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精阎王的心机判官》作者:玉师师   文案   战无不胜中二醋精攻 X 算无遗策狠毒人妻受   冥府毒瘤夫夫坑蒙拐骗、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三界巡回虐狗实录。   众人眼中的判官:心黑、记仇、鬼话连篇   阴天子眼中的判官:温柔、纯良、善解人意   判官眼中的自己:弱小无助又可怜   众人眼中的阴天子:霸道、凶悍、恃武行凶   判官眼中的阴天子:纯真、宽容、人畜无害   阴天子眼中的自己:地狱黑牡丹,冥界富贵花,倾国倾城,宜室宜家。   冥府众鬼吏:劝二位清醒。   阴天子攻,判官受。   本故事纯属虚构,一切都是作者瞎咧咧的,请勿当真。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魔幻 欢喜冤家 异闻传说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绝(判官),阴天子 ┃ 配角: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十方冥王 ┃ 其它:冥府,三界,鬼怪   一句话简介:冥府毒瘤夫夫秀恩爱实录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下午四点,冥府,会议室。   “投胎率……环比负增长8.33%,同比负增长6.76%,较以往数据,嗯……持续下滑,对此,我司经过多次研讨分析,认为原因有三,第一,亡灵转世需在阳界婴孩出生之际……”   枯燥的数据随着没有起伏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会议桌上的主位空置,左边首席上,判官单手支颐,另一只手在笔记本上漫不经心地移动。   一连串阴天子的Q版小人跃然纸上。   “咳。”牛头公冷着脸低咳一声。   判官笔尖停住,转了个笔花,淡然地掀过这一页,随手拿过手机。   没有新消息。   他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放下手机,抬头看向发言人,锐利而又冷漠的眼神从镜片后射出。   发言人不由自主地磕巴了一下:“再……再者,阳间某些城市经常发生暴力事件,导致死亡率畸高……”   “所以,”判官打断他冗长的发言,直接问,“转生司的策略是?”   发言人:“发函敦促阳间提振出生率,大量亡灵久久不能投胎,恐将造成冥界社会动乱。”   判官:“另外呢?”   发言人:“发函敦促阳间降低死亡率……”   “除了发函之外,冥府还能做什么?”   发言人沉默——阳间不爱生孩子,难道冥府能往人肚子里硬塞?   判官看向另一侧:“鬼政司有什么提议?”   鬼政司掌司正托着脸昏昏欲睡,冷不丁被点名,立即坐直身子,一脸茫然。   ——中央十二司之一的鬼政司主管亡灵的民事工作,包括组织拟订社会救助、保障鬼民生活、管理鬼才登记,以及婚姻、殡葬、志愿者服务等。   工作细碎繁杂,包罗万象,但投胎率持续下滑这个问题,怎么都跟鬼政司没有关系。   所以还是开会睡觉被发现了吧。   掌司心虚地小声道:“判官的意思是……”   判官淡淡地瞥他一眼:“设法增加工作岗位,安置有一技之长的游魂,至于那些生活无着又没有技能的流浪鬼,做好救助和培训工作,还有……”   他转头:“文卫司积极举办文娱活动,帮助亡灵建立对冥界的归属感和主人翁意识,传达“投胎并非唯一出路,长久做鬼依然精彩,幽冥既是风景,更是归宿”的思想精神。”   “是。”   会议结束,判官走出会议室,拿出手机,聊天框里没有新消息。   下拉,刷新,加载新页面,依然没有新消息。   身后传来白无常的脚步声,判官随口问:“陛下怎么没来开会?”   “谈恋爱去了。”   判官手指一顿:“谈恋爱?”   “出门前照了半个多小时镜子,来回换了八套衣服,刮完胡子还喷了香水,这要不是去谈恋爱,我把头剁给你。”   判官没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哈地笑了一声,收起手机。   背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剥糖纸的声音,空气中弥漫起熟悉的奶香味,判官回头看去。   “吃吗?”白无常剥了一个奶片塞进嘴里。   “不吃。”   “这玩意儿可都是你买的!”   “唔……”判官被唤起痛苦的回忆。   当年阴天子遭受巨创,沉睡七百年终于醒来,却化作婴儿重新发育。   自己堂堂摄政判官、冥府最高实权者,一笔判生死,执簿定阴阳,分分钟决定几千万亡魂的命运……硬生生混成了宝宝树高级会员。   甚至学会了辨别奶粉真伪。   谁知道阴天子不愧为万鬼之主,天纵奇才,三个月长到一米二,半年进入青春期,如今已经俨然是一只成年鬼了。   肩宽腿长、八块腹肌,还拒绝吃婴幼儿奶粉。   好不容易抢购的奶粉眼看着就要过期,判官灵机一动,拿来做“迎七夕·庆中元·冥府“爱与死亡同在”联欢晚会”的奖品。   白无常独得女鬼恩宠,一举斩获“最受欢迎男鬼差”称号,喜提奶粉八罐。   判官看着白无常手里的奶片,疑惑:“我抢购的不是奶粉么?”   “我堂堂无常司扛把子你让我天天冲奶粉?”白无常美滋滋地笑,“还是老黑有办法,做成奶片可以随身带着吃。”   正巧黑无常从旁边路过。   判官看着他魁梧的背影,一时失语——这位男鬼看上去孔武有力,谁承想骨子里还住着一个厨艺小当家。   “哎,老黑,等我一下,关于那几个逃逸的亡魂……”白无常把奶片往判官手里一扔,撒腿跑了。   判官抬眼望去,见他追上黑无常,一把揽住对方的肩膀,强行与之勾肩搭背而去,不由得笑起来,剥了一个奶片到嘴里。   还挺好吃。   他自己慢慢走回办公室,桌面上堆积着厚厚一叠文件——轮回巷大量亡魂滞留、枉死城发生暴力事件、幽都无相区路面开裂、黄泉水位上升、酆都稻研发进入最后阶段、冥湖发现新物种……   白无常推门进来的时候,判官已经处理了大半部分。   “走,吃饭。”   “等三分钟,我看完这份。”   “不等,”白无常没耐心地敲着门框,“快点,今晚食堂蒸蟹。”   蟹……   判官微微蹙眉:“麻烦,我不吃了。”   “你这是绝食以抗议吗?别啊,回头被陛下知道了,要迁怒厨师的,说不定从此螃蟹就从餐厅菜谱上消失,这对我们爱蟹一族太残忍了。”   判官低笑一声:“陛下没那么昏聩。”   “但也不是很贤明的样子,”白无常小声嘀咕,“最近越来越不贤明了,例会都不参加……”   判官:“定是有重要事情耽搁了。”   “比如说谈恋爱?”   判官手底工作未停,一边批着文件,一边淡淡地说道:“陛下是幽冥世界的天子,一举一动都无比重要,更何况是婚姻大事,如果当真谈恋爱了,那确实比出席例会更重要。”   “你这么淡定?”   “表象而已,我现在十分头疼。”   “哎?”白无常眼睛一亮。   判官批完一份文件,又拿起一份:“现下投胎率的麻烦仍未解决,排队等转生的亡魂能从轮回巷排到背阴山;眼看着中元节将至,为保证百鬼夜行顺利进行,整个冥府都严阵以待,你们无常司已经连轴转多少天了?陛下若在此时迎娶冥后……你算算要怎么加班吧。”   听到“加班”二字,白无常倒吸一口冷气:“不能娶!”   “娶不娶可不是你说了算的,陛下单身一千年,现在突然红鸾星动,咱们身为臣子,就算累到魂飞魄散,也得把婚礼办得漂漂亮亮,让我想想,伴手礼选什么,婴儿车可以直接继承陛下的,才买两年,还九成新呢……”   白无常茫然地眨眨眼睛:“怎么这就要办婚礼了?连婴儿车都选上了?你是不是带孩子上瘾?理智点,现在只是约会而已,还没到那一步吧。”   “万一陛下牵个手就怀孕了……”   “陛下是公的,不会怀孕,”白无常崩溃,“你在瞎咧咧啥呀?”   “知道我瞎咧咧你还在这废话?”判官挑眉瞥他一眼,“再不去餐厅,你的螃蟹连壳都没了。”   “再会!”白无常一阵疾风消失在门外。   判官停下笔,看着桌角有些萎蔫的白桔梗花,微微皱眉。   所谓谈恋爱之说肯定是白无常胡扯的,阴天子不是耽于私情的性格,那为何会缺席例会?   判官低头看向手机屏幕。   依然没有消息。   上一条聊天记录已经是十个小时之前,这太反常了。   他在忙什么?   难道真有了心仪的女孩?   怎么可能?   呵。   判官眼眸深沉,缓缓吁出一口气,拿起剩下的文件,继续浏览起来。   远处传来沉厚的钟声,鸦翅扑棱的黑影从窗外掠过,一盏盏灯火渐渐亮起,冥界的夜晚降临了。   寂静的阎罗殿中。   判官埋头工作,笔尖飞快地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   过了不知道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阴天子回来了?   判官抬头,看到白无常端着一碗汤面推门进来,鲜艳的蟹黄浇在面条上,甚是诱人。   “马面娘娘见你没来,特意让厨师给下的蟹黄面,”白无常将碗往茶几上一放,“过来吃吧。”   判官洗了手,走到茶几边,坐下吃面,暗想白无常看着不靠谱,其实很会照顾人,笑道:“多谢。”   “不用谢,”白无常道,“但愿你能记着我的好。”   哦?   判官心头一动:“你做了什么坑我的事情?”   “没有!”白无常斩钉截铁。   判官和善地笑了一声。   白无常直接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搓了搓胳膊:“你别这么小人之心!我就是随口一说而已——你记着我的好,给我们无常司多发点福利,如此而已!”   “哦。”   “……”白无常还是感觉心里毛毛的。   判官没再继续纠缠,低头吃面,吃了两口,想起一事:“你看看桌上那份文件。”   “大统领这份?”   “嗯。”   白无常拿起文件扫了两眼,就一脸嫌弃:“这大兄弟是不是忒落后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文言文写材料,建议他去上两天夜校,好好学一学我们现代鬼的行文风格。”   “别废话。”   “这可是肺腑之言。”白无常小声嘟囔,定睛看向文件,“大统领说业海不太平……”   业海是冥界和人界交接之处,阳间新死的亡魂在鬼差引导下渡过业海,才能进入冥界。   与此相对应,冥界的亡魂只要渡过业海,便能重返人间。   阴阳有界,阳间是生者的阳间,亡魂的前尘已死,应该去往属于幽冥的世界。若执着前世,混在生者之中,则必将影响阳间的秩序——夺其生气、扰其命数、损其寿元……   冥府一大工作就是阻止亡魂去阳间作乱。   幸而业海中浪涛诡谲、暗礁狰狞,还有穷凶极恶的凶兽恶灵潜伏在水面之下,形成了天然的边防。   不论鬼神,除非走官方航道,否则十死无生。   这些年冥府严抓航道,便有效地控制住了边防。   “偷渡?”白无常看完文件,挑眉唏嘘,“真是有钱能使鬼开船呀,我就纳闷了,阳间当真那么诱人?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要偷跑回去。”   判官:“别说风凉话,你是活够了才来冥界的,但大多数亡魂还没活够,否则轮回巷外也不会排那么长的队了。”   “真是令鬼费解……”   “我更费解的是,偷渡反阳的亡魂增多,为什么我们在阳间的鬼差却没有任何反馈?”   白无常神色严肃起来——无常司两项工作:阳间缉魂和幽都警备,自己作为掌司负责幽都警备工作,而阳间缉魂则交由副司黑无常分管。   “老黑绝对没有问题,”白无常正色道,“我以鬼格担保。”   判官心道你有鬼格么?横了他一眼,平静道,“我从不怀疑黑无常,只是觉得奇怪。”   白无常点头:“以老黑的工作能力,如果偷渡反阳的亡魂增多,他必会察觉,除非……”   判官:“那些亡魂根本没有回到阳间。”   “那去哪儿了?”   判官微笑:“这恐怕要依赖贵司的调查了。”   “不不不,”白无常一个激灵瞬间端坐,认真道,“中元节将近,我司为‘百鬼夜行’的顺利进行正在加班加点,绝没有多余精力调查此事。判官大人,属下觉得这事儿既然是大统领提出来的,那就他调查好了,谁发现谁治理,没毛病。”   判官:“大统领正在业海主持海军夏训,忙得很……”   “我也忙得很啊!”白无常叫道,“要不你让鬼政司负责,或者刑狱司……斩邪司……转生司……”   都很忙啊。   判官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嘀咕:“手头还有哪些闲人可以用呢……”   白无常沉默片刻:“我知道一个闲人。”   判官没有出声。   白无常忍了半晌,还是没有忍住,拍着桌子道:“让陛下不要谈恋爱了啦,大家都忙到头飞,他还在风花雪月!你看你连碗面条都不能专心吃,他却有时间去吃烛光晚餐。”   “烛光晚餐?”   “我猜的,这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   白无常:“堂堂阴天子,怎么会被一个狗尾巴草精糊住懵懂的双眼?”   “狗尾巴草精?”   白无常蓦地闭了嘴,眼神飘忽。   判官发现自己这碗面条是真的没法专心吃完了,放下筷子:“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白无常:“呃……”   一个月之前,阴天子体验无常司工作,押送一批亡魂渡海来到冥界,其中有一只狗尾巴草精,娇俏可爱,相谈甚欢,眉来眼去,情意绵绵……   “叙述事情不要加太多感情色彩。”判官冷静提醒。   “我感情丰富。”白无常随手揪下桌角一朵白桔梗花,拈花轻嗅,小声道,“现在草精在真如区的芬芳花店打工。”   判官的目光下移,落在花束间坠下的小圆牌上,只见漂亮的花体字——芬芳の魂。   作者有话说:   阴天子攻,判官受   战无不胜的中二醋精攻,算无遗策的狠毒人妻受   双向明恋   互相认为对方天下第一纯真善良 第2章   “如你所见,现在冥府的鲜花供应商,就是芬芳花店,”白无常晃晃手里的白桔梗花,啧了一声,“判官大人,以你对陛下的了解,他这是不是假公济私,给自家小情儿开了个后门呢?”   判官若有所思:“供应商是两周之前换成芬芳花店的。”   白无常:“那个草精就是两周之前入职芬芳花店的,咦,这么说,她可是一入职就作出了大业绩,陛下的男友力真强。”   判官似笑非笑地瞥了白无常一眼:“你挺羡慕?”   “不敢不敢。”   “为何不敢?我看你挺敢的,不如你努力一下,让陛下为你大施一番男友力,别说什么偷渡案了,你案头上积压的那些工作,陛下都能给你一笔勾销。”   白无常听着他轻柔的声音,感觉后背凉凉的,挣扎:“偷渡这事儿,我真没时间去查。”   “没时间查案,却有时间在这里八卦领导的感情生活?”   “我是来给你送饭的!”白无常拍案而起,“你这个黑心的崔扒皮,我就该由着你饿死。”   “咦?”判官惊讶地说,“我不是鬼么?不吃饭仿佛也饿不死。”   白无常转身就走。   判官:“等等。”   白无常重重地哼了一声,心道就知道你还是体谅我的。   判官扬起大统领的文件:“把材料带回去好好分析,偷渡这事……”   “不管。”白无常头也不回地走了。   判官看着门外瞬间便空无一人的走廊,无奈地笑叹一声气,自己翻开文件又看一遍,寻思:冥府近期工作繁重,各司都不得闲,难道真得请阴天子亲自去查?   可他在哪里?   谈恋爱之说是白无常瞎咧咧的,那个草精呢?   总不至于也是杜撰出来的。   判官目光落在桌角的白桔梗花上,思索片刻,终还是走出办公室。   “坐不住了?”白无常冷冷的声音在门边阴影里响起。   判官:“……”你不是走了吗?   白无常揽住他的肩膀,哼哼:“念在你经常发奖金的份上,让你搭一次车。”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   “哼,几百年的老同事了,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幽都四区之一的真如区繁华荣盛,一辆银白色超跑从喧闹的街道风驰而过,两侧灯红酒绿,鬼魂们尽情享受着丰富的夜生活,笑语震天。   芬芳花店开在闹市边缘,一个略带三分冷清的街道尽头。   跑车一个漂移,急刹在花店门口。   判官逃也似的下车,用力按住太阳穴,感觉快要魂飞魄散了。   “你怎么了?”白无常转着车钥匙潇洒下车,瞥一眼扶着车门一脸痛苦的判官,“晕车啊?你也太娇气了。”   判官横他一眼,不想浪费唇舌教育一个毫无自觉的混蛋。   “这里夜色还挺美。”白无常的目光越过满街灯火,落在远处的山峰上,只见一线灯光沿着山腰蜿蜒而上,如同一条火蛇,渐渐隐入阴沉的夜云中。   那是烛冥山,幽都最高峰,恋爱圣地。   判官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山顶新开了一家温泉酒店,等你闲下来可以和黑无常去享受一番。”   “疯了吧,”白无常道,“泡温泉当然要和红颜知己一起,跟老黑去那叫加班。”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芬芳花店。   “欢迎光临,”一个小花妖甜甜地笑,“本店马上要打烊,鲜花大降价,二位先生看看喜欢什么花?”   花店中芳香四溢,令人心旷神怡。   判官不禁多嗅了几下,笑起来:“还有白桔梗吗?”   花妖:“啊,不好意思,今天的桔梗花被一个大客户包圆了,您要不考虑一下白玫瑰?”   “好,请帮我包几支。”   鲜花到了晚上,状态已不是很好,花妖费了一些功夫,才挑选出九支不错的白玫瑰,一边手脚麻利地包装,一边不好意思地解释。   判官:“没事。”   他本来也无意买花,只是一时起意想来看看这个芬芳花店。   而此时此刻站在店中,却又觉得自己这个“一时起意”当真荒唐——阴天子不可能恋上什么来历不明的狗尾巴草精,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小姐姐,”白无常笑嘻嘻地和花妖聊天,“我上次来你们店里,还有个草精,她今天不上班吗?”   花妖:“你说小穗?翘班约会去啦。”   “她有男朋友?”   “是啊。”   白无常意味深长地看了判官一眼,问花妖:“长得帅吗?”   “可帅了。”花妖将包装好的白玫瑰递给他们,好奇,“你问这个干嘛?难道你也喜欢她?”   白无常:“不行么?”   花妖掩唇笑道:“当然行,只是你没机会了。”   “嗯?”   “今天是小穗冥寿,她男朋友在烛冥山的温泉酒店订下烛光晚餐,会求婚的哦。”   “!!!”白无常倒吸一口凉气,一巴掌拍在判官肩头:“夭寿了!怎么办?”   判官接过花束,对花妖点头告辞,转身往门外走去,轻笑:“什么怎么办,人家求婚关你什么事?你暗恋草精还是暗恋她男朋友?”   白无常:“啧,这就没意思了啊,陛下要跟外面的小鬼烛光晚餐了!”   “哦。”   “……你不信?”   “不信。”   “为什么?你这么看不起陛下的魅力吗?”   “不是。”   “那为什么?”   判官笑眯眯道:“因为他没有钱。”   白无常倒吸一口冷气:“你真没给他零花钱?崔绝你想什么呢?陛下都性成熟了,出门连买包烟的钱都没有!”   “我没有允许他抽烟。”   “……”   旁边突然没了声音,判官疑惑地看过来。   “哥。”   白无常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压低声音,认真地问:“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想谋反?”   阴天子苏醒两年还没亲政,冥府大小事务依旧唯判官马首是瞻,坊间传闻,判官擅权,是早已经有了不臣之心。   “啰嗦什么,”判官挥开他的手,“开车。”   白无常发动车子,一路上喋喋不休,严厉抨击这种不给阴天子零花钱的恶行。   判官揉着太阳穴,头痛欲裂,觉得他突如其来的忠心十分可疑。   “总之,”白无常严肃地说,“你必须给他钱,不然……”   “嗯?”   “不然……不然他怎么有钱还我???”白无常崩溃大叫。   原来如此。   判官一笑,云淡风轻地表示:“关我什么事。”   “我去你大爷!”白无常承受着破财的莫大风险,不禁开始阴谋论:“你俩是不是合伙骗我钱来了?”   “那倒不至于,我要是想骗你钱,根本不用跟陛下合伙。好了,先不说那些有的没的……”   白无常也头痛欲裂了,心道什么叫有的没的,那是我的血汗钱,我勾了一个又一个小鬼辛苦攒下来的!   判官看着窗外的景色:“这不是回冥府的路吧。”   白无常:“当然不是,你太可恶了,我准备把你抛尸荒野。”   话未说完,一阵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白无常接起电话:“喂,老黑,嗯,我马上就到了。”   判官状似不经意地问:“黑无常找你约会?”   “别闹,我跟他不熟。”   判官笑了一声,心道共事好几百年了,你俩不熟。   “我们只是普通同事,”白无常道,“他打电话告诉我,烛冥山温泉酒店发生凶杀案。”   判官愣了愣:“哦。”   白无常:“……你这什么反应?”   判官:“查案是你无常司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把我放路边就行了,我打电话让牛头公来接。”   白无常:“你是统率冥府的判官啊!哪件事跟你没关系?请你有点职业道德。”   判官困惑:“共事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认为我会有职业道德那种东西?把我放路边……”   “不放,我赶着要去烛冥山,有本事你自己跳下去。”白无常一脚油门狠踩,银白色超跑瞬间提速,在夜色如同流星一般地飞上了烛冥山。   时值子夜,酒店里灯火通明,白无常甩上车门,大步走去。   黑无常正从门内走出来,迎面遇见,打声招呼:“你们来了,呃,判官为什么还带着花?”   判官看一眼手里的玫瑰花束:“顺手拿的,这不重要,具体什么情况?”   三人走进电梯。   判官疑惑地看向黑无常,又问一遍:“具体什么情况?”   “……”黑无常和他两面相觑。   判官:“?”   “哦哦哦,老黑,”白无常突然出声,“你刚才不是在电话里说一对情侣发生口角,男的把女的魂魄给捏碎了么?”   黑无常:“嗯。”   判官意味深长地看了白无常一眼。   “看我干什么?早点还我钱。”白无常视线飘忽,小声嘀咕了一句之后,转而对凶杀案大加评论:“什么仇什么怨,大家都已经只剩魂体了,这么一捅,直接魂飞魄散,连转世都没有,好玩吗?”   黑无常:“嗯。”   “嗯什么嗯?”白无常怒道,“堂堂无常司二把手,你的字典里只剩下‘嗯’这个字了吗?”   黑无常诧异道,“你生气了?”   “没有。”白无常挤出一脸和善的笑容,“我现在非常快乐,日你大爷。”   黑无常:“……”   电梯缓缓上行,判官安静地立着,低眉垂眼,看着手里的玫瑰。   “叮……”   电梯门打开,花香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条灯影黯淡的走廊,走廊尽头通往天台,两侧摆满白色桔梗花。   判官踏着花香,心腔没来由空旷起来,清风穿胸而过,似有一根细弦,在脚步落地的瞬间被清风拨动。   踏进天台的一刻,耳畔响起铜漏滴水的声音。   嗒。   子时到了。   一声响指,鬼火乍现,顶楼天台上,磅礴的死气汹涌浮动,在夜色中化作一池黑水,无数白色莲灯亮起,映亮摆在死气海中的白骨餐桌。   餐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蛋糕塔。   阴天子坐在桌边,少年初长成的身量尚显单薄,修长双腿闲适地交叠,逐个点亮蛋糕塔上的蜡烛,抬眼看向判官:“听到铜漏的声音了吗?”   判官:“嗯。”   阴天子:“子时已过,是新的一天了。”   判官在火光中缓步走去。   听到阴天子低沉而又温柔的声音在夜风里响起:“冥寿安康,我的判官大人。” 第3章   “所以,”判官走到桌边,看着蜡烛上荧荧的鬼火,“一切都是骗我的咯。”   他清瘦素白、眼角弯弯,在青幽火光下越发显得眉眼含情。   阴天子笑着看他:“难道真能骗过你?”   判官抿唇:“白无常说,你出门前照了半个多小时镜子,来回换了八套衣服,刮完胡子还喷了香水……”   阴天子的脸色阴沉下来。   白无常连声道:“陛下,你听我解释,这是必要的修辞手法,哎等等,”他转头看向判官:“你从那时就没相信我?”   黑无常平静指出:“你不负责陛下的内务,应该不知道他出门前做了什么。”   “但我可以猜啊,或者也可能是马面娘娘告诉我的。”白无常弱气地辩解。   判官笑了一声:“不可能哦,陛下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根本不需要做你说的那些事。”   “???”   白无常觉得你这个谄媚的角度太离奇了!   “好了,不纠结这个了。”判官拉开椅子坐下,将手里的花束摆放在桌子上,慢慢拨弄两下花瓣,笑着问阴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阴天子低头看着他:“上周,鬼政司提议要为你举办冥寿宴会,被你拒绝了。”   判官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时考虑到没必要劳民伤财。”   “冥府倒闭了么?”   “嗯?”判官一愣。   “那为什么连你的寿宴都要省,养不起你么?”阴天子哼了一声,向旁边伸出手去。   白无常迅速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王冠送上。   阴天子将王冠戴在判官头上。   判官感觉头顶一沉,伸手摸去:“什么东西?”   “生日帽,别动。”阴天子按住他的手,递过去一把蛋糕刀,“许愿,然后切蛋糕。”   判官:“这么世俗的流程也要……”   “啰嗦。”   一声响指,死气海中漂浮的莲灯全部熄灭。   周围一片黑暗,夜空无星,四下沉寂,连几分钟前还灯火通明的温泉酒店也仿佛已陷入睡眠。   天地间只剩眼前蛋糕上荧荧的鬼火,和阴天子灼灼的双眸。   判官万没想到自己堂堂冥府权臣,有朝一日会被硬按在蜡烛前许愿,和阴天子对视片刻,失笑,移开视线。   白无常在后面戳戳他的背:“别只顾着笑啊,蜡烛都快烧完了,你再不……”   “多嘴。”阴天子打断他。   白无常郁闷地咬了下舌头,觉得陛下果然昏聩。   判官沉思片刻,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底默数了三秒后,吹灭蜡烛。   烛灭的瞬间,阴天子打了个响指,死气海中的莲灯齐齐亮起,酒店也恢复了热闹。   楼下在举办寿衣派对,音乐家吹响唢呐,穿着性感寿衣的男鬼和女鬼在舞池中翩然起舞。   天台上,判官抬起眼眸,看到阴天子正在看着自己:“想问我许了什么愿?”   “不,”阴天子摇头,“说出来就不灵了。”   判官弯起笑眼。   都说对着蜡烛许愿就能美梦成真,可惜自己没有美梦,也不需要执念成真。   生活太幸福,真是平白辜负了烛火。   几个人分了蛋糕,判官和阴天子悠闲地靠在天台栏杆边,俯瞰向广袤的幽冥大地。   烛冥山是幽都最高峰,站在山顶望去,视线可以越过鳞次栉比的建筑,直直望向远处的冥湖。   子夜时分,繁盛如幽都也渐渐陷入沉眠,夜雾在昏黄的路灯间盘旋,将灯光折射成朦胧的泡影。   天下靖平,海晏河清。   阴天子:“我沉睡的这700年,你把冥界治理得很好。”   判官:“是群策群力的成果,并非我自己的功劳。”   阴天子:“你不需要谦虚,我心里清楚,你吃了很多苦。”   “是吗?”判官歪了歪头,“我怎么没觉得有什么苦呢?”   阴天子侧过脸看向他,光影落在他头顶的王冠上,纯净的金刚石折射出璀璨光华,和镜片一角镂雕的银花相映成辉。   镂银的眼镜是他送的,镶钻的王冠也是他送的。   但他突然后悔了。   ——珠光宝气太过夺目,映得镜片后的眼眸黯淡了光芒,只觉一片模糊的黑。   明明那双眼睛是极美的。   判官笑问:“这样看我……我脸上沾奶油了吗?”   “嗯。”阴天子伸手,在他干净光滑的颊边轻轻抹过。   万鬼之主的手指本该冰冷刺骨,判官却觉得仿佛有一团火舌,在自己脸上放肆地舔过。   一种轻柔却又滚烫的触感,从脸颊蔓延,爬上眉梢,爬上耳垂,怪异,又令人眷恋。   他还想继续,抚摸却已中止。   阴天子收回手,放眼望向远处星罗棋布的万家灯火,问:“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判官感觉被他碰触的地方像着了火,很想摸一摸,抬起手又觉得不妥,僵了一瞬,抚在心口,叹一声气:“居然直接问寿星,如此没有诚意,真是叫人伤心啊。”   “哈。”阴天子笑起来。   判官仰脸:“我想想,是要金银呢,还是要美人呢……”   “这些我都想过,但无论金银还是美人,他们都配不上你,”阴天子淡淡地说,“如果可以,我想把整个冥府送给你。”   不远处吃蛋糕的白无常一个急回头,差点拧断脖子,捂着脖颈瞪阴天子:这是什么昏君发言???   夜深了,热闹的温泉酒店也渐渐归于安静,墙体上的灯条熄灭。冥界没有星月,暗沉的夜色里,只有漂浮在死气海中的莲灯还有着细碎星光。   判官闭了闭眼。   阴天子:“累了?”   “不累。”判官打起精神,弯起双眸微笑,“难得有这样的悠闲时光,怎么会累?”   “逞强,那就回去吧,确实不早了。”   判官将没有吃完的蛋糕收拾好。   阴天子低头看着他,沉默片刻,语气复杂地问:“你喜欢这个味道?”   “喜欢。”   “那明天我再做……再让厨师做一个,”阴天子道,“你别上手了,黑无常,找人来收拾。”   黑无常点头:“是。”   说话间,判官已经将蛋糕打包好,说实话,自己对这味道没有特别喜欢,但阴天子一片心意,怎能浪费。   阴天子声音低沉而温柔:“你如此勤俭,真是让天下官员汗颜。”   “没这么……”   “我知道,你这些年吃了很多苦。”   “不是……”   “冥府有你,何其有幸。”   判官抿唇轻笑。   白无常茫然地看了看他们,感觉气氛莫名奇怪,捂着嘴小声问黑无常:“怎么回事?这两人在说什么?”   黑无常:“不懂。”   几人走下天台,准备摆驾回阎罗殿。白无常吃蛋糕吃得很满足,连看判官也顺眼了很多,拉他衣袖:“那个……陛下借我的钱……”   判官笑眯眯:“冤有头债有主,你扯我袖子做什么?”   白无常委屈道:“财政大权攥在你手里,我不找你找谁?”   判官诧异地咦了一声:“所以,你是花我的钱,给我办寿宴?奇怪,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如此聪明呢?你不该在无常司啊,鬼政司财务处才是你的舞台。”   “哎!”   “安静一点,白处长。”   “怎么还给我降级了呢?”白无常怒了,“我明明是功臣啊!要不是我建言,你哪来的难忘今宵?”   “哦,”判官了然道,“原来这个馊主意是你出的。”   白无常噎住。   两人声音稍大了一些,阴天子转过头来:“你们在说什么?馊主意……是说今夜的事情吗?你不喜欢?”   “不是,”判官巧笑倩兮,“我说白无常向来爱出馊主意,没想到今天却是实打实的惊喜,我很喜欢。”   阴天子眉眼柔和起来:“嗯!”   判官的手机震了一下,进了一条新消息——   世事无常爱有常:祸世妖妃!!!   噫……判官心道要不是还想继续压榨他,这种诽谤上司的行为是一定要拉黑的。   妖妃?   呵,搞清楚,在下可是个佞臣。   手机又震了一下。   世事无常爱有常:还钱!!!!!!   拉黑。   走出酒店的时候,黑无常已经将车开到门前,白无常拉开车门,请两位领导上车,却见阴天子转过头去,望向夜空。   判官:“怎么了?”   阴天子眉头一锁:“怨气。”   夜已至深,天地俱寂,巍峨高耸的酒店大楼安静地矗立在黑色浓云之下。   白无常也仰起头:“尖叫声……不好!”   “什么?”判官什么都没听见,茫然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却只看到一排排灯光晦暗的酒店窗户。   身边两道疾风刮过,黑白无常已双双冲出。   兵分两路,白无常疾掠进酒店,黑无常背后展开巨大的黑色羽翼,腾空而起,直接从酒店外墙飞了上去。   判官下意识追了两步,他没有修为,跟不上他们的速度,只一眨眼,已经没了白无常的身影。   一条手臂从后腰揽上。   判官腰线一僵,感觉一股熟悉的气息将自己牢牢包围。   “抓紧,”阴天子低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起飞。”   判官身体一轻,被阴天子带着飞奔出去。   电梯太慢,阴天子直接从楼梯间盘旋而上,呼呼的风从上灌下,判官只觉满耳喧嚣、光影凌乱,头已经晕了。   几秒钟后,疾奔骤停。   阴天子松开手。   判官踉跄两步,一只手狼狈地抓住阴天子的手臂,另一只手用力按住太阳穴,感觉自己魂魄都快散了。   阴天子重新扶住他。   “嘭……”一声巨响,白无常踹开了酒店房门。   黑无常已经破窗而入,羽翼收起,掌中勾魂索化现,牢牢缚住一个狼狈的鬼魂。   “哎,又比我快。”白无常理了理额发,不爽地嘟囔。   黑无常:“我直接飞的。”   “会飞了不起?啧,太快可不是好事。”白无常哼了一声,揪起鬼魂,上下打量了一番,出声:“小鬼,我很佩服你的运气呀,冥府两位大佬都在,你挑今天犯案?”   鬼魂被勾魂索紧紧缚住,惊惶地挣扎:“你们……”   “今天还是判官大人的好日子,”白无常道,“你猜陛下会不会顺手拿你当烟花放了?”   判官:“别胡扯,说正事。”   黑无常伸出手,掌心一把淡绿色的碎粒,细看犹如草籽。   是细碎的魂片。   白无常皱眉:“看这些魂片的样子,死者是个草精……草精???”   他猛地转头看向阴天子:“是芬芳花店的那个小穗?”   “嗯。”阴天子早已感应出魂片中的气息。   判官轻声道:“将魂片送去补魂司,看能不能修补完全。”   在场的各位都明白,魂体破碎成这个样子,纵然补魂司有织天之能,也修补不了。   这个与男朋友来甜蜜过生日的狗尾巴草精,已经魂飞魄散了。   房间里有酸涩的红酒味道,桌子上还有翻倒的蜡烛,烛泪淌出长长两道红痕,判官伸手摸了一下,尚未凉透。   白无常揪起鬼魂,目露狰狞:“她满心欢喜来和你庆祝生日,结果你把她杀了?”   “是误会……”鬼魂颤抖着呜咽,“我也不想的……我那么爱她,可是她……她变心了……” 第4章   回冥府的路上,判官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   过了不知道多久,车子停下来,判官心知该下车,却一时懒怠,不想动弹,感觉到身边阴天子下了车,刚准备睁开眼睛,身侧的车门忽然打开,一股熟悉的气息倾压过来。   黑无常:“判官他……”   “嘘,”阴天子压低声音,“别吵醒他,他很累。”   判官感觉身体一轻,被阴天子抱起,缓步走去。   冥府包吃住,但鬼吏们大多有自己的坟头,平时也不太加班,大家都会回坟休息。   除了判官。   自从700年前阴天子受创沉眠,他开始统领冥府大权,就为了方便加班,直接在判官院辟出一间卧室。   这种敬业精神,白无常不止一次表达过费解——工作嘛,恰饭而已,如此热爱,怕不是得了什么精神疾病吧?   被轻轻放在床上,判官犹豫片刻,终还是睁开眼睛,冷不防撞入一双深邃的眸子中。   万鬼之主的眼神,炽热得有些超出身份了。   阴天子:“子珏……”   判官移开视线,轻笑:“多谢陛下。”   阴天子:“不须客气。”   两人都没有再出声,简洁到空旷的卧室,忽然有了突兀的拥挤,周围静谧无声,静谧得能令人听见喧嚣的时间流逝声。   判官:“不早了,你该回去休息。”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拿出一个盒子放在床头,转身走出卧室。   听见房门关闭的声音,判官又眯了一会儿,才伸手拿过那个盒子,打开,是一对精雕的白玉袖扣。   双玉相合为珏。   “生日礼物么?”判官笑起来,懒洋洋地倚在床头上,脑中不断浮现出今夜阴天子的样子。   ——他再一次长大了,少年飞扬的眉眼在鬼火映照下俊美无俦,和记忆中的样子渐渐重合。   第二天,判官走进办公室,黑无常正坐在沙发上等他。   “怎么是你?”判官问,“白无常呢?”   黑无常扬起手里的报告:“审了一夜,熬到写完报告,天亮才合眼。”   听到白无常如此凄惨,判官心情大好,接过报告,边看边走到桌边坐下,顺手端起茶杯,水温正好,浓淡适宜,不由多喝了两口。   因一夜噩梦而发苦的舌根瞬间清爽三分。   判官:“咦……”   黑无常:“怎么?”   判官:“你泡茶的水平比白无常好多了。”   “……”黑无常顿了一下,语气复杂:“谬赞。”   判官笑道:“是真的,他昨天差点苦死我,那个茶叶杀手。”   黑无常沉默。   判官又喝了口茶,觉得黑无常果然如他好搭档所言,是天下第一无趣之人,但这样一个无趣之人既会做奶片又会泡茶,真是奇哉。   “茶是陛下泡的。”   “嗯……嗯?”判官挑眉。   “茶是陛下泡的。”黑无常又说了一遍。   他的声音低沉平淡,却仿佛在安静办公室里放了个炮仗,炸得判官几乎耳鸣。   判官:“……”   黑无常拧开随身携带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表情有一瞬间扭曲:“你说得没错,白骨笑果真是个茶叶杀手。”   “找时间送他去茶艺班进修。”判官干巴巴地说,将注意力放到审讯报告上。   阿茂和小穗在阳间认识,去年病死,由编号为2143135的鬼差引渡来到冥界,根据城隍庙的记录,此人生前有插队、骂人、闯红灯、占小便宜等诸多陋习,刑狱司判定罪业为F级,在官办工厂服役十个月。   小穗上个月新死,生前未造恶业,无罪释放。   彼时阿茂劳役正好结束,两人在幽都破镜重圆。   阿茂不喜欢冥界永远晦暗的天空,想进入轮回,转世重生,然而转世之后将会洗去现有的记忆和情感,也会忘记小穗。   三思之后,他决定偷渡。   小穗却不愿犯险,双方在酒店发生争执,不慎失手,终成大错。   判官:“阿茂为什么说小穗变心了?”   黑无常:“因为小穗不肯跟他一起偷渡,阿茂认为她或许在幽都交了新男友。”   判官:“有证据吗?”   黑无常:“没有,纯属臆断。”   “嗯。”判官点头,继续看向报告,问道:“阿茂打算怎么偷渡?”   黑无常:“在止观渡口出海,乘船离开。”   判官:“乘船……是藏身在正常的轮船中,蒙混出鬼门关,还是另有一船,可以避开官方航道,强渡业海?”   “说为了避免消息泄露,偷渡客事先并不知道具体途径,到时自会有蛇头带他们登船。”黑无常道,“按常理讲,业海中有那么多凶兽恶灵,一般人应当不会选择强渡……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怀疑?”   判官眉头微皱,轻声道:“大统领说最近业海不太平。”   黑无常:“就目前的结果,这应当只是一次普通的情杀事件,涉案双方都是普通亡魂,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判官:“这个小穗的身份有问题。”   黑无常惊讶:“怎么说?”   判官敲了敲手底的报告:“这里面说小穗生前未造恶业、无罪释放。但世间生灵,无不三业加身,除去勤修戒定慧的皈依者,常人很难达到‘明心见性、罪业清净’的境界。”   黑无常:“或许是先天的纯白之魂。”   “如果当真有那样的先天之能,”判官低笑一声,“我想,她应该不至于沦落到在垃圾堆里找男友。”   黑无常:“……这样?”   “不止这样。”判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状似不经意道:“白无常说,陛下这段时间对这个女孩十分关切。”   黑无常立刻正色:“陛下跟她是清白的。”   “……”   判官心道:这么认真做什么?我当然知道他们是清白的,自家这个陛下前生或许桀骜不羁,但今生是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他心里在想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吗?   “我只是想说,”判官道,“小穗是陛下亲自引渡来冥界的,他或许发现了什么,才会在之后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关注。”   “不错。”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判官抬头,看到阴天子信步走进办公室,年轻的眉宇之间英气逼人,步履带风,令人见之忘愁,不由得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阴天子:“来视察你的工作。”   判官低笑:“我大概还算称职。”   “你是太称职了,”阴天子哼了一声,“今天是你冥寿,按例可以休息一天,为什么还在工作?”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判官问,“陛下口渴吗?”   黑无常站起身,准备去泡茶。   “不用。”阴天子抬手制止,他知道判官那句话只为了挤对自己:口渴吗?口渴就喝茶吧。哦,提起喝茶,那我们就来说道说道——你自己一早给我泡好茶水,难道现在才发现我又来工作了?   眼前这双洞察一切的眼神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黑无常停下倒水的动作,疑惑地问:“陛下不渴吗?”   “不渴。”阴天子说着,伸手端起判官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重重放回他的面前。   黑无常:“……”   阴天子抬了抬手,对判官示意:“继续。”   “关于这个小穗的身份,”判官仿若无事发生过,平静地问:“陛下关注了这么长时间,瞧出什么端倪了吗?”   阴天子:“这个草精的档案是假的。”   判官:“哦?”   “她的阳寿未尽。”   “如果枉死,来到冥界应该会喊冤,但她没有,莫非是自杀?”   阴天子:“想必你已经猜到原因。”   判官:“阿茂一年前病死,小穗一定很思念他,于是想自杀来和他相守,但是阳寿未尽的亡魂会先进入枉死城,与其他亡魂隔离开——这是冥府的规矩。小穗想来冥界又不想进枉死城,便篡改了档案,至于为什么是纯白之魂……大概也是暗箱操作的结果,为了躲避针对生前罪业的刑罚?”   阴天子点头。   “这么说来,负责记录阳间个人生平的城隍似乎出了不小的纰漏啊。”判官低头翻了翻报告,“小穗和阿茂的籍贯都是白邺市,黑无常,你拿我的手令去刑狱司,调阅近半年来原籍为白邺市的亡魂档案,我怕这样的暗箱操作不是个例。”   “是。”黑无常领命而去。   判官抬眼看向阴天子,苦笑:“陛下一来视察,便发现了臣的工作失职,这可如何是好?”   阴天子闲适地坐在桌边,拿起判官笔把玩,闻言随口道:“罚你呗。”   “哦?怎么罚?”   “就罚……”阴天子目光在他身上慢慢转了一圈,移开视线,哼了一声,“罚你以后不许再满口君君臣臣的,烦。”   判官错愕。   阴天子将笔往桌上一扔,站起来走了。   判官望着他远去的年轻背影,不禁扶额:这是……青春期叛逆?   可是,陛下,您才两岁啊!   黑无常的效率很高,当天便将亡魂档案查阅完毕:“你猜得没错,这段时间——准确的说,是这一个月来,白邺市亡魂的无罪释放率远超其他省市,甚至是隔壁松亭市的八倍,恐怕城隍那边出问题了。”   判官翻阅报告,仔细比对表格里的数据,脑中迅速盘算:“白邺市城隍是谁来着?”   黑无常:“东方有雪。”   “哦,是位十分有能力的老同志了,我记得他是护阵师出身,在刑狱司工作很多年,后来调职成为白邺城隍,有着丰富的阳间工作经验。”   黑无常神色有些怪异。   判官大笔一挥:“让白无常跑一趟吧,他也很久没有去阳间公干了,就让他做一次钦差大人……”   说着,飞快地签好了出差文件。   黑无常接过文件,欲言又止,脑中浮现出之前白无常的抱怨——   “那奸佞小人一定会公报私仇的,我的钱八成打水漂了,唉……说实话陛下昨晚那一出也太尬了,什么生日惊喜、什么烛光晚餐……初中生谈恋爱吗?崔绝一定被尬到浑身起毛了,但他不会怪罪陛下,锅一定全在我的身上!天地良心,这馊主意难道全是我出的吗?陛下不起头,我会主动策划这一切吗?唉,我真可怜,陛下犯的中二病,到头来却喂我吃药,还不还我钱,崔绝这个变态,一定会惨无人道蹂躏我的,我越凄惨,他越快乐,唉,我们也是命苦,居然和一个变态共事了几百年!”   黑无常不动声色观察着判官的眉眼,发觉他虽然没笑出声,但眉梢眼角都布满喜悦。   果然蹂躏白无常使他快乐。   “为什么这样看我?”判官好心情地问。   黑无常正色:“白骨笑一贯负责幽都警备,阳间事宜都是由我负责的。”   “欸~~”判官笑眯眯地解释道,“中元节马上就到,你在布局百鬼夜行相关的准备工作,这可是我们冥府近期的重中之重,不容出一点差错的,去城隍庙查案这等小事,就交给白无常吧。”   黑无常听完,沉默下来,憋了又憋,还是没有憋住,耿直出声:“你故意的吧?”   判官一脸困惑:“此话怎讲?”   黑无常看他满脸真诚,不像有诈的样子,但让白骨笑去阳间查案这事……整个冥府谁不知道白骨笑早年欠了东方有雪的情债,结果被勒令不许进入城隍庙,进一次就暴打一次? 第5章   白无常万没想到判官非但欠钱不还,还如此报复自己。   堂堂无常司掌司几乎当众撒泼,扬言若非逼他去调查东方有雪,他就大白天吊死在阎罗殿门口。   判官果然大为惶恐:“这该给保洁阿姨增加多少麻烦?可怕,后勤的费用支出已经很大了!”   “谁都别拦我!”白无常抓着绳子,“我就要当场上吊!”   还是阴天子宅心仁厚:“算了,我去吧。”   判官:“不可,城隍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无所知,陛下万金之躯,岂能亲涉险境?”   “为避免陛下涉险,不如崔绝你亲自去吧。”白无常冷笑,“反正你也有日子没下基层了,正好去阳间走一遭,吸点人气儿。”   言下之意:崔绝你鬼气森森,十分没有人性。   阴天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白无常立即改口,语气庄重肃穆:“不若判官大人随侍陛下前去,考核官员业绩,慰问在外侨鬼,顺便体恤民情,并且……”   “嗯?”   白无常一脸佞臣的谄媚:“并且,明天就是七夕了。”   判官一笑。   白无常瞬间毛骨悚然,一骨碌躲到黑无常身后:“好哥哥,你别这样,我是真的不能去,别说我进不了城隍庙,我连鬼门关都过不去的。”   黑无常冷声:“你在鬼门关也有情债?”   “没有没有,”白无常连声否认,“就是……就是跟鬼门提督打过一架……而已,后来他把我拉黑了,弄得我现在出入境特别麻烦。”   鬼门提督是镇守在鬼门关的阴兵大将,掌管鬼魂的出入境事宜,受军部直辖,照理不该和隶属中央十二司的京官白无常有什么过节。   判官解释:“鬼门提督是东方有雪的师弟。”   阴天子了然。   黑无常:“听起来是你活该。”   白无常:“闭嘴,跟你无关。”   黑无常眼眸沉了沉,没再应声,白无常隐隐觉得自己语气过重,似乎不该呵斥他,清了下嗓子,拉着他谈论起无常司近日的工作安排,一脸的“我想转移话题”,黑无常眸色更沉了。   阴天子没再理会他们两个,日常操作,看得麻木了,转向判官,想邀请他一起去阳间,但目光扫到桌面上等待批阅的海量文件,又犹豫了。   ——他的判官是工作狂,与他案头的工作相比,自己的无礼要求不是很有竞争力。   “白掌司的建议确实有几分道理。”   阴天子抬眼看向他。   判官苦笑道:“东方有雪是我任命的白邺市城隍,他工作上出了问题,我应该负起责任。”   阴天子沉声:“不是你的责任。”   “我想去亲自调查,”判官思索良久,“只是手头这些工作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目前大统领在业海夏训,总督主在妖界执行特殊任务,领导班子里闲得到处搞事的只有……”   阴天子和黑无常的眼神一起转向白无常。   “???”白无常叫起来:“看我干嘛?别给我加工作量了,我已经很辛苦了,你看我这黑眼圈!”   判官怜惜地看着他的黑眼圈,点头:“嗯嗯,辛苦辛苦,这样吧,还是我在家批阅文件,你去城隍庙调查,见到东方有雪,帮我问好……”   “你去!!!”   “那这些工作……”   “我来!!!”   “真的吗?”判官一脸无辜,“我不想逼你。”   白无常咬牙切齿:“你没逼,我自愿的!”   判官取出印玺给他,慢条斯理地嘱咐了八十多条注意事项,白无常一边记一边隐隐觉得不太对,条理这么清晰,怎么听怎么不像临时起意。   门框被敲了两声,牛头公送来一叠文件:“判官,你和陛下去阳界的入境手续已经办完了。”   判官:“好,给我吧。”   “等等。”白无常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抓过牛头公手里的文件,用力翻看,“你从一开始就是打算自己去,你故意逗我玩呢?”   “欸,别说得这么难听,”判官笑道,“我们刚刚讨论的结果是派谁去?”   “你啊。”   “所以你看,没差嘛。”判官从他手里抽走文件,低头逐份检查,确保没有问题。   白无常愣了愣:“你特么……”   判官:“《阎罗殿员工行为规范》第十七章 第二十三条是什么?”   牛头公:“语言礼貌文明,说一句粗话去听地藏王菩萨念一个月经。”   “听到了吗?”判官笑得温柔可亲。   白无常:“啊啊啊啊啊……”   我无常司早晚要搬出阎罗殿!!!   第二天,黑无常端一杯茶水走进判官办公室,一打眼竟没看到白无常——完全淹没在了小山一样的文件中。   “我被崔绝坑惨了。”白无常被从文件堆里挖出来,捧着茶杯,有气无力地吹着热气。   黑无常:“记得某人是自愿接的任务。”   “我有不自愿的余地吗,”白无常苦不堪言,“让我在家给他批文件,他自己和陛下去公费旅游,还装得一脸不情愿。”   黑无常:“你本也可以去公费旅游的。”   想到公费旅游的目的地,白无常一个激灵,颓然道:“算了吧。”   上一次被从城隍庙里打出来的悲惨遭遇还历历在目。   黑无常冷笑一声:“呵,渣男。”   “你懂什么!”白无常恼羞成怒,咬牙道,“根本是一场误会好吗?”   黑无常:“说说。”   “不说。”   “呵。”   白无常感觉被嘲讽了,摆摆手,郁闷道:“无妄之灾,不堪回首。”   黑无常眉峰微蹙。   “你一定要听的话,好吧。”白无常喝一口热茶,眼眸微眯,回忆起往事,缓缓地说,“当年我还是个初级小鬼差,虽然职称很低,但是才华横溢、风度翩翩,举手投足已尽显冥府之星的风采……”   “你可以不用说了。”黑无常冷脸打断他。   “……让说的是你,不让说的也是你,大哥,你更年期吧?”白无常撇了下嘴,伸手掀过桌子上的日历,看到“今日七夕”四个大字,不由得更憋屈了,嘟囔:“崔绝根本就是为了和陛下去阳间过七夕,这个祸乱宫闱的奸佞!”   黑无常:“你羡慕?”   “哈?我羡慕他什么?有人陪吗?笑话!”白无常大笑三声,“以我的魅力,随时都能一个电话叫来一车面包人陪我过节。”   黑无常:“叫给我看看。”   白无常横他一眼,拿起签字笔,正色道:“叫什么叫,工作时间不要谈那些乱七八糟的。”   黑无常:“那你还抱怨什么?”   “我只是不愿大过节的在这儿加班,并且抬头低头都是你这张……唉算了,不造口业。”   黑无常沉默片刻,冷笑了一声,将手里厚厚一沓文件落在他面前小山一样的文件堆里。   白无常怒喊:“别再给我送了,批不完!”   “崔绝怎么能批完?”   “我怎么知道?”   “批不完你就别惦记下班了,七夕跟你无关。”黑无常凉凉地说着,转身往外走。   白无常放下笔,叫:“你去哪儿?”   “去过节。”   “什嘛???”白无常喊破了音。   黑无常背对着他,唇角无声扬了扬,沉声解释:“偷渡案有新进展,蛇头今夜将带他们从止观渡口乘船出海,我去调查。”   “哦,那你小心。”白无常端起茶杯润润嗓子。   “嗯。”   “帮我带渡口左侧美食街D区二楼西数第三家的螺蛳粉回来。”   黑无常假装没听到,抬腿走了。   “哎!!!”白无常在后面拍着桌子大喊。   黑无常理都没理,心道:那家螺蛳粉排队至少两个小时,我脑子抽了才会再去给你买!   鬼魂在阳间行走有诸多不便,最大的问题便是阳光,为避免灼伤,“义躯”应运而生,这是一种专门打造出来寄放灵魂的仿真躯体。   经过多年发展,现在义躯制作工艺已经十分高超,魂体附在里面,跟真人几乎没有区别。   话是如此,一些没有修为的魂体——比如崔绝——还是觉得阳间的太阳实在太炽烈了。   阴天子打起一把黑伞,遮住头顶烈日。   崔绝弯起眼睛:“多谢陛……”   “私下里,不要再拘泥于礼数,”阴天子打断他,“像我们当年在人界,我叫你子珏,你叫我阎罗。”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身份,还以为是个普通降魔师。”   提到过往,阴天子笑起来。   崔绝歪头,看着他俊美的笑颜,不由得有些晃眼。   阴天子轻声道:“现在你也可以当我是那个普通降魔师。”   “哈,”崔绝笑了一声,“那恐怕魔界要疯。”   “随他们疯去,我只在意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崔绝想了想,缓缓道,“当年你化身降魔师,我们并肩战斗,斩妖除魔;现在你是阴天子,而我是你座下判官,我们君臣联手,守护冥界安定,本质并没有改变,不是吗?”   阴天子点头:“不错。”   崔绝抿唇轻笑:“所以纠结称呼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不管叫什么,我们始终是我们,从来没有变过。”   “你说的对。”阴天子心情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他撑着黑伞,和崔绝并肩而行。   走了几步,他蓦地反应过来:“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君臣相称?既然从来没变,你为什么不像当年那样,叫我阎罗?”   “你的名字也不叫阎罗呀。”   阴天子顿住:阎罗是他的殿号,不是名字,是他当年去阳间游历时随便借取的一个称呼。   名字在冥界有着重要的意义,是缘也是劫,亡魂经过冥殿审判,前尘尽付天地君亲师,走出地狱后,很多人会重新取一个名字,表示旧劫已灭、新缘将起。   冥王的身份特殊,他们无父无母,是由幽冥创界之初散逸的神力诞生出来的,生来就没有名字,因为没有人有资格直呼他们的名字。   直到迎娶冥后的时候,和冥后互相赠名,表示此后无论缘劫、俱系一人。   他曾有很多次,想拐弯抹角地问崔绝在心里给自己取了什么名字,但又知道,这很失礼。   作者有话说: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他俩是互相明恋,都心知肚明,没有什么追来追去火葬场,时机到了就结婚。   就想写个老夫老夫你宠我我宠你秀了一辈子恩爱的故事。 第6章   白邺市的城隍庙人气很旺,临近中元节,前来烧香的市民络绎不绝,附近还发展成了商业街,热闹繁华。   崔绝咬着糖葫芦,蹲在一个地摊边,盯着一尊巴掌大的小泥偶看,只见其一身花红柳绿,虽怒目圆睁,看上去却格外喜气:“这是?”   摊主:“阎罗大王,十块钱一个。”   崔绝:“哎?”   摊主从身后掏出另一个花红柳绿的泥偶:“还有阎罗王后,一起买可以便宜,十五块钱一对。”   崔绝:“哎???”   哪来的王后?   我们阎罗大王还是处男呢。   阴天子拉起崔绝:“走了。”   “再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崔绝直到被拉到城隍庙大殿前,仍顽强地回头又看了一眼:“我看旁边还有个小的,手里拿着纸笔,应该是判官,说不定能当添头。”   阴天子没有出声。   崔绝抬头看去,见他嘴唇紧抿,凌厉的下颌线写满了不悦,似乎对这个话题十分不满。   想来也是,堂堂幽冥之主,才十块钱,带上个莫须有的王后还要贬值两块五,搁谁都难以接受。   “太丑了。”   “嗯……嗯?”崔绝一怔。   阴天子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太!丑!了!”   崔绝噗地笑了出来,安慰道:“陛下苏醒之后还没有亲政,民众都无缘得见天颜,怎么知道陛下是绝世英姿?”   “哼。”阴天子神色稍缓,顿了顿:“不许叫我陛下。”   “是~~~”   两分钟后,被文件淹没的白无常突然收到一条指示:通知鬼政司宣传处,即日起加大陛下的宣传力度,三个月,我要陛下的绝世英姿传遍天下。   世事无常爱有常:你被盗号了?   判官:本人。   世事无常爱有常:那你解释一下陛下的绝世英姿是什么玩意儿。   判官:是事实。   世事无常爱有常:别装了,大胆小贼,盗号盗到冥府来,你死定了。   世事无常爱有常:30秒内定位你。   世事无常爱有常:定位不到?哟,没想到你手机挺高级啊。   世事无常爱有常:本掌司现在怀疑你是妖界的007,已通知斩邪司。   世事无常爱有常:24小时你手机必炸。   判官:你被开除了。   “在想什么?”阴天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崔绝收起手机,低笑着应了一声,认真回忆当年是谁把白骨笑这货招进冥府的。   ……好像是自己。   可恶。   只怪当时太年轻。   阴天子:“注意门槛。”   “是。”   二人踏进大殿。   殿内光线阴暗,令鬼舒适。   崔绝打量起这座庙宇。   ——曾经辉煌过,梁木上遍布彩绘,如今已褪色斑驳,神像两侧立柱悬挂对联:此间不问人贵贱,彼岸自识正与邪。   城隍虽是冥府公务员,却也领阳间的册封,白邺市曾经地位崇高,此地城隍获人皇册封“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后经数百年岁月更迭,降为明灵公。   现任明灵公叫东方有雪,曾是位护阵师,擅长阵法,造诣极高,后弃武从文,来到阳间当了城隍。   崔绝踱到供桌前,仰头看向高大的神像,只见其紫衣金冠,身披黄绸,浓眉大眼,方脸长髯,威严而又不失悲悯。   阴天子:“他就是东方有雪?”   “呃……是,也不是。”   “嗯?”   “这神像是他,但……太不像了。”崔绝扶额,解释道,“东方有雪是公认的美男子,有一年回冥府述职,不到三个小时,车窗上被留了十多张加好友的二维码,有人说他是冥府第一美人。”   阴天子哼了一声:“不可能。”   “你都没有见过他,怎知不可能,审美是主观的,但也有很大的客观基础,大家普遍认为他好看,那他就是好看的。”   阴天子看着崔绝的脸,又哼了一声,笃定道:“不可能。”   “……”崔绝跟他对视片刻,抿唇轻笑。   阴天子转头望向大殿中其他的布置,状似不经意地出声:“你也同意大家的看法?”   崔绝恍然大悟,谄媚道:“当然不是,论美貌,天底下怎么有人比得上陛下。”   阴天子恼火:“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崔绝笑眯眯,“那你是什么意思?”   阴天子一顿,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来:没错,他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美貌,”崔绝偷笑着转移了话题,“我们白无常也可堪一战。”   阴天子顺势下了台阶:“他们两个的情债是怎么回事?”   “纯属误会。”崔绝说着,往前走了两步,脚步蓦地一滞。   阴天子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仿佛有什么开关突然打开,庙宇中气氛一变,神像还是那座神像,立柱还是那些立柱,甚至庙里的香客都还在虔诚跪拜,二人却都明显感觉到,他们已经在另一个空间了。   空气中萦绕着极为强烈的虚无感,如笼轻纱,如梦如幻。   崔绝低头看一眼脚下青砖,抬头看向阴天子,眨眨眼睛,一脸无辜无知:“我似乎踩到机关了。”   “粗劣的阵法。”阴天子淡淡地说,“站着别动。”   他一手背负,另一只手按着崔绝肩膀,环顾自周。   阵阵阴风穿堂而过,满殿黄幡纹丝不动。香火弥漫,模糊了视野,道歌幽远,夹杂着鬼音。   阴天子的目光抬起,望向端坐高位的神像。   神目低垂,似悲悯,似睥睨。   双方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阴天子突然冷笑了一声:“阵眼在这里。”   霎时,磅礴死气从他脚下喷涌而出,翻滚着冲向四周,与此同时,阴天子凌空腾起,掌印一翻,狠狠击向神像。   崔绝只听耳畔一阵尖锐的碎裂声,下意识双手捂住耳朵。   下一秒,周遭环境顿变——熙熙攘攘的香客消失不见,门窗紧闭,一丝阳光也无,阴暗陈旧的庙宇中尽显阴森。   幻阵退去。   大殿之上,一个白衣白发的清隽身影端坐在神座,取代了那尊目含慈悲的神像。   阴天子二指停在对方眉心。   那人坐着没动,双目淡然,唇角微含笑意,如画的眉眼在幽深老庙中风华夺目,卓然出尘。   阴天子:“东方有雪?”   “他不是东方有雪。”崔绝道。   “哦?你凭什么说我不是?”那人摸着自己的脸笑道,“这么俊的脸难道世间还能找出第二张?”   崔绝:“东方有雪曾是刑狱司首席护阵师,以他的阵法造诣,不至于这么轻易被破,你太弱了。”   那人沉默片刻,恼羞成怒:“你懂什么?不是我太弱!是你身边这位太强!就算真的东方有雪在这儿,也不会比我多撑十秒钟。”   崔绝:“你果然是假的。”   那人:“怎样!”   崔绝一笑:“冒充东方有雪,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想当官算吗?”那人指尖勾着发丝,笑嘻嘻地说,“城隍爷的权力这么大,我当得很快乐。”   崔绝点头:“贪恋权力,人之常情,那真正的东方有雪呢?”   “被我吃了。”   “好吃么?”   “好吃!好吃得很。”那人无意识抹了下嘴唇,似有些意犹未尽,“冥府第一美男的味道,果然鲜美香甜。”   “?”阴天子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怪异。   崔绝笑道:“你冒充东方有雪,却又不好好工作,未免太败坏他的口碑了,东方有雪连续三年被评为年度优秀城隍,从业以来出的纰漏加起来没有你这一个月出的多。”   那人:“因为我是一个贪官。”   崔绝:“你贪图什么?”   “你猜?”   “我猜不出来。”   那人挑眼看向他,语带挑衅:“我听说冥府判官算无遗策,任何邪魔歪道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何妨让我见识一下?”   崔绝咦了一声:“你竟然自认是邪魔外道。”   “你!”   崔绝:“你懂阵法,是阵门之人?那就是东方有雪的同门了,冒充他一个多月却没有被发现,可见伪装得十分到位,应该是非常了解他的人,你们关系很亲密……”   “嘿,”那人美滋滋地说,“我喜欢这个说法。”   崔绝继续道:“冒充一个人,要么是想利用他的身份来获取利益,要么是想掩盖什么真相。如果你想获取利益,那在我们找上门的时候就应该极力伪装,让我们相信你就是东方有雪,但你没有,你轻易就暴露了,暴露得太快反而好似另一场阴谋。”   那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神色逐渐深沉起来。   崔绝:“那么,可以直言相告,你想让我知道的真相吗?”   “哈,一派胡言,大名鼎鼎的鬼眼判官,也不过如此。”   崔绝叹一声气:“何必嘴硬?露出真面目吧。”   “我不……”那人话未说完,脸色蓦地一变,身形灵活地往后翻去。   却感觉一道森寒气息从背后袭来。   浓郁死气化作一只鬼手,一掌击在其后背。   掌劲浩瀚,死气磅礴,被击飞出去的瞬间,伪装脱落,一张平平无奇的陌生面孔出现在二人面前。   “不愧是阴天子,”那人匍匐在地,抹去唇角的血迹,哑声道,“鬼神之威,势不可挡。”   “一掌,教会你与判官说话的态度。”阴天子冷冷地说,上前一步,掌心再度凝聚起浓郁的死气。   “别!别!别打!”那人提高声音,强撑着摆手,“其实我不是坏人……坏鬼。”   崔绝从阴天子背后探出头,看向那人的面孔:“可是你冒充冥府命官,这行径怎么都不像好鬼,更像犯罪分子,身份证明拿我看看,还有入境许可。”   “天地良心,我可是真的良鬼,合法入境的。”那人狼狈地坐在地上,从衣服里掏出护照扔了过去。   阴天子伸手接住,递给崔绝。   崔绝打开护照。   姓名:千寻竹   界籍:冥界   出生地点:五劫城   签发机关:鬼门关出入境管理局   “你叫千寻竹?”崔绝问,“你和东方有雪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师弟。”   崔绝狐疑地打量着他。   阵门一脉在冥府是出了名的美貌,东方有雪自不必说,冥府第一美人,其师弟鬼门提督也是大众男神,没想到有两位师兄珠玉在前,这位名叫千寻竹的小师弟竟然如此平平无奇。   不过也算破了“阵门看颜值收徒弟”的洗脑包。   “判官大人,你这是什么眼神儿?不相信么?”千寻竹掏出手机,翻到一张照片,“看,这是我们师门的合影,这个是东方有雪,这个是我。”   照片上有五个人,一名男子坐在沙发里,东方有雪彼时还是黑发,与鬼门提督、千寻竹并肩站在男子身后,另有一个红衣少年,正调皮地趴在沙发靠背上。   崔绝一眼望去,感受到了不讲道理的美颜暴击——除了千寻竹,其他师徒四人都各有各的美貌,连那个尚未长开的红衣少年都神采飞扬,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千寻竹,发现当身边全是美人的时候,平凡也成了一种突出。   千寻竹:“这下可以相信我了吧?”   崔绝:“你还没有解释为什么冒充东方有雪,他本人呢?”   千寻竹犹豫:“他……”   “嗯?”   “他失踪了。” 第7章   白邺市的城隍庙香火旺盛、游人不绝。君臣二人跟着千寻竹离开热闹的大殿,来到侧面一间偏厦。   院中有几棵古树,枝叶遮挡住阳光,让这座存世数百年的庙宇光影黯淡,穿过屋廊的时候,崔绝多看了几眼院中的布置,隐隐觉得这里的阵法比方才大殿之中的要高深很多。   二人落座,千寻竹泡上茶水,坦然讲述:“我一个月前路过白邺市,来找大师兄喝两杯,没想到他却不在,庙里的童子说他去业海祭拜老师,从此便没回来……”   东方有雪出自阵门,老师是刑狱司的首席护阵师,后来因故殉职,魂元永沉业海,所以东方有雪每年都会去业海上洒一杯好酒,算是祭奠亡师。   崔绝疑惑:“为什么没有上报冥府呢?一个市的城隍失踪,这可是相当严重的大事。”   “哈?”千寻竹怪异地笑了一声。   阴天子抬眼。   就见那厮摊手,语带嘲讽:“判官大人,您在责怪我吗?可惜我不是贵府的公务员,城隍失踪再严重,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崔绝温声:“他是你的师兄。”   “是啊,所以我就用自己的办法去寻找他了呀。”   “那你找到了吗?”   “遗憾啊……”   这厮油腔滑调,显然不见棺材不掉泪,崔绝深不见底的眼眸在镜片后危险地眯起。   “千寻竹。”阴天子淡淡地出声。   “嗯?”   阴天子缓缓抬起手,掌心的黑气迅速流转成团,透着浓浓死丧之意。   千寻竹精神一凛,抹一把脸,正色道:“倒也不是全无收获,经我百般探查,这件事情或许和二师兄有关。”   崔绝:“鬼门提督?”   “对,就是那个给你们冥府看大门的。”   崔绝:“听起来你们关系不太好。”   “你是他的领导,不知道这家伙脾气有多坏吗?”千寻竹满腹苦水,“连那么温柔的大师兄都跟他聊不到一起去。”   崔绝心下了然,他对鬼门提督的做事风格略有耳闻,时常有鬼差投诉这位镇关大将性格乖张,但自己一直对其印象还不错,大概因为他曾让白无常惨亏,实在大快人心。   崔绝:“此事为什么会和鬼门提督有关?”   千寻竹:“因为他们每年都一起去祭拜老师,然后不欢而散,东方有雪回来后还会大骂鬼门提督是神经病。”   崔绝:“……”   “但今年东方有雪祭拜完老师却没有回来,说不定两人再次吵起来,鬼门提督一下子把他打死了呢。”   “……”   关系这么差为什么还非要一起去祭拜?   崔绝:“这只是你个人的猜测。”   “我有证据。”千寻竹掏出手机,找到聊天记录。   ——你把大师兄怎么了?   ——与你无关。   “这是……证据?这四个字?”崔绝讶然,手指又上下滑动了几下,发现再往前的记录已经是三年前了。   ——亲们,朋友圈第一条点个赞哦,集齐50个赞免费领取空气炸锅,多谢啦#呲牙#呲牙#呲牙   鬼门提督没回。   崔绝一言难尽地看了千寻竹一眼,觉得这师兄弟的感情实在太过勉强。   “我二师兄脾气很坏,非常不合群,”千寻竹解释道,“整个师门里只有东方有雪跟他能聊两句。”   崔绝:“所以你想说……”   千寻竹握拳:“他一定与东方有雪的失踪脱不了干系。”   怎么看怎么像是公报私仇,但鬼门提督那个说法,也确实说明他知道东方有雪的下落。   除此之外,再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这个千寻竹说起话来如同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东拉西扯油腔滑调,听得阴天子不胜其烦,直接一掌击晕。   崔绝调了两个鬼差过来,将其押送回冥界审判。   城隍庙失去东方有雪一个多月,工作乱得一塌糊涂,崔绝召来庙中童子和下辖土地,一一安排分派好任务,才和阴天子离开。   外面已经天黑,鳞次栉比的仿古建筑亮起华灯,满街人声鼎沸,游人摩肩接踵。   崔绝喜静不喜闹,踏进这样乱糟糟的街道,迎面全是人,一时懵了,走不到一百米,被擦肩而过的路人撞了七八次。   阴天子伸开手臂,虚护在他身后。   崔绝浑然不觉,边走边思索刚才的事情,缓声问:“陛下觉得这个千寻竹怎么样?”   “我不喜欢他。”   “他也不喜欢我们。”   “那是他眼瞎。”   崔绝失笑:“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又不是冥币,凭什么让他喜欢?”   阴天子理直气壮地说:“整个冥府所有冥币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你的万分之一,他不喜欢你,说明他不但眼瞎,而且耳聋和脑瘫,对世界没有基本的认知能力。”   “咳……”崔绝左脚绊到右脚,往前一个踉跄。   阴天子眼明手快地扶住他。   崔绝狼狈地稳住身形:“多谢。”   阴天子松开手:“走路小心。”   “是。”崔绝扶了扶眼镜,继续道:“你相信千寻竹的话吗?东方有雪不仅是城隍,还是他的师兄,师兄失踪了,不但不报案,还顶替了师兄的身份,这行为能不能用一句‘想做官’来解释清楚?”   “他是想坐牢。”   崔绝笑着横他一眼。   阴天子收敛玩笑心态,正色道:“庙里的童子说千寻竹经常来找他师兄喝酒,应该是有几分情谊的。”   “嗯。”崔绝点点头,“有情谊还这么做?”   “说不定他心里很清楚东方有雪现在没有危险,整件事情就是他自己策划的,即使不是,他也是知情者。”   崔绝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白无常发来的资料——   千寻竹,冥历6723年拜入阵门。师门关系极差,与二师兄互殴,误爆大师兄头;被小师弟咬伤,打恶鬼疫苗过敏;参加过6次鬼差考试,未进面试;当过3个月快递员,丢件90次;自主创办招魂工作室,招来恶灵;全职写网络小说,扑街。   下面还有个链接,点开,是千寻竹正在连载的作品:《死后我成为六个妖鬼恶魔的白月光》。   开篇第一章 ,鬼门提督就变成了凶灵。 第二章 ,凶灵被道士收了。   “他话里的真假不得而知,但至少……师门关系极差是真的。”崔绝收起手机,“就那张聊天记录来看,鬼门提督似乎也脱不了干系。”   阴天子:“他和东方有雪关系不一般。”   “是啊,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下次却仍然要一起,这样扭曲的兄弟情我只见过白无常对黑无常。”崔绝笑着吐槽,眼底却浮起一层阴霾:如果鬼门提督当真与这事有关……   鬼门关是冥府的大门,亡魂越过业海,首先面对的就是鬼门雄关,镇关大将的忠诚度至关重要。   即使东方有雪的失踪跟他没有关系,同为冥府官员,坐视一市城隍失踪而不上报,他在想什么?   崔绝:“去鬼门关看看吧。”   阴天子:“不急。”   “嗯?”   阴天子看着眼前光影辉煌的建筑群,淡淡道:“鬼政司准备重新规划无相区商业街的建设,我认为这里可以作为参考,走,陪我转转。”   “是吗?”崔绝狐疑地看他,心里嘀咕:你还没亲政,鬼政司规划什么事情何须你参与?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解释的意思。   两人将整条商业街都走了一遍,从华灯初上,走到灯火阑珊,最后坐在花坛边吃芋泥麻薯盒子。   崔绝:“与这里相比,我们的商业街还有很大发展空间。”   阴天子:“你已经打理得很好。”   崔绝:“好是没有上限的,冥界和人、妖两界比起来,环境恶劣、资源匮乏,如果没有格外突出的优渥条件,很难稳住民心。”   “冥界确实资源不足,”阴天子挖了一勺蜜豆,觉得太甜,系数拨进了崔绝的盒子里,“但是,子珏,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冥界有你,便是有了全世界最宝贵的资源,并且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   崔绝咬着蜜豆,抿唇低笑。   不远处一阵清脆的音乐声响起,喷泉齐出。   两人转眼看去,见水柱映着灯光,璀璨夺目,很多情侣在音乐喷泉前甜蜜地拥吻。   “人间果然很好。”阴天子轻声说。   崔绝:“否则鬼魂们也不会千方百计想要重返阳间,甚至不惜偷渡,宁愿当一个没有身份的鬼,惧怕阳光、躲躲藏藏,也要留下来,因为这样繁华而又温暖的人间确实令人眷恋。”   “是吗?”   “嗯?”   阴天子盯着水池中摇荡的细碎光影,喉头一阵发紧,过了一会儿,淡淡地出声:“你也会眷恋吗?”   崔绝了然地笑起来,含着一颗蜜豆慢慢咀嚼,腻甜的细沙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细细品味片刻,吊足了胃口,才笑着说:“我现在位高权重、志得意满,人间有什么能让我眷恋?”   是让人开心的答案。   阴天子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崔绝生得极为秀美,梨涡清浅、眼角弯弯,说话时眉眼含笑、语调轻缓,让听者十分舒服,不由得便被其说服。   “嗯!”   崔绝看一眼时间:“不早了,走吧,去鬼门关。”   喷泉的水柱随着音乐节奏跳跃,灯光下流光溢彩。   水池边的移动冰激凌车旁,千寻竹舔着甜筒上的尖尖,仿佛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阴天子虚揽着崔绝,两人在人群里有说有笑,渐行渐远。   “崔瑾……”   地上光影凌乱,他伸出另一只手,模仿着阴天子的姿势,乐颠颠地走了几步,吃完甜筒,将最后一点蛋卷皮塞进嘴里,笑着滑进旁边的广场舞队伍里,跳得婀娜多姿。 第8章   海边,浪水拍打堤岸,晚间最后一班渡船发出汽笛声,缓缓驶离堤岸。今日是七夕,很多鬼魂前往阳间过节,此时渡船上载满了回返的旅客,人声鼎沸。   崔绝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人间灯火。   背后传来脚步声。   他转过头,被一瓶冰镇啤酒贴在了脸上,冰得一个激灵,笑着伸手去接,却被塞了一瓶酸梅汤,还不加冰。   “哎!”   “凭你的酒量,这瓶下去,就该横着回府了。”   “这些年我有练的。”   “不信。”   阴天子拎着冰镇啤酒,和崔绝一起靠在栏杆上,望着满天繁星。   星河寥落、流云游走,空气中夹杂着海浪的潮气,两人都没多说话,一时间只有浪花拍打船舷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阴天子看向崔绝的笑靥,觉得他精气神比在冥府要好很多:“你该多出来走走。”   “工作怎么办?”   “你一天不工作,冥府倒闭不了。”   “……”   “可以交给白无常。”   崔绝失笑:“他吊死在阎罗殿门口,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阴天子想了想:“快乐?”   崔绝觉得他说得对。   渡船渐渐离开人界海域,驶入业海,层云遮蔽星空,浪潮汹涌,黑色的海水泛着隐隐的暗红色,夜风卷起浪头,夹杂一丝浅淡的血腥之气。   阴天子望着翻滚的海浪:“快中元节了。”   崔绝点头:“到时百鬼夜行,街上会非常热闹,陛下想参加的话,记得跟牛头公说一声,让他安排好警卫。”   阴天子喝一口冰镇啤酒,淡淡地问:“有什么值得参加的?”   “购物?观景?彻夜狂欢?”崔绝苦笑,“我没参加过,倒真给不了什么建议。”   各种节假日向来是崔绝疯狂加班的时候,每年百鬼夜行他都得在冥府坐镇,仔细算算,竟然一次都没亲身感受过那种狂欢。   “你今年可以……”   话说一半,阴天子蓦地转头,看向船舷之外。   海水似乎汹涌起来。   崔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只见到浓云低垂,夜空下黑黢黢的海水一望无际。   渡船走的是有特殊结界护持的官方航道,按理不该如此颠簸,除非航道外的业海中出了状况。   崔绝:“那里有什么?”   “邮轮,亡魂,还有一股魔气。”   “魔气?邮轮?在航道外?怎么会?”崔绝拧起眉头,“航道外的安全难以保障,边防不会放邮轮出海,难道……”   阴天子:“怎么?”   “难道是那些偷渡的亡魂?”崔绝猛然想起那个偷渡案,“他们竟然要强渡业海,但业海中有无数凶兽恶灵,他们怎么渡过去?”   阴天子纵身跃上船舷:“我去看看,你去船舱里待着,保护好自己。”   “嗯,你自己小心,”崔绝迅速掏出手机,“这里靠近鬼门关,我立即通知鬼门提督前去调查……”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震耳轰响,渡船巨震。   崔绝一下没站稳,整个人飞了出去。   阴天子反应极快,一回身飞扑过来,伸手抓住崔绝的手,猛地往后一拉。   崔绝重重撞进他的怀中,狼狈地捂着脑门:“嘶……”   阴天子:“哪里受伤?”   “没事。”崔绝小小吸了两口凉气,是被他坚硬的胸膛撞得脑门疼。   阴天子松开手。   崔绝转头看向船舷外:“我的手机……”   阴天子:“管什么手机?”   “是。”崔绝往外退了一步,尴尬地离开他的怀抱。   轰……又是一下巨震。   阴天子一把搂住崔绝的腰,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巨震惊醒旅客,人们冲到甲板上,惊惶:“出什么事了?触礁?海啸?海面怎么突然……”   广播中响起船长的声音:“各位旅客,渡船发生小故障,暂时无法前行,维修人员正在紧急处理,稍后即可复航,请各位稍安勿躁,不要慌张。”   人们情绪更加恐慌:“什么故障?船会翻吗?怎么会这样啊?天呐……那是什么?外面……”   崔绝定睛看向结界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远处海面上怒浪翻滚,数十只狰狞可怖的凶兽恶灵正咆哮着冲出水面,卷起滔天的巨浪。   这些凶兽恶灵被以特殊阵法囚禁在业海之中,怎会突然暴乱?   崔绝视力有限,无法看穿巨浪之后的情形。   而阴天子却看得清清楚楚。   ——引诱凶兽恶灵发狂的,是一艘小型邮轮,此刻半个船身已经沉入海水,数不清的亡魂从倾斜的甲板上滑落海中,瞬间便被凶兽恶灵争而食之。   即将沉覆的邮轮顶端,立着一个红衣身影。   海怒云沉,巨浪滔天,红衣者抬起双手,十指翻飞,捏出一个诡异的指诀。   “这是……”阴天子心下一沉。   “出什么事了?”崔绝急问。   “小事,站到后面去。”阴天子轻描淡写地说,一个箭步踏到船头。   红衣者掌印结成,海浪陡然滔天,黑色巨浪直冲云霄。   海天同震,连有结界护持的航道都不能幸免。   巨震掀起骇浪,数百吨位的渡船被整个抛起,如同一片单薄的落叶。   “啊啊啊啊啊啊……”人们惊骇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阴天子张开双手,磅礴的死气喷涌而出,化作一只大手,稳稳托住险些翻覆的渡船,缓缓落回海面。   “我们……”人们死里逃生,几乎不敢相信,恍惚呢喃,“我们被救了?啊啊啊还没结束……”   阴天子反手一挥,死气沉入海面,迅速散开,犹如一张笼天罩地的巨网,将翻滚的海浪狠狠压了下去。   剧烈摇晃的渡船变得平稳。   “这是怎么一回事?”人们惊道,“为什么会这样?是谁救了我们?”   阴天子没有言语,转身扶住崔绝:“你怎么样?”   崔绝被晃得头晕眼花,一手抓住阴天子的手臂,一手揉着太阳穴,哑声:“没事。”   阴天子:“真没事?不许骗我。”   “真没事……好吧,有点被吓到。”   阴天子低笑了一声。   崔绝:“……”   所以你逼问我有没有事就为了嘲笑这一声吗?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会被这种阵仗吓到有什么好笑的?   “嗯?”阴天子忽然抬眼看向远处的海面。   巨浪已经平息。   海面下,一个庞然大物正缓缓浮出水面。   片刻之后,水花四溅,庞然大物在夜色中露出了全貌。   渡船上爆发出一阵惊呼:“潜艇???”   崔绝看不清,急问:“潜艇?什么潜艇?”   阴天子认出来:“冥鲲七号。”   冥鲲七号是冥府天工司自主研发的第七代业海巡游艇,承担海洋巡逻侦察任务,目前在鬼门关服役。   崔绝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不知来的是哪位军官。”   冥鲲七号停在航道外,一个穿着黑色军装的挺拔身影缓步走出舰桥。   阴天子:“是鬼门提督。”   “嗯?”崔绝吃了一惊:鬼门关最高指挥官亲自前来,这件事莫非有什么隐情?   冥鲲七号和邮轮对峙,鬼门提督看向站在邮轮顶端的红衣者,漠然出声:“闹够了吗?”   “终于敢露面了?”红衣者的声音稚嫩空灵,犹如雏凤初鸣,却透着令人悚然的妖异。   鬼门提督似乎早已习惯他的刻薄语气,淡淡地说:“用300条亡魂引诱凶兽恶灵暴动,你不是只为了见我一面这么简单。”   “当然。”   “你还要怎样?”   红衣者声音一凛:“我要东方有雪为老师偿命。”   “与我何干?”   “不要装傻,我知道他在你的手里。”   鬼门提督沉默片刻,缓缓出声:“那又如何?”   “交出东方有雪。”   “不可能。”   “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回答,”红衣者抬手一震,一把散发着浓郁魔气的长枪出现在掌中,“那么,我将血洗航道。”   血洗航道。   崔绝微微蹙眉,这红衣者究竟是何方恶鬼,如此猖狂?   鬼门提督只应了一声:“请便。”   两个字一出,渡船上顿时一片哗然。   “请便?”红衣者讥讽地一笑,“你的意思是,在东方有雪和航道之间,你选东方有雪?”   “不错。”   “这样的觉悟也能做鬼门提督,你的上司是眼睛瞎了吗?”   崔绝:“……”这锅太冤了吧。   他下意识抬眼看向阴天子,发现阴天子正低头看着自己。   冷不丁四目相对,双方都一怔。   崔绝扶了一下单片眼镜:“这位说的倒也不差,我确实瞎……”   “胡说。”阴天子打断他。   “哎,”崔绝悻悻地解释,“开个玩笑。”   阴天子抬手,似要去触摸他的眼睛,指尖碰到冰冷的镜框,蓦地止住。   崔绝茫然。   阴天子手指抬在半空,僵了片刻,屈指在他脑门弹了一下,冷声道:“不许开玩笑。”   “……是。”崔绝脑门生疼,心道:突然抽什么风?   风中传来肃杀的气息。   说话间,红衣者扬起长枪,对鬼门提督冷笑:“你想保东方有雪,那么,就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吧。”   枪杆上散发着浓郁的黑气,犹如无数恶魔的影子在盘旋涌动。   “好一杆魔枪。”阴天子神情一凛,掌心死气积聚,似乎想要出手,却又按捺下来,眼神冷厉地看向前方。   在那看不见的地方,有一道结界,将航道与外侧隔离开,他若想出手,必须击碎结界。   是否值得?   一只微凉的手按在掌心。   阴天子:“嗯?”   “一介宵小,不配万鬼之主出手,”崔绝缓声道,“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收敛掌心的死气,抬眼,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冥鲲七号上。   只见红衣者猖狂逼杀,鬼门提督却只是静静地站在潜艇舰桥上,身影笔直孤高,一动没动。   红衣者嘲道:“不准备还手吗?这副引颈就戮的模样,莫非你想替他抵命?”   鬼门提督:“不是。”   “那你……”红衣者话未说完,敏锐地察觉到危险,身形猛地一纵。   已经半沉的邮轮轰然炸开,掀起巨浪,一条索链从浪头蹿出,悍然击向他的背心。   变数极快。   然而红衣者反应更快。   他灵活地一翻,险险避过这记杀招,回身看去。   只见一个黑影从滔天的浪潮中飞冲而出,背后巨大黑色羽翼霍然张开,甩出漫天水珠,勾魂索赫然在手,一击不中,二击转瞬已至眼前。   红衣者挺枪格挡。   一阵剧烈撞击,枪杆和索链紧紧纠缠在一起。   红衣者恼怒:“谁坏我好事?”   “鬼差编号001,”黑无常漠然道,“为追查偷渡案而来。” 第9章   双方各持兵器一端,相互角力。   红衣者冷冷一笑:“偷渡?你们是这样定性的?”   黑无常:“不错。”   “然而这些亡魂可永远都不会渡过业海,因为我对他们的定性是——祭品。”   “他们以为你能带他们重返阳间,没想到却被你骗来献祭,只为了引动凶兽恶灵暴乱,逼使鬼门提督现身,你何其可恶?”   红衣者挑眉:“他们既选择冒险偷渡,就该有承受失败的决心。”   “伏诛吧。”   黑无常动怒,身上鬼炁暴涨。红衣者长枪脱手,整个人被凌空甩起,倒飞出去,跌向怒波翻滚的海面。   海潮涌动,散发出浓郁血腥。无数凶兽恶灵在水面下暴躁地盘旋,随时准备扑上去争食跌落海中的亡魂。   一只凶兽等不及,腾出水面。   红衣者重重一脚踩在其头顶,站稳脚跟。   凶兽暴怒,想要甩下他,却仿佛被一股神秘力量禁锢住,无论怎么腾跃翻滚,都无法离开海面。   红衣者立在凶兽头顶,转头看向潜艇之上的鬼门提督:“这就是你不出手的原因?”   鬼门提督答非所问:“你脚下三千丈,是老师的葬魂之地。”   “你!”   “不在老师面前杀你,是我最后的同门情谊。”   “哈,矫情什么?你站在这里看着,与你亲自动手有什么两样?”   “不一样,”鬼门提督平静地解释,“黑无常需要缉拿你回去审判,至少能留你残魂,而我亲自动手,你只会魂飞魄散。”   红衣者暴怒。   只见鬼门提督一手按在佩刀上,淡淡地说:“毕竟,我想清理门户很久了。”   红衣者突然笑起来:“不妨试试。”   语罢,他双掌相合,十指翻动。   与此同时,被勾魂索缠住的长枪腾空而起,仿佛有什么封印骤然解开,枪杆上的魔影发出一阵嘈杂尖戾的咆哮,齐齐攻向黑无常。   黑无常身上爆发出强大的威压,勾魂索挥舞,魔影纷纷被击碎成魂片。   随着魔影破碎,空气中的魔气浓郁起来,破碎的魔魂带着令人压抑的恐怖威压,落入翻滚着血腥气的海潮中。   充满罪孽的恶魔之魂,向来是凶兽恶灵最狂爱的美食。   业海之上顿时怒浪滔天,无数凶兽恶灵冲出海面,在魔魂的引诱下,渐渐失控。   红衣者双手结成一个复杂的手印。   鬼门提督认出那个手印,脸色骤变,抬手按在佩刀上,厉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当然。”   “航道结界是老师一生的心血!”   “那又怎样?我说我要血洗航道,就要血洗航道,老师也不能拦我,”红衣者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妖异的笑容,稚嫩的声音在血腥海风中微微颤抖,“谁叫……他先走了呢。”   说罢,他手印一翻,按向下方的海面。   法诀吐落,一阵震耳裂响,航道两侧的结界陡然爬满悚然裂纹。   鬼门提督掌心寒光一闪,弧刀出鞘,浓烈的孤寂肃杀之气泼天而来。   “阵灵圣印,镇。”   雪亮弧刀凌空腾起,化作一个法印从天而降。   然而在法印落下的前一秒,一个恐怖魔影乍然从红衣者身后浮现——他现出了恶魔相。   只听一声惊天巨响,结界轰然炸裂。   巨震掀起骇浪,怒涨的黑色海水冲入航道,裹挟着震慑人心的血腥味,失去结界的阻隔,渡船上满载的旅客彻底暴露。   航道不再安全。   整个业海都被新鲜的灵魂气息惊醒,无数凶兽恶灵浮出水面,发出昂扬的咆哮,狂乱地扑向渡船。   阴天子一把将崔绝拉到身后,翻手挥去,掌威浩荡,凶兽恶灵猝不及防,瞬间被拍成碎片。   他掌风未停,反手击向红衣者。   却见那人在阵灵圣印落下的一瞬间,纵身跳入海中。   震耳的海浪声中,红衣者空灵而又诡异的笑声清晰传来:“二师兄,多谢你的阵灵圣印,再会。”   鬼门提督蓦地反应过来被骗,刚要召回圣印。   海面骤然狂风大作,怒浪直冲云霄。   一个阴森恐怖的魔影驾着巨浪腾起,在空中张开血盆大口,将法印一口吞下,眨眼间落回大海。   随着魔影消失,海浪顷刻间平息。   崔绝扑到船边,抓着船舷使劲往海底看,却已经难觅红衣者的魔影。   背后传来羽翼扇动的声音。   黑无常落下来:“你们没事吧?”   “没事,”崔绝道,“去冥鲲七号,我有话要问鬼门提督。”   “好,”黑无常习惯性上前一步,伸手去拉他,“你没有修为,我带你飞过去……”   话未说完,眼前鬼影一闪,已没有崔绝的身影。   黑无常疑惑抬头,看到阴天子抱着崔绝纵身跃起,穿过迷蒙的海雾,落在潜艇舰桥上。   鬼门提督没想到竟会见到这二位,微愕:“陛下?判官大人?”   “虚礼就免了。”阴天子放下崔绝,“判官有话问你,如实回答。”   鬼门提督:“是。”   冥鲲七号沉入海中,向着鬼门关的方向快速驶去。   潜艇内舱,鬼门提督军姿挺拔,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   崔绝坐在沙发上,接过黑无常递来的茶杯,端在手里,问:“阵灵圣印是什么?”   鬼门提督:“是阵门信物,在修补法阵时,可以压制周遭魂灵,帮助稳定,本来由东方有雪保管,他卸除护阵师职责之后交给了我。”   压制魂灵……崔绝眉头微微蹙起:“此人夺你阵灵圣印,定是想对哪里的法阵下手……他是你师弟?”   鬼门提督:“嗯,他叫花欲燃。”   崔绝突然想起千寻竹的那张师门合照,里面有个神采飞扬的红衣少年,那就是多年前的花欲燃吗?   可他为什么会化作魔影?   “先喝点热茶。”阴天子打断他的思路,屈指在茶杯上敲了敲。   崔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道:“花欲燃似乎是个魔物,他什么时候入的魔?”   鬼门提督:“不知,当初在师门,他并未入魔。”   那就是离开师门后遇到什么意外了么?   “喝完。”阴天子再次打断他的思路。   崔绝:“……”   “?”阴天子挑眉。   崔绝:“烫。”   “谁说的?”阴天子不相信,拿起他的茶杯喝了一口,重新放回他手里,“不烫,喝了。”   崔绝:“别闹。”   阴天子:“我没闹。”   崔绝无奈,只得慢慢将一杯茶都饮尽,刚才在渡船上吹了凉风,让他遍体发寒,现在热茶入腹,果然感觉舒服很多。   阴天子:“继续。”   潜艇上众军官第一次面圣,从没想过自家大领导是这种画风,拘谨之余互相传递眼色——不愧是幽冥之主,年纪轻轻就武艺不凡,还细致入微,关心下属喝不喝茶。   崔绝问鬼门提督:“东方有雪的失踪是否和你有关?”   “是,我以阵法把他困在了鬼门关。”   崔绝:“为了保护他?”   鬼门提督沉默片刻,缓声道:“不是。”   “嗯?”   “只是为了避免他们自相残杀,”鬼门提督道,“与他是谁没有关系,换做任何一个同门我都会这么做。”   崔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鬼门提督又道:“我知道囚禁冥府命官是大罪,待事情终了,我会去刑狱司自领刑罚。”   阴天子问:“花欲燃为什么要杀东方有雪?”   那似乎是一段十分痛苦的回忆,鬼门提督眼眸深沉,紧蹙的眉头笼罩着一团阴霾。   崔绝道:“大概是为了他们的老师——花重锦。”   阴天子:“那是谁?”   “原刑狱司的首席护阵师,十年前,劫海活狱外面的阵法松动,罪犯趁机越狱,他以自身魂元修补阵法,慷慨牺牲了。”   阴天子脸色有片刻阴沉:“劫海活狱?”   “对。”   阴天子:“劫海活狱中囚禁的都是罪大恶极之徒。”   “不错,当初若没有花重锦的牺牲,后果不堪设想,可惜他自己却……唉……”   劫海活狱属于十八重地狱之一,位置在业海之下,花重锦的魂元已经融入阵法,与业海同在,所以东方有雪和鬼门提督才会每年都来业海祭奠亡师。   “以魂元修补阵法……”阴天子问,“献魂?”   鬼门提督点头:“献魂是阵门禁术,施术者在强烈的守护愿力的加持下,将自己灵魂抽丝剥茧,织入阵法,这项术法十分危险,需要有人在旁护持。”   阴天子:“那个人是东方有雪?”   “是。”   阴天子了然。   这对东方有雪太过残忍了,亲手送恩师玉碎,留下的阴影不是岁月可以轻易抚平的。   鬼门提督似乎也不想过多回忆,只应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   崔绝:“后来东方有雪放弃护阵师的前途,申请调职,去阳间做了一个小小的土地,虽然中间隔了几年,但我想应该还是难以摆脱这个阴影。”   “是。”   阴天子问:“当时花欲燃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后,才突然想起来要东方有雪偿命?”   鬼门提督:“他当时只有13岁,修为有限,打不过东方有雪。”   崔绝点头,叹了声气:“可当初那件事错根本不在东方有雪,他找错人了。”   鬼门提督:“花欲燃从小就任性,是老师宠坏了他。”   “从小?”崔绝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想起千寻竹那张师门合照里,其他师兄弟三人都是青年模样,唯有花欲燃,当时似乎还是个孩子,问:“他拜入师门时多大年纪?”   鬼门提督:“他是老师抚养的弃婴。”   崔绝了然,怪不得这个花欲燃会反应这么大,花重锦对他而言亦师亦父,感情自然比其他师兄弟更加浓烈。   “陛下,大人,”守在监视器前的军官突然提高声音,“追踪到花欲燃的魔息了。”   众人靠近,看向屏幕上复杂的卫星图。   鬼门提督:“他在靠近劫海活狱。”   “劫海活狱……”崔绝拧眉,“献魂是可逆的吗?”   鬼门提督:“不可逆,献魂过程中为了完全释放魂元之力,会将魂体抽剥成丝,再织入法阵,没有人可以将那么碎的魂丝重新融合。”   也就是说,从献出魂元的那一刻,花重锦其实已经魂飞魄散,再也无法恢复,也不会有轮回了。   崔绝:“通知刑狱司,立即加强劫海活狱的戒备,调动双倍护阵师守候,随时准备修复法阵。”   鬼门提督:“是。”   阴天子:“花欲燃会破坏法阵?”   崔绝:“献魂使花重锦和法阵融为了一体,但是换个角度来看,何尝不是法阵吞噬了花重锦?花欲燃明知献魂不可逆,却执意前往,多半是想毁去这个害老师永世不得轮回的法阵。”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崔绝盯着屏幕上代表花欲燃的符号,过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身边似乎太安静了,疑惑地回过头去,茫然撞入阴天子深沉的眼眸。   崔绝:“?”   阴天子漠然:“看我做什么?”   崔绝:“……”   阴天子:“专心你的工作。”   “是。”崔绝心道:又抽什么风,你盯着我看那么久,我看你一眼都不行?   冥鲲七号在海下潜行,随着下潜深度增加,环境愈加阴森。   无数凶兽恶灵在猩红色的海水中盘旋,体型、神态无不比之前在海面上见到的更为凶狠恐怖。   一座恢弘而又诡秘的水下监狱隐隐约约悬浮在昏暗的深海之中。   地狱第十八重——劫海活狱。   这些凶兽恶灵既是囚禁在这里的罪犯,也是游弋在劫海活狱外围的天然守卫,有他们在,活狱里面的囚犯难以越狱,外面的人也难以靠近活狱。   此时,花欲燃手持阵灵圣印,穿过猩红色的海水,缓步走向前方森然的牢狱。 第10章   劫海活狱位于业海深处,是十八重地狱中最为玄妙的所在,传言道“深难见底、不宿死尸”,整个监狱无城无垣无墙,囚犯们却无法逃脱,甚至无法死亡。   因为外围有阵门最引以为傲的法阵——无央数劫阵。   法阵将监狱和外界隔绝开,禁锢囚犯的同时影响其心性,囚犯在此处渐渐失去神智,残虐暴戾,彼此厮杀。   一旦进入劫海活狱,就如同被困在一个不生不死不得解脱的斗兽场中,永不停歇、永世沉沦。   越靠近活狱,花欲燃走得越发缓慢,他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左手拖着那杆魔枪,右手横在胸前,掌心死死握住一把锋利的弧刀。   那是鬼门提督的阵灵圣印,此时处于半解封状态,他不断默念法诀,以阵门功法催动弧刀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圣光照亮脚下方寸之地,而在圣光照不到的地方,数不清的凶兽恶灵在黑暗中环伺,一双双嗜血凶眼盯着纤细的红衣身影,垂涎三尺,蠢蠢欲动。   走了不知多久,花欲燃站住脚步,仔细聆听水声,分辨阵法的走向,许久之后,他咬住下唇,往巽位又走了一步。   一步踏出,耳边似传来冰晶碎裂的声音。   错了。   花欲燃猛地脊背一僵。   刹那间,深海震动,八根参天石柱从深不可测的海底破冲而出,掀起恐怖巨浪,仿佛有一个庞然巨兽从梦中惊醒,泄怒而来。   石柱围起的浩渺空间中,似有隐隐的嘶吼哀嚎,那是劫海活狱里面昼夜不息的杀伐声。   花欲燃右手握紧弧刀,左手猛地挥起,一挺魔枪迎向冲来的水浪,霎时,魔魂咆哮,枪杆上恶魔之力暴涨,一枪劈开浩荡的水流。   无央数劫阵动了起来,静谧的海底忽而卷起巨大旋涡,海浪铸成水墙,围绕八根石柱疾速盘旋。   身后,凶兽恶灵一拥而上,咆哮着撕咬上去。   只听一声巨响,万丈金光从兽群中暴涨,恶灵们躲闪不及,瞬间魂飞魄散。   ——花欲燃一身孑然红衣,静立海底,双手张开,祭出阵灵圣印。   锋利狭细的弧刀凌空腾起,在法诀催动下,封印解开,弧刀化作一个巨大法印,散发出浩然金光,金光所到之处,万魂震慑。   凶兽恶灵退去。   花欲燃借金光笼罩,逆流而上。   激荡的湍流水墙上,只见一抹红影在石柱之间飞旋腾跃,身法精妙而又飘逸。   许久之后,红影停住。   “哈,原来阵眼在这里……老师呀,果然是你的风格……”   花欲燃低声呢喃,挺起魔枪,魔气灌注,果决地穿向眼前水幕。   霎时,水墙暴起,直冲而上三千尺。   在魔枪攻击的地方,又有一根参天巨柱轰然升起,正是之前所藏匿的阵眼。   阵眼被贯穿,无央数劫阵被彻底激活,成千上万支水箭从水墙上射出。   花欲燃猛地抬头,望向急射而来的水箭,命悬一线,却不闪不躲,千钧一发之际,红衣身影突然消失,原地化现出一个青面獠牙的庞大魔影。   浓郁魔气腾出,结成一道气墙,硬生生抗住了水箭的攻击。   花欲燃恢复人形,双手按在魔枪上,运起阵门功法,以恶魔之力催动,弘大而又诡异的功力灌入阵法之中。   法阵之上的飞旋水墙竟渐渐逆转。   他唇角微扬,笑意尚未凝出,便骤然消散。   ——一个金色的法印出现在他的脚下。   花欲燃咬牙:“叶深,你!”   鬼门提督无声无息在身后出现,双手结印,漠然道:“你实不该惊扰老师的安眠。”   “魂体剥丝,织入阵法,永世沉沦,这是安眠?”   “对旁人来说不是,但对老师来说,这是他……求仁得仁。”   “我不信!!!”花欲燃暴怒,转身一掌击去。   鬼门提督掌印重重压下,阴沉的法诀吐露而出,他硬吃一掌,发动法印,势要困锁花欲燃。   “可恶!”花欲燃蓦地拔枪,枪头一转,狠狠插入脚下,枪杆上万千魔魂发出尖锐的怒号,直冲法印。   金色法印应声而碎。   鬼门提督右手一震,被花欲燃夺走的弧刀穿水而来。   他一把握住刀柄,左手二指在刀身滑过,默念法诀,弧刀锋刃上寒光暴涨,悍然劈向花欲燃。   业海之下刀光枪影,两人本是同源,彼此熟知武功套路,转眼间已对抗上百招。   数点鬼影从水墙之后出现。   花欲燃心下一沉——时间拖得太久,劫海活狱的护阵师已经反应过来了。   “提督大人,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护阵师惊问。   鬼门提督:“稍后再说,先修补阵法。”   护阵师:“是。”   “我一定要救出老师!”花欲燃猛地转身,魔枪腾起,他双手飞快结印,一缕缕魔气从他四肢百骸逸出,被吸入盘踞着无数魔魂的枪杆上。   鬼门提督:“你在用魔气滋养这杆魔枪?”   “这杆枪会把老师带回我的身边。”花欲燃低哑地呢喃了一声,催动术法,魔枪顿时魔息暴涨。   “怎会!”护阵师们发出一阵惊呼。   只见急湍的水墙上悄然浮现出千丝万缕魔气,散发着令人骨缝生寒的恶魔之息。   “花欲燃!”鬼门提督沉喝,“你入魔尚有可原,可你真敢以邪魔异术撼动老师毕生心血?”   花欲燃歪头看他一眼,小声笑道:“有何不敢?”   潜艇中,崔绝拉着阴天子急问:“怎么了?”   海底黑暗无光,他没有修为,看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但听到众人的惊叫便知情况不妙。   “花欲燃功法邪诡,把自己的魔气掺入阵法,拼死也要破坏无央数劫阵。”阴天子说着,转身往外走去,“我去成全他。”   崔绝:“别弄太碎。”   “嗯。”   阴天子离开潜艇,黑无常狐疑地问:“什么太碎?”   崔绝:“花欲燃的魂魄。”   黑无常:“……”   崔绝:“陛下威压浩荡,一个眼神就能让花欲燃魂飞魄散,虽说散就散了,但他身上还有偷渡案要解决,弄得太碎审讯起来会很麻烦,我不想听刑狱司掌司的啰嗦。”   黑无常:“……”   崔绝:“怎么不说话?”   “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黑无常耿直地表示,“这个花欲燃不弱,陛下一个眼神应该瞪不散他。”   崔绝正色反驳:“当然可以,陛下可是万鬼之主。”   黑无常看着他,觉得这个判官有时无法交流。   潜艇上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白无常穿着睡衣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一脸睡眠不足的菜色:“派人去鬼门关了,没找到东方有雪,但现场有打斗迹象,估计已经自己破阵,这厮修为高得很,鬼门提督困不住他太久的。”   崔绝点头:“花欲燃的资料呢?”   “在这里。”白无常揉揉眼睛,定睛看向手底的资料,瓮声瓮气地念:“花欲燃,弃婴,冥历6723年被花重锦收养,花重锦牺牲后,他被送往五劫城,办理者东方有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入的魔,但根据五劫城的记录,入城之时已有魔息。”   崔绝:“13岁,已有魔息?”   “没毛病,”白无常打了个哈欠,“少年心性脆弱,恩师牺牲,天都塌了,承受不了这个打击而一念入魔……虽然惨了点儿但也不无可能。”   崔绝拧眉细思。   黑无常问:“你有什么想法?”   “我?”白无常又打了个哈欠,往嘴里塞了一个奶片,强打起精神,口齿不清地说,“我没有什么想法,我想睡觉。”   黑无常:“我没问你。”   白无常:“我也不是在回答你!”   黑无常:“那你在回答谁?”   白无常:“跟你无关,别随便接话,谢谢。”   “不要内讧。”崔绝淡淡地说,回答黑无常的问题,“我在想,花欲燃入五劫城时已经入魔,鬼门提督为什么说他不知道。”   白无常哼了一声:“这个鬼门提督一看就有大问题,为了大局,我建议就地格杀。”   “你别闹,”崔绝道,“还有,当年劫海活狱的无央数劫阵为什么会松动?”   “对哦,”白无常道,“无央数劫阵是阵门的得意之作,吹嘘‘业海不枯、劫阵不止’,怎么随随便便就松动了呢?里面几个重刑犯差点就轻易越狱了。”   崔绝嘀咕:“法阵松动、花重锦献魂、花欲燃入魔……这几件事的因果关系或许并不是我们所以为的那样,白无常,你立刻去查劫海活狱当年的记载,找到法阵为什么会松动。”   白无常:“是。”   片刻之后回复:法阵松动原因是受到海底地质运动引发的暗潮冲击。   “暗潮?”崔绝沉思,业海位于阴阳两界之间,受阳气和阴气的夹击,地质运动频繁,经常掀起海底暗潮,这倒是事实。   但一场能够撼动无央数劫阵的暗潮,强度该有多大,这样的大型暗潮必然是有记载的。   白无常道:“我查了天工司的记录,那段时间潮汛确实不稳定,但都发生在法阵松动之后,倒更像是海水受到法阵的影响。”   “哈,有趣了。”崔绝轻笑一声,翻开白无常发来的资料,目光落在“水文指标”一栏,“事发12小时后,海水中魔气含量为0.0076ppm?”   “我乍一看也以为是魔物攻击,”白无常道,“但劫海活狱方面给出的解释是魔气来自意图越狱的罪犯,关在这座监狱里的都是罪大恶极的邪魔,魔气自然浓郁。”   “这个记录含糊不清……”崔绝话没说完,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潜艇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   他感觉身体猛地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一口血喷了出来。   黑无常甩出勾魂索,缠住他的腰将人拉回身边:“你没事吧?”   “没事。”崔绝擦去嘴角的血迹。   黑无常:“你吐血了!”   “魂体没事,”崔绝忍着剧痛,虚弱地解释,“是这具义躯质量不行,该更新了……”   潜艇巨震还没有停止,崔绝被晃得东倒西歪,感觉脑袋眩晕得快要炸了。   “卧……滋啦……怎……滋啦……事……滋啦……黑……”通讯器屏幕狂闪,白无常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三秒钟后,彻底断了。   巨震来得突然,去得却十分平稳,崔绝踉跄着跌进沙发里,抓着扶手稳住身形,感应到一种熟悉的气息,舒出一口气来。   ——阴天子释放出死气,稳稳托住了翻滚的潜艇。   崔绝抬手按住太阳穴,头痛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潜艇门突然打开,阴天子带着一身业海血腥气大步走进来,沉声:“花欲燃布了阵法,刚才引爆了。”   崔绝狐疑:“他为什……”   话未说完,忽听黑无常惊道:“无央数劫阵差点破了!”   “什么?”崔绝蓦地站起身,起得太快,大脑一阵头晕目眩。   阴天子面无表情推了他一把。   崔绝跌回沙发里,捂着额头,仰脸看向面前的高大身影,来不及纠结这小子怎么回事,急道:“他刚才是声东击西引开你,陛下,你不该回来,你应该盯紧他,你……”   “啰嗦。”阴天子哼了一声,抬手按在他头顶,一股舒缓的阴凉气息流入,让他眩晕到快要炸裂的大脑瞬间轻松起来。   崔绝话音悄然消失,顿了顿,轻笑:“多谢。”   “不用谢。”阴天子转身往外走去。   崔绝:“……”   阴天子走了两步,突然折回来,伸手直接将崔绝的魂体从义躯里抽了出来,抓着手腕拉了出去。   崔绝:“哎?”   “黑无常护卫不利。”阴天子淡淡地解释。   崔绝下意识回头看向黑无常,发现他面无表情,却仍然难掩错愕。 第11章   离开潜艇,崔绝才发现刚才的爆炸有多恐怖——方圆百米的凶兽恶灵全部魂飞魄散,猩红色的海水中漂浮着数不尽的灵魂碎片,犹如满天星光。   无央数劫阵九根石柱断折其四,水浪暴走,最终守护机制启动,无差别攻向周遭一切魂灵。   十几名护阵师不顾自身安危,竭力施法,拼死护持,试图稳住岌岌可危的阵法。   鬼门提督浑身是伤,双手结印,无数条金色符纹从他脚下蔓延而出,将所有人圈在守护阵法之中。   “哈,真贪心啊,”花欲燃声音虚弱地嘲笑一声,“这么大的守护法阵,已经超过你的极限了吧?”   他自己也被爆炸波及,遍体鳞伤,浑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却仍强撑着提枪上前。   眼前金光一闪,弧刀斜飞而来,插在他的面前。   “别再越线。”鬼门提督哑声说。   花欲燃:“事到如此,你还以为自己能阻止我?师兄,你和东方有雪一个从军,一个去当什么城隍,修为早已经荒废,而勤修不辍的我,可天生是阵法天才。”   “收起你的狂言,我不会任你破坏无央数劫阵。”   “那就试试。”   花欲燃手持魔枪,催动功法,残破的无央数劫阵上渐渐出现数十缕魂丝,彼此交织着,浅淡而脆弱。   鬼门提督皱眉,这种熟悉的气息……   “老师!”花欲燃失声叫了出来,只一声,便已带出哭腔。   “这不是老师!”鬼门提督沉声道,“只是残余的魂息,献魂是不可逆的,你不可能将这些魂丝复原。”   花欲燃双手结印,异术催动,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密织在阵法中的魂丝慢慢往外抽出。   崔绝急道:“不能让他得逞!”   “嗯,你退后。”阴天子一手将他拦到身后,另一只手伸出,澎湃的死气化作一只大手抓向花欲燃。   花欲燃体内魔影跃出,犹如一只火凤,展翅迎战上去。   双方相击,凤影应声而碎。   撞击炸开的冲天水浪中,花欲燃身影消失。   死气掌的威势亦被化开,一时失去方向,击向无央数劫阵。   阴天子眸色沉下,大手在击中阵法的一瞬倏然消失,回归死气,四散入周遭的海水中。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海水中出现一个赤色法印。   花欲燃的身影在法印中闪现出来。   “子珏,”阴天子沉声道,“一定要完整的吗?”   崔绝顿了顿,慢吞吞道:“打成碎片……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回头审判时可能要费些力气。”   “麻烦。”   阴天子哼了一声,掌心一翻,散入海水的死气在法印下轰然爆开。   赤色法印破碎。   花欲燃狼狈地倒飞出去,双手结印,在身后召唤出一个守护法阵。   他松出一口气。   气尚未松尽,却蓦地浑身一僵。   背后,法纹无声而又迅疾地改变,他的术法已然被篡改。   鬼门提督的身影从法阵后浮现出来,掌中弧刀寒光粼粼,声音漠然:“你是天才没错,可我终究是你师兄。”   弧刀穿胸而过。   花欲燃痛不欲生,竭力挣扎。   鬼门提督右手执刀,左手在刀柄连点数下,鬼炁灌注,声音平稳冷淡:“阵灵引路、圣印囚元——锁。”   “啊……”花欲燃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痛呼,狼狈跪地。   弧刀金光大振,化作阵灵圣印,锁住花欲燃的魂元。   “我不会……不会在这里倒下……”花欲燃魔魂激荡,已难以维持人形,却仍固执地抬眼,望向前方的阵法,“无央数劫阵……老师……”   鬼门提督:“伏诛吧。”   “不可能。”花欲燃死死攥紧魔枪,漆黑的枪杆上有无数道魔魂在蠢蠢欲动,他颤抖的手指缓缓划过枪杆,指尖散逸出的魔息让那些禁锢在枪杆中的魔魂亢奋地涌动起来。   鬼门提督:“阵灵圣印锁魂,你逃脱不了。”   “那可……不一定。”   “嗯?”鬼门提督心头腾起一丝异感。   “师兄,”花欲燃声音低哑而又虚浮,缓缓地说,“阵灵圣印能锁万魂之元……碎成齑粉的,也能吗?”   鬼门提督脸色一变。   “哈。”花欲燃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轻声道,“师兄,你是我的师兄没错,可我……是魔啊……”   天性极端、恣意妄为的魔啊。   魔有什么不敢的?   花欲燃猛地站起,掌中魔枪发出邪诡的鸣声,魔魂涌动,似要从枪杆挣脱。   鬼门提督厉声:“你敢自爆魂元?”   “我敢。”花欲燃挑起眼角,邪异的妖瞳中流露出疯狂,“可是你敢吗?”   “你!”   花欲燃:“你敢让我在这里自爆魂元吗?我敢魂飞魄散,可是你敢承受我自爆的后果吗?”   鬼门提督不敢。   魂元里蕴含强大的力量,自爆瞬间会全部释放出来。   无央数劫阵已经松动,靠十几名护阵师全力护持才勉强没有崩溃,绝不可能承受得住花欲燃自爆所产生的冲击。   “哈哈哈……”花欲燃猖狂大笑,提枪指向鬼门提督,诘问:“你敢吗?嗯?叶深,鬼门提督,我的师兄,你敢吗?”   “有何不敢?”一个含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花欲燃蓦地扭头看去,见到一个带着单片眼镜的男子走来,他头发灰白,面相却很年轻,穿着一身黑衣,显得极为清瘦,然而这样缓步而来的时候,却散发出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强大威压。   “你是……”   “阎罗殿判官崔绝。”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鬼眼判官。”花欲燃语带嘲讽。   崔绝温文尔雅地一笑:“幸会。”   花欲燃嗤了一声,传闻崔判官体弱多病、不懂武学,他凭什么敢承受自己玉石俱焚的怒火?   “少年人不要这么极端,”崔绝不疾不徐地开口,“魂元乃魂灵存活之根本,稍有破坏便大损修行,遑论自爆?那可是要灰飞烟灭的。”   花欲燃冷声:“收起你的废话。”   “欸,”崔绝道,“怎么是废话呢?尊师如果还在,恐怕也不能苟同……”   “闭嘴!”花欲燃阴沉地打断他,“你没有资格提老师。”   崔绝:“花重锦任我冥府的官职,领我冥府的工资,还要尊称我一声判官大人,我为什么不能提他?倒是在我看来,没有资格提他的,反而是你。”   “你说什么?”花欲燃脸色变了。   “我说,”崔绝从容地重复一遍,“没有资格提起花重锦的,是你,花欲燃。”   话音刚落,周围魔气顿时暴走,水浪被激起,气势滔天。   站在魔浪中心的花欲燃反而冷静下来,声音阴森空洞:“何出此言?”   “判官大人……”鬼门提督出声。   崔绝抬手止住他的话语。   鬼门提督看向崔绝,眼神复杂不明。   崔绝淡淡道:“叶提督,隐瞒并不是一种保护手段,每个人都必须直面自己的错误,否则真相暴露时引发的严重后果,他不能承受,你也不能承担。”   鬼门提督攥了攥掌心,终是没再说话,默认了崔绝的态度。   花欲燃:“什么真相?”   “关于花重锦之死的真相。”   “什么?”   崔绝转头,看向伤痕累累的无央数劫阵,十几个护阵师在紧张施术,极其艰难地竭力修复被花欲燃造成的破坏。   “当年的事,档案上只有寥寥几笔,太简略了,简略到让我捋不清楚——法阵为什么会松动,因为暗潮冲击?能令无央数劫阵松动的暗潮不可能没有记载,那这股冲击会是来自于什么力量?”   花欲燃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太啰嗦。”   “欸,别急,年龄大了爱唠叨,”崔绝继续道,“无央数劫阵是阵门的得意之作,‘业海不枯、劫阵不止’,你今天想必也切身感受过它的威力。”   他的目光落在花欲燃手中那杆魔枪上:“你出身阵门,是阵法天才,又握有这样厉害的武器,依然不能使它轻易被破,那么当年,那股使它被破坏到必须要靠护阵师献祭灵魂才能修复的力量,恐怕不简单。”   花欲燃死死盯着他。   崔绝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敌意,慢声细语地说:“劫海活狱是地狱第十八重,绝不容有失,出现这样强大的神秘力量,必须上报给我来处理的。但我收到的却只是一条事后的汇报——劫阵松动,罪犯暴动,花重锦献魂以镇之。说明这股力量,来源是很清楚的,至少对于阵门来说,很清楚……”   “力量……”花欲燃隐隐想起什么,大脑却突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痛到眼前发黑,漆黑的脑海中乍然有杂乱的光线划过,照亮破碎记忆片段——   “老师……救我……”   “阿燃!!!”   “救我啊……老师,我这是怎么了……啊啊啊啊……”   “劫阵破了!不能再……首席,怎么办?”   ……   “呃啊……”花欲燃一把捂住头,“怎么回事?我的头……怎么会……那是什么……”   眼前一道黑影闪过。   鬼门提督飞掠过来,抬手,点向花欲燃额头。   却听崔绝轻飘飘的声音传来:“他的记忆被封禁过,对吗?”   鬼门提督的手指在花欲燃额前停住。   “为什么?”   鬼门提督喉头滚动,涩声道:“因为……”   “因为这是花重锦的要求,”崔绝道,“你和东方有雪都是忠臣,没有理由隐瞒这么严重的事故,除非,你们的恩师出言相求。”   鬼门提督眼神深沉地看着花欲燃痛苦挣扎的身影,没再出声,默认了崔绝的猜测。   “当年无央数劫阵为什么会松动?囚犯为什么会暴动?花重锦为什么会牺牲?东方有雪为什么会放弃护阵师的前途?花欲燃入五劫城时就已经入魔,你为什么撒谎否认?”   诘问接连而至。   “什么样的力量导致劫阵松动?为什么档案中没有记载?你们隐瞒了什么?为什么要隐瞒?”   崔绝一句紧接一句地逼问,末了,淡然而又笃定地指向花欲燃:“这一切的源头,是他。”   鬼门提督五指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心中有无穷悲愤,多年压抑,难以化解。   “看来我猜对了。”   “不错。”鬼门提督声音低哑。   崔绝:“当年花欲燃只有13岁,就算是阵法天才,修为恐怕也不可能撼动劫阵,除非……魔心觉醒。”   这世上的恶魔有两种,一种原本是其他族类,因极端变故的刺激而一念入魔,另一种则天生是魔,生就一颗魔心,幼年时会隐藏,随着年龄增长,随时觉醒。   后者的魔能远超过前者,世间有名的顶级大魔,基本都在此列。传说中地表最强之魔——前山部魁首石饮羽当年觉醒时,魔能灭天袭地,直接将几十名降魔师联袂设下的降魔大阵爆成齑粉。   “花欲燃是原生魔,对吗?”崔绝道,“不是受到花重锦献魂的刺激才入魔,而是因他魔心觉醒,才会撼动劫阵,致使花重锦献魂。”   鬼门提督闭了闭眼,昔日之惨烈似乎仍在眼前。   崔绝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第12章   “好疼……”花欲燃捂着头痛呼出声,脑中似有什么轰然炸裂,无数记忆碎片横冲直撞,相互拼接。   杂乱的记忆逐渐连结成线——   “坤位一切正常,咦,今天劫海活狱内的罪犯似乎格外暴躁啊,阿雪,震位情况如何?”花重锦细细检查完眼前的部分阵法,在笔记上写好记录,看向身侧,“阿燃,你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花欲燃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茫然道,“感觉很怪异。”   花重锦:“你受伤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   花欲燃摇着头,惊恐地看向自己双手,不是因为受伤而发抖,而是一种莫名的亢奋,好像体内有什么怪兽,正从沉睡中醒来。   花重锦皱眉:“小心脚下,不要误触阵法……阿燃!”   花欲燃茫然无觉,浑浑噩噩地迈出一步,跨过无央数劫阵的警戒线。   一声警鸣,阵法启动。   花重锦一把拉住花欲燃,疾撤十米,躲过石柱中发射而来的水箭。   正在做着日常维护的护阵师们登时大惊:“首席,怎么回事?为什么法阵突然启动了?”   “没事,误触,快些稳住法阵。”花重锦发出命令,看向花欲燃,刚才一拉上去,他便察觉出了异状:“阿燃,你炁海在暴动。”   炁海是魂体力量聚会之处,冥界的修行者们以魂元为根基,修炼出鬼炁,汇聚炁海,有道是海纳百川,修行高深之鬼的炁海辽阔无边、深不见底。   花欲燃此时此刻,却感觉炁海中仿佛盛满滚烫的岩浆,让他浑身如遭火烧,却又似乎有种澎湃的力量,从四肢百骸翻腾而过,催动他找到一个突破口,将胸中的怪兽释放出来。   “阿燃,你冷静,”花重锦指尖凝聚鬼炁,在他眉心画出一个压制的符纹,“快运起我教你的法诀,不要让邪念夺去理智……”   东方有雪看着那个陌生的符纹,疑惑:“老师,这是什么术法?我从没见过。”   叶深看过来。   “压制邪念的。”花重锦急促地解释,“别管这个了,阿雪,你快去稳住法阵。”   “是。”   劫阵忽然一震。   护阵师惊叫:“首席,罪犯暴动。”   “嗯。”花重锦沉声,“小心应对。”   话音未落,却听——   “啊啊啊啊啊……”花欲燃一声惨叫,眉心符纹赫然粉碎,一股炽热的强悍力量暴冲而出。   诡秘深海之中,犹如爆开一个巨大火球,业海沸腾,水浪翻滚。   护阵师们仓皇应对,慌乱之间,好似看到一只赤红的火凤,自花欲燃体内破封而出,穿过水浪,直扑向无央数劫阵。   “不好!劫阵破了!!!”   ……   “是……是我……是我入魔释放的魔能撼动了劫阵,”花欲燃虚弱地摇晃着,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是我……是我害了老师……”   “不错。”崔绝淡漠地说,“是你害了花重锦,是你害他魂飞魄散,也是你害他永世沉沦。”   鬼门提督皱了皱眉,似乎想说话,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花欲燃:“我……”   “你想让东方有雪偿命、想要毁去劫阵、想要为花重锦报仇,都找错了对象,”崔绝声音轻柔缓和,吐出的话语却阴冷刺骨,“真正该为你老师偿命的,是你自己。”   温柔言语戳破残酷的真相,花欲燃浑身巨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崔绝:“花重锦是首席护阵师,一生护持无数阵法,最后也是为了劫阵的安稳而献出灵魂,此间大义已经超越了生与灭的界线,死即是生,寂灭即是永存,他的灵魂不是消散,而是融入了无央数劫阵,劫阵就是他,他就是劫阵,‘业海不枯、劫阵不止’,他早已和劫阵永存。”   “劫阵……”花欲燃缓缓抬起眼,看向无央数劫阵。   法阵破碎,石柱倒塌,水浪暴流,十数名护阵师遍体鳞伤,顶着劫阵的无差别攻击,狼狈而又紧张地试图修复。   一如十年之前。   “十年前,你撼动法阵,致使花重锦献出灵魂;十年后,你竟再次前来,将寄托他一生执念的劫阵毁坏至斯,”崔绝看向花欲燃,轻飘飘的语气里带上一丝嘲讽,“你是真的恨他呀。”   “不是!我不是!”花欲燃骤然慌乱,“我想救他,我想放他出永世沉沦……”   “可他已经和法阵融合,毁去劫阵就是毁去花重锦!”崔绝提高声音,厉声呵斥,“你口口声声说救他,难道你所谓的救,就是无视他的执念、抹灭他的心血、毁去他的灵魂,使他一生守护终成空?”   花欲燃:“不!!!”   崔绝勾了勾唇角,盯着他痛苦的脸,放柔了声音:“阿燃,如果早知道会因你而堕入这般万劫不复的境地,当年就不该收养你。”   鬼门提督猛地转过头,不敢相信地看向崔绝——这句话的声音语气,竟然和恩师别无二致。   崔绝会伪声。   花欲燃也听了出来,他怔怔地看着崔绝,眼前瘦削的男人和记忆中念念不忘的身影渐渐重合。   他哆嗦着嘴唇,含糊地呜咽了一声:“老师……”   崔绝没再出声。   也不用再出声了。   花欲燃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想要触摸眼前的“恩师”。   指尖碰到的一瞬间,崔绝往后退了一步。   花欲燃扑了个空,蓦地反应过来——老师早已经不在了,早已经因自己的错误而魂飞魄散。   “老师……”花欲燃终于崩溃,“我错了……”   崔绝吁出一口气,对鬼门提督淡淡道:“缉拿归案。”   说完,他转过身,走向一直静立在一侧的阴天子。   阴天子眼神柔和,刚要说话,蓦地抬起头,看向无央数劫阵,身体已先一步动了起来。   被一把按进怀里,崔绝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才听到轰隆一声闷响。   业海巨震,劫阵支柱再断四根,一时间水浪翻涌,一股令人胆寒的罪恶气息空前浓郁。   霎时警报急鸣。   “大人!”护阵师们惊叫,“狱中的囚犯在暴动!”   劫海活狱中囚禁的都是恶贯满盈的凶徒,发觉法阵被花欲燃破坏,便想要趁机越狱。   “不用慌,他们翻不出水花。”崔绝沉声安慰众人,飞快地调动众人修复法阵。   阴天子一手按住崔绝,另一只手扬起,磅礴的死气喷涌而出,笼罩住整个劫海活狱。   强悍的鬼神之威以压倒天地之势震慑下来。   狱中蠢蠢欲动的凶徒感应到鬼神威压,暴动逐渐沉寂下来。   众人松了口气。   崔绝:“不要松懈,这些罪犯不会轻易放弃法,他们只是积蓄力量试图再次冲击,大家抓紧时间……”   话音未落,一声尖戾的凤凰鸣声划破平静,劫阵水墙轰然爆裂,巨浪奔腾而来。   护阵师们被掀飞。   阴天子站在原地没动,迎着巨浪挥出一掌,掌势浩荡,夹杂震耳欲聋的凄厉鬼号声。   一掌,巨浪被炸开。   黑色的死气在海中弥漫开来,硬生生稳住翻滚的海水。   崔绝被阴天子按在胸口,看不到外面的状况,急道:“凤凰鸣声……那是活狱里囚禁的妖界战犯——六极恶凰,罪大恶极,十分骁勇善战,咳咳咳……”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你闭嘴。”   崔绝声音戛然而止。   阴天子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改口:“我的意思是你别说话了。”   崔绝:“?”   “……算了。”阴天子闷声说,莫名对那什么“六极恶凰”十分厌恶。   此时,一扇血淋淋的凤翼从劫阵后破封而出,裹挟骇人的妖异气息,直扫向最后一根石柱。   “不好!”护阵师们惊叫,“阵法会崩溃!”   “稳住。”鬼门提督飞掠过来,挡在众人身前。   他十指结印,插在花欲燃胸前的弧刀腾空飞来,发出细碎金光,笼罩住最后一根石柱,硬抗住凤翼的聚力一击。   恶凰暴怒,凤翼卷起巨浪,击向弧刀。   “放肆!”阴天子掌风倏至。   双方相击,海天同撼。   震耳欲聋的浪声中,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嚓”——鬼神强威下,凤翼应声折断。   怒极的咆哮声从劫阵后传来。   阴天子冷哼:“六极恶凰,也不过如此。”   崔绝:“陛下慎言。”   阴天子脸色一沉。   就听崔绝笑道:“以他的本事,尚没有得到陛下嘲讽的资格。”   “……”阴天子顿了顿,生硬道,“谄媚。”   崔绝抿唇轻笑,无暇多说什么,从他怀中挣出,看向无央数劫阵,只见弧刀浮空,随着鬼门提督催动法诀,散发出细碎的金光。   细看去,才发现那金光其实是源源不断从刀身发出的金色符纹,符纹中蕴含精纯的阵门炁力,是一切阵法之基础。   然而此刻却无济于事。   护阵师慌乱:“修补跟不上法阵破碎的速度,连阵灵圣印都镇不住了,怎么办?”   鬼门提督脸色冷峻,二指在胸口连画数笔,指尖缓缓移开,一缕森寒逼人的阴气从胸口抽出。   “大人!”护阵师急道,“不要动用魂元之力,这可是魂灵修行的根本,过度消耗,会有残废的危险啊……”   “专心你的工作。”鬼门提督冷声打断他,不断抽取魂元之力,灌入阵灵圣印。   却如同泥牛入海。   崔绝眯起眼睛看着伤痕累累的无央数劫阵,看出法阵破坏过甚,寻常术法已经修补不了了。   耳边突然响起护阵师们的惊叫。   只见魔枪破空而来,一枪挑飞弧刀。   鬼门提督:“花欲燃,你越界了!”   “那又怎样?”花欲燃手持魔枪,背对他站立,低哑虚弱的声音带着强撑的傲气:“你想以魂元之力修补阵法,问过我的同意了吗?”   “与你何干?”   花欲燃枪杆一抬,挡住鬼门提督:“我不准。”   鬼门提督:“让开,否则我定让你魂飞魄散。”   “哈,不劳你动手。”花欲燃回首,唇角勾起,露出一个邪诡的笑容。   鬼门提督一震:“你!”   花欲燃看向已然溃败的无央数劫阵,满眼皆是欢喜,喃喃道:“师兄,你承认吗?