抬头,再次看向那扇窗户。   坐在那里的宋时清见他看来,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和他那些同学离开了位子。背影冷淡疏离,怎么看怎么让人恨得牙痒痒。   谢司珩磨牙,像是要用目光将宋时清捆下来一样。   另一边,宋时清脚步轻快地跟几人走上了电梯。   “宋,你心情很好?”一直在注意他的尤拉小声问道。   宋时清淡笑不语,眼睫微微垂着。   真该把谢司珩刚才又懵又气的样子拍下来。   白鳗:谢谢,逃过一劫   明天更下~这个番外有轻微闹鬼情节。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分居(中)   众人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天边还剩一层晚霞。   宋时清手机上的屏幕再也没有跳出过新的消息,但顶上的谢司珩三个字却不断地被“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取代。   隔着屏幕宋时清都能感受到谢司珩的纠结。   终于,一条消息弹了上来。   【我也想去。[德牧眼巴巴jpg.]】   宋时清好笑,打算装没看见按熄屏幕,下一条消息紧接着跳出——   【我可以一起去吗?[德牧眼巴巴jpg.]】   宋时清的手指霎时间顿了一下。   这句话如果是其他人问的,宋时清不会产生丝毫警惕。但谢司珩不一样,他不仅能问,还能不讲道理地实现。   在脑中出现清晰念头之前,宋时清的手先一步在对话框中打下了“不行”两个字,快速发了过去。   拒绝得毫不留情又恐慌。   【好吧QAQ】   过了一会,谢司珩发来了回复。   宋时清无意识紧绷着的脊背一点一点松弛了下来。   他看着屏幕,呆呆地出了一会神,而后蹙眉按熄了手机。   无论谢司珩如何装乖卖巧,他那张人皮下藏着的永远是一只能将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恶鬼。   宋时清上辈子用了十几年,将这一禁令一点一点地刻在了灵魂里。这使得现在,即使他已经知道了当年那些龌龊的缘由,依旧不太能控制住本能反应下的紧张。   活人就是会害怕恶鬼。   ……但这对谢司珩不公平,他最近什么都没做,自己也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   不能像是只兔子一样,稍微发觉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不成样子。   ——如果宋时清侧头看看车窗玻璃,他就会发现,在他为自己自觉的“过激反应”自责反思的时候,谢司珩的脸正隐隐约约地出现在那片反光的玻璃上。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将他的情绪、反应掰开了揉碎了品尝体会,然后从其中总结出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哪些是需要更温和的,哪些是需要更强硬的。   爱人之间的相处,总会有所磨合让步。   宋时清对此做出的选择是在一定程度上,容忍谢司珩的怪异残忍。于是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谢司珩会和他一样,在一定程度上克制自己的恶劣秉性。   他也不想想,谢司珩哪还能像是个正常人那样思考。他能在宋时清的眼皮子底下做个人,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了。   “前面停车。”萨琳娜的声音突然响起。   宋时清朝前看去。   萨琳娜给出租车司机的地址在城市边缘,道路两边有很多废弃的商店和住宅。它们的墙壁和紧闭的卷帘门上,覆盖着大片涂鸦。街角的垃圾车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清理过了,偶尔能看见钻进钻出的老鼠。   宋时清刚才一直都在想谢司珩的事情,没注意外面的景象变化。   但车里的其他人脸色都不太好,尤其是海莉,她又尴尬又恼火,只觉为了泡温泉答应萨琳娜白嫖作业的自己蠢透了。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温泉?   宋时清也愣了一下。   