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忘崽牛奶》作者:杳杳一言   文案:   【AB,追妻追崽火葬场,先看置顶评论】   1.   联盟总督之子霍司承意外负伤,记忆受损,忘了他的妻子和宝宝。   作为最高等级的alpha,霍司承的爱人钟息却是一个家境普通的beta,他们在联盟军校里相识,不顾家人反对,结婚生子,这一度是联盟八卦新闻里最令人惋叹的一桩婚事。   霍家父母趁此机会想要拆散他们,于是故意误导霍司承,说当初是钟息为了上位蓄谋引诱。   霍司承十分愤怒,但每次狠话到了嘴边,看着钟息清冷倔强的眸子,又生生咽了回去。   宝宝还不知道爸爸把自己忘了,开心地爬到霍司承的怀里,霍司承推开他,冷眼望向钟息:“你比他们说的更狠毒,竟然拿小孩当筹码。”   钟息垂眸不语,霍司承大概忘了当年是谁死缠烂打用尽心机地追谁。   2.   未来总督即将离婚的消息传了出去,许多豪门omega跃跃欲试。   舞会上,钟息抱着宝宝站在二楼的角落。   霍司承在觥筹交错中愈发疲惫,一抬头却看到钟息清秀的侧颜,心头猛地一击,鬼使神差的,他撇下众人走到楼上。   钟息已经把宝宝哄睡着了,抱着孩子的他看着温柔得过分,霍司承微微动容。   正要上前,钟息回头望向他,说:“我打算离开了,我会带着孩子去很遥远的地方,不会再打扰你了。”   ·   又名《深爱后遗症》   内容标签: 生子 甜文 ABO 萌娃 失忆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息,霍司承 ┃ 配角:霍小饱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宠妻狂魔alpha失忆后   立意:真诚才能换得爱   VIP强推奖章   联盟总督之子霍司承在一次直升机事故中失去记忆,忘记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面对陌生的妻儿,他从逐渐熟悉到发现过去婚姻里积累的矛盾,分开之后,他发现了爱人钟息的另一面,两个人也在各自追逐梦想的道路上共同成长,再次相爱。   本文文风细腻,情节跌宕,讲述了身份差异巨大的两个人破除重重困难相知相爱的故事,主角间的感情拉扯十分动人,引人共情,非常值得一读。 第1章   “他是谁?”   文副官已经回答了三遍,霍司承依旧神色阴沉,不知是听不清还是难以置信,他反复向文副官确认。   文副官强撑着耐心,重复了第四遍:“理事长,他是您的爱人,钟先生。”   霍司承望向坐在床尾沉默不语的男人,他背影纤瘦,侧脸白皙清秀,穿着卡其色亚麻衬衫和白色长裤,看起来像一杯秋日里的热奶咖。   他的头发和他的衣服布料一样柔软垂顺,发尾大概是没多久前修剪过,看起来很干净,但也暴露了他的性征。   颈后没有腺体,他是beta。   霍司承不认为自己会和一个beta结婚。   文副官无奈地望向钟息,钟息始终没有开口,他已经保持僵坐的姿势很久了,像床尾的一樽立体浮雕,静止不动。   文副官能理解,事发突然,钟息大概还没缓过来,他作为目睹霍司承负伤全过程的人,到现在也没能完全恢复平静。   联盟总督之子霍司承在乘坐无人驾驶直升机飞跃君山森林时遭遇意外,导致颅脑外伤,昏迷不醒。   这条新闻如海啸般席卷了联盟的所有电视台和新闻头条,作为总督霍振临唯一的儿子,以及未来的联盟总督,霍司承的安危关系着整个联盟的命运,他的负伤非同小可。   当晚,所有顶尖脑科专家齐齐奔赴基地军区,霍司承的住所被设置了层层把守,他的任何一点病情波动都牵动着整个联盟的神经。   两日后,在全联盟人民的殷切期盼下,霍司承终于睁开眼睛。   除了轻微骨折和手臂的软组织挫伤,他的生命体征基本恢复正常,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当传闻中被霍司承宠上天的beta伴侣坐在床边,握住霍司承的手,轻声询问他哪里不舒服时,霍司承冷漠地问:“你是谁?”   房间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霍振临的巡港视察工作还没结束,一时间赶不回来,只有他的第二任妻子阮云筝来看望霍司承,除了她,房间里还有霍司承的贴身副官文泽和基地副理事长,众人听到霍司承的话,皆面面相觑。   尤其是阮云筝,她眼神一凛,若有所思。   文副官见状,连忙抱来霍司承的孩子,面对着睡得正香的小奶团子,霍司承的眼中没有半点父爱,只有陌生和排斥。   他问:“这孩子是哪里来的?”   众人难掩惊诧之色,议论纷纷。   联盟里谁不知道霍司承是出了名的宠妻狂魔,当初霍振临以断绝关系相要挟,都没能阻止霍司承将一个家境普通的beta娶回家。霍司承从不吝啬在公共场合表达他对妻子和宝宝的爱意,在家里更是俯首帖耳,宠溺无边。   现在怎会——   脑科医生给出诊断结果:“应该是颅脑外伤导致了记忆力下降的认知功能障碍,前两周应以药物治疗为主,促进神经功能的恢复。”   颅脑外伤导致记忆受损这并不稀奇,问题是霍司承好像独独忘记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那是他最爱的两个人。   霍司承的beta伴侣大概是在场所有人里最镇定的一个,他从文副官怀里接过宝宝,神色依旧淡淡,只是问:“这算是选择性遗忘吗?”   “有过这种病例。”医生回答。   “能恢复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但也有特殊情况,有人很快就恢复了,有人五六年,有人更久。”   他点了点头,礼貌道:“谢谢。”   待医生和看望的客人闹哄哄地离开后,霍司承的床头就只剩一位文副官,文副官自军校起就追随霍司承,他几乎知晓霍司承的所有事,霍司承也最信任他。   霍司承刚想问话,钟息就走了进来。   霍司承下意识噤声,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就感觉心气不畅,情绪莫名纷乱,说不出的奇怪。   钟息安顿好宝宝后,回到主卧,他走到霍司承的斜对角,未经允许便掀开被子一角坐下,丝毫不在意霍司承灼灼的目光。   霍司承不耐烦地问文副官:“他到底是谁?”   文副官又一遍回答:“理事长,他是您的爱人,您的合法伴侣,钟息钟先生。”   霍司承不相信。   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而且他是信息素等级达到罕见十级的alpha,在他的认知里,除非是低等级的、在婚恋市场毫无竞争力的alpha,才会勉为其难和beta结婚。   感受到文副官无奈的求助,钟息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向霍司承,声音像一汪清泠泠的泉水,带着凉意。   “霍司承,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全联盟里除了霍振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对霍司承直呼其名,哪怕是霍振临,在霍司承成年之后,都对他有所忌惮。   霍司承微微愣怔,钟息的声音让他若有所思,脑海里似乎闪过一道飞纵而逝的光束,带着零星记忆,但还没等霍司承捕捉到,那道光束已经消失不见。   没有印象,但心脏有痛感。   霍司承将之归结为神经受损。   ·   霍振临一结束港区的视察工作,就日夜兼程地赶回总基地,秘书走在他身后,向他汇报:“联盟调查局连夜展开调查,目前出具的初步结论是,君山森林上空的紊流对旋翼气流造成干扰,导致尾桨断裂,直升机自转下坠,理事长被迫采用自旋机动避险,才得以脱险。”   “有人为可能吗?”   “故障专家认为,可排除人为因素。”   “君山森林这些年已经出过几次事了,传达我的命令,让航空管制部门将君山森林划定为低空飞行禁区。”   “好的,”副官记录下来,他跟上霍振临的步伐:“总督无需太过担心,理事长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   霍振临猛地停住脚步,“只是什么?”   “他记忆里关于钟先生和孩子的那个部分,好像被抹去了,他现在完全记不得钟先生,看到孩子也毫无反应。”   阮云筝从总督府邸中走出来,她穿了一身白色中式长裙,仪态袅娜,眼神里柔情似水,她立于台阶下,迎接霍振临的归来。   “总督,因为司承的事,我这几日心里总是慌,隔一个小时就要向董秘书了解一下您的航班情况,一直到您走到我面前,我的这颗心才安定下来。”阮云筝声音温柔,她挽住霍振临的手臂,看了眼四周,副官和仆人纷纷退下。   “别担心,”霍振临拍了拍她的手背,问:“司承呢?现在怎么样?”   “醒来之后状态就好很多了,除了记不得钟息和孩子,”阮云筝轻声说:“总督,您不是一直对钟息很不满意吗?这也许是一个机会。”   霍振临的眼神倏然变化。   霍司承从军校毕业之后,经过几年的实战锻炼,在二十七岁时,接管了联盟三大基地中疆域最为辽阔、物产资源最为丰富的蓝岩基地,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基地理事长。   霍振临对他的事业发展有多满意,对他的婚事就有多厌弃,简直到了一提起就会血压飙升的程度。   “钟息现在有什么反应?”   阮云筝稍显困惑,“他……他无动于衷。”   “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他好像完全不在乎司承的失忆,照顾完孩子就钻进书房里做自己的事,不管司承对他好与不好,他都没什么反应。”   “我现在去一趟蓝岩。”   霍夫人靠在霍振临肩头,笑得柔情似水:“我陪您一起去。”   站在蓝岩基地的中心位置,可以看到最美的日落,蓝色背景下,绯红色的云朵逐渐燃烧起来,浓烈的橙色霞光挽留住最后一抹余晖,天空被镀上金边,然后慢慢堙灭。   钟息站在二楼的阳台,静静欣赏完日落的景象。   耳边突然传来宝宝的哭声,钟息回过神来,转身走进婴儿房,刚刚还哭得痛彻心扉的小崽一看到钟息,立刻停住,乖乖扒着小床的围栏,眼睛通红,抽抽搭搭地等着钟息靠近。   他鼻尖上的小痣和钟息如出一辙,每次哭起来都显得好委屈。   保姆为难道:“抱歉,钟先生。”   “没关系,”钟息接过保姆手里的玩具,莞尔道:“他就是不太好哄。”   “刚刚霍夫人进来,把他吵醒了,”看到钟息皱起眉头,保姆又说:“您放心,霍夫人只是站在床边看了看。”   “总督和夫人已经走了?”   “是。”   霍小饱伸出两只圆滚滚的小手,说话还有点含混不清:“妈妈抱。”   钟息先把他从被子里捞出来,给他穿上小马甲,最后才在他委屈巴巴的眼神攻势下,叹了口气,把他抱了起来。   小家伙紧紧搂住钟息的脖颈。   一股奶味扑面而来。   “肚子饿吗?要不要吃饭?”钟息问。   “要爸爸。”   钟息怔了怔,“爸爸在睡觉呢,小饱先吃饭,好不好?”   小家伙表现出极大的不安,从霍司承出事到现在,霍小饱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他的父亲了,他现在急需霍司承的信息素抚慰。   “要爸爸。”小饱执拗道。   钟息无奈,“小饱,爸爸受伤了,要睡很久很久,我们先吃饭,等吃完晚饭,妈妈带你去看爸爸,好不好?”   “不好。”   钟息把他最喜欢的小熊放到他身边,霍小饱都不想玩,执拗道:“我想爸爸了。”   “爸爸在睡觉,小饱乖一点。”   霍小饱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钟息别无他法,也只能这样拖着。   他起身去厨房做小饱最喜欢的辅食,正在挑鱼刺的时候,保姆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惊慌道:“钟、钟先生!”   钟息抬起头。   保姆指着楼上的方向:“小饱爬、爬到理事长的床上——”   钟息脑袋一空,洗了手之后就迅速上楼。   最害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他可以承受霍司承的遗忘,但孩子如何承受父亲的陌生眼光?   钟息一时心乱如麻,脚下踩空一层台阶,膝盖重重地砸在大理石台阶的边缘,痛感直达末梢神经,未等保姆搀扶,他就面不改色地站了起来,径直走向主卧。   一进门就看到霍司承不耐烦地推开小饱。   霍小饱还不知道父亲已经把他忘了,还以为霍司承是在和他玩抓小鸡的游戏,他一边往霍司承怀里爬,一边咯咯地笑。   在霍司承又一次把他推开后,他翻了个身,四爪朝上,用小奶音说:“爸爸看,小乌龟。”   见霍司承不理他,他就默默翻了回来,脸上慢慢没了笑容,他呆呆地望着霍司承,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理自己。   他想了想,忽然转身,把自己的玩具小熊塞到霍司承的手里,“爸爸,熊熊。”   霍小饱满眼期待。   钟息感到心疼。   这只玩具熊是霍小饱的最爱,从不离身,若放在平时,霍司承怎么哄都哄不来这只小熊。   可霍司承嫌烦,随手把玩具扔到一边。   小饱就看着小熊在他眼前飞过,咕噜噜滚到床尾,然后掉到地上,啪嗒。   霍小饱的眼泪也跟着啪嗒,啪嗒。 第2章   “你不要被钟息的外表迷惑,当年在联盟军校,是他蓄意勾引,你才会和他在一起,否则他一个beta,怎么可能和你有交集?”   “他每天在你身边晃荡,知道你母亲早逝,就天天穿着你母亲生前最爱的亚麻材质的衣服,吸引你的注意力。”   “那时候你阅历尚浅,轻易被他迷惑,坚信自己遇到真爱,不听任何人的建议。为了和他在一起,发了疯似的,差点和家里断绝关系。”   “所以你现在忘了他,我倒觉得更好,相当于把一切拨回正轨。”   “其实你更适合找一个匹配度高的omega结婚生子,你的信息素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   霍振临陆陆续续说了很多,在霍司承的印象里,他那身居高位惜语如金的父亲极少这样和他推心置腹地交流。   母亲的去世导致霍家父子的关系急剧恶化,霍司承成年之后,霍振临就很少参与儿子的生活。他说霍司承当时为了钟息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霍司承却死活想不起来。   也许是那段记忆和钟息有关,所以成了空白。   “别说了!”霍司承头疼欲裂,他不耐烦道:“他是好是坏先不论,请你不要在这里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   “你——”霍振临脸色铁青,“还是这个狗脾气。”   阮云筝连忙安抚。   霍振临离开前说:“总之,你是我的儿子,我不可能害你。”   思绪被一阵哭声打断,霍司承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床尾的小崽身上。   小崽哭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他好小,感觉一只手就能拎起来。   他长得像谁?像钟息吗?侧脸有点像的,尤其是那颗小痣,但是好像更像……   霍司承想到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这个认知让他猛地一惊,陌生的怪异感直冲天灵盖,加上小孩的哭声刺得他神经痛,受过猛烈撞击的后脑隐隐发胀。   赶过来的钟息把霍小饱揽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哭声渐停。   保姆有眼力见地走过来捡起小熊玩偶,递给钟息,钟息接过,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霍司承。   霍司承欲言又止。   钟息离开的时候,霍司承看到了小崽的半张脸,他趴在钟息瘦削的肩头,哭得可怜兮兮,眼泪汪汪。霍司承对小孩的年纪没有概念,只觉得他好小,没比他的小熊大多少。   保姆站在床边,目送钟息离开后,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霍司承。   霍司承不悦地拧眉:“看什么?”   保姆立即退出房间,霍司承好像听到她出门时重重地叹了口气。   钟息抱着霍小饱到楼下,霍小饱趴在他的肩膀上一颤一颤地打着哭嗝。   “妈妈做了好吃的小饼。”   霍小饱攥着小熊,呜咽道:“不要小饼!”   小饱长这么大,只被霍司承惹哭过一回。那是霍司承因公事出差,答应了霍小饱两天就能回家,结果大雾弥漫,航班延期,一直耽误到第三天的晚上才到家。   霍小饱气鼓鼓地说不要爸爸了,霍司承想抱他,他都不让。等霍司承上楼换衣服,他后知后觉开始委屈,突然哭了起来。   听到哭声,霍司承衬衣纽扣解到一半就匆匆下楼,抱着小家伙柔声细语地哄,说爸爸错了,爸爸知道错了。   那副愧疚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霍小饱被霍司承宠得很娇气,很粘人,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这次他努力哭得很大声,可楼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霍小饱快要晕厥过去,大有被全世界抛弃的悲怆。   钟息没有办法,只好拿出手机,把霍司承出事时的视频放给他看。   那是在君山森林旅行的游客随手拍到的,霍司承所乘坐的SRH-11无人驾驶直升机,在飞跃君山森林时意外失控,视频里能模糊看到那个黑点在几秒内迅速下坠,惊险又恐怖,看得人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霍小饱的哭嗝都被吓没了。   “小饱看到爸爸头上的白纱布了吗?那是爸爸受伤了,爸爸当时就在这架直升机上。”   听到直升机冲进丛林的刺耳响声,霍小饱吓得紧紧抱住钟息。   钟息不敢让小饱看更多,于是将视频关闭,他轻轻拍着小饱的后背。   “爸爸为了回到小饱身边,受了很多伤,头、胳膊和腿都动不了了,小饱心疼不心疼?”   小饱抽抽噎噎地说:“心疼。”   “那我们就不能怪爸爸了,是不是?”   小饱点头:“是。”   小饱终于停止哭泣,但他因为看了视频害怕,一直紧紧搂着钟息的脖颈,钟息腾不出手,只能指挥保姆小徐继续做辅食。   两岁的霍小饱现在已经能吃一些简单的小块状辅食,他爱喝鱼丸汤,主食爱吃鸡蛋卷或者拇指生煎包,死都不肯吃胡萝卜。   其实以前都是霍司承给霍小饱准备辅食,钟息大多数时候只在旁观摩,所以指挥小徐也指挥得不熟练,小徐在钟息面前容易紧张,勉强做出来一锅鱼丸汤和生煎包,色香味看起来都比霍司承的手艺差一截。   小饱急切道:“先给爸爸。”   钟息一愣,然后朝小徐眨了下眼睛,小徐会意,拿出餐盘装了点,钟息说:“徐阿姨帮小饱送上去给爸爸,好不好?”   小饱点头,“好。”   钟息把儿童专用的木柄硅胶叉勺放到小饱手里,小饱吃饭倒是很乖,应了他的小名。   霍小饱的大名叫霍显允,取自《诗经·湛露》里一句“显允君子,莫不令德”,这样一个文气的名字,却没给霍小饱带来文气的性格,他更像霍司承,淘气又爱撒娇。   他还有一点不像钟息,钟息挑食不爱吃饭,而霍小饱简直是饕餮转世,霍司承经常摸着霍小饱圆滚滚的小肚子,说:“小饱啊,分一点肉肉给妈妈吧。”   一口两颗鱼丸,塞得嘴巴鼓鼓的霍小饱,呆呆地望向钟息,试图把嘴里的鱼丸吐出来,分给钟息,钟息无奈地摇了摇头。   霍司承笑着托住霍小饱的下巴,“不吐不吐,嚼一嚼,咽回去。”   又走神了。   钟息听到小饱用勺子敲碗的声音,他低下头,小饱仰着脑袋,无辜道:“妈妈,鱼丸!”   钟息只给了霍小饱一只勺子一只碗,小饱看着空碗等了好久,半天等不到钟息帮他盛,奈何他胳膊短,够又够不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鱼丸汤,馋得口水都流下来。   钟息歉然道:“妈妈给你盛。”   霍小饱一边吃一边说:“爸爸熊熊,说,对不起。”   他说话还带口水音,加上正在吃饭,就更听不清楚,幸好钟息习惯了他的婴言婴语,翻译道:“爸爸扔了你的小熊,要跟你说对不起,是吗?”   “要。”   钟息想了想,说:“那……等爸爸伤好了,能下床了,我就让爸爸过来跟小饱道歉,小饱可不可以等等爸爸?”   小饱立即点头,“好。”   钟息松了口气,随之又陷入迷茫,到底要等多久,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喃喃说“我们等等爸爸”,也不知道是对霍小饱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霍小饱吃完之后,钟息陪他玩了一会积木,又陪他看了会儿动画片,好不容易把他哄睡着了,霍小饱迷迷糊糊地抱住钟息的胳膊,说:“妈妈。”   “嗯?”   “妈妈吃饱饱。”   钟息咬了一口霍小饱的脸蛋,霍小饱摇摇头,钟息这才反应过来,霍小饱的意思是,妈妈还没怎么吃晚饭。   他晚上只喝了点汤,没胃口。   心里一暖。   他把霍小饱放到小床里,看着他陷入梦乡,许久之后才悄悄关灯离开。   小徐早就做好了霍司承和钟息的晚餐,霍司承六点多的时候已经吃过了,还把她送上去的那份儿童餐也吃了。   见钟息下楼,小徐压着嗓门问:“钟先生,我给您把饭菜加热一下吧。”   钟息说不用,“我没什么胃口。”   “您这几天都没怎么吃,还要照顾两个人,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   钟息想起小饱的嘱咐,只好说:“那麻烦你给我热点汤泡饭,半碗就好。”   “好的。”   保姆洗了手,准备加热饭菜,看到钟息坐在桌边,揉着眉心,她忍不住说:“理事长要是恢复了,想起这几天的事,估计能悔青肠子。”   钟息顿了顿,放下手时他看到无名指上的戒指,材质特殊,银光里泛着幽幽的蓝。那是探测队新发现的稀有金属,耐火耐高温,提炼技术被蓝岩基地垄断,比金银都贵重百倍,在新际导弹的制作中有重大的作用。   求婚时霍司承拿出这枚戒指,钟息愣了片刻,霍司承就在他愣神的这几秒里,趁他不备给他戴上,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霍司承的爱意总是汹涌又强势,从初相识到求婚,他都占据绝对的主动。   钟息总是被动。   被动接受他的爱,被动接受他的遗忘。   “钟先生,吃点吧。”   钟息接过筷子,颔首道:“谢谢,辛苦了,去休息吧。”   “理事长的药——”   “待会儿我拿给他。”   小徐回了自己的房间,空荡荡的房子里仿佛就只剩钟息一个人。   他们住在蓝岩基地中心位置的军官住宅区,一片区域里全都是三层高的别墅,由执行官及以上的高官携家属居住。   霍司承所在的这幢算是住宅区的正中心位置,有喷泉和黄绿相间的灌木林环绕,和四周的建筑都隔开一段距离,原本是视野最好也最安静的所在。   可是自从霍司承出事后,周围就多了重重防护,时刻有人巡逻,显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偶尔能听见不远处士兵换岗的脚步声。   钟息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他吃饭没什么声音,霍司承以前常说他在吃猫食,又少又慢又挑。   半碗鱼丸汤泡饭吃到快凉了才见底,钟息把碗筷放进洗碗机,然后回了楼上。   他又去霍小饱的房间门口看了看,确定小家伙睡熟了才离开。   走廊的尽头是主卧。   棉底拖鞋踩在木地板上是没有声音的,钟息走到主卧门口时,听见霍司承在打电话,电话那头应该是文副官,霍司承问了飞机失事的故障排查结果,又问了海湾工程的进展。   这些他倒是记得清楚。   钟息没有打扰他工作,站在门口,一直等到霍司承挂电话。   他看着走廊的灯,忽然觉得这个灯的光线不够亮,不然怎么他的视线都是昏沉沉的。   等霍司承通话结束,钟息才走进去。   霍司承一看到钟息就放下手机,神情变得戒备,他冷漠地打量着钟息,仿佛可以从钟息的脸上看到霍振临所说的那些。   晚上他无意间点开新闻,内容恰好是他的直升机事故,评论区里有网友回复:   【霍理事长自从被那个狐狸精beta勾搭上之后就诸事不顺,毕业后几次战役都出生入死,这次还差点出事!我朋友在军校和那个beta是同期生,他说那个人心计超级深,为了吸引理事长的注意无所不用其极,我朋友还怀疑过他是赭石基地的间谍呢!】   底下网友纷纷表示赞同。   霍司承无意间看到这条评论时,评论区已经盖起了高楼。   等到他接完电话再点开,这条回复已经被删除了,不知是不是网站的舆论控制。   霍司承对钟息的观感因此变得更差。   钟息今天穿了一身浅棕色的家居服,长衣长裤,亚麻材质,看起来轻盈又柔软。   他真的很善于用外表迷惑人。   钟息朝他走过来,把药丸和温水放在他的床头,霍司承皱起眉头,还没等他开口,钟息已经略过他,去衣柜里拿了睡衣,然后转身去了卫生间。   “……”霍司承又一次被他忽视。   里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这好像是两天里钟息发出的最大声音。   一墙之隔,他名义上的妻子在洗澡。   水声时断时续,还有带着香味的水雾从卫生间的门缝里溢出来。   霍司承忽然有些不自在。   扭过头却看到床头柜上摆着的木制相框,那是他和钟息的合照,照片的背景是雪山,他们都穿着滑雪服,他从后面抱住钟息。   钟息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反而是他,不看镜头,只看着钟息,眼底的爱意清晰可见。   霍司承难以置信,反复确认了几次。   照片里的人真的是他。   霍司承猛地把相框按在床头柜上,正面朝下,似乎是不愿面对这样陌生的自己。   与此同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 第3章   钟息刚走出来就看到霍司承一手按在床头柜上,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钟息看清霍司承手下的东西,似乎是合照,他微微挑了下眉,什么都没说,系上睡衣的最后一颗纽扣,慢慢走到床边坐下。   不是床尾,而是靠近床头柜的位置。   这明显是上床前的动作,霍司承立即冷声制止:“你什么意思?”   “睡觉。”钟息简明扼要地回答。   霍司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简直被气笑了,“谁允许你睡在这里了?”   钟息掀开被子躺下来,完全忽视霍司承,敷衍地回答他的问题,“我一直睡在这里。”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钟息看着天花板,睫毛颤了颤。   见钟息不回应,霍司承心中更为郁结,可恨他现在全身上下都有伤,无力周旋,只能冷声命令:“下去。”   作为联盟总督的儿子以及未来的总督,霍司承从小就是万人仰望的天之骄子,顶级alpha的身份更是强化了他的震慑力,即使是病中,一言一行依旧威严可畏。   可钟息似乎完全不怕,语气甚至还有点烦,像是应付一个胡闹的小孩,“凭什么?”   霍司承咬牙道:“凭我是蓝岩基地的理事长,凭这里是我家。”   钟息转头看了霍司承一眼,霍司承下意识闭嘴,几乎是条件反射。   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条件反射。   钟息忽然掀开被子下床,霍司承松了口气,以为他终于要走,结果钟息出去片刻又回来,手里拿了一叠证书。   他把证书扔到床上,洋洋洒洒一大堆。   “要出去也是你出去,这套房子写的是我的名字,”钟息直视霍司承震惊的眸子,语气平淡,却如惊雷:“准确来讲,原本你名下所有的房产,现在都写了我的名字。”   霍司承如遭雷击。   他随手拿起一本,果真是钟息,而且是钟息单独所有!   又翻开一本,还是钟息。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流言蜚语都是真的,霍振临也没撒谎,钟息真的是狐狸精。   他到底被钟息迷惑成什么样子,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财产全都拱手让人,一旦离婚,他岂不是要净身出户?虽然他的目标是联盟总督,家财万贯并不是必要条件,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难以想象自己会被人蒙骗到这种程度,简直是丧失心智!   懊悔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更多的是恼羞成怒,他的呼吸愈发粗重,火气蹭蹭地往上冒,望向钟息的目光简直能把他烧穿。   钟息视若无睹,淡定地收好房产证,一本本叠在一起,他动作自然,神态坦然,一举一动都像是对霍司承的嘲讽。   他把一沓房产证放回书房的保险箱,回到房间时,霍司承还没缓过来。   一看到钟息回来他就如临大敌,立即掀开被子,作势要下床。   显然他不想和钟息睡在一起,但他右腿上打着高分子石膏夹板,行动不便,再加上体力没恢复,抬了几次只移动了半寸。   “……”他故作镇定地躺了回去。   钟息看戏似地等待霍司承所有小动作结束,然后果断地上床关灯。   房间里瞬间一片漆黑。   霍司承僵在原处,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钟息就这样无视他?   他好歹是霍司承,他好歹是掌管着一个人口数多达五千万的工业基地的理事长,好歹以狙击手身份进入联盟海军突击队历练过三年,经历了超负荷的魔鬼式训练,在战场上遭遇生死搏杀,几次从鬼门关里逃出来。   怎么在这个beta面前,显得毫无威慑力?   夜突然变得安静。   偶有远处鸟雀惊飞的声响,树叶沙沙,但都消弭于黑夜。   钟息看起来已经准备睡了,霍司承没法再赶走他,只能憋着火,忍辱负重。   等他伤好了,他一定要把这只狐狸精扔出去,但他转念又想,这是不是正好遂了钟息的意?说不定钟息就想着卷了他的钱,找个机会离开,拿着亿万家财肆意挥霍。   在他用他那颗神经受损的脑袋进行头脑风暴的时候,一旁的钟息已经有了困意,呼吸声慢慢均匀平稳。   霍司承莫名屏住呼吸。   钟息给他的感觉并不好,他看起来冷漠自私,城府极深。霍司承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并非空穴来风,若钟息真的爱他,为什么他受伤如此严重,钟息却没有表现出半点关心。   他的眼神很淡,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根本不是看向死里逃生的丈夫应有的眼神。   就连合照,都是他看起来更爱一些。   想到那个雪山顶的拥抱,霍司承打了个寒噤,注意力莫名其妙地又转移到钟息身上。   钟息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株没什么生机的植物,尤其是人多的时候,他不出声,几乎没人能发现他。如果把他摆在原木色的家具旁边,他的叶片大概会慢慢褪去绿色,褪成沉默的枯黄色,和四周融为一体,悄无声息。   他总是神色黯然地看着窗外。   霍司承想不明白,这场婚姻里,钟息不是受益者吗?他到底在不满些什么?   难道他真是赭石基地的间谍?   钟息忽然动了一下,好像往霍司承的方向靠了靠,霍司承瞬间汗毛耸立。   其实身为一个常年健身肌肉虬结的alpha,推开一个纤瘦的beta是件很容易的事,哪怕手臂受了伤,但霍司承当时忘了要推开,他只是慌乱思考:如果他像那只小崽一样靠过来,我该怎么办?能推开吗?他会哭吗?   可钟息似乎只是在睡梦中动了动,并没有入侵霍司承安全区的意思。   霍司承脑海中一片空白,耳边只有钟息轻轻的呼吸声,他屏息听着,等待钟息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看了眼手机,十一点二十。   竟然折腾到这么晚。   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光,霍司承借着光线,故作无意地看着钟息的脸。   他还没有仔细看过。   钟息的五官很柔,轮廓清秀干净,睫毛浓密纤长,皮肤白得像是蒙了一层柔雾,鼻尖还有一颗小小的痣,显得可爱,其实是很接近于omega的长相,但他高挺的鼻梁、鼻背的微微起伏,却把他的长相引向清冷。   在钟息的脸上,温柔与清冷共存,并不违和,他这个人也是如此。   他对小崽很温柔,对保姆清冷,对他——   很猖狂。   霍司承猛地关掉手机,视线再一次陷入黑暗,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即睡觉。   作为一个颅脑遭重击的伤患,他急需充足的睡眠以恢复体能,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很多积压的工作亟待处理,包括这次事故发生的原因,他也要亲自去查看直升机残骸……但钟息在他旁边,他感到不自在,很难入睡。   钟息睡熟了也没有声音。   霍司承越是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往钟息的方向飘,越是做无用功。   就这样,在纷繁的思绪中,在和传闻中狐狸精一样的beta隔着半米距离的床榻上,霍司承昏昏噩噩地睡着了。   一夜过去,遥远的地平线泛起一丝微光,秋风掠过君山森林,带着清冷潮湿的寒气,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穿行,吹到城市外围的钢铁林立,扬起纷纷尘土。重型破碎机运作时发出一声巨响,唤醒了蓝岩基地的清晨。   这阵寒风被灌木林带隔绝,军区仍是静谧一片。熹微晨光透过白色帘幔,轻柔地覆在霍司承的身上,像一层薄纱。   温热的,又有些痒。   霍司承皱了皱眉头,逐渐醒过来。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钟息的睫毛,他从没看过这样浓密的睫毛,根根纤长浓密,眨眼时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霍司承想,如果他哭,泪珠说不定能在睫毛上挂很久。   过了半分钟,他才猛然发觉异样。   钟息睁着眼睛。   钟息醒了。   等等,他为什么能清晰地看到钟息的睫毛?   时间静置几秒。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姿势的不对劲,他低头看了看,理智瞬间如山崩地裂。   他没有像入睡前那样平躺着,而是侧身抱住了钟息,胳膊搭在钟息的腰上,钟息的睡衣衣摆被他撩了起来,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腹,他能直接感受到钟息皮肤的温度,他的手掌微微曲着,弧度贴着钟息的腰肢。   熟练得像是握过无数次。   霍司承整个人僵住,刚收回手,他又发现一件更可怕的事,他枕的是钟息的枕头。   他是怎么挪过来的?   他的腿上明明打着石膏。   尽管高分子纤维制成的石膏夹板已经轻到没什么重量感,但他的骨折疼痛却是真实存在的。   昨晚清醒时都抬不起来,难道睡觉的时候,他的本能还能驱使他拖动胫骨韧带断裂的右腿,翻身靠近钟息,跨越艰难险阻,就为了把这个beta抱进怀里?   钟息感觉到霍司承的震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好像早已习惯。   霍司承猛地推开他。   在军校里蝉联过四届格斗比赛冠军的霍司承此刻理智缺位,冲动作祟,腕劲控制不住,他感觉自己根本没用力,钟息整个人却直接被搡到床铺边缘,摇摇欲坠。   霍司承条件反射地伸出手,钟息吓得瑟缩了一下,霍司承的手悬停在半空。   片刻之后,钟息扶着床头坐起来,踉跄了两下,他的后背一直弓着,是戒备的姿态。   他的体型和霍司承比起来太过清瘦,霍司承怀疑自己刚刚那一下是不是伤到钟息了,他怎么看起来那么孱弱?   就在这时,钟息回头望向霍司承。   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望着。   霍司承心虚地望向别处,悔之莫及,他说:“抱歉,我——”   没等霍司承道完歉,钟息就离开了房间。 第4章   霍司承哑然许久,正烦躁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是文副官打来的。   “理事长,打扰您了,我这边有两份公文需要您过目,一份是关于和赭石基地开展矿物质探测合作的调整,另一份是空军战备预算申请,因为时间紧迫,内容复杂,只能当面和您汇报,我现在在客厅。”   霍司承揉了揉眉心,“上来吧。”   除了两份公文,文副官还提交了一份联盟调查局刚刚发出的报告,“联盟调查局经过连夜核查,结论是君山森林上空的紊流对旋翼气流造成干扰,导致尾桨断裂。”   霍司承翻了翻调查报告。   “联盟调查局这次行动怎么这么快?”   “毕竟受伤的人是您,整个联盟都盯着调查局,他们想不快都难。”   “不是调查快,是反应速度太快。”   文副官没理解,霍司承却将话题止于此,“知道了,报告放我这里,等我看完再说。”   文副官还想说些什么,霍司承已经合上了调查报告,说:“你最近来回跑也辛苦了。”   文副官说:“这是我的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理事长,您好好养伤。”   霍司承把手放在纸质调查报告上,指尖轻轻点了两下,若有所思。   钟息去了霍小饱的房间,霍小饱还在小床里酣睡,脸颊红红的,嘴角有一点口水。   霍小饱的睡姿算得上张牙舞爪,喜欢霸占整张床,和他爸爸差不多,床边的玩具都被他踢到床尾,有一只小兔子卡在护栏的缝隙里摇摇欲坠,钟息把小兔子塞了回去。   他帮霍小饱擦了擦口水,刚准备下楼准备辅食,不知是脚步声还是开门声惊扰了霍小饱的美梦,钟息听见他哼哼唧唧的声音。   还有一声半梦半醒的“妈妈”。   钟息回到小床边,霍小饱刚睡醒,眼神还是懵懵懂懂的,一看到钟息,立即精神了,两只小手伸出来,这是要抱的意思。   霍小饱每天一睁眼就开始撒娇,这个伴随模式完全遗传霍司承。   钟息笑意吟吟地抱起他,抚着他的后背,说:“早上好,小饱。”   “早上好,妈妈。”霍小饱的声音黏黏糊糊。   霍小饱枕着钟息的肩膀,闻到钟息身上温柔的香味,眼皮又开始打架。   钟息问:“小饱,妈妈去给你做早饭,好不好?早上想吃什么?南瓜粥可以吗?”   小饱听得懵懵的,钟息很少这样跟他说一连串的话,语速还极快。   他迷迷糊糊抬起头,望着钟息的脸,伸出两只小手捧住,“妈妈,我爱你哦。”   钟息愣了一下。   霍小饱在钟息的脸上啪嗒一口。   他是很会表达爱的小朋友,这一点和钟息相比,算是基因突变。   表白完小家伙很快又没电了,软绵绵地趴在钟息的肩膀上,变成待机状态。   钟息本来是想把他放下来,自己先去厨房做早餐的,但他没舍得放手,他频频低头去闻霍小饱身上的味道,手臂圈得很紧。   等霍小饱再次陷入梦乡后,他就抱着霍小饱站在窗边,遥望窗外的灌木林。   直到本就隐隐作痛的手臂更加酸胀,无力支撑,他才如梦初醒地把霍小饱放进小床。   他用掌心覆住被霍司承推搡的地方,轻轻揉了揉,一言不发。   出门时正好碰上文副官。   文副官手里拿着一沓文件,看到钟息就像看到霍司承一样,站定成军姿,掌心贴着裤边,“钟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这几天你辛苦了。”   文副官跟在钟息后面下楼,“应该的。”   看着钟息的背影,文副官突然想起来:“对了,钟先生,有件事我想征询一下您的意见。理事长半年前订了一份生日礼物,现在礼物已经做好了,需要我给您拿过来吗?”   钟息脚步稍停,很快又恢复如常。   “先放你那儿吧,等他什么时候恢复记忆了,让他亲手交给我。”   “好的,”文副官看了看钟息苍白的面色,忍不住说:“钟先生,您保重身体。”   钟息点了点头。   小徐已经做好了两个大人的早餐,钟息还是没胃口,但也不想辜负小徐的心意,勉为其难地吃了半碗。   温奶器已经把小饱的奶瓶自动加热摇匀,钟息让小徐先拿上去哄霍小饱起床。   他系上围裙,准备给霍小饱做辅食,今天做芝麻蛋卷和山药小米糕。   他记不清步骤,就翻出了以前霍司承发给他的视频。那是两个月前,他被研究院外派到其他基地跟班考察三天,霍司承就让小徐做他的摄影师,把他给小饱做饭照顾小饱陪小饱去动物园的过程全拍下来,发给钟息。   那么长的视频,整整四个小时,钟息一直看到凌晨三点,看到手机都发烫,后来他禁止霍司承发超过十分钟的视频给他。   他把视频进度条拉到霍司承做山药米糕那一段,放在架子上,边学边做。   小徐和霍小饱斗智斗勇了一番,终于获胜,她好不容易才帮淘气的小家伙洗漱完毕,把他抱下来,放在宝宝椅上,戴好口水巾。   霍小饱朝着半空中伸出小手,抓了抓。   小徐没懂,钟息提醒她:“他要奶瓶。”   小徐恍然。   霍小饱吃东西的时候是最省心的,小徐在房间里打扫卫生,霍司承在看文件,钟息就坐在餐桌边,看着霍小饱吃小米糕。   霍小饱吃什么都很香,也很捧场,他能把蛋卷和小米糕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   钟息看着就忍不住弯起嘴角。   好久没看到妈妈笑,霍小饱也咧开嘴笑。   他说:“妈妈,我爱你的。”   钟息说:“我知道。”   这话钟息听了很多很多遍,因为霍小饱以前总是和霍司承争着说。   .   霍司承给基地各区的执行官打了电话,要求加强舆论控制的力度,务必减少他出事带来的负面影响。   总督大选在即,不能出任何意外。   恰好霍振临也打来电话,说他明天下午本来打算过来,但临时有公务安排,抽不开身,于是安排了阮云筝替他过来一趟,专门带一位营养师帮霍司承调理身体。   “不需要。”霍司承翻看着文件。   “身体是最重要的,我去年做肠胃手术的时候,就是这个营养师给我调养身体,年纪不大,但是非常专业。”   霍司承还不习惯霍振临一下子从严父转变为慈父,皱了皱眉,只说:“知道了。”   几通电话打完,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   突然从忙碌中抽身,放下手机时,霍司承竟感觉有些茫然。   十八岁上联盟军校,二十二岁加入海军突击队,二十四岁进入联盟外交部工作,二十七岁接任蓝岩基地理事长一职。   在别人看来,这简直是中了基因彩票,一路顺风顺水,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苦楚。   在这个对信息素等级有狂热崇拜的世界里,总督儿子的分化结果是罕见的十级alpha,这个结果令全联盟沸腾。   从十五岁那天起,霍司承被迫从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变成万众瞩目的未来总督,他人生的每一步都是严格按照未来总督的培养规划进行的,他努力让自己做得很好。   步履不停的人生因为一场意外事故,突然按下了暂停键。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   他下意识望向床头柜上那个相框。   他又拿起来,试图从这张照片里找到一些钟息蓄意勾引他的证据,但遍寻无果。   比起钟息勾引他,这张照片上看起来更像是他在勾引钟息,勾引钟息亲他,但钟息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想亲他。   照片右下角印着:摄于新历2121年1月20日,珈南雪山。   今天是2123年10月29号,也就是将近三年前,算算日子,那时候钟息应该怀孕没多久,难怪照片里的他看起来面色红润,脸颊多了些肉,也不像现在苦大仇深。   两年多前,钟息怀上了他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霍司承心神一震。   孩子……   他记得他不喜欢小孩,母亲去世后他对任何有关亲情的东西都心生排斥。   所以他想,哪怕是被钟息引诱结了婚,他也未必会爱屋及乌地喜欢那个小崽。   他最受不了小孩的哭声。   他觉得小孩很难缠。   他不认为一个beta所生的小孩,有足够的胆量和体魄继承他的一切。   他——   他看到衣柜旁冒出来一个小脑袋。   霍小饱的头发和霍司承小时候一样乌黑浓密,不知道是不是有造型师精心打理过,看起来很可爱,比妹妹头蓬松一些,额头上有碎碎的刘海,头顶还有一簇翘起来,像根天线。   他鬼鬼祟祟地躲在衣柜转角处,露出半张脸偷偷看霍司承,他的肤色遗传了钟息,很白,衬得两只眼睛像小葡萄一样。   霍小饱不知道,其实从霍司承的角度看,他是完全暴露在霍司承视野里的,霍司承能看到他今天穿着姜黄色的背带裤,穿了一双小熊袜子,两侧还带小耳朵,没有穿鞋。   脖子上的口水巾还没摘。   显然是刚从饭桌上溜过来的。   霍司承被他盯得颇不自在,怕他靠近,于是重新拿起手机。   他害怕和小家伙对视。   霍小饱吃完最后一口饭,趁钟息和小徐不注意,一骨碌滑下宝宝椅。   他跑到楼梯边,抬头看了看爸爸房间的方向,然后鼓起勇气,一层台阶一层台阶地爬到楼上,中间还摔了一跤,但他毫不气馁。   他有点想爸爸了。   妈妈说爸爸生病了,他很担心。   他带着小熊悄悄走进霍司承的房间,房间里很安静,他躲在衣橱旁边。   爸爸正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霍小饱趴在衣橱边上,他怕被爸爸发现,又期待被爸爸发现。   可是爸爸好长时间都没有抬头。   霍小饱以前经常和霍司承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每次霍司承都会先装作没看见,然后趁霍小饱不注意,一把把他抓住。   这次霍小饱一直聚精会神地等着爸爸来抓自己,连眼睛都不敢眨,他感觉到爸爸看向了门口,但迟迟没有起身的动作。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很快,霍小饱就开始站不稳了。   他才两岁多,大多数时间都在大人们的怀里,很少站这么久。   其实霍小饱不喜欢站这事还得怪霍司承,钟息严格遵循育儿指南的要求,训练得站立走卧,霍司承只想着玩。   他一回到家就打断钟息的训练,朝霍小饱招招手,霍小饱就撒了欢地跑过去,然后被霍司承高高抛起来,再稳稳接住。   霍小饱好久没玩这个游戏了。   他呆呆地看着霍司承,手指头也开始没了力气,抓不住衣橱边了。他摇摇晃晃地往后跌了两步,从半个小脑袋变成露出全部小脑袋,暴露了这么多,霍司承还是没有理他。   霍小饱很难过,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突然不要他了,是不是因为他总是舍不得把小熊给爸爸玩?   他立即把自己的小熊拿出来挥了挥。   他想:这样爸爸总该可以看到了吧。   霍司承依旧没有动,他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好像手机里的东西比霍小饱重要一百倍。   霍小饱又努力挥了挥小熊,还小声地喊:“爸爸,小饱在这里。”   已经很明显了,爸爸不可能看不见,霍小饱眼巴巴地看着霍司承,望眼欲穿。   霍司承始终没有搭理他。   霍小饱委屈到了极点,眼眶里的泪珠在打转,短短的胳膊垂了下来,小熊落在地上。   霍小饱最后看了一眼霍司承,然后失望地转过身,拖着小熊离开了主卧。   他一个人回到儿童房,踩着小梯子爬到床上,钻进被子里呜咽出声。 第5章   看到霍小饱的小小背影,霍司承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起身下床,想要去追赶霍小饱。   他完全忘了自己右腿的骨折,直接起身,脚底刚踩到地面,韧带断裂的膝盖立即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痛到霍司承的手臂瞬间脱力,整个人踉跄着摔下床。   幸好他矫健地用左手按住床边,重心往左边倾斜,避免了右腿的二次损伤。   过了一会儿,和钟息一起上来找霍小饱的小徐发现了霍司承的状况,连忙跑过来。   她想要将霍司承搀扶起来,但霍司摆了摆手,自己撑着坐了起来,慢慢挪回到床上。   他痛得整张脸都白了,额头布满虚汗。   “去看看,孩子还在哭吗?”   小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立即跑去儿童房,钟息正在哄霍小饱,霍小饱抽抽噎噎地趴在钟息的肩膀上,看起来好委屈,但没有像上次一样痛哭流涕停不下来。   小徐告诉霍司承:“还在哭,但是不严重。”   霍司承忍着疼,表情依旧平静,他询问的语气像是不怎么在意。   “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徐一脸“您连这个都忘了吗”的惊讶表情,迟疑了几秒才回答:“大名叫霍显允,小名叫小饱,吃得很饱的那个饱。”   霍司承心想:霍小饱,难怪圆滚滚的。   “帮我倒杯水。”   “好。”小徐立刻转身去楼下倒水。   端上来放到霍司承的床头柜上时,小徐一直低着头,几次提气,看起来欲言又止,霍司承问:“怎么了?”   小徐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脱口而出:“理事长,孩子是没办法理解失忆的。”   霍司承表情一僵。   “您以前对他们很——”   “出去。”霍司承冷脸道。   小徐来这里一年不到,早就习惯了霍司承做小伏低哄妻儿的样子,都快忘了他在外是雷厉风行的基地理事长。   朋友偶尔问她关于理事长的事,她都说“理事长温柔又顾家”,此刻冷不防被厉声训斥,她吓得脸色乍白,两腿一软,匆忙逃了出去。   经过儿童房的时候,钟息喊住她。   小徐站在门口,两手攥在身前,低着头。   钟息看了她一眼便猜出几分,“他骂你了?”   小徐摇摇头,倒没有告状。   钟息一边哄霍小饱一边说:“脑科专家说颅脑损伤导致颅内压升高,人会变得狂躁,控制不住脾气,你知道他本来是什么样的,这阵子就包容一下吧,别放在心上。”   “理事长没有骂我,我只是替您委屈。”   钟息垂眸片刻,然后说:“我没什么,他生病这几天你也挺累的,要不我给你放个假?”   “不用不用,钟先生,我要是走了,您一个人怎么照顾一大一小,我在这儿陪着您。”   钟息颔首,“谢谢。”   小徐勾着脑袋看霍小饱,“还哭吗?”   “好些了。”   “钟先生,我觉得……总要想个办法的,大人能理解,孩子理解不了,会很受伤的。”   “嗯。”钟息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小徐有时候会产生和失忆后的霍司承差不多的想法:钟先生心里真的有理事长吗?真的爱他吗?哪怕是不太相爱的夫妻,遇到这种事情,情绪也会有波动吧?   可钟先生看起来实在是太淡定了,甚至给人一种不怎么在乎的感觉。   小徐带着浓浓的不解,独自下楼。   钟息拍了拍霍小饱的后背,霍小饱打了个哭嗝,还在说:“我不要,爸爸了。”   霍小饱相比于同龄的小孩已经算是说话早的,虽然现在还说不出太复杂的句子,而且断句有点奇怪,但日常表达没有问题。   钟息默默想到,语言中枢发育良好,又排除掉一个先天性缺陷的可能。   当初怀上霍小饱的时候,钟息就一直担心alpha和beta的孩子会发育不良,对他来说,分化结果和智商高低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身体健康,如果他生出一个带有先天残疾的孩子,那等同于害了孩子。   这种焦虑的情绪贯穿了钟息整个孕期。   直到现在,即使霍小饱每天活蹦乱跳,钟息的担忧都没能完全缓解。他时常会捏一捏霍小饱的腿,摸一摸脊柱,听到霍小饱没什么反应,还嫌痒,笑呵呵地说:妈妈,你干嘛呀?   没问题,他才心安。   他对霍小饱比对任何人都有耐心。   霍小饱搂住钟息的脖颈,嘟囔着:“妈妈,小饱,不开心。”   钟息神色黯然,“我知道小饱不开心。”   “讨厌爸爸。”   “爸爸生病了呀,爸爸腿痛到不能下床。”   霍小饱听到“爸爸腿痛”几个字,明显呆了几秒,但他还是哽咽道:“讨厌爸爸。”   霍小饱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想了想,又开始抽噎出声。   “真的讨厌爸爸了。”他说。   钟息没有办法,只能柔声哄他,霍小饱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钟息把小熊放在霍小饱的怀里,然后帮他擦掉脸上的眼泪。   钟息在他旁边守了很久。   走出儿童房时,小徐正急匆匆往楼上跑,手里拿着一个药盒,她告诉钟息:“理事长让我给他找止疼药。”   “他怎么了?”   “理事长刚刚可能是想追小饱,猛地下床,又把膝盖伤到了。”   钟息跟着走过去,才看到霍司承惨白的脸色,钟息微微愣怔,上一次看到霍司承疼成这样,还是他在海军突击队出任务的时候受了重伤,躺在病床上给钟息打来视频通话,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了,还要骚扰钟息,让钟息亲他。   霍司承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仿佛他的身体里装着钢筋铁骨。   其实脆弱不堪,钟息想。   小徐把止疼药递给霍司承,霍司承接过来,喝水的时候手都在抖。   钟息一时分不清他和霍小饱哪个更惨。   钟息站在床尾,霍司承脱力地倚在床头,视线交汇了一秒又各自移开。小徐感觉到房间里隐隐有剑拔弩张的气味在升腾,她一直很有眼力见儿,低着头麻溜地走了。   许久之后,钟息开口打破沉默:“我知道你现在很讨厌我,但孩子是无辜的。”   霍司承不知如何回应。   房间陷入死寂。   “你手机里有儿童房的监控。”钟息说。   说完后,钟息就转身去书房工作了,霍司承摸索着打开儿童房的监控视频,画面正中央,是霍小饱在小床里酣睡。   霍小饱的睡姿是四仰八叉型的,因为短手短腿,看起来像一个小海星。   小床里摆着很多玩偶,看得出来他最喜欢那只棕色小熊,左手一直放在上面。他睡着睡着忽然动了一下,霍司承的神经立即变得紧张起来,他盯着视频里的霍小饱,看着他翻了个身,半分钟后又迷迷糊糊地翻回来,被子就这样离了身,小肚子也露了出来。   霍司承立即给小徐打电话,让她上楼给霍小饱盖被子。   小徐离开后,看着霍小饱睡得安稳,霍司承频率紊乱的心跳才恢复正轨。   他惊讶于血缘的羁绊,这个小小的生命给他带来的影响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他竟然不受控制地在意霍小饱的喜怒哀乐,在意他睡觉时露出的小肚子会不会着凉。   人一旦被这样柔软的情绪牵制,还能杀伐果决,成常人不能成之事吗?   他想等钟息工作结束之后,两个人聊一聊,但钟息一直没从书房出来,大有通宵达旦的架势,止疼药慢慢开始起作用,霍司承的眼皮也随着药效的发作越来越沉。   不知过了多久。   睡梦中传来一阵电子播报音。   “系统提醒,下降率高于300FPM,无法进入悬停状态。”   “系统提醒,旋翼转速超过75%,无法持续长航,尾桨转速异常,系统已自动连接距离最近的君山塔台管制中心。”   “系统提醒,塔台连接中断。”   “系统提醒,气流异常,机体迫升。”   “系统提醒……”   霍司承猛地睁开眼睛。   太阳穴一阵剧痛,有什么在他的脑袋里翻江倒海,搅动所有神经,紧接着小腿也开始抽筋,血管像被拧在一起,又像是毒虫噬咬,霍司承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单单是腿疼,他完全可以忍受,以前作战时受过比这更严重的外伤,但头疼很难熬,失忆带来强烈的不安,心底有一股无端的焦躁,时时上涌,几乎要把他劈成两半。   他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但视线不受控制地往左滑,然后就看到了一旁的钟息。   他怎么又睡在这里?   钟息睡得不是很安稳,眉头时而蹙起,身体也不舒展,像个小婴儿一样微微蜷缩着。   霍司承盯着他看了很久,一直看到疼痛结束,他才猛地回过神。   困意已经消失了,就很难再睡着。   不远处传来警卫兵的脚步声。   蓝岩基地名义上是基地,如果按以前的标准算,它的疆域面积完全可以称得上国家,只是随着资源耗竭,人口大规模迁移,原本的世界已经失序,联盟应运而生。在联盟几代总督的带领下,这片新能源工业如森林般密集的土地,成了很多人的新家园。   霍司承的住处像一片绿洲,四周都被绿色植被温柔环绕着,月光笼罩,隔着薄薄的纱帘,依稀能看到窗外的夜色。   其实是很平常的一晚,但因为钟息睡在他旁边,这一切都让他感觉熟悉又陌生。   拿起手机,入目就是一张全家福背景。   他又点开他和钟息的聊天框。   最后一条消息定格在一周前的上午九点二十分,霍司承隐约记得那时候他刚刚登上直升机,消息的内容是:   【小息,我今晚八点到家,关于我昨晚问你的问题,我想听到你的答案。】   钟息没有回复。   霍司承试图回想这句话是在什么样的语境下产生的,但冥思苦想不得解。   再往上翻一翻,基本上都是他发消息,钟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还会不耐烦地反问:【霍司承,你工作很闲吗?】   在此之前,霍司承认为心机深沉的狐狸精起码应该是承欢献媚、故作姿态、曲意逢迎的,没想到还有钟息这样从始至终摆冷脸的,霍司承不记得自己有某种特殊性倾向啊。   头又开始疼,霍司承放下手机。   钟息被他窸窣的动静声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推了他一下。钟息的手指很软,没骨头似的,与其说推,倒不如说是在霍司承的胳膊上滑了一下,微凉的指尖滑过霍司承的胳膊。   很痒。   霍司承呼吸一窒。   他被迫扭头望向窗外,透过窗纱能看到灌木林后朦胧的群山万壑,苍穹幽暗,繁星闪烁,远处的地平线已经隐隐泛起一弧天蓝色的光晕,昭示着又一轮月落日升的到来。   后半夜,万物都陷入沉眠,唯独霍司承睡不着,他又开始想刚刚那条消息。   他回过头看向钟息,钟息睡得不是很安稳,眉头轻轻皱着,像是做了噩梦。   霍司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又在即将碰到钟息的前一秒停下来,懊悔地把手收回身侧。   钟息做噩梦?   跟这样城府深沉的beta睡在一起,该做噩梦的人明明是霍司承。 第6章   失忆第三天的早晨,霍司承将文副官喊了过来,让他把无人驾驶直升机的负责人以及君山塔台控制室的人都召集起来问话。   文副官说:“理事长,出事当天联盟调查局的人就把他们都扣押了,分别做过笔录,也和飞行器专家核对过。”   “由你负责,再调查一遍,”霍司承揉着眉心,“你刚刚说的是联盟调查局。”   “是。”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出事,联盟调查局能第一时间介入?”   文副官大惊失色,他在霍司承身边跟了这么多年,一直认为霍总督的人就等同于霍司承的人,所以出事时,联盟调查局紧急介入,他还颇为放心,丝毫没有多想。   可是经霍司承提醒,他猛然反应过来。   联盟调查局应该介入,但问题是,介入得太快太及时了,蓝岩基地警卫署的人甚至还在路上,联盟调查局的副局长就亲自带人进了君山森林塔台管制中心。   这不合理。   霍司承第一次看到调查报告的时候,就已经提醒过他——   “不是调查快,是反应速度太快。”   文副官的脸上顿时血色尽失,连忙说:“理事长,我立即去办。”   “用不着紧张,哪怕和我猜测的一样,也是意料之中,不要自乱阵脚。”   可能是在海军突击队经历过生死的缘故,霍司承在很多大事上都显得异常冷静,文副官被他的冷静感染,心神逐渐平定。   “下一任总督大选就要开始了,有人想闹点动静出来很正常。”   霍司承说“正常”,在文副官听来就是骇人听闻。更要命的是,霍司承出事后的所有事宜都是他负责的,如果联盟调查局真的有鬼,他完全不曾察觉,还傻乎乎地积极配合行动,最后出具一份“排除人为因素”的调查报告,错过了侦查最佳时机,那霍司承一定会怀疑他的工作能力,他的仕途大概率就要到此为止了。   “很紧张?”霍司承看了文副官一眼。   “是属下工作失职。”   “我也只是猜测。”   文副官低着头,仍然愧疚难当,“我会尽快按您说的,对涉案人员展开秘密调查。”   霍司承交代了几个要点。   文副官记录下来,抬头却看到霍司承横拿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看得聚精会神。   察觉到文副官好奇的目光,霍司承轻咳一声,说:“海湾工程的网络评价不错。”   “是的。”   文副官离开之后,霍司承继续看儿童房的监控,霍小饱已经醒了,正躺在小床里,左手一只小熊右手一只小老虎,自娱自乐。   霍司承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只见他忽然高高抬起左手,将小熊砸向小老虎,小老虎掉在床边。   小熊获胜。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那只小熊。   所以那天霍小饱会一个劲地把小熊往他手里塞,那是哄他开心的意思。   霍司承神色黯然,没过多久,霍小饱忽然望向门口,应该是钟息进来了。   钟息一进来,霍小饱连小熊都不要了,扒在高高的护栏边,急匆匆伸出手。   钟息穿着一身家居服走过来。   霍司承醒来时床边已经空了,他都不知道钟息是什么时候醒的,他想:我今天应该没有抱他,不然他一起床,我肯定也会醒。   这样一想,霍司承顿觉轻松。   霍司承试图只看霍小饱,但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偏移,偏移到他不想看的那人身上。   钟息和霍小饱在一起的状态很不一样,他会弯腰朝霍小饱扮鬼脸,逗霍小饱开心,还会拿起旁边的小玩偶,和霍小饱互动。霍小饱一边躲一边咧开嘴笑,最后钟息打开护栏的小门,霍小饱立即爬过去,扑到钟息怀里。   钟息托住霍小饱的屁股,将他抱起来,他们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霍小饱像只小狗,搂着钟息一个劲地亲,摆出一副八百年没见到妈妈的架势。   霍司承微微皱眉。   钟息指了指窗外,霍小饱转头望去,大概是一只暂歇在窗台边的小鸟,霍小饱朝小鸟挥了挥手,小鸟受到惊吓,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霍小饱扁了扁嘴,一脸无辜。   钟息笑着捏他的脸。   腻歪了一会儿,钟息把霍小饱放回到床上,拿来一套衣服,帮霍小饱穿上。   霍小饱脱了睡衣之后也是肉墩墩的,霍司承想:看来alpha和beta生的孩子也不是必然基因低劣,照样可以平安健康地长大。   霍小饱很听话,穿衣服时乖乖伸手,还会自己拽裤子。   相比于霍司承以前接触过的小孩,霍小饱真的很乖,霍司承这两天从没在吃饭睡觉的时间听到小孩子的吵闹声,即使很想要爸爸,也努力保持安静,悄悄躲在门边。   那么可爱,任谁看都会喜欢的。   霍司承忍不住谴责自己。   可是就像钟息靠近他一样,霍小饱靠近他的时候,霍司承也会不自觉地抗拒。   身体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说:不能靠近、不能上当,孩子是钟息放出来的诱饵,是蓄谋引诱的产物,不是爱的结晶。   头又开始疼。   霍司承放下手机,按住太阳穴。   霍小饱拖着小熊下楼梯的时候,小徐正好走上来给霍司承送温水和药,他呆呆地看了看,然后主动请缨:“我给爸爸!”   小徐和钟息对视了一眼,钟息默许。   霍小饱把小熊交给钟息,然后捧着药瓶,悄悄走进霍司承的房间,他还是像昨天一样,在衣柜旁边看了看,发现爸爸按着额头,神情看起来很痛苦,他连忙跑了过去。   药瓶发出咣咣当当的声音,霍司承嫌吵,皱着眉头望过去,霍小饱吓得停在床边。他从没在霍司承的脸上看到过那么凶的表情,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情,不敢往前走了。   霍司承立即收敛表情。   “小、小饱。”   他尽力放软语调,霍小饱还是害怕。   他都不敢看霍司承了。   钟息走进来,把霍小饱手里的药瓶拿下来,放到床上,然后一声不吭地抱着霍小饱离开了房间,霍小饱伏在钟息的肩上,整张小脸都埋起来,霍司承看出他不开心。   小孩子的喜怒哀乐那么明显。   小徐叹了口气,走进来把水杯放在霍司承的床头,“理事长,这是治疗神经受损的药。”   .   霍小饱呆呆地握着勺子,早饭只吃了平常一半的量。   钟息也没有再喂他,而是说:“小饱,我们出去走一走,好不好?院子里的花开得很漂亮。”   霍小饱点头。   钟息给他穿上灯芯绒的薄外套,带着他走出家门,门口的警卫看到他们,立即躬身敬礼,“钟先生,需要备车吗?”   “不用,我就在院子里走一走。”   钟息带着霍小饱走出别墅,霍小饱整个人都蔫巴了,有气无力地趴在钟息肩膀上,时不时抽抽鼻子,等回过神来,又开始掉眼泪。   钟息感觉到肩头潮湿,但他什么都没说。   环绕着正对中央大门的喷泉雕塑走了一圈,钟息又来到旁边的小型植物园,入目就是一片红绿相间的南天竹。   “小饱看这片叶子。”   霍小饱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南天竹的叶子到了秋季就开始由绿变红,颜色晕染得极为艺术,看起来就很适合做叶脉书签,旁边还有一串串深红色的浆果。   霍小饱抽抽鼻子,伸手去抓浆果。   钟息摘了一颗放在他的手心。   霍小饱小心翼翼地捧着,等钟息要去看下一种植物时,霍小饱突然说:“爸爸,一颗。”   钟息愣住,“你要给爸爸带一颗?”   钟息还以为经此一事后,霍小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搭理霍司承,谁知道刚掉完眼泪,霍小饱又开始念叨爸爸了。   “爸爸,妈妈,小饱。”   “我们三个人一人一颗,是吗?”   “是。”霍小饱点头道。   他看了看果子,准备往嘴里塞,钟息连忙拦住:“这个小宝宝不能吃。”   霍小饱眼巴巴地看着。   “这个只能大人吃,小宝宝不能吃。”   钟息心想:其实大人也不能吃,但他现在也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哄霍小饱了。   “那小饱不吃。”霍小饱说。   钟息亲了亲他,然后按照霍小饱的要求,又摘了两颗,都放到他的手心。   “爸爸吃了果子,会变好吗?”   钟息弯起嘴角,“会的,老天会被小饱的诚心打动,会让爸爸快点好起来的。”   “陪小饱玩。”   “嗯,陪小饱玩。”   “陪妈妈。”   钟息顿住,没有重复这句。   他回头看了看远处二楼的窗户,然后说:“小饱,我们去那边看看,那边有好多小花。”   这是霍司承给霍小饱打造的植物园,在霍小饱出生前就开始建,他之前还说要给霍小饱打造一个动物园,被钟息拦住了。   这个植物园是霍司承亲自操刀设计的,花重金打造,里面培育了很多原本是生长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山之巅的贴地植物,琳琅满目,专业制冷设备二十四小时工作,气压维持在外界的三分之一。   一切只为了让霍小饱能一睹不同于平原的高山风景。   可惜霍小饱还太小,除了一声声“哇”,也发表不了其他感想。   钟息试探着问:“小饱原谅爸爸了吗?”   小饱歪倒在钟息的肩膀上,气呼呼地说:“爸爸,凶我不原谅。”   “爸爸生病了。”   “小饱也会生病,小饱不凶爸爸。”   钟息微微惊讶,霍小饱还从没如此流畅地说过这么长的句子,他说:“小饱比爸爸懂事,对不对?”   霍小饱摸着手里的红色小果。   钟息笑着问:“那果果给给爸爸吃了吗?”   霍小饱想了想又点头。   钟息低头亲他,霍小饱忽然捧住钟息的脸,“爸爸会不会凶妈妈?”   钟息怔了怔,微微弯起嘴角,说:“没有,爸爸没有凶妈妈。”   霍小饱这才放心。   逛了一圈,等霍小饱重新开心起来,钟息就往家的方向走。   小徐迎上来,从钟息怀里接过霍小饱,“钟先生,抱这么久,进去歇歇吧。”   “谢谢。”钟息松开手。   “文副官又送了一沓公文过来,”小徐比划了一下公文的厚度,又指了指楼上,咋舌道:“理事长平时原来这么忙啊?”   “是,他很忙。”   “以前理事长每天腾出那么多时间陪您和小饱,我还以为他不忙呢。”   “麻烦你帮我看一会儿小饱,我去书房里处理一下研究所的事。”   “好的,我陪小饱玩积木。”   “钟先生——”小徐喊住他。   钟息回过身,“怎么了?”   “您看起来很疲惫,我给您煮点枸杞茶吧。”   “不用了,”钟息弯了弯嘴角,说:“谢谢。”   一整天,霍司承的房间进进出出了很多份公文,钟息的书房则全天紧闭,霍小饱玩了睡,睡了玩,不吵不闹。   霍司承失忆第三天,家里安安静静。   因为头疼难忍,霍司承吃了治疗头疼的药物,药效发作,他今天睡得很早。   霍小饱也很困,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站在主卧门口,仰着小脑袋问钟息:“妈妈,爸爸睡着了吗?”   钟息帮他看了看,“睡着了。”   霍小饱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走到霍司承床边,把已经被他攥得有些发软发皱的红浆果放到霍司承的枕头旁,霍司承睡得很沉,他头上的纱布还没拆,脸色也很苍白。   霍小饱问钟息:“爸爸会吃吗?”   “会的,爸爸一醒来就会吃掉小饱送的果果。”钟息轻声说。   霍小饱伸出小手,抓住霍司承放在床边的手,他只能握住霍司承的两根手指。   他鼓起嘴巴,朝着霍司承的手吹了吹,然后小声又期待地说:“爸爸吹吹,痛痛飞飞。”   钟息轻笑:“应该是小饱吹吹。”   霍小饱立即改口:“小饱吹吹,痛痛飞飞。” 第7章   霍司承在沉睡中感到膝盖上传来一阵剧痛,他猛地睁开眼睛。   是肌肉抽筋,骨折患者会因为长时间固定导致肌肉疲劳,出现抽筋的现象。   霍司承本来不想当回事,但毕竟是凡人之躯,小腿还在抽筋,血管像被拧在一起,霍司承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红点。   他警惕地眯起眼睛,待视线清晰,又愣住。   是一颗……红浆果?   红浆果下面压着一张方形便签条,霍司承先把便签条拿起来看:[霍小饱给你摘的,如果他问你,希望你这样回答——爸爸已经吃了,病很快就会好,谢谢小饱。]   霍司承把那颗小果子拿起来,举到眼前看了看,表皮已经发皱。   随处可见的小果子,并不稀有。   霍小饱给他摘的,是觉得他吃了这个果子就能好吗?   他不太能理解小孩子的世界,也不明白为什么钟息不教育霍小饱路边的小野果不能随便摘,而是配合他把果子送过来。   万一霍小饱误食了怎么办?   虽然很不认可,但霍司承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果子放到相框的旁边,连同那张字条。   钟息的字迹遒劲有力,笔锋凌厉,和他的长相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且他似乎真的很不把霍司承当回事,语气总是颐指气使,写的是“希望”,看起来却像是“必须”。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清晨时开始下雨。   霍小饱在雨天总是睡不醒,钟息也没去打扰他,独自在书房里看了会儿监测报告,等到小徐过来喊他:“钟先生,小饱醒了。”   他放下厚厚一沓报告,起身去儿童房。   霍小饱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总是粘人,哼哼唧唧地往钟息身上爬,抓住机会就亲钟息的脸,好像生怕钟息不要他。   “爸爸,好了吗?”   钟息歉然道:“还没有呢。”   霍小饱大惊失色,“果果没有用!”   “一颗小果只能起一点点效果,以后小饱每天给爸爸摘一颗,爸爸就会好得越来越快。”   霍小饱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然后伸出小拳头,像是鼓舞士气:“小饱,出去!”   钟息带着他来到窗前,给他看外面的乌云密布,和淅淅沥沥的雨。   “今天摘不了哦。”钟息说。   “啊!”霍小饱沮丧地伏在钟息肩头,刚刚燃起的小火苗全被雨水扑灭了。   很快他又充满电,“我要看一下爸爸。”   他从钟息的怀里挣脱出来,一路扑腾到霍司承的房间,他这次连床边都不敢去了,就躲在衣柜旁边,露出半张脸。   霍司承当过几年狙击手,很快就发现了他,霍小饱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完全躲起来。   钟息站在房间门口,霍小饱抬头看向钟息,刚觉得委屈,就听到爸爸的声音:   “谢谢小饱。”   霍小饱瞪大眼睛,钟息朝他笑了笑。   霍司承略显生疏地说:“你摘的小果,爸爸已经吃了,病很快就会好,谢谢小饱。”   霍小饱先是扑到钟息怀里,扭扭捏捏地害羞了一阵子,然后才小声说:“不用谢。”   钟息捏了捏他的脸蛋,把他抱到楼下。   霍小饱正乖乖吃着早饭,家里忽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先进来的是霍夫人,她还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温柔模样。钟息起身后,霍夫人主动向钟息介绍她身后的年轻男人:“这是总督特意为司承请的营养专家。”   钟息还没说什么,她就说:“请你理解一位父亲疼爱儿子的心情。”   钟息挑了下眉,低头帮霍小饱擦嘴。   营养专家看起来很年轻,二十五岁左右,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五官柔美,钟息从他自信的神态和身姿就可以看出来,他应该是一个信息素等级很高的omega。   “钟先生,您好,我叫祁嘉然。”   钟息伸手与他相握。   霍夫人完全没把钟息放在眼里,自顾自道:“司承在二楼,你是要先和他面谈吗?”   祁嘉然浅笑着回答:“是,夫人,我需要和理事长面对面交流,了解理事长的情绪、身体状态、营养代谢状态以及他的饮食倾向。”   “他在二楼,我带你过去。”   快上楼时,她才想起钟息,眼波流转,煞有其事地问钟息:“小钟,你不介意吧?”   钟息摇了摇头,心思似乎全在孩子身上。   他说:“请便。”   霍小饱倒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向阮云筝,还礼貌地说:“欢迎你们来我家!”   阮云筝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   霍夫人带着祁嘉然走进霍司承的房间时,霍司承正在看文副官早上刚刚送过来的公文,察觉到有人贸然闯进,脚步声也不像钟息,霍司承倏然皱起眉头,冷眼望去。   霍夫人的笑容就猛地僵在脸上。   霍司承的信息素等级太高,高到哪怕信息素没有溢出,但当他情绪出现起伏时,周围人都可以感觉到压迫。   再加上霍司承的母亲是混血,所以他有一张轮廓感极张扬的脸,规整的眉弓和深陷的眼窝,让他的眼神看上去十分威厉。   霍夫人一时吓得噤了声。   祁嘉然也差不多,他还没进房间就先感觉到强烈的alpha信息素,引起的反应是呼吸不畅,喉咙发涩,脖颈处热源不断。   一抬眸就对上霍司承的眼神,他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公文包,膝盖微微发软。   他平时只在电视新闻里看过霍司承,镜头里的霍司承有着比寻常人更健硕的体魄,更睿智的头脑,以及更冷静的反应力,即使面对棘手的外交问题,他也能从容不迫,眼眸里总带着势在必得的狂妄。   来之前霍夫人说:你别紧张,因为有小孩,他家里家外差别很大,没那么可怕。   现在祁嘉然感觉到心脏猛跳,他想:这还不可怕?只一个眼神,他就快吓死了。   霍司承看了阮云筝一眼,语气并不欢迎,“你怎么来了?”   阮云筝仍心有余悸,讨好地笑了笑,“是你父亲,他让我带着营养师来看望你。”   霍司承合起文件,正面朝下放到身侧。   “我不需要,还有,我的房间不是你们可以随便进入的。”   霍夫人讪笑道:“是是,是我欠考虑了,眼看你伤势未愈,想尽快带着营养师过来帮你调理调理。”她说着往后退了一步。   “你以前就忙于工作,小钟又不会做饭,饮食方面总是应付了事,保姆还是孩子出生后才请的,平日里只是打扫打扫卫生,也不会照顾病人,你父亲和我都很担心。”   霍司承扫了祁嘉然一眼。   霍夫人立即说:“小祁是高级营养师,之前也为总督服务过一段时间。”   “不需要。”   霍夫人急忙搬出救兵,“这是你父亲提议的,让营养师住在家里为你配餐做饭,这样也能恢复得更快些。”   霍司承冷笑,“你让一个omega,住在我家里帮我调理身体?”   祁嘉然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霍司承只是提到omega,他都有种被侵犯的紧张感。   “出去。”霍司承不咸不淡地说。   阮云筝还要坚持,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麻烦让让。”   阮云筝和祁嘉然同时回过头。   钟息握着一杯水站在门口,神色稍显疲惫,等阮云筝挪开身子,他就径直走进来。   钟息靠近霍司承的时候,祁嘉然忽然发现空气中的信息素变得更加浓烈,不是愤怒时的压迫,倒像是兴奋的躁动。   为免失态,祁嘉然只能用力按紧后颈的抑制贴,低头不语。   钟息看起来就像一个被老板拖欠了两年工资的佣人,满脸阴沉,他不情不愿地把水杯递给霍司承,然后拿起床头的胶囊罐,倒出两颗红色胶囊,随意地拋到霍司承手上,也不管霍司承接没接住。   房间里只有塑料胶囊罐开关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不是祁嘉然的错觉,他总觉得霍司承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崩裂。   像是被误入拍摄现场的路人打断了情绪。   霍司承没有吃药,他不耐烦地问:“你们为什么还不走?需要我喊警卫进来吗?”   阮云筝连忙带着祁嘉然离开。   祁嘉然能感觉到霍夫人的恼羞成怒,原来八卦杂志里说的总督家的狗血轶闻并非空穴来风,霍司承果然和他的后母不对付。   阮云筝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砖上,因为恼怒而步伐凌乱,每一声都很刺耳。   “以后别让阮云筝进来。”   钟息收拾着霍司承床头的空杯子,“那是你家的事。”   “你不是我——”霍司承话说一半又停住。   钟息转身把窗户打开,一阵带着湿意的冷风灌进来,霍司承诧然道:“为什么突然开窗?”   “一股omega信息素的味道。”   霍司承像是听了个笑话,“你又闻不到。”   钟息站在窗前,沉默了几秒,然后说:“这是我的房子,我不喜欢omega进来,不可以吗?”   他又故意提房子的事情。   霍司承觉得钟息语气里全是算计后的得意。   窗户很快又关上。   钟息离开之后,霍司承拿起座机电话打给警卫署,提醒他们以后禁止阮云筝进入蓝岩基地任何重要政治军事场所,包括蓝岩大院。   因为下雨,霍小饱很容易发困,一天的时间很快就打发了。   到了晚上雨还没停。   霍小饱睡前还杞人忧天地说:“妈妈,大雨把小饱咕噜咕噜。”   钟息勉强听懂,“不会的,大雨不会把小饱淹掉的,妈妈会保护小饱。”   “爸爸呢?”   “爸爸保护妈妈和小饱。”   霍小饱笑起来,露出一排小小的乳牙,两边缺了几颗,钟息忍不住弯起嘴角。   将霍小饱哄睡之后,钟息回到卧室,霍司承还在工作,大概是财政上的事情,他言辞激烈,语气强势。   钟息站在走廊上,依稀听到几声“玩忽职守”“辞职滚蛋”。   霍司承以前从不把公事带到家里,所以钟息很少见到他这副样子,听着霍司承的怒叱,钟息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六七年前军校的一些画面,那时候的霍司承已经初露锋芒,大小军事演习他都担任指挥官,即使他不担任指挥官,所有人也都习惯性听从他的指挥。   就因为他是霍司承。   这三个字代表了权威。   他真的强势惯了,就连直接顶替钟息当时的网恋男友,大摇大摆地拿着别人的账号去面基钟息这种事,都做得毫无愧意。   霍小饱的出生让他们变化很多,钟息都快忘了霍司承原来的模样。   等霍司承通话结束,钟息才走进去。   照例是洗澡更衣,带着湿漉漉的香味坐到床边,钟息的发梢上还有一滴水,因为他无意间的晃动,水珠掉落到柔软的被子上,霍司承的怒火就这样被一滴水浇灭了。   工作的疲惫让他忽然感到家庭存在的意义,就像他每次打开儿童房的监控,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暖。   为了霍小饱,他决定给钟息一次机会。   他开始没话找话,故意提起:“今天来的那个营养师是个omega。”   钟息拨弄头发的手停了停,眼神微沉。   霍司承又说:“很年轻的omega。”   “所以呢?”钟息语气冷漠。   从霍司承的角度看不到钟息的神情变化,他顿觉无聊,“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霍振临说的,还有网上那些舆论。”   钟息不屑一顾,他翻身背对着霍司承,说:“没有。”   霍司承愣住,“什么意思?”   “没有解释,你爱信不信。”   霍司承本来就是为了孩子委曲求全,谁知道钟息毫不领情,这几日的疑惑焦躁和无端悸动混杂在一起,侵扰着霍司承本就受损的脑部神经,他脱口而出:“你对我到底——”   钟息已经猜出来霍司承想问什么,他看着台灯边的全家福,直截了当地回答:“不爱。” 第8章   出事后第六天,连绵不绝的雨终于停了。   远处葱葱茏茏的灌木林变了颜色,从浓郁的绿变成黄绿相间,又掺了几簇火红,成了一道窗外的风景线。   雨过天晴,阳光温煦。   霍司承记忆里关于钟息和霍小饱的那个部分依然空白。   脑科专家来为霍司承复诊,表示还需继续用药,如果没有好转的话,再过一段时间,可以使用红外线理疗仪器配合治疗。   钟息站在专家旁边,听着专家的叮嘱。   床上的霍司承一直闭着眼睛,眉头微微蹙起,也不知道是嫌吵,还是神经痛发作。   专家离开之后,他才睁开眼,冷冷地望向钟息,钟息见他额头上的纱布有些移位,想伸手帮他调整,霍司承立即扭头避开。   钟息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蜷。   昨晚钟息说了那句“不爱”,一下子把霍司承从温存的期待里抽离出来。他半夜未眠,在床上辗转反侧,看向钟息的眼神里充斥着恨意。现在恨意淡了点,变成了厌恶。   钟息平静地收回手,什么都没说,把霍司承的检查报告和医嘱放进抽屉里。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在直升机里?”   霍司承的质问声在耳边响起,钟息沉默地推上抽屉,没有回答。   霍司承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抬眼就看到墙上的相框。   那是一整面墙的合照,巴掌大的相框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墙上,构成独特的造型。   霍司承不记得自己是个很爱拍照记录的人,他惊讶于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照片,一整面墙的合照也就算了,床头上方还有一张巨幅结婚照,照片里钟息穿着白色西装,手里拿着一束花,霍司承在他身侧,伸手搂着他的腰。   这个房间里处处都是霍司承爱钟息的证据,花里胡哨,纷乱繁杂。他明明记得他十八岁买第一套房子的时候,特意嘱咐设计师将全屋都设计成最简洁的黑白色调。   他讨厌这些照片,讨厌每一张照片里他望向钟息的眼神,像被下蛊了一样,透着蠢劲。   “把墙上照片摘了。”他说。   钟息直直望向他,霍司承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把墙上的照片都摘了,我看得头疼,包括这个结婚照。”   他以为钟息会立即动手,可钟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摘——”   “要摘你自己起来摘。”钟息撂下一句话就离开了房间。   霍司承愣了片刻,他被气得心口疼,躺在床上,半天缓不过来。   钟息真是他的克星。   是他二十八年顺遂人生里最大的劫难。   .   霍小饱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爸爸妈妈的房间里出来,好奇地歪着脑袋,从医生下楼一直目送到医生离开。   他看着手里的红浆果,心里打起了鼓,他不太确定医生伯伯来过之后,爸爸还需不需要他新摘的果果,他想了想,连忙追出去。   可是门口的警卫兵将他拦住,小徐也忙不迭跑过来,“小饱不能乱跑。”   霍小饱只能呆呆地看着医生们上了车,车子绕过喷泉雕塑,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霍小饱手里有一颗果子,是他早上摘的。   他思考了一下,决定先交给爸爸。   爬到楼上的时候他已经气喘吁吁,而且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但他没有哭,只揉了揉小腿,就跌跌撞撞地跑进主卧。   霍司承刚要拿起一份文件,余光瞥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瞬间全身绷紧,如临大敌。   走了一个钟息,又来一个霍小饱。   霍小饱在衣柜旁边躲了一会儿,又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猛然发现霍司承在看他。   霍小饱睁大眼睛,确认爸爸在看他。   好几天了,爸爸终于看他了!   霍小饱的脸色顷刻间放晴,眼神一亮,他露出缺了几颗乳牙的笑容,兴冲冲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扑到霍司承床边。   霍司承看到他头顶翘起的小毛左右晃了晃。   “爸爸!”他用了十二分的热情。   霍司承吓得整个人僵住。   霍小饱想到爸爸的腿受伤了,就没要抱,乖乖站在床边,嗲里嗲气地说:“爸爸,手手。”   霍小饱身上除了奶味,还有一点钟息的味道,霍司承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香味,很浅很轻,没什么攻击性,像稀释后的薰衣草香,要仔细闻才能闻出来。   小家伙朝霍司承眨了眨眼睛,弯弯翘翘的睫毛很像钟息。   霍司承以为自己会很讨厌霍小饱,毕竟他五分钟前才被钟息气到心口疼,可是听到霍小饱又一次说:“爸爸,伸手手。”   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放在霍小饱面前。   霍小饱略显羞涩地、神神秘秘地从小兜里拿出来一颗浆果。   这是他一大清早,喝完奶早饭都没吃,就拖着钟息去院子里摘的。   可放到霍司承手心的时候,他才发现浆果已经烂掉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爬楼梯的时候摔了一跤,红浆果在他的小兜里被碾成爆浆小饼。   霍司承沉默了两秒,耳边立即传来委屈的抽噎声。   “坏掉了……呜呜……果果……”   霍小饱抽抽鼻子,霍司承以为他要哭,正束手无策准备喊小徐来的时候,霍小饱忽然仰起头,说:“爸爸,小饱去摘。”   他要给霍司承重新摘。   外面虽然已经由阴转晴,但地面上肯定有很多积水,植物园离家门口距离那么远,最重要的是,他一个人怎么下楼?   霍司承几乎是在霍小饱转身的同时伸出手,右手一把抓住他的交叉背带,左手托住他的屁股,未加考虑,直接把他拎到了床上。   霍小饱一个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霍司承的腰上了。   他眨眨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爸爸,忍不住委屈地撅起嘴巴。   霍司承最受不得他这副模样。   还没等他发话,霍小饱就趴下去,紧紧圈住霍司承的脖颈,哽咽声比看到爆浆果子时还可怜,“爸爸……小饱想你……”   霍司承惊讶于小孩柔软的脸颊,白嫩光滑,像醒发得正好的暄软面团。   还带着扑面而来的奶香。   他以为他会很讨厌这种感觉,在他的记忆里,以前家族里的小孩来总督府聚会时,他都不会出席,即使参加,也躲得远远的。   明明霍小饱也会哭,还会把眼泪流到他的衣领上,弄得他的脖颈湿湿滑滑,很不舒服,但他怎么都说不出半句狠话。   他迟疑地拍了拍霍小饱的后背。   小孩子的体温高一些,软软的热热的小身体贴在霍司承胸口,霍司承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心跳吓到霍小饱。   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霍小饱的脸蛋,他经常看到钟息这样捏。   第一次捏,他没控制好力度,把霍小饱的嘴角都扯了起来,但霍小饱没有喊疼,而是歪着脑袋,把脸贴在霍司承掌心。   “爸爸,揉揉。”   霍司承揉了揉他的脸,他立即咧开嘴笑。   霍司承的心脏瞬间被击中。   霍小饱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霍司承帮他揉揉,于是自己用脸在霍司承的掌心蹭了蹭。   “爸爸,小饱想你。”   霍小饱又开始撒娇,刚准备抱住霍司承,霍司承就按住了他的小肩膀。   太亲近了,霍司承一时间无法接受。   霍小饱索抱不成,有些委屈。   两只小手无措地攥在一起。   他想起爸爸受伤的事,想到爸爸现在全身都疼,他立即从霍司承怀里爬出来,撅着屁股爬到霍司承的左边,坐在钟息平时睡觉的位置。   他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霍司承,转身都要盯着,生怕爸爸离开似的。   霍司承刻意不看他。   等坐下来之后霍小饱又想起什么。   霍司承看着他一骨碌下了床,跑去儿童房里拿来自己的小熊和绘本,又一骨碌跑回来,像上了发条一样,完全不会累。   他吭哧吭哧爬上床,在霍司承的臂弯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往后一仰就倒在霍司承怀里,翘起两只小脚,很开心地晃了晃。   他一望向霍司承就笑呵呵的,牙没长全,说话总是漏风,口水音也听不太清,但霍司承能听出他有多高兴。   “爸爸,读这个。”他指着绘本。   霍司承哑然,霍小饱做的一切都在他的心理防线上反复横跳,头又开始疼,莫名的焦躁情绪涌了上来,他没有回应霍小饱的期待目光,只是说:“我……我在工作。”   他拿起蓝色文件夹,翻开看里面的公文。   霍小饱抱着霍司承的胳膊,勾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发现都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小小地遗憾了一下,又重新开朗起来。   他拍拍绘本,说:“小饱,自己读。”   他朝霍司承笑,手上还有一摊红色的汁水,霍司承看不下去,抽了一张面纸给他擦了擦,霍司承还不习惯照顾孩子,动作粗鲁,可霍小饱一动不动地配合,一点都不抱怨。   刚翻了一页绘本,他忽然又望向霍司承,郑重地说:“我爱你,爸爸。”   霍司承感到心脏被什么钝物猛地击中,血缘的羁绊包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基因里附着的爱意唤醒他内心深处的情绪,四肢百骸都弥漫着酥酥麻麻的痛感。   他看着霍小饱那张和他神似的小脸,霍小饱笑起来像他,委屈的时候像钟息,可这样的小孩怎会是钟息那样阴险的人生出来的?   昨晚钟息脱口一句“不爱”,把霍司承惊得直接翻身坐起,他难以置信地问:“所以你真的可以做到为了钱,和不爱的人结婚生子?”   钟息沉默片刻,然后给出一声轻飘飘的“嗯”。   霍司承前半夜完全失眠,他几次想把钟息赶下去,但又觉得没必要。   钟息不爱他,他反而轻松。   本来他还担忧他和钟息是真心相爱,现在没了这层负担,他也无需束手束脚。   他看着霍小饱,心想:真是可怜,有这种妈妈还不如没有。   霍小饱不知道霍司承心里的百转千回,傻兮兮地朝他笑,指着绘本上的小猪说:“爸爸看,小狗。”   “那是小猪。”   霍小饱歪了下脑袋,“哦,小猪。”   钟息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个画面,宽大的床上,霍司承和霍小饱挤在一起,一人手里拿着文件夹,一人手里拿着绘本。   前者神色凝重,后者的绘本摇摇欲坠。   霍小饱已经仰着头呼呼大睡,他原本是睡在被子上的,霍司承怕他着凉,还把自己的被子翻给他盖,打着石膏板的腿都露在外面。   钟息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怔怔地看着,一时间分不清是回到了以前,还是霍司承恢复了记忆,直到霍司承冷声开口:“把他抱走。” 第9章   霍司承现在看到钟息就没什么好脸色,钟息听出他声音里的不耐烦,心猛地下沉。   他走上来轻轻抱起霍小饱。   绘本滑落在被子上,咣当一下,霍小饱有些被吵醒的迹象,哼唧了几声。钟息和霍司承同时紧张起来,幸好霍小饱还算贴心,没在这时候闹腾,很快就窝在钟息怀里睡熟了。   钟息把他送去儿童房,回来拿绘本和小熊的时候,霍司承视若无睹。   霍司承看起来真的很恶心钟息,好像和钟息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对他来说都是一件倍受折磨的事。   房间里安静得只有霍司承翻页的声音。   钟息一走,霍司承听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立刻放下文件,抬头望向窗外。   钟息关上儿童房的门,小徐过来问:“钟先生,今天中午吃排骨汤好吗?”   “你等一下,”钟息忽然走去书房,拿出来厚厚一沓A4纸,就站在走廊边现翻起来,“今天吃排骨的话,优质蛋白应该按照每公斤体重一点五克的量摄入,他今天已经吃了鸡蛋和牛奶,那排骨就是……”   钟息算了算,又问:“家里有电子秤吗?”   “有的。”   “你等我一下,我待会儿把食谱做好了交给你,以后早中晚餐你都严格按配比做给他吃。”   小徐愣了一下,“好、好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钟息微微皱眉,表现得很认真,小徐的第一反应是钟息在安排霍小饱的辅食,可仔细想了想才反应过来,钟息说的是霍司承的午餐。   钟先生竟然为理事长做了一份食谱!   这件事简直比理事长失忆更魔幻。   “麻烦你了,他毕竟是病人,骨折不能运动,所以更要严格控制营养摄入,这几天要么是排骨要么是乌鸡,他吃得太多了。”   “是我不好。”   “没有,”钟息安慰她:“你不用自责,我也是才想起来给他制定食谱。”   小徐看着钟息手里和字典差不多厚的书,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一些营养学资料。”   小徐看着厚厚一沓资料,里面还有好多标注和笔记,小徐望而生畏,不禁感慨道:“钟先生,您好有耐心,光是食谱都能研究这么多。”   “不算研究,就是拿人家的康复食谱照猫画虎整理了一份,麻烦你等我一下。”   “好。”   没多久,小徐就拿到了一份精细的手写食谱,三张A4纸,整整列了一个月的早中晚餐,有中餐有西餐,每一顿的量都标注好了,连餐后水果都是每天不一样的。   钟息交代道:“不用跟他提食谱的事。”   小徐疑惑,但钟息看起来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把食谱交给小徐,就转身进了书房。他关上门,整间房子又陷入安静。   小徐站在二楼走廊,持续发懵。   她是一年多前来这里工作的,因为理事长家有新生儿,实在忙不过来,所以临时找了个保姆。听说在她来之前,理事长家只招过一周一次的清洁工,从没招过长期保姆。   听闻理事长的夫人喜静,不喜外人进出,做饭都是理事长亲自下厨,家具的摆放也完全按照理事长夫人的想法,不能随意移动。   当时文副官带她参观完别墅,嘱咐完要点,还特意说明:理事长会经常提前回来陪钟先生和孩子,你最好提前把晚餐准备好,当然,理事长也可能亲自下厨。   小徐当时还觉得文副官太夸张,蓝岩基地的理事长,未来的联盟总督,怎么可能是居家型妻管严?   后来她发现文副官说得还是保守了。   这食谱如果是理事长交给她的,她一点都不意外,可这竟然是钟先生给她的。   她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自己没产生幻觉。   小徐看了看钟息紧闭的书房门,然后拿着食谱下楼,她郑重其事地拿了一个亚克力板盖住放在厨房的台面上,把电子秤摆在旁边。   霍小饱睡醒之后就下楼吃饭,看到碗里的小橙子,说:“给爸爸!”   钟息说:“爸爸碗里也有橙子。”   “小饱的甜。”   钟息无奈:“好吧,那你自己送给爸爸。”   霍小饱抓住钟息的手,“妈妈小饱一起。”   钟息心想:你爸爸看到我可就吃不下饭了。   他摸了摸霍小饱的小脑袋,说:“妈妈还没吃完饭呢,小饱自己去吧。”   霍小饱和霍司承的关系似乎好了点。   吃了晚饭,霍小饱又跑进霍司承的房间,爬到床上,挤挤扭扭地钻进霍司承的臂弯里,怕打扰霍司承工作,就乖乖在旁边玩玩具。   霍司承要翻文件,他还会主动帮忙。   虽然霍司承没有回馈给他同等的热情,大多数时候都因为生疏和抵触,表现得很冷漠,霍小饱有时候会委屈巴巴地看着霍司承,有时候又会像七秒记忆的小鱼一样,歪倒在霍司承怀里,咧开嘴傻兮兮地笑。   霍司承看到他的笑容,更不自在,只能扯一扯嘴角,问:“你还不睡觉?”   霍小饱立即闭上眼睛。   “……”霍司承无奈:他是想让霍小饱回房睡。   霍小饱安静睡觉的时候最像钟息,只不过他睡觉的时候四仰八叉,钟息睡觉的时候像个蜷缩起来的小婴儿,两人的鼻尖上都有一颗小小的痣,引得人的视线忍不住聚焦。   霍小饱的肉很敦实,屁股圆滚滚。   一个alpha和beta生的小孩,竟然长得这样好,可以想象,父母付出了多少心血。   霍司承忽然想到:beta的孕囊相比于omega肯定是退化的,所以男性beta受孕的概率很低,能成功怀上已经是奇迹,用一个退化的、不健全的孕囊去孕育生命,更是难上加难,因为随时都有流产的可能。   那十个月,钟息会不会很辛苦?   霍司承微微蹙眉,拨弄着霍小饱的耳垂,霍小饱觉得痒,把脑袋埋在被子里。   钟息说他不爱,为了钱才和霍司承在一起。为了钱结婚,霍司承勉强可以理解,那怀孕呢?为了那一沓房产证,即使承受十个月的疲惫和痛苦,也无所谓吗?   霍司承愈发看不透钟息。   只觉得反感。   霍小饱不是爱情的结晶,霍司承垂眸沉默,心中升起忿忿的火。   晚上九点,钟息过来接霍小饱。   霍小饱已经睡熟了,霍司承刚抬起胳膊,他就开始哼哼唧唧,钟息俯身哄他。   距离一下子近了,近到霍司承有一瞬间觉得钟息要躺到他怀里。   那股薰衣草香扑面而来,霍司承疑惑:钟息也不是omega啊,哪里来的香味?他不会天天喷香水吧?   果然是狐狸精。   “小饱,我们回小床睡觉好不好?”钟息轻声问,还帮霍小饱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霍司承从来没听过钟息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   “不好。”霍小饱不愿意,他先是往霍司承怀里钻了钻,像个小考拉一样抱着霍司承,然后又抓住钟息的胳膊抱在怀里。   钟息本来就是俯身站在床边,被霍小饱这样一抓,重心不稳,就直直地往霍司承的方向倾倒。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反应,只能一手按住霍司承的胸口,一手按住右边枕头,以作支撑,才没摔在霍小饱身上。   距离瞬间拉近。   霍司承怔了怔,看到钟息细瘦修长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本该嫌恶地将他甩到一边,但他当时脑中一片空白,心跳还微微提速,甚至下意识想握住钟息的手。   幸好没有付诸行动。   钟息迅速起身,霍司承也移开目光,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这次钟息没有再由着霍小饱,直接把他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钟息给他刷牙洗脸,换上睡衣,最后才把他送进小床。   得到了充分的信息素抚慰,霍小饱的状态明显比前几天好很多。   哭的频率都降低了,面色也红润许多。   钟息关上儿童房的灯。   回到房间的时候,霍司承正看着自己空落落的臂弯发呆,一见到钟息,他就故作镇定地挺直腰背,眼神从柔和变为憎恶。   他还让小徐拿来一条新被子,自己盖着,将原先的被子推到一边。   很显然这是在和钟息划清界限。   两边还掖得死死,把自己固定得像个木乃伊,应该是怕晚上再翻身抱住钟息。   钟息没太意外,转身去卫生间洗澡,浴室里又传来淅沥沥的水声。   霍司承独自烦躁。   很快钟息就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总是一副很缺觉的样子,沉着脸,喝了几口水。   关了灯,霍司承听见他说:“霍小饱今天很开心,你以后可以一直这样吗?”   这回的语气不是命令,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霍司承心中更恼。   试问整个蓝岩基地,甚至整个联盟,谁敢这样对他发号施令颐指气使?   一个不爱他的人,为了钱和他结婚的beta,霍司承一想起头顶的结婚照,再联想到钟息那句斩钉截铁的“不爱”,就气得胸闷。   他冷声说:“他是我的小孩,我对他好,也不是因为你。”   “嗯。”   他回答得很干脆,霍司承倒没话说了。   钟息又开口:“可以自称爸爸吗?他习惯了你那样说话。”   “你哪来这么多要求?”霍司承皱起眉头。   “可以吗?”钟息背对着霍司承,眼神直直地望着木地板的纹理。   答应了也没什么,但霍司承偏要和这个阴气沉沉的beta对着干,他说:“我可以答应,但有个条件,你搬出我的房间,去别的房间睡。”   房间忽然陷入死寂。   落针可闻的死寂,霍司承都没发现自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钟息还没有回答,霍司承已经感到后背阵阵发凉,汗毛都竖起来了。   身体里涌起一阵熟悉又陌生的紧张感。   这种紧张感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他在SRH-11直升机里随着机体自转式下坠时更严重,比他在海军突击队里遭遇敌舰深夜袭击的那次更有灭顶之感。   钟息反问:“你要我从这里搬出去?”   他起身望向霍司承,语气像是难以置信里又带着几分讥讽。   霍司承躲避着钟息的眼神,胡乱地瞟向别处,刻意不去看钟息领口露出的白皙肌肤,仓促回答:“反正房间这么多,随便你住哪里。”   “霍司承,你要我从这里搬出去?”   钟息又问了一遍。   语速很慢,像是确认。   霍司承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是。”   片刻之后,钟息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霍司承的后背莫名又生出几分凉意。 第10章   深夜十一点,钟息开始收拾最后一格衣橱,那里放着他春秋的上衣。   他的衬衣不算很多,都是差不多的色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商店的货架,颜色整齐划一,以前朋友常吐槽他是原木色的代言人。   霍司承也吐槽过,但钟息瞥他一眼,他就会立即改口夸赞。   钟息的东西其实不多,还有一些零零碎碎是霍小饱的,搬起来不费劲,但霍司承还是觉得这个房间好像陡然空了一半。   钟息拿走了他那侧床头的全家福相框。   霍司承前两天瞥见过那张全家福,是霍小饱一周岁的时候拍的,霍司承抱着小一号的霍小饱,钟息坐在他旁边,脸上挂着很浅的笑容。   那时候他们好像还挺幸福的。   霍司承想:也可能是他单方面那样想。   钟息拿走了被子和枕头。   床也空了一半。   钟息全程一句话没说,沉默得可怕,霍司承甚至觉得他看起来有些解脱。可能真的是解脱,毕竟他也不是因为爱才结婚生子的。   说不定比起分居,他更想离婚。   因为来回折腾,钟息的脸颊稍微充了点血色,显得红润了些,霍司承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张他刚怀孕时在雪山上拍的照片。   他暗暗想:结婚这三年,钟息从来都没对他动过心吗?钟息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待在这个家里,留在他身边的呢?   钟息最后检查了一下房间,确保没有任何遗漏了,才转身离开。   他离开前好像看了霍司承一眼,   只一眼,稍纵即逝。   霍司承还没反应过来,钟息在这个房间里的痕迹就彻底消失了。   霍司承突然发觉出alpha和omega的好处,至少信息素是有味道的,一个人有自己专属的味道,即使离开了,气味还能残留一段时间。   不像beta,寡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钟息就是这样一杯白开水,连同他的睡衣、他颜色毫无差别的衬衣裤子、他的白色枕头和白色被子、他古井无波的脸、清瘦的身材……都显得如此寡淡,让人提不起半点兴致。   霍司承关了灯,觉得身心舒畅。   半个小时后,灯又亮了。   霍司承一脸的愠色,抬起胳膊枕在脑后,窗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烦。   竟然失眠了。   他就说钟息是狐狸精吧。   再寡淡的狐狸精也是狐狸精。   *   文副官是第一个发现钟息和霍司承分房睡的人,他上楼汇报工作的时候,迎面撞见从客房里走出来的钟息。   文副官愣在原地,“钟先生?”   钟息朝他微微颔首,“文副官,早上好。”   “您怎么——”文副官指了一下客房。   钟息没等文副官问完,就说:“工作辛苦了。”   他转身进了霍小饱的房间。   文副官带着满脑子的问号来到主卧,还没进门就被里面的低气压以及暴戾的alpha信息素震慑得踩了个趔趄。幸好他也是alpha,而且常年陪在霍司承身边,才能勉强保持镇定。   “理、理事长,这里有两份公文需要您过目。”   “进来。”霍司承的语气听起来比得知赭石基地颁布垄断法案那次还要愤怒。   文副官进去才发现这个房间像被洗劫一空了,准确来讲,是洗劫一半。   “理事长,这是关于亚北军团的提案。”   进入工作状态,霍司承很快就恢复如常,他接过文件扫了一眼,说:“亚北不能长期停留在赭石基地边境,联系一下郑亚东,让他带着他的雇佣兵去其他基地转一圈。”   “明白。”   文副官知道霍司承在军事上一向态度强硬,像亚北军团这种私人雇佣兵公司,亦正亦邪,游离在黑白边界,普通群众都闻之色变。然而霍司承一上任就高调会见了亚北军团的负责人郑亚东,之后在很多次军事行动中,他都倚仗亚北军团出奇制胜。   外界对此颇有不满,认为政府和雇佣兵集团相互勾结,借此牟利,甚至将霍司承冠上“离经叛道的商人之子”的名号。   霍司承的母亲叶绘蓝,就是商人出身。   霍司承在衡量利益这个方面,更像是商人,他从不让蓝岩基地吃亏。   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显得不择手段。   事实上,霍司承上任三年,蓝岩基地的经济、军事和科技水平都大幅提高,这些成就都是肉眼可见的,基地人民都因此受惠。   大家对霍司承无可指摘,也知道他是内定的未来总督,形容他的词汇就从“离经叛道、贪名逐利”,变成了“年轻气盛、野心勃勃”。   文副官对霍司承的手段很熟悉,并不意外,他将另一份提案拿给霍司承过目。   处理完公务之后,霍司承突然问:“我名下的财产有多少在钟息那里?”   话题突然从军工转移到钟息,文副官一时没反应过来,思维还停留在刚刚,“财政部那边说他——”   “我说,我名下的财产有多少在钟息那里?”霍司承压着火问。   文副官立即道歉,回忆片刻后汇报:“您的私人财产,除了霍夫人留下的世维集团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其余房产、游艇、私人飞机和其他财产,基本上都归在钟先生名下。”   “这是婚前协议的内容?”   “是的。”   霍司承冷声道:“我就知道,他就是为了这些才结的婚。”   “是您逼着钟先生签的。”   “……什么?”霍司承不敢置信,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文副官的表情好像在说“事实就是如此”。   霍司承觉得荒唐。   虽然他已经可以想象出他失忆前被钟息迷惑成什么昏庸的样子,大概和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差不多,但他仍旧难以想象他会主动把自己的财产转移给钟息。   他从他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商业基因不会允许他做这样的亏本生意。   这已经不能说是亏本了,这完全是拱手让人。   关键是,即使他都这样付出了,钟息还对他不冷不热。   钟息到底想要什么?   正说着,小徐过来敲门,说:“理事长,盛先生来了。”   小徐说的是盛煊,霍司承最好的兄弟。   盛煊的母亲和霍司承的母亲是多年亲密无间的朋友,盛煊和霍司承从小就在一起玩,一起上学,一起读军校。   后来霍司承进入海军突击队,盛煊进入联盟财政总部实习,霍司承进入外交部时,盛煊已经做到了联盟财政总部主管金融情报的部长助理,三年前霍司承空降蓝岩基地,盛煊被他点将到蓝岩基地,任基地财政部副部长,负责税收和公共事务。   文副官说:“盛部长最近挺忙的。”   霍司承对小徐说:“让他上来。”   盛煊带了几盒补品交给小徐,然后就轻车熟路地上了楼,他先去敲了敲霍小饱的房门,听到钟息的声音才开门进去,霍小饱本来还困蔫蔫的,看到盛煊时眼睛一亮,伸出小手。   “叔叔!”   钟息刚给霍小饱洗漱完,正在给他穿绿色小恐龙的套装。   盛煊好久没看他,立即走上来抱住。   霍小饱搂住盛煊的脖子,亲亲热热地说:“叔叔,小饱想!”   “叔叔也想你。”盛煊捏了捏他的小脸蛋。   钟息默默叠被子,把玩偶摆整齐。   盛煊观察他,忍不住提醒:“钟息,你脸色挺憔悴的。”   钟息动作停了停,“还好。”   “他记忆还没恢复?”   “嗯,”钟息掖了掖霍小饱的领子,嘱咐盛煊:“你别跟他提以前的事,他现在听不得,一听和我有关的就头疼。”   盛煊视线垂落,“那你——”   “我没什么,我去给霍小饱做辅食。”   钟息绕过盛煊往门口走,霍小饱呆呆地靠在盛煊肩头,小声说:“妈妈怎么了?”   “我们去看看爸爸,好不好?”   霍小饱又露出笑容。   霍司承一抬头就看到盛煊抱着小崽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微微皱眉。   盛煊也是alpha,等级只比霍司承略低一些,如果说霍司承看起来锋芒毕露,给人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那盛煊就是柔和版的他。   盛煊身材高挑修长,丰神俊朗,天生一双桃花眼,好像随时都在笑。   在他怀里,霍小饱看起来都开心许多。   盛煊闻到霍小饱脸上有甜津津的味道,“小饱今天用的是哈密瓜味的牙膏吗?”   霍小饱“啊”了一声,让盛煊看他新长出来的小牙尖尖,“哈密瓜牙。”   盛煊哈哈大笑,“小饱长了颗哈密瓜牙。”   文副官也满眼温柔地看着霍小饱,在场一共三个成年男人,只有作为亲生父亲的霍司承脸色阴郁,像个局外人。   明明是他把钟息和霍小饱忘了,现在却像世界把他遗忘了一样。   自从霍司承受伤醒来后,霍小饱总有些怕他,明明已经到床边了,还是抱着盛煊不撒手,他想要霍司承亲手把他接过来,像以前那样和他玩,但霍司承始终没有伸手。   盛煊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他试图缓和,先对文副官说:“小文这几天忙坏了吧。”   “没有。”   “我几次深夜经过办公厅,都看到三楼的灯亮着,”盛煊望向霍司承,笑道:“霍理事长,等你病好了,得给小文和下属们发奖金啊。”   文副官连忙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盛部长言重了。”   文副官知道盛煊和霍司承有话要聊,就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盛煊看了眼门口,笑问:“真失忆了?”   盛煊来了之后,霍司承稍微放松了一些,他随口道:“忘了不重要的人,算什么失忆?”   盛煊连忙捂住霍小饱的耳朵,“别以为孩子听不懂,万一他哪天想起来了呢?”   霍司承几乎整夜没睡,心情本就郁结,被盛煊这样一说,又猛地添了几分愧疚,情绪就更加糟糕。   他的信息素太强势,盛煊感觉到四周的空气都被挤压,霍小饱最先感觉到不适,把脸埋在盛煊的颈窝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空气中的威压感一下子消失。   霍小饱就不哭了。   盛煊哄道:“去爸爸怀里,好不好?”   霍小饱紧紧抱着盛煊,他被刚刚的感觉吓到了,也形容不出心脏发疼,只一个劲摇头。   霍司承垂眸不语。   盛煊忽然发现,床的另一边是空荡荡,连枕头都没有,那一边的床头柜上也是空空如也,再定睛一看,衣柜也空了一半。   盛煊震惊道:“你和钟息——”   怕霍小饱听到,他用口型说:“分开了?”   “是他自己答应的。”   盛煊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差点气死。   “我名下所有财产都在他那里,但是他亲口说,他根本不爱我,难道我霍司承需要摇尾乞怜地去维系这样一段婚姻吗?”   话音刚落,钟息过来敲门。   霍小饱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妈妈抱。”   钟息快步走上来抱起他。   盛煊说:“钟息,别赌气啊。”   钟息冷着脸对霍司承说:“麻烦你在孩子面前管理好你的信息素。”   霍司承哑然,自知理亏。   他看着霍小饱伏在钟息的肩膀上,用小胳膊挡着半张脸,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偷看他。   他冲口一句:“小饱。”   霍小饱像小地鼠一样冒出头来。   钟息停下来,听到霍司承几次酝酿后,生疏地说出:“爸爸抱你,好不好?”   霍小饱立刻朝霍司承伸出手,钟息没办法,只能转身把霍小饱放到床上,霍小饱迅速朝霍司承爬过去,钻到霍司承怀里,他在霍司承怀里哼哼唧唧地滚了一圈,像是发泄情绪。   霍司承当着钟息和盛煊的面,没法道歉。   就在这时候,霍小饱的肚子发出一声咕噜。   他该吃早饭了。   钟息招了招手,霍小饱就乖乖爬过去,被钟息抱去吃早饭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霍司承忽然生出几分得意。   他想:盛煊再温柔,也比不过父子亲情,霍小饱永远更喜欢他。   “小孩子还挺好哄的。”他说。   “大人呢?”   霍司承脸上的表情瞬间收敛,“他需要我哄?你看他为我掉过一滴眼泪吗?”   盛煊不解道:“你都把人家忘了,人家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 第11章   (二更)   不提钟息还好,一提到钟息,霍司承就像变了个人,变得暴戾易怒,好像他的某根神经被设置了一听到钟息两个字就会爆炸的程序。   盛煊深感无奈。   他没法想象这几天钟息是怎么过的。   一场意外导致神经受损,竟然能不偏不倚地忘了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   盛煊看着霍司承,不禁感慨,难怪脑科学被誉为最难攻克的科学堡垒。   有些东西真是离奇又无解。   盛煊换了个话题,正色道:“你那个后妈,最近动作蛮多的。”   “她想让老头子晚节不保加速退休,跟我有什么关系?”   “霍总督早退晚退都得退,我只是担心,她这样折腾下去会影响你继任。”   “阮云筝成不了什么气候,她只会搞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前几天她还想安排一个omega营养师住我家里照顾我,被我赶走了。”   盛煊冷嗤一声,“还真是上不了台面。”   “老头子身体越来越差,阮云筝也折腾不了几年了,随她去吧。”   “她搞了个倡导自由婚配的权益保护协会,这事你听说了吗?”   “文泽好像提过。”   “我之前也没当回事,最近才发现她的用心有多险恶。她这个协会私下里的宣传口径是,霍理事长和夫人都是alpha和beta的结合,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取向什么是不被允许不被尊重的?她故意把你们俩的关系妖魔化,搞得网络舆论乌烟瘴气,引起很多人反感。最近还有一个小有名气的omega主持人公开表示,拒绝在之后的总督大选中给你投票。”   霍司承挑了下眉,眼神戏谑。   “我知道你不会当回事,但我还是给你提个醒,”盛煊看了眼结婚照,说:“以前你和钟息婚姻幸福牢不可破,阮云筝钻不到空子,现在你和钟息生了嫌隙,就难说了。”   霍司承倏然凝眸,似在思考,“钟息不会投靠阮云筝的。”   盛煊怔住,刚想说你怎么突然开窍了,就听见霍司承讽刺一笑,说:   “他只想从我身上捞到更多的钱。”   “……”   霍司承一副很了解钟息的样子,盛煊心里想:算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快十点了,我还有个会,就先回去了,”盛煊看了眼手表,起身道:“你保重身体,办公厅里有什么动静,我随时通知你。”   “嗯。”   盛煊下楼时,霍小饱正在沙发里和钟息玩数手指的游戏,因为数错了,钟息刮了一下霍小饱的鼻子,霍小饱笑呵呵地抱住钟息的手。   看到盛煊,钟息对霍小饱说:“盛叔叔要走了,和叔叔说再见。”   从沙发后露出一个绿色的小恐龙脑袋,霍小饱兴奋道:“叔叔再见!”   盛煊走过来捏了捏霍小饱的脸蛋。   他轻声对钟息说:“钟息,你要是有情绪要发泄,可以找我。”   钟息表现得仿佛一切和他无关,神色泰然,“没什么。”   “他说你一滴眼泪都没掉。”   钟息沉默了片刻,然后温声道:“失忆总比回不来好一点,不是吗?”   盛煊没想到钟息是这样想的,他微微愣神,笑道:“这样想也对。”   钟息自己穿得很素,却喜欢给霍小饱各种各样颜色鲜艳的童装,他摸着霍小饱的恐龙尾巴,眼神柔和,情绪平稳,好像霍司承的那些狠话都不足以中伤他。   盛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   他离开后,外面忽然刮起风。   西北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扬起尘土,还吹动了厨房的窗户,咣咣作响。   