老师有四个徒弟,但最疼我……”   鬼门提督没等他说完,直接出手,击向魔枪。   然而一个赤色法阵从他脚底闪现,精准地禁锢住他的身影。   花欲燃手中的魔枪腾起,刹那间寒光大涨,澎湃的恶魔之力自枪杆暴冲而出,似有无数恶魔的咆哮声响起。   “祸是我闯的,十年前是,十年后还是,哈哈,当然要我来还。”花欲燃虚浮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水浪声中微不可闻,“老师,救不了你,我只好……来陪你了……”   奉圣印,献魂元,悬一生之命,靖九幽之暝。   魔枪调转枪头,急坠而下,锋利尖刃直刺花欲燃的天灵。   “阿燃啊!!!”一声惊惶的呼喊从上方传来。   花欲燃脚下出现一个白色的守护法印。   然而,法印发动的前一秒,只听一阵尖锐裂帛声,魔枪贯穿,整个魂体轰然爆裂。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灵魂抽剥成万千魂丝,犹如急雨,铺天盖地射向无央数劫阵。   惊人的罪恶魔息掀起巨浪,整个业海都在翻滚,凶兽恶灵在剧震中发出亢奋地嘶吼。   鬼门提督祭出阵灵圣印,霎时,金光大涨,震慑全场。   九根石柱重新铸成,随着魂丝的射入,激流湍急的水墙上涌现出密密麻麻的森然咒文。   凄厉鬼唱从深海传来,越来越响,从微不可闻,到震耳欲聋,诡秘之音令人毛骨悚然、震慑心魂。   崔绝:“这就是献魂?”   阴天子:“嗯。”   “不要!阿燃!!!”一个白发男人从上方的海水中落下,扑向无央数劫阵。   鬼门提督骤然疾冲过去,一把抓住他后颈,将人拖回来。   白发男人反手一掌击去。   鬼门提督硬受这一掌,淡漠的脸上终于现出其他表情,厉声:“你疯了,献魂一旦开始,便不可妄动,否则阵法动荡,危害整个劫海活狱,你忘记了吗?”   “我没忘!”白发男人道,“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燃魂飞魄散!”   “你阻止不了他!”   “我可以,我的修为比他强,我以灵魂殉道,可以压制他的术法……”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白发男人说着,掌法如风,接连攻击过去。   鬼门提督连番恶战,早已伤重,与白发男人周旋不到十招,被一掌拍开,倒飞出去。   白发男人一刻未停,转身扑向劫阵,他十指翻飞,薄唇飞快翕动,掌印结成之刻,魂元之力散出,化作九面画满符纹的旗子急射而去,落在那九根石柱之侧。   随着石柱的移动,旗子变换位置、交错穿梭,步步阻断石柱的去向。   “东方有雪!!!”鬼门提督目眦尽裂。   “不能再内讧,”崔绝道,“陛下,必须阻止他们。”   阴天子语气奇怪:“他就是东方有雪?”   崔绝:“对。”   阴天子:“冥府第一美男?”   崔绝顿了一下,沉声:“那不重要,快些阻止他们。”   阴天子:“你也这样认为?”   “……”崔绝深吸一口气。   阴天子刚要说话。   “不许再纠结!”崔绝猛地提高声音,“阻止他们!快!”   阴天子闭上嘴,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蓦地转身,右手挥出,一股强悍无匹的死气在鬼门提督和东方有雪之间轰然炸开。   两人猝不及防,被炸得倒飞出去。   “哎!”崔绝惊叫出声,“你怎么把他俩都打了?”   “这不就阻止了。”阴天子哼了一声,抬腿走了。 第13章   花欲燃献魂之后,东方有雪和鬼门提督联手施术,修复好无央数劫阵。   神秘的业海静谧幽深,冥鲲七号悄然返航。   狭小的休息室里没有开灯,崔绝躺在床上,睡得十分安静。   床边的椅子中,阴天子懒洋洋地玩着手机,屏幕调得很暗,几乎就没有光线发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手机,看向崔绝的睡颜,他视力过人,黑暗中也能看清对方的眉眼。   崔绝睡前拿下了眼镜,没有那层镜片的阻隔,五官越发柔和,他天生是笑眼,即使在睡梦中也眉眼含春、温柔从容。   阴天子伸手,隔空摸向他的唇角。   “你对花欲燃的武器有印象吗?”崔绝突然出声。   阴天子收回手。   崔绝仍然闭着眼睛,带着困顿的鼻音,絮絮地说道:“那似乎是杆魔枪,枪……很少有用来施放术法,他为什么会选枪作为武器呢?”   阴天子没有回应。   “嗯?”崔绝疑惑,摸起眼镜戴上,睁眼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大团黑影,上面还亮着微弱的光。   他的主君似乎在沉迷玩手机而不理他。   崔绝摸索着开了灯。   下一秒,阴天子发出一道死气把灯给关上了。   “嗯???”   “睡你的觉。”   崔绝在黑暗中看向他:“多谢关怀,我已经睡醒了,现在想聊聊天。”   “你根本没睡。”   崔绝怔了一下,失笑:“不愧是英明神武的万鬼之主啊,我真的什么都瞒不了你。”   阴天子冷冷道:“聊什么天,聊你是怎么为了东方有雪而对我大不敬吗?”   “……???”   崔绝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阴天子瞥过来,见他毫无愧色,越发不悦,沉声:“你默认了。”   崔绝诚实道:“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是陛下在污蔑我。”   阴天子阴晴不明地笑了一声,没再说话,却伸手将灯打开。   灯光陡然亮起,崔绝下意识抬手挡了下光。   一团薄薄的死气飘来,遮挡在灯前,刺眼的光线如同轻笼薄纱,变得阴凉而舒适。   崔绝斜倚在床头,解释道:“我怎会为了东方有雪而大不敬呢?我跟东方有雪根本没什么交情的,很多人说他是冥府第一美人,他也确实长得好看……”   阴天子蓦地抬起眼。   “是别人说的!不是我!”崔绝着重强调,继续道,“我根本不关注他的颜值,在我眼里,他贵重的是一身阵门术法,毕竟是花重锦首徒,自身天赋也高,我是认可他成为继任首席护阵师的,后来他转职做白邺城隍,虽然可惜,但他工作稳妥,办事我放心……”   阴天子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可真稳妥,师弟入魔,选择隐瞒,不愧是继任首席护阵师。”   崔绝顿了顿,平静地问:“你还想听我解释吗?”   “……”   “嗯?”崔绝提高声音。   “你说。”阴天子郁闷地移开视线。   崔绝和善地笑了笑,眉眼重新柔和起来:“刚才在监狱那边,情况紧急,阵门那几个兄弟都是高手,稍有差池可能就会酿成大祸,毕竟献魂那么危险,我知道你纠结什么,真是多虑了,我没觉得东方有雪多么好看,因为我见过真正的美人。”   阴天子看向他。   “那是我还活着的时候,一千多年前了,春天去踏青,路过一间山寺……”   阴天子脊背不由自主地僵了起来。   就见崔绝唇角衔笑,慢声细气地说:“寺中有一株五丈高的垂丝海棠,树下有一个布衣少年,抱着剑在听经,粉白的花从树上飘落下来,落在他的肩上……”   阴天子懒洋洋坐在椅子中,其实浑身已经僵硬,他一手支颐,眼神直直地看着崔绝,半晌,哼了一声:“胆大包天,敢调戏主君。”   “哎呀,”崔绝笑眯眯地叹气,“臣天性纯良,说的可全是肺腑之言,请主君息怒。”   阴天子并没有生气,他根本就不可能对崔绝生气,甚至还觉得此人含笑说话的样子甚是迷人。   ——轻缓的声音,微启的薄唇,若隐若现的梨涡,眼角柔和的笑纹,都美得恰到好处,让人移不开眼去。   所以阴天子盯着崔绝的脸,面无表情,听得津津有味。   黑无常从控制室走来,在敲门的前一秒停下手,听着门后隐约的说话声,一时不知是否该打扰他们。   ——听着好像崔绝在自说自话,但此时打断他们却有可能收获阴天子的怪罪。   黑无常是冥府的老员工了,多年前《左脸佞臣右脸妖妃》尚未被列为禁书时也曾秉烛夜读过,这一点常识还是懂得的。   “什么事?”阴天子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黑无常:“冥鲲七号还有五分钟将靠泊在鬼门关码头,准备下船了。”   夜悄然过去,冥界的天空终年密布重云,早晨五点,海上没有日出,只有艰难穿过重云的微弱天光。   天光落在海面,隐约照出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单薄影子。   崔绝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阴天子:“浮尸,不用管他。”   “?”崔绝疑惑,“他好像动了一下。”   阴天子:“是海浪吹的。”   “不是,”崔绝扶了下眼镜,用力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他真的动了,他开始扑腾起来了,他……”   阴天子伸手挡在他眼前:“你视力不好,不要用眼过度。”   千寻竹:“救……命……啊……咕嘟咕嘟……救……”   冥鲲七号派出救援人员,将其救了起来,正是之前在城隍庙里冒充东方有雪的千寻竹。   “师弟?”东方有雪愕然。   千寻竹被倒挂在旗杆上往外吐水,好半天才放下来,披着小毯子哆哆嗦嗦地坐在地上,见到东方有雪顿时两眼放光:“大师兄,我好想你,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被老二囚禁了。”   东方有雪眼眸低垂:“心之困局,无需他人囚禁,我自囚之。”   千寻竹扔了毯子站起来,扑上去熊抱。   东方有雪后撤半个身位。   千寻竹一把扑了个空,委屈地抽抽鼻子,却又似乎早已习惯,没有多纠结,疑惑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东方有雪:“送走一个早该离开的灵魂,了结一段不该存在的羁绊。”   “你怎么样?”千寻竹抬手,捋了捋他额前的白发。   东方有雪这次没躲,任由千寻竹摆弄他的头发,喃喃道:“我?我仍旧是老样子,只是……”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弧刀:“只是突然发现,当年那些痛彻心扉的抉择,其实都是一场难以逃避的……宿命而已。”   “咦,这是阵灵圣印?”千寻竹指着弧刀,“怎么在你手里?你当年辞职时不是送给看大门的……呃,二师兄了?”   他说着,下意识看了鬼门提督一眼。   被鬼门提督冷厉的眼神吓了回来。   东方有雪手里拿一块麑皮,缓缓擦拭刀锋:“阵既有灵,亦会有劫,刀既有魂,亦有宿命。”   阴天子冷眼看着他们,眼中渐渐浮上疑惑,转头看向崔绝。   “怎么了?”崔绝察觉到他的视线。   阴天子:“你喜欢这样的说话风格?”   “?”崔绝心道这是哪儿跟哪儿。   “我想你应该是不喜欢的。”阴天子又道。   崔绝:“嗯。”   “否则我就要怀疑你的审美了。”   “嗯???”   崔绝眼中也满是疑惑,觉得陛下像个精神不正常的杠精。   刚刚不是已经解释清楚了吗?   不过好像有点理解鬼门提督和东方有雪一见面就吵架的原因了,他要是有个这么说话的师兄,他也想吵架。   冥鲲七号靠岸,众人登陆。   鬼门提督看向千寻竹,淡淡道:“我触犯法律,没有资格再保管阵灵圣印,已经将它交还给东方有雪,以后,阵门依旧由他掌管,他虽然修为高深,但天真单纯,容易落入算计,你要多协助他。”   说完,转身随鬼卒离开,去接受审判。   千寻竹望着他孤直的背影,满脸不可思议,喃喃感慨:“好长……”   “?”崔绝悚然一惊,这厮在说什么?   “好长一段话……”千寻竹道,“二师兄已经很多年没有跟我说过这么长的话了。”   崔绝:“那还真是可喜可贺。”   “谢谢,哎!等等!”千寻竹突然大叫一声,指着崔绝惊愕道,“判官?阴天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   你才看到我们吗?   崔绝沉默片刻,困惑地问:“你对自己突然获救就没有疑惑吗?”   千寻竹:“是大师兄救的我呀。”   东方有雪:“我没有。”   千寻竹:“什么?”   “是伟大的幽冥之主——阴天子派人救的你,”崔绝道,“刚才情况紧急你可能没弄清楚,现在清楚了,你可以向陛下谢恩了。”   “啊,原来如此。”千寻竹被阴天子打怕了,有些尴尬地赔笑:“多谢多谢……”   阴天子板着脸:“不谢。”   说实话,他本来没打算救的,就凭千寻竹初见时对判官的不敬,他就该在业海里淹死。   “那现在我们来谈谈你出现在这里的问题吧。”崔绝笑着说,“如果我还没有老年痴呆,记得你昨天已经被鬼差抓走,现在应该在享受十八层地狱一轮游。”   千寻竹:“这我可以解释!”   “去刑狱司解释吧。”   “不!!!”   两人大眼瞪小眼,三秒钟后,千寻竹撒腿就跑。   阴天子一把薅住后领将人拽了回来,丢给鬼门关的守卫:“带走。”   “哎!哎!!!”千寻竹被守卫拖走,抓狂大叫,“我只是太思念师兄了!我不是故意逃跑的啊!师兄!大师兄!快给我美言几句……卧槽你怎么不说话?”   东方有雪出声:“我师弟他……”   “你师弟他顶替你白邺城隍的身份足足一个月。”崔绝笑眯眯地打断他,“知道他这一个月弄出多少冤假错案吗?”   “……会承担自己的错误。”东方有雪把话说完。   千寻竹:“啊啊啊啊啊啊……”   “哈。”崔绝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一声,转眼看向东方有雪。   “我明白。”东方有雪坦然道,“自从将罪恶种子种在心底的那一刻,便早该预知今日的下场,那些罪业是宿命,亦是刑罚,我会去刑狱司一一承接。”   目送他俊美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黑无常突然问:“白骨笑跟他有情债?”   崔绝:“那是误会。”   “想也知道是误会,但……”   他话没有说完,崔绝已经明白——东方有雪浑身散发着文艺的气息,而白无常是个文盲,这两人怎么会有所牵连?   拍拍黑无常的肩膀,崔绝叹气:“不要怀疑白无常的交友圈,这属于冥府十大不解之谜。”   三人在鬼门关逗留片刻,处理好鬼门提督骤然被捕留下的烂摊子,准备启程回阎罗殿,黑无常表示有事要办,得暂时离开。   崔绝见他请假时神色有种十分熟悉的微妙,忍不住笑道:“看来跟白无常有关。”   黑无常木着脸:“非要吃旁边美食街的螺蛳粉。”   “这冤家。”崔绝看一眼腕表,“才六点半。”   黑无常:“去早一点,省得排队。”   为买一碗粉硬生生排两个小时队真是够了。   放黑无常离开后,崔绝拉开车门:“陛下,请上车……嗯?”   “你要吃螺蛳粉吗?”阴天子站在车边,单手插在口袋里,状似不经意地问。   崔绝一怔,失笑:“不吃。”   “那别的呢?”   崔绝听他声音里隐隐带有期待,思索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遂无奈道:“臣是鬼魂之体,对美食已经不再热衷……”   阴天子脸色果然沉了一瞬。   “但如果陛下带了零钱,”崔绝笑着说,“能不能请臣吃一支糖葫芦?”   “不能。”阴天子冷冷地说。   崔绝:“……”   青春期叛逆吗你?   可你才两岁啊陛下!!! 第14章   崔绝回到冥府,被公务掩埋的白无常终于解放出来,兴奋得一把抱起他转了好几圈,恨不得一口亲上去。   然后被阴天子逐出了判官院。   一个小时后——   “卧槽!!!”白无常一脚踹开办公室的门。   崔绝正埋头处理积压的公务,头都没抬:“这个门是妖界千年老橡木、100%纯原木制作,你这一脚价值……你买这么多糖葫芦?”   “不是我买的,”白无常扛着一个巨大的糖葫芦架子进来,重重摆在崔绝办公桌上,“不知道谁定的外卖,指明给你。”   “给我?”崔绝翻看外卖单,没有订餐人的信息。   白无常拿起一支吃了起来:“哇,是全幽都最有名那个葫芦西施家的,听说他家纯手工古法制作,一天只限量80支呢,呜哇好吃好吃。”   崔绝看他一眼:“不弄清来历就吃,小心有毒。”   “咳咳咳……”白无常陡然呛到了。   黑无常拎着螺蛳粉进来:“什么有毒?我拿去检验。”   白无常指着糖葫芦,咳得嗓子都哑了。   黑无常:“判官有吃吗?”   崔绝:“没有。”   “哦,那没事。”黑无常放下心来,对崔绝道,“天工司和刑狱司两位掌司在群里发生了一些争执,你没收到艾特吗?”   “嗯嗯那个没有,可能系统bug了……”崔绝言辞含糊地敷衍了两声,心道我当然收到了,刑狱司掌司指责天工司研发的刨肉机不符合人体工学,大多数恶鬼都得劈开了才能放进去,天工司掌司怒道你脑仁但凡有颗松子大就能看出厨具和刑具的区别,两人硬生生吵了半个多小时,还艾特他来评理,堂堂判官是干这个的?   果断无视,一群死鬼。   “等一下,”白无常拿着咬到一半的糖葫芦差点怼到黑无常脸上,“为什么判官没吃就没事了?就不怕我被毒死吗?”   黑无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白无常跟他对视,半晌,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地喊:“你就这么盼着我死?我们是同事啊!”   黑无常沉默片刻,平静地说:“我想,既然是同事,至少会有一个共识——我们都已经死过很久了。”   白无常:“我没有!我是生灵!活的!没死过!”   “嗯?”黑无常露出惊讶的神色。   崔绝正在网上问刑狱司的审讯情况,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搭伴干活几百年了,怎么连对方的来历都不知道?   “白无常是冥界和人、妖二界的常规航道开通之后,第一批过来淘金的探险家,后来就留了下来。”   黑无常:“原来如此。”   白无常吹了下刘海:“没错,哥就是新一代的开山怪。”   “我这里有件小事,要请开山怪大人纡尊办一下。”崔绝写了一张手令递过去。   “别,你嘴上的小事,我可不敢苟同,上次也让我办一件小事,到目的地一看,嗬,十八个如狼似虎的女色鬼,要不是我修为高深,这白璧之身就……”白无常嘟囔着,接过手令,“我日???”   “怎么了?”黑无常凑过去,“呃……”   白无常把手令摔回去:“要我和刑狱司掌司一同审讯东方有雪?”   崔绝:“有困难?”   “别这样,哥,他被鬼门提督关了那么多天,是受害者!”   崔绝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白无常心虚地移开视线:“十年前隐瞒花欲燃入魔一事是他不对,但……但他应该不是主谋,是花重锦要他保护小师弟的,他没有办法。”   “嗯哼,”崔绝点了点头,“白掌司所言极是,看来今日劫海活狱的损失,你打算全部承担了,有魄力呀!”   白无常恨不得踹他一脚。   “判官的考量是对的,”黑无常出声,“白骨笑,你不要胡搅蛮缠,若非当年东方有雪刻意隐瞒,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惨事。”   白无常:“道理我不是不懂……”   崔绝将手令撕掉,重新写了一张,宽宏大量地表示:“不为难你了,换个任务,你去调查一下花欲燃的生平吧。”   白无常嘀咕:“我怎么觉得这才是你本来要给我的任务。”   “我为什么要这么迂回?”   “因为我不合作,没有东方有雪的事在前面铺垫,我根本不会接你的任务。”   崔绝和善地笑了一声:“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顾念你和东方有雪的陈年旧情,你不领情就算了,还怀疑我,或许我应该派你去审讯鬼门提督。”   “闭嘴吧你!”白无常再不想跟他扯皮,飞快地接过手令揣进兜里,余光瞥到黑无常淡漠的眼神,顿了顿,出声解释道:“我跟东方有雪没什么陈年旧情,就一个误会。”   崔绝一脸无辜:“既然是误会,那应该尽早解开,有时间我给你俩调解一下。”   “你拉倒吧,太尴尬了。”   “有多尴尬?”   白无常思考了一瞬:“就好比陛下拉你钻进被窝,你兴奋得衣服都脱了,结果他只是想给你看夜光小手表。”   “白骨笑,胡言乱语败坏判官清誉,扣除十年绩效工资,取消三年评奖评优资格。”   阴天子阴沉着脸从外面走进来。   “啥???”白无常尖叫。   阴天子:“认错态度恶劣,处罚翻倍。”   “我……你……他……”白无常差点背过气去。   “你不过就是欺负判官脾气好。”阴天子冷冷地说完,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糖葫芦,语气缓和下来,问崔绝:“好吃吗?”   “啊,什么意思?”白无常惊愕地问,“糖葫芦是你买的?你哪来的钱?”   阴天子:“不是!”   黑无常:“跟我借的。”   “……”   办公室里一时死寂。   “哈。”崔绝笑了一声,拿起一支糖葫芦,咬了一口,赞不绝口:“好吃,酸甜可口。”   阴天子知道他在打圆场,心中对他不禁越发敬重,柔声道:“你天性纯良,总是愿意委屈自己,而纵容他人。”   “天性纯良……”白无常感觉自己宛如梦游,恍惚地问,“这在说谁?”   “白……”阴天子还要发作。   “不说这个了,”崔绝笑着打断他,捧起茶杯试了试,觉得温度适宜,递给阴天子,“陛下从哪儿来的?”   阴天子本来不渴,但看着他笑吟吟递茶的样子,突然就觉得渴了,接过茶水一口饮尽,说道:“关于千寻竹,是半路打晕鬼差逃脱的,因为听说业海航道被破的热搜,担心他的师兄。”   崔绝:“热搜?”   阴天子拿出手机,点开社交媒体网站。   崔绝定睛看去,本地热门榜首是一段手机拍摄的视频,船晃动得厉害,画面里全是滔天巨浪,隐约可以看到花欲燃和鬼门提督对峙的身影。   视频结束。   崔绝皱紧眉头:“这视频的拍摄者是谁?”   “一个户外直播up主,昨晚碰巧和你们在一艘渡船上,视频有不妥吗?”白无常掏出手机,“我联系一下up主,看能不能删除?”   “不用,只是……”   “嗯?”白无常听出他话音有异,疑惑地看去。   崔绝认真地问:“为什么没有拍到陛下力挽狂澜的绝世英姿?”   白无常面容呆滞,半晌发出一个单音节:“啊?”   崔绝:“联系那个up主,问他是否还有别的视频片段,请他开价,我买。”   “啊。”白无常又发出一个单音节。   崔绝:“有什么问题?”   “没有。”白无常觉得到处都是问题,比如……你这么财大气粗,为什么不先把陛下欠我的钱还了?   一周之后,崔绝以一百万冥币的价格,从那个up主手里买到了五段涉及到阴天子的视频,其中两段镜头超过3秒,一段是危急时刻张开双手,控制死气稳住渡船,另一段是携崔绝飞掠去冥鲲七号的背影。   判官办公室中,宣传处的处长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前方墙上屏幕里的视频。   “明白了吗?”崔绝问。   半晌,处长才回过神来:“啊……你的意思是……营销这个?”   崔绝点头:“你亲自盯着这事,让人做好后期,热搜话题该买就买,什么水军营销号都安排起来。”   “这个……”   “经费不是问题。”   处长心道这显然不是经费的问题啊!动机!动机是什么呢?   崔绝挥手:“你先去吧。”   处长顶着一头问号离开了,半路遇见白无常,寻思这位大前辈是判官心腹,应该知道些许内情,于是请他老人家指点。   白无常什么内情也不知道,他觉得判官疯了。   两人蹲在阎罗殿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处长分给白无常一根香烟,诉苦:“我想不通啊,这是为什么?”   白无常也想不通啊,叼着烟信口瞎咧咧道:“整天营销炒作的是哪些人,你找找他们的共性?”   “明星。”处长突然开窍,“判官要送陛下出道!”   “啊???咳咳咳……”白无常被烟呛到了。   处长离开后,白无常在马路牙子上又蹲了半晌,慢慢抽完半包烟,起身去了判官院:“崔绝,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什么话?”崔绝抬头,目光越过白无常往他身后看去,突然面露微笑:“陛……”   白无常立刻抽了自己一巴掌:“这张嘴真贱,判官大人,我可没有丝毫对您不敬的意思,我不是说您失心疯,我的意思是……”   崔绝噗嗤笑了出来。   白无常眨眨眼睛,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走廊幽深空旷,哪里有阴天子的踪影。   “呔!佞臣!”白无常暴怒,掌心一震,一把招魂幡赫然在握,劈头向崔绝挥去。   “哎哎哎,”崔绝举手投降,“掌司大人息怒。”   招魂幡在落在崔绝头顶之时乍然消失,白无常哼哼:“不跟你闹,我才没有你那么幼稚。”   崔绝:“是哦。”   白无常指着屏幕里尚未关闭的视频:“你不好好工作,搞这个做什么?”   视频正好播到渡船被骇浪抛起,阴天子抬起双手,控制着死气硬生生稳住几乎翻覆的渡船。   拍摄这段视频时那个up主摔倒了,视角由下往上,只见阴天子背对众人,青年初长成的宽肩窄腰一览无余,双腿挺拔有力,要人命的修长。   崔绝笑问:“陛下不帅吗?”   白无常摸着下巴:“帅归帅,可是……”   崔绝:“这么帅的陛下怎能不昭告天下?”   白无常:“……”   突然理解了宣传处处长离开时那一头问号是怎么回事。——崔绝他真的精神不正常。   “陛下沉睡了七百年,世人早已经不知道咱们这位幽冥之主的英姿,”崔绝说着,脑海中浮现出在城隍庙地摊上的那个“阎罗大王”泥偶,和阴天子恼火的样子,笑道,“还以为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呢。”   “原来这样啊……”   崔绝发现他一脸微妙,疑惑:“不然呢?”   白无常眨巴眨巴眼睛,没有说话。   崔绝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你……”   “我以为,”白无常吞吞吐吐,“你想……送……他……去出道……”   崔绝:“???”   “他去混娱乐圈,你就可以继续擅权了。”   “……”   崔绝沉默,片刻之后,平静地拿起冥府员工花名册,认真琢磨开除了这货的可行性。   白无常连忙按住他:“你先别生气,仔细想想,我这个思路也是有一定事实依据的。”   “什么依据?”   “毕竟你是个佞臣。”   “你被开除了。”   撵走白无常,崔绝又看了一遍视频,才点×关掉,低头专心工作。   脑中却浮现出白无常临走时说的话,这个白吃干饭·无关紧要·常年划水的工资蛀虫收敛神色,压低声音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崔绝垂着眼眸,眸光隐在镜片之后,一时没有言语,半晌,才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白无常:“历来摄政王没几个能善始善终……”   “我不是王。”   “王族都难以善终,更何况人臣?”   崔绝沉默不语。   白无常:“他醒来两年,你迟迟不还政,外面已经有了非议……”   “他不会动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单纯?我知道你和陛下千年前在人界时就有交情,但那时你不是判官,他也不是天子,局势不一样了,天子暗卫私底下那些小动作我不信你不知道,他做安排的时候跟你打过招呼吗?”   “够了。”崔绝打断他,“阿笑,我心里有数。”   “你有个屁数。”白无常骂了一句,转身离开办公室,嘀咕,“你就是被美色迷惑了。”   老房子着火真恐怖。 第15章   崔绝坐在椅子中,缓缓抬起右手,一枚小巧精致的白玉印玺静静地躺在掌心。   ——摄政之钤。   当初阴天子被妖界围杀而自爆,魂元回到冥府就陷入沉睡,他践阼而治,代行天子之政,距今已经七百年。   如今阴天子醒来,也到了该还政的时候。   能否还?   何时还?   怎样还?   臣强君弱,是乱政之相,幽冥靖平太久,潜伏在水面下的暗流已经快要藏不住了吧。   天色悄然暗沉,夜幕降临,鬼卒送来今天最后一批文件,为他打开灯,悄无声息地关上门离开。   崔绝坐在办公室中,越过窗台,看向夜色中寂静无声的院落,突然觉得这个空荡荡的判官院即使在夏天,也实在太冷了。   整个冥界都太冷了。   他起身去接了一杯热水,目光扫过桌角的白桔梗花。   视线不由得顿了顿,花瓣素白柔美,抬手拂过,一丝清香沾上指尖,他无意识地掐了一朵,放进口中,慢慢咀嚼,苦涩萦绕舌尖。   阴天子进门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崔绝一手拂花,眼角凝笑,冷色调灯光从头顶洒落,脸是惨淡的白,眉极黑,唇线单薄而凌厉,颊上清浅的梨涡却平添一丝柔媚。   这个人,好看得摄魂夺魄。   “咳。”阴天子站在门外清了下嗓子。   崔绝回过神来,眼角的冰冷迅速荡开,含笑问:“你怎么来了?”   阴天子负手走进来:“马面娘娘说你没去吃晚饭。”   “啊……”崔绝才意识到已经过了晚饭时间。   阴天子沉下脸。   崔绝张了张嘴,觉得对方很不讲理:没吃晚饭的是我,你甩什么脸色?何况我又不是饿死鬼,哪有鬼魂还天天被催着吃饭的。   两人杵在原地,一时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阴天子哼了一声:“不说话是在腹诽吗?”   崔绝:“……”   阴天子:“腹诽我也算大不敬。”   崔绝:“臣不敢唔……”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阴天子飞快地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他的嘴唇。   崔绝:“???”   “我说过,私下里不许你满口君臣。”阴天子放开手。   崔绝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嘴唇,被他触碰过的地方隐隐发热,这股怪异的热度还渐渐往脸颊其他地方漫延开去。   他舔了舔嘴唇,有点渴了。   阴天子盯着他摸嘴唇的手指,发现这个动作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似乎在勾人。   他不自觉地揉搓了一下指腹,后知后觉地忆起那种的触感,湿润、细腻、柔软,诱人而不自知。   阴暗的念头涌了一瞬,同时腾起极其强烈的自我厌弃——他的判官天性纯良,可站在他对面的自己却如此龌龊,将一个单纯的动作赋予污秽的想象,来迎合自己内心深处最不为人知的肮脏。   片刻之后,阴天子移开视线,生硬道:“既然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那我现在就以冥府之主的身份颁发一条法令——你崔绝再自称一句臣,我就……”   “就什么?”   “就……”阴天子一时不知道罚他什么好,半晌憋出一句,“就捏一次你的嘴。”   崔绝:“……”   办公室里一时沉寂如冰。   阴天子面无表情,心底无比懊恼,意识到自己又双叒叕发挥失常了。   说的什么鬼话。   太尴尬了。   阴天子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来补救。   “哈。”崔绝忽然莞尔一笑,“好,我知道了。”   他笑起来眼角弯弯,梨涡浅漾,让人见之忘忧,阴天子不由得更懊恼了,越发觉得自己的行为冒犯又荒唐,郁闷地应了一声。   崔绝歪头往他背后看去:“陛下手里是什么?”   “也不许称我为陛下。”阴天子的手从背后拿出,是一个透明饭盒,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三个小鸡饭团。   崔绝:“噗……”   “不许笑!”阴天子暴怒。   “好……”崔绝收敛笑容,“这是陛……你做的?”   “当然不是!!!”   崔绝憋着笑,拿起饭盒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打算一边批文件一边吃饭团,刑狱司刚送来厚厚一沓亡魂断罪书,托千寻竹的福,白邺市这两个月的亡魂几乎全部重新审了一遍,审慎处加班加到地老天荒,很是酸爽。   咦,文件盒怎么打不开了?   崔绝用力抠了几下,然后发现一缕死气正按在盒子上。   “嗯?”   “先吃饭。”阴天子收回手。   “……好吧。”崔绝将桌面的文件都收起,全神贯注地拿起饭团,可是……这小鸡饭团做得太过可爱,根本无从下口。   阴天子:“怎么?不合胃口?”   崔绝:“太可爱了,不舍得吃。”   “事多。”阴天子伸手,将其中一只“小鸡”捏爆,“吃吧。”   崔绝:“……”   阴天子捏爆一个不算完,伸手又要荼毒另外两个。   “哎哎不用了。”崔绝连忙拦住他。   阴天子仰躺进沙发里,沉默地玩手机。   崔绝看他一眼,感觉很怪异,堂堂主君特意来送仨饭团顺便发一通脾气的行为十分割裂,仿佛精神不正常。   他咬一口饭团,米饭软糯滑弹,满口清香,是妖界进口的有机稻米,不由得想起一事:“上次例会,天工司说黄泉酆都稻的超高产株型已经有眉目了。”   阴天子沉迷玩手机,没理他。   崔绝:“虽然亡魂不再需要吃饭,但食物对冥界来说是一种重要的精神需求,等酆都稻改良成功,我们就可以减少对妖界粮食的进口,掌握更多主动权。”   仍没有回应。   “嗯?”   “吃你的饭。”阴天子哼了一声。   “……”   沉默地吃完饭团,崔绝走到水池边洗手,阴天子淡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等酆都稻改良成功,你就能记得按时吃饭了吗?”   崔绝愣了一下,突然爆笑。   “不许笑。”阴天子恼了。   崔绝憋住满脸的笑意,从镜子里偷看过去,发现一直玩手机的阴天子不知什么时候抬起脸来,正眸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崔绝擦干净手,转过身。   阴天子依然躺在沙发里,沉迷手机,仿佛刚才那一眼是自己的幻觉,甚至还懒洋洋地问:“你这么盯着我看是几个意思?”   崔绝揶揄:“你都没抬头,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阴天子笑了一声:“判官大人,你在开玩笑吗?还是我在你心里已经弱到感觉不到你的视线了?”   “当然不是。”崔绝笑道,“你的能力天下无双,我从来都深信不疑。”   “谄媚。”   崔绝:“……”   这人怎么回事?   当年初相见时你要是也这么杠,那我们的友谊从一开始就结束了!   他晚上习惯加班,泡了杯茶就准备继续工作,除了刑狱司新送来的亡魂断罪书,还有转生司提出的“死生驿提速计划”和鬼政司的第二季度冥婚数量统计都需要今晚批复。   但阴天子一直躺在沙发里玩手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要跟他聊天的意思。   好像他天生就该在这里,在这间判官办公室,有一席之地。   崔绝泡茶的时候多看了他一眼。   “浮山云雾,谢谢。”阴天子头也没抬。   崔绝抿唇低笑,心道在我办公室赖着不走还要点单,真是岂有此理。   茶叶是妖界进口的,妖界山清水秀,出产多种好茶。浮山茶区的云雾茶浓醇悠远,向来千金难求。   阴天子第一次喝这茶还是崔绝请的。   一千年前,交通远没有现在这般方便,普世秩序尚未建立,界与界之间的贸易也很危险,浮山云雾茶作为顶级茶品,就算人皇也难得品尝。   那时候妖界正如日中天,号称万妖盛世,人界因连年战争而式微,但也比冥界强,那时候的冥界与其他两界比起来简直就是蛮夷。   阴天子堂堂一个冥王,第一次看到崔绝为他击拂点茶的时候,乳雾汹涌、幻变无穷,整个鬼都惊呆了。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哪年的老黄历了?”崔绝端着一杯泡好的茶水走过来,“现在不流行点茶了,泡茶更方便,新事物总有它取代旧事物的原因,对吧。”   阴天子躺在沙发里,仰脸看向他,慢悠悠地刁难:“如果我一定要旧的呢。”   崔绝蹲下来,看着他的脸:“那我除了遵命还能说什么?”   白无常一脚踏进门时,就看到两人隔着一杯热腾腾的茶,对着眼笑,笑得极其腻歪、极其恶心。   他身居高位,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一眼就看出这两人正欲苟且。   他武功盖世,有着超强的行动力,不用想就知道自己来得不巧。   在进门的一瞬间,白无常立即以脚尖为圆心,原地一个180°翻转,眨眼间消失在门外,还顺手把房门给带上了。   阴天子皱眉:“他什么毛病?”   “嗯?谁?”崔绝什么都没看到,就听门哐当一声关上,外面一阵小碎步跑远了。   “白骨笑。”   崔绝猜也是他,不负责任地猜测:“可能是嫉妒。”   阴天子脸色霎时变了,皱着眉头问:“他喜欢你?”   崔绝:“?”   “你喜欢他?”   “???”   阴天子死死盯着崔绝满是无辜的脸,硬是读出了满脸的无所畏惧,手指不由得攥紧。   忽听一声闷响,手机屏幕变形碎裂。   “小心,别伤到自己。”崔绝飞快地伸手去抓他手机。   阴天子回过神来,起身将碎手机扔进垃圾桶,淡淡道:“我知道了。”   崔绝:“你知道什么?”   “我没想到竟然是白骨笑,你们……我会找时间为你们……我……你们……”阴天子顿了顿,声线克制沉稳,甚至还带着三分微笑,温和地说,“七百年了,你确实该……可你当年明明……我……为什么是他?”   崔绝:“???”   阴天子:“为什么是他?”   崔绝忍不了了,用力推了他脑门一把,转身走向门口,边走边说:“我才想问为什么是他,就算你担心我枕席寂寞,也不必选他,白无常的绯闻对象能从罗酆山排到幽冥湖,但很遗憾我并不在列。”   阴天子被推倒,跌进软绵绵的沙发里,突然大笑,躺在沙发里转过头,望着他纤细的背影:“我从没担心你枕席……那什么,恶意揣测我,你大不敬!”   “哈。”崔绝拉开房门,听到此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回头看着他,似笑非笑:“那你惩罚我啊。”   “嘶……”门外传来一声极长的倒吸凉气声,白无常在五米之外贴墙面壁,双手捂着耳朵,喃喃自语:“我听到了什么虎狼之言,我会被灭口吗?”   “滚进来。”   白无常麻溜地进门了,在崔绝开口之前就将一个文件夹拍在办公桌上:“我来汇报对花欲燃的调查结果,一切尽在报告中,over,再见,你们继续。”   说完,转身就跑。 第16章   崔绝把白无常抓回来:“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白无常今晚不值班,这个时间点他要么在夜店,要么在去夜店的路上,亲自跑来送文件必然有问题。   总不至于是特意来打扰阴天子喝茶的吧。   “问题是有的,”白无常回头道,“但你确定要现在讨论?”   阴天子远远坐在沙发里,阴恻恻地抬起头来:“为什么不能现在讨论?”   “呃……你俩不急?”白无常心里大骂这两人在办公室苟且还不关门,如今搞得自己无辜尴尬,简直是碰瓷。   崔绝笑笑:“我俩不急。”   阴天子点头,淡淡地说:“一千年都过来了。”   白无常隐约觉得这俩人说的不是一回事,讪笑着将文件夹掀开:“派去五劫城的鬼差刚刚回报上来,花欲燃这十年一直生活在五劫城,很老实,很单纯,但有一点——自从他进了五劫城,东方有雪去看过他三次,千寻竹去看过五十次。”   崔绝道:“东方有雪似乎有点凉薄。”   阴天子:“千寻竹却意外的重情。”   “鬼门提督去看了一百七十八次。”   “……”   办公室一阵安静,片刻之后,崔绝悠然地笑了一声:“或许鬼门提督比我们想象的更感性。”   “你信哦?”白无常恶意揣测,“我看他就是垂涎花欲燃的美色。”   “应该将你的评价如实转告给鬼门提督。”崔绝道,“花欲燃当时才13岁。”   阴天子:“禽兽。”   “没错,”白无常大赞,“他就是禽兽。”当年在鬼门关暴打自己时就非常禽兽。   阴天子:“我说你。”   “哎!”白无常叫起来,“疯狂去偷窥人家的是他鬼门提督又不是我,怎么我成禽兽了?我有证据的。”   他抓着文件往后翻了两页:“看这里,他这么多次数全集中在前两年,也就是说,花欲燃15岁之后,他就不去了,来,品品这年龄,谁是禽兽?”   崔绝接过文件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收敛神色。   阴天子走过来,站在他背后,一起看向这份文件,无常司派出去的鬼差将花欲燃在五劫城的经历翻了个底朝天,连他被不良少年告白都有。   五劫城是冥界一个治安较差的城市,多种族混居,冥府颁布的法令总是难以推行。花欲燃入魔后被送到这里,原因很简单——五劫城是冥界所有城市里对魔物最宽容的一个。   东方有雪亲手送老师献魂,和花欲燃有芥蒂,十年只看望了他三次,情有可原。   千寻竹跟花欲燃年龄差距最小,同一年拜入师门,想必有一些共同语言,平均每两个月看望一次,也挺正常。   而鬼门提督在花欲燃被送去的前两年,看望了他一百七十五次,之后就再也不管不问了,这怎么都不是兄弟情深的样子。   “看吧,”白无常道,“知鬼知面不知心,鬼门提督真是其心可诛。”   阴天子道:“不可能。”   “哦?”崔绝回头看向他。   “他不可能对花欲燃有那种感情。”阴天子跟他对视,轻声道,“爱是藏不住的。”   崔绝抿唇低笑。   白无常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心道你俩如果不分析文件,请把它还给我,这个屋子里还有人想工作的。   “两年,一百七十五次,几乎三四天就要去一次,他哪来这么多时间,”崔绝问,“从幽都去五劫城要多久?”   阴天子:“三分钟。”   “别闹,那是你。”崔绝笑着横他一眼,“天底下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能有你这样的速度和力量吗?你说是吧,白无常?”   白无常面无表情。   崔绝:“嗯?”   白无常心道:天底下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能像你这样的谄媚和自然吗?   “咳,”白无常清了下嗓子,回避了他无聊的问题,正色道,“幽都去五劫城坐火车三个小时,后面倒数第三张是交通局给的出行记录。”   崔绝翻到后面——鬼门提督经常下班之后上火车,到五劫城大概夜里十点,花欲燃有彻夜修行的习惯,但两人并不见面,鬼门提督每次都是租住在对面的楼上。   白无常摊手:“这不是偷窥是什么?”   阴天子:“监视。”   “他为什么要监视自己的师弟?”白无常道,“说是保护还有点谱,毕竟花欲燃当时才13岁。”   阴天子看了他一眼:“我如果什么都知道,还要你无常司做什么?”   白无常:“!!!”   “哈哈,”崔绝笑起来,“陛下说得对。”   白无常双手叉腰,仰天深吸一口气,一副要就地轮回的模样。   崔绝帮他抚了抚后背,笑道:“他当然可以是保护,但保护有必要藏着掖着吗,那是花重锦献魂的头两年,也是花欲燃入魔的头两年,想必鬼门提督对他的感情十分复杂。”   “那他监视出什么了吗?”   “这可就要问他自己了。”   白无常听他语气有异,想到那人已经因为囚禁师兄而被调查,现在又来个监视师弟,心道再来个杀害师尊就齐活儿了,嘀咕:“刑狱司那边审完了没,他们效率怎么那么慢?”   “下午刚送来,审是审完了……”   但结果十分糟心。   崔绝在刑狱司送来的文件堆中找出鬼门提督的审讯记录。   这位镇关大吏的认罪态度十分配合、非常配合、过于配合,配合到无罪不认。不但认了囚禁东方有雪的罪,还主动揽了当年隐瞒花欲燃入魔的罪,甚至还想把千寻竹冒充白邺城隍的罪也抢过来。   白无常看完这份驴踢了一样的东西,嘴角抽搐:“刑狱司是不是被境外势力渗透了?这种狗屎也敢送上来给你批?”   “他有什么要求?”阴天子问。   “这个。”崔绝翻出一张申请书——鬼门提督手写的——希望被关入劫海活狱。   冥府中央有十二司,刑狱司是唯一一个不在幽都的,为了方便对地狱进行管理,刑狱司坐落在西南百里外的背阴山上。   崔绝在审慎处工作人员的簇拥下穿过一间间审讯室,来在一扇门前。   窄门开启,灯光照亮坐在桌前看书的人影。   阵门声名在外的美人是东方有雪,他姿容清丽、洁白如玉,如雪中仙子,其实论起美貌,鬼门提督叶深也不遑多让,冷漠孤直,眉宇间比他的师兄更添三分傲气。   此时此刻,即使已经沦为阶下囚,在独自一人静坐桌前时,依然衣衫整齐、肃然危坐,脊背挺拔得如同一株孤松。   崔绝走到桌前,在对面坐下,将那张申请书摊在桌上:“怎么说?”   叶深:“我隐瞒事实、篡改记录、包庇魔物,导致如今这场灾祸,罪大恶极,应该打入劫海活狱。”   “这个罪责是你的么?”   “是。”   崔绝摸了摸自己灰白的头发,诚恳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已经老年痴呆了?”   “……”   “花重锦献魂之后,替补成为首席护阵师的是东方有雪,有权限篡改记录的也是他东方有雪,你凭什么揽这个罪?你有资格么?你的权限够么?你达到那个级别了么?”   叶深被他怼得沉默,过了片刻,哑声道:“我知道刑狱司有一个替罪条款——我可以为他承担罪业。”   崔绝明显一怔,重新审视眼前之人,笑起来:“你们师兄弟感情还挺好。”   “没有。”   “但你搞错了,”崔绝道,“那不是替罪条款,只是替罚,罪业仍然是东方有雪的,你能承担的只是刑罚,这个条款已经存在数万年,引用的次数却不到百次,近一千年来更是只引用过一次,知道为什么吗?”   叶深:“条件严苛,并非等量转换,承担者要认领更多的刑罚。”   “这只是其中一点,更重要的是,没有人可以逃避刑罚,有的刑罚肉眼可见,而有的刑罚在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引用这个条款的罪犯们,无一例外都后悔了。”   “我不会后……”   “够了,这个条款不在考虑范围,”崔绝不耐烦地打断他,“无论你说什么,最终都要由我来裁决,我不会同意,东方有雪也不会同意,他不但是你的师兄,还是一市城隍,有承担自己罪业的能力和担当。”   叶深没再强求,只微微闭了闭眼睛,应声:“是。”   “那么,”崔绝敲敲桌子,“你想进劫海活狱,现在需要重新编一个理由。”   “我囚禁东方有雪,罪行比一般绑架案要恶劣。”   “哦?”崔绝意兴缺缺地应了一声,“有多恶劣?难道你在囚禁时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没有。”叶深面无表情道,“他在阳间曾经得到人皇的封诰,爵比王侯。”   崔绝笑笑,没有接话。   叶深明白他的意思,东方有雪是否高贵没有意义,就算自己囚禁的是阴天子,罪业也根本够不上进入劫海活狱。   刑狱司下辖十八重地狱,按罪业轻重划分,其中以第十八狱——劫海活狱最为凶险,里面囚禁的是人、妖、魔三界最凶残的恶徒,每一个都血债累累,比如前日差点越狱的六极恶凰,本是妖界不败的战神,因战场上杀伐太重而被魔气侵袭,被妖界封印,却破封而出,彻底入魔。   传闻当时他提枪杀上妖王宫,那一战流血漂杵,杀业沉重到连武器都入魔,成为一杆妖异的魔枪。   与这样的战犯相比,叶深的罪行简直像小猫打翻了水杯。   “你是聪明人,”崔绝修长手指间夹着笔,灵活地转来转去,“会写这样一封申请书给我,肯定是有一定把握的,也肯定不是现在这样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提出要求的。”   叶深:“不错。”   崔绝笑眯眯:“那么你准备用什么打动我呢?”   留置室中一时静谧如斯,两人都没有说话。   “那我不妨换个问题,”崔绝道,“你监视花欲燃的那两年,发现了什么?”   叶深一怔。   崔绝扶了下眼镜:“你可以不说,但会说话的不只有嘴巴。”   叶深盯着眼镜链上微闪的星光,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鬼眼判官有一只九生眼,能看穿九生九世。   不想说话,可以,但想掩埋秘密,不可能,判官可以自己来看。   没有人能在他的眼前隐瞒真相。   “花欲燃……”叶深缓声道,“的生长速度不正常。”   崔绝不禁认真起来。   “老师一直暗中用术法压制他的成长,我无意间发现的。”叶深声音里透着迟疑,似乎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很久。   “压制成长?”   “让他的外形能够与年龄相符。”   崔绝想起之前千寻竹拿出来的那张师门全家福——当时花欲燃不满13岁,是个正常的少年体型。   鬼童的成长速度和阳间生命不一样,但也有其特有的发展趋势。   花欲燃天生是魔,生长速度比普通鬼童略快一些,13岁长得像16、7岁也不是不可能,到了需要用术法压制的程度,这个不正常该有多不正常?   “我调查了他一年,”叶深道,“那件事情之后,又持续监视了两年。”   两年后就不再继续了,恐怕这场调查终究是没有结论的。   崔绝道:“你应该不只调查了花欲燃。”   叶深顿了顿,仿佛在喉头梗了许久的一根鱼刺被他拨动,无甚疼痛,却苦楚难言:“还有老师。”   相比较花欲燃的生长速度,花重锦的态度反而更值得细品。   ——孩子的生长出现了异常,监护人非但没有及时送医,还自行用术法压制,这背后的动机……   “结果呢?”   叶深哑声道:“老师始终恪尽职守,不曾有半分渎职。”   质疑长辈是忤逆的,而质疑一个品行高尚的长辈,更是罪孽深重。   刑狱司首席护阵师,看来德能配位,崔绝心中转了两圈,视线落在桌子上,叶深手写的申请书还平摊在桌面。   劫海活狱……   “但你其实是查出了什么的,对吗?”   叶深闭了闭眼睛:“刑狱司下辖十八座地狱,共有七百八十个法阵,悉数由阵门维护,在那一年时间里,老师维护无央数劫阵的时长超过其他所有法阵时长总和的一半。”   就算劫海活狱作为地狱第十八重,地位特殊,这也未免太特殊了。   这里还成为了花重锦最后的葬魂之处。   崔绝:“所以你想进入劫海活狱,去进一步调查?”   “老师献魂之后,我监视了花欲燃两年,再没发现异常,我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但没想到花欲燃会在十年后突然发难。”   “你监视花欲燃的事情,别人知道吗?”   叶深摇头。   “东方有雪和千寻竹。”   “都不知道,事关老师,我从没告诉任何人。”叶深道,“或许事情还没结束,让我进入劫海活狱,我要查个明白。”   “不行。”   “我已将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你要遵守承诺。”   崔绝轻笑一声:“但我并没有给过你承诺。”   “你!”叶深霍然起身。   凌厉的气势如一柄出鞘的刀,刀锋直指崔绝。   “不许动!”房门洞开,处长带人冲进来,护在崔绝身侧,大声道,“叶提督,你冷静,不要犯糊涂!”   叶深盯着崔绝:“你骗我。”   崔绝坐在椅子上,仰脸看向他高大的身影,无奈地笑笑:“你如此急躁,我怎么放心将计划交给你呢?”   叶深怔了怔:“你的意思是……”   “我有新的任务给你,更适合你,也更加刺激。”   “什么任务?”   崔绝往身边看了一眼。   处长拿出一个袋子,里面是叶深入狱时被没收的私人物品。   “具体要点我已经发到你的工作号上,”崔绝撩开袋子,随手拿出他的手机,递过去,“恭喜你,暂时出狱了。”   叶深皱紧眉头:“我并没有接你的任务,我要去劫海活狱。”   “死了这条心吧,咦……”   手机亮起,屏保是个少年,白衣黑发、眉目如画。   ——学生时期的东方有雪。   叶深脸色难看起来,接过手机,立即关上了屏幕。   崔绝仿佛对他的抵触毫无察觉,还慢悠悠地点评:“少年时的东方有雪真是灵气逼人,不愧是冥府第一美人……”   “他不喜欢这说法。”叶深生硬地打断他。   崔绝突然想到自家殿里也有一个不喜欢这说法的,没来由地笑了起来,隔空指了指手机,笑道:“真判你进了劫海活狱,我会被他烦死,你自己的师兄自己清楚,他可不是个讲理的人。”   这话是抱怨,也是警告——要是不想把东方有雪牵扯进来,最好乖乖听任崔绝发落。   叶深攥紧手机,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沉闷应声:“我会完成任务。”   冥界的白天极短,从留置室出来,黑夜已经降临。   长廊空旷而阴森,壁上零星几盏灯光,只照亮方寸之地,整个刑狱司大楼鬼影幢幢。   不知哪里的审讯室里还传来了嘶哑的哀嚎声。   崔绝一边走,一边交代处长几个注意事项,抽空看了眼腕表,下午六点多,应该可以八点前回到幽都,夜里子时将开启百鬼夜行,在此之前他想和劫海活狱的典狱长开个电话会议。   处长拉住他,表示刑狱司食堂的红烧狮子头是一绝,皮香肉嫩,柔软多汁,热情地邀请他留下用餐。   崔绝一不爱红烧二不爱狮子头,一听就连连婉拒,两人一路拉扯到了一楼大厅。   处长突然不动了。   “哎怎么……”崔绝疑惑地顺着他视线望去,看到玻璃门外停着辆熟悉的车,还有个更熟悉的人。   ——阴天子舒展着长腿依靠在车边,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们。   作者有话说:   处长:怎么突然起风了,阴嗖嗖的,哎,你感觉到了没?   崔绝:并没感觉到,但我建议你放开我的手。^0^ 第17章   崔绝走出审慎处,仰脸看向阴天子。   “呵,”阴天子淡淡地注视着他走到跟前,轻笑了一声,“判官大人礼贤下士,和下属感情亲厚得令我讶异了。”   崔绝感觉这话阴阳怪气,解释道:“都是同事,没必要摆什么上峰的架子,处长和叶深私交不错,想为老朋友打探一下我的口风,也是人之常情。”   阴天子冷声道:“审慎处是暴力机关,岂能容有私情?”   “啊。”崔绝大梦方醒,不由得后退一步,低头苦笑:“是臣做错了。”   阴天子噎住,盯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子,狠狠地磨了下牙:“你故意气我。”   “没有。”   “你就是故意气我。”   崔绝唇角上扬,欲盖弥彰地用力咬住下唇。   “你果然故意气我。”   “哪有?”崔绝温声劝谏,“陛下不要瞎猜忌臣,臣一向纯良……”   “还说!”   “好好好,不说了。”   “你抬头。”   崔绝仰起脸,两眼弯弯。   阴天子觉得这笑容迷人又气人,像是在嘲笑自己没来由的肝火,却又带着三分讨好,让人气不打一处来,气又没处撒去。   他对着眼前的笑脸看了半晌,突然抬手,在他脑门弹了一个脑瓜崩。   “哎!”崔绝差点脑震荡,捂着脑门抬眼瞪他,“你到底过来干什么的?”   “嗯。”阴天子敷衍地应了一声。   这算什么回答?   阴天子拉开车门:“别啰嗦,上车。”   崔绝一愣:“我带车来的,牛头公跟我一起……”   “绑架你。”   “哇,救命啊!”   阴天子伸手捂住他的嘴,直接按着肩膀将人塞进车:“低头,别撞车门上。”   “唔唔唔……”崔绝狼狈地调整好坐姿,探头看向他,“我手机上回掉海里,你打个电话给牛头公,不然他过来接不到我……哦你手机……”   阴天子的手机昨天才被他自己硬生生捏碎了。   两个没有手机的人对视一眼,眼神都很微妙。   阴天子哼了一声:“我已经让他先回去了。”   “……好吧。”崔绝没想明白这位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那边。”阴天子抬了下眼。   崔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打开储物格,不由得失笑。   两支款式相同颜色有异的新手机,   崔绝拿起白色那支,打开,是天工司为他特制的款式,字体极大、颜色鲜艳,对他可怜兮兮的视力十分友好。   他拿着手机里里外外检查了一会儿,猜测:“你专门来给我送手机的?”   阴天子无言地看着他。   咳……崔绝掩饰地清了下嗓子,他当然知道开50多公里车来送一支手机不是正常人做的事情,但是……阴天子他……   他并不是正常人。   他曾经疾驰三千里送一坛酒,通宵喝完又回去。这位主君做出什么事崔绝都不会意外,区区50多公里……   “哎不对,”崔绝想到一件事,“你司机呢?”   阴天子闻言笑了,一手扶着门框站在车外,微微俯身,勾起一侧唇角,慢悠悠道:“你猜。”   他容颜阴冷俊美,逆着灯影站在夜色中,美到夺目。   崔绝不由得失神。   “怎样,”阴天子伸手撩了一下他的眼镜链,坏笑着问,“敢坐吗,判官大人?”   “有何不敢?”   “哈。”   崔绝忽地回过神来:“等等,你是不是没驾照?”   “驾照是什么?”   “别闹!”   “这东西应该可以顶替一下。”阴天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竹牒。   崔绝一看那东西就想报警了,八百年前的特殊坐骑通行令牌,都盘出包浆了,这是从哪儿捣腾出来的,难道汽车也算……似乎确实也算特殊坐骑。   “不可以,这个令牌不能当驾照用。”崔绝伸手给没收了。   “那你现在签发一张给我。”   崔绝憋气。   阴天子潇洒地甩上车门,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   “认真的,别闹。”崔绝按住方向盘,“我去让刑狱司安排个司机。”   “不用。”   感情交通局不找你哔哔!   阴天子一脸自信地否决他的提议,抓住变速杆,嘀咕:“似乎要先挂挡……不对……没打火……”   “哎!!!”   阴天子哈哈大笑。   崔绝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跟着低笑出来:“什么时候考的?教练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了呢。”阴天子拿出驾照丢过去。   崔绝看着照片上冷峻的脸,觉得十分新奇,搁在初遇那会儿,自己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看到阴天子的证件照。   还这么帅。   “现在放心了吧。”   “那可不一定,”崔绝笑着晃晃驾照,“这只是最基本要求而已,白无常难道没有驾照吗?”   阴天子浅笑着瞥他一眼:“你拿我跟他比?”   “都是同事……”   笑瞥瞬间冷厉。   “势位至尊的天子,”崔绝熟练改口,“岂是他一个小小鬼差可以比的?”   “我跟他的区别在于官职?”   “在于方方面面。”   阴天子冷哼一声。   崔绝歪头看他。   阴天子拿过驾照随手扔进储物格,余光瞥到他的视线,板着脸道:“外界都说你七窍玲珑,我看真是高抬了,你分明笨得可以,这样回答我看似圆滑,实则敷衍,一听就没有诚意……”   声音戛然而止,阴天子看着黑暗中倾身过来的崔绝,蓦地咬到了舌尖。   崔绝低着头,扯过安全带帮他扣好。   阴天子不知不觉坐直身体,掌心用力握住方向盘,盯着前方灯影中的微尘,面无表情,有几根柔软的发丝从脸前若有若无地扫过,末梢如同带了电,激起一片难以捕捉的酥麻。   “你说对了,也说错了,”崔绝扣好安全带又调了调松紧,轻笑着说,“我确实没有七窍玲珑心,但我真的很有诚意,超有诚意的。”   “哼。”   阴天子一脚油门,车子像火箭一样飞了出去。   “哎!!!”   崔绝顿时知道阴天子的教练是谁了。   天杀的白无常!   冥界的夜晚无月无星,只有从背阴山回幽都的山路两侧亮着灯,如同一条在黑暗中蜿蜒前行的火龙。   广播里放着音乐电台,声音温柔的DJ一首首介绍着幽冥新歌榜上的热曲,崔绝惬意地听着歌,枕着颈枕玩新手机。   “阎罗殿判官”的账号一上线,涌出来几百条信息,十二司的领导们又在群里吵起来了。   起因是鬼政司指责天工司有消防隐患,天工司说你也不看看自己管理有多混乱,刑狱司插了句嘴说乱能有转生司乱?转生司怒道与你何干,文卫司帮腔说刑狱司出头椽子先烂,刑狱司说文卫司自由散漫……   最后十二个司都卷进战圈吵成一团,牛头公出来骂了一句都给老子滚蛋,然后把所有人禁言了。   于是众掌司都来找判官告状。   崔绝处理这些混蛋玩意儿的破事早已驾轻就熟,三言两语一一安抚,处理完后私敲劫海活狱的典狱长。   阴天子安静开车,偶尔回头看他一眼,每次都能正巧与崔绝抬起的眼眸对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崔绝在碎碎念,阴天子偶尔应两声。   安排好劫海活狱的工作,崔绝放下手机,看到窗外静谧而又无穷无尽的黑夜,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安然和幸福。   天地间只有彼此,他们在广阔而惬意的黑暗中御龙飞驰。   他幸福得都有点不希望这条路有尽头了。   远处出现大片璀璨的灯影,崔绝嘀咕:“快到幽都了吗?”   阴天子含糊地应了一声。   窗外闪过路牌标识——止观渡口30km。   “???”崔绝疑惑:“走错路了?”   止观渡是业海六渡之一,与幽都分别位于背阴山的东西两侧,这不是简单的走错路,这是直接走反了。   阴天子:“没有。”   “嗯?”   “我们去看海。”   “……”   阴天子转头看了他一眼:“我看过你的日程表,你今晚没有安排。”   崔绝皱眉:“你看错了吧,我今晚至少有两项工作。”   “没看错,只有一项。”   “你还说我没有安排!”   阴天子意识到被他一句话诈了出来,冷静地开了会儿车,才淡淡道:“今晚子时开启百鬼夜行。”   崔绝无语地看着他,心想:是啊,你也知道?这就是我今晚最重要的安排!活动开启前后,我必须在冥府坐镇,你掐着点儿把我拐去看海?   “届时会有几十万鬼魂从渡口乘船去往阳间,网上说业海之上船灯连绵不绝,是幽冥十景之一。”   “……”   崔绝想说那是我编的,为了旅游业宣传,另外九景是彼岸花田、鬼门雄关、度朔桃源……算了说这个没意思。   阴天子见他没有回应,阴着脸闭了嘴。   两人都没再说话,音箱里一曲终了,余音渐消,车内一时只剩发动机轻微的蜂鸣。   阴天子掌心用力握紧方向盘。   电台里切到下一首歌,DJ温柔的声音说:“感谢您依旧守候在彼岸电台,爱一个人却得不到回应,是失败,而爱一个人却不敢表白,是悲哀。”   “我……”   “你……”   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停住,两人各自盯着前方车灯照亮的方寸光影,抿紧嘴唇。   DJ:“爱,是情窦初开,是冤家路窄,是杏面桃腮,是唇红齿白……下面这首歌,送给在爱情中迷茫的你,来自地狱天王的《丧爱》。”   唢呐声撕裂夜空。   阴天子一把拍灭了广播。   车内陡然安静下来,过了几秒钟,两人突然一起笑出声。   崔绝笑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看过百鬼夜行工作手册,最高指挥官是白骨笑,以为你可以偷闲,”阴天子转头看向他,低声道,“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   “我自作主张……”   “你有支配我的权力。”   阴天子眉头几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不是作为冥王,”崔绝看着他紧抿的嘴唇,轻声解释,“而是作为……朋友。”   “朋友。”阴天子低低地重复一遍,舌尖轻抵齿龈,仔细品味这个久违的称呼。   崔绝点头:“我们是好了一千年的朋友,作为朋友,你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约我去看海。”   “哈。”阴天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说的没错,最高指挥官是白无常,我可以偷闲。”崔绝慢声细语地说,“我也是鬼,参加百鬼夜行无可厚非,听说止观渡附近的夜市很热闹,有好吃的糖葫芦。”   阴天子忍不住转头看他,见他正笑着看自己,清浅的梨涡在灯影下若隐若现。   崔绝:“专心开车!”   “哈。”阴天子又笑了一声,移回视线,看着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高速公路,无意识地咬了咬舌尖,突然很想尝尝那个糖葫芦的味道。   幽冥之地光线微弱,每天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微弱的日光,鬼民们难以像在阳间那样通过太阳来判断时间。   在钟表发明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幽都最为依赖的计时工具,是城内最高峰——烛冥山上的晦明铜漏。   跑步进入现代社会以后,钟表普及,漏刻不再重要,晦明铜漏的重要意义更多是在象征层面上。   比如此刻——   子时。   无数秒针指向北极。   烛冥山上的铜漏里,一滴清水落在受水壶中。   嘀嗒。   黄泉涌,鬼门开,无常引路,百鬼夜行。   幽都最高峰的瞭望塔上,白无常面沉如水,负手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看向森魅而又壮丽的幽都城。   长夜九幽,整座城池笼罩在夜色中,千千万万亡魂从星罗棋布的阴宅中浮出,走上外面的街道。   身后满墙的屏幕上适时显示着各地的监控。   耳机中传来黑无常沉肃的声音:“阳间一切正常,白邺港鬼流量稳步上升,预计将在凌晨1点达到第一次顶峰,你那边情况怎样?”   “跟预期一样,目前断障大街上的流量……”白无常说着,视线淡淡地扫过屏幕,蓦地一怔,“嗯?”   黑无常:“怎么了?”   白无常盯向墙上一块屏幕,慢慢张开嘴,抬手将帽檐掀高,眨了眨眼睛,用力看去。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黑无常问,“白骨笑,回答,白骨笑?阿笑?”   耳机里急促的声音催了七八遍,白无常才终于合上下颚,一声“卧槽”挤出齿缝。   ——鬼影幢幢的街道上,阴天子和崔绝混在鬼流中,并肩而行,有说有笑。   我们累死累活,忙到饭都没的吃,你们……   你们手里还拿着糖葫芦!!!   他妈的……   过分了吧。 第18章   崔绝当然知道自己会出现在遥远的瞭望塔监控屏上。   百鬼夜行是冥府最重要也最危险的年中活动,鬼门大开,放鬼魂自由跨越阴阳两界,这是何等冒险的行为?为防发生意外,铺设在各地的摄像头必然会全方位无死角进行监控。   但他还是顺应阴天子的邀请来凑这热闹。   被拍就被拍吧,无所谓。   白无常的愤怒和阴天子的失望比较起来……哈,这怎么有的比?   大不了回头随便编个理由敷衍一下白无常,那厮一向废话牢骚多,但也十分好哄。   街上鬼满为患,交通被挤爆,完全无法乘车前行,两人弃车从步,混在鬼流中慢悠悠地走着。   止观渡附近有美食街,热气升腾,空气中弥漫着烧烤的香气。   阴天子突然道:“找地方吃点东西。”   “刚才不是吃过糖葫芦了?”崔绝下意识舔舔唇角,舌尖的酸甜还没消失呢。   “零食不压饱,”阴天子理直气壮,“我饿了。”   崔绝看着他:你堂堂冥王……   “怎么,”阴天子撩了一下他的眼镜链,哼道,“判官大人不给吃么?”   崔绝抬手护住眼镜,忍不住低笑:“想吃什么?”   “白无常说这边有家螺蛳粉很好吃。”   崔绝笑容僵硬。   几百年了,那位祖宗能换个口味安利吗?   “你不喜欢?那我们吃点别的,三毒地狱锅?”   崔绝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是路灯杆上的广告牌,热腾腾的火锅里煮着难以辨认的地狱食材。   这是冥界特产的一种火锅,主料是乳鸽、蛇骨、猪肉,佐以香葱、豆腐、杂菌、紫苏、茱萸,用从极炼炎狱里采集的地狱火烹煮,端上餐桌的时候还在咕嘟咕嘟冒着泡。   每种食材都很鲜美,炖成一锅却不知为何就有一种罪孽深重的沉痛感。   阴天子看着浓汤中翻滚着的不明物体,拧眉:“这就是三毒地狱锅?”   “近几年新发明的吃法,”崔绝帮他调好蘸料,和筷子一起递过去,笑问,“你以为是怎样的?”   “蜈蚣蝎子之类。”   崔绝失笑:“这个锅里的乳鸽出自离贪染狱,蛇出自断恚嗔狱,猪出自别愚痴狱,此为贪嗔痴三毒地狱,至于蜈蚣蝎子……你要是想吃,回去让食堂做一次。”   “算了,不想吃。”   崔绝夹一块鸽肉到他碗中:“尝尝,合口味不?”   阴天子仔细品味:“没有石舟记的炖乳鸽鲜美。”   石舟记是阳间的一家私房菜馆,大厨手艺好,长得还帅,很受当地文艺青年的吹捧,据说饭菜里有爱的味道。   “哈,怎么跟石舟记比?”崔绝笑着又给他夹了一块。   阴天子觉得这锅地狱料理虽然肉柴味腥,但……崔绝似乎格外会夹,随手一块肉,就是最滑嫩的。   “好吃。”   “嗯???”崔绝惊奇地看着他:完蛋了,陛下才苏醒两年,味觉就坏掉了。   众所周知,冥界气候恶劣、水土贫瘠,长出的动植物口感粗糙、味道腥膻,做食材基本都是黑暗料理,这一锅乱七八糟的还是从地狱里生产出来的,简直是暗中之暗。   然而阴天子凭一己之力,把一整盆都吃了。   崔绝想发全界通告赞美他。   阴天子吃完还舔舔嘴:“要再点些别的吗?那个黄泉沸腾鱼?”   “你还没吃饱?”崔绝惊愕。   “饱了,”阴天子道,“我怕你没吃饱。”   “我也饱了。”   “你根本就没怎么吃。”   崔绝喝着甜酒:“我是鬼嘛,本来就不会饿的,又不是饿死鬼。”   “可是我会,”阴天子道,“我经常觉得饿。”   “是你七百年前那一战的旧伤所致,来,多吃点,补补。”服务员送来果盘,崔绝叉起一块火龙果送过去。   阴天子一口吞下,哼了一声:“你不懂。”   饭馆里热气蒸腾,两人坐在角落聊天,崔绝平时就嘴碎,喝了酒之后更显话多,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人、妖、鬼、魔四界的奇闻异事。   “你说妖王的近身侍卫的表哥的丈母娘的内侄孙爱上魔后的舅姥爷的小姨子的叔公的妻弟?”阴天子兴致勃勃,“刺激。”   崔绝坏笑:“我觉得还不够刺激。”   “哦?”   “我比较想看妖王爱上魔后。”   “哈哈。”阴天子看出来了,自家这判官唯恐天下不乱。   崔绝喝了口酒,在微醺中畅想未来:“妖、魔两界撕起来,互相制裁,我们冥府就可以高价卖物资给他们双方,顺便抢占他们的市场份额。”   阴天子笑着看他,发现他唇色水润、醉眼含星,一副崇光泛彩的样子实在迷人。   还自称有锻炼酒量,明明七百年来都没有一丝长进,还是这么不胜酒力。   “你啊,”阴天子按下他的酒杯,笑道,“歇歇吧,好不容易出来玩,不要再想工作的事情。”   “这不是工作。”   “嗯?”   “这是我的乐趣。”   这乐趣未免太危险了。   阴天子语重心长:“爱卿,你不是常常教育我,四界和平最重要?”   “那当然是糊弄你的。”   阴天子屈起手指在他脑门弹了一下:“你欺君!”   凌晨两点,饭馆的鬼魂们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候桌区都坐满了,阴天子提议去看海,扶起崔绝,走到收银台边。   “这……”他摸遍全身口袋,连个钢镚都没摸出来。   上次黑无常借的钱已经买糖葫芦花光了。   收银小妹的眼神变得奇怪:“二位打扮这么光鲜,不至于吃霸王餐吧?”   “子珏,你的钱在哪里?”阴天子往崔绝口袋里摸去。   崔绝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被这么一摸,突然傻笑了起来。   本来还没什么,他这么一笑,阴天子突然觉得两人的姿势格外尴尬,插在他裤袋里的手似乎怎么动作都不太正常。   阴天子恼羞成怒:“不许笑,把钱拿出来。”   周遭的视线投射过来。   阴天子自己也觉得自己像个抢劫的。   崔绝慢声细语地说:“我也没有带钱,出来太急了,这样吧,你打电话给白无常,让他来解决。”   阴天子看着他含笑的眼睛,不疑有他,拿出手机拨通白无常的号码,简单说了下情况,请他过来帮忙。   白无常听完要求,沉默良久。   阴天子:“白骨笑?”   白无常:“为什么不用手机支付?”   “哦,”崔绝道,“我忘记了。”   阴天子:“……”看来是真的醉了。   挂断电话后,白无常神色如常,冷静地跟手下分析了几个重要交通枢纽的发展趋势,仔细确定下来进一步的应对细则。   是沉着可靠的无常掌司没错。   然后走到没人的地方,立刻连线黑无常:“你知道崔绝做了什么吗?他丧心病狂……你不要帮他说话,他就是故意的!我们现代鬼,手机是比灵魂更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忘记?再说,阎罗殿生活秘书是马面娘娘,再不济也该找牛头公,他找我干什么?我的天呐,怎么会有这样的领导,关键时刻翘班去约会就算了,还想让我付钱!”   黑无常:“听你的叙述,打电话让你付钱的是陛下。”   “陛下才两岁他懂什么,都是监护人的锅啊!!!”   凌晨,黑无常一刷朋友圈——   世事无常爱有常:分享文章,网页链接:《蓝颜祸水!祖宗传下来的万古真理!》   世事无常爱有常:分享文章,网页链接:《惨惨惨!那些祸世妖妃后来都是什么下场!》   世事无常爱有常:分享文章,网页链接:《仁者见仁波切:贤惠是最好的供养——上师教你为妻之道》   ……   这厢,阴天子付完饭钱之后,拉着崔绝走出饭馆。   街道上鬼影幢幢,有些鬼魂死亡太久,阳间早已没有牵挂,便趁此良宵,唤上三五好友,出来狂歌纵饮,整条美食街上全是手舞足蹈的鬼魂们。   阴天子观察片刻,发现跟这些醉鬼比起来,自家这个醉判官简直理性得不像话。   照常走路,照常说笑,还能针对时事侃侃而谈,条理清晰、口齿伶俐,根本看不出他喝醉了。   甚至比平常还更矫健了,健步如飞,人群恐惧症都康复了。   就是眼神不好,走路跌跌撞撞,阴天子暗中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扶在他的身后。   崔绝一无所知,还在想工作的事情:“听说你在安排下一步的游历计划。”   按照冥府的惯例,冥王亲政之前会花大量时间在外游历,少则十年,多则一甲子,用以了解各界民情。   阴天子沉睡七百年,世界已经日新月异,为了增广见闻,这一年多来他化身无常鬼差,借勾魂之名各方游历。   崔绝笑问:“想好去哪里了吗?”   阴天子没说话。   崔绝仰头看他一眼:“魔界第六天城正在快速复兴,去年还跟我们签订了资源开发合约,虽然穷山恶水的,但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都说魔主惧内,那边大方针由魔后掌舵,但以魔主的心性,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阴天子冷哼:“你什么都知道,何必多问一句。”   他身边的助理秘书司机侍卫等等一干人马全是崔绝安排的,有任何风吹草动他比自己知道的还早。   “多问一句是给陛下面子,不然显得臣很僭越。”   “你现在就很僭越。”   “我喝酒了嘛,醉鬼偶尔僭越一下是可以宽恕的。”崔绝温声解释,“说回第六天城,这两年的几次改革循序渐进、捭阖有度,不像魔后的作风,更像是魔主在幕后操刀,你去的时候可以多加学习……”   “我去学习什么,”阴天子不爽道,“学习怎么在老婆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吗?”   崔绝被他噎了一下:“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阴天子打断他。   “哎?”   “哎什么,不就是不想让我去魔界吗,我还不知道你的?”阴天子屈指在他脑门弹了一下,“拐弯抹角。”   “疼!”崔绝捂着脑门后退一步。   他没注意到阴天子一只手正虚扶在身后,这么一退,直接将自己送入他的臂弯。   阴天子就势捞着他的腰往前带了一把。   崔绝脚下立即乱了,踉跄两步差点扑进他怀里,一手抵着他的肩膀才勉强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捂着脑门,倒吸冷气:“你这简直是职场霸凌,嘶……好疼。”   “还疼?我又没用力。”阴天子说着,伸手在他脑门揉了揉,哼道,“真是娇气。”   崔绝这下连脑仁都疼了:“讲点道理,你武功盖世,我没有修为,被你这么弄肯定疼啊。”   阴天子低笑一声,又轻柔地揉了一会儿,声音极轻地嘀咕:“有修为时也娇气。”   “你说什么?”崔绝蓦地提高声音。   “我什么都没说!”阴天子瞥他一眼:怎么喝醉酒五感反而敏锐起来了,嚷嚷得这么大声,回头嗓子疼八成还得赖人。   作者有话说:   阴天子:又娇又嗲又体贴,真是迷人。   白无常:鬼故事。 第19章   两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地随着人群走到了止观渡口附近,站在鬼流之外,望向远处乱中有序的安检口。   鬼魂们思乡心切,凌晨三点了,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向渡口,排队登船返回阳间。   “两位先生,你们好,这里是幽都电视台YDTV,请问能否占用两分钟时间采访一下二位?”   旁边突然响起一阵高亢悦耳的声音,一个记者带着摄像站过来。   阴天子眸光微沉,不动声色地遮住崔绝,冷冷道:“不能。”   “啊,你是……您……您是崔判官吗?”   崔绝从阴天子臂弯里抬头望去,见记者一脸在“啊啊啊我采访到判官了”和“清醒点判官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之间左右横跳的复杂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   “真的是判官?您在微服私访吗?”   崔绝笑盈盈道:“知道我在微服私访,还用这么大的摄像机对着我?”   “啊抱歉!快快快关了!”   “开个玩笑,没事。”   记者转过脸去,对着摄像机激动道:“观众朋友们,大新闻!坟头冒烟的大新闻!我们竟然遇到了阎罗殿判官崔绝大人和……呃……”   崔绝和阴天子对视一眼,两人都低笑,他的主君尚未亲政,没在正式媒体上露过脸,外界大多不认识这位万鬼之主。   刚要提醒,就听记者刚劲有力地说:“和他的保镖。”   崔绝嘴角的笑意凝结:“不……”   “不错,”阴天子慢悠悠地说,“我就是判官大人的贴身保镖。”   “……”   崔绝瞪他。   阴天子挑了挑眉,勾起唇角。   “哇,超靓仔呢!原来网络传言是真的,阎罗殿连保镖都帅塌烛冥山。”记者大赞。   镜头也很懂的直接怼到阴天子的脸上,全方位展示这张虽然阴风阵阵但完美无缺的面容。   记者话筒递给崔绝:“请问崔判官,您微服私访,对这次百鬼夜行活动还算满意吗?”   “这个问题,”崔绝微笑,“可以请我的保镖来回答。”还顺手把话筒递给了阴天子。   记者:“???”   阴天子接过话筒,面对怼到脸上的摄像机,冷着一张脸道:“满意不满意该问民众,冥府作为举办者,自己满意有用吗?”   记者:“!!!”   崔绝大笑,对震惊了的记者和摄影师道:“开个玩笑,待会把这段掐了。”   “这是直播。”   “……”   硬着头皮应付完采访,崔绝和工作人员一一告别,还应邀在摄像机上签了名。   阴天子亲和力大爆发,竟然问工作人员需不需要自己也签一个。   虽然不知道这个“保镖”为什么自己加戏,但工作人员还是礼貌地请他也留名,毕竟这样一张帅绝的脸实在是世间罕有。   阴天子大笔一挥,在崔绝的名字后留下一串龙飞凤舞的狂草,最后一笔收尾还画了个圈把两人名字圈了起来。   送别两人之后,记者和摄像师对着那串鬼画符辨认半晌——   “这写的啥?”   “好像是……保镖小罗?”   “原来他姓罗。”   离开的两人完全没在意给别人带来什么困扰,告别之后就融入人群,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止观渡旁边有用来登高望海的观景台,此时已经鬼满为患,阴天子问:“你想上去吗?那里观赏角度最好。”   崔绝一看那黑压压的鬼影就眼晕,连连摆手:“算了,太挤了。”   “上来。”阴天子拍拍自己肩膀,“保证他们挤不到你。”   “哈哈,”崔绝失笑,“那像什么样子,走,我们去前面,那边人少,还清静。”   离渡口较远的地方果然相对冷清,微腥的海风卷着潮气吹来,路灯上湿漉漉的,光影迷蒙,更显柔和。   两人登上海堤,望向远方夜幕下的业海,只见航道上渡船连绵不绝,船灯星罗棋布,犹如一条跌落海面的银河。   “果然很漂亮。”阴天子拿手机拍海面上的美景。   崔绝拿着一根糖葫芦,伏在栏杆上,歪头看他。   灯影落满阴天子的双眸,灿如繁星,崔绝突然觉得冥界果然不必有星月,这双眸子就是无边黑暗中全部的火彩。   阴天子察觉到他的视线,笑着转过头来,拿手机拍他。   崔绝咬着糖葫芦痴笑。   一阵急雨般的咔嚓声后,崔绝凑过去:“我看看。”   “嗯,”阴天子将手机递给他,“给我吃一颗。”   “最后一颗了。”   “小气。”阴天子抓着他的手,强行将最后一颗山楂叼走,咬得冰糖咯吱脆响。   两人一起翻看照片。   阴天子觉得天工司给自己定制的这个新手机根本不擅长处理人像,还号称是全世界最高级的镜头,竟然连崔绝万分之一的美好都拍摄不出来。   “咦?”崔绝怔了一下。   “怎么了?”   崔绝抬头,看向刚才自己所站的位置,又低头,将照片放大。   阴天子看着被他拉到屏幕中心的路人,是刚才从二人旁边路过的:“这人有问题?”   “似乎是个老朋友。”   阴天子听他这语焉不详的含糊劲儿就不高兴,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句:“老朋友?”   “或许不算老……前几天才让我们焦头烂额。”   “嗯?”   “花重锦。”   “花……什么?”阴天子一惊,他不认识花重锦,但经过花欲燃一事,对这个名字已经不再陌生。   崔绝盯着照片上放大后模糊不清的人物轮廓,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我由衷地希望是我认错了。”   阴天子看向对方消失的方向:“他应该还没走远。”   “你能追踪到吗?”   “崔子珏,”阴天子低头看着他,不悦地说,“你居然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   “???”   崔绝怔了怔,哈的一下笑出声:“是我错了。”   不必问能不能,他的陛下无所不能。   阴天子二话没说,转身将崔绝背起,纵身飞奔起来。   崔绝一手抱着他的脖子,腾出一只手飞快地拨打牛头公电话:“抱歉这么晚打扰你,现在立即做三件事,第一,调出止观渡口附近监控,查花重锦,追踪他的行进路线;第二,通知鬼兵大统领,加强对劫海活狱附近海域的巡游;第三,补魂司全员待命,时刻准备救援。”   通话的同一时间,他脑中转过千万条思路——   真的是花重锦吗?   当年花重锦献魂,那般舍身取义,如今任何质疑都是冒犯。   可是几个小时前叶深的话却浮现出来——老师维护无央数劫阵的时长超过其他法阵……   他在隐瞒什么秘密。   是否与花欲燃有关?   这个鬼童的生长速度在什么情况下会不正常?   花重锦和花欲燃都已经魂飞魄散,无论什么秘密,都已经随无央数劫阵一起沉沦于业海深底了。   照片上那个模糊的影子,是自己认错了吗?   如果不是呢?   如果没有看错呢?   如果花重锦仍然存在呢?   如果他当年的献魂是假的呢?   有可能吗?   当年花重锦献魂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场除了阵门弟子,还有劫海活狱的狱警,怎么作假?他是护阵师,不是幻术师,不能一次骗过那么多人。   万一呢?   万一这背后有什么阴谋,他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作假?   献魂、无央数劫阵、劫海活狱、花欲燃、魔枪……   枪。   “牛头公,”崔绝对着手机里道,“通知劫海活狱,立即执行计划。”   两人疾奔了很久,阴天子停下来,看着周遭的景象,哼了一声。   崔绝定睛看去,天地依然笼罩在黑暗中,道路两侧依然张灯结彩,路灯依然发出森寒的冷光,远处的业海中依然船火飘摇……   一切如常,只是没有尽头。   崔绝不由得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带着隐隐的促狭。   阴天子:“你笑什么?”   “没有,”崔绝眼眸微眯,警惕地环顾四周,声音却仍从容温柔,“陛下无所不能,区区迷阵自然是手到擒来。”   “哈。”   “陛下,你也笑了。”   阴天子一手护住崔绝,另一只手抬起,掌心逐渐凝聚起黑色的死气,他冷眼瞥着周遭诡秘的环境,哼道:“笑?你听错了,我很生气,因为你虽然说得谄媚,但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一心想看我被迷阵困住。”   “欸,陛下切莫猜忌,臣一向纯良。”   他话未说完,阴天子已经连发数掌,掌风击向四面八方,迷阵震荡,扭曲的空间中,隐约可见八面铜镜的影子悬浮在头顶。   阴天子掌风所到之处,镜影变幻,发出的镜光互相折射,眨眼间便将迷阵修复。   “哎呀,好招!”崔绝大赞。   阴天子被他气笑了,抬头一掌挥去,死气化作箭矢,直射向一处虚空。   与此同时,一道极快的刀光从那处劈下来。   刀光堪堪擦着发丝闪过,气箭却已正中目标,随着一声矢镞入体的闷响,一个影子从虚空中跌落下来。   阴天子一击得手,却没有时间理会,搂着崔绝原地转身,掌中死气化作一面盾牌,挡住铺天盖地落下的箭雨。   接着他手掌一翻,盾牌变成长剑,一剑挥去,剑气撕裂虚空,四五个影子被他打了出来。   “嗯?”崔绝讶异,低头看向落在地上的东西。   竟然全是大小不过30cm的小纸人。   “纸傀。”阴天子捡起一个递给他。   这玩意儿裁剪得十分不走心,勉强算是个人形,更不走心的是,它竟然是用一张餐厅宣传单剪出来的,胸口部分是一个三毒地狱锅,此时被死气射出一个窟窿,看上去格外可笑。   “以阵法困住你,再用纸傀围杀么,”崔绝道,“看这些纸傀的战力,对方的控灵术相当厉害。”   “雕虫小技。”   “当然,一切刀剑斧钺在你面前都不堪一击,想针对你,只有一条路——针对我。”   “一样没有用。”   崔绝笑起来:“没有人能从你的怀中伤到我,除非……用毒。”   话未说完,阴天子手臂蓦地一紧,一把将崔绝死死按在了胸前,抬头望去。   就见几缕微不可见的淡色轻烟在昏暗的天空下如流云一般漂浮。   “咳咳,”崔绝闷声,“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是对方的卧底?”   “知道还问?”   阴天子搂着崔绝急速后退,右手提起长剑,剑影密织,化作浓郁的死气,迅速弥漫开去。   死气充斥整个空间,封堵住毒烟的扩散,强势进逼,毒烟的范围逐渐缩小,最终凝成一团湛蓝的水雾。   崔绝咦了一声:“是鬼螣的毒。”   “据说这个种族三百年前灭绝了。”阴天子一掌击向雾团,磅礴死气喷涌如瀑,裹挟毒雾冲向四面八方。   只听一阵破裂声,空间顿时扭曲,阵法在绝对的武力压制下,瞬间崩塌。   与此同时,数不清的纸傀随法阵的坍塌现出身影,手持兵器,铺天盖地地围杀过来。   阴天子蹙眉,哼了一声:“叫你幸灾乐祸,我被困住了。”   “困住……哈哈,陛下真是锐眼如炬,”崔绝道,“一眼就看出对方的目的只是困住。”   “凭他花重锦还杀不了我。”   “你又没跟他打过……”   阴天子蓦地收紧手臂:“你跟谁一边的?”   “嘶……轻点……”崔绝话没说完,就一阵天旋地转。   阴天子搂着他纵身跃起,一剑挥去,剑身燃起黑色火焰,向着密密麻麻的纸傀蹿烧而去。   周遭顿时化作火海。   火苗沿着看不见的灵丝蹿向黑暗的深处。   阴天子踏火杀去,一个鬼魅身影被打了出来,暴露的瞬间,立即放弃抵抗,纵身往远处逃去。   他十分擅长逃跑,眨眼间就逃出一百多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阴天子抬手一甩,死气化作箭矢射去。   惨叫声从夜色中传回。   阴天子没急着去追,放下崔绝,捏住他的手腕,二指搭脉,仔细探查。   崔绝嘀咕:“紧张什么,我就算没有修为,也不是这么容易中毒……的吧?”   阴天子看他一眼。   “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崔绝按着太阳穴拧眉,“被你晃得头昏脑涨。”   “哈。”阴天子低笑,细细探查一番,确定没有丝毫问题,才收手,带着崔绝追上去。 第20章   一个鬼影狼狈地匍匐在地上。   阴天子捏着下巴将人提了起来。   崔绝:“罗刹鬼?”   冥界有众多物种,除亡灵之外,还有罗刹、修罗、活死灵、瞑鲛、玄狐等生物,统称为异魂。   各种族为争夺资源和栖息空间曾爆发过数次激烈的战争,最终是亡灵占据了优势地位。   罗刹鬼祖上曾经阔过,在与亡灵的竞争失败后,不愿臣服,便举族迁徙到了环境更加恶劣、资源更加匮乏的极北寒境。   这个物种生性狡诈、爱好一切不合法的行径,经常越过边境过来作案,犯罪使他们快乐。白无常案头大大小小的刑事案件中,70%都有罗刹鬼的影子,不是主犯就是从犯,即使跟案件本身毫无关联,也会路见不平、为虎作伥。   罗刹鬼被死气箭准确贯穿了腰椎,整个下半身瘫痪,疼得龇牙咧嘴,哑声骂道:“行不更姓坐不改名就是你爷爷我……”   阴天子一掌击向他的面门。   “我全招!”罗刹鬼嘶吼。   手掌停住。   但死气渐渐弥漫开来,阴凉刺骨,带来令人灵魂震颤的威压,随时都会送他魂飞魄散。   罗刹鬼哆嗦着:“两位先生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需要。”崔绝含笑道。   罗刹鬼看着眼前浓郁得几乎要渗出黑水的死气,诚恳道:“您还是需要吧。”   “你会说的我都能猜出来,”崔绝道,“比如你只是临时招募的打手,不知道雇主是谁,虽然见过面,但他带着伪装,虽然知道名字,但那是假的,你们没有签合同,单纯口头约定,你也无法主动找到他,只能等着他找你。”   “九……九……”罗刹鬼恐惧地看着他的眼睛,“九生眼……”   “不是哦。”崔绝笑眯眯地靠近他,“对付你,还不需要九生眼。”   阴天子皱了皱眉,将罗刹鬼拎到一边,对崔绝道:“别靠那么近。”   “好吧,”崔绝笑出声,拿出手机,问罗刹鬼:“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没有的话我通知鬼差过来抓你,刑狱司会为你主持公道。”   罗刹鬼愣了愣:“什么公道?”   崔绝疑惑地看他一眼:“难道你以为自己行刺阴天子不会受到惩罚吗?”   “阴……阴天子?”罗刹鬼大吃一惊,“你们是阴天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我……”   崔绝摇头:“演技太差了。”   几分钟后,附近执勤的鬼差接到消息赶过来,迎面看到阴天子嫌弃地拎着一只罗刹鬼走来,判官和他并肩,一边打电话,一边还低头跟罗刹鬼不知说着什么,每说一句,那罗刹鬼都是一阵鬼哭狼嚎。   鬼差走近,听清判官的话:“刑狱司会怎么判我不清楚,前段时间听说掌司引进一种新刑罚——用斧头将罪犯的后背劈开,掏出双肺,在背后血淋淋地展开,像一双鲜活漂亮的翅膀,好像叫……圣天使之翼。”   罗刹鬼:“啊啊啊啊求求大人饶了我啊啊啊啊……”   “演技有进步了,”崔绝深度点评,“哭喊时有了眼泪,但声音应该再崩溃一点,微表情还需要多点层次,加油。”   “啊啊啊啊啊……”   将罗刹鬼交给鬼差,崔绝抬头对阴天子简短地说:“去鬼门关。”   “嗯。”阴天子搂住他的腰,纵身跃上楼顶。   时间已经凌晨三点,街上鬼流却还在持续上升,阴天子搂着崔绝,在错落有致的高楼之间奔跑腾跃,穿过几条街道,稳稳落在停车场,阴天子拉开车门,将崔绝放进后座。   崔绝:“哎?”   “止观渡到鬼门关不到一百公里,你可以先睡三十分钟。”阴天子上车,一脚油门,车子从停车场疾驰出去,上了沿海高速。   崔绝顺从地闭上眼睛。   阴天子从后视镜看他一眼,见他唇角带笑,梨涡若隐若现,显然只是在装睡,不由得轻抿唇角,无声浅笑。   “你说,花重锦为什么会重新出现?”崔绝闭着眼睛问。   阴天子没理他。   崔绝稍稍提高声音:“那个迷阵——镜面相互折射,产生数不尽的影子,扰乱被困者的判断力——是悬镜阵,花重锦的成名武学。”   阴天子还是没有应声。   崔绝睁开眼睛,歪头看向他:“陛下?”   车内没有开灯,他视力微弱,只能借着对面车辆的灯光看到阴天子模糊的轮廓。   见对方不回头也不出声,崔绝小声嘀咕:“睡着了吗?不会吧,手握方向盘,绷紧安全弦啊,这种关键时刻,万一发生车祸……”   “闭上你的乌鸦嘴。”   “哈哈。”   “笑什么笑,”阴天子道,“让你睡觉你胡思乱想什么。”   崔绝声音带着半分困顿,更显柔软,拖长了尾音道:“我不困嘛。”   阴天子显然不吃这一套,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他眼下的乌青,冷冷道:“想好借口再说话。”   “唉,”崔绝叹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阴天子哼了一声。   “花重锦布下迷阵,却交给罗刹鬼来发动,那个罗刹鬼修为一般,发挥不出阵法的全部效力,”崔绝拿出刚才捡到的小纸人,“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几个纸傀也不是罗刹鬼自己做的,他只是执行者……”   “还讲!”   “别担心,我善于熬夜。”   阴天子没有出声。   崔绝看不清他,却完全能想象出他此刻阴沉的脸色,靠在椅背上重新闭上眼睛,仍没有闭嘴,徐徐地说道:“花欲燃献魂之事背后有阴谋,这事刚露出冰山一角,已经足见凶险,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猜出对方的目的,才能防患于未然……”   阴天子突然打断他:“罗刹鬼只是执行者,他的任务是困住我们、拖延时间,阵法和纸傀都是高手布置,厉害却简陋,是临时起意,十分仓促,因为我们出现在渡口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变数,花重锦布下阵法却没有在阵中,意味着他今晚另有目的,那个目的需要他亲自到场,是与阵法有关,止观渡口附近的重要阵法只有无央数劫阵,而你在给牛头公打电话的时候就让他通知劫海活狱执行预案,可见早已洞察先机。”   阴天子一口气讲完,哼道:“现在你还想说什么?”   崔绝:“……”   他张了张嘴,没想到阴天子突然来这么一长串抢白,怼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阴天子没理会他的错愕,又道:“你安排了补魂司待命,又点名要去鬼门关,已经做到防患于未然,还有什么不睡觉也要分析的必要?”   崔绝大赞:“不愧是智武双全的万鬼之主,冥府有陛下执掌,何愁不能兴盛……”   “别再试探我。”阴天子打断他。   声音平淡,崔绝却隐约察觉出一丝恼火,遂抿唇一笑,闭上眼睛,这次是真的打算睡觉了。   车子猛地震了一下。   崔绝睁开眼。   接二连三的震动从地下传来,还有沉闷的滚滚轰鸣,越来越强,公路上响起一阵杂乱而又惊惶的鸣笛声。   崔绝:“地震了?”   “不对,”阴天子沉声道,“海底有问题。”   他一打方向盘,停在了紧急停车带,下车,抬腿跃上了车顶,望向窗外的海岸线。   暗夜笼罩,滚滚黑云压顶,海水动荡,剧烈拍打海堤,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腥味。   崔绝扒着车窗探头出来:“看出什么了吗?”   “极端罪恶的气息,海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手机响起。   白无常急吼吼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你们在哪儿?别谈恋爱了,快回来!出大事了!”   崔绝:“出什么事?”   白无常:“业海突然出现大漩涡,三十艘满载鬼魂的渡船被吞了进去,漩涡还在扩大。”   “劫海活狱呢?”   “信息通道被切断了,工程师正在紧急修复,预计需要十五分钟。”   崔绝沉声:“你立即调动无常司鬼差稳住治安,通知大统领出兵,必要时接管劫海活狱……”   话未说完,海天同震,巨浪滔天。   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啸唳,灼目的火光从海底爆射而出,光辉万丈,映亮整个夜空。   阴天子:“魔气。”   “果然是……”崔绝喃喃地说。   光芒化作一只赤金如火的凤凰,冲出海面,赤色海水被卷上半空,如暴雨一般倾泻下来,血腥味笼罩在整个天地间。   “六极恶凰。”   凤凰一刻未停,直直向着冥府的方向飞去。   从业海去冥府,鬼门关是必经之路,崔绝猜得果然没错,一旦对方阴谋得逞,鬼门关首当其冲。   两人赶到鬼门关时,此地已经陷入火海。   火海之中,一个巨大的法阵发动,将整座雄关纳入守护范围。   头顶传来愤怒的长鸣,凤凰飞过夜空,他血肉模糊,巨大的残破羽翼上露出森然白骨,在翻滚的浓云之下,绚丽而又狰狞。   凤火落下,接二连三冲击法阵。   忽然,阴风乍起。   一只死气凝聚的大掌从下而上,阴冷霸道,直逼六极恶凰。   六极恶凰硬接一招。   轰……天地巨震,死气和凤火悍然相撞,轰然炸开,剧烈的冲击中,六极恶凰倒飞出去。   他狼狈稳住身形,回首看去。   只见熊熊燃烧的凤火之中,一个青年脚踏磅礴死气,缓步走来,气势压倒天地,遍地肆虐的凤火在他脚下竟悄然熄灭。   “这么强的鬼神之威,”六极恶凰赞赏道,“莫非你就是阴天子?”   阴天子漠然道:“既知是朕,还不跪拜?”   “哈哈,”六极恶凰大笑,张狂道,“我前世是妖,后世是魔,妖王和魔主都不能使我跪拜,还能跪你这小鬼?”   “但你今世是地狱的囚犯,”一个悠闲的声音响起,“吾主面前,要么跪,要么死。”   六极恶凰听到这声音,笑声顿收:“崔绝!!!”   “咦,你还记得我的声音?”   化成灰都不会忘记!   烈烈凤火满天倾落。   阴天子抬起双掌,霎时死气暴涨,化作一张无边气罩,挡住来势汹汹的凤火。   “崔绝!”六极恶凰狰狞嘶吼,“出来!”   “何必这么歇斯底里?”   “出来!!!”   “欸,莫急,”崔绝温文尔雅地笑着,从阴天子身后转出,“在劫海活狱囚了一百年,竟还没磨去这小暴脾气。”   六极恶凰:“崔绝!!!”   崔绝仰头,冲着上空飞旋的血骨凤凰拱了拱手,朗声笑道:“久违了,老朋友。” 第21章   六极恶凰曾是妖界战神, 出身望族西陵氏,以战功封侯,曾几何时, “羽衣侯”三个字所向披靡, 代表的是妖界不败的传说。   然而此时此刻, 看着头顶那只魔气四溢的血骨凤凰,任何人都无法将他和当年意气奋发的战神联系起来。   凰翎尽淬成魔骨, 不复当年羽衣侯。   劫海活狱中的百年炼狱,没有洗去罪孽,反而磨练出一身的暴虐狂戾。   见到崔绝, 六极恶凰一声啸唳, 火浪爆涌, 直扑崔绝面门。   “放肆!”阴天子沉喝, 一把将崔绝搂入怀中,抬手挥出,黑色死气海翻滚而上。   两相冲击, 死气澎湃,浩瀚无边,顷刻间扑灭火浪, 继而乘风腾起,追击上去。   六极恶凰迅疾后撤, 借被火光映红的浓云蔽身。   阴天子站在漫天迸射的火灰中,一手搂着崔绝, 另一只手护住他的头发, 低声道:“别抬头, 有灰。”   崔绝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笑了笑:“六极恶凰功力不全、神志不清, 是斩杀他的好机会。”   “嗯。”阴天子应声,抬头看去。   六极恶凰正从云间阴鸷地俯瞰他们。   四处肆虐的凤火已熄,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浓烈的硝烟之味,掺杂着血腥味,不知是否有亡魂在无声无息间被凤火焚烧。   阴天子:“杀我鬼民,你已罪无可赦。”   “哈哈哈,”六极恶凰狂妄大笑,“我不但杀你鬼民,还要屠灭整个幽冥。”   阴天子:“你果然神志不清。”   六极恶凰:“但我一定会让崔绝魂飞魄散!”   阴天子抬手,死气凝成一把长剑,漠然地看着血骨凤凰:“我看你有什么本事,能从我的怀里动他。”   六极恶凰俯冲而下,残破骨翼化作利刃,燃起烈烈的凤火。   阴天子持剑挥去,剑威浩瀚,如翻海怒潮。   凤火与死气再次相击,刹那间,雄关巨震。   灼目的硝烟中,响起一阵快如急雨的利刃撞击声。   “呃唔!”一声惨痛闷哼,六极恶凰连退几十米,在空中留下一道惨烈的血痕,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起来。   地面落下三根残骨,是上次在劫海活狱被阴天子击折的羽翼,如今被齐齐斩断。   阴天子上前走了一步,挺剑追击。   六极恶凰拖着一侧残翼,蓦地扶摇而起,血淋淋的残翼卷起漫天烟尘,往黑黢黢的云层中躲去。   一道死气直冲云霄。   浓云中只听一声闷响,如利器破开血肉,血珠如春雨般从云层洒落。   阴天子仗剑,准备追击灭其亡魂,动作却蓦地一顿,原地转身,反手一剑劈下。   空间霎时扭曲,似有琉璃镜在空中破碎,然而瞬息之后立即修复原状,只有几片血色花瓣从空间裂缝里飘散出来。   电光石火之间,六极恶凰和他遮身的浓云都已消失不见。   “阵法。”阴天子看向虚空,“花重锦?”   “不愧是首席护阵师。”崔绝称赞,法阵布置得无声无息,他甚至没察觉出从什么时候踏入对方掌控范围的。   如果说花欲燃的阵法是暗夜中怒张的刹那花火,那花重锦的阵法就是轻似愁梦的无边丝雨,沾衣不湿,细润如酥,待蓦然发神,才发现遍地红湿竟已化成尸山血海,吞袭而来。   法阵中,无风无云,天地空寂。   崔绝却感觉有一股阴邪的气息正从无所知的荒野弥漫开来,越来越浓,密不透风地笼罩在周遭,带来让人不由得蜷缩的威压。   一只手按在背心,熟悉的鬼炁缓缓注入。   崔绝压力消退,松了口气,抬眼看向四周,尚未看清什么,腰上的手臂忽然一紧,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秒,汹涌的血浪从地底翻滚而出,无数骷髅手骨冲出浪头,直扑二人。   与此同时,空间中阴风倒流,花影乱涌,铺天盖地的血色花瓣带来震颤人心的蚀骨异香,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阴天子第一时间用死气护住崔绝:“施毒?”   “不是,这香气是术法,嗯……”崔绝思索一瞬,登时明白,“幌子而已,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遮盖他布阵的动作。”   阴天子嗯了一声,锐眼如隼,环顾四周,眼眸沉了沉,死气凝成长剑,劈向一处虚空。   刹那间血色花瓣漫天炸开,花雨尽头,一个消瘦的鬼影单膝跪地。   他祭出一面铜镜,双手飞快结印,催动术法,花瓣急速涌动,想要修复法阵。   阴天子手腕一转,长剑化作箭矢,疾射过去。   铜镜应声而碎,从他手中脱离飞出。   崔绝冷不防地伸手,接住一块碎片,巨大的惯性下,掌心顿时被划破,疼得脸颊一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阴天子皱眉。   “回头再骂我。”崔绝摊开手,亮出掌心染血的铜镜碎片。   阴天子:“什么来历?”   “是寂子破镜。”崔绝抬眼看向鬼影,唏嘘,“拿到这个镜子,我才终于确定是你回来了,花重锦。”   鬼影狼狈地抬起头来,露出熟悉的面孔:“判官大人……”   崔绝:“我给你一次回头的机会。”   花重锦肩头被死气箭洞穿,不断散逸出黑色的魂气,他一只手按在肩头,想要疗复伤口,但冥王之力对魂体的杀伤是势不可挡的,几番努力,仍是徒劳。   他垂下手,低声道:“很诱人的机会,可惜……我有不能回头的理由。”   崔绝:“那你有承担后果的觉悟吗?”   “从接下任务的那一刻,我就预知到了今日的结局。”   “却仍然要做?”   花重锦扯起唇角笑了笑:“我听说判官大人冥寿已经一千多岁,这漫长的岁月里,是否曾有什么事,是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其犹未悔的?”   “哈。”崔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花重锦忽然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就听崔绝淡淡地笑着说:“我没有允许你擅自与我相比。”   花重锦一愣,抬眼,看到崔绝居高临下的冷漠眼神。   “你没有资格。”   花重锦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感觉受到了羞辱——对面明明只是一个肩不能担的病弱书生,却短短一声笑就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压迫感。   他咬牙道:“凭什么说我……”   “花欲燃为了你,献祭300亡魂,破坏无央数劫阵,现在六极恶凰越狱,想必劫阵已毁,他的灵魂彻底消散,这一切都是源自你的阴谋。”崔绝抬眼看向满目疮痍的鬼门关,嘲道,“而眼下这处所在,又有多少灵魂无辜被灭,你的罪行,也敢与我相比,攀上一句‘其犹未悔’?”   崔绝好整以暇地说着,视线扫过他的手:“如果真的其犹未悔,你抖什么?为什么不敢面对事实?”   过了许久,花重锦声音低哑地说:“因为我其犹未悔,但问心有愧。”   崔绝:“所以我说,我给你一次回头的机会。”   花重锦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眸中的脆弱痛苦:“判官大人,我知道你早已经动了杀心,现在只是想套我的话而已。”   崔绝笑笑:“话不要说得这么绝情,你有两个好学生,为了他们,我愿意拉你一把,避免你走上末路。”   “我是配得上师徒情深的人吗?”花重锦忍着伤痛,挣扎着站起来,“别花言巧语了,你只是有未解的谜题想从我身上得知,等我说出真相,那才是真的末路。”   “哦?”崔绝漫不经心地扶了下眼镜,“是吗?”   花重锦下意识随着他的动作看去,见到崔绝苍白的指尖搭在精美的雕花镜片上:“九生眼……”   听说判官那只鬼眼是前任阴天子所赐,能一眼看穿九生九世,任何真相都无所遁形。   崔绝嫣然地笑着说:“我想知道的真相,你以为自己不说,就能藏得住?”   “但……”花重锦喉头发紧,“我想,九生眼这样逆天的能力不会毫无代价,众所周知,你没有修为,如何能够驾驭……”   “那你不妨自己感受吧。”   “什么?”   花重锦一怔。   却见崔绝拿下眼镜,露出一只含情带笑的眼睛。   他眼角弯弯,天生一双笑眼,乍看温柔多情,待仔细看去,却见那眸子太过澄澈,通透得过了分,如同雪月寒霜,冷冽带杀。   两人对视。   花重锦忽然感觉到一种窒息般的恐惧感,下意识想要逃避,却情不自禁地坠入他的眼眸。   只见眼前笑眸顿化黑洞,深不见底,一股诡秘的力量从其中扑出,将他狠狠拖入吞噬一切的虚无之中。   天地一片漆黑,眼、耳、鼻、舌、身、意、末那、如来藏八识尽失,诸事俱忘。   极致的混沌带来极致的恐惧,花重锦灵魂震颤,如同抓救命稻草般,本能地想起这一切的源头——   “这个孩子……”   赤色襁褓中包着一个鬼婴,薄薄的眼睑半闭着,对外界浑然无知,正睡得恬静。   “这个孩子以后就拜托你了。”一个声音响起,说话者竟然是一个高不过十寸的小纸人。   纸人虽小,但五官俱全,甚至还有点太齐全了,还画着美人痣和红脸蛋,一张小脸分外热闹。   “无须客气,”花重锦接过孩子,“先生的交代,我自是万死不辞。”   小纸人咧开红艳艳的嘴,摇头晃脑道:“你是亡魂,早已经死过,说什么万死不辞?只要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即可。”   这个声音十分干净,带着一点少年变声后的喑哑,像退潮之后细腻的软沙,然而从这么一个喜气洋洋的小纸人嘴里说出,有种令人浑身不舒服的诡异感。   花重锦看着孩子:“他的鬼气似乎和寻常鬼婴不同。”   小纸人:“你很敏锐,不错,他并非鬼婴,身上的鬼气是我伪造的,为了掩盖他的魔气。”   “魔气?”花重锦惊讶,重新看去,只觉得这个婴儿粉嫩可爱,怎么看都不会是魔物。   “你看不出来的,在魔心觉醒之前,他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你的任务就是抚养他健康成长,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是。”   “等待适当的时间,助他魔心觉醒。”   花重锦一怔。   “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我的重要工具,他的觉醒,必须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不希望出现任何差池。”   小纸人说完,突然自下而上燃烧起来,顷刻间就化为灰烬,消散在风中。   ……   “原来如此。”崔绝若有所思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花重锦猛地回过神来,竭力将久远的记忆赶出脑海,定睛看向对面。   只见崔绝的脸离他非常近,鼻梁上已经再次架上了单片眼镜,剔透的镜片挡住九生眼,却挡不住他眼角的笑意。   温雅的笑意,令花重锦彻骨生寒,他下意识抬掌击去。   阴天子一把拉开崔绝,另一只手死气凝聚成团,直扑花重锦面门。   花重锦双手结印,一个守护法阵从脚下出现,阻了死气一瞬,他得一息生机,立即往后撤去,拉开与对方的距离。   崔绝笑道:“看来你也只是幕后黑手的工具而已,那个人……”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阴天子脸色蓦地一变,飞快伸手,搂住他陡然昏迷的身体,手掌按在背心,缓缓输入鬼炁,低声问:“怎么样?”   有最精纯的冥王之力灌入,崔绝很快就醒来,揉揉太阳穴,苦笑,“他说得没错,我没有修为,运使九生眼,还是太过勉强。”   阴天子瞥一眼花重锦:“那他可以魂飞魄散了。”   “唔……”崔绝思索了一下,“当然。”   阴天子:“你迟疑了。”   “毕竟,”崔绝道,“由你亲自动手,是他不配得到的恩赐。”   阴天子:“……”   “怎么,不是吗?”崔绝一脸无辜。   阴天子低笑一声:“胡说。”   崔绝笑着抬眼,看向远处的花重锦,提高声音:“即便到了这时,我仍然希望你能悬崖勒马。”   “不可能了,”花重锦哑声说,“从我帮助六极恶凰越狱那一刻起,就注定不得善终了。”   崔绝抬手,指向周围的森然法阵,对花重锦道:“你真以为自己能困住我们?”   花重锦:“我只要再拦你们一刻钟,就足够六极恶凰逃脱。”   崔绝:“那你未免太自信了。”   “什么?”   “站在你面前的,是整个幽冥的主人,你何德何能,想拦他一刻钟?”   花重锦看着他,怔了几秒,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模仿他的语气,笑道:“那你未免太自信了。”   “哦?”崔绝看向阴天子。   阴天子:“嗯。”   他抬起一只手,死气在掌心凝聚,迅速凝成一把造型古朴的黑色长剑。   阴天子:“几分钟?”   “什么?”花重锦一怔。   就听崔绝悠然含笑答道:“几分钟?以陛下的威力,破这种法阵难道还需要论分钟?”   阴天子点头:“好,如你所愿。”   花重锦心头陡然一悸,突然察觉到一种灭顶的绝望感。   他蓦地抬头,只见古剑从天而降,气势磅礴,直接无视法阵,悍然压向他的头顶。   天子之剑,鬼神之威。   花重锦不由自主跌跪下去。   膝盖落地,空中传来一声刺耳破碎声,数道触目惊心的裂痕在虚空中赫然出现。   “不,我不能就这样失败!”花重锦双手快速结印,十指快得全是残影,一股诡异的力量爆发出来。   寸寸皲裂的法阵竟一点一点弥补了回去。   阴天子漠然看着他,掌心猛地下压。   古剑震慑之威如同灭顶。   只听花重锦一声惨叫,刚刚补好的法阵轰然崩散。   阴天子转头问崔绝:“超过一分钟了吗?”   “59秒。”崔绝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幽冥之主,厉害!”   阴天子哼了一声:“谄媚。”   被扭曲割裂的空间恢复原状,鬼门关重现眼前,头顶浓云涌动,隐藏着炽烈的血腥肃杀之气。   花重锦猛抬头,望向云层,惊怒:“为什么不走?”   “我要杀了崔绝。”六极恶凰的声音在云层之后响起。   “愚蠢!”花重锦断喝一声,双手结印,庞大鬼炁从体内散出,他变换手印,以自身鬼炁为引,搅动周遭魔气,一个荡魂摄魄的血色法阵从地底涌现。   与此同时,云层中传来一声啸唳,六极恶凰挟威袭来。   凤火烈烈,从法阵涌出,迅速蔓延出去,顷刻间几乎覆盖整个鬼门关。   “这样强大的鬼炁……不愧是昔日首席护阵师,”崔绝皱眉,“他实力不容小觑,陛下,你要小心……”   “啰嗦。”   “哎……”崔绝还想说话,眼前突然一晃,被阴天子一把按进了怀中,鼻子重重撞在他坚硬的胸口,痛得差点涕泪齐下。   背后忽起一阵灼人的热浪,气息与凤火大不相同。   崔绝扭头看去。   只见空中古剑高悬,压制血色法阵,地面上死气湍流,如同浩瀚澎湃的海潮,与满地燃烧的凤火形成水火不容之势。   花重锦拼尽一身修为,爆发出空前强大的力量,鬼炁源源不断散出,血色法阵在古剑的压制下竟然支撑许久而没有立即溃败。   眼看凤火在法阵加持下即将击破鬼门关,阴天子手掌一翻,竟另有一股黑色火焰从地底腾起。   “火?”六极恶凰倨傲冷嘲,“你在凤凰的面前玩火?”   “快退后!是那落迦火!”花重锦急道,“烧尽一切邪魔的那落迦火!羽衣侯,快走!”   话未说完,就见整个鬼门关阴风大作、死气暴涨,黑色火焰与死气纠缠,挟吞灭天地之威,悍然压向凤火。   这一刻,众人见到了一幕难以置信的场面——遍地肆虐的烈烈凤火竟被这股黑色火焰尽数吞噬。   吞灭凤火后,阴天子泠然一掌,击向云层,黑焰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狂暴的死丧之气扑面而来,六极恶凰心头一颤,终于意识到自己低估了眼前这个少年冥王。   ——纵然沉眠七百年,一朝苏醒,他依旧是幽冥地狱之主。   “快走!快走啊!!!”花重锦急吼。   六极恶凰不甘心地最后看了一眼崔绝,转身离去。   身后忽然一阵杀气。   六极恶凰猛地回首,只见古剑燃着业火,挟雷霆万钧之势,击向他的背心。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花重锦一声嘶吼,胸中有一面铜镜飞旋而出,骤然解体,化成十八块碎片,镜面互相折射,结成一个诡异的阵型。   “悬镜阵。”崔绝认出这个阵法,寂子破镜已经碎裂,此刻用来结阵的铜镜,是花重锦的魂元。   花重锦双手结印、催动法诀,鬼炁灌注,阵法发动。刺眼的镜光横空乍现,如九天惊雷,劈在六极恶凰与古剑之间。   霎时,空间扭曲,整个天地都被镜面翻转。   原本近在咫尺的六极恶凰与古剑被瞬间分到几十米远。   电光石火之间,六极恶凰已经冲进云层,借浓云遮蔽,仓皇向远方遁去。   阴天子提剑追去,追了两步,蓦地停住,只见禁锢法阵再起,无数血色碎花疾速涌动,拦住他的脚步。   “让开。”崔绝冷声说,“你救不了六极恶凰,杀了你,再杀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花重锦哑声:“知其不可为,是否就不为?”   “即便魂飞魄散?”   “即便魂飞魄散。”   “好。”崔绝道,“成全你。”   他话音落地,阴天子祭起古剑。   空中传来一声破碎声,崔绝下意识看向头顶——那从花重锦胸中飞出的铜镜寸寸断裂。   “那是他的魂元。”阴天子皱眉,“他自爆了。”   只见天地间残火与乱花纷飞,漫天硝烟之后,花重锦的魂体骤然崩解,化作万千魂片。   此时此刻,他再无保留,魂元之力完全释放,空前的力量爆涌而出,铸起一个血色法阵,将他们死死困在鬼门关内。   “动手吧。”崔绝沉声说。   阴天子二指点在眉间,指尖的死气浓郁到近于液态,随着指尖抽离,一尊雕琢繁复古朴的黑玉印玺从眉心诞出。   幽冥天子印。   刹那间,万物沉寂。   阴天子掌心一翻。   鬼唱声起,阴风肆动,一股压倒天地的森寒威压爆发出去。   法阵轰然崩散。   魂片再无处寄托,漫天飞舞。   就在此时,无数金色丝线突然从空中浮现,迅速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纷飞的魂片悉数收纳。   阴天子收起印玺,抬头,浓厚的云层还留有凤凰飞过的残痕,他纵身追了上去。   背后崔绝晃了一下。   阴天子立即回身抱住他:“你怎样?”   “没有大碍,”崔绝声音虚弱,他没有修为,强行使用九生眼只能催动魂元之力,现在一阵阵发晕,他按着胸口,急道,“你不用管我,快……”   “我不会丢下受伤的你。”阴天子打断他。   崔绝一怔,继而笑了起来。   稍一耽搁,天空中已经再也没有六极恶凰的痕迹。   阴天子沉声道:“让他走脱了,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崔绝道,“走脱也是好事,他背后不只有花重锦一个人,还有其他帮手,这个帮手甚至比六极恶凰还要危险,你刚才如果追踪上去,对方狗急跳墙,说不定会造成更大破坏。”   阴天子知道崔绝只是在开解自己,不由得心底柔软,低头看向怀中人:“辛苦你了。”   “明明是你在冲锋陷阵,我辛苦什么?”   阴天子笑了笑,低声道:“逞强。”   崔绝抿唇轻笑,看向远方,一个黑色身影站在鬼门关最高点,正将金色大网收紧,逐渐缩小成一个巴掌大的锦囊。   正是鬼门提督叶深。   他跃下房顶,提着锦囊走来。   崔绝觉得自己和主君的姿势不太得体,挣了两下,却没能如愿,咦了一声,“放我下来吧。”   阴天子:“地上脏。”   崔绝:“所以你准备抱我回去吗?”   阴天子:“有何不可?”   “???”   话虽这么说,但阴天子还是在叶深走近时将崔绝放了下来。   长夜过去,天色微微亮起,空气中漂浮着刺鼻的硝烟之味。   叶深打过招呼,将手里一个锦囊提起,上面金丝流转,音乐可以看到内中漂浮着的红色魂片。   崔绝将寂子破镜的碎片递给他:“还有几片,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了,你让人打扫战场时留意一些。”   叶深接过碎片,死死攥紧,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想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还在?”   “或许他逆转了献魂,或许他根本没有献魂。”崔绝道,“目前还不得而知,你可以暂时选一个容易接受的来相信。”   叶深:“当年我是亲眼看着的,不会有错,而逆转献魂也不可能,献魂毫无疑问是不能逆转的。”   阴天子一直站在旁边兴致缺缺地听他们说话,淡淡道:“‘毫无疑问’这个词用得太过武断。”   叶深顿了顿,解释道:“关于献魂的逆转问题,本门曾有过深入研究,当年老师献魂之后,东方有雪也曾潜心研究过,花费了很多精力,结论仍然是不行。”   阴天子:“他不行,不代表别人也不行。”   叶深不假思索地反驳:“他不行,这世界上就没有人行。”   “哈。”崔绝笑了一声。   叶深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难看地闭了嘴。   崔绝道:“把尊师的魂片送去补魂司吧。”   补魂司中有冥界独特的工种——鬼绣,那些绣工们能以针线织补破损的魂体,帮助在死亡过程中受损的亡魂恢复完整。   叶深应声,却没有离开,犹豫了片刻,出声道:“这魂元……是否还有修补的必要?”   已经碎到这种程度了,即便补魂司有织天之能,也很难将其恢复原状,并且,就算修补完整,以花重锦犯下的罪行,也逃不开魂飞魄散的处罚。   “不试试,怎么知道?”崔绝没有正面回答。   叶深已经明白,点头:“是。”   等叶深走远,阴天子淡淡地问:“你仍然想救花重锦?”   崔绝看他一眼,有点想笑,不知道花重锦怎么他了,战斗中就没给人家好脸色,现在更是满眼猜疑,不能因为人家长得帅就不高兴啊。   “我不是想救他,”崔绝温声解释,“他罪孽深重,不是我能救的。”   阴天子低头看着他:“你想让我给他特赦?”   崔绝眨眨眼:“不行吗?”   “如果你开口,我会给。”阴天子神情淡然地表态,说完沉默了片刻,又出声,“但我也会不高兴。”   “哈哈。”崔绝直接笑出了声,“开玩笑的,我没有想救他。”   “不许开玩笑。”   “是!”   阴天子:“那你为何还要送花重锦的魂片去补魂司?叶深囚禁东方有雪一事还没了结,他现在应该在审慎处,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崔绝看出来了,自家主君这是对整个阵门都没有好感。   “他是花重锦的嫡传弟子,除了他们师兄弟,恐怕还没有人能在那样危急的情形下将花重锦的魂片尽收囊中,我也不是想要修补花重锦的魂体,而是希望补魂司能给我解开一个谜题。”   “找出当年献魂的真相。”   “陛下聪明。”崔绝伸手捏了一把阴天子的脸皮。   阴天子挥手打开他:“欺君犯上,大逆不道。”   崔绝笑弯了眼睛。   阴天子哼了一声,也低笑起来。   六极恶凰的破坏力极强,虽然鬼门关提早一步启动守护法阵,依然被摧毁好几处建筑物。   白无常赶过来时,崔绝正在和鬼门关的领导班子开会讨论重建问题。   阴天子也在会议室,翘着二郎腿坐在主位上,堂而皇之地玩手机,一副不理朝政的昏君模样。   ——他苏醒已经两年,却没有亲政,外界传闻四起,都说判官贪恋权力不愿还政,但看这样子,阴天子自己也没有夺权的意思。   白无常心底暗想:或许并不用担心崔绝会不得善终,阴天子对他,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纵容。   会后,众人陆续离开会议室,崔绝伸了个懒腰,疲惫地趴在会议桌上。   阴天子放下手机:“让鬼门关安排房间,你需要休息。”   崔绝歪头看着他,笑起来:“还没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白无常坐在会议桌另一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心情复杂。   ——明明通宵加班的是自己和黑无常,你们两位公然翘班,扔下重要工作去与民同乐,还吃糖葫芦,玩得不知道有多快活,现在摆出这副亏虚脸,你不觉得非常不利于团结吗?   阴天子道:“等事情结束,你该休一个假,去阳间疗养,如何?”   崔绝笑了笑,没有表态。   白无常的脸色有些变了,悄悄瞄了一眼阴天子,不确定这个“休假”是否是字面意思,按说判官每日要处理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哪有结束的时候。   阴天子转过头来:“你看什么?”   “看你咋……我没看什么。”白无常被他冰冷的视线刺得缩了缩,余光扫到空荡荡的会议室,突然意识到其他工作人员都已经离开,这屋只剩帝妃……咳……阴天子和判官以及似乎有些过于明亮的自己。   ——嫌我打扰你们了?   ——可我千里迢迢赶过来也不是为了杵这儿惹人烦的,我有正经工作的。   他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不由得腰杆挺直,大声道:“臣有本奏。”   阴天子:“你吃错什么药了?”   “……判官!”白无常怒道,“你真不打算给陛下请个语文老师吗?这是什么说话方式!”   崔绝:“我想给你请个语文老师。”   阴天子:“你到底来干什么的,有事说事,别那么多废话。”   “是!!!”白无常郁闷地翻开工作手册:“第一,越狱事件发生后,无常司以迅疾不及掩耳之势飞快调集八千名鬼差,稳住社会治安,保证百鬼夜行工作的正常开展;第二,鬼兵大统领接管劫海活狱,将趁乱越狱的1234名囚犯全部抓捕归案;第三,共有36名狱警轻伤,8名重伤,无人员伤亡,补魂司已经派出医疗队前往救助;第四,无央数劫阵被毁,刑狱司正在着手重建,预计三个月完成,工费——你先吃一颗速效救心丸——预算是……”   毫无起伏的棒读声音,阴天子半句都不愿听,懒洋洋地仰在椅子里玩手机,等白无常棒读结束,抬头问崔绝:“第一条的意义是什么?”   崔绝:“邀功。”   白无常仰天,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警告你们,我一夜没睡,别惹我。”   阴天子:“我们也一夜没睡。”   白无常炸毛:“那是我的原因吗?”   “别闹,生气伤肝,”崔绝丢了个东西过去,笑道,“短短几个小时你就做了这么多工作,真不愧是中央十二司之翘楚。”   白无常接过他丢过来的东西,发现是颗薄荷糖,饭店吃完结账时常送的那种,虽然不稀罕,但还是剥开糖纸送进嘴里,清凉的感觉直冲头顶,让混沌的大脑舒服一些。   礼尚往来,他丢了一颗奶片给崔绝,含着薄荷糖哼哼:“我更喜欢被称为最受欢迎男鬼差。”   阴天子:“东方有雪想必也很欢迎你。”   “呸呸呸,童言无忌!”   阴天子登时发作:“你……”   崔绝轻轻按住他的手,然后抬头,视线恍若十分不经意地扫过门口,惊讶地问:“鬼门提督?”   白无常猛地坐正,一瞬间,后脖颈都僵直了。   “哎呀,”崔绝扶了一下眼镜,摇着头苦笑,“看我这老花眼,原来是玻璃上的树影。”   “崔子珏???”白无常蓦地扭头,门口空荡荡,半个鬼影都没有,回头张牙舞爪地扑向崔绝。   阴天子拦住他:“你不能叫他子珏。”   “这是他的字,我当然能叫。”   “不能。”   “?”   “我不允许。”   “???”白无常困惑:“名字不就是让人喊的吗,看不爽你给他取个专有名字,我都这么叫他几百年了,在你沉睡期间我们都是这么叫的,老黑也这么叫,大统领也这么叫,总督主也这么叫……什么声音?”   阴天子手底的会议桌上出现数道惊人的裂痕。   白无常倒吸一口冷气。   “咦,”崔绝抬眼看向门口,“鬼门提督?”   “???”白无常认为崔绝过分了,为何觉得自己会一而再地摔在同一个坑里,这是对自己智商的蔑视,嗤道:“还来?再来我的鬼门提督PTSD都要脱敏……敏……敏……”   一个黑色身影走进会议室。   白无常:“???”   叶深还不是正式释放,没有穿制服,黑色的衬衫下,身姿瘦而挺拔,像一株孤松,他面无表情,视白无常如空气,径直越过他,将一个文件夹放在崔绝面前:“这是补魂司给出的绣补方案,成功率不到1‰,建议放弃。”   白无常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一脑袋磕在会议桌上。   声音脆到叶深不由得看过去。   崔绝笑眯眯道:“不用担心,被自己蠢死了。”   阴天子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叶深:“……”   崔绝翻开文件夹,仔细看向补魂司那个方案,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阴天子伸手抚平他的眉头。   崔绝将文件夹往他那边推了推:“陛下也看看吧。”   “嗯。”阴天子倾身靠过去,一手搭在崔绝的椅背上,和他一起看向文件里的内容。   ——以能量瞬间释放造成大规模杀伤性冲击为目的的自爆行为往往对魂片产生至少三次NⅡ级别以上的不可测损伤和边缘远离既有规律的异锐归勒分布,有充足理由认为不能按照常规方法进行绣补,经专家组研讨,唯一可以尝试方法是以鬼绣结合螣毒搭配炼魂术,运气好的情况下,成功率或有可能接近1‰,但有更大可能绣补失败导致魂片彻底消散……   看了不到两分钟,阴天子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崔绝拿笔将“鬼绣”、“螣毒”等几个关键字眼圈起来,低笑:“技术宅的公文就这样。”   “才不咧,”白无常插嘴,“人家天工司的公文就很清爽。”   正如差生总是认为优生在老师面前装模作样,白无常一直觉得以高贵优雅著称的补魂司掌司十分虚伪矫情。   ——像个明明整天打牌撸串看低俗视频却总是在朋友圈晒书健身听古典音乐的文艺犯。   