萨琳娜下车,双手插兜,面对海莉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她没好气地,“看什么看,下来啊。我没骗你们。”   说完,她侧身指向远处在夜幕中黑沉沉的山脉,“那是科利亚尼火山,正处在休眠期,所以这个镇子上,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里都有温泉。”   众人将信将疑地下车。夜风微凉,大概是因为人少的缘故,路灯坏了好几盏也没人来修,路中间的光线并不明亮。   出租车放下他们以后,在路上掉了个头就准备开走。但在离开之前司机不知道为什么,伸出头来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宋时清站在最后面,自然注意到了他的迟疑。   “有事吗?”宋时清问道。   壮实的白人司机将一只胳膊搭出车窗,咕噜咕噜地警告了一句,“这一片不安全,经常发生杀人事件。你们这群小鬼晚上最好不要在外头游荡。”   杀人案?   宋时清的瞳仁微微收缩了一下。   众所周知,m国的治安条件比国内差。但宋时清这两个月的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地税较高的社区,也就是俗称的富人区里。警卫资源丰富,整体和国内差不多。   以至于他一直没有体会治安差的实感。   “谢谢。”宋时清说道。   司机撇了撇嘴,开车走了。   “宋?”尤拉注意到他没有跟上来,回头叫宋时清,“你和司机说了什么?”   宋时清:“他告诉我这里经常发生杀人案。”   “——什么?”尤拉提高声音,转而用求证的眼神看向萨琳娜。   萨琳娜的脸上先是划过一抹茫然,像是完全不知道宋时清说的杀人案是什么意思一样,随即,她恼羞成怒了起来。   “这有什么?那些毒贩赌鬼为了几张钞票互相捅死对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不愿意来可以滚回去,谁稀罕请你们一样。”   海莉大怒,“你——”   宋时清拉住她。   这周围没有旅馆,房屋都是空置着的,就算几人想离开,也得明早再走。这时候和屋主萨琳娜起冲突不太明智。   海莉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内疚地低声跟几人道歉,“对不起,我以为可以免费度假才答应她的,没想到是这样。”   宋时清也没想到,他光想着怎么在今晚躲开谢司珩了。   路灯微弱的光线下,他们四个站在路边,像是四只挤在一起可怜兮兮的小鸟。   有东西在黑暗中笑了一声,慢不腾腾地跟上了宋时清。   萨琳娜拧动钥匙咔哒一声打开门,相比街道上的破旧荒凉的样子,房子里面还挺温馨的。   看得出来,主人们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好几块木地板上的漆皮都斑驳了,墙纸也是多年前的款式。   “二楼的房间随便你们住,温泉在后院的小房子里。浴衣在衣柜的抽屉里,吃的在冰箱。”   萨琳娜一边脱外套,一边不高兴地叨念,“我知道你们可能对这里的环境很不爽,但说真的,少爷小姐们,在外头泡两天的温泉要花上千美金,别挑了好吗,我只是要一次小组作业,不是要你们帮我交学贷。”   因为她的话,海莉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萨琳娜也没再管她,把外套往衣柜里一塞就朝里走去。   转身时,露出了肩膀上的一大片淤青——   宋时清正在看侧边衣柜上的镜子。   这家的主人似乎很喜欢把一整天要买的东西用记号笔写在这里,最后的日期停在三天前。宋时清正在看他们的购物清单,还没看完,眼瞳中就映进了萨琳娜背后的淤青。   边缘微微发黑,颜色极深。   宋时清现在依旧没有成体系地学习过玄学相关的知识,但他亲身经历国太多了,多到足够久病成医。   那是被极阴的东西恶意触碰以后留下的痕迹。   换句话说,萨琳娜至少被恶鬼攻击过一次,或者更严重一点,她也被缠上了。   宋时清本能地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   有东西在察觉到他的惊惧以后,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发,心满意足地喟叹。   时清被吓到了以后,第一反应是找他。   