小徐连忙走过去关上窗,嘟囔着:“最近的天气是怎么回事,连着下了两天的雨,才放晴没多久,就又刮风了。”   钟息看着茶几失神,直到霍小饱爬到他腿上,然后抱住钟息的脖颈,用小脑袋完全挡住钟息的视线,他在钟息的脸上亲了一口。   钟息回过神,笑着将他抱住。   钟息抱着他读绘本,今天读的是一本教宝宝认亲属关系的书,霍小饱很聪明,一眼就认出来第一页的三个人,“爸爸,妈妈,小饱。”   “好棒,”钟息翻了一页,指着一个白胡子的老人,说:“小饱猜猜这是谁?”   “圣诞老人!”   钟息轻笑,“这是爷爷。”   “爷爷是什么?”   钟息说:“爷爷就是爸爸的爸爸。”   这显然超出了霍小饱的理解范围,因为从他出生到现在,他的爷爷霍振临只来看过他三回,其中一回还是因为这次霍司承受伤。   霍振临不认可也不喜欢霍小饱。   和基地的大多数人一样,霍振临笃信alpha和beta所生的孩子从基因上就是劣等的,这些年他从没停止过劝说霍司承离婚再娶。   霍小饱却忽然把绘本丢到一边,抱着钟息说:“小饱不喜欢,爷爷,白胡子。”   钟息很少在孩子面前表现出幼稚的一面,但听到霍小饱这样说,他笑着回答:“妈妈也不喜欢,爷爷,白胡子。”   霍小饱赶在下雨前,让警卫兵带着他到院子里摘了一颗红浆果,送到霍司承床边。   霍司承摊开手,让霍小饱把小果放在他的掌心,这次小果保存完好,颜色鲜红。看来是霍小饱精心挑选,一路小跑送过来的。   霍司承说:“谢谢。”   霍小饱羞涩道:“不用谢。”   他看着霍司承腿上的石膏夹板,紧张地问:“爸爸,痛痛吗?”   “不痛了。”   霍小饱咧开嘴笑。   他看起来有话要说,但表达不出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霍司承,可霍司承看不懂他的眼神,也听不懂他叽里咕噜的婴言婴语。   霍小饱疑惑地想:爸爸不是答应了,回来就带我去儿童乐园玩的吗?   可惜霍小饱都快把脖子都仰断了,霍司承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霍小饱只能撅撅嘴,有些遗憾地走出房间。恐龙的小尾巴拖在地上,和霍小饱一样没精打采。   霍司承深感棘手,要向小崽道歉的事似乎又多了一件。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陡然变化的天气让霍司承有一瞬的心烦,再加上在床上待几天了实在无聊,霍司承决定尝试着下床。   平日里他勤于健身,家里也有专门的健身房,每天睡觉前他都要在里面锻炼一个小时,现在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饭来张口,实在不是他的作风,他先坐起来,挪到床边,然后一鼓作气用手撑着床边的小茶几,直接站了起来。   打了石膏夹板的腿丝毫不能用力。   他让小徐找来一副拐杖。   小徐看得紧张,又不敢靠他太近,“理、理事长,您小心。”   这要是出了事,她岂不成了全基地的罪人?   不过霍司承很快就把拐杖用上手了,不需要任何帮助和搀扶就能行动自如。   小徐松了口气,她本来就不敢靠近霍司承的房间,现在正好能找机会躲开。   霍司承一个人走到门口,再往前两步,是走廊,霍司承好几天没出房间,此刻竟有种如隔经年的恍惚感。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刚从霍小饱房间出来的钟息,两个人在走廊里遥遥对上。   二楼房间的布局调整过,原本标准坐北朝南光线最好的房间是主卧,现在改成了儿童房,霍司承把主卧次卧两间打通,腾出一个最大的房间,重新做主卧。但不管怎么变,最边缘那个不朝阳的房间永远是客卧。   钟息现在就住在那里。   他看到霍司承撑着拐杖走出来,平静的脸上露出一瞬微不可察的担忧,但还没等霍司承看清,他就变回了蛮不在意的样子。   他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明明每天都见面,按理说是很难发现身材变化的,但霍司承发现钟息好像瘦了。   钟息愈发清瘦,疲惫,阴沉。   霍司承第一反应是“难道我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但很快他就自行批驳了刚刚的想法:等等,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从身边人的反应,他总结了失忆前他对钟息的态度:宠溺、温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爱得失去理智、合照上看不见一张正脸、结婚前还一个劲倒贴,把所有财产拱手让人。   他始终想不明白,以他的样貌家世,他为什么会喜欢上钟息,还爱得如此卑微?   霍司承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刚刚做好心理建树,可一看到钟息走进客房,他就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他记得客房里只有一扇内平开窗,用力才能推开,平日里光线就不好,阴雨天更甚。   钟息进去之后都没有立即开灯,不知道在里面做了什么,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片刻之后他才回到门口,把灯打开。   他看了霍司承一眼,霍司承下意识移开目光,转身面向别处。   少顷,门关上了。   霍司承忘了自己盯着那扇门盯了多久,最后是长时间竖立的右腿传来酸胀的垂坠感,他才骤然回过神。   如大梦方醒,霍司承立即往回走。   明明没有人追他催他,他的动作却显得格外仓促焦急,匆匆回到床边坐下。   外面刮了半天的阴风,黑天乌云,晦暗不明,远处的灌木林和更远处的山峦,在阴霾的映衬下多了几分压抑,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完全暗了。   霍司承望向另一侧的城市,蓝岩基地的最高建筑是两座高耸入云的双子塔,此刻双子塔之间如同峡谷的缝隙里忽然惊起一道闪电。   霍小饱的哭声和雷声同时响起。   霍司承立即起身,也顾不得自己需要休息的右腿,抄起拐杖就往儿童房的方向走,钟息也听到了,他从客房走出来,应该是刚洗过澡,睡衣纽扣还没完全系好。   霍司承比他先到,但腾不出手开门,钟息帮他打开,霍司承闻到他身上的香味。   淡淡的,还是那股薰衣草香。   可霍司承一瞬间竟然犯傻地想:beta也有信息素吗?   钟息没有理会霍司承明显的怔忡,他推开门进去,窗外雷声阵阵,隔着窗帘都能看到闪着寒光的闪电划破昏夜。   霍小饱被吓得直哆嗦,抱着小熊缩在小床角落,一看到钟息进来,如见救兵,迅速爬到床尾,呜呜咽咽地扑进钟息怀里。   霍司承没有育儿经验,也不知道小孩几岁可以分房单独睡,但他总觉得霍小饱太小了点。   “还没到两岁就可以单独睡了吗?”   这还是两天以来霍司承第一次主动问话,但钟息忙着哄霍小饱,没有搭理他。   霍司承吃瘪,只好等在门口。   可霍小饱看到了他,泪眼朦胧地喊了声“爸爸”,霍司承就走了进来。   “和爸爸睡。”霍小饱抽着鼻子说。   钟息本来还想就在儿童房把他哄睡着,可是外面雷雨交加,他也不忍心。   钟息问霍司承:“可以吗?”   “可以。”霍司承说。   钟息于是拿起霍小饱的枕头被子和小熊去了主卧,霍司承躺下来,钟息也把霍小饱的东西理好了,他用纸巾擦了擦霍小饱脸上的眼泪,然后给他盖好被子。   钟息坐在床边,轻轻拍着霍小饱的肚子,用一种平稳的节奏,霍小饱左看看钟息,右看看霍司承,抱着小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钟息静静地看着霍小饱。   霍司承不受控制地看向钟息,看到他的侧脸,带着空气感的柔软头发,还有最后一颗纽扣忘了系所以敞开的领口,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钟息漂亮的锁骨,还有更深处的皮肤。   下一秒,钟息不动声色地把纽扣系上了。   “……”霍司承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刚要睡着的霍小饱被霍司承吵醒了,他睁开眼,看着坐在床边的钟息,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说:“妈妈,躺躺。”   霍司承脸色陡变。   钟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霍司承理屈词穷,抬手摸了下鼻子,不知该如何应付霍小饱。   钟息替他解围,轻声说:“小饱先睡。”   可这一次霍小饱突然变聪明了,他抓住钟息的手,把他往床上拽,执拗道:“妈妈陪我睡,一起睡。” 第12章   霍小饱察觉不到父母之间的异样,他只希望今天晚上他能和爸爸妈妈睡在一起。   霍司承虽然很疼霍小饱,但因为他工作时间不稳定,有时候很晚回来,有时候半夜接到紧急电话,再加上他对钟息的需求比较频繁,就不适合和霍小饱一直同房睡。   两个人商量以后,决定在霍小饱一岁零八个月的时候,开始训练他在儿童房里独自睡觉。   霍小饱很乖,哭了几天之后就适应了。   最多就是像今天这种大人都害怕的雷雨天气,他会变得娇气一点。   钟息很难拒绝。   他又求了一遍:“妈妈陪我。”   霍司承等了很久都听不到钟息的回答,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钟息俯身亲了亲霍小饱的脸,“妈妈还要看会书。”   霍司承抿了抿唇,涌到喉咙口的话又滑了回去。   霍小饱不理解钟息为什么会拒绝他,委屈巴巴地揪住钟息的衣摆。   比起霍司承,他当然是更亲近钟息的,毕竟钟息又香又软又温柔,而且霍司承最近总是阴晴不定,身上有种让他害怕的味道,和外面的响雷一样,让霍小饱很不安。   “要不你今晚就睡这儿。”霍司承说。   他语气短促,钟息差点没听清。   霍司承一句请求说得像命令一样,钟息还是没搭理他,低头帮霍小饱掖了掖被子。   霍小饱求助霍司承,“爸爸……”   霍司承心想:求助我有什么用?你妈就是因为我才不肯睡在这里的。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碍于面子,他必须在儿子面前有所表示,只好压着嗓音对钟息说:“睡这儿吧,什么事明天再说。”   钟息最后勉强同意了。   霍小饱正在霍司承怀里闹的时候,钟息回去拿枕头被子,霍司承捂住霍小饱的眼睛逗他玩,钟息趁着几秒钟的间隙,简单铺了一下床,幸好床足够大,睡三个人也绰绰有余。   钟息躺上来的时候,霍小饱开心地滚了两圈,他先去爬过来亲了钟息一口,又爬到霍司承怀里亲了霍司承一口,霍司承的心脏像是被融化的蜜糖包裹住了,一时间忘记跳动。   这就是“一家三口”的感觉吗?   闹腾了一会儿,霍小饱很快就没电了。   他捏了捏小熊,眼皮就开始打架。   钟息在他身边侧躺着,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霍小饱的肚子。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钟息轻轻哄睡的声音。   这个声音天然带有让人心安的力量。   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让霍司承想起记忆深处的某一段。那时他母亲叶绘蓝也会唱摇篮曲哄霍司承睡觉,唱外婆桥,唱“小小船儿轻轻摇,小宝宝要睡觉”。所有人都说霍司承小时候很闹腾,一没看住就上房拆瓦,吃饭睡觉连最专业的育儿师都犯难。可叶绘蓝还把他当小宝宝,用尽全部温柔对待他。   叶绘蓝在霍司承十四岁时去世。   她离开得太早,霍司承很想告诉他:妈,你看,我也有孩子了。   他很小,很可爱,睡觉很乖。   可能是累了或是困了,钟息的动作也开始变慢,变得有一搭没一搭。霍司承用余光观察着钟息,发现他彻底停下来之后,他立刻伸手接替钟息,继续拍霍小饱的小肚子。   可他刚把手放上去,钟息忽然醒了。   手碰到一起。   钟息手指微凉,霍司承的手掌则干燥温暖。   霍小饱的小肚子成了他们两个人的角力场,钟息的手搭在上面,霍司承的手悬停在半空,如果落下来,就会再一次碰到钟息。   如果放在以前,霍司承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纠结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结婚三年,孩子都两岁了,霍司承在纠结要不要碰自己名义上妻子的手。   他不想碰的,他当然不想碰。   他对钟息避之不及,一个beta有什么好碰的,他只是单纯想哄霍小饱睡觉。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钟息已经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去。   “……”   霍司承的手还悬停在那里,但霍小饱已经睡熟了,不需要拍肚子了,他僵持了半分钟,最后只能悻悻收回。   钟息关了灯,房间里瞬间暗了下来。   霍司承和钟息都平躺着,各占一边,中间有一个霍小饱,像是隔着银河。   霍司承不太敢动,甚至不敢出声呼吸,他怕任何一点动静都会打破静谧,吵醒霍小饱。   窗外的雨似乎都在配合,从倾盆而泻变成柔和的淅淅沥沥。   耳边传来钟息均匀的呼吸声。   霍司承望过去。   被霍小饱用一个亲亲封住的心脏遽然破开一个小洞,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逃逸出来。霍司承不想承认,刚刚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看到钟息和霍小饱睡在他身边,他感觉到了幸福。   哪怕钟息说不爱,哪怕他们之间好像只有一个霍小饱是唯一的情感牵连,霍司承还是觉得圆满,因为这是他的家。   不过这个可笑的念头只存在了一秒,就被霍司承扑灭。   和钟息这种人组建家庭已经是犯蠢的结果,他竟然还能一错再错。   来不及思考更多,他困意渐浓。   ·   睡梦中传来一阵剧痛,是小腿处传来的,又抽筋了,他疼得整个人颤了两下,瞬间清醒,待视线清晰后,他咬牙忍痛,喘了口气。   旁边传来一阵奶味。   霍司承转过头,看到霍小饱抱着奶瓶坐在他腰侧,一边喝奶一边担忧地看着他。   奶瓶空了大半,看来小家伙很早就醒了。   钟息在旁边收拾自己的枕被。   他今天和霍小饱穿了颜色差不多的衣服,他穿了一件淡黄色的卫衣和牛仔裤,霍小饱穿的是迷你版,不过淡黄色变成了明黄色,衬得他的皮肤又白又亮。   霍司承有些恍惚,思维还没回笼,手先环住了霍小饱,搭在他的屁股上。   霍小饱咧嘴笑,把奶瓶递给霍司承。   霍司承婉拒,“你喝吧。”   霍小饱于是歪倒在霍司承身上,仰着头喝奶,但是钟息提醒他:“坐起来喝。”   他就乖乖坐好。   过了一夜,不知是霍司承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他总觉得钟息变得没那么冷漠了。   他甚至会在霍司承面前露出笑容,虽然对象是霍小饱。   给霍司承拿药的时候也不会随手抛给他,而是放在瓶盖里递给他,看着他吃下去,再拿走杯子,添满热水。   霍司承心想:这就是他的伎俩吗?   偶尔服点软,翘翘嘴角,这也叫勾引?   霍司承嗤之以鼻。   他将前两晚的失眠归结为骨折,骨折恢复的过程中软组织也在愈合,从而出现供血交叉的现象引起断端疼痛,所以才会失眠。   是这样的,怎么可能是因为一个人睡?   直到他看到钟息抬手开窗时,卫衣和牛仔裤之间露出的细腰。   霍小饱的皮肤完全遗传了钟息。   霍司承先是被一抹白晃了眼,然后才发现钟息的腰竟然又细又薄,皮肤紧致又光滑,腰侧的弧度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一握。   他以前握过吗?   应该握过,毕竟孩子都有了。   一些不该出现的画面以模糊的形态钻进脑袋,映在眼前,提醒他:可能不止握过。   那些画面少儿不宜,充满了暧昧的色彩,明明是模糊的,霍司承却不自觉代入了钟息。可是钟息不会那么乖,钟息怎么会毫不反抗,任他欺负?他的手好像很轻易就可以握住钟息的腰,指腹滑过他平坦的小腹,抚着他细腻的皮肤,再往上……   “爸爸!”   霍小饱的童音打断了霍司承的记忆,他一时没分清这是回忆还是遐想。   视线清晰后就看到霍小饱突然探过来的小圆脸,霍小饱好奇地问:“爸爸,你看什么?”   霍司承脸色一讪,为自己在孩子面前对钟息产生的轻浮想法感到愧疚。   “没、没什么。”   钟息开了窗户就转身离开了,霍司承的视线下意识跟随。   霍小饱把绘本交给霍司承,软绵绵地窝在他怀里,说:“爸爸,读。”   霍司承做贼心虚,匆忙接过绘本,随手指了指其中一个小人,霍小饱说:“爷爷!”   霍司承微微惊讶,“是,好聪明。”   “妈妈说的,不喜欢,爷爷,白胡子。”   霍司承愣住,“妈妈不喜欢爷爷?”   霍小饱点了点头,又翻了一页,“爸爸,这是什么?”   他喊了几声,都没听到霍司承的回答。霍司承却在反复嘀咕霍小饱的话。   钟息不喜欢霍振临。   他当然不会喜欢,毕竟霍振临向来视钟息这个beta为洪水猛兽,祸国殃民,霍家优良的基因传承都在钟息手里毁于一旦。   霍司承忍不住想:钟息讨厌霍振临,究竟只因为霍振临看不起他,还是因为他喜欢霍司承,所以……这次霍小饱没有打断,霍司承自己先制止了这场胡思乱想。   钟息明确说过了,不爱。   霍司承听得真真切切。   怎么还会有这种想法?太可笑。   窗外雨已经停了,但天空布满了乌青色的云,看起来还有一场雨。   文副官拿了几份公文过来,还有一通电话,“理事长,郑亚东说要听您亲自下达命令,不然他不配合。”   郑亚东作为不归属任何基地管理的雇佣兵集团负责人,行事向来乖张,和基地高管甩脸子是常有的事,动辄就说要把坦克开到市中心,碾平办公厅。   最近霍司承出事,外界躁动频繁,有其他基地的人想要离间郑亚东和霍司承之间的交情,郑亚东可能是听了一些风言风语,对霍司承的态度起了疑心。   霍司承冷笑,接过电话,三言两语就安抚好了郑亚东的情绪,同时还恩威并施,沉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动作。”   郑亚东连忙在电话那头道歉:“霍理事长,您明鉴,我天天和手下人说,一切行动配合霍理事长指挥,我可就等着您当上联盟总督之后,被您招安当正规军呢。”   “别贫了,管好你的人。”   霍司承挂了电话。   文副官说:“理事长,君山塔台的事我还在调查,会尽快出结果的。”   “辛苦了。”   “霍夫人前两天来了一趟办公厅,但因为您之前下达过指令,不允许霍夫人出现在基地机关重地,保安将她拦在了门口。”   霍司承一听到阮云筝就忍不住皱眉,“挺好的,就这样。”   “明白。”   文副官离开之后,霍司承又开始考虑今天晚上睡觉的问题。   他倚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天气。   这雨看起来还要继续下,隔着一扇窗能听到屋檐下的雨滴淅淅沥沥反反复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气压低到惹人烦闷。   这是大雨的预兆,说不定还会打雷闪电,到时候霍小饱肯定还会害怕。   霍小饱一害怕,就要爸爸妈妈陪着睡。   那钟息又要带着枕被过来。   霍司承想: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第13章   下午五点的时候,小徐打扫卫生经过霍司承的房间,霍司承从厚厚的公文里抬起头,忽然问她:“外面下雨了吗?”   小徐怔了怔,心想床和窗户之间也就三四米的距离,这都看不清吗?   当然她只敢在心里小小地吐槽一下,实际上还是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说:“外面没下雨,理事长,您是觉得地面潮湿吗?”   理事长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   小徐不解,但不敢多问。   霍司承说:“没什么,你继续忙吧。”   又过了一个小时。   小徐清理走廊灯的灰尘时听见霍司承喊她,她连忙走过去,听到霍司承问:“外面下雨了吗?我刚刚听到雷声了。”   “是响了几声雷,但没下雨。”   理事长看起来更失望了。   “小饱吃过晚饭了吗?”霍司承问。   “吃过了,钟先生今天做了南瓜松饼,小饱吃了四块呢。”   “还有吗?”   “啊?”小徐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万万没想到理事长会冒出来这样一个要求,她说:“没有了,理事长您想吃吗?我现在去做。”   “不用了。”   霍司承揉揉眉心,把文件放到一边。   南瓜松饼,听起来就很甜,霍司承不爱吃甜食,这种小孩吃的玩意,味道应该很一般,但霍小饱一顿吃了四块,说明味道还不错。   霍司承转头望向窗外。   天上的云像是被挤干了水分的海绵,一滴都落不下来。   小徐打扫完收拾好清洁用具,从储物间里走出来,钟息正好下楼倒水,小徐笑着说:“钟先生,跟您讲个有趣的事,晚上六点多的时候理事长问小饱吃没吃晚饭,我说小饱吃过了,还吃了四块松饼,理事长竟然问,还有吗?”   小徐捂嘴笑,“理事长竟然想吃小孩辅食。”   钟息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他把玻璃水杯放在台面上,“南瓜还有吗?”   “啊?”小徐再次愣住,“有、有的。”   钟息顺着小徐指的方向,找到了才用了一点的南瓜,他放到砧板上切了一块,又从冰箱里拿了一颗鸡蛋,系上围裙洗干净手。   “钟先生,您这是要——”   “既然他馋了,就做一点给他解解馋吧。”   明明钟息是面无表情的,但小徐莫名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一点和他的表情相反的情绪。   钟息不忘看他亲手制定的菜谱,喃喃自语道:“他今天蛋白质摄入量已经达到标准了,那就不放牛奶了。”   他把蒸好的南瓜和鸡蛋放进搅拌机里搅成糊状,在倒入面粉和少许的糖,然后依次放进平底锅里,烙成三块比霍小饱的手稍微大一点的两面金黄的松饼。   他把松饼装进盘子,递给小徐。   “麻烦你送给他,如果他问是谁做的,你就说我不小心给小饱明天的早餐做多了。”   小徐疑惑,这不是前言不搭后语吗?   她带着满脑子的问号,把松饼送上楼,结果霍司承开口就问:“这是谁做的?”   小徐吓了一跳,她不太敢在霍司承面前撒谎,只能支吾着说:“钟先生……钟先生说他给小饱做明天的早餐,不小心做多了。”   霍司承露出了和听到“没有下雨”一样的表情,接过盘子,直接拿起一块。   没想象中的甜,还挺好吃的,霍司承想。   钟息严格控制着霍司承的饮食摄入量,所以只做了三块,霍司承几口就吃完了,小徐很有眼力见儿地递上湿纸巾,霍司承擦了擦手。   “小饱呢?”   “在客厅玩积木。”   “他一般几点睡觉?”   “十点不到,钟先生一般九点半的时候开始哄小饱回房间。”   “知道了。”   小徐如蒙大赦,连忙跑了出去。   钟息坐在霍小饱旁边陪玩积木,看到小徐跑下来也没什么反应,小徐把盘子放进洗碗机,想了想还是说:“钟先生,理事长挺喜欢的,几口就吃光了。”   钟息“嗯”了一声,把黄色三角积木放在圆柱积木的上面,变成城堡的样子,霍小饱拍拍手,他只顾着逗霍小饱玩,对霍司承喜不喜欢松饼这件事并不在意。   钟息的行为总是让小徐茫然费解,不只是理事长失忆后,其实理事长失忆前,钟先生也不怎么回应理事长的示好。   即使做些什么,也藏着藏着,直到最后藏不住了,被理事长发现,才勉强说出口。   小徐曾经把这件事掩去身份,当做八卦讲给朋友听,朋友直截了当地给出结论:这就是不爱,爱怎么会说不出口?爱根本藏不住。   小徐觉得有道理,但还是觉得哪里奇怪。   理事长和钟先生之间有一种很独特的磁场,他们看起来相斥,却又分不开。   “钟先生,你让我打扫客房,我也打扫过了,除了窗户外面,其余地方都干净了。”   “多谢。”   “应该的,这几天下雨,窗户外面不好擦,我明天找一下自动擦玻璃的东西,我记得放在储物间里了。”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响起一道雷。   霍小饱“啊”了一声,积木都不要了,猛地扑进钟息怀里。   钟息抱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不怕不怕,小饱不怕,只是打雷。”   霍小饱把脸埋在钟息的颈窝。   “男子汉要勇敢。”   霍小饱哼哼唧唧地说:“要爸爸。”   “爸爸生病还没好,我们不能去打扰他。”   屋檐下的雨帘忽然浓密起来,浓雾暗云压着灌木林,大雨迅疾而来,倾盆而下。   小徐把客厅的窗户都关上,她转头告诉钟息:“钟先生,外面下雨了,看这架势,估计又要下一夜。”   钟息把霍小饱抱上楼,霍司承正好拄着拐棍从房间里出来,两个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后又同时移开,霍司承轻咳一声,用一种刻意疏远的语气对钟息说:“小饱今晚和我睡。”   霍小饱立即抬起头,惊喜地望向霍司承。   “不用。”   好像早有预料钟息会拒绝,霍司承说:“外面电闪雷鸣的,他夜里肯定还会醒,与其半夜起来哄他,不如放我身边。”   “不用了。”钟息还是拒绝。   霍司承使出杀手锏,“我的信息素能给他安全感,这阵子我陪的少,他一直没安全感。”   钟息停下脚步,略加思考,但还是先问霍小饱:“你要和爸爸睡,还是一个人睡?”   “爸爸妈妈和小饱!”   霍小饱当然会这样回答。   钟息看起来很无奈,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往霍司承的方向走,霍司承迎上霍小饱兴奋的笑脸,也忍不住勾起唇角。   钟息把霍小饱放到床上,霍司承也回到床边,霍小饱迅速爬过去,伸手摸了摸霍司承的特殊材质做的拐杖,“爸爸,这是什么?”   “这是拐杖。”   “我可以,摸摸吗?”   “可以。”   霍司承一边陪着霍小饱玩,一边偷偷看钟息来回拿枕被,发现钟息只拿了霍小饱的枕被,整理好之后也迟迟没有拿自己那套的迹象,霍小饱正在玩玩具,没发现异样。   霍司承示意霍小饱往旁边看,霍小饱也什么都没发现,霍司承没办法,只能俯身在霍小饱的耳边说:“妈妈今晚不陪你睡。”   霍小饱的注意力立即转移过去,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钟息,问:“妈妈陪我!”   钟息放好霍小饱的小熊玩偶,说:“妈妈今晚要看实验报告,看到很晚很晚,小饱先睡。”   霍小饱急了,连忙从霍司承这边爬到钟息那边,仰着头说:“我陪妈妈看。”   他抱着钟息的腰,粘人劲上来,腻腻歪歪地说:“去书房,我陪妈妈。”   “霍小饱,你最近有点不乖。”   霍小饱一下子呆住,仿佛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讨好似地抓了抓钟息的手,发现没有用之后,只能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霍司承。   “……”霍司承爱莫能助。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在霍小饱面前是爸爸,在钟息面前可不算丈夫,钟息从来不正眼瞧他,他说话说不定还不如保姆小徐管用。   但既然儿子求助了,他必须硬气起来。   他轻咳一声,说:“要不你把实验报告拿过来,在这里看。”   钟息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霍司承瞬间觉得窘迫难当,又有几分心神不宁。   “已经很晚了,他单独跟我睡肯定睡不着。”霍司承说。   霍小饱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总之猛点头。   最后钟息还是妥协了。   洗完澡后,他拿下纸质报告走过来,霍小饱本来还在霍司承怀里打滚,一看到钟息来,就乖乖坐好,钟息给他喝了点水。   “现在小饱可以睡觉了吗?”   霍小饱说:“可以!”   他迅速钻到被子里,自己拉起被子盖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钟息,满脸都写着“妈妈快夸我”,钟息说:“很乖。”   “我爱你,妈妈。”   霍司承就在旁边静静看着。   那种愚蠢的念头又冒出来了,虽然从头到尾钟息都没搭理过他,甚至拒绝和他同床,但看到这个画面,他还是忍不住心软。   他将这种心软归结为霍小饱太可爱了。   霍司承爱屋及乌,因为喜爱霍小饱,所以勉强接受了这个阴气沉沉的beta。   钟息关了大灯,只开了自己那边的床头灯,借着晕黄的光线看实验报告,霍司承听着他的翻页声,忍不住说:“你还不睡?”   钟息看了一眼已经睡熟的霍小饱,小声说:“开灯影响你了?那我去书房。”   霍司承条件反射地撑起上半身,“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霍司承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是想说……从我出事到现在,我们都没有过正式的沟通。”   钟息看着报告,随口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沟通?”   霍司承没想到钟息会回答得如此直白,一时有些慌乱,原本那些正经的、严肃的、事关经济利益的问题都抛在脑后,他脱口而出:“如果我一直想不起来呢?”   钟息翻页的手顿了顿。   他说:“想不起来好像也不妨碍你和霍小饱重新建立感情基础。”   钟息说得倒也是实话,父子亲情血浓于水,哪怕抹去记忆,也抹不掉霍小饱一声声“爸爸”给他带来的满足感,抹不掉血缘的羁绊。   可霍司承想问的不是这个。   钟息应该也知道霍司承想问的不是霍小饱,但他避而不答。   床头的玻璃盏小灯把钟息的侧脸映照得格外柔和,霍司承的脑海中闪现出类似的画面,但始终想不起来。   把两个人生生从记忆里剜去是一件很怪异的事,这让霍司承感到无所适从,很多时候他的理智和本能都在打架。   理智说,你应该对这个beta提高警惕,抱有戒心,一个分了你的家产、不为你死里逃生回来掉一滴眼泪、你还没问他就脱口一句不爱……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再三思忖。   本能却罔顾一切,信马由缰。   正想着,外面响起一声惊雷,霍司承和钟息几乎是同时伸手,想要捂住霍小饱的耳朵,霍司承的宽大手掌叠在钟息的手上,霍司承看到了钟息无名指上闪着泛蓝银光的戒指。   因为出事时霍司承手臂软组织挫伤,还有做核磁检查时为免金属制品影响成像,他的那枚婚戒就被取了下来,放在床头抽屉里。   霍司承昨天翻出来看了看,戒圈内侧写了霍司承和钟息的英文缩写。   钟息竟然始终戴着。   霍司承还以为他会趁此机会摘下戒指,毕竟戒指代表着自愿接受婚姻的束缚。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那一刻霍司承鬼使神差地,捏住钟息的戒圈,想要摘下来。   钟息从来都是慢慢悠悠,不紧不慢,对霍司承的排斥和讥讽都置若罔闻,可当霍司承作势要摘掉他戒指的那个瞬间,他却眼疾手快,用力挣脱,然后把手藏在背后。   霍司承都愣住了。   他没想到钟息反应这么大。   一抬眸,他看到钟息的眼睛里隐有泪光,但光线太昏暗,他看不太清,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刚想确认,钟息忽然下床,抱起自己的枕头和被子就准备走。   “我错了。”霍司承条件反射道。   钟息冷眼看他,霍司承板着脸说:“我、我……你别生气,别把霍小饱吵醒了。”   钟息一动不动,还是冷冷地看着他。   霍司承没有办法,僵持不到半分钟,他就本能退缩,白天三言两语搞定雇佣兵首领的自信和谋略,在钟息面前显得毫无作用。   最后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歉:“对不起。”   钟息这才把东西放了回去,翻身背对着霍司承,关灯睡觉,再没理他。 第14章   霍司承又失眠了。   虽然作为一个颅脑外伤兼骨折患者,他应该保证自己有充足的睡眠,但他还是失眠了。   他花了一夜的时间纠结他昨晚看到的钟息眼底的泪光到底是不是真的,可钟息背对着他,连背影看起来都怒气未消。   纠结到天快亮,钟息哭没哭仍无从知晓,霍司承的眼角倒因为疲惫流下了生理性眼泪。   他捏了捏霍小饱的脸蛋,勉勉强强睡了两个小时,直到被霍小饱的哭声吵醒。   钟息早就起床给霍小饱做辅食了。   霍小饱一睁眼发现妈妈不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哭声先哼哼唧唧地出来了。   霍司承强撑着眼皮搂了搂他,可能是感觉到霍司承信息素的不稳定,霍小饱全身都在抗拒,两只小手费力推开霍司承的胳膊,被子还裹在身上就急匆匆往床边爬。   “霍小饱!”霍司承没抓住他。   幸好钟息及时赶到,他才没有掉下床。   钟息把他带去儿童房的卫生间洗漱,霍司承揉了揉眉心,撑起上半身倚在床头。   怎么养病养得如此心累?   他拿出床头柜抽屉里的戒指,迎着朦胧日光仔细地看,他本来以为是银戒,细看才发现不是,貌似是探测队前些年才发现的一种稀有金属,他竟然用稀有金属给钟息做婚戒。   这算是他公器私用吗?   戒圈里写着ZX and HSC,霍司承一方面觉得幼稚,一方面又感慨,他竟然连刻戒圈里的名字都特意把钟息放在前面。   钟息这只狐狸精一定有千年道行,听霍振临说,他和钟息是在军校里认识的,钟息想尽办法勾引他,两个人的轨迹才产生交集。   霍司承突然开始好奇,他和钟息在军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给盛煊打电话,盛煊正在赶去财政厅开会的路上,兀然接到霍司承的电话,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特意用眼神示意秘书关闭车载电台和其他通讯设备,敛声屏气地接通。   结果霍司承开口就问:“我和钟息在军校的时候是怎么认识的?”   “……”盛煊无奈道:“这个问题也值得你上午九点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基地出大事了。”   “这对目前的我来说就是大事。”   霍司承语气严肃,倒显得盛煊不对。   盛煊松了松领带,“你和钟息是怎么认识的,让我想想,那时候我和你是全科三年级,钟息是工科一年级,我印象里他好像是学弹药工程的,是那个专业唯一一个beta,有一次学校举办军事演习,我和你都参加了,特种连队里缺一位爆破兵,钟息自愿报名顶替——”   霍司承听得不耐烦,“说重点。”   盛煊叹了口气,难怪钟息说他脑子受伤之后脾气越来越差,说得一点都没错。   “重点就是你和他在演习过程中认识了。”   原来是这样认识的。   一个顶替上来的对实战完全陌生的beta,战场上懵懂无知的小白,遇到了霍司承这样天生的兵王,霍司承已经能猜出剧情发展。   呵,很俗套的爱情故事开端。   他冷笑道:“他故意摔倒,让我扶他?”   “想什么呢?是你被美色迷惑,然后被他一枪爆头。”   “……”霍司承难以置信,“什么?”   盛煊无辜道:“确实啊,你刚刚打断我了,我还没来得及说,你俩当时分属不同阵营。”   霍司承陷入长达十秒的沉默。   “虽然听上去有点难以接受,但你们确实是这样认识的,他是你军校四年里唯一的败绩。”   霍司承的头脑里大概正在经历一场天崩地裂,盛煊本无意打扰,但他的会议即将开始。   表面上看,他站在办公厅二楼的会议室门口,正在接听霍理事长的重要电话,众人纷纷绕路,不敢靠近,生怕打扰了两位高层领导人的通话,实则盛煊此刻内心只想翻白眼。   因为电话那头霍司承一口笃定:“不可能,你和钟息联合起来骗我,你也被他收买了。”   “霍理事长,您还有事吗?没有其他的事我就挂电话了,”盛煊脸上挂着笑,咬牙道:“我真的要开会了。”   “没了。”霍司承把电话挂断。   他望着天花板,依旧难以置信,盛煊说的那些,他一个字都不信。   简直荒唐。   虽然他一直厌恶霍振临,但在这件事上,他觉得还是霍振临的说法可信度更高一些。   毕竟盛煊看起来和钟息的关系不错,霍小饱还亲昵地喊他“盛叔叔”。   一定是钟息蓄意勾引,一定是。   勾引上了,钱拿到手了,孩子生了,他就暴露本性,一定是这样。   钟息的名字在霍司承的脑子里上蹿下跳,本就受伤的神经负载过重,已经开始罢工,霍司承都快把脑子用冒烟了,都没想明白钟息昨晚到底为什么不让他摘戒指。   他在床上愁眉苦脸,窗外鸟语花香。   断断续续下了三天的雨终于结束,天空彻底放晴,万里无云,远处传来警卫兵换岗时的清脆脚步声。   文副官打来电话,汇报进度。   霍司承立即收敛思绪,进入工作状态。   “理事长,直升机控制站涉案人员七人,君山森林塔台管制中心相关人员十一人,总共十八人,目前都在警卫署,我已经连夜审问,一方面也让派人去控制站和管制中心搜集证据,目前还没有结果。”   霍司承揉着眉心听完文副官的汇报。   “重点放在管制中心。”他沉声道。   “明白。”   “管制中心的负责人叫什么名字?”   “张牧。”   “张牧,多大年纪?”   “四十二岁,二十年前从民航学院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塔台管制中心工作。”   忽然听到上楼的脚步声,霍司承对文副官说:“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   文副官说:“明白。”   通话结束。   霍司承抬起头,钟息端着水杯和药进来,霍司承接过,一声不吭地吃了药。   “失事的原因还没查清楚?”   钟息破天荒地主动发问,霍司承愣了一愣,不禁反问:“你还关心这个?”   钟息拧好药瓶的盖子,“不关心。”   之前钟息说这样的话,霍司承只会心堵,但这次他竟然听出一点赌气的意味,再联想到昨晚摘戒指时钟息的激烈反应。   这是反话。   霍司承感觉自己重新占了上风。   刚刚被盛煊一番话说的正郁结的心情和窗外的天气一样陡然晴朗起来,他重新坐好。   果然他还是习惯这种居高临下,把控制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他打量了钟息一番,“你如果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把戒指给我。”   他以为他捏住了钟息的命门。   结果钟息二话不说,直接把戒指摘下来,扔给了霍司承。   银色的戒圈以圆滑的抛物线落下,不偏不倚地砸在霍司承的膝盖上。   “……”   霍司承慌忙用两手接住,一脸的不可思议,见钟息淡淡看他,他气极都不知道如何发泄,只能狠狠瞪钟息,钟息毫不在意。   最后霍司承只能动作粗鲁地把戒指塞给钟息,恼道:“谁想要你的戒指?拿走拿走。”   钟息好像早有预料,从容戴回戒指。   霍司承想起盛煊说的那句——他是你军校四年里唯一的败绩,   再度惨败,他懊恼地想:真是奇了怪了,他连一个偌大的基地都管下来了,怎么就斗不过一个钟息?   钟息不耐烦道:“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他倒是反客为主。   霍司承心口堵着气,脸色也冷了下来,可钟息的脸色比他更冷,眼看着钟息转身离开,走到床尾了,霍司承一时没忍住,直接坦白:“我不信任联盟调查局,我让小文重新调查了。”   钟息皱起眉头,“可是联盟调查局是由你父亲直接领导的。”   “我父亲就可信吗?”   钟息问:“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就可信吗?”   霍司承脸色一僵。   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个问题,他竟然能信任钟息到直接说出“我父亲不可信”这样的话。   他以为他能完全信任的人只有盛煊和文泽,盛煊就不说了,文泽是他的亲信,从军校就培养默契,这些年一直替他鞍前马后,几次军事访问遇到危险,文泽都冲在他前面。这次进入直升机前,文泽也一再请求和霍司承同坐,霍司承认为行程短暂,就安排文泽先去做其他工作,出事之后,文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送他去医院的路上愧疚得不敢说话。   可是就连面对盛煊和文泽,他都很难直接说出那样的话。   霍司承不信任霍振临。   那他还能成为下一任联盟总督吗?   一旦被外界知晓,必然会引起全联盟的轩然大波,还会引起其他基地的骚动。   然而他在钟息面前,竟然连最基本的防备心都没有,将这种话脱口而出,可想而知这几年,他应该从没在钟息面前隐瞒过公事。   “你别以为我有多信任你。”他勉强给自己找点台阶下,“我只是看在霍小饱的份上。”   钟息挑了下眉。   霍司承稍显窘迫,随手拿了份文件放到面前。   “查出来什么?”钟息问。   “还没有。”   霍司承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想知道你是怎么出事的。”   霍司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猛不防心口一暖,钟息这是在……关心他?   “你为什么想知道?”   他喉结滑动,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期待。   “学会了下次好实践,”钟息轻飘飘地说:“毕竟还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没转到我名下。”   “……”   很好,很好的回答。   霍司承发誓他再也不会对钟息抱有期待了。   文件差点被他揉碎。   看着霍司承吃瘪,钟息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霍司承无能狂怒。   霍小饱不知道房间里的激烈战况,他拖着小熊玩偶跑进来,正努力往床上爬的时候,钟息说:“我出去一趟。”   霍司承和霍小饱同时问:“去哪里?”   钟息只回答了霍小饱,“妈妈回一趟外公外婆家,外公身体不舒服,妈妈晚上就回来。”   “小饱要去。”   “小饱留在家里陪爸爸。”   霍小饱看起来不情不愿,揪着小熊的耳朵,嘴撅得像油瓶。   在外人看来,这几天是霍司承逐渐重新接受霍小饱的阶段,霍司承在一点一点改变,他逐渐接受了自己已婚有子这个事实,也在一点一点变得柔软。但从霍小饱的视角看,不过是爸爸受伤,脾气暴躁了几天,现在又变回原来的状态,一切都没有变化。   原来的状态就是他和爸爸一起粘着妈妈。   妈妈最重要。   但现在爸爸好像没那么粘妈妈了,霍小饱觉得很奇怪,他想不明白。   霍小饱抓了抓钟息的手,急切地说:“妈妈,带小饱。”   钟息把奶瓶塞给霍小饱,叮嘱道:“小饱在家里带爸爸。”   这话说的好像霍司承比霍小饱更需要人照顾,霍司承动了动嘴唇,想反驳又忍住。   钟息走后,霍司承和抱着奶瓶的霍小饱大眼瞪小眼。   霍小饱喝奶很快,一口接着一口。   实在无聊,霍司承没话找话,“你为什么非要跟着妈妈?”   “因为不喜欢,爸爸。”   霍小饱的断句总是让霍司承心里一顿一顿,他愣住,“为什么不喜欢爸爸?”   “爸爸,不亲妈妈。”   “什么?”   霍小饱说话时嘴里还含着奶,嘟嘟囔囔,旁人根本听不清,一连串叽里咕噜冒出来,霍司承勉强从霍小饱的婴言婴语里提取有效信息,不容易才听懂刚刚那句话。   霍小饱的意思是,原来霍司承每天早上都会亲钟息,现在不亲了,还总是凶巴巴,霍小饱替钟息鸣不平。   霍小饱紧紧抱住奶瓶,哼了一声,他说:“爸爸不亲,小饱亲。”   霍司承下意识拒绝:“不行。” 第15章   一个人带孩子实在无聊。   霍司承处理完公事,霍小饱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腿边呼呼大睡了。   霍司承用手指拨了拨他的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像是捏一颗粉色的软糖。   他的蓝白条纹小袜子还剩一半在脚上,霍司承伸手给他穿好,结果力度没控制住,袜口在霍小饱的脚面弹了一下,把霍小饱弄醒了。   霍小饱揉揉眼睛,开口就是:“妈妈。”   “妈妈还没回来。”   霍小饱很不开心,和霍司承对视了几秒,然后翻了个身,趴在床上。   霍司承想了想,决定陪着霍小饱出去走一走,玩一玩,来一些亲子互动。   他拄着拐杖站在床边,“霍小饱,下来。”   霍小饱歪着脑袋,一脸疑惑。   “你想玩什么游戏?”   霍小饱瞬间来了精神,他说:“捉迷藏!”   父爱果然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一向工作狂的霍理事长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霍小饱玩捉迷藏,他说:“行,给你三十秒的时间,先藏起来,然后我去找你。”   霍小饱立即滑下床,他说:“爸爸,眼睛!”   霍司承闭上眼睛。   霍小饱好久没和爸爸玩捉迷藏了,分外激动,拖着小熊在几个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躲进了儿童房的卫生间。   他躲在小浴缸里面,把小鸭子顶在头上。   霍司承问:“霍小饱你藏好了吗?”   霍小饱开心道:“藏好啦!”   其实从声音就很好分辨了,浴室里发出的声音一听便知,但霍司承还是勉强配合得到处找了找。小徐怕他摔倒,一直在旁边守着,她小声提醒霍司承:“理事长,您最好说一说话,类似于小饱在哪里呀,这样的。”   霍司承说不出那么傻的,小徐只好帮着说:“小饱在哪里啊?怎么找不到呀?”   浴室里传来霍小饱的声音:“小饱在这里。”   小徐噗嗤一声笑出来。   霍司承装模作样地找了找,用拐杖敲了敲每间房的房门,最后才推开卫生间的玻璃门。   霍小饱吓得头上的小鸭子都掉了。   咕咚一声。   霍司承用拐杖敲了敲脏衣篓,敲一敲洗手台,好像还没看到霍小饱,霍小饱悄悄从浴缸里露出小脑袋,本来想看看爸爸站在哪里,结果一下子和霍司承的视线撞上了。   霍司承笑着看他:“霍小饱,抓住了。”   霍小饱扁了扁嘴,霍司承以为他要哭,但他没有,很快他就咧开嘴笑。   小徐把他从浴缸里抱出来。   霍司承正色道:“霍小饱,下次不能随便跳进浴缸里,浴缸里很滑,很危险,知不知道?”   “知道。”霍小饱乖乖点头。   “再来一次,”看见霍小饱这么乖巧,霍司承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心很软,“我就在这里数三十秒,你快去躲吧。”   霍小饱立即跑出去,小徐追在后面,“诶哟诶哟,小饱,慢一点慢一点,鞋子掉了。”   霍司承一抬头看到镜子上的便利贴,云朵状的便利贴。   肯定是钟息贴的。   上面写着:[将牙刷毛与牙龈边缘形成45°,轻轻地拂刷牙面,上牙从上往下拂刷,下牙从下往上拂刷,还要刷内侧面和磨牙的咬合面,每个面刷15~20次。]   霍司承看得发出一声轻笑。   霍小饱的牙膏牙刷小毛巾都干干净净,可可爱爱,摆在架子上。   牙刷杯是大熊猫,牙刷是绿色的竹子,宝宝面霜是奶牛,黄色小毛巾上绣着小鸭子,种类丰富的像个动物园,能看出钟息的用心。   钟息在妈妈这个身份上还是能拿满分的。   小徐过来提醒霍司承:“理事长,时间到了。”   霍司承回过神,拄着拐杖走出去。   他问:“霍小饱藏好了吗?”   “好啦!”   这次声音从走廊尽头的书房传来。   霍司承照例装模作样地在其他房间找了找,拖延一段时间后才往书房的方向走,他推开书房的门。   明明是他自己的家,整个房子也是他参与设计的,可一走进书房,他竟然有种陌生感。这里完全是钟息的场域,在钟息的打理下,和家里其他房间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这里有整整四面墙的书。   像欧洲中世纪的巴洛克风格的图书馆,中间是一张很大的书桌,一台电脑和一些笔记本,收拾得干净整洁,是钟息的风格。   书房右侧的空地上有一张藤编躺椅,这看起来倒不像是钟息的风格。   霍司承虽然陌生,但已经能猜出来,这躺椅八九不离十是他的手笔。   躺椅上有一张毯子,看来钟息偶尔也会躺在这里看书,有阳光有满墙的书有漂亮的胡桃色桌椅,钟息窝在躺椅里看书浅眠……听上去就是一件很容易惬意的事。   霍司承结束遐想,定睛看到钟息桌上的书,摆在最上面的一本,封面竟然是一头蓝鲸。   小徐说,钟息现在在海洋生物研究所里做研究员,所以书桌上有许多海洋生物的图册。霍司承觉得奇怪,盛煊不是说钟息在军校里是弹药工程专业的吗?怎么又去学海洋生物了?这两个专业听起来毫不相关。   真是奇怪。   霍小饱还躲在书房的窗帘后面,霍司承已经看到他了,忍不住笑了笑,他准备绕过书桌,往霍小饱的方向走。   一不小心,拐杖碰到了钟息放在桌角的一本书,书掉落在地。   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书的名字是《海洋生物酶发酵过程软测量方法》,应该是钟息平日里的工具书,霍司承一手撑在桌边,俯身把书拿了起来。   刚起身,从书里掉出几张照片。   轻飘飘的,像雪片一样。   霍司承开始还没在意,以为是随书附赠的图片,他还有些紧张,心想这些图片原来所放置的书页也许是有对应关系的,万一放回去又放错了,被钟息发现了,钟息大概要生气。   直到看清图片上的内容。   他猛地愣住。   图片的背景是熙熙攘攘的超市,图片的正中央是钟息和一个男人在聊天,男人背对着镜头,只露出侧脸,钟息站在男人对面,脸上挂着浅笑,手里拿着一颗水蜜桃。   男人穿着米灰色的长款风衣,戴了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给人一种要么是大学讲师,要么是研究员的感觉。   照片看起来是偷拍的,偷拍者应该是躲在一个隐蔽的角度观察他们,几张都差不多,两个人在聊天,钟息时而挑选水果,最后一张钟息和男人并肩往前走。   男人从背影上看应该是一个beta,或者是弱等级的alpha,钟息和他差不多高。   霍司承没见过钟息对他露出过这种笑容。   轻松的,愉悦的,自然的。   他看向霍司承的眼神总是充满抵触、反感和淡漠,也不是厌恶,只是不在乎。   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钟息对他那么冷淡,还能和他结婚生子。如果单纯是为了钱,钟息看起来也不是爱财如命见钱眼开的人。   原来不只是不爱,而是另有所爱。   “爸爸!”   霍小饱的催促声将霍司承从沉重的思绪里拉出来,他在窗帘后面看到爸爸的身影一动不动,蹲的时间太久,他有点腿麻了,所以决定给爸爸一点提示,“爸爸!”   霍司承抬头望去。   窗帘的下摆明显凸出来一个小圆球。   霍司承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霍小饱,他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如果……如果和钟息结婚的人不是他,而是照片上的这个人,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霍小饱了。   他把照片朝下,用力按在书封上。   他往霍小饱的方向走,拉开帘子,霍小饱学着小老虎的叫声,两只手抬起来,装成小爪子,故作凶狠地“嗷呜”了一声。   他以为能吓到爸爸,咯咯地笑起来。   可霍司承面无表情地看他。   那眼神不像看他,反而像是观察他,暴戾压抑的信息素开始四溢。   霍小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感到委屈,往后退了一步,又因为腿麻,不小心踩住了窗帘的流苏,没站稳脚底一滑,就扑通摔在地板上。   屁股很痛,他瞬间眼含泪花。   他下意识地喊:“妈妈……”   霍司承自己都站不稳,但本能替他做出反应,他把拐杖放到一边,用手撑在窗台边,俯身环抱住霍小饱,可是他的右腿已经竖立悬空太久,膝盖的断裂还没愈合,越是俯身用力,骨折处的撕扯感越严重。   刚刚抱住霍小饱,痛感就从膝盖贯穿全身,他无法控制地用力收紧手臂,霍小饱一下子疼得哭出声来。   小徐听到声音立即跑进来。   只见霍司承的拐杖摔在旁边,他以一种艰难的姿势单手抱着霍小饱,霍小饱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可霍司承也弯不下腰。   小徐连忙把霍小饱接过来,顺便把拐杖拿给霍司承。   霍小饱被霍司承刚刚的表情吓到了,几天前惊恐的记忆被唤醒,爸爸不是原来的爸爸了,他伏在小徐的肩膀上痛哭。   霍司承一靠近,他哭得更凶。   “你带他回儿童房吧。”霍司承无奈地说。   “好的。”   小徐抱着霍小饱离开后,书房里还回荡着霍小饱一抽一噎的哭声。   霍司承的头又开始疼。   他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照片,越是疯狂地回想,那个男人是谁?   他应该认识,因为记忆里有模糊的印象。   其实他更在意钟息,他为什么要笑呢?   可以和一个外人自然而然地微笑交流,却做不到给自己的丈夫一个好脸色吗?从他出事到现在,钟息有表现出半点的心疼和难过吗?他好像巴不得霍司承把他忘了。   霍司承万分后悔。   其实前两天,有那么一瞬。   晨光微曦的时刻,他看到钟息和霍小饱躺在他身边,圆满感迅速充盈全身,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哪怕钟息不爱我,我也认了,我想要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现在看来,连这个卑微的想法都是奢望。   钟息回来的时候,一楼空无一人。   小徐不在。   他有些疑惑,换了拖鞋径直上楼,刚走到儿童房门口,正好撞上刚从里面出来的小徐,小徐见到钟息,面色一喜,压着声音说:“钟先生,您回来了,小饱刚睡着。”   钟息看了眼手表,疑惑:“怎么这个点睡觉?”   小徐给钟息讲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   “他们在我的书房里玩捉迷藏?”   “是的,本来玩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了,小饱突然哭了,理事长本来想抱,可他……不方便,把小饱弄疼了,我就赶忙接了过来,把小饱带回儿童房。”   小徐把儿童房的门拉开一道窄窄的门缝,小声说:“小饱哭得蛮凶的,一直说难受想要妈妈,我给他倒了水,他喝了些水,又哭了很久,好不容易才睡着。”   “他说他难受?”   “是。”   钟息进去看了看,帮霍小饱掖好被子。   出来之后,小徐说:“钟先生,那我先下去做午饭了。”   “好,辛苦了。”钟息掩上儿童房的门。   他去了一趟书房,原本是想开窗通风,走到桌边时他猛地停住。   霍司承睡在躺椅里,闭着眼睛。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家居服,和整间书房的色调倒是搭配。   拐杖被随意地丢在地毯上,书房里光线昏暗,小茶几上放着一本钟息两个月前买的专业参考书,被翻开到十几页,大概是太过枯燥,被霍司承弃到一边。   钟息俯身捡起霍司承的拐杖,起身时对上了霍司承沉沉的目光。   原来他没睡着,钟息移开视线,将专业书合起来放回桌上,说:“醒了就回主卧吧。”   “为什么?书房里有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吗?”   钟息整理的手停了下来。 第16章   钟息看到了那几张照片。   正面朝下,边角褶皱,像是被人充满恨意地用力攥过,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身后传来霍司承的一声轻笑,他语气平静,带着自嘲,“我不确定我有没有资格听你的解释,毕竟你一点都不在乎。”   钟息垂眸不语。   他拿起照片看了看。   他看到自己手里拿着一颗水蜜桃,突然想起,好久没买水蜜桃给霍小饱吃了。   钟息不觉得这些照片有什么奇怪的,他甚至看不出自己是在笑,他认为那只是聆听对方说话时一个礼貌客气的表情,可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霍司承都会为此大发雷霆,连质问的语气都差不多。   霍司承失忆之前问:我想听你的解释,我要你明明白白说你爱我。   失忆之后问:我不确定我有没有资格听你的解释,毕竟你一点都不在乎。   钟息感到疲惫。   “从我出事到现在,身边的每个人都在说我以前很爱你,对你和孩子很好,出于父亲的责任,我已经努力调动出情绪去爱霍小饱,但对于你,我没有责任,我对你应该没什么亏欠。”   钟息看到最后一张的时候,霍司承正好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睫毛颤了颤。   他没有回答。   霍司承用一种早有预料的语气说:“虽然从我出事到现在才过了半个月,但我竟然能猜到你不会解释,猜到你会像现在这样沉默不语。”   钟息淡定自若地整理着书桌。   “如果是这样,你到底为什么同意结婚?”   钟息把桌上的书分别放进不同的书柜,这次他大发慈悲地回答了霍司承的问题。   “因为你求了三次婚。”   霍司承气极反笑,“这也算理由?”   钟息走到窗边,把帘幔往两边拉开,然后打开窗户:“你总是在研究所门口招摇过市,惹得别人议论纷纷,我又很怕麻烦。”   霍司承轻挑眉梢,冷笑道:“原来是这样啊,听上去好委屈。”   他突然抬高了音量:“可是你现在拥有一切,拥有最尊贵的身份,数不完的钱,可爱的孩子,甚至我在失忆前还那么爱你,你有什么好委屈的?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说话吗?”   钟息猛地僵住,两只手攥紧了窗沿。   有什么好委屈的?   钟息觉得喉口泛起阵阵苦涩。   霍司承把一切都忘了,把过往的那些好的坏的、让钟息爱恨交加的故事都忘了。   钟息好羡慕他,他总是洒脱,想爱就爱,想忘就忘,全世界都围着他转。   窗外的清新空气裹挟着十一月的冷意吹进来,霍司承的声音也掺了几分冷意:“钟息,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要一个解释。”   钟息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无奈地说:“你已经有主观臆断了,我的解释还有用吗?”   钟息看着远处的灌木林。   风吹过,惊起几只飞鸟,看着飞鸟远去,变成几个黑点,他怅惘地想:这明明是你的错,为什么要我来解释道歉呢?   明明是你主动招惹我的。   你以为我很想爱你吗?   ·   ·   七年前。   联盟军事学院一年一度的军事演习在学生们的踊跃报名中拉开序幕。   Alpha更衣室里,盛煊卸下防弹背心和丛林靴,放到一边,和他相熟的学弟满眼艳羡地走过来,“盛学长,你这一套也太帅了,我什么时候也能穿出这种感觉啊?”   盛煊指了一下窗边,“真正帅的在那呢。”   学弟顺着盛煊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正站在窗边接电话的霍司承。   霍司承穿着配备负载背心的战斗服,身姿挺拔健硕,起码有一米九,被涂了迷彩的脸难掩英俊,下颌如刀削,充满了雄性骨骼的凌厉感,一只特种卡宾枪在他手里像玩具一样,被他绕指轻松转了一圈。   学弟看得晃了眼,讪讪道:“把这位当目标,那我还不如早点退学。”   盛煊笑了笑。   学弟咋舌道:“霍学长简直是天生的反恐精英,我看了他的体能数据和作战成绩,太反人类了,怎么会有人真的百发百中啊。”   盛煊拍拍小学弟的肩膀,宽慰道:“十级的alpha本身就是反人类的存在,比不上他才是正常的,你看我,就从来不拿他做目标。”   小学弟原本认真地点了点头,等盛煊走后,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盛学长!你这样的九级alpha难道就不罕见吗?”   盛煊朝他摆了摆手。   霍司承接完电话,盛煊走过来,问他:“今年的军事演习你参加吗?”   “本来不想参加,但柳中校给我报了名。”   “他拿你当吉祥物呢。”   霍司承轻扯嘴角,脱了身上的装备。   “我听说霍总督下个月要在总督府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邀请了所有政商世家的适龄omega,意图很明显啊。”   霍司承装没听见。   “我说,你爸开始给你筹划亲事了。”   霍司承解开林地迷彩服的纽扣,把外套脱了扔到一边,“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有没有想过这事?”   “没有。”   “不可能。”   霍司承打量了他一眼,“你和俞可钰捅破窗户纸了?”   盛煊皱眉,“这和小鱼有什么关系?”   霍司承往淋浴区走,“那你荡什么漾?”   盛煊笑着跟在他后面,“我好奇啊,我真好奇,我特想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征服你。”   “无聊。”   “其实老林将军的孙子和你就很般配,人家一个柔柔弱弱的omega,为了你上军校,每天训练得累死了,我感觉你爸也挺喜欢他的。”   “我不喜欢。”   霍司承打开莲蓬头,水流猛冲下来。   “为什么不喜欢?”盛煊一脸八卦。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我是霍司承。”   “这话说的,就是因为你是霍司承,那些人才会一批又一批地往你身上扑啊,霍司承这三个字和你这个人,本来就是分不开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敢问全军校还有不认识你的人吗?”   “肯定有,”霍司承随口道:“如果非要找,我就找个不认识我的。”   盛煊笑道:“那你就单着吧。”   霍司承没说话,一脸的无所谓。   三天后,联盟军校一年一度的演训行动和军事演习正式开始,军校特地请来霍振临和多位联盟高官前来开幕。   演习类型被设定为边境防御演习,参加演习的军校生们被分为红蓝两军。   红方守、蓝方进攻。   霍司承穿着一身轻便的作战服从坦克里出来,柳中校站在外面,笑着说:“你父亲遣人来找你,到处都找不到,我说我来找。”   “什么事?”   “没什么事,看看你。”   霍司承不用猜也知道,盛煊提到的那个omega此刻肯定坐在司令部里,坐在霍振临身边。   他把自己的红色标识摘下来,又重新贴上,咣当一声关上坦克的顶部舱盖,“柳叔,这演习的名是您给我报的,我这儿正打仗呢。”   柳中校无奈地笑了笑,“总督喊你过去,你就过去一下吧,不妨事的。”   步讯机里传出连长的声音,“敌方指挥部队使用发烟雾弹掩护射击,并派出爆破组前出爆破,目标是我军三号碉堡。”   霍司承朝柳中校耸了耸肩膀,一副“战况如此激烈我也没办法”的表情,抄起枪就走了。   赶到场地时,盛煊正在安排狙击点。   霍司承接过望远镜,看到蓝军的扫雷车,“嚯,什么时候出的新家伙?”   “上个月新出的,综合轮式扫雷车,爆破精准度比上一代提升了百分之二十,姚文和参与设计的,都快跟我吹牛吹死了。”   霍司承眯起眼睛,看到扫雷车旁边有一个略显笨拙的身影。   “怎么还有小孩?”   盛煊看了看,“人家就是瘦了点,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小孩了?”   一旁的学弟总想着能和霍司承说两句话,他主动插嘴,说:“我认识他,他好像是弹药工程专业的,今年大一,不是正儿八经的爆破兵,因为这次爆破组缺人,他主动报名,不然哪里轮得到他一个beta上战场。”   “他是beta?”盛煊略显惊讶。   “对,他是弹药工程专业唯一一个beta。”   霍司承用望远镜观察着那个瘦弱的身影,看着他试探着左看右看,酝酿好久才发射一炮,忍不住轻笑一声:“胆子好小。”   盛煊习惯性替人说话:“大一新生,能做到这样已经可以了。”   霍司承架好枪,找好狙击点,数了一下数量,然后拍了拍学弟的肩膀,“你来。”   学弟吓得直接结巴了,“啊,我?”   “不然呢?”   学弟心里打着退堂鼓,紧张得都快吐了,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霍司承这种顶级alpha,吓得连头都不敢抬,手也在哆嗦,他都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霍司承恐怖的信息素。   盛煊笑着说:“紧张什么?你平时训练成绩不都是班级第一吗?”   “我……我……”   霍司承显得有些不耐烦,“你还有半分钟有效时间,你确定要浪费?”   “不、不浪费。”   “叫什么名字?”   “孙骞。”   “很好,孙骞,”霍司承拿着望远镜,语气变得严肃,“全程西北侧风,风力两级,距离九百米,视线良好,可以射击。”   “是,收到命令!”孙骞也瞬间变得严肃,他迅速下趴握枪瞄准目标。   一枪、两枪。   盛煊紧盯着对面的扫雷车,“歼敌两人。”   孙骞不愧是步兵班的尖子生,虽然在霍司承面前唯唯诺诺,真到了实战的时候,还是让霍司承和盛煊惊艳了一把。   到了最后一枪,最后一个人。   孙骞的枪声和碉堡的爆破声同时响起。   盛煊略显遗憾,望向后面的霍司承,“被对面的爆破兵抢了先。”   霍司承挑了下眉,“哪一个?”   “你说的那个小孩,还挺猛。”   霍司承接过望远镜时,正好看到小孩飞奔进了扫雷车,正准备原路返回营地。霍司承陡然来了兴趣,他把望远镜扔给孙骞,说:“表现不错,盛煊给他记一分。”   孙骞惊喜道:“加一分吗?”   霍司承抄起枪,“扣分,这么点距离还漏掉一个,好意思加分?”   孙骞瞬间蔫巴了,盛煊笑着安慰他:“别被他影响,他要是真想给你扣分,早就开骂了,他这是夸你呢。”   孙骞“啊”了一声,“这也叫夸啊。”   “嗯,他对有天赋的同学还算温柔。”   孙骞扯扯嘴角,小声嘟囔:“这……这也叫温柔啊,我刚刚吓得差点尿裤子了。”   看着霍司承远走的身影,孙骞好奇地问:“霍学长这是去哪里?”   “追小孩去了。”   “啊?”   “追杀。”盛煊补充道。   “哦。”   扫雷车离对方营地只剩几公里的距离,感觉到有坦克逼近,扫雷车立刻加快速度,但坦克的驾驶者明显比他熟练得多,也强势许多,不停地从侧面逼近,想把他往沼泽地逼。   扫雷车刚要调转方向,就被坦克的烟雾弹击中,视线瞬间被红色的浓烟笼罩,红外探测和瞄准设备瞬间失效,危在旦夕。   钟息正紧急开启防护措施,他才学了一年不到的弹药工程,对扫雷车的使用方法还不熟悉,烟雾即将消散,他才找到按钮,还没来得及按下,头顶的舱盖忽然被人打开。   霍司承单膝跪在舱盖旁,用一只长式卡宾枪瞄准他,声音里藏着笑:“逃了十二分钟四十三秒,不错。”   钟息呆呆地仰起头,脸上的迷彩口罩和防护镜因为车舱里太热,被他摘掉了。   霍司承看见一张白净的小脸。   很秀气,很可爱。   鼻尖有一颗小小的痣。   钟息两手举过头顶,他还是望着霍司承,眼神里满是疑惑,他试图看到霍司承臂弯上的颜色标识,以分清敌我。   “你不认识我?”霍司承问。   钟息摇摇头,他的眼神单纯而清澈。   霍司承微微愣神,手指不自觉离开扳机。   就在这一秒,钟息拿起一旁的枪,对准霍司承,没有片刻的犹豫和停顿,他的枪发出一束激光,直射霍司承的胸章。   命中激活发烟器。   耳机里传来冷淡的系统判定声:红方霍司承被射中。   “……”   霍司承没反应过来,直到钟息因为害怕,补了第二枪。   空包弹擦过霍司承的脸颊,虽然主要材质是木头,但里面还是包含了少许金属,高温出膛时瞬间破碎,划破了霍司承的脸。   霍司承伸手去摸,摸到了血。   他再次哑然,他望向钟息,不解地问:“你补第二枪干嘛?”   钟息抱着枪无辜道:“你盯着我干嘛?” 第17章   霍司承被射中的消息瞬间席卷了军校,一直到演习结束,霍司承到底是怎么被一枪爆头的,仍旧是军校生们私下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人说是对方偷袭。   立即有人反驳:霍司承是顶尖的狙击手,他的侦查能力和应变能力是一流的,普通军校生根本不具备偷袭霍司承的能力。   有人说对方是个关系户,霍司承是看在对方后台的份上,对他手下留情。   这个观点也迅速遭到了批驳:霍司承将来很有可能是联盟总督,整个联盟不可能有让霍司承忌惮的后台。   最后吵来吵去,都没有定论。   医院里的急诊室。   护士给霍司承处理好伤口,霍司承按着防水贴,看向一旁低头不语的钟息。   钟息,弹药工程专业一年级的学生。   Beta,身高一米七五。   家住蓝岩基地星海区,父母是普通的公务员,他以星海区总分前十的成绩考入军校。   这是文泽给他发来的资料。   除了读弹药工程专业的beta,好像也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霍司承看着他,看他深深埋着头,心想:这小孩现在大概很害怕,估计又愧疚又恐惧。   毕竟整个联盟敢拿枪指着霍司承的人几乎没有,这小孩不仅拿枪对着霍司承,还一连开了两枪,直接让霍司承挂了彩。   霍司承决定安慰一下他,护士处理完之后,他起身走向钟息。   “行了,把头抬起来。”   钟息不动。   “我不骂你,也不会处罚你,本身就是军事演习,你做的没错。”   钟息还是不动。   霍司承感到疑惑,心想这小孩脾气还挺拧的,他的语气还不够温和吗?   “钟息,把头抬起来。”   霍司承用尽最后一点耐心,钟息还是无动于衷,霍司承以为钟息哭了。   以他的经验而言,从小到大那些有意无意中伤他的小孩,都会在得知他的身份后,因为害怕被父母惩罚而大哭。   他立即蹲了下来。   然后发现,钟息已经睡着了。   “……”   钟息的眼睛紧闭着,睫毛纤长,因为环境陌生而微微发颤,但呼吸已经均匀平缓。   真的睡着了。   他鼻尖上的小痣在霍司承视线的正中心,霍司承很难挪开眼。   看了一会儿,霍司承起了逗弄的心思,他拿起一旁的医用酒精,打开盖子,放在钟息的鼻子下面,钟息被强烈刺鼻的气味吓醒,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极具侵略感的脸。   五官英挺得叫人心慌,右颊贴了一张医用创可贴,但不难看,倒添了些匪气。   钟息又呆住了。   霍司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要我喝掉吗?”他垂眸望着霍司承手里的医用酒精。   语气可怜得好像霍司承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凶神恶煞,是会用极端手段霸凌别人的人。   明明是他无缘无故朝着霍司承补了一枪,导致霍司承脸上挂了彩,现在却反客为主,霍司承被他气笑了,继续逗他:“是啊,我就是要你喝一口,喝一口我就原谅你了。”   “我会中毒,胃肠道也会坏掉。”   “没事,我会赔钱。”   钟息看着霍司承,霍司承朝他挑了下眉。   僵持几秒后,钟息眼圈渐红。   他原本皮肤太白,眼圈红得就格外明显,联想到两个小时前他抬枪射击的样子,实在太过反差,霍司承更觉有趣。   “我不想喝,”钟息能屈能伸,他表情诚恳道:“对不起,我可以用其他方式道歉。”   霍司承把医用酒精瓶放回架子上,“什么方式都可以?”   钟息愣了愣,“我是beta。”   霍司承轻笑,心想这小孩懂得还挺多,“我知道你是beta,你刚刚在想什么?”   钟息低头不语。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钟息身上的作战服还没换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临时顶替,码数好像还大了点,灰扑扑的绿色作战服把他完全包裹住,他一低头,尖尖的下巴就藏进了衣领里。   他看起来好像很怕霍司承。   “知道,霍司承。”   霍司承一愣,“怎么知道的?”   “刚刚医生告诉我的。”   军校的急诊科医生一看到霍司承就瞬间紧张起来,如临大敌,待看到他脸上的血之后,吓得像是天塌了下来。看到钟息懵懵地站在霍司承旁边,医生还以为钟息是霍司承的副官,抓住他问:“霍公子这是怎么了?”   “霍公子是谁?”钟息疑惑。   医生指着霍司承说:“这是霍总督的儿子啊。”   霍……总督?!   钟息脸色一凛,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他竟然打伤了联盟总督的儿子。   钟息越是怕霍司承,霍司承越觉得好玩,他拎了张凳子坐在钟息面前,一本正经道:“你这次军演立功了,起码立了三等功,三等功加学分的,还有奖金,想要吗?”   钟息连忙点头。   “但我不想让他们给你。”   钟息低下头,忍气吞声道:“哦。”   “你叫什么名字?”   “钟息,钟表的钟,休息的息。”   他一直低眉垂眼,霍司承总觉得他只是表面乖顺,心里指不定怎么骂呢。   “钟息……”霍司承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下个月我有件事情要你帮忙,你要是帮了我,我们之间就一笔勾销,好不好?”   “什么忙?”   霍司承眼里是戏谑的笑,钟息愈发局促不安,他拧紧眉头,身体不自觉往后躲。霍司承故意逗他,看他往后躲,就一个劲往前靠。   鼻尖差一点就要碰到了。   霍司承余光里瞥到钟息握紧的拳头,他毫不怀疑,他若是再靠近一点,只要一点点,钟息的拳头一定会让他另外半张脸也挂上彩。   “小忙,放心。”   霍司承朝他笑了笑,然后起身离开。   钟息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宿舍,他是弹药工程专业唯一的一个beta,入学时辅导员出于无奈,只能安排和其他专业的人同住。   一个宿舍四个人,其他三个人都是纳米材料专业的,他们看到钟息进来,齐齐涌了上去,钟息吓得僵立原地。   平时他们都不怎么搭理钟息。   “你不是参加军演了吗?你知不知道今天霍司承被人一枪爆头了?”   钟息摇摇头,窘迫道:“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吗?他们说他是和蓝方爆破组狭路相逢,然后被狙击手偷袭的,你不就是蓝方爆破组的吗?”   钟息不知道从他去医院到回来的这几个小时里,外面的世界已经把谣言传到了当事人都不知情的地步,他讪讪笑道:“我真不知道,我……我第一次参加军演,什么都不懂。”   室友们没太指望钟息,叹了口气,“也是,你估计都见不到霍司承。”   “我太累了,我要睡觉了。”钟息放下书包,准备去洗漱。   和他关系稍好的刘响说:“你平时没什么事都要睡那么久,今天参加了一场军事演习,我感觉你能睡到明天晚上。”   一旁的室友也说:“钟息,你爸妈给你取的这个名字真的太有远见了,钟表转过一圈,你休息12个小时,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能睡的人。”   钟息站在卫生间门口,想了想,并不反驳,他说:“确实,我也没见过。”   几个室友:“……”   刘响看着紧闭的卫生间门,听到里面水声响起才说:“他为什么要报名军事演习啊?”   “好像是为了加学分。”   “只要报名参加就可以加学分吗?”   “当然不是,起码得立功吧。”   “哦,”刘响很不理解:“那他费什么劲啊?”   第二天军校召开表彰大会,给在军事演习中表现优异的学生颁奖。   和刘响估计的差不多,钟息果然昏睡不醒,他好不容易撑着眼皮走进礼堂,找到班级所在的位置坐下。   校长还没讲完话,他就已经睡着了。   半小时后,身边的同学猛推他的胳膊,“钟息,醒醒,钟息快醒醒,上去领奖!”   钟息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旁边的同学迫不得已,只能狠掐了钟息一把,钟息惊醒,睡眼惺忪地望着同学。   “到你领奖了!”   钟息还在缓冲状态,他迷迷糊糊望向台上,大屏幕上赫然写着:【弹药工程专业二班,钟息,荣获一等功】   钟息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同学实在忍不了他这个慢吞吞的性子,直接一用力,把他从座位上推了出去。   钟息沿着礼堂中间铺了红毯的楼梯往下走,一步步靠近礼台。   军校校长兼军演总司令站在台上,手里拿着证书和奖杯,静静等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他听见了很多议论声,大概在讨论怎么会冒出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钟息,还是弹药工程专业的,连普通模练都没参加过,竟然能只身操作扫雷车,炸完红方碉堡后还拿下了红方连队的狙击手,歪打正着直接拿了一等功。   其实钟息自己也觉得茫然无措。   他真的只是为了学分,才报名碰碰运气的。   快走到礼台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挺拔健硕,连背影都张扬显眼,那人好像能察觉到钟息的目光,忽然转过头来。   霍司承朝他眨了一下眼。   钟息移开目光,皱起眉头。   霍司承丝毫不恼,他浅笑着回过头,和身边人继续说话。   钟息走到台上,和校长握手,鞠躬领奖。   有种做梦一般的轻飘飘的感觉,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当天晚上,他收到一条陌生短信:   【后天南区一号停车场见。】   正当他疑惑来信人是谁时,对方又给他发了一条:【小忙。】   钟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手机突然变得很烫,对于霍司承突然入侵他的生活这件事,钟息感到茫然又不安。   三个室友出去聚了个餐回来,看到钟息躺在床上,忍不住问:“就是你把霍司承一枪爆头的啊,我们昨天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啊?”   钟息闷声说:“我不知道他是霍司承。”   这话内容是真,时态是假,钟息本不想撒谎,但他也不想惹来麻烦。   刘响并没多想,只是叹气,“你完了,钟息,你得罪霍司承了。”   钟息很想纠正刘响他们的说法。   如果从实战的角度而言,敌我对峙,千钧一发,钟息为了保命,别说补第二枪了,他架着机关枪朝霍司承扫射,把霍司承扫成筛子,都是符合常理的本能反应。   钟息没有参加过军演,他对军演里的一切都很生疏,包括作战心态。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用戏谑的语气对他说:你完了,你得罪霍司承了。   而不是说,钟息,你真厉害,你竟然破了霍司承的不败战绩,你把他一枪爆头欸!   钟息闷闷地闭上眼睛,宿舍灯熄了之后,他又拿起手机,给彬白发去消息:【为什么有些人会对权势产生盲目的崇拜呢?】   沈彬白的头像一直没有变,和他们在观星论坛上初识时一样,还是银河的照片。   很快,沈彬白就发来了回复:【可能他们也想成为其中一份子。】   【好没意思。】   【社会就是这样的,很无聊,所以我们抬头看星星。小息,今天心情不好吗?】   钟息几次输入又修改,最后他把关于霍司承的几行字一一删除,只回复:【没有,军演前后太累了,我可能需要休息。】 第18章   钟息放下手机,他转头看向窗外,窗帘没有完全拉上,钟息从缝隙中窥见今晚的月色,有些黯淡,像他的心情一样。   但他在乌云中看到一颗星星。   那颗星星恒久地停留在他的视野里,悬于遥远夜空之中,忽隐忽现,陪伴钟息很多年。   钟息有个秘密。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外星来的。   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他深信不疑。   这些年他把这个秘密告诉过很多人,大家都觉得可笑。   母亲也跟他讲:再过几年,等你工作了结婚了,就不会再有这么幼稚的想法了。   所有人里只有沈彬白不笑话他。   钟息怔怔地望着窗外。   宿舍里其他室友还在讨论特种兵野战训练有多残酷,三句话不离霍司承。   钟息听得心情愈发烦躁。   “我要离开地球,”钟息拽被子时闷声道:“我不想见他,我要回我自己的星球。”   刘响听到钟息的嘀嘀咕咕,但没听清,于是问:“你在说什么啊钟息?”   钟息僵了僵,从被窝里钻出来,改口道:“我说我要睡觉了。”   “诶呀你一天要睡多久啊,听说特种兵野战队他们一天只睡两小时,霍司承之前……”室友们又开始聊刚刚没说完聊完的话题。   钟息深吸一口气,捂住耳朵。   霍司承约他明天见面,说是有个小忙要让他帮忙,他语焉不详地说了声“小忙”,钟息心情郁结到两夜都没睡好。   第三天,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从宿舍楼往一号停车场的方向走。   每一步都重如千钧。   他远远地就看到霍司承站在车边。   霍司承实在是太惹眼了。   他的衬衣和西裤都是纯黑的,熨帖笔挺,衬得他的身形更加挺拔,眉眼里少了几分穿军装时的痞气,显得格外矜贵。   钟息偷偷打量着他,看着看着就没了距离的概念,都快走到霍司承面前了,他还用抵触和质疑的眼神盯着霍司承,直到霍司承弯起嘴角,微微俯身,“不认识我了吗?”   他猛地停住,反应过来之后连忙退了一步,“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因为要参加一场舞会。”   钟息瞪大眼睛,“你为什么要带我去?我不会跳舞。”   “我知道,不需要你跳舞。”   “我不想去。”   霍司承没有立即说话,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防水创可贴还在,提醒着钟息要为自己冲动扣动扳机这件事付出代价。   “……什么舞会啊。”钟息不情不愿。   霍司承把他推进副驾驶座,“去了你就知道了,有很多好吃的,吃饱就可以回来了。”   钟息想:那太好了,反正我不爱吃东西,我就吃一点点,一点点就饱。   霍司承开的是一辆黑色吉普车,钟息对汽车并不了解,大概能感觉出来这辆车是由越野车深度改装而来的,车身通体漆黑发亮,线条极致硬朗,像是深沉的黑武士,开在平坦的马路上,回头率过于高,和霍司承一样惹眼。   霍司承时不时转头看他,钟息有些不自然,眉头始终拧着,闷闷不乐地攥着安全带。   “一等功加多少学分?”霍司承问。   “十分。”   “十分啊,你要那么高的学分做什么?”   “不喜欢参加其他集体活动。”   霍司承轻笑,“原来是这样,拿一次一等功可以少参加十次无聊的集体活动,挺划算的。”   钟息其实想问:我为什么能拿到一等功?   钟息很清楚,如果霍司承不说,钟息把他一枪爆头的英勇事迹将无人可知,如果霍司承从中作梗,钟息有可能连三等功都拿不到,但是钟息顺利拿到了一等功,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是一个无名小卒打败了霍司承。   以霍司承那样的性格,能接受自己的名誉受到损害吗?钟息有一点好奇。   但他不会问的。   他不想和霍司承说话。   他偷偷给彬白发消息:【彬白,我要浪费一个晚上的时间,和讨厌的人待在一起。】   彬白:【谁?】   钟息:【遇到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他让我陪同他参加一个活动,不过你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我很快就可以回宿舍了。】   彬白:【那就好。】   钟息:【我最近在军演,很忙,你上次说你拍到了一个很好看的星系,我都没时间看,今晚可以详细地讲给我听吗?】   彬白:【可以。】   霍司承的声音从左侧幽幽地传过来,“钟息同学,下车吧。”   钟息一扭头就看到霍司承斜着身子倚在车门和车座之间,眼神含笑地看着他,昏暗的车厢将他的轮廓映得更加深刻。   钟息吓得收起手机。   他们来到一处灌木环绕的庄园。   钟息看着高大的灌木丛,他小声呢喃:“我喜欢灌木环绕的房子,很有安全感。”   他以为霍司承听不见他说话,结果话音刚落,霍司承就说:“是吗?我倒觉得遮挡视线。”   钟息没回应,他闭着嘴巴欣赏美景。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庄园的最中心,钟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是总督府。   他此刻正站在联盟最高领导人的家门口,纵然是钟息这种八百年不会看一次新闻的人,都忍不住有些紧张和局促,他往霍司承身后躲了躲,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   霍司承好像最喜欢看他这副样子,钟息往他身后躲,他偏要转身,钟息只能像害怕被老鹰抓走的小鸡一样,死死盯着霍司承后腰的衬衫褶皱,一有机会就躲在霍司承身后。   霍司承心情愉悦,迎面遇到柳中校。   柳中校携夫人前来,他对夫人说:“我常常提起霍总督的公子,你是不是都没见过?”   柳夫人温柔颔首道:“真是青年才俊。”   霍司承伸手同夫人相握,“中校是我的老师,您就是我的师母了。”   柳中校注意到霍司承身后躲着的人,穿着白色卫衣和牛仔裤,看着和整个宴会厅都格格不入,而且……怎么身形还有点眼熟?   霍司承把钟息从身后捞出来,他揽住钟息的肩膀,笑道:“中校,这位您应该见过的,前两天的表彰会,这位可是一等功得主。”   “钟息,是吧?”柳中校记起来。   钟息仓惶点头,他很微弱地打了招呼:“中校好,我是弹药工程专业一班的钟息。”   可惜声音太小,柳中校没注意。   柳中校正要叮嘱霍司承,霍司承忽然抢白道:“中校,钟息刚刚打了招呼,您听见了吗?”   中校连忙说:“你好,钟同学,军演表现非常好,未来可期。”   钟息大窘。   霍司承笑着望向钟息,钟息似乎想摆脱霍司承的束缚,一个劲地扭动肩膀,眉宇间还有些不耐烦,霍司承还不愿意,笑意吟吟地低头附耳说了几句,钟息才安静下来。   两个人好像和周围隔开了磁场,霍司承的语气和动作都很亲昵,像是情人间嬉闹。   柳中校愣住。   他从没见过霍司承露出这副神情。   柳中校脸色变了变,他了解霍司承,知道霍司承是不允许别人随意近身的,除了他从小到大的朋友盛煊和俞可钰。   难道霍司承和钟息……   他审视着钟息,尽力回想这个孩子的资料,好像是个beta,并不是政商两界的权贵之子,他简单的穿着也可以验证这一点。   柳中校的大脑顿时嗡嗡作响,这可如何是好,谁都知道这场舞会就是为了给霍司承相亲。   虽然已经能预料到之后会发生的闹剧,但他自知没资格提醒霍司承,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携夫人一同走进宴会厅。   柳中校一走,钟息立即小声说:“不要碰到我的肩膀!”   “隔着衣服,不算碰。”   钟息压着火气,“算!”   霍司承从逗钟息这件事得到了极大的愉悦感,他笑着说:“那好吧,我不碰你,那你能不能尽量靠在我身边,陪我演完这场戏?”   钟息想了想,“过了今晚,我们之间的账就一笔勾销了吗?”   “是。”   钟息看着霍司承的脸,暗暗思忖弄伤总督儿子的脸原本的代价,简单衡量了一下两者,最后决定接受霍司承的请求。   “好吧。”他贴着霍司承的胳膊。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他还太年轻。   一进入宴会厅,他就傻了眼。   怎、怎么有这么多人?!   比电视剧里的豪门盛筵更夸张,视觉冲击更强,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歌舞升平,男人都身穿西装革履或者挺拔军装,女士们都穿着优雅的长裙,衣香鬓影,钟息一时间看花了眼。   还没等他的视线扫完全场,全场的目光已经齐刷刷地朝他的方向投射过来。   这时候霍司承揽住钟息的肩膀,钟息都没有反应,他被吓住了。   宴会厅突然变得安静。   钟息听到耳边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很奇怪,他从蓝岩基地来到联盟军校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一直是小透明,甚至因为是唯一的beta被分去其他宿舍楼,导致和班级里的大多数同学都不熟悉,一直到现在,他们班的班长都喊不出他的名字。   可遇到霍司承不过四天,他已经承受了两次众目睽睽的压力。   这对钟息来说简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他看到很多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看他们精致的五官和纤瘦的身姿,就知道他们都是omega,这些男孩子们都在打量钟息。   钟息小声问:“我可以去吃东西了吗?”   霍司承安抚地捏了捏他的肩膀,说:“再坚持两分钟,好不好?”   很快,霍振临带着阮云筝走了过来。   眼看着联盟最高领导人离他越来越近,钟息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   霍司承说:“爸,这是我新交的朋友,你应该也听说了,钟息。”   如果钟息知道霍振临对他的厌恶会从此刻一直延续到往后很多年,甚至在霍小饱出生后,霍振临都不肯承认这个孙子,此刻他一定不会如此乖顺恭敬地打这个招呼。   但他现在还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面对霍振临,他分外惶恐。   一想到自己弄伤了霍司承的脸,他的声音就止不住地发颤,他说:“总督您好,我是钟息。” 第19章   十九岁的钟息看上去很稚嫩,头发柔软垂顺,被风吹乱,头顶还有一簇微微翘起,他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卫衣和蓝色牛仔裤,两只手窘迫地攥在身前。   和omega相比,钟息的个子高了些,和alpha相比又太瘦弱。他皱着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每当旁边议论声迭起时,他就往后退一步,警惕地望向两边。和霍司承身边那些政商世家的孩子相比,他显得很格格不入。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宴会厅。   霍振临当着众人的面,没有发作,只微笑着说:“你好,军演表现得很好。”   钟息僵硬地笑了笑,霍司承忽然俯下身,在钟息耳边亲昵地说:“往右看。”   钟息立即看过去。   看到了一排摆着美食的长桌。   霍司承说:“那边有很多吃的,你就随便找个座位坐下来等我,不管谁跟你说话,你都不要搭理,我会尽快过去接你。”   钟息点点头,忙不迭逃了过去。   视线聚焦的中心就只剩霍司承一个人,他独自面对霍振临。   霍司承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钟息,眉眼间流露出不寻常的温柔,直到霍振临轻咳一声,他才回神,直直地望向霍振临,他玩世不恭地笑了笑,用行动表明他的态度。   霍振临脸色铁青,难掩不悦道:“过来,和林老将军打个招呼,他好多年没见过你了。”   一旁的盛煊走过来,朝霍司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林老将军的孙子就在前面。   霍司承会意,于是对霍振临说:“打招呼可以,其他的就算了,我朋友在那边等着。”   “什么朋友?”   霍司承眉梢微挑,“准备追的朋友。”   霍振临压着声线,用只有霍司承能听见的声音说:“荒唐,你知不知道他是beta——”   “那又如何?”霍司承朝霍振临笑了笑,又打量了一下旁边的阮云筝,讥讽道:“都是干出格的事,怎么您可以,我就不可以呢?”   阮云筝脸色一变。   霍司承笑得绵里藏针。   霍振临被戳到痛处,斥责道:“你在说什么疯话?没大没小的。”   疯话?   霍司承冷笑一声,他的母亲叶绘蓝去世不到一年,霍振临就和霍司承的钢琴老师阮云筝搞在一起,这事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外界并不知道阮云筝的真实身份,因为霍振临给了阮云筝一个全新的身份——联盟特派访问学者兼青年钢琴家阮云筝。   所有人都以为是霍振临热爱艺术,到了中年终于遇到了音乐上的知己,只有霍司承知晓其中令人作呕的真相。   他的父亲,他引以为豪的父亲,在领导联盟的十几年里所向披靡的父亲,却做不到在婚姻里保持忠诚,和儿子的钢琴老师暗度陈仓,霍司承得知这件事时,只觉得恍惚。   其实叶绘蓝也知道。   为了联盟的稳定、霍振临的事业,以及霍司承的健康长大,叶绘蓝忍了下来。   一想到母亲,霍司承的恨意就漫上心头。   他略过霍振临和阮云筝,主动过去和军功斐然的林老将军打了招呼,然后冲一旁的omega点了点头,转身往用餐区的方向走。   omega往前追了几步,被林老将军喊了回来。   钟息的身影被人群淹没,霍司承找了很久,最后才在角落里找到一个人坐着的钟息。   他又要睡着了。   两手叠在桌边,坐着都可以打盹,脑袋一晃一晃的,看起来好生可怜。   他怎么动不动就睡觉?有这么累吗?   霍司承朝他走过去。   其实钟息也不想睡,但困意已经涌了上来,他频繁看向手表,简直度日如年。   二十分钟了,霍司承还不来。   钟息困到直接闭上眼睛,耳边的喧嚣声和音乐声都变得模糊。   霍司承走到他面前,觉得可爱,拿出手机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照片,才想起来叫醒他。   钟息懵懵地望向他,“你结束了?”   霍司承在钟息身边坐下,“是啊,有点饿,这里有什么比较好吃?”   钟息指了一下他面前那一盘松饼,“这个,奶香南瓜松饼。”   “这是……儿童区的吧?”   钟息没参加过这种类型的宴会,对这些没有概念,他又咬了一口,“是吗?大人不可以吃吗?我就是觉得很好吃。”   霍司承本来不爱吃甜食,看着钟息嘴巴鼓鼓,他忽然饿了,喉结滑动不自觉滑动。   他拿了一片南瓜松饼尝了尝,和他预想的一样甜,但他这次竟然不觉得难吃。   钟息面前放了两个圆盘,上面有很多他夹下来吃了一小口就不想吃的美食,他唯一宠幸的就是南瓜松饼,霍司承逗他:“钟息同学,你的挑食浪费问题很严重啊。”   “不好吃。”钟息理直气壮。   霍司承弯起嘴角,钟息挑的位置很偏僻,前面还有一个廊柱,半扇屏风,挡住了很多人试探的目光。   钟息不爱说话,吃东西很慢很安静,在钟息身边,霍司承竟然感受到难得的轻松。   他看着钟息花了一分钟才吃完半块松饼,轻笑出声,然后又看着他在盘子里挑挑拣拣,最后也没找到一个想吃的东西。   察觉到霍司承的目光,钟息用余光打量了一下他,以为霍司承也想吃,于是把盘子推到霍司承面前,霍司承随手拿了一块蛋糕。   钟息不吃了,低着头不说话。   他看起来很讨厌这里。   霍司承稍微吃了点东西裹腹,钟息就开始催他:“我想回学校了。”   霍司承把他拉起来,笑着说:“好,回学校。”   钟息一怔,用力挣脱开霍司承的手,把胳膊背到身后,和霍司承隔开距离。   出门的一段路上,仍然有很多人在注视他们,但钟息已经没有精力在意了。   回到霍司承的车里,安静的车厢让他的心情慢慢恢复如初,不再紧张局促。   钟息忽然觉得自己的理念是对的,还是做小透明比较好,做天之骄子太累了。   正想着,霍司承忽然开口:“钟息,我们之间的两枪之仇一笔勾销了。”   钟息很是开心,但他还是严格纠正:“是一枪之仇,我只承认我不该补第二枪,可我没说我的第一枪也是错的。”   霍司承轻笑,“好。”   得到霍司承“一笔勾销”的承诺,钟息看起来轻松很多,四肢舒展,腰背都挺直了,因为无聊,他把两只手搭在一起,作为桥梁,让手机从左滑到右,从右滑到左。   霍司承的视线忍不住落在他的小动作上。   钟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霍司承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他想和钟息约会。   想和他有进一步的发展。   霍司承按照钟息的要求,把车停到宿舍楼的背面,这次他的声音里没有戏谑和逗弄,反而有些低沉和认真,他问:“钟息,恩怨一笔勾销,但我不想就这样失去给你发消息的资格。”   钟息愣住,没听懂。   霍司承倾身靠近,看着钟息的眼睛,他问:“钟息,我可以追你吗?”   霍司承这张脸实在太有迷惑性,钟息的大脑宕机了几秒,然后脱口而出:“不可以!”   这回换霍司承愣住,他问:“为什么?”   钟息说:“我有男朋友了。”   ·   书房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运转。   钟息站在窗边,看着远处的风景。   原本他觉得绕屋一周的灌木林很漂亮,像身处童话庄园,现在看腻了也觉平淡,还真应了霍司承的话,确实遮挡视线。   七年,一晃七年。   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慢慢褪色,细节变得模糊,钟息有点记不清他说了他有男朋友之后,霍司承是什么反应?   霍司承好像愣怔许久,然后笑了一声。   “有男朋友了啊。”他重复道。   那时候钟息好傻,还以为说清楚就是拒绝,就可以摆脱霍司承。 第20章   记忆里军校的日子总是炎热的,背景音是交错的蝉鸣声和哨声,穿着训练服的少年在夏日的操场上挥汗如雨,钟息那时总觉得吵。   现在住在军区,又觉得太安静。   料峭寒风吹进书房的窗子,吹动沉重的帘幔,霍司承的声音也掺了几分冷意,他说:“钟息,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要一个解释。”   钟息感到深深的疲惫,他说:“你已经有主观臆断了,我的解释还有用吗?”   躺椅吱呀作响,霍司承徐徐起身。   金属手杖抵在手工羊毛毯子上,发出短促的轻响,他往前走了一步,声线近乎刻薄:“不管我的主观臆断是什么,你都该给我一个解释,毕竟我们还没离婚。”   看在霍司承失忆的份上,钟息勉强给出了解释:“我和照片上的人是旧相识,重逢了聊几句而已,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句话里的每个字都是真实的,没有半字虚假,但霍司承不信。   “什么叫旧相识?”   “字面意思。”   霍司承还是不相信,他气急败坏地离开了书房。   钟息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这些年为了这件事反反复复吵过几回,钟息时常感到无能为力。他不爱的时候霍司承逼他爱,他爱了霍司承又不相信,他能怎么办?   该怎么证明爱一个人呢?   钟息在懵懂时期就遇到霍司承,有且仅有一个霍司承,这些年钟息一直被动接受他的汹涌爱意,没有其他经验可以借鉴。   钟息在表达爱这方面实在迟钝。   当天晚上,霍小饱没有哭着说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睡,可能是感觉到霍司承生气时的信息素,他显得极为不安。   软软的小脸上全是泪痕。   钟息不能离开他片刻,玩具也不想玩了,奶粉也不肯喝,他紧紧抱住钟息的胳膊,抱着抱着还觉得不够,又爬到钟息怀里,搂住钟息的脖颈,哽咽道:“妈妈……”   小徐说霍小饱藏在窗帘后面,本来玩得好好的,还想吓霍司承一跳,结果窗帘一拉开,霍小饱抬起头就看到霍司承的冷脸,眼神也是冷冰冰的,看霍小饱像看陌生人一样。   钟息把他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小饱今天被吓到了是吗?”   “爸爸凶。”   钟息轻轻揉着霍小饱的头发,“爸爸不是故意的,爸爸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受伤了,全身都很痛的。”   霍小饱已经听烦了,他说:“小饱也痛。”   钟息弯了弯嘴角,“小饱也痛啊,哪里痛?妈妈吹吹。”   霍小饱捂住自己的心脏。   “小饱心痛啊,”钟息帮他揉了揉,手掌隔着软绵绵的睡衣按在霍小饱胸口,轻声问:“现在好点了吗?”   霍小饱抽抽鼻子,再一次把脸埋在钟息的颈窝里,闷声说:“妈妈我爱你。”   “那还爱爸爸吗?”   霍小饱撅着嘴,摇了摇头,豆大的泪珠还挂在睫毛上,看起来好生可怜。   钟息只能轻声哄他,霍小饱哭完发泄完,很快就睡着了,像突然断电的小玩具,呼吸声逐渐均匀,软趴趴地伏在钟息的肩膀上。   等把霍小饱安顿在小床里走出来,钟息看了墙上的钟表,已经将近十一点半。   他要去霍司承的房间拿自己的枕被。   按照霍司承的狗脾气,今晚他肯定是要回客房睡了,他可不想再被推下床。   主卧灯光正亮,霍司承果然还没睡。   他倚在床头,腿上放着一沓文件,见到钟息进来收拾东西,他用余光打量着钟息,随手把文件放到一边,忽然开口:“我很好奇,你原来是弹药工程专业的学生,为什么现在在海洋生物研究所工作?”   钟息把被子稍微叠了叠,然后抱起来,他平静回答:“我本来就不喜欢战斗爆破那些东西,研究所里人少又安静。”   这个回答倒是符合钟息一贯的作风。   就像他说:结婚是因为霍司承求了三次婚。   其实他们本来不合适。   “我在想,如果是你失忆,你把我忘了,我们的生活会不会没什么变化?”   他眼里含着笑意,但那笑意是冰冷又讥讽的,像是一根毒刺,往钟息的身上扎。   钟息半张脸掩在被子后面,他淡淡地说:“其实你也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变化,你依然是理事长,正常地处理公务,和朋友聊天,也逐渐接纳霍小饱,你可以不用太在意我,如果我影响了你的生活,以后我会尽量避开。”   霍司承的嘴角挑起一抹讥嘲的笑,“我在意你?我为什么要在意你?你很重要吗?”   “那更好。”   霍司承厉声喊住他:“钟息!”   钟息停下来,他今天真的很累。   父亲最近身体不好,胸腔闷痛,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觉,他从军区开四十几公里的车赶到星海区,陪父亲去医院检查。这些日子他自己本来也没睡好,辗转奔波加上来回三个小时的车程,累得两条腿像被灌了铅,回来之后还要面对霍司承的捻酸吃醋,言语讥讽。   “你如果一直是这种态度,这段婚姻还有必要持续下去吗?”   钟息怔怔地看着墙上的结婚照。   “你要和我离婚吗?”他问。   霍司承一下子噤了声,他不过是气极了,所以话赶话地说了一句,离婚并非他本意。   “我——”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祈祷着钟息没有听到他说的,但他知道钟息肯定听见了,不仅听见了,一定会接着他的话茬说更狠的话,钟息向来不在嘴上吃亏。   可钟息转身离开了主卧。   一句话都没说。   霍司承在后面喊他,“钟息!”   如果钟息是omega,此刻他一定会被霍司承暴戾恐怖的信息素侵袭到腺体胀痛,四肢瘫软无力,走不出这间房。   然而他是一个beta,他无从察觉。   他真的很累了。   回到客卧,他把枕被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床边发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戒指,摘下来放在手心,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戴上。   他很想把时钟拨转回霍小饱刚出生的那一年,那是他和霍司承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没有猜疑和嫌隙,只有温情。奈何事与愿违,现在不仅回不去,事态还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了。   第二天,晴转多云。   淡蔷薇色的积雨云一半透光一半陷入晦暗,与灌木林的衔接处沉淀成铅黑色,如山似塔悬于天边,预示着一场大雨的到来。   小徐收拾完午餐的碗筷后,擦干净手,有些踌躇不决地走到楼上。   钟息正在书房里写论文,听到敲门声,方抬起头。   小徐对钟息说:“钟先生,我家里出了点事,可能要请三天假。”   钟息放下笔,“可以的,家里出了什么事?”   小徐神情忧虑,叹了口气,说:“我妈妈她查出来肝上有个肿瘤。”   钟息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对小徐的情绪感同身受,温和道:“那你赶快回去吧。”   小徐神色歉疚:“这三天的饭菜——”   “我自己做就好,你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更重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打电话给我。”   “谢谢您了,钟先生,”小徐为难地问:“我还要和理事长说一声吗?”   现在家里除了钟息,所有人都怕霍司承。   “不用,我跟他说就好。”   小徐如释重负。   她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就回去了。   当天晚上,钟息做完霍小饱的辅食之后,又开火给霍司承做了一碗牛腩面。   他上楼端给霍司承。   两个人已经冷战了一天。   霍司承看到是他送过来的,先是一愣,一直看着钟息从门口走到床头,等钟息把移动餐桌推过来,他才板着脸问:“怎么是你?”   “小徐家里有事,请了三天假。”   “面是你做的?”   “嗯。”   “你不是不会做饭吗?”   之前霍振临特意提到:这个beta是一点家务事都不做,自己不做饭还不肯请保姆,说是喜欢清静,霍司承每天忙完了繁重的公务回来,还要洗手作羹汤,伺候钟息。   “会一点,做得不好吃。”   霍司承接过筷子,尝了一口,“确实。”   钟息垂眸不语。   霍司承最烦看到他这个表情,他要是有什么面部肌肉控制障碍症,天生不会笑也就算了,可偏偏他在那张照片里,面对着那个男人,笑得那么开心。   “就这么不情不愿?”   钟息明知他在阴阳怪气,本不想搭理,只沉默地把果汁放在移动餐桌上,就在这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霍司承目光灼灼,钟息没来得及看来电人是谁,就急匆匆接通。   “小息,在忙吗?”   温润的男声从听筒里传出来,钟息怔了片刻,然后猛地望向霍司承。   是沈彬白。   霍司承阴沉沉地看着他。   钟息勉强镇定,“不忙,怎么了?”   沈彬白含笑道:“没什么,我朋友托我问一下,你近期还要用无人机吗?他新上了一批带灯光秀的无人机编队——”   钟息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慌张,急声打断道:“不用了。”   电话那头的沈彬白没有察觉出异样,反而问:“霍理事长身体怎么样?”   霍司承的目光就快要把钟息洞穿了,钟息说:“抱歉,我这边有点事,我先挂了。”   钟息把手机放进口袋,准备离开时,被霍司承抓住手腕,霍司承受了伤,但力气丝毫未减,他轻松把钟息扯回身前,语气戏谑:“怎么不聊了?有什么不能让我听到的内容?他问我身体怎么样,你为什么不回答?”   “放开我。”钟息眉头蹙起。   “你心虚了?”   钟息感觉手腕的骨头被捏得生疼,霍司承控制不了情绪也控制不了力度。   钟息挣扎着说:“我没有,你放开我。”   “是照片上那个男的?”   钟息放弃抵抗,“是。”   “他叫什么名字?”   钟息疲惫到极点,他不想回答。   可霍司承又一次问:“他叫什么名字?”   “沈彬白。”钟息告诉他。   霍司承念了一遍沈彬白这三个字,记忆的转轮似乎因为这个名字稍稍转动,但很快又停滞在原地,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脑海里只有那张照片。   钟息望向别人时柔和的目光,还有钟息从不在他面前展露的笑容,灼烧着霍司承的理智,他本不该那样在意的。   “面快凉了,快吃吧。”   钟息无力和霍司承纠缠,他把手腕从霍司承的禁锢中挣脱出来,准备离开时,听到霍司承说:“看着就没胃口。”   钟息脚步顿住,“那你就饿着。”   霍司承推开移动餐桌,“我打算再请个保姆,这个家里太空了,一点人气都没有。”   “随你。”   霍司承说:“小徐负责打扫,再请个专门负责做饭的,还有霍小饱,有一个成天埋头工作的母亲,他也孤单,再请个育儿师陪他玩。”   听到育儿师,钟息的情绪终于有了波澜,他立即拒绝:“不要育儿师,你想请多少保姆都没问题,霍小饱我可以自己抚养。”   “什么叫我想请多少保姆都没问题?”   “你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吃吗?你可以找一个做饭好吃的保姆,找一个对你予取予求的,对你笑容满面的保姆,你是霍司承,是蓝岩基地的理事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钟息最擅长挑衅,尤其擅长挑动霍司承的情绪,霍司承压了一夜的怒火瞬间喷薄而出,他口不择言道:“好啊,我正有此意,阮云筝前阵子不是带过来一个营养师吗?就用他。”   钟息明显僵了一下。   霍司承句句带刺,“我记得他是专业的营养师,哦对了,他不仅是住家营养师,他还是一个omega,年轻漂亮的omega。”   钟息垂眸道:“他是阮云筝的人。”   “所以呢?”   霍司承的火气像脱了缰一样,听到阮云筝的名字,才猛地平息。   他隐隐有些后悔,但箭在弦上,他也收不回来,只“不是你说的吗,我想请多少保姆都没问题,我觉得那个omega就很好。”   钟息终于抬头,他直直地望向霍司承,眼底的惊诧和失落慢慢浮现出来,复杂到霍司承看不明白,他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无可奈何,最后变成睫毛的轻轻颤动。   “随你,我没意见。”   房间里一片死寂,窗外惊起一道闪电。   又下雨了。   ·   第二天,原本被驱逐出蓝岩基地重要场所的阮云筝大摇大摆地进了门,身后跟着祁嘉然,祁嘉然带了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   阮云筝一进来就瞥见钟息在厨房里清洗霍小饱的餐具,钟息穿着他那一成不变的浅灰色亚麻衬衫,面色阴沉,眉头紧锁,看起来一脸疲态。   她冷眼打量,心里不免得意。   这些年她因为钟息受了不少霍司承的气,也嫉妒钟息一个家境普通的beta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总督儿子的爱,所以一直视钟息为眼中钉。   现在风水轮流转,霍司承和钟息之间终于生嫌隙了,她看到钟息也不再忌惮,心想霍振临都不认这个儿媳妇,她有什么好怕的?   “钟息,一个人照顾一大一小,还是很累的吧。”她随口寒暄。   钟息没有理她,   阮云筝并不意外,自说自话:“现在小祁过来,你就轻松了,之后饮食方面还有司承的骨折复健,都由小祁照顾,你把孩子照顾好就可以了。”   钟息抬眸看了她一眼,阮云筝得意道:“小祁是专业的营养师,他为了照顾司承,还专门学了按摩和康复训练,你大可放心。”   听到按摩,钟息动作微顿,但没说什么。   可能是怕钟息欺负祁嘉然,阮云筝特意交代:“不过小祁的身份是住家营养师,专门负责饮食疗养,打扫卫生那些事还是由原先那个保姆负责。”   钟息把儿童餐盘放进柜子里,朝祁嘉然点了点头,“麻烦了。”   祁嘉然连忙说:“应该的。”   他们上楼时钟息提醒道:“祁老师,原先的保姆和我一样是beta,家里就不怎么在意霍司承的信息素,还希望祁老师牢牢贴好抑制贴,以免出意外。”   祁嘉然抬手按住后颈,下意识看向阮云筝。   阮云筝从钟息的嘱咐里听出些酸味,忍不住笑道:“那是肯定的,小钟是beta,肯定不知道,现在的抑制贴可厉害了,一张强效抑制贴能管十二个小时呢,游泳都不会掉。”   说罢,阮云筝把祁嘉然推了上去,“走吧,和霍理事长打个招呼。”   祁嘉然走上楼梯转角时,回头看了一眼钟息,他以为他会看到一双怨憎又嫉妒的眼,但钟息并没有抬头,他依旧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厨房台面,好像对楼上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祁嘉然有些困惑。   阮云筝说:“小祁,快过来。”   祁嘉然立即加快步伐。   因为来过一次,他这次从容许多,站在房间门口,姿态恭敬又得体。   阮云筝帮着他介绍,“司承,你父亲也说了,在你养伤这段时间里,让小祁好好照顾你,神经受损和骨折都是关系到你以后生活的,不能留下一点病根。”   霍司承看着书,头都懒得抬。   阮云筝注意到霍司承的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左边是空着的。   霍司承现在一个人睡。   也就是说,钟息和霍司承已经开始分房睡了,这可是夫妻关系出现破裂的第一征兆。   一旦分了床,分心就在所难免。   她不动声色地把祁嘉然往前推了推,“你不是说要给理事长测量一下血压的吗?”   祁嘉然立即拿出血压仪,他走到霍司承身边,视线时不时落在霍司承的脸上,心慌得难以抑制,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他俯身给霍司承的手臂套上充气袖带。   “理事长,麻烦您把手放平。”   他声音很轻很柔。   祁嘉然的父亲是军区理疗中心的副院长,所以他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总督府,成为霍振临的私人营养师,从身份背景上看,祁嘉然和霍司承还是隔了一段距离,并不相配,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先让霍司承把心里的位置腾出来。   那些世家子弟,虽然也想成为未来总督的另一半,但定不愿承担破坏霍司承婚姻的骂名。   私人营养师是个适合过渡的身份。   这是阮云筝的想法,霍振临也默许。   只有祁嘉然不知道自己是工具,还踌躇满志,准备效仿阮云筝,成功上位。   祁嘉然长相温柔,有一双内窄外宽的丹凤眼,看向霍司承的眼神里自带几分柔情。   Alpha始终还是和omega最相配。   看着这个和谐的画面,阮云筝满意地离开。   阮云筝下楼之后,祁嘉然记录下血压仪的数值,刚要亲手帮霍司承摘下重启袖带,他还没碰到霍司承的手臂,就听见霍司承冷声说:“离我远点。”   祁嘉然愣了愣,霍司承不耐烦地说:“我让你离我远一点,你听不见吗?” 第21章   阮云筝下楼时,钟息正抱着霍小饱读绘本,阮云筝身心愉悦,走过去看了看霍小饱,随口道:“都会看书了啊。”   霍小饱用圆溜溜的眼睛看她,感觉到阮云筝对钟息的敌意,他立即抱住钟息。   阮云筝笑了一声。   她看了看四周的陈设,想到楼上正在亲密相处的两个人,再看看钟息,忍不住笑道:“谁能想到飞机失事竟然会带来这样的后果。”   “你希望是什么后果?”钟息不动声色地问。   阮云筝脸色一僵,语气变冷,“我当然是希望司承平平安安,什么事都不要发生。”   钟息低着头陪霍小饱玩,阮云筝说:“你们刚结婚那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和霍司承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一时的爱不能支撑你在这种高门大户里生存,你当时不搭理我,觉得我另有所图,现在呢?”   阮云筝指了一下楼上,“你得早做打算了。”   钟息将绘本翻过一页。   “霍家父子的心思都在事业上,对于婚姻,实属薄情,”阮云筝拍了拍钟息的肩膀,语气里难掩落井下石的窃喜:“你以前不是很看不起我吗?现在你还不如我呢。”   她离开后,霍小饱搂着钟息的脖颈问:“妈妈,不喜欢。”   钟息抱着他左右晃了晃,亲他圆嘟嘟的脸颊,“嗯,妈妈不喜欢她。”   “小饱保护妈妈。”   钟息都不知道霍小饱是什么时候学会“保护”这个词的,笑着问:“小饱要怎么保护妈妈?”   霍小饱想了想,攥起小拳头,说:“小饱打他们。”   钟息心里一暖,和霍小饱碰了碰鼻子,轻声说:“谢谢小饱。”   ·   祁嘉然被霍司承赶出房间,正仓皇无助的时候,阮云筝给他发来消息:【神经受损会让人控制不住脾气,这几天不管霍司承说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他们俩在一起六七年了,即使分开,也不可能这几天就分,你不要心急,慢慢来。】   祁嘉然想了想,回复:【好的。】   他不想立即下楼,就在走廊边上等了一会儿,然后才带着血压仪下楼。   钟息闻声抬头,也不问霍司承的情况,只说:“先把行李放进房间吧。”   “好的。”   祁嘉然住在一楼,房间在小徐隔壁,钟息给他安排的时候,他还不太情愿。   这个房间离主卧太远,几乎是对角线。   “楼上暂时没有房间了,但这个房间采光很好的,开窗就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景色。”   钟息都这样说了,祁嘉然也不好意思再挑剔,他向钟息汇报:“钟先生,理事长的血压有点高,饮食上可能要注意低盐低脂,我会给理事长制作一个详细完整的食谱,做好了给您过目。”   “好。”   “钟先生,理事长原来坚持锻炼,现在卧病在床长时间不运动,肌肉酸痛得很严重,我想着每天给理事长进行一次穴位按摩。”   钟息看了他一眼,祁嘉然下意识躲避,他连忙解释道:“我之前也经常给总督按摩。”   钟息说:“你需要做什么,跟他说就行了。”   “好、好的。”祁嘉然转身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他先从箱子里拿出两个抑制贴,见钟息在看他,他说:“我知道理事长的信息素等级太高,所以特地准备的是强效抑制贴。”   有些事情欲盖弥彰,钟息也不拆穿。   他看着祁嘉然把抑制贴放到柜子里,然后回到厨房,把台面上那张被小徐精心地用亚克力板盖住的食谱取下来。   手写的食谱看起来很不专业,他把几张纸叠起来放进口袋。   钟息问霍小饱要不要上去看看爸爸,霍小饱摇头,四仰八叉地躺着,两只小袜子高高翘起,他玩着自己的小熊,闷闷不乐。   钟息站在沙发边问:“为什么不要爸爸?”   “不要。”   “你要爸爸来哄你,是吗?”   霍小饱气如蚊讷地哼了一声。   钟息捏了捏他的脸,“小饱,穿上鞋子去给爸爸摘个果果。”   有事情做,霍小饱立即来了精神。他从沙发上跳下来,穿上小拖鞋,踩着小碎步跑到门口,敲了敲门,外面的警卫兵就把门打开了。   霍小饱说:“叔叔,我要果果。”   警卫兵是看着霍小饱长大的,笑着把他从门里抱到院子里,霍小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错综的枝丫中找到一个饱满圆润的果果,他笑着对警卫兵说:“叔叔,这个!”   “小饱要这个做什么?”   “爸爸吃了不痛。”他认真道。   “啊?”   “妈妈说的。”   警卫兵虽然不解,但还是尊重钟先生的育儿方式,夸了一声“小饱好厉害”,然后把他抱了回去。   钟息给他换了一双拖鞋,本以为他要上楼,结果霍小饱一阵风似地重新爬上沙发,把果子塞进胸口的小兜,撅着嘴说:“先不给爸爸。”   小家伙现在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   钟息无奈地笑。   