崔绝瞥他一眼。   “看什么?”白无常对他这一眼感到不满,仿佛将自己和补魂司之流拉到了同一个水平线上,“我司的公文可都是老黑主笔。”   我们黑无常虽然无趣,但腹有诗书,才华不是你们这些文盲能比的。   文件最后一页附录了财务预算——七百二十万冥币,崔绝扫过一眼,面无表情地把文件夹合上。   阴天子疑道:“怎么了?”   “你说的没错,”崔绝真诚地说,“这果然是一份狗屁不通的东西。” 第22章   几个人互相diss了一番, 迅速消除疲劳,元气满满地奔向各自工作岗位,崔绝去了补魂司, 他想问问那七百二十万的预算是怎么算出来的。   “具体方案就是这样, ”掌司道, “即使冒险采用新的手法,绣补成功率也不到1‰, 建议放弃。”   崔绝嘀咕:“1‰啊……”   “别想了,是不到1‰,而不是1‰, 差远了。”向来神采奕奕的掌司此时满眼疲惫。   不论在哪个世界, 医疗系统都是十分忙碌的, 每逢佳节更是忙成狗。   昨夜六极恶凰越狱, 劫海活狱四十多个狱警受伤,掌司刚刚处理好救援行动,还没来得及眯一下眼, 鬼门提督就来了,拿着一堆碎片让他给捏出个人来。   “这是强人所难。”掌司从恒温储藏箱里取出一个玻璃瓶,微闪的银色缓冲液中悬浮着点点血色碎片, 正是花重锦的魂片。   他指着玻璃瓶,竭力维持住旧贵族的优雅风度, 面带微笑,咬牙切齿:“碎成这样怎么捏, 当我女娲呢?”   崔绝温声安抚他:“你展掌司妙手织天, 实乃中央十二司之翘楚, 在你手下有多少残破的魂体恢复完整, 数都数不清, 堪称当世女娲。”   上峰如此夸奖,让人很受用,但双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谁能糊弄谁啊,展掌司一听,登时提高警惕:“你要干什么?”   崔绝:“如果我下死命令——你必须把这个人给我捏出来呢?预算还要压在十万以内。”   展掌司从白大褂里摸出一个信封:“这是我的辞职信,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有缘再见。”   说罢,掉头就走。   “欸,别这么生分嘛。”崔绝笑眯眯地拉住他,将信封推回去,声音里充满亲和力,“你的能力我很清楚,天底下可能有女娲也捏不出的人,但没有你展掌司补不了的魂。”   “没办法,补不了,另请高明。”   “你可是活死灵呀!”   与罗刹鬼相似,活死灵是幽冥另一个种群数量很大的异魂,当年和亡灵的生态位争夺战打了一千年,打到很多异魂都灭绝了,最终亡灵获胜,成立冥府,异魂残部在活死灵的带领下翻过罗酆山,迁入极北寒境。   但也有很多异魂选择归顺冥府,留在了中幽地区。   展掌司的祖上就是其中一员。   活死灵这个种族和热爱犯罪的罗刹鬼不同,他们喜欢艺术,优雅、华丽、风度翩翩,不善近身作战,但是擅长术法,特别是操控灵魂的术法。   是以补魂司的绣工很多都有活死灵血统。   “我是活死灵没错,”展掌司道,“但活死灵就一定能把一堆碎片捏成人吗?”   崔绝装傻:“不能吗?”   展掌司觉得崔绝犯了忽略个体差异的刻板印象错误,决定打一个比方帮助他理解:“比如崔判官你生前是人类,那你擅长机械工程吗?来,造个高达我看看。”   崔绝觉得这混蛋真是岂有此理。   “不能绣补的原因……”   “太碎了,并且不完整,此人是自爆,魂元崩解时,体内能量全部释放,那一瞬间,过于强大的能量会把部分魂片烧融,鬼门提督能保下这些,实属不易。”展掌司敲了敲玻璃瓶,银色液面晃动,里面血色碎片上下漂浮。   他看了一眼崔绝:“原理类似于冥王的淬灭,这样说是否更清楚一些?”   崔绝眼眸沉了沉。   冥王来自于创世时残余的神力,从幽冥湖中诞生,生而为王,天命将至的时候会在幽冥湖中自行崩解魂元。完全释放出魂元中的力量,在这股力量的催动下,新一任冥王将会自湖中诞生。   七百年前阴天子在妖界被大军逼杀至末路,选择了半淬灭,释放出半数魂元之力,击退妖军,但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能量太过强大,即使只崩解了一半,也几乎将魂体悉数摧毁,硬撑着最后一缕魂元回到冥府,就陷入漫长的沉睡。   展掌司看着崔绝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阴鸷眼神,意识到自己不该提起冥王淬灭的事情,这是崔绝心里梗着的一根刺。   他清了下嗓子,正色道:“作为补魂司掌司,我非常愿意接受挑战,但这些魂片的破碎情况委实超出绣补的极限了。”   崔绝眸中的阴鸷只出现了一瞬,立即又和颜悦色起来:“超出绣补的极限,嗯……鬼绣是目前修补魂体最有效的技术,但除了鬼绣,还有其他术法。”   展掌司神色怪异。   “嗯?”   展掌司犹豫半晌,压低声音:“你有没有听说过蕴炁造化?”   “活死灵秘术,以魂丝为引,聚浊炁成魂,只要有一丝魂片,就可以利用天地重浊之炁复原出一个完整的灵魂,叫做蕴炁造化。”   这岂止是听说过,简直是了若指掌,展掌司不由得吃惊:“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是判官嘛,知道一些小秘密也很正常。”崔绝笑眯眯地说,“用蕴炁造化理论上确实可以复原花重锦的灵魂,但既然是秘术,想必不太容易。”   展掌司点头:“活死灵从灵古时代末期开始有文字记载,却从没有任何一份正规文献提到过蕴炁造化的修炼法门,流传下来的只有一个名字,和它神乎其神的效果。”   崔绝:“正规文献没有,那么……”   “我曾在一本古籍中见过,说只有活死灵王族中的佼佼者才能在机缘巧合下练成的。”   “古籍?”   “一本很冷僻的书,叫《鬼神不越疆》。”   “哈。”崔绝笑了一声。   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词,传闻创世之初民神杂糅,人、神、鬼混居,导致世界失序、杀戮泛滥,人皇颛顼整顿天地秩序,绝地天通,神主、冥王、人皇共同签订了一个互不侵扰的三方契约——天地不相合、鬼神不越疆。   展掌司似乎也意识到作为一个医生,从来历不明的古书中寻找依据十分荒唐,尴尬地自嘲:“光看名字有点像粗制滥造的志怪小说哈。”   “倒也不算太粗滥,”崔绝道,“起码没有叫什么醋精人皇的心机神主。”   “哈哈。”展掌司有被安慰到,转身从书柜中取出一本古书,正是那本《鬼神不越疆》:“这是我在殿内藏书阁偶然发现的,据我推测,成书时间大概在一千年前,内容包罗万象,除了各界山川风貌之外,还有很多玄妙术法,只是文字佶屈聱牙,阅读起来很困难。”   崔绝接过书翻了翻:“这么说,要想复原花重锦的魂体,我必须找一个活死灵王族?”   “似乎有难度。”   活死灵属于异魂,当初冥府和异魂的生态位之争打了一千多年,关系到现在都十分僵硬,找个活死灵王族,还得是个修炼蕴炁造化的活死灵王族……不如等花重锦自动诈尸还比较容易。   崔绝笑了笑,俯身靠近玻璃瓶,注视里面悬浮着的魂片。   眼镜链微微晃动,将光线折射到他含笑的眸中,缓冲液的银色和魂片的血色在他眼尾交汇出一抹银红,惊人的妖冶。   展掌司对这种感觉讶异,用力闭了下眼,重新睁开,崔绝已经直起身,笑眯眯地看着他,温和地说:“展掌司,交给你一个任务——学会蕴炁造化。”   “???”展掌司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辞职信。   “不许说辞职。”   “这是强人所难,蕴炁造化要王族才可以修炼的!”   崔绝取出判官笔:“我现在就给你封个王……”   “你!”展掌司七窍生烟,觉得自己要不是个绅士,现在就动手锤爆这个黑心上司。   从补魂司出来,牛头公已经将车开到门口,崔绝上车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背后幽深的建筑群。   中央十二司分属十座冥殿,无常司在阎罗殿,补魂司在楚江殿,楚江王念旧,这座冥殿已经多年未修,屋檐下的占风铎锈迹斑斑,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铃声,显得整座宫殿森严而又枯寂,仿佛在静静地衰败着。   “判官?”牛头公出声提醒。   “嗯,回阎罗殿。”崔绝上车后拿起手机,正巧阴天子的视频请求亮了起来。   他懒洋洋地倚在靠背上,指尖轻轻揉了揉眉心,等了片刻,才深吁一口气,赶走疲惫,含笑接通视频:“陛下有何指示?”   “陛下没有指示,”阴天子调侃道,“陛下有事要汇报,看判官有何指示才对。”   “胡闹。”崔绝笑了一声,估了下时间,主君这会儿应该已经勘察完劫海活狱:“情况怎样了?”   阴天子调整摄像头,露出背后的废墟——劫阵的损毁使得这座监狱暴露出来,业海深不见底,一个巨大而血腥的刑场悬浮在海水中,无数条铁索缠绕,延伸至海底深处。   无数凶兽恶灵被吸引过来,暴躁地围绕着刑场游弋,他们被外溢的杀伐之气激发了嗜杀的天性,若没有周围几十艘鬼兵巡游艇的震慑,一场海底激战恐怕在所难免。   崔绝看着屏幕中一片狼藉的劫海活狱,静静地沉思。   阴天子没有出声干扰他的思路,静静地看着屏幕中的崔绝。   过了一会儿,崔绝回过神来:“我从花重锦的记忆中看到了他当年收养花欲燃时的情景,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算计……”   他将自己用九生眼看到的情景复述了一遍,问:“陛下有什么看法?”   阴天子反问:“我需要有什么看法?”   “……”   “有你在,我只需要安心当我的阴天子。”   崔绝笑着摇头:“阴天子也是需要智谋的。”   “但我不需要,我有你。”   “别闹。”   阴天子哼了一声,回答刚才的问题:“你说,当年花欲燃在劫阵前突然魔心觉醒,险些破坏了法阵,是花重锦刻意为之。”   崔绝点头。   阴天子:“那他怎么自己献魂了?”   献祭自己,修补松动的劫阵,拦阻住罪犯的越狱,成为力挽狂澜的英雄,如果没有昨晚那一出,他将永远名垂冥史。   “陛下觉得呢?”   “好事儿全被他占了。”   崔绝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阴天子看着他弯弯的眼角,不由得也笑了。   崔绝温声引导:“如果单看行为无法理解,不妨从结果逆推。”   “结果是他放出了六极恶凰。”阴天子道,“所以不管之前做了什么,他最终都是要破坏劫阵的。”   崔绝:“这里是不是又存在问题?”   阴天子点头:“要破坏劫阵,他当年可以不用献魂,冷眼旁观就行了,花欲燃魔心觉醒的力量会帮他达成目的。”   崔绝:“那为什么却献魂了呢?”   问题又绕了回来,阴天子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因为花欲燃的力量不够,他无法完全破坏劫阵,魔物的力量是有差别的,你最讨厌的那个魔……”   “魔主太华。”   阴天子疑道:“不是石饮羽?”   “还是魔主更讨厌一点。”   冥界和魔界有深仇大恨,他们口中的这两位都是屹立在万魔之巅的强者,区别在于魔主仍然坐镇魔界,和其他三界对峙,而石饮羽已经金盆洗手,洗手作羹汤。   一个是长期对手,一个是新晋煮夫,哪个更讨厌一目了然。   崔绝道:“你提石饮羽,是想说他魔心觉醒时一举摧毁降魔大阵的事情?”   “但他自己也差点魂飞魄散,那件事可以当做一个指标来衡量魔心觉醒的极限。”阴天子道,“我有一个问题,当年花欲燃魔心觉醒的力量当真能摧毁无央数劫阵?”   无央数劫阵不是普通降魔阵,花欲燃也没有石饮羽那么强,他魔心觉醒,或许会对劫阵造成强烈冲击,却不至于将劫阵摧毁。   “这么说,当年花重锦的献魂其实是不必要之举?”   阴天子:“为献魂而献魂。”   “哦?”崔绝觉得这个说法有意思,思索片刻,了然地点了点头,赞道,“不愧是主君,三言两语就拨开迷云,猜出花重锦献魂的目的。”   阴天子被他气笑了:“明明是你在引导思考,倒成了我的功劳,我猜出什么目的了,我怎么不知道?”   崔绝抿唇轻笑。   阴天子看着屏幕中人眉眼含春的样子,恨不得立刻从这该死的劫海活狱赶回阎罗殿,戳一戳他唇角的梨涡。   “他献魂的目的就是献魂,”崔绝道,“如今他人已经魂飞魄散,但我们并非无从循证,判断人做一件事情的真实目的,是看他从中得到了什么。”   阴天子嘲道:“他得到了一个疯狂的徒弟。”   “哈。”崔绝失笑,“为什么这不能就是他的目的呢?”   阴天子想了一下,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花欲燃因恩师的惨死而疯狂,行为偏执,将劫阵视为吞噬恩师的敌人,蓄意破坏劫阵,却没想到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于是在危急时刻选择步恩师后尘,去劫阵中“陪伴”恩师。   如果这就是花重锦的目的,他就是要让花欲燃心甘情愿地献魂呢?   他想起崔绝对这两师徒所下的判词——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算计,相遇是算计、依赖是算计、离别也是算计……花重锦和他背后的人,将花欲燃的一生都算死在了掌心。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花欲燃?” 第23章   崔绝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陛下在现场,有没有看出劫阵是被怎么破坏的?”   阴天子:“护阵师正在分析。”   “有蹊跷?”   “……”自己那句话里哪个字说明有蹊跷?   阴天子顿了顿,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家这个判官大人天生不懂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句话不拐上十八个弯都好像铺垫不够似的, 他直接问:“你是不是猜出什么了?”   “我猜……”崔绝道,“蹊跷之处是劫阵并非被外力破坏, 而是似乎被一股力量,从而内外地爆破了。”   “哈。”阴天子不由得笑了一声,“判官大人真是神机妙算。”   “别闹。”   阴天子慢悠悠道:“那请判官大人再为小冥王解释一下, 这股力量是什么, 好好的无央数劫阵, 怎么就自爆了?”   “欸, ”崔绝一本正经地推辞,“在现场的明明是陛下,小判官还在千里之外, 哪有什么本事解释呢?”   “岂不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陛下谬赞,真是折煞小判官呀。”崔绝笑了两声, 循循然引导道:“你和花欲燃与六极恶凰都交过手,对他们的魔息还有没有印象?”   “魔息?”   魔息是魔物一种独特的气息, 互相可以识别,有很强的阶级压制, 低等级的魔物在比自己强大的同类面前一般很难隐藏住。   其他种族是无法识别魔息的, 但阴天子曾得过顶级大魔的救助, 因缘巧合, 继承了他一部分力量, 有了识别魔息的能力。   遵从崔绝的提示,阴天子微微闭目,回想起和花欲燃与六极恶凰对战时的场景,一时间,无数血腥画面在眼帘涌现。   花欲燃轻巧的身法、邪异的魔枪、刹那崩散的魂丝、狂暴的凤火、非要置崔绝于死地的偏执……   崔绝透过屏幕,专注地看着他。   短短两年,眼前之人已经是成年状态,虽然举手投足间与当年力压十殿冥王的幽冥天子仍有分别,但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片刻之后,阴天子睁开眼睛。   崔绝:“怎样,想起来了吗?”   阴天子拧起眉头,似乎对自己回忆的结果感到疑惑,想了又想,才迟疑道:“花欲燃和六极恶凰的魔息是完全一样的。”   魔物不重亲缘礼序,即使是亲父子,魔息也不会完全相同。   “所以,花欲燃和六极恶凰……”   “是同一个人。”   “啧,”崔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岂不是双倍的快乐。”   阴天子看着屏幕里明快的笑靥,喉头被复杂的心绪冲击得一阵阵泛酸:“我竟不知道六极恶凰还能给你带来快乐。”   “蕴炁造化重现江湖,这不是快乐吗?”   阴天子怔了怔:“蕴炁造化?”   “不然怎么解释花欲燃和六极恶凰是同一个人这件事?”   阴天子思索片刻,明白崔绝是对的,他真切感受过那两人的实力,不是傀儡、幻影之类可以比拟的。   花欲燃是用六极恶凰的魂元重造出来的魂体,准确的说,花欲燃是六极恶凰的副体。   突然很多地方就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花欲燃天生是魔,因为六极恶凰就是魔;为什么花重锦和他背后之人要将花欲燃一生都算死,因为他只是一个工具,一个被造出来辅助六极恶凰越狱的工具;为什么无央数劫阵会从内而外地爆开,因为花欲燃献魂了,他的魂元来自六极恶凰,便相当于将六极恶凰的魂元融入了无央数劫阵……   “魔魂共鸣。”阴天子道。   崔绝赏识地点了点头:“有人用六极恶凰的一丝魂元,创造出花欲燃,将他交给花重锦,让他学习阵法,并对花重锦产生依恋,然后利用这份感情刺激他献魂,等魂元融入阵法之后,六极恶凰引动魔魂共鸣,摧毁无央数劫阵,成功越狱。”   “这个人布局之深,着实恐怖。”阴天子道,“但任他布局再深,总是逃不过你的算计。”   崔绝笑道:“我算计什么了,明明是陛下颖悟绝伦,一语中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哼!”阴天子打断他。   崔绝笑了两声,发现阴天子面色不善,不由得收敛笑颜,心里嘀咕:这位主君如今的脾气是越发难以揣测了,果然叛逆期推迟一千年就会超级加倍。   阴天子生了一会儿闷气,哼道:“你一早就把事情原委都捋清楚了,却偏要引导我来思考,子珏,你在想什么?”   崔绝暗叫不好,叛逆期不但脾气超级加倍,敏锐力也是指数上升,他抿唇一笑,温和道:“陛下是万鬼之主,应该要智武双全,多思考是好事。”   “我有你,何须智武双全。”   “万一哪天我不在了呢……”崔绝话没说完,见阴天子脸色霎时铁青,识趣地调转话头,“我出差或者请假什么的,你之前不也说想让我去阳间度假……”   阴天子脸色没有丝毫改善,隔着屏幕冷冷地盯着他,半晌,才低沉地哼了一声,淡淡道:“不准。”   “哎……”   自阴天子苏醒两年来,崔绝第一次被挂了电话,直到下车,他还在对着手机发呆。   真是心情复杂的体验。   “咳。”牛头公停好车,回头看了他一眼。   崔绝困惑:“嗯?”   “你不该那样试探他,你明知自己不会离开的,”牛头公沉声道,“试探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他心生不安,你也会心痛。”   “……”   牛头公坦然说完,就一脸严肃地下了车。   崔绝坐在车里,惊愕地看着他高大魁梧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时不知道是被阴天子挂了电话冲击更大,还是被牛头公灌心灵鸡汤冲击更大。   …   越狱事件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媒体们把六极恶凰的资料挖了个底朝天,但这位大魔头活跃在几百年前,当时没有网络,资讯非常不发达,加之妖界对他入魔之事讳莫如深,曾大规模删除过记录,即便挖地三尺,得到的资料也很有限。   不过没关系,新闻工作者的KPI之前,一切都不是问题。   一时间,野史和稗乘齐飞,秘闻共戏说一色,连初恋都有了三个版本,甚至还有作家写了个剧本,讲述六极恶凰和妖王、魔后、活死灵王以及判官的爱恨情仇。   崔绝坐在办公室,皱着眉,一脸困惑地看着手底的文件。   “这里为什么会有我?”崔绝茫然抬头。   白无常:“因为你囚禁了他一百年。”   “……”   崔绝又低头看了一会儿那个糟糕的剧本,发现剧里自己好像是个反派——引诱六极恶凰入魔、鼓惑他对妖界反戈、设计他被妖界封印、抓他入狱还搞监狱play……   渣得有模有样。   真是巨冤,自己什么时候搞监狱play了?   崔绝六月飞雪,抬头和白无常对视片刻,又低头看了会儿文件,再次抬头,沉默半晌,终于将心头的委屈压了下去:“算了,随便他们瞎编去吧,别让陛下看到就好。”   白无常顿了顿,神色怪异。   崔绝:“嗯?”   “陛下已经去找那个作家了。”   崔绝吃了一惊:“他要干什么?”   白无常:“说要去交流文学创作。”   “什么?”   阴天子没有文学细胞,这一点外人不知道,但冥府上下十分清楚。   白无常回忆了一下:“关于坚拒历史虚无主义对文学创作的袭扰和侵蚀。”   崔绝:“……”   白无常发现判官似乎对阴天子不太信任,作为忠臣,自己有义务为陛下美言,遂正色道:“他之前从阳间带回一套诗集,经过反复攻读,文学修养一定得到了大幅提升的。”   “……”崔绝深吸一口气,感觉更窒息了。   “怎么了?”白无常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嗨,你还好吧?”   崔绝缓缓吁出那口气:“打电话让他回来,派人保护好那个作家,还有,传讯天子暗卫,让他们最近老实点,不准为陛下执行什么奇怪的暗杀任务。”   “你自己打啊。”白无常一脸莫名其妙,心道这是什么要求,你没手机还是没他号码?   崔绝欲言又止,阴天子那天从劫海活狱回来就没再理他,有事全是秘书传话,反正阴天子也没有亲政,两人连工作上的联系都没有,居然真的就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交流。   白无常眨眨眼睛,神秘地靠近过来:“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   确实没吵,连句重话都没有,就是很和谐地不理他了。   “那你干嘛这表情?”白无常失望地直起腰,嫌弃道,“上千岁的鬼了,别露出这种吃了一百本青春伤痛小说的矫情脸。”   崔绝寻思他话糙理不糙,阴天子生了一个星期的闷气,也差不多该消了,就拿起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没接。   崔绝继续打过去,眼神渐渐冷下来,阴天子就算再生气也不至于不接自己电话,自家这主君的性格实在是再温柔不过的。   白无常本来就要走了,见状转回来:“什么情况?”   “陛下好像失联了。”   “嘶……”白无常倒吸一口冷气,“你都把他气到离家出走了还说没吵架???”   崔绝理都没理他,直接打开电脑上一个软件,一片错综复杂的经纬线出现在屏幕上。   “卫星图?”白无常惊愕,“你监控陛下?”   “别说得这么难听,”崔绝淡定解释,“只是放了个小小的追踪符而已。”   白无常:“这不还是监控吗?”   崔绝:“出发点不同,我这个性质类似于儿童手表,毕竟陛下才两岁。”   白无常:“……”   坊间传闻崔判官想谋反,倒也不似空穴来风。   “陛下在这个地方消失了,”白无常指着屏幕,“这是……藏识区本缘路附近,那个作家就住在本缘路213号。”   崔绝琢磨了一下:“那个作家什么来头?”   白无常在手机上翻了翻,找到作家的资料:“网名叫‘一朵琅花的残凋’,是个新ID,在网站注册后就发了六极恶凰那一个剧本……”   “一朵琅花的残凋……哈,这什么鬼名字,”崔绝啧了一声,站起来,“本缘路213号,去看看吧。”   白无常吃惊:“你要亲自去?”   “是啊,”崔绝理了理衣服,从抽屉中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取出里面一对白玉袖扣,慢悠悠扣好,笑道:“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呢。” 第24章   本缘路213号。   一处豪华阴宅。   冥界房屋是阳间墓穴的对位再现, 陵、林、冢、墓、坟,皆有规制,冥界的房屋也因此有了不同形式。   早年地广人稀, 多数是独立屋, 有的豪华一些, 有的简陋一些,也有一些荒骨无人收埋, 成为孤魂野鬼,居无定所。   后来阳间推行殡葬改革,减少铺张浪费、节约土地资源。越来越多的亡者发现, 火化后将骨灰寄放在殡仪馆或寺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寄放骨灰的小格子面积不大, 换算到冥界只是众多居民楼中的一套商品房, 没有大别墅那样夺目, 但胜在通勤方便,在冥府有备案的殡仪馆往往地段都不错。   最重要的是,坟产税会少很多。   冥府的税率复杂, 为维持财政稳定,针对从阳间烧过来的供奉、纸扎、祭品等收取累进制的高额关税,坟产更是收税大头。   这事妖界意见很大, 因为妖界循礼重孝,而“令先人坟墓俭约, 非孝也”,是故无论贵贱, 都十分重视葬仪, 讲究厚葬久丧, “棺椁必重, 葬埋必厚, 衣衾必多,文绣必繁,丘陇必巨”。   但这些高规格的豪华陵墓,死后却很难住上。   ——亡魂到冥界需要先经过刑狱司审判,入狱服刑,洗清业罪之后才能兑现出自己的豪华阴宅,但要先缴税,墓葬越豪华税费越高,死鬼们囊中羞涩,想先兑点孝子贤孙烧来的纸钱好交税吧,结果纸钱也要收税,妖界烧纸钱都是论亿算,再叠加妖冥两界的汇率,得,阴宅领不到,账户先成负数了。   这简直没天理,妖王宫曾多次抗议,谴责这种霸权行为。   抗议次数多了,冥府不得不给出解释:鄙方也很无奈啊,你们烧的纸钱都快把忘川给填平了,账面数字能买下十个冥府,不加税我通货膨胀怎么办?就少烧一点吧,我好你也好,整天烧得烟熏火燎,碳排量也很高的撒,说到碳排量,我们冥府准备在已有税率基础上加收一份低碳税……   妖界感觉被玩弄了,怒骂:崔绝死了!   崔绝茫然:我确实死了啊,我不死怎么当判官???   双方扯皮了几百年,无数次谈判,无数次破裂,时至今日,妖界依然在重视葬仪,冥府依然在课征重税,还顺便把那些无力兑现的豪坟都给征收了,改造成公租坟,提供给在阳间没有坟茔的孤魂野鬼居住。   本缘路213号就是这种情况。   这座占地十多亩的豪坟前有门廊后有花园,苍翠的松柏郁郁葱葱,硬生生给分成了一百多户公租坟,一座墓就成了一个小区。   此时,一辆银白色超跑从暮色中驶来,一个漂亮的漂移,稳稳停在宏伟阔气却贴满了小广告的门廊前。   崔绝解开安全带,按着咚咚直跳的太阳穴下车,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驾驶座上的白无常。   这厮驾照一定是买的,就这技术他还有胆教阴天子开车,阴天子还有胆学!?   白无常转着车钥匙潇洒下车,抬头一看:“嗬,气派!”   崔绝:“当然,这可是一个王公的豪坟。”   “坟主呢?”   “离贪染狱关着呢,炽热铁水烊铜灌口,依次烧融内脏肝肠,或许可以清一清满肚子的民脂民膏。”   “啧。”   崔绝苦口婆心道:“这也是为他好,膏脂吃多了,很容易患心血管疾病。”   暮色四合,大片阴宅笼罩在夜色中,孩童们拍着皮球追逐跑过,幽深巷道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嬉笑声。   庭前一棵柏树,几点鬼火在树下飘荡。   这是冥界最低级的能量体,姑妄产生,囫囵消散,弹指与刹那之间,尽是无常。   白无常伸出手,鬼火落在他的指尖,发出荧荧的光。   崔绝觉得有趣,也伸手过去。   鬼火登时惊飞,荧光一闪,消散在朦胧的夜色中。   崔绝:“……”   “哈哈哈,”白无常大笑,“你杀业太重啦。”   崔绝巨冤:“我天性纯良,又不会武功,世界上还有比我更人鬼无害的存在吗?”   白无常没有回答。   “白掌司?”   崔绝转头看去,一怔——白无常不见了,黑黢黢的阴宅里,只剩自己一个人。   阴风乍起,树影摇动,发出簌簌的声音。   崔绝理了理领口,在夏日的傍晚,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他抬头看向庭前的柏树,一朵鬼火从树间飘落下来,在不远处飞舞。   “小朋友,”崔绝柔声笑问,“你不怕我吗?”   鬼火在他面前绕了两圈,似乎想说不怕,然而火苗却剧烈抖动起来,它连忙逃走,一溜烟飞到两米开外的地方,悬浮在夜色中。   “你要我跟你走?”   鬼火上下舞动。   崔绝跟上去,鬼火带他走进院落深处。   这座阴宅是园林式,郁郁葱葱的松柏之间,以湖石做成假山,石头上布满孔洞,在地上投出千奇百怪的黑影。   他停住脚,回头看向身后,夜雾已经将来路笼罩,高耸而幽深的古宅如同一只张开巨口的凶兽,居高临下地吞向他。   他蓦地往后一撤。   鬼火飞来,在他面前用力飞舞,似是催促他快走。   崔绝回过神来,重新看向来路,依旧是那样的夜雾和古宅,刚才那种令人浑身难受的压迫感却是消失了。   “多谢你提醒,”崔绝道,“真是个好孩子。”   鬼火的光亮了亮,飞舞速度都快了起来。   崔绝忍不住笑了,伸出手,不死心地邀请:“真的不想落在我指尖玩玩吗?我身上有最精纯的冥王鬼炁哦。”   鬼火一瞬间飞出去三米远。   崔绝觉得很没天理,他一向平易近鬼的。   穿过一条长廊,前方出现一个水池,假山上的夜明珠洒下莹白的光,阴风吹皱池面,荡起层层涟漪。   鬼火在假山上飞舞盘旋,探头探脑往里看。   “咦,”崔绝走过去,“你带我来这里做什……”   声音戛然而止。   透过假山的孔洞,一只脚踩在石壁上,极纤细漂亮的脚趾,在夜明珠微弱光芒下痉挛一般地勾了起来。   “嘶……”崔绝收回迈出的脚步,震惊地看向鬼火:你竟是朵这样的火!!!   鬼火兴奋地在孔洞间钻来钻去,它年纪还小,火气方刚,强烈刺激下光芒都闪耀了几分,然后一个不小心,能量耗尽,原地消散了。   崔绝:“???”他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寞。   正要转身离开,假山后的人突然笑了,声音低沉轻缓,温柔得像午后天边飘来的云。   刹那间,崔绝胸腔仿佛骤然炸开,他无意识地退了一步:“陛下……”   脚跟踩到碎石,冷不丁往后一仰。   身体跌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刚听过的温柔声音在耳边传来:“喊我做什么?”   崔绝猛地转头。   他看到阴天子出现在了身后。   夜雾无声汹涌,在阴宅里弥漫,崔绝一阵阵发晕,脑中嗡嗡作响,视力进一步退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眼前一片迷蒙。   而阴天子的容颜却越发清晰。   不是现今的样子,而是……凌厉的眼角,清澈的双眸,两种相悖的气质交织出一种少年初涉江湖时的任侠和赤诚。   崔绝怔了怔,一个尘封千年的称呼脱口而出:“阎罗。”   阴天子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崔绝回过神来,恭敬地后退一步,俯首行礼,轻声道:“陛下。”   “是我。”阴天子将他扶起,抬头看向漆黑的虚空,温柔地说,“剩下的路,我陪你走吧。”   他拉起崔绝的手,牵着他穿过庭院,走向前方黑黢黢的门洞。   从水池边绕过时,崔绝看向假山,却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彻底失去了视力,只能任阴天子牵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你在发抖。”阴天子说着,掌心用力,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渐渐变成十指相扣。   崔绝轻声道:“我眼睛看不见了。”   “那不是坏事。”   两人踏进门内,两侧灯柱渐次亮起,如两条火龙飞行而去,最终点亮深处的宫灯。   崔绝视线恢复的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古老而又熟悉的宫殿,幽深的大殿,森然的立柱,繁叠的檩桁……   阎罗殿。   一千年前的阎罗殿。   崔绝摸着立柱上纤毫毕现的雕刻,笑道:“这里,应该有一道剑痕,那天楚江王要杀我,被你挡下,剑气打在了这里。”   “哦,总有些蠢货想要清君侧。”阴天子将崔绝推到立柱上,倾身上前。   崔绝笑着往旁边躲去。   阴天子扣住他的肩膀。   他掌劲很大,五指几乎嵌入肩头,另一只手撑着立柱,将崔绝禁锢在怀中。   过于逼近的距离,崔绝退无可退,出路尽封。   阴天子捏起崔绝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对视了一会儿,低头吻住他的嘴唇。   烛火飘摇,周围的雾气越发浓郁,在火光下泛着迷离的光晕。   崔绝后背抵着立柱,一只手被阴天子抓着,另一只下意识想要搂在阴天子腰上,又在碰到他衣服的一瞬间停住,有些犹豫地攥了一下,缓缓松开,搭了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阴天子慢慢松开他,舔着嘴唇,似笑非笑地问:“我的吻技如何?”   崔绝有片刻失神,脑中仍然嗡嗡作响,半晌,才眨了下眼睛,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是第一次。”   “……”阴天子眼眸沉了沉。   崔绝安慰道:“有些事,随缘就好。”   阴天子阴森森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重新变得柔和,一把抱起他,穿过大殿,抬手挥去案上的纸笔,将人放了上去。   崔绝坐在御案上,仰脸问:“这是做什么?”   “封你做冥后。”   “欸,”崔绝笑了一声,掩面做娇羞状,“臣蒲柳之姿,怎么配凤仪天下。”   阴天子拉开他的手。   御案旁一支宫灯垂悬,烛光落在崔绝的脸上,脸颊瘦削,眉毛细且黑,笑起来眼角弯弯,随着晃动,眼镜链折射着细碎的星光,掩住眸中应有的光彩。   阴天子用指尖拨弄着眼镜链,端详这张苍白的脸,悠然道:“世间岂有这样风华绝代的蒲柳?”   “谬赞啊。”崔绝道,“要不是我出门前刚照过镜子,简直就要相信了。”   “不要妄自菲薄。”阴天子说着,俯身将他压倒在御案上。   距离太近了,有种令人骨缝生寒的冷意弥漫开来,崔绝微蹙着眉头,回想起之前在庭院中感受过的浑身难受的压迫感,他扭过脸去。   阴天子手指插在他的头发中,强硬地逼迫他转回来。   “知道吗?”阴天子嘴里咬着他一缕白发,附在他的耳边,声音阴沉低哑,“世界上有多少人想跟我这样把你压下,让你害怕,让你颤抖,让你挣扎着发出诱人的哭声,哈……何等的愉悦啊。”   “可是,从古至今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崔绝露出遗憾的微笑,“也实在是……何等的失望啊。”   “不用失望,我现在就来满足你。”阴天子笑着,伸手扯向他的衣服,“我想,册封冥后的诏书就写在你的身上,如何?”   崔绝攥住他的手腕。   “终于害怕了?”阴天子低头,吻了吻他的手背。   崔绝笑容加深,唇角梨涡荡漾,越发显得眉眼含情,温柔道:“就算是在梦里,我也不想表演活春宫。”   一言点破骗局。   梦境碎裂。   耳畔似有一声裂响,空间顿时扭曲,森冷幽深的阎罗殿轰然坍塌,随着烟尘弥漫,压在身上的阴天子也消失不见。   崔绝蓦地睁开眼睛,神识有一瞬间迷蒙,如大梦初醒。   他怔了不到半秒钟即定下神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口很深的棺材中,周围悄无声息,挂满白色的灵幡。 第25章   这是一个逼仄的小房间, 布置得如同灵堂。   崔绝坐起身,视线扫过角落,霎时瞳孔骤缩, 只见一个人影低头坐在阴影中, 半长的头发遮住眉眼, 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朋友, ”崔绝温和地出声,“有话好好说,不要装神弄鬼。”   对方笑起来:“幽冥之地, 装神弄鬼……哈, 判官果然有趣。”   他的声音十分干净, 带着一点少年变声后的喑哑, 像退潮之后细腻的软沙。   崔绝听出来,这是在花重锦记忆中听过的声音:“你就是将鬼婴送给花重锦的布局者,怎么称呼?”   对方抬起头来, 房间里光线阴暗,崔绝看不清他的五官,隐约觉得应该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语气暧昧地说:“叫我夫君即可。”   “……哈。”崔绝失笑, “你想看陛下征讨活死灵可以直接说。”   “呀,被猜出来了。”   “这样堂而皇之使出蕴炁造化, 阁下也没想隐瞒。”   “可是世间有几人见识过蕴炁造化呢?”那人嘲笑一声,倨傲地说, “又有几人能通过几个魂片猜出我是活死灵呢?”   崔绝顿了顿:“原来花重锦确实不是逆转献魂, 而是蕴炁造化。”   那人一滞。   “我是看破花欲燃的身份, 才猜出你会使蕴炁造化的, ”崔绝慢悠悠解释, “而你说‘几个魂片’,那指的是花重锦?你以为我看破了花重锦重生的缘由?”   “你!”   “哈,多谢告知。”崔绝看不清他的表情,仍温文尔雅地对着他的方向微微颔首,以示谢意。   他是诚心致谢的,补魂司那该死的七百二十万研究经费总算省下了。   “崔绝!”那人身形一动,闪现到了棺材旁边,语气阴冷下来:“你信不信我一根手指就可以捏碎你的魂体?”   “我不信。”   “不信就试试。”那人抬起手,指尖微微泛起白光。   崔绝眸色下沉,只一个起手,便可看出这人控灵术很强,他是活死灵王族,甚至是王族中的嫡脉。   凌厉杀招迎面而来。   崔绝一动未动——他动不了,控灵术带来极大的灵力压制,让他魂魄剧颤,根本无力反抗。   掌风袭来,崔绝只能勉强抬手,徒劳地一挡。   霎时,变相陡生,一股浓郁的死气在二人之间爆开,阴森的威压笼罩下来。   对方蓦地收手,骤然后撤,回到墙角的椅子上,舔着瘦削的手指,他指尖被死气所伤,正在飘散出丝丝黑气。   死气逐渐消散,只剩几缕,似有若无地漂浮在崔绝周遭。   “哈哈……哈哈哈……”对方抖着瘦削的肩膀低笑了半晌,恨声道,“冥王鬼炁……我应该扒光你的。”   崔绝松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往后仰,倚在棺材壁上,漂浮在周围的死气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对方带来的压迫感。   他摸了摸袖扣——阴天子送他的冥寿礼物,好心地笑着说:“我身上的任何一个微不起眼的东西都有可能蕴含冥王鬼炁,别说捏碎我的魂体,只怕你还没碰到我,就先魂飞魄散了。”   对方冷冷道:“他这么怕你被强奸?”   崔绝觉得这个死孩子应该是从小挨的打太少。   “不过让我意外的是,”对方若有所思,“必须随身携带这些寄存力量的小玩意儿,原来你真的没有武功。”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真的一心向往和平。”   “哈哈哈哈哈……”那人突然爆笑,“这话跟六极恶凰说去,跟妖界说去,跟魔主、跟鬼螣、跟瞑鲛、跟活死灵……跟所有被你欺凌的傻逼说去!”   崔绝垂眸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解释:“我跟他们说过了,他们一意孤行,我只好为了和平消灭他们。”   “你根本……毫无愧意!你真的不信我会杀你?冥王鬼炁而已,体外寄存的力量总归有限,我拼着受点伤,杀你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说过,不信。”崔绝抬眼,跟他对视,突然发现这人的外貌平平无奇,一双眼睛却神采灵动,仿佛盛满了很多情。   崔绝道:“因为你设计引我前来,是有事相求。”   “我求你什么?”   “或许,”崔绝一笑,“和六极恶凰有关?”   对方阴森森地看着他,声音阴冷:“你是故意放了六极恶凰的。”   “当然不是。”崔绝正色道,“六极恶凰越狱,无央数劫阵毁坏,重建造价高达三千两百万,吁……”他停了停,已经过了这么多天,提起这个数字他依然心绞痛,“这样惨痛的代价,我不可能是故意的。”   对方眯了眯眼睛,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说辞:“可你提前封了他的神智。”   崔绝笑笑:“我只是未雨绸缪。”   “你早算到他会越狱。”   “但我没想到他能成功。”   “哈,”对方似真似假的笑了一声,“这是在夸我吗?”   崔绝:“能从劫海活狱把人救走,你着实厉害,不愧是活死灵的王族嫡脉。”   那人脸色沉了沉。   “现任灵王只有两个女儿,长女点愁公主于冥历6719年嫁给我们秦广王,三年后不幸病逝,同年,次女倚楼公主填为续弦,一年后追其长姐后尘而去……”崔绝絮絮叨叨地说着,“没听说灵王有儿子呀。不过,我听说灵王的小弟逆魂主身边有个少年,容貌与他有几分相似,但逆魂主尚待字闺中……”   “闭上你的嘴。”那人沉声打断他,“不用白费力气追究我的来历。”   “可我总得有个办法称呼你才行。”   “林幽篁。”   “嗨呀,好名字,”崔绝诚心赞道,“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林幽篁冷冷地看着他,指尖的白光时亮时灭,几缕灵丝微微颤抖,似乎想要出手杀他,又被理智克制。   半晌,林幽篁缓缓出声:“我不是你的陛下,没有耐心听你啰嗦,如果你不能让我满意,我一定会杀你。”   “杀了我,你的六极恶凰永远都恢复不了神智。”   “但能让我快乐。”   “神智封禁一个月后将不可逆,到时候我会比你更快乐。”   林幽篁:“你要挟我?”   “这话说的,仿佛筹码在我手里,”崔绝恨铁不成钢,嘲道,“你真是王族嫡脉?我后悔来赴你的约了,对你产生兴趣是我今年最耻辱的事情,如果活死灵王族都是你这样的智商和话术,我或许根本不需要费心布局边防,不出十年,你们活死灵会自行灭绝。”   林幽篁张了张嘴,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难打懵了,怔了几秒钟,才愤怒起来:“我有筹码。”   “哦?”   “解开六极恶凰的神智封禁,我给你想要的。”   崔绝眯起眼睛:“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冥府执政大权……”   “哈?”崔绝笑出了声。   自阴天子沉睡之后,冥府的执政大权在崔绝手里足足攥了七百年,这么长时间,不是没有过夺权者,却从没有谁能够成功。   那座从冥界创世之始就存在的幽冥首府,已经从上到下、从内到外,每一粒砖石都刻上崔绝的名字了。   时至今日,想要发生权力更替,除非他主动放手。   “我还没说完。”   “嗯?”崔绝脸上笑容未减,眼神却已经冷了。   林幽篁缓慢地说:“我的问题是:冥府执政大权你准备什么时候还给你的陛下?”   崔绝:“既知是我的陛下,那大权在他手中,还是在我手中,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林幽篁坐在墙角的阴影中,抬起头和他对视,视线里的恶意几乎具象化成实体,“究竟是你不想还,而是他要不起。”   “你的筹码。”崔绝干脆地说。   林幽篁一笑:“割昏晓剑。”   万鬼之主的身份象征,与阴天子印同为冥府历代相传的信物。   崔绝没有出声。   林幽篁看了看他淡然的神色,嗤笑一声,悠然道:“敢问判官大人,能代表阴天子身份号令万鬼的割昏晓剑,还在你的陛下手中吗?”   不在。   七百年前阴天子在妖界遇到围杀,一战惨烈,割昏晓剑遗失在了战场。崔绝暗中派出无数鬼差去寻找,但直到今天,依然没有消息。   “没有割昏晓剑,你的陛下就是白板天子,底气不足,得位不正,甚至说一句气数已尽也不算过分。”林幽篁嘲道,“判官大人呀,你说我的筹码,配引起你的兴趣了吗?”   崔绝没有理会他的挑衅,直截了当地问:“剑在你手里?”   “别,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割昏晓剑对你来说是天子印信,对我来说却是烫手山芋,我如果手里有剑,还能这样跟你谈判吗?”   崔绝笑了一声,这个林幽篁说的没错,如果他真的私藏割昏晓剑倒好了,自己只要抓住他就可以得到天子印信。   “割昏晓剑的下落,换六极恶凰的神智。”崔绝斟酌片刻,“不公平。”   林幽篁:“割昏晓剑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说。”   崔绝摇摇头:“我多派人手,多花时间,总能找到剑的下落,而六极恶凰的神智却是拖不得,一个月,你只有一个月时间。”   “你还要怎样?”   “蕴炁造化,”崔绝道,“我要蕴炁造化的秘笈。”   林幽篁狐疑地打量他:“你不是活死灵,根本练不了。”   “那跟你没关系。”   “那我也要加个要求,我要……秦广王的人头。”   “哈?”崔绝吃了一惊,看他半晌,突然笑了,“你在想什么呀孩子,秦广王是十殿冥王之一,是我家陛下的兄弟,我会拿来做交易?”   林幽篁:“秘笈我会亲自注解。”   崔绝:“成交。” 第26章   双方互换筹码。   林幽篁盯着崔绝, 见他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从背面可以隐约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冷笑一声, 语气复杂地嘲道:“你早已经准备好了。”   “不然我为什么要让人封住六极恶凰的神智呢?”崔绝慢条斯理地解释, “这里是解封时要用的术法和灵器, 你那边有能施放这些术法的高手吗?”   “我自己就是。”   “哈哈,也对, ”崔绝自嘲道,“毕竟不是所有领导都像我一样不会武功,活死灵天生擅长控灵术, 你修为高深, 比你的两个堂姐优秀多了。”   林幽篁脸色一变:“你再提她们一句, 我现在就杀了你。”   “原来你真的是逆魂主的儿子。”   “我不是!”   “好好好, 你说不是就不是。”崔绝好脾气地妥协,暗中思索自己是不是命犯中二少年,回去该找个黄道吉日卜上一卦了。   林幽篁接过白纸, 飞快地浏览一番,抬起头:“你怎么保证这方法里没有做手脚?”   崔绝:“请相信在下,我一向纯……”   “相信你的人现在都在地狱里。”   “……”崔绝看着他阴森的脸, 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你该不会……这么快就想……”   “毁约。”林幽篁替他说完,微笑着从角落的椅子中站起。   “!!!”   林幽篁笑着走近, 指尖有灵丝若隐若现,他慢慢地走过去, 如同一个恶劣的猎手, 一步一步, 慢悠悠地走向他的猎物。   崔绝僵硬:“少年人, 契约精神是双方合作最重要的准则……我当然不会做手脚, 你看我不是也相信了你所说的割昏晓剑的下落……”   在离棺材还有半米远的时候,他突然加速,重重一步踏出,身体倏地前倾,俯身逼近崔绝的脸。   崔绝被惊得猛然往后一仰,袖扣中的死气弥漫出来。   林幽篁几乎贴着他的鼻尖停住,在萦绕在二人之间的死气中,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轻声道:“我吓唬你的。”   活死灵世代居住在极北寒境,冰凉的身体有一种冰天雪地的苦寒气息,这样近的距离,带来令人骨缝生寒的压迫感。   崔绝感觉浑身骨头缝里都结出了冰碴。   林幽篁起身,悠然道:“判官大人,你希望我强吻你吗?听说你单身一千年了,很寂寞吧,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   “少年人,说谎可不是好孩子。”崔绝闭了闭眼,竭力将对方带来的恐怖压迫感驱逐出去,笑了笑,“之前的梦,明明是你为我编织的,我自己的梦,可不是你这样浅薄的想象力能够驾驭的。”   “那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很美吧,可惜你不识抬举,如果你坚持到最后,会享受到无上的快乐。”   崔绝:“我有陛下,何需这样虚假的快乐。”   “别嘴硬了,何为虚假,何为真实?你又没有尝试过真实的快乐,你的陛下不敢碰你,作为冥王,他体内的重浊之炁不是你能够承受的,你的魂体太孱弱了,他连吻你都不敢,哈哈。”   崔绝抿唇低笑:“他是不舍得。”   “别露出这种表情,真恶心。”   崔绝:“你们活死灵没有语文课的吗?”   “有啊,需要我发挥文采帮你把梦里的内容写出来吗?”林幽篁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微微侧过脸,似乎在感知某种隐秘的东西,片刻后,勾起嘴唇笑了:“你的陛下很勇猛。”   这人除了控灵之外还擅长驭梦,崔绝知道阴天子此刻想必也被困在某个梦境中,只是不知以此人的恶劣程度,他会给阴天子编织怎样的梦。   “你担心他?”林幽篁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崔绝的脸,又忌惮他身上阴天子的力量,手指在空中停住,嘲道,“真是个体贴的人妻。”   崔绝垂眸,看着他纤细修长的手指,笑笑:“无论嘴上多么狂,你终究是惧怕我的陛下呀。”   “不要刺激我,我暂时没有夫目前犯的兴趣。”   “嗯?”崔绝转念明白他的意思,“陛下在赶过来?”   “但你一直邀请我,”林幽篁不顾他的意思自说自话,“我就只好大义捐躯,犯你一犯……”   “???我什么时候邀请你?”   林幽篁指尖释出几缕灵丝,摸向崔绝的脸:“你看着我的时候,你听我说话的时候,你笑的时候……你这张脸,笑起来好看,哭起来……应该更好看……嘶!”   灵丝碰到脸颊,登时被暴起的死气吞灭,林幽篁猛地收回手,指尖被死气击伤的地方如同被火焰蚕食的纸张边缘,带着灼痕卷曲起来。   他舔了舔受伤的指尖,偏过头继续感知阴天子所在的方向,幽然道:“好猛啊,你的陛下真的好猛啊,三层重叠的梦境都能破开,奇怪,他为什么没有沉沦在你的诱惑里呢?”   崔绝刚要说话,忽然感觉一大片惨白色扑入眼帘,他蓦地抬头,只见悬在头顶的灵幡飞速坠落下来。   他第一反应就是立即逃出棺材,却忽然感觉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拖进棺材底部,袖扣中死气爆开,那股力量果然一退。   他抓紧时间,奋力挣扎着想要爬起。   林幽篁发出一声痛呼,身体多个边缘都被死气灼伤,痛得他面目扭曲,却更加愉快地扩大了笑容:“哈哈,冥王之力,不过如此……”   崔绝挣脱那股力量的牵扯,翻身跃出棺材。   跃出的瞬间,身体猛地往后撤去,坠落的灵幡碰到他的手足,顿时像白蛇一般,灵活而刁钻地缠了上去,重重叠叠,紧紧捆缚。   死气弥漫,如同燃起看不见的火焰,一条条灵幡被灼烧,然而立即有更多灵幡纠缠上来。   崔绝手臂和双足都被缠紧,痛苦挣扎间,大脑嗡嗡作响,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骤然一声裂响,空间扭曲,四面八方如同有透明的墙面轰然坍塌,那股让他痛不欲生的压迫感顿时消散。   昏黄灯光亮了起来,夜风灌入房间,带来远处隐隐约约的生活噪音。   一道挺拔的身影破门而入。   “呀,你的陛下来了。”林幽篁怪里怪气地笑了一声,双手一翻,侧立在墙边的棺材板飞来,重重盖在了棺材上。   崔绝只觉眼前一黑,被盖棺的巨响震得半昏过去。   外面一阵沉闷的击打声,接着棺材板被掀开,阴天子高大的身影挡住光线,逆光下面目不清,却阴风阵阵。   ——崔绝躺在深窄的棺材中,衣衫凌乱,双手被洁白的灵幡捆在胸前,如同被敬献的祭品。   阴天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崔绝苦笑:“陛下……”   话未说完,阴天子忽然出手,一掌击碎棺材,接着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棺材碎屑飞溅,崔绝狼狈地滚落出来,神奇地毫发无伤,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足上的灵幡却越挣越紧。   一眨眼,阴天子都快走出房间了。   “哎!”崔绝惊叫,“你不救我?”   阴天子的脚步顿了顿,回过身,远远地看着伏在地上不住扭动的人影,面无表情,漆黑的眸子中布满深沉的怒意。   半晌,他缓缓出声,声音嘶哑:“活死灵是吗,驭梦术不错,但你犯了最大的错误,就是将子珏放进这样污秽的梦中。”   崔绝:“……”   “以你卑劣的心性,永远都无法明白他是何等高洁。”   说完,转身就走。   崔绝停止挣扎,倒在遍地棺材碎屑中,忍不住低笑出来。   片刻之后,阴天子又折回来,站在门口看他:“你……”   “徽宁30年,你从漠北回来,策马疾奔十天,带回来漠北的烈酒。”崔绝轻笑着说,“那是我第一次喝到断片儿。”   阴天子神情僵了一瞬,猛地松懈下来——这是只有两人才知道的事情,别人不得而知,也无法伪造。   他阴沉着脸走过来,扶起崔绝,挥手将可恶的灵幡悉数毁去,捏着他被勒出触目惊心红痕的纤细手腕,轻轻揉按了几下,才低哼一声,说:“骗人,以你的酒量,怎么会是第一次喝醉?”   “我行事克制啊,遇到你之前喝酒从不过量的。”崔绝说着,抬手摸了摸阴天子的额头,“刚才你以为自己还在梦境里?”   阴天子点头:“那人是谁?有活死灵的恶心气息,很强,又不够强,应该是王脉。”   “不愧是陛下,猜得真准。”   “谄媚!”   崔绝笑了,解释:“是灵王的侄子,自称叫林幽篁。”   “灵王何时改姓林了?”   “假身份而已,”崔绝道,“上网冲浪都要多精分出几个人设,更何况是行走江湖。”   阴天子看着他:“你也有?”   “心怀叵测的冥府权臣?”   “我知道你不是。”阴天子将他抱起来,抬步往外走去。   崔绝注意到地上有一堆纸张燃烧的灰烬:“果然是纸傀,这人言行疯疯癫癫,却很谨慎,没有用真身前来。”   “他早晚会步这纸傀的后尘。”   林幽篁退去,整个阴宅恢复了往日的情景,夜色笼罩,家家户户亮起灯来,远处传来辅导作业的嘶吼声,晚归的鬼魂风尘仆仆飘进大门,阴暗的巷道间,外卖小鬼飘在窗户外面敲玻璃:“你好,地狱天王的坟外女友,你的变态辣阳气套餐到了。”   阴天子抱着崔绝缓步走在夜色中,低声问:“你跟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   “如果没有点特殊之处,你不可能拨冗前来,”阴天子淡淡地说,“你袖扣中的死气用尽了,可见有打斗,但你没有受伤,说明有交易。”   “陛下聪慧。”崔绝赏识地笑起来,坦诚道,“他来跟我说,解开六极恶凰的神智,他告诉我割昏晓剑的下落。”   阴天子的手臂一紧,片刻,涩声道:“抱歉。”   若非自己丢失了割昏晓剑,崔绝今日也不至于被一个低劣的活死灵折辱。   不过……   “你封了六极恶凰的神智?”   “当初花欲燃那事,我觉得花欲燃的武器有古怪,有点像六极恶凰的魔枪,一时又琢磨不透原委,就想着不管了,先封再说,没想到让我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阴天子哈地笑了一声,抱着他往上颠了颠,笑道:“哦,听起来你还挺笨的嘛。”   “是呀,全凭托陛下的福,运气好。”   两人走出阴宅小区,庭前高大的柏树下,白无常正靠着树干,睡得昏天黑地。   阴天子拧眉看了一会儿,问崔绝:“他工资多少?”   “税前一万八,逢年过节还发水果和购物卡。”   阴天子露出极为困惑的表情:“我第一次知道养猪还需要发水果。”   “……” 第27章   阴天子想要弄醒白无常, 被崔绝拦住:“不知道林幽篁给他编织了怎样的梦,冒然打破,可能会让他沉沦在梦境中出不来。”   “嗯。”阴天子点头, 抱着崔绝往外走去。   崔绝:“???不管他了?”   “你说不能弄醒。”   “那就把他扔这儿不管了?”崔绝道, “我虽然也很想这么做, 但回头阎罗殿被拆,你别来找我要维修基金啊。”   阴天子失笑:“你说怎么办?”   崔绝看着白无常的睡颜琢磨对策, 突然福至心灵:“哎,还别说,我们白掌司长得挺好看的嘛。”   “?”   白无常天生一副风流相, 桃花眼, 蝴蝶唇, 两边下眼睑各一颗红色小痣, 看谁都含情脉脉,对着地狱犬都一往情深。   阴天子向来嫌他轻浮,此时听了崔绝的话, 定睛多看两眼,仍没看出什么过人之处,微微蹙眉:“你喜欢这样的长相?”   两人正在评头论足, 白无常突然动了,一蹬腿, 浑身打了个哆嗦,接着身体凌空翻起, 一把招魂幡从掌心化现, 杀气腾腾斩向阴天子。   “你要弑君?”崔绝冷声问。   招魂幡在阴天子面前陡然停住, 白无常甩了甩头, 清醒过来, 看清眼下的情形,一声卧槽脱口而出。   崔绝:“你这个月水果没了。”   “什么情况?”白无常收起招魂幡,惊叫,“你俩怎么……陛下你哪儿冒出来的,崔绝受伤了吗?”   阴天子脸色阴沉。   白无常抹一把脸,按捺下喜色,沉痛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总难免会遇到一些意外,好人尚且不长命,更何况是判官大人。”   崔绝笑眯眯:“欸,掌司大人可能习惯了独自一人舔舐伤口,却不知道,有陛下在,我怎么会受伤?”   白无常噎住,很想喝止他这种妖妃言行,但顾忌阴天子在旁边虎视眈眈,只得忍气吞声,疑道:“没受伤为什么要抱着?”   “嗯?”阴天子目光森然冷厉。   白无常一顿,似乎被阴天子一眼瞪通了灵窍,自问自答:“没受伤当然可以抱着,抱着的原因只是想抱着而已,抱着就抱着吧,抱着才是君臣之道,明君和贤臣当然要抱着……”   阴天子眼神不善地看了他一会儿,问崔绝:“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啊?”白无常五雷轰顶。   阴天子:“我宁愿是黑无常。”   “啊???”白无常五雷轰顶x2。   阴天子眼眸深沉:“起码黑无常的性格靠谱很多。”   “哎,不是……”白无常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跟崔绝还能有绯闻,怒道,“这是造的什么谣,崔绝你什么毛病?”   崔绝在阴天子问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就隐隐表情失控,待说完黑无常时,已经没有表情这种东西了。   然而看到白无常一脸崩溃,却突然收获了莫大的快乐。   “说话啊!”白无常急道,“快辟谣,不要玷污我的魅力,我怎么会招你喜欢!”   崔绝缓缓抬起手,在白无常焦急的目光中,掩面苦笑,哑声道:“情场之上瞬息万变,总难免会遇到一些意外。”   “!!!”白无常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这话似乎有点耳熟。   操!就不该招惹小心眼儿!   阴天子却笑了起来。   听到他低沉的笑声,白无常登时头皮发麻:“陛下您又是什么毛病?”   阴天子没有回答,只是低笑,笑得白无常毛骨悚然,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魂飞魄散。   崔绝大概也被他笑得胆寒,正色道:“刚才只是玩笑,我和白掌司没有任何感情纠纷。”   “对对对,”白无常狂点头,“我俩互为直男。”   阴天子:“我知道。”   白无常:“那你笑什么?”   阴天子:“很可爱。”   “?”白无常一脸懵圈,目光在周围转了一番,没觉得在场有谁适合这个形容词,他不可思议地指向自己鼻尖,磕巴:“我……我吗?”   “当然是我。”崔绝笑着回答。   “???”白无常更懵圈了,他觉得这俩在侮辱自己的语文老师。   三个人回到阎罗殿,默契地都没问对方做了什么梦,虽说梦境是林幽篁所编织,但梦之所以为梦,其令人又爱又恨的,不就是七分虚妄之外还有三分真实吗,谁都有点不愿为别人所知的阴暗执念。   崔绝闲暇时却又忍不住猜阴天子到底做了什么梦,他站在棺材外看着自己时,杀气腾腾、阴气四溢,是被狠戳了痛脚的恼火。   当时他以为仍在梦中,那恼火是……看到了自己,还是看到了那副模样的自己?   那时他说什么来着?   污秽的梦。   噫……崔绝咬着下唇低笑:他的小主君在见到自己前,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呀!   他突然觉得林幽篁其实挺可爱的。   一叠文件毫不客气地压在了桌子上,白无常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走走走,开会了,咦,你在看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笑得这么荡漾?”   “没事,走。”   二人进入会议室,各部门领导都已经到齐,挨个汇报,到了鬼政司掌司,老家伙拿出厚厚一份报告。   白无常一看就急了:“卧……”惊呼叫到一半,突然想起这是阎罗殿,禁止说脏话,硬生生将后面的字吞了回去,龇牙咧嘴:“你个老菜皮通敌了吧,让陛下去和亲?”   “……注意你的用词。”崔绝横他一眼。   鬼政司的报告宣称近年来冥婚率持续下滑,新生鬼婴数量再创新低,可能与政府高官纷纷不婚的无意导向有关,十殿冥王只有六个已婚,其中一个还丧偶了,建议领导们要做起表率,从阴天子结起。   但是冥王体质特殊,他们不是亡灵,而是从幽冥湖中诞生出来的特殊魂体,生来便是冥界的守护者。   冥界作为轮回之地,收容从其他界渡海而来的亡灵,也不得不承接随之而来的浊炁——被转化成了无效状态的能量。   阳间的能量来源是太阳能,这种源源不断的有效能量被万物利用后,将转化成不能再做功的无效能量,这种无效能量会随着亡灵一起被排放到冥界。   所以冥界也被称为重浊之地。   然而冥界常年浓云覆盖,光线微弱,太阳能缺乏,流入的有效能量很少,而随着亡魂从其他各界流入的无效能量却在不断增加,长此以往,在未来的某一天,冥界必将陷入无有效能量可用的状态,即为冥寂。   这也是创世之初,亡灵和异魂发生混战的最根本原因,异魂想要关闭轮回,杀除亡灵,封闭冥界,阻断随亡灵倾泻而来的无效能量。   大战持续千年,最终以初代阴天子率领的亡灵获胜而告终,异魂北迁,去往极北寒境,初代阴天子组建冥府,设下一个巨大的法阵,稳住冥界的无效能量。   世人只知道冥界有个神秘的守护法阵,可以消除重浊之炁,稳定幽冥的能量,使冥界走向安稳有序,却不知道这个法阵的运作原理,是将浊炁吸纳到十殿冥王体内。   能量是守恒的,无论在任何地方建立起任何秩序,都是以周围环境更大的秩序混乱为代价。冥界的安稳秩序,是以冥王的混乱为代价。   所以每一任冥王的末路都是精神错乱、走向疯狂,为避免伤害冥界子民,失序的冥王会在幽冥湖中自行崩解魂元,将最后的能量奉献给幽冥大地,即为淬灭。   这就是冥王的天命。   事情并非没有转机。   福祸往往双生。   与冥府关系僵硬的活死灵,是从重浊之炁中诞生出来的异魂,天生有一种能够吸收、储存、转化浊炁的能力。这能力简直是为冥王量身定做,是故双方虽然打得狗脑子都飞出来了,依然维持着微妙而又暧昧的联系。   当年初代阴天子和灵王签下的和平协议,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世代通婚——历任冥后都出身活死灵,通过双修,为冥王化解体内的浊炁。   世人不知道这其中的渊源,只觉得异魂和冥府富有战争礼仪,要么场上打,要么床上打,激烈又缠绵,纷纷写文作曲赞美双方的爱情。   鬼政司这份报告文采斐然,用艳情小说的笔法描述阴天子大婚之后的美好生活。   白无常看完,觉得小脑瓜有点不够用,靠近崔绝,压低声音道:“你刚才笑成那样,该不会真想给陛下娶媳妇吧?”   虽然他也曾拜读过《左脸佞臣右脸妖妃》,但以崔绝丧心病狂的程度,他干出什么事来都有可能。   崔绝眨眨眼睛:“不好吗?娶个活死灵来跟陛下双修,既可以帮陛下延缓淬灭,又能稳固和异魂的外交关系。”   “拉倒吧,”白无常道,“别霍霍人家了,都被我们秦广王克死两个公主了,这届灵王生育能力不行,再来就得把他自己嫁过来了!”   崔绝:“不一定要嫡系嘛,娶媳妇不能只看血统,能力更重要……”   “你认真的???”   “哈哈。”崔绝笑起来,当着各部门领导的面,拿起鬼政司的报告,面带笑容,一张一张慢慢撕成碎片。   白无常:“……”怎么突然这么冷?   “你的报告很好。”崔绝拿出生死簿,仔细翻看了几页,找到想要的信息,抬起头,慢声细语地笑着说:“通告全府,鬼政司掌司辛苦为陛下议亲,居功至伟,恰逢掌司第三十四世孙死亡,为表彰掌司的大功,就不夺情了,回家丁忧去吧。”   “……”   会议室霎时鸦雀无声,大家都是活了几十年、死了几百年的文化人,第一次听说为后人丁忧的,就因为要给主君娶媳妇。   这判官果然是想反啊!   作者有话说:   鬼政司掌司的经历告诫我们,不要瞎管别人结不结婚,人家结不结婚管你屁事。 第28章   判官在例会上一言不合直接开除鬼政司掌司的事迹当天就传遍冥府, 人们一边感慨判官心狠手辣,一边吐槽鬼政司掌司,没事去触什么霉头, 这么爱管闲事, 前世一定寿命很短吧。   阴天子知道这事时正在和秦广王练骑射。   背阴山外有一片石崖险峻、荆棘丛生的山谷, 名叫罪恶殃围场,里面藏着恶鬼, 这些恶鬼生前作恶多端,尤其喜欢凌辱弱者取乐,死后被刑狱司圈在这里当成猎物, 体验自己曾加诸于别人身心的罪行。   天空传来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 一只白尾雷隼从云端俯冲, 黑雾弥漫的丛林中, 一支燃烧着那落迦火的箭矢穿林而来。   火焰烧尽浓雾,雾气尽头,恶鬼闻声逃窜, 却慌不择路,被一箭穿心。   厚厚的落叶中,突然蹿出一只混圆的小狗, 甩着一身肥肉扑向恶鬼,抢在白尾雷隼落下的前一秒, 叼走恶鬼,掉头就跑。   雷隼大怒, 吼叫着追逐上去。   小狗被啄得满头是包, 仍然不肯放下嘴里的恶鬼, 顽强地顶着吼叫, 跑向来路。   浓雾之中, 一只披挂金色铠甲的黑麒麟懒洋洋地走来,背上,阴天子穿着戎装,手持巨弓,见到小狗之后,淡淡地笑了:“很好。”   他打了个响指,恶鬼霎时魂飞魄散。   小狗饱吞魂片,满足地腾空跳了两下,一骨碌躺在地上,欢快地滚来滚去。   白尾雷隼落在阴天子肩上,矜持地昂首望天。   阴天子摸了摸它的头羽,对黑麒麟道:“回营。”   秦广王已经先一步回到营地,正坐在屋廊下喝酒,看到阴天子和他的宠物们回来,赞道:“看来收获颇丰。”   一下午时间,阴天子射杀百十来只恶鬼,把小狗撑得肚皮浑圆,精神焕发地和白尾雷隼闹腾了一路。   “哈哈。”阴天子笑着走过来,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不由得咦了一声:“这酒不错,哪儿买的?”   秦广王拎出一个酒瓶:“小府君自酿的。”   他口中说的小府君是泰山王,是除了阴天子外,十殿冥王里年龄最小的一个,泰山王在民间常被称作泰山府君,因而大家都习惯叫他小府君。   阴天子没想到这位小弟如此多才多艺,接过酒瓶晃了晃:“还有吗?口感绵柔,度数不高,正好适合子珏喝。”   “没了,再说判官也不喝酒。”   “喝的啊。”   “他滴酒不沾的。”   阴天子愣了愣,突然笑了:“他只在我面前喝。”   秦广王:“……”   阴天子心情大好,慢慢地喝着酒,眯起眼睛不知想起了什么,笑着说:“他酒量不好,却很会品酒,轻抿一口就能尝出不同的酿制手法,我故意从各地收集美酒,带回去给他品尝……”   秦广王沉默了一会儿:“兄弟,你在鳏夫面前说这个合适吗?”   “咳。”阴天子清了下嗓子,收敛起笑容,“抱歉。”   “没事。”   两人坐着品了一会儿酒,阴天子道:“真的任何酒他都能尝出。”   “……”   秦广王突然觉得杯中的酒不好喝了,放下酒杯,想换个话题:“你的箭术进步了很多。”   阴天子沉睡七百年,各项技能都有所衰减,箭术却突飞猛进,有如神助,好像睡了一觉就打通了任督二脉。   阴天子诚恳解释道:“都是子珏的功劳,这七百年,他从没有放弃过我。”   “……”   秦广王觉得这个阴天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这样!   外面突然一阵喧哗,趴在黑麒麟身上睡觉的小狗抬起头,耳朵竖起来,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老鬼冲进营地:“陛下!陛下!要给老臣做主啊!!!”   秦广王看着他的脸:“鬼政司掌司?”   “我已经不是鬼政司掌司了!”   “嗯?”秦广王讶异,“什么叫不是掌司了?”   阴天子眨眼之间就明白事情原委,中央十二司是冥府的核心机构,掌司为正二品,位高权重,谁能有权力罢免一位掌司?   他淡淡道:“你千里迢迢跑来罪恶殃围场,是要诬告判官?”   这话一出,秦广王就吃了一惊:还什么没问呢,直接就说是诬告?判官在他心中是不会犯错的吗?   “说吧,”阴天子指尖捏着酒杯转来转去,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判官做了什么?”   鬼政司掌司是多年的老官僚了,听这口风就不太对,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讲下去,七八分事实、两三分添油加醋,以他的经验,足够颠倒黑白了。   “这……”秦广王咋舌,“判官这个轻率的决定,有些逾距。”   阴天子却露出笑容,他从掌司开口时,脸色就越来越阴沉,沉到极致竟然有反弹,听说判官撕了鬼政司报告时,竟直接笑了出来。   掌司惶惶然:“陛下?”   阴天子没理会他,转头对秦广王道:“子珏就是这么逾距的人。”   “对对对!”掌司连声附和,“佞臣崔绝……”   话未说完,阴天子指间的酒杯如箭矢,飞出去击在他的脸上。   掌司惨叫一声,捂着脸不敢再多说。   秦广王看看掌司的惨状,再看看阴天子眉宇间萦绕的戾气,劝道:“你先别生气,打个电话问问判官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当然有隐情。”阴天子道,“老百姓什么都不知道,以为冥府和异魂世代通婚、睦邻友好,但你我都很清楚事实到底是怎样。”   秦广王点头,活死灵能够通过双修为冥王化解浊炁,但这是有一定概率的,感情越真挚、灵魂越契合,化解浊炁的效率越高。   双方是打了一千年战争的宿敌,互相忌惮、互相提防,哪有那么容易相爱,最恩爱的平等王和她的冥后,灵魂契合度也不过才6.9%,这就已经是全冥府惊天动地的神仙爱情了。   其他更是无数怨偶。   阴天子看向掌司,阴森森道:“我不过才苏醒两年,你就开始张罗给我议亲,难道说在你心里,我已经精神错乱,即将淬灭了?”   掌司大惊:“不!老臣没有这么想!陛下威风凛凛、容光焕发……”   “就凭这一点,判官没动手杀你,是他宅心仁厚。”阴天子道,“如果不是觉得我要淬灭了,那你这么热衷此事……是站在了谁的立场上?”   数代以来,冥王能够化解的浊炁很有限,而活死灵获得的利益却十分巨大——极北寒境气候恶劣、资源贫瘠,若不和冥府贸易往来,根本支撑不下去。因此每一任冥王继位之后,活死灵便开始活络联姻之事,而冥府这边,无时无刻不想中断这种联姻。   秦广王明白了阴天子的意思,审视着掌司:“你被活死灵策反了?收受了他们的贿赂?还是你本来就是他们的卧底?”   “不!我不是!”   阴天子抬手,一道死气击去,封住掌司炁海,顺手将他击出营地,沉声道:“滚吧,自己去刑狱司受审。”   秦广王抬头,望着掌司被击飞的影子,愕了半晌:“呃……”   “我要回幽都了。”阴天子站起来。   “时间还早……”   阴天子:“子珏一定心情不好。”   “……”说了不要跟鳏夫说这个!!!   秦广王受够他了,约自己出来的是他,玩一半要回去的也是他,出来前说判官惹他生气要出来散心,要回去的理由居然是判官心情不好。   真是多虑了,你家判官一天到晚笑眯眯,就没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反而自己心情很不好。   心情不好的秦广王决定刺激一下他:“判官魂体羸弱,承受不了冥王的浊炁,第26代转轮王的故事你应该还没有忘记。”   阴天子果然瞬间心情降到谷底——第26代转轮王坚持迎娶了毕生挚爱,结果洞房成为了那位冥后的刑场。   秦广王:“《起居注》里记载得清清楚楚,当夜冥后就魂飞魄散了。”   “我知道。”阴天子闷声说。   秦广王看着他眼中的郁色,觉得自己说的有点重了,有意找补:“当然,你当时在妖界半淬灭,已经释放出了体内浊炁,现在可能是我们之中浊炁最少的,一次两次,可能也……”   “你在说什么!”阴天子恼火地打断他。   “呃……”秦广王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呀。   只是阴天子突然想起在梦境中遭遇的情景——笑靥、梨涡、紧闭的双眼、汗湿的头发、又湿又凉的手,软得不像话的腰……   可恶的林幽篁!!!   秦广王观察他片刻,怀疑这位兄弟单身太久了,想了想:“周末,千红一窟有个……千红一窟你知道吧?”   阴天子知道:“夜店。”白无常是至尊皇家钻石VIP会员。   “你知道就好,有个寿衣派对,”秦广王拿手机发了一个二维码过去,“各个种族都有,到时我介绍几个活死灵你认识,你只要男的吗?”   阴天子扫码加入,是千红一窟的公众号,首页就是一张过分热辣的图片,他不认同地看了看秦广王:“你不是鳏夫吗?”   秦广王无语道:“我就去喝喝酒、跳跳舞,也不干别的,我是想介绍给你,再说,我都鳏二十多年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种,哎,你在想什么啊?你是不是没去过夜店?”   “……”   “你真没去过?”   “子珏没……没允许我去。”   秦广王深吸一口气,缓缓吁出,倒也很快就释然:冥府风格多元化,有人作风开放,有人复古老派,这很正常,同为冥王,还有楚江王那样一天到晚坚持穿古装的呢。   “那你不去了吧?”   “去。”   “嗯?”   阴天子:“我带子珏一起去。”   “嗯???”   “去喝酒跳舞啊,”阴天子看他一眼,理直气壮道,“子珏平时工作太累,应该多放松一下,”他指着公众号里一张张群魔乱舞的图片,“看他们玩得多开心。”   秦广王张了张口,想起自己认识的几个活死灵夜店咖,心道要是让判官知道自己给阴天子介绍这个,鬼政司掌司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了吧。   他突然明白判官那一手的意义,从今往后,整个冥府,谁还敢打阴天子的主意?想都不要想!   “兄弟。”秦广王伸手拿过阴天子的手机,把那个公众号删除,然后还回去,“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特别是不要告诉判官。”   阴天子狐疑地看着他:“你干什么?我刚刚发给他了。”   “……”   你动作为什么那么快??? 第29章   收到寿衣派对的邀约, 崔绝欣然应允,还专门打了个电话给秦广王致谢,慢声细语, 语笑嫣然。   挂完电话, 秦广王就把阴天子给拉黑了。   千红一窟是幽都最大的夜店, 据白无常测评,里面工作人员专业素质过硬, 审美高级,好评率很高。   崔绝此刻坐在店中,亲身感受, 认为他说得不错。   台上一个蛇精在大跳蜕皮舞, 露出的粗大蛇尾上, 蓝色花纹艳丽饱满, 在昏暗的灯影下妖冶扭动,让人见之夺魂。   光束摇晃,蛇精看向这边, 性感的嘴唇撅起,飞了个吻过来。   崔绝轻笑,下意识端起酒杯, 轻抿一口,笑容僵了僵, 低头看向自己的杯里,酸梅汁?   “哼。”阴天子冷哼一声。   他已经后悔带崔绝来参加这个什么鬼派对了, 一个个寿衣都不好好穿, 谁家下葬还露大腿, 还勾三搭四的, 走两步路能被搭讪三次。   最讨厌的是……   崔绝被搭讪时, 自己帮他瞪对方,而自己被搭讪时,崔绝在旁边笑!   ???有什么好笑的?   崔绝看向他:“我的酒呢?”   “没有。”   “嗯?”   阴天子板着脸道:“等下喝醉了我不会抱你回去。”   崔绝:“用背的也可以。”   “喝醉时背着会压迫胃部,不舒……”阴天子话说一半停住,冷冷地改口,“我也不会背你。”   “那你把我拖回去……”   “崔子珏!”阴天子提高声音。   崔绝笑起来,端起酸梅汁喝了一口,笑着妥协:“好啦,我不喝酒,也不用你抱,好不好?”   阴天子哼了一声,心里觉得不喝酒的话,当然可以抱……喝酒其实也可以,就是……没想到他竟然会看蛇精跳舞看得这么开心。   “你审美不行。”阴天子断言。   崔绝:“……”   “你们有没有看到……”白无常带着一脸醉醺醺的迷幻笑容从卡座后方翻了过来,骑在崔绝身边的扶手上,兴高采烈道:“哎,你俩吵架了?”   阴天子+崔绝:“没有。”   “呃……”   崔绝看着他七彩斑斓的眼睛:“你中毒了?”   “放你娘的屁,这是最新款彩虹色美瞳,魔界代购的,”白无常眨巴眨巴眼睛,“是不是魔力十足。”   崔绝指着他的眼睛对阴天子道:“看,这才叫审美不行。”   “再这样我要翻脸了!”白无常按着崔绝一通揉搓,然后拉着那两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刚才看见秦广王了。”   “?”   大家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秦广王邀请的,看见他不是很正常嘛?   “看见他跟一个少年。”   “???”   “在接吻。”   “!!!”   白无常对他们两个的反应很满意,抖了抖眉,落下结论:“我们秦广王可能要三婚了。”   崔绝怔了怔:“那也不一定吧,毕竟这是夜店,大家都喝了点酒,行为出格一点也很正常,就算……也不排除一夜情的可能。”   “不不不,你不懂,”白无常道,“秦广王是正经冥王,在夜店从来只是喝酒看表演,从来不乱吃的,遇到有人搭讪就说自己是鳏夫,要守节。”   崔绝心算了一下:“倚楼公主去世已经二十三年了,还要守节?”   “人家感情好啊。”   崔绝抿唇一笑:“冥王一向专情。”   阴天子:“嗯。”   夜店上方鬼火球转动,光影缭乱,映得两人眉眼都有种迷离的俊美,阴天子抬手搭在崔绝的脖颈,拇指轻轻拂过他的唇角的梨涡,感觉自己似乎醉了。   “你……”崔绝出声。   “在那里,”白无常突然指着一个方向道,“就是他。”   崔绝和阴天子回过神来,齐齐转头看去,舞池里光线微弱,崔绝看不分清,只觉得一片群鬼乱舞。   却察觉到阴天子蓦地绷紧了。   “怎么了?”崔绝小声问。   阴天子盯着光影背后——秦广王跟一个少年往舞池外围走去,少年青春活泼,小动作不停,不是撩他的头发就是去揽他的腰,走到拐角处,少年恍若不经意地回头,对着他嫣然一笑。   陌生的面容,却莫名熟悉。   “那个少年什么来头?”   白无常拎着酒瓶融进舞池,不一会儿,就带着一身呛人香气回来了:“不知道,没人认识,好像第一次来,请秦广王在吧台那边喝了杯酒,就这样了。”   “……”崔绝和阴天子面面相觑。   崔绝问:“这里人都知道秦广王的真实身份?”   “当然不知道啊,哪有爆真名的。”白无常担忧道,“他该不会被下药了吧?据我所知,还挺多人喜欢他的,长得帅又有钱。”   阴天子拧眉,显然这超出了他的理解:“用这种下作手段,不叫喜欢,喜欢是应该堂堂正正告白的。”   白无常喝多了,本能地抬杠:“啧,说起别人,小嘴叭叭的……”   阴天子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白无常平白一个激灵,瞬间醒酒:“呃,我不是嘲笑你,我还是……有些事……那个……”   “你真看到秦广王和那个少年接吻了?”崔绝岔开话题,把白无常从阴天子的死亡凝视中解救出来。   “千真万确。”   崔绝喝完杯中酸梅汁:“我们去看看,秦广王不是轻浮的性子,就算没有被下药,这事也太奇怪了。”   “好。”   阴天子大步走在前方,满脸不高兴,白无常恨不得穿越回两分钟前,给自己贴一张禁言符。   崔绝刻意落后一步,对白无常低声道:“我们有过告白的,一千年前,我先告白了,但……你知道陛下的体质问题,所以他当时拒绝了我。”   他的声音低柔绵软,还含着温润的笑意,却像个惊雷一样在白无常耳朵里炸开。   “卧槽!”白无常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捅了一个怎样的马蜂窝,登时头皮发麻,汗涔涔道:“所以陛下心存愧疚?觉得辜负你了?你俩到底什么情况?”   崔绝:“就这情况啊。”   “这情况是什么情况?”   “这情况就是这情况啊。”   “……”白无常深吸一口气,七彩斑斓的彩虹眼睛都直了。   崔绝不再逗他,笑着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我们这本经格外难念,但这么多年也念下来了,没有把经书撕了,说明这经虽然难念,却也不是不能念,把里面的生僻字眼都扫荡开,就可以念得通顺了,不是吗?”   “……”   多么贤惠而又朴素的观点啊,通情达理、逆来顺受,仿佛沐浴着佛光,但白无常却没来由地感觉到一丝杀气。   ——你要扫荡开的,是哪些生僻字眼?   阴天子突然停住脚。   崔绝一时没来得及反应,重重撞在了他的背上,踉跄两下,往旁边倒下去,阴天子转过身一把搂住他。   白无常狐疑地看他们一眼,以他高强的武艺,根本想不明白走路怎么还能摔跤。   他刚要说话,阴天子淡淡地看过来,白无常立即闭嘴,看向前方。   这是千红一窟的楼顶天台,冥界没有星月,头顶笼罩着浓厚的黑云,秦广王和少年在地上纠缠。   乍一看似乎在亲热,但定睛看去,却发现是在沉默地斗殴。   这楼太高了,高到楼下的热闹仿佛都隔了十八层地狱,这里安静得一片荒芜。   两个人搏斗的声音在这片静夜里分外清晰,彼此都没有叫骂,甚至连个语气词都没有,就是专心致志地撕打,打得十分有默契。   崔绝被阴天子搂在怀里,一起躲在门后,探出头去观察了一会儿,觉得看不懂。   白无常躲在另一边门后,打手势比划:我认为是友谊赛。   崔绝也认为是友谊赛。   可两人打得实在太真了,彼此都是想置对方于万劫不复的气势,但又谁都没有亮武器,也没有催动内力,否则以秦广王的冥王威压,怎么可能打这么久还不分胜负。   等等。   夜风带来一声布料撕开的声音。   白无常的脸色有些变了,错愕地表示:好像……好像……走向奇怪起来了。   崔绝感觉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意识到给两岁宝宝看这样的场景不太好,于是当机立断:撤。   三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痛极的嘶吼。   阴天子蓦地转身,一刻未停地冲上天台,二话没说,一掌挥去,掌风凌厉,悍然击向那个少年。   剑影如幕,在双方之间陡然闪现。   “住手。”秦广王哑声说。   他狼狈地单膝跪地,痛得一时难以起身,却手持长剑,挡住阴天子的掌风。   崔绝目光扫去,顿时一沉,只见他浑身狼藉,上衣几乎成了碎片,露出饱满结实的胸肌,在他心口的位置,有一大片黑色的伤痕,是被硬生生撕开的样子。   这个位置……   秦广王迎娶过活死灵公主,大婚时会以灵魂缔结契约,约定彼此结为一体,采取双修,共享灵能,是为婚契。   那个少年撕开了秦广王和冥后的婚契。   崔绝抬头看向那个少年,电光石火之间发生这样的冲突,少年却没有逃离,而是悠闲地坐在天台栏杆上,纤细修长的指尖,几根沾染着浓郁死气的灵丝在暗夜中若隐若现。   他抬起手,像只慵懒的猫一样舔了舔指尖的死气,笑道:“冥王的滋味,真是让人难以忘怀呀,你说是吧,判官大人。”   阴天子霎时明白为什么刚刚自己会觉得他熟悉,就算换了张脸,这种令人厌恶的气息依然不会改变。   崔绝淡淡道:“林幽篁。” 第30章   午夜的风从下吹上来, 少年穿得很少,被风吹得衣袂翻飞,露出一抹精瘦有力的腰腹, 他笑着说:“判官大人, 你答应把秦广王的人头送我, 为什么却迟迟不动手呢,你是不是在骗我?”   阴天子皱了皱眉。   少年又道:“哎呀, 不小心把我们的肮脏交易说出来了,偷偷拿秦广王做交易,你的陛下会生气吧?”   “不会。”阴天子沉声。   “为什么呢?”少年瞪大眼睛, 满脸孩童般的纯真懵懂, 讶异地问, “你为什么不生气?你应该把他绑起来, 用鞭子狠狠地抽他,逼出他的哭泣,让他求饶, 让他忏悔,让他说再也不敢了……”   阴天子骤然出手,磅礴的死气化作利箭, 疾射向栏杆上的少年。   “住手。”秦广王暴起,一剑挡住死气箭, 哑声道,“我说, 住手。”   “哈哈哈哈哈……”少年拍着栏杆疯狂大笑起来, 笑得浑身乱颤, 亢奋道:“打起来, 快打起来, 真好看!”   秦广王忽地回身一剑,剑光如电,凌空劈下。   少年来不及躲闪,登时被一剑劈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两片薄薄的小纸人掉落下来。   秦广王身影一僵,低低地呢喃了一声:“竟然是纸傀。”   “当然不是。”崔绝突然出声,“小心……”   与此同时,阴天子的死气箭已经射出去,箭矢所至的地方,只听一声撕裂的闷响,一个小纸人从虚空中出现。   它掉落在栏杆上,捂着胸口,黑色鬼炁从指缝里溢出,踉跄着走了两步,痛呼:“哎呀,我受伤了,好厉害的死气。”   话虽如此,脚下却如同耍杂技一般,踩在栏杆上前后左右不住摇晃,一下都没有掉下来。   “够了。”秦广王冷声道,“收起你的小把戏。”   小纸人一个趔趄,脚下一滑,跌落下去。   秦广王蓦地抬头。   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抓住栏杆,在暗夜中,白得刺眼。   林幽篁抓着栏杆爬了上来,笑盈盈道:“好不容易有机会来见你一次,我怎么舍得用纸傀?”   秦广王狼狈地拄着长剑,脸色极差,淡淡瞥了一眼他恶劣的笑容,没有说话。   “我可是冒着被魂飞魄散的危险来的,你说我是不是付出很大?嗯?”林幽篁笑得怪里怪气,拖长了尾音,甜腻道,“我的……姐夫……”   “别说了。”秦广王哑声说,“快滚吧。”   白无常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一震,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   “那只小鸟。”林幽篁突然提高声音,“你要去哪儿?是不是暗中布置的人马已经到位了?八点钟楼顶四个,三点钟窗户后两个,我身后的马路对面三个,楼下还有七个,对吗?”   白无常脊背一僵,讪笑着摆手:“不不不,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喝多了,想去上个厕所,你们慢聊。”   “哦,那你去吧,白白。”   白无常和崔绝对视一眼,感觉头皮发麻。   “你们真扫兴,”林幽篁不高兴地哼哼,“为什么要打扰我和姐夫联络感情呢?”   崔绝:“大概因为你姐夫并不想跟你联络。”   “是啊,”林幽篁抽了抽鼻子,哀怨道,“他让我快滚,唉……那我就只好滚了,谁让我是好孩子呢。”   说完,他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扔给崔绝,接着身体往后一仰,从楼顶翻了下去。   崔绝接住册子,快走两步走到栏杆前,往下看去,看到林幽篁姿态优雅地坠落下楼,衣袂翻飞,在黑夜里如一只翩跹的蝴蝶,还对自己挥手致意。   “判官大人,信守承诺呀。”   “那是自然。”崔绝微笑颔首。   林幽篁觉得他笑容不对,心头一惊,一时却又琢磨不透,今天事出突然,又有秦广王在此,他崔绝不可能跟自己动手。   他为什么那么笑?   呵,故弄玄虚!   崔绝视力有限,努力眯起眼睛,目送林幽篁离去,远处一辆汽车疾驰而来,接住坠落的林幽篁,扬长而去。   秦广王再也支撑不住,摇晃两下,跌倒下去。   白无常连忙上前扶住他,扯开他破碎的衣衫,看了一眼就惊叫:“卧槽,这伤也太……”   “回秦广殿,请补魂司派人过来。”崔绝说着,又转头看向林幽篁消失的方向。   阴天子问:“你在看什么?”   话音刚落,远处的黑夜中忽然爆出一团火光,林幽篁的吼声响彻天际:“崔绝我艹你大爷!!!”   阴天子忽地拧起眉头。   崔绝伸手将他的眉头抚平,笑着说:“请陛下看烟花。”   阴天子:“你这么做……”   “就是想炸他而已。”崔绝轻描淡写地说,拿起手机:“车里几个人?嗯……没有六极恶凰?我知道了,继续追踪。”   众人送秦广王回殿,补魂司的医生已经就位,掌司亲自出手,秦广王很快就清醒过来,掩了掩胸口的衣服,哑声道:“请医生们回去,我不需要治疗。”   “?”白无常赞道:“铁血真汉子。”   “别胡扯。”崔绝横他一眼,对秦广王道,“给我一个不治疗的理由。”   “我可以自愈。”   “我不允许。”   秦广王没有回答。   房间中一阵寂静,展掌司带着医生们尴尬地杵在床边,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也没有看见判官这样跋扈地对待一个冥王。   崔绝道:“我知道你有秘密要守护,那跟我无关,我要你立即痊愈,因为你身系长夜九幽法阵,你的倒下,意味着陛下需要多分担,”   秦广王被他气笑了:“判官,你这双标也太明显了。”   “毕竟亲疏有别,”崔绝淡定地说,“如果身份颠倒,林幽篁应该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秦广王笑不出来了,顿了半晌,低哑道:“别提他。”   崔绝还想劝说,阴天子突然出声:“随他去吧。”   “是。”崔绝恭顺点头。   秦广王扫一眼他对阴天子言听计从的样子,愈加颓然,懒洋洋地说:“我会很快痊愈,你放心。”   隐晦的逐客令,众人识趣地离开秦广殿,崔绝请白无常安抚半夜被拉过来又无功而返的医生们,自己和阴天子并肩慢慢沿着路边散步。   “他那是婚契,对吗?”   崔绝点头:“应该吧,我也第一次见。”   “在心口的位置。”   “位置怎么了?”   阴天子不知想到什么,低低地笑了出来:“挺好的。”   崔绝看着他的笑容,忍不住一起笑了,问道:“婚契的位置是随机的吗?其他地方也可以?”   阴天子看他一眼,抬眼看向远方,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想在哪里……我是说,你觉得还可以放在什么位置?”   “腰眼?”   阴天子眸色深沉。   “哈哈我开玩笑的,”崔绝道,“陛下日后迎娶冥后时,选自己喜欢的位置就好,不需要问臣的意见。”   阴天子低头看着他:“不,要听你的。”   崔绝抿唇低笑起来。   “林幽篁给了你什么?”阴天子突然问。   崔绝拿出那本小册子。   阴天子翻看两页:“蕴炁造化,林幽篁亲自注解的?他在武学上倒是很有见解,可惜了,是个疯子。”   “一个武艺高强的疯子是最可怕的。”崔绝眼前浮现出他硬生生撕破秦广王婚契的模样,契约是用灵魂之力签订的,胸口的印记只是外在表现,将之撕碎除了折磨没有任何别的意义。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应该问秦广王。”   “嗯。”阴天子点头,一派自然地将小册子收了起来。   崔绝:“哎!”   “防止你胡乱修炼,不知道林幽篁有没有在这里面做手脚。”   崔绝早知道这小册子拿出来就会被没收,林幽篁当着阴天子的面将秘笈交给自己,本来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想在自己和阴天子之间埋下怀疑的隐患。   他笑了笑:“我不会练,活死灵的术法本来就是其他种族不能修炼的。”   阴天子伸手撩了一下他的眼镜链:“哈,你最好记得。”   根本不信。   从秦广殿去阎罗殿距离不近,崔绝走得久了,感觉到疲惫,但又不想打破这种舒适的独处机会。   阴天子淡淡地说:“抱,还是背?”   “哈哈,”崔绝失笑,指向前方小树林边的长椅,“休息一会儿吧。”   两人并肩坐着休息,絮絮地聊着日常废话。   崔绝问:“你为什么不责备我?”   “拿秦广王做交易的事,还是事先早已确定了林幽篁身份的事?”   崔绝:“……”   阴天子要参加的活动,他不可能不做事先排查,在林幽篁踏入夜店的那一分钟,消息就已经传到了他的手里,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必然要小心应对。   “我知道你是有深意的,”阴天子平静道,“那我为什么要责备你?”   崔绝看着他的眼睛,感觉话锋不太对。   “只是如果提早知道这会让你更累,我绝不会要求你陪我来参加这个什么派对。”   崔绝:“……”还是生气了。   他刚要解释,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补魂司掌司办公室的座机?   展掌司正带着人在秦广殿,这么快就回去了?   崔绝皱了皱眉,接通电话。   “哈啰,判官大人!”林幽篁欢快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崔绝听了几分钟,沉着脸挂掉电话,对阴天子道:“补魂司出事了。”   趁展掌司带着一众精英都在秦广殿,林幽篁潜入补魂司,将花重锦的魂片偷走了。 第31章   崔绝坐在扶手椅中, 单手支额,面无表情地看着监控视频。   拍得非常清楚,因为林幽篁根本没有掩饰, 还穿着参加派对的衣服, 一条十分轻薄而破碎的白色裹尸布, 穿法很奇特,一身鸡零狗碎的破布条, 堪堪挡住关键部位,胸口用红线绣出一团血迹。   ——和秦广王胸口的婚契在同一部位。   崔绝眸色沉了沉,想象秦广王如果会流血, 那片被硬生生撕出来的伤痕, 应该就是林幽篁现在的样子。   他甚至还用展掌司的胶囊机冲了一杯咖啡, 细心打出奶泡, 大咧咧坐在桌子上享用,纤细雪白的手搭在膝盖上,惬意地动着手指, 控制十几个小纸人满屋子翻箱倒柜,找出花重锦的魂片。   一个小纸人将装魂片的大玻璃瓶顶在头顶,欢快地跑向他。   林幽篁喝完咖啡, 从桌子上跳下来,接过玻璃瓶, 托在掌心晃了晃,转头看向角落的摄像头, 灿烂一笑, 送去一个千娇百媚的飞吻。   从头到尾, 补魂司的守卫、阵法、监控……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补魂司的办公地点在楚江殿, 一方冥王的驻地, 被一个活死灵大摇大摆进入,轻轻松松取走重要物品,姿态甚至还堪称优雅。   “楚江王呢?”崔绝淡淡地问。   “在……在……”楚江殿的值班侍卫尴尬地回道,“在睡觉。”   崔绝凉凉地笑了一声,没多说什么,阴天子的好兄弟一个比一个糟心,沉迷酒色的、极端厌世的、整天睡觉的、满脑子情爱的……相比较而言,被小舅子撕到躺尸的秦广王简直能评选年度优秀冥王。   只有自己家主君,英明神武、根正苗红,无愧为万鬼之主、幽冥帝王、罪恶终结者、阴间守护神。   想到这里,崔绝脸色缓和:“现在醒了吗?”   “……没。”   崔绝刚刚缓和的好脸色又没有了。   他手肘支撑着椅子扶手,一根手指在太阳穴上慢慢点了几下,抬起眼皮,看向旁边。   重伤的秦广王被他强行拉起来,一起看监控视频。   医生嘱咐不能妄动?   没关系,投影直接拉到病床前,躺尸也要看,甚至还要在他面前听取各路鬼差的汇报,全方位了解林幽篁的所作所为。   挥手让鬼差们都出去,崔绝转向秦广王,体贴地问:“累了吧。”   “……”秦广王一阵无语,他的伤口是被林幽篁硬生生用手指撕开的,为了折磨他,刻意用了术法影响愈合,此时疼得他脸色苍白,岂是累不累的问题。   崔绝:“说出林幽篁的藏身之处,我还你一个清净,怎么样?”   秦广王苦笑:“你刑讯我呢。”   “怎会?”崔绝一脸诚恳,“我家陛下当你是大哥,我怎么会有丝毫不敬?”   秦广王对这一对在鳏夫面前肆无忌惮的君臣彻底绝望了,摇摇头,涩声:“如果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藏身之地……我甚至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你信吗?”   崔绝点头:“信。”   “那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因为我觉得,”崔绝笑了笑,“虽然你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但他对你的一举一动却很了解。”   “这秦广殿里,有他的眼线?”   “哪个殿里没有眼线?”   秦广王自己也很清楚,别说他的秦广殿,就是阎罗殿,说不定都有其他势力安插的眼线。   “不过,”崔绝慢条斯理道,“我想以林幽篁的心性,安插眼线这种手段太平庸了,他应该会喜欢更好玩的方式。”   秦广王面无表情看着他,觉得跟判官说话很累,虽然他眉眼含笑、如沐春风,但笑容里给别人带来的都是负担。   真不知道阴天子看上他什么。   崔绝歪了歪头:“你不好奇我想干什么吗?”   “我能阻止吗?”   “哈哈,”崔绝笑起来,絮絮叨叨地说,“自倚楼公主薨逝,到现在已经23年……啧,23年……殿下单身这么久,着实辛苦了……”   如同拉家常一样的话语,让秦广王脸色由白转青,冷冷道:“不辛苦,你有这心思不如多顾念你的陛下,他单身一千年了。”   “但跟他有一腿的人没有疯狂搞事,”崔绝嫣然道,“不是吗?”   秦广王:“……”   “前几天鬼政司交了个报告上来,这季度冥婚率又创新低,建议冥王们以身作则,积极结婚,向民众传达这样一个信号,我觉得挺有道理,秦广殿是第一殿,不如就从你开始吧。”   崔绝拿起手机,打开一个文件,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个人资料,附着一张张照片:“这是活死灵王族的花名册,我们首先考虑的是嫡脉,但……唉你也知道,灵王生育能力不行,于是把旁系也都考虑进去了,男女都有,虽说你前两位夫人都是女性,但林幽篁似乎是个男的,我想你应该不偏食。”   秦广王脸色铁青,阴森地看着他:“你要……”   “我要为你选妃了。”崔绝将花名册发给秦广王,亲切一笑:“殿下,准备相亲吧。”   消息一放出去,整个冥界都欢腾起来,真的太久没有冥王大婚了,百姓不知道冥府和活死灵联姻的真相,就觉得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不结婚?   之前冥界最大社交网站上还有个投票——pick你认为会最先脱单的冥王。   阴天子苏醒前,泰山王小府君稳居榜首,阴天子苏醒后就后来居上、一骑绝尘。   网站顺势推出一篇热文,细数活死灵王室的单身成员,分析他们成为未来冥后的优劣性。一夜之间火遍朋友圈,阅读量爆表。   再后来,网站老板就被判官约谈了。   谁都没想到,率先爆出要结婚的,居然是连鳏两任的秦广王。   林幽篁肯定也没想到。   “他被你惹毛了。”白无常打着哈欠,将这几天幽都发生的冲突事件整理好递交上来。   崔绝翻了翻文件,无相区□□、断障大街夺魂案、地藏庙佛像断首事件……现场都出现了纸傀的影子,是林幽篁在发泄兼挑衅。   可见崔绝这一手是结结实实扎在了他的逆鳞上。   白无常:“他的逃跑功夫是一流的,满大街监控都追踪不到他。”   “嗯。”崔绝点头,以林幽篁的修为,如果会被追踪到,那也不至于让崔绝头疼了。   交完材料,白无常左右看了两眼,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我听说灵魂契合度的计算结果出来了。”   崔绝头都没抬,随口应道:“是啊,拿秦广王的魂息跟活死灵那边八十多个王室成员配对,契合度最高的是一个旁系公主,高达0.073%呢。”   “……”白无常沉默,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卧槽,这他妈……”   崔绝看他一眼。   白无常一把捂住嘴,含糊地哼哼:“@#¥%&#¥@。”(我这不叫说脏话,只是合理的情绪宣泄。)   “没办法。”崔绝手底一刻不停地批阅着文件,淡淡地说:“冥府和活死灵的宿怨太深,互相忌惮,灵魂契合度一向不高。”   白无常:“但这个也太低了,0.073%……拿只地狱犬都不至于这么低吧。”   “你口味真重。”   “哎!”白无常叫,“我就打个比方!要说重口味,认真往那个方向去想的你才是重口味吧,我要告诉陛下。”   崔绝执笔的手顿了顿,低低笑了起来。   白无常面无表情:“别笑得这么恶心,哥,好好工作,不要搞这种办公室霸凌。”   “哈。”崔绝笑得更明显了。   白无常感觉到疲倦。   崔绝从抽屉中拿出一份资料递给他:“灵魂契合度是冥婚的重要指标,数值越高,婚后会越融洽,你见过最低的是多少?”   “恕我直言,我见过的低契合度婚姻主角全是冥王,平等王6.9%已经是吹上天的神仙爱情了,真是有够日狗的。”白无常接过资料翻了翻,一声卧槽叫了出来:“-41.9%!!!负数???”   崔绝点头。   “特么的除了油价,契合度也能是负的?”白无常仔细看向资料里的人,一张陌生面孔,“这谁啊?”   “林幽篁。”   “???”   “我猜的,”崔绝道,“这是一份秘密资料,斩邪司买通活死灵那边的负责人才弄出来的,据说这个人偷偷将自己的魂息混进待测样品中,跟秦广王的魂息配对,测完又压了下来,整件事情都是秘密进行的。”   白无常思索片刻:“林幽篁真是灵王侄子?”   崔绝点头:“应该没有错。”   白无常叹气:“活死灵那边也是一团糊涂账啊,灵王弟弟明明没结婚,哪来那么大的儿子,还不明不白的……”   “这是好事,不是吗?”崔绝淡淡地笑起来,“自己家要安稳,而别人家,当然是越乱越好。”   白无常:“我劝你善良。”   崔绝将那份资料收起来,又拿起白无常带来的案件汇总,用笔头在上面点了点:“七天,四次犯案,但都没有六极恶凰的影子。”   “是啊,难道他伤还没好?”白无常说着,突然想到一点,“该不会是……你给的解封术法有问题!嗯哼,果然是你,从没让我失望。”   崔绝无奈:“内心阳光一点吧,白掌司,我一向纯良,怎么可能会下这样的暗手。”   白无常:“……”   “以林幽篁的修为,很容易就能看穿,那我不是自找难看吗?”   “这才是真实原因吧。”白无常毫不怀疑,如果有办法瞒过林幽篁,崔绝一定会在术法里做手脚。   崔绝在纸上画了一个惟妙惟肖的Q版凤凰,猜测道:“术法没有问题,六极恶凰神智已经恢复,魔物有很强的自愈能力,他的伤势应该也没有问题,那为什么却迟迟没有露面?”   “不是身体原因,难道是心理原因?创伤后应激障碍?或者在劫海活狱关押这么长时间,顿悟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崔绝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这可就不得而知了。”   白无常感觉他的笑容凉飕飕:“你又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六极恶凰是妖魔,而林幽篁却是活死灵,他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麻烦把六极恶凰给放出来。” 第32章   林幽篁身份特殊地位尴尬, 冥府没有他太多资料,而六极恶凰是大名鼎鼎的妖界战神,入魔后更是血债累累, 冥府关于他的资料足足堆满一个储藏柜。   崔绝翻遍书柜, 都没找到说明六极恶凰与林幽篁有交集的信息。   如果两个人有交情, 冥府情报网不可能没有记载;如果两个人根本没有交情的话,林幽篁为什么要设计营救?动用蕴炁造化, 制作出花欲燃,让他魔心觉醒,这不是短期可以完成的。   时间……   “你知道花欲燃是哪一年出生的吗?”   白无常被问懵了:“怎么又扯到花欲燃, 他十年前魔心觉醒时是13岁, 那应该是23年前出生的。”   崔绝:“倚楼公主是23年前薨逝的。”   白无常怔了怔, 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倒吸一口冷气:“原来是这样吗,不会是巧合吧。”   “世界上哪有什么巧合呢,”崔绝道, “如果我们猜得没错,林幽篁真是灵王侄子,那点愁和倚楼都是他的姐姐, 两个姐姐都死在秦广殿,并且都是毫无预兆的暴病而亡, 他会怎么想?”   白无常神色沉静下来,他有姐姐, 对这种情况更容易共情, 稍一换位思考, 眸中立即闪过一抹深沉的杀意:“会想让秦广王万劫不复, 不但如此, 还要让整个冥府都付出代价。”   “或许这就是他布局整件事情的最终目的。”   白无常迷惑:“但是他对秦广王……”   那天夜里在楼顶天台上的无声斗殴显然不是纯粹的恨,如果撕碎婚契还可以用为姐姐打抱不平来解释,那么拥吻呢?   吻不一定代表爱,但一定不代表恨。   崔绝微微垂眸,轻声道:“爱恨从来不由人意,不是吗?”   白无常痛苦地长叹一声:“我最讨厌这样的坏蛋了,爱恨纠缠在一起,让人分辨不出,他做一件事到底是出自爱,还是出自恨,整个就是一个大变数。”   “不,”崔绝摇头,“他看上去疯疯癫癫,做事其实很清楚,比如那天和秦广王的会面,表面上看是感情纠缠,其实攻击秦广王魂体才是他的目的,冥王突然受伤,补魂司空虚,才有了偷魂片的可趁之机。”   “……”白无常张了张口,惊愕片刻,皱眉道:“他好像也没那么爱秦广王了。”   崔绝一脸高深莫测地唏嘘:“夹杂了那么深的恨,爱是多么奢侈。”   白无常看他一眼,心道:明明单身一千年,谈起感情来还一套一套的,人啊,果然在别人的故事里个个都是情感专家。   “就算知道了他的目的,你有办法阻止他吗?”   “很难,”崔绝道,“知道他想报复冥府,却不知道他想怎么报复,他在暗,我在明,他武功高强,我没有修为,他以有心算我无心,我怎么算得过他?”   白无常:“……”   “他就像一个到处埋炸弹的恐怖分子,而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埋了个炸弹让我拆,可我怎么知道剪红线还是剪蓝线呢。”   白无常头皮发麻:“那就坐以待毙?”   “废话,当然……”   “???”   “当然是在他埋炸弹之前就先弄死啊!”   临走的时候,白无常犹豫半晌,压低声音问:“话说,点愁和倚楼两位公主的死会不会……”   崔绝明白他的意思,能够和秦广王匹配,说明两位公主的修为都不浅,怎么会毫无预兆的暴毙,还是接连两次。   “如果真的有问题,活死灵那边一定会发难的,”崔绝解释道,“林幽篁这样发泄恨意,不就是找不出问题,所以无能狂怒吗?再说,失去冥后,对秦广王百害而无一利。”   冥王是离不开冥后的,长夜九幽法阵将整个冥界的浊炁都导入到了冥王体内,没有出身活死灵的冥后辅助转化,冥王最终只会陷入混乱和疯狂。   崔绝道:“老府君的前鉴还历历在目,秦广王应该不会自寻灭亡。”   上一任泰山府君,也是上一任阴天子,终身未婚,明明是同期冥王中的最强者,却早早淬灭,成为任职时间最短的一位。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躲避相亲,秦广王的伤好得很慢,卧床半个月了,还迟迟没有愈合的迹象。   阴天子站在床边,皱着眉头道:“你怎么还没康复?”   “……”秦广王现在看到他就头疼。   阴天子:“活死灵那边选送了八十多个候选者,子珏帮你挑了十个,等你康复就举办一场宴会,双方培养一下感情。”   秦广王:“你自己留着吧。”   “什么话,”阴天子不悦地说,“子珏为这事吃不好睡不好,他对你很上心。”   “他可以不用这么上心。”秦广王心道我谢谢你们两口子。   “那你就赶紧康复,让他早日可以休息。”阴天子在床边的沙发里坐了下来,拿出手机玩游戏。   秦广王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觉得不太对劲,转头看向他:“你无事可做吗?”   “我没有亲政。”   秦广王神情严肃起来:“老五,你苏醒已经两年,为什么迟迟不亲政?”   割昏晓剑遗失的事情是秘密,几位冥王都不知道,崔绝瞒住了所有人,因为这关乎他地位的正统性,一旦暴露,将有可能引发冥府内乱。   阴天子随口道:“没必要,我有子珏。”   “但……”秦广王刚要说什么,阴天子突然抬起头:“子珏永远不会背叛我,林幽篁那天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已经触碰到我的逆鳞。”   言语中布满杀机,秦广王将尚未出口的话语咽了回去,自己与林幽篁的密会被发现,恐怕在阴天子的眼中,已经被划到林幽篁那一边了。   “陛下,”他换了个称呼,郑重其事地保证,“我和林幽篁,不可能有别的关系了。”   阴天子:“你不爱他?”   “我是冥王,他是活死灵少主,我们彼此身上都有无法割舍的责任,这是我们的宿命。”   阴天子显然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又问了一遍:“你不爱他?”   “我和他……”   “不要找理由,”阴天子打断他,“你只要回答,爱,还是不爱。”   秦广王诧异地看他一眼:“当然不爱。”   “哈。”阴天子大笑起来,嘲道:“林幽篁真是个可怜虫。”   “你……”   “你好好养病。”阴天子收起手机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切得说,“早日康复,子珏为你挑选的几位候选都很优秀,我也希望你能有个美满的婚姻。”   秦广王看着他翩然离去的背影,觉得这个阴天子很奇怪,像吃错药了一般,每天都过来晃悠,除了关心他的伤势之外,还试图跟他交流爱情感悟。   崔绝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蛊?   “嘻嘻。”   一个细细的笑声在背后响起。   秦广王蓦地一僵,床头的书里,一个小纸人慢慢滑了出来,又湿又凉的手搭上了他的后颈。   手指往前滑动,在他的脖子上轻轻抚摸。   秦广王保持原有姿势没动,感觉那只手捏在他的喉结上,手法极其刁钻而恶劣地揉弄,像是爱抚,更像是威胁。   一口阴凉的气息从后颈吐来,钻进耳洞,带着一点含笑的气声。   秦广王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背后的人笑了起来,冰凉的嘴唇含住他的耳廓,细声细气地笑着说:“真可爱。”   秦广王闭了闭眼睛,喉结上下动了一下,轻声道:“滚出去。”   他突然浑身猛地一个哆嗦,痛呼声脱口而出。   ——冰凉的手指狠狠按在了他胸口的伤痕上,五指破开伤痂,指尖的灵丝如淬了毒的箭矢一般扎了进去。   “我真想掏出你的心来看看,”一个小纸人翻身压在他的身上,手指撕扯着他的伤口,“看看这里究竟写着谁呢。”   话未说完,小纸人蓦地后撤。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在阴暗床帏间闪过,快得只能看见残影,小纸人躲闪不及,登时被削成碎片。   纸屑纷飞,飘落在地,现出林幽篁的模样,他捂着脸,哀声哭道:“呜哇好疼呀,浑身都被切碎了啦。”   秦广王从床上坐起,手持长剑,警惕盯着他的手指,那里刚刚扎在自己胸口,此时布满黑色的鬼炁。   冥王之力对魂体有无法抵抗的杀伤力,林幽篁拼着十指被伤,也要再一次撕开他的伤痕。   注意到他的目光,林幽篁抬起手指,放在唇边轻轻舔舐,转哭为笑:“可是你的滋味,还是这样甜美。”   “不要疯言疯语,”秦广王提剑指向他,“快滚。”   “别这么无情呀,”林幽篁笑着说,“果然如你所言,当然不爱呢。”话未说完,他脸上笑容霎时消失,抬头往上看去。   只见空间扭曲,一张金色大网从天而降。   法阵启动。   林幽篁大怒,卷起暴风雪,想要将整个秦广殿都摧毁。秦广王持剑出手,林幽篁对他的剑招了然于胸,抬手挡住剑招。   与此同时,磅礴的死气从地下翻滚而出,化作一只大手,狠狠击在他的胸口。   林幽篁倒飞出去,落在降下的金色大网中,万千金丝化作锁链,将他死死困在了方寸之间。   看到阴天子去而复返的一瞬间,秦广王明白了这段时间的奇怪言行。   “老五。”他涩声说,“这是判官的布局?”   阴天子:“嗯。”   “哈哈哈,”林幽篁被困在囚牢中,从容地笑起来,“冥府的陛下呀,你对崔绝,真是信任得可笑。”   阴天子漠然道:“你羡慕不来。”   林幽篁被戳中痛脚,脸色变了变,强忍下怒意,笑着说:“羡慕你们什么?不过是一对无法拥有对方的苦命鸳鸯。”   “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   “呕……真恶心。”   “藐视爱的人,是无法获得爱的。”阴天子淡淡地说,“子珏可怜你,要我留你一命,否则你现在已经灰飞烟灭。”   “哈?”林幽篁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指着他问秦广王:“这样一个蠢货,凭什么级别比你高?”   秦广王哑声:“少废话。”   “嘤嘤嘤你凶我!”林幽篁哀怨地捂脸呜咽了一声。   秦广王移开视线,闭上了眼睛。   林幽篁转脸看向阴天子:“你说灰飞烟灭,不如就来猜一猜,今天要灰飞烟灭的是我,还是你的崔子珏。”   阴天子眼眸深沉下来。   “你在这里,黑无常在阳间,白无常在真如区,牛头马面全都外出公干,你猜,阎罗殿现在还有谁,能护住你的崔绝?”   自从阴天子苏醒后,崔绝身边就没有多配备警卫,有天下第一强的阴天子在侧,没有谁能够伤到崔绝。   林幽篁见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优雅地看一眼腕表,笑道:“你们是不是一直在猜六极恶凰的行踪?不用猜了,如果今夜子时我没有从秦广殿出去,六极恶凰的凤火将焚遍阎罗殿。” 第33章   听到林幽篁的威胁, 秦广王下意识看向阴天子,他了解林幽篁,这个疯子颠三倒四, 却说到做到, 他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报复敌人。   阴天子阴沉地看着林幽篁:“阎罗殿还有守卫和法阵。”   “哈, 堂堂冥府帝王竟如此天真,”林幽篁嘲道, “六极恶凰已经和花欲燃合二为一,守卫?法阵?哪个能阻挡得住他的复仇之火?哦,你睡了七百年, 可能不知道你的判官做过什么事。”   “如果你指的是催化六极恶凰入魔之事, ”阴天子冷冷地说, “我很清楚。”   六极恶凰原本是妖界战神, 率军和冥府对峙数百年,最终杀伐过重,被魔气侵染, 堕落成魔。   因主将入魔,妖界军心大乱,被阴兵长驱碾压, 从此一蹶不振,再没有和冥界抗衡的实力。   “啊, 我差点忘了,”林幽篁道, “你已经看过我写的剧本了, 我应该在扉页加上一句——本故事纯属事实, 如有雷同, 全是崔绝造的孽。”   阴天子:“他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冥府。”   “六极恶凰该感谢他为冥府所做的牺牲吗?我想,今夜子时,你就可以知道,被崔绝设计用魔气侵染,六极恶凰会怎样回报他的大恩。”   “老五。”秦广王突然出声,“把他交给我,你去救判官,我保证他今天不可能走出秦广殿。”   林幽篁浑身一震,眨眼间已回复冷静,唇角重新勾上轻浮的笑容,拖长了尾音嬉笑:“真是无情啊,果然不爱我呢……”   阴天子沉默不语。   林幽篁笑着说:“你在猜我话中的虚实,还是在猜秦广王的可信度,别白费力气了,猜一猜被凤火焚烧时,崔绝会叫几声吧。”   黑色的火焰突然从地底喷出,翻滚着冲入锁链囚牢。   林幽篁猝不及防,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惨叫,整个人被黑焰团团笼罩,痛苦地挣扎起来。   “一声。”阴天子漠然道,“被那落迦火焚烧时,你只叫了一声。”   秦广王脸色变了,上前一步,涩声道:“老五,给他一个痛快。”   “哈哈哈哈!”林幽篁的狂笑声从黑焰中传来,“月照,你还说你不爱我。”   秦广王沉默,盯着黑焰之后扭曲的肢体影子,攥紧掌中的长剑。   阴天子阴森的目光在他们之间回转片刻,转过身去:“你自己动手。”说罢,抬腿往外走出。   “幽篁。”秦广王低低地唤了一声,在熊熊的火焰声中几乎微不可闻,他再没说话,闭上眼睛,提剑刺入火焰。   阴天子忽然觉得不对劲,脚步一顿,后面传来秦广王的声音:“老五,不对,是纸傀!”   他蓦地转身,看到秦广王的剑锋上沾着一片尚未完全烧尽的纸屑。   中计了。   崔绝算准他们的感情,以秦广王做饵,引林幽篁入阵,林幽篁将计就计,用纸傀替身前来,真身在哪里?   阴天子心下一沉,纵身跃上楼顶,往阎罗殿的方向急奔而去。   ……   夜深了,阎罗殿一隅的判官院中,星火如豆,崔绝在照常加班,批完案头的文件,他放下笔,捧起茶杯,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惬意地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一抹赤影从窗玻璃上闪过。   “你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瞎猜而已,有备无患嘛。”崔绝温和地打了声招呼,指向茶几上已经备好的茶具,“请自便吧。”   “免了。”窗户敞着,一个高大清瘦的男人坐在窗台上,随意舒展着长腿。   六极恶凰。   神志恢复之后,他已经不是越狱那天火烧鬼门关的疯狂模样,他相貌英俊,瘦骨嶙峋却目似朗星,俊眉高挑而修长,看上去冷厉中带着三分倨傲,举手投足尽显勋贵傲骨。   他冷眼看向室内:“我来送你上路。”   崔绝:“可是我还不想走。”   “哈哈。”六极恶凰大笑:“此时此刻,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自保的办法。”   崔绝慢声细语道:“林幽篁没提醒过你,见到我之后直接动手,不要说话?”   六极恶凰笑容一凝,警惕地扫向四周,猜测可能有的伏机:“你放毒……”   “广义地讲,算是吧,”崔绝欣然承认,看到他果然紧张起来,得逞地展颜一笑,“毕竟口舌之毒有甚于蛇者。”   六极恶凰意识到被他戏弄,脸色阴沉下来,嘲道:“你还是这样,逞一时口舌之快。”   “或许这一时口舌之快能救我的命。”   六极恶凰坐在窗台上的姿势慢慢改变,瘦削的肩颈紧绷起来,蓄势待发,时刻准备动手,他淡淡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崔绝想了想:“关于你的恩师……”   “一个愚蠢而弱小的护阵师,不配与我有关联。”六极恶凰打断他。   崔绝微笑:“咦,我说花重锦了吗?这么快对号入座,堂堂羽衣侯难道只有过这一位老师……”   声音戛然而止。   崔绝垂下眼眸,看着近在咫尺的锋刃。   六极恶凰手持魔枪,枪尖挑起他的下巴,冷冷地说:“我给你说话的机会,不是让你废话连篇,如果你没有诚意,我也会没有耐心。”   枪刃冰冷,散发着摄魂的魔气,崔绝被迫微微仰起头。   试探结果已经很明显——六极恶凰与花欲燃合二为一之后,并没有失去对花重锦的回忆,那么以花欲燃对恩师的依恋……   六极恶凰盯着他看了半晌,慢慢移走枪尖,但魔气所带来的强悍压迫力却从未减轻。   崔绝在魔压的震慑下脸色惨白,轻声说:“林幽篁向你允诺他会用蕴炁造化复原花重锦,对吗?”   “与你无关。”   “他不会兑现的。”   六极恶凰看向他:“说。”   崔绝笑了笑:“他从补魂司偷走的魂片有交还给你吗?想必没有,那是他控制你的把柄,不会让你拿走的。”   “我堂堂羽衣侯,岂会受这种要挟,可笑。”六极恶凰嘲了一声,“你们都高估花重锦在我心中的地位了。”   崔绝眼眸微转——看来自己猜对了,花欲燃作为一个副体已经消失,但却作为六极恶凰的一部分永远保留了下来。   从此,花重锦成为了他的软肋。   “蕴炁造化是活死灵的秘术,除了林幽篁,你暂时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复原花重锦,”崔绝细细地分析,“所以你不得不受他驱使,成为他的马前卒。”   六极恶凰:“不是马前卒,而是合作者。”   “在他的心中,你恐怕没有跟他平起平坐的资格,”崔绝笑笑,“虽然你曾经是妖界侯爷,但此时此刻,你是一个越狱的逃犯,而他,是活死灵的少主。活死灵善术而不善战,往往会躲在幕后,用术法和计策,驱使修为高深的武者,成为他们的刀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温和而自持,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居高临下,让人轻易就陷入他所描述的情境之中。   六极恶凰沉声道:“他没有本事驱使我。”   “那他为什么不把花重锦的魂片还给你呢?”崔绝道,“甚至,当初鬼门关一战,花重锦会自爆魂元,都是在他的操控之下。”   六极恶凰陡然一震:“你有什么证据?”   “不需要证据,你我当时都在现场,应该很清楚,他是否有自爆的必要。”   “我……”六极恶凰扶住额头,似乎回忆过往让他头痛欲裂,那个时候他被封住神志,满脑子只有昂扬的杀意,根本记不住具体情形。   崔绝:“或者换个角度思考,花重锦的自爆对谁最有利?”   作为花欲燃的那部分六极恶凰疯狂依恋花重锦,自然希望他能陪在身边,以崔绝为代表的冥府想知道真相,更是希望花重锦完好无损……   “林幽篁救你出狱,是想获得一把锋利的刀,刀片过于锋利,为免伤到自己,需要为刀片装上把柄,一个有自我意识的花重锦,显然没有一堆魂片,更能胜任把柄这个角色。”   六极恶凰沉默半晌,回过神来:“你不过是在花言巧语想离间我们。”   “离间?哈,”崔绝道,“你是战神,应该知道离间是指用计策破坏敌人的统一战线,而林幽篁和你根本就不在一条战线上,他的一切作为,都只是为了向秦广王求爱,等到他夙愿得偿,难道你要作为陪嫁,跟他去秦广殿吗?到时你恐怕就不是战神,而是爱神了。”   六极恶凰被激怒:“一派胡言!”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崔绝挑眉,“今夜阎罗殿放空,是杀我的绝佳时刻,他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前来诛杀我呢?杀我这么有趣的事情,他为什么不参与呢?”   六极恶凰握紧魔枪,暴走的魔气从枪身涌现。   崔绝坐在椅子中没动,狭小的办公室里突然刮起阵阵阴风,他仰脸看向踞峙在窗台上的男人,从容笑道:“你觉得,我在什么情况下,会让阎罗殿放空?”   阴风中有蠢蠢欲动的冥王威亚,六极恶凰缓缓扫过整间办公室,书架、酒柜、茶几、沙发、水池、顶灯……所有物件中都有寄存的冥王鬼炁,一砖一石的摆设,都隐藏着阵法。   “陷阱。”六极恶凰沉声说。   “不错,”崔绝道,“所以你知道林幽篁为什么不自己前来了吗?”   六极恶凰脸色极差,难以掩饰的怒火在双眸中翻滚:“他……”   “他把你卖了。”   “不可能!他救我出狱不可能就为了这样,他和我有着共同的目标,他也要覆灭整个冥府……”   “你是在劫海活狱太久把脑壳待坏了吗。”崔绝声音一变,刻薄地嘲道,“他的目标从来不是覆灭冥府。”   他从抽屉中拿出那叠文件,捏在手中晃了晃:“这是从活死灵方面得到的情报,有人将自己魂息混在待测样品中,与秦广王的魂息进行契合度匹配,你可以猜猜,这个人是谁。”   六极恶凰盯着那份文件,伸出手去。   “一个时刻想着和冥王婚配的人,你说他要覆灭冥府?”崔绝笑着,将文件递过去。   一道寒气射来,文件霎时被洞穿。   崔绝一翻身,滚到办公桌后,躲过随即而来的寒气。   林幽篁从暗夜走出,一扬手,狂风夹杂冰雪,袭向办公室中。   眼前忽然一片赤红,一道火墙在窗前竖起,挡住汹涌而来的暴风雪。   林幽篁冷声:“羽衣侯!”   “告诉我,他话中的真假。”六极恶凰淡淡地说。   林幽篁:“当然是一派胡言,他是为了离间我们,拖延时间,等阴天子前来救他。”   “离间是指用计策破坏敌人的统一战线,”六极恶凰道,“而你跟我,在一条战线上吗?”   林幽篁暴怒:“你质疑我?如果不在一条战线,我为什么要布一个二十几年的大局救你出狱?”   “那你如何解释这个?”崔绝扬了扬手里被摧毁到只剩纸屑的文件。   林幽篁阴沉地看向他。   崔绝站在六极恶凰的庇护之后,温文尔雅地问:“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一切事情,只要你能够解释这份文件,你既然要覆灭冥府,为何还要测试自己和秦广王的灵魂契合度?”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崔绝一笑:“感情的事,我确实管不着,”他看向六极恶凰,“羽衣侯,我想差不多该为你改名叫爱神了。”   林幽篁压住翻腾的怒火,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别白费力气挑拨了,我此刻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了一切。”   崔绝微微眯起眼睛。   “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很对,”林幽篁笑道,“杀你这么有趣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参与呢?”   崔绝脊背骤然僵硬。   林幽篁周身有暴走的冰雪飘飞起来,他带着一身风雪,危险地逼近过来:“你以为我会去秦广殿,所以将你的陛下安排了过去,可惜,你似乎算错感情的分量了呢。”   “那边是纸傀?”崔绝反应过来,苦笑一声,“哈,原来还是你更会算计感情。”   林幽篁:“过奖。”   崔绝:“那你为何不告诉六极恶凰,花重锦根本不可能再恢复了。”   林幽篁脚步一顿。   “说清楚。”六极恶凰坐在窗台上,抬起魔枪,挡住林幽篁的脚步。   林幽篁前路被阻,盯着散发出缕缕黑气的魔枪,面色不善。   “他不会跟你说清楚,”崔绝道,“他自始至终,根本没打算为你复原花重锦,因为同一个魂体,不可能运用两次蕴炁造化。”   十年前,花重锦献魂,林幽篁用蕴炁造化复原了他,十年后,花重锦自爆,破碎的魂片却没有获得第二次蕴炁造化的机会了。   六极恶凰一言未发,枪身上的魔魂却奔腾起来,那是魔枪吞噬的魂灵,永远受他魔气的驱使。   他提枪指向林幽篁,杀机尽显。   “哈哈,”林幽篁狞笑起来,“好你一个崔子珏,终是你棋高一着。”   崔绝:“过奖。”   “那你也算一算,”林幽篁抬起手,掌心风雪飞旋,化现成一柄雪亮的弯刀,他阴森森地一笑:“我现在出手,六极恶凰拦我的概率有多高,毕竟,花重锦的魂片还在我的手上。”   崔绝静静地站在办公室内,和林幽篁对视片刻,抬眼看向六极恶凰,即便离间了他们两人,六极恶凰与自己仍然是血海深仇,以林幽篁的巧舌,重新煽动起六极恶凰对自己的杀意,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   林幽篁真身在这里,秦广殿里的是纸傀,阴天子应该很快就能发现,从秦广殿赶回阎罗殿,需要多长时间?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林幽篁大笑起来:“等你的陛下来救你吗?哈哈,不妨看看,是你的陛下动作快,还是我的刀快。”   说罢,他身形一动,挥刀斩来。   “我有办法复原花重锦。”崔绝突然提高声音。   魔枪骤然出动,枪尖阻挡刀势,林幽篁怒道:“他骗你的,魂片中能量已经耗尽,谁都不可能复原!”   “哈。”崔绝笑了一声。   强悍的魔压在整个判官院爆开,六极恶凰杀意昂扬,枪上燃烧起烈烈的凤火。   林幽篁心下一沉,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说出真相,已经彻底激怒了六极恶凰。   活死灵善术不善战,更何况对方是以武力著称的战神,林幽篁几十回合便落入下风。   崔绝冷眼看着他们二虎相争,捏着手机飞快地调兵遣将。   一道雪风射来,崔绝狼狈地一躲,手机脱手飞出。   林幽篁气急败坏,拼着被六极恶凰一枪穿透肩膀,也要先杀崔绝。   崔绝:“你疯了,我跟你有这么大仇吗?”   “杀了你,冥府必将内乱。”林幽篁跃入室内,一刀斩向崔绝脖颈。   刀光如雪。   一声震耳的撞击声。   林幽篁脸色霎时变了:“你……”   剑身澄明,犹如水下薄冰,三尺寒锋清澈透底,内中却有傲骨铮铮。   狭小的室内,崔绝长身玉立,手持长剑挡住刀锋,勾起唇角笑了笑,悠然道:“是谁告诉你,我不会武功?”   作者有话说:   兵器谱——   白无常:招魂幡   黑无常:勾魂索   阴天子:割昏晓剑、辟阴阳刀、阴天子印   崔绝:嘴炮 第34章   一击一挡之间, 澎湃的鬼炁沿着刀锋源源不断地传来,如同浩瀚潮水,连绵不绝。   