真可爱,要是能付诸实践的话就更可爱了。   他很想知道,在拒绝过自己以后,被恶鬼吓到的小爱人会怎么样别别扭扭,无助可怜地找他求助。   宋时清停了一会,并没有拿出手机。   那毕竟只是一块淤青而已。除了它以外,没有其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而且那块淤青不是手印,牙印之类的样子,也有可能是萨琳娜自己撞出来的。   “我们上去选房间吧。”布鲁诺说道。   海莉摇头,拉着他往后院去,“我想先去看看温泉。”   尤拉:“我和你们一起去。”   宋时清仰头看了眼楼上,示意三人把包给他,他先拿上去。   “谢谢,美人。”海莉嘿嘿笑,脱下自己的斜挎包递给宋时清。   包上的链条很长,垂到了地上,继而挂住了楼梯下面的装饰柱。   宋时清没注意,拿过包以后微微拉扯,想将链条拽上来。   但就在那瞬间,一股大力自包上传来,霎时间将宋时清拽得朝前一踉跄,眼看就要狠狠撞在楼梯扶手上。   正此时,众人只听见“咔擦”一声。   那根勾住链条的装饰柱就从中间断裂开来,崩散一地木屑。   抓着宋时清的力道于同时间消失殆尽。   海莉、布鲁诺和尤拉震惊地看着装饰柱的断口,然后缓缓抬头,看向宋时清。   “哇哦。”尤拉喃喃,“——你,你力气好大。”   宋时清脸色稍微有些发白。   “我……”   “你们在干什么?!”萨琳娜站在房间门口不可置信地问道。   她短暂地思索了两秒,脸上露出一副恼火的表情,“你们弄坏了我家的楼梯!”   宋时清微微抿着唇,几秒后沉静开口道歉,“我赔你维修费。”   闻言萨琳娜先是一喜,然后尽量压制住了嘴角的笑意,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五百。”她说道。   海莉眉头一拧,就要和她理论,但她还没开口,宋时清的回答就从身后传来。   “行,我身上没这么多现金,以后给你。”   萨琳娜一挑眉,没想到自己的狮子大开口会被宋时清答应下来。   她意味深长地打量宋时清,目光里多了些东西。但碍于海莉他们都在场,只是甜蜜地朝宋时清笑了一下,转身回房间,关上了门。   她一消失,海莉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老天,你怎么能答应她呢?她根本就是在坑你,这根柱子最多二十美金。”   宋时清朝她挤出一个笑,“没事。”   说完,他快速上楼,主动避开了三人。   这栋房子是典型的美式工厂区的连排建筑,走廊和楼梯都极为狭窄,两间卧室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厕所。   宋时清看都没看,随便推开一间房的房门。   他站在房间里,神情略微有些惊疑不定。   “……谢司珩,是你吗?”   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音。   宋时清垂眼,眼睫不安地微微颤抖。   他不可能用一根纤细的包链拽断手手腕那么粗的实木装饰柱,更不可能产生了被人猛拉的错觉。   但那样粗暴的行径……也不像是谢司珩会做出来的。   宋时清喉咙有些干涩,他默了片刻,再次问道,“谢司珩,是你吗?”   依旧没有回应,看样子不是。宋时清的心凉了下来。   那刚才是什么?那东西是附着在萨琳娜身上的,还是游荡在这个房子里的。   “谢司珩,是你吗?”   细细的,像是孩童玩闹时带着咯咯轻笑的声音突然在房间里响起。   宋时清一惊。   “谢司珩——是你吗——”那声音慢悠悠地,又问了一遍。   它在学宋时清说话。   宋时清缓缓回头,觅声看向房间侧边的橱柜,肩背僵冷。   几乎没有犹豫,他一边朝相反方向后退,一边拿出手机,手指连续按错好几次,才点中了谢司珩的名字,将电话拨了出去。   拨通电话前的那段时间长到令人恐惧。   【时清?】   当谢司珩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一瞬间,宋时清听见了自己柔软的啜泣声。   跟故意向对方示弱一样,丢人得不行。   谢司珩大概是愣了一下,随即着急起来,【你在哪?发生什么事了?】   宋时清紧紧抓着手机。他以前不是这种被吓一下就要哭出来的性格,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被谢司珩弄得。   “我……我好像撞鬼了,谢司珩,我在同学家里。”