祁嘉然收拾好之后,很快就拿出了一份食谱,钟息接过来看了看,好像确实比他更专业更详细全面。   “钟先生,理事长中午吃了什么?”   “鸽子汤。”   “鸽子汤挺好的,益气补血。”   正说着,霍司承忽然拄着拐杖走到栏杆边,他沉声说:“祁嘉然,上来。”   钟息抬起头,对上了霍司承冷淡的眼神。   祁嘉然心中大喜,又不敢表现出来,他抽走钟息手里的食谱,急忙往楼上走。   祁嘉然上楼的这半分钟里,霍司承一直看着钟息,目光里试探和挑衅的意味很明显,钟息能感觉到,但他不想回应。   他视若无睹,收回目光,朝着正在玩玩具的霍小饱笑了笑。   霍小饱丝毫没有察觉几个大人之间的刀光剑影,他正在给小熊喂果果。   见钟息朝他笑,他也咧开嘴笑。   祁嘉然一路小跑,到了霍司承身边,“理事长,您有什么吩咐?”   “你不是说要给我按摩的吗?”   霍司承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钟息听见,钟息没什么反应,俯身捡起霍小饱散落在地毯上的绘本。   霍司承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回到房间,祁嘉然去卫生间洗了手,正卷起袖子,准备先给霍司承按摩肩颈时,霍司承倚在床头,皱眉道:“不用了。”   “啊?”   “把窗户打开。”   祁嘉然听话地打开窗户,微凉的风吹进来,只穿了一件薄衬衣的祁嘉然打了个寒噤。   霍司承又指了一下床边的凳子,“把凳子摆到墙角。”   祁嘉然虽然不解,还是照做。   霍司承说:“坐那别动。”   这回祁嘉然愣住了,霍司承满眼厌烦:“你听不懂我的话?”   祁嘉然感到心头一凛,霍司承的情绪像是天边乌沉沉压过来的积云,压得祁嘉然喘不过气来,全身的信息素都被调动,让他整个人变得极为不安。   他立即坐下。   霍司承没有看他,只闭目养神。   祁嘉然一直偷偷看霍司承,他觉得很奇怪,有时候霍司承就像电视里那样威严可畏,叫人心生仰慕,有时候却阴晴不定。   尤其是面对钟息,霍司承的脾气会变得很差。   霍夫人说他们两个关系破裂,即将离婚,不知道这是不是原因。   他来到这里,是受阮云筝的影响。   小道消息说,阮云筝当年是霍总督家的钢琴老师,原来的霍夫人去世后,阮云筝就成了新的霍夫人。   联盟总督在婚姻里不忠诚,也算是一则丑闻,按理说会对霍振临的仕途带来或轻或重的负面影响,但好在霍振临任总督之职的二十年来,一直勤勤恳恳工作,没有任何瑕疵,这点桃色绯闻倒也构不成攻击。   毕竟许多人听到这个秘闻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怎么可能?霍总督绝不是这样的人!   祁嘉然本来也不信,但阮云筝毫不避讳地跟他讲了当年的故事,阮云筝说:霍司承小时候就很排斥我,但我忍下来了。   祁嘉然一直想着阮云筝的话,告诉自己要有耐心,忍耐再忍耐。   过了一会,正当他给自己加油鼓劲时,霍司承说:“年纪轻轻的,别学阮云筝那一套,她不会有好下场。”   祁嘉然心里一惊。   霍司承睁开眼,望向祁嘉然的目光像凌冽寒冰。   祁嘉然的心跳停了一拍,他立即低下头,尽量表现恭顺,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霍司承发现。   感觉到房间里压抑的alpha信息素,祁嘉然全身都在发颤,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他尝试着向霍司承表忠心:“理事长,我会好好调理您的饮食,保证您尽早康复。”   霍司承按了按眉心,说:“出去吧。”   祁嘉然都不明白霍司承为什么让他进来又出去,总不会就是为了让他开个窗吧?   他站在楼梯上,看到钟息抱着霍小饱玩,两个人滚作一团,霍小饱紧紧搂住钟息的脖颈,两个人不知道说到什么,霍小饱咯咯地笑,屁股扭来扭去。   怎么……祁嘉然疑惑地想:怎么一切好像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啊?   钟息怎么没有表现出半点嫉妒?   当天下午,文副官来到别墅,给霍司承递交了一份秘密报告。   他汇报道:“第一份是君山塔台管制中心的系统日志,经专业人员处理,找到了一份被覆盖的您出事当天的气流检测数据,数据表明,塔台在十月二十一号上午八点四十五就检测出气流异常。”   霍司承神色严峻。   “按照塔台管制规定,气流监测异常后应立刻发布禁飞通告,但那天没有任何公告发出。”   “张牧交代了什么?”   “他一开始说他不知情,后来被我审得受不了了,就说那天塔台内部轮班,工作出现差错,没能及时发布禁飞通告,我让他提供证据,他拿不出来,又改口说自己不知情,我调了塔台当天的监控,上午七点到十一点这四个小时里的监控视频全部丢失。”   霍司承并不意外,他翻了翻口供。   “请理事长放心,我会继续审问,争取在最短时间里将他的嘴撬开。”   霍司承忽然想到,“离总督大选还有多久?”   “霍总督的任期还有半年就结束了,总督大选应该会从下个月开始筹备。”   “这么快,难怪有人等不及了。”   “理事长有什么想法吗?”   “想在总督大选之前搞点动静出来的人很多,一时也没法判断,你就从近期和张牧来往密切的人里筛查吧,注意不要打草惊蛇,有进度先向我汇报。”   “明白。”   “就算找到证据,也得等大选结束再秋后算账。”   “我明白,请理事长放心。”   “辛苦了。”   文副官离开时正好撞见祁嘉然拿着药和温水走过来,他的第一反应是看向走廊尽头的书房,书房的门关着,里面的灯亮着。   钟息在家。   家里怎么会无缘无故多了一个陌生人?   文副官皱眉问道:“你是谁?”   祁嘉然面带笑容自我介绍道:“我是负责照顾理事长饮食的住家营养师,文副官您好,之前在总督府见过。”   文副官并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他上下打量着祁嘉然,祁嘉然换了一套家居服,看起来倒像是这个家的主人,进房间时文副官注意到祁嘉然后颈上的抑制贴,是普通款omega抑制贴。   文副官在霍司承身边多年,看惯了这种伎俩,他立即回身跟了进去,赶在霍司承接过水杯前检查了药和水。   祁嘉然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说:“水是刚刚倒的,药是治疗神经受损的,还有维生素B。”   文副官确认无误之后,才戒备地把药放了回去,霍司承接过水杯,吃了药然后躺下。   文副官问:“理事长,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还有七八天就可以拆夹板了吧。”   祁嘉然把霍司承的病历医嘱看了几遍,几乎倒背如流,他说:“还有七天。”   霍司承看起来神色郁结,像是被什么烦心事困扰着,祁嘉然则一脸殷切关心。   文副官的眉头皱得更紧。   这种场面文副官不是第一次见,毕竟霍司承这些年经受的诱惑数不胜数。   作为蓝岩基地的理事长,霍司承身上的光环太多,他年轻英俊前途无量,从他进入军校起,就有很多人冲着“霍司承”这个名字前仆后继,即使霍司承结婚生子,外界的诱惑也没停止,幸好霍司承对此一向态度坚定。   霍小饱出生后,乱象平息许多。   文副官很久没见到祁嘉然这种愚蠢又莽撞的人了,这个人说自己原先在总督府工作,那大概率是阮云筝的亲信,文副官在心里笑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是阮云筝的棋子和炮灰吗?   他恐怕还不知道,就算离间了霍司承和钟息,也轮不到他上位。   文副官不动声色地绕到祁嘉然和霍司承之间,祁嘉然被迫往后退了两步,文副官站在床边说:“理事长,昨天是钟先生的生日。”   霍司承愣住,“昨天?”   “是,您半年前在木雕大师那里定制了一件工艺品作为钟先生的生日礼物,现在礼物已经送到办公厅了,这件事我也和钟先生提过,钟先生说他暂时不收,等您什么时候恢复记忆了,再由您亲手交给他。”   霍司承好像在努力回想这件事。   昨天,十一月九号,是钟息的生日。   钟息提都没提。   昨天钟息给霍司承做了一碗牛腩面,还被霍司承骂难吃死了,其实他才是最需要吃面的人。   过生日的人该吃一碗长寿面。   好像没有人给他过生日。   他的父母都住在离军区很远的地方,他的朋友同事也无法靠近这里,所以他一个人在客房里度过了生日的夜晚吗?   祁嘉然在一旁听得紧张又焦灼,他怕霍司承有所松动,但霍司承只是陷入沉思,没说什么。   文副官准备离开时,不忘对祁嘉然说:“现在是理事长的办公时间,麻烦您不要随便进入主卧。”   祁嘉然对文副官身上的军装有天生的畏惧,他明白霍司承要务繁多,说不定还有一些机密文件,他知道轻重,点头应答,然后立即退出房间。   文副官走出别墅,刚坐进车里收到了霍司承的消息:【明天把那个礼物送过来。】   【理事长,我现在就让人送过来吧。】   【也行。】   祁嘉然站在客厅里看着空荡荡的别墅,霍司承在主卧工作,钟息在书房里工作,霍小饱在睡觉,他们根本没有一家人该有的样子。   霍司承对钟息很冷淡,钟息很憔悴,这都是肉眼可见的。   阮云筝说他们的婚姻岌岌可危,就快要离婚了,祁嘉然一开始也这么想,但他现在又有所动摇,虽然一切都在阮云筝的设想之中,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没有别的办法,他已经来到这里,只能把所有不对劲和不确定都当成阮云筝说的“忍耐时期”。   他开始给霍司承做晚餐。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他喊钟息出来吃晚饭,钟息简单吃了点,就回书房里了。   祁嘉然从霍司承房间走出来的时候,书房门刚好关上。祁嘉然吓了一跳,他总觉得钟息像一只孤魂野鬼,悄无声息地在这间屋子里游荡。   钟息在工作中途抽出半个小时陪霍小饱玩了一会儿积木,等到时间了,又帮霍小饱洗漱,哄他睡觉,然后一直窝在书房里写论文,写到十一点五十。   他揉着酸涩发干的眼睛走出来,正准备去楼下厨房倒一杯水,余光瞥见霍司承的房间亮着灯,他停下脚步。   霍司承怎么还没睡?   难道神经痛发作?   里面一直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声,钟息疑惑地走过去,推开虚掩着的门。   霍司承坐在床边,裹着夹板的腿垂着,他左手拿着一个方形木板,右手拿着一个包装盒,包装盒似乎被他弄坏了,他动作笨拙地翻弄着包装盒,想要掩盖住被破坏的一角。   霍司承一抬头就看到门口的钟息,他像见了鬼一样,吓得急忙把木板往盒子里塞。   “你在干嘛?”钟息问。   霍司承迅速把生日礼物扔到床尾,冷着脸说:“关你什么事?”   钟息早已习惯霍司承的冷言冷语,见他没有摔倒或者其他不适,就准备离开,转身时霍司承又喊住他。   “钟息。”   钟息停在门口,手里握着一只空玻璃杯。   祁嘉然的到来似乎没给钟息带来任何影响,他照常工作、吃饭、照顾霍小饱,没有表现出来一个伴侣该有的占有欲和嫉妒心,衬得因为一张照片就暴跳如雷的霍司承像个笑话。   霍司承余光扫向生日礼物,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闷声说:“没什么,以后少来我房间。” 第22章   阮云筝回到总督府时,霍振临刚从应酬中脱身,喝了点酒,躺在客厅的沙发里休息。   阮云筝走过去帮他揉了揉太阳穴。   “把小祁送过去了?”   “是,两个人相处得挺好的,小祁帮司承测了血压,又聊了一会儿。”   “司承身体怎么样?”   “比之前好些了,能拄着手杖下床走动了,只是——”阮云筝刻意停顿。   “只是什么?”   “小钟到底是不会照顾人,这都十一月份了,霍司承盖的还是薄被子,”阮云筝坐在霍振临身侧,轻轻揉着霍振临的穴位,她语气担忧道:“两个人还分房睡了,小钟从早到晚都在书房里写论文,虽然他有自己的工作,这无可厚非,但家里有个病人,也不能完全不关心啊。”   “分房睡了?那孩子呢?”   “孩子就跟着钟息,也不怎么关心爸爸。”   霍振临难掩不悦,“不像话。”   阮云筝叹了口气。   这时候,楼上传来脚步声,是霍振临的小儿子霍子书,他今年十一岁,还在上小学。   他一见到霍振临就小跑下楼,飞奔到霍振临怀里,“爸爸您辛苦了。”   霍振临之前忙于工作,对前妻和霍司承都疏于照看,如今到了耳顺之年,就变得格外珍惜亲子时光,他摸了摸霍子书的头,不免又想起霍司承小时候。   “你说司承当年要是照着我的想法,和林老将军的孙子结婚生子,如今也不会成这副样子。”   阮云筝顺着他说:“谁说不是呢。”   “一个beta生的孩子,哪怕将来分化成alpha,等级也不会太高。”   阮云筝看了一眼霍子书,心中期盼五年后的分化结果,一定要如她所愿。   “他那时候太任性了,又叛逆,不听我的劝告,非要和钟息结婚,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成了多少人攻讦他的理由,若不是他有实打实的能力,下一任总督未必轮得到他。”   听到下一任总督,阮云筝试探着问:“已经能确定是司承了吗?”   怕霍振临有二心,她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出现意外?我看赭石基地的理事长最近风评也很高。”   “应该没什么意外,这两年蓝岩发展太迅猛了,司承的领导能力有目共睹。”   阮云筝干笑了两下,说:“那太好了,能确定是司承就好。”   霍振临问霍子书的学习情况,阮云筝独自走到阳台上,她拿出手机,等待着祁嘉然的消息。   她想尽快看到霍司承和钟息撕破脸,婚姻无法存续的消息,她想要霍司承在感情困境里辗转难眠,意志消沉,最后婚内出轨的消息满天飞,在总督大选中落败。   为了霍子书,阮云筝必须想办法阻止霍司承成为下一任联盟总督。   因为一旦霍司承越过霍振临,成为联盟最高掌权人,以霍司承强势跋扈的性格,可以想象,她和霍子书往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西南风从联盟中心吹向北方的蓝岩基地,拂动青黄相间的灌木林。   带着点点凉意,吹进书房的窗。   掀动帘幔。   躺椅里的钟息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凉风,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窗外。   他听到祁嘉然在楼下做饭的声音。   祁嘉然在照顾霍司承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十足的热情和信心,相比之下,钟息确实不擅长照顾病患。   时针指向九点,钟息下楼做宝宝辅食,祁嘉然看到他,微微皱了下眉,然后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主动打招呼,“钟先生,早上好!”   钟息点头,“早上好,祁老师。”   “听文副官说前天是您的生日,我特意给您做了一碗菌菇虾仁面,就充当长寿面了。”   这让钟息有些惊讶,“谢谢,真是麻烦你了。”   祁嘉然笑了笑,“不麻烦的。”   “那霍司承呢?他吃什么?”   祁嘉然把虾仁滑蛋放到极其丰盛的餐盘里,“我今天给理事长做的是西式早餐。”   钟息怀疑自己碗里的虾仁是祁嘉然给霍司承做虾仁滑蛋用下的边角料。   他其实不怎么爱吃面,但毕竟是别人辛辛苦苦做的,还是非常赏光地吃了大半碗。   在他吃面的时候,祁嘉然正认真地给霍司承的早餐摆盘,连沙拉都摆成很艺术的造型。   钟息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第一次给霍司承做饭。   那次是霍司承易感期的第二天,吃了抑制药的霍司承一直昏睡不醒,钟息怕他饿坏了,穿上衣服踉跄地下床,做了一个面包夹荷包蛋的三明治。他把霍司承叫醒,然后直接把三明治塞进霍司承嘴里,面包很硬,荷包蛋也没有全熟,蛋黄和沙拉酱溢出来,把霍司承脖颈和衣领弄得一片狼藉。   钟息其实有点不好意思,但他不肯承认,霍司承笑着把最后一点面包吃完,凑过来亲他,还说:“真好吃。”   想着那份三明治,再看到祁嘉然做的早餐,钟息不禁感慨:霍司承终于能感受到基地理事长应有的家庭待遇了。   他吃完面,把碗筷放进洗碗机,然后一声不吭地给霍小饱准备辅食。   祁嘉然打量着钟息的穿着和神态,不禁感慨:这个beta真的太寡淡无趣了,理事长之前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阮云筝给他发来消息:【今天如何?】   祁嘉然背对着钟息回复:【理事长对我还是很冷淡,但是他和钟息的关系好像更糟糕了,钟息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看着没精打采的。】   阮云筝:【他们两个不见面不说话?】   祁嘉然:【昨天一整天都没有。】   阮云筝:【他俩的感情确实出问题了,你照顾好司承,把握住机会。】   祁嘉然脸颊发烫,连忙把手机放进口袋,手上动作慌了慌,差点没抓住牛奶杯。   “钟先生,我先上去给理事长送早餐了。”   钟息聚精会神地做着辅食,“嗯。”   祁嘉然把早餐端给霍司承,差一点就要迈进房间了,幸好提前想到文副官的话,他腾出手,敲了敲门:“理事长,我现在可以进来吗?”   “进。”   霍司承很早就起床了,他坐在窗边的沙发椅上,静静地看着窗外。   祁嘉然一走进来就看到霍司承宽阔的后背,霍司承穿着纯黑色的家居服,看起来精神挺拔,丝毫没有被病痛影响。   “理事长,吃早餐了。”祁嘉然把餐盘放在霍司承手边的小茶几上。   他正准备给霍司承介绍,忽然听见霍司承问:“钟息吃了吗?”   “啊?”祁嘉然愣了一下,然后回答:“钟先生他吃过了,我做了一碗菌菇虾仁面,文副官说前天是钟先生的生日,我就煮了面。”   霍司承有些惊讶,语气也缓和许多:“你费心了。”   祁嘉然脸颊微红,“没有,应该的。”   “你今年多大?”   “二十六,九月份刚完过生日。”   霍司承想,钟息也是二十六岁,前天的生日,比祁嘉然还要小两个月。   如果从初相识开始算,到现在他和钟息已经一起度过了七年,占了他人生的四分之一。   七年还捂不化钟息的心吗?   “理事长,您最近是不是有失眠的情况?”   霍司承看着窗外的景色,没有回答。   “我待会儿给您煮一点桑葚茉莉茶吧,对失眠多梦有帮助。”   霍司承转过头看了一眼祁嘉然,这是霍司承的目光第一次在祁嘉然身上落定,祁嘉然变得有些局促,低着头,推了一下餐盘,“理事长,您尝尝。”   “小饱醒了吗?”   听到霍司承突然提起孩子,祁嘉然陡然清醒了一点,他回答:“还没有。”   霍司承用手杖撑起身子,“我去看看。”   祁嘉然连忙道:“理事长,您早饭还没吃呢。”   “先放那儿吧,我待会儿回来吃。”   霍司承走到床尾的时候,忽然停住脚步,他转头对祁嘉然说:“你先出去吧。”   祁嘉然如梦方醒,立即快步走了出去。   霍司承慢慢地挪到房间外,顺手关上门,然后往霍小饱的儿童房方向走。   霍小饱还没醒,他一般九点出头就会哼哼唧唧地醒过来,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   霍司承控制着力气,尽量不出声地打开门,慢慢走到霍小饱的小床边。   可能是父亲波动的信息素影响到他了,他的睡姿都不如之前舒展,从小海星变成了小蚕豆,朝右边蜷缩着,这个睡姿和钟息有点像。   霍司承忍不住俯身,摸了摸他的小脸。   是爸爸惹你生气了吗?霍司承想。   那天在书房他也不是故意冷脸,只是实在没控制住表情,刚想露出笑容,霍小饱已经被吓到了,后来霍小饱的哭声就一直萦绕在他的梦里,连同钟息的声音,搅得霍司承这两天几乎彻夜未眠。   孩子是无辜的,霍司承很心疼。   霍小饱身边堆满了玩偶,除了他最钟爱的小熊,床尾还有一条小鲨鱼。   霍司承拿起来,看到上面的字:祝霍显允小朋友一周岁生日快乐——海洋生物研究所全体研究员赠。   海洋生物研究所,是钟息工作的地方。   看来他和同事们相处得还不错。   放下小鲨鱼,霍司承突然发现霍小饱床尾上还有一个悬挂床铃,四十五度倾斜,旋转的圆盘上挂了一圈小行星,是太阳系造型的小玩偶。   霍司承一一拨弄着看了看,心想:霍小饱的玩具可真杂乱,怎么海陆空的都有?   就在这时,霍小饱忽然醒了。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霍司承,呆了呆,没反应过来,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霍司承,直到霍司承朝他伸手,霍小饱立即往被窝里钻。   他口齿不清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听起来嗡嗡的,他说:“坏爸爸。”   霍司承的心脏被猛得一刺。   他连钟息的漠不关心都可以承受,但承受不了霍小饱这一声“坏爸爸”,愧疚感瞬间弥漫全身。   “小饱,爸爸——”   霍小饱不听,一个劲往被子里钻。   钟息和霍小饱大概是心有灵犀,霍小饱醒来不到五分钟,钟息就从书房赶了过来。   他看到霍司承在里面的时候,微微愣怔,然后不动声色地卷起衬衣袖子走了过来。霍小饱原本正扒着护栏和霍司承对峙,见钟息靠近,他立即高高举起小手,“妈妈!”   钟息笑着抱起他,“早上好,小饱。”   看着他俩亲亲密密,霍司承难免有些吃味,明明是他先来儿童房的,却只落得一句“坏爸爸”。   “小饱睡得好吗?”钟息问。   霍小饱刚醒来的时候是最粘人最爱撒娇的,他摆出一副八百年没见到钟息的可怜架势,抱住钟息的脖颈,先是直摇头,然后又撅起嘴巴,说:“不好,妈妈亲亲。”   “……”霍司承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眯起眼睛,心想:这是跟谁学的?   钟息好像已经习惯了霍小饱的撒娇卖乖,低头亲了亲他,然后抱着他去开窗。   霍司承的视线跟着钟息移动,看着他纤瘦的手臂轻松圈住一个圆滚滚的霍小饱,又看到霍小饱正伏在钟息肩膀上,偷偷看他。   霍司承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放轻了语气,他说:“早上好,霍小饱。”   霍小饱歪了下脑袋,眨眨眼睛。   他看着霍司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委屈起来,把嘴巴扁成小鸭子,“爸爸……”   孩子的爱其实比成年人纯粹许多。   即使霍司承突然变得阴晴不定,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但霍小饱还是无理由地爱着他的爸爸。   霍司承本能地伸出手。   钟息思索片刻还是把霍小饱递了过去。   霍司承的胳膊上还有出事时留下的挫伤,尚未完全结痂,但他也顾不上了,任由霍小饱坐在他的臂弯上,用软绵绵的胳膊抱住他。   “爸爸不爱小饱了。”霍小饱委屈地控诉。   霍司承立即说:“怎么会?”   后半句“爸爸爱你”,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霍小饱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自己想听的话,气鼓鼓地把脸扭到另一边,霍小饱这个样子也很可爱,因为刚从被窝里钻出来,身上还是软软热热的,小脸白里透红,像一个草莓馅的糯米糍。   霍司承捏了一下他的屁股,他立即告状:“妈妈,爸爸欺负我。”   钟息正在床边叠被子,听到霍小饱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那你欺负回去。”   霍小饱于是就用自己缺了几颗的小牙隔着衣服布料,咬住霍司承的肩膀,霍司承假装吃痛,“嘶”了一声。   霍小饱立即紧张了,小手无措地碰了碰霍司承的肩膀,愧疚地低下头。   霍司承说:“逗你的,爸爸不疼。”   霍小饱慢吞吞抬起头,在确认霍司承真的不痛之后,忽然圈住霍司承的脖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霍司承有一刹那的惝恍。   扑面而来的奶味勾起一些飘忽的记忆,好像曾经有过很多个类似的清晨,但那些画面依旧模糊,藏在灵魂深处,杳远无踪。   “爸爸胡子。”霍小饱觉得扎嘴。   霍司承前几天病得下不了床,胳膊都抬不起来,每天的洗漱洗澡都是警卫兵帮着完成的,哪里还顾得上刮胡子。   “我现在去——”   话说一半,霍小饱忽然用两只小手捂住霍司承的下半张脸,然后眼珠一转,得逞地说:“爸爸胡子扎,不可以亲妈妈。”   霍司承和钟息同时僵住,钟息的反应比霍司承快一些,他装作没听见,神色自若地整理好床边的小玩偶,起身去衣橱里翻出一套材质绵软的家居服。   霍司承想到霍小饱说过的,爸爸以前每天一起床就要亲妈妈。   看着钟息忙碌的身影,霍司承不受控制地脑补出一些不该出现的画面。   他好像养成了很多坏习惯,比如抱着钟息睡觉,比如起床第一件事是亲钟息,比如明明很讨厌钟息,但目光却装了定位器,总是不由自主地追寻着钟息。   他忍不住展开想象,以前他亲钟息的时候,钟息会有怎样的反应?是迎合还是反抗?   霍司承不得而知。   “把霍小饱给我。”   霍司承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那人应该是不耐烦了,说了第三遍,语气里带着怒意。   霍司承回过神,猛地发现是钟息站在他面前。   他看着钟息杏红色的唇一张一合。   唇色可以再红一些,他想。   钟息被他看得烦了,压着火气说:“把霍小饱放下来,他要换衣服了。”   霍司承立即移开目光。   霍小饱像个小包袱一样,被父母推来推去,他茫然地望着霍司承,一个天旋地转就就躺到了小床上,眼前的人换成钟息,他刚咧开嘴笑,身上的睡衣就被扒了下来。   他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小短裤,光溜溜地在小床里四处逃窜。   霍小饱以前穿衣服都很乖,今天可能是因为看到爸爸妈妈都在,变得很兴奋。   他偏不让钟息抓住他。   最后是霍司承配合,把他按在床尾的小鲨鱼身上,他笑咯咯地蹬腿。   钟息给他穿上睡衣,他又扑进钟息怀里。   霍司承想不明白,他一个信息素等级高达十级的alpha,怎么会有一个粘人精小孩?   这简直是基因突变。   霍小饱被钟息抱去刷牙了,霍司承走到卫生间门口,霍小饱还有一个专门的小椅子,应该是定制的,能让霍小饱坐在和洗手台差不多的高度,方便钟息给他刷牙。   他乖乖张嘴,乖乖露牙齿,乖乖吐泡沫。   两条小腿垂下来,自在地晃啊晃。   这几日的焦躁被霍小饱轻易地抚平,霍司承看着钟息,忽然觉得他又没那么讨厌了,或者说,还是讨厌,但能够共处一室。   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小孩。   霍小饱的牙膏是哈密瓜味的,整个卫生间都弥漫着淡淡的果香,霍小饱刷好牙之后特意转头给霍司承看,“爸爸!”   霍司承朝他笑,“很白。”   钟息把小毛巾递给霍小饱,霍小饱很早就会自己给自己擦脸了。   霍司承在镜子里看到钟息打理霍小饱头发的样子,钟息拿着一只长柄短齿的梳子,理了理霍小饱头顶蓬乱的头发,他眼神认真,带着十足的耐心和温柔。   这种耐心和温柔,霍司承这辈子都享受不到。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霍司承的目光,钟息抬起头,从镜子里看了霍司承一眼,短暂的视线相交,霍司承竟从钟息的眼神里看到一些冷漠以外的东西,像是无奈。   钟息的气色看上去一点都不好,甚至比不上霍司承这个病人。   霍司承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到钟息时,就被钟息的白皙皮肤吸引,那时他看起来像是一块被养得很好的羊脂玉,后来他就一天比一天憔悴,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他真的瘦了,肉眼可辨。   不是简单的体重下降,更像是受严重精神问题侵扰后的憔悴。   霍司承怔怔地看着钟息,忍不住猜想,钟息这样憔悴,是因为独自一人照顾孩子辛苦,再加上工作繁忙?还是因为霍司承出事受伤的这些日子,他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无所谓,会为争吵和冷战伤心,一个人睡的时候也会难过?   还没等霍司承辨清钟息眼底的情绪,祁嘉然走到儿童房门口,敲了敲门。   祁嘉然轻声提醒霍司承:“理事长,该吃早饭了,您十点要服药的。”   霍司承下意识望向钟息,钟息像是没听见,他正在给霍小饱擦宝宝霜,一点一点擦得很认真,对祁嘉然打破一家三口温馨时刻这件事,表现得毫不在意。   刚刚的猜想成了自作多情。   霍司承神色黯然。   钟息一个人睡会不会难过?不会的。 第23章   文副官打来电话,表示张牧的嘴实在难撬,依据现有的证据,实在难以证明张牧在事故发生那天出现在了君山塔台,也无法证明张牧和直升机事故有关。   能按照蛛丝马迹查找到的证据都被提前销毁,塔台四周的监控同时故障,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   撬不开张牧的嘴,就无法查出他的幕后黑手。   “知道了,”霍司承对此并不意外,他揉了一下眉心,沉声道:“对方的目标是想让我死在直升机事故里,怎么可能不小心谨慎?找不到证据反而是正常的。”   文副官有些愧疚,霍司承说:“找找张牧的弱点,实在不行,让郑亚东去会会他。”   “好,我知道了。”   文副官问:“理事长,本来下周您要参加瀚雄船厂的奠基仪式,现在换成谁比较好?”   “让副理事长去吧。”   “好的,”文副官确认了一下行程表:“那您十八号之前就没有其他外出工作了。”   “这么少?”   “是的,因为钟先生的生日,您已经提前推掉了一些工作。”   文副官再次提醒霍司承,十一月九号是钟息的生日,他拿到了礼物,但还没送出去。   木雕画被搁在墙角。   霍司承眉心更痛,揉了揉也没缓解。   挂了电话。   祁嘉然把桑葚茉莉茶放在他手边,还问:“理事长,要不要我给您做一下头部按摩?”   霍司承听着祁嘉然的话,神思却漫无边际地游走到了房间外,游走到书房门口,他希望钟息现在走出来,走到床边,听到祁嘉然的问话,然后——   不会有然后,钟息不会有任何反应。   “理事长?”   霍司承回过神,看到祁嘉然的脸。   祁嘉然是一个很好看的omega,秀气的脸型配上精致的五官,他看着霍司承时总是笑,眼里闪着崇拜的光芒,这让霍司承想起十几年前的阮云筝。   那时候母亲还没生病,他放学回来刚进家门就听见一阵钢琴声。他走到二楼,看到阮云筝坐在纯黑色的施坦威钢琴前,穿着一身白色长裙,优雅地弹奏着卡农变奏曲。霍振临站在钢琴边,眼睛闭起来,指尖随着曲调起落。   霍司承走近时,看到阮云筝脉脉含情地看着霍振临,那种眼神,让人很难抗拒。   十几岁的霍司承还不太明白这些,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但没多想。   他略过他们去了母亲的书房,叶绘蓝正在工作,面前放着两个电脑屏幕,看到霍司承时,她笑了笑,说:“今天作业多吗?”   “不多。”   霍司承不太和母亲腻歪,他只坐在离母亲不远的沙发上,和母亲说一会儿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说下午他和盛煊组队打球,结果对方球队出阴招,他们差点打起来。   其实都是很无聊的少年事,但叶绘蓝从不觉得幼稚,她会问:“哦?最后谁赢了?”   霍司承骄逞道:“当然是我,我就没输过。”   叶绘蓝浅笑:“偶尔输一下也没什么。”   思绪倏然回到现在。   霍司承看着近在咫尺的祁嘉然,心中厌恶,但没有表现出来。   他还不确定阮云筝下一步想做什么。   如果他太过排斥祁嘉然,阮云筝就会知道钟息在霍司承心里的地位之重,大选在即,很难保证阮云筝不会铤而走险,做出伤害钟息和霍小饱的事。   如果他不排斥祁嘉然,将计就计,那就正好遂了阮云筝的意,也非上策。   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他可以利用祁嘉然,让祁嘉然成为他的棋子。   “谢谢,”他拿起祁嘉然特意准备的果茶,尝了一口,语气温柔道:“很好喝。”   祁嘉然的脸颊一下子红了。   霍司承平时太凶,偶尔弯一弯嘴角,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祁嘉然看得晃了神。   霍司承闲问了几句,祁嘉然都认真回答。   时钟转到晚上六点半,窗外的天色已经全暗了,天边最后一丝橘色光晕也逐渐消弭,钟息从满桌的书籍和材料中抬起头。   眼睛虚茫了一阵子,眼前白花花一片。   他用脑过度,此时突然感觉到饿。   霍小饱五点不到就吃过辅食了,现在正在书房里玩积木,钟息陪他搭了一会儿,然后一个人下楼,去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吃的。   他跟祁嘉然说自己晚上不吃,祁嘉然就没做他那一份。   一楼空荡荡的,祁嘉然似乎不在。   钟息从柜子里翻出一包方便面。   等水开之后,他把面饼放进锅里煮。   正把调料包撕开往碗里倒的时候,祁嘉然刚好拎着两只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回来,看到钟息在厨房里,他愣了一愣,说:“钟先生,您饿了吗?”   钟息微讪,“有点。”   “冰箱里还有牛肉。”   “没事,不用,我稍微吃点就好,”钟息看着祁嘉然手里的袋子,问:“买了什么?”   “理事长总是头疼,我就买了一些治头痛的食材,”祁嘉然表情里藏着窃喜,他把袋子放到台面上,有意无意地告诉钟息:“钟先生,这里还有一点桑葚茉莉茶,您喝吗?”   钟息还没回答,祁嘉然又说:“理事长很喜欢喝,他今天下午喝了两大杯呢。”   钟息就知道后面那一句才是重点。   两大杯,霍司承是没喝过花果茶吗?   钟息在心里冷笑一声,继续煮面,他说:“不用了,谢谢,留给他今晚喝吧。”   祁嘉然看了眼时间,急急忙忙地说:“理事长要吃药了。”   他刚放下购物袋,就走到饮水机旁边,冲了一碗治疗骨折活血化瘀的粉剂,他特意用汤匙仔细搅匀,还放了两颗话梅糖在旁边。   钟息低头煮面,把火势调成中档。   他习惯性把面和面汤一起倒进提前准备好调料的碗里,霍司承则喜欢把所有的调料都倒进锅里,连同卤好的牛肉、溏心蛋、青菜和番茄一同放进锅里煮,汤底还必须是牛肉汤。   钟息曾严厉批评他:这根本违背了“方便面”的发明宗旨。   霍司承接受批评,笑着搂住他,说:“可我舍不得我的宝贝吃泡面。”   霍司承总是喜欢从后面抱住钟息,他的两只手就像长在钟息身上似的,总能出其不意又自然而然地环住钟息的腰,将他扣进怀里。   锅里的面已经沸腾扑开了,钟息连忙关火,把面倒出来之后,他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打蛋,一碗除了面什么都没有的方便面,看起来有点凄惨。   也不知道霍司承今晚吃了什么。   应该很丰盛,还有两大杯桑葚茉莉茶。   钟息坐在桌边吃了一口面,他抬起头看了看二楼,祁嘉然进霍司承的房间已经两分钟了。   又吃了一口,钟息忽然觉得饱。   他推开碗筷,沉默了一会儿。   方便面的味道忽然变得恶心,他起身把方便面倒进厨余垃圾桶,把碗筷放进洗碗机,上楼陪霍小饱。   霍小饱玩腻了积木,一看到钟息就说:“妈妈,看喷泉。”   钟息于是抱着霍小饱去楼下看喷泉。   警卫员打开喷泉装置,水流和五颜六色的光束一起喷向空中,霍小饱开心地拍了拍手。   霍小饱喜欢喷泉,警卫员还给他递来一只小水枪,他坐在钟息怀里,一个劲地朝着喷泉开枪,也不知道射中了什么,他咧开嘴笑。   钟息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闻了闻。   霍小饱忽然呆住,他连忙扔了水枪,抱住钟息,紧张地说:“妈妈,小饱在。”   钟息说:“妈妈看书看太久了,眼睛很痛。”   霍小饱立即鼓起嘴巴,说:“小饱吹吹!”   他小心翼翼地吹着钟息的眼睛,钟息将他抱得更紧些,霍小饱懵懵地窝在钟息怀里,感觉到钟息的情绪,他也不说话,只是努力仰起头,亲了亲钟息的脸。   霍司承在楼上看着。   他问祁嘉然:“外面现在多少度?”   祁嘉然看了下手机,“二十度不到。”   钟息穿得很单薄,夜晚风大,隔着很远的距离,霍司承都能看到风吹动钟息的衬衣,显出他瘦削的身形,看起来弱不胜衣。   霍司承对祁嘉然说:“霍小饱穿得太少了,让人喊他们回房间。”   祁嘉然松了口气,他收起血压测量仪,说:“好的,理事长。”   结果霍小饱一上楼就跑到霍司承房里,激动地伸出小拳头,“爸爸,果果。”   他一手拖着小熊,一手攥着红浆果,飞奔进来,钟息站在门口等他。   霍小饱在霍司承怀里黏了一会,就开始打哈欠,看来是困了。   钟息走进来,接过快要睡着的霍小饱。   霍司承一直看着钟息,钟息也感觉到他的目光,霍小饱中途醒了一下,朝霍司承伸手,霍司承握住霍小饱的小手,捏了捏。   靠得近了些,霍司承看到钟息眼下淡淡的乌青,他皮肤太白,一点黑眼圈都看得清楚。   “桑葚茉莉茶,很好喝吗?”钟息突然问。   冷不丁听到钟息的声音,霍司承卡顿了几秒,才回答:“还行,你要喝吗?”   茶几上还有小半杯。   钟息瞥了他一眼,说:“不喝。”   霍司承看着钟息抱着霍小饱离开房间。   霍司承一头雾水。   虽然不明所以,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一丝不妙,尤其刚刚当钟息的视线落在他和他手边的玻璃杯时,他莫名感到后背微微发凉。   霍小饱睡得太熟了,钟息只能简单给他洗漱一下,然后就把他放进小床。   走出儿童房时,他收到霍司承的消息。   【霍小饱的小熊落在我这里了。】   钟息本不想搭理他,但怕霍小饱夜里醒来找不到小熊会哭,于是走过去。   霍司承正在摆弄那只小熊。   小熊是盛煊送的礼物,是盛煊送的众多礼物里很不起眼的一个,也不知道为什么,霍小饱尤其喜欢,虽然摸起来确实很柔软。   钟息走到霍司承旁边,霍司承把小熊交给他,两个人没什么交流。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交流了,连赌气吵架都没有,哪怕是离婚后的夫妻都不如他俩陌生。   霍司承隐隐觉得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膨胀,心脏所有枝节都在泛酸,说不清道不明。   祁嘉然来了之后,他和钟息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到最远,霍司承很后悔,那天也不知怎么了,醋意上头,他竟然成了情绪的傀儡,一个口不择言,一个话赶话,最后竟然把祁嘉然招了进来。   虽然可以借助祁嘉然攻击阮云筝,但这根本不是霍司承的行事风格。   霍司承一直是一个很冷静的人,他在海军突击队时担任狙击手,在外交部时担任发言人,这些工作必须由最具冷静沉着品质的人担任,霍司承在工作中从来没出过错,所以他空降蓝岩基地理事长时,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   怎么一看到钟息,他就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对霍司承而言,失去对情绪的掌控是很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他从未在钟息面前占得上风。   钟息走进来地时候,霍司承忽然想起母亲说的那句,偶尔输一下也没什么。   余光瞥到生日礼物还摆在墙角,包装盒被顶灯反射出微光,好像在等待归宿。   钟息看了眼小熊,转身离开前,两人之间有长达五秒的沉默和僵持,两人都欲言又止,但都强拗着不肯开口。   霍司承想:为了霍小饱在一个健康的家庭里长大,偶尔输一下也没什么。   所以在钟息即将离开的时候,他脱口而出:   “钟息,生日快乐。”   钟息愣在原地。   从霍司承出事到现在,这是他唯一一次失态,他在门口僵了很久,直到霍司承拄着拐杖走过来。   “那什么……”霍司承欲盖弥彰,轻咳了一声:“文泽说,前天是你生日。”   钟息如梦初醒,从回忆中抽离。   “谢谢。”他转过身。   照片的事因为霍司承的震怒不了了之,钟息知道霍司承心里还介意。   钟息不是很擅长处理感情问题,他和霍司承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是霍司承单方面推动,钟息总是被动接受。   “文泽说我半年前订了个生日礼物,寄到办公厅了,我让他给我送到家里,”霍司承指了一下床,故作无事地说:“在床上,你去拿吧。”   他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时而摸一下鼻子,时而转动手杖。   钟息往前走了一步,距离忽然拉近,霍司承一低头就能看到钟息眼睛里的血丝。   钟息的疲态一天胜过一天,眼圈越来越深,身形越来越瘦,霍司承看得清楚。   他忍不住问:“你研究所的工作很多吗?每天都要加班到十一二点?”   “最近要写一篇论文。”   “哦。”   话题又中断。   霍司承没话找话,“什么论文?”   钟息每次都会被霍司承的没话找话逗笑。   以前也是这样,钟息忙起来的时候根本不理人,霍司承就会见缝插针地问他一些无聊的问题,比如海洋里有哪些生物,鲨鱼吃不吃人,钟息每次都会无奈地叹口气,说:霍司承你烦死了,去找霍小饱玩。   霍司承明明看起来威严可畏,但在他面前,总有种严肃又笨拙的搞笑。   钟息忽然弯起嘴角,虽然强忍着笑,但霍司承还是看见了。   那张照片里的笑意。   像是想抓住即将消逝的流星,霍司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覆在钟息的右脸脸颊,指腹按住钟息微微翘起的嘴角。   原来钟息的脸颊是温热的,不是想象中那般冰冷,柔软的触感和霍小饱的脸没有差别。   两个人都没有动,没有出声,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霍司承看到钟息的睫毛像蝴蝶一样扇了扇,心跳跟着加速。   笑容一旦保持,就变得假。   钟息逐渐支撑不住,嘴角慢慢下落,霍司承恍如梦寐,猛地收回手。   “你脸色不太好,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发烧了。”霍司承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   为了掩饰尴尬,霍司承清了清嗓子,恢复成疏远的语气,“进去把礼物拿走。”   钟息没有动。   霍司承心想:他又怎么了?不会连他送的礼物都不想要吧?   正要发作,钟息不满地说:“你挡在门口,我根本过不去。”   “……”霍司承侧过身。   钟息经过他的时候,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撩拨起某根心弦。   钟息走到床边坐下,抽出那个被霍司承暴力塞进纸盒的木雕画,先映入眼帘的是木雕背面,平滑的木板上印着“钟息”两个字,落款是霍司承,还有一行字。   ——还要再爱一百年。   钟息用手摸了摸,心里吐槽:好土。   那是一个精美的木雕作品,尺寸比他想象中大一些,一米长半米宽,边缘做成了相框的造型,里面雕刻着立体感十足的玫瑰星云,疏散星团栩栩如生,四周还有大大小小的恒星,右下角雕刻着四分之一个地球。   地球上站着三个小人。   看模样分别是霍司承,霍小饱和钟息。   之前文副官提到木雕礼物,他没有多想,以为肯定是那种可以当做玩偶的木雕小人。   没想到竟然是一片玫瑰星云。   以前钟息很向往宇宙,把奖学金都攒起来,想买更好的天文望远镜,但现在他是一个海洋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都快忘了那些眯着一只眼,透过望远镜观察星空变化的日子。   霍司承竟然还记得。   虽然是失忆前的霍司承。   “这画是什么意思?”失忆后的霍司承问。   钟息用手指抚摸那片星云,喃喃道:“送礼物的人问收礼物的人,这个礼物是什么意思,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霍司承脸色一窘。   从他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这还是钟息第一次没有对他冷嘲热讽。   钟息似乎很喜欢这个礼物,对着礼物爱不释手的样子让霍司承联想到霍小饱。   原来他还有这样生动可爱的一面。   钟息看了很久,直到霍司承走到他身边,他才站起来,两手捧着木雕板,连同包装盒一起带走,他对霍司承说:“总之,谢谢。”   眼看着钟息要走,霍司承连忙问:“你要不要吃长寿面?”   钟息先是看了一眼霍司承的拐杖,然后望向霍司承,困惑道:“你给我做?”   霍司承都忘了自己行动不便。   “我——”   “你不会想让你的专属营养师给我做一碗长寿面吧,我可消受不起。”   霍司承在钟息的语气里听出几分揶揄,他试图从中发现一些醋味,但似乎没有。   “小祁,挺好的。”他故意说。   钟息望向另一边。   “人很温柔,也很用心,给我做了那么详细的食谱,精细到下午茶。”   “哦,”钟息低下头,说:“那挺好的。”   “他还给我按摩肩膀。”   钟息的手紧紧攥着木雕板,刷了桐油的木板摸起来很光滑,边缘很尖锐。   “挺好的。”钟息还是这句。   霍司承讨厌这种拉锯战似的一来一回,如果对方不接招,那将毫无意义。他知道没意义,但还是冷声说:“他可以再多留一阵子。”   “随你。”   霍司承分明能听出赌气,但还是会被气到,钟息大概真的是天生克他。   用祁嘉然来拖延时间没用,霍司承也没有理由再挽留钟息,只能默默看着他离开。   钟息回到客房,抱着木雕板躺在床上,他举着木雕反反复复地看,甚至拿出放大镜,细细品味里面每一个小细节。   星系里包含着无数恒星、星际物质和宇宙尘埃,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里,每一颗行星都有自己的运行轨迹,无数条轨迹陈列在一起,勾勒出宇宙的轮廓。   钟息抚摸着其中一颗不起眼的小行星。   一颗很小很小的星星,不过是宇宙尘埃凝结而成,游离在星云的四周,如同蜉蝣,钟息却格外关注它。   他翻了个身,把木雕板放在被子上。   指尖轻轻抵着那颗小行星,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滑向右下角地球上的三个小人。   他用左手食指按着小行星,右手按住霍小饱,把霍小饱往小行星的方向拖。   “小饱过来。”他自言自语。   第二次,右手回到地球,按在霍司承的身上,他暗暗思忖:“带不带你呢?”   他先是说:“本来就不喜欢你,现在正好,你把我忘了,那就不带你了。”   他摩挲着霍小饱的小脑袋,喃喃道:“我和小饱会好好生活。”   心情像是浪涌结束之后的海面,寂静无波,他侧身躺在木雕板旁边,斜睨着粉红色的星云,神色怔忪,思绪散漫。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叹了口气,又伸手把霍司承往小行星的方向拖了拖,指尖在木雕画上缓缓滑动,语气很无奈:“算了,还是带着你吧,小饱需要爸爸。” 第24章   霍小饱今天很早就醒了。   西南风吹动窗边的栾树,长长的枝丫在玻璃上刮了两下,发出刺耳的声响,将霍小饱从美梦中唤醒。   他睁开眼,呆呆地望着四周。   许久都等不到钟息过来,他有点着急,窗帘也没拉开,房间里昏昏暗暗,天花板上好像有黑色影子,霍小饱越想越害怕,连忙爬到床尾,努力伸长小胳膊,打开护栏小门的门扣。   好不容易打开了,他抱着小熊下了床。   先去主卧,找爸爸妈妈。   因为怕霍小饱夜里哭,儿童房的门从来都上虚掩着的。霍小饱溜出去,拖着小熊往主卧的方向走,他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没有穿拖鞋,怕妈妈不高兴,他又回去穿上拖鞋。   主卧和儿童房只隔了一面墙,但这短短的距离对于霍小饱来说也算是一场跋涉。   主卧的门也没有关,霍小饱一下子就推开了,房间里充斥着一股药味。   霍小饱连忙用小熊的胳膊堵住鼻子。   他知道爸爸在吃药,但没想到爸爸吃的药味道这么浓。想到妈妈每天都睡在这么难闻的味道里,霍小饱立即不愿意了,他努力爬上床解救妈妈,想把妈妈带回自己的房间。   霍司承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他警觉地睁开眼,入目就是泫然欲泣的霍小饱。   霍小饱穿着睡衣,站在床边转了两圈,又掀开被子,发现哪里都找不到钟息之后,焦急地说:“妈妈没有了,妈妈没有了!”   小家伙慌得一边哭一边抖,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了,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霍司承立即撑起身子,朝他伸出手:“小饱,过来。”   “不要!”霍小饱哭着蹬腿,眼泪横流,大喊道:“妈妈没有了……”   一大早就被小家伙如魔音贯耳的哭声惊醒,霍司承揉了揉锥痛的眉心,耐着性子说:“妈妈在其他房间,爸爸带你过去找他,好不好?”   霍小饱这才停止抽噎,他泪眼婆娑地看着霍司承掀开被子,拿起一旁的手杖,慢慢地朝他走过来。   霍小饱爬到床尾,等着霍司承接他。   霍司承朝他俯身,伸出手,“过来。”   霍小饱立即紧紧抱着霍司承的脖颈,熟练地坐在霍司承的手臂上,两边豆大的泪珠摇摇晃晃,掉在霍司承的睡衣衣领上。   “妈妈去哪里了?”他问。   “在客房里。”   “为什么?”   “因为……”霍司承被孩子问住了,他略有窘色,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爸爸最近身体不好,和妈妈睡在一起的话,妈妈睡不好。”   “不要。”霍小饱摇头。   “不要什么?”   “不要分开。”霍小饱又开始哽咽。   霍司承神色晦暗,没有回应。   主卧和客卧之间的距离比霍司承印象里的长一些,因为骨伤未愈,手臂上还有一个霍小饱,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霍小饱一直在抽抽噎噎,好像对于钟息睡在客房这件事极为不满,霍司承被他哭得心生愧疚,无奈地问:“那让妈妈睡在大房间,爸爸睡客房,可以吗?”   霍小饱说:“可以。”   “……”   霍司承脚步稍停,血压往上飙了飙,“你还真是我的好儿子。”   霍小饱一脸无辜。   好不容易走到客房门口,霍司承倚在门框边,腾出手打开门。   门一打开,霍司承和霍小饱同时愣住,里面黑沉沉的,窗帘紧闭,透不进半点光亮。   客房里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橱、一张小小的书桌,连盆绿植都没有,墙角还堆了一箱奶粉和两箱积木。   简单到霍司承不敢相信这是他家里的房间。   床是靠着窗摆放的,钟息蜷缩在最里面,后背贴着墙,他看起来很没有安全感。   走廊的日光照进来,霍司承隐约看到床上有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他将门完全推开,终于看清,那个东西他昨晚送的木雕画。   钟息把大半个床位让给了木雕画。   原来他那么喜欢。   霍司承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猛地敲了一下,他想起木雕画背后的那句话——   还要再爱一百年。   霍小饱看到一动不动的钟息,吓得噤了声,霍司承听到他从嗓子眼里溢出来的哭声。霍司承走过去,把霍小饱放到床边,霍小饱像小火箭一样朝着钟息的方向飞扑过去。   钟息被奶味扑了个满面。   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睡得最好的一夜,明明知道霍小饱钻进他怀里了,竟还是醒不过来。他想跟霍小饱打个招呼,亲一亲小家伙,但是全身上下所有细胞都被困意拉扯着,让他整个人沉入睡梦中。   他迷迷糊糊半睁开眼,把霍小饱搂进怀里,很快就又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霍司承出事的那天。   十月二十一号,阴云密布,并不是一个适合飞行的天气,意外发生是有征兆的,那时鸟雀惊飞,森林里刮起一阵回旋风。   下一秒,钟息就看到霍司承所乘坐的军绿色直升机划破蓝天,从空中极速坠落。   心脏猛然停止跳动。   绝望的情绪蔓延全身。   这画面反反复复出现在钟息的梦里,搅得他无法安睡。   梦里有人从他身后将他抱住,用一只宽大温暖的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声音温柔:“息息,不去想了,我平安地回来了。”   霍司承将钟息搂进怀里,用脸颊轻轻蹭着他的额角,“忘记那些画面,小乖。”   钟息在他怀里止不住地抽噎,“有时候我真的好恨你,恨死你了,不能保证永远陪在我身边,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从军校到现在,多少次命悬一线,每次都伤痕累累地躺在我面前……你告诉我,我到底还要经历多少回?”   钟息挣扎出霍司承的怀抱,哭着说:“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再也不要了。”   “不带我回你的星球了?”   “不带,”钟息喃喃自语:“不带了。”   .   再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十点。   房间里还是昏昏沉沉的,但床头小灯开着,调成了最低亮度的柔和的橘色。   耳边传来霍小饱窃窃的说话声。   他在和谁说话?   钟息还没完全醒,他努力听清霍小饱说的内容,霍小饱笑着说:“爸爸,你输了。”   他听得茫然。   霍小饱和霍司承都在他身边吗?   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一个月前,以前的清晨常常如此,霍司承的工作行程不太紧张时,钟息就会被他折腾得一觉睡到九十点钟,缩在被窝里醒不来。   霍司承会先下床把霍小饱叫醒,照顾他洗漱吃早饭,然后抱着他来到床上,两个人一起等着钟息醒来。   钟息想:又做梦了吗?   他听见霍司承的声音:“小饱耍赖。”   霍小饱声音大了点,否认道:“小饱没有!小饱是剪刀。”   “你刚刚是布,偷偷变成了剪刀。”   “呜呜小饱没有耍赖,爸爸坏。”   霍司承“嘘”了一声,压着嗓子说:“小声一点,妈妈在睡觉。”   霍小饱还是委屈,“小饱没有耍赖。”   “真没耍赖?”   霍小饱的声音忽然虚了一点,“没有……”   钟息听到霍司承轻笑一声,他在心里想:好了,别纠缠这个话题了,继续陪他玩吧,不然到时候哭得你哄不好。   钟息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是以前的某个寻常清晨,很舒服很美好,他仿佛能感觉到窗外的春光,鸟雀在树枝上停歇,风静静吹着,一切都很温柔,霍小饱的奶味和霍司承须后水的薄荷味充盈在钟息的鼻间。   让他无端想起一句诗“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不想醒来,选择继续沉溺于这个梦境,任由困意环绕,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听着霍司承和霍小饱傻乎乎的对话。   “行吧,那我们再来一轮,”霍司承说,“石头剪刀布——”   霍小饱口齿不清地跟着:“剪刀布!”   钟息看不到战局,但他听到霍司承笑意吟吟地说:“霍小饱又输了。”   霍小饱抽了抽鼻子,哼了一声。   “输了就输了,哼是什么意思?”   “不要爸爸了。”   钟息都能想象出霍小饱现在的样子,一定撅着小嘴巴,两只胳膊交叉着抱住自己,然后用脚来回蹬着霍司承的腿,卡通棉袜还会打滑,他一用力,脚飞出去,整个人都后仰。   果不其然,下一秒,钟息就听到一声“咚”。   耳边传来霍司承的笑声,还有霍小饱的哭声,虽然很吵,钟息却觉得心安。   霍司承把霍小饱拎到腿上,给他揉了揉屁股,又帮他穿好袜子,提醒他:“妈妈还在睡觉,不能哭。”   霍小饱委屈道:“爸爸也不能笑。”   霍司承忍着笑说:“好,爸爸不笑。”   “还笑!”   声音里全是娇纵。   钟息想:真好,霍小饱终于回到以前的样子了,他还是喜欢原来的霍小饱。   虽然霍小饱大多数时候都很乖,但他也是一个在父母的无限宠爱里长大的小孩,会撒娇会生气会假装掉眼泪让爸爸妈妈哄,钟息不希望他成为自己受了委屈,还抱着钟息说“妈妈我爱你”的懂事小孩。   “我生气啦!”霍小饱一字一顿道。   “所以呢?”   “我让妈妈不给你亲。”   霍小饱最知道怎么拿捏霍司承了,以前他每次说这句话,爸爸都会说:“不行。”   霍小饱还会说:“妈妈是小饱一个人的了。”   每次进行这种话题,霍司承都幼稚得和霍小饱不相上下,没有半点理事长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说:“妈妈是我们两个人的,妈妈只是你的妈妈,但妈妈还是我的老婆,我有两个身份,所以我在妈妈那里更重要一些。”   霍小饱扁起嘴巴,泫然欲泣:“小饱更重要,妈妈,小饱更重要。”   一般这种时候,钟息为了阻止战争爆发,就不得不醒了,他睁开眼,捏一捏霍小饱的手,告诉他:“小饱更重要。”   很多画面翻涌而来,钟息陷入回忆,他想,这个梦好长啊,怎么还层层叠叠时间交错?钟息开始混乱。   脑海中有很多光点明明灭灭,半个月的失眠终于在十个小时的深度睡眠后画上休止符。   他觉得自己该醒了,霍小饱还要吃辅食,论文还没写完,今天还要给父母打个电话。   刚睁开眼,他就呆住了。   难道不是梦吗?   客房的床上,霍司承躺在他身边,霍小饱坐在霍司承的腰上,正在和霍司承掰手腕,霍小饱这次终于赢了霍司承,咧开嘴笑,一转头看到钟息,立即朝钟息扑了过来。   “妈妈!你醒啦!”   钟息还没反应过来,懵懵地抱住他。   “妈妈睡了很久很久,做美梦了吗?”   钟息觉得这话是霍司承教霍小饱说的,因为霍小饱还不会说这么长的话。   “是。”他回答。   “梦里有小饱吗?”   钟息亲了亲他,“当然有。”   话音刚落,旁边传来霍司承的声音:“早上想吃什么?”   钟息抬起头,迎着小橘灯的光线,对上了霍司承的眸子,虽然不如以前的爱意深沉,但也好过前几天的冷漠疏离。   这也许是霍司承的求和信号。   钟息不确定,因为霍司承以前从来没和他冷战过,都是钟息单方面不理他。   外界都说霍司承把他的beta伴侣宠上了天,钟息从不反驳,因为那是事实。   因为习惯了被宠爱,就不能接受被遗忘。   霍司承记得所有人,唯独忘了钟息和霍小饱,怎么就刚好忘了他最爱的两个人?   钟息至今无法接受这件事。   他看着霍司承的眼睛,忽然来了脾气,眼神霎时间从愣怔变成愤怒。   没等霍司承做出反应,他就抱着霍小饱翻了个身,背对着霍司承,一声不吭。   霍小饱莫名天旋地转地躺到另一边,但他一点都不生气,还是软绵绵地窝在钟息怀里。   霍司承身上的被子都被钟息卷走了。   他都不知道钟息为什么又生气了,他只是问了一句“早上想吃什么”,这句话也有错?   虽然钟息背对着他,也不回答他的问题,霍司承还是忍不住盯着钟息,盯他的背脊,他的细腰和藏在被子里的腿。   钟息的腰看上去不盈一握。   霍司承滑动喉结,正要伸手时,门被人敲响了,是祁嘉然。   “理事长,您该吃药了。”   霍司承在心里暗骂一声,他起身走到门口。   床上的钟息继续躺着,嘴角随着霍司承离去的脚步声一点点拉平,脸上不剩半点笑意,眼神也变得失落且黯淡。   霍司承出去之后,霍小饱察觉到钟息的情绪变化,立即问:“妈妈,你怎么不开心了?”   钟息摇摇头,把脸埋在霍小饱的胳膊上,说:“没有。”   他像是在回答霍小饱,又像是自言自语,重复了一遍:“没有。”   霍小饱正在结结巴巴地讲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钟息时而走神地听着,没过多久,门口突然响起霍司承金属手杖的声音。   霍司承推开门。   钟息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他转过身来,看到霍司承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托着餐盘,脚步迟缓且费力地朝床边走来。   “快中午了,我就煮了一碗清汤面,你……你要不先起来吃个早饭。”   钟息怔怔地看着他。   “霍小饱吃过了,也是我下楼给他做的。”   钟息能听出来霍司承在示好,但他想起昨天祁嘉然满眼殷勤,来来回回进出霍司承的房间,就连带着霍司承都看不顺眼,他板着脸说:“你做的?你的腿吃得消吗?”   霍司承还以为他在关心自己,刚感动了一下,正准备说话。   钟息就抢白道:“你的营养师允许你这样楼上楼下跑吗?要不让他给你按摩一下。”   “……”霍司承一口闷气堵在嗓子眼,刚刚的辛苦都成了浪费,语气也冷了下来,“不劳你费心,该按摩的时候我会让他按的。”   钟息别过脸。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霍小饱歪着脑袋看过来,他觉得他的爸爸妈妈有点奇怪,最近好像总是憋着气不说话。但他闻到了香香的味道,馋得直流口水,急切道:“妈妈,我想吃。”   他的声音打破了僵局,霍司承把面碗往前递了递,钟息顺势接过。   说是清汤面,但也足够丰盛。   有两个荷包蛋,两颗青菜,还有肉丝和虾米,面条是钟息喜欢的细面。   钟息夹了一块小肉丝,送到霍小饱嘴里。   霍小饱笑得眼睛弯弯,“好吃!”   钟息看着清汤面,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低头喝了口面汤。   “这边有水。”霍司承把床头的水杯递过来。   钟息突然说:“我要喝桑葚茉莉茶。”   “什么?”霍司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钟息吃了面,又咬了一口荷包蛋,看起来还算赏光。   他语气不善道:“我要喝桑葚茉莉茶。”   霍司承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理会钟息的要求,按理说他没义务听从钟息的差遣。他可是蓝岩基地的理事长,是未来的联盟总督,骨折了还下楼给不关心他的伴侣做早餐已经是极限,结果到最后,连声谢谢都得不到也就算了,还要任劳任怨地煮什么桑葚茉莉茶。   这是什么茶?听起来就不好喝。   霍司承一步步往外走,祁嘉然正站在走廊上,勾着脑袋往客房里看。   见到霍司承出来,祁嘉然立即收敛表情,规规矩矩地站好,听从霍司承的吩咐。   看到祁嘉然,霍司承突然想到,桑葚茉莉茶……这不是祁嘉然昨天给他煮的茶吗?   钟息今天闹着要喝。   霍司承突然停住,心头浮现出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自作多情的猜想:   钟息不会是吃醋了吧? 第25章   霍司承拄着手杖,说要下楼做早饭的时候,祁嘉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问:“理事长,您要吃什么?我现在给您做。”   霍司承却一步步走下楼梯,“不用。”   他腿上的夹板还没拆,行动仍然困难,好在他平衡能力优越,且臂力足够支撑,祁嘉然紧紧跟在他后面,眼睛盯着霍司承的手杖,霍司承每下一层台阶,都把他吓得心惊肉跳。   “您要亲自给钟先生做早饭吗?”   看着霍司承走到厨房里,卷起家居服的袖子,祁嘉然终于反应过来,他脸色僵了僵,试探着问:“要不您指挥,我来做吧。”   “不用。”霍司承还是这句,他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食材,放到水池里。   祁嘉然从没看过这样的霍司承,不是新闻里叱咤风云的未来总督,而是花边新闻里常调笑的“百忙之中仍不忘洗手作羹汤的理事长”。   祁嘉然突然开始怀疑他这几日的判断。   他如影随形地跟着霍司承,试图提高自己的存在感,他频繁地问霍司承要不要喝水,要不要休息,都被霍司承拒绝。   “理事长,先把药吃了吧。”   霍司承这才抽出半分钟,接过祁嘉然手里的水杯,吃了治疗神经受损的药。   “把奶粉罐拿过来。”霍司承说。   祁嘉然按照吩咐把霍小饱的奶粉罐放到霍司承手边,霍司承一边给钟息煮面一边不忘给霍小饱温奶,想到霍小饱,祁嘉然终于明白自己有一处永远比不过钟息。   钟息有一个孩子。   霍司承很爱这个孩子。   因为孩子,他和钟息之间就永远有割舍不掉的感情,即使两个人的关系出现裂痕,但孩子想要爸爸妈妈在一起,霍司承还是会心软,会主动求和,会撑着受伤的腿,倚在台面边缘,给钟息煮面。   就像哪怕霍振临再喜欢阮云筝给他生的霍子书,就算霍子书再乖巧懂事,霍振临都不会把霍子书和霍司承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   因为意义不同。   阮云筝也提过这一点,但当时她直白地问祁嘉然:你想要的是霍司承的爱,还是未来总督夫人这个名号呢?   祁嘉然低下头,沉默不语。   阮云筝说,要徐徐图之。   祁嘉然强忍着焦灼和不安,扬起笑容,他问霍司承:“理事长,我来给您打下手吧,青菜我帮您洗好了,放在盘子里了。”   霍司承没有太多反应,只说:“谢谢。”   他做了一碗清汤面,说是清汤,实则用料丰富,除了荷包蛋还有肉丝和虾米。   霍司承尝了尝咸淡,然后就把餐盘递给祁嘉然,说:“先帮我拿上去。”   祁嘉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只能听话。   他在走廊里发呆,想听见里面的交谈内容,但理事长住处的隔音做得太好,祁嘉然几乎听不到霍司承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霍司承走出来,对祁嘉然说:“你昨天做的桑葚茉莉茶还有吗?”   祁嘉然眼睛一亮,一句“有的”刚到嘴边,就听见霍司承说:“煮好了倒一杯给钟息。”   祁嘉然的笑容僵在嘴边。   “那……那您喜欢喝吗?”他问。   霍司承扫了祁嘉然一眼,心里厌恶,但是要想利用祁嘉然这枚棋子打击阮云筝,他必须拿捏好进退之间的分寸,所以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给我也倒一杯吧。”   祁嘉然立即殷勤道:“好的!”   时隔二十天,再次吃到霍司承煮的面,钟息竟有些恍惚,热腾腾的雾气蒸着他的眼眶。   霍司承厨艺未减,但忘了钟息不爱吃葱花,不过看在他骨折的份上,钟息选择原谅他。   钟息还没怎么吃,可把霍小饱馋坏了。   他在钟息身边爬来爬去,抱着钟息的胳膊,仰着头看碗里有什么,发现钟息在发呆,还一个劲催促:“妈妈,妈妈!”   钟息好不容易回过神,看到霍小饱嘴边亮晶晶的口水,忍不住笑道:“爸爸不是给你做早饭了吗?小饱没吃饱吗?”   “还想吃。”   钟息又夹了一小块没有焦边的荷包蛋给他,“爸爸做的好吃吗?”   霍小饱吃得摇头晃脑,“好吃。”   “妈妈做的和爸爸做的哪个好吃?”   这一下子把霍小饱问住了,霍小饱本来想回答爸爸,但考虑了一下,还是继续当妈妈的小狗腿,他说:“妈妈!”   钟息轻笑,低头看着碗里的汤面,他自言自语道:“爸爸做的好吃。”   钟息的饭量很小,也不怎么喜欢吃面,但他还是吃了一大碗,祁嘉然过来送桑葚茉莉茶的时候,他正在喂霍小饱吃面条,霍小饱还不怎么会吃面条,钟息教他吸不上来就咬断。   祁嘉然面无表情地把果茶放在床头。   钟息随意地瞥了一眼,“谢谢。”   “钟先生慢用。”祁嘉然撂下几个字就离开了。   霍小饱问:“小徐阿姨呢?”   “小徐阿姨明天就回来了。”   霍小饱四仰八叉地倒在钟息腿边,抱着小熊说:“妈妈,我想出去玩。”   “去哪里?”   “去儿童乐园。”   因为霍司承的身份,霍小饱的出行也受到限制,他不能公开露面,也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但霍司承不希望霍小饱在封闭的环境里长大,还是想尽办法带着霍小饱出去玩。   霍小饱一岁时,霍司承在离军区不远的地方租下一个五百平的商铺,改造成儿童乐园,提供给军区高层的孩子们玩耍,不对外开放。   工作不太忙的时候,霍司承和钟息就会带着霍小饱过去。那里配备了专业的工作人员和早教老师,会带着孩子们玩游戏,培养他们的动手能力和互动能力。   数一数日子,自从霍司承出事之后,霍小饱已经快一个月没出过这个院子了。   钟息把面碗放到一边,擦了擦嘴,然后把霍小饱捞进怀里,“小饱想出去玩吗?”   “想。”   “那你去跟爸爸说。”   霍小饱立即下床,一溜烟跑了出去,没过两分钟,他又一溜烟跑回来,扑到钟息怀里。   “爸爸说,我们下午去。”   钟息捏了捏他的小脸,说:“好啊。”   霍司承让文副官提前过来汇报工作,腾出下午的时间陪霍小饱出去玩。   霍小饱兴奋得不行,拖着小熊在几个房间里乱窜,见钟息在书房里工作,他就跑到主卧,扑到文副官腿边,文副官蹲下来,笑着问他:“小饱,去儿童乐园这么开心吗?”   霍小饱说:“开心!”   文副官把他拎到床上,霍小饱甩了拖鞋,小火箭似的冲到霍司承身边,坐在霍司承的臂弯里,完全没了之前怯生生的样子。   霍司承本来在看文件,霍小饱过来之后他就时常分心,霍小饱的脸蛋从侧面看像个暄软的小馒头,头顶还翘着一簇头发。   霍司承忍不住想捏他。   捏霍小饱的手感很好,很让人上瘾。   霍小饱被捏得烦了,在霍司承怀里打了个滚,然后撅着屁股,把脸埋在被子里,霍司承又改成捏他屁股,隔着他的背带裤,捏他圆滚滚的屁股肉,霍小饱“啊呀”了一声,气呼呼地坐到床尾,仰着头向文副官求助。   文副官笑了笑,怕霍小饱掉下床,特意走到他身后做他的靠背,然后继续向霍司承汇报:“理事长,张牧那边查出来一点线索,但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我还在跟进。”   “和谁有关?”   “赭石基地的岳立泉。”   岳立泉是赭石基地的理事长,是三大基地里资格最老,任职经历最丰富的一位,他年轻时做过联盟的情报特工,身材瘦小精干。霍司承对他的印象最深是他那一双蟹眼,上眼睑下压呈一字形,眼珠上吊,露出了眼睛的下三白来,看人时目露凶光,随着年纪增长,眼皮渐垂,他的眼神也愈发横狠起来。   他对霍司承一向客气,即使在会晤时,他会明里暗里提起霍司承和霍振临的关系,强调霍司承将来即使成为联盟总督,也不是靠本事,而是子承父业。但在公众面前,他一直称夸奖霍司承“极具领袖天赋”。   如果是岳立泉谋划了这场直升机事故,倒也符合常理,毕竟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   霍司承的指尖在文件的边缘点了点,“岳立泉今年五十多了吧,怎么还沉不住气?”   “您之前空降蓝岩基地的时候,他就表现出极大的不满,几次在边境事务上和我们纠缠。”   霍司承思索片刻,“你还是继续跟进吧,掌握线索和证据之后也不要声张。”   “明白。”   “一切等到总督大选结束之后,”霍司承朝霍小饱挑了下眉,逗了逗他,然后才抬头对文副官说:“再和他们一一算账。”   “好,我继续跟进。”   “还有个事,”霍司承指了一下门外,“阮云筝安排过来的那个营养师,得安排专门的人监听他和阮云筝之间的通话。”   “明白。”   “扳倒岳立泉我倒是不急,毕竟赭石基地在他手里,这些年他也建立了威信,轻易不能动他,但这个阮云筝,我是一天也容不下了。”   “霍夫人最近的一系列活动,确实把野心表露得太明显了。”   “本来想忍到总督大选之后再收拾她,现在看来,她是真的不想让老头子安度晚年了。”   “霍夫人大概很清楚,您一旦继任,她就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霍司承冷笑一声,说:“她以为她现在过的就是好日子?不过是表面风光,老头子一分钱都不想留给她。”   文泽并不意外。   霍司承揉了揉眉心,“加强对阮云筝的监视。”   “明白,理事长放心。”   “一有新情况就向我汇报。”   “是。”   文副官汇报完工作就离开了,霍小饱眼巴巴地看着文副官走出房间,然后回头看向霍司承,霍司承问:“钟——你妈妈呢?”   “在书房。”   “你去问问他,下午什么时候去儿童乐园。”   霍小饱不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要让他当传声筒,从主卧到书房的距离对他来说很远很远,霍小饱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几分钟之后,他跑回来,说:“妈妈说两点。”   “妈妈今天穿了什么?”   霍小饱是金鱼记忆,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去看看。”   霍小饱扁起嘴巴,“不要,小饱累了。”   “下午给你买蛋糕吃。”   霍小饱立即恢复活力,拖着小熊就跑去书房,他嘚啵嘚啵地跑到钟息身边,看了看钟息的衣服,没等钟息开口问他,他就跑回到主卧,向霍司承汇报:“妈妈穿了黄色。”   霍司承想起之前在衣柜里看到的一件淡黄色衬衣,他起身走到放自己衣服的那两面衣柜,从里面挑来挑去,都挑不出合适的。   “不对啊,出去还要穿大衣的。”   霍小饱仰着头,呆呆地望着霍司承,不明白霍司承在说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霍司承拿起床上散落的文件,走到钟息的书房,敲了敲门。   敲击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   钟息过来开门,看到霍司承时,他微微愣怔,低头看了眼手表:“两点了?”   “快到了,”霍司承把文件交给钟息,“先放你的保险柜里。”   下午他们一家三口去儿童乐园,留祁嘉然一个人在家里,霍司承不放心这些机密文件。   钟息倒也没多问,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接过文件,放进保险柜。   霍司承走进来,看到钟息满桌的文献资料,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霍司承一眼就看到桌角那本《海洋生物酶发酵过程软测量方法》,竟然还摆在原处。他走过去,随手翻开,发现原来夹在书页里的照片不见了。   他故作无意地问:“照片呢?”   钟息没搭理他。   “是扔了还是放在更重要的地方了?”   钟息听出霍司承的阴阳怪气,一提到和沈彬白有关的事,霍司承就自动切换人格,从深谋远虑的理事长,变得小肚鸡肠醋海翻波,让钟息无比头疼。   “关你什么事?”钟息说。   “看来是珍藏起来了,也能理解,毕竟能让你笑的人不多。”   霍司承想到房间里满墙的合照,没有一张钟息的嘴角弧度比得过那几张偷拍的照片。   钟息关上保险柜的门。   “霍司承,你要是总揪着这件事不放,总是阴阳怪气,那我们就没必要为了孩子维持表面和谐了,挺没意思的。”   霍司承冷笑道:“原来我们只是为了孩子维持表面和谐。”   钟息走到电脑前,保存了文档。   “听你的意思,这些照片在我出事之前就有了,我也看到了,是吗?”   钟息没回答。   “你那时候解释了吗?”   钟息皱起眉头,霍司承又说:“算了,今天陪霍小饱出去玩,我们不吵架。”   他摆出无所谓的架势,实则目光一秒也没离开过钟息。   钟息略过他去了儿童房,把霍小饱叫醒,帮他擦了擦脸,然后穿上小外套。   霍小饱还没睡醒,懵懵地坐在小床边。   钟息回房间拿了件灰色大衣穿上,出来时看到霍司承穿着烟灰蓝的衬衣,外面套了件黑色大衣,和他的颜色很是相配。   其实钟息第一反应倒不是颜色,而是他好久没见过霍司承这样穿戴整齐地出现在他面前了,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直到霍小饱在旁边说:“小饱也要穿长长衣服。”   钟息才注意到,霍司承今天的一套衣服从颜色到款式,都是和他相配的。   他装作没看见,低头对霍小饱说:“小饱没有长长衣服。”   霍小饱不愿相信,睁大眼睛道:“没有!”   “小饱只有冬天的长衣服,而且穿着长衣服就不好在儿童乐园里玩了。”   霍小饱遗憾道:“好吧。”   他想带着小熊一起去,钟息耐心道:“那边有很多小朋友,也有很多玩具,小熊很容易弄丢的,我们今天就不带小熊了,好不好?”   霍小饱为难地想了想,最后还是答应妈妈,“好吧,但是小熊会想我的。”   钟息把小熊放到床上,“那我们早点回来。”   霍小饱这才愿意下楼。   钟息转过身,望向霍司承。   霍司承穿了一件略宽松的黑色长裤,遮住了他腿上的夹板,察觉到钟息的视线,霍司承说:“已经好多了,站久了也没什么感觉。”   钟息立即收回视线。   霍司承以为他会说几句冷冰冰的话,但钟息一言不发,径直下楼。   车子已经停在门口。   钟息把霍小饱抱到儿童座椅上,警卫员扶着霍司承上车,霍司承叮嘱警卫员:“看着祁嘉然,不许他上二楼。”   警卫员神色严肃:“是。”   霍小饱开心道:“妈妈,出去玩啦!”   钟息看向他,笑了笑,帮他整理好领口,“小饱很想出来玩吗?”   “想,想和爸爸妈妈一起。”   钟息动作顿了顿,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霍司承的声音从一旁传来:“等爸爸伤好了,会经常陪你出来的。”   霍小饱咧开嘴笑,小酒窝隐现。   儿童乐园离家不算太远,车程只有二十几分钟,很快,车子停在专用通道前,钟息抱着霍小饱,警卫员护送他们走了进去。   今天的孩子不太多,乐园里很安静,家长们本来在休息区里聊天,见到霍司承,立即正襟起身,恭敬地打了招呼。   有和霍司承关系较近的退休军官,看到霍司承的手杖还有明显无力的腿,上前询问道:“理事长,身体恢复得如何?”   “还行,再过半个月就可以恢复工作了。”   “看到您现在行动自如,我就放心了,之前听到新闻里说您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蒙了,又看到网上那个视频,直升机在空中自转式下坠,实在太恐怖了。得亏您之前在突击队里锻炼了三年,反应能力快,身体素质也过硬,不然真是难以想象。”   这人望向钟息,“钟先生也吓坏了吧。”   话题陡然转到钟息身上,钟息愣住,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礼貌颔首。   工作人员带着他们走向专属休息区,霍司承用只有钟息听得见的声音,问:“我出事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你希望我是什么心情?”   “我可不敢希望,”霍司承语气刻薄,讥诮道:“只要不是开心得笑出声来,我都能接受。”   钟息没有理会,他沉默地往前走。   步伐渐渐慢了下来,他看到霍司承的背影,拄着手杖,身体微微向左倾斜,依然健硕宽阔,但还是透着几分病气。   钟息怔怔地看着。   很快霍司承就发现他掉了队,回身望向他,视线交错时,霍司承看到钟息眼中似乎藏着几分难言的伤感。   “怎么了?”霍司承问。   钟息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经过霍司承的身边时,霍司承未经思考、出于本能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霍司承说:“怎么了?”   钟息低着头不说话,眉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好像被霍司承刚刚的话刺伤了。   说他开心得笑出声来,确实刻薄了些。   霍司承一边想着:毕竟是夫妻,哪怕没那么爱,也不至于如此冷血,我不该说这种话。   一边又想着:我又在反省什么?这些日子他给过我半点好脸色吗?我何必在意他?   两种对立的想法在他受损的神经里打架,将他的心情搅得地覆天翻,明明后者处于上风,但霍司承还是忍不住缓和了语调,对钟息说:“我收回我刚刚的话,你……别生气了。”   钟息抬眸瞥了他一眼。   “霍司承,你想过你恢复记忆之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   霍司承神色一凛,莫名有些慌张。 第26章   霍小饱被工作人员带去换衣服了,钟息陪着过去,路上遇到好几个同龄的小朋友,钟息让霍小饱和他们打招呼。   霍小饱在外面会有点怯场,他看了看钟息,在接收到钟息鼓励的眼神之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朝小朋友们挥了挥手,说:“你们好,我叫霍显允。”   这是钟息一直锻炼他说的自我介绍。   由于父亲的显赫身份,霍小饱没有太多和外界接触的机会,也没有很多同龄的小伙伴,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家里,和爸爸妈妈、小徐以及门口的警卫员们玩,活动范围最远不会超出霍司承给他建的植物园。   钟息怕他语言功能发展迟缓,就自学了育儿知识,在家里训练霍小饱说话,其中练习次数最多的就是自我介绍。   感觉到小朋友们没什么反应,霍小饱又说:“你们可以叫我霍小饱。”   一个热情开朗的小女孩最先回应霍小饱,她说:“你好呀,我见过你。”   钟息蹲在霍小饱身后,轻声问他:“你记得这个姐姐吗?”   霍小饱摇摇头,钟息说:“没关系,那你可以和姐姐重新打个招呼。”   霍小饱想了想,靠在钟息身上,伸出小手摆了摆,腼腆地说:“姐姐好。”   说完之后他立即看向钟息。   钟息笑着搂住他,夸奖道:“真棒。”   霍小饱被工作人员领去换了一身适合玩耍的衣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迫不及待。钟息看他跑到滑梯旁,正要过去护着,工作人员说:“钟先生,不用担心,我们会一直陪在小朋友身边的,您可以去贵宾室休息。”   钟息于是离开儿童区。   走到贵宾室的时候,霍司承正在看监控,监控正中央就是霍小饱。   只见霍小饱两手并用,吭哧吭哧爬到滑梯上,然后蹲在滑梯口不敢动,左右张望着,像是寻找钟息的身影,工作人员在旁边安慰他。   “胆子小。”霍司承评价道。   钟息坐下来,“毕竟不是和高等级omega生的,天资普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一天不堵我两句就难受,是吗?”   “我说错了吗?”钟息冷眼看他:“反正霍小饱就是这样的,胆子再小也是我的孩子,你嫌弃的话,就重新找别人生去。”   霍司承气得头疼,“谁说我嫌弃了,我嫌弃我还专门建一个五百平的儿童乐园给他玩?”   “可是你把他忘了。”   “我——”霍司承哑口无言。   这话简直是摧毁型武器,霍司承没有任何还嘴之力,他的确忘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即使近距离看着霍小饱,他也想不起小家伙刚出生的样子,想不起小家伙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喊爸爸妈妈,第一次出门交朋友……丢失了这些记忆,霍司承很难不遗憾。   钟息淡定地喝了口热茶。   片刻后,两个人一同望向监控视频,画面里霍小饱在工作人员的鼓励下,终于坐在了滑梯口,两条腿放直,然后按照工作人员的指引,往前挪了挪屁股,一骨碌滑了下去。   他转头朝工作人员笑,工作人员奖励了一个针织小花给他。   好像有心电感应,钟息刚放下茶杯,霍小饱就跑进贵宾室,把针织小花送给了钟息。   钟息把他抱进怀里,亲了亲他,不知是说给霍小饱听的,还是说给霍司承听的,他故意提高了声量:“小饱好勇敢。”   霍小饱咧开嘴笑。   霍司承尴尬地摸了一下额头,他问霍小饱:“这里好玩吗?”   霍小饱说:“好玩。”   他想帮钟息戴上针织小花手带,但他不会打结,两只手攥着带子的两边,向霍司承求助:“爸爸帮我。”   霍司承接过带子,帮钟息系上。   他们是并排坐着的,钟息不愿意伸手,霍司承只能倾身靠近,他又闻到钟息颈间那股淡淡的薰衣草味,明明钟息是个beta,但霍司承总能在他身上闻到一股微甜的花香味。   越靠近就越浓郁。   钟息的手腕很细,白皙皮肤下的蓝色血管清晰可见,霍司承给他系上针织小花,为了摆弄蝴蝶结,他的手指时不时会碰到钟息的手,钟息懒懒地抬起眼皮,似乎对于霍司承这种占便宜的小动作习以为常。   霍小饱坐在钟息的腿上,认真道:“妈妈,我要十朵小花。”   其实他根本没有“十”的概念,大概是听家里的人说过,就鹦鹉学舌。   钟息装出惊讶的样子,问他:“这么多啊,给谁戴呢?”   霍小饱开始掰手指头:“妈妈,爸爸,小徐阿姨,文叔叔……”   数字超过五,霍小饱就算不过来了,他呆呆地望着钟息,然后倒在钟息怀里,委屈道:“小饱不知道,小饱不会。”   钟息笑着揉他,“没关系,小饱先去玩,玩得开心了,再赢小红花。”   面对霍小饱的时候,钟息总是有无限的耐心,嘴角挂着笑容,眼神里也全是宠爱,那是霍司承永远得不到的温柔。   霍小饱在钟息怀里粘糊了一会儿,又跟着工作人员重新回到游戏区。   四点之后,大概是幼儿园放学了,孩子和家长们渐渐多了起来。   因为霍司承在场,儿童乐园特意组织了互动游戏环节,让所有的小朋友排排坐,回答问题或者完成任务,就可以得到小礼物。   家长们坐在二楼的观看席,霍司承原本是不想露面的,但怕霍小饱回头时看不到爸爸妈妈,想来想去,还是坐到了观看席的正中央。   耳边传来窃窃私语。   “那就是钟先生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哪里有传闻说的那么普通,明明很俊秀呀。”   “我也觉得,很耐看呢。”   “霍小公子长得像钟先生多一点。”   “我觉得脸型像钟先生,五官像理事长。”   “小朋友长得真可爱啊,人群里第一眼就能看见,而且一点都不娇纵呢,好乖。”   “关键是水灵灵的,听说啊,越是恩爱的夫妻,生出来的小朋友就越漂亮可爱。”   “还有这种说法?没科学依据吧。”   “有没有科学依据的,你看理事长和钟先生不就知道了?”   听完全程的霍司承忍不住摸了摸鼻尖。   明明她们在讨论他和钟息,但霍司承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在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心理,旁观原来的霍司承和钟息的幸福。   钟息说他不爱,在不爱的婚姻里也能孕育出充满爱的小孩吗?   霍司承用余光打量一旁的钟息,莫名想到床头那张雪山上的合照,他想:也许,不是完全没有爱的,因为霍小饱漂亮又可爱。   钟息察觉到霍司承的目光,他回头望去。   儿童乐园的灯光都是暖色调的,周围也都是粉蓝相间的装饰气球装饰,和满天星一样的串灯,星星点点落进钟息的眼眸里,原本浸了墨的漆黑瞳孔,此刻如雪山融化,霍司承试图在里面寻找他想要的、带着爱意的缱绻情愫。   钟息微微垂眸。   旁人看了大约会觉得钟息冷漠疏离,不苟言笑,霍司承却从他的表情里察觉出几分难以捕捉的委屈。   他清楚地记得,霍小饱听不到霍司承说“爸爸爱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   正想着,楼下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工作人员举着牌子说:“现在,家长们要帮小朋友完成一项任务,任务按照难易程度区分成了四种,分别是吹气球、搭积木、攀岩和射击,完成一项任务就可以为小朋友增加分值,最后分数最高的家庭获胜,小朋友可以获得精美礼品哦!”   家长们纷纷笑道:“真是一刻也不让我们休息。”   霍司承问钟息:“霍小饱现在几分?”   钟息看向屏幕,“十五分。”   “比第一名差多少?”   “三分。”   霍司承是个习惯于争第一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他都不用争,顶级alpha的信息素赋予了他强大的自信、优越的智商和强健的体魄,第一名的光环于他而言,总是唾手可得。   钟息倒是无所谓这些儿童游戏的成败,他只希望霍小饱玩得开心,但他了解霍司承,知道霍司承肯定不愿让霍小饱居于人后。   他看了一眼霍司承的腿,说:“算了吧,我去陪霍小饱,不劳你操心了。”   霍司承刚要起身就被嫌弃,只能板着脸坐回原位。   钟息跟在家长们后面走到一楼。   他选了最难的射击,这一项分数最高,但因为难度也是最高,没有其他家长选择。   霍小饱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钟息独自一人走向射击区,他睁大了眼睛,骄傲地告诉旁边的幼教老师:“是我妈妈!”   幼教老师蹲下来,霍小饱告诉她:“我妈妈最棒了,全世界最厉害!”   钟息拿起墙上挂着的冲锋枪,是一只等比例的玩具冲锋枪。握住枪托时,许多肌肉记忆回溯而来,钟息难免有些恍惚。他离开军校将近四年,这四年里他日日伏案写论文,和他原先的弹药工程专业完全背道而驰。   射击场,已是很遥远的前尘往事。   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大一那次军演,他爆破完碉堡之后开着扫雷车回营地,半路被霍司承截胡,霍司承掀开他来不及关好的扫雷车舱盖,拿着一把特种卡宾枪瞄准他。   那时钟息只想着活下来,苟一个二等奖换学分,结果手一哆嗦,让霍司承挂了彩。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烟雾弹慢慢散去之后,强烈的光线照进车舱,模糊了钟息的视线。他抬起头,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   那时他不知道面前的人是霍司承,也不知就是那一枪,他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   工作人员走过来,将钟息拉回现实。   工作人员说:“钟先生,连续射中三次玩偶的话,可以给小朋友加十分哦,射中两次加六分,射中一次加四分,一共有五次机会。”   为了呼应儿童乐园的氛围,自动计分靶上放了一只玩偶,以低速左右移动。   钟息抬起枪,让枪托抵在肩窝外侧。   旁边有家长看到了,连忙扯了扯正在吹气球的友人袖子,“瞧,钟先生选了射击。”   “他会射击吗?”   “你忘啦,他和理事长是军校的同学。”   “对哦对哦,把这个事给忘了,我记得……他当初就是靠射击吸引到理事长的……”   钟息断断续续听到一些耳语,倒也不受影响,和霍司承在一起这几年,类似的嘁嘁喳喳他早就听腻了,不觉新鲜。   他眯起眼睛,瞄准正前方。   第一枪,脱靶了。   钟息不意外,毕竟几年没碰过,他很快调整好情绪,平复呼吸,第二次瞄准。   还是没射中。   霍小饱飞奔过来,左蹦右跳地给钟息加油,钟息朝他笑了笑。   霍小饱说:“妈妈最厉害啦!”   钟息诚实道:“妈妈可能要输了。”   霍小饱立即抱住钟息,仰着头说:“没关系,妈妈还是最厉害!”   “谢谢小饱,”钟息稍微把枪抬高,轻笑道:“小饱离远一点。”   幼教老师立即把霍小饱带回原位。   钟息重新看向靶位,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把重心压低,肩膀往前顶。”   钟息顿住。   惝恍间好像回到了军校。   那时候霍司承总是在钟息的训练课上神出鬼没,找各种机会撩拨钟息,搞得钟息每天像像小偷一样四处张望,生怕霍司承突然冒出来,肆无忌惮地向周围人宣示他们的关系。   以至于后来霍司承去了海军突击队,钟息上课时还会下意识回头看。   “右腿往后退一步,左腿保持原位,略微屈膝,身体向前旋转四十五度。”霍司承说。   见钟息没理他,霍司承只好拄着手杖靠近,他走到钟息身后,抬高了钟息的右臂,让钟息的右腮靠在枪托上,还没调整好,钟息就抬起头,冷冷地瞪他。   霍司承下意识收回手,“怎么了?”   “谁允许你指挥我了?”   钟息朝他翻了一眼,继续按照自己的习惯瞄准靶心。   霍司承气得半死。   当初在军校里,想得到霍司承亲自指导的人能从学校礼堂排到炮兵部队,结果现在他主动提供专业教导,钟息竟然还瞧不上。   霍司承郁结地想:这个钟息真是被宠坏了,一天天的,对他连个好脸色都没有也就算了,还朝他翻白眼。   偌大的蓝岩基地,谁敢朝他翻白眼?   心里还这么想着,但是当钟息把枪举起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胸膛贴着钟息的后背,轻轻托住钟息的手腕。   一个类似于背后抱的姿势,钟息怔住。   霍司承的手臂完全覆住了钟息的手臂,指腹抵着钟息的右腕,微微用力,将钟息的瞄准角度调整到最佳位置,然后握住钟息的手,在钟息还没完全回神的时候,迅速扣动扳机。   下一秒,玩偶被射中。   众人的目光很快就汇集过来。   惊呼声高高低低地响起。   钟息扭动肩膀,想要挣扎出霍司承的怀抱,可是霍司承没有松手。   出于狙击手的本能,任务未完成之前,霍司承的注意力就全在正前方的靶位上。他自动忽略了钟息的挣扎,瞄准目标,在钟息耳边说:“乖一点,别动。”   他说完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句话。   钟息竟然真的没有再乱动。   霍司承有些意外,分神看了他一眼。   钟息面无表情地拿着枪,但没有用力,像一个木偶人,完全听从霍司承的摆布。霍司承依旧从后面圈住他,这次靠得更近,说话时霍司承的呼吸洒在钟息的耳廓。   “觇孔对应的是准星上沿,不是圆心。”   钟息没有看靶位,只感觉到食指被摁住,然后系统提示音响起:“恭喜!正中靶心!”   霍司承在军校时期极为张扬,所有课程都要拔头筹,锋芒毕露,从海军突击队回来之后,才收起胜负心,慢慢变得沉稳。   这次意外的神经受损,倒把他的脾气秉性都推回了五六年前。   钟息怔怔地想着,耳边传来霍司承的声音:“再赢一次,霍小饱就能拿十分。”   钟息听出话语里幼稚的少年意气,“你是为霍小饱赢的,还是为你自己?”   “当然是为了儿子。”   听到霍司承随口说出“为了儿子”,钟息的脸色忽然变了。霍司承竟然还好意思说这样的话,明明把儿子忘记了,还控制不住自己的信息素,几次让霍小饱难受害怕。   钟息挣脱开霍司承的臂弯,闷声道:“最后一枪我自己来,不需要你的帮助。”   霍司承不懂钟息的喜怒无常,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钟息了,只能悻悻收手。   但他怕钟息失误受挫,刚想靠近指导,钟息就已经摆好姿势,头往右靠,右腮顶着枪托,肩膀往前提,目光穿过觇孔,到准星再到瞄准点,形成一条直线。   一击即中。   刹那间满座皆惊。   然而钟息淡定自若,等到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他利索地放下枪,弯起嘴角露出笑容,朝着迫不及待奔过来的霍小饱招了招手。   霍小饱立刻扑进钟息怀里。   大家都围上来鼓掌庆贺,夸着“钟先生太厉害了”,工作人员也送上一台儿童平衡车,霍小饱的手上又多了好几条针织小花,钟息和霍小饱几乎被蜂拥而来的家长们淹没了。   人声鼎沸的热闹中,钟息隔着喧嚷人群。忽然回身望向霍司承。   清冷的眼神,却好像藏着钩子。   霍司承感到心跳漏了一拍,像是平静湖面上的浮标忽然跃动,随即剧烈摇摆。胸腔里似乎有一只小鱼咬住了钩,正拼命挣扎着。   耳边忽然响起盛煊之前说的话:“他是你军校四年里唯一的败绩。”   他突然理解了当年的自己。   好像……   动心也是有可能的。 第27章   霍小饱跨坐在钟息的腿上,嘴里哼着叽里呱啦的小调,看着霍司承给钟息戴针织小花。   等钟息两只手都有小花之后,霍小饱开心地晃了晃脑袋,还没钻进钟息怀里,就被霍司承捏了屁股,霍司承问他:“为什么不送我?”   霍小饱把嘴巴撅成小油壶,倒在钟息怀里,幽幽怨怨地望着霍司承。   “为什么?”霍司承追问他。   霍小饱慢吞吞地说:“因为爸爸坏。”   “爸爸哪里坏了?”   “爸爸老是凶我。”霍小饱越想越委屈,说到最后一个字,哭腔都出来了。   钟息和霍司承都愣住了,他们以为霍小饱是金鱼记忆,上一秒哭唧唧下一秒笑呵呵,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原来小家伙没有忘。   孩子比他们想象的更敏感。   霍司承最受不得小家伙这副模样,愧疚的情绪迅速上涌,哄也没有用,把玩具塞到霍小饱怀里,霍小饱也不理睬,最后他只能从钟息怀里接过霍小饱,放在腿上。   霍小饱泪眼汪汪地抬起头。   “我——”霍司承还没习惯自称“爸爸”,酝酿了几下,才说:“爸爸错了,爸爸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凶你了,你能原谅爸爸吗?”   霍小饱把脸埋在霍司承胸口,抽了抽鼻子,几滴眼泪浸在霍司承的灰蓝色衬衫上,许久之后,他才点头回答:“能。”   他抽出一条蓝色针织小花手带给霍司承。   霍司承理所当然地朝钟息伸手,让钟息帮他戴,可钟息一动不动,好像完全没看见。   霍司承轻咳了一声,钟息也无动于衷。   “……”   明明已经习惯了钟息的种种作为,明明知道钟息喜欢和他对着干,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霍司承还是会被钟息气到深吸一口气。   霍小饱不知道爸爸妈妈之间的明来暗往,还傻兮兮地朝钟息笑。   他坐在霍司承的腿上,但是扭着身子眼巴巴地看着钟息,满心满眼都是钟息。   完全忽略了霍司承的存在。   霍司承气不到一处来,他问霍小饱:“霍小饱,今天的射击比赛,妈妈一共打中三枪,但是前两枪是爸爸帮着妈妈打中的,你觉得是爸爸厉害还是妈妈厉害?”   “妈妈。”霍小饱毫不犹豫。   “……”   钟息在旁边促狭地笑了一声。   霍司承恼羞成怒,握住霍小饱的两只小胳膊,正色道:”霍小饱,看着爸爸,这个儿童乐园都是爸爸给你建的,你为什么只爱妈妈?”   霍小饱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把眉头皱成小小的川字,他看着霍司承,一脸茫然,好像不理解霍司承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是爸爸说的。”   霍司承疑惑,“我说什么了?”   “爸爸说,小饱要和爸爸一起爱妈妈。”   贵宾室里突然陷入安静,安静得能听到空调运作的声音,霍司承的大脑一片空白。   气氛被霍小饱天真无邪的一句话引向了尴尬,时间仿佛停滞。霍司承和钟息明明并排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中间却好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空气里弥漫着微妙又汹涌的分子。   钟息偏过头,望向另一边,霍司承则面色僵硬,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额头,又理了理霍小饱的领口,指尖微微发麻。   他刻意不去想那个他思考了很久的问题,虽然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他以前真的很爱钟息。   很爱很爱。   就像那个家长说的,父母恩爱时生的小孩会更加漂亮可爱,霍小饱就是证明。   越想就越心潮难耐,霍司承刻意岔开话题,问:“霍小饱,你今天学了什么?”   “唱歌。”   “唱给我听听。”   霍小饱伸出两只手,想着老师的动作,先攥起小拳头,又倏地张开,然后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霍小饱咬字不清,说话还含含糊糊带着口水,他唱得很努力,但霍司承还是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笑道:“霍小饱,你怎么跑调啊。”   霍小饱呆呆的,“什么是跑调?”   钟息抢了霍司承的话,说:“爸爸夸小饱把小星星唱出了很不一样的感觉,也很好听。”   霍小饱听出钟息在夸他,小脸红了红,不好意思地说:“小饱不会。”   钟息给他系上一条绿色的针织小花,“小饱学会唱歌啦,应该奖励一条。”   钟息拿着霍小饱的东西奖励霍小饱,霍小饱还傻乎乎地笑,开心得不行,坐在霍司承腿上也不安分,非要凑过去亲钟息。   霍司承最见不得他这副粘人模样,一个小男孩,天天亲来亲去,黏黏糊糊得不像话。   他先是盯着霍小饱,然后又望向钟息。   钟息感受到他怨念颇深的目光,像是施舍,将纤瘦的手伸过来,悬在霍司承的手腕上,帮他系上了那朵蓝色的针织小花。   现在他们一家三口都有小花了。   钟息左手黄色,右手粉色,霍小饱是绿色小花,霍司承手上的是蓝色。   霍小饱很兴奋,抓着霍司承和钟息的手,晃来晃去。   他在霍司承怀里玩了一会儿,又跑去和小朋友们闹了闹,一直到五点多才结束。   霍小饱上车时已经快要睡着了,钟息把奶瓶递到他嘴边,他抱着喝了两口就不喝了,在儿童座椅里呼呼大睡。   霍司承在车外接了个电话,是文副官打来的,文副官说他派人对赭石基地的岳立泉进行了监视和跟踪,发现岳立泉和阮云筝私下有过接触,但没能监听到他们的说话内容。   “理事长,除了岳立泉,我也按照您的要求对阮云筝开展了全方位的监视,我发现阮云筝最近活动频繁,她经常以权益保护协会的名义举办高校座谈会,还频频会见文艺界人士,聊带有煽动性的话题,意图不轨。”   十一月秋色渐浓,斜阳如画。   儿童乐园的后门靠近一条窄长的老街,两边都是零落着金黄树叶的梧桐树,一阵清寒料峭的风吹过,树叶飘飘然落在车前。   霍司承隔着车窗看向里面的钟息,钟息一手握着奶瓶,一手帮霍小饱盖毛毯。   他的侧脸在茶色玻璃里显得格外柔和。   官场里的尔虞我诈,憎恶多年的继母和竞争对手的联合,难以预料的总督大选……和落叶铺成的暮色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霍司承回过神,揉了一下眉心,对电话那头正在等回复的文副官说:“她意图不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找个机会查一查这个权益保护协会,看看阮云筝在里面有没有变相的利益输送,有的话就直接封禁。”   “明白。”   文副官又汇报了一些工作,霍司承耐心听完,挂了电话上车时,钟息已经在座位上睡着了,手里依旧捧着霍小饱的奶瓶。   霍小饱也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水,身上的小毯子滑了下来。   霍司承帮他重新盖上,遮住了小肚子。   霍小饱和钟息睡觉的样子很像,脑袋都是往右边垂,脸颊被挤得鼓鼓的,嘴巴微微撅起,鼻尖的小痣很显眼。   霍司承一时不敢出声,他把动作放慢,手杖轻轻放在一边,尽可能在不吵醒钟息的前提下,坐到钟息旁边的位置上。   因为腿脚不便,再加上他身材太健硕,动辄就会弄出声响。   几分钟之后,霍司承才完全坐下来。   钟息倚着靠背,睡得安稳。   霍司承松了口气。   车子缓缓启动,碾过干枯的梧桐树叶,驶离了老街,在十字路口向右转弯时,霍司承忽然感到肩膀一沉,淡淡的薰衣草味袭来。   钟息靠在他的臂膀上。   霍司承心头一凛,不自觉放低肩膀,往左边挪了挪,让钟息能更舒服地枕着他。   夕阳余晖洒在霍小饱和钟息的脸颊上,车子往家的方向开,霍司承再一次觉得圆满。   钟息的手放在腿边,和霍司承的手只有两寸不到的距离,随着车子的颠簸,差一点就能碰到,霍司承用余光观察钟息的睡容,确认他完全睡着了,才尝试着往左探去。   距离逐渐缩短。   先是指尖相碰,如电流窜过全身,霍司承愣怔片刻,然后轻轻握住了钟息的手。   ·   天色渐暗,祁嘉然在家里绕了五圈,依旧难以消磨内心的不安和烦躁。   他给阮云筝打去电话,开口便是:“霍夫人,我感觉理事长没有完全忘记钟息,他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   阮云筝走到阳台,“出什么事了?”   祁嘉然焦急地倾诉:“今天早上,理事长带着孩子躺在客房的床上,等着钟息醒来,他还亲自下楼,给钟息做了早饭,下午又带着钟息和孩子去了儿童乐园,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名他们的关系就变好了,我该怎么办啊?霍夫人,我在这里快要待不下去了。”   阮云筝笑了笑:“这就慌了?沉住气。”   “我没有任何立场给理事长打电话,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他们会不会——”   阮云筝打断他,“我早就跟你说过的,他们在一起七年了,有感情基础的,本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祁嘉然把脸埋在掌心,声音破碎:“我担心理事长会恢复记忆。”   这倒提醒了阮云筝,阮云筝问:“他最近身体恢复得怎么样?有要恢复记忆的迹象吗?”   “骨折好很多了,神经受损还是很严重,时不时就头疼,暂时应该不会恢复。”   阮云筝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他也真是命大,那么严重的直升机事故,直升机都毁了,他竟然能活下来。”   祁嘉然觉得阮云筝的语气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不像是感慨,倒像是不满。   “霍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阮云筝陡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转变了语气,笑道:“司承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和他父亲一样都很担心,你要好好照顾他。”   “我会的。”   “至于钟息,你别太紧张,我会想办法的。”   祁嘉然立即追问:“您有什么办法?”   阮云筝似乎并不打算告诉祁嘉然,她只是轻笑一声,说:“别这么沉不住气,既然我说我有办法,那就一定有,眼下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不要惹霍司承烦心。”   “好,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没多久,警卫员就敲门进来,告知祁嘉然:“祁老师,理事长还有二十分钟到家,麻烦您提前开始准备晚餐。”   祁嘉然连声说好。   按照食谱,他今晚应该给霍司承做石翁鱼汤和凉拌莴笋,炖煮到十几分钟的时候,奶白的鱼汤已经飘散出鲜香,充盈在厨房里。   祁嘉然频频望向门口。   二十分钟过去了,霍司承还没回家。   在祁嘉然视线范围外的喷泉边,霍司承让司机把车停下。   钟息还睡着,车窗外哗啦啦的喷泉水声不绝于耳,他都没有被吵醒,呼吸均匀,眉头微微皱起,睡得很熟,霍司承不忍叫醒他。   只是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霍司承也有些累,他转过身,偏向钟息的方向,钟息就从枕着霍司承的肩膀,变成枕着他的胸膛。   钟息还觉得不够舒服,在睡梦中抓住霍司承的袖子,往下扯了扯,他的额头抵着霍司承的颈侧,脸颊贴着霍司承的衬衣领口。   霍司承迟疑地伸出手。   像是抱过无数回,又被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牵引着,他将钟息搂在怀里。   坏习惯太多了,怎么连坐车都要抱着?   霍司承想:早上明明陪着他睡到十点,怎么下午还能睡这么久?这一定是钟息的诡计。   一定是诡计,是蛊惑,是勾引。   霍小饱在这时候醒了过来,他翻了个身,扒在车座的扶手边,勾着脑袋看过来。见爸爸抱着妈妈,他立即伸手:“小饱也要!”   “小饱不可以。”   霍司承下意识收紧臂弯,冷酷地拒绝了霍小饱的加入。   “臭爸爸。”霍小饱早就习惯,他撅着嘴巴哼了哼,伸出短短的胳膊,紧紧抱住自己,然后气鼓鼓地说:“小饱自己抱。”   霍司承屈起指节敲了敲玻璃,警卫员会意,把霍小饱抱出去看喷泉,司机也跟着下了车。车门关上之后,狭小的空间就只剩霍司承和钟息两个人。   周遭变得安静,那股薰衣草香愈发浓郁。   霍司承想要找寻这股味道的来源。   他不相信一个beta也有专属于自己的味道,钟息的后颈光滑平整,明明没有腺体,他低头轻嗅,从钟息的发顶慢慢往下,嘴唇差点就要碰到钟息的额头。   心跳快到难以压制,喉结滑动。   空气逐渐升温。   霍司承无由地想起自己的易感期,他有些好奇,三个月一次的易感期里,钟息会陪在他身边吗?他们都做些什么?   钟息忽然动了一下,头顶蓬起的发丝撩过霍司承的下颌,他的鼻尖蹭着霍司承的胸口,滑到锁骨边缘,霍司承隔着衬衣布料感受到钟息的唇,被他的呼吸渲染得更加温热,钟息经过的地方都酥麻未止,带起隐隐约约的痒,像用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扫过。   他在霍司承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霍司承一边想推开一边又心猿意马。   理智叫嚣着,让他清醒。   他不应该那么轻易地对钟息卸下防备,这些日子钟息对他的冷漠还历历在目。   一句“不爱”,一沓写了钟息名字的房产证,还有几张钟息和陌生男人相视而笑的照片,这些证据堆积在一起,还不能让霍司承对钟息这两个字深恶痛绝吗?   霍司承望着怀里的钟息,思绪纷乱。   车窗外传来霍小饱的笑声,警卫员打开了发光喷泉的装置,水流以各种各样的弧度喷出,还有圆形的水环。   警卫员为了逗他,握着他的手腕,把他的小手送进水环里,霍小饱吓得一缩,见水环稳定不动,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探了进去,慢慢得了趣,开始和警卫员做起了游戏。   小家伙的笑声很响亮,钟息被他吵得微微皱眉,在霍司承怀里动了动,霍司承刚想用大衣裹住钟息,旋即又僵住。   因为他感觉到怀里的人醒了。   钟息睁开眼,先确认了一下周围环境,这是霍司承的七座加长车,隔着茶色玻璃,他隐约看到霍小饱被警卫员抱着站在喷泉边。   天色已经暗成青黛色,夕阳在地平线上留了最后一抹余晖,他一时竟有些迷茫,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眼前的浅蓝色衬衣他是熟悉的,但眼前人让他感到陌生。   片刻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躺在霍司承的怀抱里,不是梦里的霍司承,是听信了别人的话然后对他冷言冷语的霍司承。   他一言不发地坐直身体,抬眸就看到霍司承铁青的脸。   霍司承迅速收回手,正襟危坐。   车厢里氤氲着的暧昧气息瞬间消弭。   钟息慢慢坐好,他问霍司承:“把车停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去?”   霍司承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让司机把车停在喷泉边,可能是这里离家还有一段距离,他不想那么快到家,可能是源源不断的喷泉水声和他纷乱的思绪频率一致,也可能是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好的机会和钟息独处。   他不想再和钟息针锋相对了,除了伤人又自伤,没有任何意义。   “霍小饱想玩喷泉。”他随便找了个理由。   “回去吧,”钟息理了理睡出褶皱的衣领,说:“你的营养师要等急了。”   “你吃醋了?”   钟息总像身上没长骨头一样,坐在哪里就病恹恹地倚在哪里,他倚着车门,轻笑了一声,“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他的语气总是淡淡的,听不出真假。   “你当然不吃醋,毕竟你心有所属,我就算和那个营养师发生点什么,你也不在乎。”   他用余光打量着钟息,钟息没有反应,只怔怔地望着窗外,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是啊,我不在乎。”钟息轻声说。   又是一记闷拳。   “你为什么——”霍司承很难压制心中的忿恚,他厉声质问:“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服个软?为什么不能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跟我讲讲以前的事?”   钟息打断他:“你为什么要忘了我?”   霍司承瞬间熄火,哑然失色。   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几天,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谈起失忆这个敏感的话题。   一开始是霍司承看到钟息就头疼欲裂,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避而不谈。   霍司承独自纠结了半个月,在心里给钟息定了各种各样的罪名,谁想在钟息那里,错的人是他——爱不爱暂且不论,霍司承不该忘。   钟息将罪名一锤定音。   为什么忘了钟息?   记得所有人,唯独忘了钟息和孩子。   霍司承也不明白,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   钟息闭上眼,听着喷泉的哗啦水声,心里一片荒芜。   他想不明白,明明是霍司承自私地闯进他的生活,但反复证明自己的爱意、解释自己不再眷念初恋的责任却在他。   他不喜欢这里,不喜欢理事长夫人这个虚无缥缈的身份,不喜欢灌木丛环绕的别墅,不喜欢进进出出都有警卫员陪同,不喜欢一举一动都被投放到公众舆论场,任人评议。   他本来就是靠霍司承的爱才留在这里的,现在霍司承忘了他,爱变得稀薄惨淡,钟息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脑海中突然产生了离开的念头。   钟息心里一惊。   他竟然想要离开。   情之一字实在可怕,几年前他天天祈求远离霍司承,宁愿不去食堂不回宿舍多绕一公里的路也要避开霍司承,现在却为冒出想要离开霍司承的念头而心惊。 第28章   夜晚的军区万籁俱寂。   霍司承的病情逐渐转好后,原本层层戒备的警卫员们也轻松许多,少了换岗时皮靴踩地的踢踏声,月色愈发平静。   霍司承从房间里走出来,拄着手杖走到客卧门口,客卧的灯还亮着。   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钟息出来。   钟息拿着一只空玻璃杯,拉开门就看到霍司承像门神一样黑着脸杵在门口,他怔了怔,旋即恢复成漠然的表情。   “有事吗?”   霍司承嘴唇翕动,到底没好意思说自己因为频繁想起钟息而失眠,于是随便找了个话题:“那个……你爸身体怎么样?要不要派个专家过去给他看一下?”   “心肌缺血,不算大问题。”   “那我明天去看望——”   “不用,我没把你失忆的事告诉他们。”   “为什么?”   “我不想让我的父母担心,这很难理解吗?”   霍司承在钟息面前总是吃瘪,他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祁嘉然走出房间的脚步声,他走到客厅倒了杯水又回了房间。   钟息全程盯着霍司承。   霍司承被盯得发毛,等楼下完全没了动静,他才说:“我让人监听祁嘉然和阮云筝的通话了,明天就会发给媒体。”   钟息听懂了,其实他也没怀疑过霍司承对婚姻的忠贞,却还反问:“所以呢?”   霍司承觉得自己已经把态度放这么低了,钟息应该明白他的意思,结果钟息还是不领情,他冷哼一声,说:“我的意思是,我很坦荡,不像某人。”   钟息静静地看着霍司承,像看一个哭闹的孩子,只觉得好笑。   钟息的眼神让霍司承感到如芒在背,他皱眉问:“看什么?”   钟息忽然说:“你在出事前问过我一个问题,其实我已经告诉你答案了,可惜你失忆了,没来得及看到。”   霍司承迅速想起手机上他和钟息的最后一次对话:【小息,我今晚八点到家,关于我昨晚问你的问题,我想听到你的答案。】   “什么答案?”霍司承急切地问。   钟息略过霍司承往前走,霍司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钟息拽了个踉跄,肩膀撞在门边,手里的玻璃杯差点掉落在地。   霍司承只想知道答案,他厉声问:“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钟息看着手里的玻璃杯,怔怔地想:这样一个共情力低又以自我为中心的坏蛋,我怎么会爱上他呢?   我不该爱上他的。   .   .   七年前,霍司承的车里。   宿舍楼下时而有学生走动,脚步声忽远忽近,路灯把人影拉长。   钟息告诉霍司承:“我有男朋友了。”   霍司承愣怔许久,指尖搭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含着三分笑意,眼神却沉了下来,“有男朋友了啊。”   钟息感到一丝寒意。   他下意识攥紧自己的衣摆,小声问霍司承:“我可以回去了吗?”   霍司承语调轻松,“当然可以。”   钟息如获大赦,松了口气,刚解开安全带就听到霍司承问:“你很怕我?”   钟息僵住。   怕霍司承是很正常的事,他的家境、他的身份,以及他令人咋舌的信息素等级都让人心惊胆寒。   霍司承把医用酒精瓶拿到他嘴边的画面至今还保留在钟息的脑海中,令他时常感到悚然。但他没有蠢到当着霍司承的面说“害怕”,只是说:“没、没有。”   “没有的话,就把这个带回去。”   霍司承伸手到后座,拿出一只黑色透金的礼品袋,放到钟息腿上。   看起来是一块手表,或者一瓶香水。   钟息不是这种奢侈品的受众,看不出价格,但他隔着硬纸袋就感觉到了昂贵。   他愣愣的,不明其意。   “一点小礼物。”   霍司承微微倾身靠向钟息,他的肩膀宽阔,黑色西装剪裁精致,面料泛着银光,昏暗的顶灯衬得他的眉眼更加深邃。霍司承的英俊是毋庸置疑的,摄人心魄,不受审美的限制。   他靠近时,钟息下意识屏住呼吸。   钟息明确地知道自己没有心动,那一刻,他心里只有害怕。   “希望以后还能见面。”霍司承说。   钟息仓惶下了车,又在关车门的前一秒,眼疾手快地把礼品袋放回副驾驶。   意思很明显,他不愿意收霍司承的礼物,也不愿意再见面。   周遭寂静。   霍司承没有纠缠,钟息看着他的车缓缓驶离宿舍楼,像黑武士融进黑夜。   钟息在宿舍楼下站了一会儿,忽觉今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说出去有谁能相信?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拿出手机,给沈彬白发去消息:【我回来了,好累。】   到宿舍时,沈彬白回复他:【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   钟息:【没有,好无聊。】   沈彬白给他发了一个“摸摸”的表情包,【你说的那个有权有势的人是谁啊?军校里的军官吗?】   钟息不明白沈彬白为什么会对这么无聊的事情感兴趣,他止住了话题:【不是的,我不想聊这个,你把星云的照片发给我看看吧。】   沈彬白发过来一张照片,是他拍摄到的鹈鹕星云,【借了学长的设备,在榕山山顶蹲到凌晨三点,终于拍到了,但角度不是很好。】   钟息:【哇,我觉得已经很好看了。】   沈彬白:【看不清鹈鹕的轮廓,有点模糊,主要是设备限制,35mm的镜头不够用,等我有钱了,我想买安索最新的那款广角摄像机,再升级一下赤道仪。】   