林幽篁感受这股强悍的力量, 脑中一瞬间转过无数个猜测:“你会武功……不对, 当日在鬼门关, 你用完九生眼就晕厥,你不可能……”   崔绝嫣然一笑。   刹那间, 一股肝胆俱寒的恐惧从心底腾起,林幽篁惊愕出声:“做戏,你知道我在附近, 从那个时候你就在做戏!”   判官不会武功。   他病骨支离, 羸弱的魂体无法承载修为。——这是人尽皆知的传闻。   可这样的传闻是怎样散播出来的, 谁跟判官正面对抗过, 谁能证明他会武功、或是不会武功?   只有他自己。   “你一直在隐藏实力,”林幽篁咬牙道,“不对, 这不可能,你炁海破碎,无法修复, 根本不能修炼,现在这样才是做戏!”   他盯着崔绝眉眼弯弯的笑颜, 握刀的手却没有丝毫退却,反而鬼炁灌注, 来自极北寒境的苦寒气息在周围散开, 刀锋上渐渐布满霜花。   “在猜测我的虚实?”崔绝从容笑道, “你可以猜我只是虚张声势, 还可以猜我借用了冥王鬼炁, 当然也可以猜……这才是真正的我,支出所有人、放空阎罗殿,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刻——”   他身体前倾,几乎贴着锋利的刀剑,靠近林幽篁的耳边,含笑低语:“——杀你。”   林幽篁蓦地一惊,仓促抽刀,挡住眼前骤然爆开的夺目剑影。   眨眼间,两人已对了数十招。   林幽篁一颗心沉到最底——刀光剑影之间,崔绝的实力已经毋庸置疑,这个病名远扬的判官根本不是传闻中那般孱弱。   他剑势浩荡如潮,将整个阎罗殿的森然鬼炁全部纳为己用,剑招强悍而精妙,剑气中除了一丝阴寒之外,竟然满是浩然舒朗,一剑光寒,仙风道骨。   室内狭小逼仄,此时此刻,盛满剑光,林幽篁连退数步,纵身跃出窗外,滚落在阴暗的院子中,身影却突然滞住。   他慢慢低头,看到枪头从自己腹部穿出,散发着黑色的魔气。   “六极恶凰,你……”   “交出花重锦的魂片。”六极恶凰冷声说。   林幽篁痛得脸颊抽了抽,咧开嘴狞笑:“如果……我说不呢?”   六极恶凰:“我会让你烟消云散。”   “可是杀了我,你将永远得不到花重锦的魂片。”林幽篁哑声说,“你应该杀的是崔绝,当年是他逼你入魔,现在他又在骗你。”   崔绝持剑跃上窗台,远远看着他们,提高声音道:“斩邪司刚刚传来消息,已经找到藏魂片的地方。”   林幽篁暴怒:“崔绝!!!”   话音未落,六极恶凰骤然爆发出恐怖的魔压,一枪将林幽篁挑至空中,悍然刺去。   刹那间,暴走的魔气充斥整个院落。   漫天都是细碎的纸屑。   “纸傀?怎么会!”崔绝露出错愕的神色,转眼间反应过来,忍不住大笑出来:“哈哈……感情……哈哈……还是我赢了……还是我更会算计感情……”   六极恶凰击杀林幽篁,枪头一转,刺向崔绝:“轮到你了。”   “放肆!”空中响起一声怒喝。   磅礴的死气化作一只大手,裹挟雷霆之怒,击向六极恶凰。   阴天子从天而降。   崔绝紧绷的身体猛地松懈下来,掌中的长剑坠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阴天子一掌击飞六极恶凰,回头奔到崔绝身边,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只手按在背心,缓缓输入精纯的鬼炁,皱眉问:“怎么样?”   “我没事。”崔绝抿唇轻笑,余光瞥到化出妖形的六极恶凰,连忙道:“快,不能让他跑了!”   “嗯。”阴天子点头,捏着他纤细的手腕把了会儿脉,确定完全无恙之后,才抱起他放在桌子上,转身追了上去。   ……   秦广殿   锁链法阵已经撤去,那落迦火也熄灭,空荡荡的大殿中寂静无声,秦广王拄着剑,强撑起伤体站在殿中,死死盯着地上一小撮纸屑灰烬。   大殿里没有风,纸灰却在微微抖动。   不知过了多久,秦广王木然张口,淡淡道:“别装了。”   纸灰抖了抖,一声嘶哑的低笑传来:“哎呀,被发现了……哎!你干什么?”   秦广王提起剑,狠狠刺过去。   纸灰骤然好像被风扬起,在空中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苦笑道:“月照,别打,我好疼啊,那落迦火太厉害了……”   秦广王没再追击,顿了半刻,低声问:“为什么不用纸傀替身?”   “明知故问。”林幽篁笑了一声。   秦广王:“为什么?”   影子没有维持多久,顷刻间又变回纸灰,飘飘忽忽地落在地上,低笑声从里面传来:“我说过,来见你,我不会用纸傀。”   秦广王看一眼被烧得残破不堪的纸灰,很快又移开视线,漠然看着虚空:“你应该用纸傀的,那样还可以有一线生机。”   “这样不也抗下来了嘛。”林幽篁嬉笑一声,突然声音止住,再出声时带着一分不敢相信:“你要把这样的我交给崔绝?”   “嗯。”   “月照!”   秦广王扯了扯唇角,试图勾出一个笑容,却让神情显得更加空洞了,他疲惫地说:“别装了,你知道我会这么做。”   “哈哈,你还真是坦诚啊,”纸灰郁闷地蹦了一下,“说不爱,就不爱,说无情,就无情,那你爱谁,你告诉我,你爱谁嘛。”   秦广王:“我是冥王,我爱冥界的子民。”   “我不是冥界的子民吗?”   秦广王顿住,过了一会儿,轻声道:“你是活死灵。”   “活死灵是冥王命定的配偶。”   “也是宿命的敌人。”   “所以你杀了点愁和倚楼?”   “我已经说过无数次,虽然你不信,”秦广王平静地说,“两位公主是暴病身亡。”   林幽篁咬牙切齿:“我是真的恨你们冥府啊……”   大殿再次归于寂静,夜渐渐过去,窗外的天色翻出白光,从细密的窗棂映照进来,在墙上落下一道道白痕。   过了不知道多久,纸灰又动了一下,林幽篁这次终于没再发出诡异的笑声,他声音喑哑地问:“你还记得我们初遇时的情形吗?”   秦广王死寂的眼眸动了动。   林幽篁:“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妖界的月亮那么圆,那么好看。”   “我也第一次知道。”秦广王笑了一下,却没有说完——原来明月下的竹林,是那样幽净闲远、静穆皎然……   如果时间停留在初遇那一刻就好了。   我不是冥王,你不是活死灵少主,我们的爱情不关彼此的身份,相爱的只是彼此眼前的这个人。   林幽篁轻声问:“你更喜欢点愁还是倚楼?她们给你取了什么名字?比月照更好听吗?”   秦广王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出声:“你是不是很疼?”   “废话,那落迦火是吃素的嘛,”林幽篁低骂了一句,转而又笑了,“阴天子是不是嫉妒我们,我们能在一起,他却吃不到崔绝。”   “不要胡言乱语。”   “我有一个帮助他们的办法。”   秦广王疑惑地看过去,就见纸灰里几片尚未完全烧尽的小纸屑突然跳了一下,发出生气的叫声:“你有没有心啊,我跟你说这么多话,你不肯看我一眼,一说帮助他们,你就看过来了,你果然无情!”   秦广王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他的疯话,淡淡地问:“什么办法?”   “哼。”   “或许你想被崔绝刑讯时再说。”   “你!”林幽篁气急,怪里怪气地冷哼一声,说道,“你知道活死灵为什么能够转化浊炁吗?”   秦广王:“炁命轮。”   “不错,魂体的修炼都是以魂元为根基,将鬼炁汇集到炁海,以此来积蓄力量,但活死灵是特例,我族的功法是在体内另外形成一套系统,导入力量,运转自如,就是炁命轮,”林幽篁说,“炁命轮以浊炁为驱动力,所以和冥王双修,对彼此都是精进。”   秦广王:“崔绝无法修炼出炁命轮,种族不同,这根本做不到。”   林幽篁:“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魔吞之法?”   “魔物靠吞噬低级魔物来增加修为的方法……”秦广王说着,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崔绝如果是魔物,就可以吞噬活死灵来获得炁命轮?”   林幽篁赞道:“不愧是我的月照,聪明。”   “不对,他不可能是魔物,老五也不可能允许他入魔。”   林幽篁悠然地笑了笑:“难道你还没有看出,你们那个阴天子根本是被崔绝玩得团团转?他阻止不了崔绝的。再说,这事儿是为了谁啊,崔绝有了炁命轮,他就可以爽翻天……咳咳,我是说……那个,他们两个的梦境,都十分限制级呀。”   “还是不对,崔绝一旦入魔,他就不可能再做判官,更不可能做冥后,没有人会允许一个魔物待在阴天子枕侧。”   “恐怕这就是他还没开始动手的原因——他没找到能稳定入魔再逆转的办法。”   稳定入魔,再逆转,吞噬活死灵,获得炁命轮……光想想,秦广王就惊得脊背冰凉。   他思索片刻,摇头:“你这是毫无依据的猜测。”   “你知道六极恶凰是怎么入魔的吗?”林幽篁道,“是崔绝将魔气灌入他的体内,逼他成为了魔物,你信不信,那一次就是试验。”   秦广王知道那一场冥界和妖界之间数百年的战争,纠正道:“他是为了快速结束战争,减少冥界的伤亡。”   “哈,你不了解他。”   “你了解他?”秦广王突然抬起眼皮。   地上的纸灰一动不动了。   秦广王无力地笑了一声:“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我不知道你怎么能一边说爱我一边伤害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深恨冥府,如果是为了两位公主,那你大可直接向我复仇,而不是疯狂地报复冥府……”   “你以为我不想?”林幽篁暴戾地打断他。   秦广王:“如果你能杀死我……”   “如果我能杀死你,你早已经死一万次了。”林幽篁恶狠狠地说,“我恨冥府,是因为冥府对活死灵的欺压太甚,我们活死灵的儿女,你们想娶就娶,想杀就杀,姐姐死了,妹妹还要填房。”   秦广王脸色难看,微微皱了皱眉,沉声道:“双方的婚姻,总体来说还是活死灵获益更多,也更积极。”   “因为灵王那群蠢货只知道卖女求荣!”林幽篁冷笑一声,“嫁一个女儿,可以换几百年的贸易往来,维持他们奢华颓靡的生活,可谁问过当事人的想法?”   “你是少主,等你继位后,可以试着改变……”   “到时你能把我的姐姐还给我吗?”   秦广王沉默。   “算了,已经吵过无数次了。”林幽篁叹一声气,“我当然也恨你,我恨你……那年月下竹林,你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为什么让我爱上你,又让我知道你就是秦广王?”   ……   判官院被打斗彻底摧毁,财务处经过再三计算,小心翼翼地提交了一个勉强可以接受的预算金额。   崔绝依然为此低气压了一整天。   因此看着被提交过来的林幽篁残魂,脸色算不上太好,淡淡地说:“销毁吧。”   “嗯。”阴天子点头。   秦广王没说话。   正在为崔绝整理文件的牛头公看了两位冥王一眼,出声:“是否要再考虑一下?”   崔绝对牛头公一向敬重,闻言好声好气地问:“为什么?”   “他毕竟是活死灵少主,在冥府魂飞魄散,恐怕会引发外交纠纷。”   “哈,”崔绝笑了一声,拎起装着残魂的玻璃瓶晃了晃,“谁说他是活死灵少主?据我所知,灵王无子,逆魂主身边倒是有个少年,但并不叫林幽篁。再说,就算他在冥府魂飞魄散,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是因为内讧而死在了六极恶凰的手下,六极恶凰已经被关回劫海活狱,这个案子结了。”   “妙呀!”玻璃瓶里传来林幽篁的笑声,“不愧是崔子珏,这一手玩儿得漂亮,如果不是被关在这个小瓶子里,我真想亲你一口呢。”   阴天子脸色沉了下来,重重道:“销毁!”   牛头公点头:“是。”   崔绝抿唇一笑,心头的阴霾一扫而清,叮嘱:“让斩邪司把这个消息传到活死灵那边。”   “什么意思?”一直没有出声的秦广王抬起头。   “噫~~”崔绝笑眯眯道,“殿下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难道冥府这段时间蒙受的损失,不需要有人来赔偿吗?” 第35章   销毁林幽篁残魂的消息传到极北寒境, 很快,活死灵那边就派来了特使,双方坐上谈判桌。   崔绝狮子大开口, 提出①赔偿冥府经济损失共359.274亿, ②撤离罗酆山北麓的异魂大军, ③开放违缘、兴渠、萍沙三处通商口岸,④增加极北寒境的木材、皮毛、金属矿石的产量……   洋洋洒洒列了三千多条, 别说活死灵,冥府自己这边的负责人看到清单都差点吐血,这是恨不得用一个林幽篁把整个活死灵都吞了的胃口。   双方拉锯十几天, 最终敲定赔偿金额, 负责人在签字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心道判官这辈子千万不要出冥府, 出门可能就被活死灵杀手干掉了。   崔绝将谈判结果告知林幽篁,这位特别值钱的活死灵少主只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有发表看法。   “明天早上六点, 贵方的修罗将军会来迎接你回极北寒境,”崔绝道,“你做好准备。”   林幽篁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问:“月照什么时候来看我?”   崔绝:“月照是谁?”   “别这样,”林幽篁挑起眼皮瞥他, 笑嘻嘻道,“我会觉得你嫉妒我们感情好。”   崔绝失笑, 没想到世间还有人敢跟自己比感情, 更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是林幽篁。   真可谓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林幽篁往后仰了仰, 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中, 手脚上的锁链发出一连串杂乱的声响, 哼道:“不让月照来看我,小心我告你们虐囚。”   “秦广王殿下公务繁忙。”   “借口。”   “是啊,”崔绝淡定点头,“所以何必自取其辱呢。”   “你!”林幽篁用力攥了下拳头,短暂地暴怒之后,缓缓松开手,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输给你了……各种意义上。”   崔绝站在囚牢外,隔着重重叠叠的符咒和法阵,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笑:“合作怎么样?”   林幽篁明白他笑容里的意思,懒洋洋地说:“跟你合作,我怕被吞到渣都不剩。”   “我是有诚意的,请相信我,毕竟我要考虑陛下和秦广王的感情,可以向你保证,即使牺牲,也让你牺牲得很明白。”   “我去你妈的!”   “欸,”崔绝笑道,“有辱斯文。”   他没有费唇舌说服,因为他确定林幽篁会同意,那一场大战双方都暴露了点东西,但显然林幽篁输得更惨——他被自己逼出了底线。   “等我成为灵王,”林幽篁淡淡地说,“我会废除这个持续了几千年的联姻制度,冥府和活死灵,应该有更好的合作方式。”   崔绝满意点头:“那就预祝少主顺利登基了。”   “别高兴太早,”林幽篁瞥他一眼,阴阳怪气地嬉笑,“说不定我的合作方式是换个人联姻呢,比如判官。”   崔绝慢声细气:“彼时整个极北寒境想必都已经纳入我主君的版图,地位不对等的双方不叫联姻,叫赐婚,而我的主君又有什么理由将灵王赐给我呢?”   “操!”林幽篁发现自己就不该挑衅他,此人智武双全,完全立于不败之地,说道智武……   他眼眸沉了沉:“你真的有武功?”   崔绝:“你猜。”   被囚禁这段时间,林幽篁无数次复盘,算计当时该如何做,才能够顺利杀除崔绝。   所有复盘都在一个关键点前崩塌——崔绝的武功。   依照他的情报,崔绝是没有修为的,否则阴天子不会那样小心翼翼,跟捧着个水晶玻璃人儿一般,除非……   林幽篁皱眉:“你连阴天子都隐瞒。”   “不要拿你的经验生搬硬套到别人的身上,”崔绝好脾气地表示,“我家主君神功盖世,对我又体贴入微,我有多大概率能瞒得住他?”   所以阴天子是脑子里进了多少水,对一朵食人花百般呵护?   林幽篁觉得自己真是各方面都输了。   如果阴天子脑子没进水,如果崔绝真的没有修为,那当时那股源源不绝的力量……   隔着牢笼,林幽篁和崔绝对视,看着他笑意盎然的眉眼,那一夜的战况在脑海中不住回闪。   ——进入判官院的自己,踞峙在窗台上的六极恶凰,坐在办公室内的崔绝,自己发怒,杀入室内,两人缠斗,后来自己跃出窗外,被六极恶凰偷袭……   林幽篁猛地反应过来:“办公室!你从头到尾都没离开办公室!办公室里有阵法,可以纳环境中的力量给你使用!”   “哈。”崔绝笑起来。   “哈哈。”林幽篁大笑,输得心服口服。   临走的时候,崔绝脚步顿了顿,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要求,诧异地回过头去:“明天就要走了,你不要求秦广王来看望你?”   林幽篁拖着手脚上缀满符咒的锁链,换了个姿势窝在囚室中,抬起眼皮:“我要求,他就会来吗?”   崔绝:“至少有机会。”   “你刚才说了他公务繁忙。”   “那是借口。”   “对啊,”林幽篁闭上眼睛,哼道,“所以我何必自取其辱呢?”   崔绝笑了笑,往外走去,快要走出囚室的时候,背后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帮我再问他一次吧。”   “问什么?”   “到底……爱不爱我。”   走出囚室,崔绝看向倚在门外的男人,用眼神示意,冥王五感敏锐,即便离这么远,他也能听到里面的对话。   秦广王没有回答,苦笑了一下,抬腿离开。   “我艹你大爷你给我进来!”林幽篁崩溃的骂声从囚室中传来,“你他妈就在门外我知道!你给我滚进来!滚进来啊!月照!月照!!!”   人的悲惨是比较出来的,相比较活死灵的大出血,崔绝觉得自己只是办公室被毁了个一塌糊涂,好像也算不上太悲惨了。   修复工期需要三个月,所以崔绝搬去了阴天子办公室。   阴天子觉得毁得好。   “判官你的……”牛头公拿着一叠文件踏入办公室,脚步陡然刹住。   他临场应变能力显然不如白无常,一进门看到坐在沙发上看文件的判官,和躺在判官膝上玩手机的阴天子,整只牛都石化了。   崔绝一派自然,笑盈盈地看向他:“什么事?”   “……”牛头公忘记自己的目的了。   阴天子抬起头:“嗯?”   牛头公直直地看着他们半晌,憋出一句:“应该关门。”   崔绝+阴天子:“???”   “殿里单身鬼多,影响不好。”牛头公说完,见那两人还是两脸懵圈,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不成体统!”   崔绝+阴天子:“……”   “让让,这么大块头堵在门口干什么呢?”后面一个泼辣的女声嚷嚷起来。   牛头公让开路,马面娘娘风风火火地进门:“判官,你那个……妈耶!我是不是打扰到什么了?”   阴天子阴沉着脸坐起来,想把这群员工都开了,冷声:“有事说事。”   “哦哦,”马面娘娘道,“天工司那边把判官的新义躯做好了,请判官验收一下,是送来办公室呢,还是送……你们卧室?”   崔绝原本的卧室是在判官院里辟出来的一个小房间,跟办公室一起被打毁了,这段时间借住在阴天子寝殿的暖阁里。   一群鬼差扛着崔绝的躯体往阴天子寝殿送,怎么想怎么怪怪的。   崔绝道:“送这里吧。”   天工司的鬼差将义躯送来办公室,这具义躯眉眼弯弯、含情带笑,无论眉梢的浓淡还是唇角的弧度都和真人毫无差异,崔绝感觉简直像在照镜子一般。   马面娘娘的手指按在义躯领口,脸色有些怪异:“那个,要不要,清一下场?”   崔绝不解地看着她:“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清……”   话未说完,马面娘娘手指一动,义躯身上的衬衫随之滑落。   刹那间,黑色的死气席卷整个房间,众人尚未看清什么,就被骤然爆发的死气冲出了门外。   外面的鬼差们停下动作,惊愕地看着这群齐刷刷飞出来的同事。   “你这个蠢……”牛头公爬起来,鼻子里不住地往外喷气,“蠢……”   “蠢娘们。”马面娘娘帮他补全,从地上捡起一只高跟鞋套回去,觉得十分冤枉,嘟囔,“判官自己说不用清场的。”   办公室内   阴天子面色铁青:“你上一次验收义躯……”   “几百年前事情,谁记得?”崔绝蔫蔫地说,他是真没想到这一茬,单身太久,根本意识不到身体隐私。   阴天子:“啰嗦。”   “……”   叛逆期的脾气真很差啊。   崔绝捏了捏义躯身上,人匠对躯体的把控到了精妙绝伦的地步,每一根骨骼、每一块肌肉,都与真人无异,让他有种分外稀奇的感觉。   他检查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其实没什么好回避的,天工司的人匠在制作时不知都看过……”   “如果你想让我屠灭整个天工司就继续说。”阴天子阴沉沉地打断他。   崔绝忍不住抿唇轻笑,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嘀咕:“还挺封建。”   过了很长时间,马面娘娘在外面敲了敲门,小心翼翼地问:“二位,验收完成了吗?”   “可以了,”崔绝已经将义躯的衣服穿了回去,扬声:“进来吧。”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马面娘娘积极吸取教训,并不肯相信他,而是问:“陛下?”   阴天子:“嗯。”   众人这才进来,天工司的鬼差拿着图纸,问是否还需要进一步修整,崔绝是觉得没什么问题,他去阳间公干的机会很少,偶尔去一次也只是和其他几界的大佬谈判,又不打又不跳,对义躯的要求不高。   阴天子却不满意:“身材比例不对,重做。”   鬼差一惊:“啊?”   阴天子:“脂肪含量跟判官本人不一致,腰臀肌肉比例失调,判官驾驭这具义躯需要耗费更多精力……”   鬼差低头查看了一下图纸上的数据,迷惑道:“可这是判官自己的要求——适当调整脂肪含量,提高手感和柔韧性,更适合性生活……”   崔绝:“咳咳咳!”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半晌,阴天子沉声:“重做。”   “都已经做出来了。”崔绝想起做一具义躯需要花费的金额就隐隐肉痛,要不是上一具实在年久失修,他根本不会花这个冤枉钱。   阴天子放软声音:“你会不舒服。”   “没关系的,并没有多耗多少精力,我一介书生,又不打打杀杀,再说,有陛下在身边,难道我还会累到?”   这话陛下很喜欢,但陛下并不上当,哼了一声,固执道:“重做。”   崔绝无奈,叹一声气:“好吧。”   众人离开办公室,牛头公粗中有细,帮他们把房门关上了。   阴天子低头看着崔绝,感觉心中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又全都消失,化作一句干巴巴的:“抱歉。”   崔绝:“?”   “你总是无私付出……”   “哈,”崔绝笑了一声,“哪有,路是自己选的,我们认识这么久,难道还不了解我?”   阴天子抬手,指腹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就因为了解,所以心疼,他低声笑了笑:“等新义躯做好,给自己放个假,如何?”   崔绝想了想:“入秋了,听说妖界涿光之山有好风光。”   阴天子:“听你的。”   为防止崔绝又自作主张瞎改造,新义躯是阴天子亲自盯着做的,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反复推敲,保证万无一失。   成品出来后,崔绝试用了一会儿,问各位人匠:“怎么样?”   “太棒了!冥府男神!完美无缺!!!”众人一起发出了赞美。   崔绝:“???”   验收没有问题,崔绝签字通过。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这种被大领导盯着工作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出发去妖界那天,冥府几位高层领导都来送行,白无常姗姗来迟,一抹银白色车影从远处飚来,到跟前一脚刹车,跑车差点直接飞进阎罗殿。   阴天子不高兴:“你干什么去了?”   “没干啥,嘿嘿。”白无常眼神躲闪,从车上拎了一袋橘子给崔绝。   崔绝盯着那袋橘子,和颜悦色地笑了一声:“去看东方有雪。”   白无常:“哎!”   正在帮他们搬行李的黑无常转过头来。   崔绝:“刑狱司的判决出来了,当年篡改记录、隐瞒花欲燃入魔的事,入别愚痴狱,还有鬼门提督。”   黑无常皱了皱眉,到底没忍住,冷笑:“又有胆子见面了?”   “怎么说话呢!”白无常没好气地横他一眼,横完了自己也觉得这事儿有点尴尬,弱气地嘟囔:“到底算是同事一场,我去告诫他要好好改造,争取重新做鬼,没别的意思。”   牛头公从远处招手:“都处理好了,准备上车吧!”   “快走吧快走吧。”白无常立刻跳起来,推着崔绝往前走,郁闷地掐他肩膀:“就你嘴会说话,不能帮着保密吗???”   崔绝:“嘶……疼!”   白无常:“嚷嚷什么我又没用力……”   话没说完,被阴天子拎着后颈扔到了一边,刚要说话,一抬头,看到黑无常面无表情地从旁边路过,缩了缩脑袋,老老实实地撸起袖子搬行李去了。 第36章   涿光之山位于妖界内陆, 没有渡船可达,往常鬼差勾魂都是走陆路,翻过蒿里山, 穿过鬼儿峪, 才能进入鬼门关。   鬼儿峪山路崎岖、易守难攻, 历来是伏击的好地方。   这数百年来,冥府和妖界关系恶劣, 为防止有心人做文章,阴天子和崔绝没有走冥路,而是借道人界, 先渡过业海, 在白邺市住了一夜, 才变装避过众人耳目, 伪装成普通商人,从白邺机场飞到了妖界。   涿光之山是秋季旅游胜地,从机场一出来, 广场上挤满了旅游团,各家导游挥舞着彩旗大声嚷嚷。   崔绝抬手搭在眉间,眯着眼睛努力望向人群:“牛头公说安排好地陪来接, 人呢?”   阴天子一手推着四个箱子,一手揽着崔绝肩膀, 防止他被人群撞到,叮嘱:“不用急, 小心脚下。”   “早知道应该采用马面娘娘的方案, 多带几个人一起, 人多好干活, ”崔绝说着伸手过去, “我提一个吧。”   “不用。”阴天子挡开他,“你顾好自己。”说话间,他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扫过几个方向。   崔绝被他揽在怀里,跌跌撞撞地走着,小声问:“怎么了?”   “宵小之辈不自量力。”阴天子淡淡道,“没事,别怕。”   妖界治安不好,车站渡口这种人流量大的地方,随时都有被扒的可能。崔绝心知他们衣着光鲜,可能已经成为扒手的目标了,抿唇低笑:“陛下威风凛凛,谁这么不长眼,敢偷我们的东西?”   话音未落,阴天子手臂突然一动,抓住一只正伸进崔绝口袋的手。   崔绝:“!!!”   “哈。”阴天子笑了起来。   小贼:“???”   两人是私下里来旅游的,不想惹事,阴天子只是将那小贼的手腕捏断,就扔出人群,继续揽着崔绝往外走去。   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只见一大群尚未化形完全的小妖怪举着手牌鲜花,在疯狂地舞动尖叫。   崔绝好奇:“他们在说什么?”   阴天子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眉宇间笼上困惑的迷雾:“他们说……啊啊啊啊啊啊……”   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走出来,打了个响指,尖叫声一下子停了,两秒钟后,更高的吼声爆发出来:“欢庆阎总和崔秘书结婚一千周年!!!”   “!!!”崔绝倒吸一口冷气。   阴天子雷霆震怒:“这谁搞的?”   少年走过来,优雅一鞠躬:“二位,久等了,在下鬼差编号123456,担任本次涿光之城地陪导游,称呼我童雀即可。”   崔绝一把拦住暴走的阴天子,对少年点头致意,问道:“童雀你好,你的直属领导是谁?”   “呃……”少年面露难色。   崔绝温和地表示:“不用紧张,我只是想知道哪位大人这么有才华,给他升职加薪。”   “我们白骨笑掌司叮嘱过绝对不能把他供出来。”少年如是道。   “很好,果然是他。”崔绝挑了挑眉,露出一脸和善的微笑,“我真应该好好感谢他。”   ……   阎罗殿中   “阿嚏!”白无常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嘀咕,“谁想我呢。”   黑无常刚锻炼完,制服上衣搭在肩膀上,袒露着汗涔涔的肌肉,路过办公室,正好听到他的话,停下脚步,站在门外,瞥着他冷笑:“可能是东方有雪吧。”   白无常被噎得嗓子眼难受,横他一眼:“有你什么事儿啊……”目光扫过他的肌肉,登时一凝,飞快地移开视线,拍着桌子怒道,“你裸奔?”   “与你何干?”   白无常指向墙上:“《阎罗殿员工行为规范》第三章 第一条,着装务必正规、整洁、完好、协调……去抄一百遍!”   黑无常被他气笑了,拿下衬衫披上,慢慢系着扣子:“你跟判官没学到一点好。”   “我的好多着呢,你不知道而已。”白无常忍不住又看一眼,只见衬衫被汗水浸湿,变得半透明,紧贴在肌肉上,更加触目惊心了。   黑无常:“?”   “抄一千遍!一万遍!!!”   ……   妖界   童雀给负责尖叫的小妖怪们付完款,大家麻利地打包好横幅手牌等道具,眨眼间就退得干干净净,连朵鲜花都没留下。   “瞧瞧,多么高效率,专业的。”童雀接过阴天子手里的行李箱,笑道,“二位这次来度蜜月,有什么计划吗?”   阴天子:“不是度蜜月。”   “也对,都一千年了,应该叫……金婚?不对。钻石婚?也不对。或者可以叫……古董婚?”   阴天子阴沉着脸,怒气值肉眼可见地在积蓄。   崔绝笑着解释:“什么婚都不是,根本没有结婚呢。”   童雀是无常司鬼差中常驻妖界的,对总部了解不多,听到崔绝的话,脑中立即浮现出一场后宫大戏,连连点头:“哦哦哦,我懂我懂,判官大人辛苦了。”   崔绝:“……”   你懂个球。   “废话少说,”阴天子道,“在外面注意称呼。”   进入涿光之山的不是阴天子和判官,而是普通商人阎罗,和他的秘书崔玉。   “涿光城是旅游城市,民风比妖界其他地方自由开放,不用结婚证也可以开房,”童雀将二人送到酒店,热情地介绍道,“我们入住的是九星级界际大酒店,什么服务都有……哎哎我不是说那方面啊,说的是正规服务。其实本来想安排到千红一窟妖界分店的,毕竟是我们冥界的企业,但白掌司说那边服务太露骨了,一般人把持不住,欸,我们掌司是真的正直……”   崔绝揉了揉太阳穴,想把这厮跟白无常关到一个房间里,看谁先烦死谁。   “你可以回去了。”阴天子冷声说。   “好的好的。”童雀点头,临走之前还想帮忙整理行礼,被阴天子拎着后颈提去了门外。   房门关上,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外面传来:“我明早来接你们去吃早饭呀,我知道一家的螺蛳粉特别好吃!!!”   “……辛苦你了。”崔绝扬声回答,小声嘀咕:“无常司是不是风水不好,回去找地藏王菩萨来念念经?”   阴天子:“好主意。”   白无常风流博爱,绯闻对象能从罗酆山排到幽冥湖,对此,地藏王菩萨曾为他算命,批语是“命犯烂桃花,守心禁欲一甲子”,闹得白无常看见和尚就上火。   崔绝打开行李箱,把两人的衣服挂进衣帽间,回头,看到阴天子坐在沙发里,眼神温柔地看着自己,不由得笑起来:“看我做什么?”   阴天子:“地藏王菩萨为你算过吗?”   “算过。”   阴天子顿了顿,才问:“结果呢?”   “罗盘炸了。”   “?”   “哈哈,”崔绝笑道,“我的命格不掌握在诸佛手里。”   阴天子明白他的意思,也笑了起来:“不错,你的命格只能由你自己掌控。”   崔绝摇头。   “嗯?”阴天子疑惑,“我说的不对?”   崔绝倚在衣帽间的走廊边,笑着看他,半晌,才慢悠悠地说:“能掌控我的,不是天道,不是诸佛,而是……哈。”   他笑了一声,没有说完。   阴天子已经起身走到他的身边。   崔绝仰头,光线被阴天子挡住,他只能看见一片阴影,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后背抵在墙上,没有退路了。   阴天子的手附在他的脸边,慢慢抚摸着他的头发,衣帽间光线昏黄,将他灰白的短发染成柔和的暗金色,眼镜链微微晃动,闪烁着金星。   时间好像完全静止,又好像刹那间已飞逝很多年,崔绝感觉耳边都能听到岁月呼啸而过的声音。   过了不知道多久,阴天子低哑地唤了一声:“子珏。”   “嗯,”崔绝应声,“我在。”   “子珏。”   “我一直在。”   “子珏。”   崔绝抬起双手,环在阴天子的脖颈上,轻声道:“我会永远都在。”   “嗯。”阴天子含笑,低头,郑重而又轻柔地吻了一下他的眼镜链。   两人晚上睡在不同房间,崔绝裹在被子里,半睡半醒地看着窗外,这是酒店顶层,能俯瞰大半个涿光城。   子夜,城池万籁无声,灯光熄灭,月光却更加皎洁,巨大的月轮悬在夜空下,清辉越过玻璃,洋洋洒洒地铺满了窗台。   他想起林幽篁对秦广王的称呼,“月照”,突然觉得赢了林幽篁的成就感没有以前那么大了。   因为那个疯子,输得实在太惨了。   第二天,童雀来得不算早,因为怕打扰到早上某项运动,故意晚来了一会儿,还谨慎地先趴在门外听了听,没声响,可能还没起,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敲门。   万一帝妃正在甜蜜温存,自己在外面敲门,那不是很像蹲墙角的太监?   “进来。”阴天子不悦的声音响起。   “!!!”   怎么一大早就心情不好?难道真被自己打扰了?   童雀心情忐忑地进门了。   崔绝正对着电脑处理冥府传过来的文件,开门的是阴天子,童雀看一眼二位的穿着,觉得不像被打扰到,有点太衣冠楚楚了。   “那个……给二位主子请安。”童雀讪笑着打招呼,“让杂家……不是,让我,先带二位去吃个早饭?”   “好啊。”崔绝关上电脑,仰脸看向阴天子,笑盈盈道,“妖界美食多,我们可以从早吃到晚。”   阴天子看着他的笑靥,跟着笑起来:“嗯,都听你的。”   这是童雀第二次面圣,短短几分钟,他就感受到了帝王的喜怒无常,和对判官的敬重。   一瞬间,脑中浮现出无数著作,什么《左脸佞臣右脸妖妃》,什么《无冕之后》,什么《冥世盛宠之千年万里红妆》……   “发什么呆呢?”崔绝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哦哦,”童雀回过神来,“走走走,我对美食最了解了,保证你们吃到满意。”   众所周知,美食都藏在角落里,童雀不愧是个优秀的地陪,带阴天子和崔绝出了九星级酒店,就钻进小巷子,果然从早吃到晚,一直吃到周围都亮起霓虹灯。   三个人坐在路边摊吃小龙虾,崔绝一边给阴天子剥虾,一边听童雀口若悬河地讲当鬼差勾魂的趣事。   吃到尽兴,童雀扯开衬衫领口,露出脖颈上明显的红痕。   崔绝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发现自己没看错,确实是吻痕不错,没想到这个小鬼差的情人还挺生猛。   “呃……咳咳咳……”童雀自己也意识到,呛了口酒,默默把领口又系上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好事。”阴天子淡淡地说着,将剥好的虾送到崔绝嘴边。   崔绝笑着看他一眼,吃了下去。   “谁有情人?!”童雀大声嚷嚷,“不要用虚伪的爱情来侮辱真诚的肉体关系!”   阴天子皱起眉头。   “噫……”崔绝饶有兴致地疑了一声。   童雀意识到情绪过激,连连挥手:“不说那个,来来来,吃虾。”   吃完小龙虾已经是深夜,童雀开车将二人送到酒店,酒店门口停着一辆限量版跑车,挡住了路,他只好在稍远的地方停车。   阴天子扶着崔绝下车。   童雀探出车窗,喊道:“好好休息,明天继续吃呀,我还知道好几家特色菜,明早来接你们哈。”   崔绝又累又困又撑,懒洋洋地摆了摆手。   童雀开车离开。   那辆跑车随即发动。   崔绝眼皮动了动,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酒店前的广场,他下意识扫了一眼车牌号,只见车速极快,白底黑字一闪而过,根本看不清。   阴天子:“怎么了?”   “你有看见刚才那车里的人吗?”   阴天子摇头:“他应该没有杀气,否则我能感觉到。”   “嗯。”崔绝点头,放下心来,抓着阴天子的手臂:“你扶我一下吧,我快撑得走不动路了。”   阴天子大笑,突然一弯腰,把他直接抱了起来:“走不动,那就不走。”   “哎!”崔绝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被他抱着往酒店里走去,埋头在他脖颈间,不住地笑,心想自己这样下去,未来某天,可能两条腿会退化到不能走路的。 第37章   阴天子洗完澡出来, 看到崔绝披着衣服坐在桌边写写画画,走过去:“还在工作?牛头公他们又拿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来烦你?”   “没有。”崔绝失笑,腹诽自家这主君当得也忒刻薄了, 用笔头敲了敲手底的本子, “我在做后面几天的游玩计划。”   阴天子坐过去, 一只手揽过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拿起计划看了看, 提要求:“不带童雀,就我们两个。”   “怎么?”崔绝问,“童雀惹你不高兴?”   阴天子:“没有, 就是不想带他。”   崔绝为莫名遭到嫌弃的童雀掬一把泪, 点头道:“童雀有正经工作, 总是陪着我们瞎跑也不是个事儿。”   并且他们是化名来到妖界的, 身边还带着鬼差,身份也容易暴露。   两人靠在一起,重新做了一份计划, 把童雀无情抛弃了,崔绝还费心思索了一下该怎么跟他说。   结果根本没用上,因为童雀先下手为强, 自己请假了。   阴天子早上起床,看到崔绝对着手机, 眉头微蹙,晨光穿过窗户, 洒在他的身上, 让他整个人都在泛着微光, 有一种梦境般的迷幻感。   “子珏。”阴天子突然唤了一声。   崔绝抬起头来, 眉眼弯弯:“早上好。”   阴天子走过来摸了摸他的眼镜框:“早上好。”   崔绝晃晃手机:“童雀发信息过来, 说病了,想请假。”   “病得好。”   “嗯???”   “咳。”阴天子清了下嗓子,面色镇定地下旨:“病了要好好休息,让他安心养病,不用惦记工作了。”   “是。”崔绝偷笑着点头。   没有童雀在旁边聒噪,果然舒适了很多,两人慢悠悠地闲逛,涿光城是数千年的古城,却频遭战火,加之岁月变迁,古建筑已经所剩无几。   阴天子指着一片繁华的商业区:“这里应该是尊卢氏的都城。”   “你竟然记得一个小小的部族。”崔绝疑了一声,解释道,“尊卢氏数百年前灭亡了,妖界好斗,部族之间的互相侵吞非常普遍。”   阴天子犹豫了片刻,才淡淡地说:“以前我曾路过这里。”   “什么时候?嗯……”崔绝眼眸一转,立即反应过来,“尊卢氏擅长采炼,经常有稀有矿石……当年你送我的那块璃铁矿就是尊卢氏出的?”   阴天子点头。   那块璃铁矿后来请人锻造成长剑,剑身寒澈如水下薄冰,是崔绝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兵器。   没想到在这里确定了一桩千年悬案,崔绝不由得笑起来,捶了下他的肩膀:“原来出自尊卢氏,怪不得我猜不出来历,哈,你当年怎么跟我说的?”   阴天子被他捶得倒着趔趄两步,笑而不语。   崔绝:“你说你在路边捡的!”   阴天子:“你也没信。”   “那是正常人能信的吗?”崔绝横他一眼,摸摸下巴,“我突然想起你送我的其他东西,那些宝石、功法、丹药……是不是也都很有来历。”   阴天子:“都是路边捡的。”   崔绝冷笑两声:“为何我就捡不到呢?”   两人打打闹闹,说话间阴天子已经被逼到了路边,闻言又后退了一步,蹲在马路牙子上,伸出一只手,仰脸看向崔绝,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这里有个小冥王,判官大人愿意捡一下嘛?   崔绝笑着拉住他的手。   阴天子借力站起身,像只大熊一样扑了上去。   崔绝:“哎!”   凶猛的拥抱一触及分,阴天子吻了吻他的短发,很快就松开,牵着崔绝的手往前走去。   夜幕降临,空气变得闲适,接着夜色遮掩,情侣们的亲密接触渐渐多了起来。   崔绝咬着糖葫芦,跟阴天子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走走逛逛,突然意识到这地方似乎不太对。   “那个……”崔绝小声道。   “嗯。”阴天子淡淡地应了一声,伸手挡住他的双眼。   “哎,你!”崔绝笑着推开他的手,不就旁边有人在阴影里野战吗,挡他眼睛干嘛?   再说,挡住了眼睛,还有耳朵呢?   阴天子就着被推开的手势,抓住崔绝的手腕,从他手里咬走一颗山楂,咬得咯吱直响,含糊道:“这家糖葫芦好吃,回去时再买两支。”   崔绝斜眼看他,觉得这位主君镇定得离奇,为什么这个时刻——旁边叫得跟唱歌剧一样——你注意力在糖葫芦上?   阴天子:“看什么?”   “你该不会……”崔绝眼神慢慢下移。   “???”阴天子随着他的眼神看下去,更加困惑了。   崔绝眼神移回来,和他对视,眨眨眼睛,回忆他从苏醒到现在的发育进程,觉得应该很健康才对,那为什么……   “你……”崔绝斟酌了下用词,小心翼翼地问,“没感觉吗?”   “什么感……”阴天子话说到一半,突然恼怒:“你说呢!”   崔绝一个简单的小问题,把阴天子给惹炸毛了,堂堂主君,说生气就生气,丢下他转身就走。   崔绝怔了一下,再跟上,就只能看见他五米以外的背影了。   “气性还挺大?哎,等等我!”   夜晚的街道上杂乱喧嚣,崔绝本来视力就不好,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模糊,勉强追着他的背影,走得跌跌撞撞,听到耳边闹哄哄的杂音中,一个低沉的声音——   “故意气我……明知我……你还这么说……明显就是故意……”   “我不是故意气你,”崔绝一边追一边提高声音道,“我就是好奇。”   “你好奇这个做什么???”阴天子更加炸了。   “开个玩笑嘛。”   “不许开玩笑!”阴天子气结,“别走那么快,注意脚下。”   崔绝:“?”   所以你为什么走那么快???   前方一阵发动机声,崔绝抬眼,只见一辆跑车速度极快地冲出路口,甩过一个疯狂的弧线,疾驰而来,轮胎暴躁地摩擦地面,蹿起冲天黑烟。   阴天子骤然退回,一把搂住崔绝,转身挡住刮过来的烟尘。   “你没事吧?”阴天子低头看去。   崔绝刚要说话,忽然有更嚣张的发动机声传来,只见四辆跑车和十几辆摩托车呼啸而过。   “这些人在闹市赛车吗?”崔绝好奇地望去。   阴天子:“年轻人真不像话。”   “哈?”崔绝笑起来,“陛下,你才两岁……”   “闭嘴。”   崔绝:“……”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突然一起笑了出来,崔绝摸摸阴天子的脸,轻声道:“不生气了吧?”   “生气。”阴天子将崔绝抱进怀里,手臂渐渐收紧,勒得崔绝吃痛,才稍稍放松,埋首在他脖颈间深嗅一口,声音低哑地说:“还是生气,你就仗着体质欺负我,明知我很……”   “好啦,是我错啦。”崔绝声音柔软地道歉,“我不该逗你。”   “惩罚你。”   “好,”崔绝笑问,“怎么罚?”   “还没想好。”阴天子含着他后颈的发丝用力咬了一下,口齿不清地哼道,“先记下,记在你的生死簿上。”   “哎,生死簿不是给你记这个的!”   “我说是就是。”   崔绝低笑,被勒得太紧了,笑起来都能听到胸腔震动的声音,勒痛之余还有一种微妙的眩晕感,让他心肝轻颤,不由得越发迷恋这个怀抱。   阴天子抱了很久才松开。   崔绝踉跄着后退一步,大口喘息起来,感觉头晕目眩,小声嘟囔:“你把我的义躯都勒坏了。”   阴天子低头注视着他:“我还会把你的魂体也弄坏。”   “哎!”   你是不是又看什么奇怪诗集了?   阴天子担心自己刚才情绪激动,会使浊炁进入崔绝体内,捏起他的手腕,二指搭脉,仔细感知他体内的力量流动状况。   “我没事,别担心,就是抱得太紧,有点缺氧。”崔绝笑道,“义躯就是麻烦……”   阴天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心说有你缺氧的时候,仔细诊断片刻,确定没有大碍才放开。   崔绝回想起刚才那辆呼啸而过的跑车,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你有没有看到司机?”   “一个穿了一大堆衣服的女人。”   “那似乎是妖界某个部族的礼服。”崔绝回忆着那五颜六色的华贵服装,妖界崇古,保留了很多古老的传统,那样繁复的礼服一般是婚礼上穿的。   谁家新娘大晚上穿着婚服飙车?   “嗯?”崔绝察觉到阴天子紧绷了起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由得一怔。   他们走走逛逛,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街区尽头,前方本该没有路,两人漫不经心地转了个弯,眼前忽然一片赤红。   一个张灯结彩的诡异世界,猝不及防地扑入他们眼帘。   十里红妆。   长街两侧是高耸的古式楼阁,悬挂满了大红灯笼,满街火树银花,化形尚未完全的小妖怪们满头插花,在街道上欢快奔跑,不断将彩纸扬向空中。   阴天子低声问:“妖界晚上结婚?”   “数百年前是这样,婚者,黄昏时行礼,开宴、入洞房一气呵成。”崔绝说,“但近些年已经改成中午了。”   正说着,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从街道那头出现,满街登时欢腾起来。   阴天子蓦地拧起眉。   崔绝:“怎么了?”   “花轿里……”   阴天子话没说完,崔绝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花轿里的新娘子在哭嫁,这也是古老的传统,但是……   这个新娘子似乎哭得有些特立独行——   “我艹你们大爷!等老子翻了身把你们一个两个都塞进十八层地狱!吗的还有没有天理!给你们童爷爷放开!”   迎亲队伍从身边路过,阴天子突然打了个响指,一阵疾风刮开花轿门帘。   看清里面的样子,崔绝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新娘子”被绑得跟个王八一样趴在花轿里,正扑腾着抬起头来,露出童雀那张俊俏而张扬的小脸。 第38章   看到花轿外的崔绝, 童雀登时大喜,脱口而出“判……”,被阴天子一道气浪掀翻了花轿。   喊声跟花轿一起翻上天空:“判……盼到你了, 大救星!!!”   吹吹打打的声音停下来, 迎亲队伍安静地站在地上。   风也停止了。   两边楼阁高耸入云、巍巍欲倾, 赤红的幡子从楼顶垂下,像两排披挂彩衣的野兽, 在夜色中,无声地张开血盆大口。   一时间,整条长街张灯结彩, 喜庆而又寂静。   只有那个大红花轿, 在空中翻滚, 传来中气十足的嚎叫:“我他妈……就操啦!你们哪边的???”   花轿重重撞在地上, 立即散架,童雀滚出来,繁复的礼服乱成一团, 把他裹成一个大球,止不住地满地乱滚。   崔绝连忙伸手去扶他。   手指刚要碰到,阴天子一把将人扯开, 反手一道气浪射向楼顶,与此同时, 一把巨剑从天而降,擦着崔绝的指尖插进地面。   巨剑长且宽, 森寒的剑身在昏红的街灯下散发着缕缕黑气, 将乱滚的“大球”死死钉在了地上。   崔绝眼眸骤缩。   下一秒, 凌乱的衣服堆里, 一只小黄鸟扑棱着翅膀飞了出来, 发出高亢而聒噪的鸣叫:“畜生!都他吗的一群畜生!!!”   “怎么回事?”阴天子将崔绝护在怀中,不悦地看向童雀。   “有个畜生强抢民男!”小黄鸟愤怒地扑棱了两下,“快带我走……哦日!”   话音未落,只听咻地一声轻响,小黄鸟突然消失,凌乱的衣服堆中,气急败坏的声音隔着重重叠叠的布料传来:“我化不了形!”   阴天子眼眸沉了沉——不管童雀怎么聒噪烦人,到底是冥府的鬼差,岂是随便什么人想抢就抢的?   崔绝死死盯着那把巨剑。   “没事,”阴天子搂了搂他,吻吻他的头顶,轻声道,“不怕。”   “哈。”崔绝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哑到几乎听不见的笑声,他走上前,伸手握向剑柄。   阴天子拦下他的手:“有魔气。”   “最好不要被我查出铸剑师是谁,”崔绝勾了勾唇角,颤着声音笑道,“把高贵的冥王鬼炁和魔器混杂,足够他永坠阿鼻地狱。”   “救我啊,”童雀声音从衣服堆里传出,“你们怎么聊起来了?!紧张一点,现在状况很危急的我告诉你们!!!”   阴天子冷声:“自己出来,剑只扎了衣服,没扎到你的身体。”   童雀:“我被绑着呢!”   “舍弃义躯,魂体出窍。”   “难道我不想吗?”童雀吼得撕心裂肺,“那畜生把我封在义躯里了!我魂体出窍撑不了三秒!丢掉义躯跑路都不行!”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崔绝抬头,看到高楼顶上,站着一个男人,身穿华丽而繁复的婚服,他看着下面,淡淡地说:“小雀儿,你自己,似乎也是畜生。”   “放你娘的屁!”童雀大骂,“我是家禽!”   崔绝:“……”   “既知自己是家禽,为何还要逃跑?”男人道,“习惯了珍馐美馔,如何适应啮檗吞针。”   童雀:“关你屁事!爷爷我就算是家禽,也不是你家的!赶紧放我走!”   男人没再出声。   崔绝眯起眼睛看着他,夜色迷离,满街的大红灯笼将天色染红,烛烟飘渺,楼阁笼罩在薄薄的烟雾之中,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过了一会儿,男人慢慢道:“如果我不放呢。”   “操!”童雀怒道,“我兄弟在这里,你还敢绑架我?信不信一巴掌把你原型都呼出来!”   “你指他们?”男人看向阴天子和崔绝。   阴天子抬眼,漠然跟他对视,眼神中盛满了漫不经心,明明位于下方,却让男人感觉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   莫名的寒意慢慢爬上脊背,男人的心飞快地沉下去,他想移开视线去观察崔绝,却发现这几乎不可能。   那双冷漠的眼神森寒彻骨,无恚无怒,却震慑心魂,让他一刻都不敢移开视线。   他甚至有个无端的认知——只要对方想,自己随时会被降下的雷霆之怒焚成齑粉。   他们是什么人?   涿光城何时有了这样的煞星?   “我们要带童雀走。”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阴天子垂眸看向怀中人,眼神变得柔软。   男人逃离那双眸子的凝视,竟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不行。”   崔绝:“哦?为什么?”   “他今夜还有重要的事没有完成。”   “什么事?”   “跟我拜堂成亲。”   “放你娘的屁!”童雀暴躁的声音从繁复衣服堆里传来。   崔绝笑道:“如果我们一定要带他走呢?”   温和柔软的笑声,如江南四月和煦的春风,笃定从容的话语里却隐隐带着一股阴气,是久居上位、一字一句都浸透了血的雷厉森然。   男人咬牙哼道:“那就彻底留下吧。”   话音刚落,寂静的空气里刹那间响起嘈杂的喧嚣,长街两侧的高楼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身影,无数妖魔现出身形,奇形怪状的身体爬过屋顶,虎视眈眈地逼近过来。   “哈。”崔绝笑了一声。   阴天子一手将他搂入怀中,另一只手自然地垂着,掌心渐渐凝聚出黑色的火焰。   ——死气是冥王专享,容易暴露身份,而烧尽一切邪魔的那落迦火,正适合送这群妖魔鬼怪去往黄泉。   不知谁喊了第一声。   顿时,街道里杀声震天,妖魔们从楼顶俯冲,发出亢奋的喊叫声。   “真吵。”阴天子不悦地哼了一声,抬手,火焰如同灵蛇,呼啸着烧向不自量力的小妖魔们。   长街上空,硝烟蒸腾,黑焰所到之处,惨叫声直冲云霄,数不尽的魂片犹如烟花,漫天飞起而又坠落,化作满街星雨。   楼顶传来烈烈的风声。   阴天子一掌击飞数只妖魔,蓦地回身,看到那个男人从楼上翩然跃下,夜风鼓动,繁复的婚服在血色的硝烟中放肆飞舞。   地面一震,那把插在地上的巨剑腾空飞起,被男人收回掌心。   他双手握住剑柄,尚未落地,凌空一个转身,抡起巨剑斩向阴天子的面门。   阴天子抬手一挡,黑焰凝成长剑,稳稳挡住杀招,接着单手抱住崔绝,另一只手持剑,悍然往前压去。   男人刚猛的巨剑竟被压得连退十几步,单膝跌跪下去,膝盖重重撞在地面,青石板上出现数道裂痕。   “你……”男人惊愕,“你究竟是什么人?”   崔绝从阴天子怀中探出头来,笑道:“是你惹不起的人。”   阴天子哼了一声,松开手,长剑重新化归火焰,反手一掌挥去,一条黑色的火龙蹿出。   长街霎时清场。   小妖魔们发出惊惶惨叫,连滚带爬地逃回两侧楼顶,胆战心惊地偷窥他们。   崔绝笑道:“这位朋友,我建议你以和为贵啊。”   男人忌惮地看着他们。   阴天子收起那落迦火,弹了弹崔绝的发丝,低声问:“有没有被呛到?”   “有啊。”崔绝掩唇,虚弱地咳了两声,嗔道,“魔魂烧起来实在太难闻了,全是罪恶的气息,都怪你,非得这么厉害,但凡你稍微弱一点,也不会眨眼间烧死这么多。”   阴天子笑起来。   “我说……”童雀疲惫的声音从脚边传来,“你们谁赢了?能不能先把我救出来?我就操了,这什么鬼衣服……我他妈脑袋都被裹住了!”   阴天子抬手,一道气箭射出,十几层礼服齐齐碎裂,一只四肢都被捆绑着的童雀光溜溜地滚了出来。   崔绝:“???”   阴天子:“……”   一件大红婚服飞来,罩住童雀的身体。   “卢煅你有病吧?”童雀挣扎着大骂,“都是男人挡什么挡,先解开绳子啊!”   崔绝心头一动:“他叫卢煅?姓卢?”   童雀:“他姓神,叫神经病!”   “哈。”崔绝笑了一声,看着对面的男人,慢条斯理地笑道:“卢先生,我们作为童雀的朋友,自然想带他走,但恐怕不能轻易如愿。”   卢煅:“不错。”   “夜深露重,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崔绝提议,“不如我们坐下谈谈。”   卢煅拄着巨剑,支撑住受伤的身体,狐疑地看着他,揣测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崔绝:“我看你对童雀情根深种,倒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你在说什么?”童雀震惊了,“就算回旋一百八十次我也不会嫁给他!”   崔绝:“那就三百六十次。”   “……操!”   崔绝笑起来,低头看向他,动了动嘴唇,轻声道:“你什么时候听说我谈判吃过亏?”   “那……”童雀知道自家判官大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心下稍安,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声叮嘱:“那我的贞洁就交到你手里了哈。”   崔绝不由得想起他满是吻痕的脖颈,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微笑:“但请放心。”   阴天子沉默地看了童雀一眼,满眼糟心。   卢煅收起巨剑,弯腰抱起童雀:“既是雀儿朋友,请来喝一杯喜酒吧。”   童雀:“放开我!!!” 第39章   这是一座极为恢弘富丽的高楼, 檩椽繁复、斗拱精妙、雕梁画栋、四壁椒香,时间已经是子夜,楼里竟然香雾弥漫、鼓乐喧天。   随着卢煅抱童雀踏入门槛, 两个花红柳绿的美妇迎上前来, 高声大笑:“新娘到!”   童雀:“谁是新娘?你们干什么???”   “红红火火平平安安……”美妇们说着吉祥话, 拿出一个马鞍放在二人面前。   童雀勃然大怒,剧烈地挣扎起来, 咆哮:“卢煅,你敢?你信不信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   卢煅不为所动,死死将他按在怀里, 抱着他跨过马鞍, 踩上艳红如血的红地毯, 一往无前地信步走去。   “嗯?”崔绝不由得疑了一声。   阴天子不懂阳间婚俗, 看着被美妇们收起的马鞍:“这是什么意思?”   “跨过马鞍,寓意婚后平平安安,”崔绝低声解释, “还有另一层面的意义——好马不配二鞍,好女……呃,好男不嫁二男, 是传统婚俗。”   楼里人声鼎沸,妖怪们穿着不合身的礼服, 头顶耳边戴着彩花,疯癫地围在卢煅身边, 高声嚷嚷:“拜堂!拜堂!拜堂!”   说着, 几个小妖怪抬出一张八仙桌, 乱糟糟地摆好红烛蒲团, 卢煅意气奋发, 按住童雀,作势要拜。   崔绝上前一步,伸手按住桌角,似笑非笑:“卢先生,我似乎还没答应这门婚事。”   卢煅看向他,眼神危险,他审视着双方的战力——此处是他的地盘,身边都是他的手下,只要他一声令下,轻易就可以把这个瘦弱的男人撕成碎片。   但他背后那个会操纵黑色火焰的人……   卢煅瞥了阴天子一眼,沉声对崔绝道:“请入内商议。”说着,抬步往内室走去。   婚礼突然中断,楼里的喧哗声停止,挤在一起纵酒狂歌的妖怪们安静下来,三三两两分立在高楼各处,眼神凶恶地注视着他们。   阴天子不动声色地跟在崔绝身后,用高大身体挡住他,状似不经意地回头,森寒眼神霎时震得众妖齐齐后退。   内室中也挂满了红绸,墙角的博山炉里点着熏香,芳香扑鼻,熏人欲醉。卢煅将童雀放在一张贵妃榻上,死死按住他。   崔绝落座,闲闲地看着他们:“卢先生求爱的方式,真是别具一格。”   “毕竟我家这只小雀儿烈得很,不能以常理度之。”卢煅说着,低头对拼命挣扎的童雀说道:“别白费力气了,捆你的是缚灵索,再这么挣扎,小心伤到自己。”   “这样就不会伤到我吗?”童雀怒道,“我的心现在千疮百孔!”   小妖怪送上茶点,崔绝端起茶杯,用杯盖拨了拨细密的白沫,笑道:“卢先生,强扭的瓜不甜。”   卢煅:“甜不甜我自己知道。”   “哈。”崔绝笑起来,“有道理。”   童雀大叫:“有个屁……”   “但自私。”崔绝说完。   “没错!”童雀重重点头。   卢煅俯身压住童雀,二指捏起他的尖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距离极近地盯视,扯了扯唇角,笑道:“我就是自私,你能怎样?”   童雀被迫仰起脸:“你!”   “我就要封了你的义躯,锁住你的魂体,不但如此,我还要抓你拜堂成亲,还要押你入洞房,我还要……”他歪了歪头,嘴唇贴在童雀耳廓,用仅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笑着说,“遍尝你的每一寸细皮嫩肉,你能怎样?”   “你……你……”童雀气得七窍生烟,猛地往上一蹿,用力一口咬在他的脸上。   崔绝:“!!!”   只听一声瘆人的闷响,童雀狠狠一甩头,硬生生从卢煅脸上撕下一块血肉,浓烈的血腥味在熏香的芬芳中弥漫开来。   崔绝下意识往后一仰,阴天子瞬间移动到他身后,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挡住他的眼睛。   “我没事。”崔绝道。   阴天子手指微微分开,给他留出窄窄的一线视野。   崔绝失笑,拉下他的手,定睛望去,就看到卢煅抬起头来,半边脸血肉模糊,他凝视着童雀,声音嘶哑地狞笑一声:“好吃吗?”   “呸!”童雀嫌弃地吐出肉块,作呕吐状,“臭死了!”   阴天子皱眉,沉声道:“注意你的素质。”   童雀叫道:“这是素质问题吗?”   “你吓到人了。”阴天子不悦地说。   崔绝笑笑,拍拍阴天子的手:“没事,我没有怕。”   “我怕。”阴天子理直气壮地说,“突然看到这样血腥野蛮的一面,我心里害怕。”   崔绝:“……”   童雀:“???”   “所以你有罪。”阴天子对童雀落下评判。   童雀擦着嘴角的血迹,半晌,才憋屈地吐出一句:“操!”   崔绝看向卢煅,内室中熏香烧得浓烈,很快便掩盖住血腥味,隔着缭绕升腾的香雾,他看到卢煅半边脸俊美无俦,半边脸残破可怖,穿着繁复婚服,坐在精致华美的内室中,更添诡谲狰狞。   “你不是妖物。”崔绝盯着他的脸,血糊糊的伤口中,有黑色的魔气若隐若现,与那把巨剑散发出的魔气出自同源。   卢煅笑了笑,伤口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渐渐愈合。   崔绝:“也不是魔物。”   他身上的魔气远远低于妖气,若不是受伤,根本难以察觉。   顷刻间,卢煅的脸颊已经完全恢复,他泰然自若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笑道:“既不是妖物,也不是魔物,那我是什么?”   童雀呛道:“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个垃圾。”   “那深爱着我这个垃圾的你,又是什么?”   轻飘飘的挑衅一出,童雀登时又要炸毛,卢煅一手端着茶盏,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咽喉:“还想再咬一口?不行,你的小嘴应该用来接吻,而不是随便咬人。”   崔绝突然道:“因为能量不够吗?”   “嗯?”卢煅看向他。   崔绝:“魔物比其他种族愈合得快,但你明显已经超过魔物的正常速度,必然要消耗更多能量,这也是你此时不敢让童雀再咬一口的原因,你的能量来源是什么?”   卢煅似笑非笑:“我告诉你,你会说服雀儿嫁给我吗?”   崔绝看向童雀,若有所思。   “卧……槽?”童雀恍惚地眨眨眼睛,突然喊起来,“你竟然真的在考虑???”   阴天子:“素质。”   “事关我的终身大事,我没法有素质啊!!!”   崔绝思索片刻,脸上浮起和蔼的微笑,抬手,隔空压了压,宽慰他道:“别急,我当然不会拿你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安啦。”   “……”童雀气结:这特么显然就是经过仔细考虑之后觉得不划算,才这么说的吧!!!   崔绝笑眯眯地端详着卢煅:“短短一晚上相处,感觉你对我家童雀情根深种,像是真爱。”   童雀:“喂,你在说什么?不要露出这种欣赏的表情!”   卢煅点头:“自然是真爱。”   “呕……”童雀捂嘴,“我要吐了!”   “咦,没想到你的能量来源竟是一个如此重要的秘密,”崔绝道,“在你潜意识中的重要性是可以和真爱相提并论的。”   卢煅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崔绝似乎没看到他周身泛起的冷厉气息,自言自语道:“我想,应该和你的种族有关,你不是妖物,也不是魔物,身上却既有妖气,又有魔气。”   “很奇怪吗?”卢煅眼神阴鸷,“或许我原本是妖,却入了魔。”   “不对。”崔绝摇头,“正常妖物入魔,魔气会明显大于妖气,而你恰好相反……”他声音迟疑了下来,重复道,“恰好相反……莫非你是由魔入妖?”   “哈哈哈!”卢煅大笑,嘲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深刻的见解,却连最基本常理都不懂,从来只听说入魔,今天第一次听说入妖,还是由魔入妖,按照你的说法,莫非魔物还能再变回别的种族不成?”   魔物是世间最离奇的存在,有机生命生来要么是人,要么是妖,死后化为鬼,轮回转世,周而复始。而魔物中绝大多数的来源,是人、妖、鬼三类遭遇剧变,脱胎换骨、化而为魔。   入魔是一条不归路。   从未听说有谁可以除去一身魔障,回归至臻本源。   崔绝眼神淡淡的,看着卢煅张狂的笑容,慢声细气地说:“为何不可呢?”   卢煅的狂笑停了下来。   崔绝:“草木还能成精,器物也能生灵,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顽石亦可点头,魔物为什么不能变回别的种族呢?”   阴天子低头看向他。   卢煅张了张嘴,因狂笑而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响起:“怎么变?”   “那就要问你了。”崔绝浅笑着说,他坐在一张玫瑰圈椅中,手肘撑着扶手,懒洋洋地抵着下巴,修长素白的手指扶了下眼镜,银链在内室通明的灯火下闪烁着璀璨星光。   童雀不由得忐忑起来——卢煅不知道崔绝身份,他却心知肚明,判官有一只九生眼,能一眼看穿前世今生。   崔绝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他。   童雀蓦地一惊。   “哈。”崔绝突然笑了起来,“恭喜你啊,卢先生,你的小雀儿似乎很关心你。”   “操!”童雀大叫,“谁关心他?”   紧张的气氛随之一清。   卢煅眼神复杂,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笑容,喃喃道:“雀儿……雀儿啊……”   “别瞎叫。”童雀郁闷地哼哼。   崔绝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两个:“噫,我似乎无意间达成了‘说服童雀嫁给你’的成就,那么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的能量来源?”   童雀:“我没答应嫁给他。”   “好孩子不要口是心非。”崔绝温和地说,眼眸动了动,“你明明喜欢他,却不愿承认,莫非……也跟他的奇怪种族有关?”   童雀后颈倏地僵硬。   “原来我猜对了。”崔绝道,“那容我再猜猜,这个攻克了由魔入妖重大医学难题的种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目光在卢煅身上来回逡巡,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   卢煅渐渐紧绷起来,对面这个男人的目光让他有种被活生生剖出心脏放上审判之秤的焦灼感。   他脊背渗出冷汗,手臂在繁重的婚服中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准备化现出武器,若非如此,他无法抵御被这个男人审视时,心底不由自主腾起的仓皇。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明明纤细孱弱,却带给自己这样恐怖的压迫力?   “我受不了了,”童雀崩溃地大叫,“他是……”   “魔吞法。”崔绝淡淡地说。   童雀声音戛然而止。   崔绝:“魔物可以通过吞噬其他魔物来获得能力,称为魔吞之法,因为彼此都是魔物,结构相似,功法可以积累。”   卢煅:“魔吞法是魔物的基本能力。”   “那你就是加强版咯,”崔绝悠然地笑道,“你吞噬的不是其他魔物,而是妖物,但妖、魔结构不同,功法不能继承,对于魔物来说,吞噬妖物跟随便吃一块什么肉是没有区别的,只能补充能量,无法对魔物的体质造成什么影响。所以你是利用某种术法,将吞入的妖物跟自己融合,从而获得了那个妖的能力,也改变了自己的体质,半妖半魔,既不是妖,也不是魔。”   卢煅喉间挤出嘶哑的声音:“毫无依据的猜测,完全是一派胡言。”   “你怎知我没有依据?”崔绝挑了挑眉,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态已经说明一切的男人,笑着道:“难道我不能也看过《鬼神不越疆》?” 第40章   鬼神不越疆。   这个名字一出, 卢煅霍然起身:“是你?”巨剑出手,重重插在茶几上,厚厚的紫檀木应声断裂。   阴天子上前一步护住崔绝, 黑色的那落迦火在掌心燃起。   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童雀吃了一惊, 剧烈挣扎起来, 竭力想挣脱缚灵索,急道:“鬼神不越疆怎么了?你们在说什么?”   “鬼神不越疆”是传说中上古时期人、神、鬼三方签订的互不干涉协议, 一般人提到这个词,只会想到那个协议,而不是一本书。   崔绝盯着巨剑看了一会儿, 转过脸, 对卢煅和颜悦色地说:“不要紧张, 请坐, 我完全没有恶意。”   卢煅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脸色黯了黯,坐下来, 却没有收起武器,隔着魔气森森的巨剑,眼神充满戒备, 沉声道:“我似乎仍然低估了你们。”   童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又深知自己不能暴露两位的身份,犹豫了好一会儿, 才尴尬地挤出一句:“他们是很厉害的……”   “哈哈, ”崔绝笑了笑, “雀儿说得没错。”   童雀缩缩脑袋:“你不要也这么叫啊。”   “哦~~”崔绝笑得格外促狭, “原来是专属称呼, 明白。”   “哎!”童雀想反驳,又觉得没意义,自暴自弃地哼唧了两声,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嘟囔:“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崔绝点头:“事情确实非常复杂,”他看向卢煅,“没想到卢先生你竟然看过《鬼神不越疆》这本书,还将里面的术法付诸实践,还成功了。”   卢煅面无表情。   崔绝:“但看你刚才的意思,似乎在这背后,还有别的什么人,你无法确定他的身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卢煅一直没有出声。   阴天子冷冷道:“回答他的问题。”   卢煅忌惮他手上无声燃烧着的黑焰,缓缓开口:“我并没有看过《鬼神不越疆》,是曾经有人将其中一页术法传授给我。”   “哦?”崔绝诧异。   阴天子:“交出来。”   卢煅拍了拍手,门外一个小妖怪走进来,听卢煅吩咐几声,飞快离去,不一会儿,取来一个画满诡异符纹的木盒。   阴天子接过木盒,随手一拂,符纹仿佛被火焰灼烧的藤蔓一般抽搐着骤缩,消失在锁扣中。   卢煅眼神沉了沉,对这个男人的实力有了更深的认知——那符纹是一种封印术,若方法有误,不仅不能打开木盒,还会被术法攻击。   阴天子打开木盒,取出里面一张泛黄的纸张,递给崔绝:“就这东西?”   “是啊,就这么点东西。”崔绝接过纸张看了看,放回木盒中,示意阴天子收起来,才浅笑着说完,“可是能够动摇天下的。”   阴天子蹙眉。   “魔吞法的根本核心是恃强凌弱,因为双方都是魔物,跟其他种族无关,所以人、妖、鬼三界对此视而不见,”崔绝道,“但这本书里提出将吞噬对象延伸到其他种族,可就是对普世秩序发起挑战了。”   魔物桀骜狂妄、生性慕强,在对力量的追逐上无所不用其极,一旦知道有办法夺取其他种族的力量,必将引发世界动荡。   崔绝看向卢煅:“你不认识那个传授你术法的人?从未见过?”   “嗯。”卢煅道,“我是偶然遇到的,他告诉我,用这个术法,可以将吞噬对象扩大到其他种族,获得对方的能力和身份。”   “身份?”崔绝疑道,“你原本没有身份?”   “一个混沌度日的魔物而已。”   童雀低着头,齿间传来咯咯的磨牙声。   卢煅看了他一眼,手指动了动,想要去抚摸他,却又硬生生止住,没再动作。   崔绝眼眸微沉,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你吞噬了真正的卢煅,而童雀爱的其实是……”   “他爱的是我,”卢煅断然道,“我就是卢煅。”   “你不是!”童雀猛地扭头,狠狠地瞪向他,“你不是他,你杀了他。”   卢煅:“不论你怎样想,从今往后,只有我一个卢煅,真正的卢煅。”   童雀怒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   阴天子突然动了。   卢煅余光瞥见这边的动作,立即戒备,一把抓起巨剑,却见电光石火之间,阴天子猝然出手,并没有任何攻击,只是将童雀抓了过来。   “把他还给我!”卢煅低吼,青面獠牙的恶魔相隐隐浮现。   阴天子:“不。”   “你们欺人太甚!”卢煅抡起巨剑斩向崔绝。   阴天子脸色一沉,掌中黑焰凝聚成剑,挡住卢煅的攻击,接着重新化归黑焰,一掌击在卢煅胸口。   “啊!”童雀惊叫出声。   阴天子在落掌的瞬间倏地收起黑焰,轻缓一掌,将卢煅拍开,微微侧过脸,瞥向童雀:“你到底爱不爱他?”   “我……”   卢煅被击退数步,接连撞翻好几个椅子,狼狈地拄剑稳住身形,抬头看向他们。   童雀嗫嚅:“我……”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有什么好犹豫的。”阴天子不耐烦地皱眉,似乎很难理解这种纠结。   童雀脸色煞白,哑声道:“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崔绝温声:“只要你说一句不爱,我们立即帮你报仇,永绝后患。”   “我……”童雀嘴唇哆嗦着,明明满腔深恨,恨不得杀之而后快,那一句“不爱”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哈。”崔绝无奈失笑,对阴天子道,“行了,不用再试探了。”   卢煅一怔。   童雀犹豫了半晌,低下头:“抱歉……”   “这句抱歉是对谁说的?”崔绝笑着问,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中,伸手掀了一下童雀裹在身上的大红婚服,看看底下的缚零锁,皱起眉头:“卢先生,我们童雀爱你,这毋庸置疑,但你的所作所为却不能让我对你们的未来放心。”   卢煅远远地看着童雀,过了一会儿,低低地狞笑一声:“我一旦放开,他就会离开我。”   崔绝唇角的笑容有些冷:“你需要知道,就凭这么一点低劣的术法,我家主人破除它不过是吹灰之力,到现在都没动手,是给你机会,但你看样子并不愿意珍惜这个机会,那我们会立即带童雀回冥界。”   卢煅:“不许走!”   阴天子淡淡地瞥他一眼,卢煅霎时感觉到一种寒彻心魂的灭顶恐惧,仿佛刹那间坠入无间地狱,与此时这一眼相比,之前所感受到的压迫力根本不值一提。   “不要带他走。”卢煅低哑地说,“不要带他回冥界,我不能失去他。”   崔绝不语,温和而又充满危险地笑了笑。   卢煅满盘皆输,解开缚灵索,颓然道:“怎样才肯留下?”   “啧,”崔绝无语道,“难道还得我教你谈恋爱吗?我自己还……”   他看一眼童雀,后者重获自由,却毫无喜色,正闷不吭声地揉着手脚,先前他的礼服被阴天子破坏,此时胡乱披着卢煅的礼服外衫,露出布满吻痕的脖颈。   ……实在是太不得体了!   崔绝目露凶光,对卢煅冷冷道:“首先,讨好我。”   卢煅:“我该怎么做?”   “至少跟我说话的时候,不该手握武器。”崔绝目光落在他手底的巨剑上,待他将要收起的前一刻,恍若不经意地眯了眯眼,“剑倒是一把好剑。”   卢煅动作一顿,低头看向巨剑,神色复杂,艰难地解释:“这是……‘卢煅’的剑。”   背后传来嘶啦一声,童雀双手无意识地扯碎了衣服。   崔绝无奈,回头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松,对卢煅道:“你吞噬他,获得了他的什么能力?”   “铸剑。”   “哦?”   “卢家会铸剑,”童雀声音空洞地出声,“这柄剑就是‘卢煅’能够成功化形时,家主亲自为他铸造的成年礼。”   阴天子:“尊卢氏。”   “对,”童雀想起过往,叹一声气,“卢家从前叫尊卢氏,后来得罪仇家,被一夜灭门,只有尊卢煅逃走,隐姓埋名,但还是……哈哈,”他惨笑一声,“但他还是没有逃出一条生路,他还是死了。”   卢煅:“我救了他,帮他杀死穷追不舍的杀手,他把生命献给了我,吞噬他之后,我从此成为了卢煅。”   “原来如此。”崔绝点了点头,“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剑。”   卢煅狐疑地审视着他,暗中猜测他此举的目的,毕竟此人弱不禁风,实在不像一个懂剑之人,不由得握紧了剑柄:“你想干什么?”   “尊卢氏的遗作啊。”崔绝不知想到什么,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看了阴天子一眼,柔声道,“妖界擅长铸造,有多个铸术名家在历史上留下记载,其中在对铸材的采炼上,莫有能出尊卢氏之右,可惜已经失传,今天有幸遇到,怎能不欣赏一番?”   他声音平和,言真意切,令人信服,卢煅不疑有他,将巨剑递过来,忍不住道:“没想到你会对铸术有所了解。”   “欸,”崔绝笑着说,“别看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当年可也是一剑光寒十四州的风流侠客,现在不过是年纪大,握不住剑了而已。”   信口开河的牛皮让几个人都笑了出来,斗室中压抑的气氛稍稍缓和。   剑上有魔气,阴天子拦着没让崔绝碰,伸手接过来,指腹缓缓抚摸过剑身,沉甸甸的巨剑竟然自己抖动了起来,好像剑中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碰触下,渐渐苏醒。   童雀惊疑:“这是怎么回事?”   “铸材有问题。”崔绝解释,“当年尊卢氏老家主铸造这柄剑的时候,用了不该用的东西。”   卢煅:“什么东西?”   “东西不重要,”崔绝道,“但这柄剑着实危险,为了你们的安全,先放在我们这里吧。”   “什么?”卢煅怀疑自己听错了。   童雀叫起来:“东西怎么不重要?究竟有什么问题?跟尊卢煅有关吗?是不是他还活着,他……”   崔绝无奈地看着他。   童雀停止无意义的妄想,苦笑一声:“我明白。”   在尊卢煅为报恩而将自己献给魔物的那一刻,他就彻底从天地间消失了。或者说,他并不是消失,而是和魔物融为一体,成为了如今这个“卢煅”的一部分。   卢煅上前一步:“剑……”   “剑暂时先放在我们这里。”崔绝一派自然地说出毫无道理的要求,“我会请人为你重新打造一把剑,用最好的材料和技艺,会比这把剑更加适合你。”   卢煅:“究竟是为什么?”   崔绝:“我可以用童雀跟你换。”   童雀惊叫起来:“你在说什么?你说过你谈判不会吃亏……操!”   一直以为自己是标的,原来自己是筹码!   “可以。”卢煅沉声说。   童雀:“???”   谈判成交,崔绝却笑了起来,当场反悔:“开玩笑而已,怎么可能拿童雀来交易?他是走是留,只能由他自己来决定。”   童雀松了一口气,隐隐为自己质疑了判官大人而感到愧疚。   卢煅斟酌良久,不得不承认,不管是论感情、还是论实力,童雀和巨剑,自己似乎一个都留不住。   童雀毫不犹豫地选择跟崔绝离开,走了两步,忍不住偷偷回头,看到卢煅颓然地站在斗室中,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只重伤垂死的丧家之犬。   他突然心头悸动,用力攥了下拳头,大声骂道:“你这个王八蛋,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会回来杀你的!”   卢煅哈地笑了一声,抬头,盯着他狞笑道:“我等你。” 第41章   “我感觉自己背叛了尊卢煅。”   半夜的烧烤摊上, 童雀咬着烤青椒,突然落下泪来。   离开卢煅辖下的诡异街道,外面的涿光城夜色清朗, 美食区人声鼎沸、烟火漫天, 空气中弥漫着孜然和油脂交融的火辣辣焦香。   阴天子大马金刀坐在塑料小板凳上, 喝了一口冰啤酒,蹙眉看着对面边吃东西边流泪的娃娃脸, 出声安慰:“他死了。”   童雀:“他没有死,他只是被吞噬了!”   阴天子:“卢煅就是他。”   “不是!”童雀大声反驳,“他们不是一个人!!!”   阴天子不耐烦了:“你到底想怎样?”   “我……”童雀被他冷酷的声音一堵, 说不出话来了。   “好了好了,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纠结这些。”崔绝打断他们, 用筷子把锡纸金针菇上的蒜粒给拨下来——主君不爱吃蒜——递给阴天子, “如果纠结有用的话,童雀怎么还会困扰这么多年。”   阴天子接过他递来的金针菇,声音柔软下来:“既然纠结没有用, 就该快刀斩乱麻,认定自己的心,而不是哭泣。”   “童雀还小嘛, 才三百来岁。”崔绝无奈,将纸巾盒拿到童雀面前, “再说,他也不是哭泣, 是这个青椒太辣了。”   童雀吸了吸鼻子, 感受到了判官大人的温柔贤淑, 抽出一大团纸巾擦了擦, 瓮声瓮气地说:“判……崔秘书, 你真好,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妈妈。”   “你说什么?”阴天子暴怒。   “我我我我没有对崔秘书不敬的意思!”童雀连连摆手,“我是说他特别好,特别温暖,像妈妈一样……”   “哈哈。”崔绝干笑两声,“冥府是个大家庭嘛。”   阴天子简直想把童雀按进烧烤炉里。   童雀自知说错话,磕磕巴巴地找补:“那个……刚才在那边,我以为你真的要拿我换卢煅的剑……然后你却说不会拿我做交易,应该由我自己做决定,我就觉得……啊,真是太有安全感了。”   “当然不会拿你做交易,”崔绝斯文地喝着啤酒,带着一脸和蔼的微笑,“毕竟我们主君那么厉害,想要卢煅的剑,直接抢就是了,哪里用得着拿你换?”   “啊??!!!”童雀满脸的感动瞬间凝固。   回到酒店,崔绝洗完澡出来,看到阴天子坐在窗台,膝上放着那柄巨剑,手指在剑身轻轻抚摸。   月光映入窗户,照亮寒刃,和寒刃上散发出的淡淡魔气。   崔绝:“是割昏晓剑?”   “嗯。”阴天子点头,“你别过来。”   剑上有魔气,他不愿让崔绝沾染。   崔绝在不远处止步:“童雀说,这把剑是老家主亲自铸造的,但我想,以尊卢氏百代传承的见识,应不至于狂妄到认为自己能拥有割昏晓剑。”   “他被灭门了。”阴天子漠然地说。   “尊卢氏的灭门,说不定就跟这把剑有关。”崔绝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他倒是也不一定就无罪……”   阴天子:“怎么说?”   崔绝:“尊卢氏最擅长对铸材的采炼,难道辨认不出剑上的冥王灵能?如果辨认出了,他怎么还敢用它来为儿子铸剑,不怕招致灾殃吗?”   阴天子看向他:“所以你认为?”   “或许,他是走投无路,不得已而为之。”   “嗯?”   崔绝缓缓道:“涿光城离圣塔有千里之遥,割昏晓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觉得是有人将剑带来涿光城,让尊卢氏重铸?”   崔绝点头:“当初圣塔的战况混乱,云阳氏、高辛氏、骊连氏、昆吾氏……妖界名门世家均有参战,哈,倒也不怪他们动员那么多战力,”他看了一眼阴天子,“毕竟他们当时围剿的,是天下武道至尊……”   “这就不必多说了吧。”阴天子打断他,自己堂堂幽冥天子,被一群妖物给围死,怎么说都挺丢人的。   崔绝却不这样认为:“在那样悬殊的战力下,犹能保留一抹魂元,成功回到冥府,天底下除了你,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到了。”   “哈。”阴天子笑了起来,心道:天底下除了你,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这样无条件地信任自己了。   他望着崔绝纤细的身影,突然很想拥他入怀,好好地吻一吻他。   “子珏……”阴天子唤了一声。   崔绝笑问:“嗯?”   阴天子却没再出声,他张了张口,想要提出要求,话到嘴边,又被理智压下——自己是冥王,一身浊炁,对子珏最好的保护,就是离他远点。   崔绝:“怎么了?”   “咳,”阴天子清了下嗓子,移开视线,看向横放在膝盖上的巨剑,“当初我半淬灭之后,有人捡到了遗失的割昏晓剑,会是谁呢?”   崔绝:“不论是谁,这个人的胃口可不小啊。”   割昏晓剑是初代阴天子传下的佩剑,号称鬼神不辩之剑——此剑一出,无论鬼神,一切魂灵都当无条件遵从。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那个私藏割昏晓剑的人,请尊卢氏为自己重铸,事后为了灭口,而将他全族屠灭……”崔绝思索着说,“难道他没有发现尊卢氏替换了铸材,将割昏晓剑铸成了自家的武器?”   阴天子弹了一下剑身,发出铮地一声剑鸣:“剑上的灵能很微弱,他只用了一部分,极少的一部分。”   崔绝:“这就对了,尊卢氏确实将割昏晓剑为那人重铸,却偷偷克扣了一点,铸成了眼前这把剑,他对铸材十分精通,知道自己被卷入了危险的杀局中,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鸣冤。”   阴天子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应该是如此。”   崔绝走到桌子边,打开电脑:“我让牛头公查查尊卢氏的资料,看他是否已经轮回。”   “不急。”阴天子跳下窗台,将巨剑收入匣中,走到崔绝身边,撩了一下他湿漉漉的发丝:“先把你的头发吹干。”   崔绝满不在乎:“没事,这是义躯,比我自身健康多了,不会感冒。”   “胡说。”阴天子直接动手将人拉起。   崔绝:“哎!”   “听话。”阴天子将人半拉半抱地弄进浴室,拿起吹风机。   崔绝被按在梳妆台前,抬头看向镜子里,身后的男人专注地为他吹着头发,在浴室昏黄的灯光下,眼神温柔得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他眸子动了动,幅度极轻地笑了一下。   “嗯?”阴天子关了吹风机,问,“不舒服?”   “不是。”崔绝往后仰了仰,靠近他的怀里。   阴天子挑了挑眉,正色道:“站好,都不好吹了。”   崔绝抿唇低笑:“可是臣病骨孱弱,站不住呀。”   阴天子哼了一声,跟着笑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吻了吻他头顶的发旋。   吹完头发,阴天子抱起崔绝,将他放到床上,拉起被子:“早点睡,你夜里似乎一直睡不安稳,是认床吗?”   “有点。”崔绝双手抓着被子,有心想逗阴天子来陪床,话到嘴边又控制住了,把主君惹恼虽然很好玩,但……貌似有点残忍。   阴天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崔绝随口道,“童雀和卢煅会走向何方。”   阴天子:“庸人自扰。”   “这世间的芸芸众生,谁不是庸人呢?能离情执而全知见的,只有佛界。执迷不悟、自寻苦恼,乃至颠倒梦想,才是三千娑婆世界啊。”   阴天子:“但他们特别庸。”   “哈?”崔绝失笑,“这是什么说法?”   阴天子坐在床边,跟他对视,平静地说道:“情是世间最单纯的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两人既然都有情,那毫无疑问就该在一起。”   崔绝:“但总有些障碍横亘在有情人之间。”   阴天子:“那就去除掉那些障碍。”   “如果,”崔绝唇角带着笑,注视着阴天子的眼眸,慢慢道,“那障碍太大,除不掉呢?”   “让自己变强,”阴天子正色道,“自己强大到超过障碍,自然就能除掉,一天除不掉,就两天,两天除不掉,就三天、四天……一辈子、永生永世,没有付出足够的努力,不足以说障碍太大。”   崔绝笑容逐渐加大,眼眸中有异样的神采悄然浮动。   阴天子:“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想吻你。”   “!!!”阴天子蓦地一滞,整个人凝固了,好像突然停电了一样,半晌,才动了一下,两颊泛起红色,舌根僵硬地说:“别……别开玩笑。”   “哈哈哈哈!”崔绝捶着床大笑起来。   阴天子羞愤交加,怒道:“崔子珏!!!”   “哎,”崔绝竭力控制住狂笑,嗔道,“臣鼓起勇气,向陛下求爱,怎么还触怒天颜了?”   阴天子:“不许求爱!!!”   “好好好。”崔绝从被子中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轻声道:“臣知错啦。”   阴天子:“不许自称臣。”   “是~~~”   “哼!”   崔绝自知不能再撩,捂着嘴,抖着肩膀咳了两声。   阴天子果然不再生气:“你怎样?”   “没事,可能是呛到了。”崔绝笑着转移话题:“其实童雀的问题,我曾经思考过。”   阴天子心头一动,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自己当年被围杀至末路,不得已而半淬灭,释放出魂元之力挣得一线生机,当时万一失败的话,能量冲击导致彻底淬灭,自己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而一个新的自己却会诞生。   但……那还是自己吗?   对于崔绝而言,如果新的阴天子诞生,他将如何自处,将何去何从?   “我们身边,不是没有例子。”崔绝轻声说,“前任泰山府君的样子,你还有印象吗?”   “嗯。”阴天子记得那是一个沉稳而又孤傲的冥王,剑眉星目,唯一的缺陷是左颊有一道剑痕,但在他看来,那丝毫不影响府君的颜值,甚至还更显英武。   崔绝:“老府君淬灭,小府君诞生,一甲子后正式亲政,亲政第二天,他的左颊出现了跟老府君一模一样的剑痕。”   阴天子想起这事,当初自己沉睡时,小府君还没亲政,等自己苏醒,看到他脸上的剑痕,着实大大的吃了一惊。   崔绝:“幸好老府君一生未婚,不然,冥后看到小府君的样子,该怎么想?而童雀,看着卢煅现在的样子,又该怎么想?” 第42章   淬灭是冥王的宿命。   阴天子很清楚, 随着自己体内浊炁的积累,未来某一天,自己也会进入混乱状态。   像前任泰山府君一样。   那位前辈也曾做阴天子, 也曾是十殿冥王中最强的存在, 沉稳可靠、深得民心, 却尚在巅峰时期就进入混乱状态,暴躁易怒, 时不时发疯,转瞬又恢复正常,对自己疯狂时的言行时刻后悔, 最终为避免伤害珍重的人, 选择提前淬灭。   坊间都说, 如果泰山府君能娶一个活死灵, 肯定不会那么早就淬灭。   月已至中天,天地一片静寂,阴天子枕着手躺在床上, 看着窗台上的清辉,久久无眠。   自己走到那一步,恐怕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虽然娶一个活死灵可以化解浊炁, 但阎罗殿的冥后如果不是崔绝,那么冥界对自己而言, 只剩下一个盘踞在整片山川之上、庞大而又空虚的长夜九幽法阵。   次卧里传来压抑的低吟。   阴天子皱了皱眉,第四次了, 半小时之内, 崔绝已经在梦中发出四次像是拼命挣扎的声音。   梦魇了吗?   阴天子翻身下床, 推开崔绝的房门, 正撞上崔绝霍然起身的样子。   崔绝:“什么人!”   “是我。”阴天子站在门口没敢动。   崔绝直直地坐在床上, 似乎还没睡醒,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惊疑:“你半夜站我门口干什么???”   阴天子松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不但没能缓解梦魇,还吓到他了,解释:“我听你做噩梦了。”   崔绝揉揉眼睛,蔫蔫地说:“是啊,我梦到跟魔界谈判,合作开发蚩妄山的乌金矿,被魔主狠宰一笔,差点气疯。”   “……”阴天子张了张口,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崔绝回忆起梦境,心有戚戚:“所以说……还是应该杀了魔主。”   “哈?”阴天子笑起来,忍不住为老朋友说情:“魔界现在大权在魔后手里,魔主退居幕后,听说性格已经友好很多。”   崔绝闻言,含笑瞥他一眼,柔声道:“只有死亡的魔主,才是友好的魔主。”   笑容和善而温柔,阴天子果断闭嘴,不敢再多说。   毕竟自己当年遗失割昏晓剑的那一战,就是被魔主设计,冒然去往妖界圣塔,结果遭遇了一场围杀。   崔绝为这事一直想杀魔主,世界局势的稳定却需要魔主活着,这让他十分窝火。   被噩梦打扰了这么一下,两人夜里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阴天子起床,看到崔绝破天荒不是在工作,而是对着镜子照黑眼圈。   远远看着,颇有一种对镜贴花黄的感觉。   “起来了?早上好。”崔绝小声嘀咕,“现在义躯工艺已经智能到这种程度了,熬夜居然也会出现黑眼圈,甚为逼真啊。”   阴天子失笑,倚在门框上,闲适地欣赏着他。   崔绝瞥他一眼:“你看什么?”   “看你。”   “……”崔绝没说话,抿唇笑了。   阴天子从镜子里看着他逐渐加深的笑靥,越发移不开眼去——怎么会有人好看到这种程度,连一丝笑纹、一根睫毛都如此让人眷恋。   崔绝抬起眼,看到镜中人痴迷的眼神。   两人隔着镜子对视,彼此都没有出声,却感觉对方的所思所想都已经沿着镜子的入射光线反射到了自己心中。   童雀打着哈欠进门,问了两声好,盯着崔绝的黑眼圈打量了一会儿:“今天的行程要不要取消?”   “为什么?”   “看你很累的样子呀。”童雀眼神露骨地在腰下停留了一会儿,“好好休息?”   “去!”崔绝笑骂了一声,“我只是做了一夜噩梦。”   童雀挤眉弄眼:“哎呀不用解释,懂的啦。”   “……”崔绝心道你懂个球,满脑子黄色废料,你们无常司除了黑无常整个就是个黄窝。   “真的不用休息吗?”童雀体贴地问,“陛下也要休养的吧。”   阴天子窝在客厅沙发里玩手机,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看了过来。   就看到崔绝摆摆手:“陛下神武不凡、经久不衰,不需要休养。”   童雀:“哇!慕了慕了。”   “???”阴天子手机脱手掉了。   童雀业务能力强得惊人,短短一夜过去,已经迅速摆脱恋情的苦恼,精神抖擞地拿出一份十分详尽的旅游计划,一条一条给崔绝讲解。   崔绝看完,觉得他做一个小小的鬼差真是屈才了,不如开除白无常,将他调回幽都?   他摸摸童雀的头发:“你还好吧?”   童雀:“什么?”   崔绝:“卢煅的事……”   “害,”童雀笑道,“我回去想了半宿,陛下说得没错,纠结没有用,要看清自己的心,我心里对他是喜欢的,却纠结于跟他在一起到底算不算对尊卢煅的背叛,既然纠结不清,那就快刀斩乱麻,挥剑断情丝。”   “?”崔绝诧异地看向阴天子,心道当时说的是这个意思?   阴天子自己都一脸诧异。   “断情之后我豁然开朗,发现整个世界都变得清新了,呼……神清气爽。”童雀双手叉腰,吁出一口气,元气满满地给阴天子点了个赞:“陛下不愧是能拥有判官大人的男人,真的是爱情专家。”   “哈。”崔绝笑了一声。   阴天子面无表情看着他,莫名感觉受到了冒犯。   有童雀作陪,一天的游玩再次变成吃吃吃,崔绝粗略一数,发现他们已经钻过十几条小巷子,吃到了八十多种不同的食物。   鸟类对食物这么精通的吗?   “好吃吧,这家的蟹腿是整个涿光城最鲜的,老板配酱料有一绝。”童雀啃着蟹腿,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家牛油焗扇贝更厉害,可惜卖空了,等下我带你们去旁边一家吃,当然比这家稍微差一点……咦?”   他们围坐的小圆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三颗扇贝。   童雀:“啥情况?”   崔绝:“可能哪位好心人,见我们没买到,特意送的吧。”   “那能吃吗?”童雀戳了戳贝壳,忐忑地问,“该不会是妖界认出你们的身份,派特务来投毒的吧?”   阴天子糟心地看他一眼,沉声道:“没有毒。”   “哈哈,”童雀干笑两声,“真奇怪呀。”   崔绝拿起一颗扇贝,小口吃完,笑眯眯道:“你之前还说有个煎土豆饼……”   “对!”童雀扼腕,“也卖空了,早知道我们该先来吃这家,刚才那个拌面真的啥时候去都行,从来不缺货。”   没一会儿,桌子底下伸出一只毛绒绒的小爪子,悄悄将一碟煎土豆饼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   “……”   童雀眨巴着眼睛,跟崔绝对视,尴尬地大笑:“哈哈……啊哈哈……”   几个人早就发现了,从他们早上出酒店就开始了,一开始还以为是被敌对势力跟踪,后来渐渐发现好像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逛街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前方路边立刻出现一条长椅。   闹市区不好停车?不远处停车位上车子立刻发动开走。   心心念念的美食售罄了?一眨眼就热乎乎地出现在了桌子上。   ……   崔绝吃了一块煎土豆饼,果然鲜香四溢,觉得自己不能白吃人家东西,于是问童雀:“不处理一下?”   “阿弥陀佛,”童雀手掌竖在嘴前,拿着蟹腿在盘子上敲了两下,“贫僧已经挥剑斩情丝,善哉善哉。”   崔绝:“……”   吃到再也吃不动了,童雀开车将二人送回酒店:“明天我带你们去吃……”   “不吃了!!!”崔绝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要不是那张婴儿肥的小娃娃脸,他简直要怀疑童雀是饿死鬼。   从车上下来,阴天子含笑看着崔绝跟童雀拉拉扯扯,刚要说话,突然回头,看向酒店的楼顶。   崔绝:“有问题?”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半抱半搂,带着崔绝快步走进酒店。   童雀怔了怔,立即从车里跳出来,跟了上去。   电梯呼啸而上,眨眼升至顶楼。   阴天子大步走进他们的套房,一眼便看出问题——保险柜被撬开了。   酒店提供的保险柜性能不好,阴天子额外加了封印,此刻封印破碎,锁头被利器切开,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   “这什么情况?”童雀瞪着洞开的柜门,“遭贼了?卧槽,这特么是九星级酒店!!!妈的,报警……还不能报,日哦。”   阴天子和崔绝是化名潜入妖界的,报警容易暴露身份。   童雀立即打电话安排鬼差来调查,电话打到一半,才想起来:“啥玩意儿丢了?”   阴天子看他一眼:“卢煅的剑。”   “……操!”   童雀吼了一声,蓦地转身,一阵风冲了出去,几分钟后,揪着一个小妖冲回来,往二人面前一扔:“说,是不是你们偷的?”   “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妖抱头鼠窜,躲在一个椅子后,惊惶叫道,“卢太您……”   童雀五指刷地变成五片钢刀。   小妖立即把称呼吞了回去:“雀爷爷您高抬贵手,卢老板只让我跟着您,没让我偷东西!”   童雀动了动手指,刀刃在灯光下泛着恐怖的寒光,他阴森森道:“躲什么,过来。”   “没……没躲……”小妖抱紧了椅子腿。   话音未落,椅子腿一声脆响,断成六截,从他怀里掉落。   “!!!”小妖怔了两秒,委屈大哭:“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呀!”   童雀掏出手机,按了个号码,恶声恶气:“限你三分钟之内把剑还来,不然我就把你小弟直接片了烫火锅。”   小妖:“呜哇!!!”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童雀的脸红了一瞬,谩骂着挂了电话,对崔绝和阴天子道:“卢煅说不是他偷的。”   “……”崔绝无语地看着他:“虽然确实不是他偷的,但你就这么相信他的话?”   “我当然不……”童雀磕巴了一下,大声道,“我当然不相信那个王八蛋,我只是……哎,你怎么知道不是他偷的?”   阴天子摸着保险柜锁头上利落的斩痕:“没有魔气。”   童雀瞥一眼挪了个位置抱住一根桌子腿的小妖:“可能是他派手下干的啊,他手下有一个犯罪团伙,不止有魔,还有妖。”   阴天子:“柜门是被强行破开的,斩痕非常齐整,对方的武器很厉害。”   童雀:“他继承了尊卢煅的铸术!”   阴天子眼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咋了?”童雀疑惑地问。   崔绝:“你就这么希望剑是卢煅偷的?”   “我……我只希望找到真相。”童雀心虚地立即拨打起手机,催问调动的鬼差怎么还没到。   阴天子放开保险柜,走到大敞开的窗户前,看向外面夜空,霓虹将夜色染成瑰丽的紫红色,这里是酒店顶楼,整个城市都尽收眼底。   “你能感应到剑的气息吗?”崔绝问阴天子,“我留在这里,你去追……”   “不行。”阴天子打断他。   崔绝:“有童雀保护我。”   童雀闻言,立即立正敬礼,正色道:“誓死守护好判官大人。”   “不行。”阴天子仍不同意,这是妖界,跟冥府宿怨深远,不排除对方发现了他们的身份,想要调虎离山,趁自己离开,对崔绝下手。   崔绝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好吧。”   阴天子看着他唇角隐现的梨涡,勾了勾唇角,低笑一下:“揽紧我。”   “什么?”童雀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阴天子一把将崔绝抱入怀中,矫健地跃上窗台,接着双双不见了。   他眨了眨眼睛。   咦,陛下和判官呢?   三秒钟后,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扑到窗前,望向茫茫夜空,凭鸟类卓越的夜视能力,隐约看到阴天子搂着崔绝,在高低错落的参天大楼顶上腾跃飞奔,如履平地。   这里是八十八层啊!!! 第43章   翻过栏杆、跃过楼巷、穿过管道……阴天子在风中疾驰, 速度快得在夜间天际线上留下一道道残影。   月高云低,蝙蝠飞掠过屋顶,阴天子单手抓着墙壁, 纵身翻进一个窗户, 落在一座阴暗的烂尾楼中。   霉旧的气味扑面而来, 夹杂着阴暗、压抑的罪恶气息,妖气、魔气、鬼气交织, 在到处堆积着废料的逼仄楼道里无声弥漫。   惨淡的空气中,割昏晓剑残余的气息几乎被掩盖。   崔绝轻声道:“放我下来吧。”   他如今附在义躯中,不是轻飘飘的魂体, 虽然瘦弱, 但仍有一定重量, 阴天子单手搂抱着他从酒店一路追踪而来, 中间未曾换手,再强壮的男人也该吃不消。   “地上脏。”阴天子淡淡地说。   崔绝:“我穿鞋了。”   “我会不知道你穿鞋了吗?”阴天子哼了一声,“别啰嗦。”   “……哦。”   阴天子手臂往上颠了颠, 抱着崔绝,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障碍物往前走去。   已至午夜,楼道里一片漆黑, 崔绝完全无法视物,只得靠在阴天子的脖颈间, 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烂尾楼大而且破,是一个搁置许久的建筑群, 夜风刮过裸露的钢筋, 发出沉闷的风声, 风声里有楼体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诡异声响。   “楼里有不少邪祟。”阴天子低声为他解释, “左边八点钟方向, 二十米之外,有三个鬼在抢一罐阳气,十点钟方向,四十米外,一个魔物在吞噬另一个魔物,右边两点钟方向,地下室里,五只妖在……呃……”   崔绝疑问:“在干什么?”   “没什么。”   “?”崔绝一头雾水:“你感应不到吗?对方实力很强?五只妖……世间能让你忌惮的妖物应当不多见……”   “不用管他们,”阴天子打断他,“蝼蚁而已。”   崔绝:“五只蝼蚁妖?蝼蚁修炼极难,鲜少能见到修出妖灵的,但也不容小觑,常言道,巨鱼失水,反遭蝼蚁之欺,能让你注意到,必然是蝼蚁中的凤毛麟角。”   “……”   “你怎么不说话?”   “……”阴天子磨了下牙。   “嗯?发现什么了,难道那五只蝼蚁妖……”   “那五只蝼蚁妖在群交!”阴天子恼火地说。   崔绝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蝼蚁妖,”阴天子发现自己被带沟里了,忍不住骂了声粗口,“就是五只低劣的妖物,兔子、狐狸、蛇……操!”   “咳。”崔绝清了下嗓子,温柔斯文地谏言:“你身份尊贵,文词还需要注意典雅。”   “闭嘴。”   崔绝:“……”青春期情绪就是容易波动,不论一千岁还是两岁,都很不讲道理。   冥王五感敏锐,阴天子更是冥王之首,方圆百米的种种淫怒痴、毒火垢、邪贪愚尽收眼底,不由得心火焦灼,用力搂紧崔绝,含住他一缕头发狠狠咬了一口。   “嘶……”崔绝被拽疼,诧异地问,“你怎么突然……”   “没什么。”阴天子淡漠地哼了一声,舌尖绞着几根发丝,在齿间用力碾过,细细感受着发丝独特的触感。   片刻之后,他松开口,已将翻涌的邪火压了下去,重新集中精神追踪剑的气息。   烂尾楼的结构错综复杂,如同一只盘踞在涿光城角落的沉睡巨兽,楼道沿着它的五脏六腑勾勾绕绕,上下楼道盘旋反复,空气中弥漫的罪恶气息像随着呼吸缓慢张合挤压的脏腑内壁,粘稠,逼仄,令人窒息。   崔绝深深埋进阴天子的脖颈,整个天地只有这里存在让他安心的气息。   阴天子手掌按在他的背心,将一缕精纯的鬼炁缓缓输入过去。   鬼炁入体,被罪恶气息压逼的精神瞬时一振,崔绝苦笑一声:“可以了,多谢。”   受长夜九幽法阵的影响,阴天子的鬼炁也含有那种对崔绝有害的污浊力量,他需得一点一点将之剥离净化后,才能输送给崔绝,来帮他提振精神。   崔绝怎么舍得。   “哈。”阴天子当然知道他的想法,拍拍他的后背,“跟我说什么多谢。”   他搂着崔绝,抬腿跨出一个窗洞,外面是个露天平台,见到头顶瑰色的月亮,崔绝顿时感觉舒服很多。   “我好像……给你拖后腿了。”崔绝小声说。   阴天子哼道:“那我整天游手好闲,是否也给判官大人拖后腿了?”   崔绝:“咦。”   “你居然在考虑???”   “哈哈,”崔绝笑起来,“很快陛下就不游手好闲了,但我却会一直这么弱小下去。”   “那又怎样,我保护不了你?”阴天子隐含不悦,他不喜欢崔绝说这种丧气的话,听到就恼火。   ——如果一个冥王连自己的冥后都守护不了,他还当什么冥王,还有什么资格守护幽冥大地亿万子民?   崔绝意识到触了逆鳞,立即打住这个话题,在迷离的月色下眯起眼睛打量周遭环境,嘀咕:“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目的,为什么要偷那把剑……”   “哼。”阴天子知道他在转移话题,重重哼了一声,拒绝被他牵着走。   崔绝失笑。   阴天子:“不许笑!”   “……”崔绝乖巧抿嘴。   阴天子顿了顿,生硬道:“第一,可能是那个让尊卢氏铸剑、然后又灭门的人,得知卢煅这把剑中有割昏晓剑的一部分,前来夺剑;第二,可能是不希望我亲政的人,割昏晓剑是天子印信,没有剑在手中,我这阴天子算是得位不正。”   崔绝无声地笑了一下,就知道主君不会真正拒绝自己的问题。   阴天子:“你是不是又笑了?”   “没有。”崔绝含笑道,“你的两个猜测都很有道理,但是我感觉不解的是,不论哪一个理由,割昏晓剑都是极其贵重的存在,对方会是一个或几个藏身在这种逼仄之地的宵小吗?”   飞速凌空跃过一个巷道的阴天子猛地停住脚步,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可是,这里的空气中确实残留有剑息,盗剑者就算没有藏身在此,也应该从这里经过过。”   他重新集中精神,分析空气中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淡薄的剑息。   捕捉到剑息流动的方向,阴天子搂着崔绝快步奔到一个黑黢黢的电梯井前,往下看了一眼,月色迷蒙,井道深不见底,废旧的电梯轨道搭在墙边。   他纵身跳下,单手抓着电梯轨道往下滑去。   夜风从下而上刮来,两人衣角翻飞,随着深度的增加,剑息变得浓郁。   阴天子的肌肉忽然一紧绷,崔绝惊了一瞬,刚要问他,就听见下方传来悚然的呼啸声。   电梯轿厢以惊人的恐怖速度冲了上来。   阴天子单手猛地发力,抱着崔绝往上方蹿去。   然而电梯轿厢速度更快,一眨眼,从下方裹挟而来的烈风在整个电梯井中暴冲,发出耳膜震裂的呼啸声。   阴天子攥着轨道的手蓦地松开,两人直直往下坠去。   眼看着即将惨烈相撞,电光石火之间,熊熊的那落迦火在狭小井道中爆燃开来,化作一条黑色火龙,从上空俯冲下来,悍然撞向疾速上行的电梯轿厢。   轰……   天地巨震,沉闷的震荡声中,几声微不可见的惨叫声在下方响起。   那落迦火直接烧穿轿厢,阴天子搂着崔绝,在黑焰环绕之中,穿过孔道,与上行的电梯轿厢走了个对穿。   崔绝伏在阴天子怀中,勉强仰起头,接着火焰的微光,看到轿厢呼啸着冲向上方,飞出电梯井。   两人落地。   这是一间废弃的地下工厂,周围堆满高大怪异的机器,浓郁的罪恶气息扑面而来,数十只邪祟手持武器,齐齐冲了上来,显然早已严阵以待。   阴天子挥掌推去,霎时,方圆数十米都燃烧起了那落迦火,火焰如同海潮一般翻滚着漫延向四面八方。   耳畔响起一阵阵惨叫。   阴天子一手抱着崔绝,另一只手中黑焰凝成一柄长剑,脚踏烈烈火焰,一步一步向着邪祟们逼近。   邪祟们被那落迦火逼得仓皇后退。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一个邪祟头目挥舞着钢刀,颤着声音发问。   崔绝轻笑:“是来超度你们的人。”   “你……你不要太狂妄,我们兄弟们人多!”   “哦,是吗?”崔绝道,“但似乎你们被我们包围了。”   邪祟头目:“放你娘的屁!”   崔绝笑而不语,邪祟们惊愕地发现,照面短短几分钟,那可怖的黑色火焰已经将整片场地都化作火海,这个男人说得没错,他们好几十个同伙,居然被对面一个人给包围了。   “交出我要的东西。”崔绝和气地商议。   他语气温柔和善,可是越和善,听在邪祟的耳中就越像威胁,头目大声道:“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崔绝含笑:“不,你知道。”   “……”头目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操!你不许笑!”   话音未落,一团黑焰疾射过来,头目膝盖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瞬间被火焰包裹。   众邪祟纷纷后退,露出惊恐的表情。   那落迦火烧尽一切邪祟,头目作恶多端,在火焰中化作一只野獾,发出凄厉的惨叫:“啊啊啊啊啊……”   阴天子面色阴森,淡淡地出声:“谁允许你命令他?”   “啊啊啊饶命……”   崔绝道:“交出东西,你就能活命。”   “我……不……知道……”   “噫,”崔绝微微蹙眉,“倒是有几分骨气,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当□□,难道连这个道理不懂吗?或者你要下辈子再吸取教训?”   “啊啊啊……”头目惨叫,“我交!”   火焰熄灭,头目偷得一命,连滚带爬地跑到一边,取出剑匣,乖乖交出。   阴天子脸色顿时变了。   “怎么?”崔绝低声问。   阴天子打开剑匣,里面空空如也:“我被误导了。”   他循着剑上的气息追来此处,却没想到剑匣因为长期放置剑器,而拥有和剑同样的气息。   盗剑者让邪祟带着剑匣逃到这里,一路留下气息,引导自己追来,而那人自己,恐怕早已经向着相反的方向,悄然脱逃。 第44章   阴天子将剑匣递给崔绝, 揪着邪祟头目的脖子将他提起,冷声道:“是谁?”   “什……什么?我不知道……”头目仓皇挣扎,扯着嘶哑的嗓子哀叫,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阴天子重复问:“是谁?”   “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   阴天子掌心忽然燃起黑焰, 头目整颗头颅瞬时笼罩在了火焰之中,惨烈呼号起来。   火焰熄灭, 阴天子第三次问:“是谁?”   头目被那落迦火烧得血肉焦糊,空气中弥漫着毛发燃烧的腥臭味,他徒劳地蹬了下腿:“真的不知道……”   阴天子脸色阴沉, 想一把火直接烧死他。   崔绝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臂, 阴天子和他对视一眼, 明白他的意思——鬼神不越疆。   上古时期, 人、神、鬼签订三方协议,各自分治,互不干扰, 生灵死后进入幽冥,由冥府处置,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 即便是阴间的帝王,也不能随意杀伐。   “他罪业深重。”阴天子说, 这群邪祟身上背负着极厚的罪业,一看便知有过无数恶行, 魂飞魄散都难以洗清。   “留他一命不代表放过他, ”崔绝笑笑, “我有一万种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是他的荣幸。”阴天子松手。   邪祟头目跌落下来, 伏在地上不住地抽搐。   崔绝上前一步。   周围邪祟们虎视眈眈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眼中浮现出异样的神色——这个人单薄斯文,肉眼可见地病弱,可这样笑眯眯走来,如弱柳扶风,却别有一股鬼气森森的压迫力。   阴天子哼了一声,那落迦火筑起火墙,挡住众邪祟看向崔绝的目光。   崔绝背对着阴天子,忍不住抿唇低笑了一下,看着邪祟头目,温声道:“请将来龙去脉讲给我听。”   “我说了,我不知道,”头目气若悬丝,嘶哑地呢喃,“我不知道……”   “噫,我这问话的对象可不是你,”崔绝抬手搭在眼镜上,笑道,“而是你的内心。”   阴天子突然出声:“不许用。”   崔绝:“不用担心。”   用九生眼直接看穿头目的内心,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你不听话,那我也会不听话。”阴天子抬手,黑焰在掌心燃烧,作势要一把火焚灭这群邪祟。   鬼神不越疆?   把这群邪祟全部灭口,谁知道我在此违反了协议?就算身份暴露,引发妖界问罪冥府,那也是你判官要去发愁的问题,毕竟我没有亲政。   崔绝无奈地看着他,放下想要摘眼镜的手指,认识一千年,自家主君真是熊得一如既往。   阴天子收起那落迦火。   崔绝看向头目,叹气:“你真不走运,我家主人不许我直接问心,而你又不肯之说,当真棘手。”   “我不知道……”头目惨声哀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嗯嗯嗯。”崔绝附和地点头,“被烧成这样都没松口,应该是真的不知道了。”   头目刚要应声,却听他话锋一转:“可就我的经验来看,受到严刑拷打时,真不知道的早就开始胡攀乱咬了,口风这么紧,倒像是早已心知肚明。”   头目蓦地怔住。   崔绝:“你们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拿着乱七八糟的武器,看上去好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在我们刚才降落下来时,你们的围杀、冲刺、后退都乱中有序,这样的行动力,恐怕不是乌合之众能够拥有的。”   头目一身触目惊心烧痕,伏在地上,抬起头看向崔绝,嗓音嘶哑:“按你这说法,难道我们是军队?”   “侮辱军队了。”崔绝淡淡地说,“军人保家卫国、令行禁止,纵使沉沦在杀戮之中,也不沾杀孽,你们满身罪业,深重到辣瞎我的眼睛,不过是一群死士,有组织的亡命徒而已。”   “哈哈……”头目狰狞地笑,“罪业深重又怎样?生命苦短,当然要活个痛快!”   “我说错了,”崔绝道,“你们不是死士,因为你们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死,所以你咬紧牙关挺下来了,倒也算铁骨铮铮,你们怎么知道的?那人怎么说的?”   头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承认了吗?”崔绝了然地摸摸下巴,“果然事先早已知道自己不会死。”   头目大怒:“你……你诈我?”   崔绝:“猜测而已,碰巧猜对,不用太激动 ,我经常猜对,算常规操作,倒是对你背后那个人十分感兴趣。他一定跟你说,咬紧牙关,守住他的身份,我家主人不会杀你,而如果没能咬紧,说出了他的身份,那他一定杀你。”   不知想到了什么,头目凭空打了个寒战,他恶狠狠道:“是又怎样?他说得对,有‘鬼神不越疆’限制,你们不能杀我。”   “错啦。”崔绝慢声细语地纠正,“不是不能杀,而是懒得杀,但既然你挑衅到了头上……”   他微微偏过头,对背后的阴天子点了下头。   头目忽然一惊。   就听一声惨叫,一只邪祟被从火墙外抓过来,阴天子面无表情,干脆利落地一把捏死。   他冷冷地看着头目,松手,邪祟现出原形,尸体掉落在地,魂魄飘飞离体。   阴天子手指一动,魂魄登时爆成碎片,落入那落迦火中,顷刻间彻底消失,前后不超过三秒钟。   头目蜷缩在地上,齿间传来咯咯的磨牙声:“你们……你们敢……你们敢公然杀人。”   “有何不敢?”崔绝淡淡地笑起来,“我保证让你死得无比凄惨,相信你的惨死会给你的同伴们带来思考,毕竟你铁骨铮铮,却不代表其他人也不会变节。”他转头看向阴天子,“主人,我建议放弃这一位,换一个人来问问。”   阴天子点头,抬眼看向其他邪祟。   “我说!”头目哑声道。   崔绝:“哦?”   “我说,”头目颓然地喘着粗气,“是鸦九。”   崔绝:“鸦九是什么?”   “金锡街一个工作室老板。”   金锡街位于涿光城一隅,是冶铜工匠聚居办厂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炽热的炭火气,地上脏水漫淌,土壤中似乎都渗透了金属的腥味。   后半夜,月落,整个涿光城陷入沉睡,此处却响着不紧不慢的打铁声。   从出租车上下来,阴天子摸了摸崔绝单薄的肩膀:“冷不冷?”   崔绝:“不冷。”妖界昼夜温差大,但金锡街要烧炉冶金,即便是后半夜,也十分温暖。   阴天子:“真的?”   崔绝抬头看向他,弯起眼睛笑了,双手搓了搓手臂,改口:“风一吹,还有点凉。”   “嗯!”阴天子满意地点头,伸手将他搂入怀中。   两人依偎着在夜色中往前方走去,阴天子淡淡地说:“杀了那群邪祟,会给你带来麻烦。”   “死在你的手里,是他们八辈子修来了福气。”   “哼,”阴天子哼道,“谄媚!”   崔绝含笑解释:“他们罪业深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从我们手中逃过一劫,可能会再造杀业,我本来只想废掉他们的修为,防止他们再作恶,等他们自然死后,魂归冥府再算账,但他说出了‘鬼神不越疆’。”   阴天子:“他知道我们的身份。”   “对。”崔绝道,“他们还有他们背后的那个鸦九,都知道我们的身份,那就更不能留了。”   他笑了一下:“至于说带来麻烦,请陛下不要随意甩锅,杀人的是你,违反协议的是你,统领冥府的仍然是你,日后东窗事发,妖界要问罪的还是你,什么叫给我带来麻烦?在下只是阎罗殿一个小小的文员,体弱多病,甚至还没有修为,为什么会有麻烦?”   阴天子抬手,屈指在他额头弹了一下:“说得好,等天亮我就去妖王宫自首,准备伏法。”   崔绝:“谁敢动我的陛下?”   “哈。”阴天子吻了吻他的头顶,心道这句话还算中听。   鸦九的工艺品工作室位于金锡街边缘一个平平无奇的位置,门楣上挂着一个平平无奇的招牌,上面用电脑工艺字体写着三个平平无奇的大字——澄不流。   夜色迷离,远处的路灯映在招牌上,三个字在清冷光影下若隐若现。   崔绝仰头,看着这个店名,不由得笑了一声:“看来主营铸剑啊。”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   有客借一观,爱之不敢求。   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阴天子面沉如水,冷冷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抬手,只听一声刺耳的裂响,招牌应声而碎,掉落在门前的台阶上。   与此同时,紧闭的店门霍然张开,露出黑洞洞的窄室。   意味十分明显——请君入瓮,君敢否?   阴天子揽着崔绝,缓步踏入店门,残月微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纠缠而扭曲。   店铺室内,两边满壁都是木架,密密麻麻摆满了刀剑,影影幢幢,寂静无声。   背后一阵疾风,店门嘭地一声紧闭,窄室骤然陷入黑暗之中。   崔绝眼前一黑,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视力缺失而更加敏锐的耳朵里,听到不远处传来“铮”地一声极其轻微的出鞘的声音,接着就听满壁的刀剑在这静夜里,齐齐颤抖,发出清脆而又嘈杂的剑鞘撞击声。   漆黑的窄室,无光无风,满壁剑鸣。   突然,搂在腰上的手臂一紧,崔绝顿时身体一轻,被阴天子抱着迅疾转身,眼前火光一闪,耳畔听到那落迦火燃烧的呼呼声。   一声剑身相击的脆响,崔绝脑中浮现出那落迦火凝成长剑,挡住背后剑招的样子。   “嗯?”阴天子疑了一声。   崔绝问:“怎么了?”   阴天子:“那落迦火伤不了他。”   “他没有罪业?”崔绝吃了一惊。   又一剑劈砍下来,剑势如潮,浩瀚汹涌,似是全无防守,一味只知强攻,瀑布般雄壮激烈的剑招直冲崔绝。   阴天子勃然大怒,弃剑为掌,掌风挟雷霆怒火,既快又狠地连番破去对方剑招,一掌击向对方面门。   “叮……”一个突兀的打铁声在房顶响起。   澎湃的激昂杀意在窄室中爆裂开,如怒涛一般席卷全室,满壁刀剑剧烈抖动,狭窄的方室顿时如同被拉入硝烟滚滚的战场,四面八方都响起浩荡的砍杀声。   万千刀剑从四壁飞出,漆黑的窄室里霎时寒光大振,夺目的剑光中,刀剑密织出骇人的大网,齐齐射向地上的二人。   眼看即将被刀剑大网兜头笼罩,崔绝手臂一震,化现出一把雪亮的长剑,阴天子接过长剑,鬼炁灌注,剑身阴气弥漫,一剑挥去,带起的烈烈风声中夹杂着野鬼的嚎哭。   顶着被千刀万剐的危险,阴天子手持崔绝的佩剑,悍然劈砍下去。   剑锋似乎劈到了什么。   空间猛烈一震,四壁的射灯亮了起来。   崔绝下意识遮了下强光,透过指缝,定睛看向室内,只见光滑的四壁空空如也,没有刀也没有剑,整个店铺布置得古色古香,简约平淡得如同一间茶室,博山炉里飘出袅袅幽香。   在室内中央,摆着一个黑色剑架,上面隐隐约约有一柄剑的淡影,只见微光而不见实体。   剑架旁的草席上,一个男人正在闻香。   他身形高大、四肢修长,跟黑无常身量差不多,闻香的动作落拓而又潇洒,明明身带明显的杀伐之气,却让人觉得他就该盘腿坐在这里,静静地闻一炉余香。   崔绝:“鸦九先生?”   “直呼鸦九就好,”男人淡淡地说,“判官大人。”   作者有话说:   那首诗是白居易的《李都尉古剑》,重要的是后面一句“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 第45章   香案对面的草席上只摆着一个陈旧的坐垫, 崔绝斯文地坐下。   阴天子提着剑,懒洋洋靠在他身后的墙边,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 一副对接下来的事情毫无兴趣的样子。   鸦九放下香炉, 抬起眼皮扫一眼阴天子, 转向崔绝:“没想到二位之间是判官做主,看来坊间传闻倒也不似空穴来风。”   坊间传闻……崔绝笑了一声:“我一向纯良, 数百年安安分分地待在阎罗殿,坊间哪有什么传闻。”   鸦九:“冥府实权者,力压十殿冥王, 独掌大权, 也不算传闻吗?”   “这是事实。”崔绝回答道。   “哈哈。”鸦九又看一眼阴天子, 嘲笑, “判官大人这样口出狂言,是否太过嚣张,冥府当真没有能压得住你的人了。”   崔绝不知想到了什么, 突然唇角一抿,忍住笑容,轻声道:“压……倒也不是没有。”   “嗯。”阴天子在后面淡淡地应了一声。   鸦九一滞, 感觉像被塞了一团棉花进嗓子里,噎了半晌才又出声:“二位感情真好, 让我不禁想起民间一个猜测——等日后天子娶妇,判官会不会做伴郎……”   话音戛然而止。   鸦九坐着没动, 目光下移, 看了看抵在自己喉间清透如冰的长剑:“陛下急了。”   “废话。”崔绝笑起来, “你在他的雷点上大跳迪斯科, 难道还指望他给你打赏吗?别这么看不起我们幽冥之主的脾气。”   阴天子的剑尖刺进他喉间半寸。   鸦九清晰感觉到皮肉被缓缓切开的质感, 心头忽然腾起一个念头——这个阴天子是真的会一言不合就杀自己,并且是虐杀。   崔绝含笑看着他的伤口:“鸦九先生,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要知道从站在门外那一刻,我家陛下就想杀你了。”   鸦九:“判官大人会眼睁睁看着我被杀死?”   “这是什么鬼问题,”崔绝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难道我会为了你而阻止自己的陛下吗?”   鸦九:“杀了我,你们再也找不到剑的下落。”   崔绝:“话不要说得太满,遗失七百年都被我找到,也不差再多找一时。”   剑尖缓缓又往前刺入半寸。   “鬼神不越疆。”鸦九哑声道,“你们在妖界动手,会引发不小的麻烦。”   “我们出现在妖界,本身就已经是不小的麻烦,但我们还是来了。”崔绝笑道,“再说,幽冥之主是陛下,天塌下来自然由他顶着,我怕什么麻烦?”   “哈。”阴天子笑了一声,收起长剑,退回崔绝身后,倚在墙边重新玩起手机。   鸦九打开香案上余烟袅袅的博山炉,二指沾着香灰,涂抹喉间的伤口,随口道:“你很会操纵你陛下的情绪。”   “不如说,我的陛下很给我面子。”崔绝含笑说,在鸦九将要开口的时候突然道:“六次了。”   “什么?”   崔绝:“你已经发起六次无意义的挑拨了,充分说明这一招行不通,收起来吧,如果这就是你的本事,我为今晚的会面感到遗憾。”   鸦九:“……”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崔绝道,“既然你已经无法再给我惊喜,那我就直说了——交出剑,留你一命。”   鸦九哈哈大笑:“狂妄。”   “冥府实权者,力压十殿冥王,独掌大权,”崔绝重复他刚才的说法,挑眉一笑,“不能狂妄吗?”   确实能。   鸦九:“那你的狂妄能帮助你找到剑吗?”   崔绝:“给点提示。”   鸦九笑道:“判官大人,不要总想占人便宜,我为什么要给提示,方便你找到我费尽心力才藏好的东西?”   “嗯……”崔绝沉思。   鸦九:“你在想什么?”   崔绝看他一眼:“你好像很怕我思考。”   鸦九沉默。   “是怕我猜出来你的来历吗?还是怕我猜出你盗剑的目的?”崔绝道,“既然剑在你手里,我们抓住你,当然不愁找不到剑,除非,剑根本已经不在你的手里了。”   崔绝:“剑不在你的手里,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呢?不怕我找不到剑,一气之下杀你泄愤吗?”   鸦九:“你可以试试。”   “你不怕死,”崔绝看着他喉头被香灰糊住的伤口,“因为你根本就不会‘死’,一个从没‘活’过的东西,怎么会‘死’呢?”   鸦九:“哈哈哈……”   “那落迦火伤不了你,说明你没有罪业,”崔绝道,“是人都有罪业,因为一生之罪,不光来自为非作歹,踩踏过的蝼蚁,采摘过的花果,呼吸过的空气,清风、流水、草木……全是罪业,你之所以没有罪业,因为你没有灵魂,根本只是一具偃术机关而已。”   “你果然很会猜,那你能猜出剑的下落吗?”   “冥界。”   “哦?”   崔绝摇摇头:“你的店名叫澄不流——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妖界之人恐怕不会管我是不是佞臣。”   “你不是。”背后传来阴天子冷沉的声音。   “哈。”崔绝一笑,“有陛下这三个字,再多的污名都不算什么了,我当然不是佞臣,”他坐直身体,挺起胸脯,骄傲道,“我是宠臣。”   鸦九:“不知廉耻!”   “哎呀,”崔绝笑着摆摆手,“年纪轻轻,不要露出这种封建卫道士的表情,我还没说我是妖妃呢,你急什么。”   阴天子沉声:“后。”   崔绝:“随便一个说法而已,不重要。”   “后。”阴天子仍然坚持。   崔绝无奈,改口:“好吧,妖后……咦,这话怎么怪怪的。”   “!!!”背后传来明显的怒火,阴天子好像被他惹毛了。   “咳咳,”崔绝清了两下嗓子,对鸦九道:“你的出现和之前那群邪祟一样,都只是为了阻拦我们,拖延时间,”他看了一眼腕表,“现在是凌晨三点半,恐怕剑已经在去往冥界的路上了。”   鸦九笑起来,他眉目舒朗,笑起来十分有感染力,得意地说:“马上整个冥界都会知道你的陛下丢失了割昏晓剑。”   “你是哪个冥王的手下?”崔绝突然直接问。   鸦九:“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哦~”崔绝拖长声音笑了一声,“无所谓啦,我本意只是想试探一下你是哪一方的人,冥府还是异魂,原来是冥府。”他回头看向阴天子,蹙起眉,委屈哼哼,“你的兄弟们对我很不友好呢。”   阴天子:“查,杀。”   鸦九一顿,五指攥了起来,冷声:“你们嚣张不了多久,没有割昏晓剑,你的天子之位根本得来不正。”   “你这么自信,剑一定能进入冥界吗?”崔绝微笑着说。   鸦九想起眼前之人的种种传闻——鬼眼判官没有修为,却敢在四界横着走,任何人和事都逃不过他的算计。   他盯着崔绝弯弯的笑眼,揣测他这句话所传达出的意思——他已经做好应对了,剑到不了冥界。   但这不可能。   鸦九笃定地说:“你拦不住的。”   崔绝:“涿光城入幽冥有两条路,陆路走蒿里山,过鬼儿峪进入鬼门关,水路借道人界,渡业海进入鬼门关。现在黑白无常已经把持住了鬼门关的出口,你的人,插翅也难飞。”   鸦九的眼中明显松了一瞬。   “原来如此。”崔绝了然。   鸦九:“什么?”   崔绝:“你不怕我封锁鬼门关,因为你知道还有第三条进入幽冥的通道。”   一直在背后玩手机的阴天子抬起头来,看向鸦九,第一次对他产生了兴趣。一条绕过鬼门关的冥路,这个人是如何得知的?   鸦九:“我确实知道。”   “你一定不介意分享。”崔绝笑靥如花。   鸦九失笑,见面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鬼眼判官脸皮这么厚,张口就敢要自己掌握的秘密通道。   “为什么不介意?”鸦九无语地说,“我的人前脚带着沉雪进入通道,后脚就将通道分享给你?”   崔绝:“原来那把剑叫沉雪。”   鸦九:“……”   “卢煅从没说过他佩剑的名字,”崔绝道,“可能他不知道?他吞噬了尊卢煅,获得了铸术和对童雀的爱,但好像对尊卢煅的记忆并未完全继承,”他自言自语着,末了,嘀咕了一句,“这个术法还不成熟啊……”   鸦九面无表情,不知道崔绝为什么突然会扯到卢煅的身上。   “为什么卢煅不知道剑的名字,而你却知道,这很值得细思啊。”崔绝摸摸下巴,“莫非你就是当年那个给了他一页《鬼神不越疆》,教他吞噬尊卢煅的神秘人?”   鸦九沉默。   崔绝好奇地瞪大眼睛:“你终于死机了吗?”说着他伸出手,摸向对方的脑袋。   鸦九蓦地往后一闪,冷声:“判官请自重。”   “……咳。”崔绝缩回手,清了下嗓子,赞道:“一个机关人,能够从头至尾对答如流,当真让人大开眼界。”   “与你无关。”   “但你教授恶魔异术,教唆他吞噬妖物,跟我就很有关系了。”   “你是判官,不是降魔师,你掌管的是鬼,而不是魔。”   “我和降魔师是朋友。”   鸦九冷笑了一声:“阴天子和魔主也是朋友。”   崔绝脸色沉下来:“他们不是。”   “哦?”鸦九抬眼,看向站在他身后的阴天子,眼眸中既是打趣又是挑衅。   天底下谁不知道阴天子七百年前陷入沉睡的原因,那时妖界囚禁了魔主的情人,阴天子应魔主的邀请,一同前往妖界救人,没想到妖界精锐尽出,布下天罗地网,最后魔主和情人全身而退,阴天子差点魂飞魄散。   ——从此阴天子侠义之名世人皆知,同时,魔主神坑之名也四海飘扬。   这件事从不是秘密,也无法成为秘密,因为那一战打得天翻地覆,整个世界的格局由此开始剧变。   后来判官疯狂地报复魔主,联合妖界和人界打响战争,三千万鬼兵长驱直入,攻破魔城,直接把魔界给灭了,还把魔主关进了监狱。   梁子结大了。   魔主出狱后苦兮兮地重建魔城,再往后阴天子苏醒,坊间一直有猜测他们是不是翻脸了,因为魔主在阴天子开通社交平台账号的第一天就关注了他,而阴天子却直到今天都没有回关。   鸦九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判官,你似乎失态了呢,是不是你的陛下不受你控制了?他非要和魔主做朋友吗?”   阴天子:“不是。”   鸦九一愣。   “朕和魔主不是朋友。”阴天子一字一句地说。   鸦九刚想爆笑,笑声忽然止住,猛地发现阴天子换了一个自称,这表示他在以帝王的身份陈述这件事——他和魔主都是一界之主,在各自的政治身份下,从来不可能是朋友。   崔绝抬手掩唇,低低笑了出来。   鸦九叹气:“判官大人,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笑,真活脱脱是个狐媚惑主的佞臣。”   崔绝笑容加深,抬眼瞥向他,慢声细语:“你再多啰嗦一句,我就拆了你的机关,扔进粉碎机里打成齑粉。”   鸦九没再说话,意识到眼前这人虽然眉眼含笑,却早已经对自己动了杀心。   哈,他心底不由得冷笑一声——算无遗策的鬼眼判官啊,谈及当年之事,到底还是露出了痛脚。   崔绝站起身,对阴天子道:“这里已经不好玩了,走吧,去魑魅狭隙。”   鸦九浑身一震。   崔绝回身看着他,怜悯地说:“你以为自己所掌握的第三条通道,其实我早就清楚。”   鸦九死死盯着他,哑声:“你怎么知道?”   “本来我也不知道的,”崔绝笑道,“但你提到了卢煅的剑,沉雪,让我想起你看过《鬼神不越疆》,那第三条通道是否就记载在这本奇书之中呢,我花几分钟回忆了一下,想起似乎确实有提到这么一笔——烟海之南,棘山之阴,有盘牙岭,峰不插天,岭不行客,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不闻兽鸟噪,惟见鬼妖行,有山魈、獝狂、蜲蛇、风疠……无常不至、阴阳失和,岭下有魑魅狭隙,通冥。”   他的声音温柔轻缓,因病体孱弱而带三分气虚,平静背着古早奇书中的片段,声音含笑、娓娓道来,仿佛在讲述着什么有趣的童话故事。   听在鸦九的耳中,却如同极北寒境的冰雪从头灌下,让他遍体生寒——崔绝说得轻巧,花几分钟回忆一下,莫非他将整本书全都背下来了,《鬼神不越疆》全书二百多页,三十几万字,岂是正常人能够全文背诵的?   “鬼门关已经被黑白无常封锁,你的人要想进入幽冥,只能走魑魅狭隙。”崔绝抬头看向阴天子,“只是不知道以我们的脚程,能不能追上了。”   阴天子:“能。”   “哈。”崔绝笑起来。   鸦九看着这个梨涡浅笑的男人,如同看一个怪物。   作者有话说:   “峰不插天,岭不行客”,“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不闻兽鸟噪,惟见鬼妖行”,三句都出自《西游记》   tip:   阴天子不回关魔主是因为那混蛋整天在一些女鬼bot、美鬼群像、幽冥有你35进20之类的主页底下艾特自己,别说回关,没拉黑他都是看石饮羽面子。 第46章   夜色中, 一辆越野车从涿光城飞驰而出,临行前,童雀扒在车窗上:“陛下你开车?开玩笑的吧, 哪有堂堂陛下当司机的, 还是我来……”   阴天子一脚油门, 发动车子蹿了出去。   童雀在后面追着喊:“储物格里有零食,冰箱里有水果, 还有冰激凌。”   崔绝坐在副驾驶位上,回头看一眼童雀越来越小的身影,拉开储物格, 满满各色零食:“我真怀疑童雀是饿死鬼啊。”   阴天子:“饿死鬼应该没那么嘴刁。”   “哈哈, 爱吃是福。”崔绝笑着拿出一包酸奶块, 拆开往阴天子嘴里塞了一个, 舔舔指尖沾的碎屑,笑道:“黄桃味的。”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中炸开,愉悦感直冲大脑, 阴天子含着酸奶块笑了起来。   崔绝点开平板上的地图,妖界山川雄秀,涿光城往南有一片广阔大泽, 称为烟海,千里寒水, 烟波浩渺,上方造了一座大桥, 白色的桥面如一条蜿蜒的白蛇在腾云驾雾。   烟海南岸是荆山, 从涿光之山延伸出来, 山尾没入烟海, 形成水面上星罗棋布的岛屿。   上古史书上记载荆山风貌秀丽, 但如今山川仍在、风貌无存,已然是常人难以靠近的修罗鬼域了。   “把眼睛闭上。”阴天子突然说。   崔绝愣了一下,还是乖巧地闭眼,问:“为什么?”   “外面有东西,太丑了。”   崔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听到越野车引擎还在轰鸣,身边的阴天子忽然从车里消失,接着车窗外传来几声惨烈嚎叫。   崔绝偷偷睁开一条缝,发现越野车仍在行驶,从烟雾弥漫的跨湖大桥上飞驰前进,大桥两侧,栏杆、悬索上蹲满了虎视眈眈的妖魔。   阴天子从车窗跃出,几个腾跃,踏上桥梁上空的斜拉索,掌中那落迦火凝成一把大弓,他踩着索链疾奔,二指搭弦,黑焰在夜雾里化作流星雨,密集坠落,焰落之处,惨声四起。   末了,他收起弓箭,扬手,火焰如同两条火龙,沿着桥梁两侧的悬索蹿烧出去,为他们的前行清出道路。   前后不过十秒钟,阴天子回到座位上,继续淡定地开车。   崔绝一只手捂在眼睛上,从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缝里看他。   阴天子看他一眼,笑了起来:“偷看我?”   “没有。”崔绝飞快地摇头。   “是不是很帅?”   “嗯嗯嗯。”   “还说没偷看?”   “哈哈。”崔绝大笑起来。   阴天子伸手,用力揉搓了一下他的头发。   崔绝笑着转头往后看去,见到夜雾弥漫,路灯微弱的光芒下,桥面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只妖魔,尸身上还有几缕尚未熄灭的那落迦火。   车速极快,转眼就驶过大桥,尸身隐入夜雾中。   他眼眸沉了沉,低头看一眼腕表,又抬头看向窗外的黑夜,皱起眉头。   阴天子:“怎么了?”   崔绝:“时间不对。”   他们到“澄不流”时已经是后半夜,经过一番谈判后,获得“魑魅狭隙”的情报,然后让童雀准备好越野车,出发时是凌晨三点半。   出涿光城向南行驶了有一个多小时,为何自己的手表显示为凌晨四点?   天色黑如泼墨,没有丝毫破晓的迹象。   “妖瘴。”阴天子说。   妖物本是自然万物,受天地灵气所感,化生出灵识,从古至今,都崇拜人类文明,处处模仿人类,却难以割断身为草木禽兽所具有的野性,即妖气。   荒野间弥漫的妖气若有怨念催生,则时常会凝成妖瘴。   妖瘴是迷幻的代名词。   阴天子一打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定定地看着崔绝。   崔绝:“?”   阴天子抬手,二指点在他的眉心,鬼炁灌注,画了一个符纹。   崔绝失笑:“你怕我被妖瘴蛊惑?”   “不是。”   崔绝笑盈盈地仰着脸,任他在自己眉心勾勾画画,笑道:“如果我被蛊惑,现在应该已经缠在你的身上了。”   “胡说!”阴天子猛地提高声音。   崔绝发现他声音有异,一怔,接着忽然大笑起来:“原来你是怕自己被妖瘴蛊惑。”   阴天子画完最后一笔符纹,顺势在他脑门弹了一下,怒道:“朕是万鬼之主!”   “是是是,”崔绝连忙抚慰,“你是万鬼之主,你不会被蛊惑,你心智最坚定了。”   “哼。”这算是缓和了。   崔绝摸摸自己脑门:“这么用力,会疼啊。”   “娇气!”   “我不能娇气吗?”   阴天子听懂他的意思,顺着话锋说下去:“你凭什么娇气?”   崔绝笑靥如花:“凭我是天子宠臣。”   阴天子:“……”这根本不是他预想的答案!!!   崔绝:“?”怎么又生气了???   “听着,”阴天子哼了一声,板着脸说,“在妖界,我的能力受到诸多限制,不知道是否会被妖瘴蛊惑,这个符纹可以保护你不被我所伤。”   崔绝脸热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阴天子心中有压制了一千年的执念,若被蛊惑,妖性狂野,可能会直接扑倒自己,自己魂力孱弱,被他体内的浊炁侵入,必受大伤。   阴天子说完,随手拨了一下他的眼镜链:“不许撩我。”   崔绝抿唇低头,憋住笑意。   “听到没?”阴天子不悦地说。   “听到啦!”   阴天子打开车门跳下去,临下车前,崔绝听到他嘀咕了一句“妖瘴算什么,情障才要命。”   崔绝降下车窗,趴在窗上,笑盈盈地看向阴天子。   只见他往车前走了几十米,身法飘忽,依次踏过震三、兑七、艮八、离九、乾六方位,留下燃着黑焰的脚印,身体蓦地一转,双手捏诀,飞快地变幻几个掌印,接着抬手向着巽四的方向一指,那落迦火犹如有生命一般,顺着他指尖向那处蹿去,轰然炸开。   霎时,火花四溅,虚空中传来一阵凄厉惨叫,夜雾渐渐散去,露出绯红的天际。   崔绝下意识遮了下眼睛。   一团薄薄的死气飘过来,笼罩在他的眼前,挡住旭日东升时炫目的霞光。   阴天子回到车上,重新发动车子。   崔绝:“在这里释放死气,万一被别人看到……”   “看到就看到,大不了暴露身份。”阴天子道,“万一强光刺到你的眼睛,回头眼睛疼就得不偿失了。”   崔绝:“……”到底什么叫得不偿失?   进入盘牙岭,前方再无道路,只见一片茂密深邃的丛林,这样强烈的晨光之下,依然阴气森森。   阴凉的感觉本该让崔绝舒适,可这里空气中处处弥漫着的诡谲气息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让人时时刻刻都反胃恶心。   二人弃车,崔绝打开车载冰箱,拿出一瓶冰啤酒,抬头看向崇山茂林:“我都已经是不用呼吸的鬼了,却在这里再度体验到了窒息的感觉。”   阴天子解释:“妖气太重了,妖物的卑鄙、阴险、贪婪、淫靡,都混在里面,自然会让你这样纯洁的灵魂感到不适。”说着,伸过手。   崔绝将啤酒放到他手里。   然后阴天子启开瓶盖,仰头喝了个精光。   “???”   崔绝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发生了什么?   阴天子将空瓶子扔回车里,锁好车门,拉着崔绝往前方走去。   “……”崔绝:怎么连句解释都没有?   阴天子:“怎么了?”   崔绝犹豫片刻:“我只是让你帮我启个瓶盖……”   “你自己不能启?”   “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哈哈。”阴天子大笑起来。   “?”还笑?   阴天子笑着道:“不然呢,以你的酒量,难道真是拿给自己喝的?我可不想等下一边应付层出不穷的妖怪,一边还要应付一只小醉猫。”   “咳,咳,咳,”崔绝捂着嘴大声咳嗽,清了两下嗓子,正色道:“我又不是一瓶啤酒就倒了。”   “是哦。”   “哎!”   “行了。”阴天子用力攥了一下他的手,才缓声解释,“太冰了,你喝完肠胃要不舒服。”   崔绝低笑起来。   阴天子打了个响指,耳畔忽然刮起风雷,转眼停歇,一匹披挂铠甲的金眼铁蹄黑麒麟伴着风雷,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二人身边,对阴天子点头致意。   “大将军,你好呀。”崔绝摸了摸麒麟的角,笑着打招呼,“接下来可要靠你了。”   麒麟甩开他,昂首挺立,黑色油亮的头毛在风中飞舞。   崔绝嘟囔:“怎么连你的坐骑对我也不友好?”   阴天子搂着崔绝坐上麒麟的背,答道:“你摸错地方了,若是你摸摸他耳朵后方,他能友好到飞起来。”   “是吗?”崔绝将信将疑,伸手摸向麒麟的耳朵。   麒麟不待他摸到,登时浑身一震,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崔绝一个没坐住,狼狈地往后仰去,跌进阴天子怀中,听到他在背后爽朗地大笑起来,意识到:“好啊,你算计我?摸耳后并不能让他友好,对不对?”   阴天子:“哈哈哈。”   背后之人笑到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崔绝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起来:“耳后有什么关窍吗?难道是他极力保护的命门?”   阴天子:“你可以试试。”   “欸?”崔绝突然感觉麒麟开始用力颠簸,十分明显想把他们甩出去的样子。   崔绝:“到底怎……”   “操!”麒麟忽地开口说话,“我特么摸你敏感带,你友好一个给老子看看!”   崔绝:“!!!”   阴天子:“不行。”   崔绝已经顾不得别的问题了,惊喜地问:“大将军,你何时修出了语言能力?”   麒麟仿佛更愤怒了,在丛林中强悍地踏出一条道路,气势恢宏得恨不得要踏平这座大山。   阴天子大笑:“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麒麟:“……操!”   阴天子:“这是第二次。”   “呃……”崔绝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道该恭喜还是该默哀——灵兽修炼极为艰难,一般认为,开口说话即视为得道,黑麒麟贵为阴天子坐骑,这么多年一直都无法开口,他苦苦修炼,只求一个说话的契机。   没想到……   “那个,”崔绝安慰他道,“在第一次之前总有些美好的幻想,但幻想之所以美好,就在于其变幻无穷,有些第一次,也不那么尽遂人意,将之忘掉会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麒麟:“闭嘴吧你。”   崔绝:“第三次了哦。”   “……”麒麟后悔响应他们的召唤了! 第47章   麒麟在崎岖山岭间飞奔, 阴天子凝神,仔细感知周遭气息。   岭内植物种类复杂,受多年妖魔邪气的侵袭, 枝干狂野生长, 肆无忌惮地相互蔓攀, 巨大树冠遮蔽天日,寥寥几处缝隙也被放肆的藤蔓填补, 整个山林笼在阴影中,脚下厚厚的腐殖层蒸腾出粘湿的腥气。   妖气、魔气、阴气……多种复杂的罪恶气息混杂相融、彼此纠缠,随着腥风扑面而来, 割昏晓剑的剑息在这股气息里若有若无、转瞬即逝。   “他在战斗。”阴天子道, “剑息很乱, 对方可能是妖物, 不止一只。”   崔绝:“敢带着剑走这条路,他相当有胆识,想必也有相当的实力。”   阴天子点头:“他突围了。大将军, 追上。”   麒麟速度极快,身法奇轻,全副武装的铁蹄踏过松软腐殖层上, 竟不留任何痕迹。   翻上一个丘陵,崔绝隐约听到前方有激烈的杀伐声, 夹杂着妖魔亢奋地嚎叫,妖气逐渐浓郁。   麒麟放缓脚步, 沿着山丘顶端, 与下方战团转移的方向平行跑动。   崔绝眯了眯眼睛, 竭力想看清下面的战况, 但密林里光线微弱,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妖瘴,让他根本难以看清十米之外的情形。   “是一个剑客。”阴天子附在他的耳边,讲解,“身法轻盈,那把剑……”   “剑怎么了?”   “跟‘澄不流’剑架上的那把似乎是一对。”   崔绝想起踏入‘澄不流’时,摆在鸦九身侧黑色剑架上的那把奇异宝剑——只见微光而不见实体,荧荧如同一溪流淌的银河。   阴天子又道:“但是截然相反,这把剑只有实体而没有剑光,他灵气灌注,剑势强大,剑身却漆黑如墨,连一点微光都不见。”   “嗯……”崔绝脑中一动。   阴天子:“你想到了什么?”   “将邪氏。”   “妖界三大铸剑世家之一。”   崔绝点头:“现在是两大之一了,尊卢氏已经实质性灭族。”   阴天子明白他的意思:“将邪氏擅造双剑,却并非完全相同,而是一雄一雌、一阴一阳、一光一影……你说这两把剑是将邪氏的作品。”   “还是上等铸品,鸦九跟将邪氏必然有关系。”崔绝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唇低笑。   阴天子从背后搂着他,吻了吻他的发顶,声音更见柔和:“你的佩剑就是将邪氏打造。”   崔绝倚在他的怀中,笑着回忆:“当时你搞到的那块璃铁矿品质太过稀有,整个天京都没有铸造师敢接,我只好远赴妖界,请将邪氏出手,成品果然没让我失望。”   阴天子:“是他的荣幸。”   “咳咳咳!”麒麟重重咳嗽。   崔绝摸摸他蓬松的毛发,担忧得问:“大将军,是不是我太重,给你造成负担了?”   阴天子淡淡地跟了一声:“嗯?”   麒麟从阴天子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告诫,沉默两秒,觉得不该跟他们一般见识,沉声道:“下方的战况……”   “剑客被十多个妖物围攻,却未落下风,他身法飘逸,已然跟剑融为一体,一般妖魔根本抵挡不住这样人剑合一的攻击。”阴天子平静地说完,问:“你还有什么提示?”   麒麟:“……”   “哈哈,”崔绝笑起来,赞道:“陛下一心多用,体察入微,不愧是万鬼之主、幽冥帝王、十殿之中最强者、四界武力天花板、天下第一的阴天子。”   麒麟:“……”   他要吐了。   “参战。”阴天子突然精神抖擞地降下命令。   麒麟蓦地发现就在说话间,下方的战斗已经分出胜负——剑客被一只狼妖一爪抓伤肩头,负伤强上,反手一剑,将最后一只妖物斩落在地,转身突围而出。   阴天子一掌平推,火龙开道。   剑客恶战未歇,又听战声,仓皇抬头,就见麒麟四蹄踏火,从山丘顶端俯冲而下。   他不敢硬接,身体猛地后翻,滚上树顶,借着茂密树冠的隐藏,观察来敌,发现只有两人一兽,随即双手握剑,从树顶蹿出,狠狠劈砍下去。   阴天子手中的那落迦火凝成长剑,一手搂住崔绝,另一只手握剑,迎向从天而降的劈砍。   双方硬拼一招。   剑客的长剑脱手飞出。   麒麟速度极快,从山丘俯冲下来,强大的惯性让他又往前蹿了一段距离,倏地转过身来,看到剑客被击退十几步,后背撞在树干上才停止,长剑掉落在不远处。   “咦?”崔绝突然疑了一声。   只见掉落在不远处的长剑悄然消失,而剑客的掌中,再次出现一模一样的长剑。   “原来是剑灵。”崔绝了然道。   长剑并非他的武器,而是他灵体的一部分,他本身就是那把漆黑无光的长剑。   阴天子:“怪不得修为一般,却能够人剑合一。”   崔绝:“在你眼中的修为一般,已经是普通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境界了。”   “哈。”阴天子愉悦地笑了一声。   剑灵撑着长剑站起身,看向眼前骑在麒麟背上的二人,哑声道:“偷袭非武者之道。”   崔绝温声道:“我们冲下来之前已经示警,这不是偷袭,而是截杀。再说,相比较偷袭,我觉得偷窃更不磊落。”   剑灵抬手摸了一下背后用布紧密缠缚着的巨剑:“你们是为沉雪而来?”   “不错。”崔绝道,“请将剑还给我们。”   剑灵:“不。”   崔绝拧眉沉思。   剑灵渐渐调整姿势,警惕地盯着他们。   崔绝苦恼地说:“我欣赏你的武艺,但我空有满脑子智谋,竟然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放过你的理由。”   “胡说八道!”剑灵蓦地动了,他身法如光如电,眨眼间已经窜至眼前,双手握着长剑,腾跃而起,从下而上直劈崔绝面门。   阴天子哼了一声,提剑应对。   却见对方只是虚晃一招,一击不得,凌空调转方向,蹿入旁边茂密的树冠中,向远方逃逸。   崔绝眯起眼睛,看到树顶一阵晃动,对方转眼已经远去。   麒麟撒开四蹄追去,阴天子端坐麒麟背上,那落迦火化作一柄大弓,他二指搭弦,凝火成箭,火光疾射入虬枝盘旋的树林。   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痛呼。   二人追去,见地上有人跌落翻滚的痕迹,却不见人影。   “他受伤了,逃不远。”   麒麟循着伤者的气息,往岭下追去。   周遭越发阴暗,妖树横生,庞大的枝蔓盘根错节、遮天蔽日,草木从厚厚的腐殖层下萌生,枝干上挂着妖兽尸首,有新死的,有肠穿肚烂的,有已经彻底风干的,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腐烂味道。   魑魅狭隙。   上古传说中的富饶谷地,如今已经是个修罗场,亦是邪魔的盛宴。   麒麟放慢脚步,踩着松软的腐殖层和横七竖八的尸骨深入谷底,风从狭隙刮过,嘶哑而又尖细的风声如怨鬼哭泣。   崔绝问:“感觉到了吗?”   阴天子点头,峡谷中静得离谱,更显邪魔环饲,在周遭茂密的山林间、两边崎岖险峻的崖壁上,都隐藏着无数阴鸷的眼睛,他们居高临下,他们虎视眈眈,他们随时准备一拥而上,撕碎冒然踏入这片诡谲之地的不速客。   他扬起手,一只白尾雷隼冲天飞起,在峡谷上空滑翔而过,他借着雷隼的锐眼看清危机四伏的峡谷深处。   只见受伤的剑灵背负双剑,身体如同一缕青烟,迅速在丛林中穿梭前进。   麒麟向着剑灵的方向疾速奔去。   “这地势十分适合设伏,”崔绝眯起眼睛,指向两侧的崖壁,“如果在这里放两队弓箭手,”他指尖滑向后方,“将这里的崖壁炸落,封住退路,然后在这里,”指向周围的树林,“埋伏一百名精壮的士兵,再配几位妖界特有的巫师……”   他往后靠在阴天子的怀中,仰头道:“只需要四名剑灵那个级别的人领兵,恐怕世间绝大多数高手都要在此折戟。”   阴天子低头看着他,刚要说话,突然听到白尾雷隼一声尖锐的长鸣。   他一把将崔绝按在怀中,那落迦火凝成长剑,划出一面火幕,挡住从崖壁上射来的箭矢。   随着第一支箭离弦,背后一声巨响,整个山谷都回荡着震耳的轰鸣。   阴天子猛地回头,看到两名白衣巫师站在高处,联合施术,炸开半壁悬崖。   巨大的山石崩塌滚落,顷刻间将来路封堵。   接着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天而降。   树林中杀声四起,数十名妖魔蹿了出来,手持各式武器,从四面八方围杀过来。   阴天子一手护住崔绝,另一只手握着黑焰剑,击落头顶落下的箭矢,反手一剑,将一个扑上来的魔物拦腰斩断。   一层死气适时笼在崔绝面前,挡住喷溅的鲜血。   麒麟被淋了一头血,愤怒地咆哮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咬断一只妖物的脊椎,顺势一甩头,血糊流拉的妖尸跌飞出去,鲜血甩向背后两个人。   有死气遮挡,两人滴血未沾。   “噫……”崔绝赞道,“大将军好猛。”   麒麟:“呼……”生气!   崔绝在血雨腥风中稳坐君王怀,含笑指点江山:“这些妖魔空有数量,掠阵还行,却难堪大任,想围杀我们,必须有更强的高手统领……”   话音未落,一杆花枪如潜龙出海,从茂密阴暗的丛林里冲出,直刺麒麟背上的人。   背后又听破风声,一个手臂极长的身影,舞着双刀,从后方劈来。   “操!”麒麟破口大骂,高高跃起,躲过两只挥舞着砍刀急滚过来准备斩马腿的侏儒小妖,落地时,稳准狠地踏死一只被阴天子甩过来的妖物。   枪者气势如虹,悍然直刺面门。   刀者快如闪电,眨眼已至背心。   阴天子蓦地跃起,左手释放出磅礴死气,化作一把宽背大刀,右手那落迦火凝成一柄森然长剑,刀剑齐出。   只听高低不同两种惨叫齐声响起,崔绝回头,看到枪、刀二者各有负伤,痛吼着后退。   阴天子转眼已回到麒麟背上。   崔绝笑道:“这样的实力,就敢围杀万鬼之主,至少要有刚才那个剑灵的……”   “闭上你的乌鸦嘴!!!”麒麟直接炸毛,浑身毛发都在风中膨起。   就见前方,刚才那个剑灵双手持剑,从树林中蹿出。   阴天子低低地笑了一声。   麒麟:“这他妈……”   “噫,”崔绝意味不明地笑道,“好像被算计了呀。”   “别用这种愉悦的语气说话!!!”麒麟怒吼。   阴天子手握刀剑,纵身迎战上去。   薄雾弥漫的狭深山谷中血肉横飞,雾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妖魔气息,相互交融,成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臭味道。   妖魔杀之不尽,漫山遍野都是快速移动的身影。   麒麟暴脾气,发出一声咆哮,震天响的声浪击退妖群,将三个妖物甩上天空,落在阴天子砍翻一个魔物后正巧收回的剑尖。   “好配合。”崔绝赞道。   麒麟:“闭嘴!”   崔绝一低头,躲过从头顶砍过的刀锋,游刃有余地笑道:“我只是看到二位英姿勃发,由衷地赞赏……”   “不需要!!!”麒麟愤怒地打断他。   崔绝:“……”   太……太暴躁了吧,你也青春期?   正在不远处酣战的阴天子似乎察觉到什么,蓦地转身,速度极快地向他们飞掠过来。   只见一个巫师站在树冠,一手捏诀,另一只手中的法杖凝聚出一团阴森诡谲的黑色气团,似乎有无数怨灵在其中挣扎,发出尖戾惨烈的呼号。   巫师法诀念就,气团挟灭天袭来之势,呼啸着从天而降,击向麒麟,和他背上的崔绝。   阴天子勃然大怒,磅礴的死气如澎湃的潮水,冲向他们前方,悍然与气团相击。   霎时,如同一个盛大而又肮脏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浓稠到令人窒息的怨气刹那间向四周爆冲。   阴天子释放死气挡在崔绝和麒麟面前,顿了一瞬,转脸杀向树冠上的巫师。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高亢响亮的鸣镝声。   阴天子蓦地转头。   林间浓雾中,一支箭矢燃烧着红色的那落迦火,从崖壁上疾射过来。   鸣镝示警,箭矢如电。   巫师闻声抬头,只见火箭扑面而来,却已再没有躲避的机会。   噗……血花在树冠绽放,火种从箭尖爆燃,巫师的尸体滚落树顶,如一只燃烧的大鸟,落地时已只剩余烬。   一条花纹繁复优美的大蛇从虬枝盘旋的树冠顶上游来,姿态从容地如同在深水大泽中一般,顷刻间来到眼前。   粗长的蛇尾冲进妖魔群,狠狠一尾扫过,妖魔漫天翻飞。   远处登时又响起一连串急促尖锐的鸣镝声,数十支箭矢从崖壁上射来,无一落空,眨眼间,被蛇尾扫飞的妖魔全部心脏中箭,尸身被钉在后方的树干上。   “哎呀,厉害。”崔绝赞道。   “废话。”大蛇化作人形,从树顶翻落,身形挺拔敏捷,撩起长腿踢飞一个妖物,掌中蹿出一条燃烧着那落迦火的骨鞭,一鞭将被踢到空中的妖物劈成两半,回头笑道:“不然怎么是你爸爸?”   作者有话说:   麒麟大将军血泪进谏:关于冥后人选,陛下一定要三思啊!!! 第48章   “何方妖孽?”麒麟护着崔绝, 警惕地看向那个男人,对方的力量极为复杂,明明是个蛇妖, 却有着淡淡的魔气, 和一丝来自幽冥的阴气, 带着明显的等级压制。   “那可是天底下第一大妖孽。”崔绝介绍道,“人界的降魔师, 前任特侦组长陆行舟。”   那男人——陆行舟挥舞着骨鞭在妖魔群中大杀四方,听到此话,抽空回过头来, 抬手在额角点了一下, 行了个降魔师礼, 笑道:“小神兽, 你好呀。”   麒麟倒吸一口冷气,暴怒:“我都八百岁了!”   “八百岁……哇。”陆行舟仿佛十分惊奇地叫了一声,“果然还是个幼崽。”   麒麟烦躁地刨了下地:“难道你很大?”   “还行吧, 才三千岁,仍是少年。”陆行舟云淡风轻地说。   麒麟:“!!!”   “都闭嘴!”阴天子没好气地呵斥,砍翻身侧扑上来的妖魔, 抬眼往远处望去,只见漫山遍野都是围剿过来的影子。   “哟, 被围杀了呀。”陆行舟矫健敏捷,跳起来一顿连环踹踢飞十几个妖魔, 站在尸山骨海中幸灾乐祸地笑道, “瞧你们这倒霉催的, 早跟你们说平时要积德。”他用骨鞭指了指崔绝, “特别是你。”   阴天子:“闭上你的嘴。”   他猛地转身, 抬剑挡住背后劈砍来的长剑,另一只手持刀,拦腰斩去。   剑灵身法飘忽,突然从眼前消失,下一秒出现在背后,剑尖刺向阴天子的背心。   两人缠斗十几招,阴天子刀剑齐出,一刀封住他的去路,挥剑直逼命门,剑灵反应极快,闪身避过剑锋,忽听背后一声刀鸣,蓦地回头,就见刀锋已至眼前。   阴天子刀锋燃着那落迦火,一刀劈得剑灵四分五裂。   下一刻,就见前方的树冠上,剑灵模模糊糊的影子逐渐凝聚成形,背着剑踞峙在树顶,漠然看着他们。   崔绝坐在麒麟背上,仰脸环顾崖壁:“这是巫术,他借巫术聚灵,巫术不断,剑灵便会一遍遍重生。”   “这不是耍赖吗?”陆行舟道,“儿子,这样打不是办法,对面搞疲劳战,你会被累死的,擒贼先擒王,把对面的老大干掉。”   阴天子没有应声,却知道他说得没错。   陆行舟:“得找到巫师的方位,这帮混吃等死的屁本事没有,就知道装神弄鬼,呃……”他看一眼阴天子和崔绝,“我不是针对你们。”   崔绝笑了笑:“没关系,我们并不在乎你的针对。”   头顶传来一声鹰唳,白尾雷隼张开双翼在上空盘旋,阴天子借着雷隼的锐眼俯瞰整片峡谷。   在两侧的崖壁顶端,各有一名白衣巫师,手持法杖,在施术催动妖魔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   陆行舟:“找到了没?你那鸟还能不能行啊?看不见就直说,我让你妈想办法。”   “少废话。”阴天子指出上面的方位,“一人一个,把那两个巫师弄掉。”   “好嘞。”陆行舟身体猛地腾跃而起,众人只感觉一条庞大的巨蛇从眼前腾起,蛇尾一摆,刹那间已经攀着漫山树木游上山顶。   阴天子看向踞峙在树冠顶上的剑灵。   剑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指微微移动,攥紧剑柄,瘦削的身体紧绷起来,蓄势待发。   变数就在一瞬间。   磅礴的死气忽然从林下冲了出来,剑灵在同一时间拔剑扑下树冠,身影却蓦地一顿,惊见死气聚成一个牢笼,将他禁锢在里面。   阴天子抬头望向崖顶,只见陆行舟速度极快地游上山顶,右手拎着骨鞭,左手指间夹起一张符纸,杀气腾腾地攻向一个巫师。   巫师正在施术,被迫仓皇迎战,挥舞法杖抵挡陆行舟既快又猛的攻击。   眨眼间,已经对战几十招,陆行舟一鞭挥出,熊熊的那落迦火翻滚而来,巫师竖起法杖,吟唱口诀,霎时,冰泉涌出,抵挡火势,他稍松一口气,气尚未到底,忽然就见一条笔直有力的长腿迎面劈来。   陆行舟飞起一脚,穿过火焰,干脆利落的一击劈挂,正中巫师面门。登时,一声颅骨断裂的声音,巫师叫都没能叫出来,满脸是血地跌落山崖。   巫师一死,术法中断,漫山遍野的妖魔随之一顿。   阴天子见巫师已死,手掌一收,死气牢笼骤然爆裂,他提剑刺入爆开的死气之中。   “不对!”他猛地转身,见到剑灵在身后不远处再度复生,双手持剑,砍向崔绝。   阴天子及时回防,挡在崔绝面前,拦住气势汹汹劈下的一剑。   就听陆行舟的怒吼从遥远的崖顶传来:“我日你大爷!说好一人一个的呢???”   阴天子:“……”   他的意思是让陆行舟跟他对象一人解决一个,不是说跟自己一人一个……   明明已经跌落山崖死得不能再死的巫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原来的位置。   两名巫师的术法彼此呼应,必须同时击杀,否则术法运转之下,随死随生,永无止息。   崔绝疑惑地问:“陆行舟在这里,石饮羽怎会不在?”   麒麟:“那又是谁?”   “一个魔物。”崔绝简短地介绍,“陆行舟的情人。”   麒麟:“他是降魔师。”   “你都会说话,魔物为何不能是降魔师的情人?”阴天子飞身落在麒麟背上,抱了一下崔绝,再度离开,杀向周遭涌上来的妖魔。   正在众人困惑之际,忽听一声鸣镝响起,阴天子抬头,看到一支箭矢从远处崖壁射出,呼啸着射向对面崖顶上的白衣巫师。   与此同时,那落迦火在另一侧崖顶爆燃开来。   两声惨叫同时响起,随着巫师死亡,妖魔的攻势终于停歇下来。   陆行舟和一个英俊的男人回到峡底时,阴天子正好一刀划向剑灵的咽喉。   崔绝:“留他活口。”   阴天子立即收刀。   “哇,”陆行舟拍着巴掌赞道,“声控的呀。”   阴天子:“闭嘴。”   “小阴。”陆行舟西子捧心,痛心疾首地说,“我们好几个月没见面了,你说的最多的话竟然是‘闭嘴’,真是令爸爸伤心啊。”   “闭……住口!”阴天子面无表情地说。   陆行舟:“该夸你同义词学得不错吗?”   崔绝笑了一声,看向陆行舟身边的男人:“石魁首,好久不见,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阴天子:“应该问他为什么现身那么晚。”   “主要是解决一些生活上的问题。”石饮羽笑得和蔼可亲。   阴天子:“……”他五感敏锐——甚至根本不用这么强大的实力——他闻到一股油脂炙烤的味道,还有一点点黑胡椒味,一点点椒盐味……   十分钟后   坐在篝火旁,阴天子看着眼前占地上百平方米的大型烧烤场,沉默半晌,问石饮羽:“这就是你迟迟没有露面的原因?”   “民以食为天嘛。”石饮羽麻利地往烤乳猪上刷调料,“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崔绝拿剑将兔腿细细切好,递给阴天子,笑道:“尝尝,看上去不错。”说完转头对石饮羽道:“可你并不是人,你是魔。”   “魔生除了吃喝二字,还要加上疼爱妻三个字。”石饮羽一本正经地表示。   崔绝:“……”   “哈哈。”陆行舟大笑,拎出一个酒坛。   阴天子皱眉:“你们还带着酒?”   “打劫了一个魔物的洞府。”陆行舟道,“这酒度数高,你俩能喝吗?”   阴天子:“给我自己就好。”   石饮羽滴酒不沾,崔绝不被允许喝酒,最后那一坛烈酒被陆行舟和阴天子分着喝了个干净。   阴天子咬了一口兔腿,肉香皮脆,掺着浓烈的酒香,鲜香荡魂,他跟陆行舟碰了下酒杯,问:“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是魔主。”   崔绝手下切肉的动作没停,唇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冷笑,慢声细语地笑道:“他的深宫生活又不快乐了?”   “他倒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的。”石饮羽出身魔城,忍不住为魔主说话。   “哈。”崔绝一笑了之,“魔主派你们来的?”   “啧。”陆行舟啧了一声,对阴天子道:“小阴,你媳妇怎么回事?怎么一张嘴就要挑拨离间的?他是不是不会正常说话?什么叫魔主‘派’我们?他有资格‘派’我吗?我搭理他一下就是给他面子。”   阴天子板着脸:“子珏没那意思,是你小心眼。”   “嘶……”陆行舟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这话怎么能说得出口,谁能比你媳妇更小心眼?   “还有,”阴天子道,“他不是我媳妇。”   崔绝手一滑,剑刃擦着指尖过去,登时渗出一串血珠。   阴天子倏地闪到他身边,抓起他的手。   崔绝失笑:“我这是义躯,别紧张。”   “我没有紧张。”阴天子否认,即使是义躯,仍然尽心为他包扎好伤口,沉声道,“我不该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   陆行舟盘腿坐在他们对面,嘴里叼着半截兔腿,看看崔绝手底的烤肉,再看看阴天子如临大敌的样子,目瞪口呆,活了三千年,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危险”这个词的意思产生困惑。   “不是,”陆行舟无语地说,“你俩都这样了,他还不是你媳妇?是谁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阴天子:“你不要胡说,我们不是那样低俗的人。”   “……”陆行舟对“低俗”这个词也产生了怀疑。   “子珏不是我的附庸,他是独立的、智慧的、与我平起平坐的,”阴天子淡淡地说,“并不是‘我的媳妇’这样的说法可以概括的。”   陆行舟:“……”   崔绝抿唇笑了笑:“我当然是陛下的附庸,这毋庸置疑。”   陆行舟:“!!!”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被秀到了?搞反了吧!   石饮羽将烤好的猪颈肉细细切成一碟,递到陆行舟面前,笑着说:“缺什么秀什么,诚不我欺呀。”   “有道理。”陆行舟突然出手,勾着石饮羽的脖子,拥吻了起来。   麒麟怒道:“有伤风化!”   “……你们怎么回事?”陆行舟惊道,“冥界民风开放,可你们怎么连这只幼崽都是老古董?”   麒麟:“这只幼崽八百岁了!”   “我三千岁了!”陆行舟指向石饮羽,“他一千岁了,”又指向崔绝和阴天子,“他俩也都一千岁了,在场就你是个弟弟。”   麒麟:“……”   “别闹了。”阴天子打断他们,“魔主为什么会让你们来这里?他得到了什么消息?”   陆行舟:“判官应该知道,魔主一直在关注云阳氏。”   “嗯。”崔绝点头,现任魔后出身妖界的累世望族云阳氏,曾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被寄予厚望,有机会成为妖王,却年纪轻轻被魔界老男人拐跑,误入歧途,多年来跟娘家云阳氏势同水火。   魔主在暗中关注云阳氏这事崔绝早就通过探子知晓,可以解释为想帮魔后与娘家和解,但他却有另一个想法——魔主想找机会,彻底铲除云阳氏。   陆行舟:“云阳氏近日突然暗中派人前往涿光城,考虑到你们也在这里,魔主觉得事情可能不一般,‘请’我们前来坐镇。”   “那真是多谢魔主的绸缪了。”崔绝笑得十分真诚——自己往魔界安插了不少007,看来魔主也没闲着,不然凭他一个独居深宫的老男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和阴天子来到了涿光城?   倒是云阳氏突然派人前来……难道这一场围杀,背后不光有冥王的算盘,还有妖界的小九九?   作者有话说:   tip:吃野味是不对的,没有石饮羽的实力,不要贸然尝试。 第49章   崔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旁边, 在不远处,剑灵被贴了一身乱七八糟的符纸,困在一个烧烤架旁, 烤野鸡的香味直冲鼻子, 他却动都不能动。   不得不说, 陆行舟跟石饮羽这两口子真是损出了花样儿、损出了风格。   崔绝看着剑灵,想到这场围杀开始的原因——沉雪剑被盗。   鸦九知道沉雪剑里含有一部分割昏晓剑, 这不足为奇,他是某位冥王的人,而云阳氏如何得知?   剑灵和鸦九的剑是一对, 却和云阳氏合作了这场围杀, 可见他们已经联手, 这么看来, 鸦九背后的那位冥王很有出息啊。   既然云阳氏知道沉雪剑的秘密,以妖界对冥府的敌意,定然会第一时间就将剑拿到手, 作为钳制冥府的手段,为何等到现在才出手?   恐怕是近期才知道的。   那现在云阳氏的行动代表的是这支氏族,还是整个妖界?   如果是妖界的决策, 倒好理解,毕竟是两个独立的政体, 彼此总要互坑。而如果是云阳氏的行为……那就很值得深思了,一支氏族, 即使累世勋贵、财大气粗, 想必也不会狂妄到以一家抗一界, 除非他手里握有什么不得了的筹码, 让他的自信心膨胀到这种程度。   会是什么筹码呢?   转眼之间, 崔绝心里已经转过几十个念头。   嘴唇突然一热,他回过神来,看到阴天子拿着一片烤土豆送至他的唇边,淡淡地说:“吃完再想,魔主这次的应对还算可以。”   陆行舟咬着烤肉,懒洋洋道:“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太相信魔主,那货是真的狗。”   “对。”石饮羽表示赞同。   崔绝笑道:“陆组长警惕魔主就算了,怎么连石魁首也这样,你们可是一起打江山的伙伴。”   “请判官大人别再挑拨了,我不知道什么打江山的伙伴,”石饮羽温文尔雅地说,“我只知道爱妻说得一定是对的。”   崔绝:“……”   又输了!   阴天子看看他们,正色道:“子珏说的也一定是对的。”   “咳咳咳,”陆行舟大声咳嗽,“今天爸爸给你的第二个建议就是不要太相信判官,这货也不是人啊。”   “!!!”阴天子掌心突然出现一团浓郁的死气。   “卧槽!你干什么?怎么突然进战了???”陆行舟倏地后跳五米,落在石饮羽的身边。   石饮羽腾出往烤肉上刷调料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娶媳妇忘了娘这种事,要习惯。”   陆行舟:“你手上是不是有油?”   “……”石饮羽默默收回手。   一行人吃完烧烤,在峡谷中休息了几个小时,崔绝坐在阴天子用干草和落叶铺好的坐垫上,后背懒洋洋地靠着麒麟,闭目养神。   阴天子坐在不远处的树底,看着他的睡颜。   崔绝睁开眼睛。   阴天子立即低头,认真研究放在膝上的沉雪剑。   崔绝抿了下嘴唇,不由得无声低笑起来,换了个姿势,再次闭上眼睛。   阴天子看向他。   “陛下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崔绝闭眼含笑说。   阴天子:“我没看。”   “哦?”崔绝笑道,“看来臣长得实在不堪,让陛下都没兴趣看一眼。”   “哈。”阴天子忍不住失笑一声,转而又板起脸来,沉声道:“睡你的觉,别啰嗦,等会儿启程去丹顶云城,路上要七八个小时车程,你会累。”   崔绝:“我又不开车。”   “听话。”   崔绝笑着拖长了声音:“如果我不听话呢?”   “我要吐了。”麒麟痛苦地说,“陛下,把我收回去吧,反正你们去那什么丹顶云城是要开车的,不需要我背负,我已经没有用了。”   崔绝舒适地靠在他的肚子上,摸摸毛绒绒的长毛:“请大将军不要妄自菲薄,虽然等会儿不需要你背负,但这会儿我还需要你做靠枕啊。”   阴天子点头:“嗯。”   “???”麒麟深吸一口气。   “不要咆哮哦,”崔绝慢悠悠堵住他的话头,“附近还有两个别家人,被听到会影响冥府形象的。”   麒麟哼了一声,阴阳怪气:“他们忙着呢,没工夫听我咆哮。”   崔绝怔了怔:“忙?”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他和麒麟都修为高深,对附近一草一木的动静都尽收耳中,自然知道那两人这会儿远离他们是去干什么了。   麒麟:“光天化日,伤风败俗。”   见崔绝还没反应过来,阴天子淡淡地解释:“陆行舟喝了鹿血酒。”   在参战之前,那两人掏了一个魔物的洞府,打劫出一坛好酒,魔物天性恣意、最会享受,酒里兑了鹿血,暖腰补肾、滋阴壮阳……   “……”崔绝再神机妙算也算不出这事,张了张嘴,半晌发出一个声音:“哈?”   麒麟补充:“陛下也喝了。”   “闭上你的嘴。”阴天子面无表情地说。   麒麟:“都是男人,有什么啊呜……”话没说完,被阴天子收了起来。   身后的柔软大靠枕突然消失,崔绝冷不丁往后跌去,阴天子身影蓦地一动,出现在他背后,扶住他的肩膀。   崔绝失笑:“多谢陛下。”   “不许说谢。”   两人靠得极近,崔绝倚在阴天子臂弯里,抬眼看向他近在咫尺的俊颜,柔声问:“你也喝了?”   这似乎是句废话,那一坛酒就是阴天子和陆行舟两人分享了的。   阴天子仍然认真回答:“喝了一点,没事。”   “想吗?”   “……”   他们鲜少提到这种话题,一般来说,崔绝不会拿这事儿去撩阴天子,毕竟两人的体质不契合,光撩不干纯属耍流氓。而阴天子纯情得很,更不会自己往那方面去想。   崔绝抬手摸了摸他英挺的眉角,突然道:“我会为你扫清一切后顾之忧。”   阴天子僵硬地笑了一声:“这事不重要,你不用花精力在这上面,我可以运功压制,很轻松。”   “不。”崔绝摇头,“你体内的浊炁,不娶活死灵冥后,就会像当年的泰山府君一样过早进入衰退期。”   “那又怎样?”阴天子道,“早衰就早衰,我只要你好好的,平平安安,有一天算一天,都是快乐的。”   “可是我想。”   “嗯?”阴天子一愣。   崔绝含笑,靠近他的耳边,轻笑着重复了一遍:“可是我想。”   “……”阴天子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几秒,脸颊刷地红到了耳朵根。   “噫,”崔绝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耳垂,小声嘀咕,“很可爱呢……”   “闭嘴!放肆!大不敬!!!”   陆行舟和石饮羽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阴天子在气势汹汹地教训崔绝,不由得大感欣慰:“我们小阴还挺强势的嘛,老父亲总算有点放心了,说实话,我真担心他在家要跪搓衣板呐。”   石饮羽:“毕竟是君嘛,判官再怎么也是臣啊。”   陆行舟:“可是魔主也是君……”   石饮羽:“昏君就算了吧。”   “够了。”阴天子没好气地打断他们,扶着崔绝站起身,“你们休息好了没,该启程了。”   陆行舟惊愕:“我们还没开始休息。”   阴天子:“那怪谁?”   “真暴躁呢。”陆行舟解释,“我们刚才去勘探了一下地形,这片峡谷可真大啊……”   “嗯。”阴天子没有戳破他,“走吧。”   “?”陆行舟:“我说我还没休……”   “走吧走吧,听孩子的。”石饮羽抱抱他,“路上再休息,反正小阴开车。”   阴天子:“我没说要带你们。”他不欢迎一切打扰自己和崔绝二人世界的人,和魔。   “不孝子!!!”陆行舟倒吸一口冷气。   两年前阴天子之所以能够从沉睡中苏醒,多亏他们倾力相救,当时情况十分危急,崔绝耗尽心力维持七百年的魂元突然崩解,眼看着就要消散,是这二位助他凝魂,进而用他们强大的力量帮助阴天子重塑魂体,这才苏醒过来。   从那之后,堂堂阴界天子就多了俩爹。   幸亏他们没有借此名头在外招摇撞骗,甚至还经常往冥府寄美食,当然判官每次都有好好回礼,后来陆行舟还特意打了跨界电话过来,语重心长地表示那点小食品都是拙荆随手烹调,不值多少钱,请不要再回赠婴幼儿奶粉了。   一行人走出峡谷,回到阴天子停车的地方。   路边空空如也,除了落叶没有任何东西。   崔绝:“!”   阴天子:“?”   陆行舟靠在树干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们车呢?”   “我也想知道我们车呢!”阴天子烦躁地踢了一脚树干。   哗哗掉落的树叶淋了陆行舟一头。   “你神经病啊???”陆行舟怒吼。   “别喊别喊,”石饮羽连忙帮他把头发里的树叶摘下来,“叛逆期都这样,我叛逆期的时候……呃……”   陆行舟:“你叛逆期比他懂事多了!”   石饮羽:“哈哈,是啊,哈哈。”   阴天子:“???”   “我们应该没记错位置。”崔绝在附近走了几步,看着地上的车辙,“车子似乎往那个方向去了,是被偷走了吗?”   阴天子压抑着怒火:“谁会偷那样一辆破车。”   崔绝:“还行吧,不算太破……”   “怎样的破车?”陆行舟好奇地问。   崔绝:“人界进口限量版乔治巴顿,一个下属的代步车,可能二百来万吧,我不太懂车。”   陆行舟+石饮羽:“!!!”   崔绝看着他们惊愕的神情,后知后觉地问了一个问题:“二位不是自驾来魑魅狭隙的吗?”   陆行舟摇头:“我们坐地铁从涿光城出来,到烟海北站换村镇公交,在荆山西麓站下车,步行走了三里多,遇到一个赶集回来的魔物,搭了下顺风车,嗯,顺风拖拉机。”   崔绝+阴天子:“???”   真是难以理解的经历呢。   “魔物里也有热心肠的,”石饮羽补充道,“不但让我们搭车,还送了两颗新买的土豆。”   崔绝想起自己似乎还吃过,那土豆烤起来不错,是新鲜的。 第50章   从这里到丹顶云城路途遥远, 一辆破车还是有必要的,几个人循着车辙找去,渐渐进入到盘牙岭另一侧的树林里。   灰蓝色的淡烟在林叶之间游走,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炭火的味道, 他们走了几步就发现不对劲。   树林乍一看平凡无奇, 可是走起来却移步换形,每改变一个方位, 眼前的景色都与方才有着细微的不同——树叶的形状、枝丫上的鸟窝、草叶间的蚱蜢……   陆行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石饮羽:“迷阵。”   “啧。”陆行舟不高兴地嘟囔,“我最不擅长阵法了。”   石饮羽:“我也是。”   听他们两个这般对话,阴天子神色不由得缓和起来, 淡淡地说:“子珏擅长。”   陆行舟怒了:“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 就是阐述一个事实, 子珏对阵法确实很有研究, 只是受修为限制而难以发挥。”   “???”陆行舟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跟看傻逼一样看了阴天子一会儿,转头扯了扯石饮羽的衣袖:“按小阴那逻辑, 是不是我也可以自称对阵法有研究啊,只是受脑子限制而搞不懂。”   “哈哈。”崔绝大笑,他身体羸弱, 脚程慢,为了不拖后腿, 勉强追上那几位的步伐,累得气喘吁吁, 这样一大笑, 登时呛得咳嗽起来。   阴天子扶住他, 手掌抵在他的背心, 缓缓输送一缕鬼炁进去, 见他眉宇间轻松起来,才停止,放柔声音问:“真的不需要我背?”   崔绝摆手:“不用。”   别的时候背就罢了,当着陆行舟的面要阴天子背,他怕是会被那两口子嘲笑十个世纪。   阴天子看出他的想法,感慨地称赞:“你总是如此照顾别人,却忽略自己的需求。”   崔绝:“也没有……”   “我明白,”阴天子道,“我懂你。”   崔绝抿唇低笑。   前方不远处,陆行舟和石饮羽比他们走的快,两人一边研究周围的迷阵,一边竖起耳朵听后面的动静。   陆行舟忍不住道:“他懂个锤子,这儿子真憨。”   石饮羽:“判判都没有反驳。”   陆行舟哼了一声:“他可能只是被小阴憨习惯了,常规操作,都懒得反驳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石饮羽安慰他道,“随他们去吧。”   阴天子五感敏锐,自然也能听见他们俩的吐槽,假装没有听到,召唤出麒麟,让他背负崔绝。   麒麟从睡梦中醒来,还有点起床气,用蹄子刨地:“我到底是谁的坐骑?”   “有区别么。”阴天子扶崔绝在麒麟背上坐稳,仰头打量了一会儿,觉得虽说麒麟是自己的坐骑,但却意外地十分衬崔绝。   自己已经很多年没再见过崔绝策马扬鞭了。   崔绝:“看什么?”   “没看,哼。”阴天子收回目光。   崔绝失笑。   阴天子又看他一眼,看到他的笑容,不由得想起当年崔绝骑在一匹白马上,用马鞭挑起自己下巴,笑着问“小降魔师,是否愿意共骑”的样子。   “说起来,”麒麟突然道,“陛下喝的鹿血酒……”   阴天子:“闭上你的嘴。”   和石饮羽不远不近走在前头的陆行舟闻言回过头来:“小阴喝鹿血酒没有什么反应吗?”   阴天子板着脸:“没有。”   “这怎么可能,哎呀,不要羞涩,大家都是成年人……”   “我不是,”阴天子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有两岁。”   “……”陆行舟错愕地看着他,慢慢张大嘴巴,半晌憋出一句:“日哦!”   崔绝哈哈大笑,阴天子看了他一眼,脸上的冷漠悄然融化,目光变得柔和,发现了一个跟陆行舟同行的好处——子珏会开心。   他的判官虽然时时眉眼含笑,但自己知道,他心里并不是笑着的,而在和陆行舟相处的时候,却能开心地笑出来。   阴天子对陆行舟道:“你应该经常去冥府做客。”   陆行舟:“?”这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空间一震,接着周围景象悄然改变了,众人疑惑地看去,石饮羽收起招式:“我勉强懂点阵法,碰巧就破了。”   “哈。”陆行舟突然获得了巨大的自豪感,轻描淡写地说:“我家小魔物什么都懂点,算不得多精通,只是从没见什么事难倒过他。”   阴天子:“子珏什么都精通。”   “……”陆行舟顿了顿,怒道:“你有病吧,你在跟我比什么?就你家子珏厉害,就你家子珏牛逼,行了吧,憋出神经病了吧你?”   阴天子仰头对崔绝道:“子珏,他对我大不敬。”   崔绝失笑,发现跟陆行舟同行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自家主君年纪轻轻就位居高位,一个人撑起整个幽冥,难免有些少年老成,而遇到陆行舟时,却能恣意说笑,像个孩子。   他笑着对陆行舟道:“我家陛下说得没错,你确实应该经常去冥府做客。”   陆行舟:“???”你俩都什么脑回路?   破除迷阵,灰蓝色的淡烟霎时消失,他们沿着车辙继续走了几十步,树林到了尽头,车辙忽然变得混乱,地上的落叶中,还有杂乱的脚印,前方山岭上有一个狭窄的通道,隐隐有光线。   “噫,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崔绝笑着说,“我们似乎来到了桃花源。”   陆行舟:“小心里面有恶魔。”   崔绝:“那想必也是一只有生活情趣的魔。”   “不可能。”陆行舟认真道,“世界上除了我家小魔物,再没有第二只魔懂得生活情趣了。”   “差不多行了。”阴天子凉凉地说。   陆行舟:“不孝子!”   “咳。”崔绝清了下嗓子,看向地上混乱的车辙和脚印,“这通道太窄,汽车不可能通过,为何会这样?”   阴天子:“我看看。”   在盘牙岭这样崎岖险峻的山林中,突然出现这样仅容一人通过的狭道,几个人谨慎地没有贸然前进,阴天子放出白尾雷隼,以术法借他锐眼俯瞰山岭。   “呃……”   陆行舟:“看到什么了?”   阴天子沉默。   ——雷隼在天空展翅滑翔,开阔的视野越过山岭,豁然开朗,只见一片青山绿水,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在半山坡的葱葱茏茏的草甸上,几只魔物抬着他们的越野车,在兴高采烈地翻山。   陆行舟催促:“你那什么表情,到底看到什么了?”   阴天子想了想这场面该怎么描述,思索半晌,淡淡道:“没有危险,可以过。”   几个人鱼贯而入,狭道幽深而又狭长,仰头看去,只能隐隐看到一线天光。   崔绝道:“这种情况,只需要一个人守在出口处,就能把我们一网打尽啊……”   话没说完,麒麟凄厉大叫:“别说话!!!”   崔绝受伤:“为什么呀?”   麒麟:“不知道自己乌鸦嘴吗?”   “哈。”阴天子笑了起来,他骑在麒麟背上,将崔绝搂在胸前,解释道:“那是因为子珏神机妙算,总能得窥天机。”   崔绝后仰,倚在他的怀里,笑道:“这么说,陛下也觉得我乌鸦嘴咯?”   “那又如何?”阴天子哼了一声,“任它什么突发情况,都打不败我,有我在,一定能护你周全。”   麒麟:“……”秀恩爱就算了,毕竟缺什么秀什么,但总在别人背上秀就很过分了吧。   走出通道,看着眼前的世外桃源,大家一齐发出惊叹:“哇!”   尚未哇完,就听头顶传来一阵欢呼声,众人循声抬头,就见一片巨大的阴影出现在头顶。   说时迟那时快,阴天子一手抱住崔绝,另一只手拎起麒麟,倏地瞬移数米,陆行舟和石饮羽也默契地闪到另一边。   下一秒,一辆越野车从天而降。   阴天子适时捂住崔绝的眼睛和耳朵。   料想的爆炸却没有发生,数吨重的越野车稳稳落在地上,只扬起一阵尘土,连个火星都没冒。   接着喑哑的怪声从车底传来——   “老大的车技真棒!”   “老大的什么不棒?”   “老大的棒不棒。”   “老大……”   “够了!!!”   一声怒喝,四个奇形怪状的魔物从车底爬出,手忙脚乱地从车窗跳进车里,越野车呼啸一声,冲了出去,眨眼间已经甩着尾气消失在视野之中。   众人目瞪口呆。   三秒钟后,崔绝忽地回过神来:“我们的车!”   “追。”阴天子搂着他翻身上了麒麟的背,麒麟撒开四蹄,追着越野车狂奔而去。   “哎,那我们呢?”陆行舟伸手。   石饮羽:“为人父母,跟孩子客气什么。”说着,拉起陆行舟几个腾跃,一起落在了麒麟背上。   “卧槽!!!”麒麟怒吼,“你们特么也太不客气了吧!!!”   “哎哎,别撂蹄子,乖啊。”陆行舟揪着他的毛发稳住坐姿,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八百岁的神兽了,应该能够扛起生活的重担。”   麒麟:“你上回还说我是幼崽!!!”   陆行舟:“别嚷嚷,嘴里灌了风,回头拉肚子。”   一人一兽吵吵了一路,追着越野车驶过蜿蜒的溪水和整齐的农田,停在一间草屋前。   之前那四个魔物飞快地从车上跳下,接着驾驶室车门打开,一个肌肉虬结的大魔下车,对着后视镜理了理衣领和发型,接过小弟递过来的一束野花,挺直脊背,走到草屋前,敲了敲柴扉。   “咳,尊敬的烛先生,”大魔文绉绉道,“近日来秋高气爽、天气晴朗,鄙魔怀着诚挚的心情,邀请先生共享晚餐,要是能享完再一起看个星星,那就更好了。”   草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大魔清了下嗓子,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仍然没有动静。   阴天子等人停在远处的田垄间,远远地看着这边,以他敏锐的五感,早察觉出屋里没有人。   大魔说了第三遍,见还是没有反应,终于耐心用尽,对旁边摆了下头,一个小魔领命悄悄靠近,将耳朵贴在柴扉上,听了一会儿,回头:“老大,先生没在里面。”   “操!”大魔扯下紧绷的衣领,随手将野花丢给一个小弟,烦躁道:“是不是又他娘的钻后头林子里了?一天到晚的,妈的,那些死鬼有什么好看的,老子这样的活人才需要爱!”   “你并不是人。”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一个高挑清瘦的男人拎着个袋子从草屋后转出来,远远地停住脚步,不悦地看着那几个魔物。   “嗯?”阴天子疑了一声。   崔绝:“怎么了?”   “这个人,”阴天子看着那个男人,“身上有一股金锡之气。”   “他也会铸剑?”崔绝不由得打起精神,定睛扫过周遭环境,只见良田桑竹、小桥流水,没有任何与铸造有关的信息。 第51章   大魔没想到刚飚了一句脏话, 就被对方抓个正着,当即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闷了一会儿, 突然发现手里有点空。   花……花呢?   他手背在身后, 冲小弟们做了个手势。   小弟们训练有素,纷纷面面相觑, 不知道什么意思。   有个机灵的想了想,get到老大的意思,立即跳出来, 指着那个清瘦男人喊道:“你瞎说什么呢, 我们老大怎么不是人了?”   “!!!”大魔飞起一脚, 机灵小魔嚎叫一声, 飞出天际。   其他小弟:“老……老大?”   大魔怒道:“花!我说花!”   “哦哦哦!”拿着花的小弟总算反应过来,赶紧一扬手,将花扔了过去。   他天生神力, 扔得又快又准,男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抬眼就被黄色的小野花砸了满头。   “挖槽!!!”扔花小魔自知犯错, 不等他老大抬脚,就挥拳打了自己一下, 自动飞了出去。   男人顶着一头细碎的小黄花,抬眼,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这场闹剧。   “烛先生, 我……”大魔简直要疯了, 尴尬得十根脚趾都在用力抓地。   男人突然慢慢笑了起来, 抬手, 从发梢拿下一朵小花,放在鼻下嗅了嗅,和气地说:“出去了?这是盘牙岭对面山坡上才会开的花。”   大魔:“出……出门,去……荆山那边赶……赶了个集,看到山坡有花,好看,你会喜欢。”   “啊!”陆行舟忽然一拍脑门,“原来是他!”   阴天子:“谁?”   石饮羽:“那个好心让我们搭顺风拖拉机进山的魔物,还送了我们两颗土豆呢。”   “这么巧。”崔绝咋舌。   “是啊,”陆行舟语气里充满了赏识,“是个优质好魔。”并且还顺手偷走了判官的越野车,感觉更棒了。   那个叫烛先生的男人问大魔:“你又过来要做什么?”   “想请先生吃晚饭。”大魔老老实实地回答。   烛先生:“吃完晚饭呢?”   “看星星,天气晴朗,荆山顶上能看到很好看的星星。”   烛先生暧昧地眨眨眼睛:“只有看星星?”   “还可以有?”大魔从他语气中听出可以更进一步的意思,登时大喜,雀跃道,“还可以兜风!我在山下捡到一辆车!可以开的!”   烛先生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大魔的小弟在后面戳他健硕的腰,小声道:“老大,先生的意思好像不是这样,好像是还可以更不要脸一点……”   “放你娘的屁,”大魔转头,板起脸来压低声音呵斥,“你懂还是我懂?再他妈瞎出馊主意脑袋给你拧了。”   烛先生无声地笑笑,没有理会他们的争论,看向眼前这辆越野车:“这车是你捡的?”   “是啊。”大魔兴奋地拉开车门,请他检验,“你看这里,还有很多好吃的,这个叫酸奶块,黄桃味的,现在城里人流行吃这个,洋气。”   “哈?”烛先生摆摆手,婉拒他双手送过来的酸奶块,“这车应该是有主的,很干净。”   大魔:“已经死了。”   “???”此言一出,隐藏在不远处的众人齐齐露出惊愕的神情,陆行舟赞道:“铁口直断啊,这个魔物可真厉害,居然能算出来你已经死了。”   后半句是对着崔绝说的。   阴天子脸色一沉:“陆……”   “陆组长说得没错,我确实已经死了。”崔绝笑眯眯地点头,“不然怎么做判官,对幽冥之人来说,死是另一种生,向生而死的乐趣,你们没有体会过,倒也是个遗憾。”   “操!”陆行舟嘀咕了一句,“谁特么遗憾这个。”   石饮羽是原生魔物,与其它生灵不同,魔物是不入轮回的,从入魔那一刻就自动放弃轮回转世的资格,只活一世,用最恣意的方式活,用最绚烂的方式死,痛快生,痛快死,不悔。   这是所有与魔相恋之人的一个遗憾——只能爱一世,没有什么三生三世、生生世世的缠绵。   不过陆行舟与常人不同,他和石饮羽都修为高深,寿元不是普通人可以比的,并不担心这个。   只是难免有些遗憾,特别是从崔绝嘴里说出来,就格外讽刺。   ——这个儿媳妇真是太讨厌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啊啊啊啊!   崔绝懂得见好就收,一句话把陆行舟给刺激得不轻,立即转移话题:“这个魔物为什么觉得我们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已经死了?”烛先生的问题和崔绝同时问了出来。   “必然死了!”大魔想好好给先生描述一下那个大场面,却发现自己拙于言辞,张了几下口,除了“卧槽”、“激烈”、“死了”之外都想不出什么词汇,火大地对小弟摆了下头:“你说。”   “嘿嘿,是。”小弟搓着手上前,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起来。   崔绝等人听得津津有味,发现这小魔讲的明明是他们自己的亲身经历,却精彩得像个全新的故事。   “……老大送了他们两个土豆,回头一想,这俩人生地不熟的,也没锅子,拿着土豆怎么吃,难道生啃吗?所以我们就好心跟上去,准备教他们土豆的36种吃法,没想到这两个是神啊,一眨眼就消失了……   “我们没找着人,却在路边看着这辆车了,好车,还装满了好吃的,旁边的老树妖说,也是俩人,骑了只狗,去魑魅狭隙那边了,我们找过去,好家伙,打成一锅粥了,死得噗噗的……”   崔绝用力按住麒麟:“别急,别急,乡下妖没见过世面,不认识灵兽也是正常的……”   “别让我找出来是哪棵树!”麒麟气得刨地,“骑了只……妈的!这说的是人……树话吗?树怎么会说话???”   作为八百年才修炼出语言功能的灵兽,对随便一棵树都会说话的世界感到气愤。   崔绝好心安慰他:“只说你是只狗,至少还是个活的,他还说我死了呢。”   麒麟暴躁:“你本来就是死的!”   崔绝:“……”   麒麟:“可我怎么都不会是只狗!!!”   阴天子掌心突然出现一颗橄榄形的果子,里面光华流转,隐约有累累金丝流动的样子。   ——帝流浆。   每六十年的七月十五庚申夜,月华中蕴含精纯的力量,对草木、灵体都大有助益。   麒麟的尾巴疯狂摇了起来。   阴天子:“你怎么都不会是只狗?”   麒麟:“汪。”   崔绝:“……”   “哇。”陆行舟和石饮羽大开眼界。   麒麟得到帝流浆,没舍得吃,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现有点羞耻,哼哼两声,严肃地转移话题:“这帮魔物以为你们死在战场上,所以把车偷走了?”   崔绝:“想必是如此。”   那边,听完故事,烛先生问大魔:“你难道没有想过,车主可能是胜利者?”   “不可能,”大魔道,“他们就两个人,打不过那边大批人马的,有巫师,还有个用双手剑的,很猛,会死而复生。”   “哦?”烛先生怔了一下,“死而复生?怎样复生,你说给我听听。”   大魔描述了一下剑灵借巫术不断复生的情况,烛先生听完,平静的脸上未置可否,只浅浅地点了下头:“着实厉害。”   “所以车主肯定死了。”   “这倒没有。”   “什么?”大魔一愣。   烛先生转头看向崔绝等人隐匿的位置,和气地说:“请来者现身吧,如果鄙人没有猜错,阁下应当是为了这辆车而来。”   陆行舟撤去结界。   大魔万万没想到这边看似一切如常的田垄里竟然还藏着人,不由得叫出一声“卧槽!”   陆行舟大笑两声,赞道:“你的观察力十分敏锐。”   “谬赞了。”烛先生颔首,看到小小的结界里硬生生走出了四人一兽,不由得笑容僵硬,“真是……让人讶异。”   崔绝温声道:“先生猜得没错,我们确实是为了这辆车而来,也就是那对死了的车主。”   “哈哈。”烛先生失笑,“孩子的快言快语,诸位见笑了,”   麒麟惊讶地看看旁边肌肉虬结的大魔,又看了看清瘦斯文的烛先生,舌头不由得打结:“孩……孩子?”   “男人到死都是少年嘛。”陆行舟信口开河,对麒麟道,“你这样的幼崽只能算是个受精卵。”   麒麟:“呸!低俗!”   烛先生没在意这边的吵吵闹闹,对崔绝微微躬身:“十分抱歉,我为小友的错误向几位道歉,希望你们能够原谅。”   他姿态放得很低,自己道歉,又勒令大魔和那群小弟一起鞠躬道歉,崔绝也说不出什么,不管怎样,车算是找回了。   一行人上了车,崔绝打开储物格,扒拉出几袋零食:“陆组长和石魁首吃一点?这酸奶块确实不错……”   陆行舟兴致缺缺,咬了一口就放下。   崔绝:“不合胃口?我家陛下很喜欢吃这个。”   陆行舟长长探出一口气,感慨:“可怜见的,真是没吃过好东西啊。”   冥界物资贫乏,是公认的美食荒漠,但……也不至于就到了这种地步吧。崔绝道:“只是一块酸奶块而已……”   “等回去,让你妈手工做点,寄去冥府。”陆行舟怜悯地说,“多少也是一界之主,怎么连口好吃的都吃不上。”   阴天子拧眉:“妈?”   石饮羽乐呵呵地答应:“行,没问题。”   崔绝:“……”他对这两口子的认知真是又攀上了新的高峰。   阴天子差点一声脏话就要飚出来了,硬生生忍住,脚下用力踹一脚油门,问崔绝:“想回涿光城一趟吗?还是直接去丹顶云城?”   “不急,”崔绝道,他扶了下眼镜,视线透过车窗望向外面整齐的田垄和溪池,“先在这附近转转吧。”   阴天子:“嗯?”   崔绝:“风光很不错,难得一见的田园时光,这个烛先生的归隐生活,实在是令人艳羡的惬意啊。”   阴天子笑了笑,他了解崔绝,知道他一直都想挂印归田,远离烟硝,过惬意而又自由的田园生活。   越野车缓缓在附近转悠,驶过草屋后的山坡的时候,崔绝打开车窗,傍晚清凉的山风吹进车中。   阴天子疑了一声:“杀伐之气?消退了,但还是很明显。”   崔绝:“去看一下吧。”   几个人下车,沿着野径走进暮色四合的山坡中,一踏进去,周遭温度骤降,明显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寒气中还带着三分血气,浓烈到连崔绝都能感受到。   “卧槽,怎么回事?”陆行舟惊道,“这个烛先生到底在后山干什么了,他该不会埋尸了吧……”   话音未落,众人齐齐看向他。   陆行舟:“呃……我平时并不乌鸦嘴,你们信吗?这应该算近朱者赤。”   只见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排满山坡,或者说,整个这座山,就是一座巨大的坟茔。   几个人对死亡都没有敬畏,坦然地在墓碑之间走过,端详碑上刻的铭文。   崔绝和阴天子对视一眼,明白对方心里所想。   陆行舟好奇地嘀咕:“这似乎是一大家子啊,给人灭门了?这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啊……哎,你俩脸色不对,咋回事?这些姓尊卢的,你们认识?”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   “陛下。”崔绝突然指着一个墓碑,叫道,“这一个。”   阴天子视线扫过去,眼眸倏地一紧,只见窄窄的墓碑上赫然写着——黑渊鸦九之墓。   作者有话说:   帝流浆出自袁枚《续新齐谐·帝流浆》:“庚申夜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其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纍纍贯串,垂下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   ====   三大铸剑世家:黑渊、将邪、尊卢。   崔绝的佩剑原料出自尊卢氏,工艺出自将邪氏,当然他没啥拔剑的机会,老公太厉害了。 第52章   妖界的铸造术举世闻名, 传承数千年的工匠精神追求精益求精,其中以黑渊、将邪、尊卢三家最为卓越,随着尊卢氏灭绝, 铸造世家只剩黑渊氏和将邪氏两脉。   这个黑渊鸦九会是他们在“澄不流”见到的那个鸦九吗?   那个鸦九是机关人, 而这个鸦九呢?是否就是他的真身?   他一个姓黑渊的, 为什么会和尊卢氏葬在一起?   “这个黑渊,是我知道的那个黑渊吗?”陆行舟眉头微皱。   崔绝摇头:“不知道。”   但已经几乎可以确定了, 妖界极重血统,有着十分清晰的氏族传承,黑渊氏作为有名的氏族, 一般不会有重名的。   崔绝看向陆行舟:“二位对黑渊氏了解多少?”   “你想知道什么?”陆行舟看他一眼, “你们冥府的黑无常就姓黑渊, 你来问我?”   崔绝:“但他已经在冥府工作数百年, 和妖界的黑渊氏早没有关联了。”   陆行舟:“逢年过节,黑渊氏的孝子贤孙们不给他烧纸钱?黑渊氏背靠云阳氏,云阳四脉之一, 家大业大,这些老派世家都重祭祀,什么清明节中元节情人节儿童节之类的, 都得烧个几十亿纸钱吧。”   “……”   以妖币和冥币那恐怖的汇率,加上关税、手续费、环保专项资金……一系列税费, 几十亿纸钱到手不过几块钱冥币,说不定还要倒贴。   黑无常作为冥府的股肱之臣, 自然不会去找这麻烦。   “不要关注钱了, ”崔绝道, “这并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陆行舟眼神正直而奇怪, 感觉崔绝好像是个外星人。   阴天子冷声道:“黑无常没有子嗣, 别扯那些,子珏问你对黑渊氏的了解,你回答就是。”   “铸造术。”陆行舟回答。   阴天子:“这我也知道。”   “我刚在他家定制了一把武器,”陆行舟道,“这你肯定不知道。”   阴天子:“但这个信息并没有什么用,你定制了什么武器?”   陆行舟:“你都说没有用了,还问什么?”   “不说算了。”   “嘶……”陆行舟叉腰望天,深呼吸,他已经退隐江湖,是一个十足的世外高人了,高人是不会随便被儿子气到跳脚的。   “哈哈。”崔绝还发出了不合时宜的笑声!   陆行舟登时火冒三丈:“我特么……”   “我想应该是为朋友定制的吧,”崔绝不紧不慢地堵住了他的话头,含着笑说,“陆组长的骨鞭和石魁首的长弓都是本命武器,之前在魑魅狭隙,看二位使用起来仍旧得心应手,应该不会更换武器,想来,多半是为颜组长了。”   那是在陆行舟之后成为特侦组组长的继承人,也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亲闺女。   “嗯,”陆行舟点头,“搞了块好料子,挺适合做武器。”   崔绝:“黑渊氏的铸造术号称一脉相传、千变万化,如果可以,我挺想见识一下的。”   陆行舟知道这话显然是随口一说,于是也随口一答:“有机会请你赏鉴。”   几个人在布满坟茔的矮山上转了一圈,数出来共有376座墓碑,除黑渊鸦九之外,其余375座的墓主都姓尊卢。   崔绝:“我对这个烛先生产生兴趣了。”   他想起大魔刚到小草屋扑了个空时的抱怨——又他娘的钻后头林子里了——可见烛先生经常来这里。   是来祭奠亡者的吗?   阴天子:“去找他。”   “不急,”崔绝伸出一只手,对阴天子道,“请陛下赐些鬼炁……”   “胡说。”阴天子哼了一声打断他,握住他纤细的手掌,掌心相对,缓缓注入精纯而又舒缓的鬼炁。   力量入体,崔绝单手捏诀,借力召唤,一本散发着浓郁阴气的黑簿出现在了掌中。   太阴黑簿掌生死,魔罗心狱囚鬼灵。   生死簿。   “咳。”石饮羽神色怪异。   阴天子看他一眼:“怎么了?”   “没事,”石饮羽摆摆手,“林子里都是墓,看得人心慌慌。”   “?”阴天子眼神奇怪地看着他。   陆行舟帮忙解释:“你妈一向胆小,这很正常。”   阴天子眼神更奇怪了,石饮羽是号称地表最强的顶级大魔,胆小就已经很奇怪了,你陆行舟还说这很正常?   但他又看不出这两人有什么问题,盯着陆行舟看了半晌,哼道:“神经病。”   “哈。”崔绝笑了一声,此处离阎罗殿相距甚远,他召唤生死簿十分耗费魂力,扶着阴天子的手闭目稳了一会儿,听到这几人的对话,不由得笑了。   ——石饮羽当年和陆行舟分离多年,以为他轮回了,魔性大发,一路打进冥府,非要翻阅生死簿查找那人的转世,还和自己发生了不小的冲突,还打破了阎罗殿的屋顶。   十分反派。   那时候阴天子在沉睡,对此事全然无知,如今双方关系和谐,更没必要让他知道了,父子局对家庭没好处。   阴天子攥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抵在他的背心,又输送一些鬼炁进去,待他体内的气息逐渐平缓下来,淡淡地问:“你在笑什么,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不是,”崔绝摇头笑道,“我只是觉得你和陆组长相处十分有意思。”   阴天子恼火:“谁跟他……”   “我很喜欢这种氛围。”崔绝温声道。   “……”阴天子顿了顿,转头看向陆行舟,硬邦邦道:“之前从来没说,其实你挺强的。”   “废话!”陆行舟没好气。   在儿媳妇的调解下收到橄榄枝并不会让爸爸开心,只会觉得他绿茶,更显得儿子憨得像个大萝卜。   阴天子回头对崔绝道:“是他要破坏氛围。”   崔绝失笑,指尖灌注鬼炁,借助他的力量慢慢翻起生死簿,周遭渐渐刮起阴风,隐隐有哀怨、凄厉、癫狂、苦楚……的鬼哭声在树梢和坟茔之间流转,无数人生在书页间飞速闪过,成功、失败、精彩、平庸、波澜壮阔、碌碌无为……最终化作无数个“死”字,写满了整本黑簿。   “嗯?”崔绝看着某一页,疑了一声。   “看到什么了?”陆行舟好奇地看过去,只见黑色的纸张上写满血字,待定睛辨认,却又一个都不认识,字体飘渺而又扭曲,透着让人极其难受的诡异。   “别作死,”阴天子释放出一缕死气挡住他的视线,“你不是冥府之人,妄窥他人生死,小心折寿。”   陆行舟悻悻地移开视线。   阴天子看向生死簿,明白崔绝为何会疑惑——黑渊鸦九,阳寿79,因修为精进,调为324,分予剑灵宵练,年24,阳寿尽,死于刀兵。   “这么简略?”阴天子微微皱眉。   崔绝笑笑:“或许他的人生就是这么乏善可陈。”   “剑灵宵练?”阴天子注意到黑渊鸦九早夭的原因。   崔绝点头:“应该是他。”   阴天子抬手,化现出一个锁灵囊,里面隐约有灵体在挣扎,他打了个响指,囊袋打开,剑灵苍白着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宵练?”崔绝问。   剑灵抬眼:“你们怎么会……”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他看见了黑渊鸦九的坟墓。   霎时,崔绝从这张如同寒风刮过的荒原一般死寂冷漠的眼眸中看到丝微怔颤。 第53章   “鸦九。”   剑灵盯着墓碑看了半晌, 才语气平平地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听不出感情,仿佛只是念出这样两个毫无关联的字而已。   除此之后, 再没说话, 好像念出这样两个毫无关联的字, 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语言天赋。   崔绝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剑灵盯着墓碑,没有回头, 冷冷地说:“他没有死。”   “生死簿中写得清清楚楚。”崔绝举起手中的黑簿,“年24,死于刀兵。”   剑灵蓦地转身, 伸手去抢。   阴天子身影一闪, 挡在崔绝面前, 一掌击向剑灵的面门。   与此同时, 陆行舟袖中一条雪白的骨鞭如灵蛇出洞,倏地缠住剑灵脖子,将他狠狠甩到旁边。   阴天子打了个空, 怒道:“陆行舟!”   “……”陆行舟也是怕剑灵伤害到崔绝,却没想到会和阴天子同时出手,尴尬地骂了一声:“操!”   崔绝笑起来, 颔首:“多谢陆组长出手解围。”   “哼!”阴天子恼火地扭头不看他。   崔绝捉住他的手腕,轻轻晃了晃, 软声道:“更要多谢陛下。”   阴天子:“哼。”   陆行舟揪着胸口,一脸心脏病发作的痛苦:“真是没眼看。”   崔绝没有理会他的吐槽, 转头看向剑灵:“你为何认为黑渊鸦九没死?”   剑灵功力被封, 被陆行舟用骨鞭缠住脖颈, 一身狼狈, 却毫不在意, 听到他的问题,缓缓咧开嘴,笑容里还带着三分从容和温柔:“他永远都不会死了。”   “……”崔绝刹那明白了他的意思。   ——澄不流里的机关人。   不论人、妖、魔,即便是鬼,都是会死的,生命断绝或者魂体消散,而机关人却不一样,他既没有生命,也没有灵魂,存在即是永生。   崔绝笑了笑:“你可能还不知道,在我们出涿光城之前,已经把那个机关人打碎了。”   剑灵一震,很快反应过来:“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他并非主谋,你们不会滥杀无辜。”   “你太天真,敢算计到我的头上,就要有承受我怒火的觉悟。”崔绝充满恶意地勾了勾唇角,“我们用剑把他的头颅切下,把四肢斩断,把腰腹剖开……”   剑灵怒吼一声,疯了一样想从骨鞭中挣脱,可他功力被封,在陆行舟的钳制之下,只能如同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发出声嘶力竭却毫无震慑的嘶吼。   崔绝静静看着他宣泄,过了一会儿,才出声:“跟你合作的那位,没告诉过你我有多睚眦必报?他能给你什么好处,让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崔绝!”剑灵厉声道,“你坏事做绝,会有报应的!”   “我还怕什么报应?”崔绝一笑,“倒是你落得这步田地,是否可以说是选错合作对象的报应?”   剑灵死死地盯着他,齿间传来咯咯的咬牙声,简直恨不得生撕其肉的恨意。   崔绝:“这事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   剑灵看着他。   崔绝:“既然他是个机关人,你可以重新制作一个。”   剑灵哑声道:“不可能了。”   “为什么?”崔绝想了想,“除非制作者已经死了,怎么都有重制的可能。”   “他没……”剑灵的话说出口又止住,刚才他还能咬定鸦九永远不会死,但现在……机关人已经被损毁,他永远失去了他的鸦九。   崔绝眼神悄然变了:“制作者就是黑渊鸦九本人?”   “这与你无关。”剑灵恶狠狠地道。   崔绝:“如果我说,我能让黑渊鸦九复生呢?”   “哈哈哈,”剑灵大笑,嘲讽道:“你们冥府的人,都是这么骗人的吗?”   你们冥府的人……指他背后的那个冥王?看来那人承诺能让黑渊鸦九复生,所以剑灵为他卖命。   面对质疑,崔绝和颜悦色地说:“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骗人,从我嘴里说出来,是可以相信的。”   “凭什么信你?”   “凭我是判官。”   剑灵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出声。   崔绝继续道:“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但我想你应该知道,在冥府,是判官说了算,还是冥王说了算。”   “啧。”陆行舟凑在石饮羽耳边,压低声音道,“这是不是太狂了点?外面都说这货要反,我看是啊。”   阴天子横他一眼。   陆行舟对他露出怜悯的微笑。   阴天子哼了一声,淡淡道:“在冥府,确实是判官说了算。”   “厉害啊!”陆行舟和石饮羽齐声称赞。   崔绝含笑,对剑灵道:“你看,连陛下都这么说,可见我的地位还是比较稳固的,你应当相信我,至少,”他扬了扬手上的黑簿,另一只手化现出一支细长的青竹毛笔,“我可以随意改动生死簿,而你背后那位冥王不行。”   剑灵:“你想知道什么?”   崔绝:“你们为什么会和云阳氏合作?”   “为了杀你。”   阴天子蓦地一动。   “别动手。”崔绝喊停。   阴天子手掌在剑灵额前半寸硬生生停住,微微回头,看向崔绝:“他该魂飞魄散。”   “他不是主谋,罪不至死,你杀他也只是单纯泄愤,没有意义。”崔绝伸手,按在他的手臂上,温声道,“听话。”   阴天子沉着脸放下手。   崔绝看向剑灵:“你身后那位冥王要借云阳氏之手除去我,云阳氏想获得什么?”   剑灵:“沉雪。”   沉雪剑中有一部分割昏晓剑,云阳氏自然想要获得,崔绝还想知道更多的信息,比如自己心中所想的是否正确。   他冷笑一声,佯装不知,嘲道:“沉雪中只含有很少的割昏晓剑,云阳氏拿着它完全没有用。”   剑灵:“报冤行。”   “什么?”   “报冤行在云阳氏手中。”   崔绝怔了怔,蓦地反应过来“报冤行”是什么——当年尊卢氏用割昏晓剑重铸所得的剑。   而这把剑在云阳氏手中,这意味着什么?   当年围杀阴天子的主力就是云阳氏,他完全有可能在战场上捡走割昏晓剑,这么说,将剑送去尊卢氏重铸的就是他,那么,当年灭尊卢氏全族的……   崔绝和阴天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转头问剑灵:“黑渊鸦九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剑灵沉默片刻,淡淡道:“不知。”   “哈。”崔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没有强求。   将剑灵重新收回锁灵囊中,崔绝看着满山的墓碑,眸色沉静,过了一会儿,转身往山下走去:“或许该找烛先生聊一聊了。”   烛先生没有在草屋中。   “不会跑路了吧?”陆行舟扒着门缝往里看了看,这个烛先生似乎没有多大生活情趣,小屋中打扫得干净整齐,却给人感动空洞洞的,除必备生活用品外,别的东西一概没有,这种生活水平,要跑路想必也很容易,都没什么东西可收拾。   崔绝倒乐观得很:“应该不会跑路,可能只是跟那个魔物共进晚餐去了。”   陆行舟:“你怎么知道不会跑路?”   崔绝:“他很识时务。”   陆行舟茫然:“有吗?”   “有啊。”崔绝笃定地说。   陆行舟看着他,半晌,没有等来解释,眨了眨眼睛:“啊?”   崔绝:“什么?”   “……”陆行舟突然发现跟这个货交流怎么这么费劲?他狐疑地看向阴天子,十分疑惑这两个平时是怎么交流的。   阴天子寡言,崔绝话倒是不少,可要么是废话,要么是假话,绝对没有“知无不言”这种好事。   “看我做什么?”阴天子冷冷地问。   陆行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是怜悯的眼神。”   阴天子:“你神经病?”   “!!!”这逆子!   陆行舟没好气道:“你家判官话总是说一半,云里雾里,神神道道,身为老父亲,我真为你的日常生活感到忧心。”   阴天子:“你……”   “哈,”崔绝笑了一声,及时拦住差点要动手的阴天子,笑道:“别急,陆组长说话就这么耿直,他说得也不是全然错误。”   阴天子:“他就没有一个字是……”   “起码最开始那四个字是对的。”崔绝笑着说。   阴天子一怔,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重重哼了一声,仍旧板着脸,但声音里隐约带了三分笑意。   “……”陆行舟看着他们,嘀咕了一句:“真特么操了。”   看样子烛先生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几个人在草屋前等待,崔绝坐在唯一的竹凳上,慢条斯理地说道:“那烛先生气度从容、气息绵长,看上去是有修为的,面对我们,却把姿态放得很低,跟他面对那几个魔物时全然不同,应该看出了我们的能力,此人不是简单的识时务,他应当很擅长识人。”   陆行舟回忆了一下,似乎确实如此,他们一行四个人,烛先生的言谈却句句都是只征求崔绝的意见,显然是看出来谁是真正的决策者。   “怪不得你说他不会跑路。”陆行舟道,“看出我们的能力,就该知道,跑路是没有用的。”   崔绝点头:“他跑得再远,我家陛下都能一秒钟找到。”   “……”陆行舟觉得两口子之间有必要这么肉麻吗?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对别人太折磨了。   但阴天子显然很受用,龙颜大悦,站在崔绝身侧,手指随意捏着他一缕头发把玩,问:“你能猜出他的来历?”   “陛下说他身上有金锡之气,”崔绝道,“但看他居处,却没有任何铸造工具,恐怕不是铸剑师——当然也有可能已经金盆洗手——他后山上葬了那么多铸剑师的坟茔,与铸造是脱不了干系的,再联系他敏锐的观察能力,这个烛先生,多半是相剑师。”   妖界的铸剑术举世闻名,与铸剑相应而生还有另一门技艺——相剑,传闻厉害的相剑师能够“止见若爪甲者,而已识其利钝矣”。   几个人等到深夜十点,烛先生也没有回来,估计不但跟大魔共享晚餐,还应邀一起在山顶看星星了。   崔绝仰头看向阴天子,笑眯眯地提议:“刚才大魔说近日天气晴朗,是观星的好时节……”   “走。”阴天子拉起他的手。   冥界常年阴云密布,无月无星,而妖界却有好星辰。   阴天子召唤出白尾雷隼,在夜空中盘旋几圈,找到烛先生和大魔的身影,果然是不远处一座山顶,赏星兼饮茶。   他们是本地人,那个地方想必就是最佳观星地点了。   几个人沿着小径上山,站在山顶,仰头望去,只见满天繁星,辽阔而低垂,在星空中间,密布的碎星凝成一条清晰的长河,静静地在头顶流淌。   烛先生正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块巨石上,大魔在旁边的小石头上,大长腿半蹲半坐,手长脚长,像一只健壮的大猴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听到声响,烛先生回过头来,看到他们之后,失笑:“真巧。”   “不巧,”崔绝笑眯眯道,“我们就是追着先生二位的脚步而来的。”   烛先生笑容稍稍收敛:“有事?”   “一起赏星,算事吗?”   烛先生晃了晃手边的茶壶:“可惜没有多余的茶杯。”   崔绝:“心领就好。”   此处地上零散分布这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崔绝擦拭好一块平整的,对阴天子道:“这龙椅如何?”   “适合引凤。”   “哈。”崔绝笑了一声,暗想自己可不是凤,如果阴天子是龙,那自己只要是助他腾飞的一缕清风就够了。   阴天子说完,又觉得不妥——子珏可能不喜欢被比作凤,改口道:“我没有对你不敬的意思……”   “啧,这话说的,”崔绝打断他,“向来只有我对你不敬,而你对我,是怎样都可以的。”   阴天子皱了皱眉。   “我这不是以我们的身份和官职来区分的哦。”崔绝笑着补充。   阴天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悄然热了起来,幸亏在夜色中,才得以隐藏。   他们从越野车上拎了一袋零食和饮料过来,还有几罐冰啤酒,分给大魔一罐,喝了一晚上茶,快要喝到快失心疯的大魔登时喜笑颜开:“干杯!”   烛先生抿着杯沿,不由得失笑。   几个人喝着冰啤酒,望着璀璨的星空,过了一会儿,烛先生淡淡地说:“阁下看上去来自冥界,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崔玉,这位是我家主人,姓阎。”   烛先生看向陆行舟和石饮羽:“这两位的气息十分独特。”   陆行舟:“蛇妖一族,周行路,旁边是内子,出身魔界。”   “周夫人也是魔?”大魔突然对石饮羽非常感兴趣。   魔物的等级压制鲜明而严苛,低阶魔物在力量远超自己的魔物面前几乎无所遁形,而高阶魔物却往往可以很好地隐藏自己的身份。   “周夫人”高冷地点了点头。   大魔问:“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的?”   “?”陆行舟啧了一声,“第二次见面就问这个,因为鄙人看上去一脸锦鲤像,能给你点恋爱运咋地?”   大魔没听出他的嘲讽,重重点头:“是啊,你们看上去就很恩爱。”   “啊哈。”陆行舟突然发现他天真可爱起来了。   烛先生没有在意这边的交流,他目光全在崔绝身上:“崔先生去而复返,恐怕有事情想问在下。”   “我想知道你后山上坟茔的真相。” 第54章   听到崔绝的问题, 烛先生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温和地应了一声:“被发现了啊……”   大魔看过来。   烛先生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大魔却突然察觉到一股莫名的恐慌,坐直了身子, 跟他对视了一会儿, 心底有一个没来由的想法越来越明显——他要失去他的先生了。   他霍地站起身, 嗓音发紧:“烛……”   “不怕。”烛先生打断他的话,声音冷静, 甚至有三分从未流露出的温柔,轻声说,“只是聊聊天而已, 没什么, 别怕。”   大魔并没有被他安慰到, 魔物天生对危机有着敏锐的预感, 他能察觉到情况并非烛先生所表现出来的这般悠闲。   他眼神不善地扫向对面众人,这四个人里有三个修为高深,只有那个叫崔玉的, 气短声虚,不但没有修为,甚至还有点缠绵的病态, 如果发生冲突,他会是最好的突破口。   只是他旁边那人……   大魔谨慎地观察阴天子, 这个人从始至终视线都只在“崔玉”身上,两人关系不一般, 自己对“崔玉”出手, 恐怕会触动他的杀机。   “请这位魔物先生不用紧张, ”崔绝温声说, “我们只是路过此地, 碰巧想了解些事情而已。”   烛先生对大魔无奈地笑笑:“真的没事。”   大魔顿时更加紧张了,烛先生感情淡漠自持,几乎从没对自己笑过,如今突然笑得这么和善,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诀别!!!   看着他明显的神色变化,烛先生扶额。   “哈。”崔绝笑起来,对烛先生调侃道,“过度的恐慌来自于未知,先生是不是该反省自己保留太多神秘感了?”   烛先生:“你这么会猜,怎么不知道我为何要保留神秘感?”   两人对视,崔绝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烛先生一定背负有不小的麻烦,不知何时会爆发,而这件事,大魔知道得越少越好。   “什么神秘感?”大魔忐忑地问,“烛先生,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烛先生轻声说。   大魔:“可是……”   崔绝对阴天子使了个眼神,阴天子立即出手,大魔应声晕倒。   烛先生皱了皱眉,眉宇间浮起一些不满,隐忍了下,却没隐忍得了,抱怨道:“打狗尚且要看主人,这位阎先生是否太过强横了些?”   崔绝:“我家主人强横惯了,有不妥之处,我代他道歉。”   “好没诚意。”烛先生苦笑一声,“算了,这也是最好的处理,下面将要说的话,我是真不希望他听到啊。”   崔绝道:“哦?黑历史?”   烛先生:“哈哈,算是吧。”   崔绝:“与尊卢氏的灭族有关?”   烛先生点头,突然答非所问地说:“你们从魑魅狭隙过来,想必是赢了。”   崔绝含笑看一眼阴天子,对烛先生道:“战斗十分凶险,但我家主人武艺高强,自然是赢了。”   “那你们是否见过一个剑灵?”   崔绝眼眸沉了沉:“怎样的剑灵?”   “双手剑,只有实体而没有剑光,剑身漆黑如夜幕,连一点微光都不见。”   崔绝记起战斗时,剑灵用的就是这样一把剑,问:“那把剑很独特。”   “那是一对剑,”烛先生道,“还有另外一把,只见微光而不见实体,剑身荧荧,如同一溪流淌的银河。”   崔绝:“黑渊鸦九。”   “不错。”烛先生略显讶异,“你竟然知道鸦九,或者说,世上还有人记得鸦九。”   “我在涿光城见过他,昨天。”   “不可能!”烛先生霍地一惊,手边的茶杯被打翻,从巨石上滚了下去,一声脆响,碎得四分五裂。   旁边的大魔动了一下,似乎要从昏迷中醒来。   烛先生很快就恢复冷静,一拂手,令他更深层次地昏迷下去,转头看向崔绝,郑重其事道:“鸦九已经死了。”   崔绝:“我在后山见到了他的墓。”   “那你在涿光城见到的,一定不是本人。”   崔绝:“是一个机关人。”   烛先生怔了怔,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渐渐无奈,摇着头道:“是宵练。”   “那个剑灵?”崔绝问,“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鸦九出身黑渊氏。”烛先生道,“是继黑渊无雪之后最有天赋的铸剑师,你来自冥界,应该知道黑渊无雪。”   崔绝点头:“黑无常。”   “黑渊氏属于云阳四脉,一直为云阳氏铸造兵器,但是七百年前,云阳氏得了一块绝佳的铸材,却忽略黑渊氏,千里迢迢来到涿光城,请尊卢氏锻造。”   七百年前……正是阴天子在妖界被围杀的时候,看来遗失的割昏晓剑确实是被云阳氏趁乱捡走了。   堂堂天子佩剑,在他们眼中,竟然只是一块铸材而已。   崔绝感觉荒谬:“是黑渊氏的铸术不如尊卢氏?”   “三大世家各有千秋,哪来谁不如谁的说法?”烛先生唇角挂着一丝冷笑,“对于云阳氏来说,这两家的区别,在于亲疏。”   崔绝疑惑:“要说亲疏,肯定自家的附庸黑渊氏更亲。”   “所以才要找尊卢氏锻造啊。”烛先生唏嘘。   “嗯……”崔绝沉吟片刻,想起后山密密麻麻的尊卢氏墓碑,心底浮起一个阴毒的猜测:“铸造完成,屠族灭口。”   烛先生调侃道:“这么快就想明白原因,该说你聪慧,还是心黑?”   “欸,”崔绝摆手,“谬赞了,我天生愚钝又本性纯良,能想明白,是因为先生你引导得好呀,否则云阳氏有什么理由放着黑渊氏不用,而要舍近求远来找尊卢氏呢?”   烛先生:“理由不少啊,比如那块铸材更适合尊卢氏的工艺,比如云阳氏有更多工作需要黑渊氏完成,比如……”   崔绝:“我出自冥界,自然要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云阳氏。”   “哈哈,”烛先生似真似假地笑了笑,“鸦九要是也能用恶意来揣测一下,或许结局就不会如此了。”   崔绝:“他怎么了?”   “他轻易就相信云阳氏的说辞,根据他所提的要求,为他联系了尊卢氏,他和尊卢氏的当家是至交好友,曾多次一同参加试剑会,尊卢氏还送他一块好铸材,他打造成了对剑,准备结婚后和妻子一人一把。”   “就是他和剑灵的那对剑?”   “不错,”烛先生点头,“但他没想到,尊卢氏会在铸剑完成当天,被灭族,鸦九单纯,却不傻,仔细一想就能明白个中曲直,他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好友全族。”   崔绝想起鸦九将《鬼神不越疆》中记载的吞噬异术传授给尊卢煅的事情,当时自己觉得他是搞事,如今看来,恐怕因为尊卢煅当时已经命悬一线,被魔物吞噬,还能以另一种形式存活下去,而不被吞噬,就只能含恨殒命。   “那鸦九是怎么死的?”   烛先生:“你猜?”   “别闹,”崔绝无奈,突然发现这个人说话比自己还招人烦,真是岂有此理,“这我怎么猜的出来,我只与他的机关人见过一面,连真人都没见过。”   “但你见过宵练。”   那个剑灵……   烛先生继续道:“他一定跟你说过,鸦九没有死,他永远都不会死。”   崔绝神情渐渐严肃起来,“鸦九永远不会死”,剑灵确实说过,他本以为他指的是机关人,生命可以断绝、灵魂可以消散,但是机关是永生永世存在的,只要有动力,就可以一直运作下去。   但看烛先生这个意思,似乎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   “尊卢氏花费三年时间,才将云阳氏带来的铸材锻造成剑,但是成品并没有达到云阳氏的预期。”   崔绝想到沉雪剑,不知是否因为尊卢氏私自扣留一部分,铸造成了沉雪剑,才造成最终成品未达预期。   “云阳氏的预期是?”   “神品。”   崔绝点评:“他挺有眼光。”   “但是运气不太好,”烛先生嘲了一声,“剑器出炉,不但未到神品,甚至连剑灵都没有。”   崔绝:“剑一出炉就有灵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可以好好努力,争取后天修炼出剑灵。”   “你不知道那块铸材有多卓越。”烛先生道,“一出炉就有剑灵是应该的。”   崔绝怎么不知道那块铸材有多卓越?他曾见阴天子出剑,死气弥漫、暗光摄魂,方圆百米的恶鬼悉数跪伏。   那可是初代冥王传下来的鬼神不辩之剑。   一直在旁边没有吭声的阴天子突然说:“那把剑不可能有剑灵。”   崔绝点头,初代冥王在传说中是天帝之孙,他的佩剑是神力所化,霸道至极,没有任何灵体可以寄生在那样的剑身中。   烛先生饶有兴趣地看一眼阴天子:“阁下似乎对那把剑十分了解。”   “猜的。”阴天子敷衍地说。   烛先生:“……”   “哈。”崔绝笑了一声,点头道:“我家主人一言九鼎,从不骗人,他说猜的就一定是猜的。”   烛先生瞥了他一眼:“一言九鼎的只有皇帝。”   崔绝:“他自然是我的帝王。”   “……”烛先生顿了顿,忍不住道:“你们这说话方式,在外面挨过打没?”   崔绝:“没有人打得过我家主人。”   烛先生:“……”真是够了。   崔绝没有丝毫给别人造成负担的愧色,还催促烛先生不要跑题:“云阳氏的剑器未达到预期,和鸦九的死有什么关系?”   “鸦九的剑,出炉就有灵。”   “所以?”   烛先生勾了勾唇角,带出一个阴恻恻的微笑:“你刚才说了,剑器有灵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既然出炉时没有,那就后天修炼吧。”   崔绝感觉他的笑容十分恶质,不禁顺着这样的情绪揣测下去:“如何修炼?任何事情从无到有都是艰难的,创作的难度远大于捡现成的……”   烛先生:“哈,你猜到了。”   崔绝感觉心头一抽:“云阳氏将鸦九的剑灵转移到了他的佩剑中?” 第55章   人们常说万物皆有灵, 但能够生出灵体的器物绝对是凤毛麟角,直到现在,人们都没有完全破解出器灵产生的原理。   没有一个核心原理的指导, 就进行剑灵的转移工作, 这无异于异想天开。   崔绝几乎已经猜出结局:“失败了?”   烛先生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问了一个问题:“阁下觉得剑灵算是生命体吗?”   关于灵体是否算生命的论题,社会上一直有争议, 正方认为灵体会哭会笑,被杀会死,当然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反方觉得灵体的出现本就不符合生命起源, 算作生命太过囫囵, 而且人们习惯于用能否繁殖来判断是否属于生命, 从没见哪个灵体生出孩子, 他们莫名出现,又孑然消散,不求轮回, 只活一世,除了身边人的记忆,他们不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痕迹, 这样能算作是与大家平起平坐的生命吗?   崔绝思索了片刻:“问剑灵是否算生命,需要先明确一个概念——什么是生命?”   烛先生:“活着的, 才是生命,”   “那怎样算活着?”   “能喘气。”   崔绝指着自己鼻头:“那你觉得我算活着吗?”   烛先生能看出来他来自冥界, 自然能看出来他这是义躯, 义躯由人匠以特殊材质打造, 有心跳、能喘气, 看起来跟正常人类是完全没有区别的。   “在我看来, 你自然是活着的,”烛先生道,“但似乎在你自己的眼中,却是一个死人。”   崔绝眼眸骤缩。   可能是这个烛先生太温和无害,让他放松警惕,险些忘记眼前这个人是一个靠眼力吃饭的相剑师。   阴天子也察觉这不是句什么好话,转头看向崔绝。   “哈。”崔绝笑了一声,佯装没听出烛先生话里的深意,“我来自冥界,当然是个死人。”   烛先生见他不愿多谈,遂点到即止,荡开话题:“在云阳氏眼中,剑灵显然不算生命,只是剑器的一部分,像剑鞘、剑珥、剑穗……将其从原本的剑器中剥离出来,强行融入另一把剑,是没有什么负担的。”   崔绝:“宵练在黑渊鸦九的眼中,却属于生命,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这种荒谬的事情发生。”   “对。”烛先生淡淡地说,“所以他代替了宵练。”   “什么?”崔绝一怔。   烛先生重复道:“鸦九代替宵练。”   “代替……”崔绝喃喃地念叨了一遍,胸腔里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宵练是剑灵,而鸦九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他怎么代替宵练?代替宵练成为什么?剑灵吗?   这么说,云阳氏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封在了剑器中?   “他怎么做到的?”崔绝问,据他对铸术的了解,目前根本没有制作剑灵的方法。   烛先生:“阁下难道没听说过干将和莫邪以身殉剑的故事?”   “那只是传说。”崔绝道,“他们以身殉剑也不是为了制作剑灵。”   “是啊,”烛先生点头,“干将莫邪以身殉剑,并不是为了制作剑灵,但这未尝不是一个可以姑且一试的方法。”   崔绝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姑且一试,无视成功率有多低,无视失败之后会如何,平白拿一条人命做了试验,在云阳氏眼中,岂止剑灵不算生命,连鸦九都不算。   崔绝道:“姑且一试的结果是?”   烛先生:“你觉得呢?”   他已经见到结果了——生死簿上的鸦九停留在了24岁,他经过多年修行,寿元已经延长到328岁,却代替宵练赴死,成为一个荒谬念头的牺牲品。   太荒谬了,荒谬得不像事实。   崔绝疑惑:“黑渊鸦九是最有天赋的铸剑师,难道不知道这种强行制作剑灵的方法并不可行?”   烛先生:“那把剑叫报冤行。”   妖界有着古老的巫觋文化,铸术这种传统技艺更是信奉天意,会根据武器出炉时一些独特的现象来命名。   报冤行是菩提达摩四行观之一,指修行途中遇到的逆境其实都源自此前自己所做的罪孽,所以甘心忍受。   这是鸦九对自己害尊卢氏灭族的惩罚。   崔绝几乎可以想象出当初鸦九慷慨赴死的样子——他以自己为参照制作了一个机关人留给宵练,安排好家族事宜,投炉之前说不定还沐浴焚香,持宵练舞了最后一次剑。   “愚蠢。”崔绝说。   烛先生平静地说:“世界上有智者,自然也有蠢货,总有些人,愿意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崔绝不由得想起黑无常,心里一阵犯嘀咕:黑渊氏看上去盛产蠢货,是不是风水不行?   他叹气:“如果黑渊鸦九认为自己有罪,那他赎罪的对象应该是无辜灭族的尊卢氏,而不是身为刽子手的云阳氏,这不叫赎罪,叫白送。”   “据我所知,他应该也救了一个尊卢氏的遗孤。”   崔绝应了一声,知道他指的是尊卢煅,但就以卢煅目前存在的状态,很难说这到底算不算救助。   烛先生笑了笑:“我们似乎有了分歧。”   “这是好事,”崔绝道,“不同思想碰撞起来,才会有突破的火花,鸦九代替宵练被融入报冤行,一死了之,宵练呢?”   烛先生:“你不是已经见到?”   宵练疯了,守着一具机关人,寻找可以复生鸦九的办法,和冥王合作,和云阳氏合作,只要能复生鸦九,可以和任何人合作。   烛先生问:“鸦九可以复生吗?”   崔绝摇头,报冤行的前身是割昏晓剑,凶煞刚猛,任何魂灵都无法寄身其中,鸦九必然已经魂飞魄散了。   自己先前不知道这件事,还向宵练承诺可以复生鸦九,这下该如何交代?   他想到那个跟宵练合作的冥王,如果他不是在欺骗宵练,那他有什么底气敢说让鸦九复生?   妖界的天气多变,上半夜还满天繁星,下半夜就已经夜色凄迷,乌云从四面天际漫延过来,遮住辽阔的星空。   夜风刮过树梢,发出嘶哑的风声,山顶的温度也渐渐冷了下来。   阴天子捏了捏崔绝的手,感觉凉得离谱,将他揽入怀中。   崔绝回头,对他感激一笑,安稳地倚进他的怀里,看向在对面巨石上孑然独坐的烛先生:“你在这件事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烛先生苦笑:“一个倒霉的旁观者吧。”   剑器出炉,要由相剑师进行品鉴,以云阳氏对报冤行的重视,肯定会邀请天下最厉害的相剑师,铸剑的尊卢氏全族被灭,那么相剑的烛先生怎么都没有活着的可能。   崔绝:“有什么比用相剑师来开刃更好的选择呢?”   “阁下当真冷酷无情,这样残忍的话张口即来,毫无负担。”烛先生说着,感慨道,“如果说我有什么比鸦九更优秀,恐怕就是我比他怕死得多,跑得也比较快。”   此人话里话间可见和鸦九是有情谊的,相剑师与铸剑师,天生或许就该灵魂相知。   当年他拿到报冤行时,是否立刻就感知到了里面的累累血行?那他的逃跑……与其说是逃跑,不如说是保存火种,寻求沉冤得雪的手段。   这是怕死吗?   崔绝想起草屋后山上满山的墓碑,很多时候,活着,是比死亡更艰难的事情。   “最后一个问题,”崔绝问,“我们的越野车被偷,真的是偶然事件吗?”   “哈哈,”烛先生笑了一声,“何必刨根问底呢?我可是也没问阁下,你的九界情执,用得还顺手不?”   崔绝失笑。   九界情执是他的佩剑,当年由阴天子从尊卢氏弄到一块稀有的璃铁矿,找妖界知名铸剑师精心打造而成。   烛先生说出这个名字,表示他早已经猜出自己的身份,只是一直看破而没说破。   真是一只狐狸。   夜空彻底被乌云遮蔽,无星可赏,眼看着还将要下雨,众人决定下山。   烛先生半跪在地上,拍了拍大魔的脸,发现下手太重,大魔可能还要过会儿才能醒来。   崔绝坏笑着看他:“怎么办?”   “自己弄晕的魔,哭着也要背下山啊。”烛先生无奈地摇头,勉强将大魔背起,摇摇晃晃地往山下走去。   崔绝调侃:“等下他在你背上醒来,可能会幸福得再次晕过去。”   烛先生笑了一下,笑声有些悲戚。   崔绝收起笑容:“你要离开这里了?”   “这里已经不安全,”烛先生道,“你们和云阳氏在魑魅狭隙干了一架,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查到这里。”   崔绝:“抱歉。”   烛先生:“大家都是受害者,谁对不起谁呢,不如你们给力一点,把云阳氏干掉,那我就不用再东躲西藏了。”   他双手托着大魔,吃力得往上颠了颠,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着说:“或许还可以找个老实人,谈一场寡淡而又矫情的恋爱。”   崔绝心头一动:“考不考虑去冥界?常言道树挪死妖挪活,换个环境,换个心情,可以安心发展事业,还可以安排家属,冥界正处于稳步上升期,对于铸术来说还是一片蓝海、遍地黄金……”   顿时喋喋不休了起来。   烛先生无语,转头看他一眼,打断道:“冥府给你开多少工资?”   崔绝:“……”   阴天子搂着他的手明显紧了一下——他不知道崔绝拿多少工资,他从没有想到过这个方面,但对比白无常的跑车名表、大牌高定,崔绝的日常作风朴素得像个民工。   自己亏待他了!   “我……”阴天子苦涩开口。   “我对钱不感兴趣,”崔绝打断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谈钱就俗了。”   “哈?”烛先生如果不是背着大魔,很想腾出手给他一个点赞,“高风亮……”   “整个冥界都是我的。”崔绝正色说。   烛先生把没说完的赞美吞了回去,忍不住道:“以你这个说话方式,至今仍旧四肢健全,想必你身边这位阎总武艺实在高强。”   一般人这么说话早被打死了。   阴天子没明白这句话里的逻辑,但觉得既然在评价崔绝的话术,那肯定是夸奖,于是矜持地应了一声:“他说话一向温良中肯,我也确实武艺高强,你的赞美我们收下了。”   烛先生:“……”   什么锅配什么盖来着。 第56章   已经是后半夜, 烛先生有意想留他们住一夜,但是草屋实在简陋,只有一张窄木床, 把昏迷的大魔放上去就没有空了。   烛先生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崔绝:“这个或许对你们有点用处。”   崔绝翻开一看:“呃……”   与云阳氏有关联的势力关系图, 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整个本子。   离开草屋, 几个人回到越野车上,崔绝帮阴天子系好安全带后, 就坐在副驾位置翻开笔记本。   头顶灯突然熄了。   崔绝:“嗯?”   “灯光暗,对眼睛不好。”阴天子淡淡地说着,发动了车子, 越野车缓缓驶出这片世外桃源。   陆行舟从后座越过来, 拿过那本笔记本:“我眼睛好, 我先看。”   之前崔绝和烛先生谈事的时候, 他和石饮羽识趣地走远,去林子里做快乐的事情,此时餍足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眼睛贼亮。   “好家伙。”陆行舟翻了几页,看着里面事无巨细的描写,不由得感慨, “判判,这货比你还能记仇。”   阴天子:“不要胡说。”   “这本笔记拿去黑市上, 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崔绝笑着说,“里面有好多秘密, 连我都没有听说过。”   陆行舟看他一眼:“这话说的, 看样子你没少往妖界安插007啊, 什么秘密你都知道。”   崔绝坦然承认:“是啊。”   “卧槽, 真的?”陆行舟突然来了精神, “嘿,来讲讲啊。”   阴天子皱眉:“陆行舟你……”   “逆子,直呼爸爸大名!”陆行舟骂了一句,嬉笑道,“但你要是让判判给我分享几个八卦,我就原谅你。”   阴天子对崔绝道:“别理他。”   “啧。”陆行舟靠在石饮羽身上,哀怨地叹气:“吾儿叛逆啊……”   崔绝笑问:“陆组长想听什么?”   陆行舟一秒满血复活,扒着他的椅背,好奇道:“妖王到底找对象了没?”   崔绝失笑,没想到这货真的就问了个单纯的八卦:“你跟妖王交情那么好,自己直接问他啊。”   “他不告诉我啊,”陆行舟痛楚地控诉,“儿大不由爹啊!”   “……”崔绝对他这种遍地是儿子的人生感觉非常离奇。   “判判。”陆行舟敲了敲他的椅背,声音严肃起来,“我跟你们,跟妖王他们,甚至跟魔主——呃魔主不算——都是朋友,但我也知道你们确确实实都不对付,这是政府层面的矛盾,跟我们的私交没有关系,我就冷眼看着,不会插手管,你放心。”   崔绝笑了笑,他确实有这方面的顾虑,陆行舟和妖王感情甚厚,如果日后冥府和妖界再度燃起战火,陆行舟会站在哪一方?   如果他站在冥府这一方,当然最好,如果他站在了妖界那一方,阴天子该如何自处?   自家主君是个重感情的,陆行舟夫夫对他有再造之恩,他一定会顾及他们的感受。   而自己绝不愿看阴天子纠结,到时那仗还怎么打?   没想到陆行舟直接将这个问题戳破了,打消了自己的顾虑,这么爽快和坦然,倒也不愧是他。   阴天子一边开车,一边哼了一声:“你管得了吗?”   “哎!”陆行舟瞪眼叫起来。   既然陆行舟释放出善意,崔绝亦不能小气,于是礼尚往来,喂他吃定心丸:“这件事只到云阳氏,跟妖王没有关系,不会上升到政府层面,你也放心。”   “哎呀,还是判判懂事,爸爸真稀罕你呀。”陆行舟立即眉开眼笑起来,双手越过椅背,亲昵地捏着崔绝的肩膀,“跟那个什么烛先生谈话累了吧,爸爸帮你捏捏。”   阴天子抽空横他一眼,声音极低地嘀咕出一句:“真是够了。”   既然报冤行在云阳氏手中,那么丹顶云城就是必去不可的了,陆行舟和石饮羽要去找黑渊氏取之前定制的武器,便搭车同行。   阴天子不喜欢有人打扰他和崔绝的二人空间,没有血缘关系的亲爸爸也不行,拉着一张臭脸,和陆行舟怼了一路。   崔绝倒觉得这样挺好,起码有人可以替换下阴天子的驾驶位,让他休息片刻。   石饮羽开着车,嘴里被陆行舟塞进一块薄荷糖,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后座上闭目休息的两个人,笑了笑。   “啧,这笑容忒慈祥了。”陆行舟坐在副驾驶翻那本笔记,头也不抬地吐槽。   石饮羽:“都做人父母了,慈祥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陆行舟嘲道:“是啊,孩儿他娘。”   “嘿,没错。”   两人一起压低了声音笑,过了一会儿,陆行舟问他:“换我来开?你休息休息。”   “不用,”石饮羽道,“为爱妻开车是老公的义务。”   “……”陆行舟琢磨了一下,感觉怪怪的,看他一眼,想骂他,又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就听石饮羽补充道:“各种意义上。”   “去你的吧!”陆行舟果断骂了出来。   一时没控制住,声音有点高,陆行舟怕吵醒后座的人,回头看了一眼,见阴天子将崔绝揽在怀中,两人头靠在一起,睡得十分甜蜜。   他不由得笑了一下,刚要转回头,突然发现崔绝紧闭的眼皮在飞快地动着,好像在做梦。   阴天子手臂紧了紧,喃喃道:“别怕,没事。”   陆行舟:“?”   阴天子睁开眼睛,不悦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用唇语问:“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陆行舟心道谁稀罕看你们?“判官做噩梦了?”   “嗯。”阴天子点了点头,“他睡眠不好。”   陆行舟体贴地表示:“心机太多了,他要是能少算计一点,全世界人的睡眠都会好很多。”   “闭上你的嘴。”阴天子今天依然是不孝子。   崔绝动了一下,从梦中醒来,呆坐在原处,眼神发直地看着虚空,几秒钟后才恢复过来:“几点了,到了吗?”   “早上八点,还有50公里,”石饮羽回答,“你们可以再休息会儿。”   崔绝掩嘴打了个哈欠,瓮声瓮气:“已经休息够了。”   “撒谎。”阴天子冷声道,“你分明从入睡就在做噩梦。”   崔绝:“哪有?”   阴天子:“就有!”   “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崔绝往他怀里靠了靠,声音软绵绵道,“但有陛下在身边,我安全无虞,就算做噩梦也不会害怕。”   “嘶……”陆行舟倒吸一口冷气,发现这个判官和自己印象中完全不一样,好像被魂穿了。   可怕!   但阴天子显然很吃这一套,低头吻了吻他的发梢,哼一声道:“到丹顶云城,什么事情都不要做,先住店休息一天,不许反驳。”   崔绝抿唇低笑:“是。”   陆行舟转眼看向石饮羽,斟酌了一下,刚要张口,石饮羽抢先道:“你要是这么跟我说话,我会怀疑你想谋害我。”   “哈哈。”陆行舟笑了出来,嘀咕:“我偶尔也挺温柔的吧。”   石饮羽点头,悄悄瞄了他一眼。   陆行舟:“?”   石饮羽又瞄了他一眼。   陆行舟:“???”   石饮羽第三次瞄……   “你特么想说什么就直说。”陆行舟没好气。   石饮羽满脸是促狭的笑容,对陆行舟勾了勾手指。   陆行舟狐疑地附耳过去,还没等他说话,蓦地意识到一件事,一脸正气地表示:“你又有什么不知廉耻的猥琐言论要发表?”   石饮羽被骂得很委屈:“我就是想告诉你,你有时也很温柔。”   “什么时候?”   石饮羽刚要开口,陆行舟道:“敢开黄腔试试?”   “……”   “说啊。”陆行舟挑眉,“什么时候?嗯?”   石饮羽从容地一笑,侃侃而谈:“现在就很温柔,柔情蜜意,让我不禁心魂动荡,想要口占一首。”   陆行舟:“等一下……”   “你眼里的温柔,   像水又像油。   水没你甜蜜,   油没你风流。”   石饮羽文采飞扬,妙笔生花,一气呵成,荡气回肠。   陆行舟仿佛中了什么术法,竟然真的温柔了下来,手臂撑在车窗上,歪头看着石饮羽,满脸都是温柔的笑。   阴天子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温柔”这两个字了,但看陆行舟一脸痴迷,还是忍下嘲讽。   他高兴就好。   自己只要子珏……等等,阴天子皱眉看向崔绝,发现他竟然也唇角带笑,饶有兴趣地看着石饮羽。   难道子珏也喜欢这一套???   越野车驶进丹顶云城,在高速出站口被拦了下来,工作人员探头看向车窗里:“例行抽检,证件拿出来看一下。”   四个人坦然地掏出了四张假证。   “冥界古董投资商人,”工作人员查看证件,狐疑地抬眼看看他们的脸,“为什么会和人界饭馆老板在一辆车上?”   种族还个个都不一样。   石饮羽带着一脸老实人的笑容,乐呵呵地说:“我丈母娘也是做古董生意的,和这位阎总认识,所以才结伴同行。”   工作人员不客气地吐槽:“你们卖古董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骗子。”   “对!”陆行舟大为赞同。   于是工作人员看他们越发像在看什么犯罪嫌疑人,呵斥道:“下来,接受搜查。”   “卧槽!”陆行舟叫了一声,“别闹,同志,我们有正事儿。”   工作人员:“下车,少废话,小心我告你们妨碍公……”   声音戛然而止。   ——崔绝从后面伸出手来,二指之间夹着几张钞票,慢慢晃了晃。   工作人员收走钞票,将证件扔回去:“过吧。”   陆行舟大怒:“你们……”   为防止他和人家打起来,石饮羽一脚油门,车子飞快地驶出出站口,汇入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之中。   陆行舟还是气愤难平:“太嚣张了,这么堂而皇之收受贿赂,妖界难道没有天理吗?”   “没有啊。”崔绝淡定地表示。 第57章   作为死对头, 崔绝一直不遗余力地黑妖界,说起来,四界经常互黑, 其中以魔主最为出格, 可能也因为他最清闲, 每天除了等待魔后临幸,就是上网哔哔, 最热衷于攻击妖界。   一开始妖界对此反应特别激烈,政府强烈谴责,民间也爆发过几次抗议活动, 还为了以牙还牙, 刻意引导民众在网上辱骂魔主, 誓要让他们尝到领导被辱的滋味, 结果魔物们和妖界一同骂了起来,骂得比妖界还来劲儿。   更要命的是魔主没有妈,这对于百善孝为先的妖界来说, 根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哎,魔主对丹顶云城评价还不错啊,”陆行舟玩着手机, “城市规划好,民众素质也高, 他还推荐了几个旅游景点。”   阴天子坐在后座,惬意地搂着崔绝, 闻言懒洋洋地问:“什么景点?”   “冰清路308号贞则院。”   “咳……”崔绝差点被口水呛住。   陆行舟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咋了?”   “没事, ”崔绝摆摆手, “贞则院是城主家女眷的居所。”   “……操他娘的!”陆行舟骂了一句, “就不该相信这狗玩意儿能说出什么好东西来。”   阴天子见他吃瘪, 龙颜大悦:“他比你还不可信。”   “你这逆子。”陆行舟恼羞成怒,开始戳阴天子的雷点:“他那么不可信,你当年不也信了他嘛,搞到自己昏迷七百年,友情感天动地哦。”   阴天子刚刚开心了一秒钟的脸果然又沉了下来。   石饮羽开车间隙看了他们一眼,笑着打圆场:“小阴当年有自己的考虑,不全然是被魔主坑了。”   “嗯啊,”陆行舟阴阳怪气,“不然也太憨了。”   于是阴天子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生气了。   崔绝窝在他的怀里,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软声道:“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陛下对朋友两肋插刀,正是臣万分钦佩的,七百年前那事,更加让臣觉得陛下是个有血性有义气的大好男儿。”   “呕……”陆行舟一把捂住嘴。   阴天子横他一眼,恶狠狠地问:“你怎么了?”   大有“敢说半个不好听的字我就弄死你”的气势。   陆行舟面容扭曲地挤出两个字:“害喜。”   “……”   偌大的车厢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崔绝哈地笑了一声,温和地表示:“恭喜。”   陆行舟板着脸:“多谢。”   崔绝:“是石魁首的吗?”   “哎!”石饮羽叫起来,“我没得罪你吧,判官大人?”   一场斗嘴最终以陆行舟喜得贵子而结束,双方休战,决定共同研究一下往后的行程。   崔绝看了看魔主发给陆行舟的几个景点推荐,根据他对丹顶云城浅薄的了解,分别是城主家女眷的居所、云阳氏祖坟、军方科研所、教宗密地……   陆行舟嘴角抽搐:“他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一网打不尽的话,还可以赶尽杀绝,”崔绝笑眯眯地说,“全是犯死罪的地方呢。”   阴天子哼道:“魔主在云阳氏的黑名单上,根本进不了丹顶云城,对这里的了解可能还不如子珏。”   陆行舟:“明着进不了,他可以化名啊,我们现在哪一个是真名进来的?真是的,搞这么恶毒的推荐,我又没抢他老婆。”   “哈哈。”石饮羽干笑两声。   ——陆行舟虽然没抢魔主的老婆,但是抢走了他最得力的干将。   石饮羽作为公认的地表最强之魔,放着魔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不做,跑去人界开饭店,这让魔主十分窝火,半夜都能气醒然后上网发十几条小论文的那种。   在魔主看来,石饮羽魔是好魔,可惜遇人不淑,常言道妻贤夫祸少,自己之所以如此优秀,都是因为娶了魔后那个贤内助,而石饮羽之所以如此堕落,锅全在陆行舟身上。   于是他一直锲而不舍地在社交平台上diss陆行舟,并经常转发锦鲤,诚恳地许愿石饮羽厨房爆炸。   崔绝对陆行舟挺有好感的,毕竟此人对自家主君是真心实意的好,见他被魔主暗算,好心建议:“你这样……再这样……等下我发个软件给你,安装……这样设置……发送给魔主……滴,好了。”   陆行舟看得眼晕:“这是什么?”   崔绝:“冥府天工司新开发的一个小玩意儿。”   “到底什么东……”陆行舟蓦地反应过来,“是不是病毒?”   崔绝笑眯眯:“是啊。”   “卧槽,”陆行舟大吃一惊,“你用我的手机发了个病毒给魔主???”   崔绝体贴道:“帮你出气,不用客气。”   “我客气你大爷啊!”陆行舟心道儿子从哪儿搞来这么个糟心媳妇,坏出水儿了,问:“这病毒什么效果?该不会一点开魔城就炸了吧。”   崔绝觉得这陆行舟也太恶毒了,区区一个手机病毒而已,哪有这样的杀伤力,又不是核按钮,温声解释道:“天工司是正经科研单位,致力于用科技维护和平,研究的都是有正能量的东西,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小软件,打开之后,会自动上传手机相册到社交平台。”   “!!!”陆行舟登时倒吸一口冷气,毛骨悚然:“你他妈……万一他手机里有跟魔后的照片怎么办?”   崔绝一脸无辜:“有照片怎么了?他和魔后的照片满网络都是啊。”   那能一样?网上的起码是穿着衣服的!   陆行舟横他一眼,没好气道:“装什么装,你特么处男么?”   “是啊。”   陆行舟感到窒息,一时不知道该骂他还是该骂阴天子,他颤抖着手指去点开魔主的账号主页,暗暗祈祷不要看到满眼马赛克,心道:魔主的手机里肯定不少私照,那尺度……你知道他们两口子玩得有多大吗?   你还不如一键把魔城炸了呢!   “咦,没有?”陆行舟拉动页面刷新好几遍,确定魔主并没有爆照,上一条消息还是三个小时前转发艾特阴天子的“有这十种行为的老婆绝对不能娶”。   “哈哈。”阴天子开心大笑起来,搂着崔绝吻了吻他的发梢,感觉扬眉吐气,大声嘲笑陆行舟:“你真是天真得可爱,子珏逗你玩儿呢,可能用这种手段吗?传播魔主私照对冥府有什么好处?”   陆行舟松了口气,嘀咕:“你媳妇什么混球你不清楚吗,操,你确实不清楚……咦?”   魔主发了一大段语音过来。   陆行舟点开,然后魔主的粗口rap把越野车都快给震炸了——那个病毒确实没有把他手机相册传到社交平台,而是传给魔后了。   当时魔后正在开会,听到手机提示音,随便看了一眼,接着与会人员就眼睁睁看着一秒钟前还在谈笑风生的魔后瞬间现出了恶魔相,众人都惊呆了,虽然自己的提案粗制滥造,也不至于爆发这样的杀气吧。   “噫,”崔绝愉悦地分析,“看来魔主手机里有不少有趣的照片啊。”   陆行舟:“你还笑???”   丹顶云城是妖界数一数二的当世巨城,和涿光城这样的现代化都市不一样,丹顶云城是传统的,满城古式建筑,粉墙黛瓦,风雅脱俗。   连他们入住的五星级酒店都是园林式的。   牛头公在网上为他们定了一间总统套房,位于园林深处一个独立庭院,院内有亭台楼阁、曲水流觞,树木花草无一不裁剪合宜,设计颇为不俗,令人见之舒心。   崔绝本意想立刻出去调查报冤行相关事宜,但阴天子执意要他先休息。   于是崔绝被迫大中午的开始睡觉,一觉睡醒已经是傍晚,走出房间,只见斑斓的火烧云在天际漫延,阴天子和陆行舟坐在庭院的石桌边,夕阳披在他的身上,慵懒恬静,美好得移不开眼。   崔绝站在廊下,不由得看痴了。   阴天子听到声音,转头看来,笑了:“睡醒了?”   “嗯。”崔绝走过来,在桌边坐下,阴天子递过来一杯茶,不凉不烫、浓淡正适,崔绝捧着茶杯,笑问:“石魁首呢?”   陆行舟:“买菜去了。”   “???”崔绝从没想过还有这等操作,顿了顿:“酒店应该可以代劳。”   “他们挑的菜不好。”陆行舟理所当然地说。   晚饭是石饮羽亲自下厨,用自己买的菜做的一顿大餐,不得不说,确实当大厨比当恶魔适合他多了。   崔绝下午睡多了,晚上没什么困意,铺好床服侍阴天子睡下,走出房间。   明月当空,陆行舟坐在亭子里,喝着小酒,听石饮羽为他朗读诗歌,两人有唱有和,浓情蜜意。   崔绝听了一会儿,不禁感慨陆行舟对石饮羽当真爱到骨子里了。   “哇,偷看爸爸谈恋爱?”陆行舟望着他调侃。   崔绝失笑,走了过去。   陆行舟问:“小阴睡了?”   “嗯,”崔绝道,“他这几天连番战斗,一路还分心照顾我,很辛苦。”   “拜托,他是阴天子哎!”陆行舟简直想翻白眼,“他的战斗力,照顾十个你都绰绰有余,辛苦?你好好抚慰他就不辛苦了。”   崔绝笑了一声:“哈。”   陆行舟疑惑地看了看他:“你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崔绝:“来的时候,我见这酒店园林里有一处池塘特别秀美,可惜下午一直在睡觉,没能有机会好好欣赏一番,正巧今晚有月色,月下寒塘想必更胜白天,想去走走。”   石饮羽眉头皱了皱。   陆行舟哼道:“大晚上的,你小心掉水里。”   崔绝轻笑:“有陆组长相伴,还能失足吗?”   “啧。”陆行舟嘀咕一句,“我真不爱跟你们这种不说人话的打交道,行,走吧。”说着,他站起来,将杯中最后一口酒灌进嘴里,带着满嘴酒气在石饮羽唇上啄了一下,跟崔绝一起走出去。   石饮羽坐在亭子的栏杆上,目送他们走出庭院,回头,看到阴天子的房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偷偷跟上去听听?”石饮羽提议,“以判官的修为,应该发现不了你,行舟能发现,但他不会告诉判官。”   阴天子摇头:“子珏不让我知道,自有他的道理。”   “被爱人隐瞒的感觉怎么样?”石饮羽有些幸灾乐祸。   阴天子哼了一声:“不怎么样。”   “节哀,习惯就好……”   “我的意思是,”阴天子打断道,“他并没有隐瞒我,子珏如果真想隐瞒,我们都不可能发现,他只是有事要跟陆行舟谈,这件事我没必要知道,他也不怕我知道,只是不想我知道,那我就不知道。”   “……”石饮羽寻思你这个语言风格比判官也好不到哪里去啊,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第58章   月色如水, 从疏朗的枝杈间洒落下来,在地上留下一片片银白色的光斑,崔绝和陆行舟踩着光斑, 在池塘边的小径上慢慢走着。   “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崔绝问。   “哈?”陆行舟无语, “是你约我出来, 反而问我?”   崔绝笑了笑:“感觉你一路很多疑惑的样子。”   陆行舟横了他一眼,对这厮敏锐的观察力感到不可思议, 自己确实心有疑虑,但并没有表现出来:“你亲自来妖界这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是一个秘密, 但我想告诉你也无妨, ”崔绝坦然道, “我得到割昏晓剑的下落, 特意前来寻找。”   陆行舟知道这把剑,传闻中初代阴天子的刀剑之一,据说此剑一出, 无论鬼神,全部无条件遵从,所以号称鬼神不辩之剑。   “剑丢了?”陆行舟转瞬即想到原委, “是七百年前那次?卧槽,那回可真是亏大发了, 魔主神坑,我支持你再发个病毒暗算他。”   崔绝一脸无辜:“那个病毒明明是你发的。”   “操!”   “别纠结那些细枝末节。”崔绝还好心安慰他。   陆行舟简直想掉头回庭院, 跟自家小魔物饮酒作诗不好吗, 为什么要来跟这货遛弯受气?   当老父亲总是要付出很多的心酸, 陆行舟深吸一口气, 心平气和地说:“所以你去涿光城, 到魑魅狭隙,包括跟那个什么烛先生谈话,都是为了寻找剑的线索?”   崔绝点头。   “不对吧,你又不会武功,亲自办这事儿还不如交给心腹呢,你那边的黑白无常、大统领哪个不比你自己靠谱?你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噫……”崔绝赞道:“陆组长不愧是陆组长啊,如此敏锐。”   陆行舟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别夸我,你夸得我心慌。”   “你当得起我的夸奖。”   “我当然当得起,”陆行舟挺直脊梁,“但用得着你夸吗?我自己不知道吗?你一夸我就觉得没好事,你是不是准备算计我?”   “不是。”崔绝笃定地给他塞定心丸。   陆行舟哼了一声,并不相信他定心丸的质量,作为专业除魔的特侦组组长,他跟判官打了一千年交道,被他坑得腰酸背疼,一坑未平,一坑又起的。   这是个能跟魔主坑得有来有回的货。   崔绝惊讶:“咦,我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你也知道哦?”   “可以看在你儿子的份上,稍微信任我一点嘛。”   “……”陆行舟心道夭寿了,居然跟老子撒娇,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自己还是回去饮酒作诗吧。   “哎哎,怎么走了。”崔绝拉住他,笑道,“我真没准备算计你,你自己摸着钱包想想,你有什么值得我算计的吗?”   陆行舟:“!!!”   “你信不过我,我却是十分信任你的,”崔绝正色道,“在我看来,我们是家人。”   “哼哼。”陆行舟阴阳怪气,“那你把我的钱还给我。”   当年石饮羽跟自己失散,为了寻找他的转世,大闹阎罗殿,事后被判官狮子大开口讹了九千多万赔偿费,还有一坛子极为珍贵的用来提炼“不死药”的丹露原浆。   “谈钱伤感情。”崔绝委婉而又坚定地拒绝。   陆行舟觉得这货所谓什么家人什么信任纯粹是在放屁,幸好自己见多识广,才不会像阴天子一样被他骗得团团转。   “我说,”陆行舟忍不住道,“你跟小阴都这样了,还没圆房?”   “……”崔绝难得被问住了。   “谁的问题?”   “……”   陆行舟掏出手机:“不管是谁,有病早治,我介绍个男科医生给你们吧,看你病歪歪的,估计肾不好,开两副药调理一下。”   “……”崔绝怔了半晌,才忙不迭拦住他:“不不不,不用了,我们都没问题,只是我们冥界崇尚灵魂交融,不追求肉体。”   陆行舟心道你骗鬼啊,你们冥界风俗业那么发达,当初帮阴天子重塑魂体时,你直接拿出一盒子不可描述用品做谢礼,这会儿跟我装纯?   他几乎可以确定是阴天子有问题了,毕竟以判官对那方面的了解,应该是十分热衷的。   唉,儿子真是瞎长那么大个子,中看不中用啊。   崔绝看他脸色一阵变幻,寻思肯定没想什么好事,清咳一声,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这个糟心的话题,慢条斯理地说:“幽冥之人大多经历过死亡,都明白肉体是短暂的,灵魂才是永恒的,毕竟每一次轮回转世都会换一个肉体,灵魂却永远不变。”   提到轮回,陆行舟看了他一眼——冥界地质恶劣、资源贫瘠、遍地鬼怪,却能与人、妖、魔三界分庭抗礼,甚至占据上风,很大原因在于冥府掌握了轮回。   任何种族,想要转世重生,必须走过冥界的轮回巷。   这是冥府对抗全世界的资本。   当年冥府对魔界宣战,最狠的一招就是剥夺了魔物轮回的资格,从此魔物们只活一世,没有来生。   陆行舟淡淡地嗤了一声:“灵魂永恒?我看未必,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轮回转世不会带有上一世的记忆,那灵魂还是上一世的那个灵魂吗?”   崔绝:“你这是问了一个千古谜题啊。”   “哦?”   “你应该知道冥王的淬灭。”   陆行舟点头,他活了几千年,听说过这回事:“老冥王在幽冥湖里淬灭,力量滋生新的冥王,这跟魔主从归墟诞生是一样的,造物主很恶趣味啊,这是为了证明什么?大佬都是孤儿?”   崔绝失笑:“新冥王由老冥王的力量催生,但他们是一个人吗?”   “在我看来不是。”陆行舟诧异地看向崔绝,“你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小阴快死了?”   “别胡说。”崔绝难得露出郁闷的神色。   陆行舟:“怪不得你要找我出来散步,这事儿确实糟心,如果小阴死了,你准备怎么办?殉情,还是辅佐下一任?”   “没有的事。”崔绝道,“只是近日发生的事情让我有感而发。”   两人走到池塘边,月色晴朗、安静无风,一轮圆月映在水面,景色极美,崔绝走得累了,坐在池边一根粗壮的树根上,絮絮叨叨地讲述着童雀和卢煅的故事。   陆行舟:“你感慨的是,那个魔物吞噬尊卢煅之后,他到底算谁?”   崔绝点头。   陆行舟:“你说的这种魔吞之法很独特,一般来说,魔物吞噬的都是同类,只获得他的力量,而你说的这个魔物他吞噬的是个妖物,不但获得了力量,还继承了他的爱,或许还有一部分记忆……啧,这是科学史上的重大突破啊。”   “哈。”崔绝笑了一声。   陆行舟蹲在池边,用手捉水面上的月影,想了一会儿,说道:“这应该不是单纯的魔吞法了,或许还参考了融合术。”   “融合术?”崔绝转头看向他。   陆行舟不是妖族,却可以化出蛇形,这是因为他曾经以融合术将一只蛇妖封入自己体内。   崔绝问:“融合术所能获得的力量是随机的,还是有选择性的?”   “随机。”陆行舟道,“并且有严重的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   “多得很——首先,融合不一定成功,其次,即使成功融合,对方的性状在你体内不一定表达,再次,就算表达了,也不一定能稳定存在,说不定一闪即逝,睡一觉起来就没了,还有最严重的,融合术不会杀死对方,而是双方共存,日后一旦主体力量衰减,对方是有可能反客为主,占据你的身体的。”陆行舟说完,摆了摆手,“总之,这是一个神经病倒腾出来的不够成熟的沙雕技术,糟心得很。”   崔绝仔细听他讲完,思索了一会儿:“这术法确实有缺陷,那么和魔吞法结合在一起,倒真的可以互相弥补,陆组长,以你对这两门术法的了解,使用对象有限制吗?无论人、妖、鬼、魔,甚至罗刹、夜叉、活死灵……是不是都能吞噬融合?”   “卧槽,你在想什么?”陆行舟抬起湿淋淋的手,往他脸上弹了个水花,劝道,“你别胡来。”   崔绝被洒一脸水,笑着抹去:“我没胡来。”   “你当爸爸傻?”陆行舟道,“你想吞噬什么?不对,你不是魔物,没法用魔吞法,单纯融合的话,后遗症太大了,你不至于作这个死。”   “是啊。”崔绝笑盈盈地说,“我当然不会作死。”   陆行舟警惕地看着他,发现他坐在月下池塘边,半边脸隐在黑暗,半边脸映着粼粼的水光,唇角含笑,眼神却带杀,瘆人得很。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身体蓦地后撤,雪白的骨鞭从袖中蹿出,缠住崔绝一把扯回来,另一只手抛出一张符纸。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条水草从池底射出,只扑他们面门。   符纸在空中爆开,赤色的那落迦火呼地燃起。   水草萎缩,撤回池底。   “怎么回事?”崔绝眼神不好,什么都没看清,就感觉被陆行舟扯得天旋地转,忍不住抱怨,“轻点,晕……”   “……操。”陆行舟骂了一声:“别矫情,你当谁都是小阴?我不吃你那一套。”   崔绝:“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嘛。”   “真麻烦。”陆行舟看一眼池面,月影荡漾,满池银光,但在池水下面,却有无穷的未知危机,在层层酝酿,   他不是阴天子,不会带着这么个拖油瓶战斗,左右扫一眼,看到一棵老树干上有个大树洞,一把揪起崔绝,塞了进去,顺手在洞前建起一道结界:“有结界在,别人发现不了你,老实藏着,爸爸去探一探是什么鬼东西敢偷袭我们。”   崔绝拍着结界:“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陆行舟也听不见他的话,转身化作一条巨蛇,冲进池底,蛇尾拍打水面,激起巨大的水花,将一池月光搅得细碎。   黑色的池底,细密的水草如万箭齐发,射向巨蛇。   骨鞭如刀,快准狠地斩断水草,却又有不起眼的几条,悄然缠在蛇身上,想将他困在水底。   “哼,不自量力。”陆行舟嘲了一声,蛇尾一甩,搅起巨大旋涡,直接将池底所有水草都连根拔起。   阴天子和石饮羽察觉到打斗声赶来时,就见到陆行舟钻出水面,化回人形,披着一身水淋淋的月光,两条长腿触目惊心地挺拔,正粗暴地将一大团水草拽出池面。   “帅啊。”石饮羽吹了声口哨。   阴天子没心情看这些,急问:“子珏呢?”   “急什么,我把他藏在……”陆行舟指向池边的老树。   ……等等,老树呢??? 第59章   老树原本的位置, 留下一个大坑,泥土翻起,几只土壤小动物正拖家带口地落荒而逃。   陆行舟一个箭步跨到老树原本的位置, 在附近走了几圈, 感知自己留下的结界的气息, 意识到那棵老树是带着他的结界一起消失了。   阴天子盯着地上的大坑,一言不发, 攥紧的拳头发出咯咯的声音。   陆行舟略慌,尴尬道:“抱歉,小阴, 我没保护好判官, 当时我考虑不够周全……”   他怎么都想不到, 那么一个大活人……大活鬼居然说丢就丢了。   “是我的错。”阴天子沉声道, 缓缓松开手,语气平缓地说,“我应该跟出来的, 子珏没有修为,这个世界对他太危险了。”   陆行舟越发愧疚:“对不起,我……”   阴天子抬手止住他:“当务之急是找到他。”   石饮羽拍了拍陆行舟的肩膀, 对阴天子道:“想想谁最有可能下手,判官在妖界有什么仇人吗?”   话说完, 他自己都感觉是说了一句废话。   果然,阴天子沉默下来, 情绪更加阴沉紧绷了——判官在妖界遍地都是仇人。   不止妖界, 他在三界……甚至包括冥界, 他的仇人都是一时半会儿数不清的。   “咳, ”石饮羽清了下嗓子, 重整思绪:“或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判官虽然没有修为,但一般人想害他,也不是特别容易的,并且聪明人应该知道,用判官与冥府做交易,比起伤害他,显然能够获取更大的利益。”   “嗯。”阴天子点了点头,希望对方抓走崔绝不是单纯想要泄愤,他闭了闭眼睛,回忆从进入丹顶云城到这一刻经历的所有事情——   他们是化名入城的,还做了些微伪装,不应当暴露身份。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能猜出崔绝的身份,并准确把握住时间将其劫走?   阴天子抓起一把土捻了捻,察觉到微弱的妖气,他心头一动,蓦地扭头看向池边。   刚才被陆行舟粗暴拽出来的水草正悄没生息地往池塘中滑去。   “我去,差点忘了你。”陆行舟一招手,将水草抓了过来,方才在水底战得正酣,没注意这东西的手感,此时才发现又粘又滑,触感恶心得很,他恶狠狠道:“你背后是谁?”   水草疯狂地扭动。   陆行舟:“别特么给我扭,变成人形,不然我把你撕成碎片。”   “我……我没有人形……”水草拼命挣扎。   阴天子抬眼看过来,水草似乎察觉到什么,往他的方向扭动了一下,下一秒,黑色的那落迦火突然爆起,半截水草刹那间被烧成灰烬。   水草一声仓皇尖叫,硬生生从陆行舟手里挣脱,变成一个脏兮兮的少年,一边逃窜,一边忙不迭地扑灭乱发上的火星。   阴天子沉声:“子珏呢?”   少年被烧得暴躁,嚷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一圈黑色的那落迦火骤然暴起,在他身边围成一个火圈,少年下意识往外冲,被火焰烧到,尖叫一声缩了回来。   “我再问一次,”阴天子负手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子珏呢?”   “我……我不知道,”少年怕极了那落迦火,却又怎么都冲不出去,强撑气势,“你快放了我,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什么珏。”   陆行舟感觉不对劲,看向在黑色火焰中狼狈畏缩的少年:“就是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你不认识他?”   少年:“我为什么要认识他?”   陆行舟:“那你们为什么要抓他?”   “我……我们高兴!”少年呛道,“谁让他长得那么好看?”   陆行舟皱眉,刚要说话,忽然感觉身边气息一变,连忙提高声音:“先别杀他。”   阴天子对他的喊声置若罔闻,身影倏地闪进火圈,伸手掐住少年的天灵盖。只听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少年的灵魂被硬生生从身体中抽了出来。   陆行舟惊道:“他罪不至死!”   “他万死犹轻。”阴天子漠然说,灵魂被抽出来后,少年的身体软软倒了下去,阴天子抓着他的灵魂,冷声,“你们把子珏抓去了哪里?”   少年修为浅薄,灵魂被陡然抽离身体,进入短暂的混沌状态,双眼呆滞地看着虚空,木然回答:“送去城主府,做伴读生。”   陆行舟:“那是什么?”   “专门读书考试的。”   “???”陆行舟听不懂了:“什么鬼?你们城主府是办学校的吗?”   “是啊。”   陆行舟满脸一言难尽的表情:“你们为什么要抓别人去做那什么伴读生?难道有危险?”   少年点头:“危险很大。”   阴天子周身气息蓦地阴森起来。   陆行舟连忙拦住他,问水草少年:“读书考试会有什么危险?”   “考不过,会死。”少年严肃地说。   崔绝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陆行舟的结界保护下,竟然还会被暗算。   当藏身的老树开始移动的时候,纵然多智如他,也不禁懵了。   “朋友。”崔绝尝试出声,“不妨打个招呼?”   “打什么招呼,赶路呢。”一个粗犷的声音回答。   崔绝:“用嘴说话,用脚赶路,互相并不干扰嘛。”   “别啰嗦。”   崔绝啧了一声,想起自家那个总喜欢叫自己“别啰嗦”的主君,此时他肯定已经发现自己被掳,估计要气疯了吧。   唉。   希望陆行舟和石饮羽能劝诫他,千万不要一怒之下暴露身份,到时扰乱了妖界秩序,那帮妖怪官员又要找冥府麻烦。   虽说每次冲突都是冥府获胜,那崔绝也不喜欢跟他们扯皮。   没有挑战,远远没有跟魔主斗下限来得刺激。   这棵老树体型巨大、枝干甚多,移动起来却快得离奇,崔绝窝在树洞中,被晃得晕车病大爆发,双眼紧闭,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要被晃散了。   他咬了咬牙关,发出和气而又热情的声音,邀请老树交流:“阁下是树妖吗?我是不是可以称呼你为树先生?”   “不可以,闭嘴。”   “树先生,”崔绝商量道,“能否降低一下车速,肉票如果死于飙车,你回头可能无法交代。”   “你哪来的屁要求!”暴躁老树无情地驳回了他的商量,并将速度进一步提高。   崔绝猝不及防,双手死死抠住洞壁,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在树洞里当场滚起来。   “卧槽!”树干忽然猛地一个抽搐,老树的声音更加暴躁起来:“你他妈抠什么???”   “哎?”崔绝手指一僵,想到一个猜测,指尖动了动,轻轻摸摸洞壁……   老树顿时抽搐得更狠了:“艹你吗逼啊!!!”   “啊哈哈。”崔绝笑了两声,“我这是在你的身体内部吗?哈,莫非这是你的内脏?”说着,他又用指甲刮了刮。   老树怒吼:“住手!”   “欸~~”崔绝含笑,语气十分诚恳地说,“我也不想这样啊,都怪你速度太快,我晃得头痛,只好这样来稳一下,抱歉呀,您多担待。”   “你要挟我?”老树怒道,“好啊,那就来互相伤害吧。”   说着,速度猛地又提上一个新台阶。   崔绝毫不客气地双手狠狠抓住洞壁,用力咬了下舌尖,竭力维持头脑清醒,慢条斯理地笑着说:“树先生,你抽搐的幅度感觉很疼啊,何必呢,我们各退一步,和平相处不好吗?”   老树咬紧牙关,粗声粗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不一样,”崔绝温声道,“这点痛苦,对我不算什么。”   “你他妈是抖M吗?”   “噫……这方面的资质倒还没有开发过。”   他声音实在太游刃有余,而老树也实在是被抓得太疼了,一番较量,妥妥地惨败,移动速度大幅度慢了下来。   崔绝不动声色地吁出一口气,在洞壁上拍了拍:“早让你听我的了。”   “我艹你吗!还拍!!!”   “何必如此暴躁呢,”崔绝道,“我整个人都在你腹中,刺激性肯定比拍两下要狠得多啊,你这么讨厌我碰你,那不妨把我放出来好了撒。”   “做你特么的大头梦!”   崔绝觉得这位旅友真的很不友好,并且没有素质,但没办法,移动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自己被困在树洞里,洞口还有陆行舟设下的结界,不得不跟这位暴躁老树来一场一对一的秋夜同游。   他不断地试图跟老树聊天,老树不断地用各种粗口拒绝他,双方撕扯了一路,好在也问出了点东西。   等老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崔绝揉着太阳穴,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洞口的结界突然被爆破,巨大的冲击力怼得崔绝仓皇抬臂护住头脸。   外面传来一声粗哑的嘲笑:“就这?”   老树说话的态度比路上和缓很多:“里面光线不好,倒出来你看看,绝对大美女。”   说着,树干一晃,崔绝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抛了出去,狼狈地跌在地上,摔得不由痛叫一声。   “嗯,”那个粗哑声音道,“叫声不错,抬起头来。”   崔绝:“?”   一只粗砺的大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个手长脚长、肌肉虬结的大汉,一脸熟悉的暴躁。   “树先生?”崔绝尝试着问。   “噗哈哈哈哈树先生……”粗哑的声音爆笑,“你他妈想笑死我来继承我的补考成绩单吗?树先生哈哈哈哈哈……”   崔绝看向他,发现此人是一个比较矮小的妖怪,看上去也是植物系,头发翠绿翠绿的。   “这位朋友如何称呼?”崔绝温和地问。   “按照你的叫法,我可能是花公子。”那妖怪美滋滋地说。   崔绝赞道:“真是妖如其名,别具一格的花美男呢。”   花公子很受用:“你很有眼光。”   崔绝:“可惜看不出阁下是哪一种花朵。”   花公子一挥手,指间出现一支月季,风度翩翩地献到崔绝面前:“本公子这么风流俊美,你猜呢?”   “当然是娇艳带刺的红玫瑰。”崔绝高度赞扬,却没有接他的月季。   花公子:“收下,你的颜值配得上本公子这支玫瑰。”   “配不上,配不上。”崔绝连连婉拒。   花公子:“不给面子是不是?”   崔绝无奈道:“在下已有中馈。”   “怎么回事?”花公子大怒,将月季扔到老树身上,骂道:“你怎么搞了个结了婚的回来?规则你不知道吗?万一连累我们全族,你他妈死都不知道哪儿死去!”   老树将他的月季反手扔进垃圾桶,硬邦邦地解释:“但他还没有圆房。”   花公子:“你怎么知道?你试过?”   “我听他亲口说的。”   崔绝困惑地听他们吵架,插嘴问:“我说,路上听树先生说,我是去代替贵府少爷读书考试的,那关我结不结婚什么事?”   “别问那么多,”花公子不耐烦地说,“你是处吗?”   “……”崔绝看他一眼:“不是。”   “操!”花公子踢了老树一脚,怒道,“白忙一场,拉出去做花肥。”   “哎,等等。”崔绝道,“我突然想起来,我只在梦中和心上人有过云雨之事,纯属自己臆想,本人还……嗯,十分纯洁。”   花公子转头看向他,拧眉考虑他这话的真假——要说相信他吧,这上下嘴皮子一碰就信口雌黄的风格,十分不值得相信;可要说不相信……这人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   “啊呀烦!”花公子骂了一句,做下决定:“验身。”   崔绝:“啧。”   眼看着老树走去关上房门,花公子似乎真的要动手脱他衣服,崔绝哈地笑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为了你们自己的命,还是不要碰我为妙。”   花公子:“你威胁我们?”   “不不不,”崔绝诚恳道,“真的是为你们着想。”   “妈的,老子最讨厌别人威胁我!”老树暴躁地说,伸手去扯他的领口。   指尖碰到衣服的一刹那,一股浓郁的死气在忽然爆开,弥漫在整个房间,阴森的冥王威压笼罩下来。   死气专伤魂体,老树在那一瞬间感受到灵魂被灼伤的极大痛苦,当即惨叫出来。   花公子惊惶:“什么东西?这些黑气是什么?我为什么感觉喘不过气?”   崔绝挥手,将死气尽纳袖中,温声道:“如二位所见,我是一个鬼,这是鬼魂的阴气,离我太近,会被阴气侵体,轻则阳痿、重则短命。”   “鬼?”花公子浑身僵硬。   老树盯着崔绝:“你是鬼?”   崔绝点头,动了一下,慢慢从义躯中退了出去。   对面两人看着他的魂体从躯体中一点点脱离,表情越来越惊悚,两分钟后,花公子突然一声惨叫“鬼啊!!!”,倏地跳到了老树的背上。   老树到底见多识广,沉稳地把他甩下来,狞笑两声:“鬼就更好了。”   花公子:“为什么???”   “你看他的脸,”老树道,“是不是有点像判官?”   身后的电视正巧播放到半年前冥、妖两界签订贸易订单的视频,判官穿着传统官服,正装博带,和妖王微笑说话时,银色眼镜链微微晃动。   跟眼前崔绝的样子,几乎没啥区别。   花公子吃惊道:“真的像。”   “这次我们郁葱氏肯定能完成任务,”老树一拍大腿,自信满满地表示,“跟我们一比,其他氏族都弱爆了,他们送的只是美女,我们的美女可是判官!”   “???”崔绝真的不懂了:说好读书的呢?到底要送我去干什么?难道你们妖界赋予“读书”什么不得了的含义了吗?   还有……   崔绝提示:“我是男的。”   “废话,”花公子被老树说服,大受鼓舞,好心解释道,“美女当然是男的。”   崔绝:“???”   你们妖界什么毛病? 第60章   崔绝尚未搞清楚妖界的“读书”有什么独特之处, 就被丢过来一大堆衣服,勒令换上。   “咦。”崔绝展开衣服一看,不禁笑了, 是一件传统服装。   妖界崇德尚礼, 地位森严, 早年的服饰基本都照搬人界,经过多年不断增添, 如今发展成了一套严密的形制,从颜色到长短,到花纹, 到配绶, 都根据身份有不同的规格。   这套衣服是天青色, 寓意朗朗乾坤;宽袖广带, 彰显气质从容优雅;配饰简单,缀绣暗纹,华贵而又含蓄;腰间佩玉, 象征君子五德——温润而泽,仁也;廉而不刿,义也;重之如坠, 礼也;缜密以栗知也;孚尹旁达,信也。   这是妖界德学门生的服饰。   崔绝一边换上衣服, 一边寻思:德学,妖界绵延数千年的思想流派, 讲究仁义礼智信, 在妖界地位很高, 上得妖王尊崇, 下得万民敬仰, 堪称妖界的国学。   但这是丹顶云城,城主为云阳氏,云阳氏是修神的。   作为最古老的氏族之一,又位尊当代四大世家,云阳氏在丹顶云城做土皇帝,连妖王都不放在眼里,更遑论一个思想流派?   数千年来,德学一直都未能进入丹顶云城,如今怎么突然穿起德学门生的服饰了?   难道丹顶云城终于开始推行德学了?   “砰砰砰!”房门被拍响,花公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还没穿好?你特么穿个衣服怎么这么费劲?”   “莫急,这就好。”崔绝理了理系玉佩的绶带,才慢条斯理地打开房门,“现代鬼穿古代衣服,时间长一点,不是很正常吗?”   “少他吗废……”花公子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   崔绝疑惑抬头,就见那厮盯着自己,缓缓张大嘴巴,片刻后,口水流了下来。   “?”   花公子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一甩头吸溜回口水,抬手想摸他的脸,半路又止住,喃喃道:“卧槽,老树,你他吗这次立大功了。”   传统服饰穿在现代人身上,总有些格格不入,但穿在崔绝身上却十分贴合,仿佛他天生就该这样,宽袖束腰,衣袂翩翩。   老树围着崔绝转了两圈,也不禁赞叹自己老辣的眼光,对崔绝道:“你果然是大美女。”   “欸,”崔绝以袖掩面,谦逊道,“谬赞了,在下蒲柳之姿,只是略有几分薄色,称不上大美女。”   “不不不,你称得上。”花公子吸溜着口水,突然想到之前老树说的话:“你说你已婚?没圆房?吗的,你老公是不是有问题!”   崔绝瞥他一眼,眼神冷下来。   花公子没来由打了个寒战,搓搓手臂,嘀咕一声怎么一下子冷了,对他道:“忘记你以前的名字,从现在起,你是郁葱氏第一美女,郁葱白,擅长学习,并且纯洁善良,代表郁葱氏入渺万里云坪学习。”   “渺万里云坪?”崔绝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不应该在云海无涯吗?”   云阳氏位高权重,辖下有十几个小氏族,各个物种都有,为了促进不同种族的大团结,特意成立一个学院,叫做“云海无涯”,广纳各氏族的优秀子弟,授课师父均是妖界顶尖的高手。   黑无常就是云海无涯毕业的高材生,礼乐射御书数,无不精通,崔绝曾听他提起过在云海无涯的修习生活,很清苦,但似乎也很快乐。   探子传回冥府的情报里也时常提起这个学院,在这里修习的学子们,日后几乎全部成为了各氏族的中流砥柱。   至于渺万里云坪,这是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花公子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城主大人。”   崔绝被塞进车里,车子呼啸着驶出主城的时候,天都还没亮,他从车窗看着外面一片星辰漫天的夜空,不禁感慨:“你们妖界真是好风光。”   “什么话,”花公子纠正,“从现在起,要说‘我们’妖界,别露出马脚,不然我就把你剁成残渣沤花肥。”   “……”崔绝啧了一声:“我似乎应该害怕一下。”   老树:“闭嘴!”   “对,管好你的嘴。”花公子叮嘱,“到了那边,少说话,多修行,不要辱没我对你的信任。”   崔绝笑得十分自信:“放心吧,我生性沉默寡言,从不多说一句话。”   老树没来由地回想起内脏被抠抓的疼痛。   汽车开了大半天,才终于进入渺万里云坪,在群山之巅,是一片极为广阔的天地。   被粗鲁地从车上拽下来,崔绝整整衣服,抬眼扫过周围,只见群山环绕、高天日朗,飞鸟划过天空,在飘渺的云端留下细痕。   “那里……”他目光落在不远处山巅上的白色尖塔,不由得眼眸紧缩,扶了下镜框,眯起眼睛看向那处所在。   花公子看了一眼:“哦,圣塔,你可以每天早起拜一拜,求双神保佑你顺利通过考试。”   崔绝盯着那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哈。”   圣塔。   七百年前阴天子被围杀的地方。   “别他妈就知道笑,”老树听见他笑就感觉内脏疼,没好气道,“这是正经事,每天都要拜一拜,圣塔很灵验的,里面供奉着圣遗物,有神力加成。”   “有神力加成啊……”崔绝含笑道,“那可真要给它一点敬意。”   正在说着,忽然天空传来一阵清朗高远的鹤唳,崔绝抬眼望去,看见群鸟从天际飞来,姿势优美,鸣声悠扬。   转眼,飞鸟已至眼前,齐齐收起羽翼,化作整齐的阵列落在广阔的云坪上,领头之人俊美清冷,眉间一点丹心,与魔后有三分相像。   崔绝心下了然,知道这就是丹顶云城的少城主、云阳氏家主的幺子云阳寒了。   同时也是魔后的弟弟。   魔后出身云阳氏,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也是丹顶云城讳莫如深的事情。   云阳氏原形是鹤,清虚高洁,不染凡尘。   魔后原名云阳烈,曾是妖界最为惊艳的天才,是自云阳氏开山以来最接近先祖——妖界初代战神——的武学奇才,一度被认为可以问鼎妖王之位,甚至还有更大胆的期待,认为他可以成神。   而这样前途辉煌的一个人,竟然被魔主引诱,背叛神道,堕落成魔,还以男子之身,登上后位,这简直就是在自诩高洁的云阳氏脸上抽巴掌,还是翻来覆去地抽。   云阳寒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从那之后,就积极参加对魔界的战事,成为了坚定的主战派。   崔绝相信,如果将魔主放在云阳寒面前,他将有一万种早已准备好的酷刑好好招待这位哥夫。   此时,云阳寒带人走进渺万里云坪,崔绝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和花公子、老树一起,恭敬地垂手站立在旁边,等他们走远,才抬起头来。   花公子长长吁出一口气。   崔绝好奇地问:“你很怕他?”   “别提了。”花公子抹一把额头的细汗,“当年我跟他一起在云海无涯修习,好家伙,他直接半夜闯我的房间啊,差点弄死我。”   “!!!”崔绝震惊地看向他,不知道是妖界审美特殊,还是云阳寒眼神不好,破天荒有点磕巴:“弄……怎么弄?”   “用剑指着我,让我把他笔记本交出来。”   “……”   “我上完课拿错了。”   “……”崔绝心想原来是你有毛病,什么破用词!   花公子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没,咳。”崔绝清了下嗓子,道,“你居然在云海无涯修习过。”   花公子:“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看上去不够资格吗?说实话,我根本不爱去,但云阳氏有规定,嫡脉子弟必须入云海无涯。”   崔绝讶然:“你是嫡脉?葱氏?”   “郁葱氏!什么葱氏,还蒜氏呢,”花公子瞪他一眼,“再敢胡说八道我一定把你剁成残渣来沤肥。”   崔绝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你该不会叫郁葱花吧?”   “……”花公子和他对视片刻,大声叫起来:“不行吗???”   “当然可以。”崔绝含笑说,心里寻思:郁葱氏看上去似乎是植物系妖怪,可整个氏族怎么比动物系还要暴躁?   老树办事效率很高,很快就为崔绝办理好入学手续,拿出一瓶喷剂递过来:“带着用。”   “什么东西?”崔绝对着花公子喷了一下,扑鼻的花香瞬间充斥满整个房间。   花公子暴怒:“喷你自己!”   老树解释:“花妖喷剂,我族女性的日常用品。”   崔绝:“我是男的。”   “知道你是男的!”老树没好气,“给你遮遮身上的阴气,多少有点郁葱氏的味道,别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是个冒牌货!”   崔绝笑了一声,鬼魂都很擅长伪装,特别擅长装成活人,他更是做戏高手,倒丝毫不担心会暴露。   再说,就算暴露又怎样呢?难道还真怕他郁葱花将自己剁碎了沤肥?   老树有点老妈子心态:“如果被看穿,就说你是鬼族妖籍,拜入郁葱氏门下的,族籍材料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崔绝点点头,赞道:“你工作起来倒是出乎意料的细致。”   老树冷着脸:“不用你夸。”   花公子临走之前,第无数次指着崔绝威胁:“不要暴露,否则我……”   “把我剁碎了沤肥,我知道,我知道。”崔绝体贴地说,“放心吧,我一向纯良、老实怕事,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   花公子眼神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太主动了……威胁人的快感都没有了!喂,那个鬼。”   崔绝:“嗯?”   花公子:“云阳寒亲自过来了,这货很危险,遇到他要小心点。”   崔绝当然会小心,作为魔后的亲弟弟,云阳寒虽然天赋不高,但到底是继承者,武骨再差,在整个云阳氏海量资源的堆积下,也是普通人一辈子都难以达到的高度。   “还有,”花公子叮嘱,“不要在云阳寒面前提起任何与魔后有关的事情。”   “哈。”崔绝毫不意外,笑了一声,装傻道,“当然,我知道云阳氏清虚高洁,不会让魔物沾染羽毛。”   “你懂个屁。”花公子左右看了两眼,确定附近没有别人,压低声音道,“知道当初他为什么差点弄死我吗?因为我看到他笔记本里,一页页的画满了魔后的小像。”   崔绝吃了一惊,同样都是绘画爱好者,他很理解这种在本子上为人画像的隐秘感情。   自己在无数个本子的边边角角画过阴天子,因为自己心里盛满相思,那么云阳寒呢?   他是因为什么?   恨吗?   作者有话说:   魔城,深宫   魔主寂寞如雪,揽镜自怜:咦,头顶绿油油的,是不是镜子坏了。 第61章   就在崔绝被花公子和老树挟持赶往渺万里云坪的时候, 阴天子踹开房门,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脸色阴沉。   “没人?”陆行舟揪住水草妖, “你小子敢耍我们?”   水草妖傻眼了:“我我我……我们约好的碰头点就是这里啊。”   “你他妈还敢嘴硬?”陆行舟一把将他摔在墙上, 抬脚就踹了上去。   阴天子抬手制止他:“他没撒谎。”   陆行舟:“嗯?”   空气中残留着若有若无的冥王鬼炁, 阴天子细细感知那丝熟悉的感觉,仿佛用指尖触碰到了崔绝一般。   半晌, 他转身往外走去。   陆行舟拎起水草妖追上去,喊:“哎,你去哪儿, 他留下线索了?你俩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约定?”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 虽然确定崔绝曾在此处落脚, 却丝毫轻松不起来——崔绝身上有寄存了冥王鬼炁的小装饰, 可以在他受到伤害时抵挡一刻,但这也意味着,当这些冥王鬼炁释放出来的时候, 崔绝正在受到伤害。   这是一片脏乱的城中村,人来人往,各种妖气混杂在一起, 冲淡了空气中残存的冥王鬼炁。   阴天子面沉如水,循着这股气息, 在逼仄的街道上大步走过,路人好奇地看向他, 却莫名感觉到阴森的寒意, 不由得搓搓手臂, 心道这突如其来的压迫力是怎么回事?   陆行舟追着他的脚步, 在一处臭气熏天的角落停下, 看向前方,心头不由得揪起来——阴天子从垃圾桶中,捡出一件熟悉的衣服。   “小阴……”陆行舟嗓音发紧,艰难地说,“这不一定就是判……”   “我认得。”阴天子说,他五指攥紧,抓着那件衣服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地出声:“衣服上没有撕扯的痕迹,至少不是被暴力脱下的,可能只是换了衣服……”   他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将衣服展开,细细检查过去,指尖搭在领口蓦地顿住。   “怎么?”陆行舟看过去,见领口那里的纽扣少了一颗。   阴天子稍稍舒了口气:“线头很平整,他摘下纽扣时不算紧急,但仍不够留下更多信息。”   陆行舟看着那个缺了纽扣的地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可能只是意外掉的。”   阴天子摇头:“这颗纽扣里有我的冥王鬼炁,他是故意摘下的。”   陆行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小细节,看了阴天子一眼,不禁感慨:“你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他是我的冥后。”   正在说着,阴天子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查到了什么?”   对面的声音:“水草妖说的那个读书考试,应该是指云阳氏搞的一个培训,让手底各个氏族进献美貌的处子,集中在渺万里云坪,判官大人很有可能因为外表而被掳去,当成某个氏族候选人的替身。”   阴天子:“嗯,继续查。”   陆行舟问:“渺万里云坪是什么?”   “一个演武场。”阴天子眸色阴晴不定。   陆行舟察觉到异样:“那个演武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阴天子:“它的位置,在妖界圣塔附近。”   “圣塔?”陆行舟吃了一惊,圣塔是一个富有神话色彩的地方,妖界的神话传说里,上古时期,世界上还没有妖,众生只是草木禽畜,整个妖界大陆一片鸿蒙,有一个神从天而降,为众妖开启神识,其中有一个妖物,英俊果敢,和古神成为朋友,两人联手,率领众妖建立起了绵延至今的妖界文明,是为初代妖王。后来古神帮助妖王飞升,一起回归了神界,在天上继续守护妖界万民。   后人为了纪念初代妖王和古神的珍贵友情,在他们飞升之处建立了一座高塔,供奉二位的遗物,称为圣塔。   据说圣塔是有神力的,当年云阳烈被魔主引诱而堕魔的时候,妖界将其封印在圣塔之中,就是希望能借助神力净化他体内的魔气。   七百年前阴天子在圣塔被围杀,崔绝将气全撒在魔主身上,一举攻破魔城,却不能对妖界出兵,只能硬生生吞下这口恶气,就是因为以圣塔对妖界的意义,阴天子作为冥府之主,出现在那里本身就理亏。   陆行舟皱起眉头道:“云阳氏想干什么,在圣塔附近,还都是处子?这他妈一听就有阴谋吧,还有那个……”他揪起水草妖,恶声恶气,“你们一整个大葱氏都找不到一个处,要从外面掳人?”   “是郁葱氏。”水草妖纠正。   陆行舟瞪眼。   水草妖立即一缩,战战兢兢:“大……大葱氏,我们族的外表都……不太合规,前几次全都落选,家主好没面子……”   “你们就是看上我儿媳长得美?”陆行舟气得简直要爆炸,愤怒之余还有一点委屈,“难道我的颜值不够格吗?”   为什么不掳自己?   崔绝没有武功,万一发生点什么意外,根本毫无自保能力,还不如掳走自己呢,自己可以打到他们叫爸爸。   水草妖小声道:“不是颜值……树大爷说你一看就很风流,肯定不是处……”   一直跟在后面没有说话的石饮羽意味深长地看了陆行舟一眼。   “看什么?”陆行舟骂了一句,“……操!”   远在渺万里云坪的崔绝不知道山下发生的事情,他正在神殿中,和其他各个氏族献上来的美人一起学习参悟。   这是一门心法,名叫祀神诀。   崔绝跪坐在地上,将书册放在膝盖,饶有兴趣地翻看,细细看完一整本,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   ——这是一门邪术。   外表包装得十分端正,心法内核却是掩不住的阴诡邪淫,与一向自诩高洁的云阳氏功法格格不入,他曾见魔后挥剑,即便已经入魔,剑意仍然脱俗绝尘,如高天朗月、云顶雪风。   这心法诡谲的程度,倒是适合魔主那样的奇行种来修炼。   云阳氏怎么会组织人修炼这种邪术?   “你笑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崔绝抬头,看到云阳寒负手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自己,他含笑回答道:“读了两页,略有所得,不禁喜笑颜开。”   云阳寒盯着他的脸,半晌,哼了一声。   崔绝没来由地想到阴天子,自家那位小主君也总爱冷哼,只短短的一个气音,却远比眼前这位来得可爱多了。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是神奇啊。   云阳寒冷声问:“你有何所得?”   “此心法不循常理,另辟蹊径,却又能自洽其说,行偏锋之径,得大道之果,着实不一般。”崔绝翻着书册,慢声细气地说,“比如此处,任脉左行,出阴脉之海,逆走中极,行歧路、会督冲,聚于血海……稍有不慎即有可能逆气爆体,但修炼得当却可以化血为气、运气行意,以灵识沟通天地、祭献神明,当真是兵行险着,奇哉,妙哉。”   云阳寒冷漠的眼神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变化,看一眼他衣袍上的藤蔓暗纹,沉声:“你是郁葱氏?”   崔绝点头:“郁葱白。”   云阳寒嘲了一声:“草木无心,修行艰难,多少年能修出你这样一双火眼金睛,对术法的理解堪称天才。”   “哈,”崔绝笑了笑,“纸上谈兵而已。”   云阳寒能察觉到眼前之人确实修为低浅,不过祀神诀这门心法重在意境,而非内力,这个郁葱白的修为已经足够。   他盯着看了半晌,渐渐皱起眉头:“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电视上?”崔绝扶了扶镜框,笑眯眯道,“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冥府判官。”   “哼。”云阳寒哼了一声,刻薄道:“你倒是也配?”   崔绝没想到这人对自己的评价似乎还挺高,不由得点头赞同:“对对,我和他虽然一样纯良,但我又岂有他那样好命,被一界之主捧在掌心……”   话未说完,云阳寒脸色霎变,如风雪席卷,冷彻骨髓:“住口!”   崔绝:“哎?”   “身为男子却屈居人下,不知廉耻!自甘堕落!”云阳寒怒斥,说完,拂袖而去。   崔绝跪坐在原地,仰着脖子,目送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半晌,才委屈地想:干嘛这么生气?提一界之主你就急眼了?还说我屈居人下……哎谁告诉你我在人下的,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云阳寒负气而走之后,崔绝又气定神闲地研究了一会儿那本书册,琢磨他将会如何运用这门邪术。   一个同样披着长袍的美人靠过来,低声问:“你是郁葱氏?”   “嗯啊。”崔绝点头,“阁下是?”   美人:“白谷氏。”   与黑渊氏同为云阳四脉,地位比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什么郁葱氏要高得多了,崔绝道:“贵氏族的飞霄流杀,我可是耳闻已久了。”   白谷氏美人摆摆手:“那是嫡脉才能练的独门秘技,跟我们这些底层没什么关系啦。”   崔绝:“我看你气息沉稳绵长,即便不练飞霄流杀,也是武功高手。”   “全凭勤能补拙罢了。”白谷氏捧着书册,“我方才听你与少城主大人谈论时,十分有见解,能否为我指点一二?”   崔绝:“呃……”   白谷氏:“当然你可以拒绝,是我冒犯……”   “那倒也不是。”崔绝看着这个学习刻苦的美人,心头一时有些复杂,指点别人修炼祀神诀这样的邪术,那罪业可就大了。   “关于这门心法,”他不动声色地问,“你有什么感觉?”   “祀神之诀,献灵之术。”白谷氏平静地说。   崔绝心念一动:“你知道?”   “你指的是我们的命运?”白谷氏笑了笑,“我们代表氏族来到此处,不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吗?”   崔绝:“……”   白谷氏讶异:“你不是这样以为的?”   崔绝:“……”   显然不是。   “你明知修习这个祀神诀会有可能丧命,却仍然要继续修习?”崔绝问,“万一你因此而死……”   白谷氏:“士为知己者死,为主君的大业身死,难道不是我等臣属的荣耀吗?”   崔绝:“话虽如此……”   如果对象是阴天子,那当然是为他万死不辞,身死、魂死,都不在话下,那是因为阴天子乃旷世明君,值得自己肝脑涂地,而云阳氏……他何德何能跟自家主君比?   崔绝知道妖界重礼崇德,表彰臣子为主君牺牲,也确实经常有臣子慷慨献命,但人心复杂,岂能人人都如此伟大?   他笑了笑,赞道:“你说得没错,可惜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荣耀的机会啊,我们这么多人,”他抬手,指过神殿中专心参悟心法的众美人,叹息道,“其中有人将会因悟性太低而被淘汰。”   白谷氏眼中划过一丝恐慌。   崔绝察觉到他的眼神,心下顿时了然——这个祀神诀是门邪术,云阳氏岂会容忍别人将心法带走?   所以被送到这里却被淘汰的美人们,恐怕下场不会太美妙。   哈,怪不得郁葱氏不送自己族人前来,而是从外面掳一个自己来当替身,这么看,似乎还挺爱护子民,啧。   崔绝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自己虽然纸上谈兵很带劲,但是没有修为,修炼起来肯定比不过其他人,到时被淘汰了可怎么办?   那就不只是耻辱问题了,万一云阳寒要灭口,自己有什么办法从他的翅下逃脱?   结束一天的参悟,崔绝头昏脑涨,扶着墙走回居处,远远看到一个挺拔的人影站在门前,暮色四合,他视力微弱,只能看到一个大概轮廓,扬起笑容朗声道:“少城主大人走错门了吗?”   “你今日说……”云阳寒冷声道,“被一界之主捧在掌心……”   崔绝:“啊?”   云阳寒:“我是来反驳你的。”   崔绝:“啊?”   “第一,你是一个男人,顶天立地,岂有羡慕被男人所爱的道理?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一界之主又怎样,捧在掌心又怎样,难道一界之主就不会始乱终弃了吗!”   崔绝:“啊???”你干什么这么咒我?   云阳寒咄咄逼人:“第二,你说判官因为得阴天子宠爱而好命,那你可知,阴天子从没给过他任何名分,甚至连‘判官’这个官职都不是他独有的,十大冥殿之中各有一个判官,官阶只有三品,还不如十二司的掌司。”   “……”崔绝心道你这么长时间没出现,原来是去查资料了吗?“判官”这个官职确实不高,但够用就行了。   他温声解释道:“崔判官高风峻节、风骨不俗,一心为公事奉献,并不在意官职的大小。”   云阳寒:“你怎么知道?”   “咳,”崔绝清了下嗓子,“我猜的。”   “那你猜错了。”云阳寒嗤了一声,“判官职位不高,只有一个原因——阴天子并非真的爱他,否则,怎么会容忍他受委屈。”   崔绝觉得这太过分了,我和阴天子又没招你惹你,你怎么诋毁我们的感情呢?   他笑眯眯道:“若说职位,魔后职位够高了吧……”   话没说完,天地间忽然刮起凄冷寒风,云阳寒杀气满身,剑身抖动,发出彻骨的剑息。   哇,崔绝心想:花公子果然没有撒谎,提起魔后,云阳寒就暴走了呢。   “职位……哈,以男子之身登上后位,被如此羞辱还甘之如饴,真是丢人丢到全天下,”云阳寒厉声道,“魔主太华卑鄙无耻、龌龊下流、不千刀万剐难以平天下人之愤……”   崔绝眨眨眼睛,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瞬间炸毛的男人,不禁开始内心阴暗地怀疑云阳氏是不是串种了。   这个根本不是仙鹤,是斗鸡啊!   云阳寒足足骂了一刻钟,末了,指着崔绝道:“眼镜能改善视力,但你戴着眼镜,却比全世界的盲人都瞎。”   “!!!”崔绝心道就算我瞎,你也不至于特意跑来骂我一顿的吧,再说,谁说戴眼镜都是为了改善视力?我就是为了好看,不行吗?   “废话少说。”云阳寒掏出一串珠链扔过去,“好好准备,今夜亥时,会有人来接你。” 第62章   云阳寒走后, 崔绝坐在房内,在灯下拿着那串珠链研究了一会儿,准确地从108颗大小相同的珠子中找出独特的一颗。   他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那颗圆珠, 对着灯影仔细看着, 里面似乎弥漫着云絮, 黑色和金色交织,在圆珠之中缓慢地漂浮。   他想了想, 取出一粒纽扣,攥在左手掌心,右手捏法印, 抵在唇边, 薄唇翕动, 默念法诀, 手印不断变幻,缓缓抽出纽扣之中蕴藏的冥王鬼炁,接着将右手指尖抵在圆珠上, 借冥王之力探索那抹云絮中的气息。   几分钟后,他蓦地缩回手,抓过纸巾捂在嘴边, 眉头皱了几下,纸巾渐渐被血洇红。   擦干净唇角的血迹, 崔绝拿起香炉边的点火器,慢慢将染血的纸巾仔细烧尽, 看回那颗圆珠。   金色云絮是德门的圣气, 怪不得众美人都穿着德学门生的服饰, 看来丹顶云城已经一反往昔的倨傲, 选择和德门合作了。   这个祀神诀, 搞不好就是德门的手笔。   德学在妖界属于显学,门生遍布朝野,讲究正统,讲究君臣父子,讲究礼义与孝贤,讲究无欲则无私、至德则至圣。其功法看似祥和实则刚烈,正如这圆珠中的金絮。   那黑色呢?   其气诡邪无比、强横霸道,隐隐透着魔气,会是什么功法?刚正无私的德学功法,怎么会和这种诡邪的气息混在一起?   崔绝看了看被握在左手掌心的纽扣,斟酌是否要再次借其中的力量来探究圆珠,想了半晌,还是作罢。   自己太过羸弱,强行催动术法会对魂体造成损伤,影响魂体和义躯的契合度,轻则吐血,重则离魂。   还有更重要的原因——纽扣中的冥王鬼炁用一点少一点,不知阴天子何时才能找到自己,多少留点念想吧。   他将纽扣郑重收起,重新捏着圆珠琢磨,寻思这里面圣魔交织的气息到底代表了什么。   房门被敲响,侍者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郁葱大人,亥时到了。”   崔绝打开房门,侍者让他将珠链挂在脖子上,拿出一支手机:“按照规定,您可以给家人打个电话。”   “……”崔绝眨巴眨巴眼睛,反应过来:让留遗言?云阳氏准备动手了吗?   侍者:“不收电话费。”   这是电话费的问题吗?   “如果您无话可说的话,也可以放弃这次机会。”侍者说着将手机收起来。   “我有话说!”崔绝飞快地拿过手机,内心嘀咕:没想到云阳氏还挺人性化,送死之前还能留遗言,正巧自己手机被老树和花公子没收,可以趁此机会联系一下阴天子……等等!   他看向侍者,晃了晃手里的塑料砖头:“你管这玩意儿叫手机?”   根本就是个模型而已!连按键都没有,当计算器都没有资格。   侍者笑了笑:“就这么一道程序。”说着自然而然地将手机从他手里拿回来,正色道:“现在你已经打完电话了,走吧。”   崔绝:“……”他想造口业。   侍者不由分说,往崔绝身上披了一件斗篷,纯洁的白绸连同兜帽,将视线完全隔绝开。   透过白绸,崔绝只能看见一团团模糊的光影,被侍者牵引,跌跌撞撞地拉走。   渺万里云坪的夜晚天高风寒,白绸轻薄,崔绝在清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跟侍者打个商量,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周围有杂乱又轻巧的脚步声,崔绝悄悄撩起兜帽,向四周看去,什么都没看清,就被侍者按了下来,只能猜出大概有十几个与自己同样打扮的美人,正一起被牵引着走向前方。   不知走了多久,空气越来越冷了,崔绝一边打着寒颤,一边断断续续地分析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那个祀神诀根本就是一个邪术,修炼者自愿献出魂灵,来祭祀神明。妖界尊神重祭,巫卜之道盛行,祭祀的神明众多,而这渺万里云坪附近的……   崔绝抬起头,隔着白绸徒劳望去,被侍者牵引着走了这么久,他已经晕头转向,只能凭借微薄的直觉,望向圣塔的方向。   传闻中妖界圣塔里供奉着古神和初代妖王的圣遗物,云阳氏这大半夜的祭祀双神,图的是什么?   胸前的珠链发出一点温热,崔绝下意识握住那颗圆珠,从其中汲取微弱的热度,不禁感到一丝好笑:德门……果然带给世人温暖啊,怪不得门生遍布妖界。   队伍停了下来,崔绝冻得僵硬,手指紧紧攥着圆珠,感觉这是整个冰冷世界唯一的热源。   “运使祀神诀。”一个和蔼而又不容反驳的声音传来。   崔绝顺从地跪下,按照书册中教授的心决,开始运气,过了半分钟,才蓦地回过神来:哪来的声音?   好像是直接在脑中响起的一般。   他看向胸前的圆珠,是因为这个吗?那刚才那个声音,莫非是德门圣公?如果是,今日的圣塔可真是热闹了,云阳氏、圣公,两脉大佬带人聚集在这里,恐怕不是单纯祭祀这般简单吧。   正在想着,他突然心头一抽,五指猛地收紧,抬眼望去。   隔着白绸,眼前一片空濛,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十分熟悉的压迫感。   割昏晓剑。   他咬紧舌尖,竭力让自己在极度的冰寒之中保持清醒,左手摸向口袋中的纽扣,借取纽扣中的冥王鬼炁,他催动鬼瞳,视线穿透白绸,看清不远处的情形,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见夜空高远,朗月疏星,十几个身披白绸的美人分别位于山峰的不同方位,将周围环绕的群山变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而在法阵正中,圣塔的穹隆在巨大的白色圆月下泛着荧荧的微光。   空中传来一声清幽的鹤唳,翅影划过月光,云阳寒收起羽翼,落在圣塔的穹隆上。   崔绝眼眸微沉——脚踩圣塔穹隆,这在妖界的礼数中实属大不敬。   云阳寒手中握着一柄长剑,月辉洒落,剑身阴沉无光,散发着森然的死气,正是由割昏晓剑重铸而成的报冤行。   “曲骨逆行,气走章门,”德门圣公的声音再次在脑中响起,“竭气海、突鸠尾、破三清,吞噬天光……”   遵从他的指令,美人们运使祀神诀。   忽然天地风云变色,群山法阵轰然发动起来,沉闷的惊雷声在天际滚动,乌黑的层云从四面八方遮蔽而来。   晴朗的月光被阻挡,圣塔穹隆上的微光沉寂,头顶低沉的乌云中雷电不断涌现。   云阳寒突然拔剑,运使剑诀,猛地一剑刺向脚下圣塔。   一声震耳裂响划破夜空,霹雳破空落下,接着数不清的惊雷击穿云层,落在了下方的圣塔上。   崔绝感觉到一股极其痛苦的窒息感从体内传来,好像有什么术法,在从他的体内,将功力、修为、血气、灵魂……都粗暴地抽走。   他用力咬破舌尖,逼使自己保持清醒,注意到是胸前的圆珠发出了不寻常的压迫力。   他果断割舍对热度的贪恋,聚起仅剩的力量,竭力拽下珠链,在珠链断开的瞬间,惨叫声从四周传来。   美人们披着白绸的身体骤然消失,好像被什么吸走一般,原地只剩一条条白绸,被钉在地上,随着猎猎的风声,不断抖动。   与此同时,一声愤怒的低吼从圣塔底部传来,在法阵的撼动下,高耸入云的神圣高塔轰然裂开。   虚空中,似乎有什么暴戾的灵魂被从永无尽的沉睡中唤醒了。 第63章   群山晃动, 乌云翻滚,惊雷如星雨劈落圣塔,冰蓝色闪电映亮天空, 白色的穹隆顶, 云阳寒站在猎猎雷电之中, 双手握紧报冤行,剑身半截没入穹隆, 森寒的死气浓得如同涌动的黑水,源源不断地灌入圣塔之中。   随着一声从遥远地底传来的低吼,穹隆上赫然现出一道裂缝, 震耳的断裂声中, 缝隙逐渐蔓延, 在白色的穹隆上勾勒出一个封印阵的形状, 底下渐渐飘出几缕血色的气息。   有什么东西被封在圣塔底下,被云阳寒利用报冤行中的死气破开封印,释放了出来。   崔绝眯起眼睛, 仔细辨认封印阵的符纹和布局,认出那是德门的术法,怪不得一向倨傲的云阳氏会和德门合作。   他正在想着, 蓦地皱了皱眉,一丝血痕从唇角溢出。   魂体太孱弱了, 支撑不住他的瞳术,崔绝收起术法, 眼前重新回归一片空濛, 他拭去血痕, 握着纽扣又多抚摸了一下, 贪恋里面阴天子的气息。   一只手从后面搭在他的肩上。   崔绝脊背僵硬, 跪在地上一动没动,脑中迅速运转,思索应对之法,其他美人全部为发动阵法而献祭,只有自己还完好,简直就把“我有问题”三个大字写在头上了。   “冥界之人?”声音在背后响起。   “鬼族妖籍,郁葱白。”崔绝说着和老树约定好的假身份,惴惴不安地小声道,“不是我主动来的,是嫡脉的大佬们强逼我……”   背后之人没有纠结他的身份,而是温和地问:“其他孩子都已经乖顺献身,为何你不听话?”   他的声音沉稳儒雅,说起这种事情依然和蔼可亲,听在崔绝耳中,却是忽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声音和语气……   是德门圣公。   崔绝刚要说话,突然感觉有一股刚正的力量,正从肩头注入到他的体内,慢条斯理而又不容抗拒地探究他体内的气息。   “炁海竟如此破碎,”圣公疑了一声,“鬼魂以炁海储存力量,可怜的孩子,炁海破碎,你如何修行?”   崔绝在他掌下毫无抵抗能力,只能任由他的力量在自己体内游走着探索,坦然地说:“破碎自然有破碎的法门,不过是比别人麻烦一点罢了。”   圣公:“哦?有意思,没想到郁葱氏还有这样的玄妙,是什么法门?”   “草木难修,本族的法门与其他众氏族比起来,实在粗鄙简陋,难登大雅之堂,”崔绝没有回答,一派自然地转移话题,“我十分担心,因我修为过低,影响你们的大业。”   “哈哈。”圣公不以为意地笑起来,“我们的大业?你知道什么?”   崔绝:“就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会担心啊。”   “你倒是忠心。”圣公道,“只是你还没回答本座的问题——你为何没有乖乖献身?”   说着,他探入崔绝体内的力量陡然加重,霸道地冲向他的四肢百骸。   崔绝只觉得浑身剧痛,被强悍的力量压得几乎趴跪在地上,痛苦地仰起头,喉间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哀声。   德门圣公单膝跪地,从背后搂着他被白绸包裹的身体,俯身在他耳边,温和地低语:“你不是郁葱氏的人,谁指使你来的,你们有什么目的?”   “我……”崔绝痛得说不出话,德门至圣至刚的力量对魂体本就克制,施术者又是德门之主,他张了张嘴,半晌才能出声:“我……就算招了,你会……信吗?”   圣公:“姑且听听。”   “是……”崔绝身体剧烈颤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是……魔主。”   “嫁祸。”圣公笃定地说,“你明明是冥界之人,却说自己背后是魔主,这嫁祸的手段太拙劣了。”   崔绝哑声:“我就知道……你不会信。”   他语气苦楚凄切,似乎万念俱灰。   圣公却又转变了主意:“如此拙劣,一眼便能猜出是假,这才是你的嫁祸手段吧,故意引我怀疑你背后是冥府,反而放过了魔界。”   崔绝:“……”   “魔主太华,”圣公认定自己的算计没错,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怪异地笑了一声,“果然是不可相与之辈。”   崔绝魂魄几乎涣散,脑中却仍然在疾速运转——圣公说“果然”,难道他和魔主打过交道了?他的语气有古怪,这件事中,魔主是不是也掺和了一脚?   如果魔主有参与,他做了什么?   云阳氏对魔主深恶痛绝,不可能跟他合作,如果魔主参与,只能是通过德门圣公,此事中,德门圣公的部分……   珠链。   崔绝忽地想通,那枚圆珠中金色云絮是德门的圣气,而自己一开始看不穿的黑色云絮,是魔气。   自己正是扯断珠链,才没有像其他美人一样被阵法吸干,这么说,整个阵法,甚至那个邪异至极的祀神诀,都跟魔主脱不了干系。   “哈。”崔绝视线已经恍惚,眼看着就要魂飞魄散,却没来由地想笑,他竭力抬头,望向圣塔穹隆的方向。   ——魔主当真不是个东西,明知云阳寒恨他入骨,却还要借德门圣公掺和一手,除却他从中获取的利益之外,简直是想活生生恶心死云阳寒。   “你笑什么?”圣公附在他的耳边问。   崔绝哑声:“云阳寒可能到死都不知道……在你身后的……是魔主大人。”   圣公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恼怒道:“他太华何德何能,能指使本座?”他掌下力量忽地加重。   崔绝哀叫一声,颤抖着声音笑道:“你以为……你们是合作,但魔主大人……的布局……你却永远都猜不到……”   圣公:“他有什么阴谋?”   “他想……”崔绝话没说完,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圣公松了掌中的力量,崔绝陡然逃过一劫,狼狈地伏地,肩膀剧烈抖动,急促地喘息着。   圣公却又隔着兜帽揪住他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来,逼问:“他想什么?”   崔绝勾起唇角笑笑,信口胡编:“魔主雄图大业,想什么,你不知道吗?他要让魔气遍布整个妖界,先借你之手搞死云阳寒,再反手除掉德门。”   “他做梦。”圣公危险地笑了笑,“为何不是本座借他之手搞死云阳寒,再反手诛灭魔界?祀神诀这种邪术,可是他魔主贡献的。”   崔绝不禁在心底为云阳寒唏嘘,魔主和圣公,这样的阴谋家,普通人遇上一个就已经是三生有孽,而他竟被阴谋包围,却毫无自知。   突然,一道极亮的闪电划破云层,崔绝抬眼看去,只听一声几乎震裂耳膜的惊雷从天空劈下,悍然击在报冤行上,电光撞击死气,刹那间,难以估量的力量轰然炸开。   圣塔穹隆四分五裂。   崔绝霍然起身,竭力想看清圣塔上的变数,却无论如何都只看见一片空濛,他一把扯下兜帽,不惜催动魂元之力,运使瞳术,看向圣塔方向。   只见崩开的封印阵中,一只枯瘦却苍劲的手从地底伸出,死死握住报冤行的剑身。   “这是……”崔绝盯着那只手,喃喃道,“居然成功了。”   德门圣公也看到了,呵呵地笑了起来:“云阳寒渴求力量的执念,着实令人敬佩。”   “哈。”崔绝也笑了一声。   众所周知,云阳寒的天赋不如云阳烈,在云阳烈堕魔之前,几乎被这个优秀的哥哥遮挡住了所有的光芒;而云阳烈堕魔之后,云阳寒顺位上升,成为少主,但他天赋不佳、修为尚浅,在丹顶云城内部,一直颇有微词。   “我有些疑惑,”崔绝看着慢慢从封印阵中坐起身的高大男子,眯了眯眼睛,轻声道,“圣塔中供奉的是初代妖王和古神,那这个被封印的人,又是谁?”   圣公:“这与你无关。”   他脸色不太好看,有阴云在眼眸中翻滚——在有一个祭品没有乖顺献身的前提下,圣塔中的古老灵魂,仍然被唤醒。   可见魔主给自己的祀神诀,里面还隐藏着没跟自己言明的信息。   “但是跟你很有关系。”崔绝笑着说,毕竟那个封印阵,不论从符纹还是构造,悉数是德门的术法。   圣公看他一眼,看清他一直隐藏在兜帽下的容颜,眼眸剧变:“你是……”   “看上去很像判官,”崔绝学会了抢答,“很奇妙,是吧?”   “哈哈。”圣公云淡风轻地一笑,“我倒希望你真的是判官,这样,我直接捏死你,就算毁灭冥府了。”   崔绝跟他默契地哈哈大笑起来。   “放肆!”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圣塔传来。   崔绝抬眼看去,见那个被唤醒的灵魂已经缓步从阵法中走出,他身上穿着数千年前的衣袍,长发飘飞,   然而就在此时,云阳寒倏地拔出报冤行,妖力催动,剑身响起刺耳的尖鸣,他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捏剑诀,飞快画出一个符纹,接着祭出长剑。   长剑悬上天空,发出森然彻骨的死气。   法阵发动的瞬间,古老灵魂已经几乎走出禁锢,却见周围空气迅速流窜起来,在封印阵的外侧,另有一个法阵渐渐现出真身……   “他这是……”德门圣公也露出异色。   崔绝看他一眼:“你也不知道?”   圣公:“以德门和云阳氏的关系,让德学进入丹顶云城,已经是最大的合作。”   所以就是并不了解云阳寒下一步的计划。   如今看到云阳寒的动作,和他的另一个阵法,德门圣公忍不住皱眉,猜测:“这个法阵……”   崔绝:“这法阵有问题?”   以他在阵术上的浅薄理解,云阳寒此时手底的这个法阵,是一个吞噬阵。 第64章   德门圣公不知想到什么, 立即纵身要往圣塔方向掠去,衣角却忽地一重,崔绝反应极快地拉住他, 笑道:“搭个便车, 圣公不介意吧。”   圣公没有耐心跟他啰嗦, 干脆地回身,一掌击向他面门。   崔绝动都没动, 看着他的手掌含笑道:“我知道这个阵法的奥妙。”   手掌在鼻前停下,圣公冷冷地看着崔绝:“你?”   崔绝:“魔主给了你祀神诀,帮你坑云阳寒, 难道你从没怀疑过, 他想两头吃?那你未免也太单纯, 竟敢相信他。”   “两头吃……”圣公听懂他话语中的暗示, “云阳寒这个阵法,是魔主给他的?”   崔绝但笑不语,未置可否。   圣公斯文耗尽, 直接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欸,”崔绝狼狈地扬起脖颈, “你方才不是已认定我是魔主的人了吗?怎么又……”   圣公掌心用力,崔绝霎时舌根僵硬, 说不出话来,只能徒劳地挣扎两下, 听到对方沉冷的声音:“你言语间对魔主毫无敬意, 甚至语带讽刺, 不可能是他的手下, 你没有修为, 在如此阵仗下居然不露畏惧,不简单……你究竟是谁?”   “圣公觉得呢?”   “冥府……不可能。”圣公猜测,“如果是冥府所为,不可能派一个与判官如此相像的人。”   崔绝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或许我就是判官。”   圣公冷嘲一声:“判官那狐狸从不涉险境,没有完全准备,绝不会进入妖界,他可是惜命得很。”   “哈。”崔绝脸上带笑,脑中却在飞快地想:云阳氏策划了魑魅狭隙的战事,说明是知道自己和阴天子进入妖界的,而听这圣公的语气里,却似乎并不知晓此事。   可见云阳氏和德门的合作,诚意相当有限啊。   “莫非是执夷氏?”圣公继续猜,“不可能,任不仁那滚刀肉没有涉足的理由,难道是西陵氏?烈山氏?方相氏……难道是王?”   崔绝张了张嘴。   “你想说什么?”圣公掌心稍稍松开。   崔绝急促地大口喘息,抬手,指向圣塔方向,满脸惊惶道:“云阳寒……他……”   圣公抬眼看去,霎时脸色大变。   ——诡异的法阵中,云阳寒将报冤行插入那个召唤出来的灵魂胸前,以这把冥界传承数万年的鬼神不辩之剑为介质,强行吸收那个灵魂。   “快。”崔绝紧紧拉住圣公,“快过去,吸收尚未完成,还能阻止。”   圣公来不及与他扯皮,一把提起他,纵身飞掠到圣塔法阵中。   群山林立无言,阴沉的天空下,乌云翻涌,滚滚惊雷在浓黑的云层下劈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夺目裂痕。   云阳寒站在坠如星雨的雷电之中,披头散发,衣袂在猎猎风中狂乱地飞舞,他一手紧握剑柄,另一只手抵住剑首,狠狠将剑身没入灵魂胸前。   被从遥远地底唤醒的古老灵魂勃然大怒,然而割昏晓剑作为阴天子的佩剑,蕴含强悍无匹的冥帝之力,克制一切魂灵。   在愤怒的吼声中,灵魂被一点一点吞噬。   强大的力量涌入体内,云阳寒痛苦地昂起首,发出嘶哑的痛呼声。   “怎么阻止他?”圣公落地,看着眼前疯狂的一幕,狠狠揪住崔绝的脖颈,逼问,“快说,怎么阻止他?”   崔绝可怜无助地挣扎了两下,虚弱地问:“不知圣公你是想要权,还是想要力量?”   “有何区别?”   “如果你想要权,现在立即出手,将云阳寒拿下,上报妖王宫,云阳寒破坏圣塔,罪当万死,丹顶云城自然是你的囊中之物,放心,他正在吸收过程中,妖力对冲,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圣公:“如果我想要力量呢?”   “他以吞噬阵来吸收上古灵魂之力,他能做到,难道你做不到?”崔绝点漆一般的眸子在万顷雷电中闪烁着热烈的神采,声音低柔而又蛊惑,“德门封印术天下闻名、万古流芳,古往今来封印过多少名宿,区区云阳寒,自然不在话下。”   圣公:“你让我封印云阳寒?为什么?”   “光有吞噬阵还不够,还需要介质来连接双方。”崔绝道,“云阳寒已经吸收一部分力量,是最好的介质,用来连接你和对方最为恰当不过,如果你能控制他任你为所欲为,当然就不用封印。”   圣公脸上划过一抹狠厉之色。   崔绝轻声道:“云阳寒自掘坟墓,你已经占尽先机,只不知是想要权,还是想要力量?”   “我全都要。”圣公说完,伸手,祭出一本泛着金色圣光的书卷,看向云阳寒。   崔绝唇角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一闪即逝:“那祝圣公双喜临门……”   话音未落,却见圣公一掌向他击来。   崔绝早算准他过河拆桥,速度极快地往后撤去。   他岂是圣公对手,尚未撤出半米,即被圣公一掌击在胸口,至刚至圣之力毫无保留地击在义躯之上,霎时将义躯连同魂体齐齐击碎。   鲜血喷溅。   一粒不起眼的纽扣落在了地上。   圣公看都没看满地碎尸,冷哼一句:“你知道这么多,必是幕后黑手,我岂能容你苟活?”   说罢,一把握住书卷,催出其中圣气,狠厉地击向云阳寒。   在他身后,一个遍身破碎血衣的模糊魂体从纽扣中艰难地凝出人影——崔绝在中掌的前一秒,将魂体尽纳入纽扣之中,凭借残存的冥王鬼炁,抵消圣公刚猛的掌力,从而逃过一劫。   他踉跄了两下,才慢慢爬起来,撩了一把披散的长发,又看向身上的血衣,啧了一声,哑声自嘲:“竟被打出原形,惨啊崔绝。”   “幸好……还有我的陛下。”他捡起地上的纽扣,接连捡了两下都没捡起来,半透明的指尖从纽扣上穿了过去。   “哈。”崔绝苦笑,他二指点在眉心,慢慢画了一个复杂的符纹,有微弱光芒在指尖颤巍巍地亮起。   他指尖连点几处大穴,魂体渐渐清晰,血衣和长发也渐渐消失,重新回归往日的体面模样。   他只大概修复了一下,术法极耗鬼炁,而他没有修为,消耗的是魂元,若耗费太多,回头被阴天子察觉到,怕是又要闹。   想到那人生气的模样,崔绝笑了一声,暗叹自己被惯坏了,曾经七百年不见都没什么,如今几天没见,就想得五脏六腑都疼,连他生气的模样都想。   他捡起纽扣,抬眼看向前方战圈,唇角勾了勾,身形鬼魅地靠近过去。   法阵之中,云阳寒正在满脸痛苦地吞噬上古灵魂,强大到恐怖的力量短时间内涌入经脉之中,奔流暴冲,纤细的脉络在这股强力的冲击下,几乎寸寸爆裂,他嗓间嘶吼,竭力运起心诀,拼死压制这股狂奔的妖力。   忽地,一股熟悉的力量从背后袭来。   云阳寒猝不及防,被一掌击中背心,向前飞去,报冤行脱手而出,他踉跄回头,看到德门圣公负手走来的沉稳身影。   “你!”   “是你自寻死路。”圣公一手背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拿着书卷,如同一位闲庭信步的大学士,缓缓走了过来。   云阳寒吐出一口血,捂着胸口:“你背信弃义!”   “无礼的指责。”圣公道,“圣塔供奉初代妖王和古神,是我妖界万民的信仰所在,你胆敢以异术毁之,实在不敬,我此举是为天下万民处置你,以万民的信义,何来背信弃义?”   他抬手,祭出书卷,霎时,圣光笼罩,无数古老的文字从书卷中飘出。   云阳寒面色大骇:“封印术?你敢封印我?”   “借你的性命一用。”圣公和蔼可亲地说着,从容施术,果然如崔绝所说,轻易便可拿下重伤的云阳寒。   他得意一笑,控制着云阳寒去连结那个上古灵魂,笑容却蓦地僵住。   只见在自己和云阳寒争斗的瞬息之间,那个灵魂已经踏出吞噬阵,他胸口插着长剑,腾腾的死气将他胸口灼烧得一片漆黑,却毫不在意,也没去拔剑,就这样带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向德门圣公。   圣公:“你……”   “德门的后人。”上古灵魂看向他,眼眸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多少年了,还是如此令人厌恶的气息。”   圣公死死盯着这个高大的灵魂,眼神畏惧而又贪婪,对方强悍的力量让他恐惧,又无比垂涎——圣塔穹隆上的封印是德门的,说明当年就是德门封印了此人,那么千百年后的今天,自己未尝不能重演历史。   当然在再次封印他之前,自己一定会将其力量悉数笑纳。   “快放开我!”云阳寒嗓音嘶哑地低吼,“你斗不过他,更吸收不了他!”   圣公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自己竟然被云阳氏的废物轻视了,他展开书卷,释放出刚正猛烈的圣气,对云阳寒淡淡地说:“莫非你以为我还不如你?”   云阳寒:“我有特殊的吞噬之法。”   “哦?”圣公诧异地看向他,自己的祀神诀来自魔主,而他的吞噬法又是来自哪里?   不要告诉他又是魔主。   云阳寒气急败坏:“与你无关!”   眼看着上古灵魂即将走到眼前,云阳寒骤然爆发出恐怖的力量,一声高亢鹤唳,悍然冲破圣公尚未完成的封印术,直冲天空,又蓦地俯冲下来,鹤翼伸展,犹如刀锋,斩向那个灵魂的头顶。   圣公没料到竟被他逃脱,登时暴怒,金色圣气卷起惊雷,一掌拍向云阳寒。   与此同时,灵魂拔出胸口的报冤行,在腾腾弥漫的死气中,狠狠砍向德门圣公。   刹那间,轰然巨响,三方力量剧烈碰撞,激起巨大的冲击波,群山为之震荡。   报冤行脱手飞出。   云阳寒下意识追去。   却见一只大手从虚空伸来,稳稳地握住报冤行的剑柄,霎时,泼天的死气从云层暴冲而来,遥远的天际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号声,似有数不清的鬼魂,在阴云沉沉的广袤荒野中,发出凄厉的万鬼同哭。   电闪雷鸣之中,阴天子手握长剑,踏着浓郁爆涌的死气海潮,从虚空中一步一步走出。   云阳寒和德门圣公齐齐感觉到惊人的压迫力,几乎喘不过气来,艰难地吐出声音:“你……你是……谁?”   阴天子没有回答,提起长剑,指向面前三人,漠然道:“朕的冥后呢?”   作者有话说:   □□。   崔绝:这才叫“我全都要”。 第65章   “冥后……”云阳寒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惊道:“你是阴天子?!”   德门圣公眼神霎时变了,脑中似有火星砰地爆开,电光石火之间, 他想起方才那个和判官外表有三分相似的男人, 狠狠咬紧牙关, 挤出三个字:“郁葱白。”   他一瞬也没等,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 便纵身向着来路奔去——郁葱白就是判官崔绝,以他的能耐,不可能被自己一掌击毙, 他不会武功, 此刻应该还没走远, 赶紧回去擒住他, 作为筹码来要挟冥府,绝对是自己天大的功劳,什么丹顶云城, 什么上古灵魂,与判官相比,都不够看。   云阳寒也蓦地反应过来。   圣公击杀崔绝的地方就在附近, 眨眼便到,只见荒芜的山路上, 夺目的闪电照亮地面……和遍地碎尸。   云阳寒落地,用指尖碾了一抹被血染成红黑色的泥土, 抬眼看向圣公, 惊愕地大声问:“你杀了他?”   圣公一窒, 没想到云阳寒居然要借阴天子之手除掉自己, 不由得怒骂:“混账你……”   话音未落, 磅礴的死气从背后袭来。   圣公仓皇回身,双掌用力挥出,无数金色的古字在前方形成一道屏障,化抵死气的杀机。   只挡了一瞬,尚且来不及喘息,就见一柄长剑从浓郁死气中现出剑锋。   圣公方才受那个上古灵魂的一击,身体已遭重创,面对阴天子的狂怒,他拼尽全力,祭出书卷,刹那间,金字如瀑,围绕在他周围飞速转动。   字瀑只出现了半秒,阴天子单手提剑,悍然将之击破。   只见崩飞的金字漫天飞舞,漆黑如墨的报冤行穿过金雨,狠狠插向圣公的胸口。   “是云阳氏害死判官!”圣公嘶哑地吼出。   云阳寒:“你!”   阴天子剑势停住,剑尖抵在他的身前,抬眼,缓缓扫过对方二人,冷声道:“你们都罪该万死。”   冥王死气直透灵魂,这样近的距离,圣公已经感觉到魂体被灼烧的痛感,咬住牙关,哑声道:“判官智计过人,必然早有准备,不一定就死了。”   “他不会武功,不可能是你德门圣公的对手。”云阳寒在旁边道,“尸体都已经碎成这样,可想死状有多凄惨。”   “云阳寒!”圣公气得浑身发抖,简直想骂入这个混账祖宗十八代。   现场没有魂体的迹象,无法确定判官是否还在,但就凭这一地碎尸,阴天子必不可能放过自己,时至今日,只剩放手一搏这一条路在,以他和云阳寒两人联手,未必就没有胜算。   想到这里,圣公看向云阳寒。   云阳寒也在冷冷地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厌恶至极,却默契地同时出手,金色字瀑霍然冲出,云阳寒背后巨大双翼展开,掀起狂风裹挟字瀑,一齐攻向阴天子。   然而阴天子此刻报冤行在手,战意正盛,圣公和云阳寒都有伤在身,二人联手,缠斗几十回合,依然落于下风。   圣公恼怒地看向云阳寒:“什么时候了,你还有所保留?”   “做好你自己的部分。”云阳寒冷声,他天赋不行,本身就不如圣公,并非有所保留,相反,圣公尽得德门绝学,打成现在这个样子,绝对是在保留实力。   云阳寒可没忘记刚才在自己吞噬上古灵魂时,这位德门大佬干了什么,难保他不想等自己和阴天子拼得两败俱伤时,渔翁得利。   圣公也有同样的顾忌。   两人相互配合,又相互提防,战了许久,未建寸功,圣公沉声道:“这样不行。”   云阳寒何尝不知道这样不行,他看了圣公一眼:“把他逼进吞噬阵。”   圣公没动。   “我不会独吞!”云阳寒怒道,“否则你就等着死吧,杀了判官的可是你德门圣公!”   “对半分。”圣公简短地说。   云阳寒:“行。”   协议达成,两人的修为都忽地提高两成。   只见圣公面前的金色字瀑陡然光芒大涨,将阴沉沉的夜幕映亮,仿佛在电闪雷鸣的群山之上燃烧起炽盛的圣光。   轰鸣的雷声中,一声鹤唳直穿云霄,云阳寒手持长剑,从空中俯冲下来,衣袂在狂风中翻飞,云阳氏绝学九皋鸣现出锋芒。   两人联手,边打边退,将阴天子渐渐引到圣塔旁。   上古灵魂正端坐在吞噬阵中,见到他们打回来,仍然坐着没动,还饶有兴趣地说:“这个法阵很奇妙,我竟然出不去……”   话未说完,就见云阳寒中了阴天子一剑,斜飞进法阵中。   上古灵魂蓦地抬掌,想要趁机击杀这个胆大包天、妄想吞噬自己的狂徒,手掌抬起半寸又放下,他转眼看向阴天子,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冥王?”   “冥王之王,阴天子。”   “甚是巧妙。”上古灵魂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一股极为清明澄澈的气息从他体内散发出来,带着明显的妖气,却掺杂神性。   阴天子一剑击飞圣公,转头看向上古灵魂,对方的气息令他有种怪异的感觉。   上古灵魂哼道:“鬼神不越疆协议现在已经废了么?”   阴天子眼神冷下来,不知此人是何来历,但上来就拿鬼神不越疆协议来压他,让他第一印象就十分反感。   “既然没废,堂堂阴天子,来妖界放肆,可别怪我不客气。”上古灵魂声音一沉,一言九鼎的强横气息笼罩全身。   他抬起双手,捏了个手印,那股蕴含神性的妖气如同火焰一般,从脚下腾起,将他笼罩在其中,接着伸掌向着阴天子攻去。   云阳寒拭去唇角的血迹,看着缠斗在一起的阴天子和上古灵魂,不由得笑了起来。   阴天子一交手,就试出那灵魂底蕴非凡,跟自己不相上下,出声问:“你是何人?”   那灵魂停了一会儿,在报冤行剑险些划到脸前时,才淡淡地说:“你们凡人,或许称呼我为……神。”   此话一出,云阳寒和圣公都露出惊愕的表情,然而时间来不及多想,阴天子和上古灵魂斗到两败俱伤,圣公突然出手,直接祭出书卷,以最强的德门心法运行大封印术,想将两人都控制在法阵之中。   上古灵魂烦躁地哼了一声:“德门……无论何时,都如此令人厌恶。”   云阳寒一见圣公得逞,想立即发动吞噬阵,将那二人禁锢在其中,吞噬需要介质,然而报冤行已经被阴天子夺走。   他纵身上前,从背后偷袭阴天子。   “愚蠢。”阴天子骂了一声,蓦地转身,反手一剑,重重刺进云阳寒的胸口。   拔剑的瞬间已经发现问题——云阳寒不退反进,甚至一把握住报冤行的剑身,手掌霎时鲜血淋淋。   “圣公,”云阳寒果断道,“以我的身体为介质,动作要快,法阵控制不住如此厉害的两个人。”   圣公摸摸下巴:“云阳少城主高风亮……”   “少啰嗦,快点!”   吞噬阵发动,云阳寒忽然浑身一震,血手仓惶击向阴天子,拼命想要挣脱插在胸口的报冤行。   圣公刚开始施法,云阳寒一动,他体内真气登时暴动,几乎走火入魔,怒喝:“云阳寒,今时今日你还……”   “阵法有问题!!!”云阳寒撕心裂肺地怒吼。   圣公就感觉体内的修为在被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怖力量抽走,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发现浑身动弹不得,仿佛刚才施用的大封印术悉数反噬回来一般。   “怎么回事?云阳寒你!”   吞噬阵外,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一道惊雷划破夜幕,群山之巅的巨石后,一个模糊的纤细鬼影慢慢溜达出来,闲庭漫步、巧笑倩兮。   “郁葱白……判官!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圣公和云阳寒发指眦裂,简直恨彻骨髓。   崔绝笑出唇角的梨涡,慢声细语道:“并非一切,不要污蔑我,我一向纯良,怎么会设什么阴谋诡计。”   “崔!子!珏!”阴天子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崔绝忽然预感到巨大的危机,笑容僵掉:“那个……陛下……我可以解释。”   阴天子:“我不听你花言巧语。”说着,就想向他走来。   “别动!”崔绝提高声音,“你先吸收他们孝敬来的修为,妖物大补。”   阴天子:“我不需要……”   “七百年前你为什么来圣塔?”崔绝打断他。   阴天子被他噎住,一时说不出话来,气得鬼炁暴腾,在法阵协助下源源不断吞噬修为的速度顿时加快。   “啊啊啊啊……”云阳寒和圣公发出痛苦的哀嚎。   惊雷在头顶翻滚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悄然平息,化作倾盆大雨,从云端直浇下来。   陆行舟和石饮羽开着越野车上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阴天子放下手,脚下泥水横流的地面上,狼狈地躺着两个昏厥的人。   崔绝不知从哪儿采了一片大树叶顶在头上挡雨,低头研究一番,责备道:“陛下为什么没有吸干他们?”   “!!!”陆行舟倒吸一口冷气:“我听到了什么?小阴你练的什么邪功?”   阴天子看都没看他们,也没理会崔绝的问题,转身往山下走去。   “你去哪儿?”陆行舟怕淋雨不肯下车,趴在车窗上喊:“有车不坐你要走回去???”   阴天子闷头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阴沉着脸拉开车门,又想起什么,回头把崔绝拽过来,粗鲁地塞进车里,自己才跟着上车。   石饮羽从副驾驶回过头来,手里拿着一条毛巾,看到崔绝,错愕地问:“判官怎么是魂体状态?”   “出了点意外。”崔绝接过毛巾,给阴天子擦身上的雨水。   阴天子从他手里夺过毛巾,胡乱抹了两把,烦躁地扔在他的身上。   崔绝见他衣角还在滴水,捡起毛巾想要帮他擦干,阴天子忽地往旁边挪了一下,躲开他的手。   陆行舟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两人的动作,和石饮羽对视一眼,用嘴型问:“怎么了这是?”   “没事。”阴天子沉郁地说。   崔绝对陆行舟抱歉地笑笑:“找个地方休息吧,这么大的雨,万一山体滑坡就麻烦了……”   话音刚落,就听车外传来几声岩石摩擦、开裂的声音,接着下方的山坡抖动了一下,整个山坡开始往下滑去。   陆行舟的眼神霎时就变了,指着崔绝:“你你你你你你……”   “别你了,”石饮羽打断他,“快走!” 第66章   山体滑坡来得意料之中又猝不及防, 四个人果断跳车,下一秒,山体就带着越野车一起崩了。   阴天子一把搂住崔绝, 带着他纵身一跃, 落在一片较为平稳的地上, 陆行舟和石饮羽也随后安全落地。   “操,好大的雨。”陆行舟用手掌挡在头顶, 烦躁地张望左右,“先找个地方避雨,这雨能砸死人。”   石饮羽指向一个方向:“那边是什么地方?”   暴雨和山体滑坡, 让不远处出现一个大坑, 崔绝认出来:“那是圣塔的地宫, 这附近全是荒山, 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能避雨的地方,就去那里吧,这种特殊天气, 想来妖界的神祖也不会怪罪。”   阴天子冷冷地哼了一声。   四个人下到地宫里,雨水从坑口直浇下来,让地宫大半部分都浸泡在了水里。   “往前走走看, 说不定有地势稍高的地方没有泡水。”崔绝提议。   陆行舟燃起那落迦火,在前面淌着水开道。   崔绝刚要跟上, 感觉腰上一紧,身体就腾空, 被阴天子打横抱了起来, 他抿唇一笑, 双手搂住阴天子的脖子。   阴天子看他一眼, 冷着脸没有说话。   走在一边的石饮羽加快步伐, 快走几步,跟上陆行舟身边。   陆行舟正在专心观察周遭状况,见他过来,随口道:“你在后面断后。”   “不了吧。”石饮羽意味深长地说。   “嗯?”陆行舟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立即又转头回来,嘀咕,“辣眼睛。”   阴天子呛道:“我让你看了?”   “哎这孩子!”陆行舟气不打一出来,简直想用那落迦火烧他,又想到他已经从自己这里继承到了那落迦火的驭火之术,根本不怕被烧,登时悲从中来,感受到人到中年、儿子渐大、父权不断受到挑衅的中年危机。   “好了好了,不闹不闹,”石饮羽拍着陆行舟的后背给他顺气,余光瞥到墙上隐约有东西,惊讶,“那是什么。”   陆行舟抛出几张符纸,飞至半空,忽地燃起那落迦火,照亮墙壁,几个人不禁一齐惊叹——竟然是满墙精美绚丽的壁画。   “咦……”崔绝扶了下眼镜,眼眸在火光下微闪。   陆行舟:“你又有什么高见?”   崔绝笑道:“高见算不上,只是一点浅薄见解……”   “注意你的言辞,”陆行舟打断他,板着脸叮嘱,“不要乌鸦嘴。”   崔绝:“……”   “现在情况很不乐观,”陆行舟补充,“外面在下大雨,还山体滑坡,越野车还被埋了,如果你一句乌鸦嘴,把这个地宫给炸了,害我们没地方避雨,我就一道五雷轰顶咒送你上极乐世界。”   “欸,”崔绝失笑,“陆组长也忒生分了……”   陆行舟怒道:“老子是被你坑怕了,还笑!”   “别啰嗦。”阴天子呵斥,看向壁画:“这些东西有什么讲究?”   崔绝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指向画上的人物着装:“这风格不同于妖界史册中的任何一个朝代,联系这座圣塔的由来,想必是那段史前的文明。”   陆行舟惊讶地问:“你认识妖界每一个朝代的风格?”   崔绝点头:“略知一二。”   “嘶……”陆行舟倒吸一口冷气,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   阴天子暴怒:“你干什么?”   “魂体脑容量跟正常人不一样吗?”陆行舟认真地问,“妖界号称十万年历史,十万年,全在你脑子里?”   崔绝笑着解释:“号称有十万年,但是考古学术界普遍认同的,只有不到八千年,因为大家一般以政权的建立为文明起源的标志,而在更早的时期,妖物尚未开灵识,跟野兽无异,没有文字记载,一切都是后人猜测,可以忽略不计,我脑子里只要有八千年就可以了,也就是说,从七圣创世开始记起。”   妖界的神话传说,上古时期,在一位下凡古神的帮助下,初代妖王率领五位部落首领,统一了妖界,此为七圣创世。   他重新看向壁画:“这座圣塔供奉的是初代妖王和古神,看这里,”他指向一个拿着长钺的人像,“钺是军权象征,这应该就是妖王,而这位,”旁边的男子长身玉立,腰佩宝剑,手里拿着一支令旗,“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古神了,相传他术法造诣极高。”   陆行舟啧啧称奇:“古神身段还挺美啊……等等,你说这俩是妖王和古神?”   “嗯?”崔绝顺着他的指尖看去,见到壁画的后半截,在一片空地上用青布帷幕设帐,众人欢宴畅饮,而在主座上,刚才那两个人穿戴华美,发冠上插着艳丽的雉毛翎,相对跪坐,互相敬酒。   “以我的博闻强识,”陆行舟道,“这是一幅婚嫁图吧。”   崔绝点头。   “卧槽,这里更……噫……”陆行舟突然提高声音,“快捂住小阴的眼睛,好孩子不要看!”   “什么?”阴天子皱眉,看了过去,忽然一震。   就见临近壁画末端,竟是两个人赤裸裸地叠在一起,那妖王身上披着一件轻薄的白色里衣,遮住自己和身下之人的要害,一手按着古神的肩膀,如同野兽一般爬跨在他的背上。   阴天子脸色怪异:“他们……不是友情吗?”   “哈。”崔绝笑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是友情啊,谁说不是呢?”   陆行舟跟看傻逼一样看他们两个,觉得这个判官怎么回事,这是友情?那自己跟石饮羽也是纯洁的父子关系了。   这个判官总口口声声说自己眼瞎,原来竟是真的!   几个人看完壁画,也走到地宫尽头,前方摆着一个石棺,崔绝咦了一声:“只有一个?”   陆行舟:“什么只有一个?”   崔绝:“这座圣塔,既然是供奉了妖王和古神两个人,为什么只有一个棺材?”   “废话,当然是合葬。”陆行舟抬手按在石棺上,分出一缕神识探进棺材中,却蓦地怔住。   崔绝:“怎么?”   “一个人也没有。”陆行舟诧异地说,说着说着反应过来,“怪不得呢,传说中古神带着妖王飞升了。”   崔绝点头:“唔,对,飞升了。”   阴天子发出一声冷哼。   崔绝抿了抿嘴没有出声,他知道阴天子的意思——刚才在吞噬阵中,那个上古灵魂就是云阳寒从圣塔底召唤出来的,既然能召唤出来,可见飞升之说纯属谣言。   他不想让陆行舟和石饮羽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所以没说实话。   石棺附近地势较高,几个人坐下来休整,阴天子将崔绝放在棺材盖上,闷不吭声地走到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在地上坐下。   崔绝爬到棺材盖另一侧,从上方探头看去,见阴天子背靠棺材,脊背笔挺,浑身都在绷着,显然在竭力稳住体内鬼炁,可他刚才吞噬了三股复杂的力量,此时在体内暴蹿,让他气息十分混乱。   崔绝:“你体内的力量,应当闭关一段时间……”   “不用你说。”阴天子冷声打断他。   陆行舟正跟石饮羽靠在一起吃干粮,一边啃着饼干,一边高高竖起耳朵,偷听后方的动静。   “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石饮羽无奈地说。   “嗯?你说什么?”陆行舟抽空看他一眼,还没待石饮羽说话,耳朵突然一动,“哎,吵起来了。”   石饮羽:“……”   陆行舟摇着头:“这都不算吵架,是小阴在单方面发脾气,判判温柔得很,一千岁和两岁到底不一样。”   “你当我是聋子吗???”阴天子没好气地呛他一句。   “爸爸真的很担忧啊。”陆行舟老神在在地说,“好不容易找回媳妇,亲热还来不得呢,吵什么。”   阴天子:“与你无关。”   陆行舟:“但你在我面前搞家庭暴力,这让爸爸怎么能袖手旁观?”   “你!”阴天子气得噎了一会儿,闷声道,“什么家庭暴力,你不要胡言乱语!”   陆行舟作为一个称职的老父亲,耐心十分好,温言相劝:“两个人相识相知这么多年,有什么矛盾说开了解决嘛,别只知道赌气,把自己气得跟个癞大鼓子一样,待会儿气炸了,你让判判回冥府怎么交代?”   阴天子哼道:“他自己就是冥府掌权者,还需要向谁交代!”   “向我的心。”崔绝慢声细气地说。   他不说还好,一说,阴天子差点真的气炸,怒道:“你没有心!”   崔绝:“我又不是空心菜精。”   “……”陆行舟倒吸一口冷气,倒在石饮羽怀里,揪着心口,痛心疾首地说:“这特么造的什么孽,再听他俩这么谈恋爱,我就要窒息了。”   石饮羽笑起来,拖他起来:“过了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外面雨停了没,我们去看看。”   两人光速逃离窒息恋爱现场。   偌大地宫中只剩阴天子和崔绝,两人都没说话,一时间寂静无声,好几分钟之后,阴天子才懒洋洋地开口:“给你一次狡辩的机会。”   崔绝:“不知陛下想听哪件事?”   “你还做了不止一件事?!”   “呃……”崔绝顿了顿,软声:“衣食住行都算事嘛,思念陛下也是一件事,还是天大的大事。”   阴天子:“你不用花言巧语,我不会再相信你。”   “你说了给我一次狡辩机会的。”崔绝委屈道。   “……”阴天子气急败坏:“你还真的狡辩?!”   “解释!一次解释的机会!”   阴天子鬼炁翻滚,被他气得要走火入魔,闭了闭眼,压下体内暴冲的力量,沉声道:“我要知道所有事!每一桩!从我们离开冥界……不,从你还在冥界就开始策划的事情!”   声音戛然而止。   崔绝歪坐在棺材盖上,伸出一只柔软冰凉的手,搭在他的额头,担忧道:“你得立刻闭关,否则……”   “否则什么?”阴天子冷声,“否则会死在你硬塞到我体内的力量之下?”   崔绝抿唇没有说话。   阴天子转了个身,仰头看向他的脸,低沉的声音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失意:“崔子珏,在你心中,究竟是怎么看待我的,又是怎么看待你自己的?” 第67章   崔绝知道阴天子的意思, 他真正想问的是自己心里是怎么看待他们的感情。   坐着想了一会儿,崔绝从棺材盖上滑下来。   阴天子伸手扶了他一下,皱眉道:“你下来干什么, 下面都是雨水, 潮气大, 还脏。”   崔绝轻笑,地宫里没有光,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坐在阴天子身边,拉过他的手放在掌心,慢慢摩挲着, 半晌, 轻声道:“阎罗。”   “嗯。”阴天子漠然地应了一声, 应完才一怔, 意识到他唤的是千年前两人做朋友时叫的名字,手指不由得收紧。   “阎罗。”崔绝又唤了一声。   阴天子:“我在。”   “我要你一直在,时时在, 永远在。”崔绝轻柔地说。   阴天子胸腔震动,猛转头看向他,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的脸, 哼道:“花言巧语。”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 看着前方的虚空,闷声道,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你跟我说的话, 根本只是在麻痹我, 让我心里充满幸福, 沉浸在你编织的美好幻境中,从而忽略你胆大包天,谋划出这种疯狂的计策,甚至不惜亲身犯险,差点魂飞魄散的事情。”   崔绝被他一长串的描述怼得有些愧疚,嗫嚅:“这件事情不是我谋划的,我没有叫云阳寒去炸圣塔,也没有叫德门圣公用邪术献祭那么多美人。”   阴天子:“你敢说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我……”崔绝顿了顿,小声道,“我只做了一件事。”   “哪件?”   “派人给了云阳寒吞噬阵的秘笈。”   阴天子登时想明白其中的关窍——怪不得刚才云阳寒意图用法阵吞噬自己的时候会被反噬,那个阵法根本就是崔绝给他的,里面早已经做了手脚。   “别的什么都没做。”崔绝无辜又委屈,拉着他的手摇了摇,“真的。”   阴天子被他一摇,心里已经被说服,但脑中却还有一丝理智,觉得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他冷声问:“什么样的秘笈,拿给我看看。”   “我没有随身带着,”崔绝道,“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吞噬阵,发动起来,可以将阵内控制住的力量吸纳到自己身上,我做了一点小小的修改。”   阴天子相信崔绝虽然没有修为,但以他的博闻广知,修改一个阵法倒是不算太难,他想了想,又问:“你怎么保证云阳寒会使用吞噬阵?来历不明的秘笈,他为什么会相信?”   崔绝笑了笑:“他可以不相信啊,我又不亏,而他一旦相信,那我岂不就血赚?”   “你还在撒谎。”   “哎……”   “我问你,”阴天子道,“我们这次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度假。”   回答得十分坦然、坦荡以及坦诚,阴天子的火气登时就上来了:“你还好意思说!”   崔绝心道这是实话为什么不好意思说,但看他气成这样,只扁了扁嘴,没有反驳,毕竟小孩子火气大,他真能气出个好歹来,自己还要心疼。   “继续狡辩。”阴天子冷冷地说。   崔绝:“陛下想让我狡辩……咳……解释什么?”   阴天子哼了一声:“你还记得我们的目的是度假,可现在是度假的样子吗?”   外面在下瓢泼大雨,山体滑坡把车给埋了,不得不躲在这个黑漆漆的地宫中,偌大空间只有脚下一点点干地可以休息……   崔绝苦笑:“这个假度得确实惨了些啊。”   “从一开始,这就不是度假,”阴天子道,“地点是你选的,涿光城有好风光……哈,你早知道涿光城有割昏晓剑的线索,对不对?你是故意的,你在冥界时就已经策划好之后的一切了。”   崔绝仰脸看着他的侧脸,地宫中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见,却能自行在眼中勾画出阴天子此时俊美冷硬的下颌线。   ——他的主君,真的越来越聪慧了。   “为什么不狡辩了?”阴天子没好气。   崔绝抿了抿嘴,小声道:“被陛下戳穿,无话可说了。”   “你!”阴天子最受不了他这样伏低做小的样子,他体弱气短,声音轻柔,这样小声说话,简直像放了只奶猫在他心里挠一般。   阴天子用力攥紧拳头,气急败坏地说:“你真是天生就是来克我的!”   “哈。”崔绝笑了起来。   阴天子:“你还笑!”   “没有,我只是天生笑眼……”   “都发出笑声了!”   崔绝咬着嘴唇,努力把笑容憋了回去,拉着阴天子的手,在唇边碰了碰,柔声道:“你猜得很准,我确实是得到割昏晓剑的线索,才提议去涿光城的,但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就不是我设计的了。”   他的嘴唇柔软微凉,带一点湿意,阴天子感觉好像有电流从他嘴唇传到自己手背,一路上蹿,电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他竭力保持头脑的清醒:“去丹顶云城呢?”   “那是我们遇到云阳氏截杀后才临时起的意啊。”崔绝一脸无辜。   阴天子不上当:“你给云阳氏吞噬阵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   不可能在之后,云阳氏所做的准备,不是一日两日就可以完成的,崔绝早在他们决定去丹顶云城之前就已经给云阳寒下好套了。   阴天子取出报冤行,鬼炁灌注,剑身在黑暗中发出沉冷的嗡鸣,他看着这把既熟悉又陌生的剑,说道:“我到了涿光城,才知道割昏晓剑在云阳氏手中,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跟你一样。”   “哼。”显然不信。   崔绝失笑,苦笑着摇摇头,解释道:“我一开始确实不知道在云阳氏手里,那本秘笈也不是专门要交给云阳寒的,当时我托了一个古董商,在黑市上散布消息,说他有秘术,可以利用法阵来吞噬比自己强大数倍的力量,但是需要冥王之力来做介质,然后云阳寒就上门了。”   冥府和妖界是打了几百年的宿敌,岂能轻易得到冥王之力,云阳寒之所以会收购这个秘术,就说明他手里极有可能有阴天子的东西,联想到七百年前围杀阴天子的主要势力,那个东西多半就是割昏晓剑了。   阴天子已经相信他了,但又觉得不能相信得太轻易,哼道:“所以说,云阳寒对圣塔下手,跟你没关系?”   “天地良心,我如果……”崔绝举起手要起誓,被阴天子恼火地一巴掌打了下来:“不许胡言乱语!我信你。”   “是。”崔绝立即笑弯了眼睛。   阴天子道:“云阳寒天赋不如魔后,想要吞噬力量来增加修为,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没想到他会对圣塔下手。”   妖界最迷信,极其重视祭祀神祖,破坏神庙向来是重罪,更何况是供奉了初代妖王和古神的圣塔。   云阳寒上来就作了把大的,真不愧是魔后的亲弟弟,作起死来不遑多让。   崔绝眼眸沉了沉,唇角勾着一抹冷笑:“他为什么会对圣塔下手,你的好兄弟想必能解释出来。”   “他不是我的好兄弟。”阴天子纠正,皱眉,“这件事里还有太华的动作?关他什么事?”   “哈,”崔绝道,“天底下没有不关魔主的事情。”   阴天子听懂他话里的促狭——魔主闲到皮疼,整天在社交网络上指点时事,每一个热点底下都有他的身影,如果没有,那就不是热点。   “他做了什么?”   崔绝:“那个引动天雷,破开圣塔封印,召唤出上古灵魂的心法,就是魔主交给德门圣公的。”   阴天子嫌弃:“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能……”崔绝嘲道,“魔主同我一样,也是热切希望云阳氏和圣塔一起完犊子的。”   阴天子笑了一声,笑容很快就浅了:崔绝对云阳氏和圣塔的恨全都来自于自己,若非自己本事不够,七百年前也不至于被逼到半淬灭,也不至于在崔绝心底种下了恨的种子。   “这事说来也太巧了,”崔绝笑着道,“就算是我,事先也没算到会和魔主这么打一通隔空配合,我原本的计划只是逼云阳寒拿出割昏晓剑,没想到魔主横插了一脚,倒是连圣塔一起给掀翻了。”   阴天子看向他:“你很欣赏他?”   崔绝:“我为什么要欣赏一个深宫怨妇?”   阴天子咧了咧嘴,刚要笑,突然想起白无常经常骂崔绝的词——妖妃,笑不出来了,甚至蹿起了火气:你们一个妖妃,一个宫妇,对称得很啊。   崔绝诧异地发现阴天子刚刚被自己哄好的心情似乎突然之间就恶化了,一时间张口结舌,暗自嘀咕自己应该没说错话吧。   “我要静息,消化体内的力量,”阴天子冷冷地说着,抱起崔绝重新放回棺材顶,“雨还在下,地面水位会上升,你老实在上面待着。”   “好。”崔绝叮嘱,“你现在体内力量很杂,要分清主次——首要的,是那个被召唤出来的灵魂,虽然你已经吞噬他,但想要完全吸收他的力量,想必不会很简单,你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知道。”阴天子打断他,也翻身上了棺材盖,盘膝坐下,闭眼运功,慢慢梳理起体内的力量。   崔绝无声地坐在旁边,目光痴迷而又忐忑地看着他。   过了几分钟,阴天子忽地睁开眼睛。   “怎么了?”崔绝紧张地问。   “为什么是吞噬阵?”阴天子没头没尾地问。   崔绝松了口气,刚要说话,阴天子又道:“你设计的每一环都是从我的角度来的,我的割昏晓剑,我吞噬的力量……”   “我病骨支离,没法习武嘛,”崔绝解释道,“我吞噬不了,当然要让你来。”   阴天子:“我已经是天下最强,不需要再增加修为,你让我吞噬那个上古灵魂,又一直催我赶紧吸收他的力量,为了什么?”   崔绝:“你想多……”   “因为他的力量很特殊。”阴天子打断他,看着崔绝的眼睛,问:“你知道我七百年前为什么会来救魔后了。”   崔绝:“你想借那个机会查探圣塔。”   “不错,”阴天子道,“因为传闻圣塔中供奉着初代妖王和古神,古神来自神界,神力或许有可能化解我体内的浊炁。” 第68章   冥王体内的浊炁, 对于阴天子而言,阻碍的不单单是他和崔绝的情谊,更重要的, 是会影响神智, 每一个冥王的末路都是浊炁积累太多, 癫狂而死。   “神力可以化解浊炁……”崔绝问,“这一点, 你是怎么知道的?”   “多年前泰山老府君的推测。”   “嗯?”   泰山老府君指的是上一任泰山王,也是上一任阴天子,因一生未婚, 早早陷入了混乱状态, 为防止狂性大发伤害到身边人, 提前选择了淬灭。   阴天子神情在黑暗中凝重起来, 声音依旧平稳温和:“你还记得我们相遇时的情形吗?”   提及那段镌刻在了灵魂里的往事,崔绝心头无比柔软,却笑道:“那么久了, 早忘记了。”   “是吗?”阴天子不怒不喜,平淡地说,“那你记忆力不如我,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秋天……”   崔绝:“是季春,三月初三上巳日, 一连下了十多天春雨,好不容易放晴, 竹枝寺的垂丝海棠都开了。”   阴天子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果然早忘记了。”   “哈。”崔绝笑起来, “原来故意钓我呢。”   “谁让你说忘了?”阴天子哼了一声, 顿了顿, 正色道, “我们的事,不许忘。”   “是,谨遵君言。”崔绝含笑应声。   阴天子看着他唇角的梨涡,知道他刚才是故意想逗自己,千年前的初遇那么美,他怎么舍得忘记。   崔绝抬手在他眼前晃晃:“看什么?”   “看一个没心没肺胆大包天的混蛋。”阴天子哼着说。   崔绝失笑:“真不公平,这地宫黑漆漆的,我什么都看不见,你却能一眼看清我的心胆肺。”   阴天子:“因为我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看的,看得比眼睛更清楚,你看不见,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心!”   “……”崔绝暗自嘀咕:怎么又绕回来了?   他伸手抓过阴天子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笑道:“我怎么没有心,你摸摸,在这里呢。”   “你!”阴天子手指僵住,怔了半秒,猛地收回来,低斥:“不许动手动脚。”   “是。”崔绝拖长了声音。   阴天子哼了一声,发现一旦扯起有心无心的问题,就是在给自己找罪受,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心的当然也不怕有心的,在这个混蛋面前,自己完全是一败涂地。   崔绝见好就收,收敛了笑容,温声问:“你提当年我们初遇,是想说你当时去人界的原因?”   “嗯。”阴天子道,“当年统领十王的是老府君,他一生都在研究化解浊炁的办法,什么方法都用尽了,最终只得寄希望于神力。”   崔绝点头:“传闻中说,第一任阴天子来自神界,是天帝之孙,当时阴阳未分,是天孙手持割昏晓剑和辟阴阳刀,在泰山之巅以神力劈开阴阳两界,整个冥界的万物,都是在他神力滋养下生长起来的,他自己也因为神力耗尽而堕入冥界,成为最初的冥王……这么看,神力化解浊炁,是十分合理的。”   他想起往事:“怪不得你那时总是东奔西走,是在寻找神力?”   “嗯。”   “你找到了吗?”   “人界有很多神迹传说,但没有一个站得住脚,”阴天子道,“我寻访了很多神迹,一无所获,后来听说白邺城有个降魔师成神,我找过去,但运气不好,他先一步去妖界了。”   崔绝:“你没去妖界找他?”   阴天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宇紧了紧,摇头:“没有。”   崔绝察觉到异样:“有什么隐情在里面?”   “没有。”阴天子说,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自己刚刚才因为崔绝瞒着他搞小动作而甩脸子,转脸就撒谎,未免太难看了,他改口道:“临时有事情耽搁了。”   “嗯?”崔绝越发狐疑。   “那是兴昌七年。”阴天子语气极其轻浅地说。   “……”崔绝怔了怔,心头冷不丁地抽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兴昌七年,是自己前辈子蹬腿嗝屁的那一年,他在外地,回来得迟了。   阴天子皱眉:“你笑什么?”   “笑你可爱。”崔绝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你!”阴天子拍开他的手,“你又大不敬!”   崔绝收回手,搓搓手背,嘀咕:“干什么这么生气,打得我手生疼。”   阴天子没好气:“难道我被你捏得不疼吗?”   “你堂堂万鬼之主,武功盖世,跟我一样?”崔绝横他一眼,“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哼。”阴天子哼了一声,突然身体前倾,上前一步,抱住盘腿坐在对面的崔绝。   崔绝被他紧紧抱住,无奈地笑起来:“松一松,唉,你要勒死我。”   “就要勒死你!”阴天子咬牙说,“与其由着你胡作非为,死在别人手里,我不如亲自动手,给你个痛快。”   “嘶……”崔绝倒吸一口冷气,心道这怎么还在生气?气性未免太大了些。   他勉强腾出手拍拍阴天子的后背,掌心贴在他的背心,突然察觉到体内暴冲的力量,他没有修为,无法探知对方经脉中的状况,但估算了一下上古灵魂+云阳寒+德门圣公的妖力,心中大致有了数,悠然笑道:“你暂时不能勒死我,要先闭关,我脖子给你留着,要勒还是要亲,等你出关之后再做定夺。”   “胡说八道。”阴天子闷声斥了一句,重新打坐入定,集中精神处理体内的力量。   崔绝坐在他对面,含笑看着他,脑中在迅速旋转——妖界传说中,圣塔里供奉的是初代妖王和古神,但云阳寒用祀神诀为什么只召唤出了一个灵魂,另一个在哪里?   召唤出的这一个,是妖王,还是古神?   如果幸运,召唤出的是古神,经过数千年封印,他灵魂中的神力还残留多少?能否真的化解浊炁?能化解多少?是一劳永逸的吗?是否会有副作用?   不知过了多久,陆行舟和石饮羽从外面回来,走近,看到他们两个面对面打坐,阴天子在运功,崔绝在看着他,眉梢眼角含情带笑,温柔娴静得像一朵在黑夜中无声盛开的白莲花。   “和好啦?”陆行舟大咧咧地问。   “嘘。”崔绝忙止住他,指指对面的阴天子,表示不要打扰。   陆行舟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棺材盖上,低声嘀咕:“我说,没有什么矛盾是睡一觉不能解决,如果不能,那就多几个花活儿。”   “欸,”崔绝笑眯眯,“冥界有个连锁企业,叫千红一窟……”   陆行舟点头:“知道。”风俗街上最大的夜店。   “前段时间出版了一本教辅用书,销量很火爆,”崔绝道,“店长送了一本给我,等回冥府让人快递给你们。”   “什么教辅用书……卧槽!”陆行舟话没说完自己反应过来,风俗店里还能捣鼓出什么好玩意儿来,吐槽道,“你们冥界真黄。”   “噫,”崔绝谦虚道,“我们冥风淳朴,你可不要瞎说。”   陆行舟:“无限的生命全用来研究本能了,可不是淳朴嘛。”   崔绝啧了一声:“看样子你不要?”   “要。”陆行舟斩钉截铁地说。   石饮羽在后面戳他腰。   陆行舟回头:“你干啥?”   “那个……问问他,”石饮羽压低声音,“千红一窟最出名的那个……教具……网上很红……”   陆行舟果断假装没听见,对崔绝道:“小阴干嘛呢,这会儿怎么妖气冲天的,太奇怪了,他准备转职到妖界了吗。”   崔绝心头一动:“妖气?”   “是啊。”陆行舟体质特殊,有部分妖族特性,感官十分敏锐,此时皱眉看着阴天子,能察觉到他体内有三股不同的妖气在涌动,其中有一股格外强势,但是量很少。   崔绝:“除了妖气呢?还有没有其他气息?”   陆行舟立即警惕,眯了眯眼睛:“你希望有,还是没有?”   “哈。”崔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信得过陆行舟,这人对自家主君是真的好,他笑了笑,将实情和盘托出。   陆行舟脸色怪异:“神……神力?”   崔绝点头:“你知道?”   “这怎么说呢……”陆行舟支吾,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而是……他被神力的功效给惊呆了。   原来自己这么珍贵的吗???!!   “害,”陆行舟撸袖子,“你早说啊,我……”   “我们可以帮你留心。”石饮羽提高声音,接着他的话茬说完,并不动声色地改了他的原意。   陆行舟一听这话,登时明白他的意思——自家小魔物信不过判官,不许他暴露自己来自神界的事实。   崔绝看了他们一眼,笑笑:“那多谢二位了。”   “嗯。”陆行舟有点过意不去,出声道,“我家里有个老不死的,走过路过很多地方,稍微见识多一点点,回头我问问他,关于神界了解多少,还能去哪儿搞点神力出来。”   崔绝含笑,再三感谢过,问:“外面雨停了没,刚才你们去勘查,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没停,但小了很多,”陆行舟道,“至于问题……山下有军队正在集结,准备冒雨上山,这算问题吗?”   崔绝:“……”   陆行舟还一脸淡定地补充解释:“昨晚异像太大了,八十万道惊雷对着圣塔劈了半宿,妖王亲自下令,让附近的城主们带人来探查,我看了一眼,估计有一千多妖兵。”   石饮羽问:“要全杀死吗?还是要留点活口?”   “!!!”崔绝吃惊:不要用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么恐怖的事情,杀妖是犯法的。   陆行舟指尖燃起一朵那落迦火玩来玩去:“你说怎么办?我记得没错的话,你跟小阴不能随便来妖界的吧,那叫什么……什么鬼魂不吃姜……”   “是鬼神不越疆,”石饮羽纠正道,“你们两个不能被集结的军队搜集到,否则妖界做梦都能笑醒。”   作者有话说:   石饮羽为啥不让陆行舟暴露来历:联系判官的性格和对阴天子的痴迷,一旦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第69章   “被找到又怎样, ”阴天子睁开眼睛,气息还有些不稳,漠然道, “难道我们还怕妖界那几个杂兵?”   “哇, ”陆行舟赞道, “霸气呀。”   “……”阴天子知道自己被嘲讽了,沉下脸:“你闭嘴。”   崔绝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父慈子孝, 过了一会儿,问:“你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我已经找到法门, 等回到冥府, 闭关四五天, 就可以融会贯通。”阴天子向他解释完, 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问陆行舟:“妖兵还有多久能上来。”   “那可难说。”陆行舟道, “都是些飞禽走兽,速度难以估量。”   石饮羽:“不过他们目的是探查圣塔异象,不是来战斗的, 我们可以在他们上来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圣塔,当然也可以把他们全都灭口。”   “咳, ”崔绝清了下嗓子,正色道, “怎么能做这样残暴的事情。”   陆行舟看他一眼, 脸上没有表情, 心里疯狂吐槽:装什么装, 我儿子小阴宽和仁厚, 可你特喵的最是刁钻狠毒,这样残暴的事情他确实做不出来,但你绝对眼睛都不眨一下。   阴天子对崔绝柔声道:“你天性纯良,灭口这种事情,确实超出你的容忍范围了。”   陆行舟:“……”   阴天子在地宫里转了一圈,想找点东西来遮雨,但这个地宫里除了石棺什么都没有,空得根本不像一个妖王的陵寝。   他回头问陆行舟:“那些妖兵带雨具了吗?”   陆行舟:“带了,你什么意思?”   阴天子往外走去:“妖兵走哪条山路上来,我先去夺一件雨具……”   陆行舟:“你有病吧?”   “我没有病。”阴天子诧异地看他一眼,觉得他才有病。   崔绝拉住他:“我不需要雨具。”   “你身体不好,不能淋雨,”阴天子拍拍他的手背,“别怕,我片刻就回来。”   “哦?”崔绝促狭地笑了一声,坐在棺材板上,歪头看着他,眉眼弯弯,“原来天子陛下不能为我遮风挡雨的?”   阴天子:“你!”   崔绝笑得天真而温柔:“我在陛下怀里,风也吹不着,雨也淋不着,为什么需要雨具?”   陆行舟感觉浑身汗毛直立,十根脚趾全都勾起来了,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小声嘀咕:“太恐怖了,这特么双重人格吧。”   “我听到了!”阴天子冷声说。   陆行舟:“我怕你听到?”   真是的,吵架拌嘴你爸爸我可从来没输过。   被阴天子从棺材板上抱下来,抱着往外走去的时候,崔绝回头看了一眼那具石棺,眸色阴晴不定:石棺为什么会是空的呢?   外面雨果然小了很多,山地坑洼不平,积了深深浅浅的水汪,崔绝发现不远处两个水汪上面各长着一截树枝。   树枝十分突兀,一看就是插上去的。   走进一看,不禁失语,那是昏厥的云阳寒和德门圣公,在这段时间内,有机会插树枝的,只有……   陆行舟解释道:“这俩都淹到水洼底了,做个标记,让他们的手下来了好找。”   “哈。”崔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陆组长真是聪慧。”   “啊哈哈。”陆行舟干笑,莫名感觉好像被嘲讽了。   下山之前,崔绝提醒:“我们的车子得处理掉,不然回头妖兵们清理现场时发现,会查到冥府头上。”   刚才陆行舟和石饮羽出来踩点时已经找到越野车的坟冢,被山体滑坡时崩塌的土石给深深地埋了,两人在附近绕了一圈,认为埋藏得十分隐蔽,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崔绝仍然坚持必须处理:“你刚才说妖王命令附近的城主带人来探查,如果是辄沐城或者咸宁城的人,可能还发现不了,但如果来的是西北方向招摇山城,那就很难说了,招摇城主爱好寻山问仙,圣塔这么大的异象,他一定会亲自前来、细细探查,这里埋得虽深,却不是毫无破绽……”   “行行行,你别啰嗦了,”陆行舟打断他,撸起袖子,“我挖,我挖还不行吗?”   崔绝含笑:“我不是故意逼你……”   “去你大爷的,别跟老子装。”陆行舟没好气,指挥阴天子,“来,小阴搭把手,用你的死气把底下爆开。”   “咳咳咳!”崔绝捂着嘴咳嗽起来。   阴天子刚要腾出一只手去控制死气,见状又收回,拍拍他的后背,柔声:“怎么回事,是不是着凉了?”   陆行舟脸皮抽了抽,看看那边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满眼一言难尽,回头对石饮羽说:“得了,咱俩来吧。”   石饮羽似笑非笑:“不让小阴动手了?”   “指望他?”陆行舟哼哼,摆着手道,“也不看看他怀里抱了个什么玩意儿,早变软脚虾了,指望不上,不中用了。”   几个人都懒得动手挖土,石饮羽直接用魔气将地下的土石爆开,就听一声巨响,炸飞的土石中,一个庞然大物被崩上天空。   陆行舟猛地甩出骨鞭,缠住那东西用力拽了下来。   一阵地动山摇,满身泥土和划痕的越野车轰然落在他们面前。   与此同时,山下传来大部队奔跑的声音。   “来得这么快!”崔绝吃了一惊,急道,“快看车坏了没,还能不能开。”   陆行舟速度极快地蹿上车,打火,惊喜大叫:“卧槽,这质量……绝了!”   几个人连忙上车,车门还没关呢,就见几十只黑豹冲出树林,发出震慑的低吼,化作人形,手持武器围住越野车,大喝:“什么人?立即下车!”   “碾过去。”崔绝沉声下令。   “操!”陆行舟骂了一声,心道果然他妈天性纯良。   一脚油门踩到底,发动机发出一声破锣一样的嘶吼,屁股后面喷出一大团黑焰,越野车像一只伤痕累累却狂野的困兽,直直对着大部队冲了过去。   妖兵们没想到他们这么刚,开着车就撞了上来,连忙向旁边闪避开。   越野车硬生生从包围圈中闯出一条路。   这简直不能更挑衅,妖兵勃然大怒,化回原型,咆哮着追了上来。   车顶嘭地一声响,一个黑豹跃上车顶,用力击打车窗,接着更多黑豹跃了上来。   陆行舟油门踩到底,飚着车猛打方向盘,越野车疯狂扭动,想要把头顶的黑豹们甩下去。   “我……要……唔唔……”崔绝痛苦地揪着胸口,黑豹没被甩出去,他快要被晃得烟消云散了。   阴天子将他搂进怀中,对陆行舟大声道:“你干什么?开车稳一点!”   “我#¥%#&#”陆行舟吐出一系列怒骂,对崔绝的娇弱有了新的认知,想不通阴天子到底看上他什么,但还是稳住车速,瞥一眼车窗外用力捶玻璃的豹爪,对石饮羽道:“你把他们弄下去。”   石饮羽笑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看崔绝一眼,打开车窗。   一只黑豹迅猛地蹿进来,石饮羽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接着往外探出半个身子,抓着那只黑豹,如同抓着一个流星锤,往车顶甩开。   头顶一阵惨叫,扒在车顶的黑豹们都被打了下去。   “你干什么?”阴天子出声。   只见崔绝突然起身,打开车窗,探头出去,对后面的追兵大声道:“回去告诉你们妖王,所有伤害过魔后的人,魔主一个都不会放过。”   “……”陆行舟沉默,半晌之后,陡然爆出一句粗口:“你大爷的!怪不得你一直装病阻碍小阴出手,你他妈一早就打算嫁祸魔主了!怕小阴的死气暴露身份呢?”   “欸,”崔绝笑道,“你有所不知,整个事件的幕后黑手就是魔主,这也不算嫁祸。”   陆行舟:“???他干什么了?他人都没来吧!”   “但是他的阴谋来了啊。”崔绝将祀神诀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述一番,着重刻画了魔主老谋深算、阴险毒辣的丑恶嘴脸。   陆行舟听得脑神经打结,又是吞噬又是献祭,一招比一招脏,他都有点同情云阳寒和德门圣公了,甚至开始觉得他们只是个孩子……   “我说,”陆行舟恶声恶气,“我真想把你跟魔主关到一个房间,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陆行舟!”阴天子一声暴喝。   崔绝笑看父慈子孝,依偎在阴天子怀里,捏捏他的脸,细声细气道:“不气不气,陆组长开玩笑呢,我没有修为,跟魔主关在一个房间,那不是要我的命吗,没有陛下陪同,我可连魔主的面都不敢见呢。”   “对对对,没错。”陆行舟点头,阴阳怪气道,“之前七百年魔主都是蒙着面跟你谈生意的,建议他去参加‘蒙面歌王’,希望能为你唱一首《荷塘月色》。”   “陆行舟!!!”阴天子声音都气破了。   “哈,”崔绝笑着说,“还是唱《家和万事兴》吧。”   陆行舟:“……”   几个人为避免节外生枝,路上一刻也没耽搁,下山之后就直奔机场,以最快的速度飞到白邺市,阴天子和崔绝又从白邺市坐船回到冥界。   临分别的时候陆行舟已经消气了,不是他宽宏大量,而是……崔绝给出的赔礼实在太诱人了。   “等回到冥府,我就让人快递过来,寄到家里还是店里?”崔绝拿着笔记下清单,“教辅用书,那个网红教具……口服液你要吗?去年是爆款,据说一滴丧魂。”   “要要要。”陆行舟笑得合不拢嘴。   阴天子在一边,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口服液?一滴丧魂……毒药吗?”   “可不是嘛,”陆行舟心情大好,笑语嫣然,看他的眼神也充满怜爱,“可怜见儿的,世界上最滴血穿肠的毒药,还没有品尝过呢。”   阴天子转头问崔绝:“他吃错什么东西了?”   “咳咳,”崔绝捂嘴咳嗽两声,正色道,“渡船来了,上船吧。” 