宋时清的哭腔逐渐明显了起来,“有东西拽我,还学我说话。”   谢司珩沉默了下来,几秒后,他开口问道,【要我过去吗?】   宋时清不说话了。   谢司珩的过来当然不可能是跟活人一样,开车赶过来帮忙,恶鬼有自己的路子。   “……要。”宋时清低声说道。   随着年龄的增长,宋时清的声线定格在了带着点冷感的调子上,平时还好,带着哭腔示弱的时候,惑人得不行。   只是他自己从未发觉而已。   墙边很久没洗的窗帘动了一下,宋时清惊怯地盯着那里。   他不知道走出来的会是什么样子的谢司珩,更不知道没有躯体限制的谢司珩会不会变回曾经恶劣又肆意妄为的样子。   他似乎做了一件蠢事,为了从一个比较危险的困境中脱身,他选择了另一个更危险的困境。   就在宋时清吧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双冰冷的手环在了他的腰上。   宋时清颤了一下,缓缓侧眸。   前一刻还远在几十公里外的人笑眯眯地枕在他肩膀上,除了体温稍微低了一点,从上到下,全然是与活人一般无二的样子。   两个月以来,宋时清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谢司珩,他下意识地瑟缩,但在想要躲避的身体本能之前,他的肌肉记忆让他紧紧地贴缠着谢司珩。   又恐惧又依赖,矛盾到极致就升起一股委屈的情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谢司珩盯着他,凑上来在他唇边亲了亲,“被什么吓到了?”   宋时清轻声,“柜子里,有东西在学我说话。”   谢司珩“唔”了一声,没动,但地板上的阴影蔓延了过去,灵活地勾开了柜门。   宋时清面上没什么表情,头却朝着谢司珩偏了一点,像是不想看里面的东西。   娇气包。   谢司珩愉悦地给爱人扣上了一顶帽子,并不觉得让宋时清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他本身,有什么需要自责的。   阴影将柜子里面的东西拖了出来。   在谢司珩面前,所有怪异诡谲的东西都安宁得像是一个玩具。   那东西被一路拖着,咯哒咯哒地响,像是什么塑料制品。   阴影将它提起来,一直提到宋时清眼前。   ——“这个?”谢司珩问道。   宋时清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然后,他僵住了。   被阴影提着的,是一个拿着喇叭的毛绒兔子。   “这个?”毛绒兔子重复。   谢司珩蹭蹭呆愣的他,“这好像,是个重复说话的玩具。”   “这好像,是个重复说话的玩具。”毛绒兔子一板一眼。   它甚至没有谢司珩分出去的那些阴影可怖。   宋时清恼羞成怒,猛地挣扎,“放开,都怪你。”   谢司珩失笑:“怪我?”   宋时清眼睛还是红的,脸上湿湿潮潮的一片,全是他刚才在惊惧之下哭出来的眼泪。   但这个房间里根本就没有鬼,只有一只会学人说话的毛绒玩具。他被玩具吓,还因此求谢司珩过来。   宋时清的耳根红得要烧起来一样。   谢司珩轻轻舔吻他的耳垂,用冰冷的牙齿叼着那里轻咬,战栗自那里散开,传到宋时清的四肢百骸,让他手指尖都微微酥麻了起来。   “放开,这是……别人家。”宋时清又羞又窘,气得拿毛绒兔子砸谢司珩。   “放开,这是……别人家。”毛绒兔子在被砸的过程中如实重复。   谢司珩淡笑不语。   而宋时清在片刻的怔愣之后,几乎被羞耻感淹没。他无措地抓着兔子的肚子,想找地方关掉它。可他从没玩过这样的玩具,根本不知道开关在哪里。   “谢司珩!”宋时清哑声叫道。   谢司珩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接过兔子,掰下开关,“用的上我的时候就撒娇,用不上了就把我踹一边。真狠心啊,时清。”   宋时清背靠着墙,微微喘息。   他才不管谢司珩说什么,这人之前做过的过分事够多了。   沉默了一会,宋时清重新看向谢司珩,下命令一般,“你可以回去了。”   一副把用完就丢这几个字贯彻到底的模样。   就在这时,尤拉,或者是海莉的尖叫声突然响了起来。   谢司珩似笑非笑地盯着宋时清,“好,那我就回去了。”   人前透明人坡垒没写完,脑子动不了了,容我再留一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分居(下)   十分钟前。   