钟息:【好呀,加油!我们一起加油!】   沈彬白:【有时候会觉得有人天生命好,就像你说的那些讨厌的人,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你知道吗,前天我和学长去榕山的时候,一开始工作人员都不让我们进,说是有贵客在里面参观,下午五点之后才向公众开放,我和学长就在山脚下等了两个小时。】   钟息:【好讨厌,前几天还很晒呢。】   沈彬白:【是啊,我和学长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多,才爬上山把器材准备好,那时候景区已经不开放晚餐了,我们只能干吃面包。】   钟息:【啊,那你们熬到凌晨岂不是很饿?】   沈彬白:【确实饿,所以我讨厌那些天生命好的人,以及对那些人趋之若鹜的人。】   钟息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从鹈鹕星云转到天生命好了,他想继续聊回星云,但脑海里总是浮现霍司承那张脸。   霍司承就是天生命好。   钟息有些纠结,他该不该告诉彬白,今晚和他待在一起的就是全联盟命最好的那个人,那个人是霍司承,今晚霍司承靠得很近,说了很暧昧的话,还想送他礼物。   钟息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一时无措。   最后他还是决定不说。   毕竟他已经明确拒绝过霍司承了,再告诉彬白就是徒增烦恼,说不定还惹得彬白不高兴。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发呆,待他回过神,沈彬白已经发来一连串的消息:   彬白:【小息,怎么了?】   彬白:【还在吗?】   彬白:【去洗澡了吗?】   彬白:【小息,你说的那个讨厌的人究竟是谁?不能告诉我吗?】   钟息呆了呆,连忙回复:【没有,我刚刚在收拾东西,不过我确实要去洗澡了。】   他对最后的问题避而不答。   他不理解彬白为什么会对权贵的话题反应激烈,也不愿频频想起霍司承。   其实今天晚上在总督府的正厅里,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向他投来的或打量或鄙夷的眼神,他都能感受到。   钟息虽然迟钝,但不傻。   他知道那些眼神的含义,也知道霍司承拿他当挡箭牌的用意——无非是想气气霍振临,或者羞辱一下那些想当未来总督夫人的omega。   钟息这样普通的beta最合适不过。   因为没人会相信他们在一起。   彬白察觉出他不开心,也没有多问,只温柔地说:【好,快去洗个热水澡。】   睡觉前,钟息又给彬白发去消息:【你猜猜我家在鹈鹕星云的哪个方位?】   彬白:【我猜不出来。】   钟息:【在东南方位,一千七百光年外。】   彬白:【哈哈,这么远啊。】   钟息捧着手机笑了笑:【是啊,好远。】   他怔怔地看着那张星云图片,加了滤镜之后的星云呈现出瑰丽梦幻的色彩,像是一团火焰,让他的视线变得虚茫。   思绪回到十年前,当他第一次通过少年宫的望远镜,看到遥远天际的一颗星星时,他真切地感觉到心脏猛地跳动起来。那颗星并不明亮,也不特殊,只是一颗很普通的小行星,但它却恒定地停在钟息的视线中央,在冥冥之中牵引着钟息的注意力,钟息忘了自己看了多久,久到时间都像溜进了缝隙,浩渺宇宙里只剩下他和那颗小行星。   耳边响起工作人员的讲解声,他惶恐地看向身边的同学,明明都是每天在一起上课的同学,甚至是好友都让他觉得陌生。   他再一次望向那颗星星。   他仿佛能窥见那颗星上的山脉、河流、棋盘格般的城市和广场上的人声鼎沸。   那些画面又是莫名的熟悉。   心脏再一次颤动。   脑海中浮现出一串字符:BR2786。   那是一颗环绕在玫瑰星云周围的小行星,伴随着恒星形成,悬于缥缈的太空。   尽管没有任何依据,工作人员说目前已观测到的小行星序号列里没有这颗行星,甚至他的好友都没能通过望远镜看到钟息所形容的那颗星星,但钟息莫名笃定。   那颗星就叫BR2786。   回到家之后,他郑重地告诉他的父母:也许我是外星来的,我看到了我的小行星。   父母惊在原地,了解事情的原委之后,抓着他去了一趟儿童心理矫正中心,但医生说钟息的心理没出问题,只是对天文学萌生了兴趣,家长只需要正确引导就好。   从那天起,钟息把这件事陆陆续续告诉了很多人——他是BR2786号小行星来的,但没有人相信,大家都觉得钟息疯了,但他在学习生活上又没有半点异样,大家也就习惯了他的怪言怪语,只当他喜欢天文学入了魔。   钟息就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他每天夜里都坐在床边看那颗星,直到高中毕业那个月,他在一个天文学论坛里遇到了沈彬白。   星海科技大学气象专业的研究生。   一个beta。   沈彬白听了钟息的描述,然后回复:【真的吗?真的有这颗小行星吗?】   沈彬白是唯一一个没有说“你没病吧”的人。   他们成了好朋友,后来愈发亲密。   刚上大学的某天,月色如洗,钟息一个人在操场上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彬白聊天,沈彬白忽然给他发消息:【小息,我们可以变成恋爱关系吗?】   钟息有些懵,思考了一夜,第二天回复沈彬白:【好的。】   成为有男朋友的人并没有给钟息的生活带来多少变化,他依然按时上课、按时回宿舍,一有空就用来睡觉,嗜睡到在全宿舍楼出了名,依然为了不参加集体活动绞尽脑汁。   大一放暑假前的一个月,沈彬白提出邀约:【小息,等你放假了,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钟息思考了一夜,然后回复:【好的。】   本来一切都顺其自然,在既定的轨道上缓慢行进,钟息已经能想象到以后的生活,应该是平淡而温馨的,他也享受这份平淡。   .   联盟军校有一个传统,每个学期期末考结束后放暑假前,都会抽选学生去慰问军校的退休教授和退伍军人,钟息今年不幸被抽中。   刘响拍拍他的肩膀:“可怜啊,怕什么来什么,我昨天还跟班长说,千万别抽到你,养老院那种地方,简直是社恐地狱。”   钟息一开始还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那天晚上早早睡觉,睡饱了十个小时,才昏昏沉沉地坐上学校的大巴车,前往军校养老院,钟息正环顾四周,忽然就被领队老师的喇叭声吓得丢了魂。   “大家安静一下,今天养老院有重要领导来视察,大家记得要面带微笑。”   领队老师说完之后,队伍里传来稀稀拉拉的呼应声,显然大家都没什么兴趣。   然而大家低估了“重要领导”的份量,钟息下了车才知道老师口中那个来视察的重要领导是财政部社会福利署的总司长。   学生们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本来还三三两两嘻嘻闹闹地走着,一看到总司长身后跟着的一群人,立即收起表情,正襟危立。   钟息也跟着站直。   一共九个学生,他站在队尾,一脸迷糊。   所有人来到养老院的活动室,总司长和学生们打了招呼,领队老师为了表现自己,连忙拉着前排熟悉的同学,说:“学生们为各位领导和老人们准备了节目。”   钟息呆住,什么节目?   他问旁边的同学:“什么时候排练节目了?”   同学回答:“前天晚上啊,你没参加?”   “前天晚上?我在考试。”   同学诧然:“啊?那怎么办?”   话音刚落,另一个志愿者分队的领队老师突然拍拍手,说:“大家分散着站开,等待音乐开始,注意节奏!”   钟息整个人都不好了,怎么就开始注意节奏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人提醒他排练舞蹈的事。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队伍边缘,看着身边同学已经开始跟随节奏抬手踮脚尖,他僵着四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他在走廊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修长挺拔,穿着休闲款的衬衣西裤,陪在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身边,笑容淡淡。   霍司承抬起头,心有灵犀般的,隔着人群对上了钟息的目光。   钟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恍然收回视线,领队老师走过来,皱着眉头问他:“你怎么回事?动作完全记不住吗?”   钟息老实道:“我没参加排练。”   钟息的僵硬在齐舞表演里显得格外显眼,老师脸色很差,刚想把钟息拉出来训话,就听到一旁传来掌声。   众人纷纷望过去,霍司承长身立于门口,朝着总司长笑了笑,“秦叔叔好有雅兴。”   总司长立即走过来,表情里写满热情:“司承,你怎么在这里?”   “过来陪陪薛老爷子。”   霍司承谈笑间朝钟息招了下手,“同学,麻烦你扶薛老将军坐下。”   钟息立即从领队老师的眼神威压中脱身,灵活地溜出来扶住薛老将军的胳膊,将他引到红木座椅边,待老先生坐下之后,他就站在老先生身后,一动不动。   霍司承弯了下嘴角,继续陪总司长说话:“看来我的学弟学妹们给司长准备了节目。”   “跳得很好,”总司长鼓了鼓掌,对秘书说:“礼品包还有多的吗?再给学生们一人发一份。”   领队老师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钟息偷偷挪出活动室,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发呆,他给彬白发去消息,彬白可能正在上课,没有回复他。   他有些气恼,排练的事又不是他的错,他因为考试冲突,特意和老师请了假,结果老师忘了,现在又来责怪他。   真是无妄之灾。   正烦恼着,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里面正在吃下午茶,你不进去?”   钟息吓了一跳,一转过身就看到霍司承,他踉跄着往后退,低着头说:“多谢你帮我解围。”   “举手之劳。”   钟息局促地往两边斜睨,两只手勾在一起背在身后。   霍司承脸上的伤已经快好了,创可贴已经摘了,空包弹造成的擦伤比起第一天的鲜血淋漓,已经浅了很多,现在只剩两条细细的红印子,倒衬得霍司承的五官更加有攻击性。   钟息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他感觉到霍司承的灼灼目光落在他身上。   正焦灼着,钟息的手机振动了两声,应该是彬白的回复。   钟息习惯性拿起手机,刚要看来信内容,又想起霍司承在他面前,于是果断放下,把手背到身后。   霍司承挑眉问:“男朋友?”   钟息避嫌似的,急急点头。   “叫什么名字?”   怕霍司承不相信,钟息脱口而出:“沈彬白,他是星海科技大学的研究生,我们已经在一起将近一年了。”   钟息试探地抬起头,对上了霍司承似笑非笑的眼,霍司承微微俯身,靠近钟息,“一年多了啊,那看来还在热恋期?”   钟息没谈过恋爱,没有热恋期的概念,只模棱两可地说:“嗯。”   霍司承没有再追问,只是让人拿来一些甜品,让钟息随便挑。   钟息看了看,没有很想吃的,正思考着如何脱身时,一抬头就看到霍司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眼里藏着危险的笑意。   钟息低下头,避开那种奇怪的眼神。   他以为他和霍司承的纠葛就到此为止。   .   好不容易熬到暑假,钟息为了准备和沈彬白的第一次见面,紧张到彻夜难眠。   他还特地去商场里买了一套新衣服。   他还给沈彬白买了礼物,是一个新款照相机,用他攒了很久的奖学金和生活费买的。他买不起沈彬白想要的那种天文拍摄设备,只能买自己力所能及的礼物,希望沈彬白会喜欢。   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这天的行程。   沈彬白先从蓝岩基地的星海区赶过来,他们在军校门口会面,钟息会带着沈彬白逛一逛军校可供游客参观的东区,然后再一起去世纪城吃火锅。   钟息有些激动,也有点紧张。   他们只见过彼此的照片,每个月通两次电话,其余时间都是聊天。   见面一下子把恋爱具象化。   一晃就过了一年,钟息反复翻看着他和沈彬白的聊天记录。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沈彬白突然变得冷淡了,也不及时回他消息,像是变了个人。   比如他提起联盟天文台最近新发布的观测图报,沈彬白也没什么兴趣,只回复:[是吗?我今天有点忙。]   关键是,沈彬白还擅自改了他们的会面地点,从校门口改成了一家咖啡厅。   钟息很是不解,但还是勉强同意。   他还是很喜欢沈彬白的,因为沈彬白从来不取笑钟息拿着奇怪的言论,他还会主动提起话题,认真倾听着钟息对小行星的描述。   钟息很感谢沈彬白。   他背上包,去沈彬白消息里提到的那家咖啡厅,在离学校门口不到八百米的地方。   钟息气喘吁吁地到达,推门进去。   他很少来这种地方,眼神巡回四周,咖啡厅里空荡荡的,里面只有一个人,钟息愣了愣,总觉得那个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肩背宽阔,身材挺硕,衬衣熨帖精致,和他想象中的沈彬白不太一样。   钟息狐疑地走过去,看到了霍司承。 第29章   霍司承朝钟息挑了下眉,眼底盛着笑意。   像是等待已久。   钟息呆滞地往后退了一步,表情慢慢从僵硬转为难以置信,又像是不愿相信,他转身就要走,可霍司承说:“我们不是约在这里吗?”   他的声音像是一记惊雷,将钟息最后一点期待毁灭。   钟息仓惶往后退,抵在另一张餐桌边。   “不是的,不是……”   “我们本来约在校门口的,是我改成了这里,你说你要带我去东区逛一逛,然后再去世纪城那家很出名的火锅店吃晚饭,是不是?”   钟息的呼吸愈发沉重,扶着桌子的指节用力到发白,他说:“不是。”   整间咖啡厅都亮着,木质地板和窗边的琴叶榕过渡和谐,深灰色和浅棕色相得益彰,咖啡的醇香和悠扬的钢琴曲一同逸出。明明是温柔舒适的环境,却让钟息感到心悸。   “钟息。”   “你不要喊我的名字!”   钟息出离地愤怒,他红着眼睛质问霍司承:“你为什么能用沈彬白的账号给我发消息?”   “为什么我不可以是沈彬白?”   “你不是!你了解天文学吗?你知道我和他这一年里聊过多少吗?你知道在哪里在什么时间可以看到南十字星座吗?你认识多少星星?你知道为了买一台望远镜省吃俭用打工赚钱是怎样的经历吗?你根本不知道!”   霍司承哑然。   “不知道这些,你凭什么说你是沈彬白?”钟息恢复了理智,他攥紧拳头,将满腔怨愤一股脑地宣泄出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把沈彬白怎么了?你是不是威胁他了?”   霍司承并不慌乱,他依旧气定神闲,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斜靠着椅背,耸了下肩,无辜道:“我没有威胁他,是他自己放弃了。”   “这还不是威胁?全联盟有谁不害怕你?”   霍司承眸色微沉。   他忽然起身走向钟息,“隔着屏幕聊天会美化一个人,你喜欢的只是你想象中的他。他在和你聊天时表现出的从容温和,其实不堪一击。”   钟息退无可退。   霍司承轻蔑地笑了一声:“我从没见过那样胆小的人,他甚至不敢在我面前承认你们俩的关系,你就喜欢这样的人?”   钟息感到脊背发凉,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贯穿全身,他冷漠地说:“关你什么事?”   “我的确喜欢你,但我的第一想法并不是拆散你们,可惜我还没说什么,他就自动放弃了,这不怪我,只能说——”霍司承俯身靠近钟息,直视着钟息的眼睛,笑道:“你们没有缘分。”   钟息睫毛轻颤,眼底盈着泪。   他无比后悔在扫雷车里射出的那一枪。   为什么偏偏是霍司承?   为什么偏偏是霍司承?   他还是不愿相信,他冲出咖啡厅,一路跑到车站,买了时间最近的车票,直奔星海科技大学,车程三个小时。   钟息上了车之后止不住战栗发抖,一旁的乘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钟息摇了摇头。   车载广播里放着:联盟总督霍振临于二十九日上午参加了联合环境协会的空气污染报告会,为新能源工业的未来指明方向……   钟息感到喘不过气来。   霍司承出现之前,钟息和他毫无交集,他甚至不知道霍司承这三个字是军校生皆知的名字。霍司承出现之后,钟息的生活里便处处都有霍司承的印记,如影随形。   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他今天为什么会遇到霍司承?   今天明明是他和沈彬白第一次见面的重要日子,他心心念念了很久,每天都在期待。   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什么叫“他自动放弃了”,所以钟息的预感是真的,沈彬白的突然冷漠是有原因的,因为那个账户早已易主!   ——沈彬白被霍司承威胁了!   钟息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要立刻找到彬白,他要先道歉,说明原委,然后和彬白一起想办法。   到达星海科技大学,他一下车就打电话给沈彬白,沈彬白关机了,钟息没办法,只能循着记忆,找到沈彬白跟他提过的气象学院。正逢下课时间,教学楼里陆陆续续有学生走出来,钟息踮起脚尖寻找沈彬白的身影。   几分钟后,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和照片没有太多区别,五官温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灰格衬衫,看起来就是不会发脾气的好学生模样。   钟息走过去,沈彬白的余光扫到了他。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没等钟息开口,沈彬白忽然脸色大变,急匆匆地调转方向,钟息呆了呆,迅速追了上去,他喊了一声“彬白”。   沈彬白却加快了速度,好像极不情愿见到钟息,他们跑到教学楼后面无人的观景长亭,沈彬白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扶着栏杆,精疲力尽地对钟息说:“对不起,小息。”   钟息也喘着气,他说:“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个霍司承莫名其妙发了疯,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沈彬白愣住,眼神里强烈的愧疚倏然间消减,他看着钟息微红的眼睛,试探地说:“是,霍司承他、他来找我。”   钟息很愧疚,他低下头,坦白道:“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就是前不久那次军演,我在演练场上不小心打伤了他,我不知道他发什么疯突然缠上我,我——”   钟息还没说完,沈彬白就打断他:“小息,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什么?”钟息愣住。   “分手吧,对不起。”   钟息不记得那天他为了挽留沈彬白说了多少好话,但沈彬白只有一句“对不起”。   最后钟息拿出一个钥匙扣,一颗写着BR2786的Q版小行星,是沈彬白送他的礼物。   钟息问他:“这个怎么办?”   沈彬白垂头不语。   钟息又问:“还要一起去榕山山顶观星吗?”   沈彬白没有回答,钟息抽噎出声,转身离开时,他听见沈彬白说:“钟息,行星序列库里没有BR2786。”   钟息猛地停下脚步。   “以后不能随随便便对别人说你是外星来的,你要长大了。”   第一次直面残酷的现实,钟息感到窒息,他转身把钥匙扣狠狠地扔到沈彬白身上。   那天钟息离开星海科技大学,没有打车回学校,而是直接回了家。   他的家住在星海区的南边,一个名叫天鹅湾的小区,父母还在上班,家里安安静静,钟息径直走进卧室,钻进被子里小声抽噎。   说喜欢,钟息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喜欢沈彬白,这是他第一次恋爱,懵懵懂懂的,没有太多激情和暧昧,但沈彬白的陪伴给了他很多很多温暖,这段恋情虽然隔着网线,但也持续了一年的时间,早就形成了依赖。   他感到很难过,有种喘不过来气的难过。   他一直以为沈彬白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   他躺在床上,怔怔地发呆,直到父母回来,看到他脸上未干的眼泪,连忙询问发生了什么,钟息摇摇头,翻身闭上眼睛。   母亲做好晚餐,他也不肯吃。   直到晚上八点多,他躺累了,抽了抽鼻子,撑起上半身缓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坐起来,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独自发呆。   窗外忽有鸟雀惊起,哗啦一声。   钟息抬头望去。   遥远的夜空中缀着一颗星星,钟息仿佛被那颗星星牵引着,走到小阳台上。   沈彬白说:行星序列库里没有BR2786,以后不能随随便便对别人说你是外星来的。   很多人都这样嘱咐过他。   大学刚开学那天,妈妈在宿舍楼下拉住他,告诉他:小息,长大了就不能有那些傻乎乎的想法了,在学校把自己的专业学好。   钟息想说,妈妈,我一点都不喜欢弹药工程专业,我想学天文。   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的自由。   他以为彬白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郁闷的情绪迅速侵袭全身,钟息刚感到鼻酸,手机就滴滴滴地响了起来。   一个陌生号码,钟息没多想就接通了,结果对面传来令钟息气血上涌的声音。   “鼻音这么重,哭了?”霍司承语气里还带着笑,“我在你家楼下呢。”   钟息从来没像此刻这样无助过。   他和斗兽场里那些供贵族们取乐的野兽有什么区别?霍司承一句轻飘飘的“我的确喜欢你”,就把他的生活全部打乱。   跟着霍司承去了一趟总督府遭来无数非议不说,连男朋友都被霍司承欺负没了。   钟息越想越难过。   他走到窗边,一眼就看到霍司承那辆泛着光的黑武士,一半车身掩在树下。   钟息拿起手边的晾衣架就想往下砸。   霍司承轻笑:“高空抛物可不好啊,钟息同学,要不你下来,亲手打我?”   钟息抽噎声更重。   “真哭了?失恋这么难过啊,”霍司承这次没有笑了,语气认真了些,似乎多了几分愧疚,“我没有捉弄你的意思,我只是好奇你喜欢什么样的人,谁知道他——”   霍司承说:“钟息,他不值得你喜欢。”   “你就很值得吗?”钟息对着听筒大声道:“你到底为什么要缠着我啊?我承认我那天不该开第二枪,不该弄伤你,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也弥补过你了。从此以后,我都不想和你产生任何任何的交集了,你明不明白?”   “不明白,钟息,我想追你。”   “不要!”   钟息简直是秀才遇上兵,手里的晾衣架几乎被他拧断,“你发什么疯啊?我们认识吗?”   “会慢慢认识的。”   钟息二话没说就挂了电话,然后把霍司承的号码拉黑。   母亲听到动静声走过来,关心地问:“小息,发生什么了?和谁吵架了?”   钟息说:“没什么,和一个……同学。”   “室友吗?”   “……嗯。”钟息心力交瘁。   “和室友还是要搞好关系的,不要为了小事吵架,出来看会儿电视吃点水果吧。”   钟息不想惹得父母放心,刚走出卧室,就听到新闻联播里传来主播字正腔圆的报道:“联盟总督霍振临将于今晚携夫人出席第十五届联盟青年运动会……”   钟息的脚步猛地顿住。   钟毅德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边喝茶边说:“霍总督这几年老了很多,两鬓都白了。”   “是啊,几个基地这几年内斗得厉害,管起来也难,”周斐朝钟息招了招手:“过来,小息,难得有时间陪爸爸妈妈看会儿电视。”   钟息僵在原地。   “管起来不难,难的是他想把最好的基地留给他儿子,他儿子也在军校读书,明年快毕业了吧?小息见过吗?”   钟息的心口被巨石压着,他欲哭无泪,最后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说:“没见过。”   钟毅德热衷于点评时事政治,一边喝茶一边说:“他儿子的信息素是罕见的高,听说能力也很强,才二十出头就能独立带着小纵队出任务,领导能力比好多经验丰富的上将还强。”   “毕竟是十级的alpha。”周斐给钟息剥了一颗橙子。   “不出意外的话,这孩子毕业之后会先进入蓝岩基地高层工作,再一步步往上走。”   “你的意思是他儿子是将来的联盟总督?”   钟毅德笑了笑,“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钟息听得脸色发白。   周斐疑惑地望向钟息:“小息,你怎么了?”   钟息恍然回神,“没有,妈,我不太舒服,先回去睡觉了,我明天还要回一趟学校。”   周斐看着钟息失魂落魄地走进房间,忍不住问钟毅德,“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是不是谈恋爱了?”   “有可能哦,”周斐伸长脖子看向钟息紧闭的房门,嘀咕道:“那看来是其他专业的孩子了,他那个弹药工程专业,一个beta都没有。”   “小息还是乖的,听我们的话读了弹药工程,回来可以考进蓝岩工程局,我们就在星河区给他买套房子,他再找个beta结婚。”   周斐笑道:“你想得也太顺利了,孩子已经大了,不是高考刚结束那时候了,哪里就能完全按照我们给他设计好的轨道走呢?”   钟毅德添了杯茶,叹了口气,“但愿吧,但愿他按照我们的轨道走,这样在我退休之前,还能再帮帮他。”   “他现在在军校,能经常遇到大人物,说不定将来有比工程局更好的发展呢?”   “以小息这性子,他适合在我们身边待着,”钟毅德摆摆手,压着声音说:“在外面,容易被人欺负。”   周斐笑了笑。   钟息失眠半夜又昏睡半夜,醒来时眼角还有泪痕,他呆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周斐过来敲门,问他:“小息,回学校的车票买了吗?买的话,现在就要抓紧时间买了。”   “买好了。”钟息应付道。   “几点的?”   “十点半。”钟息随口说了个时间。   “爸爸妈妈都要上班,那你怎么去车站啊?自己打车吗?”   “嗯。”   “好,那你路上小心,妈妈给你买了点吃的,你带着在路上吃。”   “知道了,谢谢妈妈。”钟息喃喃道。   他把手机拿出来,反复翻看着他和沈彬白的聊天记录,可是一想到霍司承也有这份聊天记录,他就感到一阵恶寒。   聊天记录停留在前天。   钟息发给沈彬白:【那我们就在中南路那家咖啡店见咯!路上小心。】   沈彬白回复:【好,到时候见。】   这里的“沈彬白”早就被霍司承取代了。   钟息怨恨自己没有半点警惕心,明明意识到了不对劲,也没有提出疑问,傻乎乎地被霍司承骗,被他捉弄。   像个傻子一样被他耍得团团转。   钟息深吸了一口气。   他去厨房喝了半杯水,然后拿着周斐给他准备的零食面包,下楼去车站。   结果楼道口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个子中等,不到三十岁的模样,他一看到钟息,立刻变得恭恭敬敬,两手交握在身前,微微弯腰,对钟息说:“你好,钟先生,霍少交代过,由我送您回联盟军校。”   钟息愣怔几秒,然后迅速反应过来,他冷着脸说:“不用了。”   “钟先生,现在是放假高峰期,往返于基地和联盟之间的车票非常紧俏,您可以看一下购票软件,很难有时间合适的票了。”   钟息不信邪,打开手机看了下,果然如此。   乘坐公共交通,没有票,打车又太贵。   他点开打车软件,发现打车回军校需要花费五百多。   他开始摇摆不定。   “霍少说他现在在赭石基地工作,这两天都不会回去,请钟先生放心返校。”   他看了司机一眼,司机朝他笑了笑,然后伸手指向路边的黑色豪车。   钟息最后屈服于五百块。   刚打开车门,他就看到车座上摆着一张纸条,司机说:“是霍少留的。”   钟息拿起来看。   上面写着:[钟息,抱歉,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太突然了,不管是他的离开还是我的闯入。我没想到一场网恋的结束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打击,昨晚听到你的哭声,我有些后悔,惹你掉眼泪绝不是我的初衷。]   [请你相信我,我没有仗势欺人,也没有做任何伤害沈彬白的行为,但我承认我用错了方法,看到你难过,我也很难过。]   [我这阵子不会来打扰你了,老徐在我家工作多年,你来回坐车可以找他,想吃什么让他带你去,记在我账上就好。]   钟息把纸条翻到另一面。   霍司承的字迹明显张扬起来,像是恢复了本性,笔锋凌厉狂狷,道歉缺乏诚意。   [钟息同学,如果你对他的服务还算满意的话,可以把我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吗?] 第30章   钟息回到宿舍时都有些恍惚。   他掐了一下自己,确信这一切不是梦。   他坐着霍总督家司机的车回了学校。   他没了一个网恋男友。   多了一个叫霍司承的追求者。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问室友刘响:“你了解霍司承吗?”   刘响刚打完游戏,摘下耳机回答:“不太了解,只听过一些八卦,怎么了?”   “什么样的八卦?”   “他家的八卦,是我一个在总督警卫署里工作过的远房亲戚说的,霍总督当年——”   刘响突然警惕,怕隔墙有耳,特意压低了声音,让钟息凑过来,“霍总督当年出轨了霍司承的钢琴老师,也就是现在的总督夫人,他俩勾搭在一起两年后,霍司承的母亲就生病去世了,那时候霍司承才十几岁。”   钟息听得愣愣。   他在霍司承身上丝毫看不出原生家庭创伤的影子,比起父母感情分裂,母亲早逝,钟息更愿意相信霍司承是被溺爱长大、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鬼。   “好像就因为这个事,霍司承到现在都不谈恋爱,他私下里还说过,如果遇不到真正喜欢的,他宁愿一辈子单身。”   钟息下意识攥紧自己的衣摆。   “对了,你知道政经班的林沅吗?就是我以前老跟你讲的那个林老将军的孙子,标准omega,脸特别可爱,身材特别好的那个,听说霍总督是想给他俩牵线的,一个是总督儿子,一个是将军后代,家世是标标准准的门当户对,人家也喜欢他,可惜霍司承看不上。”   “为什么看不上?”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他只想找他真正喜欢的人,说明他不喜欢林沅呗。”   钟息顿时愁眉苦脸,他把霍司承给他留的那张纸条团成团之后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圈起胳膊充作枕头,趴在桌子上发呆。   刘响问:“你怎么了?你最近好反常啊。”   钟息摇摇头,沉默不语。   他告诉自己:不要为了霍司承伤脑筋,不要被他的一时冲动惹得心神不宁。   半个月后,钟息躺在自己的床上,手里捧着一本《新编全天星图》,旁边是半瓣西瓜。正安逸地享受着,来电铃声忽然响了两下,没等他拿起手机,铃声又停了。   钟息脑中警铃大作,他谨慎地拿起手机,看着那串陌生号码,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暗暗祈祷来电人不是霍司承。   幸好这串号码只响了一次。   钟息松了口气。   和沈彬白分开之后,他也渐渐习惯了无人分享心事的生活,虽然枯燥无聊了些,但也没有预想中那么难过。   可能这就是网恋的弊端,没有真实的相处过,高频率的聊天产生的暧昧和依赖,在切断联系之后迅速烟消云散。   只是有时候会想起沈彬白给他发的那些消息:【小息,你的小行星上有什么?】   小行星上有什么?   现在已经没人在意了,因为沈彬白说,以后不能随随便便对别人说你是外星来的。   开学前两天,钟息坐在阳台上看夜空,来电铃声又响起,他习惯性抓起手机接通,听筒里传来讨厌的声音:   “今晚没有月亮,呆呆地看什么呢?”   钟息倏然皱起眉头,探头望向楼下,果然看到霍司承倚在车边。   他大概是刚从什么高级晚宴上脱身,还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西装外套的纽扣解开了,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色衬衣。   他抬起头,笑着朝钟息摆了摆手。   “……”钟息一看到他就烦,忿忿地说:“就是因为你,月亮才不出现的。”   “是嘛,”霍司承轻笑道:“我错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一声道歉猝不及防地钻进钟息的耳朵里,让钟息晃了神。   “你喜欢天文学吗?很想和你有共同话题,抽空看了一些书,但对我来说实在太难。”   不管有没有诚意的话,从霍司承嘴里说出来都很没有诚意。   钟息没搭理他,正准备挂电话,霍司承忽然问:“BR2786是什么?”   钟息停下来,没有回答。   听筒里是两个人浅浅的呼吸声。   “小行星吗?我查了一下,没有这颗小行星啊,那是什么?你和沈彬白的暗号吗?”   “就是我们俩的暗号,你永远都不会懂。”   “还想他呢?”   钟息语塞,他一方面讨厌霍司承,一方面又不理解霍司承究竟凭什么得寸进尺,就算是霍振临的独子,是未来的联盟总督,也不能肆无忌惮地介入别人的感情,霍司承怎么能这般没皮没脸?钟息实在想不明白。   “在心里骂我什么呢?”   “……”钟息思绪陡停,语气里透着被抓包的嘴硬:“你好无聊,我挂电话了。”   “钟息,再等一分钟。”   可能是钟息习惯了听从安排,也可能是霍司承天生带有指挥别人的气势,钟息莫名停止按下挂断键,手指悬在屏幕上,不耐烦地说:“你又想干什么?”   “就这样,等一分钟就好。”   钟息听出霍司承声音里的疲惫。   他想起那天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总督府,他只去了一次就觉得吵闹,霍司承日日置身于此,大概会更加心烦。   无月的夜晚,空气中还盘旋着余热,搅得人愈发焦躁,一阵仲夏晚风吹过,吹动一旁的树叶,高低起伏的蝉鸣和逐渐远去的摩托声混杂在一起,最后都变得安静。   霍司承说:“好了,一分钟到了。”   钟息怔怔的,不明其意。   “晚安,九月学校见。”   钟息听到楼下传来关车门的声音,随后是汽车发动,他还没反应过来,皱起眉头,半张脸藏在窗边,偷偷往下看。   他看着霍司承的车缓缓驶离,穿过老小区狭窄的柏油路,黑武士的车尾彻底从视野中消失,他还是没想明白霍司承是什么意思。   直到霍司承低笑道:“还不舍得挂电话吗?”   钟息立即关了手机。   霍司承好烦人啊,钟息恨恨地想。   之后的日子里,霍司承再没有出现过,钟息的生活也恢复如常,度过了一个简单且平常的暑假——除了八月底,老徐问他开学时要不要送他去学校,钟息果断拒绝。   他可不想再和霍司承沾上关系。   九月初,回到学校。   刘响在宿舍楼下看到钟息,抬手和他打招呼,两个人一起拎着行李箱上楼,刘响说:“听说今年弹药工程专业还是只有你一个beta。”   “是吗?”   “你是怎么想的,报个这样的专业?就不谈爆破的危险了,你这个专业将来的就业也太对口了吧?要么是武器研究所,要么是工程局,都是一眼望到头的工作,好没意思。”   钟息没什么表情,“我那时候数理化分数很高,而且我爸妈觉得这个专业好。”   其实是因为钟毅德在星海区工程局工作。   “嗐,又是爸妈觉得,”刘响停下来,认真地发表意见:“我觉得专业这种东西一定要自己感兴趣,不然大学四年该有多痛苦啊,对了,你不是很喜欢天文学吗?你当时为什么不努力说服你爸妈,报天文专业呢?”   “天文台研究所只有联盟总部有,我爸妈不希望我离开蓝岩基地。”   “你爸妈管得好多啊,你也不能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啊。”   钟息微微低头,费力地把行李箱拎上最后一层台阶,他们一同回了宿舍。   刘响说得没错,今年弹药工程专业招的七十几个新生里,确实连一个beta都没有,清一水的alpha。钟息虽然是班级里唯一的beta,但他的存在感向来很低,不过自从他两枪把霍司承搞破相加上因此得了一等功的事传遍军校之后,他在班级里的存在感也陡然增强。   他一进班级,就感受到了强烈的注目礼。   钟息觉得郁闷。   他甚至没有和霍司承同时出现过,仅仅是和霍司承这三个字产生了一些关联,就受到了这么大的关注。可想而知,如果他同意了霍司承的交往请求,他的生活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直不敢想象。   他找了个边缘的位置坐下,没和任何人交谈,拿出笔记本电脑做自己的事。   也不知道是钟息多想了,还是事实如此,他总能听见身边传来窃窃私语,内容既包括钟息又包括霍司承,但他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聊些什么,烦躁感让钟息几番心神不宁。   专业课一结束,他就背着包离开了教室,为免在校园里碰上霍司承,他决定走出学校逛一逛,军校周围有一条长长的美食街。   钟息不是一个爱吃街边小吃的人,他挑食严重,课余时间都用来睡觉,所以入学一年了,他只来过这里一次。   小吃铺子换了很多,钟息被琳琅满目的美食晃了眼,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吃些什么,就直愣愣地往前走。   走到路尽头时,他看到一个卖气球的老爷爷,老爷爷穿着破了洞的白背心,身材瘦小,皮肤黝黑,他站在三轮车边,一手握着几十只气球的束绳,一手喂车上的小男孩吃饭。   小男孩的神情看起来不太对劲,眼睛无神,还一直傻傻地冲着路人笑。   今天是阴天,出来玩的人不是很多,老爷爷今天可能还没卖出多少气球。   钟息想了想走过去,对老爷爷说:“您好,我买……五个气球。”   老爷爷立即放下饭团,手心在腰上擦了擦,热情地说:“想要哪个啊?自己挑。”   钟息随便挑了五个气球,付了二十五块钱,他的力量很微弱,但这是他能付出的全部善意。钟息捏着五根长绳,抬头看了看云朵和星星的气球,心情陡然好了起来。   手机忽然振动,有新来电。   钟息腾出手接通。   “好有爱心啊,钟息同学。”霍司承在电话那头笑意吟吟地说。   背景音听上去也是喧闹的小吃街,钟息连忙停下脚步,警惕地望向四周,不见霍司承的身影,听筒里又传来霍司承的声音:“前面和左右都看过了,为什么不朝后看看?”   钟息慢吞吞转过身,紧拧着眉头,正准备发火,可等看清眼前的画面,他又猛地愣住。   是霍司承没错。   但霍司承手里攥着一大把气球。   他把老爷爷剩下来的气球都买了,几十根细绳攥在手里,像抓着一只庞大的彩色热气球,那画面竟然毫不违和。   落日余晖穿过他的发丝,点缀着他的白色衬衣,他站在街尾,手里抓着很多束气球,像是旧电影里某个经典的定格镜头。   “你要飞上天了吗?”钟息喃喃道。   霍司承玩世不恭地笑了笑,对钟息说:“在我上天之前,能把我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吗?”   钟息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   “这些怎么办?”霍司承晃了晃手里的气球,他走近钟息,把所有细绳都塞进了钟息的掌心,“热气球”一下子就转移到钟息手里了。   “要不你去校门口发一发?”霍司承建议。   “不要。”   “那去广场上发给小朋友?”   钟息皱起眉头,“不要。”   他作势要松手,但一阵风吹来,气球晃了晃,他还是下意识攥紧。   “走吧,我陪你去。”霍司承还是笑着。   他表现出很善良的样子,看上去是在认真且用心地帮钟息解决问题,可问题明明是他造成的,如果他不出现,钟息手里不会有这么一大把气球,不会成为整条街的焦点。   不知道第几次了……   每次都是这样,霍司承制造问题,给钟息带来麻烦,然后他还觍着脸反过来安慰钟息,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   钟息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现在好想冲回军校武器库,偷出一把枪,朝着霍司承的脸再开几枪,打烂霍司承那张巧舌如簧的嘴。   正当钟息在幻想中朝霍司承疯狂开枪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霍司承的声音,“你这个学期有实践学分要赚吗?”   钟息还没反应过来,懵懵地问:“什么?”   霍司承没有解释,而是喊住旁边路过的一家三口,温和地说:“您好,可以和我的同学拍张照嘛?他有社会实践要做,只需要一张合照,我们可以送小朋友一只气球。”   钟息整个人呆住,僵在原地。   小朋友的父亲看着霍司承,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   霍司承笑道:“是吗?那看在眼熟的份上,能帮帮我的同学吗?”   小朋友的父亲说:“好啊。”   一家三口站在钟息身边,霍司承帮他们拍了一张合照。小女孩挑了一只爱心气球,还礼貌地向钟息说:“谢谢哥哥。”   钟息一时无措,愣了几秒才回答:“不、不用谢。”   等一家三口走远之后,钟息眼神呆滞地望向霍司承,霍司承朝他挑了下眉,“好了,勤工俭学卖气球,有照片有证明人。”   “证明人是谁?”   “我啊,”霍司承朝他笑:“不过,你得把我从黑名单里拉出来,我才能把照片发给你。”   “……”钟息转身就走。   霍司承笑着追上,接过气球。   钟息快步往前走,“我根本就不需要这个学分,一等功换来的学分可以用到我大三。”   “那就大四用。”   钟息猛地停下来,气呼呼地望向霍司承:“你干嘛一直跟着我?”   “我想你了。”   钟息被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和沈彬白网恋一年都没说过这么腻歪的话。   霍司承把气球送给路边玩耍的小朋友,然后抽出其中一只,递给钟息。   “善良的小钟同学,今晚想吃什么?”   钟息被他搞到快抓狂,“关你什么事?你看不出来我很讨厌你吗?”   “为什么要讨厌我?”   “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会分手!”   霍司承收敛了笑意,他看着钟息的眼睛,认真道:“我说过了,是他主动放弃的。”   钟息扭头就走。   霍司承在后面喊了他一声,钟息充耳不闻。   .   钟息知道他暂时摆脱不了霍司承,但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又在基础训练课上遇到了。   军校在建校之初就开设了基础训练课,目的是让全校学生都掌握基础作战技能。   钟息作为弹药工程专业唯一的beta,也是基础训练课的直接受害人,他神情郁结地跟在班级里一群alpha的身后,不情不愿地进了训练场,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低着头。   正想着怎么提前开溜时,余光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霍司承。   霍司承刚训练完,站在场馆侧边和身边的人聊天,很快他也发现了钟息。   他举起手里的矿泉水,做出隔空碰杯的动作,嘴角扬起笑容。   他身边的两个人同时看了过来。   钟息猛地僵住。   他用训练包挡着脸,迅速往同学身后躲,恨不得想要在墙上凿个洞钻进去。   正在点名的教练员发现了他鬼鬼祟祟的动作,喊住他:“钟息,站到前面来。”   半个场馆都听到了教练员的声音,钟息深吸了一口气,放下训练包,慢吞吞往前走。   “不是跟你说了吗?beta站在前面,每次都躲到最后面,上学期你搏击课成绩排倒数。”   钟息耳尖发烫,前面的alpha纷纷往后看,自动劈出一条路,目送着钟息往前走。   钟息之前在军演中拿了一等功的事,一直是同学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因为钟息的训练课成绩并不高,射击水平是班级中游,自由搏击的分数更是吊车尾。以这样的成绩,他拿下一等功,还赢了霍司承,很多人心里是不服的,纷纷猜测他的后台,甚至质疑他的高考分数。   钟息平时懒得辩驳,但迎上两边的灼灼目光,心里还是有点烦躁。   教练员说:“你站在最前面,我看着你练,下课的时候我要单独检查你。”   “为什么?”钟息问。   教练员怫然大怒:“你问我为什么?你自己练得这么差,学习态度还不好——”   “王教练,”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霍司承走了过来,浅笑道:“有同学练得不好吗?可以交给我单独辅导。”   钟息猛地抬头,气鼓鼓地瞪着霍司承。   霍司承眼里满是笑意。   王教练转头见到霍司承时吓了一跳,还没想明白霍司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已经条件反射地说:“怎么敢麻烦霍少?”   “没关系,我和这位钟息同学之前在军演上就有过接触,钟同学射击水平不错,搏击差了点,我想可能是因为全班只有他一个beta,他有点跟不上alpha的进度,您重点关注他,也容易耽误其他同学的学习,不如交给我单独辅导,我有我的方法。”   钟息两眼一黑,他在心里央求教练员硬气一点,不要被霍司承三言两语哄骗。   然后下一秒,他就听见教练员说:“啊那好,麻烦霍少了。”   “……”钟息攥紧拳头。   他就知道,他怎么躲得过霍司承?霍司承简直是只手遮天,作威作福。   他对教练员说:“老师,我会认真学的,一定会端正态度,把搏击课的分数提上来,就不用麻烦霍少了。”   第一次从钟息嘴里听到“霍少”这个称呼,霍司承眉梢轻挑。   霍司承站在身侧,给王教练带来不小的压力,王教练硬着头皮说:“霍少有自己的方法和丰富的经验,你跟着他学没问题。”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钟息不去也不行了。   他已经能够预想到这个场面会在这个学期给他带来多大的舆论风暴。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在朝他笑。   钟息迈开僵硬的步伐,一步步走出班级队伍,在众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中,往霍司承的方向走去,步步缓慢,步步沉重。   霍司承轻笑出声,接过钟息的训练包。   两个人并排往场馆另一端走。   霍司承低头看向钟息,“我的私教课可是千金难换,小钟同学你怎么一点都不珍惜?”   钟息在心里磨刀霍霍,几乎抓狂,咬牙道:“你离我远一点。”   “那不行,王教练还看着呢。”   想到老师和同学,钟息还是挺直了腰背。   “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朋友。”霍司承把钟息带到了休息室,里面坐着两个男生。   左边的男生身材高挑,丰神俊朗,天生一双桃花眼,眼尾弯曲上翘,好像挂着浅浅的笑意。钟息对他有些印象,在军演颁奖会上,这个男生就一直坐在霍司承身边。   右边的男生个子稍矮一些,但也能看出来是个alpha,他长着一头微鬈的卷发,五官清秀温润,看起来就很好相处。   “这是盛煊,”霍司承又指向右边,说:“这是俞可钰,我们仨从小关系就很好。”   钟息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还没将怨言付诸于行动,俞可钰就起身主动和钟息握手:“你好啊,钟息同学,第一次见面,我叫俞可钰,你可以叫我小鱼。”   他看起来实在温柔亲切,简直不像是和霍司承认识多年的人,也没有沾染霍司承那份盛气凌人的气息,钟息看得怔了怔。   盛煊也站起来,递了一瓶可乐给钟息,笑道:“我们很早就知道你了。”   钟息皱起眉头,盛煊很显然和霍司承一样,身上散发着上位者的自得和审视。   他没有伸手接。   盛煊有些意外,朝霍司承笑了一下。   霍司承刚要说话,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大概是办公厅的来电,他走出休息室接通。   俞可钰拿过盛煊手里的可乐,走到钟息身边,安抚他的情绪,“反正出去也是上课,又累又无聊,不如在这里坐一坐。”   钟息看了一眼他的后颈,俞可钰会意,特意扭头给他看颈后的腺体,“是alpha。”   俞可钰长相温柔,一笑起来脸颊上有小小的酒窝,钟息不自觉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盛煊观察着钟息的动作,忍俊不禁道:“小鱼也是alpha,你为什么不排斥他?”   钟息不想说话。   俞可钰把单人沙发让给钟息,还帮钟息说话:“人家为什么不可以排斥你们呢?”   俞可钰的话把钟息这阵子的委屈挑了起来,他低下头,抱住自己的训练包。   “司承把这几天的事告诉我们了,他做得确实很过分,我一点都不认可他的做法。”   俞可钰温柔的语气让钟息一阵鼻酸。   俞可钰还没安慰完,盛煊在一旁说:“但那个叫沈彬白的,也不值得你留恋,他现在应该已经高高兴兴地去气象局上班了。”   钟息不解地抬起头。   “你不知道吗?”盛煊有些惊讶,“司承没有告诉你?”   钟息皱起眉头,缓缓摇了摇头。   “当时我和司承去星科大找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只是问了一下他和你的关系,他就立即否认了,司承心里有了底,故意问他,选你还是选星海气象局的工作名额,他选了后者。”   钟息愣了许久。   他想起很久之前沈彬白对他说的话。   ——所以我讨厌那些天生命好的人,以及对那些人趋之若鹜的人。   既讽刺又现实,钟息心里五味杂陈。   可是霍司承为什么不说呢?霍司承为什么要守护钟息对沈彬白的最后一点留念?   俞可钰拍了拍钟息的肩膀。   霍司承打完电话走进来,钟息抬起头,两个人目光交汇,钟息的眼神很复杂,像是怨憎又像是迷惘。霍司承走到他面前,微微弯起嘴角,俯身靠近,问道:“怎么了?”   钟息错开目光,闷声道:“我要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   “睡觉。”   “好吧,”霍司承笑意更深,指了一下沙发后的门:“从这个门走,别让王教练看到了。”   霍司承竟然就这样放过了他。   钟息拎起自己的训练包,霍司承问他:“包重吗?我让人给你送回去?”   钟息立即把包背到肩上,“不用。”   他独自离开休息室,一开门就被烈日蛰了眼睛,他抬手挡住,身后传来俞可钰温柔的声音:“小息,路上小心,改天出来一起玩。”   钟息后来一直觉得,他对霍司承的改观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俞可钰,有俞可钰这样的朋友,也许霍司承也没那么坏。   钟息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长夏渐尽,稀释后热浪扑面而来,和穿林的微风交织在一起,一同吹向人声鼎沸的篮球场。穿着九号球衣的少年用力跳起,将篮球斜斜投进青春的球筐,哨声响起,热烈的掌声也跟着响起。   鸟鸣惊飞,骄阳灿烂。   钟息第一次将目光从夜空下落至人间。   好像……也不错。   他回到宿舍,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在自己舒服的床上,昏昏地睡了一觉。   梦里他回了一趟BR2786,同伴问他:“地球很好玩吗?”   钟息托腮想了想,“也没有吧。”   “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钟息被问住了,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第31章   因为霍司承的恣意闯入,大二的前两个月对钟息来说简直是一团混乱。   从老师到同学,甚至是军校的领导,都对他表现出极大的好奇。不管是上课吃饭训练,就算是背着书包走在校园的小路上,他都能在别人的交谈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后来他远在蓝岩基地的父母也知道了这件事,周斐吓得立即给他打了电话询问情况。   钟息按着眉心说:“假的,我没和霍司承谈恋爱,他就是无聊发疯。”   周斐却抓住一个钟息都没注意到的点:“你怎么一点都不怕他啊?无聊发疯这种话你可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啊。”   钟息愣住。   是啊,他怎么不怕霍司承?   一开始是怕的,现在只觉得烦。   他安抚母亲:“知道了,你们别当真,估计下个月他就转移注意力了。”   周斐忽然问:“你之前暑假回来情绪很低落,还在阳台上哭,是因为他吗?”   钟息心头一哽。   该怎么回答呢?是因为他,但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为他拆散了我和我的初恋。   钟息叹了口气,“不是,你们别多想了。”   挂了电话,半个小时后周斐又发消息过来,郑重嘱咐:【爸爸妈妈不是那种攀龙附凤的人,也不羡慕那些生活在联盟核心区的人,把你送进军校是为了让你受到最好的教育,但我们只希望你过简单又安稳的生活。所以不管对方如何,小息,你不能有所表示。】   钟息回复:【我知道。】   正好是中午十一点半,钟息离开自习室,独自往食堂的方向走,刚好是下课时间,人很多,钟息排了一会儿队才拿到餐盘。   他已经习惯了周边同学目光的洗礼,现在可以做到视若无睹地端着餐盘穿过长长的走道,略过周围人的目光打探,径直走到角落的空位,那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僻静处。   刚放下餐盘,霍司承就在他旁边坐下。   “……”钟息还没吃就气饱了。   霍司承看着钟息餐盘里的两个素菜,又看了一眼钟息纤瘦的胳膊,忍不住说:“好挑食啊,小息,怎么又不吃肉?”   钟息不爱吃肉,猪肉和禽类几乎不沾筷子,最多吃一点牛肉,绿叶菜还算喜欢,但如果加了很多的蒜或者蚝油,他也拒绝。   “谁许你这样叫我?”钟息白了他一眼。   “为什么小鱼可以,我不可以?”   话音刚落,钟息前面的空位有人落座,俞可钰声音清脆,“我可以什么?”   俞可钰和盛煊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   霍司承整个人都朝向钟息,语气幽怨:“你可以叫他小息,我和盛煊就不可以。”   俞可钰朝钟息笑了笑,他把餐盘放下来,变魔术似地拿出一盘菠萝牛肉放在钟息面前,对钟息说:“小息,尝尝。”   又转头回答霍司承:“很明显是因为小息和我关系更好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两个走出来像校霸一样,谁见了你们不害怕?”   “我怎么也沦落成校霸了?”盛煊问,“我可没有成天拿特种兵的标准要求别人,也没有把队友训到哭,更没有强抢民男。”   俞可钰轻笑一声。   霍司承觍着脸问钟息:“我有吗?”   钟息瞪他:“离我远一点。”   霍司承不以为耻,反而笑道:“真凶啊。”   钟息在俞可钰的强烈推荐下,尝了几口牛肉,俞可钰问他:“喜欢这种做法吗?”   钟息点了点头。   盛煊和霍司承一直在聊公务,钟息不感兴趣,俞可钰偶尔发表一下意见,大多数时间都在陪钟息聊天。   钟息是个闷葫芦,半天憋不出一句,好在俞可钰有耐心。   通过两个月的相处,钟息对盛煊和俞可钰有了更多的了解。   盛煊的父亲是前任联盟财政总部部长,现任联盟基金协会主席,母亲是联盟金融时报的主编,和霍司承的母亲叶绘蓝是少时玩伴。   钟息的第一感没错,盛煊和霍司承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金贵少爷,都散发着居高临下的威压,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俞可钰的身世相比之下就显得很普通。他的父亲原是赭石基地某个新能源研发实验室的负责人之一,因为工作人员操作失误导致实验室发生爆炸,俞可钰的父亲那天正好在场,尽管被消防员紧急送往医院,最后还是去世了。   那时俞可钰才十岁,母亲是家庭主妇,听闻丈夫去世的消息,悲痛欲绝几次要跳楼,神志逐渐不清,变得疯疯癫癫。   多家媒体争相报道这一事件,盛煊的母亲看到新闻里瑟缩着站在角落的俞可钰,十分心疼,联系当地的援助组织,安排俞可钰的母亲进了精神疗养中心,又把俞可钰接到家里,后来俞可钰就一直以盛家养子的身份生活。   钟息听了俞可钰的故事之后,就再也不在俞可钰面前抱怨霍司承的那些破事了,因为他觉得没什么痛苦比死亡更可怕了。   钟息之前问俞可钰:“你想你妈妈吗?”   “想,我经常回去看她,但她不太记得我了,她经常把我认成我父亲,我也不纠正,就用我父亲的语气陪她说话。”   “你毕业之后会留在联盟工作,还是回赭石基地陪你母亲?”钟息问。   俞可钰当时回头看了盛煊一眼,然后沉默了片刻,他说:“我有我的想法。”   钟息也没有多问。   俞可钰虽然是alpha,但信息素等级只有六级,在普通人里算中上,奈何他身边是霍司承和盛煊,六级也只能沦为平庸,但钟息觉得俞可钰比霍司承和盛煊之流好多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四个倒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霍司承和盛煊会在钟息面前聊公事,俞可钰也会和钟息分享特战部队训练营的趣事。   钟息有时会忘了自己身处吵吵嚷嚷的食堂,忘了身边是三个原本不属于同个世界的alpha。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竟然不反感这种场景,反而愈发习以为常。   吃完之后,俞可钰突然凑到钟息耳边,告诉他:“其实今天的菠萝牛肉是霍司承给你准备的,他怕你不吃,所以让我拿给你。”   钟息怔了怔,俞可钰说:“他好像比我们想象的更喜欢你。”   钟息不愿听,“你也被他收买了?”   俞可钰笑道:“我说的是实话。”   俞可钰比钟息稍微高一些,他喜欢穿很学院风的浅蓝色衬衣和白色针织背心,看起来就温柔清新。钟息看了看俞可钰,又看了看自己,忽然觉得他身上的卫衣卫裤实在普通。   他摸了摸自己的衣摆,俞可钰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怎么了?”   钟息摇摇头。   霍司承刚出食堂就被柳中校拉去参加评选会议,临走前他想摸一下钟息的头发,手刚抬起来就被钟息挥开了。   霍司承还是那句:“真凶啊。”   钟息没有抬头,所以不知道霍司承说这句话时脸上是喜是怒。   若是平时,霍司承肯定还要和钟息闹一会,但这次时间紧急,他话音刚落就朝会议厅的方向走了,待他的脚步声离去,钟息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翘望霍司承的背影。   很奇怪的情绪在心头盘旋。   像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泛起涟漪。   下午又是一节射击课,钟息本就不爱上训练课里的实战课程,再加上他总是想起那盘菠萝牛肉,拿着枪也频频走神。   隔壁射击位的同学在聊霍总督最近的新行程,说霍总督被儿子的新恋情影响得心情不好,出席活动时几次黑脸。话说到一半,可能是被身边人提醒,猛地意识到钟息就在隔壁位,连忙岔开话题,改成聊新型战车。   钟息觉得胳膊酸胀,刚准备放下枪,忽然有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托住了他的肩膀。   是霍司承。   “把重心压低,肩膀往前顶。”他说。   钟息愣了片刻,习惯性望向两边,然后扭身避开他,但霍司承说:“这个角度刚好。”   钟息不肯扣动扳机,非要和霍司承拗着来。   霍司承轻笑:“这把枪对你来说是不是重了些?后坐力很大,用锁骨顶会很痛的。”   “你来干嘛?”   “右腿往后退一步,用腮贴着枪托,”霍司承一边调整钟息的姿势,一边同他耳语:“来看你啊,今天中午盛煊和小鱼都在,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说话。”   靠得太近,钟息感觉周围人的目光几乎要穿过射击位的隔墙,刺到他和霍司承碰到一起的胳膊上,皮肤变得火辣辣,温度循环上升。   霍司承站在他身后,有意无意地贴近,钟息开始小幅度挣扎,霍司承还是笑,好像戏弄钟息比什么都有趣。   “乖一点。”   他稍稍退后,扶正钟息的胳膊,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就这个角度,不能动了。”   钟息扣动扳机,打出了他这节课第一个九环,其实可以是十环的,但如霍司承所说,这把枪偏重,不适合钟息,开火时后坐力太强,钟息被震得手抖。   霍司承把枪从钟息肩上拿走,教他怎么按摩才能缓解肩颈的酸痛。   钟息习惯性跟着做动作,按揉颈侧,但他迅速反应过来,霍司承又不是他的老师,脸色一僵,就不肯学了。   霍司承拽了拽他的胳膊,他就往后退,缩在射击位的角落里。   钟息的反抗在大多数时候都显得很无力,他不会说狠话,也不会骂人,他只会气鼓鼓地瞪霍司承,用眼神凌迟他,但这在霍司承眼里无异于小猫挠人,除了可爱别无他用。   “新闻上说今天有流星雨。”霍司承说。   钟息的睫毛明显颤了一下。   霍司承把钟息拦在臂弯和墙壁之间,他轻声诱哄:“我在榕山山顶选了一处好位置,既可以观星也可以露营,要不要去?”   “不要。”   “为什么?”   “新闻是假的,这个月不会有流星雨。”   霍司承颇为遗憾,“说不定有呢,如果没有流星雨的话,也可以看看其他星星。”   钟息整个后背都贴在墙上了,他皱起眉头,“看星星,你知道有哪些星星吗?”   “不知道。”霍司承理直气壮。   钟息扭头到另一边,霍司承又说:“但我可以送你一颗名叫钟息的星星。”   钟息睁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   霍司承重复了一遍:“送你一颗星星,用你的名字命名,好不好?”   钟息想不明白,霍司承到底喜欢他什么。   明明几个月前他还正常地上课下课,和沈彬白聊天,一个人跑到山顶看星星,拍到好看的照片能高兴好久……怎么突然就和霍司承扯上关系了?怎么突然就被霍司承压在墙角,听他说这些令人心惊的莫名其妙的话。   “你发什么疯啊?”钟息用手腕推霍司承。   “我怎么发疯了?”   钟息几乎抓狂。   霍司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过,追了两个月都不肯正眼看我的人,我竟然还要送星星给他,这么一想,我确实是有点疯。”   “我不要,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不要?”   钟息话到嘴边又顿住。   霍司承直勾勾地盯着钟息的眸子,“难道你还没忘记沈彬白?你还想着他?”   钟息鼓起勇气,故意和他呛声:“是,我没有忘记他,我还喜欢他,我就喜欢他那样的人,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霍司承的脸色陡然变了。   钟息吓得抿紧嘴唇。   母亲再三叮嘱他不要和霍司承硬碰硬,不能耍小脾气,霍司承那样身居高位的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言语不慎容易给自己惹来祸端。   霍司承没有动,他还是用一只手撑着放枪的台面,微微俯身,把钟息压在角落里。   听完钟息的话,他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目光在钟息的脸上扫了两遍。   钟息能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着亟待爆发的怒意,他心里开始猛地打起鼓来,他甚至开始用余光观察他和枪之间的距离,以备不时之需。   射击课到了中场休息时间,两边的枪声和交谈声渐渐停止,霍司承还不露声色地看着他,钟息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片刻之后,他听到霍司承不紧不慢地说:“这么讨厌我啊。”   钟息屏住呼吸。   “可我还是很喜欢你。”霍司承说。   钟息猝不及防僵在原地。   霍司承促狭地笑了笑,然后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我明天要带队去边防,有点危险但不算太危险,大概一个月就回来了。”   钟息两只手背在身后,木木地听着霍司承的话,像是不关心,但眉头都紧锁。   “边境线上信号不好,不能时常联系你了,你有什么事就找盛煊和小鱼,让他们帮你。”   钟息心情复杂,闷声说:“你去哪里跟我有什么关系?”   “提前报备行程,说不定你某天会突然想我呢?”霍司承帮钟息重新拿了把枪,又在枪托上装了一只防滑套,放在钟息面前。   他说:“我走了,乖乖的。”   钟息立即转身,不去管霍司承离开的身影,他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人,讨厌这种随随便便就把“喜欢”说出口的人。   霍司承的“喜欢”代表什么?   往近了说,是成为军校茶余饭后的话题。   往远了说,是未来的总督夫人;是一举一动都被密切关注;是表面风光,不再拥有自由,甚至常年和危险相伴;是以他现在的年纪和阅历都不敢想象的生活。   霍司承不管不顾,轻易就把“喜欢”说出口,还死缠烂打,摆出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好像钟息天生就该对他动心。   霍司承根本不尊重他。   钟息感到愤怒。   他只想过简单的生活,在星海区工程局里做一个研发人员,周末去山上观星。   第二天他就看到霍司承带着小队坐着车离开了军校,俞可钰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放心,司承经验丰富,不会有危险的。”   钟息低头看书:“跟我有什么关系?”   “真的不担心?”   “我一点都不担心他。”钟息回答。   两天后,霍司承家的司机老徐拿着一份联盟天文学研究会签署的星星命名申请函找到钟息,说是霍司承之前已经走完了申请流程,现在只需要钟息在最后一页签名即可。   钟息问:“花了多少钱?”   老徐没有直接回答:“您喜欢就好,价钱对于霍少来说无所谓的。”   钟息没有接老徐递过来的纸和笔,“替我谢谢他,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想收。”   老徐面露难色,“可是——”   “你不用为难,我会和他说清楚的。”   结果老徐也耍了个心眼,直接把申请函塞到钟息手里,讪笑道:“钟先生,也请您体谅我,霍少让我送过来,我起码得送到您手上,不然我不好交代啊。”   钟息无奈地看着那份做工精致的申请函,心想再等一个月,等到霍司承回来,他要正式地找霍司承聊一聊。   先交还申请函,再郑重拒绝。   但是意外总比计划来得快。   一个月后,钟息正在自习室里学习,俞可钰走进来,面色紧张地说:“司承在边境暴乱时受了伤,回来之后直接进医院休养了。”   钟息愣住。   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面。   俞可钰问:“我和阿煊现在要去医院,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吗?”   钟息想拒绝,却点了头。   他迷迷瞪瞪地坐进盛煊的车,听着盛煊和俞可钰聊霍司承的伤势,盛煊说:“一进入边境,司承的行踪被叛军发现了,他几乎成了活靶子,叛军派了狙击手沿路伏击他。”   钟息攥紧衣摆,脸色发白。   “幸好司承反应快,及时调整路线,但最后还是免不了一场正面交火,”盛煊从后视镜里看了眼钟息,特意抬高了音量,说:“司承为了掩护队友受了伤。”   钟息心里咯噔一声。   他跟着盛煊和俞可钰来到联盟军区医院,顶层的贵宾室外有重重警卫持枪把守。   钟息走过宽敞且安静的走廊,进了霍司承的房间。   霍司承穿着一身病号服,倚在床头通电话,语气严肃激烈,盛煊担心重要机密信息暴露,于是抬手让钟息和俞可钰在门口等候。   钟息突然说:“他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俞可钰和盛煊对视了一眼,连忙拉住他,哄道:“来都来了,小息,进去看他一下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钟息突然很想逃离。   俞可钰说:“你就看在他受了重伤的份上,进去看看他吧,好不好?”   钟息这才平静下来。   霍司承打完电话,盛煊敲了敲门,“能进来吗?”   霍司承笑道:“这么快就来了?”   “还带了你最想见的人。”   钟息跟在俞可钰身后,慢吞吞走到床边,从霍司承松开的领口可以看见他的肩颈处绑了好几圈纱布,伤得不轻。   军校里的学生们总是把霍司承当神,当无坚不摧的兵王,其实他也只是凡人之躯。   霍司承看着他走到床边。   钟息感觉到霍司承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这次他竟然不排斥,反而觉得熟悉。   他低着头,脑海中天人交战。   霍司承是病患,也是为了维护联盟的安稳英勇受伤的军人,虽然以前死皮赖脸厚颜无耻,但此刻还是值得一句安慰的。   他酝酿着开口:“你、你还好吗?”   话音刚落他就握紧拳头。   可霍司承漠然地问:“你是谁?”   刹那间满室皆静。   盛煊和俞可钰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钟息也愣在原地,诧然望向霍司承。   还没等钟息反应过来,霍司承就扬起眉梢,露出得逞的笑容,伸手摸了摸钟息的头发,笑道:“傻瓜,怎么会把你忘了?”   他说:“忘了全世界,也不会忘记小息。” 第32章   夏尽秋来,秋风将入目的一切都烘培成姜糖色,衬得远处的白云温柔如絮,悠远可爱。   微风从树林吹来,拂过操场,钟息和俞可钰并排坐在看台上聊天。   钟息告诉俞可钰:“我不喜欢霍司承,真的不喜欢,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对我的喜欢来得太突然了。”   太突然了,像中了蛊。   钟息比划着形容:“你看过那种武侠电视剧吗?一个人给另一个人下情蛊,中蛊之后就会发了疯似地喜欢上那个人。”   俞可钰笑道:“你给他下蛊了吗?”   钟息立即否认:“怎么可能?”   “那是谁给他下蛊了?他自己?”   钟息气恼地揪着书包的包带,“谁知道?真是烦死了,因为他,我现在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上课被人拍照,走在路上被人指指点点,我的生活都被霍司承搅成一团浆糊了!”   俞可钰耐心听完钟息的抱怨,“我明白的,虽然阿煊的身份比不上司承,但也算是万众瞩目,陪在他身边,我也时常觉得很无奈。”   “可你是自愿的啊。”   “也是哦,”俞可钰用手撑着脸颊,“你为什么不喜欢霍司承?”   “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他?”   俞可钰想了想,“小息,你要正面回答我,你为什么不喜欢霍司承?是不喜欢他太霸道,还是性格不合?总该有个理由。”   钟息一时语塞。   其实有千百个理由,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几分,霍司承在感情里强势霸道,以自我为中心,但钟息有时候会想,如果换一个人,霍司承的缺点是不是会变成优点?   “他送了一颗星星给我,”钟息说:“小行星的命名权,花了几十万。”   俞可钰微微惊讶,“然后呢?”   “我没有收,但他骗我签了字,”钟息气到攥起拳头,深吸了一口气,说:“他把小动物保护协会的申请书盖在行星命名申请函上,骗我签了名,我要被他气死了!”   俞可钰噗嗤一声笑出来,“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其实司承一直都——”   俞可钰努力找合适的形容词:“挺坏的。”   钟息点头如捣蒜,表示认可。   “司承从小就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人,我和阿煊都这样想。”   “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很快就再娶,他十五岁跟着特种部队出去锻炼,经历了很多,他训练课成绩那么好,也是因为他实战经验丰富。你知道的,当一个人的身份、地位、能力都所向披靡的时候,他很难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俞可钰顿了顿,忽然问钟息:“你知道什么是领袖型人格吗?”   钟息回宿舍的路上一直想着俞可钰的话:   “侵略、挑战、反叛,是领袖型人格的关键词。”   “很难不被他吸引,是不是?”   “但……说实话,未必适合做恋人。”   “需要长久的磨合。”   刚走到宿舍楼下,余光瞥到一抹熟悉的晶黑色,他心里升起不安,犹豫了几秒,一抬头果然看见霍司承的车停在路边。   霍司承降下车窗,戴着墨镜,他朝钟息勾起嘴角,“欸?这位同学有点眼熟。”   钟息在心里叹了口气,绕过车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霍司承立即把车退到钟息面前,挡着他的去路。   “有个好地方,想带你去。”   “不要。”   “这个月你已经拒绝过我三次了。”   “那你还问?”   “来碰碰运气,”霍司承摘下墨镜,把胳膊搭在车窗边,摆出一副可怜模样,“息息,你忍心拒绝我第四次吗?”   霍司承真应该感谢他生了一副好皮囊,以及钟息无力承担再让总督儿子脸上挂彩的后果,不然钟息肯定会朝他故意耷拉下来的眉毛抡上一拳。   “你又要干嘛?”   霍司承下车抓住钟息的手腕,坏笑道:“先保密,到了那边你就知道了。”   钟息跟他拗着,站在原地不肯动,霍司承最知道怎么拿捏他,往两边看了看,趁着有学生从宿舍楼里走出来,霍司承立即逼近钟息。   他俯身靠近,作势要亲钟息。   钟息一溜烟躲进车里。   对于这个方法,霍司承屡试不爽,坐进车里时他的脸上还挂着得逞的笑容。   钟息原本以为霍司承最多带他去餐厅,结果车子开了半个小时还没到目的地,而且越来越远离城区,钟息紧张道:“要去哪里?”   “把你卖了。”霍司承朝钟息眨了眨眼。   钟息狠狠瞪他。   霍司承嘴角笑意更深。   又过了半个小时,穿过一道绿树成荫的公路,霍司承把车停在一个钟息完全陌生的地方,钟息抬起头,在黑漆漆的夜色中看到一座山,山脚下有人在等候。   那人一身西装革履,面带微笑,两只手放在身前,让钟息联想到霍司承家的司机老徐。   钟息还没反应过来,霍司承忽然解开安全带,拉着钟息坐到后排,穿着西装的人坐进驾驶位,带着他们驶上盘山公路。   钟息有些心慌。   寂静山林、漆黑夜色、干虬如髭发又如人形的树枝……陌生的环境带来不可名状的恐怖感,钟息不敢看向窗外,呼吸愈发急促。   就在这时候,霍司承忽然握住他的左手,温暖干燥的掌心贴着钟息的手背,钟息猛地挣扎,可霍司承用力握紧,没有松开。   霍司承说:“息息别怕。”   他用指腹揉着钟息的手指,“很快就到了。”   钟息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腻歪,第二反应却是松了口气,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偏僻山林里,霍司承竟然是唯一能让他安心的存在。   可钟息下一秒又反思,如果不是因为霍司承,他根本不会踏上这段旅途,他现在应该躺在宿舍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玩手机。   明明是霍司承强势地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然后又用占便宜的方式给予一些安慰和关心,钟息竟然每次都上当。   霍司承实在狡猾!   在钟息一边挣扎一边自我反省的时候,车子缓缓停了下来。   钟息往窗外看去,看到山顶上坐落着一幢造型独特的别墅。   方形的几何建筑结构,坐落在陡峭的斜坡上,俯瞰茫茫山林,立方体外墙和落地玻璃无缝嵌合,棕黄色灯光弥补了空间上的空白感,和漆黑夜幕相呼应。   抬头就是万丈星河。   霍司承走到钟息坐的那一侧,打开车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钟息懵懵然下了车,被霍司承带到别墅门口,霍司承再一次握住钟息的手,捏着他的拇指在指纹锁上按了按。   指纹锁发出提示音:“指纹已录入。”   钟息呆住:“霍司承!”   霍司承没有解释的意思,笑意吟吟地揽住钟息的肩膀,把他带进房里。   钟息还没来得及打量四周,就被霍司承牵着跑到了二楼。   大理石台阶光洁如梦境,四周的精致陈设让钟息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直到霍司承在他耳边说:“息息,抬头。”   钟息抬起头,看到漫天繁星。   透明玻璃制成的天花板,像天然的画框,将星河收于眼中。   钟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霍司承带他来这里的意图,这是一座山顶的观星别墅,有最佳的位置和视野,可以看到暗光下流动的银河。   钟息看得呆了。   除了满天繁星之外,床边还有各种各样的专业观星设备,全都是价格令钟息咋舌的高端望远镜,这简直是钟息的天堂,他流连忘返于高倍深空和大口径自动寻星望远镜之间,不敢碰又爱不释手,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霍司承笑了笑,握着钟息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望远镜上,“我不会用,教教我。”   皮肤触碰到冰凉的金属外壳,钟息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他好像没反应过来霍司承此刻靠得多近,还认真地回答:“我……我也不会,我买不起这种,我只看过视频。”   他像老师一样教霍司承:“这个是目镜,这个应该是正相镜。”   “哦,这个。”霍司承一本正经地学,实则视线全在钟息身上,他往前走了一步,将钟息虚虚地搂在怀里,稍微弯下腰,他就能闻到钟息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像薰衣草,又比香水味浅一些。   霍司承觉得奇怪,明明钟息的后颈光滑平整,没有腺体,为什么他会有天然的香味呢?   他把脸埋在钟息的发间。   钟息全然顾不上霍司承的小动作,他一门心思摸索调整着望远镜,终于找到合适的角度,寻星镜将视野放大到二十倍,钟息捕捉到几颗熟悉的星星,他惊喜地告诉霍司承:“快,从这个小的圆孔往里看,那是天狼星。”   霍司承俯身看了一眼,钟息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如何辨认天狼星。   他讲天狼星是除太阳外最亮的恒星,在天狼星的周围还可以看到三星猎户座,天狼星在冬天会更加闪烁……讲着讲着他突然停住,脸色僵硬,像犯错一般噤了声。   他慢吞吞扭过头,望向霍司承,视线垂落。   霍司承问:“怎么了?”   “我不该乱碰的,抱歉。”   这是一座空无一人的山顶别墅,他们身处一间卧室,面前是一张大床。   在这样的环境里观星?   真的只是为了观星?   还是霍司承的甜蜜陷阱?   霍司承从身后揽住他的腰,俯身在钟息耳边说:“为什么抱歉?我还没听够呢,本来不感兴趣的,但息息一讲就很有趣。”   钟息看到霍司承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思绪断开几秒,随之从心底生出一股焦躁,他脱口而出:“我要回学校了。”   说罢就要走。   “不可以,”霍司承忽略了钟息的挣扎,依旧将他箍在怀里,循循善诱道:“或者,我可以放你走,但你得告诉我BR2786到底是什么?”   钟息愣住。   霍司承靠得越来越近,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重,钟息完全动弹不得。   “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钟息用两只手抵着霍司承的胸口,竭力和霍司承保持距离,“我要回宿舍了!”   他急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下一秒,霍司承的吻就落在钟息的脸颊上。   钟息整个人都呆住。   “你——”   话没说完,霍司承又故技重施,再一次吻在钟息的脸颊上,还意犹未尽地吸了一下钟息软绵绵的脸颊肉。   钟息的眼泪还来不及落下,拳头已经砸在霍司承的脸上,他用了吃奶的力气,比搏击课期末考砸橡胶假人的力气还大十倍,他都能清晰地听到拳头砸在霍司承下颌的响声。   霍司承竟生生忍了下来,一声不吭,他把钟息压在床上,将钟息两只用力挣扎的手腕并在一起,单手握着,压在钟息的头顶。   钟息眼里含泪,仓皇未定。   “霍司承,你放开我!”   霍司承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开始还故作凶狠,吓得钟息喉咙一哽,泪水直冲眼眶。   霍司承最爱看钟息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他用指腹揉着钟息的眼尾,身体往下压,将下颌贴在钟息的脸颊上,蹭了蹭。   “两枪加一拳,息息要还的债又增加了。”   钟息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想哭又怕被霍司承笑话,最后只能哽咽着说:“我讨厌你。”   “像撒娇。”霍司承轻笑一声。   钟息气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颤,他看着近在眼前的霍司承,恨不得生啖其肉。   可霍司承在他耳边说:“息息,夜空很美。”   钟息倏然睁开眼,泪眼朦胧地望向天花板,夜空真的很美,像一块无边无际的黑丝绒布,天狼星在暗夜中发出蓝白色的明亮光芒。   霍司承总能抓住钟息的软肋,他翻身躺到钟息旁边,两个人都横躺在床上,一起透过玻璃天花板,看向夜空。   “霍司承,你能不能放过我?”钟息呢喃道。   “不能。”   “我不喜欢你。”   “会喜欢的。”   钟息睫毛轻颤,心中升起无法言说的情绪。   霍司承抓住钟息的手,举到半空,“BR2786到底是什么?是哪颗星星?指给我看。”   钟息狠狠抽回手,“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你不告诉我,我就把沈彬白抓过来,”霍司承侧躺着,凑到钟息脸侧,坏笑道:“把他捆起来,然后踢下山。”   许久没想起这个名字,钟息一时还有些恍然,他说:“你就会欺负弱小。”   霍司承挑了下眉,没说什么。   钟息惊讶于霍司承到现在都没有说出沈彬白选择放弃的真相,于是主动说:“我知道他现在在气象局上班。”   霍司承很快反应过来,“盛煊告诉你的?”   “嗯,”钟息顿了顿,“你为什么不说?”   霍司承重新躺了回去,“说了也不会改变你对我的印象,我不喜欢推卸责任,我承认一开始我就是抱着夺人所爱的目的去找他的。”   离这件事发生已经过去很久,钟息还是时常想起那天在咖啡厅里见到霍司承的场景。   霍司承永远坦然、自信。   连横刀夺爱都能做得理直气壮。   钟息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认真道:“霍司承,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我觉得很合适,息息。”   霍司承今晚第三次握住钟息的手,他用指腹慢慢揉搓钟息的掌心,他的手指上有多年拿枪磨成的硬茧,将钟息的皮肤揉得微微发热。   山上风声阵阵,掩饰住钟息的心慌。   钟息从小到大都安稳地走在父母帮他设定好的人生道路上,他在不喜欢的军校读着不喜欢的专业,每天三点一线当好学生,偶尔去山上看星星放空自己,即使小小网恋也没有过分逾矩,一切都是平静且简单的。   霍司承带来所有不稳定因素。   爱他像爱上一场暴风雨。 第33章   霍司承说,那间别墅是他特意给钟息买的,钟息想看星星的时候就过来。   有过前几次的经验锤炼,钟息这次竟然没有太意外,只是平静地说:“我不要。”   霍司承抱住他,耳语道:“不要也没关系,反正是买给息息的,息息想让这间房子荒废,让那些望远镜生锈积灰,也没关系。”   钟息控制不住愤怒的情绪,忽然用两只手狠狠掐住霍司承的脖子,虎口贴紧霍司承颈侧的动脉,刚要用力又忍住。   真想掐死他。   霍司承执意让两条毫无交集的平行线相交,他只需要花些钱,说几句情话,钟息的生活却被搅得天翻地覆。   霍司承永远不懂钟息这些日子承受的压力,比如他好端端走在路上,会有几个八卦的同学在他身后窃窃私语,下一秒猛冲到他前面,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一眼,最后嬉皮笑脸地发出“啊?就这样啊?”的感慨。   钟息从没觉得自己貌若潘安,但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人评价长相平庸。   一切都是因为霍司承。   拿霍司承做标尺,钟息的所有条件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真想掐死霍司承。   在他犹豫愣怔的几秒里,霍司承握住钟息的手腕,往两边轻轻一扯,然后再放在自己的肩头上搭着,危险动作瞬间转变为暧昧的搂脖拥抱。钟息还没来得及挣扎,霍司承的吻就落了下来。alpha的气息铺天盖地侵袭着钟息的感官,他不顾钟息的躲闪,肆意入侵,释放压抑许久的欲求。   一吻结束,钟息还是蒙的。   他怔怔地望着霍司承,霍司承意犹未尽,又抿了抿钟息的唇。   微微痛感传来,钟息倏然回过神,猛地推开霍司承。   他冲出房间,冲出别墅,一路小跑冲进黑漆漆的山林。   山顶冷风飒飒,每一阵风都吹动整片森林的枝叶,在黑暗中哗哗作响,让人辨不清方向,月光在树叶间隙里洒下,如同鬼魅的眼,路上碎石遍布,危险丛生。   钟息脚下一滑,重重摔了个跟头。   抽噎声未停,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抓起手边的石头,用尽全力扔了出去,情绪如同决堤的湖水倾泻而出。   他既恨霍司承得寸进尺,又恨自己半推半就给了霍司承机会。   如果时间能倒流就好了。   但霍司承不会让时间倒流的。   五分钟后,他就找到了钟息。   手电筒的强光照在钟息身上,霍司承踩着落叶和碎石走过来,蹲在钟息身边。   “息息,我错了。”霍司承说。   钟息扭过头。   “这里不能乱跑,有蛇的。”   钟息吓得屏住呼吸,又不愿露出胆怯,还是梗着脖子,一句话不说。   “我知道错了,息息,以后我再也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做这种事了。”   “你的承诺一点都不值钱。”   霍司承轻笑出声,“是吗?”   僵持片刻后,霍司承朝钟息伸出手,“我们先回去,好不好?我把你送回学校。”   钟息没有理会霍司承,执拗地用手撑地,腰背用力,起身时却发现脚腕酸痛。   刚刚崴到了。   霍司承发现了钟息的异样,立即拿着手电筒检查了钟息的伤处,他有很丰富的野外求生经验,应急救治也很拿手,他捏住钟息的脚踝按了按,确认道:“应该不严重,没有扭伤。”   钟息把腿从霍司承手中挪出,霍司承却直接把他背了起来。   十几分钟后,霍司承背着钟息走到宽敞的小路上,钟息看到远处的别墅亮着光,就关了手电筒。   他闷声说:“放我下来。”   “不放。”   钟息气恼地捶了霍司承一拳,“你烦死了,霍司承,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啊。”   霍司承陡然停下脚步。   钟息噤了声,他潜意识里还是害怕霍司承的,毕竟霍司承身高将近一米九,单手就可以把钟息扔出五米远,而且他还有一个让人不敢违逆的尊贵身份,钟息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他只敢嘴上叫嚣,实则霍司承脸色一冷,他就立马怂了。   霍司承停在原地,钟息心里邦邦打鼓,直到听见霍司承喉咙里发出的憋笑,他才反应过来霍司承是在捉弄他。   他深知自己不是霍司承的对手,只能蔫巴巴地伏在霍司承的后背上。   霍司承颠了颠他。   钟息一声不吭,用沉默抵抗。   .   第二天俞可钰来找钟息,他在家里做了奶酪面包,特意带给钟息吃。   钟息眼圈乌黑,趴在自习室的桌上发呆。   俞可钰看着他的黑眼圈,脑海中闪过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猜测,他压低了声音问:“你和司承昨晚那个——”   “没有!”钟息吓得惊起。   自习室里的人纷纷转头看过来。   俞可钰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把钟息拽出自习室,两个人坐在草坪上,俞可钰把面包拿给他吃,钟息尝了尝,夸赞道:“好好吃。”   “你嘴巴挑,我还怕你不喜欢呢。”   尝到美味的面包,钟息的心情终于由阴转晴,他感慨道:“小鱼你真好,你怎么什么都会啊?连面包都会做。”   钟息有多讨厌霍司承,就有多喜欢俞可钰,虽然俞可钰是alpha,但他很难把俞可钰当成alpha看待,因为俞可钰温柔、体贴、善解人意……alpha才没有这些美好品质。   “霍司承说你训练课成绩是政治班里最好的,还说你要报名年底的海军突击队初选。”   俞可钰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嗯,我想报名。”   “可是很危险。”   联盟海军突击队是危险系数最高和伤亡率最高的维和军队之一,面对的是嗜血如命的恐怖分子,每次出任务都是穿越枪林弹雨,直面鲜血淋漓。   “成为一名海军突击队队员,是联盟军人至高无上的荣誉。”俞可钰说。   钟息一脸崇拜地望着俞可钰。   俞可钰笑了笑,凑到钟息耳边,小声说:“好吧,我还有一点私心,我想在突击队里立功,这样就可以更有底气地站在阿煊身边。”   钟息眨了眨眼。   “阿煊和司承不太一样,他对当军人没有兴趣,他毕业之后会继承他父母的衣钵,进入财政部工作,他在经济金融方面很有天赋,但我对此一窍不通,估计是没法通过考试之类的方法进入联盟机关工作了,只能另辟蹊径。”   俞可钰拿出湿纸巾,放到钟息手上,让他擦一擦,继续讲道:“去年就有一个拿了二等功的突击队队员退役之后进了海防总局,我也想走这条路,拿个二等功,将来工作之后也有底气,不会被人说沾了盛家的光。”   “要服役几年?”   “三年。”   “好久啊,”钟息很是舍不得,“小鱼,你不要对自己太严格了,盛煊也很在意你。”   俞可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阿煊……阿煊可能只把我当弟弟吧,毕竟我们都是alpha。”   钟息认真道:“我不觉得。”   俞可钰轻笑,“你很懂哦,和司承发展到哪一步了?”   钟息猛地噎住,面包卡在嗓子眼,他接连捂着脖子咳了几声,俞可钰连忙拍了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眼前突然出现一瓶矿泉水。   钟息涨红了脸抬起头,看到霍司承和盛煊,他立即把堵在嗓子口的面包生咽下去,宁死不为一口水折腰。   霍司承微眯起眼,无奈地笑。   他拧开矿泉水的瓶盖,放到钟息手里,“才买的,我没喝过。”   钟息还是不要。   盛煊在俞可钰身边坐下,问他:“烫伤的地方好些了吗?”   俞可钰立即笑着说:“一点都不疼了。”   盛煊想握住俞可钰的手查看,刚要碰到又收回,只是说:“以后开烤箱门的时候小心点。”   俞可钰说:“好,我知道了。”   这边的霍司承和钟息还在推拒一瓶矿泉水,钟息不想要,霍司承偏要逗他。   在钟息气到蹬腿的前一秒,俞可钰及时站出来维持局面:“小息,新闻上说这个月有流星雨,真的有吗?”   钟息摇头,把矿泉水扔回到霍司承怀里。   聊到这个话题,他明显开心了些:“没有,年底可能有,但我觉得能看到的概率很小。”   几个人并排坐在草坪上。   俞可钰问了几个关于星星的问题,钟息知无不言,完全没了平时懵懵的样子。   那时风很轻,阳光很温柔。   钟息忽然卸下所有防备。   天色渐暗,他看了看两边,鼓起勇气说:“我……我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们。   没等霍司承做出反应,他就继续道:“我从小就觉得我是外星人。”   霍司承眉梢微挑。   钟息两手搭在膝盖上,语气认真道:“我觉得也不是不可能,对吧?宇宙这么大,有外星人也是很正常的,我的母星叫BR2786,那是一颗很漂亮的星球,和地球差不多。我觉得我将来一定是要回母星的,真的。”   钟息说完之后,两边同时陷入安静。   钟息往左右瞥了瞥,看到三张差不多的震惊脸。   钟息沮丧地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没人相信。   钟息就知道,根本没人相信。   霍司承用手探了探钟息的额温,嘀咕道:“昨天被亲傻了吗?”   钟息气恼地甩开他的手。   但下一秒,俞可钰朝他伸出手,他很认真地说:“你好呀,来自BR2786星球的钟息,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钟息顿时鼻酸,他伸手和俞可钰相握,他感动地说:“你好,小鱼。”   如果说沈彬白的认可是建立在他们对天文学共同的爱好上,那俞可钰的这句“你好呀,来自BR2786星球的钟息”,完全就是出于俞可钰对钟息的尊重和呵护。   俞可钰背对着太阳,光芒洒在他微卷的头发上,将他的头发染成金色,朦胧了他的脸部轮廓,让他看起来格外温柔。   那一刻,钟息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俞可钰的。   霍司承也把手伸过来。   钟息在他的手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   俞可钰坐盛煊的车回家了,草坪上只剩钟息和霍司承两个人。   霍司承戳戳钟息的肩膀,“小外星人?”   钟息没搭理他。   “原来BR2786是这个意思啊,”霍司承露出一些得逞的神色,他问钟息:“你现在还会想沈彬白吗?”   钟息想回答赌气的话,但迟疑了两秒,就失去了和霍司承呛声的最佳时机。   霍司承自顾自地说:“看来息息心里的位置已经空出来了,我能住进去吗?”   “不能。”   “为什么?”   “你根本不懂我。”   “我懂啊,息息很喜欢天文学,想要转专业吗?我把你调到天文学专业,好不好?以后想去天文台工作也可以——”   钟息神色一变,他皱起眉头盯着霍司承,质问道:“所以在你心里,我和沈彬白没有两样是吗?”   霍司承哑然,“当然不是。”   “那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想表示你很有能力,可以随便摆布我的人生吗?”   “怎么会?”霍司承不明白钟息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我只是想让你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可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我要选自己不感兴趣的专业。”   钟息看着霍司承,积攒的怨气就这样毫无缘由地倾巢而出。   “其实在你心里,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你根本不会真正关心别人,你永远高高在上,好像我爱上你只是时间问题,根本不会有其他可能,你从来没有真正尊重过我的意愿。我觉得我就像你的小宠物,你有空了就来逗逗我,给我买一堆东西,但你从来不在意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因为你在学校里受了怎样的委屈,你根本不在乎,你只在乎你自己!”   钟息一股脑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霍司承脸色怔怔,第一次在钟息面前吃瘪,竟然毫无还口之力。   “你要出任务就一声不吭失踪两三天,想我了就从早到晚缠着我,你想找一个不围着你转的恋人,但你已经习惯了别人围着你转,简直自私透顶!我才不要喜欢你这样的人!”   钟息说得口渴,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又狠狠扔进霍司承怀里,然后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吵架。   以钟息大获全胜告终。   之后一连五天,霍司承都没有再找过钟息,没有给他发过信息,也没有打电话。   钟息一开始觉得很轻松,后来又觉得无聊,上自习时他常常拿起手机,发现没有新消息,又失落地放回。   上搏击课和射击课时他也频频回头,但霍司承没有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他偷偷问俞可钰:“那个……那个……霍司承最近在做什么?”   俞可钰说:“就正常上课训练啊。”   钟息“哦”了一声,缓缓低下头。   看来霍司承放弃了,终于放弃了。   钟息的愿望终于实现,但他好像没有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一个人走在林荫小道上,周斐打电话问他:“小息,最近怎么样?霍总督的儿子还有在纠缠你吗?”   钟息停顿片刻,回答:“没有。”   “那就好。”周斐松了口气。   钟息也想松口气,但莫名提不起气来。   心里好像缺了一块。   空落落的。   .   又过了两天,月升星悬,图书馆开始播放结束音乐,钟息收拾好书本塞进书包,随着人流往外走,刚下台阶就接到霍司承的电话。   钟息看着屏幕上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愣怔了几秒,才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霍司承急促的喘声。   钟息心里一惊:“你怎么了?”   “易感期,”霍司承的语气虚弱又可怜,完全没了平时飞扬跋扈的劲头,他说:“小息,你能来陪陪我吗?”   钟息想拒绝又狠不下心。   晚上九点五十,钟息坐上老徐的车,老徐刚要发动汽车,钟息就后悔了,他推门下车,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最后他还是上了车。   老徐把他送到霍司承的住处,黑白色调和棱角分明的直线装饰让他的房子看起来自带疏离感,钟息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根本不知道霍司承的卧室是哪一间。   他再一次后悔。   转身时霍司承从后面搂住他。   钟息吓了一跳,霍司承身上滚烫,呼吸紊乱,幸好意识还算清晰。   他告诉钟息:“息息别怕,我吃过易感期缓释药了,别怕,我绝不伤害你。”   霍司承这次还算信守诺言。   他没有对钟息做什么逾矩的事,只是让钟息睡在他身边,他紧紧抱着钟息,整个人都埋在钟息怀里,钟息的卫衣被他揉得发皱,胸口被他温热的呼吸渲得潮湿。   床头柜上有刚刚拆封的易感期缓释药。   钟息茫然地望着前方,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错了,宝贝。”霍司承说。   钟息没有回答。   霍司承这个人很贼的,他很擅长利用钟息的善良软弱和没主见,所以钟息不能回答,不能暴露自己的想法。   又过了很久,房间里一直没有声音,霍司承呼吸并不均匀,但他没有说话。   房间里的气氛越来越奇怪。   钟息觉得四周的温度都在上升。   钟息问:“霍司承,你在想什么?”   霍司承说:“你要听实话吗?”   “嗯。”   “想把手伸进去。”   他的手搭在钟息的卫衣衣摆上。   “……”钟息就知道霍司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深深叹了口气。   霍司承点到即止地逗了逗钟息,随即正色道:“息息,这些天我想了很多。”   “你说的有道理,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输过,我生活的环境比较特殊,让我很难低下头,但我答应你,我会改的。”   霍司承抬起身子,重新躺下,把钟息揽进怀里,“给我一次机会吧,息息。”   钟息说:“霍司承,我是beta,如果你只是想谈个恋爱消遣寂寞——”   霍司承打断他:“息息,我是认真的。”   钟息两只手同时攥成拳头,霍司承永远都不知道,那一刻钟息下了多大的决心。   同学的戏谑,父母的反对,和社会的议论……都压在二十岁的钟息身上,霍司承不知道,也许他知道但不能共情。   他其实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霍司承,但他还是轻易地动了心。   周斐从小就教育他做一个听话乖巧的小孩,希望他温和、谦逊、与人为善。   但霍司承恣意、张扬、以自我为中心。   霍司承可以自由地安排自己的军校生活,他从不在乎父辈的压力和舆论的争议,过得极其自我,随心所欲。   和乖乖仔钟息迥然不同。   钟息陷入矛盾。   理智排斥,本能吸引。   他闷闷地说:“霍司承,你还是不知道猎户座旁边是什么星星。”   霍司承确实看不进天文学的书,他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他的生活里除了钟息就是出任务,塞不进其他的人和事。   “是什么星星?告诉我好不好?”霍司承把他抱起来,蹭了蹭他的鼻尖。   “是钟息星,你送我的那颗。”   霍司承轻笑,学着用钟息的语气发问:“钟息星离你的母星有多远?”   “很远很远。”   钟息难过地想:我可能回不去了。   因为有一个根本不懂天文学,至今不相信他是外星来的,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蛮横无理又自私自负的坏蛋,闯进他的生活。   他竟然有点想要留在这个坏蛋身边。   俞可钰说得对,霍司承是全世界最不适合做伴侣的人。   可是霍司承越靠越近,呼吸缠绕,他轻声问:“小外星人,我们现在可以接吻吗?”   钟息想说:不可以,你这个大骗子,你根本不相信我是外星人,你为了上床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脸皮比城墙还厚!   他在心里骂个不停,但霍司承的吻落下时,他只是闷声说:“讨厌你。” 第34章   钟息也不知道他和霍司承算不算确定关系,反正唯一的变化就是霍司承现在可以肆无忌惮地亲钟息,钟息不胜其烦。   不过他也体会到一点恋爱的乐趣。   和霍司承在一起的好处是可以享受最极致的生活,在军校课程表的间隙,霍司承会带着他乘坐私人飞机去往联盟最南端看海,或者一个人独占天文台的夜晚。   他在钻石般璀璨的星空下向霍司承讲述他的BR2786,他绘声绘色,尽情发挥想象。   霍司承会在合适的时机,用吻封住钟息喋喋不休的嘴巴。   钟息知道霍司承没兴趣听,但他并不因此生气,因为霍司承对他总有耐心。   他喜欢他讲到一半时转过头,看到霍司承眼含着笑温柔望向他。   所以他原谅霍司承突如其来的吻。   钟息吃不惯西餐,霍司承就学着做中餐,他们在观星别墅里围着一锅糊掉的排骨,研究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最后发现是钟息拿错了调味瓶,霍司承因此有了欺负钟息的理由。   钟息被霍司承压在沙发上,气喘吁吁地抵着霍司承的肩膀,霍司承把吻印在钟息的嘴角,撩拨着钟息的唇瓣。   一触即发,霍司承的手刚滑到钟息的腰间,周斐的电话忽然打了过来。   钟息吓了一跳,连忙推开霍司承,接通电话时声音都发颤,“妈妈……”   “你不在宿舍?”周斐警觉发问。   “我……”钟息瞥了霍司承一眼,心虚地回答:“在、在的。”   霍司承想要拿过钟息的手机,帮他解释,但钟息没有同意,拉扯时衣服摩擦的声响穿过听筒,钻进周斐的耳朵里。   周斐了然,一股愤怒涌上心头,但对方是霍司承,她也没法直接发难。   最后霍司承还是夺过了手机,他告诉周斐:“阿姨,请您放心,我对待这段感情是认真的,我会保护小息,像您和叔叔保护他那样。”   周斐许久没有开口。   钟息愣愣地听着。   直到霍司承通话结束,放下手机,重新俯身抱住他时,他还在发呆。   霍司承捏了捏他的脸蛋,“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合不合适。”   “不合适也没有后悔药了,息息,”霍司承咬了咬钟息的耳朵,他说:“我已经赖上你了。”   第二天霍司承把钟息送回学校,下车前,他喊住钟息,“息息。”   他还没说出口,钟息忽然瞥到宿舍楼路边的电子屏上写着:[海军突击队初选将在十二月一日举行,请报名的同学前往育合楼抽签领取号码牌。]   钟息“哎呀”一声,打断了霍司承的话,他急切地问:“小鱼要报名海军突击队了,你想办法劝劝他吧,我真的不想让他去。”   霍司承的目光陡然变沉,他把手搭在方向盘上,默然片刻,说:“息息,海军突击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恐怖,其实我——”   “算了,我自己去劝小鱼。”钟息最讨厌听霍司承说这样的话,他气呼呼地关上车门。   .   海军突击队的初选项目和霍司承盛煊的毕业考核内容差不多。   俞可钰就拉着钟息坐在看台上,准备好水和零食,认真偷师霍司承的搏击技巧。   霍司承的一招一式都标准如教科书,结束时所有人都惊叹出声。   俞可钰说:“司承其实更适合当将军,但如果他当了将军,就没有更合适的人当总督了。”   “为什么?”   “他从小就是公认的未来总督啊,十级的alpha简直是千万里挑一,他没分化前,大家只是说霍少爷将来可能会继承他父亲的衣钵,分化结果出来之后,公众的口径立即变成,感谢霍总督和夫人生出了这样一个天资聪颖的alpha。这样的人如果当了将军,在古代就是功高震主,对他很不利的。”   钟息听得叹了口气,“你们都觉得他很好吗?你们都看不到他的缺点吗?”   俞可钰笑了笑,“看得到,但我们和他始终交往有限,所以即使看到他的缺点,比如自负,比如有一点目中无人,但也不太受影响,甚至还觉得霍司承本来就该这么骄傲。”   钟息整张脸都皱起来,俞可钰继续说:“但你和他朝夕相处,他私下里的小情绪小毛病只有你能看见,你是直接受害者,所以你心里有很多苦衷,我明白的。”   钟息眼巴巴看着俞可钰,“小鱼,你不要去海军突击队了,好危险。”   这是他这几天第无数次央求俞可钰。   俞可钰摸了摸钟息的头。   “盛煊没有拦你吗?他同意你去?”   俞可钰怔怔地望着操场,“吵了一架,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话了。来到盛家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叛逆过,叔叔阿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一直很听他们的话。”   俞可钰拨弄着手边的纸袋,“这是我第一次叛逆,阿煊拗不过我。”   “一定要去突击队吗?说不定有更好的办法呢?我让霍司承帮你想一想,而且你训练课成绩那么好,那是实打实的分数,根本不需要向别人证明的,大家都知道你很优秀,才不是沾了盛家的光。”   “我已经做好决定了,”俞可钰朝钟息笑了笑,酒窝隐现:“我知道很危险,前几年还有一个人在海上作战时失踪了,但我想把这三年当做对我自己的考验。”   霍司承和盛煊都考完试了,正交谈着朝看台的方向走过来。   “你知道的,就算是司承这样张扬跋扈的性格,别人都会对你的beta身份指指点点,更何况盛家这种保守的家庭呢?两个alpha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已经接受现实了,我现在只想更有底气地陪在阿煊身边,一旦在突击队里立了功,以后我和他的步调就不会相差太大。”   盛煊已经走过来了,俞可钰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小声对钟息说:“这也是我的秘密,要帮我保密哦。”   钟息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嘴很严的。”   霍司承刚坐下来就把钟息捞到怀里:“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呢?”   钟息抿紧嘴巴。   俞可钰笑出声来,等盛煊靠近时,他又低下头,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盛煊问:“冷吗?”   俞可钰立刻说:“不冷,要喝水吗?”   盛煊和霍司承接过俞可钰提前准备好的电解质水,俞可钰说:“我在世纪城的融合餐厅订了六点的包间,现在时间还没到,我们先去世纪城逛一逛吧?”   钟息无条件支持俞可钰的所有决定。   霍司承醋意大发,上车时还不忘抱紧钟息,弄得钟息喘不过气。   “你烦不烦啊?”钟息用力推开霍司承铁铸的胳膊,最后放弃挣扎,木着脸警告:“坐车的时候不要抱我,搞得我都要晕车了。”   “你和小鱼聊什么呢?”   钟息瞪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霍司承凑到他耳边说:“你不能和小鱼走得太近,我和盛煊都会吃醋的。”   钟息原本听到这种话都会忍不住往霍司承的脸上抡拳头,但这一次他竟然忍住了。   他看着正在开车的盛煊,还有副驾驶的俞可钰,心里一片惘然。   他决定帮俞可钰验证,于是第一次主动和霍司承说悄悄话,他凑过去,咬耳朵道:“盛煊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喜欢小鱼?”   暗色车厢里,钟息的眼睛像两颗小葡萄,霍司承觉得可爱极了,根本没听清钟息在说什么,只想亲钟息一张一合的杏红色嘴唇。   钟息气到想把他踹出去,霍司承连忙求和:“你再说一遍,我认真听。”   “我问你,”钟息指指左边,又指指右边,“他有没有说过,他喜欢他?”   “没有,但我看得出来,你看不出来吗?”   钟息点点头。   “盛家比较难办,大家族,需要通过联姻巩固地位,盛煊一直在想办法突破他父母那一关。”   “那你呢?”   霍司承坏笑道:“我不需要,我从来不看别人的眼色,我喜欢息息,全世界反对都没用。”   钟息怔了怔,心里说不清是感动还是难过,他总觉得霍司承的爱意越炽烈,他就变得越渺小,变成爱情故事里的陪衬。   车子在世纪城门口缓缓停下。   俞可钰回头笑着问:“你俩嘀嘀咕咕一路了,说什么呢?”   钟息连忙摆手:“没、没什么。”   现在才三点五十,四个人就在商场里晃了晃,正好遇上一个玩具店做活动,钟息一眼就看中门口挂着的粉色小猪。   他对霍司承说:“看到你了。”   霍司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不恼,而是凑到钟息耳边,配合地哼哼了两声。   钟息被他逗笑了。   俞可钰和盛煊并肩往前走,他看到一个棕色的小熊玩偶。   “好可爱。”   盛煊说:“给你买一个?”   “我?”俞可钰笑着摇了摇头,正好看到霍司承和钟息打闹着走过来,俞可钰说:“可以送给小息将来的小宝宝。”   钟息呆了几秒,脸迅速涨红。   霍司承戏谑地望向钟息,“将来的小宝宝,如果像息息就好了,肯定很可爱。”   钟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盛煊问:“你不是最讨厌小孩的吗?”   霍司承差点忘了:“对哦,但如果是迷你版的息息,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钟息伸手掐住霍司承的脖子,羞得满脸通红:“你再胡说八道!”   霍司承笑着握住钟息的手腕。   钟息现在已经熟练掌握从这个姿势挣扎出去的方法,两只手腕灵巧地扭动一圈,就逃出了霍司承的禁锢。   又往前逛了逛,俞可钰问钟息:“过几天好像是霍司承的生日,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钟息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霍司承,“没有……我那点生活费,能给他买什么?”   “真的没有?”   钟息顿了顿,“好吧,我在攒钱。”   他偷偷告诉俞可钰:“我平时在网上帮别人剪视频做ppt,赚了一点钱,再加上省下来的生活费,我想给霍司承买副墨镜。”   “很用心啊。”   “主要是其他的我都买不起。”   俞可钰拍了拍钟息的肩膀:“我觉得墨镜很好,其实不管你送什么,司承都会很开心。”   钟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已经决定好要和他在一起了吗?”   钟息一怔,“我——”   “看起来你们现在已经是热恋的状态了。”   之前霍司承问钟息,和沈彬白是不是处在热恋期,钟息还不明白。   原来这就是热恋期啊。   “我不知道。”钟息脸颊微红。   俞可钰又问:“和他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是开心的吧?”   钟息想了想,然后点头。   的确是开心的,霍司承给他的感情轰轰烈烈,是钟息从未有过的体验。   俞可钰说:“真羡慕你。” 第35章   听到俞可钰说“真羡慕你”,钟息的鼻尖忽然泛起一阵酸涩。   钟息回头看了一眼盛煊,然后凑近了悄声告诉俞可钰:“霍司承说盛煊也喜欢你。”   俞可钰僵在原地。   “他说盛煊其实一直在做他父母的工作,只是盛家的传统思想太顽固了,但一定有更好的办法,你不要去突击队了,好不好?”   一向温和平静的俞可钰忽然变得局促,:“不是的,你们都理解错了,阿煊对我不是情侣的那种喜欢,只是亲情而已。”   “不是的,小鱼——”   俞可钰笑容惨然,“别动摇我的军心了,小息,让我安安心心入伍吧。”   钟息沮丧地低下头。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明明四个人还待在一起,他却阵阵心慌。   霍司承察觉到钟息的情绪变化,走过来从后面搂住他,附耳问:“息息怎么了?”   钟息看了看俞可钰,又回头看了看盛煊,他怕俞可钰难过,于是扭着身子离开霍司承的怀抱,不想和他举止亲昵。   他小声说:“没什么。”   霍司承把胳膊搭在钟息的肩膀上,捏了捏他的耳垂,欲言又止。   逛着逛着,终于到了晚餐时间。   俞可钰带着他们走到他预约的融合餐厅,接过菜单,征求了一圈意见,点了几个菜。   他记得所有人的口味偏好,特意向服务员叮嘱:少辣,茄子炸得脆一些,不要沙拉酱要番茄酱。   钟息一直盯着盛煊和俞可钰。   俞可钰表现得越轻松,钟息就越难受。   他们两人之间盘亘着无比尴尬的气氛,明明坐得很近,却没有任何互动。   钟息看得着急。   可能是他现在的感情还算顺遂,所以他就格外希望身边的人也能开心幸福。   俞可钰是他见过性格最好最温柔的alpha,很难想象十岁时遭遇了那么悲惨的家庭重创,父亲去世母亲进了精神病院,俞可钰不仅能坚强长大,还能向周围的人释放善意,不求回报地对别人好。   俞可钰觉得自己配不上盛煊,可钟息一直觉得,俞可钰才是最好的。   如果俞可钰这样的人不能收获幸福,钟息会觉得所有人都不该幸福。   服务员陆陆续续把菜端上来。   “我后天就要参加突击队的初选了,一旦通过,今年年底应该就要入伍了。”俞可钰说。   终于还是聊到了这个话题。   盛煊放下筷子。   俞可钰看了盛煊一眼,嘴角笑容凝滞了片刻,随即又恢复如常,“海军突击队的服役期是三年,等我回来,阿煊和司承大概都工作了,小息也毕业了,其实三年很快的。”   钟息心里生出万般不舍。   “说不定到时候司承和小息都结婚了,按照司承的性格,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俞可钰顿了顿,笑容在转头望向盛煊时变浅:“说不定……阿煊那时候也结婚了。”   盛煊没有回应,脸色平淡,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手边的银质筷根。   俞可钰第一次开这种玩笑,难免有些尴尬,最后还是钟息打破僵局,他问俞可钰:“小鱼,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嗯,做好决定了。”   钟息心里一片灰暗,顿觉索然无味。   他想不明白,难道这个世界上就他一个人觉得有些危险根本没必要经历吗?想要挑战自己当然无可厚非,但如果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即使挑战成功,又有什么意义?他不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连盛煊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有他在不停地挽留。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心头。   钟息愈发难过。   他从小就被钟毅德和周斐养在温室里,对枪林弹雨的生活充满恐惧和抵触。   哪怕是霍司承平时执行的简单任务,都让他时常心惊胆战,看不到霍司承报平安的消息,就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他一点都不希望身边的人陷入危险。   俞可钰说霍司承适合当将军,钟息忽然有一个自私的想法,他突然意识到,幸好霍司承是霍振临的儿子,是十级的alpha,是当仁不让的未来总督,这样他毕业之后就会被迫走仕途,不能像现在这样,三天两头朝不谋夕。   霍司承讨厌的保护壳,倒成了钟息的安全罩,其实他希望所有人都在安全罩里。   正想着,霍司承忽然开口:“其实,我今年也报名了突击队。”   