第70章   渡船启航, 慢慢驶回冥界,套房内,阴天子窝在窗前的椅子里玩手机, 崔绝坐在茶几对面, 懒懒地喝着茶, 间或看他一眼。   夜渐渐深了,甲板上的玩乐声渐渐消失, 房间里更加僻静起来,崔绝看了阴天子半晌,伸手:“手给我, 我探一探你的炁海。”   “我没事。”阴天子拒绝。   崔绝:“我就探一探, 看看我的医术有没有退步。”   阴天子失笑, 瞥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学的医术, 我怎么不知道。”   “久病成医嘛。   “胡扯。”   “既然没问题,那你让我探一下嘛。”崔绝道,“我坐这里都感觉到你的炁海不稳。”   “真的没事, 别乱想。”阴天子的炁海确实在暴冲,那股来自上古灵魂的力量有点诡异,强悍的妖力中掺杂着一股陌生的气息, 他心中疑惑:莫非那就是神力?为何会与妖力掺杂在一起?   在将这股力量弄清楚之前,他不希望崔绝担心, 遂淡然地玩着手机,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是割昏晓剑突然回归, 与我体内的冥王之力形成呼应, 等几天就好。”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哦?没骗过我哦?”崔绝笑道, “七百年前为什么去圣塔?我可是一直以为你为魔主两肋插刀, 是去救魔后的呢。”   阴天子手指僵了僵, 移动视线悄悄看过去,见崔绝坐在茶几对面,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把玩着台灯罩的穗子,眼皮轻挑,笑盈盈地看他,唇角梨涡在灯影下微微摇漾。   这般如梦似幻的温柔缱绻,他不由得怔住了。   崔绝:“陛下?”   阴天子收回视线,从容地盯着手机屏幕,却满屏幕都是他摇漾着光影的梨涡,呆了半晌,才咳了一声,淡淡地说:“当时我要是坦白跟你说,我是去圣塔找神力,你会让我去吗?”   崔绝:“不会,圣塔太危险。”   “那不就完了。”阴天子哼了一声。   崔绝笑起来:“你刚刚还说你没骗过我。”   阴天子板着脸道:“你也骗过我。”   “那不一样,”崔绝慢条斯理道,“我骗你的次数比较多,你早该习惯了,而你不常骗我,偶尔骗一次,对我伤害就比较大。”   “!!!”阴天子手指一顿,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不悦道:“你!你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你……你简直过分!”   崔绝没想到一句话把他惹出这么大火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阴天子瞬间冷静下来:“抱歉,我失态了。”   “没事。”崔绝摇头。   阴天子看了看他,伸指点了点他的鼻尖,沉声道:“以后不许骗我,我也不骗你。”   崔绝垂眸,唇角微微上扬。   “笑什么,”阴天子没好气,“听到没?”   “听到啦。”崔绝拖长了声音,突然一把抓住阴天子的手,反手压在茶几上,二指搭脉,细细感知他体内横冲直撞的力量。   阴天子无语,挥开他:“说了没事,你不要瞎操心,养好你自己的精神。”   “我精神很好啊。”   “哼。”阴天子看他一眼。   崔绝笑道:“真的,我前段时间例行魂检,补魂司的展掌司说我魂力比以前增进很多呢。”   阴天子:“他胡说八道。”   崔绝一撸袖子,将手腕递到他的面前:“不信的话,你可以亲自检查啊。”   阴天子眉头皱了皱,没来由地怨恨起这艘渡船的灯光,怎么这么柔和,映得子珏的手腕纤细脆弱,白得触目惊心。   他不由得伸手,握住这截手腕。   崔绝抿唇低笑起来。   渡船靠岸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两人走出海关,冥界常年无阳光,白无常仍然戴了墨镜,穿着一身名贵的高定西装,锃亮的手工皮鞋,半长头发几乎及肩,在阴风里微微晃动,帅得风骚无比。   可惜在场各位都不能欣赏他的帅气。   阴天子只看了一眼就皱眉,有点怀疑这个白无常想勾引崔绝,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瞥了一眼,见崔绝含笑看着白无常,不由得糟心,恶声恶气:“你打扮这么花哨干什么?”   “这叫时尚,你懂个屁。”白无常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心底嘀咕这个阴天子是有病吧,久别重逢没好脸色就算了,语气还这么恶劣。   阴天子:“什么时尚在这种天里戴墨镜?”   白无常:“我高兴,管得着么。”   “哈。”崔绝突然淡淡地笑了一声。   直接给白无常笑出一身鸡皮疙瘩,很识时务地不再跟阴天子互怼,接过他手里的行礼,嘀咕:“给我带手信了吗?有没有买涿光城的臭豆腐?丹顶云城的旺鸡蛋呢?”   阴天子:“你能不能吃点正常东西?”   “这怎么不正常了???”白无常忍无可忍,“你吃的东西就很正常嘛?你正常你为什么吃炸药?”   “你!”阴天子气结。   “哈哈哈……”崔绝爆笑出声,拉着阴天子的手臂几乎笑得滚进他怀里。   白无常冷哼,将行礼放进后备箱,走过来拉开车门:“别笑了,上车。”   两人坐在车上,崔绝笑着说:“他为什么戴墨镜?一定是黑眼圈大到没法见人了,我们突然回来,他积压了不知道多少工作,怕没法交代,熬了个大夜,好不容易才处理完。”   “操!”白无常郁闷地摘下墨镜,露出两个巨大无比的黑眼圈。   阴天子几乎是一瞬间就消气了,舒服地倚在靠背上,搂着崔绝,看向前面开车的白无常,宽宏大量地表示:“判官百忙之中还抽空去买你喜欢吃的那些垃圾,怕我们随身带着会弄坏,专门安排了冷链空运。”   “哇!”白无常喜上眉梢,回头冲崔绝一个飞吻,大声道:“好哥哥,我爱死你啦!”   “!!!”阴天子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三秒,怒道:“运费从你工资里扣!”   瞎吻什么???   风骚!轻佻!下流!!!   白无常:“你神经病啊!”   回阎罗殿之后,崔绝首先着手阴天子闭关事宜,所有布置在路上都已经打好腹稿,很快便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   “你不休息一下?”白无常递给他一杯茶。   “不急,你先说说这段时间的状况。”崔绝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噗……”   白无常往后一跳:“干嘛?”   “你特么……”   “哎!阎罗殿不许说粗话!”白无常立即兴奋大叫,“违者去听地藏王菩萨念经。”   崔绝把后半句话吞回去,心道都怪跟陆行舟厮混太久,学了他一身江湖气,将茶杯塞回他的手里:“你自己喝喝看,苦不死你。”   “你别害我,被陛下知道我跟你一个杯子喝水,这不比跟你一个被子睡觉罪过轻。”白无常拿着茶杯摇晃两下,大半杯茶叶浓厚到几乎晃不动,疑惑,“奇怪,我明明只放了一把呀,怎么一泡就涨这么多……”   崔绝暗下决心:年内一定要抽空送这厮去进修茶艺。   白无常又倒了一杯清水端过来,指着办公桌上一堆堆分门别类放好的文件,汇报近期的主要事项。   “你们辛苦了。”崔绝称赞,白无常虽然又懒又馋还废话多,但工作能力确实没的说,桩桩件件都处理得十分到位。   白无常嬉笑:“别光嘴上说说啊,口头表彰纯是耍流氓吧。”   崔绝:“三倍工资怎么样。”   “这段时间还多亏了老黑,”白无常道,“他虽然没情没趣的让人看着就讨厌,但工作起来也还行……”   崔绝:“黑无常也三倍。”   “还有我手底那群小子们,平时赶着不走抽着倒退的,关键时期还算有点眼力劲儿……”   “整个无常司都三倍。”   “哎嘿嘿,那怎么好意思呢,”白无常装模作样地推让了一下,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全世界最完美无缺的判官大人,大气!”   “欸,”崔绝语笑嫣然,“全世界最俊美无俦的无常掌司谦虚了。”   两人互相恭维一番,彼此都十分满意。   打发走白无常,崔绝用内部软件联系斩邪司:“妖界那边怎么说?”   冥府中央十二司,斩邪司并不在台面上,是编制外的第十三司,隐藏在暗处,执行一些特殊任务,比如往妖界安插007。   斩邪司掌司的头像亮起来:“你们跑早了,没看到一场大戏,云阳寒和德门圣公被招摇城主带人救回去,直接软禁了,明面上说让他们在招摇城里养伤,实际上是扣押成人质,等着丹顶云城和德门拿资源去赎呢,三方现在快打起来了,妖王愁到掉毛。”   崔绝:“……”   掌司:“不过他们玩的都是大人你玩儿剩下的。”   “咳,这个就不必多说了。”崔绝回道,“圣塔那边怎么说?”   掌司:“云阳寒和德门圣公口供一致,说是见到圣塔有异,所以前去支援,没想到圣塔自己炸了,他俩当场崩晕,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崔绝笑起来,跟他想的一致:圣塔在妖界是精神支柱,那两人肯定不敢承认他们试图吞噬圣塔妖灵的事,德门圣公还跟魔主勾结,这在妖界是死得不能再死的重罪,他们要想掩盖罪行,就得把一切阴谋都抹去,包括魔主的,包括自己的,也就不得不隐瞒下阴天子在那里出现过的事情。   掌司:“妖王派人调查圣塔异象的事情,但妖界嘛,你也知道,个个都是国脚,小皮球踢来踢去,在真相之外精准描边,你就放心吧,属下先恭喜判官大人了。”   崔绝:“我何喜之有?”   “圣塔炸了,云阳寒和德门圣公被软禁了,妖界乱成一锅粥,好处都让谁得了?”掌司笑道,“哦,还有,今天魔界那边的007回报,圣塔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回了魔城,但魔后很淡定,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   崔绝:“只是什么?”   “只是昨晚睡在了办公室,魔主半夜来找,被副官拦在外面不让进,闹了一宿,但魔后睡得很安稳,一觉睡到大天亮。”   “……”   结束和斩邪司掌司的会话,崔绝坐在办公桌前想了想,有些忐忑地打开社交网络。   页面刷新出来的一瞬间,直接被999+的新消息给卡死了。   他耐心地等了几分钟,点开消息,果然都是魔主,骂得滔滔不绝、花样百出,他逐一看完,然后笑盈盈地把魔主账号举报了。 第71章   阴天子已经闭关十天, 丝毫没有要出关的迹象。   崔绝从每天来门口看一遍,渐渐演变成每天来门口看三遍,面上没露什么情绪, 依然整天笑语盈盈。   “你没事吧?”白无常伸手在他额头试了试。   崔绝挥开他的手:“我又没生病。”   “你这个样子, 真的很像生病。”白无常点评, “我知道你要维持自己鬼淡如菊的形象,但现在有点用力过猛, 表现得太凉薄了。”   崔绝给他气笑了:“别胡扯。”   白无常更来劲儿了:“我教你,你应该七分从容三分担忧,别整天笑这么灿烂, 嘴唇上扬角度再下降35%……”   “你工作都做完了?”崔绝打断他。   白无常大手一挥:“先解决你的形象问题。”   “枉死城的小规模暴力冲突解决了吗?主犯抓到了?罪因查明了?百姓安抚了?扫尾工作完成了?”   “……”白无常的好心情没有了。   崔绝开心了:“如果枉死城的事情还不足以消耗你全部的精力, 那么我这里还有一份工作, 十分适合你——别愚痴狱有一批罪犯需要做魂体修补……”   “不, 不适合,我不适合任何工作!”白无常打断他。   崔绝从桌上抽出一叠文件,笑盈盈地扔在他的面前。   白无常后退一步, 双手背到屁股后,坚决不接他的文件,嘴上飞快地说:“我突然想起来马面娘娘让我给她取快递我先走了拜拜你忙不用送……”   最后一个字说完, 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哎,我开玩笑的, ”崔绝对着门框大喊,“这是你们无常司的津贴表。”   白无常立即人模狗样出现在办公桌前, 接过文件, 笑靥如花:“哎呀真是的, 故意吓我, 你好坏哦……我日你大爷崔绝你他妈坏出水了!”   他将文件摔在桌子上:“我的津贴呢?”   “什么津贴, 你听错了,”崔绝拿起文件,打开给他看,“从明天开始,补魂司专项小组将进驻别愚痴狱,你派人做好护卫工作,医生可是珍稀资源。”   白无常最后的挣扎:“没必要,补魂司那些医生都很能打的啦……”   崔绝:“那我安排黑无常去了。”   “什么意思?老黑在人界呢。”白无常一时没听懂。   崔绝:“东方有雪就关押在别愚痴狱,黑无常跟他应该能聊上两句。”   “!!!”白无常倒吸一口冷气:“你他妈……”   崔绝:“说一句脏话去听地藏王念一天经。”   白无常满心愤懑难以排解,双掌重重拍在办公桌上,身体前倾,严肃地说:“你死了,我明天就给陛下张罗娶媳妇。”   “把黑无常嫁给他?”   “啊啊啊啊你怎么还没死啊啊啊啊!!!”   “我早死了啊。”崔绝笑着将文件卷成个筒,轻轻敲在他的脑袋上,“扯够皮了吧,好了,去忙吧。”   白无常一把抓过文件,郁闷地走了。   打发走白无常,崔绝又批了一会儿文件,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片亡鸦成群地从窗外飞过,他望着天空下暗沉沉的暮云,不由得失了神。   门口突然响了一声,崔绝转头,看到是牛头公进来打开了灯。   “工作累了就休息去,”牛头公不客气地说,“别坐这干熬着,没事就去密室陪他,他能感应到你。”   “哈。”崔绝窘然一笑:怎么全阎罗殿都在关注自己和阴天子的感情问题。   牛头公:“笑什么笑,上千岁的人了,有什么好矫情的。。”   崔绝解释:“不是矫情,而是我没有必要去陪他,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对他的修炼毫无助益。”   “你怎么这么功利?”牛头公不认同地皱起眉头。   “啊?”崔绝懵了。   牛头公正色道:“你要是真心爱他,就算没有助益也想陪伴他,谈恋爱岂有算计得失的。”   “……哈哈。”崔绝干笑两声,别出心裁地建议:“你有没有兴趣做自媒体?做个贩卖爱情鸡汤的公众号之类,像妖界那个仁者见仁波切的‘妖你荣宠’,都几百万粉丝了。”   “什么玩意儿。”牛头公成功被他雷到,丢下一摞文件,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崔绝慢慢将桌子上的文件都处理完,去阴天子闭关的密室门口转了一圈,询问了守卫几个问题,确定没有什么异常,转身离开阎罗殿。   阴历八月的冥界,秋色已经很浓,夜风凉得刺骨,车子在楚江殿门前停下,崔绝下车,被秋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抬眼看向楚江殿阴森森的殿门。   门口守卫迎上来:“判官大人,楚江王已经睡下了。”   “嗯,我知道。”崔绝抬步往殿里走,“我去补魂司。”   冥府中央十二司分属十殿冥王管辖,正如无常司位于阎罗殿,补魂司的办公场所在楚江殿中。   展掌司正在办公室,刚刚换好白大褂,看到崔绝推门进来,登时警惕:“你想干什么?”   “别这样,”崔绝笑着说,“共事这么多年,彼此相熟,看到我不用这么惊讶吧。”   “这不是惊讶,”展掌司道,“是害怕。”   崔绝:“我又不是洪水猛兽。”   “洪水猛兽哪有你可怕!”   “咳,”崔绝清了下嗓子,“我这次来,不是为工作。”   展掌司更加警惕了:“你又想怎样强我所难?”   崔绝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伸手担在桌面,亮出手腕:“给我做个魂力检测。”   展掌司看他一眼,调侃:“怎么,婚检?”   “嗯,看能生孩子不。”崔绝信口开河。   展掌司:“……”   “毕竟,”崔绝严肃地表示,“我家有皇位要继承。”   展掌司大笑,站起来,带崔绝去检测室,让他躺在床上,取出几张符纸分别贴在他的经脉大穴,接着双手结印,催动术法,指尖有晶亮的灵丝渐渐延伸出来。   他双手按在崔绝炁海,灵丝探入经脉,随着检测的深入,崔绝身体颤了颤,微微闭上眼睛,脸色在灯下愈见苍白,连嘴唇都渐渐不见了血色。   许久之后,展掌司收起术法:“好了。”   崔绝双眼迷蒙,嘴唇微张,缓缓吐出一口丝丝泛蓝的寒气,半晌才回过神来,在床上歪起,倚在靠枕上,问:“怎样?”   展掌司脸色已经没有刚才的轻松:“你前段时间在妖界,有损耗过魂元?”   “当时情况危急,我只能动用魂元之力,才能逃过一劫,”崔绝笑着说,“不然,冥府就要办丧事了。”   展掌司皱眉:“魂元是灵魂的根基,一旦损耗,极难弥补,陛下怎么会容忍你这样伤害自己。”   “别让陛下知道。”崔绝道,“你偷偷给我配点药就行,痊愈可能有难度,恢复八成应该很简单吧。”   展掌司看着他,没有说话。   崔绝:“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是我们的小秘密哦。”   “……”谁要跟你有小秘密!展掌司感到窒息,心道等阴天子发现的那一天,自己真是魂飞魄散一万次都是轻的。   他伸手探进白大褂口袋,摸出笔和一本处方单,飞快地写了起来。   崔绝赞道:“不愧是中央十二司之翘楚,这行动力……呃。”   只见处方单上出现三个潦草的大字:辞职信。   “别闹。”崔绝按住他的笔,笑道,“难道我的魂体已经无可救药到这种程度,让堂堂大掌司要丢下病患跑路了?”   展掌司:“你说对了一个词——无可救药。”   崔绝:“哎!”   “医者父母心,我自然……”   “大胆。”崔绝笑着说,“让你看个病,你居然想当我的父母。”   “……”展掌司斯文扫地,怒道,“我要是你的父母,现在就把你拉去轮回重新投胎。”   崔绝没想到一向风度翩翩、优雅浪漫的展掌司被逼到这般口出恶语,不由得赞叹了一声:“哇。”   “真是够了。”展掌司吁出一口恶气,撕去刚才写了一半的辞职信,重新写了一张药方。   崔绝指指药方,再次叮嘱:“不能让陛下知道。”   “瞒不住的,你炁海破碎,无法凝聚鬼炁,桩桩件件都是消耗的魂元之力,日积月累,只有消耗没有弥补,你的魂体会逐渐衰弱,早晚被陛下发现。”   崔绝唇角扬了扬,笑而不语。   展掌司心头一动,看向他:“莫非你已经找到修补炁海的方法?”   “去轮回,重新投胎,”崔绝信口开河,“一个全新的个体不但炁海是完整的,还可以拥有肉体哩。”   展掌司泄了口气,横他一眼:“那你就去投胎吧。”   “哈哈。”崔绝大笑,体检完后没急着走,刚才展掌司用的灵探之术十分伤神,他歪在床头又休息了片刻,闲聊道:“枉死城那边怎么样?”   枉死城前天爆发了一起暴力事件,一个亡魂突然发狂,在街道随意攻击行人,造成八死十四伤。   补魂司第一时间赶去救治。   展掌司道:“你来的时候,我刚从那边回来,魂飞魄散的人数已经从八名升到十三名,还有九个正在抢救,但情况不乐观。”   崔绝严肃起来:“怎么说?”   “伤势太重,但……”展掌司拿出手机,翻出拍到的伤者患处。   崔绝瞳孔蓦地收缩。   只见受伤亡魂的伤口处不断有黑气逸出,那表示魂体受到了损伤,然而在展掌司的照片中,伤口处不但有黑气,还隐隐泛着蓝色。   “中毒?”崔绝诧异地问。   展掌司点头:“螣毒。”   崔绝眼眸沉了沉,大脑在一瞬间已转过无数个念头——螣毒,产自一种叫做鬼螣的幽冥生物,奇毒无比,狠辣非常。   “螣毒很难保存,就算是我,也很多年没再见过了,”展掌司道,“因为鬼螣在三百年前已经灭绝了。”   崔绝:“你确定是螣毒?”   “千真万确。”展掌司道,“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更多螣毒存世,如果有的话,那一定要万分小心,这种毒的毒性实在太强了,并且顽固持久,上千年都代谢不掉。”   崔绝唇角勾了勾,没说什么。   展掌司诧异:“判官?”   “哈,”崔绝笑了一声,“看样子我们的白掌司又有表现的机会了呢。” 第72章   白无常去了枉死城, 当天就将罪犯抓捕归案,回报:罪犯是一名死了不到三个月的亡魂,因阳寿未尽, 所以按照惯例暂押于枉死城, 等阳寿尽了再移交刑狱司。   蹊跷的是, 此人身世来历十分清晰,跟鬼螣没有一毛钱关系, 从他的魂息中却提取出了螣毒。   崔绝翻着报告书:“螣毒哪来的?”   “不知道啊,”白无常仰躺在他办公室的沙发里,两脚翘在茶几上晃来晃去, 剥了个奶片丢进嘴里, 口齿不清道, “反正就有。”   崔绝抬起眼皮, 慢慢瞥了他一眼。   白无常精神一凛,立即坐直身子,硬生生将没化完的奶片吞了下去, 正色道:“我调出了他在城隍那边的档案,祖宗十八代都是人族,生前是白邺市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社畜, 整天加班也没时间谈恋爱,没老婆没情人, 你问螣毒是哪来的,我想, 大概是基因突变吧。”   “……离谱。”崔绝没好气。   “可不就是离谱嘛。”白无常说着, 移动到崔绝办公桌边, 随手拉了个凳子坐下, 压低声音道:“你猜我在枉死城遇见谁了?”   崔绝见他虽然脸上带笑, 眼神却已经深沉下来,不禁提起精神:“谁?”   “楚江殿里的中丞,段如锦。”   中丞是辅佐冥王文事的官职,与判官职能相同,只是阎罗殿里叫判官,其他九殿里叫中丞。   其实早年大家一律都叫判官,阴天子即位后不知抽的什么风,顶着众臣子的反对,硬是将其他九殿的给改了叫中丞。   冥王与中丞,是一对正副手,段如锦出现在枉死城,代表的是楚江王的动作。   崔绝淡淡道:“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自己说,是补魂司忙不过来,让他去帮忙。”   “呵。”崔绝笑了一声。   白无常也笑起来,补魂司这么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区区一个死伤十几人的暴力事件,居然忙不过来,需要一殿中丞前往帮忙。   崔绝手指间灵活地转着笔,闲闲地笑着说:“没想到楚江王会掺和进来,仔细一想,倒也合理,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   “怎么就情理之中了?”白无常吐槽,“他瞎掺和啥,是不是还没睡醒啊,这人真是够了,一天到晚在家睡觉,睡醒了就开始针对你,他是不是你的深柜?”   崔绝:“他针对的不是我,是陛下。”   “他是陛下的深柜?嘶……”白无常倒吸一口凉气,“太禽兽了,我们陛下只是个两岁的宝宝呢。”   崔绝横他一眼:“别啰嗦。”   白无常想到眼前这个才是真的对两岁宝宝下手的禽兽,不由得啧了一声,用双眼谴责他。   崔绝无视他的眼神,翻了翻报告书,回归正题道:“螣毒不可能无缘无故冒出来的,你去盯着段如锦,亲自去,旁人我不放心。”   白无常茫然:“螣毒跟段如锦有什么关系?”   崔绝:“我怎么知道,这不是让你去查的吗。”   “哎不是,”白无常叫起来,“我查什么啊???”   崔绝啧了一声,耐心解释:“你说螣毒是哪来的。”   “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哎!”白无常反应过来了,“我知道段如锦这时候出现在枉死城还不跟我说实话肯定有问题,所以盯着他就会有收获;他跟我打过照面,肯定也能猜到我们要盯他,一定特别警惕,一般人盯不住他,所以你让我亲自去。”   崔绝赏识地笑起来,拍拍他的脑袋:“真是冰雪聪明。”   白无常走后,崔绝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中,慢悠悠地转着笔,想起许久未见的楚江王,最近几次他去楚江殿,对方都在睡觉,当然真睡假睡还是很难说啊,搞不好单纯就是不想见自己而已。   特别厉害的人,总会有点怪癖,这个楚江王性格极其乖张,但修为也是极高的,分内工作总能圆满完成,分外工作那是一点都不管。   当年泰山老府君濒临淬灭时,众人都以为楚江王将会继位,没想到最后老府君独具慧眼,选定了更为年轻的阎罗王,也就是现在的阴天子。   民间对这件事有很多戏说和演义,各种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但其实崔绝知道,楚江王并不是贪恋权势之人,天子之位对他没有吸引力。   只是老府君淬灭,他也跟着死了。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崔绝去阴天子密室前转了一圈,遇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殿下。”崔绝俯首行礼。   小府君站在密室门前,回头看到他,抱怨:“判官,老五怎么还没出来,他在练什么武功?”   崔绝:“这个我不懂。”   “也是,你不懂武学,”小府君忍不住道,“不是我多话哈,你也该学点武功,至少有点自保能力,老五虽然厉害,但总有保护不了你的时候。”   崔绝摇着头道:“没有。”   “啥?”   “陛下没有保护不了我的时候。”崔绝笃定地说。   “……操!被秀了!”小府君骂了一句,转头看向密室,指着画满阵法符纹的大门道:“听见没,美死了吧你,操,凭什么啊,老天爷到底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崔绝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小府君看着毫无开门迹象的密室,嘀咕:“他能不能听见我的声音,哎,他该不会走火入魔了吧,你们在妖界遇到什么事了吗,他怎么一回来就闭关,我还等他喝酒呢。”   崔绝脸上笑意不变,眼神却微微沉了一瞬——他和阴天子出游之事并未公开,除阎罗殿的几位心腹之外,其他人只知道他们去了人界,这个小府君是怎么知道他们真正去向的?   在涿光城的时候,他曾得知有一位冥王和云阳氏联合,要在妖界诛杀他们。   眸中的阴沉眨眼即逝,崔绝含笑应道:“陛下闭关前也曾说过,中秋要和诸位欢饮。”   小府君眼睛一亮:“这么说,他中秋前一定会出关咯。”   崔绝:“我希望他不要爽约。”   “一定不要啊,我春天酿的青梅酒快熟了,到时给子衿送一瓶,剩下的我们一醉方休。”   崔绝讶异:“子衿?”   “哈哈,”小府君春风得意地大笑,“最近他心情不错,没大生气,没骂我,没把我轰出去,没罚我去练剑,上次送的桑葚酒也没倒掉。”   “哇。”崔绝附和,“这可是大进步。”   “可不是嘛,好久没这么给我脸了,哈哈。”   这位小府君生得十分俊美,五官疏朗英挺,唯一缺陷是左颊有一道陈旧的剑痕,倒也无损他的英俊,反而别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崔绝看着那道剑痕,笑道:“一切都会更好的。”   “承你吉言啦,哎,你说话就是好听,老五可真有福气……操,我又想问了,凭什么???”   小府君离开后,崔绝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笑着摇了摇头。   子衿……哈。   当年泰山老府君喝醉后给楚江王取的名字,还惹楚江王生了好大的气,如今小府君叫得倒挺顺口嘛。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白无常去盯段如锦,两天后的深夜,突然传回消息。   当时崔绝刚睡下,噩梦才起了个头,还没来得及深入,手机铃声乍然响起,他猛地睁开眼睛,抓过手机:“喂?”   “你……睡……了……么……”白无常用虚无缥缈的声音慢慢问。   崔绝骤然从噩梦中挣脱,反应慢半拍,顿了顿,才气短声虚地问:“怎么了?”   白无常:“没怎么,我就想问问你睡了没。”   崔绝吁出一口气,懒洋洋地躺在枕头里,闷声:“刚睡。”   “哦。”   “嗯?”   “我想说,”白无常道,“在这个所有人都进入黑甜乡的深夜,我仍然埋伏在冷飕飕的破巷里,旁边还有个垃圾桶。”   “……”崔绝清醒过来,简直恨不得顺着手机信号过去暴打这厮,恶声:“所以你就打电话过来吵醒我?你要是不想干就回家睡觉去,我调黑无常来接你的任务。”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白无常压低声音道,“我只是突然有了一个该死的新发现。”   崔绝认真起来:“嗯?什么发现。”   “我选的这个侦察点,头顶有个暗门子。”白无常十分严肃正经地表示。   崔绝:“……”   “姐姐是技术流,这小皮鞭嗖嗖的,你听到声音了没?客人叫得忒浪了,哎你说,真有这么带劲儿的吗。”   “……”崔绝只听到呼呼的寒风声。   白无常纳闷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崔绝深吸一口气,将蹿到嘴边的怒骂咽了回去,竭力表现地温文尔雅,问他:“你神经病啊?”   “你怎么骂人呢?”   崔绝确定这厮是大半夜盯梢又累又困,于是故意找茬呢,自己陪他浪费这好几分钟也算是脑子抽了。   正要直接挂电话,突然那边低骂了一句,崔绝蓦地感应到一丝危机,沉声问:“怎么……”   话没问完,听筒里的风声骤然变得粗砺,他眼前浮现出白无常纵身飞跃起来的景象。   几秒钟后,一阵玻璃破碎声,肯定是白无常一脚踹碎窗户,从外跳进室内,接着传来女人的尖叫,砰地一声巨响,手机应该掉在了地上,环境音和刺耳的电流音混杂响起。   崔绝霍地从床上起身,摁响床头铃,飞一样地飘掠到卧室电脑前。   马面娘娘冲进卧室的时候,崔绝已经让斩邪司去搜查白无常的位置,和回报楚江王今晚的动作。   “怎么了?”马面娘娘惊问,“做噩梦了?”   电脑对话框里传过来一个地址,崔绝一边换衣服,一边对马面娘娘道:“备车,我要出门。”   马面娘娘什么都没问,转头就走。   崔绝换好衣服走出阎罗殿的时候,一辆低调普通的黑色轿车正好停在门口。   地址是枉死城附近一个小镇,叫做彩鳞镇,车子一路飞驰,上了路之后马面娘娘才抽空问了一句:“大半夜抽什么风?”   “哈哈,”崔绝笑起来,靠在后座闭目养神,笑着说,“不知道我抽什么风,你还就盲目执行了?”   “这不是废话么,”马面娘娘道,“我端你碗还能不服你管?”   崔绝心道白无常那个混蛋就是端着我的碗,还不服我的管,大半夜打电话喊上司起来听墙角这种事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办出来的。   他将事情粗略地讲了一下。   马面娘娘皱眉:“白骨笑就是离谱,连盯个人都干不好,还打架,还得我们去救他。”   “不是去救他,”崔绝道,“我怕他打得嗨起来,一下把人家给打死了,我去救他的对手。”   马面娘娘:“你更离谱。”   半路上崔绝的手机再次响起来,白无常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你还记得那个暗门子吗?”   崔绝:“……”   “死了。”白无常恶声恶气,“妈的段如锦绝对有问题,他没事杀一个暗娼干什么?”   崔绝:“你看到段如锦动手了?”   “看到,但没能留下证据,他动作太快了,只一眨眼,那个女人的魂体就消散了。”   “魂片……”   “我抢到一个魂片,”白无常道,“等拿去补魂司做监测……操,补魂司是楚江王那边的。”   崔绝笑了笑:“没事,可以找别人,那魂片有什么明显问题吗?”   “怎么才算是明显问题呢?”白无常问,“有螣毒算吗?”   崔绝:“……”   这还不叫明显问题?我让你去调查什么的!   “好了,我懂了。”白无常道,“你在殿里等着吧,我明早就带着魂片回去。”   崔绝:“我在去彩鳞镇的路上了。”   白无常咦道:“你来干什么?这么点小事用不着劳你大架。”   崔绝解释道:“我刚才让斩邪司回报楚江王的情况,得知他今夜根本不在楚江殿。”   “哎?”   崔绝笑了一声,慢声细语道:“真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你想的……啥……啥样啊?”白无常莫名磕巴了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崔绝宣布:“如果楚江王现在也在彩鳞镇,我想,你可能没办法完完整整地回到阎罗殿了。”   “?!!”白无常怒叫起来:“你这语气忒过分了吧!!!” 第73章   安稳地坐在车上, 崔绝为电话那头慌得不行的白无常出谋划策:“快跑,发挥你最快的速度,如果跑不掉……”   “怎样?”白无常急问。   崔绝气定神闲地笑着说:“我们一定给你办个声势浩大的追悼会。”   “你他妈会遭报应的!!!”白无常咆哮着挂断了电话。   崔绝看着被挂断的电话, 脸上的笑意早已经消失了, 他后仰着靠在椅背上, 眼眸微眯,用指尖轻轻在额角敲了敲, 仔细思索。   那个暗娼的魂息中有螣毒,她必与鬼螣有关联,可是鬼螣三百年前已经灭绝, 全族被夷, 族长被封进无余灰断棺, 永世不可轮回。   如今螣毒接二连三出现, 线索必将引向鬼螣,这是冲着自己来的啊。   呵。   马面娘娘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见他在闭着眼睛养神, 便没有出声。   崔绝喃喃地说:“有问题就问吧。”   “白骨笑有危险?”   “嗯,”崔绝点头,“撞破了别人的阴谋, 可能会被灭口。”   “什么???”马面娘娘骤然提高声音。   “但以他的能耐,保命应该没有问题”崔绝慢吞吞地说完。   “吁……”马面娘娘舒出一口气, 从后视镜里横他一眼,“什么时候添了说话大喘气儿的毛病。”   崔绝笑起来, 促狭地调侃:“你还挺关心他的嘛, 我原以为你嫌弃他嘴贱。”   马面娘娘爽朗地笑道:“嘴贱有什么好嫌弃的, 打到他闭嘴就好了嘛, 关键那张脸着实漂亮, 死了可就看不到了。”   崔绝:“死了白无常,还有黑无常嘛,还有总督主,还有大统领……实在不济,牛头公也不错啊,成熟男人的魅力。”   “啧啧啧。”马面娘娘摸摸下巴,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格外灿烂,“各有各的好,一个都不能少啊。”   “哈。”崔绝笑了一声,声音微不可闻地呢喃道,“一个都不能少啊。”   车子在昏暗的夜色中风驰电掣,与此同时,白无常正在遭遇一场追杀,他大骂着掐了跟崔绝的电话,暴躁地把手机甩了出去,身体敏捷地跳了起来。   一阵腥风卷起,手机在风中化作一把招魂幡,白无常一跃躲过射来的冷箭,凌空翻身,从虚空中踢出一个鬼影,伸手接住招魂幡,反手一抡,只见鬼影身上乍现一道斜贯而下的血痕,半秒钟后,血痕爆开,鬼影叫都没叫出来,霎时魂飞魄散。   更多鬼影从虚空中浮现出来。   白无常一瞬都没停,纵身往远处奔去,如一只白色的飞鸟,在腥风中轻巧腾跃,所到之处,漫天魂片飞散飘零。   他疾奔了十几分钟,脚下突然一顿,大骂一句,招魂幡挥出一招,借力往后翻去。   就在他的脚下,无数丝线从地底冲出,疾射而来。   白无常后翻落地,尚未来得及喘息,身体立即后仰,腰肢极软地几乎对折,躲过凶猛袭来的丝线。   突然感觉身侧光芒大涨,他蓦地回头,看到丝线在空中飞快编织成一张光彩夺目的绫罗,像弥天大网一般兜头落下。   “杀千刀的段如锦!”白无常爆吼一声,手中招魂幡飞速旋转,卷起浓烈的腥风,悍然击向绫罗。   凌晨三点,沉寂的夜色中骤然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裂帛声,仿佛一双利爪将广阔的夜幕狠狠撕开。   绫罗崩解,丝线往四面八方射去。   白无常身法如电,手持招魂幡,穿过迸射的丝线击向一处虚空:“给老子出来!”   招魂幡重击之处,绚丽的绫罗如泉水一般从地底涌出,挡了一下他的攻击,空间一阵扭动,一个斯文的男人现出身影,笑道:“白掌司,息怒,交出魂片,不要多事。”   “交你祖宗十八代他姨姥姥个腿儿!”   段如锦被成吨的怒骂糊脸,却能忍住没有反骂回去,甚至还笑得从容不迫:“有话好好说,我祖宗十八代应该没有惹着你,倒是白掌司你气成这般德行,莫非是嫉妒我有祖宗父母?”   “闭上你的臭嘴!”白无常脸色霎变,掌中招魂幡突然无风自动,白色布穗上泛起瘆人血痕,有凄厉的鬼哭声在四面八方响起。   他祭起招魂幡,气势凌厉,悍然击向段如锦的面门。   段如锦操纵绫罗,从容迎战。   虚空中突然响起一个淡漠的声音:“退后,你不敌他。”   段如锦脸色一变,不情愿地往后退闪,与此同时,一道剑光从虚空劈下,硬接招魂幡全力一击。   一阵剧烈撞击,白无常踉跄后退,招魂幡猛地一转,用力拄地,稳住狼狈后退的身形。   他抬眼,看向那处虚空。   隐约可见夜色中,漂浮着一顶轻纱玉辇,玉辇的轮廓若隐若现,里面的人更是难以看清。   但白无常却已经知道里面是谁,慢慢拭去唇角的血痕,冷笑:“何必藏头露尾,段如锦这么大一条狗都派出来了,难道我还猜不出你的身份?”   “便猜出,又如何?孤无须在意你的看法。”   “猜出了,我回幽都告你一状,”白无常道,“纵容手下随意屠戮平民,还亲自上阵,追杀朝廷命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孤会怕你?”   “操!少跟老子称孤道寡,冥王又怎样,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楚江王慢慢道:“一个来自妖界的低劣生灵,也配谈平等?”   “你他妈才妖界!你全家都妖界!”白无常大骂,“老子是妖族鬼籍,妖界怎样关我屁事,在冥界,你堂堂冥王参与谋杀,就他妈给老子坐牢去!”   “那你的主子,可是要把牢底坐穿。”   “内涵什么?”白无常道,“别暗搓搓想拉判官共沉沦。”   “呵。”楚江王毫无温度的笑了一声。   白无常一听就炸毛:“冷笑什么,你修一百万年都比不上他,哈哈,我知道,你怕死他了,要不然也不会大张旗鼓在这里截杀我,不就是怕我把这个魂片交给他吗?”   他掏出一个小小的瓶子,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一个蓝色的碎片,正漂浮在瓶子中。   段如锦猛地出手,抓向瓶子。   白无常冷哼,招魂幡骤然出动,狠狠击在他的胸口。   段如锦一心抢夺瓶子,硬吃一击,向他扑去,却见白无常手指一动,指尖蓝光一闪,瓶子消失在他的袖口,不禁大怒:“你!”   “哼。”白无常嘲讽地看向段如锦:“谁给你勇气从你白爷爷手里抢东西?这可是你们草菅鬼命的证据!”   “白骨笑。”楚江王淡淡地说,“我的耐心很少,而你已经耗尽。”   白无常眼皮一翻:“所以?”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剑光从轻纱玉辇中射出,裹挟压迫力极强的冥王威压,不容抗拒地射向白无常。   白无常扬起招魂幡一挡。   强悍的等级压制,使得剑光犹如泰山压顶,压得白无常不由得跌落下去,单膝跪地,口中涌出甜腥。   “我其实不必让你交出魂片,”楚江王冷淡没有起伏的声音传到他嗡嗡作响的耳朵中,“杀了你,更干脆。”   “噫……”远处传来一声轻笑,“这才是冥王的风范嘛,斩草不除根,阴风吹又生,白掌司不擅保守秘密,还是杀了他才能高枕无忧啊。”   现场霎时一阵死寂,片刻之后,白无常咆哮:“你他妈说什么???”   只见在远处路口,一辆黑色轿车停住,车门打开,崔绝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夜色中。 第74章   夜色凄迷, 秋风萧瑟。   白无常的心情比这夜色更凄迷,比这秋风更萧瑟。   听到崔绝出声的那一刻,他热血突然激昂起来, 眼前浮现出多年前那个将自己救出泥淖的身影, “士为知己者死”六个大字满满地填充了心胸, 他的内心是感激的。   然而等崔绝把话说完的时候,他恨不得立即倒戈, 一幡抡死这混蛋。   “白掌司,莫急。”崔绝笑着说,“现在我已经来了, 你就不会死了。”   “会吗?”白无常疑惑, 心道:凭什么啊, 凭你的仇恨大, 一看到你就顾不上我了吗?   他还可以双杀啊,并且……   你的战斗力是负值,本掌司一个人还能杀出一条生路, 带上你这个拖油瓶完全就是送啊!!!   “当然会。”崔绝倚在车门边,慢声细语地说,“楚江王殿下杀你, 是希望你能保守秘密,而如果那已经不是秘密, 又有什么杀你的必要?殿下爱干净,没事不会弄脏自己的手。”   白无常:“???”虽然感觉你好像确实有一点小策略能救自己, 但这他娘的是放的什么屁?   楚江王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漠然道:“你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   崔绝:“你以为我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   白无常:“……”   “判官大人, ”段如锦阴阳怪气道, “我建议你不要这么说话, 惹怒殿下,你承受不起。”   “哦?”崔绝笑眯眯地看过去一眼。   段如锦突然莫名一颤,夜沉如墨,他明知以崔绝的视力连自己在哪里都看不清,却硬是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段中丞,”崔绝慢条斯理地说,“不要讲笑话,这天下还没有什么,是我承受不起的。”   “你……”段如锦喉头发紧,动了动嘴唇,想斥责他狂妄,又知道这是事实。   “别你啊我的了,”崔绝笑道,“现下我和你们殿下探讨的话题,你有何指教?”   段如锦脸皮抽了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这是我判官和他楚江王的场子,你算个什么东西,有说话的资格吗?   “崔绝,”楚江王淡淡地说,“孤今日可以饶白骨笑一命,但……要用你来换。”   “操!”白无常暴起,猛地翻身,如一只大鸟,展翅飞扑到崔绝身前,掌中招魂幡往地上用力一杵,“你敢动他试试?”   楚江王:“凭你?”   “凭我!”   “呵。”楚江王似乎看到了什么闹剧,“你挡不住孤的剑。”   挡不住又怎样?双方对喷,就看谁更刚!白无常底气十足地呛道:“没睡醒吧你!”   一只微凉的手搭在肩上。   白无常头也没回:“手拿开,我知道你很感动,但是别趁机摸我。”   崔绝笑起来:“哈。”   “傻笑什么?”白无常没好气,压低声音道,“等下我挡住他的攻击,你们赶紧开车跑,往北三十里,进枉死城,调动守兵……”   崔绝感激道:“好兄弟。”   “谁跟你是兄弟?给我加工资!”白无常嘀咕,眼睛却死死盯着轻纱玉辇的位置,手指微微活动,握紧了掌中的招魂幡。   “工资嘛,需要从长计议。”崔绝温和地说。   “???”白无常震惊地慢慢回头,没想到都生死存亡了,这货竟仍然抠得如此坚定。   他是真不怕自己倒戈吗???   崔绝拍拍他的肩膀:“放轻松,今天可能没有你立功的机会了,楚江王殿下不会动我。”   “你也没睡醒?”白无常恨不得撕开衣服让他看看自己的内伤——都打成这个德行了,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   崔绝宽慰道:“他敢伤我一根毫毛,陛下会把他碎尸万段。”   白无常:“……”都这种时候了,别做这种妖妃发言!就算是事实,可是……他烦躁地问:“该死,陛下为什么还没出关?”   这楚江王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搞事情,不就是仗着阴天子还在闭关吗?话说,阴天子到底练了什么绝世神功,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   “陛下自然有他还没出关的道理。”崔绝勾了勾唇角,“你放心,楚江王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会为小府君考虑的。”   白无常敏锐地察觉到虚空中似乎有了一丝波澜,片刻之后,楚江王冷漠的声音响起:“孤与他不相干。”   “十殿冥王,互为兄弟,怎会不相干?”崔绝笑得温文尔雅,“日后小府君大婚,新娘子还要称殿下一声二哥呢。”   隐匿在虚空中的轻纱玉辇中响起一声轻微的脆响,似乎有什么玉石被硬生生捏碎,楚江王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出声:“崔绝,你真以为孤不会杀你?”   白无常紧张的神经更加警惕起来。   崔绝看一眼他紧绷的后背,无奈地笑笑,仰起头,看向楚江王所在的方向。   他的视力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中如同全盲,只能看到迷蒙的重云,他对着虚空眯了眯眼睛:“你当然可以杀我,但你能承受得起杀我的后果吗?”   “有何不能?”楚江王冷哼,“等阴天子出关,你早已魂飞魄散,回天乏术,他能奈我何?”   “谁说回天乏术?”崔绝从容道,“我曾在阎罗殿的密室中寄存了一片魂元,如果我发生不测,陛下可用蕴炁造化复原我的魂体,你知道蕴炁造化吗?活死灵的秘术,他们的少主林幽篁应该很乐意卖冥府一个面子。到那时我满血复活,而你呢?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你承受得起吗?小府君承受得起吗?”   楚江王:“再说一次,孤与他不相干。”   “与他不相干……那与谁相干?”崔绝脸上似笑非笑,轻声道,“老府君吗?”   夜风霎时凄厉起来,掺杂着阴桀的鬼哭声。   白无常一把将崔绝挡在身后,手握招魂幡横在胸前,内力灌注,招魂幡猎猎作响。   头顶的虚空中,楚江王完全现出全貌——夜风吹拂,轻纱乱舞,四只恶鬼抬着的白玉步辇之上,高冠博带的男子美如冠玉、神色寡淡,漠然地看着他们。   楚江王冷冷地说:“崔绝,你又有什么阴谋?”   崔绝:“回忆一下过往不行么?”   “呵。”楚江王不带丝毫温度地笑了一声,“往者不可追。”   “因为追起来容易迷失现实么?”崔绝眼眸含笑,与他直视。   楚江王脸色沉了沉。   崔绝似乎没有意识到他阴沉的脸色,如同拉家常一般从容地说道:“老府君、小府君,是同一个人吗?如果不是,小府君的脸上为什么会有与老府君一模一样的剑痕;如果是,性格又为什么与前世大不相同?”   楚江王阴森森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崔绝丝毫不以为意,仍在慢声细语:“淬灭,诞生,魂体重构,魂息也不一样,性格更是变化,已经完全是一个全新的灵魂,除非……”   他眸光闪烁,意味深长地看向楚江王:“除非他能拥有前世的记忆,记得你们一起喝过的酒、一起练过的剑、一起欣赏过的风景……那么即使魂体、魂息、性格、外貌……所有都发生了改变,他也仍然是那个人。”   “你在胡言乱语,”楚江王的情绪已经沉寂下来,眼神冷漠,犹如槁木,淡淡地说,“魂体重构是将前世一切都抹去,然后重新开始,没有人可以有前世的记忆。”   “是吗?”崔绝笑了一声,“那你为何想要召唤鬼螣?”   楚江王:“孤王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鬼螣是冥界特有的种族,图腾是衔尾蛇,首尾相连,象征着永生。”崔绝道,“这个种族三百年前已经灭绝,年轻人不知道,但你我都清楚得很,他们的永生是什么意思。”   楚江王:“无限循环。”   “不错,鬼螣会周期性地蜕变和重生,并有独特的法门来寻回记忆。”崔绝说着,凉凉地扫他一眼,“这就是你的目标吧。”   楚江王一顿,显然没想到他竟然已经猜到这一层,冷声:“这是无端的污蔑。”   “这已经是最善意的猜测,”崔绝道,“如果我想污蔑,大可以说你为鬼螣招魂、意图谋反,或者说你与鬼螣有私情,甚至还可以说你准备以螣毒暗算小府君……”   楚江王愠怒:“你无凭无据……”   “我可以给你伪造出全套凭据。”崔绝笑着挑起眼角,“信吗?”   玉辇上传来一阵咯咯声,片刻之后,突然一声脆响,玉质扶手硬生生断裂。   “殿下,”段如锦上前,低声献策,“不要被他牵着走,我们的战力比他强上许多,此刻我们是刀俎,他们是鱼肉,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命……”   “原来楚江殿是段中丞说了算。”崔绝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段如锦:“你不要挑拨!”   “无碍。”楚江王说,“崔绝,你既然这么会猜,那不如再猜猜,你的脚下,这是什么地方。”   白无常心头蓦地一颤,突然意识到他语气有异,猛地定睛看向周围。   只见楚江王缓缓抬手,宽大袍袖中,手指皙白如玉,在浓黑的夜色中白得晃眼,他五指捏了个指诀,鬼炁灌注,霎时,阴风大作,四面八方响起凄厉的鬼哭声。   “幻境!”白无常脱口叫出。   楚江王撤去幻境,周遭环境现出它的原貌——只见一片广袤荒野,滚滚乌云下,粗砺的风刮过枯死枝杈,发出嘶哑的怪声,不远处,本该一望无际的荒野似乎被谁一刀劈开,深邃可怖的峡谷中,翻滚着浓得化不开的灰蓝色怨气。   “枯鬼死底。”崔绝平静地吐出一个名字,“三百年前封印鬼螣族长的地方。”   白无常陡然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并非他一路突围,逃了过来,而是在对方的刻意设计下,被驱赶到了这里。   这么说,崔绝也上当了!   他猛地回头,与崔绝对视,急道:“你快上车,我掩护你杀出去……”   “晚了。”楚江王懒洋洋地说。   “哈。”崔绝笑了一声,“殿下布的这个局,真是精妙,你从最开始追杀白无常,根本就不是怕他带着那个魂片回幽都告你的状,而是想要夺取魂片。”   楚江王:“我要那个魂片有什么用?”   “你要的是里面的螣毒。”崔绝道,“你要以螣毒为引,唤醒被封印在枯鬼死底的鬼螣族长,以获得寻回记忆之法。”   楚江王看着他:“你真是聪慧得太过头了……”   “这不是我聪慧,”崔绝笑着摇头,坦然道,“而是我也恰巧看过一本书,也见过里面记载的这个方法而已。”   楚江王眼神变了变。   崔绝:“《鬼神不越疆》。”   “呵。”楚江王笑起来。   “真是一本好书。”崔绝意味不明地赞了一句。   夜悄然过去,天色渐明,崔绝抬头望了望厚重层云之下微弱的天光,若有所思:“时间似乎差不多了。”   “什么时间差不多了?”白无常疑惑地问,话音刚落,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一股暴起的杀意。   他猛地回过神,扬起招魂幡竭力一挡,只见眼前寒光扑面,楚江王霍然从玉辇上起身,拔剑斩向崔绝面门。   硬挡一招,白无常怒道:“你真敢动手?你他妈疯了!”   楚江王一击不中,再次仗剑击来,游刃有余地说:“孤王有何不敢?”   白无常:“你要螣毒就该来打我,你打他干什么?”   “因为我体内,有最持久霸道的螣王之毒,千年未褪。”崔绝从容地说,“而我们楚江王殿下是个识货的。”   “你还称赞上了??”白无常出离愤怒,祭起招魂幡,咬破手指,鲜血飞溅而出,他以血为墨,在幡面上飞快地画出一个龙飞凤舞的符纹,怒喝一声:“起!”   只见招魂幡挥舞之处,腥风血雨大作,白无常在血雨阵中,白发飞速变长,高帽白袍,化现出无常鬼帅原本的狰狞面目。   “小鬼差,倒有几分能耐。”楚江王淡淡地哼了一声,剑势陡然暴涨,剑光如瀑,犹如一条游龙。   一剑之威,能击穿两人。   “一起死吧!”白无常大吼一声,拼死硬接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天地风云变色,磅礴的死气喷涌而来。   阴天子高大的身影在崔绝身后出现,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从虚空中抽出一柄长剑,悍然出招,稳稳挡住楚江王的剑。 第75章   两剑相击, 刹那间爆开的冲击波掀起飓风,裹挟浓郁死气,暴冲向四野八方, 凌晨的荒原上, 嘶哑呼啸的风声席卷而过, 整个天地动荡起来。   崔绝心下一沉:两位冥王厮杀,余波足以撼动枯鬼死底的封印, 正落楚江王下怀。   他皱眉:“陛下……”   “我知道。”阴天子说。   崔绝心头的忧虑顿时轻松。   只见楚江王看到阴天子意外现身,战意不退反盛,捏了个剑诀, 剑上夺目的寒光赫然高涨, 化作一条水龙, 卷起狂潮腾冲而来。   阴天子哼了一声, 挥掌,黑色那落迦火筑起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挡在众人面前。   他二指捏诀, 点在眉间,指尖死气浓郁得近乎液态,天地间响起震耳欲聋的鬼哭声, 阴森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随着指尖的抽离, 一方古朴的玉玺从眉心缓缓诞出。   幽冥天子印。   刹那间,万籁静寂。   广袤的荒原上, 连风声都消失。   只剩强势穿过火墙的水龙, 和楚江王掌心的剑光。   阴天子手掌一翻, 手持印玺钤在报冤行的剑柄, 祭起长剑, 只见黑色长剑高悬上空,一股强悍到无人能够抵抗的压迫力从天降下。   崔绝没有修为,率先承受不住,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阴天子另一只手接住他,搂进怀中,握住他的手,掌心缓缓输入一股精纯的鬼炁。   崔绝无力地倚在他的胸前,清晰感受着那股鬼炁淌入炁海,如同细腻的春雨,滋润抚慰早已干涸破损的经脉,半晌,嘴唇张开,吐出一口寒气,声音低哑:“谢陛下恩典。”   阴天子不悦地横了他一眼。   崔绝抿唇低笑。   他抬眼看向身边,只见强大压力下,众人都已跪伏,楚江王撩开衣摆,单膝跪地,反手持剑插在地上,正漠然地看着他们。   “孤不相信有这样的巧合。”楚江王说。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阴天子适时出关,赶来此处。   太巧了,巧到不可能。   崔绝笑道:“我也不相信。”   楚江王眼眸骤然冷厉。   “但你必须承认一件事,”崔绝仰脸看向阴天子冷峻的脸,眉梢眼角俱是难掩的笑意,柔声道,“陛下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我。”   楚江王冷冷地看着他们,沉默片刻,低低地吐出两个字:“恶心。”   “哈。”崔绝笑起来,“殿下,这两个字让我突然觉得你还是鲜活的。”   “住口!”楚江王怒道,“谁给你的权力评判孤王?”   “朕给的。”阴天子淡淡地说。   楚江王:“你!”   崔绝埋在阴天子的怀中哈哈大笑起来。   楚江王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崔绝笑了好几分钟,才慢慢停下来,看向楚江王,自从千年前老府君淬灭,他就几乎死了,无情无爱、不沾酒色,没有情绪波动,连愤怒都极少出现,能被他骂一句“恶心”,看来自己给他的冲击……还是挺大的嘛。   楚江王很快就沉静下来,冷眼看着他。   两人对视许久,楚江王呵地笑了一声:“陛下根本没有闭关,是你在故意示弱。”   崔绝勾了勾唇角,颔首承认:“不这样,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动手?在妖界时,我得知有一位冥王和云阳氏合作,想必就是你吧,而如今陛下寻回了割昏晓剑,力量越来越完整,这样一个全盛的阴天子怎能不令你畏惧,而你又不会放弃寻回老府君的记忆,那么你会怎样?”   楚江王:“你怎知孤不会放弃?”   “你觉得我会放弃陛下吗?”崔绝反问。   楚江王眸色沉了沉:“孤与你们不同。”   “哈,”崔绝笑了一声,没过多纠结这个问题,淡淡地笑道:“或许你真的会放弃,但我却不得不防另一个可能——你行差踏错,误入歧途,引用邪术来达成你的目标,所以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个暗雷引爆。”   楚江王:“于是你炮制了一个闭关不出的假象。”   “我只是猜测而已,”崔绝靠在阴天子怀里,委屈道,“可谁成想殿下你竟真的这么冷酷,趁陛下闭关,就欺负我弱小无助又可怜……”   “咳咳咳……”白无常冷不丁被呛到。   阴天子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白无常一把捂住嘴,硬生生把咳嗽声给堵住。   “哼。”楚江王哼了一声,手腕一转,将长剑双手奉上,沉声道:“输给你,是孤棋差一着,任凭发落。”   崔绝笑了笑:“圈禁吧。”   白无常怔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阴天子,暗骂崔绝你是不是疯了,敢直接审判冥王?   却见阴天子搂着崔绝,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第76章   天色渐明, 冥界没有日出,只能看到厚重的层云慢慢涌动,微弱天光下, 荒原上阴风游走, 从裂谷里刮起稀薄的灰蓝色晨雾。   “离开吧。”阴天子抱起崔绝。   裂谷下的枯鬼死底封印着鬼螣族长, 长年累月的毒素侵蚀下,雾气中难免混有微量毒素, 崔绝没有修为,无法像众人一样抵挡。   白无常为他们拉开车门,然后就听到阴天子低沉的声音说:“你辛苦了。”   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是说自己, 抬头瞥了一眼, 果然看到阴天子眼珠子都快黏到崔绝脸上了。   这年头, 世道寒凉得很, 会心疼自己的只有自己的第二人格。   “我有什么辛苦的?”崔绝坐进车里,仰头看着站在车边的阴天子,眉眼含笑, “是你辛苦才对。”   阴天子:“我不辛苦。”   崔绝抿唇一笑,柔声道:“那我也不辛苦。”   “???”白无常心道这不是废话吗,你全程只动了动嘴皮子, 架都是别人打的,这要是也能辛苦, 未免太不要脸了吧。   阴天子不会在意白无常的想法,他专注地看着崔绝, 见他笑, 不由得跟着弯了弯唇角, 叹道:“你总是委屈自己。”   “!!!”白无常倒吸一口冷气, 忍不住道:“他便宜占尽, 还委屈?对面楚江王都快气哭了!”   阴天子蓦地回头,瞥了他一眼。   白无常一把捂住嘴,在他恶狠狠的眼神下,乖巧地眨眨眼,口齿不清道:“判官大人委屈坏了,楚江王居然没有开局就自杀,还要他亲自挖坑来逮,真的太过分了,我反正是受不了这委屈。”   “上车!”阴天子没好气地呵斥。   白无常麻利地拉开车门,一骨碌滚上了车。   “安全带。”马面娘娘简短地提醒。   “哎,你!”白无常才看见开车的马面娘娘,登时怒了:“你是被封印在座位上了吗?刚才那么紧急,我都要同归于尽了,结果你一直在车上的???”   “你死了吗?”马面娘娘淡定地问。   “活着!”   “那不就得了。”马面娘娘十分没有耐心地敷衍他,看一眼后视镜,见阴天子和崔绝坐在后排,两人都“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心下了然,伸手按了一个按钮。   白无常茫然:“这啥……”等反应过来,不由得提高声音,“这啥?”   只见驾驶舱和座舱之间升起一面不透明玻璃,将前后隔离开。   “别嚷嚷,系安全带!”马面娘娘道,“我今年已经没分了,你本儿给我扣?”   白无常的驾证早扣成负的了,老老实实系安全带,往后看一眼那面玻璃,觉得细思恐极:“这不是判官原来那车吗,我记得没这玩意儿啊,改造成这样是要干啥?不会还是隔音的吧?”   “装什么纯?”马面娘娘横他一眼,作为生活秘书,她对领导的生理+心理需求了如指掌,“判官单身一千年了。”   “千年等女鬼……呃咳咳,我怎么唱起来了。”   “陛下也已经性成熟了。”   “陛下还是个两岁的宝宝呢。”   “宝你个头。”马面娘娘耐心用尽。   “哎,”白无常叫起来:“你怎么骂人呢?”   马面娘娘:“你是人吗?”   “什么?”白无常一琢磨,“不是。”   马面娘娘:“那我没有骂人。”   “是……是这样的吗……”白无常精神恍惚。   不透明玻璃如同一个结界,不但隔绝了视线,连声音都几乎完全阻拦,还是单向的。   崔绝拉着阴天子的手,二指搭脉,有模有样地探听他体内力量的运转情况。   他没有修为,是无法探查清楚的,阴天子任他动作,另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悠然地问:“探出什么了?”   崔绝:“陛下龙精虎猛,有点上火。”   “胡说八道!”阴天子被气笑,手掌一翻,捏着崔绝的手腕,问:“你体内的螣毒……”   崔绝:“前世被围杀时中的招,你知道的,螣毒不好代谢,千年不消。”   “嗯。”阴天子手背上隐隐暴出青筋,片刻之后,用力压下这股持续一千年的愤怒,淡淡地说:“鬼螣该庆幸他们三百年前灭绝了,否则……”   “哈。”崔绝笑起来,竖起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唇上,将后面的话给堵住,作势压低声音道:“听听,这是幽冥之主该说的话吗,鬼螣跟我有私怨,但依然是冥界的一个种族,要受冥王庇佑的。”   阴天子哼了一声:“都灭绝了,要什么庇佑,庇佑他们的化石吗,就凭一千年前他们的毒素伤到你,灭族已经是幸运。”   他看着崔绝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不由得有些失神,眼前浮现起初次见面时,那双澈如春水的明眸,含情带笑,顾盼神飞。   崔绝一直以为他们的初遇是在竹枝寺的海棠树下,其实不是,早在海棠尚未盛开的季节,柳芽刚刚萌动的时候,他就看过崔绝。   ——城里的名士在春日里宴集,曲水流觞、饮酒赋诗,他悄悄混入其中,偷到一坛好喝的佳酿,本想喝完就溜走,却一转身,撞进一双震颤心魂的明眸。   然后丢了心。   那时崔绝一身天青色仙衣,白玉冠,在人群中长身鹤立。   当时他就想,昔日颛顼帝绝地天通,果然将天地灵气悉数都留在了人界,他的幽冥空有广袤疆土,却倾全界之力都滋养不出这样一双明眸。   却被螣毒将其彻底毒毁。   “咳咳。”崔绝低低地咳了两声。   阴天子立即回过神来:“怎么咳嗽起来了?”   “这里的空气不好,没事。”崔绝扶了下眼睛,笑道,“你不用为我惋惜,如果当初没被螣毒毒瞎双眼,我也得不到现在的九生眼。”   阴天子不悦道:“启动九生眼要耗能,你没有修为,只能消耗魂元之力,有什么好的?当年老府君就不该多事。”   崔绝:“老府君也是看我可怜……”   “哼。”   崔绝立即改口:“当然更是看在陛下的面上,否则那时候老府君干嘛要可怜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鬼魂呢?是为了让我看清陛下英俊的脸,才赏赐这只九生眼的。”   阴天子:“花言巧语。”   “……”崔绝偷笑。   汽车从千里无人的荒原上疾驰而过,晨雾弥漫的裂谷中,突然,一只枯瘦的手从灰蓝色雾气里伸出,死死攀住崖壁,黑色的咒文从指尖漫延到手肘,密密麻麻遍布整只手臂。 第77章   马面娘娘开车比白无常靠谱多了, 汽车在阎罗殿门口停得十分平稳,崔绝没有被晃醒,他枕着阴天子的手背趴在座椅扶手上, 睡得恬静。   白无常从前面看了一眼, 皱皱眉头, 刚要开口,阴天子抬眼, 止住他的话,轻轻将崔绝抱下车。   天光已经大亮,阎罗殿前人来鬼往, 路过的鬼卒见到他们, 恭敬行礼:“陛……”   一股没来由的压迫力从天而降, 众人莫名噤声, 呆滞地站在原地,目送阴天子抱着判官大步走进殿门。   直到他们身影消失,才蓦地回过神来。   “呃, 发生了什么?”   “不晓得啊,我就突然一个晃神……”   “话说刚才那是陛下?抱着判官呢,这俩人……啥情况?”   马面娘娘挥手:“别瞎猜测, 该干嘛干嘛去,判官累了一夜, 现在需要休息,有事要汇报的都先等等。”   “嘶……”众人顿时都来了精神。   “娘娘, ”一个鬼吏飘过来, 嬉笑, “干啥累了一夜啊?”   整个大殿的鬼卒都竖起耳朵。   “加班!”马面娘娘板着脸说。   “唉……”众人齐齐露出失望的神情。   阴天子不知道鬼卒们在背后的讨论, 他只是单纯不希望崔绝被吵醒, 怀里这个人睡眠极浅,似乎总是做噩梦。   他动作已经很轻,但是将崔绝放在床上的时候,还是看到那人眼皮微微抖动了一下。   阴天子不由得泄气:“你啊。”   崔绝睁开眼睛,眼眸澄澈,根本不是刚醒的样子,他从一开始就是在装睡。   “陛下好从容,”崔绝悠然地打趣,“堂而皇之抱着判官入殿,万一被谁偷拍一张传到网上,以后还怎么谈婚论嫁?”   阴天子被他气笑,哼道:“没有判官从容,能每一句话都惹动陛下的怒气,还说得这么理所应当。”   崔绝眉眼弯弯:“判官不能恃宠而骄吗?”   “哈。”阴天子笑起来,屈指在他脑门弹了一下:“那陛下还要跟谁谈婚论嫁?”   “哎呀疼!”崔绝捂住脑门。   阴天子手指下移,点点他的鼻尖:“娇气!”   两人闹了一会儿,阴天子坐在床沿,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崔绝的眼角,柔声道:“你一夜没睡,好好休息。”   “是。”   阴天子起身要离开,突然察觉异样,低头看去,见崔绝纤细素白的手攥住自己的衣角:“嗯?”   崔绝拉着他的衣角晃了晃,抬眼,眸光流转:“陛下……要不要来试试臣的床,妖界进口的顶级鲛绡。”   阴天子眼中闪过一丝郁卒,眨眼间又归于平淡,扯开他的手,淡淡地说:“胡闹。”   崔绝往床里侧挪了挪,拍拍床铺:“我是说,纯睡觉,陛下也一夜没睡,还耗费力量,更应该休息才对。”   阴天子沉默。   “我不撩你。”崔绝诚恳地承诺。   为这种事情讨价还价实在是难堪,阴天子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扫兴,他们千年前在人界就经常同床共枕、谈天说地,从没有逾距过,于是沉着脸上床。   崔绝忽然哈地一声笑了起来。   阴天子:“笑什么?”   “陛下这一脸仿佛被迫交公粮的表情……”   “……不许笑!!!”阴天子暴怒,被一句话气得恨不得捶塌他的床:这什么混账说法!可恶!太可恶!!!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崔绝起身,服侍他脱去外衣。   两人盖着棉被纯聊天。   阴天子枕着手,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隐隐含着烦躁——从圣塔灵魂中吸收到的神力微乎其微,对他体内的浊炁几乎毫无改善。   崔绝侧躺在他旁边,小声问:“你说那个神力很微弱?有多微弱?不可能一点改善都没有吧?”   “那点改善实在太……”阴天子刚要回答,突然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你说不撩我的!”   “我没撩你啊,”崔绝一脸无辜,“我只是关心你闭关的成果。”   阴天子才不相信他的花言巧语,横他一眼,没有戳穿他,解释道:“那个灵魂中的力量很强,是十分精纯的妖力。”   崔绝:“神力呢?”   “很少。”   “这么说,那个灵魂应该是初代妖王。”   “嗯。”   “那古神呢?”崔绝思索着,“按照妖界的传说,初代妖王和古神一起飞升了,但既然妖王的灵魂还在圣塔中,那么古神的灵魂去哪里了?独自飞升了吗?”   阴天子:“哼。”   崔绝低笑,自家这位主君专情又痴情,厌恶分崩离析的结局。   “你笑什么?”阴天子不悦地问。   崔绝在他身侧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道:“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两情圆满,但世间最普遍的,却是数之不清的遗憾,我们在圣塔壁画中看到初代妖王和古神成亲了,但妖界的历史中却从未提过这一点,原由我们不得而知,可能哪个先死亡了,也可能和平分手,甚至可能有一方或者双方都背叛了他们的感情,还甚至……壁画中的场景是假的,他们根本没有成亲,这些我们如今都无从判断。”   “嗯。”阴天子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就是本能地不高兴,应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崔绝推推他:“先别睡,告诉我,神力是怎样的状态,如果那个灵魂当真是初代妖王,他体内又怎么会有神力呢?”   阴天子:“或许与古神相处久了,自然会沾染上。”   崔绝:“那我体内为什么没有你的冥王之力呢?我们相处得也很久。”   阴天子霎时恼怒:“因为我们清清白白……”话没说完,他突然意识到问题,睁开眼睛看向崔绝。   “看我做什么?”崔绝无辜地眨眨眼睛,“我们清清白白,只是一个床上睡觉而已。”   阴天子:“胡扯。”   崔绝:“你自己讲的话,我复述一遍就是胡扯哦。”   “你……”阴天子词穷,“哼!”   崔绝笑起来,用手指慢慢梳理他的头发,笑着说:“陛下也猜到了?初代妖王体内居然有神力,或许因为他们有过十分深入的交流。”   阴天子隐隐觉得他语气有些促狭,但定睛看去,却只看到一脸纯良,似乎那点促狭想法全是自己心猿意马。   他清了下嗓子,将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脑海,问:“如果他们真的是这种关系,为什么妖界的历史中从没提及过?”   “不是所有真相都会被记载,”崔绝道,“妖界历史的真实度,大概只比白无常的情史更可信一点。”   “哈。”阴天子笑起来。   崔绝看着他的笑脸:“陛下应该多笑笑,我记得当年在人界时,陛下也曾是开朗爱笑的少年。”   阴天子收敛了笑容,缓声道:“当年我只是个闲散王爷,如今已经是幽冥之主,更有了家室,应该沉稳……你!”   崔绝捏住了他的脸。   阴天子怒视他。   崔绝大逆不道,扯着幽冥之主的腮帮子,还晃了晃,笑盈盈道:“谁规定有家室就该沉稳?”   阴天子:“你!大!不!敬!”   崔绝眼看着快要把人惹恼,适时松开手,悠然道:“魔主难道不算一界之主,难道没有家室吗?”   阴天子:“你拿我跟他比?”   “他怎么能跟你比?”崔绝理所当然地说,“无论文治还是武功——甚至包括容貌——他都比你差太多。”   “哼。”   崔绝伸出手,微凉的指尖在他脸颊轻轻抚摸,笑着说:“相比较沉稳的表象,你的家室更希望看到一个开开心心的家主。”   阴天子脸色缓和了,拉下他的手指,攥在掌心把玩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你倒是比当年更爱笑了,但你现在的笑,却不再代表快乐。”   崔绝笑容僵了僵:“陛下……”   “因为我,你吃了太多苦。”阴天子吻了吻他的手指,“就算我用整个幽冥为聘,也补偿不了你的付出吧。”   “没有……”崔绝低笑着转移话题:“你刚才说,吸收的神力太少,对浊炁的改善有限,这么说,如果有更多神力,确实是可以改善的?”   “嗯。”   “哪里还会有神力呢?”崔绝嘀咕,“妖界历史不可信,那冥界的呢?”   阴天子:“你指什么?”   “初代阴天子是天帝之孙……”   “不错,”阴天子道,“当初天地阴阳未分,人鬼混居,天孙站在泰山之巅,手持割昏晓剑和辟阴阳刀,一刀一剑劈开阴阳两界,自己也跌落冥界,成为初代阴天子。”   崔绝:“天孙是十王中的泰山王。”   阴天子觉得他语气奇怪,诧异:“你想干什么?”   “哈,”崔绝失笑,无辜道,“这是什么问题,陛下对我好像挺不放心。”   “你觉得呢?”   “呃……臣一向纯良……”   阴天子捏了捏他的鼻尖,柔声道:“你确实生性纯良,但世事无常,总是逼着你去算计,林幽篁那次,圣塔那次,如今楚江王这次,你为了我,一次又一次冒险,有没有过半分时间,考虑过自己的安危?”   崔绝:“想哪儿去了,我不过是问了一句天孙的故事……”   “天孙是第一任泰山王,你怀疑如今小府君会继承他的神力。”   崔绝确实是这么想的,冥王的淬灭机制——一王死、一王生,新王是旧王的力量在幽冥湖中完全释放之后,重组出的新的灵魂,有很大可能是拥有神力的。   “这次你猜错了,”阴天子道,“如果泰山王可以继承天孙的力量,当初老府君又怎么会淬灭?”   崔绝点头:“你说的没错。”心里却在嘀咕:如果传说属实,第一任泰山王真的是天帝之孙,那么神力真的完全消失了吗?如果没消失的话,会隐藏在哪里呢?   正在想着,盖在身上的被子突然被拉了起来,囫囵盖住了他的脸。   “???”崔绝挣扎出来,“干什么?”   “我带你回卧室,是让你睡觉休息,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崔绝:“我就是在休息啊……”   “少废话,”阴天子打断他,“睡觉。”   被按在被子里睡了四个多小时,崔绝醒来,看到阴天子正睡得香甜,他忍不住伸手,在他鼻尖轻轻捏了捏。   蹑手蹑脚走出卧室,马面娘娘正坐在外面,眼前蹲了一地小鬼,在听她讲“判官大战楚江王”的故事。   崔绝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故事中的“判官”有勇有谋,还有武功,真是棒呆了。   “你醒了。”马面娘娘回头看到他,站起来。   “哎,”崔绝还有点意犹未尽,“讲完了?”   “……”马面娘娘心道你这就过分了吧,虽然我有一点艺术加工,但基本还是尊重事实的,你露出这样一脸初次听到故事的表情,未免太不给我面子!   崔绝:“?”   “咳咳,”马面娘娘清了下嗓子,按捺下继续讲故事的冲动,汇报正事:“在你休息期间,天工司、鬼政司来找你签字,我让他们不急的先回去了。”   崔绝:“那急的呢?”   “这个嘛……”马面娘娘露出犹豫而又期待的神色。   崔绝一看她的表情,就猜到事情不简单,思索片刻,沉声:“小府君来了?”   “是啊,”马面娘娘道,“一得到楚江王被圈禁的消息,立刻就过来了,我做思想工作,请他先回泰山殿,不行,非要找陛下。”   “找陛下?”崔绝怔了怔,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小府君很懂嘛,知道想改变自己的决策,只有从阴天子那儿下手。   马面娘娘:“已经等两个多小时了,能让他见到陛下吗?”   以小府君对楚江王的痴狂,见到阴天子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地说服他,让他改变判决。   “陛下睡着呢,”崔绝披着衣服往外走,“走吧,我先去跟他聊聊。” 第78章   小府君正在会客室里转圈圈, 听到脚步声,猛地回过头来,看到是崔绝, 登时露出失望的神情, 直接问:“老五呢?”   阎罗殿是十大冥殿中的第五殿, 小府君心情好时会尊称一句五哥,心情不好就是老五。   崔绝恭敬行礼, 温声道:“陛下还在休息,有事直接问臣就可以。”   小府君知道从他嘴里根本问不出个好歹来,说不定还会被坑, 郁闷地骂了一声, 上前按住崔绝的肩膀:“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打了起来?”   “嘶……”崔绝疼得蹙眉。   小府君才想起来这人没有武功, 抵御不了自己的力量,悻悻地松开手,急道:“你快点讲清楚。”   崔绝揉着肩膀, 苦笑道:“这真是……很难讲清楚啊。”   楚江王试图破除枯鬼死底的封印,目标是鬼螣一族的记忆寻回术,希望能寻回老府君的记忆。   这件事情的背后, 是一个数百年来悬而未解的谜题——小府君究竟是不是老府君的转世?   在冥界的认知中,冥王淬灭就是死亡, 魂元彻底崩解,能量全部释放, 然后从幽冥湖中诞生出一个全新的冥王。   照这种认知, 小府君只是继承了老府君的力量, 魂体、相貌、性格……都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但……   崔绝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小府君脸上的剑痕, 他能猜到楚江王的动作, 是因为他了解楚江王的心理,这位冥王从老府君淬灭后就死了,直到小府君脸上出现剑痕才又活了过来,但又陷入了一个更加深不见底的死局——   小府君真的是老府君的转世吗?   如果不是,为何会有一模一样的剑痕?而如果是,那为何除了剑痕再没有第二个相似的特征?   楚江王图谋鬼螣的记忆寻回术,是在试图寻回小府君的前世记忆,将他变回老府君。   这意味着,在他的心中,小府君从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人,而只是老府君的转世。   这是对小府君的否认和抹杀,如何能讲清楚啊。   崔绝暗自叹气。   小府君浑然不知,急躁地说:“你别跟我绕圈子,我就问你,怎样才肯放过子衿?”   崔绝摇摇头:“不是我不肯放过他,是楚江王自己不放过自己啊。”   “说人话!”   “……”崔绝一顿,无奈道:“殿下,臣是鬼。”   “不管你是什么,都把话说明白。”小府君不客气地说,“我不是老五,没耐心听你云遮雾绕。”   崔绝被怼得连连苦笑,走到桌边坐下,示意小府君也入座,端起茶水,轻抿一口,斟酌了一会儿语言,委婉地说:“楚江王想要复活老府君。”   小府君的手突然一颤,杯子滚落,茶水漫桌流淌。   崔绝将纸巾盒递给他。   小府君抽了几张纸,沉默地擦拭桌面,直到将桌子擦得一滴水汽也没有,又机械地擦了半晌,才低哑地出声:“这也不是你审判他的理由。”   崔绝看着他的动作,眸色阴晴不明,淡淡地说:“我审判他,自然是因为他为了复活老府君,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什么事?”   “暗算我。”   “不可能。”   崔绝弯了弯唇角,没有说话。   小府君明白他的意思,冷着脸道:“我确实不够了解他,没想到他直到今日,仍然不肯承认我的存在,但我又确实很了解他,他知道你对冥府的重要性,不会对你出手。”   “这么说,”崔绝意味深长地说,“如今对我出手,是觉得我对冥府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   小府君一想就明白个中缘由:“因为,老五醒了。”   真正的幽冥之主已经醒来,不再需要判官摄政了,反而这种王权凋敝的状态,对内、对外,都是不利的。   楚江王暗算崔绝,一则是想以他体内的螣王毒为引,来救出被封印的鬼螣族长,另一则,是想借机……清君侧。   “哈。”崔绝笑了一声,“殿下果然很了解楚江王啊。”   “你不用这么嘲讽我,”小府君板着脸,“如果真是这样,他出手暗算你,你为什么还完好无损?”   崔绝:“这话说的也太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吧,你的楚江王确实修为高深,但再高深,能高深得过陛下吗?”   阴天子之位历来是由十殿冥王中修为最高深者来担当,前任淬灭前,会将部分修为传授给选定的继承者,来保证继任有足够的能力来守护幽冥。   崔绝说的是大实话,但听在小府君的耳朵中,简直就是嘲讽,唯有那句“你的楚江王”还稍微可听。   他烦躁地说:“既然你还好好在这儿,说明暗算没有成功,那为什么还要圈禁他?”   崔绝温声提示:“殿下,暗算成功的话,可能就不是圈禁了。”   以阴天子的性格,如果崔绝真的陨于楚江王之手,那么一场冥王阋墙之战将在所难免,到时整个冥府都会动荡。   小府君手指用力攥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理亏,现在说的所有话都是在无理取闹,但是他没有办法,楚江殿已经被火速封禁,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楚江王此后都被圈禁在里面。   “你希望我做什么?”小府君突然沉着声音问。   崔绝失笑:“殿下,我不是为了要挟你。”   “你一向精打细算,不肯吃亏,但现在这件事明显是弊大于利的,”小府君说,“子衿是冥王,身系长夜九幽法阵,为了防止影响到冥界的安稳,只能囚、不能杀,他既然想清君侧,他一日不死,你的危机一日不会解除;另则,你虽然摄政,但明面的职位却只是阎罗殿判官,越级审判冥王,对内,让民众以为你气焰嚣张、恣睢跋扈,对外,让其他各界知道冥府内部并不安稳,留下作乱的祸患。”   崔绝认真地听着,眼神闲闲地扫过眼前这张英俊而烦躁的脸,不禁暗叹这位小冥王平日里游手好闲、牵黄臂苍,头脑却是意外地清醒。   小府君继续道:“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的弊端,却一意孤行,恐怕是别有所谋。”   崔绝:“我谋什么呢?”   “你知道子衿的状态,他根本无所谓圈不圈禁,什么吃穿用度……他无所谓的,他根本……他不在乎。”小府君喉头紧了紧,停顿了一会儿,才哈地笑了一声,低哑地自嘲道,“你的处罚折磨不了他,你折磨的是我。”   崔绝未置可否地看着他,知道他想偏了,自己确实别有所谋,但不是谋在他的身上。   不过,他如果要这么想,自己却也可以顺势而为。   小府君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中,三根手指拿着空茶杯把玩,颓然道:“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放过他?解决老五体内的浊炁?听说因为这个,你们同不了房,可怜见儿的。”   “……”崔绝无语,按他这说法,小府君自己也相当可怜啊,别说同房了,他连楚江王的面都经常见不着。   “你真的是图谋这个?”小府君见他沉默,以为说中了心事,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咳,当然不是。”崔绝清了下嗓子,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能怎么解决陛下的浊炁?”   小府君:“你还说你不是图谋这个!”   崔绝:“……”   “算了,图谋这个也很正常,谁不想呢,呵。”小府君阴阳怪气地说:“浊炁还不好解决?找个魂力强壮的活死灵,跟老五双修,不行的话,多找几个。”   崔绝:“……”   小府君:“但你要是吃醋那我就没办法了,为了老五,你也该大度。”   “哈。”崔绝笑了一声,被他挑衅到了脸上,却不生气了,拉家常一样地笑道,“说起双修,臣突然想起,上个月帮秦广王相亲的时候,活死灵那边还问呢,说论起来,楚江王比秦广王还大几百岁,什么时候开始张罗……”   小府君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崔绝笑靥如花,语重心长地说:“为了楚江王,殿下你也该大度。”   “操!”小府君骂了一句,放弃跟他互相伤害,拉着脸坐在椅子里,一时有些厌世——崔绝不肯亮牌,他竟完全没有办法。   半晌,小府君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喃喃地说:“魔界在重建,妖界在改革,北边的活死灵近年来发展飞快……冥府在这个时候,不能内斗。”   崔绝:“是你的楚江王要杀我。”   “我去劝他。”   崔绝摇了摇头,楚江王任性又疯狂,岂是会听人劝的?他淡淡道:“他应该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小府君知道他是对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冥王也不例外,更何况楚江王犯的错误还如此严重。   他沉默了一会儿,烦躁地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圈,泄愤一样地踢了凳子一脚,嗓音低哑:“你说,他应该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那你自己呢?”   崔绝蓦地抬眼,看向他。   小府君压低声音:“鬼螣是怎么灭族的?”   崔绝跟他对视,眼神平静而又坦然,对视了一会儿,他慢慢勾起唇角,慢声细语地说:“你没有证据。”   小府君骇然瞪大眼睛:“真的是你做的?”   崔绝看着他惊愕的样子,没有回答,只再次慢声细语地说:“你没有证据。”   “我本来还只是猜测,鬼螣突然灭绝,而你跟鬼螣有深仇。”小府君喃喃地说着,看向他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   “你指这个?”崔绝拿下眼镜。   一双诡异的眼睛出现在小府君面前——右眼全盲,眼波流转,却一片迷蒙,平常隐藏在镜片后的左眼如同黑洞,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   “这双眼睛,毁在螣毒上,”崔绝笑着解释,“人界的毒物大多只损伤肉身,而螣毒是连魂体一起毁坏的,我中的还是最狠辣的螣王之毒,就算日后我轮回转世,也将永生永世都是个瞎子。”   小府君:“五哥知道吗?”   “当然。”崔绝带上眼镜,眼神重新变得温和,想起阴天子,不由得更加柔婉,轻声道:“所以你明白为什么我可以当着陛下的面越级审判楚江王而不受责罚吗?因为他试图放出来的鬼螣族长,是陛下恨不得碎尸万段的仇家。”   小府君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抱歉……”   “哈,殿下说什么抱歉?”崔绝笑着说,“说起这双眼睛,跟殿下还有点渊源呢,当年我双目皆盲,还是老府君赐了一双九生眼,能看到人的九生九世,可惜我没有修为,即便消耗魂元之力,也只能勉强开启一只。”   想到九生眼的能力,小府君下意识移开视线。   崔绝哈地一声笑了:“九生眼对冥王无效。”   “啊……”小府君讪讪地说,“不然,说不定还能帮我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老府君。”   崔绝:“何须纠结这个,珍惜当下才是。”   “我倒希望我真的是老府君的转世,”小府君惆怅地说,“至少他会开心。”   崔绝回想起老府君还在时的场景,发现无论什么情况,楚江王都不开心,他天生就是一脸不开心。   “我听说,”小府君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当年老府君曾想过多种方法来延缓淬灭。”   崔绝点头:“那时陛下还是阎罗王,受老府君委派,去阳间寻找神力,他们猜测神力或可以消解浊炁,但是可惜,直到老府君淬灭,都没能找到。”   “辟阴阳刀!”小府君脱口而出。   “嗯?”   传闻中的天孙双兵——割昏晓剑、辟阴阳刀,割昏晓剑作为阴天子的信物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而辟阴阳刀却是断了传承。   崔绝眸光闪烁:“殿下知道辟阴阳刀的下落?”   小府君:“史书上只记载了割昏晓剑的传承,而没有辟阴阳刀,不意味着刀就失落了,而是说明,刀仍然在他原来的地方。”   “原来的地方?”   小府君:“天孙原本就是泰山王,如果刀没有传承的话,那肯定还在泰山殿的某处。”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身往门外走去,“我回去找。”   “……”崔绝茫然:是这样的吗?   如果辟阴阳刀仍然在泰山殿,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小府君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跟你做个交易,如果我找到辟阴阳刀,你要撤销对他的处罚。”   “什么意思?”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阴天子走进门,正好听到他的要求,奇道:“处罚是儿戏吗?还能随意撤销……”   话没说完,却听崔绝说:“成交。”   阴天子转头看向他,满心疑惑,但仍没有出言阻止——他的子珏不可能出错,跟小府君做交易必然有他的理由。   “爽快,就这么说定了。”小府君大步走远。   阴天子皱了皱眉,发现这位兄弟仿佛故意没理会自己,看着他的背影,提高声音:“老七,你上次说喝酒……”   “喝你个头!”   “?”阴天子一怔。   却见小府君已经走远,又回过头来,一边倒退着往外走,一边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你再也别想喝我的酒了,我宁愿全给子衿倒掉。”   阴天子被骂得茫然,看着他消失在远处,问崔绝:“我怎么惹他了?”   崔绝抿唇低笑,走出会客室,跟他并肩往判官院的方向走去:“为楚江王的事情生气呢。”   “为什么?”阴天子感觉莫名其妙,“楚江王暗算你,被圈禁是罪有应得,他发什么脾气,简直是无理取闹。”   崔绝:“话虽如此,但他心里终究难受,就比方说,我犯了错,受到应有的处罚,你不会心疼吗?”   阴天子低头看他一眼,更加不理解了:“你根本不会犯错,凭什么罚你?”   “……”崔绝顿了顿,委婉地解释:“有些时候,为达成目的,我也会用一些违背规则的小手段……”   “那是规则不合理,不可能是你的错。”阴天子笃定地说。 第79章   二人走回判官院, 白无常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很久了,坐没坐相地窝在沙发里吃东西,吃得茶几上一堆包装纸。   阴天子皱眉:“垃圾桶炸了吗?”   “太远了, 嗝。”白无常看着半米外的垃圾桶认真地说。   阴天子:“你……”   “等等, 这是哪来的?”崔绝截住他的怒气, 拿起一个包装袋——私房定制,石舟记鸭油酥烧饼, 不由得笑了起来:“陆行舟寄来的?”   石舟记是石饮羽和陆行舟的私房菜馆。   阴天子瞪向白无常:“白骨笑,你馋疯了,陆行舟寄给子珏的美食你都敢私拆?”   “你才馋疯了呢!”白无常没好气, 从茶几底捞出快递盒用力扔在茶几上, “老黑寄来的!”   黑无常负责阳间的亡魂缉捕事宜, 每十天半个月都会回来一趟, 汇报工作,顺便运送白无常的各种大小零嘴儿。   最近阳间的亡事似乎繁忙起来,已经有段时间没回冥府了, 但白无常的零食又不肯断,各种无理取闹,闹得黑无常实在没办法, 只能抽空去排队买了,再寄回阎罗殿。   阴天子看完快递盒, 眼神怪异地扫了白无常一眼,提出灵魂发问:“石舟记有网店, 你为什么不自己买?”   “……”白无常怔住。   “哈。”崔绝笑一声, 打开一个小包装鸭油酥烧饼, 咬了一口, 觉得鲜咸香脆, 十分可口,随手送到阴天子嘴边。   阴天子一口将剩下的全部吞入口中,嚼了两下,点评:“味道不错。”   崔绝又拿起一个:“这还有个鲜肉馅儿的……”   “哎!还吃?”白无常回过神来,一把给夺下来,怒道,“是给我一个人的!”   阴天子哼道:“我上网买了赔你。”   白无常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你赔的一样嘛!”   “都是石舟记出品,怎么不一样?”阴天子理直气壮。   “那……那也不一样!”白无常支吾了一会儿,嘀咕,“批次不同味道肯定有差别的。”   阴天子:“那点差别你能尝得出来?”   白无常:“当然,我们鸟类舌头特别灵敏……”   阴天子还想说,被崔绝扯了下袖子,遂闭了嘴,但看上去仍然很想跟白无常辩论一下鸟类的味觉问题。   崔绝觉得自家主君有点杠,非要戳白无常一下图什么呢,提示道:“这是黑无常亲手寄来的,格外美味呢。”   白无常:“对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感觉好像有点被嘲讽,他正色道:“你也别阴阳怪气,这是事实,老黑他……他比较会挑,挑的都是最好吃的。”   崔绝笑眯眯:“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   “……”白无常看着他的笑眼,感觉嘲讽味道更浓了。   “不纠结这个了,好吃就行了嘛。”崔绝笑着转移话题,看向白无常面前的文件盒,“有结果了?”   在他们睡觉的几个小时内,白无常已经将事情原委梳理清楚,并生成了报告。   “段如锦的小嘴被我撬开了,他们追查枉死城那个暴起伤人的亡魂,发现他跟彩鳞镇那个暗娼有一腿,”白无常取出文件递给崔绝,“她可能有稀薄的鬼螣血统,将螣毒传给了那个亡魂。”   崔绝疑道:“螣毒会传染?”   “不会传染,”白无常道,“但螣毒很强势,成年人的交流次数比较多的话,会慢慢改变对方的体质,对于还想轮回转世的亡魂来说,这个改变就是致命的——螣毒直接作用于魂体,而且难以代谢,即便轮回转世,体内也会带有毒性,所以那个亡魂才会发狂伤人,是心态崩了。”   阴天子注意力跑偏:“成年人的交流?”   “别假纯,大家都懂的,”白无常打了个哈欠,“哦,对了,你可能真不懂。”   “白!骨!笑!”阴天子生气了。   “开玩笑的,没事。”崔绝笑着按住阴天子,转头呵斥白无常:“不要胡言乱语,有事说事,不要加无聊的修饰。”   白无常撇了下嘴:“是!”   崔绝问:“鬼螣已经灭绝三百年,为什么那个暗娼会有鬼螣血统?”   “很稀薄的,”白无常翻出底下一张系谱图,“这是她的族谱,彩鳞镇离枯鬼死底很近,早年曾被鬼螣占据,鬼螣灭绝之后,才算彻底归于冥府领导。”   崔绝在地图上找到彩鳞镇的位置,果然就位于枯鬼死底边缘,他看着地图,神情淡然地思索着。   白无常问:“有问题?”   崔绝:“很稀薄……是有多稀薄呢?”   白无常:“我已经将她的魂片送去补魂司进行分析,得三天后才能出结果,那个啥……楚江殿封了,里面的单位都得挪出来,补魂司被分流到了平等殿,我去的时候正在搬家,闹哄哄的,平等王不知怎么得罪了夜后,搞了满大殿的百合花在赔礼道歉,鼻炎差点给我熏出来……”他看向阴天子:“怎么,有问题?”   崔绝也看向阴天子。   阴天子对他们聊的内容兴致缺缺,一直懒洋洋地躺在判官办公椅中玩手机,听到白无常讲平等王两口子的事情才突然抬起头来:“平等王搞了满殿鲜花?”   “是啊,”白无常满脸一言难尽,“你也知道百合花那味儿,我看她是想熏死夜后。”   阴天子笑了一下,看向崔绝。   崔绝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听到阴天子饶有兴趣地提议:“在阎罗殿铺满鲜花怎么样?玫瑰……或者白桔梗,你喜欢吗?”   “他不喜欢!”白无常飞快地回答,心道:瞎搞什么,当阎罗殿是你家……咳,阎罗殿确实是他家,是他家也不能这么搞,别人还要在这儿工作呢!   阴天子不悦道:“我没问你。”   白无常:“我了解他!”   阴天子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崔绝看这两人又要掐起来了,笑着倚在桌边,低头看着躺在椅子里的阴天子:“说到花,阎罗殿里不是已经有了吗?”   阴天子:“嗯?”   崔绝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笑道:“我啊,地狱白莲花。”   “噗……”白无常笑喷出来:“你自己也知道?”   阴天子也被逗笑了:“那是外面不知情的人瞎编排的,他们不知道你有多纯良。”   “不不不,”白无常道,“这完全不是瞎编排,非常贴切。”   “你汇报完了吗?”阴天子突然冷冷地问。   “完了啊。”白无常茫然。   阴天子:“那你可以走了。”   “……”白无常觉得这两岁小孩脾气是真的差。   崔绝将白无常送来的文件都一张张收好,对他和气地笑笑:“陛下体恤你忙了一夜,给你机会休息呢,还不谢恩?”   白无常心道你当我傻吗,真听不出来他什么意思?他嫌我在这儿影响你们谈情说爱呢,真是的,工作时间谈生活是真没有职业道德!   房门被嘭地一声关上,崔绝抿唇低笑,瞥向阴天子:“干什么总对白无常横眉竖眼的?”   阴天子一抬眼:“你心疼了?”   “是啊,”崔绝故意气他,“我手下第一员大将,能文能武,当然心疼啊。”   阴天子动作一滞,沉声道:“他能文能武,但每一次都没照顾好你,昨天晚上,还有之前在林幽篁的梦境中……”   “不带翻旧账的。”崔绝见他脸色不对,不敢再开玩笑——这位主君是很认真地在生气。   阴天子:“不是翻旧账,我只是……”   “只是吃醋了。”崔绝坐在办公桌上,俯身靠近他,嬉笑着说,“这数百年间,白无常是我心腹,了解我的一切,你醋他。”   阴天子怒道:“你既然知道,你还……”   崔绝伸出一根手指,逗弄他的额发:“我故意气你。”   “你!”   “我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崔绝歪了歪头,“让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而不只是我单链。”   他的声音柔软温和,如春风拂面,一秒就抚平阴天子心头的烦躁,神色缓和起来,顿了顿,哼道:“你实在可恶!”   “谁叫某人当年矜持得很,我告白还失败了呢。”崔绝小声嘀咕,“我这样内向害羞的性格,一次被拒绝,就留下阴影了,患得患失,总要试探一下才能放心的。”   阴天子低低地笑了出来:“现在患得患失的轮到我了。”   当年确实是崔绝先开口告白,这让阴天子每每想起来就觉得格外踏实,踏实之余又满是愧疚,那时他在人界为老府君寻找神力,遍寻不得,渐渐地意识到冥王的天命不可违,他天生就没有拥有崔绝的资格,所以狠心拒绝。   被狠狠伤过的心,还会如初始一般吗?   他们相识有一千年,而其中七百年自己都在沉睡,时间太漫长了,没有什么感情能承受得住这样旷日持久的分离,也没有什么灵魂能承受得住这样走投无路的孤单。   阴天子不确定经过七百年的世事变迁,自己仍然能有幸得到他的垂青。   白无常、黑无常、总督主、大统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优秀到足够他变心。   “就要让你患得患失,”崔绝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谁让你叫我等了七百年。”   阴天子握住他的手,哼道:“大不敬。”   崔绝眼眸闪了闪:“比我等待更久的,可能也就只有石饮羽了。”   那两位的爱情故事如今十分出名,其中七分要归功于石饮羽的四界畅销情诗集,剩下三分功劳颁给魔主对陆行舟旷日持久的diss。   现在全世界都知道石·魔界前魁首·地表最强之魔·饮羽为了一个降魔师苦等千年,放弃一切,金盆洗手,洗手作羹汤,从一名恐怖分子转职成为了诗人和厨子。   阴天子欣赏敢爱敢恨之人,点头:“石饮羽值得陆行舟托付终身。”   “只是不知这终身有多长。”崔绝意味不明地笑。   阴天子察觉他的意思:“嗯?”   崔绝从办公桌上滑下来,走到茶几边,捡起白无常乱丢的一个包装纸,看着上面石舟记的logo,轻声道:“我差点忘记一件事,当年,石饮羽曾来阎罗殿,要求调阅生死簿,查陆行舟的转世。”   “查到了?”   崔绝笑着摇摇头:“查不到。”   “查不到?”   生死簿记载阳间万物的生老病死,怎么查不到,除非不是阳间之人。   阴天子见他神色怪异,凝神思索——石饮羽是千岁大魔,陆行舟却比他还大,是个不知活了多少岁的老妖怪,他有何来历?   自己重新凝聚魂体时多亏陆行舟仗义援手,那时就觉得陆行舟体内的力量复杂得很,有魔力,还有降魔之力,还有妖力,还有一股奇怪的力量。   当时不懂,如今……特别是吸收过初代妖王的力量之后……   阴天子不由得皱起眉头——陆行舟体内那股奇怪的力量,与妖王体内微弱的神力,十分相似。   “他一身阳刚之气,显然不是幽冥生灵,”崔绝慢声细语地说,“不是阴间人,也不是阳间人,那他……是哪里人?”   阴天子:“神界?这怎么可能?”   崔绝:“你已经吸收初代妖王的神力,感觉和陆行舟的力量相似吗?”   阴天子点头。   “有趣啊。”崔绝笑得十分温柔又愉悦,“或许,陛下可以去人界走一趟,四处游历,顺便打探一下陆行舟的来历吧。”   阴天子皱眉:“我自己?”   崔绝笑着眨眨眼睛,故意问:“怕吗?”   “我会怕他?”阴天子哼了一声,诧异地问,“为什么是我自己?你呢?”   “我也想随驾啊,”崔绝拿起厚厚的文件晃了晃,“这么多工作,再交给白无常,他会疯的。” 第80章   既然是崔绝提议让自己去人界, 阴天子自然就答应了,作为尚未亲政的冥王,他本来就准备去四方游历的, 正好这段时间人界的亡事比较多, 黑无常打过好几次报告要求增拨鬼差了。   崔绝的工作效率惊人, 上午刚答应,下午就拿出了游历计划, 关于目的地、线路、安保、后勤……厚厚一本计划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阴天子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中,拿着计划书面无表情地翻看了两页, 嘴唇紧抿, 明显不太满意。   崔绝问:“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   阴天子抬起眼皮, 沉沉地瞥了他一眼:“没有。”   “明显就有。”崔绝道, “哪里不满意就提出来嘛,这是你的计划,一切当然要以让你最舒服为目标来制定。”   “哼。”阴天子道, “让我最舒服?把这计划撕了,只带你一人,我才会舒服。”   崔绝抿唇笑起来, 软声解释:“我要留下处理积压的工作啊。”   借口。   敷衍的借口。   阴天子哼了一声,将沉甸甸的计划书扔在茶几上, 淡淡道:“你说实话,这计划是什么时候制定出来的?”   崔绝:“刚刚啊。”   “呵。”阴天子冷笑, 看着崔绝, 伸出一只手。   崔绝走过来, 握住他的手, 阴天子稍一用力, 他就狼狈地倒了下去,跌落在阴天子的怀中。   “哎,”崔绝笑着作势挣扎,嘴里道,“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阴天子一手跟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将他紧紧箍在怀里,眼眸深沉地盯着他的眼睛,哼道:“我还想问你要干什么。”   崔绝:“怎么了嘛?”   “这么详尽的计划,你告诉我是一个中午制定出来的?”阴天子嘲道,“判官大人好厉害,这工作效率令人惊叹。”   崔绝笑得眉眼弯弯:“还是陛下更厉害,一眼就看穿,小判官甘拜下风。”   他还敢撒娇!   阴天子气不打一处来:“严肃点!”   “是。”崔绝努力收敛笑容,薄唇紧抿,但那双狐眸仍然闪烁星光,一看就还在笑。   阴天子:“不许笑!”   “我没笑。”崔绝很委屈,“我眼型天生就这样。”   阴天子:“别转移话题!”   “哎……”崔绝见糊弄不过去,只得从实招来:“好啦,这计划书确实不是今天才做的,因为一早就清楚陛下需要去他界游历,所以提前做好了计划。”   阴天子:“为什么是人界?”   “妖界不太平,魔界……我知道你想去魔界,但魔主跟我有点不太对付,他要是进两句谗言,陛下因此而疏远了我,那可怎么办?”   “胡说八道!”阴天子说着,脸色已经舒缓很多,“你我的关系,不是别人可以动摇的。”   崔绝一笑:“我知道。”   阴天子看着他,刚刚舒缓的脸色重新笼上一层阴霾——这么多年来,崔绝执掌冥府大权,树敌似乎有点太多了。   计划书几乎原封不动地通过了,只是时间往后稍稍延迟几天,在冥界过完中秋,再去人界。   幽冥的中秋算不上是个值得欢庆的佳节,毕竟选择不入轮回的鬼魂们,谁心里都有点不那么团圆的往事。   阎罗殿众人吃了一顿不冷不热的宴席,一方面大家都有心事,另一方面,可能跟掌勺大厨是牛头公有关。   白无常吃了一口醋溜葡萄,甩着舌头,看上去马上要就地轮回:“#¥%&……#¥#”   “他说,他要把牛头公给红烧了。”黑无常帮忙翻译。   “是吗?”牛头公拎着菜刀出现在席边。   白无常:“我日老黑你大爷!!!”   “哦?”黑无常被骂了依然很淡定,“还能说话?”   牛头公拿起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用菜刀削皮,沉声问:“白掌司,你对我的菜有什么高见?”   “没有,”白无常舌根僵硬,赔笑道,“很美味。”   崔绝咬着栗子,往阴天子耳边靠了靠,小声道:“他舌头已经麻木了,不然绝不会这么少话。”   “哈哈。”阴天子最喜欢看白无常倒霉,登时龙颜大悦,问他:“栗子好吃吗?”   “挺好的。”   “喂我。”   阴天子的声音不算小,起码主桌几个人都能听见,牛头公手抖了一下,削到一半的葡萄呲溜飞了出去,稳稳落在马面娘娘的冰糖燕窝里,溅起的糖水扑了白无常一脸。   白无常爆吼:“我去……”   “什么?”牛头公淡定地问。   “去洗手间。”白无常抹一把甜腻的脸,郁闷地站起来走了。   一场小风波结束,崔绝丝毫没受影响,他将果盘拖到自己面前,精心剥了一颗小巧浑圆的栗子,送到阴天子嘴边。   阴天子吃了:“甜。”   崔绝抿唇含笑,低头继续剥着栗子。   阴天子看着他,泠泠灯光从头顶洒落,映得崔绝脸颊瘦削素白,唇角衔着笑,眉梢眼角都是温柔。   他看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地怔了,突然抬手,按在崔绝的手上。   栗子从手里滚落,崔绝没说话,只笑着瞥他一眼。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已经是半夜,众鬼卒该醉的都已经醉了,有的甚至直接醉出了原形,马面娘娘最善察言观色,立刻张罗众人散席。   白无常耍酒疯,挂在一个手下的背上非要让人家背,那小鬼差自己都醉得站不住,背着他摇摇晃晃、苦不堪言。   黑无常伸手将人接过来,对小鬼差挥了挥手:“你去吧。”   “好嘞。”小鬼差一溜烟飘走了。   白无常还没彻底醉死,到黑无常手里也不嚷嚷要人背了,就虚靠在他的肩上,有气无力道:“帮我找个代驾,交通处那些老鬼看我不爽,被抓到酒驾就麻烦了。”   黑无常没好气道:“交通处不抓你,你就能酒驾了?”   “好好说句话吧,”白无常蔫蔫地说,“好哥哥,我头疼。”   黑无常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把到嘴的批评咽了回去,抱起人往外走去,临走跟崔绝道了声别。   “他是不是装的?”阴天子看着白无常醉醺醺的脸,皱起眉头。   崔绝失笑:“我看像。”   “他是真的醉了。”黑无常总算还有点同事爱,帮着解释了一句,“下午已经先喝过一场了,跟刑狱司和转生司他们几个掌司。”   崔绝点头:“我知道。”   这几个掌司都是爱玩的,喝起来没个谱。   黑无常:“关于我下午递给你那个情报,你让我调查的……”   “明天再说吧,”崔绝打断他,“先带白掌司回家,我看他快撑不住了。”   “是。”黑无常抱着人转身走了。   阎罗殿很快走空,阴天子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和满桌的杯盘狼藉,看向崔绝:“你辛苦了。”   “举手之劳而已。”崔绝问他,“陛下醉了吗?”   阴天子:“你看不起我的酒量?”   “哈。”崔绝笑起来,“那要不要出去走走?我今天吃得多,不想早睡。” 第81章   相比较七月半, 八月中的冥界冷清了许多,幽都真如区的繁华夜市在秋风中也笼上一丝萧条。   崔绝夜视不行,一只手和阴天子相握, 另一只手拿着糖葫芦慢慢咬着, 听阴天子不紧不慢地吐槽小府君。   “连秦广王的面子都不给, 嫌他没有为楚江王美言。”阴天子道,“一坛子好酒全送去了楚江殿, 然后被楚江王砸了。”   “啊……”崔绝倒也不算太吃惊,毕竟不是第一次了。   阴天子:“还被训斥了一番,说他终日沉溺于美食酒色, 没有冥王威仪。”   “小府君是真的惨。”崔绝唏嘘, “楚江王也是真的狠心, 冥王威仪是什么鬼东西, 不过是找茬打击小府君的借口而已。”   阴天子低低地笑了笑,他倒是和楚江王观点一致,冥王维持长夜九幽法阵, 地位相当于冥界的守护神,自然要有威仪,小府君生性不羁, 确实不够沉稳。   特别是跟他的前任相比较。   崔绝听出他的意思,仰脸看向他, 用糖葫芦在他面前晃了晃,半嬉笑半认真地说:“你不要跟他学, 一个人一个性格, 冥王也可以轻松跳脱, 做自己最好。”   “哦?”阴天子抓着他的手腕, 故意问, “我的‘自己’是什么性格?”   崔绝只笑不语。   “快说,不许卖关子。”   “哈,”崔绝笑了两声,没有回答,又走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笑道:“其实做自己是最难的,有时,人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   阴天子莫名感觉他的话中透着一股难以捕捉的不详,低头定睛看去,却见崔绝的脸上带着笑,在夜市荧荧的鬼火映照下,是一贯的恬静温和。   崔绝见他看自己,不由得笑容加深:“怎么突然看我?”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唇角一颗清浅的小梨涡微微荡漾,阴天子看着他,觉得刚才的那一丝不祥之意应该是自己太过敏感。   现在人在自己怀里,未来在自己手中,只要两人同心,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   夜市上有打气球,最高奖是个黑麒麟玩偶,看着跟阴天子的坐骑麒麟大将军如出一辙。   阴天子跃跃欲试:“看我把它打下来。”   “欸,”崔绝拦住他,笑道,“店家做点小本生意也是不易,你上去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不是要让小老板哭死吗?”   阴天子哈哈一笑。   崔绝:“我来试试吧。”   “你的箭术不比我差。”阴天子无语。   “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崔绝摆手,“我现在是个没有修为的半瞎子……”   “别胡说!”阴天子沉下脸来。   崔绝失笑,挽起袖子走上前去,拿起弓弩,调试了两下,端起,瞄准,勾弦,嘭嘭嘭嘭嘭……一发没中。   阴天子:“这弓弩有问题。”   崔绝:“是我没准头。”   阴天子:“气球挂得也不好。”   崔绝:“人家挂得挺好的。”   “你哪边的?”阴天子生气了。   “呃……”崔绝心想这百发百不中的是我吧,我都没生气你炸什么毛,小气包子。   “咦,”旁边一个熟悉的女声,“是你们两个。”   阴天子回头,看到两个女人。   端着□□的那个扎着高高的马尾,衬衫袖子捋到小臂,露出蜜色光滑的皮肤,正是平等王。   旁边是她的冥后——夜后,活死灵公主、公认的幽冥女神、三百亿鬼魂的梦中情人,她往那里一站,就是贤良淑德,就是岁月静好,就是世界和平。   看到阴天子他们,夜后笑着打招呼:“真的是你们,怎么今天有兴致出来逛逛?”   崔绝点头行礼,答道:“节后陛下就要去人界游历了,臣想再多相处一会儿。”   “感情真好呢。”夜后用胳膊肘拐了平等王一下,揶揄道,“看样子咱们快要喝喜酒了。”   平等王笑了笑,脸上却有一丝隐忧,平静地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好事。”   双方闲聊了一会儿,告辞离开。   崔绝小声嘀咕:“我们的关系似乎全冥府都知道了。”   “我们堂堂正正,难道还怕他们知道?”阴天子盯着她们的背影,一脸不高兴。   崔绝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他盯的是夜后手里提溜的一大串玩偶,不由得笑起来:“早知道该让你去打。”   阴天子哼了一声:“不稀罕。”   “是是是,你不稀罕,”崔绝道,“堂堂冥王岂有跟一个玩偶过不去的道理。”   “哼。”阴天子好像更不高兴了。   崔绝想了想,尝试提议:“等下我买几个玩偶送给你?”   “朕岂是那样幼稚的男人!”阴天子气到飚出官方自称。   崔绝:“啊……”   “走了。”阴天子握住崔绝的手,拉着他往前走。   旁边传来一个小鬼感慨:“真是神仙眷侣啊。”   阴天子的脸色舒缓了,对崔绝道:“群众的眼果然是雪亮的。”   就听那小鬼接着道:“我搞平夜CP已经上百年了,那真是粮山粮海吃到撑,门当户对、举案齐眉,连续八百年当选最般配冥王CP。”   “!!!”阴天子又抑郁了。   崔绝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抬眼往远处望去,只见夜后一手拿着玩偶,另一只手挽着平等王的臂弯,两人都高挑优美,确实是一双璧人。   阴天子用力攥紧崔绝的手。   “嘶……疼。”崔绝低叫起来。   “忍着。”阴天子哑声说,却是松开手指,伸臂将他揽入怀中,嘴唇碰了碰他头顶的发丝,半晌,哼了一声:“我们会更般配。”   “那是当然。”崔绝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两人牵着手在夜市上慢慢走着,阴天子突然道:“上次白无常说平等王摆了满殿百合花送给夜后。”   崔绝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阴天子还令人窒息地想效仿,在阎罗殿铺满白桔梗,幸亏被白无常挺身而出给拦住了。   “我听说夜后最喜欢的花不是百合。”崔绝随口道。   阴天子点头:“她似乎喜欢菟丝子,平等殿的院落里种满了菟丝子。”   崔绝:“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很温柔缱绻的花儿。”   平等王和夜后是冥王婚姻的典范,灵魂契合度为6.9%,虽然看上去挺低,但在冥府一众怨偶中已经算高得一骑绝尘。   崔绝至今记得秦广王和林幽篁那个秘密测试的结果,是个负数,居然是个负数,果然是个负数。   阴天子:“你知道那天平等王为什么要给夜后送花吗?”   “双方互赠礼物,确实是一种维护婚姻的手段。”   “呵。”阴天子冷笑了一声,“那天,他们的阴缘花又死了。”   “真不走运。”崔绝唏嘘。   他当天就接到这个消息了。   阴缘花是冥界一种独特的生育方式,亡魂情侣可以在彼岸花田种一株阴缘花,倾注双方魂元,如果双方灵魂真的契合,那么花开之时,会有久困黄泉的婴灵循水迹而来,沿着根系向上,从花蕊中出现。   从此,婴灵前尘尽去,获得新生,成为他们的孩子。   平等王和夜后折腾这个阴缘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前前后后种死了几十株,别说开花结果了,连发芽都十分艰难。   这一次,小花苗颤颤巍巍长了十厘米高,夜后很高兴。   然后第二天就死了。   为了化解夜后心头的抑郁,平等王花了不少心思,看上去,双方真的是一对浓情蜜意的贤伉俪,就是不知为何,阴缘花总也成活不了。   崔绝抬头,笑眯眯地问阴天子:“说起这个……莫非,陛下想要孩子了?”   阴天子哼道:“烦,孩子不是轻易能养的东西。”   “哈。”崔绝笑容加深,“我还以为陛下想让我生一个呢。”   搂在肩上的手指猛地收紧,阴天子声音从头顶传来:“胡说八道,你就是仗着我不舍得,就满嘴胡言!”   “欸?”崔绝惊异地看一眼肩头的手指,心道你想到什么了,这么激动?   节后,阴天子就化名,以无常司鬼差521314的身份登上引魂船去往人界,崔绝目送引魂船消失在业海的水雾中,转身走下海堤。   白无常翘着兰花指,捏细了嗓子,咿咿呀呀地念道:“眼里空留意,寻思起就里,险化作望夫石~”   “哈。”崔绝笑了一声,“补魂司那边的分析报告出来了吗?”   “……”白无常顿了一下,兰花指僵住,“我是不是听错了?”   崔绝想把他的小手指给撅了:“别啰嗦。”   “哎不是,”兰花指戳到他的脑门上,“你这人好没情趣。”   “什么?”崔绝惊了。   白无常指向业海:“陛下才离开不到三分钟,你的恋恋不舍呢,你的离情依依呢?”   崔绝:“别说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报告还没出来?”   “出来了出来了,你真是……你俩的恋爱脑全匀给陛下了吗。”   崔绝慢悠悠地走回车边,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恋爱脑呢?告诉你吧,我是四界第一恋爱脑,信不信由你。”   白无常嘀咕我还真不信,起码人家石饮羽是不能够同意的。   回到车上,白无常拿出一叠文件:“补魂司分析了那个暗娼的魂片,奇怪的是,只有2.3%的鬼螣血统,跟彩鳞镇居民的平均水平没有差别,应该不是我们猜测的返祖现象。”   崔绝拿着报告慢慢翻看:“那她的鬼螣特征是怎么来的?”   白无常:“不知道。”   “嗯?”崔绝抬眼,“白掌司就是这样应付判官的?”   “真不知道啊,”白无常理直气壮道,“我总不能编一个糊弄你吧,比如说,我说她的鬼螣特征是因为枯鬼死底的封印松动,被外泄的螣息侵染魂体所导致,信不信由你……呃,你这什么表情?”   崔绝推了下眼镜。   白无常叫起来:“你不是想说我瞎说蒙对了吧?”   “我也不知道,”崔绝笑了笑,“但我觉得,这大概是最合理的一个原因。”   “也是最不希望发生的一个原因吧。”白无常闷声说。 第82章   从渡口回冥府, 路过楚江殿,正好看到小府君怒不可遏地冲出来,在门外跳脚指着殿门暴跳如雷, 蹦了半晌, 一句脏字都没骂出来。   白无常问:“不管管吗?听说小府君每天都来看楚江王, 但十次有九次半连面都见不着,太惨了。”   崔绝低头翻阅文件, 闻言眼皮都没抬:“他见不着不是对的么?楚江王正在被圈禁,谁也不能探视,守卫不敢拦他, 楚江王心里有数。”   白无常:“小府君的性格……”   “谁没有性格?”崔绝哼了一声, “别人没有性格吗?节前陛下去找他喝酒, 直接吃了闭门羹, 陛下没有性格吗?”   “呃……”白无常欲言又止。   “怎么了?”   “虽然说你是在为陛下鸣不平,但是吧……”白无常慢吞吞道,“小府君给陛下脸色看完全是因为……呃……他也不是冲着陛下发火的。”   “冲着我的。”崔绝十分有自知之明, 淡淡道,“他又不敢直接对着我来,只能冲陛下发脾气。”   白无常琢磨了一下, 寻思这主次关系是不是不太对,不敢对你, 就敢对陛下?你俩到底谁是幽冥之主?   崔绝抬眼瞥了他一眼:“嗯?有意见。”   “也不是有意见……”白无常吞吞吐吐,斟酌了一下语句, 极力委婉地问:“你是不是真想谋反?”   崔绝看了看他, 半晌, 突然笑起来:“哈。”   白无常登时鸡皮疙瘩全起来了:什么意思???这是真要反???“不是……我的哥……你你你……你到底……”   “少废话。”崔绝没好气地打断他, “我说什么你都信, 你比陛下还好骗,别啰嗦了,走吧。”   白无常:“……”   两人观察了一会儿,趁小府君还没注意到他们,赶紧溜了。   傍晚的时候,崔绝处理完案头上的工作,坐在桌前转着笔,目光淡淡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厚重的乌云遮天蔽日,被阴风吹刮,缓缓翻滚着,好像一条巨蟒在头顶缓慢巡游,大片亡鸦低低地飞过,成群停落在树梢上,仰直脖颈,发出粗噶的短促叫声。   崔绝沉静地看了一会儿,按铃让牛头公进来。   崔绝:“我明天什么安排?”   牛头公翻开日程表:“上午主持召开危险废物规范化专题工作推进会议,会后接见官办纸钱厂的领导,垂询铁围城民众反映的造纸污水问题,下午深入幽都法界区,实地督查街道游魂整治工作,然后巡视极炼炎狱,出席超大型刑具‘海天盛筵’的开铡仪式并致辞……”   “把这个推了。”   牛头公皱眉:“这次的超大型刑具是刑狱司和天工司首次深度合作的作品,意义重大,真的要推?”   崔绝用笔头敲了敲脑门,叹气:“没办法呀,我需要挤点时间出来,这个开铡仪式确实很重要……让平等王去吧,问问她有没有时间。”   牛头公:“是。”   “还有,”崔绝道,“安排车辆警卫,明天下午我要去望乡台,通知望乡台那边事先清场。”   “什么?”牛头公一愣。   望乡台,顾名思义,登高可以遥望故乡的地方。   亡魂没有祭祀一说,对于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的亡魂们来说,亲友有的尚未亡故,有的已经投胎,什么香火、供品,似乎都挺没意义的。   缅怀往昔的方式,便是登上望乡台,看一看故乡,就够了。   那是在彼岸花田尽头的一个高台,里面有幻境,注入鬼炁之后,可以看到记忆中的画面,甚至魂力强悍的亡魂还可以看到跟自己有灵魂羁绊的人在阳间生活的情景。   崔绝是千年的老鬼了,亲故寥落,早已没有缅怀的理由,怎么会突然想要去望乡台,并且还要大张旗鼓地清场,他要干什么?   “陛下越长越大了,跟千年前一模一样,又有微妙区别,让我不由得也开始回忆过去。”崔绝眸光幽远地笑笑,笑容中还隐含一抹赧然。   牛头公倍感欣慰,心道他总算有点人味儿了,而不是一个只会算计的机器,爱情果然是伟大的。   于是立即表态:“是,开启望乡台需要鬼炁,你没有修为,我这就安排补魂司送点能源物质。”   崔绝微笑点头:“好,辛苦你了。”   下午,暮色四合,十几辆越野车拱卫着一辆银白色的超跑从大街上呼啸而过,径直驶向望乡台。   路边避让的行人看着车队扬起的尾气,诧异:“那是谁,排场这么大,太嚣张了吧。”   “你不认识那车上的标志?”旁边的人道,“那是判官的仪仗。”   行人疑道:“冥府还是阴天子说了算的吧,判官都这么嚣张,那阴天子该是怎样的仪仗?”   “害,装什么外宾啊,”旁人道,“冥府谁说了算不是很明显的吗,十大冥王都被他踩在脚底,嚣张一点怎么了?”   “这样的吗……”行人抬了抬帽檐,露出脸上墨蓝色的花纹,望向车队消失的方向,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望乡台早已事先清场,守卫鬼差列队等在门口,不知过了多久,阴沉的天际出现了一辆越野车的身影,接着整个浩浩荡荡的车队露出全貌,疾驰而来。   银色超跑划过流星一样的耀眼轨迹,一个急刹车,在望乡台前停下,守卫鬼差们连忙迎上去,就听到车内传来两个人的争吵声。   “交通处为什么还没吊销你的驾照?”   “我又没违反交通规则。”   “不可能,你不可能没违反。”   “干嘛啊你,每次坐我车都一堆意见,有本事自己开。”   守卫鬼差面面相觑,一时不敢靠前——那个叫得贼响的是无常司白掌司的声音,这位大佬脾气差,得理不饶人,不得理比得理更不饶人,一般人不想去触他霉头。   里面吵了好几分钟,驾驶室的车门打开,白无常鼻梁上架着一副十分时尚的明黄色墨镜,一脸郁卒地下车。   下车拿下墨镜,眯眼望向高耸入云的高台,嘀咕:“望乡台……我还从来没上过呢。”   鬼差笑问:“白掌司大人,您也要上吗?”   “不了,真男人从不回头看往事,本掌司乐观向上,一切向前看,没什么好缅怀的。”白无常说着,拉开后座车门。   一个纤细的身影坐在里面,车内光线昏暗,看不清五官,就听一个轻柔温雅的声音说:“或许因为你的往事里没有一只陛下,否则你肯定就长在望乡台上了。”   白无常:“操!”   鬼差们面面相觑:陛下……是论……只……的?   崔绝不知道他们的心理活动,优雅地下车,微笑着问:“望乡台里面的鬼魂多吗?”   鬼差:“回判官大人,没几个,大多数鬼魂都是节前来看看,节后这几天已经没什么人了,我们事先做好了清场,现在里面一只鬼都没有。”   “一只鬼都没有啊……”崔绝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声。   鬼差不解:“判官大人?”   崔绝笑道:“等我进去,可就有鬼了。”   “哈哈,哈哈……”鬼差们干笑,心道这是什么鬼冷笑话。   不知崔绝要看什么,为了保护隐私,将警卫都留在外面,叮嘱了白无常几句后,自己慢慢走上高台。   台子极高,手可摘星辰,视线越过广袤而静谧的彼岸花田,能一直望到遥远的海岸线。   崔绝站在台上看了一会儿,转身,身后是一块横截面数百平米的巨石,形状像一个怀抱,几乎将人围绕了起来。   巨石前有一套炉案,古朴的香炉冒着袅袅青烟。   崔绝双手捏诀,眼前蓦地一黑,他用力咬住舌尖,逼出一丝神台清明,手指变幻指诀,催动鬼炁,渐渐的,有一点天蓝色的微光在指尖亮起。   他控制着仅有的微弱鬼炁,缓缓注入香炉之中。   几分钟后,突然浑身一颤,微光消失,他猛地踉跄一步,身体跌下去,仓皇抓住桌案,才狼狈地稳住身形,抬头,看到黑色的巨石上出现了模糊的影像。   隔着浓浓烟雾,影像很不清晰,但头顶悬着一轮明月,可见这段记忆应该是一个晴朗的月圆之夜,那层烟雾是因为施术者魂力孱弱所导致的。   崔绝扶了下眼镜,沉默地看着。   影像剧烈晃动,好像在策马狂奔,突然烈马一声长嘶,绊马索从地底弹起,连人带马翻了下去。   他落地瞬间一个急转身,噌地一声蜂鸣,寒如碧水的长剑出鞘,一股强大的清圣之气释放出来。   持剑者是一名道行高深的修者,有着这样的修为,堪称剑仙。   他尚未站定脚步,猛地横剑当胸,一下巨震,剑身挡住一支疾射而来的长箭。   箭头在月色下泛着湛蓝的冷光,他扫一眼箭矢,笑道:“好新奇的毒,可惜没中。”   在道路前方,十几匹战马的身影缓缓走来,为首一人拿着一柄长刀,他衣着奇异,长发披散,缀满各色宝石发饰,脸上布着几道诡异的墨蓝色花纹,纹路一路沿着脖颈漫延下去,消失在衣服中。   “你的路,”异人嗓音低沉,带着一丝怪异的嘶哑,“止步于此了。”   “哈,”剑仙笑道,“想截杀我,也要看你的本事。”   说着仗剑纵身而去。   月光清寒,寒光下血肉横飞,剑仙仗一柄长剑,身影灵秀飘忽,所到之处,扬起血雨腥风。   围杀不知持续了多久,圆月渐渐暗淡,漫长的一夜似乎就要过去,夜色更加清冷和黑暗。   一剑劈开一个身影,剑仙迅疾转身,迎向从背后袭来的一击。   却猛地一怔,只见那异人扑到眼前,忽然整个人消失,下一秒,一条花纹繁复的斑斓大蛇扑面而来。   三角蛇头凶残而妖冶,黄色的巨大蛇眼中,瞳孔蓦地竖成两条细线。   剑仙心底霎时腾起一股极度的不详,一刻没停,立即抽身,却见电光石火之间,毒蛇扑到眼前,张开血盆大口,一条可怖的湛蓝信子如箭矢一般射出。   “啊……”崔绝惨烈地痛呼一声,捂着眼睛,猛地往后一撤。   眼前景象一瞬间消失,什么圆月、什么毒蛇全都消失不见,空旷的高台上只有自己,和围绕周围的无声的巨石。   崔绝松出一口气,缓缓松开手,怔了半晌,才意识到回忆早已结束,他现在是在冥府,是大权在握的判官,而不是那个月夜被追杀、被围堵、被毒瞎、被杀死的剑客。   他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景象,发现不知何时,高台上弥漫起了灰蓝色的薄雾,雾气越来越浓,带着一丝妖异的腥气。   像有一条斑斓的大蛇,在看不见的所在,张开血盆大口,吞吐着湛蓝色的毒舌信子。   他扶着桌案站起,回过身去,看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终于发现我了?”那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怪异的嘶哑。   崔绝笑起来:“久违了,老朋友。”   “哈,”那人冷笑一声,“你还是这般阴阳怪气,我们何曾是朋友?”   “那我就直呼你的名讳了,”崔绝道,“阿迦奢。”   三百年前被封入无余灰断棺,沉入枯鬼死底,永生永世不得轮回的鬼螣族长。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阿迦奢低声唏嘘。   崔绝安慰道:“姓名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不用太在意,要是嫌这个名字太冷门,你可以换一个常用的,什么浩轩、依诺、梓潼……叫的人会比较多,只是有可能叫的不是你,但那有什么要紧的,名字而已。”   “哈哈,”阿迦奢笑道,“你总是在不要紧的地方如此洒脱。”   “多谢你的夸奖,”崔绝道,“但夸奖对我没有意义,冥府官网有我的专栏,在那里赞美我的文章多得需要牛头公筛选我才能看完。”   阿迦奢站在迷雾之中,淡淡地说:“你似乎不怕我出手杀你。”   崔绝:“怕,怕死了,但又能怎样,我害怕你就会放手吗?”   “放手?放下我的封印之仇,还是放下我的灭族之仇?”阿迦奢的声音嘶哑而空洞,好像被风席卷而过的广袤荒原,草木稀疏,阴风袭过,枯萎的枝杈颤抖着晃动,发出久远的风声。   崔绝:“如果我说你是罪有应得,会激怒你吗?”   “不会,”阿迦奢平静地说,“毒杀你,是我技高一筹,你愿赌服输。”   “哈。”崔绝笑了起来,“那么我们只是普通寻仇。”   阿迦奢:“但你不该灭我全族。”   崔绝扶了下眼镜,远远地看着他在迷雾后模糊的影子,慢慢笑了起来,平静地说:“灭你全族,是我技高一筹,而你也该愿赌服输。”   阿迦奢蓦地被激怒,身影一动,穿过迷雾,掌中赫然出现一把长刀,刀锋湛蓝,直劈崔绝面门。   崔绝动都没动,看着劈到眼前的刀锋,突然道:“我骗你的。”   “什么?”