海拉小心地推开后院门。   和这栋房子一样,木门已经用了很多年,门锁都已经坏了,被推开的时候,挂在木头上的链子撞击,发出哒哒的声音。   后院靠南边的角落里果然有一个砌好的水池子,正袅袅地冒着白烟,左侧进水口正在咕嘟咕嘟地往里面进水。   看得出来,屋子和院子都是经过酒店式的装潢的,当年建起来的时候,很可能是想做一栋家庭式温泉酒店。但因为城区规划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没有客人。   海莉终于露出了一丝惊喜的神色,她小跑到温泉边,伸手去探里面的水。   “嘶——”   “怎么了?”布鲁诺问道。   “好烫,得加冷水。”海莉搓搓手指。   尤拉还没泡过温泉,走上前好奇地碰了一下水。虽然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烫了一下。   “至少八十度。”她肯定地说道。   三人笑作一团,没注意到木门上的链子依旧在摇晃,一下一下地,持续发出哒哒的声响。   像是有一个人,一直在用手拨动它。   一边拨动,一边半躲在门口,盯着他们。   尤拉:“冷水在哪?不会要用桶吧。”   众人在院子里找了一会,发现池子旁边的墙上有一个水龙头,但没有水管,可能是在屋子里。   布鲁诺主动道,“我去找水管,两位小姐去换衣服,准备泡澡吧。”   海莉笑,“麻烦你了,管家先生。”   尤拉啧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三人错落着走上楼梯,布鲁诺索性把英伦管家的风度扮演到底,他伸手,打算为女朋友和同学拉开木门。   他拉住了门上的铁链,下一刻,铁链另一端猝然传来一阵大力。   只听“嘭!”的一声,木门在三人面前轰然合拢。   “啊!”尤拉和海莉被吓得惊叫出声。   布鲁诺目瞪口呆,神情痛苦地捂住手。   “你……”海莉茫然看他。   布鲁诺赶紧解释,“不是我关的,门那边有人!”   说完,他将手心摊开给众人看。   被铁链极速拉扯过的手心赫然留下了一道沾着铁锈的擦伤,皮肉翻开,血正汩汩地从伤口处流出来。   尤拉捂住了嘴,海莉则是哭了出来,跳上前捧着布鲁诺的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是萨琳娜吗?   心疼和恼火之间,海莉立刻把刚才的事情安在了萨琳娜身上。毕竟宋时清不可能干出这种事,反而是看他们不爽的萨琳娜有动机恶作剧。   她使大力推门,没有锁的门此时纹丝不动。   海莉彻底怒了,抬手咚咚砸木门,“萨琳娜!是不是你!萨琳娜!”   【萨琳娜!萨琳娜!】   空旷的社区街道中,回响起了海莉的声音。   尤拉不知道为什么,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舒服地抱臂搓了搓。   “萨琳娜,开门!”她也喊了一声。   【萨琳娜——是不是你——萨琳娜——】   声音还在回响。   【萨琳娜……嘻嘻……是不是你……】   还在回响。   但后院门外的三个人则顿住了动作。   仿佛是回声的重复中,添了些孩童嘻嘻的笑声,从四面八方飘进了他们的耳朵。   一股阴冷感从脚开始,慢腾腾地爬上了众人的腿,然后是脊背,最后是头顶。   【萨琳娜嘻嘻……嘻嘻……】   海莉身体僵直,眼珠微微晃动,想要找到发出这些声音的东西。   可四周太暗了。   路灯仅有一丁点光怜悯地投进了院子里,给他们提供了一点看路的光线,但院子的绝大多数地方仍旧浸在一片黑暗中。   相比之下,上方窗户宁静而温暖的光显得那么安全。   【嘻嘻……】   尤拉呜呜地哭了起来,扑上去疯狂拍门,“宋时清,你在不在里面?”   “打电话!”海莉叫道。   众人反应过来,慌忙拿出手机。   尤拉最快,她手指颤抖地按亮屏幕,但紧接着,海莉和布鲁诺就看见她猛地降低了双手,手指死死攥着手机下端,用力到发白。   就好像……就好像有个身量矮小的东西在和她抢手机一样。   尤拉的嘴一点一点长大,上半身恐惧地朝后仰去。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另外两人却明白了她这个动作的含义。   她【看】见了和她抢夺手机的东西,她很害怕。   “松开手!尤拉!”布鲁诺大吼。   尤拉一惊,立刻照办。   下一刻,手机就像是发射出去的炮弹一样笔直砸进了温泉池里。   安静——   “轰!”   