包间里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钟息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他呆滞地看着面前的餐具,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   什么突击队?肯定不是海军突击队,只是普通的出任务,四五天就回来了,是吧?   钟息在心里祈祷。   “这本来就是我的规划之一,你们也知道,海军突击队是我外公投资建立的,突击队的队徽还是我母亲设计的,在我的人生规划里本来就有这么三年。”   钟息只觉得大脑嗡嗡作响,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听见“规划”“三年”。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震惊,俞可钰最先反应过来,他下意识看向钟息,刚想安抚钟息的情绪,钟息就霍然起身。   他脸色惨白,眼神艰涩难辨。   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手脚冰凉,指尖抽颤。   “息息……”霍司承没想到钟息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连忙起身。   钟息仓惶往后,又被椅子绊倒,狠狠向后摔去,后背砸在椅背的凸起上,痛感传遍四肢百骸,他都不觉得疼,狼狈地翻了个身,从地上爬起来,努力止住哭声。   霍司承想去扶他,被他甩开。   “你别碰我!”钟息大声喊道。   霍司承立即收回手。   “我就知道……霍司承,我就知道,你不会变的,你永远都是这样。”钟息掩面哭泣。   霍司承真没想到钟息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无措地解释:“息息,不用担心,我十五岁就跟着部队出去,遇到的恶劣情况数不胜数,海上那点危险不算什么,我还可以保护小鱼呢,你不是最担心小鱼了吗?”   钟息眼神绝望,霍司承真的不懂他。   霍司承怎么能懂呢?   他们过往二十年的生活轨迹完全没有重合,他怎么能期待霍司承懂他呢?   “是,你英勇无畏,你身先士卒,你最好永远都留在战场上,不要回来害我。”   钟息攥紧领口,喉咙都沙哑了:“我不想再为你担惊受怕了。”   “我恨死你了,霍司承。”   无法抑制的恐惧和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在钟息的血管里沸腾咆哮,积压已久的不安和担忧让他止不住地战栗,终于在今天全部爆发。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他不该被小行星的命名权、被山顶的观星别墅、被密不透风的爱意蛊惑,掉进霍司承的甜蜜陷阱里,从此万劫不复。   本来就不合适的。   他和霍司承的感情就像一碗夹生的饭,需要钟息含着泪才能吃完。   那天晚上秋风萧瑟,夜色黯淡,路上闪烁的霓虹灯也失去光芒。钟息哭到失声,抹着眼泪一步一步往回走。   霍司承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钟息发誓:他再也不要喜欢霍司承了。   哪怕喜欢,也只保留三分。   霍司承对他说:“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一有假期就回来,息息,你不用担心我。”   钟息用袖子抹去眼泪,恨不得捂住耳朵。   “本来想这两天跟你讲的,但你太担心小鱼了,我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不想听你说话。”钟息哽咽着说。   “息息,我的生活注定不会平静的,从政之后我要面对的情况只会更复杂,很多势力盘根错节,我想要做得比我父亲更好,所以这三年可能是我最后的自由时光。”   “其实我很享受战场,带领一只小纵队出任务,深入虎穴,然后大获全胜,我很享受这种过程,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害怕,这么担心。”   “但你放心,我和小鱼一定会平安回来。”   “一定会。”   钟息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那天夜色晦暗,BR2786没有出现。   钟息难过地想:我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送俞可钰和霍司承离开的那天,钟息躲在人群最后,他闭上眼,用声音辨别送别仪式的进程,不敢看军舰驶离的画面。   许久之后,盛煊走到他身边,告诉他:   “他们走了。”   钟息缓缓睁开眼,他在盛煊的眼底看到同样的情绪。   像一团抹不开的浓雾,底色是悲伤。   他问盛煊:“你喜欢小鱼吗?”   盛煊说:“喜欢。”   钟息说:“多可笑,该在一起的人被迫分开,不该有交集的人却纠缠在一起。”   军舰变成视线中的黑点,人群哄散,漫无边际的海面恢复平静。   那天钟息和盛煊在岸边站了很久。   .   .   后来霍小饱出生,盛煊带着俞可钰喜欢的那只棕色小熊来霍家吃周岁酒。   那年霍司承和盛煊二十七岁,还在联盟机关里任职,钟息刚过完二十五岁的生日,现在是海洋生物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   距离俞可钰在海上作战时失踪的消息传来,已经过去将近两年。   霍司承答应过,一定会和小鱼平安归来,但入伍第三年的夏末,他带着一身伤和小鱼在战争中失踪的消息,敲响了钟息的房门。   2118年的夏天是灰蒙蒙的。   那个夏天,盛煊飘在海上找寻俞可钰的踪迹,霍司承养好伤后进入外交部工作,提交了许多关于海上巡逻的议案,钟息从弹药工程专业转到海洋生物研究专业,这样他就可以经常跟着团队出海,接触不同海岸的人。   他们都在一夜之间变得成熟。   一晃已经过去将近三年。   盛煊拿出棕色小熊,“送给小家伙的礼物。”   钟息接过小熊,摸着小熊毛茸茸的脑袋,就像俞可钰经常摸他头发那样。   盛煊现在每周还跟着巡逻船出海,皮肤晒成了小麦色,但依旧风度翩翩。他俯身看了看摇篮里的霍小饱,轻声说:“小家伙,有一个叫俞可钰的叔叔也很期待你的出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期待了。等他回来,你就认他做干爸好不好?他真的很喜欢小孩子。”   钟息扭过头,强忍着没有落泪。   霍司承交际完走过来,揽住钟息的肩膀。   钟息在公众场合总是不情愿和霍司承太亲昵,眉头都皱了起来。   盛煊浅笑着问他:“不该有交集的人怎么还纠缠在一起?”   钟息忽地愣住,然后摇了摇头,弯起嘴角:“没办法,命里有这一劫。”   他把棕色小熊放到摇篮里,放在霍小饱身边,看着正在酣睡的小家伙,轻声说:“希望不要再有危险发生了。” 第36章   霍司承睡到半夜忽然醒来,睁开眼就看到空荡的房间,还有空了一半的床。   月光照在满墙的合照上。   霍司承拿起手机,刚点开新闻,就看到一行醒目的标题:[夫妻长期分床睡,势必导致感情破裂,离婚在所难免。]   霍司承心头惊悸,连忙点开看了看。   文章列举了分床睡的几大坏处,包括内分泌紊乱、性冷淡、同床异梦、出轨等等。   霍司承看得心乱如麻,放下手机后,他想:看来还是得让钟息回来。   他把自己的枕头往旁边摆了摆,重新腾出钟息的位置,又侧过身躺着,假装钟息还在他旁边。   钟息睡觉时总是蹙着眉,好像频频做噩梦,总是睡不安稳。   “我到底是哪里亏欠你了,”霍司承对着空空的床位,不解道:“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   第二天清早,文副官急匆匆赶了过来,向霍司承汇报工作的最新进展。   他将文件交给霍司承,汇报道:“理事长,这几天我和手下的人对君山森林塔台负责人张牧进行了全方位的审查,终于在他妻子的银行流水里找到一点线索。”   霍司承翻开文件。   文副官继续道:“去年五月,张牧妻子的账户上多了六千万,汇款人是岳立泉的侄子,振风集团副董事长岳文洮。”   “六千万。”   “是的,看来岳立泉是下了狠心的。”   “怎么?”霍司承轻笑了一声,将文件翻了一页,“我的命就值六千万?”   文副官大窘,“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想到这件事从去年五月份就开始筹划,说明岳立泉动这个心思已经很久了。”   “何止这两年,我从海军突击队回来之后,这几个老的就开始坐不住了。”   霍司承将证据翻了一遍,“君山塔台的监控还是无法修复吗?”   “是,已经被完全销毁,无法修复。”   岳立泉和霍司承的事故有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但问题是霍司承和文泽目前只掌握间接证据——蓝岩基地的公职人员张牧和赭石基地的理事长侄子有利益输送。   然而张牧用技术手段瞒报了十月二十一号那天君山森林的气流异常数据导致事故发生,这个最关键的直接证据目前还无处寻踪。   塔台实时数据被覆盖,监控被销毁,值班表被临时变更,找不到责任人。   看来岳立泉不只下了狠心,还深谋重虑。   文副官想到若不是霍司承有所察觉,这桩事关两位基地理事长的大案,差点让霍司承丢了性命的事故,说不定就要掩盖在联盟调查局那一份“排除人为因素”的报告下了。   他光是想一想,就冒出一身冷汗。   文副官说:“我已经安排人紧急排查当天君山森林景区内的监控包括附近的道路监控,应该能在今晚之前排查完。”   “好。”   “阮云筝和祁嘉然的录音发给媒体了吗?”霍司承问。   “已经发过去了,秦主任正在安排剪辑,毕竟事关您和霍总督,我们都希望在揭穿霍夫人真面目的同时,将您的舆论风险降到最低。”   霍司承想起来:“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钟息前几天说他父亲身体不好,你帮我去问问情况,有需要的话,帮他父亲安排一下专家会诊。”   文副官嘴唇翕张,欲言又止,霍司承察觉到了,问:“你想说什么?”   “其实……”文副官回头看了看钟息,明知自己不该逾越工作职责过问领导的家事,但还是忍不住,他告诉霍司承:“理事长,其实您平时每个月都会去看望钟先生钟太太的。”   “我?”   “是,钟息带着您和小饱回去,您每个月再忙都会抽出时间的,因为……”   谈到这些话题,文副官总是想说又不敢说,但霍司承刚出事时钟息抱着孩子守在病床边的画面总是出现在眼前,他说:“因为钟先生和钟太太都很疼爱小饱。”   霍司承听出文副官的言外之意。   钟息的父母疼爱小饱,但霍总督不疼爱。   霍总督根本无视霍小饱的健康可爱乖巧,只凭霍小饱是beta所生,就认定他有天生的基因缺陷,破坏了霍家一以贯之的优良基因传承。谁都明白,霍振临不过是把他对钟息的憎恶,找了个由头,迁怒到霍小饱身上罢了。   霍司承心里生出几分复杂又愧疚的情绪,他说:“好,那就不用你安排了,我下午带着孩子去看望他们。”   .   今天是保姆小徐回来的日子。   钟息将祁嘉然住进来的事提前告诉了她,小徐大惊失色:“Omega?这怎么可以啊?钟先生,不能换一个beta营养师吗?”   钟息倒是无所谓,“没事的,反正你的工作量都减轻了。”   “可是——”   “工资一分都不会少的,你放心。”   “不是工资的问题啊。”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小徐重重地叹了口气,心想:钟先生,我是担心您啊,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小徐回到军区,从进门开始就一直保持着警惕,上下打量着祁嘉然。   祁嘉然自认和小徐不是同一个层级的人,站在厨房的台面旁边炖煮补品,仪态端直,并不和小徐打招呼。   钟息帮他们介绍了一下,也顾不上祁嘉然无处着落的优越感,他告诉小徐:“我要回一趟我父母家,可能要到晚上才回来,小饱哭闹的话你帮我照看一下,或者送到霍司承那里。”   “好的。”小徐偷偷瞪了祁嘉然一眼。   霍小饱昨天玩了一下午,他好久没这么累了,所以今天怎么哄都起不来床,钟息捏了捏他的脸蛋,霍小饱嘟囔了两声,又钻进被窝里,像个暖烘烘的小蚕豆,钟息叫不醒他,只能先行离开。   钟毅德前阵子总是胸腔闷痛,去医院查出来心肌缺血,有冠心病的风险,虽然不是重病,让钟息松了口气,但他还是难免担心。   毕竟父亲年纪愈大,他又远住军区,不能时常看望。   再加上他和霍司承的婚事当年也是让父母操了不少心,钟息一直愧疚,他总觉得父亲的高血压就是当年被他气出来的。   其实何止是霍振临不同意他们的婚事?钟毅德和周斐同样不同意。   只是他们相较于霍家实在人微言轻,表现得刚烈,别人会说他们假清高,表现得顺从,别人又会说他们谄媚。   钟毅德和周斐一辈子坦坦荡荡,人到中年了,却成为星海区的“名人”,被四方街邻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   钟息一直心存愧疚,刚结婚那阵子都不敢回家,后来有了霍小饱,钟毅德和周斐见小两口感情稳定,才慢慢放心。   钟息还记得两年多前某个秋天的夜里,他接纳了第三次向他求婚的霍司承,霍司承在厨房里做夜宵,他躲在阳台上给父母打电话,他对父母说:“我想和霍司承结婚,兜兜转转几年了,我还是放不下他。”   钟毅德的声音像夜色一样深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早有预料又无可奈何:“高处不胜寒,小息,你承受不了的。”   钟息明白,但没有顺从父母。   一晃已经过去两年。   钟息询问了心血管内科的专家,想了解他父亲心肌缺血的情况该如何缓和,专家开好药方配好药,派人送到他手里。   钟息拿到药材,想了想,又去超市买一些水果,准备送去父母家。   他买了木瓜和葡萄,也都是对疏通心血管有帮助的水果,结账时身后传来温润的声音:“真巧,又在这里遇见了。”   钟息回过头,看到沈彬白。   他推着一个购物车,里面放了一些蔬菜和肉类,“回来看父母吗?”   钟息神色淡淡,“是。”   “你脸色不太好。”   最近很多人都这样说,钟息已经麻木,懒得反驳:“最近工作比较忙。”   “上次忘了说,我前年就离开气象局了,现在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   他想告诉钟息,其实他很早就后悔了,在气象局上班的每一天都让他觉得如履薄冰,好像时刻有人在戳他的脊梁骨,嘲笑他是个懦夫。在得知霍司承和钟息即将结婚的消息时,他毅然决然地提交了离职申请。   钟息对此并不关心,他点了点头,只回答了一声:“嗯,也好。”   沈彬白没话找话地说:“霍理事长把基地治理得很好,他一定可以成为下一任联盟总督。”   钟息虽然不常在媒体前公开露面,但也清楚一些应对话术,他说:“我不了解这些事,先回去了,你慢慢逛。”   “钟——”   沈彬白刚要开口,钟息就打断他:“上次我和你站在超市里闲聊,被人拍了照片,以后如果没有什么事,还是不要离太近了。”   沈彬白愣了愣,恍然后退,“抱歉。”   钟息把购物车里的水果放到自助结账机前,一言不发。   沈彬白面色尴尬,退到人工结账的队伍中,和钟息保持陌生人的距离。   钟息瘦了很多,已经完全看不出军校时期的影子,甚至不如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他们就见过一面,也是在这间超市,那天他照常来这里采买新鲜食材,经过水果区时闻到一股水蜜桃的清香,想到好几年没吃过水蜜桃了,于是推车过去,结果一时没注意,和另一个人的购物车撞上了。   钢丝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沈彬白抬起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时的钟息面色红润,眸子清亮,看起来生活安逸且幸福。   钟息也看到了他。   和沈彬白的惊诧僵硬相比,钟息表现得很平静,主动说:“好久不见。”   沈彬白愣在当场,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直到钟息往前推动购物车,他才鼓起勇气,问:“你、你过得好吗?”   钟息拿起一颗水蜜桃,看了看,脸上忽然浮现出浅浅的笑意,“挺好的。”   那天沈彬白跟他聊起天文台新出的一篇文章,可能是勾起了钟息许久未想起的爱好,钟息颇有兴致,说有时间会去看一看。   但今天钟息似乎兴致不高。   付完钱之后,他拎着购物袋就离开了。   沈彬白忍不住追了出去。   秋风卷起落叶,他站在超市的台阶边,看着钟息的背影渐行渐远。钟息穿着米色毛衣和浅棕色长裤,身影瘦弱,脸色苍白,沈彬白不明白短短两个月,钟息怎么会变成这样。   钟息把东西放在后排车座上,然后坐进驾驶座,缓缓驶离停车场。   沈彬白的脑海中翻涌起很多过往。   他很想问:钟息,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BR2786号星球的人吗?我现在还时常在榕山上观星,我换了很好的设备,也拍到了形状清晰的鹈鹕星云,但已经没人可以分享了。   他想说:我一直很后悔,很后悔。   “傻站着干嘛?”   耳畔惊起的招呼声将沈彬白拉回到现实,转头才发现是他的多年好友符辉。   符辉从停车场里出来,径直往超市里走,正准备去买烟,余光里看到台阶上站着的沈彬白,他停住脚步,走过去拍了一下沈彬白的肩膀,问:“怎么不进去?”   沈彬白没回答,符辉顺着沈彬白的目光望向停车场,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   “欸?那不是钟先生的车吗?”   沈彬白惊讶道:“你认识?”   “这不是废话吗?全联盟就这么一辆,再加上理事长夫人,谁不认识?而且他前阵子还来我这里订无人机呢,我跟你讲过的吧。”   “讲过。”   符辉是星海区和清源区两个区的无人机业务总代理。   “对啊,”符辉习惯性把手伸进兜里掏烟盒,但摸了个空:“他来我这里订了无人机,说要搞个周年惊喜,但那次表演到一半就中止了,我不是还让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要不要继续订的吗?你不记得了?”   “我以为……”沈彬白喉咙口泛起几分苦涩,“我以为只是工作上的用途,没想到是纪念日的惊喜。”   符辉不了解沈彬白的心路历程,只搭腔道:“新闻上不是经常夸他俩感情好吗?不过他当时来找我我也吓了一跳,大概是十月初,他来我这里订了一个无人机编队,说要在君山森林上放,到时候霍理事长的直升机会经过,谁知道无人机表演到一半,霍理事长就出事了。”   符辉叹了口气:“怎么就这么巧?幸好理事长没出大事,不然真的……”   沈彬白突然明白钟息为什么脸色惨白了,大概是还没从突发意外的阴影里走出来。   他很想安慰钟息,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从他七年前把账号和聊天记录交给霍司承那天起,他就失去了关心钟息的资格。   秋风冷肃,烟飞云敛,连一向客流如潮的超市都显得落寞。   霍司承坐在车里,看着钟息和沈彬白一前一后地从超市里走出来,沈彬白在台阶上依依不舍地望着钟息离开。   原来旧情人见面都是这般模样。   满后备箱的补品显得可笑。   霍小饱抱着奶瓶,左右张望着,问霍司承:“妈妈在哪里?妈妈呢?”   霍司承没有回答。   这时文副官打来电话,语气带着几分无措,支支吾吾地说:“理事长,君山森林附近的监控已经排查完了,没有排查到张牧的行踪,但、但是……”   他几番欲言又止,想说又不敢说。   霍司承已经无暇关注公事,他揉了揉眉心,烦躁道:“有什么就说。”   “没有排查到张牧的行踪,但是我们在您出事前一个小时,在君山森林入口处的监控里,看到了……看到了钟先生的车。” 第37章   钟息回到家里,钟毅德正在阳台上喝茶,周斐在一旁看书,手机里放着军事新闻。   他走到阳台门口,周斐刚要站起来:“欸?吓我一跳,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   她习惯性看了看钟息的身后:“司承和小饱呢?”   在看到钟息低垂的眼睫时,她才恍然想起:“真是年纪大了,我怎么又把司承骨折的事给忘了,司承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的,现在可以拄着拐杖下楼了。”钟息把木瓜和葡萄拿到厨房洗了洗,放到盘子里,端到阳台上。   周斐说:“上次买的水果我们还没吃完呢,家里这么忙,不用经常过来的。”   “没事的,”钟息把药放在钟毅德手边:“爸,这是改善心肌缺血,降低心脏负荷的药,服用方法写在药盒上了,你记得按时吃。”   钟毅德说好。   “就知道关心我们,也不知道关心关心自己,脸色这么差。”   钟息没等周斐说完,就急忙打岔:“没有啊,我这几天状态挺好的,昨天我和霍司承还带着小饱去了一趟儿童乐园,我手机里有小饱玩滑滑梯的视频,妈,你要不要看?”   “好啊好啊。”周斐立即接过手机,看了看,笑容满面道:“小饱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钟毅德也凑过来看。   钟息倚着阳台门框,听着父母讨论霍小饱,周斐说小饱瘦了,钟毅德倒看不出来,说:“哪里瘦了,我瞧着还胖了呢。”   周斐突然问:“小息,基地有没有派专业的人来照顾司承?”   “有,派了一个营养师过来,医生也隔两天来做一次检查。”   “那就好,不然你和小徐两个人哪里忙得过来?现在还去研究所上班吗?”   “不去了,居家办公。”   钟息在母亲温柔的问询中逐渐放松紧绷的神经,时间好像回拨到十几年前的学生时代,他从学校回来,父母也经常这样,坐在阳台上,问他今天上了哪些课,学了哪些知识。   “妈,我饿了。”   周斐立即起身:“我现在就做,昨天陪你爸爸去复诊,回来的路上买了好多菜,还有你最爱吃的牛肉。”   他爱吃什么,霍司承会忘。   但母亲永远记得。   他卷起袖子准备帮忙,钟毅德将他拦下,“你就坐在阳台上,爸爸妈妈做给你吃。”   钟息看着父母在厨房里忙活,眼眶莫名湿润,钟毅德的手机还在播放联盟时事新闻,频繁出现熟悉的人名,钟息将新闻页面关闭。   他神色怔怔地坐在阳台上。   今天阳光不够温煦,只有几分暖意。   周斐做了钟息以前很爱吃的红烧牛肉,还有清炒的时蔬。   她还特地做了一份低盐不辣的软烂牛肉,放进保温盒里,“这个是给小饱的。”   钟息拿起碗筷,说:“谢谢妈。”   钟毅德习惯在吃饭时打开客厅的电视,让新闻联播的声音成为午餐的背景音。   电视里正在播放:[第十四届联盟总督大选即将拉开序幕,各基地正抓紧筹备……]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总督肯定是司承,但我感觉岳立泉最近动静不小。”   周斐推了一下他的胳膊,警惕道:“声音小一点,不要随随便便说这种话。”   钟息夹了一块牛肉到碗里,“什么动静?”   “在边境那块搞了好几次军事摩擦,但我看司承都冷处理了,不过司承这个做法是对的,总督大选将近,动静闹得越小越好,否则舆论一发散,媒体再一炒作,倒给了其他两个基地理事长可乘之机。”   钟息点了点头。   “司承到时候如果成了总督,你们是不是也要搬去联盟核心区生活了?”周斐问。   钟息垂眸道:“应该吧。”   周斐叹了口气:“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好的呢?”   钟毅德也推了一下她的胳膊:“刚刚还说我呢,你说这话就不怕隔墙有耳了?”   周斐语塞。   钟息弯了弯嘴角。   吃饱喝足之后他帮钟毅德测了一下血压,然后叮嘱父亲早晚多出去散散步,钟毅德连声说好,“你把自己照顾好了,时常带小饱回来看看我们,我的冠心病就永远不会发作。”   钟息说:“嗯,我知道了。”   钟毅德已经开始午后困了,但还是坚持坐在沙发上陪钟息说话,钟息不想看新闻,他就调了台,从体育到电影到科教。   科教频道的穿插广告是航天牛奶,周斐笑着说:“你小时候天天说你是外星来的,说将来有一天,你的同伴会来把你接走,”   钟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画面一转,又到下一个节目,是飞行器发明大赛,画面里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正在测试她发明的飞行器,按下启动按钮,飞行器先是迎风而上,但很快又直线下坠。   钟毅德边看边说:“前几天我看了联盟调查局对于司承直升机事故的通报,通报上的结论是气流异常导致直升机失控,无人为因素。果真如此吗?我左想右想都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周斐拍他的肩膀:“这些话就更不能乱说了。”   “我就是觉得有蹊跷,气流异常,难道君山森林塔台没有及时发布异常预警吗?”   “没来得及吧,你不要动不动就阴谋论,下个月就要总督大选了,谁敢在这个节骨眼——”   周斐说到一半,忽然看到一旁的钟息直直地盯着电视屏幕,唇色发白,搭在膝盖上的手在小幅度发抖,好像被什么东西吓住了。   “小息?”   钟息毫无反应。   周斐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电视,看到了一架测试失败的正在坠落的飞行器。   周斐疑惑半瞬,“小息,你怎么了?”   钟息整个人像是失了魂,眼瞳里盛满惊惧,他的额头还是刷刷冒冷汗,舌头像是粘在上颚,张开嘴也无法出声。   周斐和钟毅德吓坏了,刚要询问时,周斐猛然想起来。   飞行器,坠落。   霍司承的直升机事故!   她立即尖声说:“毅德,快把电视关了,快把电视关了。”   钟毅德在慌乱之中,按了几次关机键都没有对准,急得他直接冲过去拔了插头。   客厅陷入安静。   周斐伸出微颤的手,碰了碰钟息的脸颊,“小息,电视已经关了,不怕。”   钟息压抑了一个月的眼泪终于在此刻决堤。   他哑声说:“我好难受。”   霍司承出事到现在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说:“我很难受。”   周斐抱住他。   钟息比她高出一个头,但在这一刻,时间好像被拨回到二十年前。   “司承出事之后,你心里也难过,是不是?但是孩子还小,家里进进出出那么多人,还有媒体盯着,你也不能表现出脆弱,”周斐摸着钟息的后背,从后颈慢慢往下揉,钟息还没出声,周斐已经哽咽:“妈妈知道,妈妈知道。”   “不是。”钟息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周斐松开手,蹲在钟息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那是什么?”   钟息的情绪濒临破碎。   “告诉爸爸妈妈,不能一个人憋在心里,小息,说出来。”   钟息摇了摇头。   “说出来,小息,妈妈在这里。”周斐不停地搓着钟息的手,想把钟息冰凉的指尖搓热。   许久之后,钟息终于开口:   “十月二十一号那天,我就在君山森林。”   周斐和钟毅德的表情瞬间僵硬。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直升机从空中坠落,眼睁睁地看着,又无能为力,下坠的那几秒,我……我……”   钟息满脸都是眼泪,他摇着头告诉周斐:“我现在不能轻易提起,也不能想起,我好难过,是一天比一天难过,那种灭顶的绝望会在我的梦里出现,会在每一个快乐的瞬间出现,有时候抱着孩子也会想起来,看着霍司承,我只会更痛苦。我没有办法消解这种痛苦,我不能找心理医生,什么都不能,妈,我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周斐抱着钟息,心脏锐痛。   “为什么不告诉爸爸妈妈?”   钟息在父母面前突然失去了支撑力,像是膨胀到最大限度的气球突然被刺破,他瘫坐在地,哭到喘不过气,只能仰着头。   他攥紧衣领,想要止住眼泪,窒息感让他的四肢百骸都跟着疼。   “我以为时间长了就可以忘记,但只要霍司承在我面前,我就会反反复复想起来。”   “他出事那天,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冲到医院去签病危通知书,然后看着他昏迷不醒,握着他的手没有任何反应。”   “我有时候会想,这是不是一场梦?也许他已经死了,眼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周斐抱住钟息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揉着他的后背,急切地打断他:“不是的,别乱想,小息,他平安回来了,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一家三口都平平安安的。”   钟息把脸埋在母亲的肩头:“其实这阵子他对我一点都不好。”   “他失忆了。”   周斐再次愣住。   “记得所有人,唯独把我和小饱忘掉了。”   “他以前说过,就算忘记全世界都不会忘记我的,全都食言了。”   “三年前,他带着一身伤从突击队回来,我以为那是最后一次。”   “我以为那是最后一次。”   “好累啊,妈,我不能在小饱面前哭。”   “我想离开那个地方……”   抽噎声变轻,钟息在周斐怀里睡着了,眼角还有湿润的泪水,周斐帮他擦了擦脸。   钟毅德在一旁重重地叹了口气:“当初就该拦着他们,就不该让小息上军校。”   周斐摸着钟息的头发,忍着泪抱紧他。   钟息醒来已是深夜。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寻找霍小饱,直到看见四周的陈设,才想起来这是父母家。   周斐给他熬了粥,端到床头。   钟息喝了半碗,忽然说:“小饱肯定在哭,他一整天没见到我了。”   “有小徐呢,还有……还有他爸爸,没关系,”周斐掖了掖钟息的被角:“你要多休息,躺下来再睡一会儿吧。”   钟息摇了摇头:“算了,我先回去吧。”   他掀开被子,周斐问:“回去之后呢?”   钟息顿住。   “在那里待不下去了,就回来,”周斐摸了摸钟息的头发,轻声说:“你还记得外公家吗?东升岛上的云水村,外公去世之后,他原先住的两层小楼一直空在那里,风景很美的,推开门是大海,身后就是山。”   “等你回来,我们带着小饱去那里住。”   钟毅德站在旁边说:“是啊,爸爸退休也想去那里调养身体。”   钟息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周斐怕他冷,特意找了一条围巾给他系上,钟息微微俯身,任由周斐像照顾七八岁的他一样,用围巾把他的领口遮得严严实实,半点风都钻不进去。   “还有牛肉汤,带给小饱喝。”   钟息接过保温壶,说:“谢谢妈妈。”   他独自走进电梯,因为哭了太久,眼眶酸痛干涩,他费力地眨了眨眼。   霍小饱现在应该哭得厉害。   他得快点回去。   刚出电梯,他就看到了霍司承的车,横在楼道前,挡住了钟息的去路。   钟息往前走了两步,后车窗降了下来。   霍司承的侧脸隐在夜色中,钟息只能看到他凌厉分明的轮廓。   “上车吧。”   钟息没力气和霍司承斗,司机绕过来帮他开门时,他便坐了进去。   但是司机没有上车。   车门关闭,寂静无声。   钟息反应过来,霍司承有话要对他说。   “本来想带着霍小饱看望你父母,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上楼,霍小饱说饿,坐在车里也不舒服,我就让人把他送回去了。”   “嗯。”钟息病恹恹地倚着车门。   “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先是跟着你去了超市,结果看到你和沈彬白一前一后走出来。”   钟息皱起眉头,缓缓坐直。   “这次的理由是什么?偶然遇到?”   钟息转头望向霍司承,“什么意思?”   “照片果然拍不出那种旧相识的神韵,你走了很久,他还在台阶上看着。”   钟息已经没有心力再和霍司承纠缠这些问题,他说:“回家吧,我很累。”   “还没完呢,”霍司承气定神闲,依旧端坐着,他说:“你走之后,文泽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十月二十一号那天,在我出事前一个小时,你的车出现在君山森林入口的监控里。”   钟息整个人僵了一下。   “那天是工作日,上午九点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钟息直直望向霍司承,“你什么意思?”   “我思考了两种可能,你想不想听?”   霍司承转过头,和钟息四目相对,他的眼神里没有爱意,只有熊熊燃烧的妒意,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钟息的心脏。   他的语言比眼神更锋利。   “一是你和岳立泉勾结,想置我于死地,二是你和沈彬白旧情复燃,约好了在那里见面,毕竟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你说是吧?” 第38章   钟息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霍司承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发懵。   霍司承在说什么?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灼伤钟息的妒意,钟息惘然地想:吃醋就可以说这样伤人的话吗?   哪怕祁嘉然住进家里了,钟息都没有怀疑过霍司承的忠诚,最最吃醋时只不过提了两次桑葚茉莉茶,他也没问:你把一个omega招进家里,你是不是想出轨?   不需要问,他认为信任是爱的基础。   哪怕他在霍司承身上得不到安全感,他也从来没怀疑过霍司承在婚姻里的忠诚度。   他想不明白霍司承为什么这样在意沈彬白。   且不论他和沈彬白那一年的网恋究竟在他心里留下多深的印记,仅比较时间长度,霍司承就已经无可取代。   其实这些年如果不是霍司承一吃醋就提,钟息根本想不起还有沈彬白这个人。   可是沈彬白一直是霍司承心里那根刺,每当钟息抬头看星星、别扭着不肯让霍司承亲,或者小声抱怨他们没有共同话题的时候,沈彬白这三个字就会成为点燃争吵的火苗。   钟息忽然意识到,在霍司承一次又一次吃醋的背后,不是简单的占有欲作祟,而是隐藏着霍司承对他的不信任。   他看不到钟息在这段感情里的付出,他不相信钟息的选择和判断。   他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   也许在他心里,钟息永远是那个被父母逼着学弹药工程、傻乎乎相信自己是外星人、被沈彬白用一个钥匙扣轻松骗走的呆子。   说霍司承是一个自私的人似乎有点严苛,但钟息真的有些累了。   想解释,又提不起劲。   “这两个选项,有猜对的吗?”   霍司承还在逼问他。   其实这两个选项都很荒唐,钟息知道霍司承找不到任何证据,只是想借此发泄醋意,但他的心脏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窒痛。   他轻声说:“有证据就拿证据,堂堂理事长,只会用猜测给别人定罪吗?”   霍司承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理智可言。   他狠声道:“和我结婚三年的伴侣,身上有这么多疑点,在我出事的时候出现在案发现场,我不该怀疑吗?如果按照严格的侦查程序,你现在应该坐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   钟息目光沉沉。   这一刻的疲惫,和六年前得知霍司承报名了海军突击队时差不多。   无力感。   想要抓住又抓不住的无力。   他想问:霍司承,你知道你出事那天,我看着你的直升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落下来,那一刻我是什么心情吗?   可能他真的需要找一个心理医生。   或者像母亲说的那样,去没人认识他的偏僻海岛,在静谧的云水村,重新开始生活。   “霍司承。”钟息忽然喊他的名字。   霍司承眉心一跳。   钟息重新倚在车门上,额角贴着茶色玻璃,喃喃道:“我总觉得,我们在一起都七年了,却还没学会如何爱对方。”   霍司承被钟息轻飘飘一句话搅得心池动荡,酝酿了一下午的怒意忽然没了着落。   “你——”   霍司承总是不甘在钟息面前落了下风,他抓住钟息的手腕,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钟息哭了一下午,现在最是气虚的时候,霍司承还没怎么用力,他已经疼到皱眉,整条胳膊像是零件松动的转轴,下一秒就要散架。   “你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既然没做过,为什么不否认?”霍司承实在搞不懂钟息。   他顺势捏住钟息的下巴,逼迫钟息张嘴,“张嘴说话有这么难吗?”   钟息直直地望着他。   钟息眼里有泪。   霍司承这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的泪。   霍司承瞬间心软,“你只要告诉我,你对你这个所谓的初恋毫无留念,你想和我好好过下去,你爱我,你心里有我。”   霍司承拿钟息没办法,碰不得伤不得,又撩了满心的火,他哑声说:“我知道我爱你,所有人都知道我爱你,我在乎你、在乎孩子、在乎这个家!所以只要你说出我想听的那些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问。”   他紧锁的眉头缓缓松开,像是威胁又像是央求:“钟息,你回答这一次,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问。”   钟息还是不肯说。   天色就快要暗了,霍司承的最后一点耐心都被消磨,他实在找不到低声下气维护这段感情的理由,他扣住钟息的细腕,将他扯到身前,想看清钟息眼底到底是怎样的情绪。   钟息的眼神很平淡。   愤怒、伤心、赌气……一洗而空,什么样的情绪都没有,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张嘴说话!”霍司承怒吼道。   因为愤怒,即使是感受不到信息素的钟息,都能感到眼前人的暴戾,他本能挣扎,霍司承就更加用力,手背的青筋猛跳。   片刻之后,钟息终于开口,他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和祁嘉然。”   霍司承心神巨震。   “这么多年,你从军校到外交部再到蓝岩基地,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多少omega想要靠近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爱情的忠诚,甚至当你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一个人在外面度过易感期的时候,我也没有怀疑过。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质疑什么?你到底是在发泄你的占有欲,还是你根本就不相信我的人品?”   霍司承呼吸纷乱,一时竟有些怔忡。   “失忆之后你对我没有感情,三番两次地刺伤我,我也就忍了,可是你失忆之前也是这样的,看到那几张照片,就像发了疯一样和我吵架,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就那么没有安全感吗?真正没有安全感的人应该是我吧!和你在一起我获得了什么?除了失去自由就是心惊胆战,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霍司承被他骂懵了,急切地想找回主导权,于是抓紧钟息的手腕,逼问他:“所以你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君山森林,为什么?”   钟息用尽全力,挣脱开霍司承的手,怒气未消:“你如果真的怀疑我,大可以去调超市监控,调我的行车记录仪,而不是用这种愚蠢的问题试探我,我一句都不想回答!”   他纤长的睫毛上挂满泪珠,顺着脸颊落下,他一字一顿道:“至于我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君山森林,霍司承,你不配知道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钟息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分钟的多,霍司承心头的醋意逐渐被浇灭,只留下无尽的后悔和无措。   还没来得及等霍司承开口,钟息就推开车门走了出去,霍司承反应迅速地伸出手,也只是碰到钟息的衣摆。   “钟息!”   车门轰然关闭。   钟息从来没有表露过如此激烈的情绪,声声句句都透着失望。   霍司承眼皮猛跳。   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情绪在升腾。   钟息开着自己的车回军区,他特意挑了一个不常走的路线,避免与霍司承同行。   他紧紧攥着方向盘,他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能任由情绪游走在失控边缘。   其实他并不想回去,但小饱还在等他。   想到霍小饱,钟息用手背擦干眼角的泪。   等红灯时,他把脸埋在掌心里做了两次深呼吸,整理好表情,尽量表现得轻松,不想让孩子看见自己脆弱不堪的样子。   从父母家到军区有四十几分钟的路程。   钟息每隔几分钟就会陷入痛苦,他只能把车载音乐打开,分散注意力。   前几首是英文歌,钟息听到一句:The stars twinkle, there is always one that belongs to me.(繁星闪烁,总有一颗属于我。)   钟息在红灯路口停下,抬头看了看天空。   白天没有星星,但视线最远处好像有一颗小小的黯淡的星星隐现。   钟息愣住,那是他的BR2786吗?   他的BR2786好久都没有出现过了。   其实大学毕业之后他就不再想“我是外星来的”这件事了,他逐渐接受了BR2786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这个事实。   可能正如周斐所说:长大了,就不会有那些幼稚的想法了。   就像后来的某个夜晚,他捧着童话书给霍小饱讲睡前故事,讲着讲着他会突然陷入怔忡,好像回忆起什么,又会很快清醒。   “森林里生活着一只叫乔治的小兔子,她的朋友是松鼠琳达……”和“我是外星来的”,似乎没有本质的差别,都是善意的谎言,不过是前者骗孩子,后者骗自己。   他以为他的BR2786会永远消失。   就像青春的消逝一样。   可是这一天,在钟息困于现实难以脱身,忽然生出离开念头的这一天。   那颗星星好像又出现了。   像很多年前陪伴孤独的小小钟息那样,静静地悬在天边,无喜无悲。   是我的幻觉吗?钟息想。   还是一种心理暗示?   我真的可以离开吗?我真的想离开他吗?   可我明明还爱他。   后车鸣笛催促,钟息发动汽车,穿过十字路口,继续往军区的方向开。   只可惜,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没有人可以告诉钟息什么是正确答案。   半小时后,他回到家。   车子在家门口停下,警卫员帮他把车开去停车场,他则拿着周斐给霍小饱炖的牛肉,快步回了家。   祁嘉然正坐在餐桌边看营养学的书,脸上堆满了“不开心”三个字,见到钟息都没能顺利切换脸色,只匆忙起身,说:“钟、钟先生,您回来了。”   钟息懒得搭理他,径直走向二楼,还没进儿童房,就听见霍小饱的抽噎声。   霍小饱下午被霍司承送回家,小徐给他做了算不上很可口的辅食晚餐,吃完之后他左等右等都等不回钟息,独自一人委屈巴巴地玩了一会儿积木,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没有父母在身边,他睡得很不安稳。   很快他就被楼下传来的汽车声惊醒,是妈妈的车,他扒在小床边,焦急地喊妈妈。   幸好钟息及时赶了回来。   钟息推开门的一刹那,霍小饱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抽噎声愈演愈烈。   钟息立即走过来抱住他。   霍小饱紧紧搂住钟息的脖子,呜咽着说:“小饱一天都在等妈妈……”   钟息心脏锐痛。   孩子总是很轻易就把扎进钟息眉心最柔软的地方,钟息眼眶酸胀,忍不住在霍小饱的脸上亲了亲,他说:“对不起,妈妈今天有点事情,对不起小饱。”   霍小饱发现了钟息通红的眼角,伸手碰了碰,“妈妈眼睛红红。”   钟息连忙扭过头,收拾好表情后,露出轻松的笑容面对霍小饱,语调温柔:“没有啊,外面风很大,把妈妈的眼睛都吹红了。”   霍小饱用软绵绵的胳膊抱住钟息。   “外婆炖了牛肉汤,小饱想不想喝?”   提到牛肉汤,霍小饱嘴馋地说:“想!”   钟息下楼把汤加热,然后抓紧时间做了两张小小的鲜肉锅盔,切成几瓣,放在盘子里。   期间霍司承回到家。   钟息没有抬头,完全视他如无物,霍司承在厨房台面前停顿几秒,还是独自上楼。   钟息陪着霍小饱吃了夜宵。   明明是霍小饱很喜欢的肉汤和小饼,但他一边吃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钟息,好像生怕钟息再离开。   钟息拿着小勺子喂他,霍小饱还说:“妈妈先吃,小饱后吃。”   钟息愣住,“为什么?”   “妈妈不开心,妈妈先吃。”   一切悲伤在霍小饱面前都烟消云散,钟息感到心脏传来一阵阵闷痛。   他强撑着濒临破碎的情绪,喝了一口热汤,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妈妈这阵子一直都不太开心,小饱,你想不想——”   话到嘴边,又变得无比艰涩。   霍小饱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地等着钟息说完。   钟息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没法问孩子:妈妈想和爸爸离婚,你愿意跟着妈妈离开这里吗?   太残忍了。   犹豫到最后,钟息还是不知道如何向霍小饱交代,他只能努力露出笑容,逗霍小饱开心,略过这个话题。   霍小饱好像真的能感觉到钟息的情绪。   他乖乖吃完小饼喝完汤,擦了手,然后就寸步不离地跟着钟息,好像生怕钟息忽然又消失不见,钟息走到哪里,他就追到哪里。   他扑腾着小短腿,仰着头,紧紧盯着钟息,还说:“妈妈,我唱小星星。”   钟息又心疼又无奈,只能将他抱起来。   霍小饱在钟息的脸上左亲右亲,然后搂着钟息的脖颈,不肯撒手,他歪倒在钟息的肩头,叽叽喳喳地唱歌。   钟息深吸了一口气,将霍小饱紧紧圈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霍小饱的后背。   没法向孩子开口。   霍司承一直在房间里忙工作,忙得电话不停,根本顾不上私事,钟息也找不到机会向霍司承提离婚的事。   左右都是僵局。   钟息陷入极度两难的境地。   爱变成枷锁之后,连逃离都是一种任性。 第39章 (修)   钟息在霍小饱的床头守到夜深。   月亮悬在枝头,钟息帮霍小饱掖好被角,揉着泛酸的眼角回到客卧。   今天在父母家哭得太凶,又和霍司承吵了一架,情绪透支过度,四肢都变得沉重,简单洗漱之后,他就上了床,还没等睡意袭来,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巨响。   “滚出去!”   是霍司承的声音。   钟息心里一惊,连忙开灯,刚打开门就看到祁嘉然连滚带爬地从主卧里出来,他的衣衫还算整齐,只是后颈的抑制贴被撕开一半。   钟息想起来,霍司承的易感期快到了。   很明显,十级alpha的信息素吸引到了本就蠢蠢欲动的祁嘉然,这位潜伏已久的营养师循着阮云筝的教诲,准备趁机上位,但没能成功。   钟息看着祁嘉然的狼狈模样,心想:你还算幸运,上一次发生类似的事,霍司承直接一脚把那个omega踹进了医院。   楼下的警卫员听到动静也迅速赶了上来,见状询问钟息该如何处置,钟息还没开口,就听见霍司承在房间里说:“先拉出去!把他爸妈叫过来看看他这副德行,鲜廉寡耻的东西。”   祁嘉然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跪在地上央求钟息,“别喊我爸妈来,求您了,钟先生,别让我爸妈知道。”   钟息沉着脸,并不想理他,只说:“声音小一点,我的孩子在睡觉。”   祁嘉然满眼都是绝望。   警卫员们把祁嘉然带走之后,家里恢复了安静,钟息走进主卧,看到霍司承坐在床边,正在给自己打急效缓释针。   针管有一指长,透明药剂缓缓推进,痛感加剧,霍司承疼得额侧青筋暴起。   钟息在门外仰头看着走廊上的灯。   尽管他们已经相爱七年,但每次到了易感期,钟息依然会陷入一种麻木又酸涩的情绪。   他帮不了也参与不了。   霍司承在痛苦之余还要安抚他的情绪。   有时候钟息会想,虽然霍司承强势闯进他的生活,把他的人生搅得一团糟,但其实霍司承也没从他身上捞到什么好处。   霍司承将针管药剂都放到床头,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是钟息,他递来一条热毛巾。   霍司承动作微顿,沉默地接过来,指尖感受到热毛巾的温度,他擦完额头上的冷汗,还是忍不住说:“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他连我的床都没碰到。”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的,我从来没怀疑过你和他。”   “因为不爱所以不怀疑吗?”   钟息疲于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他说:“所以在你看来,吃醋是唯一能表达爱意的方式?”   霍司承哑然。   钟息准备离开时,霍司承抓住了他的手腕,下一秒他就被霍司承按到床上,霍司承翻身压住他,厉声质问:“你的反应一定要这么平淡吗?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失忆之前你对我也是这个态度吗?万一今晚我没——”   钟息抬声打断他:“霍司承,你以前从来不会拿这种事吓唬我。”   霍司承看到钟息眼底的泪,心脏像是被什么用力攥紧。   “我们不吵了,”霍司承用额角碰了碰钟息的脸颊,轻声说:“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钟息看着墙上的全家福,轻声说:“如果你不能恢复记忆,那我们就永远回不到从前了。”   霍司承逐渐僵硬。   钟息想:霍司承,你给我的爱情很好,但我不想再经历一回了。   他太累了。   “为什么?”霍司承愈发愤怒。   钟息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霍司承急切地问:“为什么回不去?”   风吹动卧室的水晶吊灯,钻石状的水晶吊坠晃动了一下,悬在钟息的瞳孔之上,摇摇欲坠似的,钟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吓得猛然闭上眼睛,身体瑟缩了一下。   霍司承无法感知钟息的情绪变化,只问:“你到底怎么了?”   片刻之后,钟息忽然开口:“读军校的时候,我选了一门哲学课,课上老师让我们在纸上写下自己对未来的期待,我写的是,毕业之后在星海区工程局谋得一份清闲的工作,不愁吃不愁穿,每个星期都可以去榕山看星星。”   霍司承不明白钟息为什么突然提到过去的一节课,但他耐心听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向往这种生活,我以为我向往的是清闲和自在,后来发现,那并不是最重要的。”   钟息睁开眼望向霍司承,目光沉沉地说:“最重要的是安稳。”   霍司承没能理解钟息的话,他起身坐在床边,反问道:“你现在的生活还不够安稳吗?相比于其他高层的伴侣,你不用出席公共场合,不用面对媒体,也不用参加各种慈善晚宴帮我社交应酬,你能继续在研究所里工作,这已经是很安稳的生活了。”   “我本来也不需要做那些,是你闯进我的生活,是你给我这个所谓的理事长夫人的头衔,然后把我困在这个铜墙铁壁里,还跟我讲,这是你给我的最好的生活。”   “我困住你?我困住你什么了?”   钟息已经不想听到霍司承的声音了,他喃喃道:“霍司承,我们分开吧。”   这句“分开”直接砸在霍司承脆弱的神经上,将他内心深处的隐忧全都炸了出来,他怒道:“我们结婚都三年了,这些旧账你早不翻晚不翻,我一失忆你就开始翻,什么意思?”   钟息不语。   “你是不是早就想离开我了?”   “不是。”   霍司承将钟息抱进怀里,用力按着他的后背,几乎要把钟息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他说:“钟息,我不想和你分开。”   钟息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   霍司承等不到他的回答,心里生出几分焦躁,他低头吻住钟息,一开始还满是温存和缱绻,在感觉到钟息的无动于衷后,他的吻瞬间变得又凶又急,几乎要把钟息吞没。   这两个月里他一直惦念着钟息的唇,莹润饱满的杏红色唇瓣,一见到霍司承就抿起来,或者气呼呼撅着,好像霍司承亏欠他很多。   “我会配合治疗,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但我会尽我全力让你和孩子过得比以前更幸福,好不好?关于沈彬白的事,我再也不问了,我们好好地过下去,可以吗?”   钟息把脸埋在霍司承的肩头。   一瞬间他想到很多,七年来的种种,好的坏的,有哭有笑……太多太多,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的脑海里轮番上演。   心脏再一次为霍司承动摇。   就像霍司承最后一次求婚时那样。   钟息不是在爱与不爱之间犹豫,他只是从来学不会拒绝霍司承。   说到底,他也只爱过霍司承一个。   他没办法在爱情里游刃有余,进退自如。   .   第二天,文泽会同多家媒体,放出了阮云筝和祁嘉然的通话录音。   录音里阮云筝多次指导祁嘉然如何通过信息素吸引霍司承的注意力,祁嘉然表示不敢,阮云筝说,霍司承和钟息的感情那么好,除了信息素,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此言一出,舆论哗然。   谁能想到一向端庄娴静的总督夫人,背后竟是这样一副嘴脸。   网友纷纷出来吃瓜。   一时间,阮云筝成了众矢之的,她名下的基金会也相继被扒出来有利益输送的嫌疑。   祁嘉然当天下午被放出禁闭室,他慌忙往外跑,刚走到马路上,迎面就是一辆飞驰而来的吉普车,文副官在后面喊他,祁嘉然应声往后退了一步,但胳膊没能幸免于难,他被吉普车撞得摔在路沿。   吉普车长扬而去。   祁嘉然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他吓得直哆嗦,瘫坐在地,脸色惨白。   文副官走过来,循循诱之:“霍夫人想让你永远闭上嘴,你该怎么做?”   这位军区理疗中心副院长家的公子,抱着未来总督夫人美梦而来却大梦一场空,现在还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当然不服气。   文副官让他接受媒体采访,他气急败坏,直接把阮云筝的丑事都抖搂出来。   在无数娱乐记者的高清摄像机前,祁嘉然以受害人形象出镜,声泪俱下地控诉阮云筝:“我本来只想在总督府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理疗师,但是霍夫人她居心叵测,她不停地给我洗脑,说理事长和钟先生感情不和,让我效仿她,像当年她插足霍总督和叶女士之间那样……”   祁嘉然接受采访的视频发布前,霍司承接到了霍振临的电话。   霍振临难言怒火:“你懂不懂什么是家丑不可外扬?你在发什么疯?”   “家丑?”霍司承轻笑一声,说:“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挂了电话,霍司承对一旁的文副官说:“发吧。”   第二天,采访视频再次轰动全网。   与此同时,曾经受过霍司承的母亲叶绘蓝资助的几个女孩,在视频平台上发了很多叶绘蓝当年辗转各地做慈善、带领医学团队深入一线救助受肺病折磨的孩子的影像资料。   大家纷纷开始怀念坚韧聪慧的叶女士,也对幼年丧母的霍司承充满同情。   随着舆论的发酵,两天之后,总督大选在各地正式拉开帷幕,当天霍司承收获的选票就以碾压性的优势列于首位。   比岳立泉高出将近一倍。   人常说祸起萧墙,到了霍司承这里,倒是因祸得福。   霍振临和阮云筝现在正处于舆论风暴的最中心,他们谢绝采访,闭门不出,即使让官方施压控制热度,也止不住网络上一声声“晚节不保、马失前蹄”的感慨。   霍振临一个小时打来十几通电话,霍司承也没有接,他关了手机,坐在窗边,平静地望着远处萧瑟的灌木林。   冬季彻底到来,北风凛冽,银灰色的云块在空中凝结,缓慢流动,酝酿着一场大雪。   霍小饱从沉沉的午睡中醒来,抱着小熊走出儿童房,家里静悄悄的。   他先去找霍司承,霍司承把他抱到床上,问他:“小饱想不想出去玩?”   霍小饱开心地说:“想!”   钟息进来的时候,霍司承正在和霍小饱玩石头剪刀布,钟息把奶瓶递给霍小饱,霍司承趁着机会说:“再过一阵子,我们出去玩一玩吧,就去迦南雪山怎么样?”   这明显是求和的信号。   钟息动作顿了顿。   他望向霍司承,虽然没能在霍司承眼底看到和往日一般浓烈的爱意,但他还是心软。   他说:“好吧。”   当天晚上,文副官送来一份急件。   “理事长,岳立泉手下的军事指挥官于今晚八点左□□遣特种兵突袭边境,造成我军十六人受伤,目前事态已经平息,但影响比较恶劣,边境居民情绪反应比较激烈。”   钟息正好过来给霍司承送药。   霍司承在钟息面前也不避讳机密政务,接过杯子,服了药,继续同文副官说话:“为什么反应激烈”   “岳方通过舆论造势,向公众散布您和雇佣兵首领郑亚东之间之所以关系匪浅,是因为您承诺当选联盟总督之后,会将蓝岩基地和猪石基地边境线两侧的领土管辖权交给郑亚东。   霍司承冷笑一声:“真是够异想天开的。”   “是的,听起来很荒唐,但有很多民众相信了,现在哭天抢地地说要搬走。”   钟息眉头皱起。   蓝岩基地和赭石基地是竞争关系,在资源和实力上分庭抗礼,百年来武装冲突时有发生,也不是霍司承这一届的难题了,可是现在的问题难在民众有意见。   郑亚东的雇佣兵集团本来就是极具争议性的存在,官方和民众都对他心存恐惧。   一旦边境的民众被岳立泉蒙骗,不信任霍司承,导致事态升级,那霍司承升任联盟总督一事就没那么顺利了。   霍司承冷静道:“先通知郑亚东,让他短时间内不要靠近红蓝边境。”   “我已经通知了,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   钟息也帮着想。   可霍司承很快就说:“你安排一下,下个月我去一趟边境。”   钟息脸色煞白,耳畔嗡嗡作响。   文副官大骇:“这太危险了,理事长,且不说边境本来就动荡不安,现在还有岳立泉伺机而动,您不能以身犯险——”   “现在还有比我出现在红蓝边境上慰问军民更有效的方法吗?”   霍司承一句话就让文副官噤了声。   “不仅要去边境,我还要坐车在市区里自如地穿行,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管辖的地方都是安全的,以后不会再有动荡的边境线。”   文副官说:“的确,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但是理事长……有太多不可控的危险因素了,您刚从危险中逃身,我……”   霍司承摆了摆手,刚要说话,余光扫到一旁的钟息,才发现钟息脸色极差。   “钟息,你怎么了?”   钟息眼神破碎,他望向霍司承,茫然无措道:“霍司承,你不要去。”   “什么?”   “不要去边境,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现在舆论风向都是偏向你的,你可以在媒体上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   霍司承没想到钟息会关心他,愣了几秒才握住钟息的手,安抚道:“媒体也不能凭空造出新闻来,只有我去了那边,媒体广泛宣传,才能起到作用,别怕,不会有危险的。”   钟息嘴唇翕动,他真的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为何,喉咙口像被封住了一样,他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画面和六年前重合了。   六年前他能肆无忌惮地大哭,能大喊“霍司承我恨死你了”,现在呢?   霍司承已经开始部署工作,他让文副官密切注意岳立泉的动态。   “到时候一旦有情况,你就——”   钟息仓惶打断霍司承,他反握住霍司承的手,声音微弱发颤:“别去。”   霍司承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尖软得一塌糊涂,一时间什么恩怨纠葛都抛在脑后,满心满眼都只有钟息,他当着文副官的面就把钟息抱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钟息的后背。   他闻到熟悉的淡淡薰衣草味。   前两天他特意问盛煊:很奇怪,我总能在钟息身上闻到一股香味,但他明明不喷香水,一个beta怎么会有香味呢?   盛煊回答:在军校的时候我们就讨论过这个问题,那时候我们讨论的结果是,喜欢的人身上总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也许是你的基因认可了这个人,你用味道记住了这个人,因为我和小鱼都闻不到你所说的什么薰衣草香。   他用味道记住了钟息。   味觉记忆还残留在他的脑海中。   窥一斑而知全豹,他能想象出以前他有多爱钟息。   钟息说:“霍司承,再想想其他办法吧,一定有更安全的办法。”   他在心里默念:求你了,霍司承。   霍司承惊讶于钟息此刻的柔软,他用力抱紧钟息,像是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但他不能理解钟息的担忧,他并不觉得赶赴边境有多危险,岳立泉已经是丧家之犬,根本没有和他硬碰硬的底气。   他低头亲了亲钟息的额头,说:“不要怕,小息,没你想得那么危险,几天就回来了,等我回来,我就带你去迦南雪山。”   钟息一时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全身血液都凉透了。   他的退让、妥协和留恋,在此刻成了笑话。   他不该报以希望的。   失忆前的霍司承尚且不能共情,更何况现在的霍司承呢?   霍司承永远自信,高高在上,他永远只做他认为对的事,他在他的人生轨道上从无偏差。   他看不到钟息的眼泪,他总以为安全归来就可以抵消钟息在等待和担忧中度过的日日夜夜,破镜总能重圆。   霍司承有错吗?站在联盟和他本人的角度,是没有错的,一个为了联盟不惧危险身先士卒的首领是不该被苛责的。   钟息想:也许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   我不该沉溺于你带给我那些轰轰烈烈的甜蜜,我不该迷恋山顶别墅的星空穹顶,不该抱着小儿女的心思,想和你白头偕老。   “没关系的,小息,前后不超过五天,”霍司承语调轻松,他说:“我很快就回来了。”   心痛到麻木之后,钟息对霍司承的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落空。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耳边响起母亲的话:   ——在那里待不下去了,就回来,你还记得外公家吗?东升岛上的云水村,外公去世之后,他原先住的两层小楼一直空在那里,风景很美的,推开门是大海,身后就是山。   推开门是大海,身后就是山。   他看到窗外阴沉晦冥的灌木林,其实春夏时节,灌木林是一道很美的风景线,但总有秋冬,就像霍司承给他的感情一样,总是要在甜蜜之余给他一点失望。   钟息承认自己的胆怯和脆弱。   他太把心思放在家庭上了。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找不到自己了。   他从霍司承怀里挣脱出来,沉默地走出卧室,霍司承在后面喊他,他脚步未停。   时光回溯到六年前,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挽留霍司承和俞可钰的,最后谁都没留住,钟息等了三年,等到一身伤的霍司承和俞可钰的失踪消息,匆匆数年过去,霍小饱都两岁了,钟息始终没从那团阴影中走出来,他不断说服自己要理解他们,可是他慢慢意识到,这件事谈不上理不理解,因为他们有他们的立场,钟息有钟息的人生。   为了避免再一次经历失去的痛苦,钟息终于做出决定。   他要离开这里。   这一次,他再没有任何犹豫。 第40章 (修)   钟息没有把他要离开的想法告诉霍司承,他知道,一旦告诉霍司承,他就不可能离开。   霍司承有的是办法困住他。   他必须提前做好所有准备。   行李已经快要收拾完了,都藏在衣柜里。   还差一点霍小饱的生活用具,分散在在厨房和客厅,他不想带走了,只能让母亲去商场里将霍小饱需要的东西都买齐。   阮云筝的事情解决之后,霍司承明显轻松了许多,他开始把注意力放在钟息身上。   他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加喜欢钟息,喜欢这个被他遗忘的妻子。   在钟息想要离开的时候,霍司承却沉浸在一家三口的幸福中。   钟息觉得可笑。   在霍司承又一次进行仪器治疗时,钟息独自开车去了研究所,提交离职申请。   他所在的研究室全名是鱼类学及分子演化研究室,是人数最多的一个研究室,他之前也在浮游植物研究室待过半年。   他刚转专业时,海洋生物专业的院主任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问:“弹药工程专业?”   钟息回答:“是的。”   “怎么会从弹药工程转到海洋生物?这两个专业一点都不搭边啊?”   钟息没有透露真实原因,只是说:“弹药工程专业不是我真正想学的,两年的课程学习下来,虽然有过收获,我始终提不起兴趣。”   “那海洋生物呢?你对这个专业感兴趣吗?”   钟息没有立即回答,神色惝恍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说:“感兴趣的。”   其实也算不上感兴趣。   三年来次次充满期待地出海,次次期望落空,美好的回忆都在时光里慢慢消磨。   钟息站在走廊边,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   “小钟。”组长喊他的名字。   组长姓许,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虽然是omega,却长得颇为魁梧。   钟息回过神,转过身从窗边走到办公室门口,许组长告诉他:“离职申请已经帮你交上去了,明天应该就能审批结束。”   “好的。”钟息走过去。   许组长坐下喝了口茶,“最近很辛苦吧,理事长恢复得怎么样?”   “他恢复得挺好的。”   “总督大选当天,我们整个研究所的人就都把选票投给了霍理事长。”   钟息笑了笑,说:“谢谢。”   “你选择离开研究所,我是既感到遗憾又在意料之中,不管怎么说,很高兴能和你共事这么久,”许组长起身与他握手:“那就提前恭喜你了,小钟,从理事长府邸升到总督府邸。”   听到后面,钟息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浅。   但他还是礼貌地说:“谢谢许哥。”   又闲聊了几句,钟息就背着包离开了。   经过他原先工作的研究室时正好听到他的名字,是几个研究员在聊八卦:   “钟息以后还来吗?”   “什么啊,他只是请了一个月的假,又不是辞职。”   “他今天就是来辞职的,我都听见老许着急忙慌地跟院长汇报了。”   “什么?!”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理事长很快就要升任总督了,钟息也要成为总督夫人了,马上都要搬出星海区了,还能继续留在我们研究所吗?”   “也是哦。”   “不过我有时候也觉得很奇怪,你说他对海洋生物也没多大兴趣,干嘛来这里呢?在办公厅里挂个闲职,也比在我们这里好啊。”   “你怎么知道他没兴趣?”   “看也看出来了啊,他哪里是研究?不过是看书看数据然后按时交差,也就只剩一个态度好了,你以为老许看不出来?老许有意见也不敢说啊,大家都心照不宣。”   “我听说他在军校的时候就这样了,神神叨叨的,老是说什么宇宙啊星系啊。”   “那他应该去天文台啊,来海洋所干嘛?”   “谁知道呢?”   钟息在门口停留了片刻,然后离开。   其实他早就意识到了,遇到了霍司承之后他变得愈发黯淡,不是霍司承不好,只是霍司承的光芒太明亮,将他衬得黯淡。   上军校之前,他明明是星海区天鹅湾里唯一一个考上军校的优等生,是“别人家的孩子”。   路上周斐给他打电话:“小息,小饱的纸尿裤要买几箱啊?”   “小饱现在不太用了,买散包的就行。”   “好,对了,外公的房子已经收拾好了,你肯定会喜欢的,”周斐笑意吟吟地说:“在山上,一到晚上就满天的星星。”   “我已经很久不看星星了。”   “要看的要看的,以后爸爸妈妈和你一起看,你爸爸现在每天都看十五台有个叫星辰密语的节目,越看越上瘾。”   钟息听得眼眶发热。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父母虽然思想保守,在他的学生时代有过重的掌控欲,但永远疼爱他,即使他选错了婚姻和伴侣,父母也能为他兜底,和他一起承担代价。   “好,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周斐欲言又止,钟息知道他想问什么,大概率是问他到底有没有做好离开霍司承的心理准备,但最后周斐还是没有问出来。   钟息也没主动提。   就像研究所同事说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太多心照不宣。   这个世界上最难过的是莫过于,还爱着,但也清楚地认识到,不能再爱下去了。   钟息回来时,霍司承还在睡觉。   每次做完脑神经治疗,他都会陷入很长时间的昏睡,霍小饱正躺在他身边,一边玩小熊,一边在霍司承的胳膊上滚来滚去。   钟息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手。   霍小饱立即朝着床边爬过去。   他刚要喊妈妈,钟息就把手放在嘴边,“嘘”了一声。   霍小饱张大嘴巴吃了一口空气,然后紧紧闭上,钟息笑着抱起他,对他说:“小饱,今晚和妈妈睡,妈妈有话想对你说,好不好?”   霍小饱十万个乐意,兴奋地说:“好!”   他给霍小饱洗了澡,吹干头发,换上印满小鸭子的睡衣,霍小饱在被窝里打了个滚,然后就趴在床边等着钟息过来。   钟息也换上亲子款的小鸭子睡衣,刚躺下来,霍小饱就像小考拉一样抱住他的腰。   “小饱,妈妈的外公以前住在一个很漂亮的小村子里,那里有碧蓝的大海,有很高的山,小饱可以在沙滩上捡贝壳,也可以和妈妈一起坐在家门口看风景,小饱想不想去?”   霍小饱的眸子亮晶晶的,“想!”   “可是妈妈只想带小饱去。”   霍小饱没听懂,歪了下头。   “爸爸生病之后,妈妈很累,也很不开心,”钟息摸着霍小饱软软的头发,轻声说:“爸爸工作又很忙,所以这一次,妈妈想和爸爸分开,带着小饱还有外公外婆一起去小岛上生活,可能会……会和爸爸分开很久。”   霍小饱好像有一点听懂了,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他问:“有多久?”   “妈妈也不知道,可能很久,如果小饱想爸爸了,妈妈也会想办法让小饱见到爸爸的。”   霍小饱眼圈泛红,但他没有哭,他只是趴在钟息的胸口,把脸埋在钟息的颈窝里。   钟息轻轻地拍着他。   “那爸爸还是小饱的爸爸吗?”   “当然了,爸爸永远最爱小饱。”   霍小饱摇摇头,“爸爸最爱的是妈妈。”   钟息苦涩地笑了笑,“小饱是上天送给爸爸妈妈的礼物,是爸爸妈妈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没有人可以取代小饱在爸爸妈妈心里的位置。”   钟息问:“小饱愿意陪妈妈去小岛吗?”   霍小饱抽了抽鼻子,然后抱住钟息的脖颈,小声说:“愿意的,我要保护妈妈。”   “小饱可以不可以帮着妈妈保守秘密,我们先不告诉爸爸,因为爸爸最近太忙了。”   霍小饱不明所以,但还是说:“好。”   那天晚上霍小饱睡得很不安稳,夜里醒了两次,一睁开眼就哼哼唧唧地往钟息怀里钻,钟息只能抱着哄他,心里满是愧疚。   ·   ·   赶赴边境之前,霍司承准备举办一场舞会,因为他即将升任联盟总督,原先他班子里那些星海区高级官员的职位也都陆陆续续有了变动和调整。   算是除旧迎新,或者说,是为了向公众展现霍司承在出事之后状态比之前更好。   需要这样一场舞会。   地点就定在理事长的官邸。   霍司承向文副官交代了一些细节,文副官记下之后犹豫着告诉霍司承,委婉道:“理事长,钟先生最近频繁会见您的资产管理人,他好像在财务上有一些……想法。”   霍司承愣住,当即就去书房找钟息。   钟息似乎正在等他。   他走进去的时候,钟息坐在桌前,面前是两份文件。   霍司承内心的隐忧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印证,因为钟息转头望向他,说:“霍司承,我们离婚吧。”   “什么?”霍司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离婚,协议已经拟好了。”   霍司承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很难理解吗?我想离婚。”   霍司承拿起离婚协议翻了翻,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震得纸页哗哗作响。   “为什么?”   “我不爱你了,”钟息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情愫可言,他语气平淡:“以前就爱得很浅,现在缘分尽了,就到此为止吧。”   “你在发什么疯?”   霍司承不明白他和钟息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从高处坠落至谷底,明明他们前几天还说好了要一起去迦南雪山。他强压着怒火,尽量保持声音的平和,“别跟我开玩笑,钟息。”   “我没有开玩笑。”   “钟息,如果我们之间有矛盾,如果你需要私人空间,我们可以继续分房睡,离婚不是小事,你不要冲动,你——”   “我没有冲动,这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我就是要和你离婚。”   霍司承把钟息按在书柜上,木板隔层抵着钟息的肩胛骨,钟息疼得咬住嘴里的软肉,但他忍依旧平静如常地望着霍司承。   “这些日子我一直忍着,哄着你,低声下气地跟你道歉,求你回房间睡,你没给我半点好脸色也就算了,现在还跟我提离婚?”   霍司承气到指尖发颤,胸膛剧烈起伏,眼里闪烁着难以遏制的怒火,“我承认,怀疑你和沈彬白是我不对,但如果不是你闭口不言,对我那么冷淡,我至于没有安全感到一遍一遍质问你吗?而且就算我这样问你,你也没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我不懂你到底想干什么!”   钟息垂眸不语,那是霍司承最厌恶的样子。   他掐住钟息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爱的浅是什么意思?”   钟息望向他。   霍司承松开钟息的下巴,把手覆住钟息的心口,隔着毛衣抚摸钟息的心跳,“你爱过我吗?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感受不到就算了。”   因为涌动的愤怒,霍司承脸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额角的青筋一茬一茬跳动。   钟息能感受到他此刻有多愤怒。   “钟息,”霍司承缓了很久,他哑着嗓子说:“你告诉我,你到底哪里不满意,你说出来,我会改。”   “你不要去边境。”   霍司承觉得钟息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我说过了,那里不危险,我和你在一起都七年了,在军校的时候我就参加过十几次维边任务,后来还去海军突击队三年,哪一次不危险?我不明白你现在跟我闹什么?”   霍司承轻飘飘的“十几次维边任务”“海军突击队三年”,狠狠刺在钟息的心上。   钟息始终冷漠,“我就是想和你离婚。”   霍司承彻底被钟息激怒,他想要封住钟息的唇,但这一次钟息没有配合,霍司承的唇擦过钟息的脸颊,他僵在原处。   爱意在具象化地消逝。   霍司承问:“你真的要和我离婚?”   钟息回答:“是。”   霍司承完全不能理解,他还在坚持:“你是不是怪我忙于工作?小息,只要你现在不和我闹了,我发誓,我会给你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我会尽可能把所有时间都分给你和孩子,我会让你比以前更幸福。”   钟息无动于衷。   “我不会比以前更幸福。”   霍司承骤然失神。   “因为你永远都比不上以前的霍司承。”   霍司承竟然感觉到一种难言的嫉妒,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的心上,和钟息朝夕相处的人明明是他,但又不是他,别人口中的那个“爱妻如命”的理事长也不是他,他是名为霍司承的空壳,他是横插进这段幸福婚姻的窃贼,鸠占鹊巢,即使在他身边,钟息的心也不在他这里。   钟息望向他的时候,不过是借着他这副皮囊,怀念失忆前的爱人。   嫉妒、压抑、烦躁和屈辱交织在一起。   他不甘心。   “现在的我在你眼里算什么?”   钟息抬眸,启唇道:“孩子的父亲。”   霍司承震怒,他把钟息的手腕扣在衣柜上,逼迫他:“你再说一遍。”   “我不爱你,”钟息一字一顿道:“不爱你了。”   霍司承的眼睛猩红如血,整个人像是被撕碎了,他颤声道:“钟息,走出这个院子,你就会知道你现在的生活有多舒服,有多么令人艳羡,一旦离开这里,你就再也回不来了,即使哪天我恢复记忆,也不会再求你回来。”   钟息波澜未动,只说:“签字吧。”   夕阳落尽,万籁俱寂。   钟息透过窗户看到萧瑟的灌木林,霍司承刚出事的那阵子,树叶还是红绿相间的,现在已经全变成枯黄色。   冬天真的来了。   房间里的光线一点点变暗,怒火一点点熄灭,钟息感到身上的一切束缚都解除了,霍司承松开他,一步步离开书房。   经过书桌时,霍司承脚步稍停。   离婚协议静静地躺在桌上。   像一封早就准备好的诀别信。   钟息早就筹谋着离开了,霍司承还在这里构划着下个月的迦南雪山之旅,实在可笑。   他翻开协议,也不想看内容。   他在协议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   两日后,舞会如期举行。   整座理事长官邸都陷入忙碌和动荡中,负责布置的、负责餐饮的、负责接待的……每天都有上百人在官邸里进进出出,警卫员也在帮忙。   钟息趁乱托人搬走所有行李。   两只行李箱和四只纸箱,霍小饱的东西比钟息的还要多。   一切准备就绪。   但有一个东西,钟息还没拿走。   霍司承的信息素提取液。   霍小饱才两岁,依然需要alpha父亲的信息素抚慰,直到四岁左右,才能戒掉。   霍司承迟迟不肯给他。   也许是一种无声的挽留,也许是故意为难,钟息无力分辩,只觉得疲惫。   舞会开始时,他抱着霍小饱站在二楼。   今天楼下来了很多人,有很多新闻里的熟面孔,所有人都穿着精致,脸上挂着笑,灯火通明的大厅里,钟息仿佛间回到了七年前。   霍司承第一次带他去总督府。   听说人体细胞每七年就会规模性地更新一次,也就是说,每过七年就是一次轮回。   钟息愈发相信命运的存在。   命运牵引他遇到霍司承,又牵引他离开。   视线忽然停顿,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印象模糊的人,一个年轻男人,直到那人走向霍司承,钟息才想起来,那人是林沅。   林将军的孙子,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暗恋霍司承的omega。   自从霍理事长即将离婚的消息传出去,许多人开始蠢蠢欲动,林沅也不例外。   他径直走向人群最中心的霍司承。   霍司承正在和教育部部长聊天,林沅走过来,教育部部长立即帮他介绍,“理事长,小林现在在教育总部做得非常好,提出几个议案都获得了全票通过。”   霍司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林沅往他身边靠近了些,他没有抗拒。   他想让钟息知道,离婚是多么愚蠢的选择。从祁嘉然到林沅,多少人挤破了头都进不来,钟息竟然就这样放弃了。   林沅发现霍司承没有抵触他,愈发激动,立即拿起酒杯,准备递给霍司承,却发现霍司承抬头望向二楼的角落。   霍司承看到了钟息的身影。   钟息怀里抱着霍小饱,站在角落里。   一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弭无踪,他想起那天在车里,钟息窝在他的怀里睡得安稳,梦中还无意识地攥住他的衣摆。   纵使身边衣香鬓影,灯红酒绿,他已经拥有世俗价值观里最极致的成功,但他依然觉得,只有清晨醒来看见酣睡的钟息和霍小饱的那一刻,才称得上幸福。   钟息低头哄霍小饱时的侧颜看上去实在温柔,霍司承心里一软,他不受控制地,撇下众人快步来到二楼。   霍小饱已经睡着了。   他的眉眼很像钟息,睡觉的姿势神态都和钟息如出一辙。   霍司承说:“你认识那个omega吗?他——”   他想要刺激一下钟息,可钟息始终神色平静,只瞥了一眼楼下正焦急张望的林沅,说:“我明天就走了,我会带着霍小饱去很遥远的地方,不会再打扰你。”   霍司承觉得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且刺痛,钟息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扎在霍司承的心脏,血汩汩地往外流。   “我想跟你换个东西。”   霍司承声音沙哑,他问:“什么?”   “你的信息素提取液,霍小饱要用。”   说罢,钟息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霍司承,霍司承再一次怔住。   是钟息的结婚戒指。   银色指环在顶灯的映照下显出蓝色的幽光。   “还给你了。”   钟息抬眸望进霍司承眼底,他说:“霍总督,祝你功成名就,一切都好,平安最好。” 第41章 (修)   从星海区天鹅湾小区出发,到东升岛上的云水村,需要转三次交通工具。   钟息带着霍小饱,和父母一起踏上了离开星海区的飞机。   东升岛准确来讲属于清源区的管辖范围,但位置偏远,和联盟核心区更是隔了千山万水,一向不为人所知。   当年钟息的外祖父费尽心血才从小渔村里走出来,为了子女的未来,在星海区里谋得一间容身之所,结果到头来,竟是举家迁回。   帮霍小饱系好安全带,盖上小毯子,钟息透过飞机的舷窗,望向这片他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留恋吗?算不上,毕竟最爱的人都在身边,只是愧对年迈的父母。   霍小饱在来机场的路上睡了一觉,现在精神抖擞,他抱着小熊,问钟息:“妈妈,我们去哪里?”   “去一座小岛,小岛上有一个小村子叫云水村,外婆的爸爸以前就住在那里。”   “云水村。”霍小饱学舌道。   钟息笑了笑,伸手抚摸霍小饱软软的头发,然后又握住他的小手。   霍小饱的小手还没有钟息的掌心大,但他努力握住钟息的手指。   钟息知道霍小饱舍不得霍司承。   这几天霍小饱可能是意识到要离开爸爸了,不管是吃饭还是玩积木,他都时常抬头看一看霍司承,霍司承抱他的时候,他会抗拒,可等霍司承转过身,他又委屈巴巴地求抱。   今早带着霍小饱离开时,霍小饱也一直看着楼上,霍司承宿醉未醒,霍小饱喊了一声“爸爸”,楼上没有人应。   霍司承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冲下来。   坐车去机场的路上,霍小饱就窝在钟息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了一路,直到上了飞机,他才停下来,依旧泪眼婆娑。   “小饱,”钟息认真地看着霍小饱的眼睛,告诉他:“小饱永远都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宝贝,只是现在小饱要陪妈妈去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玩一玩,小饱不要害怕。”   霍小饱点了点头,说:“小饱不怕。”   他攥起小拳头,高高举起。   飞机开始缓缓滑行,钟息看到霍小饱偷偷趴在窗边,撅起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H形高楼,那是蓝岩基地办公厅,也是霍司承工作的地方。   霍小饱去过好几次。   他还记得。   他舍不得霍司承,但他没有说。   钟息难掩鼻酸,闭上眼睛,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飞机加速进入云层。   新的生活也将开始。   .   在盛大舞会结束之后,喧闹融入黑夜,霍司承独自坐在岛台边,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客卧和儿童房已经空了。   他愣怔了片刻,慌忙给钟息打去电话。   电话关机。   只有一段录音留言:[霍司承,希望你不要找我,我一向不是冲动的性格,既然选择离开,就说明我已经下定决心,也做好一切准备,如果你非要逼我回去,只会让我和孩子离你越来越远,你也不希望孩子颠沛流离吧。至于你的探望权,在我完全安顿下来之后,我会让我父亲联系你,给你看孩子的机会,我的手机号已经注销,无需再联系。]   霍司承气到将手机摔得粉碎。   刺耳的破裂声惊起。   他想要夺门而出,想要派人把钟息抓回来,但骨折尚未痊愈,一时用力,膝盖传来剧烈的痛感,他踉跄着抓住床边的柱子,胸腔里顿时翻江倒海,肩膀止不住颤抖。   他好像真的失去钟息了。   他爱上钟息,相爱七年又忘记,后来稀里糊涂重新爱上,在他还没揣摩明白这份爱到底从何而来时,他已经失去钟息了。   这次不是分房睡,不是争吵冷战。   是彻底失去。   失去钟息,失去孩子。   他看到墙上的合照,怒火愈盛,一气之下他把所有照片都砸烂了,警卫员连忙冲上来,阻拦,“理事长!”   霍司承气喘吁吁地坐在床边,指着一地狼藉,说:“把这些寄给钟息。”   警卫员为难地说:“这——”   霍司承怒叱道:“你听不懂我的话?”   警卫员只能照办。   盛煊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钟息离开的第三天,文副官守在书房门口,一看到盛煊如同看到救星,连忙说:“盛部长,您终于来了,理事长他——”   盛煊抬手,“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书房里一片漆黑,厚重的手工织布窗帘遮住了所有光线,盛煊打开灯,看到霍司承躺在书房中央的藤编躺椅上。   椅边是一份散落的离婚协议。   盛煊走过去,捡起一张,正好是财产分割的部分。   钟息什么都没带走,除了观星别墅。   “你还记得郁山山顶的那座观星别墅吗?”盛煊问。   霍司承许久才从蒙尘的情绪里抽离,看到盛煊,他微微愣住,皱眉问:“什么?”   “你七年前在郁山的山顶买了一幢别墅,还把卧室的天花板都换成了透明玻璃,你还记得吗?应该不记得了吧。”   霍司承表情茫然。   “也是,那里有太多你和钟息的专属回忆了,钟息都能忘,怎么还会记得那里?”   霍司承冷言讥讽:“忘了最好。”   “司承,当初是你招惹他的。”   霍司承听到这句话就没由来地生气,“那又如何?我对他不够好吗?连家里的保姆、司机都知道我对他好,他还要怎么样?就因为我受了伤,暂时把他忘了,他就要跟我离婚?”   “既然你觉得因果关系不成立,你为什么不和钟息好好聊一聊?”   “他和我聊?”霍司承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他赏我一个眼神我就要谢天谢地了,你之前来的时候没有发现吗?他对我什么态度?他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   盛煊无奈道:“司承,你现在的脾气太暴躁了,钟息没见过你这副样子。”   霍司承表情微僵。   “以前你就算自己生闷气,也不会朝他发脾气,他害怕你这个样子,你明白吗?”   “反正都是我的错。”   “他为什么要走?”   “岳立泉派人在红蓝边境挑拨生事,搞得那边鸡犬不宁,我说我要去一趟边境,他就开始跟我闹,还跟我说什么,我永远也比不上以前的霍司承,所以我现在算什么?”   霍司承冷笑一声,“替代品?”   “他说了,他不爱我,我不过是孩子的父亲,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没有半点爱意,我是上辈子欠他的吗?死里逃生回来还要受他的气?”霍司承指着自己,质问道:“他竟然把我当做替代品?还是一个被他抛弃的替代品,我是霍司承!我想要什么样的没有?我缺他一个钟息?”   盛煊只抓住一个关键点:“你要去边境?”   “是,文泽还没通知下去吗?”   “你现在一身伤还没好,怎么又要去边境?这样吧,你让老徐去,或者我去也行。”   “不用,你们去了也解释不了我和亚东雇佣兵集团的关系,再说我这点伤不算什么。”   盛煊沉声问:“怎么不算?脑部神经受损、失忆、膝盖骨折,你还要多严重的伤?”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怎么跟钟息一样求安稳?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又不是冲动行事,只是有些困境你必须迎难而上,再说了,边境武装我早就部署好——”   盛煊厉声打断他:“是,边境不算什么,海军突击队也不算什么,你手握一等功你是兵王,你刀枪不入,你去建你的宏图伟业,你为什么要去招惹钟息?从海军突击队回来的时候,你亲口答应过钟息,不会再冒险!”   霍司承愣住。   “钟息求安稳有什么错?你以为他求的是自己的安稳吗?和你在一起,他出行都不方便,去哪里都被人跟着,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难道这个豪华的官邸就是你所谓的安稳生活吗?他觉得以他的性格,他真的需要这些吗?”   “他不让你去边境是因为他害怕!”   盛煊抓住霍司承的衣领,怒道:“他的安稳是为你求的,你到底明不明白?他想要你平安!我们都希望你平安!”   盛煊说到喉咙沙哑,他眼底含泪,问道:“霍司承,你希望钟息变得像我一样吗?”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利剑穿进霍司承的心脏。   俞可钰至今下落不明。   “替代品……哪怕是替代品也好啊,”盛煊垂眸,轻声说:“能在一起已经是命运恩赐了,你为什么不珍惜?”   为什么不珍惜?   “明明相爱,为了这个家,就不能暂时放下你那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吗?”   盛煊的每一句都振聋发聩。   霍司承感到胸腔里像被灌满了融化的铅,沉重、刺痛,灌到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文副官忽然敲门。   他告诉霍司承:“理事长,找到张牧出现在君山塔台的证据了。”   就在刚刚,文泽收到一只U盘。   里面存有十几条视频,视频录制时间为2121年10月21日上午8点至上午10点。   盛煊点开其中一个视频,待看清画面正中央的人脸,他惊得指尖颤动,心神巨震。   是张牧。   透过君山塔台监控室的透明玻璃,满墙的联屏系统闪着幽光,张牧坐在一台电脑前,正聚精会神地操作着什么,两分钟后,他转过身,站在窗边,凝视着远方某处。   八点半左右,君山森林南边开始出现明显异常的紊流,但一向及时的紧急通知系统没有发出任何消息。   九点五十五,霍司承所乘坐的直升机受紊流影响,在空中失去控制,坠入森林。   证据链已然完整。   一旦放出这段视频,岳立泉故意杀人的罪行将昭然若揭,岳立泉锒铛入狱,那霍司承升任联盟总督之路再没有任何阻碍。   霍司承问:“这个证据是谁送过来的?”   文副官脸色为难,像是难以置信,他说:“是……是钟先生。”   霍司承和盛煊同时愣在原地。   “钟先生让派人将这个U盘送到我的办公室,我也是刚刚收到。”   一道闪电照亮整个天际。   沉闷的雷声在云端轰隆作响,像是一只压抑许久的野兽奔涌而来,冲出乌云的束缚。   大雨随之落下。   ……   “理事长,是我的失误,只把重点放在排查张牧的社会关系,没有注意到那天和钟先生一起进入君山森林的中型客货车,是专门运送无人机编队的。”   “我查过了,钟先生在十月七日向君山塔台申请,于十月二十一日当天在您的直升机经过时,安排无人机编队升空表演。”   “这段视频是无人机拍摄到的画面。”   “上百架无人机,上百条视频,钟先生一一筛查……”   雨势愈演愈烈,霍司承推开车门,冒雨冲进符辉的公司。   符辉看清来人,吓得腿都软了。   “理、理事长!您怎么来这里了?”   霍司承眼底殷红如血,他哑声问符辉:“钟息那天订了什么样的无人机表演?”   符辉不过一介商人,哪有和霍司承这样的人接触的经验,他吓得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几秒才猛地回神,磕磕绊绊地说:“回理事长,是纪念日表演,钟先生订了一个编队表演,我、我现在就给您找申请单和动态示意图。”   半分钟后,霍司承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了“七周年快乐”几个字。   他猝然抓住桌角,指尖泛白。   无人机编队的动态图展示在霍司承眼前,一句又一句。   [恋爱七周年快乐。]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一直觉得我们不是结婚,而是恢复了恋爱状态,这样来算,从确认关系到今天,正好是七年。]   [跟你相比,我很不善言辞。]   [有时候我很想表达,但你总是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前几天你问我,我是不是为了霍小饱才留在你身边的?]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不是,是我想留在你身边,才有了霍小饱。]   [霍小饱是爱情的结晶,从来都是。]   [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吗?我再也不会回答这么愚蠢的问题了,这是最后一次。]   [七周年快乐。]   [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霍司承耳边嗡嗡作响,直到全身的阵痛如潮水般退去,他才听清符辉的话。   符辉说:“理事长,那天无人机表演才刚刚开始,您还没来得及看到就……钟先生是看着您的直升机从天上落下来的……”   霍司承下楼时身形微晃,文副官连忙走上来扶住他,可是霍司承摇了摇头。   他一个人走进雨中。   倾盆大雨毫不留情地倾泻而下,这场雨好像连续下了两个月,从出事那天起,连绵了两个月的阴郁,像是钟息悬而未落的眼泪都积攒到今天,滂沱落进霍司承的心里。   钟息这些日子肯定很难过吧,带着精心准备的周年纪念,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和死亡擦身而过,那一刻该有多绝望。   如果没有失忆,他应该一醒来就会把钟息抱进怀里,会像霍小饱说的那样,每天早上都亲亲钟息,告诉他:息息不怕。   但他就这样把他最爱的两个人忘记了,醒来后他对钟息冷眼以对,还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钟息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霍司承想起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想起钟息苍白的脸,和他愈发消瘦的身形。   还有钟息说过的话:   ——“祝你功成名就,一切都好。”   ——“平安最好。”   雷雨交加划破夜空。   命运好像给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霍司承踉跄着往前走,在钟息离开的第十天,他终于明白什么叫覆水难收。 第42章   东升岛的平均气温是二十一度,终年无霜,即使冬天也不会很冷。   昨晚刮了很大的风,把窗户玻璃吹得咣咣作响,钟息在晨光微曦时醒来,披了外套,走到窗边,查看有哪几块窗户玻璃需要更换。   房子在外公去世前一年翻新过,其实并不老旧,只是长时间无人居住,没了烟火气。   钟息记下需要更换的窗户数量,然后把叠好的厚纸片塞进玻璃和窗框的缝隙里,暂时加固,以免风声阵阵吵醒霍小饱。   霍小饱这几天都是跟着钟息睡的。   其实也说不上是他离不开钟息,还是钟息离不开他。   两个人总是要抱在一起才能睡着。   钟息回到床边,霍小饱还在被窝里酣睡,海岛上的生活条件自然比不上理事长的官邸,但霍小饱适应得很快,他睡在周斐给他买的加厚绒毯上,穿着软绵绵的睡衣,睡得正香甜。   脸蛋白里透红,睫毛又长又翘。   钟息越看越心软。   他有时会庆幸:幸亏才两岁,小小的脑袋里装不下太多东西,前一秒抽抽噎噎地说想爸爸,后一秒看到邻居家的小狗,就停止哭泣,抹掉眼泪去追斑点小狗了。要是再大一点,就没那么好带走了,得考虑很多。   钟息想亲一亲小家伙,又怕吵醒他,只好轻轻地帮他把被子盖好。   他独自走出卧室,一阵凉风袭来,他连忙裹紧外套,取了一条围巾戴上。   他最近总是醒得很早,五点多就从梦中惊醒,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父母都还没醒。   推开门,凉风更加猛烈,钟息把脸埋进围巾,带着扫把走出家门。   周斐形容得一点都不夸张,这里风景很好,出门就是大海,背后靠着山,山不是很高,有石头铺成的台阶,只是杂草很多。   钟息昨天爬过一次,找到一处可以搭建观星点的地方,做了标记,但周边杂草太多,还需要花时间打理。   他打算在那里建一座小屋子,把望远镜都摆在里面,带着霍小饱一起看星星。   错过了日出,太阳已经升在海面上,把海面晕染得一片红一片紫。钟息迎着晨光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的杂草都被周斐和钟毅德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夜里刮了风,钟息拿着扫把,一点点扫清飞尘。   云水村还沉浸在清晨的静谧中,这里视线开阔,凉风拂面也叫人心旷神怡。   云水村的基调是蓝色的,家家户户都有蓝色的栅栏,蓝色的墙壁,这里二月种蓝色矢车菊,六月有蓝色风铃花,到了冬天,种不了花,大家就提前把风铃花和矢车菊做成干花,扎成漂亮的花束,插在门把上。   钟息刚住过来时,邻居就送了他一束。   东升岛地处清源区的边缘,有山有海,自给自足,这里的人们善良纯朴,不问世事。   钟毅德问他们知不知道最近的总督大选,只有几个年轻人点头,说:“知道,听说了,但关我们什么事呢?”   钟息笑了笑,拨弄着手里的干花花束,轻声呢喃:“是啊,关我们什么事呢?”   外公的房子在云水村的南边,靠着山,所以住户不多,左边是一对老夫妻,相伴生活了五十几年,子女都在外地不常回来,周斐让钟息称呼他们为“姚爷爷姚奶奶”。   右边住着一位中学老师,叫黎非明,在云水村中学里教数学和物理,不到三十岁,戴着一副眼镜,气质温润,钟息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晃神还以为看到了沈彬白。   他们前几天打过一次照面,看到周家的房子忽然住了人,黎非明放下手里的课本,问钟息要不要帮忙搬东西。   钟息摆摆手,说:“不用。”   周斐过来介绍道:“这是小黎,他母亲以前和我玩得很好。”   钟息笑着颔首,还让正在拔小草的霍小饱和黎非明打招呼:“小饱,跟叔叔问好。”   霍小饱说:“叔叔好。”   “你好啊,”黎非明俯身摸了摸霍小饱的脑袋,温柔地问:“你几岁了?”   霍小饱回答:“两岁。”   黎非明看着钟息的脸,犹豫地说:“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   钟息笑了笑,“应该没有吧,我上一次回来还是三岁的时候。”   黎非明也觉得自己想多了,他提醒钟息:“过几天要下大雨,你们最好再检查一下屋顶,毕竟好几年没住人了。”   当时钟息忙着收拾行李,没太在意邻居的叮嘱,此刻想起来,把院子里的灰尘都扫出去之后,钟息回身望向两层小楼。   除了屋顶和窗户,还有什么要加固的呢?   好像还可以把老旧的橱柜都换一下。   他的生活忽然变得非常充实。   要照顾霍小饱,要收拾房子,要把院子布置得漂漂亮亮,要在山上搭观星台,还要在空闲时间里想一想,之后要如何工作赚钱。   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累。   反而觉得轻松。   原来生活可以这样丰富,有无限的想象。   “钟息,是叫钟息吧?”旁边传来有些犹豫的声音,钟息转过头,看到了姚奶奶。   他连忙走过去,笑着说:“是。”   “你妈妈昨晚说想吃小时候的鱼干,我家里有,”姚奶奶拿着一只大碗,穿过栅栏递给钟息,“拿给你们家尝尝,保准还是你妈妈小时候喜欢吃的那个味道,你也尝尝。”   钟息来不及推阻,姚奶奶已经把碗塞到钟息手里,“不过孩子不能吃。”   “谢、谢谢您了。”   姚奶奶笑了笑:“这有什么的,邻居嘛,你们回来住,我高兴。”   钟息捧着装满小鱼干的碗,心里一片感动,姚奶奶问:“孩子爸爸呢?”   “他……”钟息还没做好正式回答这种问题的准备,他略显尴尬,只说:“我们离婚了。”   姚奶奶“唉”了一声,连忙安慰钟息:“离婚没什么的,开心就在一起,不开心就分开。”   钟息点头,“是,不开心就分开。”   “我们这儿很好的,大城市有大城市的方便,但我们云水村也有云水村的好,一到春天,满山都是花,海边也好玩,小孩子啊最适合在这种地方长大了。”   钟息弯起嘴角。   他望向栅栏外的无尽大海,耳边忽然传来几声嘤嘤叫。   钟息循声望去,发现是狗窝里几只小崽子听到说话声,争着醒来了。   姚奶奶家有一只田园犬,两个月前刚生了一窝小崽,都是圆滚滚奶呼呼的,霍小饱很喜欢,蹲在狗窝前面看了很久。钟息想起来,于是问:“奶奶,我能跟您买一只小狗吗?”   “买什么?你要哪个直接拿。”   钟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狗崽子值几个钱?不值钱的,但你对它好好的,它能给你看家护院咧,”姚奶奶慈眉善目,笑起来也叫人心暖,她朝狗窝的方向指了指:“你让娃娃来挑,喜欢哪个挑哪个。”   钟息点头说好,“谢谢您。”   他看了看姚奶奶家的屋顶,想着今天找人来加固屋子的时候,再帮姚奶奶家看看。   他忽然忆起军区里的豪华官邸,被灌木林包围着,三步一个喷泉,花房和院子有专业的园艺师打理,霍司承为了让霍小饱看到各种各样的花,专门建了一座玻璃房养高山植物。   可是到头来,霍小饱还是很孤独,去儿童乐园都不太敢和其他小朋友打招呼。   有时候钟息看着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玩积木的霍小饱,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都是不缺爱,但很孤独。   把院子打扫完,回到家里时,父母已经醒了,周斐正在厨房里煮粥,她一边搅动汤匙一边说:“我待会儿去市集买点大虾和蛏子,今晚吃海鲜粥,给你露一手。”   “那我可太期待了,”钟毅德笑了笑,又说:“对了,那个……那边寄过来的东西,你收起来了吧?别让小息看到。”   周斐脸色一变,瞬间变得不愉,声音也冷了下来:“收起来了。”   “摆在两年前,我根本不相信霍司承能真的和小息离婚,他以前对小息多好啊。”   “那也是高高在上的好,他顺心顺意的时候,小息是宝贝,现在遇到一点坎,就过不去了,就搞成这副样子,离婚协议都寄过来了,我早就说那些人没有真感情!”   “别说了,先藏起来,等小息情绪好——”   钟毅德话说一半,钟息就走进来,“不用藏,我已经看过了。”   周斐和钟毅德立即面面相觑,表情倏然僵硬,“你、你看到了?”   “对啊,不过就是一些破破烂烂的合照,”钟息把扫把放进储物间,然后走过来洗了洗手:“前天刚寄过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这有什么好藏的?”   周斐试探着问:“小息,你还好吗?”   “我为什么会不好?”   钟毅德朝周斐使了个眼色,周斐立即反应过来,尴尬地摆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钟息低头擦了擦手,神色怔忡了一瞬,又恢复如初。   “隔壁姚奶奶给的。”他把鱼干交给周斐,然后回房间看霍小饱。   霍小饱刚睡醒,正迷迷糊糊地望着天花板,他还没适应这里,望着望着就开始害怕了,连忙把小熊拿起来抱在怀里。   钟息走进来的时候,他委屈巴巴地喊:“妈妈,你又不见。”   钟息在床边坐下,捏了捏他的脸蛋,笑着说:“你睡得像小猪一样。”   霍小饱在床上滚了两圈,滚到钟息腿边,然后一把抱住钟息,“我不是小猪。”   刚睡醒的小家伙身上软软热热,抱起来手感像软糖,钟息忍不住捏他。   如果是霍司承捏他,霍小饱就会气呼呼地用两只脚丫轮流蹬霍司承,但是钟息捏他,他只会笑咯咯地撅着屁股往钟息怀里钻。   钟息说:“小饱,想不想要小狗?”   霍小饱猛地抬起头,小葡萄一样的眼睛瞬间变得亮晶晶的,“小狗?”   “是啊,我们去邻居奶奶家挑一只小狗,好不好?小饱喜欢哪一只?”   “喜欢斑斑。”   一窝小狗崽里有两只纯白两只棕色还有一只黑白斑点,霍小饱第一眼看到就很喜欢,还擅自给它起了名字。   钟息把霍小饱抱到腿上,给他穿衣服。   “好呀,那我们就把斑斑带回家,这是小饱自己挑选的好朋友哦,小饱要和斑斑一起长大,小饱吃肉的话,也要分一块给斑斑,因为斑斑是离开了妈妈来到小饱身边的,小饱要对它很好很好,小饱能做到吗?”   霍小饱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攥起小拳头,高高举起:“能做到!”   海岛上对成年人来说不算太冷,但钟息还是仔细地给霍小饱穿上小棉袄和灯芯绒裤子,还有一双雪地靴。   他不停地念叨小狗。   钟息刚给他洗完脸,他就蹦蹦跳跳地出了卧室,小火箭似地冲到周斐腿边,开心地说:“外婆!我有小狗啦!”   周斐惊讶道:“什么小狗?”   钟息走过来给霍小饱擦宝宝霜,“我跟隔壁姚奶奶家要了一只小狗。”   “它叫斑斑。”霍小饱兴奋地转了个圈。   “我今天让人来加固一下屋顶,然后再请人家帮忙钉一个小屋子作狗窝。”   周斐其实不太喜欢小动物,但看霍小饱那么高兴,就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还忍不住叹了口气:“在那边什么都是最好的,怎么还比不上一只小狗?”   “那边哪有这里自由?”钟毅德朝霍小饱招了招手,“外公抱抱。”   霍小饱咻得一下跑过去。   吃了早饭,钟息就领着霍小饱去姚奶奶家看小狗,钟息带了一盒钙片和一盒鱼油过去。   姚奶奶把刚满两个月的斑点小狗从窝里拎出来,放到霍小饱面前。霍小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小狗的耳朵。   “斑斑,跟我回家吧,我会保护你的。”   斑斑似乎也很喜欢霍小饱身上的奶味,它在霍小饱的手上嗅了嗅又舔了舔。   霍小饱惊讶道:“斑斑喜欢我!”   钟息朝他笑了笑。   霍小饱带着斑斑回家,一路小跑,他穿着黄色棉袄,像个凯旋而归的小将军。   冬日清晨,乡间小路,阳光洒在小人和小狗身上,很美好的画面。   钟息用手机拍下照片。   他走在霍小饱后面,拍照时手机新闻不断弹出新的通知,他在军事新闻弹窗里看到了那个名字。   那个名字总是让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笑意陡然清空,心里惘然若失。   霍司承还是去边境了。   盛煊昨天给他打电话,说:“司承也不想去的,但防线上的武装部署已经完成了,风声已经传给了赭石基地,现在不去,反而影响更坏。”   钟息回道:“不关我的事了。”   一别两宽。   真的,与他无关了。   军事热点还在不断弹出,钟息想了想,指腹轻点屏幕,将新闻应用卸载,切断了他和遥远军区的最后一点联系。   “妈妈!”   钟息抬眼望去,是霍小饱在喊他。   霍小饱围着小狗转了个圈,他激动地告诉钟息:“妈妈!斑斑会翻跟斗!” 第43章   等工人们来钟息家和姚奶奶家帮忙加固好屋顶,大雨也如期来临,狂风卷着大雨,气温急转直下,海面波涛汹涌。   在霍司承的军区官邸住久了,习惯了层层把守的铜墙铁壁,看着现在的房子,总觉得单薄,支撑不住风雨似的。   钟息忍不住抬起头,望向被雨滴砸得叮当响的屋顶,周斐笑道:“不用担心,这房子很好的,你外公去世前,我和你舅舅两个人出了十几万,把房子里里外外都加固了一遍,你们现在的孩子就是没有过过苦日子,以前要是能住上这样的两层小楼,别提有多开心了。”   钟息无奈道:“我是担心小饱,他会害怕。”   “他一点都不害怕,”周斐指了指卧室,笑道:“喏,你看小家伙。”   霍小饱扒在窗边,一脸新奇地看着大雨落在海面上,斑斑在床下咬他的拖鞋。   钟息走过来,把奶瓶递给霍小饱,又把沾了霍司承信息素的小毛毯铺在霍小饱的枕边。   霍小饱迅速感知到熟悉的味道,抱着奶瓶就躺在小毛毯上,钟息捏了捏他的脸蛋,哄道:“小饱,坐起来喝奶。”   霍小饱这次有一点不乖,他只喝了几口,就把奶瓶放到一边,呆呆地枕着小毛毯,钟息很快反应过来,他没有阻止霍小饱,也没有无奈生气,而是和霍小饱一起枕在小毛毯上。   小家伙好像有心思。   脑袋上那簇翘起来的头发也耷拉下来。   钟息耐心地陪在他身边,问:“小饱,爸爸是什么味道的?”   “像大树。”   钟息笑着问:“大树是什么味道?”   霍小饱想了想,但不知道怎么说,只嘟囔着:“就是大树,树下是小饱。”   钟息心尖微颤。   其实如果不算之前混乱的两个月,霍司承完全能在好爸爸评选中拔得头筹。   尽管他时常忙得脚不沾地,也从未缺席霍小饱成长的每个重要环节。为了霍小饱的一声爸爸,连续坐十几个小时飞机赶回来,停留半个小时又离开,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   钟息常常自责于让霍小饱失去享受父爱的机会,但他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小饱喜欢这里吗?”   霍小饱点头,“喜欢。”   “过段时间,如果小饱还是很想爸爸,就让外公带着小饱去见一见爸爸,好不好?”   霍小饱立即说:“好!”   他钻进钟息的怀里,小考拉似地抱住钟息的腰,小声说:“妈妈,不喜欢大雨。”   “雨很快就能停,明天就能出去玩了。”   “妈妈,大浪把小饱吞掉了。”   “不会的,海浪离我们还很远呢,小饱不用担心,妈妈会保护小饱的。”   霍小饱举起小拳头:“是小饱保护妈妈。”   在这方面,霍小饱完全遗传了霍司承,一大一小都喜欢执着于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霍司承坚持认为钟息每天早上醒来应该先亲他,而不是霍小饱,顺序不能错。   又想起霍司承了。   钟息深吸了一口气,变魔术似地从身后拿出一件小衣服。   “小饱看看外婆给斑斑做的衣服,是用小饱的旧围兜做的,小饱给斑斑穿上好不好?”   小饱“哇”地一声,“斑斑穿衣服!”   钟息把斑斑抱到腿上,让霍小饱给他穿衣服,霍小饱小心翼翼地捏着斑斑的爪子,把斑斑的前腿塞进袖筒,斑斑不情不愿地穿上衣服,下了床之后走路都不会走了,两条腿像两条硬邦邦直楞楞的小棍子,完全不受控制。   霍小饱一脸担忧。   斑斑在卧室里跌跌撞撞地绕了一圈,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它的新衣服。   七秒记忆的霍小饱很快就不思念爸爸了,他开开心心地带着斑斑在客厅里玩,把自己的积木分享给斑斑。   斑斑是一只很听话认主的田园犬,短嘴垂耳,尾巴总是弯成小问号,身上黑一块白一块,像盒装牛奶的包装图案。它也很喜欢霍小饱,不管霍小饱在玩什么,它都乖乖趴在旁边,霍小饱一嘀咕,它就竖起耳朵。   霍小饱学着小狗的姿势,趴在斑斑对面,还说:“斑斑你真可爱。”   斑斑立即凑上去蹭霍小饱的脸。   第二天的中午,一束明媚阳光破开阴云,天空恢复成湛蓝色,到了下午,地面已经完全干了,钟息站在院子里,仰头看了看屋后的山,开始筹划着搭建他的观星小屋。   钟毅德看着报纸,磕着瓜子,应和道:“搭一个,挺好的,我最近对这个星座颇有研究。”   周斐皱起眉头,反驳道:“什么星座?星座不是测性格的吗?”   钟毅德摆摆手:“天文学意义上的星座,是指恒星的组合,懂不懂?”   周斐嗤道:“就会这么几句话,少拿出来抖搂,也不怕被孩子笑话。”   钟息在一旁听得忍俊不禁。   他抬手遮住眼光,仔细地观察周围的地势。   小岛上生活节奏很慢,供给平衡,木材和工人都不需要提前预约,木材店的老板告诉钟息:“你先把地址选好,然后量一下尺寸,告诉我,我就喊人带着东西过去。”   钟息笑着说:“好,谢谢您。”   回来之后钟息就开始丈量尺寸。   他想在山上搭一座小木屋,不需要多大,能容纳两三个人就可以,屋里有一张榻,让霍小饱在上面睡觉,有一张小桌,放几本书,有一盏小灯,屋檐下应该有一个宽台,专门放钟息带过来的几架高精度望远镜。   钟息心里大致有了构想。   他拿着卷尺量好尺寸,又开始除杂草。   霍小饱被钟毅德抱着走上来,钟息用树枝在地面上标记了几个圈,霍小饱就蹲在圈圈里,像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   钟息拿着小草扫了扫霍小饱的鼻子,霍小饱痒得打了个喷嚏,钟息笑出声来。   霍小饱气呼呼地抱住钟息的腿,撅着嘴巴说:“哼!”   钟息摸摸他的小脑袋。   霍小饱还是撅着嘴巴:“妈妈我生气啦!”   钟息于是蹲下来亲了亲他,诚恳道歉:“对不起呀!”   霍小饱立即咧开嘴笑。   钟息花了两天的时候除完杂草,就等着木材老板带着工人们上门。   这天夜里,钟息抱着霍小饱坐在石头上,他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霍小饱:“小饱,想知道这些星星叫什么名字吗?”   霍小饱说:“想!”   钟息一一给他讲解。   霍小饱听得很认真,比看动画片还认真。   钟息讲着讲着忽然想到很久之前他躺在观星别墅的床上给霍司承讲这些,霍司承还不如孩子认真。   钟息亲了亲霍小饱的脸蛋,心里一软,轻声说:“小饱,妈妈给你讲一个秘密好不好?”   霍小饱睁大眼睛,“秘密!”   “其实……”跟自己的小孩讲自己的童年幻想,钟息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还笑出了声:“其实妈妈一直觉得自己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   他指了指天上,“有一颗不是很亮的星星,在那边。”   霍小饱看不到,但他一点都不怀疑钟息的话,震惊地瞪大眼睛。   钟息像讲童话故事一样,把年少时的幻想讲给霍小饱听:“那颗星星上也有很多人,有城市有高楼,有山有海,也很漂亮。”   他还想说:那边和地球很像,但有一点不一样,那边没有联盟、没有军校、没有等级差别,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信息素的有无,把人群分成三个高低分明的类别,那里没有所谓注定平庸的beta,每个人都很友好,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他当然没有把这些讲给霍小饱听,霍小饱肯定听不懂。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怎么又把幻想说得像真的一样?   有了霍小饱以后,或者说,霍司承从海军突击队回来之后,他就变了很多。三个人里,他的性格是变化最大的,他好像一夜之间变得成熟冷静,还时常嫌弃霍司承幼稚。   盛煊经常说,如果俞可钰回来,一定认不出他。   不过他现在才慢慢发现,那个看星星的小人从未离开,而是一直住在他内心最深处。   再次说出这些傻乎乎的话,钟息只觉得恍如隔世,脸颊竟然有些发烫,他刚想对霍小饱说:“妈妈讲故事呢,不是真的。”   霍小饱一脸认真,还皱起小小的眉头,他忽然紧张地转身抱住钟息,委屈巴巴地问:“那……那妈妈在漂亮星星上也有一个小饱吗?”   钟息愣住。   “小饱只有一个。”霍小饱强调道。   钟息立即抱紧他,笑道:“当然了,小饱只有一个,是独一无二的小饱。”   霍小饱这才安心。   他对钟息说:“妈妈,我找不到星星。”   那颗星星根本是钟息的臆想,并不存在于这块黑丝绒般的夜幕,钟息抱着霍小饱晃了晃,说:“星星又消失了,因为妈妈不想回去了,妈妈想留在这里陪小饱。”   霍小饱想了想,仰起头望向天空。   钟息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可回去之后他发现霍小饱好像有了心思,他以前都对外公喜欢看的星辰密语完全不感兴趣,现在却乖乖坐在外公腿上,看科教频道主持人讲述联盟最新研发的航天器。   钟息看得发笑,蹲在他旁边,捏了捏他的脸蛋,问他:“小饱看得懂吗?”   霍小饱眼神呆呆。   “当然看得懂!”钟毅德对霍小饱很自信,问:“小饱,天上除了太阳还有什么?”   霍小饱想了想,说:“小熊和斑斑!”   钟息噗嗤一声笑出来。   “好啦,两岁的小呆瓜看什么科教频道?不要把眼睛看坏了。”   钟息让霍小饱去和斑斑玩。   听到自己的名字,斑斑立即跑过来,霍小饱装出小老虎的样子吓唬斑斑。   