手机爆炸,滚烫的热水不正常地炸开,毫不留情朝三人身上浇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和三人尖叫一同响起的,还有小孩子的讥笑声。   二楼,后院的尖叫终于在这瞬间冲破了某种屏障,宋时清觅声看向窗户,身体先脑子一秒朝那跑了两步。   “下面有鬼哦。”谢司珩慢悠悠地。   宋时清就像是被捏住了后颈的小猫一样霎时间停下来,他微微侧眸,怀疑又带着一点点惶恐地看着谢司珩。   谢司珩没忍住笑,“不算是恶鬼,只是一些死在这里不能离开的灵而已。但吓你够用了。”   宋时清微微抿唇,“你存在的地方,恶鬼只能基于你的意愿害人。”   正因为如此,当年谢司珩没有理智的时候,附着在他恶鬼相上的东西才会把谢家变成那样一个地狱。而现在谢司珩理智清晰,他所在的地方也风平浪静。   谢司珩委屈,“时清,这栋房子里的东西弱得根本成不了形,不属于我的管理范围。”   后院里海莉和尤拉呜呜的哭声清晰了起来,他们好像还在拿重物撞击门板。   宋时清无法,抓住谢司珩的手腕,“帮帮他们。”   谢司珩眼睛亮亮的,全是盈满的笑意,“我可以搬回去了吗?”   “谢司珩!”宋时清又急又气。   但谢司珩笑意不减。   “时清,他们的死活跟我无关,不是我让他们进来的,也不是我招来的灵。我为什么要打白工呢?”   宋时清眼眶红了点。   虽然谢司珩总是说他娇气胆小,但实际上宋时清比大多数人更镇定冷静,只有在谢司珩面前才这样。   ——一点委屈都受不了。   “先救人。”宋时清低声说道。   “结束以后,我可以跟你回家吗?”谢司珩笑眯眯。   宋时清不说话,垂着眼睛有点气恼的样子,谢司珩于是低下头,在他鼻梁上碰了一下。   同一时间,楼下那扇怎么也打不开的木门被布鲁诺轰然砸开。   声响传来,宋时清的手指微微曲了曲。   冰凉柔软的吻仍然在继续,从鼻梁到鼻尖,再玩笑般地舔了舔他的唇珠。谢司珩像是在重新熟悉他的味道,亲昵地浅浅磨蹭,把宋时清的唇磨得发红。   宋时清不禁收紧了手指,他有点无措地小声,“他们上来了。”   撞开门的三人疯了一样朝楼上跑来,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司珩“唔”了一声。   “宋!”布鲁诺撞开门,惊慌瞪着他。   “我……”宋时清细弱出声。   他要怎么和同学解释突然出现的谢司珩?   海莉和尤拉也惊魂未定地冲了进来,“宋!我的上帝,你都不知道我们刚才遭遇了什么。”   尤拉呜呜咽咽扑上来抱住宋时清。   “啧。”谢司珩不高兴地出了个声。   谁都没问宋时清,房间里为什么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宋时清这才意识到恐怕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看不见谢司珩。   他心下稍安,伸手拍了拍尤拉的后背。但很明显,抱着他的人对此非常不满意,低头在他颈侧惩罚似的轻咬了一口。   众目睽睽之下,宋时清颈侧的皮肤微微起伏,生生压抑住了敏感战栗的本能。   尤拉什么都不知道,她拽着宋世清的衣服结结巴巴,“我,我们刚才在后院,被看不见的东西袭击了。它抢我的手机,然后,在抢夺的过程中,我看见、我看见、我看见一个腐烂的,没有下半身的女人,满脸都是黑血——”   宋时清也跟着颤了一下。   尤拉以为他是在害怕,但如果房间里的第五个人愿意让她看的话,她就会发现,宋时清刚才的反应是因为有人恶劣地掀开他的毛衣下摆,将冰凉的手贴在了他的腰侧。   细腻温软的皮肤下是带韧劲的肌肉轮廓,怎么揉都揉不够,谢司珩喜欢得要命,心心满意足地贴在宋时清脸侧亲了好几下。   宋时清说要分开两个月的时候,他很快就答应了下来。但答应了不代表他没有记仇,现在,他就要小小地向爱人讨点利息。   宋时清又慌又羞,面上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有的样子安抚同学。   “我们先离开这里。”   尤拉一愣,随即用力点头,“对,对,我们先离开这里。”   海莉和布鲁诺紧紧牵在一起,闻言也大梦初醒般地点头。   布鲁诺:“走,我们离开这里。”   他转身,抬脚想下楼的时候却看见楼梯底下站着萨琳娜。她看着宋时清四人一脸莫名其妙。   “你们在搞什么?”萨琳娜问道,“你们砸坏了我家门?”   “你家有鬼!”海莉崩溃叫道,“它用热水烫我们,还划伤了布鲁诺的手心!”   “……胡扯。”萨琳娜恼火道,但声音却低了下去,显得底气不足了起来。   她嘴上虽然扔在否认海莉他们的话,但目光却犹疑地四下打量,抱臂朝后退了两步。   显然,萨琳娜知道什么。   但如果她知道,为什么之前那么平静?   谢司珩无声贴到他耳边,笑着轻声提醒,“时清,这栋房子不是她的。”   宋时清一愣,微微偏头看他,脑中有跟弦被拨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了进屋时门口镜子上的购物清单,那上面最后的痕迹停在三天前。   虽然m国这边大多数家庭都不是每天去买新鲜肉菜的,但这家的主人似乎很喜欢去两公里外的罐头加工厂,买他们挑出来的边角料。因此,每天都有购物清单。   谢司珩像是爱上了这种在人群中私语的亲昵,继续贴着宋时清的耳廓低声,“你们没有允许闯进了别人的房子,屋主很生气,不会让你们离开的。”   海莉和布鲁诺大步下了楼,两人懒得跟萨琳娜争辩什么,径直走到门口用力拧门撞门。   “你锁门了?”布鲁诺大声问道。   “有病……”萨琳娜理了一下头发,将信将疑地走上前。   海莉和布鲁诺都警惕地看着她,似乎已经认定屋子里闹鬼现象和她有关。   萨琳娜脸僵着,试探伸手拧动门把。老旧的门把手成功转动了起来,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一缕昏暗的路灯光线从门缝中溢了进来。   “这不是能开吗?你们搞什么?”萨琳娜恼火,“神经病,艹,不想泡温泉就赶紧滚蛋。”   布鲁诺一下子从占理的一方变成胡搅蛮缠的一方有点讪讪,他刚想说点什么,手就被海莉拉了一下。   海莉警惕地朝他微微摇头,抬步朝外走去。   “别出去!海莉!”宋时清此时才追下来。   但已经晚了,在海莉的脚踏出门槛的一瞬间,被推开的门无风自动,朝着她毫不留情地扇上来。   “啊!!”海莉抱头尖叫。   最后一刻,是布鲁诺及时将她拉了回来。   门口的三个人被吓坏了。   “怎么回事?”萨琳娜惊慌问道。   宋时清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尽量平稳简洁地,“这栋房子真正的主人不欢迎我们进来,它——”   不等他说完,有些失去理智了的海莉就大声叫道,“萨琳娜不就是屋主吗!”   仿佛是被这句话激怒了一般,侧边用来挂衣服的窄柜突然一晃,对着海莉三人倒了下来。   整个屋子里的灯都开始闪烁,还在楼上的尤拉死死靠着墙壁,捂嘴尽量抑制自己的尖叫。   唯有谢司珩。   他漫不经心地站在宋时清身后,仰头冷淡注视着这一切。   虚弱到连活人的身都上不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影响死物,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有什么可怕的。   他在心里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紧接着手臂就被宋时清抓住。   吊灯闪烁得越来越快,可怕的电流声在所有人的头顶游走。谁都知道,用了几十年的灯泡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它们很快就会坏,然后,这栋闹鬼的屋子会陷入彻彻底底的黑暗。   宋时清面色苍白,侧脸到下颔那一段轮廓绷着,脆弱又漂亮。   谢司珩笑了。   他俯身贴在宋时清脸侧,“时清,你猜这屋子里一共有多少只鬼?”   猝不及防听到这样的问话,宋时清被吓得一激灵,“你烦不烦?”   “砰——”   同一时间,众人头顶上的几盏灯同时炸开。   火花,尖叫,完全的黑暗。   宋时清喉咙里溢出一声破碎的哭腔,转头扑进了谢司珩的怀里。   谢司珩闷笑,胸口一震一震的。   宋时清简直恨死他了,怎么会有人这么坏啊,别人都要吓死了,他还在笑。   畜生!   “帮忙,快点。”宋时清忍无可忍地晃谢司珩,谢司珩也就随着他的力道晃。明明比起此时在这座屋子里兴风作浪的恶灵,谢司珩是更为恐怖的存在。   谢司珩不怀好意地进谗言,“现在出去也晚了,这些东西会给你的同学打上标记,损你们的生气。”   在他眼里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却是致命的。   谢司珩:“我教你一个驱魔的办法好不好?”   