斑斑慌忙往房间里窜,一下子撞在床底的盒子上,咚的一声,霍小饱连忙跑过去,抓出盒子,一边摸着斑斑的小脑袋,一边说:“斑斑不怕,揉揉不痛。”   这是一个没见过的盒子。   他好奇地打开。   看到了爸爸妈妈的合照。   是又皱又破的合照。   钟息走进来就看到三角饭团一样坐着的霍小饱,他觉得奇怪,轻声唤道:“小饱?”   霍小饱转过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向钟息,他手里拿着一张全家福。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   钟息感到心脏猛地刺痛了一下,连忙蹲下来把霍小饱揉进怀里,鼻腔泛起浓浓的酸意,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又哽住。   “爸爸好久不来找小饱,”霍小饱伏在钟息的肩头,委屈地说:“讨厌爸爸。” 第44章 (修)   那天晚上,钟息一直搂着霍小饱,霍小饱都睡着了,他还是舍不得放下。   其实霍小饱很早就开始独立睡觉,但钟息渐渐发现,孩子的独立很好培养,反而是大人对孩子的依赖,迟迟无法戒断。   他抱着小小的霍小饱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色,心绪随着周而复始的潮汐声在黑白之间游离,平静之下暗流涌动,他分不清自己是岸边的礁石,亦或是破碎的浪花。   直到夜深,他想,我有我自己的星星。   他不是被月亮牵引着的潮汐,不是日复一日被海水侵蚀又无法逃脱的礁石,也不是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浪花,他有他的星星。   他低头亲了亲熟睡中的霍小饱。   心绪逐渐被抚平。   第二天,木材店老板先运来第一批圆木,由工人们抬上山。   他的观星台正式开工。   钟息虽然没有亲自动手盖房子,但他一直在旁边帮忙,霍小饱偶尔也会过来。   忙起来的时候,山上连一处歇脚的地方都没有,钟息只能带着霍小饱去岛上的集市逛一逛,东升岛有一处有名的集市,年轻人居多,里面售卖各种各样的贝壳饰品。   钟息借来邻居家带宝宝椅的自行车,带着霍小饱准备出发。   周斐急匆匆走出来,拿着一大一小两条墨绿色围巾,“围个围巾,别着凉了。”   霍小饱第一次坐自行车的宝宝椅,在座椅里扭来扭去,还要求:“斑斑一起去!”   钟息一边给他系围巾一边说:“外面太冷了,斑斑要待在家里陪外婆外公。”   “好吧。”霍小饱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钟息骑着自行车沿着海边蜿蜒的小路,慢慢骑出云水村,虽然有冷风迎面而来,但钟息丝毫不觉得冷,他转头问:“小饱冷不冷?”   霍小饱半张脸都在围巾里,他张开短短的胳膊和腿,说:“不冷!”   “很快就到了,小饱再坚持一下。”   霍小饱也在空中蹬着腿,张牙舞爪地说:“啊!我帮妈妈!”   钟息笑得弯起嘴角。   岛路蜿蜒曲折,还有小幅度的上下坡,骑行需要费些力气,幸好阳光无限温柔,让钟息身心都放松。他载着霍小饱一路穿过光影树林,和晨起劳作的渔民,远处有一座落日灯塔,听闻到了傍晚,灯塔会在黄昏中熠熠生辉,坐在海边,能看到落日悬于塔尖。   钟息说:“小饱,我们晚上来这里好不好?”   霍小饱都没看清钟息说的是哪里,就急着捧场:“好!和妈妈来!”   钟息带着霍小饱来到集市,一进去就被琳琅满目的贝壳饰品晃了眼。   霍小饱发出一声声“哇”。   集市上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霍小饱,都觉得新奇,很快霍小饱就成了集市的一大景点,女孩子们围了上来,连声夸赞:“好可爱好可爱,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小孩,好小好乖。”   霍小饱非常羞涩,把脸埋在钟息的颈窝里,直到一个小姐姐在他耳边晃了晃贝壳风铃,他才慢吞吞抬起头。   “送给你,好不好?”   霍小饱先说:“谢谢姐姐。”   钟息提醒他:“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霍小饱鼓起勇气自我介绍:“姐姐好,我叫霍显允,我的小名叫霍小饱。”   小姐姐立即把贝壳风铃送给他。   逛完一个市集,霍小饱已经有了两条小手链,一只贝壳小兔,还有一串贝壳风铃。   钟息分文未花,满载而归。   霍小饱把其中一条小手链给钟息,“妈妈一个,小饱一个。”   钟息接过来,戴到手腕上。   “妈妈好看。”   钟息把霍小饱的手链拆开,取了几颗贝壳,等调整到适合霍小饱的尺寸,再帮他重新戴上,霍小饱的小胳膊被养得圆滚滚,像粉白的藕节,看着总让人想咬一口。   钟息作势要咬,霍小饱也不知道躲,就呆呆地看着他,满眼都是信任。   钟息忍住没咬。   两个人都戴上了手链。   霍小饱的小手搭在钟息的手上,两条白色贝壳手链也搭在一起,钟息俯身亲了亲霍小饱,说:“谢谢小饱。”   霍小饱咧开嘴笑。   他们穿过贝壳集市,再往前走,就是东升岛中学了。   在学校外可以看到操场上的跑步声,他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黎非明。   黎非明站在操场上,和身边的老师聊天,很快黎非明也注意到他,朝他抬了下手。   钟息颔首示意。   他惊讶于自己竟然这么快就融入了云水村的生活,竟然可以自如地和认识没几天的邻居打招呼,可以抱着孩子在市集里轻松闲逛,和来往的商户聊天……明明以前他连室友关系都处不好。原来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黎非明走过来,和钟息隔着铁架围栏,“小钟,你怎么来这边了?”   “带霍小饱来贝壳集市玩一玩,黎老师,你不是物理老师吗?怎么站在操场上?”   “兼了班主任,过来看看这群小猴子,岛上的孩子没有升学的压力,也没什么纪律性,体育课老是翻墙出去玩,所以我就经常过来看着。”   钟息笑道:“辛苦了。”   他的视线从黎非明转移到看台上的几个男孩,穿着高中的校服,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突然发出一声哄笑。   在那几个男孩身边,坐了一个很瘦的男孩,安安静静地坐着,看起来形单影只的,腿上放了一本书,手搭在上面,正一页一页地翻看,丝毫不被周围人影响。   就像有一个专属于他的小世界。   钟息很理解这种感觉。   他想起在军校的那几年,除了训练课很辛苦,教官很严格,以及霍司承的突然闯入,钟息的大学生活其实还算不错,军校的课程安排不算太紧,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放空和幻想,他经常坐在看台上发呆。   那时候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   “那个孩子有点自闭症。”   黎非明把钟息拉回现实。   “自闭症?”   “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是天生的,从小就不爱说话。”   钟息远远地看着,带了一层自闭症的滤镜,男孩的举动好像一下子就从安静变成了刻板,旁边聊得差点打起来的男生靠近他的时候,他忽然起身,仓惶地抱着书往旁边坐了坐,神情里的慌乱看起来确实不同于正常人。   黎非明见钟息看得认真,于是问:“你认识的人里也有自闭症吗?”   “这倒没有。”钟息笑了笑。   隔着铁丝网,黎非明打量着钟息的脸,突然说:“我好像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你了。”   钟息脸上的笑意敛了敛。   “很多年前,一本八卦杂志,封面是总督之子高调公开男友。”   这话几乎是一下子把钟息拽回到灰暗的情绪里,但他表现得很平静,并没有否认,而是调侃道:“按理说,你应该认不出我的,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和七年前判若两人。”   “为什么?”   钟息怔住,他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奇怪,明明一直被霍司承用心地爱着。   黎非明问:“变好还是变坏?”   钟息没法回答。   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只是变了。   变得有些陌生。   他和霍司承之间真正的转折发生在霍司承从海军突击队回来的那天。   那天霍司承带着一身伤出现在钟息家门口,钟息恨死了也痛死了,最后还是冲上去抱住他,紧紧圈着霍司承的脖颈,眼泪簌簌落下。   那天晚上,霍司承躺在钟息身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俞可钰的失踪变成压在他们心上的巨石,让他们失去了开心的权利。   同月,钟息自愿从弹药工程转到海洋生物,随着科考队一次次出海,和盛煊一样,寄希望于每一次海上航行,但结果都是失望而返。   有时候钟息坐在船上,因为晕船而蜷缩在角落里,顶着一张苍白的脸,看向一望无际的大海时,他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厌倦感,他明明不喜欢这一切,他对周围的一切人和事都提不起兴趣,他怀念从前的日子。   其实也没人强迫他上船。   可他做不到无视挚友的失踪,安然继续生活。   最难过的就在于此。   就像自从认识霍司承之后,他无数次感知到痛苦,深陷纠结,但最后还是妥协。   是他妥协了,责怪不了任何人。   后来钟息毕业,进入海洋生物研究所工作。   与此同时,霍司承在外交总部历练结束,即将空降蓝岩基地做理事长,那是他们纠缠不清的第四个年头,钟息前一天和霍司承闹分手,第二天霍司承就在研究所门口堵他。   车门一打开,满车厢的玫瑰,入目皆是娇艳欲滴的红,浓到快要溢出来。   霍司承说:“息息,我们结婚吧。”   周围人已经认出了霍司承,虽然不敢拍照,但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钟息拒绝了霍司承。   第二天,他就上了联盟热搜。   虽然只出现了两分钟。   霍司承紧急撤了和钟息相关的所有词条,可是悠悠之口是堵不住的,很快钟家一家三口成为天鹅湾小区的焦点,亲戚纷纷发来消息打探,周斐出门买菜都会被人盯着看一路。   钟息感到愤怒,他冲到观星别墅,想和霍司承正式断绝关系,却正好赶上霍司承的易感期,易感期里的霍司承脆弱可怜,压抑着强烈的情潮,伏在钟息肩头。   “息息,别走好不好?”   他握住钟息的手,平日里那样骄傲矜贵的人,此刻仰望着钟息,央求钟息的吻。   钟息又心软了。   霍司承的吻和他的爱一样,用温柔包裹着强势。他会说最甜蜜的情话,他满是爱意的眼眸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他说着他对钟息的一见钟情,讲述他对爱情的理解,还有此生只爱一人的承诺……   钟息那时太年轻。   他明知故犯,一错再错。   有时候他会怀疑自己也许不是beta,而是一个被霍司承完全标记的omega,不然他为什么逃不出霍司承的手掌心呢?   过了一个月,霍司承第二次求婚。   接着是第三次。   钟息从不否认,他感觉到了爱,甚至是看起来很完美的爱,霍司承那样的人,把他当宝贝一样宠爱着,即使外面腥风血雨,但霍司承的怀抱是安全的,两个人躺在一起是开心的。   但他慢慢意识到,原来感情只用爱来维系是不够的。   他渐渐对身边的一切提不起兴趣,即使霍司承给他买了最新款的望远镜,他也不想看。   下了班,他就一边看军事新闻一边等着霍司承回来,他害怕听到任何对霍司承不利的新闻,又怕霍司承瞒着他以身犯险。   他的时间在等待中消磨。   婚后半年多,他终于开始后悔。   但他后悔得太迟了,因为霍小饱出生了。   初为人母的喜悦让他短暂忘却烦恼,时间如白驹过隙。   一年之后他参加军校的百年校庆,遇到曾经的室友刘响,刘响一见到他就惊讶道:“钟息,你变化好大,我都认不出来了。”   钟息愣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真的认不出来了吗?   .   操场传来尖锐的口哨声。   “回教室回教室!不要在外面疯了!”   体育老师的喊声将钟息拉回现实,他猛地回过神,朝黎非明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李老师,那你继续忙,我带着小饱回去了。”   黎非明指了一条路线给他,“从前面那条路往前走,有一个小公园,里面有很多吃的,比如炸海蛎和章鱼煎包,都很好吃,可以带着小饱去尝一尝。”   “好。”钟息推着自行车离开学校。   到了黎非明说的小公园,钟息买了一份章鱼煎包,和霍小饱坐在路边分着吃。   霍小饱嫌烫,一直吐舌头。   海风吹来,霍小饱怕煎包被风吹走,急忙咬了一口,然后又一次被烫得吐舌头。他呜呜咽咽了几声,还没来得及委屈,煎包就散发出来浓郁的鲜香,钻进霍小饱的小鼻子,霍小饱想吃又怕烫,简直是进退两难,馋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得直跺脚。   钟息笑着看他,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见小家伙着急,钟息帮他吹了吹,不忘叮嘱道:“小饱,不可以告诉外婆我们在外面吃了煎包哦。”   霍小饱认真点头。   回去之后,周斐一眼就看出来霍小饱在外面吃了东西,她把提前温好的吸管杯拿给霍小饱之后,问:“小饱在外面吃了什么?”   钟息一愣,心里打起鼓来。   霍小饱谨记妈妈叮嘱,立即回答:“妈妈说不可以告诉外婆!”   “……”   周斐朝钟息看了一眼,钟息自知理亏,连忙去厨房打下手。   周斐点了点钟息的脑袋,恼火道:“怎么能带着小饱吃那些路边摊?”   “你啊,还跟小孩一样。”周斐感慨道。   钟息笑着耸了耸肩。   “尝尝特色小吃嘛,摊位很干净的。”   到了第二天下午,观星台的地基已经基本打好了,村子里的老人们纷纷来围观。   钟息不擅长处理这些热络场面,周斐立即替他迎了上去。钟毅德把从星海区带来的特产零食分了分,和老人们聊天。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邻居们和工人们都走了,黎非明骑着自行车过来,停在钟息家门口。   钟息正在收拾用过的纸杯。   “小钟,听说你要在山上搭个小木屋。”   钟息点头,“是,黎老师有什么建议吗?”   “山上虫蚁多,雾气重,木材得好好经过一番防腐加工才行,不然用不长久的。”   钟息神色严肃,“这个我倒没有问,多谢你提醒,我这就问一下袁老板。”   钟息拿出手机,刚拨出电话,黎非明忽然撇了自行车,冲进院子。   他的动作极其迅速,钟息都没反应过来。   等回过头时,霍小饱已经被黎非明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了。   原来是霍小饱想要给斑斑拿牛肉干,正踩着椅子往桌上爬,可是这张桌子只是一张轻便的折叠桌,哪里禁得住霍小饱这个小胖墩,桌子在霍小饱的攀爬下愈发摇摇欲倒,当霍小饱伸手抓牛肉干的时候,桌子的平衡也超越了临界点,轰然向霍小饱的方向倒去。   霍小饱“哇”的一声还在喉咙口,黎非明就冲上来接住他。   钟息吓得心脏停了半拍。   如果不是黎非明,霍小饱这次一定伤得不轻,说不定还要被桌子砸中,后果不堪设想。   他急匆匆走过去,霍小饱坐在黎非明的臂弯里,紧紧抓着黎非明的羽绒服,他被吓得一脸懵,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   钟息又惊又怕:“小饱怎么能爬桌子?”   霍小饱嘴角下撇,心虚地低下头。   黎非明笑着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没事没事,下次就不敢了。”   他掂了掂霍小饱,“小家伙还挺重。”   钟息说:“是啊,肯吃肯睡。”   “我隔壁家的男孩已经三岁多了,抱起来好像还没小饱重,不过小饱看着就很健康,你养他肯定非常用心。”   钟息笑了笑,“就怀他那段时间辛苦一些,后来就一直很轻松,他很乖,也不挑食。”   钟息仍然心有余悸,他对霍小饱说:“以后不可以爬桌子了,小饱知不知道?”   霍小饱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意思哭,只抽了抽鼻子,扭头望向黎非明的背面,然后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爸爸!”   霍小饱惊讶的喊声让钟息的脑神经猛地抽痛了一下,他循声望去。   霍司承站在门口。   他依旧英俊矜贵,穿着黑色大衣,在钟息家斑驳的蓝色栅栏旁,显得格格不入。 第45章 (修)   钟息瞬间感到这些日子的调节和缓冲,在霍司承出现的这一刻如同危楼一样摇摇欲坠,俄顷间天旋地转,有一簇凉意从指尖末梢迅速传达到心脏,痛感席卷全身。   他以为记忆会带他溯洄至分开的前夕,但脑海里却意外地出现了他和沈彬白相约面基却在咖啡厅遇到霍司承的那个画面。   他还是出现了。   他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钟息的生命,他永远汹汹而来,打乱钟息的全部步调。   还美其名曰是“爱”。   明明已经过去半个月了,钟息已经尝试着用很多琐事填充生活,他努力让自己开心起来,母亲每天都在炖营养美味的汤,父亲每天抱着霍小饱看科教频道的星辰密语,等着观星台搭建好之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山上看星星……那么好,明明一切都那么好。   霍司承一出现,钟息的情绪竟然就这样再一次陷入混乱和崩溃。   “小息。”   霍司承的声音穿过海风钻进钟息的耳朵里,钟息从惊惧中抽离。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他面前是抱着霍小饱的黎非明。   因为想伸手抱孩子,他和黎非明靠得很近。   这么近的位置,他几乎能想象出霍司承此刻会露出多么阴沉的眼神,他害怕黎非明因此受牵连,但当他抬眸望去时,却只看见霍司承眼底浓郁未散的思念,以及精心打扮下仍难以掩饰的颓然和失意。   霍司承似乎真的像盛煊说的那样,知道错了。   那又如何呢?   他们已经离婚了。   尽管这一次嫉妒和醋意没有占据霍司承的神经,他没有当着黎非明的面发作,但钟息并不打算为前夫的成长感到欣慰。   霍司承往前走了一步。   “小息,我们聊聊,好吗?”   钟息选择无视,他望向黎非明,恢复成温和的笑容,说:“黎老师,进去喝杯茶吧。”   黎非明微微愣怔。   他认出了霍司承。   和岛上那些不问世事的年轻人不同,黎非明并没有完全和岛外的世界脱轨。   他原本在清源基地读大学,二十五岁时父母相继生病,作为家中独子的他放弃了高薪的工作,回到云水村照顾父母,父亲去世后,他就留在了云水村的中学教书。   虽然近些年他降低了看时政新闻的频率,但他依然记得霍司承。霍司承还没任蓝岩基地理事长的时候就已经赫赫有名,时常出现在各种联盟军事报纸上,尤其是三年前在海军突击队里立下的几次奇功,黎非明记忆犹新。   当然,霍司承那张侵略感极强的英俊脸庞也很难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就确定了这个人是即将升任联盟总督的霍司承,因为顶级alpha的压迫感是伪装不出来的,尽管这个人根本不该出现在东升岛上的小渔村。   幸好黎非明天生就是处变不惊的性格,即使心里翻起巨浪,面色也如常。   霍小饱本来眼巴巴地望着霍司承,想要霍司承抱他,但他一下子记起床底下那些破破烂烂的照片,又想到爸爸这么久都没来,小手刚朝霍司承的方向张开,就气呼呼地收了回去。   他伏在钟息的肩头,垂着眼。   他哼了一声,决定先不理爸爸。   钟息走上台阶打开门,邀请黎非明进去。   黎非明察觉到霍司承落在他身上的危险目光,这让他有些迟疑,但他抬起头又看到钟息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以及钟息搭在门边的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的指尖。   钟息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镇定。   两难之下,黎非明最后决定帮助他的新邻居。   他抱着霍小饱走了进去。   钟息关门的前一秒,霍司承冲过来,用比钟息大十倍的力气,拦在门边。   门缝里能看见钟息漠然的侧脸。   “小息,你的七周年纪念礼物我已经收到了,对不起。”   提及七周年礼物,钟息心中更加难受。   可他的沉默让霍司承误以为自己有机可乘,霍司承立即说:“跟我回去,好不好?”   钟息怔了怔。   他没有问,你在这里过得开不开心,你的心情有没有好一点?现在还会做噩梦吗?   他只是说,跟我回去。   钟息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更失望了。   好像失望到顶点之后都不会感到难过了,反而生出一种无奈。   他看着低眉顺眼的霍司承,终于明白身份差异巨大的两个人仅靠爱意支撑的感情有多孱弱,爱意稍减,感情就会随风动摇。   霍司承从门缝里看到黎非明抱着霍小饱坐在沙发上,他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隔着门板的僵持瞬间变成霍司承单方面的冲撞,钟息无力抵抗,只能低声道:“霍司承!我的意愿就这么不值得被你尊重吗?”   霍司承愣住,手臂悬在半空。   “我有没有说过,我想离开,请你不要来找我,我不会剥夺你的抚养权,等我安顿下来之后会让我爸带着孩子去见你,我有没有说过?你为什么永远都学不会尊重我?”   “我只是——”   “你只是爱我,我知道,”钟息慘然失笑,“你的爱太珍贵了,交给我是我的荣幸。”   “我没有这个意思,息息。”   “不要这样叫我。”   这几个字仿佛一盆冰水迎头浇下,让霍司承僵立当场。   钟息说过的,他永远比不上从前的霍司承,所以连昵称都不许他篡用。   房间里暖色调的灯光依然不能软化钟息,他的脸上有一种平静的冷漠,不似从前的郁结神伤,像是冬夜无波无澜的海面,不管霍司承的情绪有多激烈,他都不为所动,仿佛霍司承在他眼里只是一个莽撞冒失的陌生人。   霍司承后知后觉地发现,钟息离开蓝岩基地之后变化很大。   钟息的气色好了些,两颊有淡淡的红晕。   头发好像长了些。   他穿着鹅黄色的棉服,棉服的口袋上绣着绿色的卡通字母,整个人看起来灵动又可爱。   现在的他和在基地时判若两人。   他想起盛煊说的:和你在一起,他出行都不方便,去哪里都被人跟着,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所以,钟息以前是这样的吗?   眸子亮晶晶的,整个人都被注入了活力。   霍司承往后退了一步,门缝就只剩一指宽,钟息松了口气,耳边传来霍司承低哑的声音,“小息,我想和你聊一聊,这些天我一直很后悔,也很想念你和孩子,我知道你现在在这里过得很好,但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钟息感到厌烦,他不想看见霍司承,不由怒道:“你的失忆真的很严重,霍司承,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离婚了,离婚你懂不懂?我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霍司承心里一惊,立即反驳:“没有离婚!”   说完又觉理亏,喃喃道:“……没有离婚,是我的错,我那时太冲动了,太冲动了,我根本不想和你离婚。”   “是我想和你离婚!”   霍司承语塞。   “是我,”钟息加重了语气,“是我想和你离婚,跟你冲不冲动后不后悔没有关系!”   霍司承的瞳孔猛地缩起,脸色愈发的差。   “小息,我知道我错在哪里了,我不该以身犯险,我——”   霍司承话说到一半,电视机里忽然传来新闻播报声:【距霍理事长前往红蓝边境视察已经过去一周,赭石基地办公厅发言人在今早的例行记者会中表示将全力配合接下来的总督竞选,这是赭石基地原理事长岳立泉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捕之后,赭石基地办公厅首次公开回应记者提问……】   距霍理事长前往边境视察已经过去一周。   钟息冷笑一声。   所以霍司承还是这样,他的轨道不会因为钟息而发生改变,他的爱很多,都给了钟息和霍小饱,但爱从来不是霍司承生命的全部。   其实俞可钰早在七年前就提醒过钟息了:   “侵略、挑战、反叛,领袖型人格。”   “很难不被他吸引,是不是?”   “但……说实话,未必适合做恋人。”   钟息尝试着磨合,最后只把自己磨成了没有棱角的圆石。   新闻播报瞬间推翻了霍司承刚刚的悔改承诺,霍司承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哑然失色,用力推开半扇门,急切地解释道:“小息,你听我说,这次的边境我不能不去,武装部署已经完成了,如果不去,会给赭石基地错误的信号,反而更危险,但是……但是我带了替身,我真的带了替身,而且我在边境交火地带只停留了二十分钟,我……我可以保证我的安全,小息……”   钟息疾声打断他:“好了,霍司承,我不想听你说话了。”   霍司承只能噤声。   钟息有时候会很讨厌自己的温水脾气,从小被教育得太乖太温顺,就算气极了,也说不出什么狠话,但凡他从失忆的霍司承那里学几句伤人的话,也不至于如此憋闷。   霍司承望向钟息的侧脸,依旧清秀温和,睫毛纤长,此刻他真的很想把钟息抱进怀里。   前两个月他为什么不多看几眼呢?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   这些日子他在家里找寻所有他和钟息相爱的痕迹,他在书房里找到一沓道歉信,都是他写给钟息的,有“不按时到家的道歉”、“回到家不脱外套就抱钟息的道歉”、“喝得醉醺醺还要亲小饱的道歉”……落款都是霍司承的名字。   钟息曾经将这些无聊的道歉信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放进一只精美的笔记本里,但他没有带走,只随意丢在抽屉里。   感情原是最坚牢又是最易碎的。   他可以坚持七年,却不能再坚持两个月。   “小息,以后我再也不会做这样冲动的事情了,之前是基地理事长,和其他基地有利益冲突,必然有危险,之后我成为总督,就不会有这些事了,你看霍振临,他——”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钟息烦躁地打断霍司承,他用力推门,“你走不走?”   霍司承不能和钟息对峙,只能寄希望于不远处的霍小饱。   还有霍小饱。   这是他和钟息的孩子。   钟息说了,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这些日子他想孩子都快要想疯了,一入睡就梦见霍小饱在他怀里软软糯糯喊爸爸的样子,他急切地喊了一声:“小饱,爸爸在这里。”   钟息脸色突变,下意识抓紧门把手。   霍小饱本来被周斐抱在怀里,他软趴趴地伏在周斐的肩头,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周斐抱着他走到窗边,以免让他听到父母的争吵,但霍司承突然抬高音量喊霍小饱。   霍小饱听到霍司承的声音,立即抬起头。   “爸爸……”他小声回应。   霍司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握住钟息的手说:“小息,你让我见见小饱,他肯定很想我,肯定很想我。”   霍小饱是钟息的死穴,他没办法狠心到剥夺霍小饱享受父爱的权利。   钟息用力到几乎要把门把攥断。   霍司承又说:“小饱,过来。”   霍小饱眼巴巴地看了看霍司承,忽然委屈地皱起小脸,他扭过头,伏在周斐的肩头呜咽出声,他抽抽搭搭地说:“不要、不要爸爸了,不要爸爸了……”   霍司承霎时间如入冰窖,心脏都停跳了几秒,原来他失去的远不止爱情。   他失去了一个全心全意爱父亲的孩子,失去了孩子热切无瑕的真心。   他失去挽回婚姻的最大筹码。   钟息咣的一声把门关上,反锁。   周遭终于恢复平静。   钟息快步走上去,把可怜兮兮的霍小饱接到怀里,霍小饱闻到钟息身上的味道,很快又不哭了,他看着紧闭的门板,发现霍司承被关在外面了,豆大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钟息只能柔声哄他。   新闻还在播放:【有军事专家指出,霍理事长的边境之行再一次证明了蓝岩基地强悍的军事实力,无论是战场态势感知能力还是远程精确打击能力,蓝岩基地对赭石基地都具有压倒性优势……】   钟息脸色阴沉地关了电视。   “我终于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你,”黎非明突然开口:“很多年前,一个八卦杂志,总督之子高调公开男友,好像是这个标题。”   钟息没有聊天的心情,只说:“挺八卦的。”   黎非明笑了笑,“所以我现在和未来总督只隔了一张门板?”   “很荣幸吗?”   “对普通人来说,确实很荣幸。”   钟息缓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善,于是说:“抱歉,黎老师,把你卷进来。”   “没关系。”   霍小饱哭得厉害,钟息哄了很久,直到霍小饱趴在他肩头睡着了,周斐才提醒他放下。   天色已经暗了,海浪一声响过一声。   钟息想,霍司承应该已经离开了。   他那么忙,应该不会把时间花在无谓的等待上,他对黎非明说:“黎老师,实在抱歉,耽误你这么久,我送你出去吧,今天家里有点乱,明天请你来我家吃饭。”   黎非明点头说好,跟着钟息往门口走,“饭就不用了,邻里之间帮一下没什么。”   结果刚打开门,就看到霍司承还站在院子里,长款黑色大衣将他的背影衬得很是深沉,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温和的脸色在看到钟息身边的黎非明时陡然僵硬。   但也只僵硬了一瞬。   他轻声说:“小息,这座小岛很美。”   钟息没有搭理他,站在台阶上对黎非明说:“黎老师,慢走。”   黎非明走到院子里,和霍司承擦肩而过时明显感觉到极其强势的信息素压制,他勉强露出礼貌的微笑,霍司承则是冷眼颔首。   他看着黎非明走出院子,然后变脸似地立即切换成温和的笑容,快步走向钟息。   “小息,我给小饱做了辅食,是他喜欢的南瓜饼,还有饼干。”   他的手里拿着两只便当盒。   他把霍小饱那一份递给钟息,钟息尽管满心不愿意,但还是皱着眉头接过来。   “这是给你做的。”霍司承又拿起另一份。   “霍司承,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霍司承想要解释,钟息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不想见到你,我不想在这座岛上见到你,我来到这个岛就是为了远离你,如果你还要纠缠,想用七年前那些死缠烂打的招数逼我就范。”   “霍司承,我会恨死你的。”   钟息提到恨,霍司承眸色陡暗。   “老婆——”他试图用道歉信上的称谓挽回。   钟息转身关门,干脆利落。 第46章 (修)   霍司承在院子里守到半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离开。   钟息也几乎一夜没睡。   霍司承守着院子,他守着霍小饱。   小家伙睡得不怎么安稳,眼角和鼻尖都是红彤彤的,是哭了很久留下的痕迹。   他的睡姿完全遗传霍司承,大咧咧的,手脚各占一地,像一只小海星。   钟息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放在七年前,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会和霍司承共同孕育一个小生命,这个小生命会在他的肚子里生活十个月,然后降生到这个世界,会健康快乐地长大。   其实他更想不到,他和霍司承能结婚。   他和霍司承在七年前的七月相遇,十月确定关系,十二月霍司承就去了海军突击队。   那时候钟息是真的想和他分手,也是真的提出了分手,但霍司承不同意。   不同意就不同意,钟息没有精力和霍司承争吵,他以为时间可以解决这个难题,他继续上课,继续三点一线的生活,他刻意不去关心关于突击队的任何新闻,也不愿和盛煊说话,他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周末去榕山看星星时,他会自言自语:“你又出现了。”   片刻后低头嘀咕:“你不要再出现了。”   军校三年级的时候,周斐开始给钟息安排实习,因为进工程局需要实习经历,钟息拒绝无效,被迫开始往返于军校和研发公司之间,但他在研发公司里过得很不开心。   复杂的同事关系和工作负荷都让他倍受煎熬,那几个月他总在看星星时偷抹眼泪,觉得人生好没意思,但又无从反抗。   他没把自己郁结的情绪告诉任何人,但是某一天,他脚步沉重地走进研发公司,还没坐到工位,一向严厉的上司忽然走过来,把签过字盖了章的实习证明放到他的桌上,告诉他:“小钟,学业繁重的话,就不用来这边了。”   钟息愣住。   走出研发公司时,他突然反应过来。   霍司承的电话及时地打过来,“恭喜息息实习结束,我请你看电影好不好?”   钟息皱起眉头,“你发疯了?”   “没有啊,”霍司承轻笑,他永远吊儿郎当,自顾自说话:“这两天没什么事,队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可以放电影的投影仪,息息,我们一起看电影吧。”   钟息根本不懂霍司承在说什么,霍司承已经开始安排:“好了好了,我帮息息买好票了,一家私人电影院,下午两点半的场次,二排三号,看星际穿越怎么样?”   “你又这样!”   钟息生气到冒火。   霍司承远在几千公里外,还不知悔改地肆意插手他的人生。   钟息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去,但腿还是不受控制地往那家私人电影院迈,明知道隔空同步看电影这种行为很傻,但他还是坐在了二排三号的位置,静静等待电影开始。   私人影院一共六个座位,但只有钟息一个观影人,钟息并不意外。   清场是霍司承惯常的做派。   当主角们乘着燃料所剩无几的飞船朝着最后一颗附近星球进发时,钟息的身后忽然来了一个人,身形高大,他坐了下来。   钟息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种预感。   他屏住呼吸,往后看。   看到了霍司承。   霍司承朝他挑了下眉,笑道:“想我了吗?”   钟息怔怔地望着他。   Matthew在黑洞中不停地掉落时,霍司承倾身过来,在钟息的唇上印了一个吻。   他说:“我好想你,息息,我高估自己了,我根本做不到三年不见你。”   钟息那时想,能给我一个霍司承从没出现过的五维空间吗?   但霍司承没给钟息这个机会。   钟息被霍司承亲得发懵,舌根都疼了,霍司承说:“军舰在温西港口停靠一夜,我就趁着机会回来一趟,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   钟息窝在霍司承怀里,一声不吭。   他拉开霍司承的领口,看到霍司承肩膀上有一处贴着防水贴的伤,有浅浅的血迹渗出来,霍司承说:“一点小伤,息息不要担心。”   他说:“从明天开始,息息就不用去公司实习了,开开心心地在军校里过完剩下的一年半,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呢。”   霍司承总是对钟息的生活了如指掌,但钟息却无法触及霍司承的生活。   钟息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说“有我呢”,可是让钟息日夜揪心的人也是他。   再等醒来时,电影早就放完。   霍司承已经离开,身边空空。   钟息用手捂住脸,不可自抑地哭出声来。   他既没来得及和霍司承说分手,也没来得及说出“我很想你”,霍司承总是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理清这段感情的时间。   霍司承匆匆而来,匆匆离去。   带来希望又带来失望。   一个月后,他从盛煊那里得知,霍司承带领小队经过殊死搏斗,干翻了一队想要破坏海床设施的特工,立了大功。   钟息只是喃喃重复:“殊死搏斗?”   盛煊无奈:“小息,别多想。”   那时候钟息想,等霍司承回来,我就和他分手。   谁知道等来一身伤的霍司承。   其实钟息是先收到霍司承的遗书,再见到霍司承的,霍司承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平安归来,所以提前准备了遗书,钟息是唯一收信人。战事太激烈,霍司承一度失去和军舰的联系,他的遗书就这样被战友草草寄了出去。   那天钟息颤抖着打开信封,门突然被人敲响,霍司承站在门外,风尘仆仆。   他的脖子、胳膊和腿上都有伤。   他还是混不吝地挑眉笑,语气虚弱又故作轻松:“我怎么舍得让息息当小寡妇?”   钟息冲上去抱住霍司承。   在钟息平淡如水的生活里,霍司承是意外中的意外。   他好像是老天派来专门给钟息的生活增加波澜的,钟息也一直说服自己去习惯。   直到现在,他突然意识到——   如果生活注定要起波澜,为什么他只能被动承受霍司承的侵袭呢?他为什么只能逼自己去配合、去适应霍司承的人生轨迹呢?   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轨迹。   除了那颗星星,钟息好像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热爱。   他之所以爱霍司承,不就是爱他的赤忱、勇敢和他骨子里的英雄情结吗?   夜深时,他起身走到窗前。   从二楼看下去,霍司承依旧坐在院子里。   钟息从来没有用这个角度看过霍司承,他俯视着霍司承的失意、颓然、狼狈。   真奇妙,这是第一次。   霍司承受困于爱,而钟息拥有决定权。   .   文副官送来急件时,霍司承还在车上补觉,他一夜没睡,又吹了一夜的海风,回到车上已是身心俱疲,躺下来就睡着了。   文副官走到车边,等了几分钟。   霍司承睡也睡不安稳,很快也就醒了。   “理事长,对阮云筝的审讯有了新进展,她承认和岳立泉以及张牧有过利益往来,还有——”文副官顿了顿,说:“她想交代一件和您失忆有关的事,但前提是您答应她,之后不会针对她的儿子,能让霍子书平安长大。”   霍司承揉了揉眉心,冷笑一声。   “就说我答应她。”   文副官立即拨通了电话,一番交涉之后,阮云筝交代了她隐藏许久的秘密。   文副官听完之后脸色陡变,他放下电话,对霍司承说:“理事长,据阮云筝交代,钟先生去君山塔台报备无人机表演的当天,张牧就将这个情况告诉了阮云筝,在阮云筝的安排下,张牧将有误差的直升机路线图和时间表给了钟先生,所以如果按照错误的时间计算,您到达君山森林上空时,钟先生的无人机表演已经开始了,但那时紊流已经开始——”   “所以,她推测您那天看到的也许不是表白,而是某些混乱的、和表白相反的话。”   霍司承怔住。   “也许正是这些话,留存在您出事时的神经里,继而导致了您对钟先生和孩子的遗忘。”   霍司承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在一阵阵抽痛,后脑勺内神经像放电一样将痛感传送至全身,他整个人都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后背弓起,额头上青筋明显。眼前的景象都变得虚茫,有些画面倏忽间出现,又瞬间消失不见。   霍司承猛地抓住扶手。   文泽立即询问:“理事长,您没事吧?”   霍司承徐徐从神经搅动的痛楚中缓过来,唇色依旧发白,文泽立即递上手帕,“理事长,是神经痛又发作了吗?我现在立即联系周医生。”   霍司承摆手道:“不用。”   他踉跄着下了车,径直往钟息家的方向走。   钟息住的地方处于云水村的南端,门前有一条宽宽的马路,和大海只隔了一片草地,视野开阔,的确与灌木丛围绕的军区不同。   霍司承想,他可以将总督府的地址改成海边,改成更宽阔更宜居的地方。   他快步往钟息家走。   他要告诉钟息,他不是故意要忘记最爱的两个人,他也很痛苦。   是巧合,是命运捉弄。   现在他后悔了,知道错了,想挽回。   他要立即告诉钟息。   但脚步却在快接近钟息家院子时停住。   他看到钟息穿着一身轻便地在山上指挥着木屋的搭建,钟息手里拿着图纸,穿行在几个工人之间,他好像对搭建木屋胸有成竹,脚步轻快,丝毫不慌乱,当工人过来问他:“钟先生,这边你想用钉子还是砍卡槽啊?”   钟息立即回答:“不用钉子,就用卡槽,麻烦您在圆木的两端削方形的凹槽。”   “好嘞,那工程量可就大了。”   钟息笑着说:“我另加钱。”   又有一个瘦高的工人上了山,大声说:“钟先生,防腐漆送过来了,现在刷吗?”   钟息指着已有雏形的木屋边框,举起手示意工人过来,“这儿!麻烦您刷这里!”   山不算高,半山腰的说话声依稀能辨。   霍司承怔怔地望着。   钟息好像变得有些陌生。   在他的记忆里,钟息似乎一直沉默、柔软、轻声细语地陪伴在孩子身边,但他转念又想起盛煊说的,他和钟息的第一面。   ——是你被美色迷惑,然后被他一枪爆头。   钟息是弹药工程专业唯一的beta。   他以星海区总分前十的成绩考入军校。   他入学一年就可以独立驾驶扫雷车,在演习中轰炸碉堡,尽管只是为了学分。   盛煊对于钟息的描述,霍司承一直没有太相信,他觉得那不过是盛煊为了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夸张和渲染。   不过……那天在儿童乐园,钟息一人持枪也可以命中十环。   他一直很优秀,不是被豢养的金丝雀。   正想着,工人们突然发出一声哄笑。   “诶哟,钟先生,这个颜色涂出来就和动画片里的玩具房一样了!”   一般用来给木材做防腐的木蜡油都是红褐色或者檀木色,结果钟息订了四桶黄色的防腐漆,工人刚掀开盖子就笑出声来,连忙建议道:“钟先生,还是换成木头色吧,耐看又不显眼,这个黄色实在是太亮了,整个云水村……不对,整个东升岛都见不到一座黄色房子啊。”   钟息却坚持:“没关系的,我家小朋友会喜欢,显眼也没关系。”   “行吧,我们听您安排。”   钟息站在一旁指挥着工人们搭木屋框架,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一根根圆木整齐排列在地基上,再由工人刷上防腐漆,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和煦但不刺眼。   林间传来鸟叫声,仔细听来还有些悦耳。   钟息把铅笔放在眼前,简单地丈量着木屋的高度,想着需不需要砍掉一点两侧斜逸的树枝。   他眯起左眼,缓缓举起铅笔,然后一步步往后退,不料踩中石块,脚踝一扭,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幸好有人搂住他。   是霍司承。   霍司承紧紧搂着钟息的腰。   这个力度竟让钟息愣怔了一瞬。   让他想起还没确定关系时,每当他吵着闹着说希望霍司承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时,霍司承就会笑嘻嘻地抱着他,表情温和,手臂却用力,他把钟息箍在怀里,也是这样的力度。   霍司承在钟息的生命里留下太多印记,以至于一个简单的拥抱都能触发回忆。   钟息脸色僵了僵,用力从霍司承的臂弯里挣脱出来,眉眼里的轻松笑意瞬间消失。   霍司承害怕钟息冷脸,轻声说:“我不是来打扰你的,我只是、只是看一看。”   “看过了?”   钟息的面色恢复如初,他低头看图纸。   “看到你这样,我想,我以前可能是太自私了,没有给你发挥才能的地方,回去之后你可以进天文馆工作,小息,从今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钟息冷冷地看着他,“霍司承,所以你现在不仅不能体察我的痛苦,连我的快乐都不能感同身受了吗?”   霍司承愣住,眼神里空茫一片。   钟息说罢就要转身,霍司承还是不死心,他想减轻自己的罪行,于是抓住钟息的胳膊,急切地告诉他:   “小息,我也不想忘记你和孩子,阮云筝交代了,她指使张牧给你错误的直升机时间表和路线图,你那天放出来的无人机表演,我在直升机上应该是看到了,但我看到的是乱的、是错的,有可能意思完全相反,正因为如此,我才会——”   钟息却打断他:“我不关心。”   霍司承脸色陡变。   钟息收回胳膊,平静道:“即使没有事故,没有失忆,我们也迟早会有这一天。” 第47章 (修)   对于钟息的指责,霍司承感到迷惘。   最先出来的情绪竟然不是痛苦,而是迷惘。   他问钟息:“小息,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这天阳光明媚,穿过树枝在钟息的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掩住他微垂的眸,钟息扭过头,望向自己的小木屋,沉默不语。   盘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是,事实已经如此,霍司承要做些什么才能使破镜重圆呢?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比如边境这件事,我是在部署了武装、明确了力量对比,也分析了形势的基础上,确保岳立泉不敢有任何行动,才从基地出发去边境的,事实也证明我的策略是对的,小息,我明白你的担忧,但我不会莽撞冒险,我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霍司承顿了顿,又说:“当然,直升机事故这种事,我没法保证,不过我前几天已经在调整自己的警卫部署,以后出行,我一定会采取最安全最稳妥的方式,绝不会让你担心了。”   钟息蹙起眉头,无奈的情绪逐渐转化为烦躁,他把霍司承拽到一边,厉声质问他:“最安全、最稳妥,有哪一任联盟总督敢打这种包票?你为什么总是那么自信?”   霍司承不负责任的语调彻底激怒了钟息,钟息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几次大难不死,所以完全不把安危当回事?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奄奄一息了才叫危险?”   “小息……”   钟息把情绪一股脑地宣泄出来:“你有没有想过岳立泉为什么要对你赶尽杀绝,因为你太强势了!你总觉得自己应该掌控一切!”   钟息被气到心口发疼,说话都艰难,“明明蓝岩、赭石和清源三个基地是同生并存的关系,但你锋芒毕露,处处都要碾压别人,你有没有想过你将来是要做联盟总督的?”   霍司承眸色渐沉。   “岳立泉想杀你,我一点都不意外,霍司承,你树敌远不止岳立泉一个人。”   “小息,我会保护好自己。”   钟息失笑,顿感无奈:“但愿如此吧。”   尽管现在一切风平浪静,但钟息心里仍然有顾虑和隐忧。   霍司承太年轻,权势又太盛。   离总督任职仪式还有两个月,想要风平浪静地度过这两个月,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霍司承全然不担心。   一次直升机失事根本给不了他什么教训,他在过往的军事行动中受过更严重的伤。   他的自信也没有半点损伤。   因为借由这次事故,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岳立泉和阮云筝送进监狱。   他认为这算是因祸得福。   其实钟息也能理解,霍司承的父亲是联盟总督、母亲是金融巨擘,他一出生就万众瞩目,分化结果还是十级的alpha,他的学习能力和身体素质都优秀到异于常人,他在称颂和崇拜中长大,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选择几乎没出过错……这样的人,不自信才奇怪。   也许霍司承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爱上钟息,而钟息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溺,回不了头。   回不了头,停下来歇一歇总可以吧?   钟息想。   他最后一遍警告霍司承:“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别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霍司承握住钟息的手,不顾钟息的挣扎,用力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扯了一下,俯身靠近想要吻他时,却看到钟息全无爱意的眸子。   像寂静夜里的无风海面那么平静。   “也许你该找一个omega,”钟息抬眸望向他:“完全标记之后就再也离不开你的那种。”   霍司承颓然地松开手,摇了摇头:“可是我爱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个,小息,我想你们回到我身边。”   还是那句,我想。   霍司承永远是主语。   钟息睫毛轻颤,他无奈道:“霍司承,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看着霍司承缓步下山。   钟息的话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刺伤了霍司承的高傲,霍司承接受了钟息根本不愿跟他回家这个事实,整个人被失意的痛苦贯穿,他的背影显得疲惫且狼狈,步伐愈发沉重艰难。   明明阳光和煦,可霍司承却隐于暗色中。   钟息把手藏在袖子里,指尖掐进掌心的肉,痛感逼迫他不去看,不去想。   感情最怕的就是藕断丝连。   霍司承走下山,沿着石板路来到钟息家的院子。   霍小饱正坐在院子里和斑斑玩耍,他拿着橡胶骨头在前面跑,斑斑在后面追。   小人和小狗玩得正开心。   霍小饱穿着可爱的小棉袄,踩着圆头的儿童雪地靴在院子里踩树叶影子,小狗在后面追他,跑起来的时候,他柔软的头发随风飘起,脸颊红扑扑的,有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   霍司承看得晃了神。   儿童乐园里的霍小饱都没这样开心过,明明那里有最丰富的设施和最有趣的玩具,但此刻的霍小饱就像一个小精灵,属于大自然,他的一举一动都那么活泼可爱。   是斑斑先发现了霍司承。   一个高大的陌生人缓缓逼近,斑斑竖起耳朵,警惕地发出低吼声。   霍小饱抬起头,看到霍司承走过来。   他呆呆地停在原地。   斑斑察觉到小主人的情绪变化,勇敢地站在霍小饱面前,朝着霍司承一阵狂吠。   周斐听到动静走出来,看见霍司承,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还是霍司承主动说:“妈,你们辛苦了,对不起。”   如果不是霍司承,周斐和钟毅德也不至于一大把年纪还举家搬迁。   周斐低下头,在心里叹了一声。   她没法把霍司承当一个普通的晚辈看待,也没法因为他的身份就对他和颜悦色。   若是以前……算了。   霍司承见周斐不愿理他,于是望向霍小饱,看到朝思暮想的儿子,他的脸色立即变得温和,他朝霍小饱招了招手:“小饱,过来。”   霍小饱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住。   他总觉得爸爸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爸爸都不会这样朝他招招手,只会快步走过来,一下子抱起他。   以前爸爸脸上总是挂着笑。   以前妈妈从来不哭。   想到这里,霍小饱扭过头,赌气地朝着周斐的方向跑,周斐伸手接住他。   斑斑始终护着霍小饱,它紧紧盯着霍司承,等霍小饱被周斐抱起来,它又转过身朝着霍司承凶巴巴地叫了两声。   周斐抱着霍小饱回了家,关上门。   霍司承只觉得神经绞痛到了极点,一时间站都站不稳,身形晃动。   文副官走上来扶住他。   “理事长,要不我先扶您回去,周医生已经来了,在岛上医院。”   霍司承望向紧闭的房门。   几步之遥。   他却无法再靠近。   二十八年的人生里,除了母亲的离世,霍司承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失去”二字。   .   东升岛的负责人听闻霍司承来了,忙不迭腾出了办公室让霍司承暂时休息,霍司承坐在办公椅里,眉心阵阵作痛。   这时候盛煊赶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霍司承问。   “过来看看小饱,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的,”盛煊脱了厚重的大衣,走到窗边:“这儿的温度比蓝岩高出不少,宜居倒是很宜居。”   “除了风景好,没有其他优点。”   盛煊笑道:“只可惜人家不需要你的评价,人家和孩子和父母在这里住得很开心。”   霍司承的脸色晦涩难辨。   “怎么?钟息还是不搭理你?”   霍司承沉默不语。   盛煊知道霍司承没怎么碰过壁,此刻心里肯定压着火,于是岔开话题。   “对了,岳立泉什么时候判?”   “下个月。”   “他那个侄子岳振洮,你打算怎么处置?”   “查清他的家底,”霍司承低头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冷声道:“该判就判吧。”   “会不会太赶尽杀绝了?”盛煊有所顾虑,“据我了解,这个岳振洮不过是有些贪财,上了岳立泉的道,岳立泉许他一些大项目大工程,然后通过他的账户勾结行贿,这个岳振洮吧,今年三十不到,听到岳立泉被捕的消息已经吓得没了主意,急忙到处和岳立泉撇清关系,我觉得你可以不用管他。”   “有罪不罚?”   “也不是不罚,只是身份敏感,你要是把岳家两叔侄全都关进去了,只会给自己惹麻烦。”   “勾结联盟政府官员合伙设局,光天化日之下釜底抽薪三个多亿,差点搞垮一个跨海大桥工程,在你这里算‘有些贪财’?”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找一个更稳妥的办法,既能处罚岳振洮的犯罪行为,又不会引火烧身。”   “烧我的身?”霍司承冷笑一声,“就岳立泉在看守所里那副苟延残喘的样子,天天咳血,能活到下个月就不错了。”   盛煊叹了口气,“你这几天再想想吧,我始终觉得你不能把岳家连根拔起。”   他详细分析:“岳立泉执政十五年,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判了岳立泉,你觉得你是出于正义依法依规,但是岳立泉关系网里那些人大概率觉得你是杀鸡儆猴。”   “你怕这些人将来不服我管?”   “是。”   “我自有管束他们的方法。”   “你在蓝岩基地的那一套,在老油子遍地的赭石基地,未必有效。”   霍司承眉头皱起。   “我说真的,等你以后正式任职了,你真的要好好改一改你的策略,蓝岩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基地,有足够的资源让你搞各种大刀阔斧的改革,但赭石完全相反,保守的人比较多。”   霍司承现在的心思全在钟息和孩子身上,盛煊也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好匆匆结束这番对话。   到了下午,霍司承起身准备再去一次钟息家,盛煊拦住他,耐着性子说:“你要不明天再去吧,钟息暂时应该不想见到你。”   这话再次挑起霍司承的焦躁,“我和钟息还是缺乏沟通,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和他好好聊聊,我——”   “沟通之后呢?把他们带回去?”   “不然呢?”   “钟息是带着父母带着孩子举家搬迁到这里的,不是过来散散心的,你为什么觉得你哄个两三天,他就能跟你回去?”   “他不跟我回去,难道要一直住在这里?”   霍司承说得理所当然。   盛煊不理解在政事上雷厉风行的霍司承,为什么在感情上那么执拗,“首先,我也希望你们一家三口能够团圆,但是,这件事的决定权现在钟息手里,你能做的就是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钟息不再为你担惊受怕。”   霍司承脸色晦暗,“这算什么标准,联盟这么大,事情这么多,难道每次有险情发生,我都要躲在家里保平安吗?”   “你——”盛煊深深叹了口气,“你就嘴硬吧,我现在跟你简直无法沟通,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忘了钟息和小饱,你整个人像魔怔了一样,一点理智都没有。”   不多时,文副官过来汇报:“理事长,林处长来了。”   霍司承说:“让他进来。”   林封本来是警卫处的副处长,钟息带着父母孩子登岛之后,霍司承就派林封带领警卫员在东升岛上保护钟息一家的安全。   林封一看到霍司承就谄媚地笑:“理事长,我是警卫三处的林封,目前驻守在岛上负责保护钟先生一家的安全。”   “辛苦了。”   他又望向盛煊:“盛部长也在。”   盛煊笑着颔首。   林封立即说:“这没什么辛苦的,理事长,这个小岛气候适宜,风景宜人,能在这个地方工作还得感谢霍理事长,目前这边没发现有任何危险情况。”   霍司承点头。   这时候文副官过来敲门,神情严肃道:“理事长,办公厅那边需要您紧急回去一趟。”   大概又是军务。   临近换届,军事调配成了当务之急。   霍司承揉了揉眉心,说:“知道了。”   他望向钟息家的院子,知道把钟息带回家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他起身准备离开,盛煊说:“你先回蓝岩吧,我待会儿去看看钟息。”   “你帮我劝劝。”   “我不帮你劝,”盛煊耸了耸肩,摊手道:“这是你自己犯下的错,而且你根本没认识到自己的问题,我才不帮你。”   “什么问题?”   “你的一举一动会给周围人带来什么?这个问题,你从小到大都没思考过。”   霍司承显然还是不理解。   盛煊叹了口气,“你快回去吧。”   霍司承刚出发,林封立即下令,抽调一半的警卫队去保护霍司承的车辆,护送霍司承去机场,他的属下有些担忧:“林处,抽掉一半的人去机场护送理事长,来回就要一天半,会不会导致这里警备松懈?”   “这里有什么危险?一个月了,除了渔民就是渔民,”林封从兜里翻出一盒烟:“这里连盒细烟都买不到,不在理事长面前好好表现,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基地?”   盛煊带着霍司承买的玩具去了钟息家。   霍小饱很喜欢其中一只电动抛球手环,毛绒材质,里面装了电动装置,可以自动发射小球,像蜘蛛侠一样逗斑斑玩。他戴着手环在几个房间里笑嘻嘻地乱窜,和斑斑玩得不亦乐乎。   盛煊看着霍小饱,转头对钟息说:“霍司承回基地了,军队的事,必须他露面解决。”   钟息并不意外,“他这样的人,就不该结婚不该有孩子,他孑然一身是最好的,能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他做不到,因为他母亲的事,他特别希望有一段白头偕老恩爱不移的感情。”   钟息望着霍小饱,望得出了神。   盛煊忽然提起,“你这儿离小鱼出事的地点有五百多公里。”   “这么远啊。”   “不算太远。”   “盛煊,你要找一辈子吗?”   盛煊弯了弯嘴角,“对啊,就找一辈子,等老到登不了船,就不找了。”   盛煊又问:“钟息,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钟息摇摇头:“最近实在太累,等我的木屋建好之后再说吧,”   .   霍振临现在处于半退位的状态,一切事务名义上由安理大臣协助,实际上已经全归霍司承管辖,幸好霍司承的命令一直等同于霍振临的命令,霍振临的旧部们也没什么意见。   霍司承依旧掌控一切。   就要回到基地的时候,霍司承忽然想起来,问文副官:“对岳振洮的调查进行到哪一步了?”   “人已经控制住了,检察院下个星期就可以对他提起公诉。”   “嗯。”霍司承下了车。   但是当天下午,文副官冲到霍司承的办公室,神色慌张,惊惶道:“理事长!”   霍司承从文件中抬起头。   “钟、钟先生和孩子被岳振洮的人绑架了!” 第48章 (修)   岳振洮对霍司承的脾气秉性有所耳闻,岳立泉锒铛入狱之后,他就一直害怕自己受牵连,尽管身边的人一再劝他不要太担心,毕竟岳家是名门望族,产业涉及面很广,牵一发而动全身,霍司承不至于赶尽杀绝。   结果第二天就听到检察院里的人传来即将对他提起公诉的消息。   这直接点燃了岳振洮的怒火。   他这辈子最在乎钱和名,动他的钱财就等于要他的命。   冲动之下,他开始部署绑架案。   谁不知道霍司承疼老婆孩子,这是霍司承唯一的弱点和软肋。   他派人潜伏在东升岛附近,在霍司承离开之后,他发觉警备被调走一半护送霍司承去机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立即派人动手。   他把钟息和孩子绑到一座废弃工厂,警卫队刚反应过来,迅速包围了废弃工厂,但为时已晚,岳振洮给蓝岩基地办公厅发去消息。   他的要求是,放过他,否则同归于尽。   霍司承拍案而起。   看着岳振洮发过来的照片,他眼底猩红如血,整个人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近身战尚能运筹帷幄的他,此刻竟然只有慌乱无措,他竟然说不出话来。   钟息和霍小饱被绑架了。   他脑海中只反复盘旋这几个字。   旋即化为一片空白。   “林封呢?他人呢?”   “因为您紧急回基地,林处长把大部分警力调去护送您到机场了,谁知道被岳振洮抓住机会钻了空子。”   霍司承身形微晃。   是他的错。   他太自大了,他以为钟息很快就会回来。   他以为他去一趟东升岛,就能把钟息和孩子带回来,他根本没考虑过钟息不回来的情形,所以在临走前也没有提醒林封加强警备。   他陷入极度愧疚的情绪之中。   还是文副官先镇定下来,他说:“理事长,我现在通知武警特警紧急上岛。”   .   钟息从昏迷中醒过来。   被打晕时他和霍小饱正从集市上回来,拎着一袋装饰小木屋用的挂件,霍小饱蹦蹦跳跳,告诉钟息他已经学会数一到十了。   霍小饱话音刚落,就有一辆车朝他们飞驰而来,钟息警惕地抱起霍小饱,还没来得及转变方向,就被车上冲下来的人喷了药水。   接着就失去意识。   他缓缓睁开眼,入目就是一盏泛黄的悬吊式白炽灯,灯泡已经没了。   他第一时间寻找霍小饱。   幸好,霍小饱躺在他身边,还昏睡着,钟息俯身过去探他的鼻息,感受到小家伙均匀的呼吸,他稍稍放下心。   他被绑架了。   惊恐之余他竟然不算太意外,霍司承还没空降到蓝岩基地前有一段时间,他的身边也频繁有人跟踪尾随。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霍司承一旦成为蓝岩基地理事长,那他离联盟总督之位也就不远了,有虎视眈眈的人想通过钟息恫吓霍司承,但被霍司承及时发现,直接解决。   三年过去,钟息已经从心有余悸到放松戒备。   谁知道真正的危险现在才来。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开始观察四周。   这是一座五之十几平米的废弃仓库,地上有很多垃圾,有记录本有空烟盒,四周还有堆叠如山的面粉袋,但袋子上的日期都是三年前,看来是一座存放面粉的仓库,左右各有一道门,左边的门缝透着光,右边略暗。   说明左边是出口,右边连接的是一个小屋子或者另一间仓库。   左门有一个人持枪看守,这也印证了钟息的猜想。   钟息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右门,他发现右门是虚掩着的,门把已经生锈。   也许右边可以用来逃生。   钟息的手和脚都被胶带绑住。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也许霍司承已经赶来了,也许没有。   绑架钟息和霍小饱的用意很明显,就是为了威胁霍司承,钟息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想要通过威胁霍司承达到怎样的目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他不想成为博弈的工具。   也不想霍司承为了他委曲求全,答应什么不合理的要求,最后都变成他的罪过。   他不想后半辈子还要永远带着这份算不清的恩怨账。   他必须自己想办法。   他扫视四周,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门口的看守制止:“不许动!”   钟息停下来。   看守身材魁梧高大,穿着一身黑色,戴着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钟息挺直腰背,镇定地望向看守,冷声问:“你知道绑架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   “别废话,老老实实待着。”   钟息又问:“绑架我的人是谁?是……岳家的人?”   看守的语气有些急:“我让你不要说话。”   钟息心里有了点数,“岳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霍司承不上位也轮不到岳家,而且一旦霍司承上位,你们这群人会死无葬身之地,你们难道不知道霍司承的手段吗?”   看守明显慌了一下,但还是拿枪指着钟息,说:“闭嘴!”   沟通无法进行下去,钟息只能暂时放弃和平解决的想法。   他环顾四周,忽然想到头顶上坏掉的白炽灯,灯泡应该在地上,果然,他很快就发现了离他不远的碎裂的灯泡。   非常老旧的钨丝灯泡,玻璃破碎。   是适合划破胶带的利器。   钟息假装和看守发火:“我和霍司承已经离婚了,他离开东升岛回联盟了,说明什么?他放弃了,他要回联盟做他高高在上的总督,不管我和孩子了,你们一群蠢蛋,绑架我有什么用?放我出去!”   他努力扭动身体,装作要起身的样子。   看守立即冲上来,一脚踹在钟息的肩头,怒道:“闭嘴!给我安分一点!”   钟息看准时机抓住灯泡,然后压在身下。   尽管破裂的灯泡扎进他的手心,他也不吭一声,面色如常。   他挪动身体回了霍小饱身边,在看守转身时,用碎裂的灯泡边缘,一层一层划破胶带。   手得到了释放。   这时候,霍小饱醒了过来。   钟息第一时间躺在他身边,轻声说:“小饱,不要怕,我们在玩游戏。”   霍小饱呆呆地望着钟息,钟息朝他笑,还凑过去亲了亲他,语气轻松地说:“岛上的人为了欢迎我们,跟我们玩一个游戏,他们说,只要我们能从这个房子里跑出去,就可以得到大大的礼物,小饱想要什么。”   霍小饱察觉到了陌生的危险,但有妈妈陪在他身边,他就不那么害怕了。   他说:“要小朋友和我玩。”   霍小饱的愿望总是简单到让钟息感到心酸。   其实霍小饱和小时候一个人看星星的钟息一样孤独。   钟息笑着说:“好啊,只要我们从这里逃出去,就会有很多小朋友来我们家做客。”   话音刚落,左边门开了。   钟息立即藏好自己已经解放的双手。   外面进来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通知里面的看守,说:“霍司承来了,你注意一点,把四周的窗户都检查一下,防止特警从窗户进来,我们都在外面守着,如果到了紧要关头,你就把孩子带走,记住,听到老大的暗号再动手,不要轻举妄动。”   看守说:“好的。”   听到“霍司承来了”,钟息松了一口气,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等着霍司承营救。   而且就算霍司承来了,此刻肯定还在和岳振洮谈判,钟息最担心的是,时间拖得越久,给霍小饱造成的心理阴影就会越大,这是钟息不愿看到的事。   再加上岳振洮现在走投无路,谁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做什么极端冲动的决定。   钟息和霍小饱碰了碰鼻子,轻声问:“小饱怕不怕?”   霍小饱哽咽着说:“不怕。”   “小哭包,”他告诉霍小饱:“不管发生什么事,爸爸妈妈永远会保护小饱的。”   钟息趁着看守站在椅子上检查四周的窗户,迅速挪到面粉堆旁边,用碎灯泡把面粉袋割开,顷刻间大量面粉泄了出来,看守发现不对劲,立即冲过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钟息一脸无辜:“我不知道,可能时间久了,袋子破了。”   看守检查四周,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继续回去加固窗户。   钟息屏住呼吸,继续割袋子,面粉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仓库里扬起阵阵粉尘。   有密闭空间,有粉尘。   现在就差火了。   这时候钟息看到了不远处的烟盒,烟盒里有复合铝箔纸。   霍小饱喊了一声“妈妈”,钟息立即躺了回去,“怎么了?”   霍小饱摇摇头,眼角通红,钟息问:“是不是手疼?”   霍小饱委屈地点了点头。   “翻个身,妈妈看看。”   霍小饱蹬着小腿,努力在脏兮兮的地面上翻了个身,钟息先是看到小家伙被胶带勒得红肿的细嫩手臂,还没来得及心疼,紧接着就看到霍小饱手腕上的电动发射器。   等等,电动玩具。   有电池。   钟息立即联想到不远处的烟盒。   有办法了。   钟息朝霍小饱“嘘”了一声,他把电池取出来,又拿过不远处的烟盒,一边观察着看守的动静,一边小心翼翼地撕下铝箔纸。   利用复合铝箔纸导电的属性,连接电池正负极,可以点火,他尝试了一次,有火星冒出,虽然烫到指尖,但他丝毫不觉得痛,反而愈发轻松,他迅速平静下来下来。   看守身上有枪,而且看着身手不错。   钟息的搏击术本就练得不好,在军校毕业之后更是迅速退化,再加上霍小饱在他身边,钟息根本不能和对方硬刚,但他很清楚一点,这个看守不敢伤他。   如果对方真的要伤他,就不会只派一个人看守他,对方的目的只是霍司承。   他必须赶在霍司承妥协之前找到破局的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他对霍小饱说:“宝宝闭上眼睛,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睁开眼睛。”   霍小饱尽管害怕,还是乖乖闭上眼。   钟息将自己腿上的胶带割开,然后一鼓作气奋力跑向右边的门,他用肩膀撞开生锈的大门,踉跄地摔了进去,他整个人砸在地上。   看守迅速冲上去抓住了他。   钟息看到仓库右边确实连着一个空房间,空间很大,没有门,只有一扇窗户。   还没等钟息看清房间布局,看守的枪已经抵在钟息的头上了,钟息猛地僵住。   人对子弹的恐惧是无法控制的,饶是钟息早有准备,但当冰冷坚硬的枪口抵在他后脑勺的时候,他还是吓得抿紧唇角,心脏跳得像阵阵鼓声,他一边观察空房间的角落,一边说:“我不逃,这个房间也没有门,我想逃也逃不了,你别出声,别吓着我的孩子。”   看守押着钟息回到霍小饱身边。   钟息确定好爆炸方法和逃跑方法之后,开始故作轻松地和看守闲聊。   “你是想要钱吗?你放了我,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钱,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看守丝毫不为所动。   一般这种绑匪的帮凶也会有人质在绑匪手上,或者本身就是亡命之徒,单单是为了钱而卖命的情况并不多,钟息知道这条路行不通,又说:“你这把枪哪里来的?”   钟息眯起眼睛,观察枪支的形制,又说:“924旧式,看你拿枪的姿势,你以前在联盟军服役过?”   看守愣了一下。   “当过兵的人来当绑匪?”   看守恼羞成怒道:“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我不知道你老大是谁?可以明确一点,不管霍司承有没有答应你老大的要求,我最后一定可以平安地出去,但你未必。”   看守不说话。   “你放了我,我会保你。”   “信你和信外面那些人有什么区别,我欠了一百万的赌债,要么活要么死,”看守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没什么差别,还不如搞点轰轰烈烈的事情做做。”   果然是亡命之徒。   钟息知道劝解无用。   他装作发泄,把一旁的面粉袋全都扯了下来,霎时间眼前烟雾缭绕。   看守就当他在发疯。   可是转眼之间,钟息已经解开了霍小饱胳膊的束缚,他抱起霍小饱,站在右侧门边。   看守慢了半拍,慌忙举枪对着他:“给我回到原位!快点!”   钟息在霍小饱耳边说:“小饱不怕。”   霍小饱重复道:“小饱不怕。”   看守拿起对讲机正准备呼喊同伴,钟息忽然开口,对看守说:“你知道我大学学什么专业的吗?”   看守愣住。   钟息自顾自回答:“弹药工程,第一节理论课就是爆炸原理,那门课我是满分。”   看守还没反应过来,钟息将点燃的铝箔纸扔进烟雾弥漫的面粉堆里。   粉尘爆炸只在一瞬间,钟息抱着霍小饱躲进里间的角落,他用手臂捂住霍小饱的耳朵,然后将他紧紧护在怀里。   随着一声巨响,四周玻璃同时碎裂。   爆炸的冲击热浪涌进右边房间,霎时间所有东西都砸在钟息的后背上,钟息一声不吭,只死死捂住霍小饱的耳朵,他反复说着:“小饱不怕,只是一场游戏,妈妈在呢。”   意识逐渐模糊。   很快,他感觉到安全的气息传来。   爆炸导致霍司承和岳振洮的谈判中止,一旁守着的特种兵迅速冲了进去。   钟息强撑着力气,蹲在墙角。   好痛,整个后背像是滚烫的火球撞过。   耳膜轰隆作响,一时间他听不见任何声音,所有动静都变得虚茫。   他低头贴着霍小饱软软的头发,喃喃道:“小饱不怕,妈妈在呢。”   直到霍司承赶来,他才松开僵硬的手臂,瘫倒在霍司承怀里。 第49章 (修)   盛煊接到文副官的电话赶到医院的时候,周斐正抓着霍司承的衣领声声质问。   空荡荡的病房长廊里回荡着周斐的声音。   “这就是你答应我的保护小息?你就是这样保护他的?他遇到你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那时候他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   钟毅德没有拦。   周斐怒不可遏:“你倒好,全忘了,你怎么活得这么潇洒啊?”   霍司承说:“妈,对不起。”   “别喊我妈,我从来没在心里承认过你,”周斐狠狠瞪着霍司承,怒道:“从来没有!”   这话敲在霍司承的耳膜上,让他顿感挫败。   盛煊也不敢上前阻拦,只能在一旁看着,等到周斐哭得脱了力,他立即上去和霍司承一起扶住她,周斐推开霍司承,她满眼都是怨恨,说:“霍理事长,请你立即向全联盟公开你和钟息已经离婚的消息。”   霍司承愣住,立即摇头:“妈——”   “你向媒体宣布,你和钟息因为感情不和选择离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已经离婚了,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小息和孩子的安全,从今以后他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霍司承高大的身躯逐渐僵硬。   “因为你的身份、你的责任,我们没法去评判你的过失,总想着你有苦衷,不忍心去苛责你,可是事到如今,不责怪你还能责怪谁呢?总要有人承担后果!”   周斐说的每一句对霍司承来说都是重击,字字锥心,他毫无还口之力。   盛煊往后退了退,问一旁的文副官:“钟息现在情况怎么样?”   “后背被烧伤了,但没有伤及内脏。”   “烧得严重吗?”   “深二度烧伤,创面集中在肩膀到肩胛骨那一块,面积不大,但肿胀得厉害,听医生说,起码得疼一个月,”文副官心有余悸:“但好在冬天穿得厚,没有伤到神经。”   “醒了吗?”   “还没。”   盛煊眉头紧锁,“司承他走的时候没安排人守在岛上吗?”   “本来是有的,钟先生来到岛上之后,一直是有人守着的,理事长还特别派了林处长专门负责钟先生一家的安全,只是这两天理事长来了,突然联盟又有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大部分警力都被林处长调去护送理事长上飞机了,我们都以为钟先生很快就会跟着去——”   盛煊抬手,无奈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文副官低下头。   “早知道我该迟几天走的,对了,孩子呢?”   “孩子没受伤,就是被吓着了,一直哭,刚刚才被钟夫人哄睡着了。”   盛煊了解情况之后走过去,对周斐和钟毅德说:“钟叔叔,周阿姨,我明白您二位的心情,但是司承他绝对是最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发生的,一切等到钟息醒来再说,可以吗?”   “不行,”周斐抹掉眼泪,她说:“小息的心太软了,我替他做这个决定。”   霍司承还想挽回,但这时候医生过来说:“理事长,钟先生醒了。”   霍司承立即就要去病房,被盛煊拉住了,盛煊用眼神示意他,“让二老先去。”   霍司承急切地想看到钟息,但盛煊用力拉住他,“司承,钟息现在应该不想看见你。”   霍司承颓然地往后退了两步。   盛煊有千言万语想说,但话到嘴边也只剩一声叹息。   霍司承整个人像丢了魂。   言语无法形容他在破旧仓库的角落里看到钟息时那一刻的心痛。   爆炸发生之后,他带人冲进仓库,看到钟息抱着霍小饱蜷缩在角落,身上全是灰,棉服裂开数道口子。   那个平日里被他推一下都能歪到床边的钟息,那个被他握着手就挣脱不开的钟息,在爆炸的那一刻,用身体做盔甲,将他们的孩子保护得严严实实。   他说了那么多次“我会保护你们”,最后只给他最爱的两个人带来了危险。   爆炸发生前,外面的岳振洮已经把谈判肆无忌惮地加码到不对他做任何处罚,且把岳立泉的刑期降到十年,如果不是钟息在里面制造了爆炸,打断了谈判,那霍司承就会落得一个还没上任就罔顾法纪的罪名。   后果将不堪设想。   霍司承站在病房外,心脏绞痛到不能呼吸。   盛煊没见过霍司承这副样子,也不敢开口打扰,只能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房间里,钟息缓缓睁开眼睛。   等看清自己正躺在病房里,钟息脱口而出:“小饱呢?”   周斐握住他的手说:“小饱很好,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哄一哄就睡着了。”   钟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因为后背有伤,钟息只能趴在床上,周斐看到钟息身上的伤,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钟息竟然还安慰她:“妈,没事的。”   钟毅德俯身问:“小息啊,要不要喝水?爸爸给你倒杯温水。”   钟息点了点头。   钟毅德倒了杯水,找来吸管,钟息用力抬起上半身,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   周斐坐在床边,告诉他实施绑架的人是岳立泉的侄子岳振洮,现在岳振洮包括他手下的所有人都已经被控制起来了。   霍司承也封锁了消息,没有扩大影响。   钟息静静听着。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文副官带着人来村子里疏散群众,我才知道出了事,”周斐捂住心口,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她颤声说:“真的、真的要把我吓死了。”   钟息握住母亲的手,“没事的,妈。”   他明明是伤得最重的人,现在神情却最轻松,还笑着说:“这得谢谢您当年高瞻远瞩把我送到军校,要不然我还没这么镇定呢。”   说起这个,周斐更要抹泪:“早知道就不把你送去军校了,如果不去军校,你就不会遇见霍司承,妈妈现在想想就要后悔死了。”   钟息脸上笑意渐敛。   “小息,我打算让霍司承向全联盟公开你们已经离婚的消息,你……”周斐顿了顿,说:“你同意吗?”   见钟息不说话,周斐正准备劝:“只有这样才能断掉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才能保证你的安全,我知道你舍不得,你还喜欢他——”   “同意。”钟息说。   周斐愣住,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出现了幻听,还抬头向钟毅德确认了一下,钟毅德说:“小息同意了。”   周斐望向钟息,钟息弯了弯嘴角,平静地说:“没有舍不得,也没有多喜欢了。”   他转头看向另一边。   太累了,耗光了,不能再爱下去了。   .   霍司承所在的两层楼都已经被清空,长廊里空空荡荡,只有护士的脚步声来来回回。   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充斥着霍司承的鼻腔,白色墙面带着某种压抑的死寂,霍司承坐在长椅上,身边有很多人守着,楼梯电梯每一个安全出口都有便衣持枪戒备,但是他最爱的两个人,现在分别躺在两间病房里。   因为他的妄自尊大和刚愎自用。   因为他这些日子像发疯一样不稳定的情绪,因为他薄弱的共情能力。   因为他的一时疏忽。   他让他的爱人和孩子受了伤。   他无法将这一切归咎于神经受损。   这是他的罪过。   他带着沉重的心情来到霍小饱的病房。   护士正在给熟睡中的霍小饱量体温,看到霍司承进来,护士压着嗓子说:“理事长,孩子三十七点三度,有一点低烧。”   霍司承接过护士递来的热毛巾,给霍小饱擦拭着身体,小家伙圆滚滚的胳膊上还有胶带的勒痕,雪白的皮肤上多了一道鲜艳的红痕。   霍司承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手。   他多希望这些伤连同钟息的烧伤都出现在他的身上,他愿意替他们受苦。   小家伙睡也睡不安稳,时而抽动。   霍司承急忙喊来医生,医生检查之后表示没有大碍,只是被吓到了。   医生们离开之后,病房里只剩霍司承和霍小饱两个人。   他的孩子,棉花糖一样可爱乖巧的孩子,在他失忆时反复被他推开还反复朝他跑来,今天却因他受伤,虚弱地躺在床上。   霍司承俯身靠在霍小饱的小肚子上,他的肩膀因为抽泣而颤抖。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他的强势只会给他爱的人招来祸端。   某种支撑他许久的东西在慢慢瓦解,他再次想起很多年前他母亲对他说的“偶尔输一下也没什么的”。   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才幡然醒悟,这代价未免太大。   许久之后,霍司承收拾好情绪,让护士换了新的温毛巾,继续给霍小饱擦拭身体,他轻轻擦着霍小饱的手腕和脚踝,还有小家伙滚烫的掌心和脚心。   他尽可能放轻动作,但还是吵醒了霍小饱,霍小饱睁开眼看到霍司承,目光怔怔。霍司承刚要抱起他,他却突然开始咳嗽,继而开始哭,愈演愈烈,小脸都咳红了。   霍司承急忙找来儿科医生。   医生检查之后告诉他:“理事长,孩子可能因为意外事件产生了应激反应,在短时间内出现了太多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事情,这导致他的大脑无法消化,缓冲不了,就出现了应激反应,其实也就是过度刺激,需要多多安抚。”   霍司承刚要伸手接过霍小饱,霍小饱的哭闹声却愈发激烈。   霍司承的手悬在半空。   周斐闻声赶来,霍小饱委屈巴巴地喊着“外婆”,周斐立即将他抱进怀里。   周斐用手揉着霍小饱的心口,轻声哄他,过了很久,霍小饱的咳嗽才有所缓解。   霍司承尝试着靠近,却见霍小饱把脸埋在周斐怀里,不肯看他。   孩子的抵触和排斥显而易见。   周斐冷声说:“你先出去吧。”   霍司承扶着墙往外走,脚步踉跄。   骨折初愈的膝盖传来剧烈的痛感,刹那间痛到他不得已弯下腰,文副官立即走过来扶住他。   霍司承找了一条长椅坐下,他吩咐文副官:“在治疗儿童应激障碍方面的最好的精神科医生是谁?联系一下让他立即过来。”   文副官反应过来,看了一眼病房,“好的,我现在就去联系。”   快到晚上六点的时候,霍司承还是沉默地坐在走廊长椅上,文副官将精神科专家送到休息室,回来之后问霍司承:“理事长,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简单喝点粥吧?”   霍司承摇头。   “钟息吃了吗?”   “吃过了,钟先生的状态好了很多,现在已经能坐起来了,只是肩膀不能动。”   “孩子呢?”   “专家来了之后,暂时也不哭闹了。”   霍司承松了口气。   他微微仰起头,后脑勺抵着医院冰冷的白色墙壁,然后闭上眼睛。   “理事长,林处长在楼下,他说因为他的疏忽造成了绑架案,他愧疚难当,想要引咎辞职,任理事长处置。”   “我也该引咎辞职,”霍司承说:“谁来处置我?”   文副官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他又汇报:“理事长,绑架案的事已经交由何惠安总警司处理了,包括岳振洮私藏军用枪械一事,应该很快就可以出结果。”   霍司承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关注这些。   他在长椅上坐到夜深。   四周死寂到霍司承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频率,耳畔只有护士站的时钟在响,秒针滴答滴答,像是某种宣告的倒计时。安静的环境很适合反省,霍司承将这几个月零散的记忆收集起来,最后只有深深的自责。   时针指向十二点,霍司承用手撑住僵硬的膝盖,缓缓起身,他要去钟息的病房看一看。   周斐和钟毅德折腾了一整天,此刻都在隔壁房间里睡觉,霍小饱也睡熟了。   霍司承推门进去。   钟息的房间很空阔,衬得他的病床像海面上的一座小小孤岛。   钟息侧身躺着。   霍司承走过去,静静望着钟息的睡容。   许久之后他准备帮钟息盖上被子,指尖刚碰到钟息的被子,钟息就醒了。   “小息。”   他俯身靠近,钟息像是受惊一样猛地起身。   再接着,“啪”的一声。   钟息抬手朝他的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霍司承躲也没躲,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记耳光。   一时间房间里寂若死灰。   只有钟息急促的呼吸声。   因为抬手时拉扯到肩后的伤,钟息痛到额头冒冷汗,只能半伏在床边,整个人虚弱得像一片浸了水的纸,一碰就破。   “所以你现在懂了吗?什么叫担惊受怕?”他冷眼望向霍司承。   霍司承无可反驳。   他连一句“我知道错了”都说不出口。   现在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 第50章 (修)   钟息也没想到自己会动手。   他这辈子向来与人为善,二十六年来所有的情绪起伏、大喜大悲都是因为霍司承。   打完霍司承,他的手阵阵发麻。   他垂眸望向自己的掌心。   他打了霍司承一记耳光,他真的动手了。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恨霍司承的。   同时也恨他自己。   指尖缓缓收拢,钟息闭上眼睛,他对霍司承说:“出去。”   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再看见霍司承。   这天夜里大雨忽至,雨滴敲在病房外的窗沿上,霍司承推开窗户,看到远处黑漆漆如同鬼魅的海面,还有汹涌的雷云,狂风把雨滴吹进屋子,淋湿了霍司承的衬衣前襟。   额角的神经还在抽痛,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碎掉了,玻璃渣铺满心房,割断他感知情绪的神经。   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脑损伤导致的器质性失忆,临床表现和阿尔茨海默病相似,把重要的记忆从脑海中删除,但生活仍然可以继续。   霍司承却不同,将钟息从脑海中摘除后,他并没有回到七年前的状态,他丢失了七年前的热血、张扬和自信。   相反的,他变得高高在上、独断专行。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现在竟然愈发像他无比憎恶的父亲。   像霍振临那般。   给他的爱人和孩子带来伤害。   所以如果钟息不曾出现,霍司承沿着原有的路径,会慢慢变成霍振临那样的人吗?   会吗?霍司承一时间竟有些不确定。   身居高位会让人慢慢变得忘记初心,他母亲叶绘蓝当年就是这样描述霍振临的,霍振临并非从一开始就负心寡义,只是后来他和叶绘蓝政见有分歧,他的地位、他平日里被人簇拥着所以愈发高傲的自尊,让他愈发听不进妻子的劝诫,最后两人渐行渐远。   霍司承以前从不认为他和钟息之间的关系与他父母有什么类似之处,但此刻他却猛地警醒:   如果没有钟息,如果没有霍小饱,如果他们没有给霍司承幸福的归宿和锚点……   霍司承骤然握住窗框,不敢再想。   远处海浪翻涌,下落时哗啦作响,好像在嘲笑他自作自受。   .   这一夜钟息睡得不算安稳,梦里霍小饱一直在哭,脑海中总是闪过爆炸现场的画面,搅得他心神不宁。   醒来时他问周斐:“小饱怎么样?”   周斐说:“还有点咳嗽。”   钟息抬起头。   周斐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还是有点应激反应,医生一直在陪他玩。”   钟毅德把饭盒端到钟息面前,周斐说:“先吃饭吧,等你吃完了我把小饱抱过来。”   “好。”钟息接过筷子。   钟息吃饭的时候,周斐掀开他的衣服,查看他的伤势,心疼道:“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无所谓的,就算留疤了,也在后背,我自己又看不到。”   这话根本宽慰不了父母,周斐的脸上满是心疼。   吃完之后,周斐从隔壁回来,说:“专家正在陪小饱做游戏呢,用沙子画画,专家让小饱自己讲那天发生的事,小饱挺配合的,听说这样能避免小饱以后出现心理问题。”   钟息想了想,“好吧,那晚点再说。”   他刚歇了一会儿,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敲门进来,是黎非明。   “我终于知道什么是最高规格了,”黎非明咧了咧嘴角,拿出手帕擦了一下额头上的虚汗,感慨道:“真是重重关卡啊,我这两边的裤子口袋被翻了三遍。”   钟息笑了笑。   黎非明把果篮放在桌子上,“虽然知道你这里肯定不缺吃的,但还是给你带了点,这个火龙果和山竹都特别好吃,你可以尝尝。”   “谢谢你了,黎老师。”   “我也算是不请自来,还望你不要介意我的自以为是,主要是听闻岛上发生了危险,你们一家又突然走空,还真是让我挺担心的。”   钟息指着床边的椅子,“黎老师,坐吧。”   黎非明把椅子往墙边拖了拖,然后坐下,“看到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没什么事。”   黎非明说:“爆炸发生的时候我正好从学校往回走,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吓得林子里的鸟全都飞出来了。”   钟息垂眸不语。   “你比我想象中的镇定。”黎非明说。   钟息只淡淡地笑了笑,没回答,他想:其实我从很早时起,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场意外,做霍司承这种人的伴侣,很难与危险绝缘。   只是唯一的意外是霍小饱。   让孩子受惊吓是钟息不能忍受的。   黎非明随便找了个话题:“我看到你的小木屋了,你打算用来干什么?”   “观星。”   黎非明一开始还没听懂,钟息解释道:“用望远镜观测星星。”   黎非明好奇地问:“原来你还是个天文爱好者,不过我很想问,星星就悬在天上,每天看又能看出什么花来呢?”   “不同地区,不同环境,不同时间观测到的星空都是不同的,这很有趣。”   提到感兴趣的话题,钟息忽然打开了话匣子:“通过望远镜,你可以看到银河,还可以看到几百年几亿年前就存在的星云,有时候你会觉得自己非常渺小,但有时候你又会为你和某颗星冥冥之中的联系而开心,那种幸福感可以把你短暂地带到一个非常轻松放松的地方,观星的乐趣可能就在于此。”   “你很需要放松吗?”   钟息的脸色僵了僵,他说:“没有啊。”   “我说这些话其实很逾矩,毕竟我们才认识一个月不到,但我感觉有时候我能理解你,被困在一个地方的感觉很不好。”   钟息抬眸。   黎非明缓缓讲给钟息听:“我之前在清源区读大学,和你外公一样,我是那种想通过努力走出村子的人,那些年我很用功,也得到了很不错的结果,就当我以为我能在外面站稳脚跟的时候,我的父母相继生病,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我必须担起这个责任,所以我回来了,我父亲是肝癌晚期,治不好,我在他身边服侍了一年多,他还是去世了,我母亲有糖尿病,视力越来越差,我也不能离开。”   钟息眉头皱起,他没想到身边这位让人如沐春风的中学老师还有这样的经历。   “其实我母亲的生活能自理,她也一直劝我回清源区继续上班,但我做不到,不陪在她身边,我会被不孝这两个字压垮,但是陪在她身边,我就牺牲了自己的前程。我在村子里过得很痛苦,我想要随波逐流,变成村子里那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的样子,但我做不到,所以这些年我不再看新闻,不再关心联盟的事情,一门心思教书育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母亲的生活也能改善,只是我心里很痛苦。”   钟息逐渐明白黎非明想表达什么,原来他们竟是殊途同归的。   黎非明为了尽孝,困在云水村。   他为了爱霍司承,困在军区。   “前两年我很纠结,我一方面受困于情感的牵绊,一方面又认为这是我对我自己的谋杀,有时候我看着我母亲,会有一种很负面的想法,就是,早知如此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黎非明笑了笑,无奈道:“这两年我习惯了教师的生活,然后渐渐与自己和解。”   “怎么和解?”   “不过是一个选择题,写了答案,交了卷,结果就交给老天吧。”   钟息怔了怔。   “这不过是其中一道选择题而已,最多五分,丢了就丢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钟息喃喃重复:“没什么可惜的。”   “我不是很了解你和那位的感情,只是听你母亲三言两语说过一些,也不知道我的妄自揣度是不是冒犯了你。”   钟息摇头道:“没有。”   “其实我大学辅修了心理学,现在也是东升中学的心理辅导老师,所以你母亲想让我过来劝劝你,我不是故意要窥探你隐私的。”   沉默许久之后,钟息忽然开口:“黎老师,没交卷之前,答案还能改,是吗?”   “当然,交卷前一秒都可以。”   霍司承将近两天没怎么合眼,昨晚被雨淋湿,有些发烧,神志眩晕,反而昏睡了一夜。   梦里他突然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是一座山,并不算太高,也没有过度开发,他开车沿着盘山公路盘旋而上,一直开到山顶,那里有一幢亮着灯的别墅。   他下了车,迟疑地走了进去。   一楼的餐桌上有一份三明治,吐司加生菜加午餐肉,非常简单的三明治。   做得很粗糙。   四周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又熟悉,这时他听到二楼有响声,于是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走廊尽头的卧室关着灯。   虽然黑漆漆一片,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他摸索着走进去,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卫衣的男孩坐在床边,身影纤瘦,头发柔软,架着一台望远镜,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望远镜的目镜。   霍司承顺着他的方向,看到了星空穹顶。   这间卧室的天花板竟然被改成了透明玻璃,抬头就可以看到满天繁星。   钟息听到霍司承的脚步声,懒得转头望,直接说:“三明治吃了吗?”   霍司承没有说话。   他对面前的钟息也感到陌生。   钟息听不到回答,于是转过身,皱着眉头望向霍司承,“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说你饿了,让我给你做饭吗?我只会做面包夹午餐肉,你爱吃不吃。”   钟息的脸庞很青涩,带了几分稚气。   和现在的钟息判若两人。   霍司承看得微微怔神。   钟息起身走向霍司承,他一脸疑惑,歪着头看霍司承的脸,“你怎么了?”   他这个样子和霍小饱几乎如出一辙,眸子清亮,灵气四溢,神情里藏着几分恃宠而骄。   钟息拉着霍司承的胳膊坐到床边,他说:“你快看,我发现了一颗很亮的星星。”   钟息看着星星,霍司承看着他。   “你知不知道,由于光速的延迟,我们看到的星星都是它们在很多年前发出的光芒,是不是很有趣?所以说没有什么是‘现在’,因为你的‘现在’是星星的‘以前’,你们分别在自己的时间刻度上行走,互不相扰——”   钟息话音刚落,就被霍司承抱住。   钟息把脸贴在他的肩头,疑惑地问:“你到底怎么了?又易感期了吗?”   霍司承把钟息紧紧抱在怀里,感受他发间的薰衣草香,明明钟息一直在他怀里,在他身边,为了他的时间刻度而收敛自己的光芒。   到头来,他还是把钟息弄丢了。   但他不想失去钟息。   不能失去,脑海中响起这样的声音。   霍司承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他不顾还在胀痛的神经,推开上来扶他的文副官和护士,跌跌撞撞地走向钟息的房间。   他想告诉钟息,他知道他错在哪里了。   因为他的强势,他的自私,他强行把钟息的人生刻度篡改得和他一致,他没有看到钟息的隐忍和付出,没有看到钟息逐渐丧失的生命力,他以为的幸福,都是建立在钟息的自我消耗上,因为爱着,所以钟息能忍受,但爱意稍减,一切都将成为空中楼阁,摇摇欲坠。   骨折初愈的膝盖因为夜雨而隐隐作痛,霍司承三步一踉跄地走到钟息房前。   还没进去,就听见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所以你现在怎么想?”   霍司承停住脚步。   “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他了。”钟息说。   霍司承身形微晃。   钟息看到门口的熟悉身影,霍司承一向很在意自己的衣着得体,他的衬衣从来熨帖垂顺,但钟息却在虚掩的门缝里看到霍司承的一头乱发和满是褶皱的衬衣衣摆。   他看着那抹灰暗的白色,心中泛起苦涩。   他觉得霍司承不应该再待在这里了。   他们应该分开,起码暂时分开。   门外,霍司承在等待钟息最后的宣判。   片刻之后,他听到钟息的声音从病房里传出来,“真希望一切能重来,如果能回到七年前,我一定会告诉那时候的自己,不要为了几个学分参加那场军演,这样就不会遇到他了。”   霍司承觉得耳畔嗡嗡作响,他一时间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茫然地向外走去。   膝盖的疼痛和神经痛搅在一起难分胜负,眼前的画面也愈发虚茫。   他听见文泽在后面惊声喊:“理事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强烈的失重感突然袭来,脚底踩空,他整个人猛地往前栽去,眼前一片黑暗,像是坠入万丈深渊。 第51章 (修)   海浪在耳边一轮又一轮堆叠,汹涌浪潮扑向礁石,时快时慢,逐渐和心跳频率重合。   霍司承从浅眠中睁开眼。   他的车停在别墅门口,银黑色车饰在清晨显得格外昏暗,远处是灌木丛和正在哗啦作响的三层喷泉,文副官走过来帮他打开车门,汇报道:“理事长,财政部提前上来一份减税减费年度计划,配合新的融资政策出台,还有航空研发部也有一份新的——”   霍司承打断他:“礼物呢?”   文副官说:“已经给您拿下来了。”   霍司承从车里出来,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袖口,接过礼物。   这是一颗陨石收藏品。   星星的碎片,霍司承想:钟息应该会喜欢。   “减税减费的比例让他们确定下来再报,和联盟保持一致,其余的事情明天再说。”   “好的。”   回到家时,房子里安静得呼吸声都能听到,霍司承脱了外套,快步走到楼上。   钟息正在房间里睡觉,霍司承走过去,看到钟息怀里的霍小饱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还没到一周岁的霍小饱圆润白嫩得像一只糯米团,他穿着粉色的连体爬爬服,咿咿呀呀了两声,没叫醒钟息,却喊来了霍司承。   霍司承走过去,霍小饱眼睛一亮。   糯米团开始扭来扭去。   霍司承先在钟息的脸上亲了一下,又俯身去亲霍小饱。   霍小饱咧开嘴笑,他才会说话没多久,一声爸爸黏糊糊的,分不清是“ba”还是“da”。   “想爸爸吗?”   霍小饱张了张嘴,嘴边的口水亮晶晶的。   霍司承帮霍小饱擦了口水,又忍不住咬了一口霍小饱肉嘟嘟的脸蛋,霍小饱委屈巴巴,呜咽出声,钟息终于被吵醒。   看到霍司承,钟息愣了一愣,然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板着脸,冷冷淡淡地转过身去。   霍小饱像只小螃蟹挥舞着胳膊,霍司承逗了他一会儿,然后把他拎到一旁的小床里,他从一堆玩具里找到霍小饱最爱的那只棕色小熊,塞到霍小饱怀里,让霍小饱自己玩。   霍小饱抱着小熊滚了一圈,很快又电量告急,开始发困。   钟息背对着霍司承继续睡。   就像没看到他一样。   霍司承三下五除二换了睡衣,上了床就躺到钟息身边,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微凉空气,他从后面抱住钟息,在钟息的发间深深吸了一口。   淡淡的薰衣草味道。   他觉得再尊贵的信息素香水的味道都不如钟息的体香。   钟息的身体和霍小饱一样柔软,霍司承爱不释手地摸了摸,他圈住钟息的腰,握住钟息的手,吻轻轻地落在钟息的后颈和耳侧。   在钟息身侧,他能得到百分百的放松。   “老婆。”   钟息一动不动。   “息息?”   钟息还是不出声。   “宝贝,生日快乐,”霍司承把钟息翻了个面,看着他的眸子说:“但是迟了一天,跟我的宝贝说声对不起。”   钟息垂下眼睫,“不是生日迟一天的事。”   “是,我知道,”霍司承立即捕捉到钟息的怒意,他哄钟息的本事已经练得炉火纯青,钟息还没开始发作,他已经开始道歉:“我知道不单单是生日的事,是飞机因为雷电紧急迫降,我却没有告诉息息,我当时想着抓紧时间赶回来给息息过生日,迫降之后就立即更改航线。”   “但是你没有通知我。”   “我想给息息一个惊喜,对不起。”   霍司承总是态度诚恳,心却不诚。   “息息不用太担心,紧急迫降而已,”霍司承的语气永远轻松,他说:“联合会议也结束了,工作也都部署下去了,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年前,都不会太忙,我可以腾出时间陪你们了,宝贝,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霍小饱没出生前,霍司承给钟息的昵称就已经多到数不清,钟息不胜其烦,霍小饱出生之后,霍司承还腻腻歪歪地喊他“宝贝”,钟息就时常觉得不自在。   爱好像很多很满,但钟息的心很空。   霍司承低头吻住他,换气间隙里还不忘说:“宝贝,想不想我?”   霍司承的手已经轻车熟路地解开钟息睡衣最后一颗纽扣,房间里窗帘关得很严实,霍小饱在小床里自娱自乐地玩着小熊,时而听见他的咿呀声,温馨的气氛总是在霍司承回来后变得异常暧昧,房间里愈发的热,霍司承的手缓缓往上,停在了某处,孕期的beta因为体内激素的增长,会出现一些特别的身体变化,霍司承在钟息耳边轻笑,问:“还有吗?”   钟息红了脸,羞恼道:“不许打岔。”   “好好,”霍司承一边作恶一边赔礼:“我向息息道歉,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说着就要吻上来,钟息抵住他:“说清楚,不敢什么?你不要总是蒙混过关。”   霍司承停下来。   “我——”   钟息忽然变了脸色,他冷声质问:“不敢什么?你为什么总是不把我的担心当回事?”   “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   钟息突然开始痛哭。   霍司承愣住,刚要说话,太阳穴却传来一簇尖锐的痛感,他疼到整个人震颤了一下,再等视线清晰,眼前的画面已经变成了无人驾驶直升机的机舱。   机体受气流影响正在空中疯狂震荡,他望向窗外,瞥到了几行字。   千钧一发之际,他根本来不及看清。   【为了霍小饱】   【才留在你身边】   他已经顾不上太多,他倾身到控制台启动紧急制动程序,机体在迅速下坠,朝着如绿色汪洋般的君山森林俯冲而去。   直升机所有的广播口都响起警报声,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他完全控制不住直升机坠落的速度,因为强烈的惯性,他的头重重地砸在控制台上。   一阵巨响。   再次睁眼时画面又变了。   他看到自己被夹板包裹的右腿,以及睡在他身边的脸色苍白的钟息。   脑海中反复闪过那几个字。   【为了霍小饱】   【才留在你身边】   他已经记不清那是无人机编队的表演,只觉得是上天警示。   钟息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alpha和beta是没有好结果的,钟息必有所图,钟息的冷淡是因为不爱,钟息……   他猛地推开怀里的钟息。   这一推,好像一切都随之改变。   一切都乱了套。   满墙合照、分床睡、灰暗狭小的客卧、越来越虚弱苍白的钟息,懂事的孩子、争吵、误解、沈彬白、舞会、离婚协议……很多画面如雪片一样纷纷落下,像是一场欲抑先扬的悲喜剧,落幕时结局只剩他一人。   他眼睁睁看着他和钟息的关系,不受控制地,走向不可逆的分离。   他不想的,真的不想。   随着一声爆炸,白色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四周虚茫一片,像极了那年的珈南雪山,钟息冲到雪地里,捧着一团雪砸向霍司承,那时他二十六岁,钟息二十四岁,那时他们结婚刚满一年,钟息的肚子里有他们爱情的结晶。   .   霍司承从昏迷中醒过来。   耳边传来盛煊和文副官的说话声。   盛煊语气严肃,“小文,岛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能泄露出去。”   “明白,医院这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你再派些人去村子里暗访,如果有人看见了、听见了什么关于理事长的事情,你就告诉他们,清远基地即将在东升岛上建设新的码头,村子里驻扎的军队和武警都是保护前来视察工作的长官的,顺便再发放一些慰问品。”   “好的。”   “医院上下两层加上这一层一定要守好,不能出现任何意外,每个安全通道都安排两名警卫,码头和轮渡也纳入重点监控的范围。”   “是,盛部长。”   “给钟息请的外科专家到了吗?让他们尽快拿出一份针对钟息后背烧伤的治疗方案。”   “应该快到了,我安排了他们乘坐理事长飞机过来的。”   “行,你也辛苦了。”   ……   真实的私语声把霍司承拉回到现实,他抬了下手,一旁的盛煊瞥见了,立即招呼医生过来,医生检查之后表示没有大碍。   他的神经受损没有加重。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盛煊感慨道:“终于醒了,你真是……你去寺庙烧个香吧,今年是你的灾年吗?”   统共三个多月,伤上加伤。   霍司承望着医院白茫茫的天花板,思绪逐渐回笼,他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梦境,而是回到了现实,这是东升岛医院的病床。   “我从哪里摔下来的?”他问   “楼梯,直接栽下去了,把小文和几个警卫吓得魂都飞了,也亏得你在部队锻炼那么多年,身子骨结实,一般人还真吃不消,给你膝盖拍了片子,伤势虽然没加重,但还是得好好休养,否则以后阴雨天有你受的。”   盛煊说:“多亏了小文,是他冲下去抓住你,否则你又要磕到头了。”   霍司承望向文副官,说:“辛苦你了,小文。”   文副官愧疚难当:“您没事就好,是我的失职,我应该寸步不离地跟着您的。”   医生将霍司承身上的仪器都撤下来,霍司承揉了揉坠痛的太阳穴,沉声问:“息息呢?”   “他还能在哪?病房里呗,一家三口搞得——”盛煊说到一半,突然察觉霍司承的语气有点不对劲,他倏然望向霍司承,顿了几秒,试探着问:“你恢复记忆了?”   霍司承的语气和对钟息的称呼,都和失忆后不同,尤其是息息,只有失忆前的霍司承会这样喊钟息。   时间静置几秒。   盛煊惊讶地抓住霍司承的胳膊:“你真的恢复记忆了?你想起钟息和小饱了?”   霍司承没有回答,他掀开被子,撑着床尾的弧杆,一路走到门口。   文副官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虚扶着。   他求助地看了一眼盛煊,盛煊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阻拦霍司承。   文副官只能拿起霍司承的大衣,帮他披上。   霍司承往钟息的房间走。   他恢复记忆了。   残缺的拼图重新出现,七年的故事终于完整,他想起了他和钟息的初遇,盛煊说的那场“军演”,还有很多很多美好的回忆,以及失忆后的这三个月。   这三个月不管对他来说,还是对钟息来说,都像是一场噩梦。   钟息一定很难过。   他呵护到平日里磕碰一下都要心疼的钟息,因为他被卷入绑架案,受了伤,霍司承感到五脏六腑都被狠狠揪住。   尽管穿着病号服,霍司承还是习惯性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然后打开门走向钟息的病房。他的膝盖在裤腿里隐隐发颤,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但他没有表现出痛苦,他尽力让自己不那么狼狈,钟息不会想要看到一个狼狈的惹人厌弃的霍司承。   他走到钟息病房门口,房间里很安静,伸手握住门把之前,他顿了几秒。   他问门边的警卫:“钟先生睡了吗?”   警卫回答:“回理事长,应该没有,刚刚钟老先生带着孩子过来了一趟,才离开。”   霍司承于是抬手敲门。   钟息可能在换衣服,或者挣扎着起身,总之过了半分钟,里面才传来一声轻轻的   “请进。”   霍司承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手。   他握住门把,缓缓往下压。   房间里有些暗,窗帘被拉上一半,钟息坐在床边,正好在那一片阴影里。   钟息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的,因为肩膀的疼痛,他整个人都佝着,胳膊无力地撑在床边。   两个人同时抬眸。   视线交汇,恍如昨日。 第52章 (修)   钟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眼神能表达那么多情绪,霍司承眼里的爱意和愧疚多到快要溢出来,从几千公里外的军区呼啸而来,伴着汹涌而来的浪潮,一阵一阵地压在钟息的心上。   回来了,那个爱他的霍司承回来了。   只一眼,他就知道了。   他都快忘了以前他们有多相爱,明明霍司承刚出事的时候,他在霍司承的床边守到半夜,还不忘对着星星许愿,求他快点醒过来,后来霍司承失忆,他又向星星许愿,希望霍司承快点恢复记忆。   现在愿望达成,钟息却提不起任何情绪。   可能是愿望许得太多,星星烦了。   钟息漠然地望着霍司承,希望能从熟悉的眉眼中找到七年前的印记。   他想起军演场初次相见,霍司承掀开扫雷车的车盖,眼里含着戏谑轻佻的笑意,那时候霍司承还不是手握重权的理事长,他的一举一动还有些不成熟的孩子气,他强势又热烈,像一轮朝阳,很难让人不喜欢。那时候钟息一边抗拒,一边不受控制地心动。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在霍司承的脸上看不到那份热烈了。   是霍司承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   以前他捧着望远镜坐在阳台上看星星的时候,周斐总叹气说:小息,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二十六岁的钟息很想回去对周斐说:妈妈,长大不是好事情。   我不再快乐了。   走廊的的冷空气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钻进温暖的病房,让钟息稍微清醒了一些。   对视许久后,他缓缓启唇:“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息息……”   霍司承一步步朝他走来。   钟息觉得疲惫,可是霍司承已经握住了他的手,霍司承在他面前蹲下,用钟息熟悉的微沉的声音说:“我恢复记忆了,息息。”   钟息的心上毫无波澜。   霍司承一开始还能平静地望着钟息的脸,可是很快,他的情绪就开始崩塌。   一点一点,被痛苦吞没。   “我怎么能忘记你和孩子?”   霍司承紧紧握住钟息的手,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他哽咽道:“我真的该死,我怎么能忘记你和孩子,还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还和你离婚。”   “我真的该死,息息。”   “我还让你和孩子陷入危险。”   “我……”   霍司承的眼泪滑到钟息的手上。   其实霍司承比钟息坚强的多,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都不能拨动霍司承的心理防线,他总是理智而强大,冷静自持到显得自私。   这么些年,钟息只见他哭过两次,一次是因为俞可钰失踪,一次是钟息从产房出来。   这次是第三次。   “你打我好不好?”霍司承忽然握住钟息的手腕,用力往自己的脸上甩,“息息,你打我,你想怎么发泄都行,我让你受委屈了。”   钟息的指节砸在霍司承的脸颊上。   撞到颧骨,有些痛。   “息息,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霍司承再一次握着钟息的手打自己,这一次钟息的手无力地砸在霍司承的眼角。   沾了满手背的眼泪。   霍司承在痛哭。   钟息怔怔地望向门外。   门没有关,文副官和好几名警卫员还有医生都守在门口,他们大概都听到了霍司承的声音,霍司承卑微的、低声下气的求饶声。   霍司承原来是多么骄傲的人。   他永远站在众人前面,衣装精致熨帖一丝不苟,他恃才傲物,从不迎合,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但此刻,他跪伏在钟息身上,握着他的手,仰望着钟息。   霍司承红着眼圈央求他:“息息,你不要把情绪憋在心里,你不要不说话。”   他再一次握着钟息的手。   钟息却用了些力气,把手抽了出来。   霍司承抬起头,看到钟息疲惫的眼睛,钟息说:“闹成这个样子,好难看。”   轻飘飘的一句话。   霍司承的脸上陡然失了血色。   钟息的眼神里有一种冷漠的麻木,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都失去兴趣,像是一座没有生命的冰山,或者像一株厌氧型的植物。   这样的钟息让霍司承心里一惊。   “息息……”   “你出去吧,我想睡觉了。”   钟息对霍司承的悔过无动于衷,他慢慢转身,背对着霍司承躺下,将被子拉到腰间。   他后背的伤看起来很严重,房间里有很刺鼻的药味,他禁不起折腾了,所以他闭上眼睛,不再开口,等待着睡意降临。   房间里陷入安静。   霍司承知道,这是钟息下的逐客令,他缓缓站起来,受伤的膝盖发出类似齿轮碰撞的响声,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但还是及时稳住,他用手撑着钟息的床边,勉强站稳。   他走到窗边帮钟息拉上一半的窗帘,房间顿时陷入黑暗。   霍司承说:“我先出去了。”   他脚步迟缓地往外走。   他知道这一次不是简单的争吵。   不是撒娇也不会哄哄就好,钟息是真的不想再看见他,是对他彻底失望。   他不能再用死缠烂打的方式去爱钟息了,尽管他无比急切地希望知道他的记忆已经恢复,他想让一家三口回到从前。   但他知道他不能再这样想了。   钟息快要喘不过气了。   从今天开始,不是钟息回来,是他往钟息的方向走,他想重新走进钟息的心。   他告诉文副官:“你告诉钟先生,我现在回去解决岳家的事,我会妥善解决,不会意气用事,警卫队留在这里,不会影响到他的出行自由,还有……”   霍司承顿了顿,像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也只有一句:“还有,希望他好好养伤,照顾好自己,我处理完手上的事就回来。”   文副官问:“理事长,由我转达吗?”   霍司承望向昏暗的病房,缄默片刻,说:“是,麻烦你帮我转达。”   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到一个硬硬的小盒子。   他拿出来,打开盒子,看到两枚戒指。   那是他和钟息的婚戒。   求婚的时候他拿出这个戒指,钟息很是惊喜,因为钟息一向不喜欢钻石,霍司承告诉他:“这是探测队新发现的稀有金属,耐火耐高温,稳定性极强。”   钟息把手举起来,在阳光下看他的婚戒。   霍司承抱着他,说:“这枚戒指的寓意是长长久久,息息,我们永远不分开。”   他把戒指拿出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算了。”