宋时清:“谢司珩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黑暗中,椅子也开始摇晃,木质地板和椅子腿碰撞发出杂乱的声响,海莉胡乱抓住萨琳娜:“这到底是不是你家!你到底带我们来了什么地方!”   “这就是我的房子!”萨琳娜用更崩溃的声音吼回去,“我姑姑一家前几天被人杀了,我是这栋房子的继承人!我根本不知道它会闹鬼,我也是第一次过来!”   “怎么出去!怎么才能出去!”布鲁诺到处摸墙,想要找窗户。   一只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十字架被塞进了宋时清的手心,谢司珩的声线里填满了笑意。   “来,拿起来,对着前面。”   宋时清确定他是在模仿某些外国电影的动作,气得想打人。但就在此时,一只椅子疾速挪移,以一种要杀人的力道狠命撞在了墙上。   木屑飞溅,少数砸到了布鲁诺和萨琳娜,虽然没有造成伤亡,但在黑暗中,这样的攻击足够他们尖叫的了。   宋时清根本无从选择,只能跟着谢司珩的指令抬起手。   众人上方突然亮起了一个光源。   布鲁诺眯着眼睛仰头看,发现那是尤拉颤颤巍巍打开的手电筒。   他叫了一声好,也想拿出手机。   不等他动作,借着光站起来的海莉就长大了嘴,不可置信地指向前方。   布鲁诺和萨琳娜下意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转头。   宋时清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手里抓着一只老旧的十字架。他们看不清宋时清的神情,只听到他好像用中文说了句什么。   下一刻,仿佛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从空气中揪出了一只人头一样,十字架前端滕然出现了一张狰狞惨白的人脸。   正是尤拉之前看见的那张。   “啊啊啊啊啊啊啊!”尤拉被吓得直接扔掉了手机。   光源霎时偏转,眼前的一切重新隐没进黑暗中。海莉他们只听见一声仿佛树枝被衣服包裹住折断的声音,继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椅子不再敲打地面,灯泡的电流声停止,除了黑暗,一切让人不安的因素都消失了。   “宋?”海莉小心翼翼地叫宋时清。   黑暗中,宋时清死死揪住谢司珩的肩膀,仰头艰难地承受着压下来的亲吻。   如果海莉一行人当中有任何一个人懂中文,就会知道,刚才宋时清说的那几句话和宗教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只是谢司珩教他的混账话而已。   谢司珩的手越来越放肆,宋时清不得不推拒。   太安静了,稍微发出一丁点不对劲的动静都会被另外几个人察觉。   宋时清羞耻得几乎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够了。”他忍无可忍地用气音说道。   谢司珩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将一串冰凉的东西缠在了宋时清的手腕上。   “收了好久,时清,说话要算话。”   宋时清根本不知道他给了自己什么东西,但直觉有些不妙。   毕竟……他刚才答应谢司珩,今天晚上回家想怎么样都可以。   ……但是说了谢司珩不可以露恶鬼相的。   没了恶灵挡路,众人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海莉等人亲眼见过了宋时清的“驱魔”手段,此时沉静在一种又后怕又崇拜的情绪当中,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宋时清……   他怔怔地看着手腕上碧绿的翡翠珠串……   当初,谢司珩让狐鬼上门提亲,送的上门礼就是一只成色极好的老翡翠镯子。后来宋时清惊惧之下砸碎了它。   兜兜转转,这份礼重新回到了他手里。虽然是以另一个形式。   有所改变但无法逃离,就像他和谢司珩一样。   只是……这和谢司珩刚才的话有什么关系?   宋时清似懂非懂,但已然有些害怕了。   芜湖~写完啦。免费番外我歇一周再更。   非常感谢大家陪伴我,陪伴宋时清和谢司珩度过这几个月的时间,爱你们呜呜呜呜(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