霍司承转身往回走。   远处传来海浪声,潮汐规律地拍打着礁石,声声入耳,声声痛心。   霍司承其实还想说:息息,东升岛没有雪,你愿意和我再去一次迦南雪山吗?冬天不能去的话,我们就夏天去,珈南雪山上的雪终年不化,夏天可以看到裸露在外的黑褐色岩石,雪山下有森林和漫山野花。   很美的,一直想带你去,一直没时间。   错过方知后悔。   他还想带钟息去很多很多地方,但他知道这和复婚一样都是奢望,所以也没有说出口。   他独自离开,背影落寞到了极点。   .   到了晚上,周斐过来陪钟息吃饭。   她告诉钟息:霍司承坐飞机回去了,回去处理岳振洮的事。   周斐不免抱怨:“我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一身的病还硬挺着回去折腾,就不能好好休养吗?他真当自己是钢筋铁骨?”   钟息沉默地喝着粥。   钟毅德站在窗边,说:“他现在必须回去,岳振洮被抓了,两个月不到,理事长叔侄都被抓了,赭石基地现在满城风雨,霍司承想让小息过安稳日子,就必须尽快解决这些事。”   “跟小息有什么关系?我们小息不需要他给什么安稳日子,他不在就是最安稳的日子。”   钟息握住周斐的手,无奈道:“妈,你们别吵。”   “没吵,我跟你爸有什么好吵的,”周斐把清炒莴笋片往钟息面前推了推,又说:“对了。临走前霍司承去看小饱,我没让他进去。”   钟息顿了顿。   “瞧着他的样子也挺可怜的,但我还是狠了狠心,没让他进去。”   钟息不动声色地继续喝粥。   “小饱现在好不容易被专家辅导得情绪稳定了,一见他肯定又要哭,孩子一哭,你们又得纠缠到一起了。”   钟息说:“嗯,不该让他进去。”   周斐说:“还有,他已经答应我了,会向媒体公开和你离婚的消息。”   “嗯。”   “早就该这样了,两个不合适的人折腾来折腾去,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孩子也跟着受苦,”周斐现在每说三句就要后悔一次,叹气道:“当初就该拦着你们,怪我。”   钟息夹了一块莴笋片到碗里,嘟囔道:“不怪你。”   “那怪谁?”   钟息愣了愣,说:“不怪谁,日子本来也不能过得太舒坦,总该有些风浪的。”   夜晚,钟息陪霍小饱玩了一会儿,哄小家伙睡着之后,他回到自己的病房。   他坐在窗边,看向天空。   黑漆漆的夜幕中散落着几颗星,他好像又看到他的BR2786了。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BR2786好像不能和霍司承共存。   每次霍司承一离开,他的星星就会冒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钟息的错觉,那颗黯淡的星星好像亮了一些。   钟息把手搭在窗沿,他的手掌还留着几分隐约的麻痹感,霍司承求他原谅的画面总是不适时地出现在脑海里。   霍司承竟然用那样卑微的眼神乞求他。   钟息感到陌生和茫然,霍司承在他的记忆里是一直拿满分的人,现在却交了白卷。 第53章   霍小饱很早就醒了。   今天天气很好,睡梦中有小鸟的叫声。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周斐还没有醒,他转头看了看窗外,没有小鸟。   旁边传来周斐平稳的呼吸声,虽然霍小饱很喜欢温柔的外婆,但此刻他更想要妈妈。   他从被窝里爬出来,抓着床尾的弧杆从床边跨到凳子上,再从凳子上滑下来,穿好鞋子,一路小跑到门口。他踮起脚尖费力地够门把手,来回试了好几次,终于抓住门把手,往下一拉,打开门,跑到走廊上。   他记得妈妈的房间在左边。   他飞奔到钟息的房间门口,另一名警卫给他开了门。   钟息在睡梦中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小老鼠啃食木头,仔细听又能听到小小的呼吸声,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正在努力把凳子拖到床边的霍小饱。   他笑着伸出手,“早上好啊,小老鼠。”   霍小饱听到钟息的声音,立即放下凳子腿,跑到床边抓住钟息的手,“妈妈,是小饱不是小老鼠。”   钟息侧躺着,往霍小饱的方向靠了靠。   “没有睡好吗?怎么醒得这么早?”   “想妈妈。”霍小饱撇了撇嘴。   钟息捏了捏霍小饱的脸蛋,“小饱以前都是一个人睡的,超级勇敢的,现在怎么了?”   霍小饱立即收起哭腔,他抱住钟息的手,说:“小饱很勇敢的。”   钟息刚要摸他,霍小饱突然松开钟息的手,背对着钟息。   小小的肩头耷拉下去。   像一个突然没气的充气玩偶。   “对不起妈妈。”霍小饱声音里全是沮丧。   钟息愣住,“怎么了?”   “我没有保护好妈妈。”   经过专家连续几天的心理辅导,霍小饱的应激反应已经好了很多,现在听到巨大响声也不会抽搐咳嗽,但小家伙似乎还是有心事。   因为初生预测报告里说霍小饱有百分之七十九的概率会分化成alpha,再加上小家伙也确实很结实,所以他从小就被霍司承灌输“和爸爸一起爱妈妈”“和爸爸一起保护妈妈”类似的话,这次他经历了爆炸现场,却发现自己根本保护不了妈妈,还被妈妈保护得严严实实。   小家伙很是受伤。   钟息无奈地笑:“小饱还没长大呢,等长大了就可以保护妈妈了。”   霍小饱慢吞吞转过身,扒在床边问:“什么时候才长大?”   钟息握住他的小手:“不要急着长大,妈妈还没看够小饱现在的样子呢。”   霍小饱把脸贴在钟息的手背上。   “妈妈,痛不痛?”   “不痛啊。”   钟息想把霍小饱抱到床上,但霍小饱执意要自己上去,他转身跑到椅子边,抓着椅子腿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椅子拽到床边,椅子是他能攀爬的高度,他努力爬上去,准备像小火箭一样冲到钟息怀里时又停住。   钟息都已经伸出胳膊准备迎接他了,结果发现霍小饱停了下来,他问:“怎么了?”   霍小饱慢慢爬到钟息身边,抓起钟息的被子,像拔萝卜一样用力拽起被子,小心翼翼地盖在钟息露在外面的肩膀上。   钟息歪着头看他,笑道:“谢谢小饱。”   霍小饱撅着嘴巴,呆呆地看着钟息。   过了一会儿,他又换了个姿势躺在钟息旁边,先是凑过去亲了亲钟息的脸,又伸出小胳膊圈住钟息的脖颈,像钟息哄他睡觉那样轻轻摸着钟息的头发。   钟息的头发和霍小饱的差不多软。   “妈妈,小饱抱着你睡。”   钟息愣了愣。   霍小饱看钟息没有动,急着说:“妈妈,靠在小饱这里睡。”   钟息把脸埋在霍小饱的胸口,隔着棉质睡衣能感受到霍小饱略急的心跳声,他身上不仅有奶味,还有一股暖烘烘的味道。   周斐有洁癖,霍小饱的贴身衣物她都坚持每天手洗加晾晒,这两天太阳正盛,所以小家伙的睡衣闻上去总有一股太阳的味道。   天色完全亮了,能听到远处的海浪声。   清晨开始,钟息的困意却再次降临。   他感觉霍小饱的心跳声愈发平缓,四周忽然变得很静谧,让人放松。   再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他们的姿势早就调换了,霍小饱正窝在他怀里玩小熊,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跟小熊说些什么。   钟息凑过去问他:“跟小熊说了什么?”   霍小饱反应了一瞬,然后迅速放下小熊抱住钟息,“妈妈,你醒啦!”   这是霍司承离开的第三天,钟息已经能不太费力地坐起来,能小幅度抬起胳膊。   他抬手抱住霍小饱。   东升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除了黎非明,其他人只知道北边的废弃面粉厂因为明火意外发生了爆炸,至于其中缘由,无人知晓,甚至没什么人知道在爆炸中受伤的就是刚举家搬来的钟息。   钟息有时候觉得,云水村颇有一种“稻禾无忧,鸡犬相闻,村夫野老,不相往来”的遗风,虽然生活单调,没有太多娱乐项目,但很适合钟息这种从大城市逃离而来的人休养生息。   只是偶尔会想起霍司承。   霍司承登机离开之前,文副官过来传话。   内容很简短,克制得不像霍司承的风格,钟息微微惊讶,他本以为他还要拖着虚弱病体和霍司承再进行一番缠斗。   霍司承恢复记忆之后,好像有了些变化,他不再以爱为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钟息了,但钟息在霍司承身上栽过太多跟头,所以他没有轻易相信霍司承的改变。   霍司承的飞机驶离东升岛后,钟息又陷入怔忡,不知该感慨命运弄人还是该害怕重蹈覆辙,总之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霍司承这三个字,永远是他心上一块疤。   反复撕扯,反复结痂。   都快和他的心脏融为一体了。   可黎非明的话又适时地在他耳边响起:   这不过是其中一道选择题而已,最多五分,丢了就丢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军校里可以拿满分,人生很难满分。   钟息回过神,拍了拍霍小饱的屁股,提议道:“小饱,我们下楼晒晒太阳吧。”   霍小饱立即说:“好!”   周斐给钟息拿了一件宽袖的羽绒外套,他穿好之后,牵着霍小饱走到楼下。   和煦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洒了一地碎金,霍小饱踩在上面,仰起头朝钟息笑。   再往前走,是一个小公园模样的休息区。   钟息在不远处的长椅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很瘦的男孩子。   钟息确定自己没见过这张面孔,但总觉得眼熟,直到有人靠近时,男孩如惊弓之鸟一般迅速往旁边挪动,钟息才想起来,是黎非明学校里那个自闭症孩子。   钟息没接触过这个人群,不敢轻易打扰。   正好有护士走过来,他便询问了一下那个男孩的情况,护士回答:“哦,那个孩子,叫纪栎,精神上有点问题,平时走路啊跑步啊总是注意力不集中,三天两头磕磕碰碰,这次更严重了,脑门都摔破了,现在在留院观察呢。”   钟息疑惑:“注意力不集中吗?可是他看书时明明很专心啊。”   “什么看书?”护士笑了笑:“就一本图画书,看了好几年了,他父母都在蓝岩基地工作,看他一个beta,还是自闭症,就放弃他了,听说前两年又生了一对双胞胎。”   “那他现在和谁一起生活?”   “外公外婆吧。”   钟息看着男孩单薄的背影,不免心疼。   回去之后,他麻烦父亲回家找一本他小时候看了好几遍的趣味星系图册,又托护士把图册送给了那个男孩。   第二天护士特意过来告诉他:“钟先生,纪栎很喜欢那本书呢,睡觉都抱着。”   钟息弯起嘴角:“那就好。”   “需要我告诉他,那本书是您送的吗?”   “不用,”钟息想了想,又说:“你可以告诉他,如果看完了还想继续看其他书,可以来云水村124号,找一个叫钟息的人。”   护士说:“好,我现在去转告他。”   霍小饱听不懂,抱着小熊在床上滚来滚去,被钟息抓住挠他痒痒。   霍小饱还是傻乎乎地往钟息怀里躲。   闹了一会,他说:“妈妈,我想斑斑了。”   钟息捏了捏他的脸蛋,把他搂进怀里,说:“好啊,我们回家吧。”   .   霍司承回到蓝岩基地之后,第一时间就开始处理岳立泉和岳振洮的事。   两叔侄一个故意杀人一个实施绑架,刑期都不低于十五年,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再无回旋的余地,当然霍司承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当务之急是安抚好赭石基地的民众。   自家基地的理事长害得霍司承差点丢了性命,结果霍司承死里逃生,即将升任联盟总督,赭石基地的民众无不人心惶惶,再加上大家都很清楚霍司承平日里盛气凌人的脾气秉性,舆论的阴云笼罩着整个赭石基地。   霍司承了解情况之后,开始筹备颁布一系列行政令,内容包括很多赭石基地一直未能解决的痛点问题,譬如税收和岳立泉迟迟没付诸于行动的城区管道老化更换。   整整两天的研讨会,霍司承全程参与。   风声一出,舆论开始转变。   至于岳家的关系网,霍司承则交给盛煊去解决。   盛煊临危受命,也忙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去霍司承的办公室歇息一番,才想起来霍司承就要离开蓝岩了,他的办公室已经被陆陆续续搬空,所有文件材料和公务用品都被严密包装好,即将转移到新的总督办公厅。   盛煊进去的时候,霍司承正站在窗边。   “我见过岳振洮的老丈人了,他是赭石商会的会长,和我爸也有不少交情,我和他聊了聊,把你的意思传达过去了。”   盛煊稍微松了松领带,坐到沙发上,说:“他表示感谢和支持。”   “嗯。”   盛煊见霍司承没表态,还以为他不满意,又说:“他现在也愁的慌,后台倒了,女婿进了监狱,你也没直接露面,他有点拿不准。”   “拿不准才好,他们和郑亚东不一样,郑亚东每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你对他好点,他能给你卖命,商会里那些人,对他们好点,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把手往外面伸。”   盛煊想了想,“倒也是。”   “意思传达过去就行了,多谢。”   盛煊轻笑,“说实在的,我好不容易劝自己习惯了你失忆时候那个样子,现在看到你恢复正常,还有点不习惯,你都不知道你那个时候有多暴躁,看谁都不顺眼,特别是——”   盛煊说到一半就停住。   霍司承的眸子里闪过一瞬神伤。   看谁都不顺眼,特别是钟息。   这话像是一枚石子在霍司承的心上砸开一个豁口,再是一道裂缝,随后以无法控制的速度将霍司承强撑的躯壳瓦解成碎片。   他用手撑着窗边,低头不语。   “头还疼吗?”盛煊问。   霍司承连呼吸都是颤的,他说:“我对不起他。”   盛煊不置可否。   “我怎么能那样伤他?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怀孕最后的三个月,他就没睡过一个整觉,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不怎么看星星了,我竟然没当回事,只觉得他长大了。”   霍司承失魂落魄:“有一年他过生日,我送了一颗陨石碎片给他,他接过去看了看,跟我说,陨石是陨石,和星星不一样。”   盛煊抬起头。   “我该有所察觉的,他的变化。”   其实钟息不想长大,他有自己的小世界。   但小外星人不能成为霍司承的伴侣。   所以钟息妥协成了霍小饱的妈妈。   盛煊走过来,“我知道这阵子是你最忙的一段时间,我还是要跟你请个假,我约了老许一起出海,带七八个人,去古厦海那片看一看。”   霍司承很想说:阿煊,如果俞可钰还活着,就不可能找不到。   刚出事时他就派了军队去找过,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钟息也一次又一次跟着海洋考察队出海,盛煊也从未中断地三年。三年了还是找不到,原因只能是,人已经不在了。   他看着盛煊,又自觉把那些自以为是的理智收起,他明白有些执念是不可解的。   盛煊说:“司承,要珍惜。”   霍司承连轴转了一个星期,把手上积压的工作,还有之后任职要做的准备都布置好,二十几项行政令也通过征求意见的方式发给了三个基地,得到热烈反响。   把这些事都忙完,霍司承一个人坐在蓝岩军区的别墅里。   他认为这里是他和钟息的爱巢。   今天才发现如此压抑。   尽管有喷泉有花园有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但和依山傍海的云水村相比,还是像一座牢笼。   文副官过来说:“理事长,东西都搬好了。”   新的总督府设在联盟核心区的一片开阔地带,是霍司承亲自挑选的地点,那里温度适宜,不再有到了冬天就黑黢黢的灌木丛。   因为钟息和霍小饱不在,霍司承只匆匆看了一眼新的总督府,就踏上了去云水村的飞机。   但他没有直接去钟息家,而是在云水村找了一间小房子住下。   和钟息家离得不远。   他没有把他上岛的事情告诉钟息,他隐蔽了自己的行踪,只在夜深时来到钟息家的院子里,看着二楼窗子上的影子。   钟息有时候会推开窗户透气。   霍司承就躲在路边的树后,等到钟息关窗准备休息,他再缓缓走出来。   房间里暖色调的灯光和柔和的人影是他曾经习以为常的画面,现在却成了奢想。   .   钟息的小木屋在钟息回来之后恢复了建造进度。   不到四天,工人们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建造,小木屋现在有了完整的框架。   框架完成之后,他和工人们一起给小木屋又上了一遍防腐漆,明黄色将小木屋笼上了一层童话色彩,霍小饱经常在一旁,蹦蹦跳跳着问:“妈妈,会有小松鼠来这里吗?”   “有可能哦。”   “妈妈,我和斑斑可以在这里睡觉吗?”   “当然可以啊。”   霍小饱很是开心。   下一个阶段是安装天花板。   因为原来订的木材规格不太适合做横梁,需要再进行一番切割,所以工程暂时停滞。   钟息一边等着建材店老板送来新的横梁木材,一边等着纪悦过来借新书,但是谁都没等来,倒是等来一场暴雨。   东升岛的气候一向平稳,很少有狂风骤雨,周斐说这里四季如春,但是不知为何,这个月东升岛很不太平,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雨,今夜的雨势尤其猛烈。   钟息趴在窗边看雨,霍小饱和斑斑坐在地板上玩积木。   斑斑也不知道怎么玩积木,只会抓住机会咬走霍小饱手里的积木,跑到一边。   霍小饱“啊”的一声,气呼呼道:“坏斑斑!快点还给我!”   他刚起身,就碰到了腿边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小房子,哗啦几声,钟息回头看。   他忽然愣住。   小房子……   他的小木屋!   也不知道几根赤条条的木头框架禁不禁得起今晚的狂风暴雨,钟息心里一紧,立即穿上外套和雨披,打着手电筒走了出去。   山路有些滑,钟息走得很小心。   好不容易沿着石板路走到半山腰,一抬头却看见他的黄色小木屋前有一个黑色人影。   那人带了一盏小灯。   黑色人影,可疑的灯,在半山腰上显得尤其恐怖,钟息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一开始觉得那人是贼,转念又觉得不可能,不过是一堆木头架子,没什么值得偷的。等视线稍微清晰一些,那人的身形在昏暗里愈发明朗,钟息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猜测。   那人高大健硕,动作利索。   他正在给钟息的小木屋框架的连接处安装拔钉,锤子和铁钉的敲击声混在雷雨之中。   因为钟息选择了用凹槽固定横竖木板,这种方法虽然好,但在框架阶段却不够稳固,今晚狂风大作,雷雨倾盆,如果风雨再猛烈一点,钟息的小木屋明早可能会变成废墟。   钟息怔怔地望着那个人。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应该在总督府的豪华座椅里,在办公厅摆满鲜花的长条会议桌最前端,在新闻发布会的台上,但他此刻却出现在这里,穿着黑色雨衣,靴子被泥水弄脏,俯身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拔钉。   钟息不想再看。   却听见那边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   大概是砸到手了。   钟息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霍司承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视线还没来得及交汇,钟息立即躲到树后。   钟息不知道霍司承有没有发现他,只听见一会儿之后,敲击拔钉的声音再次响起。 第54章   其实钟息很想大声喝止霍司承的自作主张,但转念又想,小木屋的确需要拔钉固定,否则有可能支撑不过今晚的狂风暴雨。   权衡之下,他决定装作没看见。   他关了手电筒,顺着石板路往下走。   雨势更大,下山的路比他想象的更难走一些,但很快他就感觉到有一束强光照在他前面的路上,他每往下走一层,那光束也跟着照到下一层。   霍司承发现他了。   看见也不奇怪,霍司承之前当过狙击手,他的观察力和敏锐度本身就高于常人。   钟息没有表现出异样,索性打开手电筒,自己给自己照路,沿着蜿蜒的石板路,从半山腰下来,快步回了自己家。   回到家,霍小饱和斑斑迎了上来。   “妈妈!你去了哪里?”霍小饱急切地问。   钟息朝他笑,“出去看看小木屋,外面雨太大了,妈妈怕小木屋倒了。”   “有没有倒?”   “当然没有啊,我们的小木屋结实着呢。”   霍小饱这才放心,继续和斑斑玩。   钟息脱了雨衣,独自回到二楼,他把二楼里里外外的窗户全关上了,以免自己经意或不经意间看到山上的一些什么。   周斐从房间里出来,见他急着关窗户,疑惑道:“你在干嘛?”   “外面下大雨了,关窗户。”   “这两边外面都有小阳台的,里面吹不到雨,就把窗户开着吧,透透气,不然闷得慌。”   钟息却执拗地把窗户关上了。   “欸你这孩子——”   钟息趴在楼梯边喊:“小饱,上来睡觉啦。”   话音刚落就听见霍小饱吭哧吭哧往上爬的声音,他的动作还没斑斑快,斑斑先一步到了二楼,在钟息的腿边绕了一圈,钟息摸了摸它的头,霍小饱看到了,连忙加快速度。   到了二楼,霍小饱向钟息抱怨:“妈妈,斑斑四条腿,我只有两条腿。”   钟息轻笑,也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霍小饱这才满意。   霍小饱回来之后就又开始一个人睡了。   他的儿童房是用二楼原来的书房改的,小床是新买的,床垫被褥都是周斐亲手做的,虽然房间很陌生,但小床里都是熟悉的外婆味道,钟息还把沾了霍司承信息素提取液的小毛毯放在霍小饱旁边,哄他睡觉。   霍小饱很快就有了困意。   抓着钟息袖子的小手渐渐松开,眼皮也开始打架,呼吸变得均匀。   钟息帮他盖好被子,关了灯,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儿童房。   到了半夜,雨势还没减弱。   钟息想了想还是下了床,他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一点,温度是零上十度。   他走到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前,反复告诉自己:只看一次,只是为了确认一下,并不是为了其他,霍司承不过是在卖惨,你要是真的心疼,就遂了他的意,你们的分开就毫无意义。   他是这么说着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摸到了窗框。   微微拉开,风灌进来,他捏紧自己的睡衣衣领,然后敛声屏气地往外望去。   “……”   原来从这扇窗,根本看不到半山腰。   钟息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他想:好吧,不关我的事,是你自己要卖惨的,磕了摔了都不关我的事。   回房间之后,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他在一阵香喷喷的紫米粥味道唤醒。   钟毅德一大早起来熬粥,周斐则煎了西葫芦鸡蛋饼,钟息合衣走下来。   还没来得及坐下,门突然被人敲响。   钟息刚要走去开门,周斐把他拦住,“先坐下来,我去开门,如果是他的话,可不让进。”   钟息于是坐下。   结果不是霍司承,是纪栎。   那个自闭症男孩。   他一个人站在钟息家门口,拘谨地不敢抬头,小声如蚊呐:“您好,请问这里是钟息家吗?我是来还书的。”   十六岁的男孩看起来比同龄人清瘦许多,动作、神态都显得格外局促。   周斐疑惑:“你是?”   钟息立即走上来,主动和纪栎打招呼:“你好啊,还书是吗?你喜欢这本吗?”   纪栎点了点头,但视线始终垂着。   “我家里还有很多本这样的书,你想要看吗?”   纪栎还是点头。   “是你自己去挑,还是我找给你?”   纪栎不说话也没有反应,环绕着书的胳膊紧了紧,整个人表现出防备的姿态,钟息猜测可能是自己的好意有点超越边界了。   “没关系,你站在院子里等一等,我拿给你。”   钟息快步回到二楼,从书房里翻出两本《星际指南》和《星朗特终极图鉴》,都是以图片为主的天文学科普类书籍,但是比上一本要更加专业更加深入一些。   他把书拿给纪栎。   纪栎归还了之前的那一本图谱,钟息告诉纪栎:“你慢慢看,喜欢的话可以继续来借。”   纪栎局促地说:“谢、谢谢。”   钟息朝他笑了笑。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纪栎明显不太适应这样近距离的频繁交流,他的脸开始涨红,神情也有些不安,但他还是努力说:“纪栎,纪录片的纪,木乐栎。”   就在这时,霍小饱冲出去,拿了一只棒棒糖给纪栎,他说:“欢迎你来我家做客。”   纪栎愣了一下,接过糖,仓惶地说了声“谢谢”,声音还没传到钟息耳朵里,纪栎已经快步走出院子了。   他走路好像确实有些集中不了注意力,不到一百米的一条小路,他绊了好几次。   幸好没有再摔倒,钟息松了口气。   钟息低头看霍小饱,霍小饱咧开嘴朝他笑,钟息夸他:“小饱真乖。”   霍小饱问:“妈妈,我头上有没有长小花?”   钟息说:“已经有小叶子了哦。”   霍小饱立即开心起来。   吃完饭,钟息独自走到小木屋前,看到小木屋的每一个连接处都被拔钉固定好,他抬起头,又发现两边的树枝也被修剪过。   很大的工程量,看来霍司承昨晚干了一夜。   今天天气很好,钟息联系了工人师傅下午来给小木屋安装横梁。   花了五天时间,他的小木屋终于从一个框架变成了一个就要完整形状的屋子。   霍司承一直没有再出现,钟息想:他大概是回去了吧,联盟事情那么多,以霍司承的事业狂性格,怎么可能一直留在东升岛呢?   工人师傅提出来还需要三块玻璃做窗户。   钟息主动请缨:“好,我去买。”   周斐劝他在家休息休息,钟息却觉得在家里躺得无聊,成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胳膊都快和身体融为一体了,再加上前几天他又恢复了嗜睡的习性,现在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体重都长了几斤。钟息虽然没刻意保持体型,但也不希望自己变得懒散怠惰。   他一边穿外套一边说:“没关系的,后背已经没那么疼了,快结痂了,我就出去逛一逛,看看有没有钢化玻璃。”   “我陪你一起去吧。”   钟息摆摆手:“不用,您二老在家里休息吧,我就不带小饱了。”   钟息一个人出了门,海风湿湿凉凉,却让人心旷神怡,能把脑袋里纷繁复杂的情绪吹散,入目皆是宜人的蓝色。他沿着海边往东升岛中心位置走,一路都有警卫在隐蔽处保护他,钟息略有些不自在,但也慢慢习惯。   他循着记忆来到建材市场。   很顺利地找到一家种类齐全的玻璃店。   老板给他看了几款玻璃,“看我们这里种类特别全,有水玻璃钻石玻璃长虹玻璃——”   钟息笑着摆手:“我就是要最简单的那种钢化玻璃。”   “好嘞,”老板是个爽快人,也不再多推荐,拿起一块钢化玻璃:“您看这材质,这切角,这透度,我这儿可都是直接从蓝岩区拿的货,理事长家里都是用的这种。”   老板说得一本正经。   钟息噗嗤一声笑出来,“是嘛?”   “童叟无欺啊,你要什么尺寸的,我们这儿有五毫米八毫米十毫米和十二毫米。”   钟息对此没什么概念,他想了想,犹豫道:“十毫米应该够了吧。”   老板拿了一块十毫米厚的钢化玻璃出来,说罢就催着钟息上手感觉感觉厚度和重量,“您掂量掂量看,咱这材质有多好。”   钟息想说自己胳膊不能用力。   老板已经热情地把玻璃送了过来。   钟息为难地伸出手,还没碰到玻璃,已经有人从他身后,帮他抓住了玻璃片。   钟息转身看到了霍司承。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冲锋衣工装裤,看起来竟然和七年前没什么差别。   霍司承帮钟息掂了掂,说:“息息,十毫米太厚了,不适合做窗户。”   钟息立即告诉老板:“就十毫米的这个。”   霍司承动作僵住。   老板的眼神在钟息和霍司承之间打转,很明显,他有点被霍司承的身形气质吓到,仰头看了看霍司承微僵的表情,不敢确定是不是只需要听钟息的话,他疑惑道:“那这位……”   钟息说:“我不认识他。”   霍司承眸色暗了暗。   老板继续招呼钟息:“那就这个十毫米的?您要几块?”   “三块。”钟息把工人师傅给的尺寸交给老板:“我这边先付款,麻烦您明天之前把玻璃送到云水村124号,我急着要用。”   “哎,好嘞。”   钟息和老板打了招呼就准备离开,霍司承跟在他后面,后面有车来的时候,他立即走到钟息身侧,帮他挡住。   钟息却始终视若无睹。   霍司承也没有勇气开口,像个影子一样跟在钟息后面。   很快,他们在道路尽头看到一个卖气球的老人,巧合的是,和七年前一样,还是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孩子,手里抓着一把卡通气球。   两个人同时停下脚步,但钟息抽离地更快些,他迅速恢复了表情,收起不必要的回忆,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云水村不大,只有二十分钟路程,但因为钟息走得太急了,而且身体本身还有些虚弱,他在一个公交站台停了下来。   一个很老旧的公交站台。   他坐在长条凳子上,俯身揉了揉腿。   余光瞥到霍司承朝他走过来。   霍司承带着一大束气球蹲在面前,他把气球交给钟息,像很多年前那样。   他单膝跪地,低头帮钟息揉腿。   周围人来人往。   霍司承的手刚碰到钟息的小腿,钟息就松开手,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气球同时飞上天,霍司承怔怔地望着钟息。   钟息把腿从霍司承的手里移出,轻声说:“霍总督,我不需要实践分了。”   霍司承的眼神很受伤。   钟息低头望向他,“听不懂吗?意思是,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第55章   霍司承最后还是护着钟息回了家。   只送到离院门口几十米的地方,霍小饱喊斑斑的声音让他们同时停住,霍司承恍惚以为霍小饱在喊“爸爸”,喉咙滑动,刚要回应,就听清了霍小饱是在叫小狗。   斑斑在院子里汪汪两声。   霍司承垂眸不语。   钟息心里憋着一口气,像一瓶打翻了的碳酸饮料,滋滋得往外冒着酸胀的气泡,叫他浑身不自在,呼吸都重了些。   他想说:你依然是霍小饱的父亲,亲缘关系是无法切断的,你如果实在想他——   算了,钟息刚启唇又放弃。   如果霍小饱实在想爸爸,会哭着闹的,不用他说这些,主动抛开橄榄枝,反而给了霍司承可趁之机,没必要。   钟息回了家之后,霍司承在院子外面看了一会儿霍小饱,等钟息出来喊霍小饱吃饭的时候,霍司承已经离开了。   霍司承回到住处,文副官把需要签署的文件拿给他过目,霍司承签完之后想起来,问:“东升岛的情况你了解过吗?”   “东升岛上有三个行政村,总人口一千八百多人,其中渔民占了三分之一,以捕鱼和采拾贝壳类水生动物为生,和外界的联系主要通过一艘生产渔船。”   霍司承察觉出有问题,“生产渔船?”   “确实是生产渔船,而且是捕捞船,但没办法,这里的岛民们都习惯了乘坐生产渔船离岛,因为票价比正常轮船便宜一半。”   霍司承签字的手顿了顿。   他当即带人去了码头。   .   钟息到底还是偷偷更换了玻璃,五毫米的钢化玻璃足够使用。   等装好横梁和防水布,安装好窗户玻璃,钟息的小木屋终于大功告成。   他在里面摆了一张榻榻米,一个书橱,两张羊羔毛的南瓜椅,还有一张小茶几,配合黄色的小屋外观,里面所有的家具都是白色或者浅蓝,至于灯具,除了一台照明灯外,钟息又准备了暖色调的灯带,装在四周。   父母都回屋之后,夜也深了,天空星星点点,钟息和霍小饱一起坐在小木屋的门口,霍小饱倚靠在钟息身上,开心地晃了晃腿。   “小饱,天上有几颗星星?”   霍小饱伸着短短的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四……七!”   “好聪明啊,有七颗星星。”   霍小饱非常喜欢这个小木屋,在里面跑来跑去,这边摸摸那边碰碰,玩累了又回来,钟息把他搂到怀里,低头亲了亲他。   霍小饱说:“妈妈,我超级超级喜欢小木屋。”   钟息笑着说:“你喜欢就好呀。”   “以后我陪妈妈看星星。”   钟息怔了怔,然后俯身和他额头抵着额头,轻声说:“以后我们不止看星星。”   第二天钟息找到黎非明,询问纪栎的状况,黎非明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突然好了些,他现在不会一惊一乍地表现出恐惧了,跟他说话,他也慢慢开始有回答了。”   钟息提出想去班级外面看一看纪栎,黎非明说:“好啊,你跟我来。”   钟息走到教室门口,一眼就看到纪栎坐在班级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别人都是两个人一起坐,只有他旁边是空的。   黎非明无奈道:“其他孩子不愿意和他一起坐。”   钟息心里有些闷,但他很快就看到纪栎后面的女孩伸出手拍了拍纪栎的肩膀。   钟息莫名有些紧张。   女孩不知道说了什么,大概是想要借东西,只见纪栎始终低着头,身体停顿了几秒,然后慢吞吞地转过身,从笔袋里取出一只笔,递给了后面的女生。   他全程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抵触和恐惧。   黎非明惊讶道:“都能有这样的互动了?”   钟息和黎非明离开教室,往操场上走,黎非明不理解钟息为什么会突然关注这个孩子,他好奇地问:“你想资助这孩子?”   “你听过星星的孩子吗?”   黎非明摇头。   “就是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全联盟患有自闭症的十二岁以下的孩子,一共有五十几万,”钟息继续往前走,缓缓道来:“其实我以前也有一点自闭症的倾向,有社交障碍,兴趣很狭窄,行为方式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当然我不是自闭症,只是我看到纪栎,突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我那时候最喜欢看星星,看得入了迷,我父母担心到把我带去儿童精神医院。”   钟息笑了笑:“其实我一直到读军校的年纪,都表现得有点奇怪,很幼稚,没什么朋友,也不去想毕业之后要做什么。”   “后来有人把我拉进了现实世界。”   钟息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呼出,“有好有坏吧,这不是重点。”   他望向黎非明,“重点是,黎老师,我有一个想法,我们搞一个电台吧。”   黎非明愣住。   “您有心理学的背景,我可以科普天文学知识,我们做一个夜间天文电台,给全联盟所有孤独的星星上的孩子一个说悄悄话的机会。”   “全联盟?”   “是啊,黎老师,我知道世间安得两全法,您离不开生病的母亲,但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人在东升岛也可以有所作为啊。”   钟息望向黎非明,眼神笃定:“黎老师,您人生的答卷不该止于东升中学。”   黎非明心神俱震,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就可以开始筹备了,越快越好。”   黎非明一时竟有些逃避,他说:“你让我想一想。”   “没问题。”   钟息离开东升中学回了家。   他顺路去了一趟东升岛图书馆,才发现这地方名义上是“图书馆”,实际上已经成了商贩们打牌用的休息室,仅剩的几排书柜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钟息走过去,抬手摸了一下书柜,心里不免恼火。   他找到文化主管,对方还不知钟息的身份,一边打扑克一边说:“又没什么人借书,学生要买书的,学校门口有书店专门卖教辅用书的,不就够了?”   “不够,学生不该只看教辅用书。”   主管把账本往钟息面前一扔,说:“没经费!”   钟息没办法,只能自己出钱。   他通过联系之前的同学,找渠道订了一批书,三天后送到。   钟息又去找主管,“书我可以自己买,但那些聚在图书馆里的商贩,你可把他们请出去吗?”   主管上下打量了一遍钟息:“你是来这边度假的吗?”   “跟度假有什么关系?”   “一看你就是不会常住在岛上的样子,”主管没好气地说:“你出于好心,把图书馆重新办起来,办起来之后呢?岛上的孩子有几个喜欢看书的?是,我可以替你把商贩赶走,然后呢?到时候你一走,我为你得罪了街坊邻居,最后怨言全在我头上。”   主管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别瞎折腾了,岛上的孩子一辈子就在岛上,渔民的孩子一辈子都是渔民,你看那家黎老师,考出去了最后不是还得回来?我们过得挺开心的,不用你操心。”   钟息哑然。   他一个人走到图书馆门口,看着已经生锈的印着“东升岛图书馆”几个字的铁牌,心里一片惘然。   他尝试着去沟通,但那些商贩根本不搭理他。   钟息只能落寞地往回走。   不知不觉走到码头边,码头上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乱糟糟的,很多人挤作一团,船上还传来争吵声和婴儿啼哭的声音。   那婴啼声洪亮又可怜,根本没有被人安抚的迹象。   钟息下意识地循着那哭声往里走。   结果刚踏上码头,就被来来往往的人群裹挟住了,钟息后背的伤还没完全好,他怕旁人碰到自己,只能抻开胳膊,不知谁从人群里伸出一只手,直接把他往前拽了一下,还说:“辉辉,快上船!”   “哎我不是!”   钟息根本躲不及,还没回过神,就被人推上了船。   他踉跄了一下,抓住船边的铁杆才勉强站稳,刚准备回去,又听到孩子的啼哭声。   好像是从船上传来的。   正思索着,耳边传来文副官的声音:“轮渡已经停在右边,所有乘客手持船票排队依次上船,票价一律三十,手持原来的船票即可登船,无需补票!”   钟息有些懵,不明白文副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微微弯腰进了船,径直往里走。   结果真的在一个脏兮兮的座椅上找到一个一岁大的孩子。   孩子身上裹了一件大人的羽绒服,现在手脚都动不了,旁边也没人,正哭得撕心裂肺,钟息立即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轻声哄了哄。   霍司承正在检查生产船的设备,东升岛的负责人跟在他后面。   这艘船简直是危船中的危船,霍司承看着陈旧的船舱,忍不住皱眉:“一共十个座椅,带了将近五十几号人,没有救生衣没有救生船,动力设备和生产许可证都是十几年前的——”   话音刚落,他看到船舱里的钟息。   钟息抱着孩子,动作轻柔。   “你怎么在这儿?”   钟息并不回答,只说:“有人把孩子落在这儿了,你让文副官喊一声。”   霍司承立即说:“好。”   不多时,孩子的母亲跑了进来,拍着胸脯喘气道:“谢谢谢谢,太谢谢您了,我以为孩子爸抱着,孩子爸以为我抱着,两个人就这么把孩子丢了,真是吓死我了。”   钟息弯了弯唇角,把孩子递了过去。   “以后要仔细一些。”他叮嘱道。   孩子母亲离开后,霍司承走过来。   又在离钟息两步远的地方停住。   他说:“霍小饱刚出生那阵子夜里哭得厉害,我们俩就这样轮流抱着他。”   霍司承又在打感情牌,钟息没搭理他。   “这艘船是捕捞船,根本不能用来载客,再加上本身安全性也不够,我就把他们都转移到轮船上了,”霍司承一五一十地跟钟息讲他的工作,他又补充道:“没起冲突,我也没冲在第一线,外面乱是因为好多人拎着大包小包,走得不方便,你别担心。”   钟息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没正面回答,只问:“船长和船员们,你要怎么解决?”   “毕竟是三无船只,罚还是要罚的,但我已经让人给他们申请了购船补贴。”   “我……我这样做,你还满意吗?”霍司承小心翼翼地发问。   一旁的东升岛负责人都看呆了,惊得嘴都合不拢。   面前这人真是雷厉风行的霍总督?   乘客基本上都转移到了新的轮船上,外面终于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候,生产船突然发动,整个舱体剧烈晃动,钟息还没来得及反应,霍司承已经抓住他的手腕,条件反射地把他护在身后。 第56章   钟息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腕。   他的手被霍司承握着。   霍司承的手掌依旧宽大温暖干燥,因为长时间持枪,他的手上有一块薄薄的茧,钟息始终记得那块茧长在他食指第一指节的指腹。   读军校时,霍司承手指上的茧还没这么严重,是后来在海军突击队里磨出来的,狙击手在等待战机时通常都会将食指用力地摁在扳机护圈上,长此以往,就有了一块硬茧。   两个人最亲密的时候,钟息窝在霍司承怀里,和他十指相扣,摸到这块茧,忍不住好奇地问:“等待战机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那时霍司承细细密密地亲着钟息的脸,闻言吊儿郎当地回答:“想息息,想着打完这一仗就回来娶息息。”   钟息羞恼地咬了他一口。   后来什么都有了,结了婚,有了宝宝,霍司承手指上的硬茧也一点一点变薄。   最后竟然还是走散了。   再一次感受到霍司承掌心的温度,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伴随着晃动的船体,猝不及防钻进钟息的心脏。   霍司承总是挡在他前面。   宽阔肩膀遮住了钟息的视线。   霍司承的身边总是有很多危险,但钟息心里清楚,如果真的有危险发生,霍司承会不顾一切冲到他面前,帮他挡下所有危险。   船体持续地震荡了几下,霍司承扶住钟息,将他拉到稳定的区域。   船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歉:“是、是发动机的老毛病了,每次启动都这样。”   东升岛的负责人脸色大窘,在霍司承面前简直无地自容,他让船长先退下,然后讪笑着对霍司承说:“总督,我今晚回去就让人把这艘船送进废弃物处理厂,坚决不让这种充满安全隐患的东西再出现在海面上了。”   船体渐渐稳定下来,也不再晃动。   钟息挣了挣,霍司承迟疑几秒还是松开。   钟息侧身经过霍司承时没有停留,也没有回答霍司承小心翼翼的询问。   他竟然有些不太习惯霍司承这副模样,霍司承昂首时他觉得在一起太累,霍司承低头时他又觉得别扭,好像不忍心看到霍司承这样。   钟息不免叹气。   情深不寿,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乘客都已经登上了轮船,船上的工作人员正在核对信息。   文副官拿了一份价格表过来,看到钟息正要下船,他特意先把价格表拿给钟息看:“钟先生,您看看这个价格要不要改动?”   钟息却摆手:“让专业的人去定夺吧。”   文副官替霍司承着想,又主动说:“钟先生,总督他这几天总是睡不好,他很想念您和孩子——”   “文副官,我和他已经离婚了。”钟息打断文副官。   文副官语塞。   钟息说:“这几个月你辛苦了,年前可以申请一个长假好好休息。”   “多谢钟先生关心。”   钟息离开之后,霍司承让人汇报钟息今天上午的动向,下属把钟息今天去东升中学以及东升图书馆的事情如实道来。   回到家里,霍小饱正陪着钟毅德看电视,科教频道正在播放宇航员的训练过程,霍小饱坐在钟毅德的腿上,挥舞着小胳膊,结结巴巴地告诉钟毅德:“外公,小饱也可以转。”   电视里的宇航员正在进行加速度训练。   钟毅德笑着说:“小饱可以转几圈?”   霍小饱跳下来,摆出大象鼻子的姿势,低着头一转就是三圈,钟毅德连忙鼓掌:“诶哟好厉害,我们小饱太厉害了。”   钟息忍俊不禁。   霍小饱一转头就看到钟息,连忙扑了过去,一下子冲进钟息的怀里。   他突然在钟息的肩膀上闻了闻。   钟息想起来,他身上大概沾了点霍司承的味道,难怪霍小饱第一时间感觉出来。   钟息刚想说些什么,霍小饱就把脸贴在钟息的肩膀上,乖乖的,一动不动。   绑架案之后,霍小饱表现得愈发亲近钟息,反而对霍司承只字不提,不像之前那样总在睡觉前问钟息:爸爸呢?   其实钟息心里很清楚,霍小饱也想爸爸。   只是怕妈妈难过,所以不说。   钟息抱着他,再纷繁的心绪都被抚平。   第二天,钟息又去了一趟东升岛图书馆,那里依旧被商贩们霸占着。   他的书已经被送过来了,一共两百多本书,堆在图书馆门口,那些商贩们也不愿腾出位置,其中一个凶巴巴的老板还扬言:“你再搞这些有的没的,我就把里面的书架都砸了!”   钟息不愿起冲突,只得先退出来。   文化主管更是幸灾乐祸。   钟息憋了一肚子火,气鼓鼓地从图书馆里走出来,他突然有些难过。   难过于直面现实。   其实这些年他并没有什么长进,活在霍司承给他画的保护圈里,喜怒哀乐都仅限于身边那点事,面对文化主管说的赤裸裸的那句“东升岛上的人一辈子都只能留在东升岛”,他竟然没法反驳,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升起。   除了俞可钰的失踪、霍司承的阴险政敌,钟息还没直面过现实。   现实就是东升岛不需要图书馆。   这里多的是初中都念不完就去捕鱼的孩子。   与世隔绝的好处是保留最原始最简单的生活节奏,坏处是断绝了很多人的发展机会。   钟息的善意在商贩们的眼里只是一厢情愿。   真的只是一厢情愿吗?   真的不能容下一间图书馆,看不进一本书吗?没一个孩子愿意走出东升岛看一看吗?   看看赭石基地发达的商业,看看蓝岩基地恢宏如林的军工厂,真的没人愿意吗?   钟息在图书馆门口想了很久,最后做出决定:我再试一试。   他决定下午去找东升村的最高行政长官理论一番,回家的路上已经事先打好了腹稿,确保有理有据有节,结果下午路过图书馆时,他余光一瞥,整个人愣在原地。   图书馆已经焕然一新。   打牌的商贩们不见了,书架上的灰也一扫而空,除了书架还多了一排长条自习桌,柜台前有职员专门负责登记,一旁摆了普通饮水机和需付费的其他饮品,书店布置成了年轻孩子们最喜欢的风格,墙上贴了很多动漫海报。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安排的。   有两个工人正在更换图书馆的牌子,换成了全新的亮锃锃的不锈钢牌匾。   ——东升图书馆。   钟息假装成普通的借书人,在柜台登记之后,进去挑了两本书。   一本叫《价值的序列》;   一本叫《如何经营爱情与婚姻》。   前台的工作人员说:“你是这几年以来第一个来借书的人呢。”   钟息笑了笑,说:“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刚走出来就遇到前来视察的文副官。   文副官略显惊讶:“钟先生,您这么快就来了?这儿还没完全收拾好。”   虽然钟息很清楚这一切不过是霍司承的小把戏,但这毕竟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钟息也只能笑着说:“收拾得特别好,你们费心了。”   “都是总督交代的,他说要让您生活的地方和蓝岩军区一样方便舒适。”   钟息扯了扯嘴角,正准备离开。   文副官忽然喊住他:“钟先生,那个……我知道我说这个有点僭越,但我实在心里着急,还是想告诉您。”   钟息感到疑惑:“怎么了?”   “总督他生病了。”   钟息心里一沉。   “其实从绑架案一直到现在,总督他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夜里总是惊醒。”   钟息心想:这不是和我一样吗?他去维边的时候,他去突击队的时候,他刚出事的时候,我也成夜成夜地睡不着。   他知道担忧成疾的滋味了吗?   “那你们照顾好他。”   钟息说完就要走,文副官又说:“您能去看看他吗?”   文副官的语气实在让钟息狠不下心拒绝。   文副官跟了霍司承很多年,他和钟息一样,都经历了霍司承从年轻气盛到日渐沉稳的转变过程。早些年霍司承在外交总部工作,因为思想比较超前,他常常在联盟大会上拍桌子,和保守派唇枪舌战,毫不留情。如果不是文副官在一旁按着他,以霍司承十级的信息素等级,一旦他真发火,对面那些垂垂老矣的保守派能被他的信息素活活震慑出脑溢血。   文副官这些年跟着霍司承,虽然一年一升迁,军衔越来越大,但钟息也看着他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   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眼角的细纹已经多到像个奔四的人。   没办法,钟息拒绝不了一脸诚恳的文副官,只能说:“行吧,我去一趟。”   霍司承住在离钟息家不远的地方。   也是一幢两层小楼。   虽说是两层小楼,但是连阳台玻璃都是新装上去的,外墙破破旧旧,里面的装修相比于理事长官邸更是天壤之别,钟息想:霍司承这辈子都没住过这么破的房子吧。   他径直走进去。   文副官脚步轻快,走在钟息前面,引着钟息来到霍司承的房间。   钟息忽然意识到,他好像又上当了。   霍司承是一个在直升机事故里都能死里逃生的人,两个月摔两次还能行走自如,怎么会脆弱到失眠几天身体就吃不消了?   他明知是骗局,还是被骗到了。   钟息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他心里升出一阵烦躁,直接拧开把手走了进去。   结果正好撞见从卫生间里出来的霍司承。   他大概刚洗完澡,只下半身裹了一条白色浴巾,上半身寸缕未着。   房间里灯光昏暗,正好映衬出他肌肉的轮廓,微乱的黑发不断有水滴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沿着健硕的身躯缓缓落下,蜿蜒过线条分明的腹肌,最后消失在浴巾之中。   “……”   钟息眯起眼睛。   霍司承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不知所措道:“息息,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钟息冷着眼打量他。   “我没生病,”霍司承往钟息的方向走了两步,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他靠近钟息,轻声说:“我只是太想你和小饱了。”   钟息定住视线,喉咙忍不住滑动了一下。   其实霍司承的脸色看起来确实不太好,但这并不是他想办法把钟息骗过来再骚包地秀一身肌肉的理由。   以前这招对钟息还勉强有用。   他瞥了霍司承一眼,问:“所以呢?”   “没有所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很想你,息息。”   霍司承说出来的每一字都带着酸楚。   钟息的心脏不可自抑地痛了一下。   霍司承又说:“任职典礼在下个月二十号,我可能过几天要回去一趟,我不放心你们在这里,我想着我……我是不是要多留一些人守在院子附近,但我又怕影响了你的生活。”   他说得遮遮掩掩,其实意思明显。   钟息恼火道:“别装了,霍司承,说到底你还是想让我们跟你回去。”   霍司承理亏,没敢争辩。   “我不是在和你玩什么你追我逃的游戏,也不是和你赌气冷战,你回去当你的联盟总督,我也会有我的事业,这样不好吗?”   “那我们呢?”   钟息一时语塞。   “我们难道一点可能都没有了吗?”   “你要回去参加你的任职典礼你就回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你的节奏走?我在这里有自己想做的事,我的每一天都很充实,你能不能让我先找回我自己?”   “可以,当然可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霍司承再也无法控制,他突然把钟息抱进怀里,怕碰到钟息后背的伤,只能俯身搂住钟息的腰,他把脸埋在钟息的肩头,像以前那样一个劲地用脸颊蹭钟息的颈侧。   霍小饱也喜欢这样。   他们都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亲密。   “我只要你给我一个承诺,老婆,不要放弃我,好不好?”霍司承的吻落在钟息的颈侧。   又热又潮。   钟息的心情也是如此。   霍司承的话在他耳边响起,让他的整个人都变得不自在,可能他和霍司承在一起太久了,七年的婚姻,和完全标记没什么区别。   他的心情总是被霍司承牵动着。   霍司承见钟息愣怔住了,于是得寸进尺,握着钟息的手放在他的腰上,他胸口湿漉漉的水汽全都沾到钟息的棉服上。   钟息皱起眉头。   “你是不是只会死缠烂打啊?这些破招数,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每次都这样勾引钟息。   把正事搞成玩笑,再大事化小。   钟息把霍司承推开,他气呼呼地说:“你想得美,我什么承诺都不会给你的。”   霍司承颓然受伤。   “老婆……”   钟息转身就走。   临走前他还回头看了眼霍司承,冷哼一声,说:“霍总督,你受伤之后,身材都没以前好了。” 第57章   钟息快步回了自己家。   霍小饱远远地就迎了上来,钟息把他抱起来,霍小饱也把脸埋在钟息的肩头,软软的脸颊在钟息的颈窝上蹭了又蹭。   钟息顿住,很容易就想起霍司承。   这父子俩……   霍小饱歪着头说:“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遇到一只大坏狗。”   霍小饱紧张道:“大坏狗咬妈妈哪里?”   “没咬到,”钟息顾左右而言他道:“以后再碰到大坏狗,小饱会怎么办?”   霍小饱伸出小拳头,大声说:“我和斑斑一起保护妈妈!”   钟息轻笑。   他俯身和霍小饱碰了碰鼻子,说:“谢谢小饱。”   霍小饱好奇地问:“大坏狗在哪里?”   “在……在一个小楼里。”   .   当天晚上,钟息家的门被黎非明敲响。   他告诉钟息:“我同意,钟先生,我会尽全力配合你做好这个电台。”   他把自己大学时写的几篇心理学论文拿出来:“其实我当时就对青少年心理学感兴趣,也研究了一些案例和著述,写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你不嫌弃的话可以看一看。”   “好,”钟息很是惊喜,接过论文,说:“我今晚就看。”   “至于电台的设备,要不我来准备?”   “不用,我已经买了。”   钟息把清单拿出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复杂的东西,一台电脑,一个声卡,一支话筒,还有两根输出线。”   “也花了不少钱吧。”   “我也上了三年多的班,工资一直攒着没有用,现在终于有了用途,我求之不得呢。”   原先家里的开支用度全都由霍司承负责,钟息什么都不用管,大多数时候,钟息想为家里添置些什么,刚准备出去买,霍司承就已经派人买好了送到家里。   “那地点呢?”黎非明又问。   钟息想了想:“图书馆吧,图书馆晚上七点闭馆,我们之后八点开始。”   “好。”   有规划的生活似乎过得特别快,钟息感到格外的充实。   第二天下午,钟息订的书和电脑设备都到了岛上,他和黎非明一直忙到夜里。   他们向文化主管租了一间图书馆里的闲置房间,因为用途是公益属性,所以租金很便宜,一个月只要五百块,这个钱由钟息和黎非明共同承担。   钟息负责安装复杂的电脑设备,黎非明负责打扫卫生。   忙完之后两个人都瘫坐在椅子上。   钟息喝了口水,伸手揉了揉酸痛的胳膊。   休息了一会,黎非明突然开口:“那位……好像一直在岛上。”   钟息神色敛了敛。   “你们的关系还没和好?”   “黎老师,我发现你有时候挺八卦的。”   黎非明笑了笑,“这很难不八卦啊,说出去谁信呢?联盟总督的前妻坐在身边,我和他还成了合作伙伴,说给别人听,别人肯定以为我在吹牛。”   钟息拿酒精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只说:“他迟早要回去的,还有一个月就要举办任职典礼,典礼之前也有很多事情要准备,他最多再留个十来天。”   “那你呢?”   “在电台走上正轨之前,我不会离开。”   “星星上的孩子,”黎非明把窗户打开到最大,让海风呼呼地吹进来:“你关注到这个话题,还是让我挺感动的,毕竟这是一个不太容易被看到的群体。”   “我不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也只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这是你和他产生矛盾的原因?”   钟息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算,我和他的矛盾在于本身就不合适。”   “怎么说?”   “昨天在图书馆里拿了一本书,里面讲到真正合适的亲密关系是,你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能感觉到轻松愉悦,能敞开心扉,能更自信,最重要的是,有更多的好奇心去探索世界。”   钟息垂眸道:“我想重新培养出探索世界的好奇心。”   “问题是,你还爱他吗?”   这个问题很显然越了界,钟息有些不满,他冷声道:“黎老师,我们才认识一个多月。”   “我只是觉得,你表现出来的状态很矛盾,你好像很想开启新生活,但眉眼里总是落寞。”   钟息不喜欢听到“落寞”这个词。   他有什么好落寞的?他已经从被灌木丛包围的理事长官邸里逃出来了,他已经和霍司承离了婚,他现在不是一举一动都被人审判的理事长夫人,他现在是他自己。   他为什么落寞?他才不难过。   他现在每天都很开心。   他帮助了一个孤独的自闭症孩子,他即将开设天文学治愈电台帮助更多孩子。   多么有意义的事。   黎非明怎么会知道钟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忍痛割舍七年的婚姻,做出这样的改变,他就这样轻飘飘地评价:太矛盾。   他这样的话和网络上那些肆无忌惮编排钟息在军校勾引霍司承的帖子有什么区别?   钟息在他们眼里就是和霍司承有云泥之别的beta,就是一个翻版灰姑娘。   都是偏见。   钟息忍不住反驳黎非明:“我不爱他,我会开启全新的生活,没什么可落寞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黎非明惊讶的一声:“钟先生,门口……”   钟息回过身,看到了霍司承。   霍司承的眼里才是真正的落寞。   钟息的心跳停了半拍。   霍司承的一半身体都隐在黑暗之中,他充满侵略性的五官在钟息眼前愈发模糊,钟息能感觉到霍司承在克制,克制他汹涌的占有欲和爱意,如果换作七年前,钟息说一句“我讨厌你”,只会换来霍司承无穷无尽的纠缠。   但这一次,霍司承按捺住了情绪。   走廊的声控灯忽然亮起。   霍司承走进来,把他带来的东西放到桌上,语气如常:“这是目前市面上最好的耳机和话筒,算是我的贺礼,希望你们的电台能一切顺利。”   钟息执拗地把脸偏向一边。   黎非明倒是很有眼力见儿,他立即起身,向霍司承表达了感谢,还说:“这边已经收拾好了,我就先回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钟息和霍司承两个人。   霍司承看了看桌上的电脑设备,还有一摞天文学的书籍,说:“看到你能重新拾起爱好,息息,我替你感到高兴。”   钟息拿起手机就要走。   回去的路上,钟息感到脸上传来一阵阵凉意,用手抹了一把,才发现是眼泪。   他竟然无声无息地哭了。   因为那句“我不爱他”,因为霍司承眼里的痛苦。   明明分开时一字一顿地说过几次,也一再强调他们回不去了。   为什么还会哭呢?钟息想不明白。   回到家里,周斐把夜宵端上来:“快尝尝妈妈做的椰奶桃胶,甜津津的。”   钟息收拾好情绪,坐在桌边,低头吃桃胶。   周斐坐在他旁边,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突然神神秘秘地说:“你和隔壁的小黎最近走得有点近。”   “我和他一起搞了个电台。”   “什么电台?”   “给自闭症的孩子科普天文学知识。”   “啊?”   钟息皱起眉头:“不然呢,您以为是什么?”   周斐讪笑道:“我以为……我以为你俩有意思呢?我瞧着那个小黎人品模样都挺不错的,其实以他的学历和能力,在岛外肯定能干出一番事业,只不过被父母拖累了,他小时候我也见过几次,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我觉着他的性格还挺适合你的,你俩在一起好像也挺有共同语言的。”   钟息愣住。   “反正你和霍司承已经离婚了,人家都说,断了孽缘就会迎来善缘,”周斐拍了拍钟息的胳膊,笑道:“说不定是个机会呢?”   钟息耳边嗡嗡作响。   只听见周斐又说:“其实啊,我就一直觉得你不是真的喜欢霍司承。”   钟息睫毛轻颤,怔怔地望向周斐。   “你当时年纪太小,又没谈过恋爱,霍司承那样的人,轰轰烈烈地闯进你的生活,你被吸引住了,稀里糊涂地就在一起了,后来又仓促地结了婚,没多久就生了孩子,其实你根本没静下心来思考过你到底喜不喜欢霍司承。”   周斐相信自己对儿子的了解,也相信自己的分析判断,一锤定音道:“我觉着,你俩之间啊,就不叫喜欢。”   “那叫什么?”   “叫孽缘,”周斐摆弄着桌上的花瓶,把其中一株蔫了的花取下,说:“一颗发了芽的坏种子。”   钟息看着那朵凋谢了的百合花,心中一片惘然。   周斐以为钟息认可他的观点,接着问:“你和小黎试着发展发展呢?”   钟息推开碗筷。   “我吃完了,我去洗澡了。”   “哎——”周斐讶然。   钟毅德看着钟息上了楼,小声说:“孩子还没走出来呢,你非急这一时半刻?”   “我不是想帮他走出来吗?”周斐嘀咕道。   钟息站在莲蓬头下,热气升腾,他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带着霍司承回去见父母的场景。   一向意气风发眼高于顶的霍司承在钟息家楼下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他检查了好几遍自己的衣着,又反复向钟息确认自己带的礼品是否合适,钟息都被他磨烦了,把他推进电梯:“问了几百遍了,你烦不烦?”   霍司承竟然一脸认真地告诉钟息:“息息,说真的,我在战场上和敌人面对面的时候,都比现在轻松。”   钟息问:“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电梯门打开之前,霍司承说:“没能让息息在父母的支持和祝福下嫁给我,是我最大的遗憾。”   就像外人对钟息有偏见一样,周斐和钟毅德也对霍司承有偏见。   尽管霍司承求了三次婚,在岳父母面前极尽恭敬和谦卑,但有些偏见根深蒂固。   水声哗啦啦地响着。   钟息的思绪在快要被热气蒸腾到喘不过气时回笼。   他洗完澡,穿着睡衣走出来。   霍小饱正躺在小沙发里看动物世界故事书,斑斑在他身边睡得正香,四爪朝上,粉色肚皮都露了出来。   钟息查了一下半夜温度,然后说:“小饱,陪妈妈去小木屋好不好?”   霍小饱无条件支持钟息的一切决定,当即抛下故事书。   斑斑也翻身起来,走到钟息腿边。   钟息摸摸它的小脑袋,“斑斑就留在家里吧,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钟息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厚实的棉服,又给霍小饱简单洗漱了一下,在周斐和钟毅德回房之后,他牵着霍小饱,带着水杯和奶瓶,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然后一起去了小木屋。   今晚的夜空没什么星星,只有零零散散几颗,钟息通过望远镜看了许久,一无所获。   他失落地坐在门口。   霍小饱第一时间察觉到妈妈不开心。   他放下奶瓶,坐到钟息怀里,先是伸出一只小拳头,举到钟息眼前。   然后“哇”的一声,张开小手。   五根短短的指头用力张开。   “妈妈,小饱给你放烟花。”   钟息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又惊喜又感动,把霍小饱揉进怀里,问:“跟谁学的?”   “盛叔叔。”   想到盛煊就会想到俞可钰,钟息猜测,这大概是俞可钰教给盛煊的。   钟息低头亲了亲霍小饱,他紧紧抱着霍小饱,喃喃道:“外婆说的有道理,可是……”   “可是小饱是爱情的结晶啊。”   夜渐渐深了,山上只有风吹树林的阵阵响声,弯月如钩,悬挂在枝头,夜幕下的黄色小木屋像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场景。   梦幻到霍司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靠近。   走近时才发现,小木屋里有人。   门缝里传来暖色的灯光。   他握住门把手,用力往外一扯,门竟然开了,霍司承立即有了危机意识。   这怎么行?这也太不安全了。   这座山得装满摄像头,并且让人24小时监控才行。   这把锁也得换了,还是旧款式——   还没思考完,他整个人都停住了。   钟息和霍小饱窝在小木屋的白色榻榻米上,睡得正熟,暖风机发出轰隆隆的运作声,将暖风吹到床上,霍小饱感觉到热,两条腿都逃了出来,钟息侧身睡在霍小饱身边。   这画面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的宝贝抱着他的小宝贝。   霍司承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把暖风机的温度调得低了些,又把风向稍微调整了一些,不会对着霍小饱吹。   他坐在床边,捏了捏霍小饱的小手,他的霍小饱长得比玩具娃娃还可爱,他怎么都看不腻,他俯身在霍小饱的脸上亲了一口。   他望向钟息,尽管确定钟息呼吸均匀,也没敢轻举妄动,只伸手摸了摸钟息的脸颊。 第58章   这还是霍司承第一次进这个小木屋。   他对小木屋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框架,那时他冒着雨花了一夜的时间给框架的每一个直角连接处装上拔钉固定,现在一晃眼,框架已经变成了一个漂亮又精致的黄色小木屋。   这里被钟息布置得温馨又可爱。   霍司承看着霍小饱和钟息,感觉到整颗心脏在逐渐回温。   他坐在一旁的毯子上,半个身子倚靠在榻榻米上,手臂环着霍小饱小小的身体,摸他的棉质睡衣,他圆滚滚的胳膊和热热的手心。   他想起刚出事的那几天,因为神经受损,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极端暴躁,那时候霍小饱爬过来找他玩,他还把小家伙推开。   霍司承把手放在霍小饱身上。   他无法理解他当时是怎么舍得伸出手的。   愧疚和依恋在他心里升腾,他反反复复地摸着霍小饱的睡衣。   片刻之后,他忽然停住。   因为他看到钟息正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他做贼心虚,心跳停了一拍,手下意识地抬起,不敢再碰霍小饱。   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钟息也没有说话。   霍司承慢慢收回手,喉咙滑动。   霍小饱刚出生的时候,他们也有过一段蹑手蹑脚做贼似的日子,那就是把睡熟的霍小饱放进小床,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可是一个大工程,需要霍司承和钟息两个人无缝衔接的配合。常常是霍司承站着把霍小饱哄睡着了,一放进小床,就让钟息伏在霍小饱身上,亲亲他,摸摸他的眉毛,在这期间两个人不能发出一点声响,都是用口型对话。   幸好霍小饱很懂事,夜哭只持续了不到多星期,之后就很好入睡了。   钟息好像对于霍司承的到来并不意外,眼神里也没有恼怒,反而有几分惘然。   霍司承不确定钟息的沉默是否是一种默许,但汹涌的想念已经怂恿他伸出手。   还没碰到,钟息已经把手缩回被子。   又错过。   霍司承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轻声说:“这里很不安全,明天我让人来装一些监控摄像头,门锁也换一下。”   钟息的声音细若蚊呐,“随你。”   “明天……”霍司承顿了顿,语气极尽讨好,“明天晚上能来这里吗?我做点夜宵带过来。”   话音刚落,霍小饱哼唧了一声。   霍司承立即帮他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   恰到好处的氛围被小家伙打破,霍司承心里一沉,下意识望向钟息的眼,钟息已经不看他了,目光垂落在霍小饱的脸上,霍司承决定一鼓作气,厚着脸皮又一次问:“可以吗?”   许久之后,才听到钟息说:“不一定。”   霍司承抓住一根稻草,“没关系,我在这边等你们。”   “这是我的地方。”   霍司承立即改口:“我在树下等你们。”   钟息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   他翻身继续睡,霍司承忙帮他盖好被子,过了一会儿,钟息忽然转头问:“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霍司承脸色一僵,连忙起身。   他的身型太健硕,把小木屋衬得更像个卡通屋子,他起身的时候,灯光都暗了一半。   “那、那我先走了。”   钟息闭着眼,没搭理他。   第二天钟息一大早就去了图书馆,他已经申请了电台的账户,名字是“星星上的电台”。   他以前在海洋生物研究所的时候就负责过一段时间科普工作,所以撰写科普稿子时还算得心应手,他花了一个早上埋头写了两篇稿,发上去又觉得缺了点什么。   内容有了,还缺宣传。   他主动联系了联盟自闭症关爱协会,以黎非明的名义,向对方申请了一个广告位。   对方问起时,他只说:“是,我姓黎,我们这个电台是纯公益属性的,之后我们会和天文馆达成合作,让那些对天文感兴趣的自闭症或者孤独症的孩子去天文馆里免费参观。”   对方表示会考虑。   挂了电话之后,黎非明笑着问:“这么不想沾那位的光?”   钟息没吭声。   “我已经把我们的电台发到好几个自闭症的社群里了,还加了几个自闭症家长的联系方式,其中有一位妈妈同意自己的小孩今晚和我们连线,今晚八点半。”   “你做好准备了吗?”钟息问。   黎非明伸出四根手指:“四个要点,语气要积极正向,问题要简单明确,一次只问一个问题,最后,不管孩子说什么都要给予夸奖。”   钟息点了点头,“期待你的表现。”   黎非明看了看钟息的科普文章,忍不住说:“你大学学的是弹药工程,工作在海洋生物研究所,竟然还能写天文学科普?”   钟息弯了弯嘴角。   “你好厉害啊。”   钟息表现得很谦虚,“没什么厉害的,都只学了些皮毛,天文也只是爱好。”   “不,你已经将这份爱好变成了工作。”   钟息检查了一下话筒和声卡,然后抬眸笑道:“是,会越来越好的。”   “我为我昨天的擅自揣测向你道歉。”   钟息平静道:“没什么,我也缺乏和人相处共事的经验。”   钟息拍了拍话筒,问黎非明:“声音清楚吗?有电流声吗?”   黎非明说:“没有,一切都很好。”   当天晚上,钟息在电台后台打开热线通道,因为热度很低,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连线发了会儿牢骚,八点半的时候,有个男孩准时连线,开口就是一声狗叫。   钟息愣住。   男孩的母亲立即上线说:“不好意思,他最近很喜欢模仿狗叫声,来,阳阳,跟叔叔们说你今天做了什么?”   “学了算数。”   钟息柔声说:“学了算数,真厉害。”   男孩的思维很跳跃,他很快忘记了刚刚的对话,告诉钟息:“我去超市买水果了。”   钟息问:“买什么水果?”   男孩说:“香蕉。”   随后又说:“太阳星星都有。”   黎非明愣住,他根本没听懂孩子在讲什么,刚想引导孩子做算术题,钟息却轻声说:“你好聪明啊!阳阳,你怎么知道太阳和星星是同时存在的,你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星星吗?”   孩子重复着那句:“太阳和星星。”   钟息说:“今天我们能看到北斗星哦。”   钟息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和孩子聊了很久。   下播之后,黎非明说:“钟先生,你是一个心善的人。”   钟息什么都没说,只笑了笑,然后收拾好包,和黎非明一起离开了图书馆。   “今天图书馆还是没有人来借书。”   钟息说:“慢慢会有的。”   “你联系上天文馆了吗?明年我们能如约拿到和天文馆的合作吗?”   “一定可以。”   黎非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钟息身上,惊讶于他的变化,明明一个多月前刚来岛上时,钟息常常抱着孩子,神情落寞地坐在院子里,整个人都死气沉沉的。那时候黎非明根本不相信,也想象不到,钟息的内心竟然藏了那样巨大的能量,释放出来时让他刮目相看。   “你这个笃定的样子,完全不像beta。”   钟息皱起眉头:“那像谁?”   “曾经的霍理事长,几天后的霍总督。”   钟息愣了愣。   黎非明笑着说:“他刚任职蓝岩基地理事长,在任职典礼上演讲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语气,坚定自信,充满力量。”   钟息却说:“这是夸奖吗?”   黎非明微微愕然。   钟息两手背在身后,语气直率道:“夸我就夸我,为什么要带上他?”   霍司承固然优秀,但他的成就和他的身世家境,和他从小接触的资源,和他与生俱来的信息素等级,也是分不开的。   钟息不认为用“有顶级alpha的影子”来夸奖一个beta,是值得高兴的。   他懒得和黎非明争论,快步回了自己家。   周斐和钟毅德刚看完电视准备回房间,钟息开门进来,周斐说:“累不累啊?”   钟息说:“还好。”   “早点睡吧。”   钟息停在二楼转角,说:“好。”   .   霍司承在小木屋门口等了很久,等到夜色渐深,凉意弥漫着整片树林,凉风吹着簌簌的叶子,吹动霍司承的衣摆。   他看了时间,拿不准钟息今晚会不会来。   有可能不来。   霍司承看了眼时间,十点十分。   应该不会来了,这个时间点霍小饱大概已经睡熟了,钟息又不可能单独来见他。   霍司承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声童稚气的“斑斑,你跑慢一点,我要追不上你了”。   霍司承猛地顿住,握着饭盒的手止不住颤抖,他敛声屏气,确定脚步声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他的梦境幻想。   他先是看到一只朝着小木屋猛冲过来的小狗,然后又在石路的尽头看到一个小小的鹅黄色身影,是他的霍小饱。   霍小饱追着斑斑上了山。   钟息跟在他们后面。   霍司承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竟然开始紧张。   霍小饱一开始还没注意到霍司承,他一手抓着小草一手抓着棕色小熊,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一不小心被石子绊倒,还没来得及喊妈妈,就倒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霍小饱懵懵地抬起头,看到了许久未见的霍司承。   小家伙呆了足足半分钟。   霍司承就看着他的眼眶里逐渐蓄起眼泪。   这可把霍司承心疼坏了,连忙把他高高抱起,和他脸贴着脸,哄道:“小饱不哭。”   霍小饱哭着说:“坏爸爸!”   小家伙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霍司承的肩膀和脖子上,他在霍司承怀里拳打脚踢,发泄了一小会儿,他又缩在霍司承怀里抽抽噎噎。   霍司承抱着霍小饱,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舍不得松手,掌心摩挲着霍小饱的后背,把他紧紧按在怀里。   他说:“爸爸回来了,小饱,爸爸跟你道歉。”   霍小饱坐在霍司承的臂弯里,委屈巴巴地说:“爸爸推我,爸爸不要我。”   钟息独自走进小木屋,让父子俩在外面尽情地演煽情大戏。   听到儿子的哭声,霍司承心痛到说不出话来,他和霍小饱抵着额头,哽咽地说:“是爸爸错了,爸爸以后再也不会让小饱伤心了。”   霍小饱把脸埋在霍司承的肩头,抽抽搭搭地哭了好久,霍司承耐心地哄他。   斑斑在一旁都看懵了。   片刻之后,霍司承终于想起来:“爸爸做了夜宵,是小饱最爱吃的南瓜小饼,还有鱼丸汤。”   霍小饱哭得涕泪横流还不忘咽口水,结结巴巴地说:“吃、吃鱼丸。”   霍司承把霍小饱抱进小木屋。   霍小饱坐在霍司承腿上一口气喝了半碗鱼丸汤,霍司承帮他擦着嘴。   钟息在一旁看书。   霍司承问:“我带了两份,息息你——”   钟息没搭理他,翻了个身继续看书。   “……”   霍司承尴尬地回头继续照顾霍小饱。   霍小饱用勺子挖起一颗鱼丸,没有送进嘴里,而是高高举起,霍司承心里一喜,以为霍小饱是要送给他吃,刚要张开嘴,忽然听到霍小饱说:“斑斑,过来。”   “……”   霍司承看着黑白的斑点小狗跑过来,吃了霍小饱扔在地上的鱼丸。   霍司承忍气吞声地拿纸巾擦了擦地。   霍小饱吃饱喝足之后,脱了小靴子滚到钟息怀里,钟息揉揉他的小肚子,说:“小饱要变成小猪了。”   霍小饱连忙说:“不是小猪。”   钟息轻笑。   霍司承有点拿不准自己现在的地位,他局促地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身子时常往前挪一挪,朝着钟息的方向靠得更近一些。   钟息忽然说:“你一出现,我的星星就不见了,每次都这样。”   霍司承心头一凛,脑筋极速运转。   钟息这是在试探他吧。   试探他对他事业的关心程度。   他小心翼翼地说:“你的电台我从头听到尾,特别好,息息,我特别为你开心。”   钟息挑了下眉。   他刮了刮霍小饱的鼻梁,又对霍小饱说:“小饱,妈妈的星星不见了。”   霍小饱非常震惊,立即爬到窗边看了看,他表情认真,嘴里还数着一二三四,好像真的在帮钟息找BR2786。   尽管天上的星星他一颗都不认识。   尽管BR2786根本不存在。   他爬回到钟息怀里,抱着钟息安慰道:“妈妈,小饱以后做宇航员。”   钟息惊讶于从霍小饱口中听到“宇航员”这么高级的词汇,看来科教频道还是有育儿作用的,他抱住霍小饱,说:“为什么要做宇航员?”   “小饱带着妈妈去天上找星星。”   钟息和霍司承同时愣住。   霍小饱说:“如果妈妈去了星星上,小饱想妈妈了,就开飞船去找妈妈。” 第59章   钟息承认自己内心有松动。   霍小饱在霍司承怀里会有很不一样的一面,闹腾、鲜活、恃宠而骄,他会大咧咧地用脚踩着霍司承的膝盖,让霍司承抓着他的手,然后像小猴子一样在霍司承身上攀爬。   这样的活力,似乎只有霍司承在的时候,霍小饱才会有。   还有霍司承坐在床边看着他们的神情,也让钟息频繁想起一些称得上美好的往事。   伴随着松动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他知道他的心还没完全修复。   还不能容纳霍司承再一次的入侵。   他得找到一个霍司承和星星能共存的状态,他隐隐摸到了那个状态的边缘,但他知道那还不够清晰有力,不够支撑他的后半生。   所以他还是没有心软,在霍司承试图躺到霍小饱身边时,阻止道:“你想干嘛?”   霍司承脸色一讪。   “我在这边守着你们。”   钟息漠然道:“霍司承,不要得寸进尺。”   霍司承最后只能悻悻离开。   月色昏沉,星光稀疏,钟息靠在床头望向窗外,山风和海浪逐渐结束了喧嚣,和霍小饱均匀的呼吸声一起融入了宁静的黑夜。   清晨时分,钟息抱着霍小饱回到家,正好撞见从卧室里出来的周斐。   钟息莫名一阵心虚,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溜进房间,刚抬脚就被周斐叫住。   “你没在家里睡?”   钟息心头一紧,清了清嗓子说:“昨晚有北斗星,我带着小饱在小木屋里睡的。”   周斐走过来,看了看毯子里的霍小饱,钟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钟息从小就不会说谎,喜怒哀乐全都显露在脸上,周斐将信将疑,追问道:“真的是在小木屋里睡的?”   “真的,您可以去小木屋看一看,暖风机才关,床被都还是热的。”   钟息急着佐证的语气让周斐脑中的警钟惊响,周斐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太晚了,你们都睡了。”   周斐满眼都是狐疑。   钟息先把霍小饱放到床上,然后掩上门,慢吞吞走回到周斐身边,周斐抓住他的胳膊,拧着眉头问:“霍司承是不是还在岛上?”   钟息老实交代道:“他在岛上,但这几天就要回去了,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周斐看着钟息这副模样就气不打一出来,这和四年前有什么区别?那时候她和钟毅德语重心长地劝钟息不要再搭理霍司承,甚至劝他请一段时间假不去研究所,不给霍司承可趁之机,不要再和霍司承接触。   钟息嘴上说好,转头就被霍司承骗了出去。   难道这段孽缘就斩不断吗?   周斐想不明白。   “你又心软了?你又要重蹈覆辙?”   周斐的话一声声敲在钟息的心上,他有些不知所措,好像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知道他和霍司承不合适,也因此让父母担忧牵挂,但他和霍司承毕竟在一起七年,是十九岁到二十六岁的七年,一生能有几个七年?况且他们还有一个霍小饱。   真的要让霍小饱成为单亲家庭的小孩吗?   钟息感到矛盾和为难。   成年之前,父母替钟息做了所有决定,成年之后,又遇到霍司承。   他好像从来没有主动思考过,永远是被动地接受,接受霍司承的闯入、接受仓促的婚姻,接受成为理事长夫人后的一切,连离婚都是情绪到了崩溃的边缘才被迫选择的逃离,现在又因为心软,再度和前夫产生交集。   其实有时候钟息恨的不只是霍司承,更是懦弱的自己,在命运的转折点上,但凡他鼓起勇气抗争一下,都不会落得如此尴尬的结局。   他告诉周斐:“妈,我有我自己的考虑。”   面对着周斐紧皱的眉头,钟息说:“您放心,没人想重蹈覆辙。”   第二天,霍司承再次来到小木屋。   等到的却是周斐。   霍司承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妈”,周斐对他说:“联盟的事情那么多,你还是回去吧,不要耗在这里了。”   “妈,我——”   周斐抬手打断了霍司承想说的话,只说:“司承,我不想和你争论什么,这些年你对小息的感情我看在眼里,说你不爱那是气话,但你们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妈,小息对我还有感情。”   “所以呢?你应该知道我有多不满意你,”周斐言辞激烈:“四年前,我去找你,我低声下气地央求你不要再纠缠小息,差点给你跪下来了,你嘴上说得好听,结果转头就把小息拉到观星别墅上求婚,你叫我怎么信任你?”   霍司承垂眸不语。   “这件事我一直瞒着小息,”周斐叹了口气:“你永远不知道把一个心思单纯的孩子拉进你那样的人生里,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   周斐看了看霍司承,终究还是狠下心:“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也什么都不想听,霍总督,回联盟处理你的公务吧,以后就不要来了。”   霍司承颓然地垂下手臂。   他知道此刻再抗争什么,只会增加钟息父母对自己的反感,当初在一起时钟息就没得到父母的祝福,这一次不能再冲动了。   周斐看着霍司承一步步离开小木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转角。   心中溢满了悲恸和无奈。   .   钟息是在黎非明那里听到霍司承回联盟的消息的,他当时正在写稿子,黎非明好奇地问:“联盟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吗?我看码头上的几艘轮船突然不见了。”   钟息敲键盘的手顿了顿。   还没开口就收到文副官给他发来的消息:【钟先生,总督有急事需回联盟处理,他让我叮嘱您,后山的监控已经安装好了,监控室设在总督之前住的那幢小楼里,有专门人看守。总督还说,他处理完急事之后就会回来,您在哪里他的家就在哪里。】   钟息没有回复,他放下手机。   缓了会神,他问黎非明:“自闭症关爱协会回消息了吗?”   “没,我们电台刚开始,协会不愿意给我们赞助是很正常的。”   钟息并不气馁:“等我们做得更好些,就有底气去找他们合作了。”   又过了几天。   没有霍司承的东升岛仿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黎非明依然每天在操场边守着随时要逃课的高中生们,东升图书馆在昨天迎来了除钟息之外的第一位顾客。   一个初中女生,借了一本西方名著。   钟息看着女孩离开的背影,很是欣慰。   所有人都很好,除了霍小饱。   霍小饱委屈巴巴地抽噎了一晚上,终于接受了爸爸暂时离开的事实。   他把脸埋在钟息胸口,气呼呼地说:“不理爸爸了,坏爸爸。”   钟息不知道该如何劝解,只能静静地抱着他。   在霍司承任职典礼的前三天,意外发生了。   赭石基地的军队发生了暴动。   霍司承上任之后,三个基地的军队都相应地进行了整编,以前是岳立泉亲信的一支军队被派遣到了边境,本身是正常的调整安排,但放到霍司承和岳立泉这层关系上,就很难不让人多想。为首的叫许秉,他以“反抗霍家统治”为由,在联盟核心办公厅附近集聚了一个上百人的队伍,扯着横幅搞游行。   消息通过时事新闻同步到东升岛的电视里,钟毅德看着新闻报道,眉头缓缓皱起,他说:“司承上任之前发生这种事,这些人摆明了是想抹黑霍家。”   新闻报道中说,联盟军区迅速派兵镇压。   钟毅德不免担忧:“可不能起冲突啊,再起冲突,司承的名声就真的变成暴君了。”   周斐在一旁冷声道:“他永远只会用极端手段解决问题,你看着吧,他绝对会暴力镇压这群人,然后把新闻按下去,这事就不了了之。”   钟息心里一沉。   钟毅德打量着钟息的神情,轻声说:“未必,司承经历了之前的事,该有成长了。”   周斐对霍司承没有半点信任,她摇了摇头:“他如果用和平手段解决问题,那他就不叫霍司承了。”   钟息独自出门,走到院子里。   他转头望向半山腰上的小木屋,树荫里露出黄色的尖角。   离暴乱发生已经过去十五个小时。   联盟上下都在等待霍司承,等待他用什么样的方法,解决他上任前遇到的第一件事。   钟息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他害怕看到霍司承派兵镇压,害怕以暴制暴,害怕他不在霍司承身边,导致霍司承因为冲动做出不可挽回的决定。   他真的好害怕。   但他又不想让自己陷入担忧。   他不该再去关心这些事,他应该去想他的星星电台,去争取关爱协会的赞助,去写更受欢迎的科普稿子,和黎非明商量更好的科普方式……他有很多事要做。   离暴乱发生已经过去十七个小时。   远方杳无音讯。   钟息感到手脚冰凉。   他害怕此时此刻离东升岛几千公里的地方正在发生兵戈相向,害怕有人血溅办公厅,害怕霍司承还是自信自己能控制一切,   如果真是这样,钟息会对霍司承彻底失望。   他在等一个结果。   一个小时后,钟毅德过来告诉他:“小息,经过两个小时的谈判,许秉放弃暴动。”   钟毅德笑着说:“和平解决了。”   钟息怔怔地望着钟毅德。   他一时间都忘了松口气,两只手还紧紧地攥在一起,指尖深深陷进肉里。   “是霍司承亲自去谈判的,许秉承担了一切罪责,其余人没做处罚。”   钟毅德走过来,摸了摸钟息的头发,轻声说:“你们都长大了,都长大了。” 第60章   解决了岳立泉留下的最后一点风险隐患,任职典礼就正式拉开了帷幕。   霍司承带领办公厅的所有人向联盟十二大法官进行了任职宣誓,办公厅前聚满了前来观礼的民众,接着是花车游行,在游行表演活动结束之后,就是万众瞩目的总督就职演说。   激昂的联盟交响曲伴随着花车,横贯了整条中央大街。   文副官穿着一身军装走来,对正在休息的霍司承说:“总督,离就职演说还有二十分钟。”   霍司承点了点头。   他并不紧张,反而有些失落。   他原以为在这个日子,钟息和孩子会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登上功勋台,谁想到最后只剩他一个人,他的挚爱远在千里之外的海岛。   花车即将驶离中央大街。   霍司承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终究还是忍不住,他对文副官说:“手机借我一下。”   “啊?”文副官愣住。   “手机。”霍司承伸出手:“我打个电话给钟息。”   文副官了然,拨通电话之后交给霍司承。   漫长的几秒钟,电话接通。   听筒里传来钟息的声音:“文副官?”   霍司承沉声说:“息息,是我。”   钟息当即就要挂电话,霍司承连忙说:“息息,我有话想对你说,我……我很想你。”   钟息轻轻的呼吸声通过电流传到霍司承耳中,像是清冽的玉石碰撞声,在霍司承的心脏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余韵。   “息息,越是人声鼎沸,我越是想你。”   交响曲即将结束。   霍司承试探着问:“息息,典礼前那起冲突事件——”   他大概是想求夸,但钟息直接打断:“祝贺你如愿以偿,霍总督。”   电话被挂断,霍司承缓缓垂下手臂。   文副官提醒他:“总督,时间快到了。”   霍司承起身,工作人员迅速围了过来,帮他整理衣服和发型。   他在如雷的掌声中走到演讲台上,向着人山人海发表了自己的就职演说,在场的所有民众都热情高涨,欢呼、尖叫声不绝于耳。   当霍司承提到“重铸联盟荣光”时,场内直接沸腾起来。   在无尽的鲜花和掌声中,霍司承环顾四周,看到无数闪着光的镜头,忽然想起七年前第一次带着钟息去观星别墅的那个夜晚,那晚满天繁星,星光和摄像机的闪光灯一样亮眼,那时候钟息看着星星,他看着钟息,抓住机会吻住钟息柔软嘴唇时的满足感,和此刻差不多。   钟息不在,再盛大的热闹也像少了些什么。   典礼结束之后,他走进偌大的办公室,揉着眉心,疲惫地坐下来。   没有开灯,周遭寂静。   “总督,您暂时还不能回东升岛,接下来有连续三天的记者发布会需要您出席。”   “行政令的颁布会呢?”   “安排在下周四。”   霍司承被疲惫感侵袭,他揉了揉太阳穴,说:“大概什么时候能腾出时间来?”   “这个月二十七号之后。”   又要等一个月。   霍司承忽然说:“把联盟和三个基地的军区长官名册和资料都拿给我。”   文副官并不理解,但还是照做。   钟息的电台已经开了一个多月,陆陆续续涨了两千多粉丝。   每篇科普文章的阅读量也从一开始的个位数涨到了稳定的一千五。   每天晚上的连线人数少则五六个,多则十七八,忙起来还会加班到深夜。   目前只有一家卖护眼产品的广告商来找过钟息,询问是否可以合作,钟息拿到询价消息后立即和黎非明商量了一下,决定接了这个广告,将收益用于接下来的工作。   广告稿子也是钟息自己撰写的。   他现在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放在电台的运营上,每天上午九点来图书馆里看书,下午写稿子,晚上协助黎非明连线听众……他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很满,几乎挪不出空余的精力去思考他和霍司承之间的事。   周斐和钟毅德也没有再提。   霍小饱偶尔会说想爸爸,但大多数时候都和斑斑玩得很开心。   盛煊来过一次,给霍小饱送了一只定位手表,他蹲在霍小饱面前帮小家伙戴上,笑着说:“这边要么是沙滩要么是树林,人又少,小饱可不能乱跑,知不知道?”   霍小饱乖乖点头,抱着盛煊不放。   按理说盛煊应该升任联盟财政总署的部长,但他拒绝了这次升迁。   他向霍司承递交了拒绝函,在信函中他说他希望能腾出很多时间去寻找自己的爱人。   他说,一旦任职财政部长,那他的时间和精力将完全被工作占据,随着年纪渐长,他愈发感到身居高位的疲惫和孤独,所以他请求霍司承同意,他将在完成目前的本职工作的基础上,将剩余的时间都用来寻找爱人。   霍司承一开始不想同意,他把盛煊喊到他的办公室,两个人彻夜长谈。   最后霍司承还是同意了盛煊的拒绝函。   盛煊获得了一身轻松。   这天他和钟息坐在小木屋门口,阳光正好,海浪一阵一阵涌来,发出富有节奏的悦耳声响。   霍小饱跌跌撞撞地跑上来,手里抓着那只他从小就喜欢的棕色小熊。   钟息看着那只棕色小熊,忽然说:“盛煊,我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小鱼很快就会出现的。”   盛煊沉默片刻然后弯起嘴角,他把霍小饱抓到怀里,笑道:“那太好了。”   霍小饱歪着头问:“什么好?”   盛煊说:“小饱好。”   霍小饱学舌道:“小饱好!”   .   钟息一进办公室就问:“协会回消息了吗?”   他之前向联盟自闭症关爱协会申请了广告位,但天文馆一直没有回复。   黎非明看了眼邮箱,摊手道:“没有,我之前联系过那边的负责人,对方说只和企业或者组织合作,不和个人合作。”   “加钱呢?”   “我们这点三瓜俩枣对于关爱协会来说也不值什么吧,对方的架子摆得可高了。”   钟息不理解:“我又不是要长期广告,只是想申请一个为期三天的广告位罢了,协会有什么不同意的?大家都是做公益,我们甚至倒贴钱,我不明白,关爱协会把自己的架子抬的那么高是什么意思?”   黎非明耸了耸肩,“我最近一直在查这个自闭症关爱协会,我发现其实这个协会已经是一个空壳了,你知道联盟有一家叫爱康的自闭症康复机构吗?”   钟息摇了摇头。   “这个机构买通了关爱协会的会长,引导大量的自闭症家庭去爱康治疗,但是这家机构在各个方面都不突出,没有系统的康复训练,价格还奇高,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是骗子机构?”   “现在依然有很多父母冲着关爱协会的权威性,排几年的队预约爱康,尽管网上有很多披露这件事的帖子,但很快就会被压下去。”   钟息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找到了很多相关资料,确定这个爱康的确是骗子机构。   “我得去一趟。”   黎非明有些惊讶:“去联盟?”   “是,我必须去爱康看一下,如果能拍到一些证据就更好了。”   “拍到之后呢?”   “举报。”钟息直截了当。   黎非明愣住:“你确定你要插手这种事?”   “我们的电台叫做星星上的孩子,难道你想看着这些星星上的孩子被那些骗子机构骗钱吗?”   “我当然不想,但是……”黎非明有些犹豫:“我总觉得我们只要把电台运营好就可以了。”   “不,我现在不这样想了,我以前很喜欢天文学,我在小学的时候就看完了很多天文学的名著,那时候我坚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天文学家,但我母亲说,你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能陪在父母身边就可以了。我来到东升岛,我想让岛上的孩子有一个图书馆,文化主管对我说,岛上的人就该一辈子留在岛上,过好眼前的日子就可以了,现在你又跟我说,我们明明看到了有骗子机构、有被腐蚀的公益协会,但我们视若无睹,只要把电台运营好就可以了。”   钟息定定地望着黎非明:“我不可以,我发现,我现在不可以了。”   钟息拿起自己的包,他告诉黎非明:“这两天的稿子我已经写好了,保存在电脑的桌面上,你按时发出去就好,晚上的连线也麻烦你自己搞一下吧,我离岛一趟,会尽快回来。”   心口有什么在熊熊燃烧。   回家的路上,钟息抬头看,他的BR2786果然悬在天边,静静地照着他前方的路。   他告诉父母,他要离岛一趟,“我要先去联盟关爱协会,再去爱康康复机构。”   周斐问:“你……你只是去这两个地方?”   钟息望向周斐,眼神坚定且平静:“是,妈,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抱着霍小饱睡了一晚,第二天踏上了离岛的轮船。   再次踏上陆地让他有些恍惚,他乘坐最快的交通工具到达联盟关爱协会。   他向门卫传达了申请广告位的意图。   门卫说:“不好意思,会长和主任都不在。”   钟息只好又去了一趟爱康。   和黎非明描述的差不多,这里环境很差,地方狭小,仪器的外壳都旧到泛黄,老师的数量也不多,简直是一个小作坊。   尽管如此,预约依然排到了两年以后。   钟息偷偷拍下照片。   刚从爱康出来,迎面走来以为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他笑意吟吟地走向钟息,语气谦卑道:“钟先生您好,我是自闭症关爱协会的会长,也是联盟残联的常务理事,今天您来洽谈广告位的事,我临时开会不在,实在抱歉。”   钟息迟疑地伸手和他相握。   “请钟先生移步我的办公室,我们可以好好谈一下广告位的事情,您的电台做得非常好,我们也大受启发,我——”   钟息冷声道:“不必了,我还有其他事。”   会长脸色一僵,视线略过钟息,落在后面印着爱康康复机构的铜牌上。   钟息往后退了一步,“会长,电台的事就用不着您操心了。”   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迈步,他直接去了联盟办公厅。   他说他找霍总督,门口的守卫笑出声来:“你找霍总督?你是理事长还是财政部长?”   钟息皱起眉头,刚准备给文副官打电话,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钟先生”。   正好是文副官。   守卫立即站直敬礼,对文副官说:“秘书长,这人一直在门口徘徊。”   文副官走过来,朝守卫飞了一记眼刀,严肃道:“这是钟先生,以后钟先生进来,无需任何通报。”   钟息径直走进办公厅。   文副官告诉他:“总督的办公室在三楼。”   钟息推开总督办公室的门,霍司承早就在等他了,他难掩激动,极尽克制地问:“息息,广告位的事谈得还顺利吗?”   钟息问:“你给我的自由就是监控我的一切,然后自以为是地为我铺平道路吗?” 第61章 (修)   面对钟息的质问,霍司承有些茫然,他走到钟息面前,握住钟息的手腕,问:“怎么了?息息,又发生什么了?”   钟息甩开他的手。   “从现在开始,不要插手我的任何事情,我不是你豢养的金丝雀。”   霍司承反应过来,立即为自己辩解:“息息,我也没有做什么,我只是不想你在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什么是意义?”   霍司承语塞。   “我不是你,十六岁就进军队锻炼,二十四五岁就进外交部,做什么都得心应手,所有人都给你让路,我的事情就是很小的事情,小到给话筒调一下音量,小到为了一个广告位去拜访协会领导又被拒之门外,你觉得没有意义,但这些都是我要做的事情,积少成多,我才能有成长,你明不明白?”   钟息有时候会觉得和霍司承沟通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霍司承根本没法用普通人的思维去考虑问题。   尽管他已经努力去用钟息想要的方式去爱钟息,但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很难改变。   在遇到钟息之前,霍司承已经以信息素等级十级的alpha身份度过了万人瞩目的二十一年,人说三岁看到老,二十一岁更是定型。   霍司承的改变是明显的。   但也有边限。   越过了那道边限,霍司承就不是霍司承了,钟息心里很清楚。   “东升图书馆的事,你做了就做了,反正是为别人好的,我也不想说什么,但我今天来做的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从现在开始,以后不管我做什么,做得好与坏对与错,请你都不要插手,就像我从来没插手你的事情一样。”   钟息一口气说完他的要求。   霍司承欲言又止。   “现在就答应我。”钟息命令道。   霍司承只好点头,他说:“好,我答应你,从现在开始,不再插手你任何事情。”   他小心翼翼地问:“但……我还是要派人保护你的,这可以吗?”   钟息朝他翻了一眼,“随便你。”   其实如果不是霍司承,钟息怎么沦落到出行都有三个便衣警察跟着的地步呢?   很多事情互为因果,钟息则自食恶果。   霍司承问:“息息,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协会的广告位吗?”   钟息抬眸望向霍司承。   他知道霍司承想听到些什么。   我不只是为了广告位,我还想见你。   我想看看我们未来的家,全新的总督府,一个没有灌木林围绕的新别墅,有喷泉和小花园,不远处还有专门为了霍小饱建造的儿童乐园,我想看看你办公的地方……   霍司承想听这些,但钟息没想过这些。   把儿女私情从脑海中暂时剥离,让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理智。   他说:“我说过了,你不要管。”   霍司承的眼瞳里闪过一瞬失落,但他还是笑着说:“好,我不管。”   钟息离开前,霍司承忽然从身后抱住他。   他用手臂圈着钟息的肩膀,将钟息按在自己结实的胸口上。   还没等钟息挣扎,他已经松了手。   两个人的距离又拉开。   霍司承说:“我好像越来越离不开你了,息息,你不在我身边,一切都没意思。”   钟息眉心微蹙,然后快步离开。   总督办公厅和总督府都设在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除了没有海只有湖,其余的山景林木和东升岛竟然有些相似。   郁郁葱葱,四季如春。   钟息在警卫的护送下离开了办公厅。   他第一时间找到了媒体。   在谨慎的挑选之后,他选择了在联盟媒体中有“舆论枪炮”之称的阅世新闻,他找到这家媒体的联系方式,举报了自闭症关爱协会和爱康康复机构,并且提交了举报材料。   审核时间比钟息想象得快很多,当天下午四点,阅世新闻就派了一个记者和钟息对接。   记者名叫徐嘉巍,很年轻,刚进阅世不到半年。收到举报材料之后,他立刻兴冲冲地跑到会客室接见了钟息。   他穿着冲锋衣和卫裤,脚踩一双颜色夸张的潮牌球鞋,头发短短的,脸有些婴儿肥,还是一副大学生的单纯模样。   他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高兴,他告诉钟息:“这是我第一次承办举报类新闻,第一次一个人负责所有前期工作,很感谢您。”   他似乎不认识钟息,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钟息极少跟着霍司承出席活动,平日里也很少接受采访,霍司承升任总督这段时间他也没陪在霍司承身边,如此低的曝光度和话题度使得钟息在陌生人面前也无需刻意隐藏身份。   钟息朝他笑笑。   徐嘉巍自信道:“我打算去爱康走访一下,再拍一些素材。”   钟息点头,“好,我可以和你一起。”   说走就走,徐嘉巍把设备放进背包,把隐蔽收音器夹在钟息的衣服上,一切准备就绪后,两个人往爱康康复机构出发。   周围是周末,机构外面的人很多。   长椅上有一位抱着孩子的、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徐嘉巍走过去,问:“姐,这家机构到底哪里好?为什么会吸引这么多人啊?”   中年女人说:“我也不知道哪里好,反正大家都说好,关爱协会的会长亲自推荐的,怎么?你家孩子也是闭娃?”   徐嘉巍回答:“是啊,我弟弟,我弟弟也好些年了,我来这边看看情况。”   钟息朝徐嘉巍使了个眼色,徐嘉巍会意,立即问:“公办的康复中心不好吗?”   中年女人露出糟心的表情,“不好,公办的那些老师,每个月就拿残联那点钱,对孩子们也没什么耐心,这个民办的机构虽然价格贵一点,至少一分价钱一分货。”   “您花了多少钱?”   “一个月是一万四,半年是七万。”   “那您的孩子有好转吗?”   中年女人一时竟有些犹豫:“反正……反正现在会跟着音乐做动作了。”   钟息疑惑:“这是怎么教的?”   “不知道,封闭式教学,不给家长看的。”   中年女人离开之后,钟息和徐嘉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徐嘉巍压着声音问:“自闭症康复训练搞成封闭式教学?还不给家长看?”   钟息观察着来往的学生。   他所站的位置斜对着康复室的前门,老师把孩子送出来的时候,钟息一抬眼,忽然看到角落里的老师蹲在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面前,正用绳子绑孩子的手,逼迫孩子做仰卧起坐的动作,老师脸色狰狞,动作粗莽,孩子挣扎时他就狠狠推孩子的脑袋。   钟息心里一惊,立即拿出手机拍摄。   但爱康的工作人员比他的反应更快,察觉到钟息拿手机对准教室之后,那人立即大喊:“这是我们的商业机密,你拍什么拍?你是哪家机构派来的?”   话音刚落,就有四个魁梧的保安冲上来,抓住钟息的胳膊,徐嘉巍冲上来保护钟息,结果也被保安擒住。   走廊里哄作一团。   钟息想跑也跑不了,跌跌撞撞间,他和徐嘉巍被抓到了办公室。   保安在徐嘉巍身上搜出了摄像机和录音笔,在钟息身上搜出了收音器。   爱康的负责人看了一眼,冷声道:“阅世?你们这些媒体是不是太不懂规矩了?”   这人气焰嚣张,丝毫不惧媒体。   半小时后,被强迫删除了所有照片、录音的钟息和徐嘉巍,像两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颓然地坐在爱康机构门口。   徐嘉巍挠了挠头,说:“这可怎么办?”   钟息回头看着爱康的大门,心中一片茫然。   徐嘉巍之前都是老记者的小跟班,负责扛摄像机,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冲突,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提议道:“要不我们先回去吧,等我向主编汇报之后——”   钟息打断他:“推迟一天,孩子就要被多虐待一天。”   徐嘉巍哑然:“你真看到他们虐待孩子了吗?”   “看到了。”   “万一是正常的动作训练呢?”   钟息抬声道:“体罚和训练我还分不清楚吗?”   “那、那现在怎么办?”徐嘉巍有些泄气,挠着头说:“早知道我就不逞能了,太危险了,再查下去会被这些人报复的。”   徐嘉巍越想越害怕,“我们回去吧。”   钟息看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几个便衣警察,都是霍司承派来的。   难道……真的要寻求霍司承的帮助?   保安钳制着他的胳膊对他进行恐吓搜身时,他真的很害怕,心里打着鼓,脑海里全是霍小饱。想到霍小饱,他也开始犹豫。   其实他能通过电台安抚到自闭症孩子的心灵就可以了,是吗?   揭露骗子机构不是他的分内之事,向主管机关举报,然后等结果,就可以了,不是吗?   可是……拖得越久,孩子就要受更多的苦。   他反复诘问自己。   他再一次回头,看向爱康的大门。   他对徐嘉巍说:“小徐,你帮我报警吧,就说这里的保安打人。”   “啊?”   “现在我们手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还能怎么办呢?”钟息安排道:“我冲进去拍证据,你负责报警,听到没有?”   “不行,这太危险了。”   钟息看了一眼四周的便衣警察,心里到底安定许多,他说:“没关系,别担心,你现在就报警。”   “我——”   “报警。”钟息沉声说。   钟息的语气里竟然凭添了几分上位者的压迫感,徐嘉巍愣怔了几秒,下意识听从他的吩咐,拿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你好,我在隆华大街198号爱康康复机构,这里……这里的保安打人,麻烦您快点派人来解决。”   钟息走到其中一个便衣警察身边,和对方换了外套。   “钟先生,您这是要做什么?”   钟息说:“我要冲进去拍几张照片,麻烦你在门口保护我的安全。”   警察立即说好。   钟息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棕色皮衣,戴着帽子和口罩,跟在一个带着孩子的家长后面溜进了机构大门,保安没有注意到他。   钟息的领口里有隐蔽录音器,手机时刻保持视频录制状态。   他站在门口斜对角。   直到老师再一次开门送学生出来,他冲进去,把镜头对准角落里那个一边和别人谈笑一边推搡孩子肩膀的老师。   老师脸色大变,立即喊来保安。   教室、走廊迅速乱成一锅粥。   保安冲了进来,还没碰到钟息,就被便衣警察按住。   钟息来不及害怕,他跑到刚刚那个孩子面前,捂住他的耳朵和眼睛。   孩子恐惧地尖叫。   负责人冲过来抢夺钟息的手机,钟息死死护着,另外一位警察一脚踹在负责人的膝弯,负责人猛地跪下来,倒在钟息面前。   一刻钟后,警察来了。   家长们带走了孩子,所有的机构员工都被留下来接受调查。   下午三点,联盟的阳光不如东升岛和煦,冷飕飕的北风灌进钟息的衣领。   他坐在长椅上,头发乱糟糟的,下巴还有一道口子,是刚刚那个自闭症孩子抓破的。   徐嘉巍递了一杯热咖啡,还有一张创可贴给钟息,他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钟息摇头。   他喝了口咖啡,暖流蔓延过全身。   徐嘉巍难掩喜悦道:“警方已经介入,正在开展调查,阅世申请到了全程跟拍调查的权限,那窝人迟早会被连根拔起。”   他在钟息身边坐下,“这次真的太感谢你了,你真的很勇敢。”   钟息忽然笑了,“我勇敢?”   “是啊,冲进黑机构这种事,哪怕是最有经验的记者也不一定有勇气。”   钟息看着远处的山峦,感慨道:“我以前是最不勇敢的那个,我身边的人都比我勇敢。”   “那你变化很大。”   钟息弯起嘴角,“是啊。”   “为什么变化这么大?”   钟息想了很久,回答道:“因为不想一直被保护,不想一直等待。”   徐嘉巍看着钟息的侧脸,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怕被钟息发现,轻咳了两声。   他们的胳膊隔着外套偶尔碰到一起,这让徐嘉巍的耳尖愈发的红。   “不过……网上也挺搞笑的,有人拍到你的照片,他们竟然说你是霍总督的前妻,虽然是同名,但这也太离谱了,你怎么可能——”   徐嘉巍说到一半,钟息忽然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徐嘉巍脸上的笑意陡然僵住。   “不是吧……”   钟息眉梢微挑,什么都没说。   “不是吧……”   徐嘉巍还处在震惊中。   如果钟息是霍司承的前妻,那他不仅结过婚,还有孩子。   徐嘉巍还以为钟息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钟息没有理会男孩破碎的春心,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件事就麻烦你继续跟进了,还有,除了爱康,还有很多很多需要媒体监督的地方,比如公立康复机构的经费不足,残联和主管部门管辖不力……希望你能持续关注残疾群体的权利残障问题,成为一个真正的好记者,我会经常向你们网站投稿的。”   徐嘉巍一时说不出什么话。   他看着钟息离开。   钟息打车去了码头,订了最早回东升岛的轮船,霍司承赶到那里时,钟息已经上船了。   白色的轮船在海上显得很小。   小到载不下霍司承的牵挂。   他又一次看着他的爱人离他而去。   霍司承用文副官的手机,给钟息打了一通电话,钟息明知是霍司承,但还是接了。   “今天的事,我都知道了,”霍司承先开口,“做得很好,息息,我已经派专门的人去摸查残联名下的所有公益协会,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你安心做你的电台。”   “霍司承,文副官说你最近一直在看军长名册,你不想当总督了吗?你真的不想当吗?”   霍司承怔住。   一整天跌宕的闹剧让钟息顿感疲惫,心却慢慢平静下来。   他轻声问:“霍司承,你还记得那天舞会我最后对你说了什么吗?”   钟息替霍司承回想了一下:“我说,霍总督,希望你功成名就,一切都好,平安最好。”   “这三个祝福没有高低之分。”   “我真心地希望看到你功成名就,因为那才是霍司承,很让人崇拜的霍司承。”   “我长大了,应该算是长大了,对吧?”   “谢谢你这些年的保护,虽然方式不太对,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妈妈问我一个人在岛上孤不孤独,我说还好,可能是你以前给我的爱特别多,有很多回忆可以用来慢慢消耗。”   “我回去了,再分开一段时间吧,我还有很多事想做,我想等到某一天,爱与不爱我都能轻松地说出口,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犹豫,到那天,我们应该会有更好的结局。” 第62章   钟息回到东升岛,刚到码头,就看见周斐抱着霍小饱在岸边等他。   霍小饱戴着一顶红色的针织帽,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急切地等待着钟息的出现。   以前是钟息等待霍司承,现在是霍小饱等待钟息,爱总是让某个人等待某个人。   钟息快步走上前,霍小饱还在张望着,头一转就看到钟息,他惊喜地喊:“妈妈!”   钟息接过他。   霍小饱紧紧搂着钟息的脖颈,他说:“妈妈,我超级超级想你。”   钟息感觉到霍小饱那奶乎乎的小脸贴着他的颈侧,一种奇妙的满足感瞬间漾满心头。   他对周斐说:“可以放心了吗?”   周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无奈道:“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你和他吗?我只在乎你。”   钟息朝母亲笑了笑,说:“知道啦。”   钟息抱着霍小饱回到家,霍小饱中途怕钟息累,主动要求下来自己走,他握着钟息的手,踩着云水村的海边小路,蹦蹦跳跳地往前走,钟息一天不在,霍小饱已经攒了很多心里话要告诉钟息,虽然话还说不清楚,但他还是努力告诉钟息:“妈妈,小饱今天吃了排骨,好多排骨,外婆做了炸小鱼。”   “哇,炸小鱼,好吃吗?”   “好吃!”霍小饱咧开嘴笑:“给妈妈。”   周斐在后面补充道:“他特意给你留了一盘,舍不得吃,说要留给妈妈。”   钟息捏了捏霍小饱的小手。   霍小饱一直仰着头,盯着钟息,钟息笑他也跟着笑,好像妈妈就是他的全世界。   回到家,周斐走进厨房炸小鱼,钟毅德一边摘菜一边看新闻,钟息抬眼望去,看到话筒上标着阅世的记者正在采访一位自闭症儿童的母亲,母亲哭着接受采访:   “我们一直感到很奇怪,这家机构宣称可以在两个月内培养孩子独立吃饭独立穿衣独立上厕所,每次孩子回来之后都不说话也不动,我们问老师,老师就说这是变好的迹象,我们问老师这是怎么训练的,老师说这是商业机密,不能透露……不是这一次被人爆出来,我们都不敢相信孩子在那儿一直被虐待,本来有一个自闭症孩子就已经把我们这个家庭整垮了,还要坑害我们,真的丧尽天良……”   这位母亲的哭声,光是听着就让人感受到了她的心痛,钟息叹了口气。   采访结束之后,记者说:“目前警方和民政部门已经介入调查,让我们一起关注后续的进展,这里是阅世新闻独家报道。”   钟毅德关了电视,把摘好的菜放到厨房,他说:“有些人真的坏心肠,也不知道是谁把这家黑机构曝光出来的,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虽然网络上已经有一些关于钟息的视频被曝光出来,但毕竟是今天下午才发生的事,舆论还没同步到只看电视的老一辈耳朵里。   钟息也没告诉周斐和钟毅德。   周斐也说:“是啊,做了一件大好事,对了小息,你说你去联盟找广告商,找到了吗?”   钟息说:“没。”   “那你去做什么了?”   钟息抱着霍小饱颠了颠,霍小饱在钟息的膝盖上东倒西歪,最后只能吧唧一下扑到钟息怀里,抱住钟息的脖子。   钟息说:“去做了件好事。”   他和霍小饱碰了碰鼻子,霍小饱现在最喜欢学舌,他说:“去做了件好事!”   第二天,钟息去图书馆里写稿子,黎非明下课之后赶过来,他说:“关爱协会和爱康的事我已经听说了,钟先生,你真是一次又一次让我刮目相看。”   钟息笑了笑:“就叫我小钟吧,钟先生听起来太别扭。”   黎非明坐下来,问:“我很想知道,你怎么敢冲进去拍照片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敢的,可能我有小孩吧,我舍不得看到那些孩子受苦。”   黎非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好好配合你搞好电台的,不为别的,就为了孩子。”   钟息笑了笑。   之后的几天,钟息不再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而是一切随心。   他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在院子里和钟毅德一起打一会儿太极,然后回去照顾霍小饱洗漱吃早饭,早上九点半骑着自行车,带着霍小饱去市集上买菜买肉,回来的时候一起在路边偷吃小摊子上的鱿鱼饼。   上午他在家里看书,写稿子。   下午再去图书馆。   纪栎时常来找他,钟息把家里所有的天文学有关的书都放在图书馆,纪栎每个星期都要来借一本,他慢慢知道了钟息的善意,会在还书的时候,走过去敲一敲钟息办公室的门,说:“钟先生,这是我外婆做的蜂蜜糖。”   钟息起身接过,“谢谢。”   纪栎眨眨眼,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钟息在门口看着纪栎的背影,欣慰的情绪让他一整天都很开心。   很快,星星电台的粉丝数达到了三千,钟息接到了第三个广告。   和黎非明分了之后,剩下的钱,他想了想,一半给了父母,一半捐给了残联。   他的日子恢复了平静,除了某天,在九点半准时挂断电台连线前一秒,又有一个听众连线上来。   黎非明已经摘耳机了,钟息疑惑地点开。   听筒里传来霍司承的声音。   钟息感到心跳快了一拍。   霍司承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是说:“主播你好,我想对我的妻子讲一些话。”   “……”钟息也只能陪着他演,说:“哦?这位听众,你想说什么呢?”   “我想告诉他,我这段时间也慢慢调整过来了,没有以前那么强势了,遇到不同的意见也会耐心倾听,除了很想他,其余的都还好。”   “嗯。”钟息用笔在纸上无聊地画着圈。   “我还想告诉他,他写的文章我每天都在看,我很高兴看到他越来越好。”   “嗯。”钟息的语气轻松了一些,“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我想问问他,他的BR2786回来了吗?我好像看见了。”   钟息故意说:“没有,目前已知的行星序列库里根本没有BR2786。”   霍司承说:“有的,总有一天我们会看到的。”   连线结束之后,钟息放下耳机。   黎非明还没走,他问钟息:“既然还爱着,为什么要分开?”   “好问题,”钟息关了电脑,说:“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思考出来的结果是——”   钟息望向黎非明,耸了耸肩膀,说:“因为爱了一个太耀眼的人,在他身边我会变得黯淡,离开他才能重新发光。”   “但他永远是耀眼的。”   钟息说:“我的光芒也未必一直微弱啊。”   黎非明猛地怔住。   钟息说:“明天见,黎老师。”   .   这天艳阳高照,钟息推开门,看到霍小饱正在院子里和斑斑玩。   斑斑已经不是小奶狗了,他已经有霍小饱一半高了,有时候灵巧一扭,能把霍小饱绊倒,霍小饱一次又一次被斑斑弄倒,气呼呼地跑过来告状:“妈妈!斑斑欺负我。”   钟息笑道:“斑斑只是想和你玩。”   这不能抚平霍小饱的怒火,他说:“我讨厌斑斑了!”   斑斑好像听懂了,呜了一声,扭头钻进小窝里,不理霍小饱了,霍小饱见状,也忙抱着胳膊,扭头望向另一边,“哼!坏斑斑!”   钟息无从插手小人和小狗之间的事,他忙着和图书馆办历史知识竞答活动。   他连夜出了几百道题,正交给图书馆负责人,周斐忽然打电话给他:“小息!斑斑不见了。”   钟息连忙赶回去。   霍小饱正在周斐怀里号啕大哭,哭得脸都涨红了,“斑斑生气了,斑斑生我的气了。”   钟毅德气喘吁吁地回来,手撑在膝盖上,“周围都找遍了,都没看到,监控里看到他往北跑了,但是一溜烟就钻进林子里不见了。”   钟息连忙安抚霍小饱:“没关系,小饱,妈妈带着你去找斑斑,小饱不哭。”   钟息去找了霍司承给他安排的警卫,麻烦警卫也帮他找狗,他和周斐则顺着监控里显示的方向,一路往北走。   往北是一片海滩,常常有往来的船只略过码头,在那边停靠。   走到一半,周斐就坚持不住了。   钟息让她回家休息,周斐说:“我抱着小宝回去吧,明天再找吧。”   钟息和霍小饱同时说:“不行。”   周斐哑然:“两个小倔脾气。”   她没其他办法,只能先回去。   警卫跟着钟息一路穿越树林和一排海鲜仓库,来到了海滩,始终没有见到斑斑。   走了太远,钟息实在抱不动霍小饱,就把他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嘱咐他不要乱动,又叮嘱警卫看好小家伙之后,就独自上前询问来往的船员有没有见到一直黑白斑点的小狗。   霍小饱看着妈妈走远了,心里着急,连忙追了过去。   可他一晃眼就看不到妈妈的身影了,只能直楞楞地往前走,没有看到妈妈,却看到一个和妈妈有点像的,个子更高一些的叔叔。   男人从船里走出来,头发卷卷的,一旁的大胡子说:“小李,来过这里吗?”   男人说:“没来过,我们停多久?”   “半天吧,下午走,你到底要去哪啊,怎么就这么随船走,也没个目的地?”   男人笑了笑,没回答。   霍小饱仰着头望向他。   男人也发现了霍小饱,他愣了愣,然后快步下了船,朝着霍小饱的方向走过来。   他在霍小饱面前蹲下,“你好啊,小朋友,你怎么在这里?”   霍小饱可怜巴巴地说:“我找我妈妈。”   “你妈妈是谁?”   “我妈妈……我妈妈叫钟息。”   男人的脸色陡然变了,看向霍小饱的眼神也从温柔变得复杂。   这孩子的五官……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直到钟息在他身后,难以置信地问:“小鱼,是你吗?”   俞可钰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回答,而是转身就走,却被钟息拦住,钟息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俞可钰还想挣扎,钟息突然说:“小鱼,我后背受伤了!”   俞可钰立即不动了。   钟息知道,俞可钰总是最温柔的。   漫长的沉默之后,钟息走到俞可钰面前,俞可钰的五官依旧温润,但眉眼间的憔悴和失意难以遮掩,他的卷发也不似以前柔顺,因为瘦了很多,脸颊的酒窝都看不见了。   钟息的眼泪顷刻间涌了出来。   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他的手在抖,声音也在发颤,他喊一声“小鱼”,却没有发出声音。   四年了,整整四年。   俞可钰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他伸手摸了摸钟息的头发,轻声问:“后背怎么受伤了?还疼吗?”   钟息泪眼模糊地望着他。   俞可钰努力露出微笑,他说:“来自BR2786星球的钟息,好久不见。” 第63章   如果用相处时间来衡量友谊的长度,钟息和俞可钰的友谊甚至还比不过钟息和盛煊,因为俞可钰进突击队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   满打满算,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加起来只有四个月,只有四个月,后来三年分离,四年失踪,日子如白驹过隙。   短短的四个月,却让钟息记了这么多年,   有时候钟息觉得自己很像一只松鼠,把回忆当成坚果,一颗一颗往嘴巴里塞,等到过冬的时候慢慢吃,慢慢回味。   对俞可钰是这样。   对霍司承,他也是这样。   大胡子船员在不远处高声喊俞可钰:“小李,过来帮我装货!”   俞可钰刚要转身,又被钟息一把抓住,钟息哭着问:“你怎么变成小李了?”   俞可钰眼神晦暗,欲言又止。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你还记得我,你明明好好的,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你知不知道盛煊和我还有霍司承,我们有多担心你?盛煊他每周都出海,他一直在找你。”   钟息说着就要拿出手机,准备告诉盛煊,可俞可钰按住他的手。   俞可钰说:“小息,不要。”   他缓缓垂眸,浓密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他说:“小息,不要。”   钟息怔怔地望着他。   船员在船上喊:“三副,开起重机!”   起重机吊起成吨的集装箱,轰隆隆的机器运作声盖过了船员们的交谈声。   “我……”   “我的确是在躲你们。”   俞可钰和钟息并排坐在岸边。   俞可钰低着头,徐徐道来:“四年前,我在一次战役中掉进大海,带着伤在海上飘了两天,然后被一艘小渔船救起,发了三天高烧,差点没活下来,可能那时候支撑着我的信念就是回去见你们,但是……”   俞可钰的眼眸暗淡了几分:“但是盛叔叔找到我。”   钟息心里一惊,迅速反应过来。   “盛叔叔说,阿煊正在找我,他告诉父母他已经喜欢我很多年了,他这辈子只想和我在一起,盛叔叔和阿姨气得差点晕过去,”俞可钰平静地诉说着命运的不公:“你也知道的,阿煊那样的家庭,用联姻去维系显赫的家世,往上数多少代都是门当户对的,他们不能接受我。”   “盛叔叔让我看在盛家对我有养育之恩的份上,在外面躲几年,一直到阿煊累了,不再找了,愿意回去接受家族联姻,我就可以回到我母亲身边,照顾我母亲。”   钟息倏然起身,他感到难言的愤怒,两只手不停地发抖。   俞可钰抓住钟息的手,安抚道:“不要生气,小息。”   “我怎么能不生气?他怎么能这样?”   “我还以为你会嫌弃我懦弱。”   钟息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俞可钰苦笑道:“我父亲去世太早,我母亲现在还是痴痴傻傻的,但我只有她了,我没有退路,也没有冲破门第的勇气。”   “我本来以为我能在突击队里拿到三等功,结果我比我想象的……更不堪一击。”   “当时战事很激烈,司承一直护着我,他让我躲在船舱里,我偏不听他的话,自以为在军校里读了四年书就了不得,趁乱跑了出去,枪还没架起来,就被对方的狙击手盯上了,打得我一直往后逃,最后掉进海里。”   俞可钰很自责也很懊悔。   他没有提他的伤,他高烧三天,他被盛煊父亲威胁,他独自在外漂泊四年。   他只说:“我以为你会嫌弃我懦弱。”   钟息感到喉咙被人用力攥住,眼眶发热,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   俞可钰抬头望向钟息,“这些年有关你和司承的新闻我都看了,虽然你很少露面,但我也能感觉到你们都成熟了很多。”   “我们离婚了。”   俞可钰顿了顿,“我也听说了。”   “你不好奇我们为什么离婚吗?”   “好奇,但如果你不想说——”   “我想说,”钟息转头望向俞可钰,他认真道:“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讲,你不要走。”   海风带着咸湿的寒气朝着岸边吹来,吹动浮沙,惊起林中的鸟雀,海浪拍击着不规则的礁石,发出短促的激响,远处的海船悬帆而起,点缀着无边无际的海面,像是孤独的游人,在漫无目的地漂泊。   钟息讲完了这些年的过往,讲了他和霍司承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恩怨怨。   还有盛煊。   他告诉俞可钰:盛煊为了你放弃了财政总署的职位,因为他不想被事业缠身,他想腾出更多的时间来找你。   “他说,他会一直找,除非老到不能出海,他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上其他人。”   俞可钰听完之后许久没有说话。   钟息从余光看到俞可钰眉间的痛楚。   “留下来吧,小鱼,盛煊如果真的找你找了一辈子,难道你还要在外面躲一辈子吗?”   俞可钰没有立即回答。   他抬头望向霍小饱。   霍小饱也在歪着脑袋打量俞可钰。   俞可钰朝他招招手,霍小饱一向是不肯亲近陌生人的,更何况俞可钰是一个陌生的alpha,但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命运使然,他竟然丝毫不抗拒,而是一步步朝俞可钰走过去,还主动靠在俞可钰的腿边。   “五官像司承,但总体像你。”   俞可钰抱住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霍小饱。”霍小饱伸出手,高高举着。   钟息都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俞可钰已经低下头。   霍小饱好奇地碰了碰俞可钰的卷发,他身边都没有人是自然卷,所以他觉得很新鲜。俞可钰丝毫不恼,而是低头靠近他,霍小饱一碰到就笑着扑进钟息的怀抱,把脸埋在钟息的胸口傻兮兮地笑,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喜为悲,   呜咽着说:“妈妈,斑斑……”   钟息愣住。   完了,斑斑还没找到!   他差点忘了。   “什么斑斑?”俞可钰问。   钟息说:“小狗,我们家养的一只小狗,今天早上忽然跑丢了。”   俞可钰于是跟着钟息一行人去找狗。   钟息实在没法抱着霍小饱这个小胖墩走崎岖山路,他把霍小饱放下来,霍小饱坐在大石头上抹眼泪,哭得伤心欲绝。   “斑斑,我错了,我好想你,呜……”   钟息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无奈地叹气,他刚准备说:“妈妈去那边找,你乖乖坐在这里,待在这个叔叔身边——”   林间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狗叫。   俞可钰抱着斑斑走过来,他问钟息:“是这只吗?它的腿好像受伤了。”   霍小饱飞奔过来,“斑斑!”   霍小饱也不嫌弃斑斑满脑袋都是草屑,整个人扑上去抱住斑斑,斑斑虚弱地叫了一声,然后用力抬起头,舔了舔霍小饱的脸。   小人和小狗抱在一起,煽情得不行。   钟息忽然想起来,那天霍小饱和霍司承抱在一起,也是这个样子。   钟息带着他们回了家。   钟息请来兽医为斑斑看病,确定没有骨折之后,兽医给斑斑做了简单的消毒和包扎。   霍小饱坐在狗窝旁边喂斑斑吃牛肉干。   他还打着哭嗝,那副可怜的样子,好像受伤的是他,斑斑表现得都比他淡定。   俞可钰看着他,说:“真像你。”   钟息用手托着腮,“我哪有这么可爱?”   俞可钰朝他笑,“你有,你以前就这样,把司承勾得魂都没了。”   “可我现在变了。”   俞可钰笑意渐敛,他说:“小息,你还和以前一样,而且会比以前更好。”   他看了眼时间,准备离开,钟息挡在他面前,“你别走,你要是敢走,我就——”   钟息慌不择言道:“我就立即告诉盛煊!”   俞可钰无可奈何,只好坐下。   “小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我和盛煊也很难再回到以前的状态,他肯定会对我很失望的,我连和他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   “失不失望是他的事,我的任务是把你留在这里。”钟息语气坚定。   “小息。”   钟息一字一顿道:“七年前我就没拦住你们,这一次我不可能放你走。”   下午五点多,大海的边际已经从湛蓝变成似火的橘红,大胡子船员找到俞可钰,站在钟息家院门口说:“小李啊,我这一家一户地问过来,你可把我好找,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俞可钰还没开口,钟息就替他说:“他不回船上了,我和他是朋友,他之后都住我这里。”   大胡子不解地望向俞可钰。   俞可钰拗不过钟息,也怕钟息真的会一通电话打给盛煊,两难之下,只好说:“王哥,抱歉,我跟您回去拿行李吧。”   俞可钰就这样被留下了。   但钟息知道,俞可钰还是想走。   傍晚时分,钟家一家三口齐齐下厨,给俞可钰做了丰盛的一餐。   周斐还做了赭石基地很有名的香葱炒鸡,因为俞可钰的老家在赭石基地。   俞可钰很久没吃过家乡菜,拿起筷子时已经眼眶湿润,周斐看着他,也忍不住抹眼泪,回到厨房对钟毅德说:“真是可怜的孩子。”   吃饭的时候,俞可钰夹了一块肉给霍小饱,霍小饱张大嘴巴一口吃掉。   他礼貌地说:“谢谢叔叔。”   霍小饱现在已经开始用儿童筷子吃饭了,虽然使用得还不熟练,俞可钰的视线一直不由自主地落在小家伙身上,他总是看看钟息又看看霍小饱,神情里有些不可思议。   “怎么了?”钟息问。   俞可钰轻轻地笑,又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   “我在笑,小孩都有小小孩了。”   在俞可钰的心里,钟息永远是十九岁的模样,呆呆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钟息下意识地说:“你和盛煊也可以——”   说到一半又愣住。   不可以,俞可钰和盛煊不可以。   两个alpha怎么能生小孩?如果说beta的孕囊是已经退化,那alpha的孕囊就等同于没有。   俞可钰脸色未变,钟息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和俞可钰相比总是幸运的。   霍小饱看了看俞可钰,他感觉到俞可钰不开心,于是努力用宝宝筷夹了一块肉给俞可钰,俞可钰怔了怔,连忙说:“谢谢小饱。”   霍小饱咧开嘴笑。   俞可钰看到他手腕上的表。   钟息说:“那是盛煊给他买的,定位手表,还可以打电话。”   听到盛煊的名字,俞可钰就有些慌张。   钟息说:“真应该给你买一个。”   俞可钰理亏,什么都没说。   到了晚上,俞可钰跟着钟息来到他的小木屋,看着童话般的小房子,俞可钰忍不住说:“这是你在地球的基地吗?”   钟息挑了下眉,“只有你答对了,小鱼。”   俞可钰最懂他。   他们坐在小木屋的门口聊了很多,霍小饱就在小木屋里玩玩具,钟息忘了带霍小饱的水壶,怕小家伙口渴,于是回家去拿。   俞可钰就一个人抬头望着月亮。   忽然听到一阵叽里咕噜的婴言婴语,一转头看到霍小饱坐在他旁边。   俞可钰朝他笑:“你好呀,小饱。”   霍小饱歪着头看向俞可钰,发现俞可钰不开心之后,他立即坐到俞可钰的腿上,抱着俞可钰的肩膀说:“叔叔乖。”   俞可钰微微惊讶,然后弯起嘴角。   霍小饱坐在俞可钰的腿上,忽然抬起小拳头,举到俞可钰的眼前。   俞可钰愣住,“这是什么?”   霍小饱说:“叔叔,闭上眼睛。”   俞可钰听话地闭上眼睛。   过了几秒,霍小饱又说:“叔叔看!”   俞可钰刚睁开眼睛就看到霍小饱的小拳头在他眼前开了花,“哗!”   霍小饱说:“小饱给叔叔放烟花!”   俞可钰像是被什么突然击中,脸色乍变,他嘴唇翕动,颤声问:“这是谁教小饱的?”   “盛叔叔。”霍小饱骄傲道。   俞可钰愣怔许久,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抱紧霍小饱,哑声说:“谢谢小饱的烟花。”   钟息带着夜宵走到小木屋时,俞可钰已经和霍小饱闹成一片了。   钟息走过来,对俞可钰说:“有些东西真的没法解释,你还记得我们以前逛街时看到的一只棕色小熊吗?你说你很喜欢,还说要送给我和霍司承的小孩,后来霍小饱周岁生日的时候,盛煊把那只小熊买来送给霍小饱,你相信吗?那是他最喜欢的玩具。”   钟息问霍小饱:“小饱,小熊呢?”   霍小饱立即回小木屋拿出小熊,俞可钰又一次陷入怔忡。   钟息不遗余力地求俞可钰留下来。   “什么联姻什么门第,两个人的婚姻为什么要掺和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两情相悦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你不要害怕。”   俞可钰神情痛苦,“我现在……其实那次受伤后,我的身体一直不好,有弹片残留在我的身体里,虽然已经取出来了,但因为处理得不及时,已经发炎溃烂,好几道瘢痕……”   钟息急切道:“那就更需要告诉盛煊了,他要是知道,会心疼死的。”   俞可钰眸色沉沉。   “我给盛煊打电话吧,我现在就给他打。”   俞可钰立即摇头,“不要,小息——”   霍小饱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听不懂两个大人在说什么,只听到一句“给盛煊打电话”,他看向自己的手表。   “盛叔叔说,1是妈妈,2是爸爸,3是叔叔……”霍小饱自言自语,然后按了“3”。   钟息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小鱼,你就听我的话,告诉盛煊吧。”   忽然听到一旁传来霍小饱的声音。   小家伙急切地拍着钟息的腿。   “妈妈妈妈!”   钟息回过头,看到霍小饱高高举着小手,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写着天真。   他说:“电话,盛叔叔!” 第64章   盛煊赶来的时候,俞可钰已经和钟息僵持了一夜,他坐在自己的行李箱旁边,原本就蜷曲的卷发显得更乱了。   霍小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摸了摸斑斑的脑袋,然后跑到俞可钰面前。   他点了点自己的手表,手表放出轻松悠扬动画片主题曲,他举着手放到俞可钰耳边,示意俞可钰和他一起听。   俞可钰朝他笑了笑,脸色依旧苍白。   一抬头,就看到盛煊。   在外人看来,盛煊应该是他们几个里变化最小的一个,他依旧风度翩翩,继承了父母的优秀基因,在财政总部一路升迁,但俞可钰一眼就能看出来盛煊的变化有多大。   原本盛煊的眉眼间是没有愁绪的。   他总是微微笑着,站在声势汹汹的霍司承身边,语调平缓,温润如玉。但他现在紧紧皱着眉,瞳孔微不可见地发颤,因为一夜未眠和几千公里的航程,他看起来格外憔悴。   俞可钰站了起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语言都淹没在盛煊的拥抱里。   盛煊冲过来将他抱住。   俞可钰愣在原地。   他以为盛煊不会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情,这样不顾一切的拥抱更像是霍司承的风格,可是盛煊抱着他,将他按在怀里,不留一丝缝隙。   “哥哥。”俞可钰脱口而出。   其实很久之前,俞可钰刚来盛家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喊盛煊的,他喊盛煊哥哥,跟在盛煊后面去上学,放学时就守在门口等盛煊出来,只是后来他们都分化了,开始有很多omega给盛煊递情书,莫名其妙从某一天开始,他们忽然变得生疏。   读军校之后,俞可钰就不喊盛煊哥哥了,他喊他阿煊,像盛煊身边所有朋友一样。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不受控制地喊了一声“哥哥”。   很委屈,很想念。   俞可钰知道他再也走不了了,因为盛煊在他耳边说:“你可以一直躲着我,但我绝不会喜欢上其他人,我们就这样一直耗着。”   俞可钰怔怔地望着盛煊的肩膀。   盛煊问:“这些年是不是很辛苦?”   俞可钰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霍小饱在一旁呆呆地看,他不明白两个叔叔为什么会突然抱在一起,刚想走过去,就被钟息一把抱起,双脚猛地悬空。   霍小饱一转头就看到钟息。   钟息朝他“嘘”了一声。   霍小饱立即闭上嘴巴,钟息回头看了一眼,笑了笑,然后带着霍小饱来到图书馆。   纪栎正在图书馆里看书,见到钟息和霍小饱过来,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蜂蜜糖,有些胆怯又有些羞涩地说:“钟先生,早上好。”   钟息走过去看了看他手上的书。   “这本有些难度的,你竟然能看懂?”   纪栎腼腆地笑了笑,“还、还可以。”   钟息夸奖道:“真棒!将来可以选择天文学专业,去天文馆工作,成为一名天文学家。”   纪栎愣了愣,钟息的话在他听来有些不可思议,在钟息到来前,他被同学们嫌弃排挤,连生活自理都不能完全做到,但钟息说:你将来可以成为一名天文学家。   霍小饱在旁边跟着学:“天文学家!”   纪栎的眼神还有些发懵,钟息已经朝他笑了笑,然后带着霍小饱进了办公室。   霍小饱坐在钟息的腿上,陪着钟息写稿子,钟息今天不仅要写一篇科普稿,还要给阅世新闻写一篇稿子,他想让媒体注意到东升岛这座与世隔绝发展落后的小岛。   这里风景秀美,明明不亚于那些出名的旅游景点,但这里的岛民们终年以捕鱼为生,收入很低,而且这里的医疗水平和教育水平连三个基地里最贫穷的小村落都比不上。   钟息认为他可以发挥媒体的作用,让大家知道这个地方。   他拍了很多东升岛的照片,从日落灯塔到家家户户门上的小蓝花,还有贝壳市集,都放在这篇稿子里,他写好之后就发给了徐嘉巍,让徐嘉巍帮忙修改,再内推给阅世新闻。   钟息问:【过稿概率大吗?】   徐嘉巍立即回复:【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争取到首页,给你多平台推送!】   钟息笑着问:【为什么?】   徐嘉巍回复:【不为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好,钟先生,很开心能和你认识。】   关闭聊天页面后,钟息低头望向霍小饱,霍小饱趴在键盘旁边昏昏欲睡,两只小胳膊垫在脸下,钟息俯身亲了亲他,又拨了拨他的小手,霍小饱脑袋一歪就赖到钟息怀里。   钟息笑着搂住他:“小胖墩。”   霍小饱立即摇头:“才不是!”   “你不是小胖墩是什么?”   霍小饱想了想,说:“是小瘦墩。”   钟息噗嗤一笑,他握住霍小饱的手腕,看了看他的手表,“小饱现在和爸爸打电话吗?”   “打。”   “今天打了吗?”   “还没有。”霍小饱按了个“2”。   很快,随着几声规律的铃声,霍司承的声音从手表里传出来,他大概正在忙,周遭有些噪音,但他的语气还是温柔:“乖宝宝,怎么这时候给爸爸打电话?”   钟息的心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   霍小饱和霍司承每天都会打电话,他是知道的,也从来没阻止过。   霍小饱嗲声嗲气地说:“爸爸……”   尾音拖得长长的。   霍司承连忙问:“怎么了?不开心吗?”   霍小饱坐在钟息的腿上晃了晃脑袋,悠闲得很:“爸爸,你在做什么?”   “爸爸刚开完会,底下还要再开一个会,要坐车去另外一个地方开会,小饱在做什么?”   “在陪妈妈。”   “妈妈在做什么?”   霍小饱仰着头说:“妈妈在哒哒哒。”   “妈妈在写稿子是吗?”霍司承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柔软缱绻,“妈妈很辛苦,小饱在乖乖陪着妈妈,帮妈妈揉揉手。”   “小饱一直陪着妈妈。”   “斑斑现在还好吗?”   提到斑斑,霍小饱忽然撅起嘴巴,他告诉霍司承:“斑斑不肯吃东西,斑斑好可怜。”   “斑斑现在很疼,吃不下东西,过一阵子就好了,小饱不用担心。”   霍司承刚说完,旁边就传来文副官的声音:“总督,姚部长找您。”   霍司承说:“让姚部长等一会儿。”   他继续和霍小饱说话:“小饱今天吃了什么?”   “吃了红烧肉。”   霍司承轻笑:“昨天也是红烧肉,小饱要变成小胖墩了。”   爸爸妈妈都说他是小胖墩,霍小饱气呼呼地说:“才不是,我讨厌爸爸了!”   霍司承连忙道歉:“爸爸说错了,不是小胖墩,小饱吃多少红烧肉都不会胖的。”   霍小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后歪倒在钟息怀里,脸颊贴着钟息的颈窝,两条腿晃来晃去,时不时高高抬起。   父子俩又聊了几分钟,公务迅速堆起来,霍司承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他收起手机,转身面向等在一旁的文副官,文副官说:“总督,姚部长在会客厅等您。”   姚部长是原先霍振临手下的军防部长,权势极大,和霍振临的地位不相上下,霍振临退位后,他因为资历依旧稳坐军防部长之职,对霍司承的统治态度轻蔑,言语间诸多不满。   他知晓霍司承的性格,也知道霍司承这人吃软不吃硬,但他自认劳苦功高,且资历深厚,霍司承按辈分都要尊他一声叔叔,虽然霍司承现在是总督,到底还是他的晚辈。明明可以通过传递公文的方式汇报工作,但他非要当面向霍司承汇报,以显示他的声望。   这已经是霍司承上任后的第三次。   文副官和办公厅里的一众官员都捏了把汗。   依照霍司承以前的性子,今天他定不会纵容姚部长,两个人势必要发生矛盾。   两个人都是军事统帅,万一敌对起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可霍司承挂了电话后脸色温和,推门进去时还主动喊了声“姚叔叔”。   众人面面相觑。   令众人更为惊讶的是,霍司承不仅没有驳姚部长的面子,还给足了面子。   姚部长满面春风地离开了办公厅。   姚部长离开之后,霍司承喊来文副官,问:“通知一下统帅部,将姚部长升为联盟众议长,空出来的军防部长一职再议。”   “这……”文副官不明白霍司承的意思,“姚部长平日里已经够……够张狂的,您再给他升为众议长……”   “众议长没有实权,老姚不过是贪慕虚荣,他想要名就给他名好了,反正他还有四年就要退了,至于权力,一分都不能留给他。”   文副官心里一惊。   霍司承抬眸道:“明升暗降,这种法子对他来说是最合适的。”   文副官立即说:“明白。”   文副官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霍司承,他犹豫道:“总督,您这半年的变化真大。”   霍司承揉着眉心,笑意里藏了几分苦涩。   文副官走出会客厅时再一次回头看。   偌大的会客厅里,霍司承坐在正中央,他看起来高高在上,拥有着数不清的财富和统治联盟的权力,但他的周身却萦绕着无边孤独。   好像繁华落尽后,只剩他一个。   文副官关上门,快步往统帅部的方向走。   夜色落幕时,钟息抱着昏昏欲睡的霍小饱从图书馆出来,他们沿着海边小路回了家。   到家时俞可钰的行李箱还在院子里,人却不在,钟息抱着霍小饱上楼,听到二楼有说话声,猜到大概是俞可钰和盛煊,于是走过去,刚靠近客房就听见房间的说话声突然断了。   钟息一怔,下一秒就听到轻轻的接吻声。   “……”   钟息替他们高兴,但乍一听到接吻声,心里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回到卧室,看着怀里的霍小饱,忍不住在霍小饱软绵绵的脸蛋上狠狠亲了几口。 第65章   任职之初,霍司承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扑在工作上,从东升岛回来之后,他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有时候甚至会在凌晨四五点惊醒。   醒来时床侧无人,空空荡荡。   其实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明确了自己的目标是成为下一任联盟总督。   他还记得他过十岁生日时,生日愿望就是将来要做得比他父亲更好,那时他母亲叶绘蓝还在世,听到他的小声嘀咕,忍不住叹了口气,叶绘蓝摸了摸霍司承的头发,柔声说:“你才十岁,司承,你应该做一个快乐的小孩。”   叶绘蓝好像很难过的样子,看着霍司承的眼神深沉又无奈,“我宁愿你许愿要一个价值连城的玩具,也不想你从小就要当联盟总督。”   十岁的霍司承分外疑惑,问:“当联盟总督有什么不好?”   叶绘蓝回答:“没什么不好,只是——”   沉默许久后,她淡淡道:“只是,妈妈不希望看到某一天你愈发膨胀的欲望和力量伤害到别人,尤其是伤害到你爱的人。”   只可惜那时候霍司承才十岁,并不理解叶绘蓝的话,所以也没当回事。   四年后叶绘蓝就因病去世。   霍司承偶尔会想,如果他母亲没有去世,在他遇到钟息之后,对他的爱情观加以指点,他和钟息的故事会不会就不那么曲折了?如果他以更温和的方式进入钟息的人生,他们的婚姻能不能一直甜蜜如初,不生嫌隙。   当然这一切只是霍司承深夜时的幻想。   他摸了摸床的另一半,冰凉空荡。   他还记得他和钟息婚礼结束的那个夜晚,偌大的心形床上,他和钟息面对面躺着。钟息还没洗澡,头发上有白天婚礼时的碎彩带,唇上还有化妆师坚持要涂的亮色唇彩。   霍司承凑上去亲了亲他,将他搂进怀里。   钟息是个很善良的小孩。   俞可钰失踪后,他总是觉得快乐是有罪的,和霍司承幸福甜蜜地在一起像是一种对俞可钰的遗忘,是很自私的行为,所以他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笑容了。   霍司承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终于把钟息的脸蛋亲红了,钟息笑意吟吟地看着他,霍司承抱着他,说:“以后要多笑,乖乖。”   可是后来他忙于工作,钟息的笑容从结婚那天开始就越来越浅,他自以为给了钟息很多很多的爱,其实那只是他以为的爱。   是他支配力量的延伸,不是真正平等的爱。   深夜他会特别想钟息,特别特别想,想到他自己都嫌弃自己的脆弱,钟息和霍小饱在东升岛都能过得很好,而他却一天比一天孤独。   他终于理解了十八年前叶绘蓝的那句:   妈妈不希望看到某一天你愈发膨胀的欲望和力量伤害到别人,尤其是伤害到你爱的人。   第二天,他腾出下午两点到四点的时间,守在办公室里等着霍小饱的电话。   霍小饱一般会睡午觉睡到两点。   过了十几分钟,霍小饱的电话终于姗姗而来,霍司承的心也瞬间平静。   他接通电话,嘴角忍不住弯起,他轻声说:“小饱,下午好。”   霍小饱刚醒,声音还黏黏糊糊的,睡意惺忪:“爸爸,爸爸,下午好。”   “盛叔叔在那边吗?”   “在。”   霍小饱抱着奶瓶在床上滚了一圈,他一边喝奶一边讲:“盛叔叔和小鱼叔叔他们老是抱抱,妈妈不让我找他们玩。”   霍司承轻笑,“你想和他们玩吗?”   “想,想和小鱼叔叔玩。”   霍司承犹豫着问出心里话:“那……那妈妈呢?小鱼叔叔回来之后,妈妈的心情怎么样?”   “妈妈说,不想听爸爸说妈妈。”   “……”霍司承早知道霍小饱这个小情报员不靠谱,但还是极力央求,“你就告诉爸爸吧,爸爸想妈妈了。”   霍小饱想了想,“前天和昨天妈妈都哭了。”   “那今天呢?”   “今天不哭了,妈妈去图书馆了,”霍小饱话锋一转,突然说:“但是但是,爸爸,昨晚妈妈是和我一起睡觉觉的。”   霍司承愣了愣。   “妈妈抱着你睡的吗?”   霍小饱放下奶瓶,用短短的小胳膊圈住自己,演示道:“妈妈把小饱抱在怀里。”   面对着自己的亲儿子,霍司承竟然还忍不住有些酸,他都多久没抱过钟息了?   心里忽然有了盘算。   挂了电话之后,他喊来文副官,让文副官把他接下来的日程表拿过来。   “只有下周三是空的。”文副官告诉他。   霍司承的眉头逐渐皱起,思考良久后,他说:“看来我得在统帅部安排轮值主席了。”   “这——”   “在统帅部十五个人里设置轮值主席,在我休假期间,所有事务由当日轮值主席负责,事关紧要的,由我批准。”   文副官问:“您这是要腾出更多的时间陪伴钟先生和孩子?钟先生对您的工作有意见了?”   “不是。”霍司承的回答让文副官有些意外。   “不是他们需要我,是我太需要他们了。”   .   俞可钰在钟息身边听完了一整场电台,钟息摘下耳机后,俞可钰鼓着掌说:“好厉害。”   黎非明搭腔道:“何止是厉害,过几天还有媒体要来岛上,专门来采访小钟呢。”   俞可钰有些惊讶:“你同意了?”   钟息收拾着桌面的杂物,“同意了。”   “你竟然同意让媒体来采访你?你不是最不喜欢这些事的吗?以前霍司承想带你参加晚宴,你都不愿意去。”   “人总要长大的,”钟息抬头看向俞可钰,说:“我想要做的那些事,闷在家里不露脸是做不出来的,我想要媒体关注到自闭症孩子这个群体,想要天文馆给这些孩子免费参馆的资格,我还想要更多人知道东升岛,让这里的经济发展起来,这些事仅仅依靠一个电台是办不到的,我必须走到台前。”   俞可钰欣慰地看着他。   “经历了这么多我也明白了,有些时候,大家都不得已。”   “那司承——”   钟息岔开话题:“今晚吃海鲜火锅吗?”   俞可钰笑了笑,“吃,我来做。”   俞可钰和盛煊在钟家住了一晚,毕竟钟息的父母也在,有些不太方便,两个人就住到了霍司承原先落脚的那栋房子里。   钟息和俞可钰并排往家的方向走,俞可钰看着远处的房间,心旷神怡。   “在外漂泊了四年,一半的时间都在海上,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你这儿的海最好看。”   钟息说:“不是这儿的海好看,是这儿的人,是爱的人在身边。”   俞可钰的脸上逐渐浮起笑意。   “盛煊的父母呢?”   “阿煊说他会解决,他还要把我母亲接过来,这儿的景色更有助于我母亲的精神恢复。”   钟息笑着说:“好啊。”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苦尽甘来,小鱼。”   “你呢?”   钟息挑了下眉,“我?我现在就很好啊,无爱一身轻,我有好多事情要做!”   “事情都做完了呢?”   “那就再找些事情来做,”钟息语气笃定:“总之,无爱一身轻。”   俞可钰还是笑。   之后俞可钰成了钟息的小助手,他也帮着运营钟息的电台,几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只是到了晚上,和俞可钰工作完回来,看到盛煊在院子门口等着俞可钰,看到他们默契地相视而笑,钟息还是忍不住望向别处。   夜晚凉风吹动木质窗框,钟息睡不着。   他合衣出门,往小木屋的方向走。   他把小木屋的灯打开,敞开毯子盖在身上,就坐在小木屋门口,拿着望远镜看星星。   余光忽然瞥到有什么带着光点的东西腾空而起,在钟息眼前的天空中排列开来。   钟息怔了怔。   光点开始排列成文字。   钟息忽然反应过来,是无人机。   【息息,这是我们结婚的第1310天。】   【我很想你。】   【以前我总觉得,我很爱你,我会给你最好的,我以为这就是爱你的方式。】   【直到现在才明白,这句话应该改成,我很爱你,但你是自由的。】   【我很后悔,迟了这么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很高兴看到你能重新散发光芒。】   【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陪着你看星星?这一次我一定能看到的你的BR2786。】   钟息的鼻尖泛起一阵酸意。   他喃喃道:“不行,坏东西。”   “还不行吗?”   霍司承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他徐徐走到钟息面前,蹲下来整理钟息腿上的毯子。   钟息说:“谁让你来的?”   霍司承的眼眶里蓄着泪,他说:“我实在太想你了,息息。”   钟息扭头望向另一边。   沉默盘旋在两人之间,许久之后,霍司承缓缓起身,抱住了钟息。   他用温热掌心抚摸着钟息的后背,“烧伤的地方还疼吗?”   “疼。”钟息故意说。   “对不起。”霍司承愧疚到了极点,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这些伤都在他的身上,他舍不得钟息吃半点苦头。   他万分珍惜地抱着钟息,不敢用力,又止不住地抚摸,“乖乖,对不起。”   钟息感到霍司承的眼泪顺着他的脖颈滑到锁骨处,凉风吹来,又添了几分冷意。   其实伤口已经不疼了,只是一看到霍司承,心还会疼。   霍司承的吻落下来时,钟息没有拒绝。   分开太久了。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钟息决定忠于自己的需求。   和之前好像有些不一样,变成霍司承小心翼翼,钟息占据主导。   霍司承握着钟息的手,伸进自己的衣摆里摸了摸,“息息,还满意吗?”   那是他工作之余还坚持锻炼,练出来的八块腹肌。   钟息的身体有了反应,但眼神依旧平淡,他说:“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不代表什么。”   霍司承表现得卑微,他的吻落在钟息的小腹,闻言抬眸说:“我知道。” 第66章   第二天清晨,微风带着湿润的冷意钻进小木屋的门缝,枝头的鸟雀争先鸣叫,叽叽喳喳地将霍司承从睡梦中叫醒。   他睁开眼,习惯性想要将钟息搂进怀里,却搂了个空。   霍司承猛地清醒。   钟息不在。   霍司承茫然地望向四周,天亮了,阳光从缝隙和窗户玻璃中映射进来,木屋里的加热器还在运作,热气蒸腾成白雾氤氲了初春的清晨,空气都变得轻盈,但床边无人。   霍司承腾地坐起来。   如果不是胳膊上的牙印还在,能证明钟息出现过,他差点以为自己是梦游来到这里,而昨夜的贪欢也不过是他的一场痴梦。   看来钟息早就离开了。   因为昨晚钟息说了,这不代表什么,只不过是钟息想要,而霍司承心甘情愿做工具。   昨晚……   霍司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不可否认,昨晚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睡的最好的一觉,从身到心的舒畅,难以言喻。   科学无法验证十级的信息素和智力高低是否有直接联系,但霍司承从小到大确实对一切陌生事物都信手拈来,触类旁通,唯独对于床笫之欢,他没那么得心应手,尤其是和钟息刚在一起那阵子,他简直用尽心思。   因为钟息太娇气了。   这样说不愿意,那样说疼。   七年前他和钟息在空旷的观星别墅里,关了灯,探索着彼此面前的身体,那时候钟息很青涩,很容易害羞,眼泪像不值钱一样,动不动就扑簌簌往下掉,和霍小饱没什么差别。   霍司承亲着亲着就要停下来哄钟息,钟息在霍司承面前和在其他人面前是很不一样的,他其实很会发嗲,是那种不经意的嗲,不假思索的嗲,恃宠而骄的嗲,霍司承根本还没做什么,对不起已经说了几百遍。   其实他也是第一次,但在懵懂的钟息面前,他显得过于镇定自若,钟息为此还闹过脾气,后来是霍司承用自己的命发誓,再三表明他以前真的没谈过恋爱。   钟息想了想觉得自己太过分,靠在霍司承怀里闷闷地说:好吧,相信你了。   恋爱之初的所有,都是霍司承主导。   可是昨晚,好几次竟然是钟息占据主动。   钟息真的长大了。   他开始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不再纵容霍司承索取无度,而是反复调整,找到让自己最舒服的状态,而霍司承不敢不配合。   霍司承看着他面若桃花眼神迷离,刚要俯身吻他,钟息却避开,然后翻了个身掀起被子盖上,说:“好了,我睡了。”   “……?”   霍司承愣住,他倾身过去抱住钟息,钟息沉声说:“不要得寸进尺,霍司承。”   霍司承只得作罢。   他躺在钟息身边,闻着钟息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心绪逐渐被抚平,夜色渐浓。   再醒来时钟息已经离开。   霍司承抓了抓头发,换上衣服准备离开小木屋,刚打开门就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他心里一喜,正要露出笑容,却发现来人是盛煊。   盛煊眉梢微挑,明知故问道:“霍总督,你怎么在这里?”   霍司承脸色讪讪。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霍司承忽然眼睛一亮,试探着问:“小息让你来找我的?”   “不是啊,我在码头看到文副官了。”   霍司承有些失望。   盛煊说:“去我那边洗漱一下,吃个早饭吧,小鱼已经做好了早饭。”   霍司承倒也没推辞。   下山时盛煊嘱咐霍司承:“你走我左边,别让钟伯父和周阿姨看到了。”   霍司承不悦道:“为什么?”   “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他们不想看到你啊,周阿姨可都不承认她做过你的岳母,还说要把霍小饱改成姓钟,”盛煊上下打量了霍司承,不解道:“你不会不知道吧。”   “……”   霍司承心里堵得慌。   跟着盛煊来到他之前住的地方,俞可钰已经准备了丰盛的早餐。   四年没见,霍司承和俞可钰两个人都有些恍惚。其实准确而言,霍司承是俞可钰落海之前最后见到的人,他们是多年好友,霍司承也是真心把俞可钰当弟弟对待。尽管俞可钰也是alpha,但是在突击队的三年里,每次遇到危险,他都会挡在俞可钰前面。   俞可钰放下筷子,目光怔怔。   他说:“司承,好久不见。”   霍司承走过去拍了拍俞可钰的肩膀,抬起来之后又拍了拍。   “回来就好。”   两个人沉默许久,很多话不言而喻。   突击队的三年,枪林弹雨死里逃生的三年,俞可钰的心情也许只有霍司承能懂。   他还记得有一次巡航结束,他和霍司承站在甲板上看夕阳。   霍司承说回去就会和钟息结婚,俞可钰着说:好啊,你和钟息结婚的那天,我就向阿煊告白,这一次我绝不会退缩。   谁知道后来突遭横祸,差点阴阳相隔。   俞可钰吸了吸鼻子,招呼霍司承坐下来,“快、快吃早饭吧。”   霍司承也回过神,“我去洗漱一下。”   警卫员立即递来洗漱用品。   早上九点多,霍司承吃完早饭,和盛煊散步走到海边,聊了聊公务,霍司承讲了他新推出的轮值主席政策,盛煊表示赞同,但聊着聊着话题最后还是停在彼此的感情问题上。   “你和小息现在,算怎么回事?”   霍司承抬头望向天际,看着海鸟掠过海面,叹了口气,说:“慢慢追吧。”   “要是以前,你肯定会说,再过一阵子,小息就能原谅你了,你以前总是用肯定句。”   霍司承无奈道:“以前是我太自负,总以为一切都由我掌控,谁知道在感情里,掌控者并不是胜者。”   “那什么是胜者?”   霍司承轻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赢,但是自以为聪明的,肯定是输家。”   聊着聊着霍司承就下意识地往钟息家的方向走,刚走到小路上,就听见霍小饱的喊声。   “斑斑——”   因为没有伤到骨头,再加上小狗自愈能力很强,斑斑很快就休养好了,第三天已经能走出狗窝活蹦乱跳,和霍小饱追逐打闹了。   霍小饱追在斑斑后面,担忧地喊:“斑斑回家,坏斑斑,我不要你啦!”   霍司承眼疾手快,在小狗跑来的时候,弯腰将它抓住,然后随手丢给盛煊,快步上前,伸手迎接追过来的霍小饱。   霍小饱惊喜地露出笑容,“爸爸!”   他跑向霍司承,霍司承一把将他抱住,往天上抛了抛,霍小饱咯咯大笑。   玩了几下,霍司承将霍小饱抱在怀里,让小家伙坐在自己的臂弯上,低头用力亲了亲霍小饱柔软粉嫩的脸颊。   霍小饱的脸颊像糯米糍一样,霍司承怎么都亲不腻,他咬了一口,霍小饱嗷呜一声,张大嘴巴,在霍司承的脸上也咬了一口。   他软趴趴地倒在霍司承的肩头,嘟囔着:“爸爸,我好想你啊。”   霍司承顿时觉得烦恼一扫而空。   联盟的纷繁事务在霍小饱面前都不值一提,他靠在霍小饱的脑袋上,轻声说:“爸爸也好想你,小饱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霍小饱立即回答:“开心!这里好玩。”   “有遇到好朋友吗?”   霍小饱点了点头,“图书馆里有很多哥哥姐姐,他们都和小饱玩。”   盛煊抱着斑斑走过来,“你觉不觉得,小饱来这里之后,表达能力都比以前好多了?”   霍司承点头,“是,说话都流畅了。”   “以前他每天都困在理事长官邸里,除了钟息和你,也见不到其他同龄人,即使到了儿童乐园,别人忌惮他是你的儿子,也不太敢让自己的孩子和小饱多交往。”   霍司承有些愧疚,低头又亲了亲霍小饱。   “看来东升岛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自从钟息带着孩子来了这里,好像一切都在变好。”   “你要投资这里?”   “我?”盛煊笑了笑,“现在可用不着我,钟息一个人就可以把这里盘活了。”   霍司承不解。   “钟息写了篇介绍东升岛的文章发在阅世新闻的头条,引发了不小的关注和讨论,过两天会有媒体要来采访钟息。”   “钟息同意别人采访他?”   “同意啊,钟息主动要求的,他希望有更多的人关注到这里,带动东升岛的经济发展。”   霍司承缄默许久。   盛煊说:“七年了,大家都成长了。”   盛煊看着霍司承,又调侃道:“不过……你还得再修炼修炼,毕竟现在老婆不愿意接受你,丈母娘更是不满意。”   霍司承闻言有些不高兴。   “钟息怎么不接受我了?他接受的,我们昨晚还——”话到嘴边,霍司承又止住。   盛煊翘起嘴角,笑意明显。   霍司承皱眉道:“反正我知道,他已经接受我了。”   “真的?”   霍司承不甘下风,故作神秘道:“钟息昨晚是在小木屋睡的。”   盛煊“哦”了一声,表现得很惊讶,“是嘛,看来你俩干柴遇烈火,一触即发了。”   霍司承看了眼霍小饱,颠了颠胳膊,把小家伙颠得左右摇摆,他自信道:“小饱,爸爸很快就可以和你还有妈妈一起睡觉了。”   霍小饱歪着脑袋想了想。   其实他也不是很想和爸爸妈妈一起睡觉,因为每次他睡觉前躺在爸爸妈妈身边,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早就被转移到儿童房了。   他最讨厌不守信用的大人!   他撅起嘴巴望向盛煊,盛煊抓起斑斑的小爪子,朝他招了招手,霍小饱咧开嘴笑。   霍司承把霍小饱带到小木屋里玩。   不多时,周斐出来找霍小饱,却发现霍小饱不在院子里,急得她连忙喊来钟息一起找,最后在小木屋里找到正闹作一团的父子俩。   周斐的脸色瞬间就变差了。   霍司承急忙起身向周斐问好,周斐没搭理他,转头望向钟息,眼神里满是质问。   钟息一脸无辜。   他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霍司承哑口无言。   钟息竟然完全撇清了关系,也不提昨晚的那些。   周斐离开之后,霍司承抓住钟息的手臂,有些委屈,“昨晚……昨晚我们不是……”   钟息收回胳膊,皱眉道:“昨晚什么?昨晚我来过这里吗?”   他眼神澄澈平静,看着霍司承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完全没有昨晚高潮时的迷离微醺,如果不是肩膀上的牙印和后背的抓痕清晰可见,霍司承真要怀疑昨晚是不是一场梦了。   面对着钟息,霍司承再次哑然。   钟息转身离开,留盛煊和霍小饱坐在小木屋门口,看着失魂落魄的霍司承。   盛煊不忘打趣:“你不是说你俩昨晚干柴遇烈火了吗?”   霍小饱听不懂,学舌道:“烈火烈火!” 第67章   霍司承登岛之后,因为得不到钟息的宽宥,只能屈居于盛煊和俞可钰的隔壁房间。   俞可钰和盛煊久别重逢,自然是如胶似漆,两个人只要视线一对上,眼神就开始拉丝,平日里形影不离,粘糊得像一个人了。   盛煊现在也无心公务,还是俞可钰把文件塞他怀里,催他起床,他才懒懒散散地倚在床头,俞可钰软言软语还不够,他还要圈着俞可钰的肩膀,握着俞可钰的手,才能专心工作。   无意间撞进来的霍司承:“……”   咣当一声。   他咬牙关上门。   越想越生气,之前他明明是真正的人生赢家,现在竟成了这副可怜样。   盛煊和俞可钰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俞可钰准备起身,盛煊把他拉住:“司承就那个脾气,你别担心。”   “可是——”   “你让他吃点感情的苦。”   最后俞可钰还是心软,整理好衣服走出来,霍司承坐在客厅,警卫守在门口,房间里光线较暗,衬得霍司承有些孤独。   俞可钰走过去,问:“司承,你要见小饱吗?需要我帮忙吗?”   霍司承摇了摇头。   俞可钰明白,霍司承真正想见的是钟息。   俞可钰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笑着说:“你现在是不是在想,如果能回到七年前,回到小息十九岁的时候该多好,那时候他多好追啊,威逼利诱完再说点好话,一个可爱的小男朋友就到手了。”   霍司承揉了揉眉心,“你们那时候就看戏吗?明知道我做得不对,也不提醒我?”   凭添一项罪名。   俞可钰被气到发笑,无奈道:“霍少爷,那时候谁敢提醒你啊?你可是霍司承啊。”   俞可钰作为霍司承闯入钟息人生的亲眼见证人,曾经无数次委婉提醒霍司承:你不要太霸道了,给小息一点时间,不要吓到他。   但是没什么用。   霍司承永远我行我素。   过了这么多年,霍司承终于回过神,轻声呢喃:“是啊,所以我一开始就错了。”   俞可钰看了眼手表,“小息今天上午就要接受媒体采访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这还需要你提醒?”霍司承一副等待已久的样子:“十点二十开始,还有一个小时。”   俞可钰笑了笑。   “小鱼,”霍司承忽然想到:“你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之后想做些什么?”   “不过是一些旧疾,也不会影响生活,至于之后要做些什么,我还没有想好。”   “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尽管提。”   俞可钰点头道:“好。”   ·   一个小时后,图书馆已经被布置成采访专用的场景,干净敞亮,钟息坐在一个藤编椅子上,整理好衣服和头发。   记者问:“钟先生,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   钟息看了眼不远处,钟毅德和周斐坐在门边,霍小饱坐在钟毅德的腿上,抱着奶瓶乖乖喝奶,一旁是盛煊和俞可钰。   下一秒就看到霍司承。   因为总督身份,霍司承只能戴着口罩站在工作人员后面,以免被媒体拍到有暴露的风险,工作人员走来走去,时而遮挡到他,但只要钟息一抬眸,就能立即看到他。   他用眼神告诉钟息:他一直在。   摄像机、闪光灯、记者采访……这不是钟息熟悉的世界,这是霍司承的世界。   以前他常常反感霍司承的工作,总觉得霍司承妄自尊大,喜欢万人仰望的感觉,但真的当摄像机镜头对准他时,这一刻,他忽然有点能理解霍司承了。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最先感受到的是拘束,补光灯让他下意识垂眸,但摄像机又对准他,他感到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随着采访的开始,逐渐取而代之的情绪是激动。   当记者问:“听说这家图书馆在您来之前已经闲置了将近五年的时间,当我们今天到这里的时候,发现有很多的年轻人聚集在阅读区,安静地看着书,包括门口的登记册上也显示,现在每天都有将近二十位借书人,您对于这种变化,是否感到非常欣慰?”   钟息说:“当然,我非常开心,我希望从这座图书馆开始,东升岛的方方面面都能有所改变,有所发展。”   ……   采访到结尾,霍小饱已经困了,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欠,他问周斐:“外婆,妈妈在干嘛?为什么不过来?”   周斐笑着说:“妈妈在工作。”   霍小饱把奶瓶放到周斐手里,准备跑过去找钟息,动静引起了旁边工作人员的关注。   工作人员见霍小饱可爱,以为他是东升岛上过来看热闹的小孩,正准备拿起手机,将霍小饱拍下来。   这个动作被霍司承敏锐发现,霍司承朝着身边的警卫试了个眼神,警卫立即走过来阻拦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只好作罢。   周斐也察觉到不妥,连忙抱着霍小饱离开了图书馆。   站在路边,周斐问霍小饱:“小饱啊,爸爸来了之后你是不是特别开心啊?”   霍小饱点头:“开心。”   “那爸爸不在的时候你会难过吗?”   “会,”霍小饱诚实道:“小饱会想爸爸。”   他歪倒在周斐肩头,软绵绵地抱着周斐。   周斐知道霍小饱的心思早就飞走了,没有其他办法,她只能尝试着说:“可是……可是爸爸总是很忙,有很多事要做,顾不上小饱。”   “但是爸爸会一直爱小饱的,”霍小饱指了指自己的手表,“爸爸每天都说。”   周斐这才明白为什么霍小饱和霍司承分开两个月,但感情依旧如初,原来钟息一直瞒着她,每天都让父子俩用电话沟通感情。   周斐看着霍小饱。   霍小饱还有四个月就要三岁了,其实周斐心里也明白,抛开失忆那三个月不谈,霍司承对霍小饱也算是尽心尽力,是一个称职的父亲,霍小饱也是一直在父母恩爱的环境里无忧无虑地长大,才会如此天真可爱。   血缘的力量让人无可奈何。   不管她再怎么为难霍司承,只要霍小饱一声清脆的“爸爸”,周斐就心软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又用脸颊碰了碰霍小饱的额头,轻声道:“小家伙,你真的是软肋啊,是妈妈的软肋,妈妈是外婆的软肋。”   霍小饱听不懂,但还是紧紧抱着周斐,嗲声说:“外婆抱抱,外婆不生气。”   周斐慘然一笑。   钟息的采访即将到尾声。   记者看了看台本,问钟息:“钟先生,您为什么要把电台取名为星星上的电台?”   钟息做了一次深呼吸,他看着镜头回答:“患有自闭症的孩子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明明看得见却不愿意和你对视,明明能说话却不想和你交流,明明能听见却充耳不闻,但他们并不是坏孩子,他们只是生病了,他们做不到,他们的眼神总是澄澈而干净,就像星星上的孩子一样,孤独地存在着,我希望通过我的电台,让孩子们找到那颗属于自己的星星。”   钟息拿出很多封信:“这是这段时间我收到的很多自闭症家庭寄过来的信,有孩子写的,也有父母写的,他们都表示,天文学让他们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情和兴趣。”   “天文学比我们想象的更有魅力,”钟息说:“我希望有更多人关注到自闭症这个群体,也希望有更多的人爱上天文学。”   众人纷纷鼓掌。   采访结束后,钟息终于能放松腰背,记者收拾好道具之后就撤出了图书馆,钟息走进放置电台设备的办公室,正准备揉一揉肩颈。   忽然有一只手探过来,按在他的肩膀上。   门同时被关上。   霍司承从后面搂住钟息的腰,他说:“息息长大了,听息息谈起天文学和自闭症儿童的话题,我感到很难过,是我不好,以前我没给息息太多展示自己的机会,其实息息一直很优秀,是我的身份限制了你。”   钟息沉默不语。   看着钟息在镜头前侃侃而谈,霍司承不止一次感到心动不已。   就像回到了七年前的军演场,他追随着钟息的扫雷车,一路奔到沼泽边。   其实那时候他的心动也不止是出于一见钟情,色相只是钟息的其中一个优点。   哪怕失忆,霍司承还是忍不住心动。   他真的很爱钟息。   钟息挣扎了一下,霍司承很有眼力见地没有纠缠,迅速松开手,继续帮钟息揉肩。   钟息还想继续板着脸,但霍司承手上的力度又恰到好处,揉得他疲惫顿消,他索性让霍司承当工具人,揉完肩膀又让霍司承帮他揉腰,揉着揉着钟息就被压到墙上了。   钟息试图反抗,但力量微弱。   他皱起眉头。   算了算,霍司承的易感期这几天大概就要来了,他变得愈发敏感粘人。   如果看霍小饱现在的样子,大概没人相信他的初生分化预测结果是alpha,但如果将霍司承和霍小饱放在一起,就能感觉出来霍小饱从霍司承那里遗传来的alpha基因。   霍小饱耍无赖的样子和霍司承如出一辙。   都很坏。   又很会装可怜。   霍司承将他困在身前,爱意压抑到快要满溢,可是眼尾还是垂着,像一只被遗弃的狗。   钟息抬眸看他。   两个人对视许久,竟然是霍司承先败下阵来,他把脸埋在钟息的肩头,闷声说:“给我一个名分吧,息息。”   “什么名分?”   “每天晚上哄你睡觉的名分。”   钟息说:“不需要,我现在睡得很好,不过如果我哪天失眠了,会找你的。”   “毕竟你那天晚上表现得还不错。” 第68章   为了庆祝钟息第一次接受媒体采访,俞可钰特意做了芒果奶油蛋糕。   钟息独自坐在小木屋门口。   俞可钰把蛋糕递过去,说:“尝尝,小饱吃了很多。”   钟息朝他笑。   俞可钰坐到他身边,“你最近对待司承的态度让我很惊讶。”   “你替他说话?”   “当然不是,我一直站在你这边。”   钟息尝了一口蛋糕,望着远处的星空,轻声说:“我现在对他的态度不就是他以前对我的态度吗?打一棒槌给个甜枣,让他知道他可以,但又悬而未决,就像他那时候让我等他,一等就是三年。”   钟息望向俞可钰,忍不住倾诉:“他追我的那几个月,你是看在眼里的,有些说不出来的苦衷,大概只有你能懂我。”   “我明白。”   “他对我很好,也很爱我,只是……”钟息低下头,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好不公平,当初他那样闯进我的生活,除了你,没人觉得他有问题,都说我勾引他,现在我只是逗了逗他,大家就觉得奇怪,觉得我不该这样。”   “逗他这件事会让你感到开心吗?”   “会啊,原来在感情里占据高位是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我突然理解那时候他为什么会喜欢我了,就像逗小宠物一样。”   俞可钰笑了笑,“所以你现在考虑好之后的事情了吗?还想和他复婚吗?”   钟息抿唇不语。   “小息,你们也许还缺一次开诚布公的沟通,现在他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这样纠缠下去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为了孩子——”   俞可钰止住钟息的话,“小息,孩子不会缺父爱的,就算你们不在一起,以司承对孩子的爱,他也绝不会让小饱受委屈,所以,你现在只需要考虑你自己,你要问问你自己。”   钟息怔怔地望着远处的海面。   “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回到他身边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哪怕你不做总督府里的金丝雀,在外面打拼你的事业,但是只要他在任一天,你受到的关注和讨论就不会少,像今天这样的采访肯定会多到排不过来,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呢?一定不是为了孩子,也不是因为他现在低声下气地求着你。”   俞可钰对钟息说:“一定、一定是因为,你清楚地知道你还爱他,不是夫妻多年的那种习以为常的亲情,是依然为他心动。”   “是像你七年前那样,上一秒哭着说要退学要远离霍司承,下一秒他从人群簇拥中朝你走来,你还是会呆呆地望着他,迈不动步子。”   钟息沉默了很久。   久到俞可钰觉得夜风微凉,抬手按住衣领,忽然听到钟息开口。   “可是霍司承已经没有七年前那种魅力了,他现在就是一个三十岁失意落魄的弃夫,你不觉得他都没有以前帅了吗?”   俞可钰噗嗤一声笑出来,钟息说这话的娇气表情,竟然瞬间和七年前重合。   俞可钰故意说:“这么没有魅力啊,那某人为什么要一大早来通知阿煊到小木屋把那个三十岁弃夫接去吃早饭?”   钟息脸色一讪,嘴硬道:“不关我的事。”   俞可钰笑着拍了拍钟息的肩膀。   “慢慢考虑,小息,有我陪着你呢。”   潮汐声一阵高过一阵,月色渐沉。   霍司承休了十天的假,岛上的日子悠闲而美好,时间过得飞快。   霍司承眼睁睁看着假期即将告罄,也没有其他办法,钟息最近准备报考天文研究院,再加上电台的事,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他心里着急,但也不想去打扰,   每天处理完文副官呈上来的紧急公务,他会去图书馆,钟息在办公室里工作,他就在办公室外看书,陪伴着钟息。   以前看不进的天文学书籍,现在竟然慢慢能看进去了。   和他一起看书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男孩子告诉他:应该从《小行星序列图谱》开始看,然后看《星际指南》和《星朗特终极图鉴》。男孩的眼神总是怯生生的,说话声音很小,霍司承一开口他就下意识往后退。   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告诉霍司承:那孩子是自闭症,被父母放弃了,钟先生对他很关心。   霍司承第一次直面自闭症患者,看着纪栎的一举一动,他突然明白了钟息为什么要关心这个群体。   星星上的孩子。   以前的钟息也是。   钟息的BR2786,其实是一种精神寄托,但霍司承从未承认那颗星的存在,还总是随意调侃打趣,并不当回事,当钟息兴致勃勃地聊起BR2786,他却说:“好好好,我的小外星人,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上床?”   钟息心里应该很失望吧。   正要叹气,钟息从办公室里出来。   他拿着杯子走到柜台上倒水,霍司承也跟着走过来,没话找话地说:“我看完了这本,星际指南,很好看。”   钟息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霍司承跟着钟息往回走,“息息,我炖了你最爱的牛肉,今晚去我那边,好不好?”   霍司承追着他走到办公室门口,还没得到钟息的回应,钟息已经咣当一声关上门,把图书馆的管理员和纪栎都吓了一跳。   “……”霍司承不愿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尴尬,他轻咳一声,依旧长身玉立,伸手整理衬衣袖口,朝纪栎和管理员笑了笑。   纪栎一脸懵懂地低下头,继续看书,他不理解怎么会有人能把温柔的钟先生惹生气。   霍司承独自回了住所,一进厨房才发现自己辛辛苦苦炖的牛肉已经被盛煊吃了一半,盛煊无辜地说:“啊?这是你给钟息炖的?我以为是小鱼做的,我还想着怎么口味变了。”   霍司承看着盛煊面前的空盘。   盛煊语气诚恳:“跟你道个歉,不过就算我没吃,钟息也不可能吃啊。”   霍司承冷眼看他,“你现在很春风得意?”   盛煊笑,“有点,尤其是跟你一对比。”   “……”   “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晚。”   “我看赭石基地最近的工厂爆炸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官方也没有引导好舆论,你还是得留在联盟,办公厅的人心里才有底。”   “嗯。”霍司承点头。   “那钟息呢?”   俞可钰正好从外面回来,霍司承说:“钟息就麻烦小鱼帮忙照顾了。”   俞可钰笑着说:“没问题。”   盛煊问:“你也要留在这里?”   “这里风景这么好,我想待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俞可钰坐到盛煊身边,对盛煊说:“小息说这里的五六月份是一年四季里最美的,我想着我就暂时先留到六月份吧,六月份之后我再决定是回赭石,还是住到你那里。”   盛煊握住他的手,“好,都随你。”   霍司承在一旁看得心情复杂。   一夜飞逝而过,文副官已经开始安排离岛的事宜,霍司承依旧坐在钟息办公室门口的长椅上,他听到钟息在里面翻书或打字的声音,声音不大,像是某种有节奏又平缓的背景音,让霍司承纷乱的心跳逐渐恢复安稳。   傍晚时分,夕阳穿过窗户,把书架的影子拖得好长,霍司承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前往码头,此时图书馆里已经没人了,纪栎和管理员都已经离开,只有霍司承独自坐在长椅上。   又过了二十分钟,霍司承起身。   他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说:“息息,我……我得回去了,下一次休假我安排在七月中旬,抱歉,不能时时陪在你身边,但看到你现在的生活这么充实,我也替你感到开心,我给你做了菠萝牛肉,给小饱做了饼干,都交给小鱼了,晚些时候他会帮我送到家里。”   霍司承顿了顿,语气难掩失落,“我回去了。”   里面没有回应,但霍司承听到打字的声音停了下来。   霍司承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干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眷念汹涌,几乎将他吞没,他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无坚不摧,却在感情里愈发脆弱。   他离开后,钟息怔怔地看着电脑屏幕,上面只有两行字。   其实他下午只写了两行字。   霍司承总是扰乱他的心神。   窗外的夕阳愈发深沉,他扶着桌边起身,腿有些麻,他慢慢走到门口。   打开门,一阵冷风吹进来。   他垂下眼睫,心里一片惘然。   下一秒,霍司承的身影出现在图书馆的门口,钟息惊得敛声屏气,怔怔地看着霍司承朝他走过来,伸开手臂将他搂进怀里。   他的拥抱总是很用力,不留缝隙。   霍司承亲了亲钟息的脸颊。   他的呼吸从钟息的领口钻进去,喷洒在钟息的颈窝,钟息听见他说:“怎么办?息息,还是舍不得你。”   钟息抬了抬手,想圈住霍司承的腰,手碰到霍司承衣摆的一瞬间,还是忍住。   霍司承想要吻钟息,但被钟息避开。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霍司承说。   钟息动了动嘴唇,还是垂眸不语。   “五月初我要来清源基地考察灌溉项目,如果有时间,我想顺便来一趟东升岛,这样我们就不用分开太久了,”霍司承依旧抱着钟息,掌心轻抚钟息的后背,问:“息息会想我吗?”   钟息闷声说:“不会。”   霍司承轻笑,低头亲了亲钟息的耳尖,“息息长大了,以前一撒谎,耳朵就会变红的。”   钟息把脸埋在霍司承的肩头,停顿几秒,又猛地推开他,在霍司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咣当一声关上门。   霍司承的四月休假终于结束。   霍司承离开之后,钟息独自待了很久,直到下了班的黎非明过来,他才回过神,   黎非明说:“霍总督好像不在岛上了。”   钟息没有回答,只打开并联耳机和话筒,开始今晚的电台连线。   五月初的东升岛真如岛民们介绍的那样,美得和仙境一样,霍小饱每天拖着自己的小铲子和翻斗车去海边,给斑斑搭城堡。   他还认识了两个小伙伴,一个三岁一个四岁,霍小饱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昂贵玩具分享给小伙伴们,他会告诉小伙伴:“这个翻斗车是我爸爸买给我的,这个水壶是我妈妈的,那个沙船是我的小鱼叔叔给我做的,用木头做的。”   小伙伴问他:“那你爸爸呢?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霍小饱会告诉他:“我爸爸工作很忙,他很想陪着我的。”   钟息还在备考天文研究院,书籍和测试题垒起来有半个人高,他看论文看到眼花,刚走出院子,邮差突然送来一封信。   “钟先生,你的信,从辉山岛寄过来的。”   辉山岛和东升岛一样,都是清源基地的附属小岛,不过那里地理环境比东升岛更差。   钟息接过信,疑惑地打开。   来信人是一个叫黄琦的女孩,她说她一直在收听信息上的电台,她有一个自闭症哥哥,本来电台是放给哥哥听的,但是哥哥对天文学没有兴趣,反而是她萌生了很大的兴趣,但是她的家庭条件并不允许她学习天文学。她的哥哥有很严重的自闭症,生活不能自理,她的父母最近一直在劝她不要继续升学,留在家里照顾哥哥,她感到很痛苦,又无人倾诉,于是突发奇想写了一封信给钟息,希望能得到帮助。   钟息看完信之后陷入怔忡。   出于对黄琦的担忧,再加上他一直很想看一看清源基地周边的海岛。   当天晚上,他决定去辉山岛看一看黄琦。   做好准备之后他第二天就出发,出发前他抱着霍小饱哄了一会儿,答应最迟明天早上就回来,霍小饱撅着嘴巴,紧紧搂着钟息的肩膀,呜咽着说:“妈妈你要早早回家陪小饱。”   钟息连声答应。   俞可钰提出要陪钟息一起去,钟息说:“不用,一来一回最多一天。”   霍司承留下的警卫处副处长安排了两个人陪钟息一起去,钟息就踏上了去辉山岛的船。   钟息离开后,周斐突然叹了口气,坐到院子里,俞可钰问:“阿姨,您怎么了?”   周斐说:“小息以前从来不插手这些事,新闻都不怎么看,一心就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现在都有点被霍司承同化了。”   俞可钰笑着劝道:“他俩在一起七年,不可能不被对方影响的,司承在遇到小息之前还跟我说他一辈子不结婚呢。”   周斐低头看霍小饱,叹道:“算了,随他们去吧,做父母的,还能陪他们多久呢?”   ·   钟息登上辉山岛后,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黄琦,女孩今年十六岁,长得很清秀。她家的实际情况和信上说的别无二致,女孩眼里的倔强和不甘也让钟息十分心疼。   钟息和女孩的父母经过一番交涉,讲了很多好话,也告诉女孩的父母,联盟将会对自闭症等心理疾病患者进行补贴和帮助。   钟息把自己接受媒体采访的新闻拿出来,表明自己不是坏人,女孩父母还是不信。   拉扯到第二天,钟息又来劝女孩的父母,他换了个方法,将重点放在女孩的自闭症哥哥身上,他联系了清源基地的自闭症康复中心,让男孩去那里进行康复训练,这样女孩就可以继续读书,女孩父母的态度终于松动。   当天下午,他们终于同意让女儿继续上学。   女孩兴奋地对钟息说,她将来一定会报考天文学研究院。   钟息和她击掌,笑着说:“好,我们一起加油,争取将来做同事。”   离开的时候钟息回头看了一眼女孩的家,他对身边的警卫员说:“我去四周逛一圈吧,看看这里有没有适合发展旅游业的地方。”   辉山岛在五年前才被划归进联盟,经济发展十分落后,自然灾害频繁,有很多山地几乎寸草不生,看着十分荒凉。   钟息经人介绍,去了一处相对比较好的山,结果刚走到山上,辉山岛就迎来了十年里最大的一场雷暴雨,顷刻间黑云压来,狂风大作,钟息四周的树都开始晃动。   钟息听到身后的警卫员在喊:“钟先生,快往回走,钟先生!”   他立即就转身,可是已经分辨不清方向,大雨落下时,他看到一束光芒,以为是警卫员的手电筒,连忙跑过去,结果脚下一滑,就踩到一处斜坡的边缘。   他听到一声“息息”,还来不及分辨,身体已经朝着斜坡的方向摔了下去。   有人冲过来抱住他。   山林上空闪过一道雷电,霎时间视线清晰,钟息看到霍司承的脸。   钟息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霍司承怎么会在这里?   摔下去的那一刻,霍司承用力将钟息搂在怀里,手臂圈着钟息的头,他们重重地摔到坡底,钟息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他只能跟着倾盆大雨一起下坠,胳膊和腿疯狂撞击着四周凸起的石块,剧烈的震荡感让他只能抱紧霍司承,直到摔进一个深坑。   因为霍司承整个人垫在他身下,预想中的疼痛感没有出现,他听到霍司承一声闷哼,随后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钟息瞬间感到惊惶。   他抱起霍司承,借着隐隐约约的光,看到霍司承紧闭的双眼。   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他无措的抱着霍司承,摸他的后脑勺和后背,没有出血,他哽咽着说:“霍司承,霍司承,司承,你醒醒啊,你摔到哪里了?你快醒过来,老公……”   怎么办?钟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好害怕。   他可以和霍司承闹脾气,可以冷战,可以几个月不见面,但霍司承不能再出事。   他会疯的。   他的眼泪滴到霍司承的脸上,耳边忽然响起霍司承的轻笑:“就结婚那天晚上听过一声老公,没想到在这里能再听见。”   钟息愣住,他看着怀里的霍司承睁开眼。   霍司承神采奕奕,看起来完全没受伤。   他的神情就像七年前跳到扫雷车上,一把拉起车盖,拿着一把长式卡宾枪指着钟息时那样得意自信,好像全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中。   他对钟息说的第一句话是:“逃了十二分钟四十三秒,不错。”   这句话好像在冥冥之中预示些什么。   钟息总是逃,霍司承总是追。   但这一次,霍司承的眼神少了几分盛气凌人了,多了几分清晰可见的爱意。   “再叫一声老公,好不好?”霍司承问。   钟息僵了半分钟,然后脸色一变,猛地推开霍司承,但霍司承这一次没有放过他。   他翻身抓住钟息,吻住了钟息的唇。   他的吻带着失控的热烈,挑起钟息劫后余生的神经,全身上下都如过电般颤抖。 第69章   钟息被吻得呼吸愈发急促,脑袋逐渐发昏,他伸手推了推霍司承,却被霍司承抓住按在胸口,幸好有雨声盖过一切,让钟息短暂地沉沦在理智的失守中。   上一次这么疯狂还是七年前。   霍司承把他从军校里偷出来到处旅游,在光怪陆离的摩天轮,在湖心岛,在帆船酒店的顶层,每晚挥金如土,穷奢极欲。   钟息还跟着霍司承跳伞。   从万米高空坠落时,霍司承在他耳边说:“息息,下辈子也要和我在一起。”   钟息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   真的太年轻。   后来周斐问他:你到底喜欢霍司承什么?你和这样的人根本不该有交集!   钟息低着头不敢说话,心里却想:也许就是因为没有交集,才会被蛊惑。   钟息被霍司承强行带进了一个新奇又充满挑战的世界,在那个瑰丽世界里,霍司承随便挥一挥魔法手杖,就能给钟息无比震撼的惊喜,爱就该是轰轰烈烈的,但是——   但是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轰轰烈烈。   烟花总要泯于黑夜,再动人的戏剧也要落幕,就像钟息总要放下他的BR2786,走进婚姻,成为光鲜亮丽又寂寂无名的理事长夫人。   又是一记雷声。   钟息从回忆中抽离,他逐渐清醒,抡起胳膊,一拳打在霍司承的肩头。   霍司承松开他。   终于摆脱霍司承的钳制,钟息恢复了正常呼吸,湿冷的空气灌进他的鼻腔,让他的思绪逐渐清晰,他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霍司承脱下外套,披在钟息身上帮他挡雨:“我不是说我五月份要来清源基地视察吗?听闻你来这里,我就抽空跟过来了。”   “你刚刚为什么要骗我?”   霍司承靠近了些,轻声问:“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摔得也有点懵,我——”   “逗我很好玩吗?”   这些日子积攒的火气腾腾往上涌,钟息想起俞可钰说的“你和霍司承缺少一次开诚布公的沟通”,现在顶着倾盆大雨,泥泞满地,反而有了久违的空间,供钟息发泄情绪。   “为什么要拿我最担心的事情逗我?”   霍司承瞬间变得无措,他伸手抱住钟息,钟息朝着他的肩头又是一拳。   “恨死你了,霍司承,”钟息哭着说:“我真的恨死你了,躲又躲不开逃又逃不掉,你怎么总是缠着我不放?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beta那么多omega,你怎么就抓着我不放啊,说了那么多遍不想和你在一起,你就是不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不到两个月就去参加什么突击队……”   钟息一拳又一拳地砸在霍司承胸口:“七年了,你从来没有为这件事跟我道过歉!”   霍司承急促地呼吸着。   “我一直在等你的道歉,可是我等不到,于是我安慰自己,至少你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我不应该苛责你,后来有了宝宝,我又想至少我们有宝宝了,我不应该再矫情,再耍小脾气,可是我过得不开心,我真的不开心。”   钟息揪着霍司承的衬衣领子,声音嘶哑道:“放弃天文学,去海洋研究所是为了小鱼,可是在你身边我做什么都没有用,就算去天文馆了,别人也会因为我和你的关系,对我另眼相待,你知不知道研究所里那些人天天在背后议论我,像军校里那些人一样嚼舌根,说我长得不够好看,说一定是我勾引你,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钟息气到发抖:“我根本就不稀罕!”   霍司承伸手去摸钟息的脸,被钟息拍开。   雨势渐小,霍司承眼里的愧疚像天上的阴云一样消散不开。   钟息想了想,又说:“宝宝也是……我根本不想二十三岁就怀孕的!”   霍司承小心翼翼地插嘴:“息息,那次是你喝醉了,我还没来得及戴——”   钟息慌忙捂住他的嘴,怒道:“不许说,反正就是你的错!”   “好,都是我的错。”   霍司承甘愿认罪,但他的态度又一次惹火了钟息,钟息说他敷衍,在他怀里拳打脚踢,霍司承一声不吭地承受着,任钟息发泄。   “我知道错了,息息。”霍司承说。   钟息的情绪逐渐平复,他累到瘫软在霍司承的怀抱里,哽咽道:“我也讨厌我自己,明明都这样了,还是放不下你。”   霍司承在钟息的耳尖落了一个吻。   雷阵雨逐渐停了,两个人许久都没有开口,霍司承把外套盖在钟息的头上,钟息就把脸埋在霍司承的颈窝,一声不吭。   霍司承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前的事,讲他外祖父和突击队的渊源,讲他曾在他母亲的墓碑前发誓要长成英勇的男子汉。   “对不起,息息,哪怕我造福了全联盟的人,但是在你这里,我是一个自私的丈夫。”   钟息的眼泪全都浸到霍司承的衣领上。   “息息,可不可以再相信我一次?”   钟息慢慢抬起头,霍司承抚着他的脸,眸色深沉,“你的目标一定不只是办好一个小小的电台,你已经做了很多,你为东升岛引来媒体的关注,还跑到百里远之外的小岛解救一个可能会失去学业的女孩。”   霍司承看着钟息的眼睛,他问:“息息,想不想做更多的事?”   钟息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隔着风声雨声都能听到,一声一声,像某段鼓声前奏。   “息息一直很厉害,高考成绩是星海区第十名,是弹药工程专业里唯一一个beta,在力量训练课成绩不够的前提下,还能拿到奖学金,息息还很勇敢,忍受了十月怀胎的辛苦,进产房前一次都没有哭,息息也很善良,一直在帮助身边的人,从纪栎到黎非明,到自闭症康复机构,再到今天这个女孩……”   霍司承轻声说:“息息一直都不平凡,只是爸爸妈妈从小就教育他做一个乖孩子,帮他规划好人生,不允许他有任何叛逆的想法,所以他只能将自己的光芒藏在星星上。”   钟息窝在霍司承怀里,眼神怔怔的。   “遇到我之后,息息就更加黯淡了,是我不好,没有发现息息心里的痛苦。”   钟息鼻酸到不行,紧紧攥着霍司承胸口的纽扣,霍司承握住钟息的手,在他耳边说:“息息,从今天开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会为你提供你想要的一切帮助。”   钟息抬头望向他,抽噎着说:“不要……不要你帮忙。”   “难道息息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成长,而不是为了帮助到别人吗?”   钟息愣住。   霍司承理了理钟息被雨冲乱的头发,柔声说:“息息,你只要知道,我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雨完全停了,霍司承说:“息息,我们该上去了,不能一直待在这儿,我怕你着凉。”   钟息于是站起来。   霍司承起身时候身形微晃,钟息注意到了,刚想问他,霍司承就说:“息息,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去,以前攀岩课学的还记得吗?”   钟息最受不得激,立即说:“记得。”   霍司承弯了弯嘴角,弓步俯身,钟息抓着一块凸起的岩石,踩上霍司承的肩膀,霍司承缓缓起身,钟息抓住另一块岩石,借力往上爬,正好文副官在上面,立即和旁边的警卫员一起,将钟息抓了上来。   很快,霍司承就独自攀爬上来,他拍了拍手,走到满身泥泞的钟息身边。   “息息。”   钟息哭过闹过之后就翻脸不认人了,扭着身子避开霍司承往前走。   霍司承在原地愣了愣,最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跟在他后面。   钟息上了霍司承的私人游轮。   钟息在船上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时文副官把感冒药放在他的桌上,说:“钟先生,您今天淋了雨,还是喝点防感冒药吧。”   钟息说:“谢谢。”   顿了顿,又问:“霍司承呢?”   文副官脸色稍变,笑着说:“总督也在洗澡,可能还没洗完。”   “那你也倒一杯感冒药给他吧。”   文副官松了口气,“好的,我现在就去。”   钟息坐在窗边,看着无尽汪洋,心里想着霍司承的话。   ——你的目标一定不只是办好一个小小的电台,息息,想不想做更多的事?   霍司承又在蛊惑他了。   钟息垂眸望着自己的手。   他真的能做更多的事吗?以他的力量,办好一个小小的电台是不是就已经足够了?   一时间,他无法得出结论。   两个小时后,游轮停靠在东升岛码头,俞可钰抱着霍小饱等在那里。   霍小饱一看到钟息,就撒丫子飞奔过来。钟息怕他跌倒,也连忙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住,霍小饱在钟息的脸上亲了又亲,可怜得不行,哭诉道:“妈妈,我好想你。”   钟息贴了贴他的脸颊。   霍小饱刚要掉眼泪,一抬眼就看到霍司承从船上走下来。   他眼睛一亮,大声说:“爸爸!”   霍司承朝他伸手,钟息只好把霍小饱交给霍司承,然后独自走向俞可钰。   俞可钰挑眉问:“怎么了?”   钟息疲惫地叹了口气,说:“没什么。”   当天晚上,钟息放好热水,帮霍小饱洗澡,霍小饱现在被俞可钰每天奶酪蛋糕喂得圆滚滚,一坐进浴缸,浴缸里的水都快溢出来了。   霍小饱不好意思地咧嘴笑。   钟息捏了捏他的屁股,故意板着脸说:“明天不许吃肉了,霍小饱。”   霍小饱立即哭丧着脸,央求道:“吃一点点好不好?”   钟息捏了捏他的小肚子,霍小饱连忙笑着躲避,钟息又捏他的肩膀,他抱着钟息的手,说:“妈妈,爸爸这里有很多白色。”   钟息愣了愣,“什么白色?”   霍小饱比划了一下,“都是白色。”   钟息猛地站起来。   难道……难道霍司承受伤了?   可是他明明神采奕奕,像个没事人一样。   钟息带着满脑子的困惑帮霍小饱洗完澡,霍小饱穿着鹅黄色的小睡衣在床上滚了一圈,先是像小乌龟一样趴在床上,歪着脑袋发呆,然后又腾地坐起来,爬到床边对钟息说:“妈妈,我们今晚睡小木屋吧!”   钟息心里预感到了什么。   霍小饱睁着圆溜溜的像小葡萄一样的眼睛,满是期待地望着钟息。   “不好。”   霍小饱慢慢撅起嘴巴,歪倒在床边,像一颗小蚕豆一样蜷缩着。   钟息于心不忍。   晚上九点半,钟息用毯子裹着霍小饱,走出院子,上山前往小木屋。   果不其然,黄色的小木屋亮着灯。   钟息很是生气,时隔七年,他的外星人基地再一次被地球人霍司承攻占。   然而这一次,还多了一个地球小间谍。   霍小饱眨着扑闪扑闪的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第70章   “坏家伙。”钟息说。   霍小饱把小手伸出来,碰了碰钟息的脸,钟息咬了他一口,他也不生气。   “爸爸教你的吗?”   霍小饱傻兮兮地笑,把脸埋在钟息胸口,一个劲讨好:“爸爸说他今晚在小木屋。”   钟息抬眸望向小木屋。   黄色的外壳让小木屋看上去像是童话里的才有的场景,好像下一秒就会有穿着围裙的松鼠妈妈从里面走出来。   小木屋门口的灯亮着。   钟息走过去,腾出手拉开门。   霍司承正闲适地躺在小床上翻看文件,因为床铺不够宽,他还弓着背低着头,见到钟息走进来,他立即收起悠闲的表情,起身迎接。   钟息有时候觉得霍司承应该去做演员,明明上一秒还拧着眉头看公文,好像动辄就能决定某个基地的未来发展,下一秒就露出那副谄媚的表情,试探着伸手,装模作样地问:“息息,你怎么来了?”   钟息上下瞥了他一眼,然后把霍小饱塞到他怀里,“你儿子要跟你睡。”   被裹在毯子里的霍小饱像一个小包袱一样,被钟息转移到霍司承怀里。   爸爸的怀抱明显没有妈妈柔软。   霍小饱在毯子里蹬了蹬腿,他和霍司承对视了一眼,然后齐齐望向钟息。   “……”钟息简直不想搭理他俩。   “你们睡吧,我走了。”他转身准备离开。   霍司承负伤在身,动作依然矫健,三步并两步地冲到钟息面前,咣的一声关上门,把怀里的霍小饱晃得半个身子都露在毯子外面,抻着小胳膊,死死抓住霍司承的睡衣。   “啊——”霍小饱很是不满。   霍司承把他放下来,霍小饱在床上滚了一圈,又坐到床边,仰头看着钟息。   钟息抬眸,霍司承说:“今晚就留在这里吧,我准备了雪梨茶和夜宵。”   钟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即将煮沸的玻璃壶,里面是正在翻滚的雪梨片、无花果和蜜枣,淡淡的果香飘出来。   夜宵是一份腊肠烧卖。   他早有准备,也确信钟息会来。   钟息瞧见他睡衣里的纱布,纽扣解开一颗,惨兮兮的,故意露给钟息看。   来就来了,故作冷淡也改变不了他和霍司承永远藕断丝连的事实,就像周斐说的“孽缘”,钟息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再一次唾弃自己的心软。   “霍小饱,你饿不饿?”   钟息找了个台阶下,蹲下来,把霍小饱的睡衣衣袖朝上卷了卷。   霍小饱的牙齿刚刚长全,小小白白的,咧嘴笑时最可爱,他说:“饿!”   “可是吃完了没地方刷牙。”   霍司承立即说:“我这里有,我带了。”   霍小饱猛地扑进钟息怀里,腻腻歪歪地说:“妈妈,我就吃一点点。”   钟息已经分不清这小家伙是真的嘴馋,还是和霍司承一唱一和,配合得当。   反正没过多久,他已经和霍小饱并排坐在床边,等着霍司承给他们倒茶,递上餐盘。   腊肠烧卖是霍司承亲自做的,面皮里包了满满的糯米腊肠粒和玉米粒,霍小饱吃得满嘴油汪汪,心满意足地晃着脚丫。   钟息捏他的小肚子,霍小饱嘟囔着说:“小饱不胖,小饱再吃一个。”   霍司承又夹了两个给钟息。   钟息三下五除二地吃完,霍司承问:“口味还可以吗?这儿的糯米没家里的好。”   钟息点了点头,又喝了口果茶。   他把杯子递到霍小饱嘴边,霍小饱就着钟息的手,喝了一大口。   霍司承就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看着他们。   吃饱喝足后,钟息躺在床上,霍小饱窝在他怀里,他时不时扭头望向霍司承,霍司承也观察着钟息的表情,见钟息没什么反应,只定定地望着窗外,他抓住机会,上了床。   钟息当初买床的时候就没考虑过一家三口睡在上面的情况,所以买了一张一米五宽的床,两个人夏天睡还好,冬天再加上中间还塞了一个霍小饱,宽度就显而易见地不够用了。   霍司承只能侧身躺在床边,摇摇欲坠,但他丝毫不嫌挤,时隔大半年,再一次睡在钟息和孩子身边,他的心瞬间满得像正在沸腾的果茶,幸福感油然而生。   他拨弄着霍小饱的小手。   霍小饱张开五指,像小猫爪。   霍司承捏了捏他的手指头,指着无名指,问:“这是什么?”   “这是小饱的手指。”霍小饱回答。   “什么手指呢?”   霍小饱满眼都困惑,他不明白霍司承在说什么,霍司承循循善诱:“托班老师没有教吗?这是大拇指,这是小拇指,这是什么?”   霍小饱想了想:“小小拇指。”   霍司承轻笑,凑过去咬他,说:“这是笨蛋小饱的爪子。”   霍小饱气呼呼地反咬,奈何力量悬殊,节节败退,两只脚全都踩在霍司承的腿上也没用,霍司承用冒了点胡茬的下巴蹭霍小饱软绵绵的脸,霍小饱“啊”了一声,立即向钟息求助,霍司承追着过去,霍小饱拼命往钟息怀里钻,钟息被挤得只能抓住窗框。   “房子都要塌了!”   钟息只说了一句,旁边的一大一小瞬间安静下来,霍司承把霍小饱往自己身上一拎,给钟息腾出位置。   霍小饱像小乌龟一样趴在霍司承胸口,他抬起头,和霍司承大眼瞪小眼,霍司承朝他“嘘”了一声,让他不要发出声音。   “不要惹妈妈生气。”霍司承叮嘱道。   钟息终于有了空旷的位置,随手拿起霍司承刚刚阅读的公文,静静地翻看。   霍司承正在清源基地考察,清源区的灌溉系统需要全面升级,这个工作是霍司承上任之后主抓的一项利民工程。机械设备由赭石基地的工厂供应,霍司承也是借此机会向联盟显示他对三个基地一视同仁。他很关注这项工作,光是调研报告就有一本书厚。   其实霍司承的工作很繁忙很辛苦。   钟息看着公文,霍司承看着他,时不时跟他讲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霍小饱觉得无聊,在霍司承怀里动了动,又被霍司承按住屁股。   霍小饱非常不开心,他皱起眉头,一翻身就从霍司承的胸口滑了下来,骨碌碌地滚到霍司承和钟息两个人之间,他翻山越岭地爬到钟息身上,钟息就放下文件,抱住他。   他得意地望向霍司承。   “哼,小饱从来不惹妈妈生气。”   他还把脸埋进钟息的颈窝蹭了蹭,又抬头望向霍司承,嘴巴撅得高高的。   “和爸爸才不一样呢。”   霍司承:“……”   钟息抱住霍小饱,他立即咧开嘴笑,凑上去在钟息的脸上亲了又亲,妈妈的身上总是很香,比胡茬扎人又硬邦邦的爸爸好多了。   霍司承很是不满,看着他说:“霍小饱,今晚的烧卖还是爸爸做的呢。”   霍小饱把脸转到另一边,说:“小饱没吃,小饱肚子扁扁。”   钟息忍不住弯起嘴角。   霍司承伸手去摸霍小饱的肚子,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实则环住了钟息的腰,他将钟息和霍小饱一起揽进怀里,侧身抱住他们。   他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满身包袱,他闻到了淡淡的薰衣草香和奶香。   都是甜的,都是记忆里的味道。   把钟息和霍小饱抱在怀里的感觉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这一刻的幸福感胜过所有。   五月海岛,微风吹拂,远处有规律的潮汐声,天上有星月高悬,在童话般的小木屋里,一家三口紧紧相拥,旁边的茶壶正咕噜噜冒着热气,升腾出来的甜香充盈着整个空间。   霍司承闭上眼睛,额头贴着钟息的头发,“对不起,息息,这半年让你们受苦了。”   钟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其实半年前他们常常这样躺在一起,那时候霍司承和霍小饱闹得比现在还凶。   真是世事无常。   “睡吧。”钟息说。   钟息翻了个身,把霍小饱放在他的左侧,霍小饱穿着鹅黄色的棉质小睡衣,看起来精神还很足,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霍司承拿了他事先准备好的小被子,盖在霍小饱身上,钟息帮他掖好被角。   霍小饱抬起头望向钟息,钟息低头亲了亲他,说:“晚安,小饱。”   霍小饱歪着脑袋说:“妈妈,小饱开心。”   钟息愣了愣,“小饱为什么开心?”   霍小饱说:“因为爸爸妈妈好久没有一起陪我睡觉了。”   钟息回头看了一眼霍司承,霍司承从后面搂住钟息,探过身子在霍小饱的脸上亲了一口,霍小饱歪着脑袋傻兮兮地笑。   霍司承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枚戒指,想要趁这个难得的温馨时刻,帮钟息戴上。   是他们的结婚戒指。   那枚稀有金属制成的独属于钟息的婚戒。   钟息没有配合他,蜷起手指,拒绝了戒指,但他没有驳霍司承的面子,没有一把推开,而是拿起戒指,举到眼前看了看,然后往霍小饱短短的小手指上套。   霍小饱的手太小了,根本戴不上。   但他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一把抓住,牢牢攥在手里。   他问霍司承:“爸爸,这是什么?”   “是爸爸对妈妈的爱。”   钟息被肉麻得快要受不了,忍不住扭了扭肩膀,想让霍司承离他远一点。   霍小饱睁大眼睛,立即抓紧了戒指,两只小手并在一起,生怕戒指掉下来。   他说:“小饱会保护好爸爸对妈妈的爱。”   听到孩子的话,霍司承和钟息的心都泛起涟漪,尤其是霍司承。   有时候他觉得,在爱人这件事上,他远远比不上霍小饱。   霍小饱说:“小饱全世界最幸福!”   钟息说:“是,小饱永远幸福。”   霍司承捏了捏霍小饱肉肉的小手,问:“小饱,明天想吃什么?”   一提到吃,霍小饱立即来了兴趣,他苦思冥想好一阵子,最后做出艰难的抉择:“吃鱼丸!”   “好,爸爸明天给小饱做鱼丸。”   霍小饱开心地翘起脚。   一家三口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直到夜深,霍小饱终于困了,眼皮开始打架。霍司承先注意到,碰了一下钟息的肩膀,然后转身去关灯。   房间里陷入昏暗。   只有床头的一盏小夜灯,照着床边,映出浅浅的橘黄色光晕。   霍小饱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眼角开始泛泪花,这是他即将入睡的征兆。   霍司承和钟息也不再说话,霍司承从霍小饱手里拿走戒指,放在床头的盒子里。   钟息帮霍小饱盖好被子,轻声说:“小饱晚安,今晚做个有鱼丸的美梦。”   霍小饱已经很困了,但还是睁开眼睛,用脸颊蹭了蹭钟息的胳膊。   他说:“妈妈,今晚做有小饱的美梦。” 第71章   霍小饱是最先醒的。   天蒙蒙亮,他就被小鸟的叫声唤醒,其实他一开始是醒不过来的,可是他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一个强硬的力量圈住他,正慢慢地往他的方向压,快要把他压成小肉饼了。   他睁开眼就看到霍司承结实的胳膊,正越过他,搭在钟息的身上。   霍司承已经忘了霍小饱的存在,在睡梦中也要抱住钟息。   霍小饱呜咽了一声。   没有人理他,他抓了抓霍司承的袖子,反而引得霍司承加重了力气,搂得更紧。   这下霍小饱真的要变成小肉饼了。   霍小饱瘪了瘪嘴,他就知道,他最讨厌和爸爸妈妈一起睡了,每次都是这样。   他翻了个身,挣扎着起来,从霍司承的怀抱里逃出来,爬到霍司承的腿上。   霍司承感觉到怀里一空,熟练地抱住钟息的腰,整个人都贴过去,胸口紧紧贴着钟息的后背,和他毫无缝隙地贴合在一起。   他把脸埋在钟息的发间。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像在睡梦中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霍小饱离开。   霍小饱回头看了看霍司承,又看了看钟息,实在找不到睡觉的地方,他只能趴在霍司承的腿上,无聊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窗外有只小鸟。   停在窗沿,走来走去,时不时扇动翅膀。   霍小饱睁大眼睛,想要和小鸟打个招呼,他站起来,蹑手蹑脚走到窗边,轻轻地戳了戳窗户玻璃,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小鸟就飞走了,丝毫没有在意一脸讨好的霍小饱。   霍小饱很是失望,一屁股坐下来。   钟息感觉到有个小东西在他怀里钻来钻去,一开始以为是霍司承的手,等意识稍微清醒一些,才反应过来,是霍小饱。   钟息低头望过去,霍小饱正横躺在他怀里,用两只脚蹬着霍司承的手,试图把霍司承的手从钟息的腰上蹬开。   但是霍司承轻轻扭动手腕,霍小饱就歪倒在一边,又一次攻击失败。   感觉到钟息醒了,霍小饱立即扑过去。   钟息掀开被子将他裹进怀里,柔声说:“早上好啊,小饱乖乖。”   霍小饱吃醋得厉害,搂着钟息的脖颈说:“妈妈,你是不是最爱我?”   钟息轻笑,“是啊。”   霍小饱这才满意,委屈巴巴地窝在钟息怀里,钟息捏了捏他的屁股。   霍司承还没醒,但他听到了身边絮絮叨叨的声音,轻轻软软,一点都不吵,反而让他睡意更沉,惬意地享受着清晨。   他把钟息往怀里捞了捞,脸就从钟息的头发转移到钟息的肩膀。   怕妈妈被坏爸爸的胡茬扎到,霍小饱把手伸到钟息的肩膀上,放在钟息和霍司承之间,钟息亲了亲霍小饱的额头,“谢谢小饱。”   霍小饱咧开嘴笑,说:“最爱妈妈了。”   时间过得很快,连霍小饱都不想再赖床了,霍司承才慢慢悠悠地醒过来,伸了个懒腰,半个身子压在钟息的身上。   霍小饱一口咬在霍司承的胳膊上。   霍司承闭着眼睛,就把霍小饱揽到怀里,霍小饱吓得啊啊大叫,两个人闹在一起。   钟息则坐起来。   霍司承看着他纤瘦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探进钟息的睡衣下摆,沿着钟息的细腰,摸到了他的肩胛骨。   钟息忽然开口:“霍司承,还有十天,就是天文研究院的录取考试。”   “息息一定可以的。”   “一旦考上,我就会回联盟。”   霍司承愣住。   回联盟……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进入天文学研究院之后,我也不会停止现在手上的这些社会活动,我的电台还是会继续经营下去,也会时常为了某些自闭症儿童四处奔走,我不会再为了家庭放弃什么,所以——”   钟息顿了顿,继续说:“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在你忙完公务身心俱疲后回到家就能亲一亲抱一抱替你缓解疲劳的金丝雀,那我们没有复婚的必要。”   钟息昨晚想了很久。   当霍司承和霍小饱都睡着之后,他睁开眼,望着身边的一大一小。   心里是恍惚的,有种无法言喻的惘然。   “当然不是。”   霍司承也坐起来,他握住钟息的手,轻轻扣住,他说:“我爱你,但你是自由的。”   “息息,如果我连自由都不能给你,那我也没有和你复婚的资格。”   钟息抬眼望向他。   霍司承对霍小饱说:“小饱闭眼。”   霍小饱不用猜也知道他的坏爸爸想做什么,一扭头,倒在一旁的被窝里。   埋着脸,撅着屁股,以示不满。   霍司承和钟息相视而笑。   霍司承倾身过去,在钟息的唇上印了一个吻,彼时阳光正好,风吹树摇。   ·   和周斐解释是一件难事。   钟息想独自面对,但霍司承说:“我们一起,息息,这件事我必须和你一起承担。”   最后竟然是周斐先退让。   她看着钟息和霍司承,欲言又止,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还能说什么呢?像个恶人一样硬生生把你们拆散吗?你们也不是小孩了,小息也不是十九岁的小息了,我相信你们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既然你们承诺以后会把日子过好,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   钟息握住周斐的手。   “有时候想一想,也许是我们父母管得太多了,小时候管得多,怕你遇到坏人,长大了也想管,怕你不幸福,其实幸不幸福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周斐摸了摸钟息的脑袋,感慨道:“你只要知道,不管什么时候,爸爸妈妈永远是你的退路和港湾,没什么好怕的。”   钟息眼中含泪。   他伏在周斐的膝上,啜泣出声。   霍司承说:“妈,我不会再犯错了。”   六月初,天文学研究院新一年的录取结果公布了,钟息排第三,经过一轮面试,他终于进了他梦寐以求的天文学研究院。   他现在是一名天文学研究员。   从头到尾,他没有向霍司承寻求过任何帮助,唯独在发放研究员编号的时候,他找霍司承帮了个小忙,要了一个特殊的编号。   BR2786。   负责人事的副院长问他这个编号是否有特殊的含义,钟息笑着说:“有,我曾经看到过这颗星星,只有我看到过。”   钟息一家辞别了隔壁的邻居们,带走了一袋蓝色矢车菊种子,临别前他留了一本书给黎非明,祝愿黎非明以后有机会可以离开东升岛,去联盟核心区寻求事业发展。   黎非明接过书,笑道:“我才意识到,你还这么年轻,和联盟总督纠缠几年,结了婚有了小孩,现在事业刚刚发展,归来你才二十七。”   钟息挑了下眉,“是啊。”   “谢谢,我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东升岛,希望那时候我还年轻。”   钟息一家在霍司承警卫队的护送下,离开了东升岛,周斐和钟毅德拒绝了霍司承的邀请,他们回到了住了半辈子的天鹅湾小区,回到熟悉的街坊四邻之中。   这一次没人再敢拿钟息的婚姻打趣。   因为总督公开表示,钟息是他的此生挚爱。   钟息把行李搬进了总督府,但也不常住,他偶尔在研究所的职工宿舍里留宿。   忙起来也时常出差。   他接手了因为爱康康复机构的事而臭名昭著的自闭症关爱协会,成了民选的代理理事。   钟息上任时发表了演讲。   气势和霍司承上任联盟总督那天差不多。   霍司承在台下鼓掌,眼里全是骄傲。   他的星星电台迎来了几位志愿主持,每晚的连线都热火朝天,除了自闭症患者之外,还有很多有心理疾病的年轻人也会在这里寻求帮助,有患有孤独症的,有因为学习压力大而痛苦不堪的,也有分手后痛不欲生的,甚至还有刚离婚就后悔的。   她连上线的时候,正好是钟息在主持。   女听众问:“我没有一刀两断的勇气,我总是想起他,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婚姻如此不堪,别人会认为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   钟息听完之后沉默许久,他说:“大大方方结束掉一段让自己不开心的关系,大概是我们人生中的一堂必修课,我做得也不够好,在长久的痛苦折磨后,我慢慢找到了一个衡量这段感情是否值得继续的方法……”   霍司承回来时,钟息刚刚结束这段连线,霍司承只听见一句“如果还爱”。   他走过来,从后面抱住钟息。   “还爱什么?”   钟息没有回答。   今晚的连线已经全部结束,他关闭后台,放下话筒和耳机,霍司承把他抱起来放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缓缓压上去。   他又问了一遍:“还爱什么?”   钟息没有回答。   今天他的大学同学刘响给他发了条消息,说:[钟息,你的变化未免也太大了吧。]   刚结婚时刘响也说过类似的话,但相同的夸赞包含着不同的含义。   霍司承拉上窗帘,解开了钟息的纽扣。   钟息自从在小木屋里得了一次趣,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在这种时候占据主动。   他用一只手抵着霍司承的胸口,挑眉说:“今天你不能用手。”   他看向霍司承的深色领带。   解开,绑住。   钟息笑得可爱。   霍司承拿他毫无办法。   面前这个人,他喜欢得要命。   ·   他们决定在九月九号复婚,因为四年前他们就是在九月九号结的婚。   霍司承提前开始准备,准备了聚会,准备了烛光晚餐,准备了满屋子的礼物。   可是前一天下午,家里的保姆急匆匆过来告诉霍司承:“总督,钟先生不见了。”   霍司承猛地起身,脸色煞白   保姆递上来一张纸条,“这是钟先生留下的。”   霍司承接过来。   上面写着:[不许查我的行踪,你应该能猜到我现在在哪里。]   霍司承突然福至心灵,弯起嘴角。   他对文副官说:“这两天的行程都延期,我要去一趟迦南雪山。” 第72章   查出怀孕之后,霍司承带着钟息去了一趟迦南雪山,听说那里有棵神树,霍司承说,想保佑我的乖乖健康平安,顺遂无虞。   霍司承不知道的是,钟息那时候心里想,他希望愿望转移。   霍司承才是最该顺遂无虞的那个。   其实怀孕是意外。   某天钟息被迫参加了一个推也推不掉的宴会,间隙里他躲到僻静处,留霍司承一个人在宴会中心觥筹交错应付往来,无意间却听见两个人在讨论他和霍司承。   讨论他和霍司承的人很多。   钟息已经无感,他什么样的评价都听过了,几近麻木。   这次却有些新鲜,那人谈起霍司承曾经聊起过自己的理想型,说霍司承曾经说过将来要找个温柔似水的、乖巧听话的。   另一个人听了,惊讶道:可我瞧着现在这位钟先生,和温柔乖巧好像不怎么搭边呢。   那人语气八卦:我跟你讲,其实理事长找这个beta只是为了反抗他父亲给他包办的婚姻,他父亲想给他介绍的那个omega,林老将军家的孙子,那是真的温温柔柔,家世学识性格都步是这个beta能比的,那人很合理事长的意,但理事长对他父亲有怨气,所以偏不要。   另一人感慨:这样啊。   那人笃定道:我敢打包票,他俩不长久,等理事长新鲜感一过,这位钟先生就得意不起来了,十级的alpha怎么能浪费给beta呢?   钟息听了一耳朵坏话,生了闷气。   温柔似水,乖巧听话。   这些词和钟息就是不搭边的,同学给钟息的评价是孤僻寡言,怪里怪气。   他对他父亲有怨气,所以偏不要。   我就很想要吗?明明是他招惹我的,易感期像疯子一样的可怜虫,我才不想要呢。   他拿起服务生托盘上的酒杯,也没管那是什么酒,闷头就是一杯。   接着又是一杯。   然后他就醉了。   回去之后他在霍司承怀里发了好一通火,抓着霍司承的领口,逼问他:“我温不温柔?”   霍司承很是不解,抱着他往浴室走,听到钟息的逼问,前思后想下挑了个自以为的标准答案:“乖乖,不管你温不温柔我都最爱你。”   这话明明没半点毛病。   钟息还是不高兴,而且是越来越不高兴,坐进浴缸里还追问:“霍司承,你以前真的没有喜欢过别人吗?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霍司承还来不及说话,就被醉醺醺的钟息扑了个满怀,淋浴间水雾弥漫,霍司承霎时间愣住,钟息可从来没有这么主动过。   “讨厌你,霍司承。”   “我也不喜欢你这样的。”   钟息说了无数遍讨厌,霍司承每次都觉得那只是别扭版的喜欢。   钟息嗲得要命,别人都不知道。   霍司承把钟息打横抱起,暂时中断了淋浴计划,他把小醉鬼压在床上,俯身吻住,情到浓时,他伸手去拿床头的东西,却被钟息环住脖颈,他哑声说:“乖,等我一下。”   钟息不知怎么的,来了脾气。   他咬霍司承的嘴唇,咬他的下巴,咬他的肩膀,就是不让霍司承去拿套。   霍司承被蛊得整颗心都荡漾起来。   他极力保持清醒,拿起床头的小盒子,刚要拆开,就被钟息抓起来扔到墙角。   霍司承呆住了,可钟息又哭又闹,抽抽搭搭地说“我讨厌死你了霍司承”,因为哭闹,他的衣服纽扣被蹭弄得几乎全都解开了,露出一大片光滑白嫩的皮肤,霍司承喉咙发紧。   beta很难怀孕的,孕囊发育不完全,霍司承第一次失去理智,稍稍赌了一下。   然后就……中招了。   霍司承愧疚难当,他根本不想让钟息小小年纪都困在家里照顾孩子,他还没享受完二人世界,再加上他也不怎么喜欢小孩。   钟息倒还好,霍司承让他吃药。   他想了想,没吃。   不知道是不是激素的变化导致情绪的变化,一向不喜欢小孩的他竟然有点期待。   霍司承问他昨晚到底怎么了,钟息脸颊一红,只说:我喝醉了。   其实他记得大半。   他记得霍司承一边吻他一边说爱他。   那时候他已经醉得一塌糊涂,说话都颠三倒四,但霍司承还是句句有回应,反复说爱他。   钟息想:这应该就是爱吧。   霍司承的爱从此落锤定音。   在去往迦南雪山的飞机上,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忽然很期待这个小生命的降生。   那时候他和霍司承都不喜欢小孩,也不知道再过八个月,这个小家伙会以怎么样的架势,声势汹汹地降临,占据他们的一半生命。   时隔四年,再次前往迦南雪山。   文副官护送霍司承上飞机。   舷窗外的景色从繁华的城市和郁郁葱葱的森林逐渐变冷,变白,变成苍茫茫的雪山。   霍司承穿上大衣,下了飞机。   警卫队已经提前清了场,从雪山山脚到神树要走两个多小时,警卫队已经派了车,霍司承问:“钟先生是走上去的吗?”   “是的。”   “那我也走上去吧。”   九月的雪山已经开始有了银装素裹的迹象,越往上,秃露的黑石越少,路也逐渐难走,但他看到有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大概是钟息的。   走了两个半小时,温度冷到呼吸都出白气,警卫员递上一件长款羽绒服。   霍司承接过来,没有穿。   这个温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神树近在眼前,他在树下看到了钟息。   钟息一晃眼就长大了,成熟了,眼尾是上挑的,眉宇间常常会流露出自信的神情。   他穿了一身黑色大衣,整个人显得纤瘦高挑,还添了几分矜贵。   霍司承还记得当初那张雪山合照上,钟息穿了一件白色滑雪服,衣服宽宽大大的,护目镜遮了半张脸,被他抱在怀里,像个小孩。   钟息刚转身时朝他笑,等他靠近了,又不笑了,只静静地看着霍司承。   霍司承把羽绒服披在钟息的身上。   警卫们都退后远离,霍司承捧着钟息的脸,柔声道:“找到了。”   “找不到你就完蛋了。”   “我也觉得,如果找不到息息,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钟息瞥了他一眼,转身望向神树。   这棵树生在迦南雪山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方圆百米内就这么一棵树,孤独地矗立着,从春到冬,历经百年生生不息。   背后就是巍峨雪山。   霍司承从后面搂住钟息的腰,问钟息:“许了什么愿望?”   钟息摇头,“没有,今天是来还愿的。”   钟息闭眼合手,沉默良久。   霍司承不知道他还了什么愿,但也学着钟息的动作,微微低头,他想:保佑我下辈子还能遇到钟息,下辈子我一定会以更好的方式进入他的生活,不让他掉一滴眼泪。   可是他听到钟息说:“别求下辈子的事。”   “为什么?”霍司承有点委屈,抱住钟息,靠在他的肩膀上,问:“息息下辈子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钟息笑着看他:“不想。”   话音刚落,霍司承连忙捂住他的嘴。   “不许说。”   在神树面前,霍司承听不得这些话。   钟息神情悠哉。   霍司承俯身和他碰了碰鼻尖,“息息怎么可以说这么狠心的话,我要难过死了。”   其实钟息从来不觉得霍司承会变成感情里的弱势,但他确实喜欢表现得很弱势。   扮可怜,博同情,然后得寸进尺。   是霍司承的一贯招数。   钟息扒开霍司承的手,就被霍司承抱起来转了个圈,两个人齐齐倒在地上,还像上次那样,他先倒地,给钟息当肉垫。   钟息翻了个身,躺在他身边。   蓝天白云,日照金山。   “下辈子也和我在一起吧,息息。”霍司承转头望向钟息。   钟息把他的脑袋推回去。   “少说点情话吧,霍总督,油嘴滑舌。”   明明是吐槽的语气,但钟息的眼里满是笑意,霍司承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钟息的脸颊,钟息问:“小饱呢?”   “在爸妈家。”   “他有没有哭?”   “没有。”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说,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把妈妈接回家,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游乐园玩。”   钟息弯了弯唇角。   想到霍小饱,两个人都有些心软。   其实离神树两公里不到的地方有一个殉情谷,传闻是百年前有一对苦命鸳鸯相守无望,就相约来到这个深不可测的山谷,跳崖殉情。四年前霍司承牵着钟息的手去过那里,那时候霍司承还说:“如果息息跳下去,那我会毫不犹豫,绝不独活,如果息息不在我身边,那些所谓的权和名,将毫无意义。”   那时候钟息只是笑,“我才不跳呢,谁要和你殉情?想得美。”   现在两个人就更不会跳了。   因为有了霍小饱。   有了孩子,愈发意识到生命可贵,恨不得再活个百年。   “以前是蓝岩基地的理事长,三个基地之间有利益冲突,我也年轻气盛,总想着几年里赢过其他两个基地,永远要占上风,遇到边境冲突,恨不得亲自督战,甚至产生过,在任期内将赭石收入囊中的念头,现在做了联盟总督,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的可笑。我未免太自私太不成熟,身在高位竟然只想着赢,树敌那么多,最后害人害己,还牵连到身边的人。”   霍司承在树下剖白:“现在才想明白我母亲当年那句,她说,偶尔输一下也没什么。”   他望向钟息,“就比如在你面前,哪怕一直输,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心甘情愿。”   “你真这么想?”   “嗯。”   钟息把手放在霍司承的心口,又问了一遍:“你真的这么想?”   “是,我再也不会做让你担心的事了。”   霍司承望向钟息的眼睛,视线对上,钟息看到霍司承眼神里的坚定,一如往昔,他还是那个张扬自信,无畏无惧穿过枪林弹雨的霍司承,但钟息明白,他们都成熟了。   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好。   “好吧,”钟息收回手,他说:“我原谅你了。”   原谅你的闯入,原谅你的冲动,原谅你失忆时给我带来的伤害。   原谅我和你莽莽撞撞的七年。   一切都原谅。   一切重头开始。   风吹起,有雪粒落下来,钟息伸手接住。   霍司承抓住时机把戒指递过去。   稀有金属在阳光下泛起银蓝色的光芒,内圈的姓名字母还清晰可见。   钟息这一次没有拒绝。   戒圈缓缓套在无名指上,霍司承侧身抱住他,动作很轻,拥抱很重。   钟息是他失而复得的礼物。   “那天……”钟息突然开口。   霍司承敛声屏息地听着,钟息说:“那天有个听众,她刚离婚,放不下又回不去,问我怎么调节心态,我一开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我有时候会想,我为什么要舍不得?失我者永失,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又不是只剩你一个,分开就分开,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我想了想,还是告诉她。”   钟息翻身趴在霍司承身上,把脸埋在霍司承的颈窝里,霍司承扒拉扒拉他的羽绒服,将钟息盖得严严实实。   霍司承隔着羽绒服抚摸钟息的后背,钟息后背的伤疤已经慢慢淡化,但始终不能恢复如初,那伤疤几乎烫在霍司承的心上。   钟息有多不在意,他就有多痛。   他问:“你告诉她什么?”   钟息说:“我告诉她,怎么去判断爱呢?爱是一种妥协,是依赖是心疼,是权衡利弊之后还是想进入婚姻这场赌局。”   钟息把吻落在霍司承的喉结。   他轻声说:“是清醒地犯傻,是我害怕下辈子不能遇见你了,所以这辈子,哪怕受点委屈也能忍受,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怀抱倏然收紧。   下一秒,热烈的吻扑面而来,钟息的呼吸都被攫取,唇舌被攻陷,一滴泪从他的脸颊滑下,落在霍司承的脸上。   钟息说:“明天去复婚吧,老公。”   那吻几乎将钟息吞没。   从珈南雪山回联盟的航程需要三个小时,霍司承给钟息煮了姜茶,生怕他着凉,钟息闭眼浅眠,他感觉到霍司承握住他的手。   心也愈发安定。   下了飞机,他们没有回联盟,而是直奔蓝岩基地的天鹅湾小区,去接因为想念爸爸妈妈连晚饭都吃不下的霍小饱。   霍小饱一直扒在窗户边往下看,他等了好久,终于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长长轿车开进小区,停在外婆家楼下。   他迅速跑出阳台,告诉周斐:“外婆外婆,我爸爸妈妈来了!”   周斐给他穿上小外套和鞋子。   他扑棱着小短腿,飞快地下楼,把周斐和钟毅德吓坏了,“哎哟哎哟”地跟在后面。   到了楼下,霍司承和钟息刚好从车里出来。   霍小饱笑得眼睛眯成小月牙。   他喊:“妈妈!”   他穿着俞可钰新给他买的宇航员儿童套装,袖子和裤腿都是银色的,他一开始还想装出酷酷的样子,可是钟息一朝他招手,他就露出小可爱的原形,飞奔着扑进钟息怀里,委屈巴巴地说:“妈妈,我好想你啊。”   明明才分开一天。   钟息将他一把抱起,霍司承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霍小饱咧开嘴笑。   暖烘烘的阳光洒在霍小饱的脸上,映着他浅浅的小酒窝,和脸颊上小小绒毛。   “回家吧。”钟息说。   霍小饱伸出小拳头,摆出宇航员的样子,对周斐说:“外婆,小饱要回小饱星球啦!”   钟息问:“小饱星球在哪里?”   霍小饱说:“在妈妈家旁边,小饱陪着妈妈。”   ·   ·   如果你想和别人制造羁绊,就必须承受流眼泪的风险。——电影版《小王子》   我们可以掉眼泪,但是,要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