长刀停住,湛蓝的刀锋虚虚抵在他的脖颈。   崔绝道:“你鬼螣一族,不是我灭的。”   阿迦奢:“我该相信你吗?”   “你可以试试,”崔绝和气地劝道,“我一向纯良,信我不亏。”   “哈哈哈……”阿迦奢大笑。   崔绝皱了皱眉:“啧,你别这么笑,手会抖的,万一不小心伤到我,真相你可能就再也不得而知了。”   阿迦奢:“如果真相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恐怕也不是什么真相。”   “你当然可以选择质疑,”崔绝道,“反正除了凶手,真相可能确实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杀了我,你去找凶手要真相吧,他应该会告诉你的。”   阿迦奢:“凶手是谁?”   崔绝:“不知道呀。”   “……”阿迦奢一顿,掌心握着刀柄,在几乎贴着崔绝脖颈的距离缓缓滑动,声音低哑地威胁道:“我劝你不要跟我耍花腔,你如今没有修为,而我……被封印三百年后还剩多少修为,你可以亲身体验,我保证,双重的螣王之毒,会让你十分销魂。”   崔绝眼眸低垂,眼镜链在风中微微晃动,将刀锋上妖异的蓝光折射进他的眸中,他说:“我只是在诚心邀请你合作,因为那个假借我的名义调动鬼兵屠灭你全族的人,也是我要查找的对象。”   阿迦奢:“你怎么证明这件事与你无关。”   “我没必要证明,”崔绝轻声道,“你要做的选择不是要不要相信我,而是要不要跟我合作。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帮你找出灭族仇人,你只能相信我。”   两人离得极近,近得阿迦奢能闻到崔绝身上淡淡的草药气息,他看着刀锋下纤细脆弱的脖颈,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是何等弱小,弱小到不抵一刀。   然而他这样被迫仰着脖子,却有一股莫名的强大若隐若现。   凭什么?   如此弱小的鬼魂,身负剧毒,炁海破碎,没有修为,甚至魂元之力都在千年茫茫岁月之中消磨残损,他凭什么敢如此从容?   阿迦奢深沉地打量着崔绝,斟酌着可能成为他依仗的信息,目光落在他的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沉声道:“九生眼……”   “九生眼可以是一个辅助,却起不到决定性作用,”崔绝道,“你需要的是我的脑子。”   阿迦奢嘲道:“如果你真那么聪明,为什么三百年前还会被暗算,背上灭鬼螣全族的罪名?”   崔绝唇角扬起,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他心底已经相信自己了。   阿迦奢:“你笑什么?”   “笑你单纯。”崔绝声音低柔,却隐隐有一丝微不可闻的恶毒,慢条斯理地说,“我可能不是很聪明,但你一定十分愚蠢,你到死都不知道你的族人为什么会被屠灭,如果不能为枉死的族人讨回公道,那么你的族人就是死在你的愚蠢之下。”   阿迦奢被刺痛,手指死死握紧刀柄。   崔绝继续道:“族长背负抵御外敌、守卫全族的重任,生不能保护族人周全,死不能为他们报仇,那些被封印在枯鬼死底的冤魂,夜夜都在失声痛哭呢。”   “你!”阿迦奢猛地闭上眼睛,半晌,收起长刀,嘶哑地出声:“你要怎样合作?”   崔绝终于获释,后怕地摸了摸脖子,说道:“解开我体内的螣王之毒。”   “可以。”   “还有,我要寻回记忆的术法。”   “崔绝,”阿迦奢缓缓地说,“不要太贪婪。”   “贪婪吗?”崔绝笑了笑,“没想到灭族之仇在你眼中是如此轻浅。”   阿迦奢:“你不是楚江王,不需要这个术法。”   “你的消息很灵通嘛。”崔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不是楚江王,但我可以用这个术法来钳制他为我所用。”   阿迦奢:“你要干什么?”   “我需要自保。”崔绝道,“阴天子已经醒来,我没有理由再掌握冥府大权,冥王们蠢蠢欲动,想要清君侧,而以楚江王最为激进,我钳制住他,还可以顺便钳制小府君,一举多得。”   阿迦奢嘲讽道:“安知不是你平时太过阴险狠毒的恶果。”   崔绝自嘲地笑了笑:“看样子你是同意了。”   阿迦奢手指捏诀,在空中划了一个复杂的符纹,鬼炁灌注,符纹骤然亮起湛蓝色光芒,一卷破旧的书册从符纹中心慢慢出现。   他抓起书册,丢给崔绝。   崔绝翻开看了一眼,断定是真品,随即收起,对阿迦奢赞道:“爽快,下面请解开我的螣毒。”   阿迦奢:“你如何保证自己不会过河拆桥。”   “我是判官,”崔绝道,“一向纯良的判官,我的脸就是保证。”   “魂契。”   “什么?”   “签订魂契吧,”阿迦奢淡淡地说,“如果违约,你将裂魂蚀魄、烟消云散。”   魂契是幽冥的特殊缔约方式,直接以灵魂缔结契约,绝不容毁约。   崔绝:“成交。”   两人同时伸出手,催出鬼炁,指尖在胸口缓缓书写,冗长而又复杂的咒文在他们胸口浮现,最后一笔写完,他们同时伸出手,伸向对方的胸口。   变数就在一瞬间。   只听一声巨响,崔绝身后的巨石轰然爆开。   “你!”阿迦奢暴怒,长刀霍然出手,狠狠劈向他的面门。   崔绝反应极快地一闪,背后一个黑衣人影从巨石中冲出,同时喷涌而出的漫天死气中,一声刺耳的撞击声,割昏晓剑挡住长刀去路。   “怎……”崔绝脸上的从容一瞬间消退,“怎么是你?”   阴天子背对着他,微微回首,声音冷如寒冰:“怎么不能是我?”   “我明明……”   “闭嘴!”阴天子简短地打断他,“后边待着去,等我收拾这条蚯蚓,再跟你算账。” 第83章   刀剑相击, 强大的能量波迸射开来,整个望乡台都剧烈颤抖,弥天的烟尘中, 阿迦奢一击即退, 身影忽地后撤, 眨眼即隐入周遭悄然变浓郁的迷雾之中。   阴天子哼了一声,收剑出掌, 一掌平推出去,掌风所至之处骤然爆开黑色的火焰。   那落迦火引燃迷雾,浓雾弥漫的望乡台霎时变成一片火海。   阴天子负手往前走了一步, 蓦地转身, 只见一条花纹繁复的斑斓大蛇从背后袭来, 蛇嘴张开, 两滴湛蓝的毒液射向阴天子面门。   死气忽然凝聚,在他面前聚成一面气墙,在毒液击中的瞬间, 墙面化归气体,结成一个气团,将毒液紧紧包裹在其中。   火焰燃烧的呼呼声里, 阴天子突然听到一丝异响,余光瞥到在那两滴毒液之后, 还有一滴,直射向崔绝。   “放肆!”他勃然大怒, 身影原地消失, 下一刹那已出现在崔绝身前, 左手一把将崔绝搂进怀中, 右手一挥, 死气暴起挡住毒液。   阿迦奢却只是虚晃一招,趁阴天子回救崔绝的瞬间,抽身即走。   阴天子右手死气化作一把白骨大弓,左手那落迦火凝聚成箭,张弓搭弦,箭矢如火流星,划破灰蒙的天空,射入迷雾之中。   一声痛呼从空中传来,湛蓝色毒血如雨水滴落,阴天子一甩袖,将毒血悉数收纳起来。   身后响起一阵破风声,招魂幡斜飞而来,悍然插在地上,纸钱串无风自动,卷起浓烈的腥风。   “大胆狂徒,你已经被包围……呃……”白无常像一只白色的鹞子,在腥风中衣袂翻飞,落在招魂幡顶端,金鸡独立,姿势绝美。   阴天子沉着脸转过身。   白无常从招魂幡顶一头栽了下来,狼狈地站稳身形,大吃一惊:“陛下?”   “嗯。”阴天子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白无常看向他身后的崔绝,讶异:“这也是计划的一环吗?”   阴天子脸色霎时黑到极致。   结果这白无常的小嘴还在叭叭叭:“崔绝你也太坑了吧,还骗我们说把陛下支走,搞半天是秘密武器,你怎么连自己人都骗的?”   崔绝有口难言:“……”谁特么骗你了?我也是受害者好吗???   “陛下在这里,那老黑呢?”白无常还问,“你给他派了别的任务?哎,阿迦奢走了,你们顺利达成协议了吗?”   “……别说了。”崔绝想扑上去撕烂他的嘴。   他垂手站在阴天子身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高大身影,企图从微小的肢体动作中揣测出他此刻的心情。   白无常再傻缺也发现了气氛不对,瞄了阴天子一眼,转眼看向崔绝,对他使了个眼色,用目光问:出什么事了?   崔绝回了他一个纯良中带有三分凄怆的笑容。   白无常:“?”   阴天子肩膀几乎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笑:“呵,”接着又笑了两声,“呵呵。”   “你……”白无常惊恐地看向他,“你是不是中螣毒了?”   “很好。”阴天子淡淡地说了一声,突然抬腿,往台下走去。   崔绝立即亦步亦趋地跟上。   “哎,”白无常扯扯他的袖子,小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说‘很好’,是对我工作的表扬吗?觉得我赶来得很迅速?我是跑挺快的,但怎么感觉怪怪的,他好像在生气,谈判破裂了吗?阿迦奢提出什么苛刻条件,难道是要你陪他困觉?你没答应吧?”   “闭嘴吧你。”崔绝痛苦万分,见白无常一脸茫然,觉得他可能也挺懵圈的,于是告知他:“我确实把陛下支走,但是,他自己回来了。”   “嘶……”白无常发出一声被拔了气门塞的声音,然后就安静了。   崔绝无声地叹了口气,望望前方阴天子越走越快的背影,想了想,故意脚下一空,啊地一声从台阶跌了下去。   眼前一道黑影闪过,阴天子瞬间出现在身边,稳稳抱住他。   崔绝抿唇轻笑:“陛下……”   阴天子没理他,好在也没松手,就这么抱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望乡台。   守在外面的鬼差和警卫看到他们下来,纷纷吃惊:“陛下?”   “嗯。”阴天子板着脸,淡淡道:“各位辛苦。”   “职责所在。”众人齐声回应。   阴天子:“回阎罗殿。”说完往后瞥了一眼,对白无常冷冷道:“开车门。”   “哦哦,是。”白无常不敢再多话,连忙小跑上前打开车门,还很有眼力劲儿地想伸手帮他把崔绝塞进车里,被阴天子横了一眼,倏地缩回了手。   车队浩浩荡荡回到阎罗殿,牛头公迎出来,吃惊:“陛下?计划有变吗?黑无常呢?”   于是阴天子更生气了,一言不发,用力把崔绝从车里扯出来,就拉着他大步往殿内走去。   牛头公碰了一鼻子灰,拧起眉头看向后面苦哈哈跟着的白无常:“什么情况?”   “翻车了,”白无常哭丧着脸,指指崔绝的背影,小声道,“做了个大死,可能不太好哄。”   阴天子抓着崔绝的手腕,径直冲到判官院的生活区,马面娘娘正坐在门口嗑瓜子,远远看见一阵黑风刮来,再一眨眼,就见到君臣二人到了面前,惊讶地站起来:“陛下?这是新的布局?黑无常呢?”   “……”   阴天子一脚踹开起居室的门,把崔绝甩了进去,沉默两秒,沉声道:“所以,所有人都在你的计划中,除了我?”   崔绝踉跄两步,左脚绊到右脚,摔倒在厚厚地毯上,狼狈地抬起头,看向阴天子,张了张嘴,却又没说什么。   阴天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为什么不狡辩?你的花言巧语呢?你的能言善辩呢?你的鬼话连篇呢?”   “我认罪。”崔绝轻声说。   “你!”阴天子仿佛被骤然戳穿了肺管子,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死死盯着崔绝,半晌,突然上前一步。   “别冲动!”马面娘娘冲进来,拉住阴天子,赔笑,“判官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陛下你要冷静。”   阴天子按捺住怒火,对她淡淡地说:“我很冷静,你先出去,把门关了,谁也不许进来。”   马面娘娘:“不行,我不放心,你先答应我,有话好好说。”   话没说完,阴天子突然提高声音:“他这是好好说的样子吗?他认罪……认什么罪?你没有罪!你有功!你功劳大大的有!为了冥界的安稳,你不惜跟那条蚯蚓签订魂契!”   他越说越生气,说到魂契,整个人已经怒不可遏,在起居室了转了两圈,一脚将一个茶几踹翻,上面的茶杯茶壶茶宠稀里哗啦全飞上天。   白无常刚到门口,一个茶壶砸在脚下,溅起的碎片擦着额发飞了出去,他蓦地往后一跳,低头,看着悠悠飘落的发丝,不禁开始犹豫要不要去劝和。   ——这显然是要殃及池鱼的节奏。   “阿迦奢被封印三百年,修为依旧可怖,”崔绝竟然还细声细气地劝诫,“切勿轻视他的能力。”   阴天子站定脚步,回头,不敢相信:“你在为他讲话?”   “不是为他讲话,”崔绝道,“只是想提醒一下,阿迦奢的能力……”   “你快闭嘴吧!”马面娘娘赶紧打断他。   崔绝不再多说,低着头坐在地毯上,一副任阴天子发落的温顺模样,自认为温顺得像一只小羊羔。   但看在阴天子眼里却是在赌气,他简直无法理解——这个人……这个人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竟然还如此理直气壮,他根本就毫无愧疚之心!   他吃透了自己心软!   他吃透了自己舍不得伤他!   他吃透了自己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跟他说!   他就是仗着自己爱他!!!   阴天子快气炸了。   马面娘娘赔笑道:“陛下你看,判官已经知错了……”   “他这是知错的样子?!”阴天子愤怒,深吸一口气,对她道:“你先出去,把门关了。”   马面娘娘也觉得周旋在这两人之间很痛苦,想赶紧解脱,但为了职业操守,她到底还是阎罗殿首席生活秘书,咬牙道:“不行,我得看着你们。”   “出去!”阴天子耐心用尽。   马面娘娘:“我需要在这里……”   “你先出去吧。”崔绝轻声说。   “是。”马面娘娘点头,走出起居室,顺手将门关上,一回头,这才看到猫在门外的白无常,两人都吓了一跳,互相捂住对方的嘴防止叫出来。   白无常:“你这就出来了?”   “我也不想啊,”马面娘娘忧心忡忡,感觉崔绝可能要挨揍,叹气,“判官病歪歪的,根本承受不了陛下的怒火。”   “不……不会吧。”白无常脸都吓白了,“陛下应该还有理智,应该不会一气之下,那个了判官,不会的……”   马面娘娘一怔:“哪个?”   “那个啊。”   “……”马面娘娘反应了一下,觉得自己理解的应该没有错,恨不得踢白无常一脚:“你想什么呢?”   白无常愣了愣:“你想什么呢?”   “啊呀你这色鬼!”   “我不是鬼……”   “都够了!”阴天子猛地拉开门,阴沉着脸扫过他们,沉声:“白骨笑给我滚回无常司去关禁闭!”   “???”白无常叫起来:“干嘛啊?”   阴天子没理他,继续道:“马面娘娘写检讨,还有牛头公,给朕好好反思你们的过错!”   白无常:“为什么他们写检讨,而我要关禁……”   “让补魂司配补药,”阴天子对马面娘娘道,“还有,拿缚灵索来。”   “!!!”马面娘娘惊呆了:“陛下……”   阴天子:“快去!”   “陛……”   “去吧。”崔绝轻柔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顺便通知各司,判官抱病,需要静养,以后各司的工作汇报全部递交秘书处,由牛头公整理后,呈交给陛下。”   话已说完,一时间却没有人应声,马面娘娘和白无常都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崔绝的笑声又传来:“不是什么大事,我确实需要静养,都去吧。”   “不……不可能吧。”白无常喃喃地说,视线小心翼翼地瞟向阴天子。   却听阴天子哼了一声算作默认,转身走回房间,还用力摔上了房门。   白无常和马面娘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不敢置信的自己:“这……这就被夺权了?判官这一把……直接把自己给玩死了?” 第84章   房门被重重关上, 崔绝坐在一地废墟中,听到门锁发出咔哒一声反锁的脆响,甚至还温声问:“他们都走了吗?”   阴天子没有回答, 他站在崔绝背后, 盯着他瘦弱的背影, 久久未发一言。   崔绝脊背僵了僵,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惹出大麻烦了, 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暴雨雷霆般的帝王之怒。   怒火未如期而至。   他迟疑了一会儿,转过头去, 直直撞进阴天子深沉的眼眸, 心头狠颤了一下。   两人对视了许久, 阴天子慢慢走过来, 居高临下地看着崔绝。   崔绝仰脸看着他,喉头紧了紧,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地毯的长毛, 喃喃道:“陛下……”   “是不是我还不够强?”阴天子神情木然地问。   “什么?”崔绝一怔。   “那为什么你对我们的未来如此悲观?”阴天子蹲下,平静地问。   崔绝蓦地失声。   “呵。”阴天子低低地笑了一声。   崔绝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一把攥住他的心脏, 剧痛锥心刺骨、痛彻骨髓,他仰脸看着阴天子, 哑声:“不是如此……”   “还想骗我吗?”阴天子温柔摩挲着他素白光洁的脸颊,轻声道, “你跟阿迦奢签订魂契, 打算怎么收场?”   崔绝老实道:“合作, 帮他找出灭族仇人。”   “不是想直接毁约吗?”阴天子淡淡地说。   崔绝一滞。   阴天子继续道:“你说, 当年屠灭鬼螣一族的凶手另有其人, 你背了这个黑锅三百年,为什么不揪出他?以你的能力,三百年,足够揪出他一万遍了。”   崔绝:“因为有不能动手的理由。”   “难道如今就没有那个理由了吗?”阴天子道,“三百年前你不动手,三百年后你依然不会动手,你根本没打算履行契约。”   崔绝茫然地张了张嘴,计划被阴天子掀了个底朝天,他无法反驳。   阴天子:“但魂契容不得你不履行。”   以灵魂缔结的契约,是世间最强势的约束,一旦违反契约内容,则将约毁魂消。   “你想离开我了。”阴天子木然地说。   ——他布下的是一个自毁之局,最终结果是魂飞魄散,他厌烦现在的生活了,幽冥、权势、自己……都不再令他留恋,他想要借阿迦奢之手来与这个世界彻底切割。   挣扎七百年,自己终于醒来,可他却想要离开。   他根本没有与自己两情长久的打算。   崔绝从他声音里听出一股颓丧之气,急得伸手去抓他的手:“陛下……”   “叫什么陛下?我烦透了你的这个称呼!”阴天子突然发作,甩开他的手,转身走了两步,背对着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竭力控制着胸腔喷涌而出的愤怒,嗓音嘶哑地说:“你从来没拿我当情人看待。”   崔绝被他一甩,狼狈地跌在地上,晃得脑子嗡嗡响,刚一回过神,就听到这样一句自伤之语,不由得心头抽紧。   “没有人谈恋爱是这样的。”阴天子伤感地说,“陆行舟和石饮羽,他们分别了一千年,却灵魂相通;魔主和魔后,虽然彼此折磨,也从没有真正放弃对方;平等王和夜后,灵魂契合度只有6.9%,还在努力相爱……没有人像我们一样……”   “抱歉。”崔绝低声说。   阴天子声音顿住,意识到这就是崔绝对此事的回应——仅仅两字,“抱歉”,而已,如同“我认罪”一样,看似诚恳,实则充满了敷衍和不屑。   这一瞬间,他突然万念俱灰,自己七百年前、七百年后所做的所有努力全都只是一场自相情愿的梦幻泡影。   他握了握拳头,抬腿往外走去,再待在这里,他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会受到怎样的难以面对的打击。   “不是的。”崔绝低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阴天子没有应声,继续往外走,他甚至能猜出来崔绝接下来会怎样花言巧语。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阴天子简直想嗤笑自己天真,崔绝连花言巧语都不说了,只剩下这样没有诚意的敷衍,他麻木地走着,伸手拉向房门。   “我所有布局的唯一目标,都是为了跟你长长久久。”   阴天子动作一顿。   “因为毁约而魂飞魄散?那不是最终结果,我不可能布必输的局。”   阴天子手指握住门把手,却迟迟没有拉开,沉默了一会儿,低沉出声:“可是我不知道你能怎么赢。”   崔绝几乎难以察觉地勾了勾唇角:“你只要知道我是崔子珏,只要我不想输,别人谁都不能赢。”   “魂契呢?”阴天子道,“一旦魂契结成,你怎么破这个局?”   崔绝:“魂契不会结成。”   “嗯?”   崔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一句:“陛下把黑无常怎么了?”   “杀了。”阴天子冷冷地说。   “哈。”崔绝笑了一声,“他本来就是死的。”   阴天子:“我捏碎了他的魂元,让他魂飞魄散,永无轮回。”   “这话只能吓唬白无常。”崔绝淡淡地笑着说,“本来在望乡台的石幕之后,我安排的是黑无常,他会在合适的时候现身,阻止我和阿迦奢缔结魂契。”   阴天子并不相信:“那你和他的会面还有什么意义?”   崔绝:“我拿到了寻回记忆的术法,这才是我的目的。”   阴天子仔细思索他这番说辞的可信性,过了一会儿,沉声道:“那你准备怎么收场?激怒阿迦奢,一场激战在所难免,你想再次中毒吗?”   “有黑白无常在身边,我怕什么?”崔绝道,“望乡台是我的地盘,我只要往后一退,就能藏到石幕后面的安全地带,阿迦奢他再厉害,也被封印了三百年,能力跟他全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   “你还在敷衍我。”   “没有。”   阴天子冷笑一声:“你刚才还让我不要小看阿迦奢,现在又对他如此轻蔑,不是敷衍是什么!”   崔绝无奈地叹一声气:“现在说的,是之前排布计划时的想法,而让你不要小看他,是因为交手之后,发现他的能力强得超出预期。”   阴天子:“哼,花言巧语。”   崔绝:“如果你认为是,那就是吧。”   “你!”阴天子气结,忽地转身,却见眼前黑影一闪。   ——崔绝从杯壶狼藉的废墟里爬起来,用力往前扑去,不管不顾地抱住了阴天子的腰。   阴天子浑身一僵,陡然暴怒:“你干什么?”   “我不能没有你。”崔绝认真地说。   阴天子大声冷笑:“说这样的谎言你自己都不会觉得可笑吗?”   “我爱你。”崔绝声音喑哑。   阴天子双手不由得收紧,恨不得把这个混蛋掐死在怀中,咬牙道:“你或许爱我,但真爱一个人不会忍心伤害被那人深爱着的自己,你的情,我感受到了,你的无情,我更感受到了!”   崔绝仰起脸,眼神复杂地看着阴天子。   阴天子和他对视,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敏锐地看出一丝端倪,坚定而又轻柔地推开他。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崔绝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悍,在他推开的前一秒,猛地往前一扑,将阴天子压在房门上,垫脚吻了上去。   嘴唇微凉、柔软、湿润、细腻到不可思议,阴天子脑中嗡地一下,仿佛有一团失控的那落迦火瞬间炸开,霎时,击穿了他的一切理智神识。   小舌又撬开唇缝,刁钻地往里探去。   阴天子一个激灵,理智回位,立刻推开他。   崔绝被推了个踉跄,狼狈地后退两步,跌坐在了地毯上,手掌冷不丁压住一块茶杯碎片,登时失声痛叫。   “你怎样?”阴天子拉起他的手,动作顿住——崔绝的手掌素白单薄,完好无损,不禁怒道:“你!”   “不要推开我。”崔绝扑进他怀里,小声道,“我已经知错了,一切我都可以解释,请你给我机会。”   阴天子心烦意乱,顾不上他又编出什么花言巧语,握住他的手,分出一缕神识探入他的体内,仔细检查方才那一吻对他造成的伤害。   浊炁混乱无序,虽只有极微量,但却在崔绝纤细枯涸的经脉里横冲直撞,处处留下伤痕。   “你!”阴天子气疯,恨不得大骂他一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气得浑身都在哆嗦。   崔绝死死攀在他的身上,仰脸看着他:“我没有打算离开你,我一天都不能没有你,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永生永世地在一起,我们做君臣、做知己、做夫妻……”   阴天子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崔绝体内的浊炁上,半晌才意识到崔绝说了什么,气得恨不得封上他的嘴。   ——还在花言巧语!我不会相信你了!你不是最怕疼吗?怎么浊炁入体,你却不娇气了?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还会做出这种失智的举动!   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你吗?   不可能!!!   “我想吻你,”崔绝喑哑的声音里按捺着隐隐的疯狂,“我想跟你巫山云雨,行周公之礼,插手红褌、交脚翠被、浪翻红绉、胴体如酥……”   “住口!你给我住口!”阴天子霍地起身,连耳朵都红了。   崔绝失去支撑,狼狈地跌在地上,抬起头,眼镜链剧烈晃动,折射着细碎的微光,他看着阴天子,眸光闪烁,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阴天子无意识地连退好几步,猛地转身,用力拉开房门。   “唉哟!”马面娘娘一手端着托盘,另一只手刚要伸手敲门,房门却突然打开,阴天子没头苍蝇一样冲了出来,吓了她一跳,托盘里的东西差点摔出去。   阴天子没理她,闷头大步往前走。   马面娘娘吃了一惊,在后面喊:“哎,补药,还有那个……缚灵索……”   阴天子一声不吭地折回来,抓过托盘里的药碗,黑着脸走回房间,一手揪起崔绝的后颈,另一只手往他嘴里粗暴灌药。   “等下……唔唔……咳咳咳……”崔绝被灌得差点呛死,伏在地上不住咳嗽。   马面娘娘满脸担忧,忍不住道:“陛下你多少怜惜一下判官。”   “不用你管!”阴天子没好气。   马面娘娘:“哎!”   “咳咳,”崔绝用手背擦去唇角的水痕,低着头轻声道,“是我惹陛下生气,受些惩罚,也是应该的。”   阴天子冷冷道:“你确实该受惩罚,就凭你做的事情……你干什么?!!!”   只见崔绝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搭在领口,慢慢解开衬衫的扣子。   听到一声几乎破音的呵斥,崔绝无辜抬头:“我的衣领被弄湿了……”   “你!”阴天子气结。   他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   他绝对是故意的!!!   崔绝停下解扣子的动作,茫然无措地看着他,白色衬衫领口被褐色药汤沾染,湿哒哒地敞开,露出一小片素白的肌肤和纤细分明的锁骨。   阴天子站起身,烦躁地移开视线,顿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抓过托盘上的缚灵索,催动法诀,一条红绳如同有灵识一般,套在崔绝的脖颈。   “……”崔绝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绳索,迟疑地出声:“陛下?”   阴天子背过身去,瞥了马面娘娘一眼,冷声道:“从今天开始,判官就在这里养病,除了补魂司,不许任何人跟他接触。”   马面娘娘:“呃……”   “听到没有?”   “那……”马面娘娘困惑地问,“陛下你自己呢?”   阴天子一顿,怒道:“当然不包括我!”   “哦哦是。”马面娘娘连忙点头,觉得陛下现在像个炮仗,一戳就炸的。   说完,阴天子回头看了崔绝一眼,咬牙道:“你最好趁这时间好好反思,再多编几个说得过去的谎言!”   “……”崔绝无奈,苦笑着道:“我怎么舍得骗你。”   “你还在花言巧语!”阴天子气鼓鼓地甩门而去。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马面娘娘被这气势震得几乎耳鸣,低头看向狼狈伏地的崔绝,恨铁不成钢:“你不能好好哄哄他,非把他气成这样?”   “我也不想这样啊,”崔绝蔫头耷脑地坐在地毯上,叹气,“陛下越来越难哄了,唉,麻烦拉我一把。”   马面娘娘将他拉起来:“你没事吧?怎么搞得这么虚弱,陛下打你了?”   “他不舍得。”   “……”   崔绝蹒跚地走到沙发边坐下,靠在扶手上,轻描淡写道:“我强吻了陛下。”   “嘶……”马面娘娘倒吸一口冷气,竖起大拇指:“牛逼!”   “我也这么觉得。”崔绝眉眼含着一丝狡黠的笑,“真想跟白无常炫耀一番。”   马面娘娘:“他也喜欢陛下?”   “……”崔绝顿住,戏谑道:“那我会劝陛下雨露均沾。”   “扯淡。”   “是你先扯淡的。”崔绝笑了两声,言归正传:“以后冥府大小事务全都交给陛下,他虽然刚开始亲政,但七百年前也曾一肩挑起重担,你们切莫轻视了他。”   马面娘娘点头:“我知道。”   “我闭门养病的消息一旦传出,外面肯定要躁动,”崔绝道,“特别是白无常被关禁闭,这是一个信号,代表着冥府开始权力更替,会有人贪功冒进,你和牛头公辛苦一些,密切关注这段时间的动态,看阎罗殿内是否有可疑的身影。”   马面娘娘:“是。”   阴天子怒不可遏地冲出判官院,足足冲了一百多米,才渐渐找回理智,回头看一眼判官院的方向,登时又怒火上涌。   ——太恶劣了!不好好反省,还调戏自己!还不惜伤害魂体来调戏自己!!!   幸好只吻了一下,只有极微量浊炁传递了过去,但也对他魂体造成极大伤害!   这个人非要爱自己爱得这么深,爱得这么无怨无悔吗?   可恶!   阴天子无意识地摸了摸嘴唇,回味着刚才那一刹那的触感,那种湿润、柔软、微凉的感觉,舌尖灵活地撬开嘴唇,游进口腔时的感觉……   “陛下。”一个女声陡然响起。   阴天子蓦地回过神来,半秒钟恢复冥王威仪,发现是平等王正拿着一个文件夹从外面走进来。   “你脸怎么这么红?”平等王疑惑地问,“耳朵也红了。”   “咳,”阴天子清了下嗓子,“热的。”   平等王:“?”这是什么鬼话,你自己是天下至阴,热成这样?冥府要炸了吧。   阴天子板着脸看向她手里的文件夹:“你有什么事?”   平等王:“我刚参加完极炼炎狱的超大型刑具开铡仪式,这是总结,判官在办公室吗?”   想起自己刚才下达的命令,阴天子眼眸沉了沉:“他病了,给我即可。”   平等王不疑有他,取出文件递给他,关切地问:“怎么突然病了,病得轻重?”   “一般。”阴天子含糊地说。   平等王:“回头我让阿菟去看看,她学过医,活死灵的医术对魂体最有效。”   “不用。”   “嗯?”   阴天子淡淡地说:“是他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但需要静养,我已经让马面娘娘谢绝访客。”   “这样……”平等王眼神变了变,似乎从他的话中敏锐察觉到了什么,平和地说:“那请他安心静养,我们就不打扰了。”   双方点头告别。   阴天子看着平等王扎着高马尾的飒爽背影,忽然想起那一晚在街上相遇时的情景,当时平等王和夜后携手同游,堪称一对璧人。   “你们……”阴天子突然出声。   平等王回过头来:“嗯?”   “你们一直恩爱的原因是什么?”阴天子诚心求教。   平等王错愕半瞬,哈地大笑起来,足足笑了好几分钟,才渐渐缓过来,笑道:“能够一直恩爱,大概因为……并不真爱吧。”   “什么?”阴天子一愣。   平等王却没有解释,远远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阴天子看着她背影渐行渐远,慢慢皱起眉头,思索着她的这句话,简直怀疑是距离太远听错了。   ——她们是冥府最般配的神仙眷侣啊。   判官抱病的消息传出,果然引起不小的躁动,众人不知就里,一波又一波地来探病。   按说判官是个出了名的病秧子,平日里就气短力虚,遇到棘手的麻烦就适时抱病,病得恰到好处,病得适可而止,等麻烦解决,立刻就痊愈。   但却从没有哪一次,是病到撂摊子的。   于是各级官员敏锐地嗅到不寻常气息,纷纷来探病,通通被马面娘娘拦了下来,说是陛下有旨,不许任何人打扰到判官大人静养。   这下气息更加明显了,一时间,冥府内部暗潮涌动、波诡云谲。   小府君表示喜大普奔,抱着酒坛子开开心心来找他五哥喝酒,把阴天子差点气出神经病。   “他生病,你这么开心?”阴天子冷着脸,恨不得把酒坛子套他脑袋上。   “嗨,谁不知道是假的。”小府君打开酒坛子,乐滋滋地倒进分酒器,再倒出满满两大杯,端着走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了上去,递一杯给阴天子:“你既然夺了他的权,那之前他的□□也该终结了吧。”   阴天子正在批阅文件,没接他的酒,也没停下手底的动作,甚至眼皮抬都没抬:“楚江王确实该罚,我不可能取消他的圈禁,还有,下去。”   “哎你!”小府君突然伸手,把他桌上的文件打乱,然后在他暴怒的瞬间蹿上了窗台,手里的酒还一滴都没撒。   阴天子:“……”   小府君蹲在窗台上,施施然把两杯酒都喝尽,手指一弹,空酒杯稳稳落在阴天子办公桌上:“麻烦帮我满上。”   “你酗酒?”阴天子皱起眉头。   “没有没有,”小府君嬉笑,“小酌怡情。”   阴天子眼眸沉了沉,想起当初老府君就十分爱酒,他不动声色,拿起分酒器将酒杯倒满,一扬手抛给他。   小府君稳稳接住酒杯,却没有再喝,修长的手指捏着酒杯转了转,饶有兴趣地问:“你跟判官闹崩了?”   阴天子:“让你失望了,并没有。”   “哈哈,没有就好,”小府君笑笑,突然道,“哎,哥,判官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但他是真的疼你。”   阴天子的坏心情稍稍改善,看这厮也不是特别厌烦了,淡淡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小府君后背倚着窗框,仰头,喃喃道:“兄弟真羡慕你啊。”   “难兄难弟,有什么好羡慕的。”阴天子丧气地说,“还不如普通人。”   “我们是不同层次的追求,”小府君道,“你跟判官已经灵魂交融,追求的是灵肉合一,我还在初级阶段,想要的只是……唉,我多希望子衿也能疼疼我啊。”   阴天子知道横亘在楚江王和小府君之间的是什么,冥王淬灭后,到底是不是转生这个千古谜题绝不是轻易可以跨越的。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亮——崔绝从阿迦奢手里要到了寻回记忆的术法,只要交给小府君,就可以解开这个千古谜题。   要这么做吗?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小府君一眼。   如果他不是老府君,术法必然会失败,到时楚江王能否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果他确实是老府君,那么寻回记忆之后,眼前这个小府君还存在吗?   “喂,”小府君叫起来,“你偷偷打量我是几个意思?别是要算计我吧,你们夫妻还能不能干点正能量的事?”   阴天子决定还是暂时隐瞒他这个术法的事情,淡淡地说:“没有,子珏跟我都性格纯良,从没有算计,还有,我们不是夫妻,而是夫夫。”   小府君简直要晕倒:“你被判官带坏了,带得不要脸了!”   阴天子笑了一下:“你是特意来关心我们夫夫感情的吗?”   “谁特么管你们!”小府君嫌弃地哼哼,拿着手机滑动两下,对他道,“看我发给你的东西。”   “什么东西?”阴天子拿起手机,确实有一封小府君发过来的文档,他没有多想,直接打开,神情忽然一滞。   ——是一份秘密监控文件,有人暗中做手,准备弹劾崔绝。   “看到了吧。”小府君道,“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跟判官闹崩了,要是你说崩了,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坐等判官翻车,但你说没崩,那好嘛,虽然他不仁,欺负子衿,但到底还是我五嫂,是不?那么我还是跟你说一声吧。”   阴天子看着那份文件,眸色阴晴不明,半晌,对小府君道:“谢了。”   小府君:“你摸着良心说,我对你怎么样?”   “是真兄弟。”   小府君一拍大腿:“那既然是真兄弟,我家那个还在被关着,你说说你该怎么做?”   阴天子拿人手短,更何况是这样重要的大礼,于是松口:“我跟子珏商量一下。”   “还要商量?”小府君不满意,“你都把他权给夺了……”   “没夺!”阴天子恼火,他讨厌一切将自己和子珏对立起来的说法,怒道,“他只是病了,等病好,他依然是执掌大权的摄政判官!”   小府君:“我信你哦!”   “信不信由你!”阴天子没好气,想了想,正色道:“我怎么舍得伤害他?他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他,就算用整个冥府做嫁妆,我都不会有半点犹豫。”   “……”小府君听到这样的宣言,深度震惊,盯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阴天子懒得跟他纠缠:“上班时间不许饮酒,带着你的酒赶紧走,别在这里烦人。”   “哦。”小府君跳下窗台,老老实实抱起自己的酒坛子,木然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来,忍不住道:“我一直以为……”   “什么?”阴天子不耐烦地看他。   “我以为……”小府君吞吞吐吐,半晌才说出话来,“以为是判官嫁你,没想到……咳,你五大三粗的……”   阴天子眼皮狠狠一抽。   “可见爱情果然是多元的。”小府君说完,一脸富有深度的沧桑。   “管得着么你!”阴天子暴怒,“我们无论谁嫁谁娶,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数三声,你还不快滚,这辈子别想放楚江王出……”   话未说完,小府君直接身影一闪,原地消失了。 第85章   小府君走后, 阴天子沉思许久,又一次打开那份文档,里面除了详细记录了参与此事的官员之外, 还有他们起草的檄文。   ——《讨崔绝十四宗罪》   独断罪一、暴虐罪二、奢靡罪三、滥刑罪四……连不张罗给阴天子和活死灵联姻都是罪。   阴天子强按着怒火, 来回仔细看了好几遍, 终究没忍住,烦躁地扔了手机, 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抬步走了出去。   外面众鬼卒均已下班,阴恻恻的阎罗殿里还有牛头公在整理文件, 见他出来, 问:“刚才转生司送来本周的轮回记录和提升死生驿投递效率的改革方案, 陛下要今晚给出批示吗?”   阴天子:“明天再说。”   “是。”牛头公点头, 又看了一眼笔记本,犹豫了一下。   阴天子疑惑:“还有什么事?”   牛头公:“刑狱司手头有两个重案,案犯拒不交代作案细节, 请求动用九生眼……”   话未说完,他就看到陛下的脸色一秒钟从冷漠阴沉变得狰狞恐怖。   “这……”牛头公解释,“这也是当初老府君赐给判官九生眼的用意, 看一眼即可轻易勘破以往需要花费大力气才能查清的细节问题……”   “告诉刑狱司,”阴天子平静而冰冷地说, “如果离开九生眼就破不了案,那么冥府要他们何用。”   这话似乎太过分了, 牛头公忍不住为刑狱司喊冤:“他们也是从节约办案资源角度出发的, 毕竟九生眼……”   “毕竟九生眼消耗的是判官的魂力, 跟他们无关, 他们只需要坐享其成, 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是吗?”阴天子声音漠然,眼中的愠怒却已经俨然想把刑狱司那群庸吏集体开除了。   牛头公识趣地不再多说。   阴天子却突然问:“判官呢?”   “什么?”   “他……”阴天子顿了顿,语焉不详地问,“他干了……嗯……没让人……表示什么?”   牛头公不明就里,觉得陛下的语言表达能力似乎出了点问题,这是想问什么?于是公事公办而又简洁明了地回答:“他在静养。”   阴天子显然不满意:“我问的是,他……算了。”说罢,转身走回办公室,闷声吩咐,“刚才转生司的改革方案,拿给我看看。”   “是。”牛头公将文件送进办公司,看着阴天子一脸躁郁的模样,不赞同地皱了皱眉,直言进谏:“你想判官了就看他去,别自己闷在屋里矫情。”   阴天子的笔一顿,哼道:“看到他就生气。”   牛头公:“看不到他你更生气。”   “!!!”阴天子把笔摔了。   牛头公将笔捡起来,放在桌上,淡淡道:“爱情中患得患失是正常的,但因患得患失而猜忌却最要不得,你想他,他也想你,但他在‘被静养’,关在判官院里出不来,也没有联络工具,只能思念,却又百思而不得见,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七百年,但永远不可能习惯……”   阴天子渐渐攥起拳头,脸色却比刚才缓和很多:“你说,他也在想我。”   牛头公:“你认为呢?”   “他确实在想我。”阴天子笃定道,心头忽然闪过一丝久远而又熟悉的感觉,仔细追寻过去,猛地想起一件往事,“以前在人界的时候,判官在都城天京,我游历去了塞北,有一天半夜突然梦到他,晨起时房门被敲响,驿使送来他的信。”   牛头公:“……”   “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他的思念比我预想更早一些。”阴天子回忆道,“信里夹着一片海棠花瓣,路途遥远,花瓣早已经干了,但细嗅仍有清香。”   牛头公忍不住皱眉道:“海棠无香。”   “有的。”阴天子笃定地说。   牛头公:“……”   阴天子将桌上的文件一推:“收好,明天再说。”说完,抬腿就走了。   崔绝刚洗完澡,正倚在床头看书,就听到外面警卫说话的声音,接着房门被打开,阴天子走进来。   “啧,”崔绝挑了下眉,“怎么不敲门。”   阴天子刚要说话,闻言神情一僵,怔了两秒钟,转头走出去,在外敲了敲房门,清了清嗓子:“我可以进来吗?”   崔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阴天子在外面大声哼:“不许笑,快请我进来。”   “好吧。”崔绝提高声音,“请进。”   阴天子这才再次推开门,崔绝笑得书都掉了下去。   “有这么好笑吗?”阴天子不高兴了。   崔绝努力忍住笑声,轻声道:“其实我刚才问陛下‘怎么不敲门’,是觉得陛下会回答‘我进你房间为什么要敲门’。”   阴天子负着手慢慢走过来,答道:“就算我们是夫夫,我进你房间仍然需要敲门,刚才是我不对。”   崔绝:“不,你可以不敲,你是陛下。”   阴天子脸色霎时沉下来。   崔绝立即改口:“你是家主。”   “家主也需要敲门。”阴天子脸色放晴,捡起掉到地上的书,石饮羽的诗集《红尘魔爱——宠妻二十八行诗》,动作不由得一僵,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这是上次陆行舟强行塞给我的,不是我故意要的。”   “咦,陛下也有这本诗集?”崔绝笑道,“这本是我特意找人代购的,早知道陛下有,我就可以省下这笔费用了。”   阴天子哼道:“你买这东西干什么,还没有你自己文采好。”   崔绝:“我会告诉陆行舟的。”   “哈。”阴天子笑起来。   崔绝往里挪了挪,拍拍床沿:“陛下要来一起躺一会儿吗?”   阴天子刚要答应,余光扫过他淡色的薄唇,蓦地想起被这片嘴唇吻住的美妙感觉,耳朵悄悄红了,板着脸道:“不要。”   “我不撩你。”崔绝郑重承诺。   “哼。”阴天子才不会相信,因为只要他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甚至只要他的声音……只要想起他,就是对自己极大的挑逗。   他懒洋洋地坐在床边一张单人沙发里,淡淡道:“你反思好了吗?”   问完话,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低头看了看,印象中崔绝卧房里并没有这样一张沙发——崔绝早猜到自己一定会睡前来看他,并且一定会拒绝他一起躺床的邀约?   也就是说他早猜到自己会对那个吻十分在意。   那他为什么还要吻???   甚至不惜使自己受到浊炁侵袭。   可恶!   “我早就反省好了。”崔绝乖巧地说,“就等着陛下来验收呢。”   阴天子随手翻开诗集,状似不经意地表示:“说来听听。”   “第一,我不该试图和阿迦奢做交易,”崔绝道,“不论是否缔结魂契,他都有可能会伤害到我,而我是陛下的,我应该为陛下保护好自己。”   “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当然,你确实是我的。”阴天子哼哼。   崔绝抿唇低笑:“第二,我不该布局时将陛下排除在外,甚至花言巧语将陛下支去人界,因为陛下是我最真挚的队友和最坚固的后盾,有陛下在身边,我才安全。”   阴天子:“你也知道自己是花言巧语。”   崔绝:“哈。”   阴天子惬意地躺在沙发里,看着崔绝笑起来时微漾的梨涡,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两人笑着对视。   半分钟后,阴天子温柔地笑道:“继续。”   崔绝:“啊?”   阴天子笑容渐渐浅了:“第三呢?”   崔绝:“还有第三?”   阴天子惊愕:“你反思了好几天,就反思出两条?”   崔绝扁嘴:“反思在精不在多嘛。”   “你!”阴天子气结,郁闷地低头看着诗集生闷气,用力翻了两页,手指一顿,只见书页的空白处,用铅笔画了一幅小小的场景。   ——山寺,矮墙,盛开的海棠树,还有树下抱剑听经的少年。   崔绝记忆中的初遇。   阴天子发现自己突然就消气了。   崔绝观察他的神态,猜出他看到了图画,佯装羞愤地叫道:“哎,你怎么乱翻人东西呢。”   “你刚才说了,我是家主,”阴天子愉悦地板着脸道,“我可以进你的房间不敲门,当然也可以乱翻你的东西。”   崔绝:“咦,我刚才说了吗?”   阴天子:“哼。”   崔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阴天子又看了一会儿图画,想起之前在办公室和牛头公的对话,有些怨念地说:“牛头公非说海棠无香。”   崔绝一眨眼便猜到他指的是当年自己遥寄一支海棠花去塞北的事情,笑着道:“牛头公不懂植物,有物种差异的嘛,海棠也有带香气的,前几年妖界有一株百岁海棠成妖,修出妖灵当日不但艳冠群芳,香气也弥漫了全城。”   “哦,是么?”阴天子兴致缺缺,毕竟阅尽世间所有海棠,都不会有当年在山寺里盛开的那一株更美。   崔绝见他没有兴趣,便不再说那个海棠妖:“话说,你居然会和牛头公谈论花草?”   “你说得没错,他不懂植物。”阴天子道,“不过他关于你的几句话,倒挺在理。”   崔绝:“啊?”   “他说你也在思念我,但因为被禁足,也没有联络工具,只能思念,却又百思而不得见,他还说你这样的生活已经过了七百年,却永远都不可能习惯。”   “啊。”崔绝怔了怔,本以为牛头公会评价自己的工作能力,毕竟他是阎罗殿的行政秘书长,却没想到居然是谈论自己的感情问题,一时有些愕然。   阴天子极少见他露出这种出乎意料的表情,不禁觉得有意思——他的子珏笑也美、嗔也美,连惊讶的表情都是如此迷人。   他慵懒地半躺在沙发里,欣赏了半晌,才说:“他的话点明了我,我总是从你身上索取,却从来没有体贴过你……”   “噫,”崔绝笑盈盈地横了他一眼,“你何曾从我身上索取?”   “我一向……”阴天子回答了半句,才蓦地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登时红了脸,怒道:“正经说话!不许胡说八道!”   崔绝抿唇轻笑:“是。”   “也不许笑!”   “是!”崔绝竭力忍住笑容,小声嘀咕:“真是霸道呢。”   阴天子提高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陛下是霸道总裁。”   “哼,那你是什么?”阴天子斥了他一句,心想你要说你是“总裁夫人”我就原谅你,要是敢说你是“总裁的助理”我就关你七百年!   却见崔绝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地表示:“我当然是总裁的娇妻啊。”   “……”阴天子皱眉:“胡说八道!”   “哈。”崔绝笑了起来。   阴天子跟他一起轻笑,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渐渐消失,沉声道:“你就是太能胡说八道,才会招惹别人的恶意,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   崔绝笑问:“你指的是督察处长等人弹劾我的事情?”   阴天子蓦地皱眉,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人,他已经被关在判官院里十几天,不许与外界接触,却仍然能获知自己都难以获知的消息。   “我该赞你算无遗策,还是赞你的情报网出神入化?”   “倒是陛下居然也知悉此事了,”崔绝神态自若地说,甚至还有点小愧疚,“都怪我没处理好同事关系,给你惹麻烦了。”   阴天子故意恐吓他:“什么麻烦,我只要把你交出去定罪,就立刻迎刃而解。”   崔绝笑道:“你才不会。”   “哼,怎么不会?”阴天子对他笃定的态度十分受用——自己就该给他这样的安全感,就该让他这样肆无忌惮——于是内心舒畅、面上不悦地哼道,“你实在可恶,我让你老实静养,你都干了些什么?”   不论是谋算政事,还是收发情报,都显然很不老实。   崔绝委屈道:“一天24小时都在思念陛下,实在太难熬了,我需要有点事情分散注意力……”   话音未落,阴天子感觉好像有一团死气,在胸口猛地炸开,霎时,强大的力量沿着七经八脉直蹿四肢百骸,让他五脏六腑都有一种震颤的舒爽。   崔绝:“陛下?”   “咳,”阴天子回过神来,淡淡地说,“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崔绝:“……”   两人重新说回弹劾一事,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阴天子觉得这种行为十分恶劣,这么多官员联手弹劾判官一个人,以多欺少,不过是欺负他柔弱,当年自己沉睡时,判官以这双柔弱的肩膀扛起整个冥府,如今自己醒来,那些吃尽红利的官员们就想过河拆桥,逼自己处置判官,简直就是逼自己做那糟糠下堂的渣男!   崔绝倒觉得没什么,还大方地劝阴天子冷静:“他们说得也没有太错,我确实独断专行,前些日子连楚江王都被我审判了呢。”   “那是楚江王做错事。”阴天子想起小府君的请求,一时有些犹豫该如何开口。   崔绝笑眯眯:“你刚才说你的文档是小府君给的?他怎么会得到这个?”   阴天子察觉到被自己遗漏的问题:“督察处级别不高,敢将刀锋指向你,应该有更高级别的领导……难道是小府君?”   “那这么说,最高领导叛变了?”崔绝失笑,“他图什么呢?莫非是想以此为投名状,想让陛下礼尚往来,放出楚江王?”   阴天子:“……”   崔绝状似疑惑:“陛下怎么不说话了?”   阴天子霍地站起来,往外走去:“我现在就去泰山殿揍他。”   “哎!”崔绝下床想拉住他,突然左脚绊到右脚,狼狈地往前栽去。   阴天子倏地瞬移到床边,接住他的身体,无奈道:“你下来干什么?我又不真的去揍他。”   崔绝:“真的?”   “就算揍,也不在泰山殿揍,那边都是他的人,”阴天子哼道,“我把他骗到阎罗殿来,关起殿门教他做鬼。”   “哈哈。”崔绝大笑,就着在他怀里的姿势,摸了摸阴天子的脸,笑道:“不过,那边的最高领导不是小府君,他讲义气,念着跟你的兄弟情,不会害我。”   阴天子心头一动:“那楚江王……”   “曾经的楚江王可能会掺和此事,但他现在被圈禁着呢,”崔绝道,“为了我的安全,他还是不要出来了。”   阴天子眸色闪了闪,想到小府君的求情,不禁感到有一丝愧疚,但既然崔绝的意思是不能放,那必然有他不能出来的道理,兄弟应该能理解吧,毕竟崔绝是不会错的。   作者有话说:   牛头公:陛下,冥后已经关在判官院里三年了。   阴天子:他肯认错了吗?   牛头公:他象征性认了两个小错,然后分析清楚朝堂上的局势,揪出敌对势力,并顺手安排好了下一步的对策,准备梭哈。 第86章   小府君表示我理解你大爷。   你自己老婆想见就见想抱就抱, 我的老婆被圈禁在冰冷阴暗的楚江殿里,十次有九次半见不着,我为什么要理解?   我现在觉得被你白嫖了, 你老婆圈禁我老婆, 我还要给你做事!我还给了你那么重要的机密文档, 你给我删除!立即删除!还要把你大脑格式化!   我反悔了!   我要加入反对派,弹劾你家那个妖妃!   阴天子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然后被从泰山殿给赶了出来,殿门嘭地一声关紧,差点拍他一鼻子灰, 气得直转圈。   门口的护卫尴尬不已, 劝道:“陛下, 要不您先回去, 我们冥王年轻气盛……”   我难道比他大很多吗?子珏说我才两岁!   堂堂冥王如此粗鲁,实在有失威仪,他还骂我, 子珏都没给过我这样的气受!   退一万步讲,他见不到他老婆,那是子珏的错吗?就算没有圈禁楚江王, 他也十次有八次见不着!   更何况,楚江王怎么会是他老婆?   阴天子一肚子火, 但又不能跟护卫抱怨,郁闷地转身上车。   牛头公发动车子, 缓缓从泰山殿前开走, 对面一辆车驶来, 双方相向而行, 擦过去之后, 牛头公突然道:“是夜后的车。”   “嗯?”阴天子回头看去,见那辆车停在了泰山殿前,车门打开,果然是夜后走了下来。   他皱皱眉头:“夜后跟小府君关系不错?”   “没听说有什么交情,”牛头公道,“但小府君性格豪爽,夜后温婉贤淑,都挺好相处的,面上过得去。”   阴天子哼了一声,心道小府君要是好相处,那楚江王简直可以算柔情似水,而白无常也能说是沉默寡言了。   牛头公又道:“前段时间小府君要找一把什么刀,把泰山殿的藏书翻了个底朝天,还真找到一本,说是天孙起居注,里面有一些文字看不懂,似乎是上古灵文,因为夜后是活死灵,便去请她翻译。”   阴天子心头一动:“什么刀?”   “不清楚。”   阴天子想起不久之前崔绝曾跟他提及的创世双兵——割昏晓剑和辟阴阳刀,割昏晓剑作为阴天子信物代代相传,而辟阴阳刀早已经湮灭在了茫茫历史中。   他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这是子珏要你提点我的?”   “不是。”牛头公淡定地表示。   阴天子往后仰去,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淡淡地说:“他呀,也实在是煞费苦心。”   牛头公听着他语气不冷不热,一时猜不出是什么意思,从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见他闭着眼睛,脸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但又似乎隐隐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专心开车。”阴天子出声。   “是。”   回到阎罗殿,阴天子进门径直走向判官院的方向,想去先看看崔绝,这时一个秘书迎上来,低声道:“陛下,督察处几位领导在办公室等您。”   督察处。   写出《讨崔绝十四宗罪》的那群庸吏。   阴天子明白他们的来意,嗯了一声,转身往办公室走去,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问牛头公:“你知道他们来找我干什么?”   牛头公不疑有他,公事公办道:“督察处,自然是对政府工作进行督促检查,这个时间找陛下进行阶段成果汇报。”   阴天子:“他们来弹劾判官。”   牛头公一怔,忍不住道:“不论什么情况,判官的决策始终是以维护陛下为第一要务的,这一点不会变……”   阴天子:“我知道。”   牛头公:“你真的知道?”   “呵。”阴天子似笑非笑,“他心思多,却并不难猜——至少在我看来不难猜——他明知朝堂上有群人要弹劾他,却只字不提,是想看我如何维护他,他也很清楚我知道他私下那些小动作,却依然不改,是想看我能容忍到何种地步,他在试探我的底线。”   牛头公神色不变,身体却已紧绷起来。   阴天子漠然地冷哼:“我恐怕要让他失望了。”   牛头公蓦地一惊,抬眼看去。   “因为我对他……”阴天子慢慢地笑了一声,“没有底线。”   明知他“被静养”时私下联络外界,明知他的势力已经盘踞整个阎罗殿,明知他对自己的命令全都阳奉阴违……   但没关系,无所谓。   “我只要他开心。”   牛头公目送阴天子走进办公室,耳边还一遍遍回荡着刚才轻描淡写却振聋发聩的声音,半晌,皱起眉头,回自己电脑前打开网站,帮崔绝购买了一整套《贤惠是最好的供养——仁师教你为妻之道》网络课。   买完没一会儿,不远处的办公室里突然传来一声沉喝:“放肆!”   秘书处众人齐齐抬起头,望向办公室的方向。   牛头公示意大家稍安勿躁,面容淡定、内心忐忑地在聊天软件上联系了马面娘娘:请问判官在做什么?   老娘真美:在上不知道哪个二逼送的沙雕网课,笑得跟个开水壶似的。   牛头公:咳。   老娘真美:不过他抽空让我告诉你,如果陛下在办公室暴跳如雷,莫慌,等一会儿,进去跟他讲……   牛头公:……   在崔绝愉快徜徉在知识海洋中的时候,阴天子在阴沉着脸翻看递到眼前来的“证据”,这些东西他在小府君的文档中早已经研究过上百遍了。   半晌,将东西随意丢在桌上,阴天子懒洋洋地坐在座椅中,垂着眼,久久没有出声。   督察处长:“陛下,崔绝祸乱朝纲……”   阴天子抬眼。   督察处长仿佛被猛地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顿了几秒,才又重新找回声音:“他的种种罪行全都证据确凿,请陛下惩处。”   阴天子动了动手指,一缕阴风拂过,不紧不慢地翻动起文件,他在纸页翻动的哗啦声中嗤道:“你管这叫证据?”   督察处长:“这些的的确确都是有参考价值的……”   “这一条,出行声势煊赫,你说他奢靡,”阴天子二指夹出其中一页,“那你是否知晓,判官仪仗是朕当年亲自赐下,并肩十王,如今这点声势,已经是判官自己删减,朕嫌寒酸,准备给他恢复。”   说完,指间的纸页自动燃烧,一眨眼便只剩灰烬。   督察处长:“这……”   “而这一条,”阴天子又夹出一页,“你说他酷刑重典,那你回答朕,冥府最核心的职能是什么?是地狱和轮回,是审死和赎生,冥府要做的,是还冤者清白,让罪者伏法,你弹劾他滥刑,那朕问你,谁给你的权力为罪者网开一面,他欠下的业罪,你来承担么?”   督察处长急道:“乱世才用重典,这是不祥之兆,会引起社会动荡,影响冥界稳定啊!”   阴天子淡淡道:“朕竟从来不知道,冥界的稳定靠的是你替冤屈者宽容。”   督察处长一滞,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冥界稳定,靠的是十殿冥王合力守护的长夜九幽法阵。   “呵。”阴天子冷冷地笑了一声,指间夹着的纸页再次燃烧起来,他弹去剩余灰烬,笑道:“冥府只关乎善与恶,至于什么治与乱,朕不在乎。”   有十王在,冥界永远是治世。   “陛下也知道,冥王的重要性吗?”督察处长突然叫起来,大胆地抬眼,直视着阴天子。   阴天子隐约猜出他将要拐去的方向,脸色沉了下去。   督察处长提高声音:“陛下作为冥王,应该尽早迎娶活死灵,以保重龙体,而崔绝却对此事百般阻挠,其心可诛,往大了说,他这是变相削弱法阵能力,撼动冥界稳定,往小了说,他柔媚侍君……”   阴天子眼眸猛地收紧。   就听督察处长大声道:“臣资历浅,却也听说过些许往事,当年崔绝活着时,就曾有八字谶语——狐眼含情、媚主之相……”   “放肆!”阴天子暴怒。   督察处长陡然顿住,尚未反应过来,已和在场众人一起跌跪下去,膝盖触地的数秒之内,整个办公室已经被浓郁的死气充斥,强悍的压迫力震慑得众人都抬不起头。   阴天子只斥了一声,顷刻间已冷静下来,缓缓走出办公桌后,走到督察处长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漠然地问:“这八个字,你从何听来?”   督察处长张了张嘴,却在强大的震慑下,几乎说不出话来,挣扎半晌,才勉强吐出一句话:“整……整个冥府……都知道……”   “你弹劾他滥刑,”阴天子淡淡地说,“不如今天就让你感受一下,朕的判官大人,是何等宽仁。”   话音一落,督察处长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只见周遭死气化作成千上万牛毛细针,刺入他全身,接着针上燃起黑色的那落迦火。   “那落迦火焚的是罪恶,”阴天子道,“却没想到却能在你体内燃烧得如此旺盛。”   办公室门被敲响,牛头公沉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陛下,马面娘娘发消息说,判官在书房摔了一跤。”   阴天子收起火焰,拉开门:“摔得这么巧?”   “呃……”牛头公隐约觉得他这张阴涔涔的脸上似乎有一丝笑意,低头看了看手机,带着满满困惑慢慢念出马面娘娘的消息:“无巧不成婚——她是不是打错字了——判官摔得不轻,一直嚷嚷着疼,说除非吃一根糖葫芦。”   阴天子直接笑了出来。 第87章   判官很少流露出对美食的执着, 身为一只千年老鬼,口腹之欲已经十分淡泊。   这一度让阴天子十分郁闷。   他听信陆行舟的谗言,相信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 花大精力跟石饮羽学了几个拿手菜。   虽然崔绝尝了一口, 就十分捧场地给了一箩筐热情洋溢的赞美, 引经据典,辞藻华丽、声律铿锵, 但阴天子还是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一盘番茄炒蛋而已,有必要上升到“幽冥万民之福”这种高度吗?   隔壁陆行舟没引用古诗词, 只风卷残云暴吃三大碗米饭, 就感觉有说服力极了。   现在判官说想吃糖葫芦。   明知是借口, 阴天子还是有些开心, 他的子珏实在太完美了,端方贤雅、温和纯良,自己却更希望能看到他胡搅蛮缠的样子。   那一定十分可爱。   阴天子回头看向督察处长, 和周围战战兢兢的下属们,眼神已不是之前那般阴森可怖,甚至还低低地笑了两声:“你们何德何能, 让判官费这心思来求情?”   他打了个响指,厚厚的文件瞬间付之一炬, 在纷扬的灰烬中淡淡道,“滚吧, 朕不希望再看到这种狗屁不通的垃圾。”   说罢, 走出办公室。   压迫力消失, 众人松了一口气, 狼狈地起身, 扶起督察处长:“您怎么样?”   督察处长苟延残喘,艰难地抬起头,望着阴天子的背影,喃喃道:“谶语没错……媚主……果然媚主……”   阴天子的办公室和判官院相距不远,抬腿就到。   崔绝正坐在书房里听网课,屏幕里一个脖子上挂了十几条串儿的胖子在讲房中术,讲者激情洋溢、热血贲张,听者乐得咯咯直笑。   房门被敲了两下,崔绝一抬头,看到阴天子站在门外,似笑非笑地问:“摔得不轻?”   “哎呀,”崔绝一瞬间愁眉苦脸,按着腰大声叫,“好疼。”   阴天子面无表情:“马面娘娘说你伤的是脚。”   崔绝的手立刻下移。   阴天子:“我诌的,她没说。”   “哎!”崔绝怒视他。   阴天子笑起来,走到电脑前,看到屏幕里的胖子,疑了一下,刚想问他这看的是什么,就听到音箱里传来亢奋的声音——“有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前特侦组长告诉我,爱,要大胆说出来,不是用上面的嘴,就是用下面的嘴……”   阴天子登时炸毛:“你这是在看什么???”   “咳咳咳。”崔绝连忙把视频关了,一拍脑门,痛心疾首地说,“哎呀,牛头公都给我买了些什么奇怪的课程……欸,我刚刚是不是说了牛头公的名字?不对不对,不是他,我也不知道是谁买的,对方匿名,陛下千万不要责怪牛头公。”   “……”阴天子沉默半晌,问:“他是不是想调职去敬事房?”   崔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阴天子失笑,伸手撩了撩他的眼镜链:“去换衣服。”   “嗯?”   “带你去买糖葫芦。”   “啊?”   “啊什么啊,”阴天子在他脑门弹了一下,“不是你要吃的?”   崔绝捂着脑门躲开他:“我只是……”   “你欺君?”阴天子板起脸。   “欸,臣当然不敢。”崔绝一本正经地跟他讲道理,“只是,臣还在‘静养’,你看……”   阴天子哼道:“在这儿等着我呢,想让我放你出来?”   崔绝狂点头:“嗯嗯嗯。   “美的你。”阴天子横他一眼,捏起他的手腕,二指搭脉,缓缓注入一缕鬼炁,沿着他的经脉缓缓游走,探知残余的浊炁。   ——崔绝那作死的一吻,传递的浊炁虽然不多,却难以化解。   “别这么紧张,”崔绝笑道,“补魂司这十几天什么事都没干,尽给我配药了,效果应该还行。”   阴天子没好气:“什么还行,一群庸医。”   “哎,怎么还攻击医生呢,陛下慎言啊。”崔绝笑着劝诫。   浊炁本质是世间万物生命活动中散失的无效能量,混乱、无序、不能被利用,一个独立系统中,浊炁总是在增加,如果要逆转这种增态,必须投入大量的有效能量,而这些能量的利用,又会产生新的浊炁,所以浊炁永远不会减少。   补魂司太冤了,这个被哐当砸到面前的问题根本就是一个千古难题,甚至可以说是幽冥创世的母题,千万年来,冥府从来没有中断过研究,但也从来没有研究出有效的解决方案。   唯一化解浊炁的方法,就是和活死灵双修,借用活死灵体内的炁命轮,不但能够化解浊炁,还能将浊炁转化为有效能量,增进修为。   但补魂司又不能给崔绝这样治疗,治疗失败只是吃挂落,治疗成功就要吃魂飞魄散大礼包了。   阴天子板着脸生闷气。   崔绝笑道:“你这完全是小题大做,我就吻了你那一小下下,前后都没有0.1秒,还没尝到你的滋味就……”   阴天子狠狠瞪眼。   “咳,”崔绝立即收敛,正色道,“那点浊炁根本不影响我生活,你也不需放在心上。”   阴天子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自己口口声声说会保护他,可到头来,伤害他最大的却是自己。   崔绝捏捏他的腮帮子,嘀咕了一句:“小心眼儿。”   “你说什么!”阴天子气结。   “我问你,”崔绝柔声道,“你现在是不是在内疚,觉得伤害了我?”   阴天子怀疑他有读心术。   崔绝:“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伤害你更大?”   “嗯?”   “如果当年不是我追着你不放,你可能早已经迎娶活死灵公主,七百年前不会去妖界触犯圣塔,如今也不会面临过早淬灭的忧患,更不会因为拒绝联姻而和异魂那边交恶,啧,”崔绝笑着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我还真是个祸水。”   阴天子恼火:“胡说八道!”   “喏,你看,我这么伤害你都没有内疚,你又在内疚什么呢?”崔绝笑得眉眼弯弯,唇角清浅的梨涡一闪一闪,“有句话说,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我想,后冠应该也不是轻易好戴的吧。”   阴天子脸色和缓,哼了一声:“我还没说要封你为后。”   “哎呀,你始乱终弃!”崔绝叫起来,“你都吻过我了!”   “?”阴天子被气笑,“那是你强吻我!”   “怎样?”崔绝挑眉,豪横道,“去网上挂我呀。”   “你你你……你大不敬!”阴天子吵不过他,怒转话题,“还不去换衣服?”   崔绝偷笑着去衣帽间了,片刻之后,换好衣服走出来,头上还戴了一顶渔夫帽,几乎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   阴天子上下打量,发现他明明穿的是一身最简单的T恤长裤,清爽斯文,却好像一支箭,狠狠击中自己的心口。   “为什么戴帽子?”阴天子伸手掀了一下,帮他露出眼睛。   崔绝按着帽檐:“我还在‘静养’呢,万一被人看到满大街乱跑,那多不好。”   阴天子:“看到又怎样?我说你在‘静养’你就是在‘静养’,谁敢说什么?”   “主要是……”崔绝为难道,“万一被白无常知道……”   作为判官大人最亲密的心腹和帮凶,白无常已经被关十几天禁闭了,据马面娘娘说,刚开始的时候,他十分崩溃,大声喊冤,说自己是无辜被牵连的炮灰,后来听说判官也被关了,就一下子想开了,开始该吃吃该喝喝,还吃喝得特别多,还要求有零食、下午茶和夜宵。   “你提醒了我,”阴天子道,突然冲门外提高声音,“马面娘娘,把这个事装作不经意地透露给白无常。”   马面娘娘:“???”   “这样不好吧,有点坏吧,太欺负白无常了吧。”崔绝笑得嘴都合不拢。   幽都的网红店葫芦西施家一天限量80支,已经早早卖完,西施推荐新品山楂甜甜圈。   阴天子满脸不高兴。   两人在秋夜阴凉的街道上勾着手闲逛,崔绝笑眯眯地歪头看他,安慰道:“我们来晚了么,也是没办法的。”   阴天子不悦地说:“为什么一天只卖80支?”   崔绝:“奇货可居,一种推广方式而已。”   阴天子:“这里是商业街最醒目的位置,占据这样优质的资源,她没有资格奇货可居!”   “哈,”崔绝笑起来,“只有糖葫芦限量,其他商品还是敞开供应的嘛,比如这个山楂甜甜圈,也很好吃啊。”   阴天子:“哼。”   崔绝笑盈盈地看他,突然问:“你的那个好吃吗?”   阴天子:“难道不一样?”   “我看好像不太一样,”崔绝认真地说,“感觉你的好像更好吃。”   阴天子回头:“我再去给你买一个……”   “你手里那个就行。”   “我这个咬过……”阴天子猛地反应过来,霎时红了耳朵,磕巴了一下,怒道:“你又胡说八道!”   崔绝:“我哪有胡……”   “还狡辩!”阴天子打断他。   崔绝扁了扁嘴:“好嘛。”   阴天子郁闷地瞪他,满肚子都是难以言说的困惑:子珏看上去充满了委屈,莫非真的是冤枉他了。   他看向手里咬了一半的甜甜圈,仔细辨认半晌,觉得好像确实有0.1%的区别,自己这个看上去更红一点……   “我还是去给你再买一个吧。”阴天子闷声说着,转身就要往回走。   “欸。”崔绝拉住他,歪头咬了一下他手里的甜甜圈,笑着说:“陛下手里的才甜呢。”   阴天子:“!!!”   半分都没有冤枉他!!!   “咦,那边……”崔绝突然指着街对面一家店铺欲言又止。   “别转移话题。”阴天子斥责,却不自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登时一怔,透过明亮的窗户,看到对面的饮品店里,小府君和夜后相对而坐,交谈甚欢。   崔绝揉揉眼睛:“我是不是眼花了?”   阴天子本来也想怀疑自己眼花了,猛然想到白天就曾见到夜后到访泰山殿,猜测:“应该只是普通朋友间的交往。”   “哈,我又没说他们有什么问题。”崔绝笑了两声,收敛笑容,有些唏嘘地说,“夜后在冥府没什么朋友,或者说,嫁进冥府的活死灵都没什么朋友。”   他们身份太特殊,冥府不想要活死灵冥后,又离不开活死灵冥后,只得小心翼翼地供着,同时也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不敢让他们接触冥府的权力核心。   自从联姻制度建立以来,所有的活死灵冥后都是郁郁寡欢、一生荒废,其中不乏一些修为深厚的高手,但自从成婚的那一日起,就再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饮品店里,两人喝完东西,站了起来,小府君十分绅士地打开门,夜后戴上一顶渔夫帽,帽檐下压,挡住大半张脸,两人一前一后走出。   崔绝突然拉着阴天子往旁边一闪,假装低头研究地摊上的面具。   背后,小府君和夜后有说有笑地走远。   阴天子皱着眉头道:“为什么要躲?我们并没有见不得人。”   崔绝:“但他们肯定不想见到我们。”   “为什么,夜后只是在帮小府君翻译一些古灵文,”阴天子解释,“他们也没有见不得人。”   崔绝笑眯眯:“你确定?”   阴天子:“嗯?”   小府君对楚江王的迷恋全冥府都知道,而夜后和平等王更是公认的神仙眷……他突然想起上次遇到平等王,对方的说辞——能够一直恩爱,是因为并不相爱。   如果夜后不喜欢平等王,那她喜欢谁?   小府君?   这什么鬼故事!   阴天子看向崔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没有啊。”崔绝随口否认,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个恶鬼面具,对阴天子猛虎咆哮:“啊呜!”   阴天子哈哈大笑,瞬间把小府君和夜后忘到了九霄云外。   作者有话说:   【好友圈】   阴天子:被碰瓷,哼。[崔绝强吻.jpg]   【评论】   只是同事:@世事无常爱有常   世事无常爱有常:!!!天下竟有如此污秽之事!崔绝你要脸不?你这个不守妇道的男人!   督察处长:媚主!果然媚主啊!   昆仑山在逃男神:就这?[法式热吻.gif]   ——爱妻吃饭我舔碗点赞   来嘛~小鸟儿:就这?[完美鞭痕.jpg]   ——[来嘛~小鸟儿]账号被[滚吧!傻逼]投诉垃圾信息而封禁。 第88章   崔绝难得有闲, 两人逛逛停停、吃吃喝喝,玩得十分尽兴,直至半夜, 街上的地摊纷纷开始收工, 才牵着手往回走去。   “买点糖水回去请大家喝。”崔绝提议。   阴天子点头, 旁边就是一间“孟婆家”连锁糖水铺,两人一口气点了十几样, 老板送了两碗杏仁豆腐,请他们在店内边吃边等。   风铃响了两声,阴天子下意识抬头, 看到平等王推门走进来。   “……”   半个小时前才看到夜后和小府君在一起, 转脸就遇平等王, 就算深知那两人之间没什么, 也有些难以言说的尴尬。   平等王也看到了他们,走过来打招呼:“听说判官病了,却一直没能去探望, 如今好些了么?”   “多谢殿下挂念,已经好多了。”崔绝微笑,目光从她身上不动声色地转了一圈, 见她还穿着正装,妆容也十分得体, 知道这是刚刚结束工作。   “别听他的,一点都没好, 还需要继续将养。”阴天子不客气地说, 为平等王点了一杯柠檬水, 问她:“你从哪里来?”   平等王眼角略带疲惫:“我刚从彩鳞镇回来, 枯鬼死底那边的封印被破坏之后, 有不少螣毒飘散到了附近的村落。”   崔绝认真起来:“彩鳞镇本来就各方面都落后,这样一来,居民的生活肯定会受到影响……”   平等王:“判官放心,老五都已经安排好了。”   “哦?”崔绝看向阴天子,“怎么安排的?”   平等王:“疏散附近居民,派护阵师去加固封印,拦截剩余螣毒,令斩邪司全面搜捕阿迦奢,还取到了阿迦奢的毒素,让补魂司加紧研发解药。”   “你别跟他讲这些,”阴天子打断她,“他知道了又要劳神。”   崔绝低笑了一声。   平等王赞道:“你们感情很好。”   “对。”阴天子郑重点头。   平等王点的杨枝甘露还要好久才能轮到,便在他们桌边坐下,边等边聊,店里放着空灵悠扬的歌曲,歌者嗓音清澈,如同雪原上潺潺流淌过的不冻溪水,直抵心底。   “一般甜品店很少会放这种歌,”崔绝随口道,“还挺好听。”   “这是灵歌。”平等王说。   活死灵的歌谣。   常言道艺术源于苦难,当初活死灵被天孙率领的亡魂大军驱逐到极北寒境,在雪原密林间艰难迁徙时,创造出了这种风格的曲调,不管是抒情还是叙事,都空灵幽远,带着独特的苦寒之气。   崔绝笑道:“听说活死灵都能歌善舞,在心上人面前,会唱着歌求爱。”   平等王失笑:“不过是刻板印象罢了。”   “夜后没唱过?”阴天子问。   崔绝在桌底轻轻踢了他一脚:这问的什么鬼问题,如果夜后唱过,那倒是美事一桩,少不得赞一句果然神仙眷侣,可万一夜后没唱过,这么直愣愣地问出来,不是忒尴尬了么,这简直是挑拨人家感情。   果然平等王脸上滑过一丝无奈:“她不擅音律。”   崔绝意味深长地横了阴天子一眼。   阴天子面无表情。   “不过,”平等王似乎想起很久远的回忆,眼神变得柔和起来,“我曾听过一个女子唱灵歌,在下着秋雨的夜里,歌声清澈,直抵心底。”   崔绝打趣:“噫,莫非是殿下的艳遇?”   “哈。”平等王笑了,“算是吧。”   “哎?”   平等王摆摆手:“当时我还没继位,出外游历,易容进入活死灵原,遇到一个同样四处游历的女子,我们同行了一路,一起惩恶扬善,很是投缘,分别的那天夜里,下起大雨,她唱了一首灵歌。”   “你爱她?”阴天子突然问。   崔绝在桌底又踢了他一脚,心道这个陛下的情商还有没有救了,平等王已经娶了夜后,那她跟那个唱灵歌的女子,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   平等王摇着头道:“我不知道。”   阴天子:“什么?”   “我们只同行了半个多月,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非常跳脱,见面第一天就告诫我不要爱上她,影响她嫁入豪门,哈。”平等王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低下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阴天子:“分别以后你没去找过她?”   “不可能找到的,”平等王道,“她说她叫西窗烛,多么明显的化名,我甚至怀疑她也是易容的,两个戴着假面的人会产生真实的爱情吗?”   阴天子不客气地说:“这就是你不爱夜后的原因?这对夜后不公平。”   “你又怎知夜后爱我?”平等王十分平静地问。   阴天子被问住。   自从联姻制度建立以来,双方炮制出来无数怨偶,平等王和夜后相对而言已经是惊天地泣鬼神一般的“恩爱”了。   “她也有藏在心底的爱人,”平等王淡淡地说,“但我们的身份,注定这些爱只能藏在心底,不能言说。”   活死灵的夜雨公主或许能够有爱人,但冥府的夜后不能。   阴天子沉声道:“既然不爱,便不该结婚。”   平等王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崔绝,对阴天子道:“老五,对冥王来说,爱只是一眨眼的事,但天命是永恒的。”   “我不认同你的看法,”阴天子皱着眉头说,“天命是永恒的,爱也是。”   崔绝无声地低笑起来。   他的主君从不辜负他的期待。   不过,也正是这份“不辜负”让众位冥王产生了清君侧的想法吧——他崔绝的存在,已经影响到了阴天子对冥王天命的认同。   冥王是为守护幽冥而生的,以强大的修为维持长夜九幽法阵,一旦冥王淬灭,到新王有足够的修为能够亲政,这中间会出现一段缺位时期,这段时间长夜九幽法阵将十分脆弱,导致整个冥界都不安稳。   所以冥王必须尽可能延长寿命。   所以阴天子不能娶崔绝,或者说,不能只娶崔绝。   “老府君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平等王说。   前任泰山府君修为深厚,文韬武略俱是众冥王之首,却在盛年就急转直下,早早淬灭。   一王缺失,长夜九幽法阵不稳固,导致那段时间冥界状况频发,所有人都焦头烂额。   平等王对阴天子道:“老府君料到那种局面,淬灭前破格提崔先生做判官,辅佐你稳住局面,可是下一次,还能靠崔判官吗?”   “84号,您的饮品已经好了……”店员的声音响起来。   崔绝:“是我们的。”   阴天子站起来去取单。   平等王看了看他的背影,对崔绝道:“抱歉,这番话可能会让老五不高兴。”   崔绝:“忠言逆耳,不高兴是因为戳到了痛处。”   “痛则思变,”平等王眼角带着一丝掩饰得很好的疲惫,淡淡地说,“我希望你们能够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阴天子果然不高兴了,回去的路上,拎着两大袋饮料一句话都不说。   夜色深沉,道路两侧飘着几点鬼火,清寒的光线太过微弱,崔绝几乎目盲,抓着阴天子的衣角随他走着,慢悠悠道:“平等王嘴上说着不爱,身体却很诚实呢。”   阴天子:“又在胡说什么?”   “杨枝甘露是夜后喜欢的,平等王本人并不嗜甜,”崔绝道,“从彩鳞镇回平等殿也不会路过这里,她是特意绕路过来的。”   阴天子哼道:“表面恩爱。”   “起码是放在心上的。”崔绝道,“这种绕大半个城只为买一杯糖水的事,除了黑无常,我还没见别人做过。”   阴天子皱眉:“我也可以!”   “欸?”崔绝状似大吃一惊地看着他,“平等王和夜后是表面恩爱,黑白无常是同事而已,陛下为何要跟他们比?”   阴天子心情莫名变好,笑起来:“你说得没错,他们确实不能跟我们比。”   快要到阎罗殿的时候,阴天子手机震了一下,他两手都拎着东西,便没理,照常跟崔绝说说笑笑。   崔绝作势要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你手机。”   “不用管。”阴天子避开他,“你别伸手,重。”   “万一是重要内容呢。”   “那也不用管,上车再说。”   崔绝抿唇低笑。   阴天子诧异地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崔绝抬起头,笑盈盈地看他:“我想,在你眼中,我是不是最重要的?”   “……”阴天子顿了顿,耳朵没来由地热起来,哼了一声,扭头大步往前走。   “哎!”崔绝踉跄着跟上,“干嘛不回答我?”   阴天子心道你在问废话。   “唉哟!”崔绝踩到一颗石子趔趄了一下。   阴天子忽地闪过来,腾出一只手扶住他:“小心脚下。”   崔绝攥住他的手,仰脸,眼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彩:“说呀,我是不是最重要的?”   阴天子忍不住低笑起来,却不肯正面回答,板着脸道:“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答案?”   崔绝笑眯眯:“知道是一回事,听你亲口说出来是另一回事。”   “哈。”阴天子心底软得如同刚才吃下去的那碗杏仁豆腐,从舌尖到脏腑都是酥软的香甜。   他低头吻了吻崔绝的帽檐,轻声道:“你自然是最重要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崔绝突然把帽子一掀,扑上去要吻他。   阴天子反应极快地往后一撤,躲过他这一吻。   崔绝:“哎!”   阴天子又笑又气,把帽子扣回他的头上,还用力往下按了按:“就知道你不老实。”   两人吵吵闹闹地回了车上,马面娘娘正仰躺在座椅里玩手机,一条腿担在方向盘,另一条腿伸到车窗外,跟凶杀现场一样。   崔绝站在旁边,看着她笔直修长到触目惊心的大长腿,啧道:“幸亏没让牛头公看到这姿势,不然恐怕要帮你买网课,《淑女的品格——雅观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嘿!”马面娘娘一拍大腿,遗憾道,“怎么没让他看见呢?”   崔绝:“嗯?”   马面娘娘:“辣在他眼,爽在我心啊哈哈哈。”   “……”阴天子满脸一言难尽——阎罗殿的同事爱总是很令他费解,那边黑白无常见面就怼,这边牛头马面相看两生厌,一个比一个刻薄,只有他的子珏,典雅端正、温文纯良,是整座冥殿唯一的月光。   回去的路上,崔绝闭着眼睛补眠,阴天子扶着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才拿出手机,查看刚才进来的一则消息,眼眸沉了沉。   ——暗卫回报,在五劫城发现了阿迦奢的踪迹。   他下意识往旁边瞥了一眼,只见崔绝不知梦到什么,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睡颜恬静而脆弱,令人心尖无比柔软。   车缓缓停在阎罗殿门口,崔绝半睡半醒,眯着眼睛哼哼:“这么快就到了吗?”   “回去接着睡。”阴天子将人抱出。   崔绝打了个哈欠,靠在他的胸前,喃喃道:“陛下陪我睡?”   “这个不行。”阴天子低低地笑了一声,抱着崔绝穿过高大幽深的冥殿,将他放在寝室床上。   崔绝抓着他的衣角,坏笑:“真不陪我睡?或者我陪陛下也行。”   阴天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低声笑道:“胡扯。”   哄崔绝睡着后,阴天子走出判官院,对正在张罗值班鬼卒分饮料的马面娘娘道:“照顾好判官,他似乎睡眠不好。”   马面娘娘吸溜着小珍珠:“害,孤枕难眠。”   “你也想调去敬事房?”阴天子没好气,吩咐,“后面几天我可能不在,判官问起,你知道该怎么说。”   马面娘娘:“我不知道呀。”   阴天子:“你!”   马面娘娘摊手:“不可能瞒住他的,怎么说都瞒不住,信与不信完全看他想不想信,那就随便说呗。”   阴天子:“……”这居然是句实话,就很气。   “我不是要瞒他,”阴天子道,“多思伤神,我只是不希望他瞎担心。”   寝室中,本该睡着的崔绝睁开眼睛,眸中毫无睡意,看向窗外,漆黑的夜里,一只亡鸦落在窗台。   窗子上有阴天子设下的阵法,阻止他与外界联系,亡鸦寻不到入口,只得站在窗台,木然地望向窗内。   崔绝无声地坐起来,抬手拿下眼镜,惯于隐藏在镜片后的眸子黑白分明、无悲无喜,如同雪月寒霜,冷冽带杀。   他和亡鸦对视,刹那间,大量信息涌入眼眸。   片刻之后,崔绝收回视线,亡鸦扑棱两下翅膀,飞离窗台,两秒钟后骤然崩解,魂体化作齑粉,消散在夜风中。   崔绝身体虚弱地晃了晃,狼狈地一把抓住床柱,勉强稳住身形。   房门突然打开,阴天子皱着眉头看过来,见他坐在床上,微讶:“怎么醒了?我说话吵到你了?”   崔绝戴上眼镜,捂嘴打了个哈欠,软绵绵道:“想陛下想得睡不着。”   阴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胡扯。” 第89章   从判官院出来, 阴天子片刻未停,立即赶往五劫城,阿迦奢神出鬼没, 天子暗卫搜查这么多天, 才终于寻到他的踪迹。   他有好一笔账要跟这条毒蛇好好算一算。   阴天子走后, 崔绝睡不踏实,反复噩梦, 天没亮就醒来,倚在床头慢慢喝了一袋汤药,轻轻吐出一声:“苦啊。”   马面娘娘:“舌头苦还是心头苦?”   崔绝唇角忍不住上扬:“舌头苦, 但心头是甜的。”   “哈哈。”马面娘娘笑了, 过了一会儿, 收敛笑容:“你不能再用九生眼了, 你没有修为,只能消耗魂元之力,对魂体的伤害太大了。”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崔绝被骂得顿了顿, 将喝干的药袋扔进垃圾桶,蔫蔫道:“这不是乖乖喝药了嘛。”   马面娘娘:“喝这么多药一点效果都没有,补魂司那群废物还有什么用?”   苦药入口, 崔绝闭上眼睛,听到马面娘娘的唠叨, 笑了笑,随口呢喃:“补魂司……用处还挺大的……”   马面娘娘撩起衣袖, 露出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指尖, 鬼炁灌注, 双手捏诀, 十指飞快变幻, 精准地画出一个符纹,右手食指点破符纹,按在崔绝眉心。   术法激化药效,沿着枯死的经脉游走,最终汇聚到炁海,一下一下催发残存的鬼炁,崔绝眉头紧皱,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片刻之后,马面娘娘收手,崔绝疲惫地软下去,靠在床柱上,喃喃道:“你的术法跟补魂司的汤药真是绝配。”   “什么玩意儿?”这不像是什么好话。   崔绝:“一个疼,一个苦,都不太友好。”   “哈哈。”马面娘娘抹一把额头的汗,笑道,“不要侮辱我的术法,我这可比补魂司的汤药难受多了。”   “……”崔绝心道你在得意什么,却没能说出声,马面娘娘的术法确实太难受了。   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但现在阴天子苏醒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娇气一些。   当一个怕疼畏苦的妖妃也挺好的。   药力催发下,破碎的炁海稍显盈润,常年凝滞的经脉也舒畅了很多,他微微张开口,缓缓吐出一口寒气,聚起精神,问:“陛下已经动身了?”   “嗯,临走唠叨了一箩筐,要你好好休养。”马面娘娘道,“我从来不知道他话那么多。”   “哈。”崔绝哑声笑,“那我可要小心,万一折腾出更重的伤病,回头不知要被怎么惩罚。”   马面娘娘听他话里有话,警惕:“你想干什么?”   “不是我想干什么,我这样纯良的人,只想安稳度日,”崔绝叹气,“但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人不让我安稳啊。”   马面娘娘:“有陛下在,谁能动你?”   “所以陛下去五劫城了。”   “!!!”马面娘娘陡然反应过来:“你说陛下是被调虎离山?我这就去通知他……”   崔绝:“不用。”   马面娘娘:“可你有危险……”   “小场面,不慌。”崔绝笑道,“你不知道陛下有多恨阿迦奢,这回好不容易逮到踪迹,怎能不打个痛快,我不想让他遗憾。”   马面娘娘:“万一这段时间,你出了差错怎么办?”   崔绝无奈地一拍脑门,拖长了声音叫道:“难道我在你眼中就这么弱?连一点自保之力都没有吗?”   “啧。”马面娘娘真的很想说没有,但又觉得太直接,反复斟酌,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能顾全他面子的违心之语,不禁恼怒道:“问的什么鬼问题,让人怎么回答嘛!”   崔绝:“……”   你这已经回答了!还回答得很伤人!!!   “我生前可是一剑光寒十四州的剑仙。”崔绝郑重地警告她,末了,看淡风云地摆摆手,“算了,你先忙去吧,今天可能会有客人。”   “什么客人,你在静养呢,陛下不让人来看你。”马面娘娘嘟囔着走了。   崔绝笑了笑,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肯听陛下的话啊。   马面娘娘离开不到十分钟,就脸色怪异地回来了:“你猜对了,果然有客人。”   “小府君?”   “???这怎么猜的嘛!”   “就……瞎猜啊。”崔绝扶了下眼镜。   马面娘娘研究他的眼睛,难以置信:“瞎眼还有这效果?”   “对的,”崔绝认真地解释,“眼睛瞎了就会自动获得未卜先知的能力,就跟秃头之后会变强是一个道理。”   马面娘娘:“……”   崔绝起床:“请小府君在餐厅等我吧。”   “餐厅?”   “哇,陛下一出门,你们就虐待我,不给我饭吃了?”   “……真是够了。”   崔绝换好衣服梳洗完毕,已经是半个多小时后,小府君坐在餐桌边,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让殿下久等了。”崔绝走进餐厅,扫一眼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早餐,轻轻笑了。   小府君没好气:“确实等得够久!”   “哈。”崔绝对他的怒火视而不见,笑盈盈地走到餐桌边坐下,就着清粥小菜吃了起来。   “你这什么态度啊?”小府君伸手把咸菜碟端走。   崔绝筷子夹了个寂寞,啧了一声,叹息道:“殿下,我现在的状况你也看到,陛下不让我插手政事,你的事情,我实在是爱莫能助。”   “先别急着诉苦。”小府君不客气道,“你知道我找你什么事?”   “无非还是楚江王的事。”   “错。”   “嗯?”崔绝放下筷子。   “这次我来找你,是为了这个。”小府君取出一叠纸,“我从泰山殿的典籍里找到一卷天孙起居注,这是拓本。”   天孙传闻中是天帝之孙,开天辟地之初,天地一片混沌,亡灵扰乱生者,天孙在泰山之巅,手持割昏晓剑和辟阴阳刀,刀剑齐出,劈开阴阳两界,自己因神力耗尽,坠入冥界。   在神力的作用下,冥界演化出万物和魂灵,异魂占据优势,操纵轮回,以亡灵为奴,彼时,冥界怨气冲天,导致浊炁失衡,阳间也受到影响。   天孙召集十路鬼兵,与异魂大战,最终将其驱逐到罗酆山北侧的极北寒境,双方划山而治,山内的建立冥府,设下长夜九幽法阵,十路鬼兵的首领成为十殿冥王,天孙作为泰山王,成为第一任阴天子。   在泰山殿中,存有天孙的起居注,似乎也在常理之中。   崔绝看着那一页页从竹简上拓印下来的象形文字,目光落在最后一页,文字明显不同,笔画构造随性飘逸,与其他严整瘦劲的文字有很大差别。   “这一页和其他的不一样。”崔绝道,“应该不是古冥文。”   “是活死灵的古代文字,”小府君翻到那一页文字的背面,“我已经找夜后看过,她翻译了其中一部分。”   崔绝:“似乎是首歌,灵歌?”   小府君点头:“一首歌为何会被郑重其事地记载下来,是不是说明对天孙来说很重要?”   崔绝翻看前后几页文字:“记录官说,天孙临近淬灭那段时间反复聆听这首歌,请了很多活死灵歌者来吟唱。”   “这首歌到底有什么奇妙之处?”小府君说着,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看得懂古冥文?”   “略懂。”   “你为什么会懂这个?”   崔绝眨眨眼睛:“因为我厉害啊。”   “……”小府君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哈。”崔绝笑了一声,温声道,“我倾慕陛下,自然想阅读与冥王有关的史料,既是我的私事,不好总是麻烦史学家,只好自学成才啦。”   小府君脸上写满了“不信”:倾慕一个人,就去研究他的祖宗十八代,还因此新学一门文字,这是有多闲得慌?   崔绝笑道:“殿下的感情与微臣不同,心境不一样,理解不了也很正常。”   小府君郁闷地叹出一口气,他果然理解不了。   崔绝:“其实说不一样,但情之一字,总是大同小异的。”   小府君耳朵动了动,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情之一字,大同小异……是说自己也该去研究楚江王的祖宗十八代……那跟研究自己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异”了,那“同”在哪里呢?   同病相怜吗?都有缘无分?可人家是两情相悦,而自己到现在还得不到一个正眼……   那“同”在何处?   小府君回想起刚才崔绝话中的逻辑——倾慕陛下,所以研究他的史料——为什么呢?想更了解对方!   “你是说我不够了解子衿?”小府君突然反应过来。   崔绝:“我可没有这么说。”   小府君:“但你说大同小……”   “殿下,”崔绝笑眯眯地打断他,“你是来跟臣讨论感情事宜的?”   小府君陡然顿住,发现自己一想到楚江王就开始跑题,崔绝这混蛋显然不可能跟自己讨论感情,刚才那句话是自己想多了……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吗?   他郁闷地横了崔绝一眼,见他拿着拓片翻来覆去地看,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出声:“我来找你,是想借你九生眼一用。”   崔绝吃了一惊:“什么?”   “九生眼。”小府君看向他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眸,“夜后帮我翻译了这首灵歌,大意是讲,两个人结伴游历,发现一处神秘水域,水下别有洞天,他们在此隐居,渡过一段离群索居的美好时光,最终却为了各自的天命,不得不离开,临走时将武器留在水底,作为这段时光的纪念。”   崔绝:“这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天孙,你怀疑他留在水底的,是辟阴阳刀?”   “不错。”小府君点头,“灵歌的最后,说天孙设立结界将这个地方隐藏起来,只有他的眼睛才能看到尘封的通道。”   崔绝前世受阿迦奢暗算,死的时候双目皆盲,老府君赐下九生眼,这双眼睛传承自初代泰山王,也就是天孙。   “要我用九生眼寻找通道,这当然没问题。”崔绝慢吞吞道,“但你想好怎么跟陛下交代了吗?”   小府君不明所以:“就去帮忙看看路,这要交代什么。”   崔绝觉得这厮追不到楚江王除了历史遗留问题以外,也是需要往自己身上找一找原因的。   “你这什么表情?”小府君想了想,一脸恍然大悟,“哦,你是说五哥不给你出门的事啊,这都多少天了,你还没哄好他?”   崔绝:“……”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小府君郁闷地嘀咕一句,“他那坏脾气都能有男朋友,我这么好哄,却还是追不到子衿。”   崔绝笑道:“楚江王跟臣不同,臣是先动心的那个。”   “动心不论先后,只论是否,只要两情相悦,谁先动心不重要。”小府君云淡风轻地摆摆手,结果场面话没说完,就先崩了:“他凭什么这么有福气!!!”   “哈,”崔绝失笑,安慰他道,“陛下平白失去七百年时光,个中的痛苦,又怎么能算有福气呢?”   “你还处处维护他。”小府君登时更酸了,“你要我找辟阴阳刀,不也是为了帮他化解浊炁吗,他还不给你出门,有他这样谈恋爱的吗?”   崔绝无奈:“我可以去为你寻路,但有一件事我们要说好。”   “什么?”   “事后陛下要是生气,还请殿下多为微臣求求情。”   小府君总觉得眼前这个判官跟自己印象中的判若两判,那个独揽大权、乾纲独断的判官呢,怎么涉及阴天子就突然伏低做小起来了。   “我五哥是不是虐待你了,你这么怕他?”   崔绝微微一笑:“他没虐待我,只是我不想忤逆他,毕竟……唉,我怎么舍得让他不顺心?”   “……”   小府君深吸一口气,压下爆涌的酸水,半晌——   “他凭什么这么有福气!!!” 第90章   崔绝这边一答应, 小府君立刻就催他出门,到门口一看,车架都准备好了。   与热情拥抱现代化的阎罗殿不同, 小府君为追求与楚江王般配, 日常用度可以保持老派, 冥王出行,用的是一辆奢华的黑金大车, 前后无数凶神恶煞的鬼怪异兽护行,见他们出门,齐齐屈膝跪地。   崔绝站在阎罗殿内, 看着直接怼到门口的凶兽大车, 忍不住道:“殿下准备得这么充分, 我要是不答应, 是不是直接就绑人了?”   “那多不好啊,嘿嘿。”小府君笑得见牙不见眼,走过去拉开车门, 优雅地微微躬身:“请判官大人上车。”   崔绝微笑,往门外走去,脚步踏到门槛的瞬间突然顿住。   “怎……”小府君一怔, 蓦地发现问题——阎罗殿门口无声无息出现一面透明的墙,或者说的更准确, 是一道结界。   而自己刚才进出自如,丝毫没有察觉。   这是一道容纳所有人自有出入, 唯独阻拦崔绝的结界。   用膝盖想都知道是谁设下的。   “他是不是有毛病???”小府君出离震惊。   崔绝站在门内, 无奈地笑笑:“殿下你看……”   小府君简直不敢相信, 噔噔噔走回阎罗殿, 在门口反复横跳, 自由飞翔,无拘无束,确定这个结界真的只是单单针对崔绝。   “我跟你讲,”小府君严肃地说,“这已经是心理变态的范畴了。”   崔绝失笑:“别让人听见,好歹叫一声五哥呢。”   “亲兄弟有病也得治啊,”小府君埋怨,“你怎么也不给他请个心理医生?”   “欸……”   “别替他找借口,”小府君打断他,“这病情发展下去,下一步就要给你穿贞操带了。”   “咳咳……”崔绝捂着嘴咳了起来。   小府君皱眉:“你没事吧?”   崔绝摆手:“没事,不小心呛到。”   “没事就好。”小府君右手捏诀,指尖闪起赤金色的光点,“你退后一点,我把这结界破了,你好出来。”   崔绝有些胆怯,犹豫地问:“你想破陛下的结界……”   “我还想骂他呢,干的什么破事儿啊。”小府君没好气地说,二指拂过唇边,法诀催动,赤金光点落在结界上,空间微微一震,结界破碎。   “吁……”小府君松出一口气,“这结界等级倒是不高,也就拦一下没有修为的你,好了,出来吧。”   崔绝小心翼翼地伸脚,成功踏出殿门,回头看一眼结界的位置,唇角忍不住上扬,眉梢眼角全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小府君走到车边,招呼一声:“别磨蹭了,咱抓紧时间,早去早回。”   已是深秋,清晨的风有着十足的寒意,崔绝冷得拢了拢手,上车之前,再三确定:“殿下,我再问一次啊,真的不等陛下回来就出发?”   小府君急着想去取辟阴阳刀,大手一挥:“等他干嘛,就借你眼睛看看路,看完就送你回来,有事我担着。”   崔绝笑眯眯:“你确定?”   “哎呀别婆婆妈妈,”小府君推他上车,“走啦走啦。”   把崔绝推到车内,小府君将驾车鬼卒撵到一边,亲自拿起缰绳,扬鞭一甩,鞭子凌空打了个清脆的响花,凶兽仰天嘶吼,发足狂奔起来。   与此同时,阴天子踏入五劫城。   五劫者,生老病死苦,这座老城临近罗酆山,离极北寒境比幽都还近,城内治安状况一直十分堪忧。   据他苏醒来后了解的情况,这座城的城主倚仗天高皇帝远,多次不听判官调遣,在除魔一事上也阳奉阴违,导致城内妖魔邪祟众多。   阿迦奢选择在此容身,多半也是看中这里混乱的状况。   长夜过去,凌乱的巷头倒着几个衣衫不整的醉鬼,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的酒臭。   阴天子面沉如水,负着手,在冷清的街道上慢慢走过。   秋风冷瑟,卷起落叶与烟尘,雾蒙蒙的街头,一个戴着帽子的人与他相向而行。   阴天子淡漠地抬眼,恰逢那人也幅度极小地微微侧头,双方擦肩而过,阴天子察觉到一丝刻意收敛却依然浓烈血腥的萧杀之气。   干净陈旧的风衣和手杖,看上去像个斯文清瘦的学者,甚至脚步还有一丝不灵便。   灵魂背后却是漫天的烽火硝烟。   顷刻间错身,阴天子收回视线,看向道路尽头高大的建筑。   那是一座富丽堂皇而又破败不堪的冥殿,占地甚广,雕梁画栋,尘满蛛封,在阴沉沉的天色中,朱墙斑驳而浓烈,潮湿得似乎在时时渗出血来。   天刚蒙蒙亮,晨色昏暗,守卫鬼卒打着哈欠,见到薄雾中似有人影走来,霍然亮出兵器:“什么人?”   阴天子披着晨雾,缓缓步入。   吱……嘎……殿门自动开启,鬼卒惊惶张望,见那人影若隐若现,径直穿过他们的刀斧阵,走进冥殿之中,殿门砰地一声紧闭。   灰蓝色的晨雾仍缓慢游走着,空气中是烈酒和血气交织的淡淡腥臭,一切都与方才没有分别,仿佛刚才那条从容漫步的人影从没有出现过。   鬼卒相互对视,惊魂未甫:“难道是幻觉吗?”   阴天子穿过阴沉的冥殿,走进逼仄的天井。   狭小空间内长着一株参天的银茅雪松,树冠遮蔽整个天井,微弱天光从细密的松针间洒落,如同满地残霜。   几尾小蛇缠在树梢上,在阴暗的晨光中几乎不可查觉,三角蛇头探起,黑眸好奇地看向树下,湛蓝信子危险地吞吐。   阴天子踏着凋零的松针,漠然从树下走过。   在他身后,仿佛有刀枪剑雨在虚空中扫过,刚破壳的小蛇本能察觉到危险,却尚未来得及离开,便被看不见的强大力量直接击成齑粉。   零星的魂片掉落在地,如同湛蓝色的水滴,瞬间在土壤上腐蚀出大片细碎的斑痕,触目惊心。   天井中一片死寂,只有斑痕一点点缓慢侵蚀土壤的细微声响。   片刻之后,一扇竹扉霍然洞开,浓郁的毒雾喷涌而出。   空中陡然爆开一团那落迦火,熊熊的黑色火焰吞噬一切罪恶,眨眼之间将毒雾焚烧殆尽。   空气里弥漫出刺鼻的焦味。   袅袅硝烟之后,一条硕大无比的斑斓大蛇直扑面前,蛇嘴张开,湛蓝的信子吐出,毒液如同疾风骤雨,从四面八方射来。   阴天子站着没动,在毒液落满身上的前一秒,磅礴的死气从脚下冲出,翻滚着升腾而上,将降落的毒液尽收入囊中,方向一转,射回原处。   蛇影原地消失,奔腾的死气冲向四周,空间震荡,整个冥殿一阵裂响,门窗尽碎,扬起的烟尘中,银茅雪松剧烈抖动,细碎的松针如飞霜,漫天飘零。   烟尘缓缓落地,死气平息下来,如平静的潮水一般,小幅度地向周围漂流涌动,渐渐铺满整个天井,却绕过那扇门。   竹扉已经碎落,露出黑黢黢的门洞,门内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死气阻拦在了门前。   阿迦奢盘膝坐在昏暗的室内,寥寥几道天光穿过树冠照进来,映得他脸上墨蓝色的花纹半明半暗。   角落里响起几乎微不可闻的窸窣声,无数条小蛇在阴影中慢慢蜿蜒过来。   阿迦奢看着缓步走来的人影,声音嘶哑:“你来得比我预想更快一些。”   阴天子:“杀你,朕只希望更快。”   面对不加掩饰的腾腾杀意,阿迦奢抬起头,倨傲道:“杀了我,崔绝的螣毒将无药可解。”   “朕可以在杀你之前逼出解药。”   “那你大可一试。”   话音落地的瞬间,火海爆燃,熊熊的那落迦火冲向室内,阿迦奢就着坐姿霍然拔刀,刀锋寒光大涨,一刀劈开火焰。   火星四溅,阿迦奢身法极快,瞬间拔刀而起,化作一条鬼魅的蛇影穿过火星,划向阴天子的咽喉。   周遭忽地刮起阴风,阴天子抬手一震,割昏晓剑化现在掌中,卷起黑色的风潮,迎向他的刀锋。   一声震耳撞击,空间震荡,余威迸射出去,廊柱咔嚓一声断裂,整个长廊塌落下来。   蛇影消失在倒塌的廊柱之后。   阴天子蓦地转身,横剑划去,只见阿迦奢的身影从树底一条小蛇身上出现,持刀攻击阴天子背后。   刀剑相击,阿迦奢不敌,踉跄后退,阴天子上前一步,割昏晓剑裹挟腾腾的黑焰,悍然斩杀下去。   手起剑落,毒血飞溅,血肉横飞。   阴天子却眼眸一沉。   只见被割昏晓剑斩杀的“阿迦奢”悄然委顿下去,褪下一张轻薄的蛇皮,在那落迦火的焚烧下,化为灰烬。   而在他的身后,又一条小蛇从倒塌的廊柱缝隙钻出,落地变成阿迦奢,张开蛇嘴,喷出湛蓝的毒液。   阴天子反应极快,身形猛地一顿,眨眼间,闪现到了五尺之外,避开毒液的范围。   两人站在天井的两端,隔着纷飞的松针对峙。   阿迦奢抬眼,远远望着阴天子,咧开嘴,湛蓝的蛇信舔了舔唇角残血,嘶哑地笑了:“哈,幽冥之主,不过尔尔。”   阴天子剑尖指向他:“朕今天不是以幽冥之主的身份杀你。”   “那是什么?”阿迦奢嘲了一声,“崔绝的男人么?”   阴天子:“杀你,为他报前世之仇。”   “这仇为何是你来报?”   “你不配脏了他的手。”   阿迦奢持刀横在胸前,天光穿过树冠,细碎光影落在他的刀上,映亮蓝荧荧的锋芒,他的蛇眸在锋芒辉映下泛着妖冶的蓝金色,慢慢邪笑道:“你不明白崔绝为何没有对我报仇,如果我没有价值,崔绝不会容忍我存在,既然我还存在,那说明我对他还有价值。”   “判官仁厚,不忍赶尽杀绝,但朕不会。”阴天子道,“朕赐你战死。”   阿迦奢:“你不想知道我对崔绝有什么价值?”   “螣毒的解药。”   “哈,”阿迦奢笑了一声,“你果然不懂他。”   阴天子面沉如水:“朕与他的感情不是你能置喙。”   几尾纤细的小蛇从阿迦奢背后好奇地探出头来,他抬手,温柔地将小蛇从肩头赶开,淡淡地说:“我毒瞎他是他生前的仇怨,而他死后成为判官,权倾天下,却没有立即报仇,你猜为什么?”   阴天子没有出声。   阿迦奢又道:“直到三百年前,他灭我全族——虽然他不肯认罪,哈——将我封入无余灰断棺,禁锢在枯鬼死底,却依然没有杀我,你猜为什么?”   “你在试图中伤判官,”阴天子沉声警告道,“这一点,足够你魂飞魄散。”   “好可怕的威胁。”阿迦奢仰了仰下巴,倨傲地直视他,“你需要知道,即使你是幽冥天子,想毫无代价地杀我,也不容易做到。”   阴天子面色深沉,他知道此话不虚,阿迦奢身为一族之长,实力不容小觑,但……   他淡淡道:“杀你,朕不惜代价。”   “哈,”阿迦奢一笑,脸上妖异的蓝纹微微扭动,唇角轻扬,危险地吐着蛇信,声音嘶哑而又低柔:“如果这个代价……是崔绝呢?”   阴天子心头蓦地腾起一丝不详之意。   他冷冷地看着阿迦奢,余光扫过他身边蜿蜒爬动的小蛇,这些都是事先布下的寄体,阿迦奢自知无法与自己正面争锋,选择用寄魂转移之术消耗他的战意。   似乎有哪里不对……   哪里……   不对!阿迦奢的应对太从容了!   天子暗卫昨夜搜查到消息,自己连夜赶来,中间未走露半点消息,以自己的能力也不可能被察觉到行踪,阿迦奢怎么会毫无讶色,还做下这样的安排?   莫非他是故意泄露行踪引自己前来?   阿迦奢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他这么做的目的……他以自身为饵,引来自己,这无异于自杀,除非他有什么手段能杀死自己。   阴天子的灵识能探查到整座冥殿,确定除了阿迦奢,再没有其他高手,单凭他一个阿迦奢,还不可能杀死冥王。   杀不死自己,却将自己引来,恐怕他的目标就不是自己,那么……   调虎离山?   阴天子冷声:“你有几个脑子,敢算计判官。”   “想到了?”阿迦奢嘲道,“我之所以能算计判官,是因为你把他关起来了啊哈哈哈,任何阴谋的胜负都在于情报的多少,是你亲自葬送了崔绝获得情报的机会。”   阴天子眼眸一沉:“你做了什么?不,不是你,你在这里,那么是你的同伙……判官在阎罗殿,你的同伙有通天之能,可以进入阎罗殿伤害他?”   阿迦奢挑衅地看他,慢慢地笑问:“很难吗?”   一个可怖的猜测在心底忽然成型,阴天子脸色阴冷至极,在细碎天光的映照下,犹如恶鬼。   ——崔绝正在静养,能接触到他的,只有两人的心腹,阿迦奢的意思很明显了。   阎罗殿有内鬼。   是谁?   不,不可能。   无谓的猜测只浮起一秒便被否决,阴天子霎时冷静下来——他的子珏聪慧无匹,绝不会养叛徒。   再说,阎罗殿有他设下的结界,只要待在殿中,没有人能够伤到他的子珏。   他握紧剑柄,手腕微微振了一下,抖落剑锋上残留的血珠,漠然抬眼看向阿迦奢:“太差了。”   “什么?”   “你的算计太低级了,”阴天子淡淡地说,“就算没有朕在身边,子珏也不是你能伤害的,轻视他,将是你最根本的败因。”   阿迦奢脸上划过一丝错愕,很快恢复镇定,嘲道:“你倒是相信他。”   “呵。”阴天子露出进入五劫城的第一个微笑,“他可是算无遗策的判官。”   阿迦奢看着那抹笑,心底忽地腾起一股深彻灵魂的寒意——眼前这个男人,在受到以崔绝为筹码的威胁之后,竟然无端自信强大了几分。   他表面不动声色,手指微微动作,调整持刀的姿势,金眸中闪烁着诡异的光泽,死死盯住阴天子。   听到对面含笑哼了一声:“他是如此优秀,朕今日如果无功而返,可怎配拥有他?” 第91章   阴天子提起割昏晓剑, 鬼炁灌注,剑身血槽泛起暗红的血光,天井中流动的阴风夹杂着森然鬼哭声。   白茅雪松剧烈抖动, 飘零如雪的松针雨中, 阴天子一剑挥出。   阿迦奢不敢硬拼, 在他剑锋袭来的瞬间,猛地往上一翻, 电光石火之间,化作一道模糊的影子,直接抛弃这具身体, 魂体变换到屋顶一条小蛇的身上。   堪堪避过剑锋, 阿迦奢尚未松一口气, 忽地察觉到一股令人肝胆俱裂的强大压迫力。   只见割昏晓剑剑势未减, 悍然卷起死气狂澜,整个冥殿中,暴冲的死气所到之处, 所有小蛇齐齐爆裂。   毒液四溅,迸射向四面八方。   翻滚的那落迦火从地底涌出,黑色火焰包裹毒液, 刹那间,便焚烧殆尽。   “啊……”阿迦奢痛呼出声, 这些小蛇是他的魂片所化,一时间集体受焚, 让他霎时如坠火池地狱。   稍一分神, 割昏晓剑已至眼前。   阿迦奢猛地抬眼。   森然剑风吹得他发辫飞起, 脸上的花纹仿佛在一瞬间活了起来, 无声而又诡异地飞快变幻。   他弃刀, 双手结印,金色眸子中闪烁着疯狂的神采。   “你能接下鬼螣之王的全力一击吗……你!”   阴天子蓦地沉眸。   只见一个戴着帽子的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阿迦奢身前,一只手按在他结成的手印上,另一只枯瘦修长的手握着手杖,抵住割昏晓剑的剑势。   一个弥漫着浓烈硝烟的结界出现在双方之间,割昏晓剑重重击在结界上,震耳欲聋的碎裂声,空间剧烈扭曲,剑势被转移,强大的力量落在天井的雪松上。   霎时,天崩地裂,冥殿溃倒,崩裂的砂石中,白茅松针漫天飞舞。   阴天子抬手,磅礴浩荡的死气凝固万物,将爆炸控制在单手之间。   视线穿过迷乱的砂石雨,他认出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戴帽人,当时二人擦肩而过,此人灵魂背后冲天的烽火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他是一个生灵,一个杀孽遍身、厚到令冥王都看之不清的生灵。   “你是何人?”阴天子沉声问,目光扫过他的手杖,那根陈旧斑驳的手杖给他一种极不舒服的厌恶感。   戴帽人低低地笑了一声:“你不会想知道的。”   阴天子心里沉冷,听上去此人与自己是认识的,并且不算友好,但自己并没有什么私怨,如果有……那只能是与崔绝有关。   “这条小蛇我保下了。”戴帽人淡淡地说。   阴天子:“不可能。”   戴帽人:“他,换崔绝,你不亏。”   阴天子想起刚才那个相当惊艳的结界,能在割昏晓剑的威压下强行转移剑势,此人的修为着实可怖。   他和阿迦奢联手,未尝没有和自己一战的实力,但是……   用阿迦奢换崔绝——为什么这么说?   就算用调虎离山之计使得自己离开幽都,但只要崔绝在阎罗殿中,就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他,可为什么此人如此笃定,认为崔绝有危险?   “你可以认为我在诈你,”戴帽人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杖,“我也相当乐意你这么认为,不管崔绝,跟我决一死战,然后回去参加崔绝的追悼会……”   “放肆!”阴天子断喝。   戴帽人哈哈大笑,末了,收敛笑声:“休战,做个交易怎么样?”   阴天子:“你没有跟朕交易的权力。”   “螣毒的解药也不要了吗?”   阴天子眼眸骤缩,千年前的螣王之毒深深刻在崔绝的魂体中,他曾想尽办法也没能拔除,只能任这毒折磨了崔绝一千年。   戴帽人从风衣中摸出一支试剂,扔了过去。   阴天子没动,一团死气飘出,接住飞来的试剂,几乎是一瞬间,火光爆出,爆炸被死气团牢牢包裹住,反击回去。   “哈,真是出乎意料的谨慎啊。”那人灵活地一转手杖,将急飞而来的死气团击破。   试剂瓶从爆裂开的死气团中掉落下来,阴天子接住,指尖碰到瓶壁的瞬间,就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刚才只是试探。”戴帽人斯文地欠了欠身,阴阳怪气地笑着说,“他……还真是会挑男人。”   阴天子捏着试剂瓶,心下一沉——果然是冲着崔绝来的。   “你究竟是何人?”   戴帽人摆摆手:“说了,你不会想知道。”   阴天子:“你与朕的判官是故知,那么,朕就必须要知道你的身份。”   那人笑了一声,低着头,帽檐几乎遮住整张脸,只露出瘦削苍白的下巴,笑了一会儿,意味不明道:“朕的判官……哈,到底还是成为禁脔了呀,子珏。”   阴天子脸色霎时冷至极点。   “禁脔”……这是他绝不希望被加诸于崔绝身上的词汇,更何况是以这般戏谑的语气说出。   就在一天之前,督察处长重提当年的八字谶语“狐眼含情、媚主之相”,这些对崔绝的污蔑,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地刻在他的心上。   阴天子一言不发,提起割昏晓剑,鬼炁灌注,剑身浮起令人毛骨悚然森寒暗光,强大的威压笼罩下来。   “收了我的解药,却又要再起争锋,幽冥之主,你这就不厚道了。”戴帽人淡淡地说,“你的判官就这么教导你的吗?那他可真不是一个好帝师。”   话音未落,一道剑气射出,速度极快,快得根本看不清楚,戴帽人蓦地设出一道结界,下一秒,结界破裂,剑气擦着颈侧射过。   那人帽檐底下一缕发丝被斩断,发梢沾着鲜血,掉落在地上,在他颈侧,一条殷红的伤口浅浅出现,飞快地渗出血珠。   “你没有评价他的权力。”阴天子漠然说。   戴帽人接住一根断发,似乎对自己受伤之事十分新奇,看了看发梢的鲜血,半晌,笑了起来:“哈。”   阴天子捏着试剂瓶,命令:“证明这是真的解药。”   “没问题。”戴帽人轻巧应下,忽地转身,瘦硬的手指狠狠掐住阿迦奢的脖子,身体猛地前倾,吻上他的嘴唇。   阿迦奢脸上的花纹骤然泛起鲜艳的蓝色,毒牙暴戾伸出。   两人一触及分。   戴帽人喘了两声,微微扬起头,毫无血色的薄唇布着一层水汽,在微弱天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下唇上赫然洞穿着两个齿印,流出暗红发黑的毒血。   他在胸口连点几处大穴,伸出手去。   阴天子将试剂瓶抛出。   戴帽人接过试剂瓶,弹出一滴液体,以食指接住,红色液滴落在修长苍白的指尖,颜色浓艳得触目惊心。   他伸出舌尖,慢慢舔去那滴液体,几秒钟后,帽檐下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呼,浑身剧烈抖动,片刻之后恢复平息。   “吁……”戴帽人缓缓喘出一口气,将试剂瓶扔了回去。   阴天子收下试剂。   “幽冥之主,”戴帽人声音嘶哑,似是被短时间内的中毒与解毒折磨去了全部力气,“这条小蛇我保下了。”   阴天子目光扫过对方关系诡异的两个人,在来这里之前,阿迦奢是他的第一目标,但眼下这种情况,让他对这个戴帽人产生了重重的警惕。   此人修为高强,行事恣意放浪,不容小觑,最重要的是,他认识崔绝,可能还十分熟悉,熟悉到可以唤他“子珏”。   但却又有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你的身份。”他第三次质问。   “哈,还真是锲而不舍。”戴帽人哑声笑了笑,笑声里有一声疲惫,“回去问你的判官吧,他能猜到的,帮我问他,一千年了,那朵琅花,凋零了吗。”   阴天子眼眸狠狠紧缩,充满敌意地看着对面,这个藏头露尾的神秘人,每一句话都让自己无比厌恶。   “前提是,”一直沉默的阿迦奢突然狰狞地笑出声,“你回去,还能见得到你的判官。”   阴天子:“你们做了什么?”   阿迦奢倨傲地仰起脸,诡异蛇瞳中闪烁着疯狂的金色光泽:“我听闻崔绝算无遗策,那他能算出是谁背叛了他吗?”   阴天子脑中蓦地闪过一道光,一个模糊的猜测隐隐约约浮现出来——阎罗殿有自己设下的结界,只要崔绝不出阎罗殿,可以保证绝对的安全,可万一……他出了阎罗殿呢?   自己临走前勒令他静养,以他乖巧的性格,不会忤逆自己,那么他走出阎罗殿,会是为了什么?   冥府里有谁敢公然违背自己的命令,去将崔绝带出?   答案似乎没有什么争议。   小府君……   阴天子不动声色地压下去砸了泰山殿的狂怒,割昏晓剑的剑尖指向阿迦奢,声音森然:“如果判官有什么三长两短,整个鬼螣将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目送阴天子的身影隐入空间中,阿迦奢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整个鬼螣……三百年前就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啊哈哈哈哈……”   戴帽人静静看着他癫狂大笑,等他笑声渐悄,才淡淡地说道:“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止,要想真正杀死一个人,是将他的一切全都抹去,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第92章   戴帽人说得十分平静, 阿迦奢的神色却已经阴沉下来,阴天子的威胁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崔绝受到伤害,那么鬼螣一族的痕迹将会被一把抹去。   不论他们是否曾在幽冥一隅鲜明浓烈地存在过, 也不论他们是否有着泼天的冤屈尚未清白, 都将彻底化为乌有, 不会再有人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就像凌晨的薄雾, 随着天光亮起,烟消云散。   他坐在坍塌的冥殿废墟中,冷哼:“可恨又可悲的幽冥之主啊, 他再过一千年一万年, 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到底是个怎样的疯子。”   “哈, ”戴帽人笑起来, 点头道,“疯子。”   简短的一声笑突然激怒了阿迦奢,他身影蓦地一动, 掌中锋利刀锋已抵在戴帽人的咽喉,嗓音嘶哑:“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你们整个师门从上到下全都是疯子。”   “别这样暴躁,小蛇, ”戴帽人懒洋洋地推开他,舌尖舔了一下嘴唇上洞穿的伤口, “我救了你, 而你却咬伤我, 这太失礼了。”   阿迦奢盯着他在唇上慢慢滑过的舌尖, 过了一会儿, 收刀,转身,冷声道:“你不该擅自将我的解药交给别人,还有,你刚才的冒犯已经激怒我了。”   说罢,抬腿往外走去。   戴帽人倚在一根歪倒的殿柱上,一手拄着手杖,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帽檐,看着他踉跄的背影渐行渐远,半晌,突然极其阴寒地笑了一声。   在阴天子全速赶回幽都的时候,小府君的豪华凶兽大车在一个静谧的山坳停住。   崔绝下车,一手扶着车壁,另一只手按住太阳穴,痛苦地闭着眼睛:“殿下,你的赶车技术……”   小府君负手看向前方幽深的山林,随口道:“是不是帅死了?”   崔绝:“……”   没听到回复,小府君诧异地回头,见到崔绝一脸虚脱,迟迟不能恢复,忍不住拧眉道:“你没事吧?也太弱了,我知道你身子不好,可我不知道你这么不好。”   他眼神动了动,内心有些猥琐地暗想:弱成这样,就算没有冥王浊炁的困扰,也完全没办法跟阴天子同房吧,一不小心就捏断了……咳咳,修心,修心。   崔绝好半天才终于打起精神,抬眼看向前方,山岭上弥漫着雾气,雾气后是十步一岗的鬼兵警备,灰蒙蒙的天空下,猛禽异兽在上方不断地盘旋。   他皱眉道:“你说,通道在这附近?”   这个山坳后面,是冥府的圣地——幽冥湖。   是历任冥王的葬魂之所,也是新任冥王的诞生之地。   小府君:“相传当年创界时,天孙从泰山顶上坠落,就是落到了这里,他从这里龙兴,后来跟煌灵王的殊死一战也是在这里,这里对天孙来说意义非凡,设想一下,如果天孙想隐居,这里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幽冥创界之处,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是以活死灵为首的异魂,他们霸占轮回,驱牧亡灵,直到天孙率领十路鬼兵,反抗活死灵的暴政。   在战争最焦灼的时候,双方曾在幽冥湖决一死战。   当时活死灵的首领是煌灵王,在与天孙的对决中,激战十天十夜,被天孙封印在了幽冥湖底。   一战,局势彻底明朗。   活死灵一路溃败,最终只得翻越罗酆山,进入环境恶劣的极北寒境。   这段历史,在幽冥几乎人尽皆知,崔绝点头:“有道理。”说着抬手拿下眼镜,露出隐藏在镜片后的九生眼。   小府君看向他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有些担忧,自己把他从阎罗殿弄到这里,该不会做错了吧,万一他折在了这里,自己怎么跟阴天子交代。   “你没事吧?”   崔绝诧异:“怎么突然这么问,我能有什么事?”   “我是说,咳,你的九生眼。”小府君比划了一下。   崔绝:“……现在才想这个是不是太迟了点。”   小府君紧张起来:“言下之意,你有事?”   “九生眼需要消耗大量的鬼炁,而众所周知,我没有修为,”崔绝云淡风轻地说,“所以我发动九生眼,消耗的是魂元之力。”   “什么???”小府君倒吸一口冷气。   魂元是鬼魂的根基,一旦受到伤害,轻则魂体不稳,重则魂飞魄散。   “所以说。”崔绝转头看向他,调皮地眨了下眼睛,“一定要跟陛下保密哦。”   小府君突然伸手,一把捂住他的眼睛,正色道:“我送你回阎罗殿。”   崔绝失笑:“逗你呢,现在回去,你不要辟阴阳刀了?”   小府君忐忑地考虑了一下,九生眼本来是泰山王代代相传的技能,以他的了解,似乎从没有过哪一位用九生眼用出问题的,讪讪地松开手。   崔绝抬头,用九生眼环顾山坳,几分钟后,指向一个方向:“果然有通道。”   他往那个方向走去,走了两步,突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小府君扶起他,突然道:“我好像领悟了预知能力。”   “什么?”崔绝吃了一惊。   小府君哭丧着脸:“在你跌倒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回去之后被五哥用割昏晓剑爆捶的场景。”   “……”崔绝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笑道:“我只是有些虚脱,还请殿下赐我一点鬼炁。”   别说一点,就是把一身功力都传给他,小府君觉得也没有问题。   丰沛的鬼炁入体,崔绝果然脸色好转,两人在山林里走了一会儿,渐渐偏离主道,崔绝又发动了几次九生眼,两人踏着深秋的荒草,不知不觉地进入朦胧的迷雾之中。   “有水声。”小府君道。   崔绝:“嗯。”   小府君:“我再给你点鬼炁。”   “多谢。”   小府君已经传过三次鬼炁了,发现崔绝的经脉极其枯滞,更离谱的是炁海竟然是破碎的,忍不住问:“其实你练过武的吧。”   “嗯?啊,是啊。”崔绝笑着说,“我前世很厉害的。”   “那为什么……”   “很多很多年前,被人暗算,一掌打碎了炁海,哎,你先不用急着可怜我,陛下已经帮我报仇了。”   小府君脑子一抽:“谁这么大快人心……咳,武艺高强……呃不是,我的意思是,以你的智谋,居然会被别人暗算?”   崔绝失笑:“我生性纯良,总是将别人的恶毒当成善意,被暗算是再正常不过了。”   小府君:“……”   这简直比“崔绝会武功”更离谱。   两人边聊边找,不经意间,忽然发现周围景色已经大不相同——柳暗花明,流水潺潺,蜿蜒的溪水绕着茅屋流淌,发出清脆的水声,汇流入不远处烟波浩渺的大湖中。   “那是……幽冥湖!”小府君疑道,“我怎么不记得幽冥湖畔有这样的景色?”   崔绝眯起眼睛望了一会儿:“那可能不是幽冥湖。”   小府君:“嗯?”   “可能是幽冥湖的映射,”崔绝猜测,“是天孙设下的结界的效果,你之前说幽冥湖对天孙意义非凡,我想,他即使隐居,肯定也希望能够每天都看到幽冥湖。”   外面已经是深秋,此处却温暖如春,溪边开着成片的野花,草木茂盛的野地里,居然还有几丛稻苗。   小府君疑惑:“这里为什么会有水稻?”   崔绝笑眯眯:“倒是很有野趣呢。”   “奇怪,”小府君扶起一株稚嫩的稻穗,仔细盯着上面细碎的稻花,拧眉,“这些野生的水稻,居然如此高产。”   “……”崔绝的疑惑跟他不一样:“你居然认识水稻。”   “谁不认识水稻?我又不瞎。”   “可你的关注点显然和别人不一样,”崔绝道,“如果是楚江王说这话我还不奇怪,毕竟酆都稻超高产株型的培育是由他主持研发的……”   小府君:“我就是想追他,所以去研究水稻了,不行吗?”   “哈哈,当然行,很感人呢。”崔绝低头偷笑。   小府君恼羞成怒,又不能发作,郁闷地站起来,抬腿往湖边走去。   崔绝慢悠悠地跟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蓦地怔住:“那是……”   大湖一望无际、千里烟波,浩渺的水面上,有十座浮岛,正随着微风,慢慢地漂动。   湖水平缓地涌动,浮岛位置有微妙变化,但无论怎么变,最中心一座,始终稳稳漂浮在湖心。   而在这座浮岛之上,插着一把长刀。   “辟阴阳刀。”小府君喃喃地说。   崔绝眼眸紧缩:“你确定?”   小府君脸色怪异:“我不确定,但我感知到一种熟悉的感觉,让我内心十分安定,我想,那应该就是辟阴阳刀了。”   天孙是泰山殿这一脉的先祖,如果真的是辟阴阳刀,与小府君之间有奇妙的感应也很正常。   “你在这里等着。”小府君纵身踏水而去,落在浮岛上。   崔绝站在岸边,看向湖心的人影,眼神淡淡的,没有镜片遮挡的眸子幽深沉静,冷漠带杀。   辟阴阳刀上有特殊禁制,小府君双手泛着暗金色的微光,握住刀柄,鬼炁灌注,刀身渐渐亮起光芒。   似乎察觉到冒犯,湖水涌动起来,阴风乍起,其他九座浮岛移动的速度加快,湖水下方,隐隐有黑色的咒文浮现出来,连结九座浮岛,咒文飞速流动,一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从刀柄传出,想要阻止拔刀。   小府君没想到居然被阻,脸色不由得严肃起来,催动冥王之力与湖底的力量抗衡。   双方力量对峙,第十岛附近风平浪静,平静到近乎诡谲,而周遭却已然掀起狂风巨浪。   阴风呼啸,刮卷湖水,水浪直冲云天,九座浮岛飞速移动,岛与岛之间,黑色咒文犹如铁链,随着风浪的席卷,发出刺耳可怖的鬼哭声。   小府君眼神一凛,放开刀柄,双手合十。   他站在风眼中心,衣袂翻飞,大袖灌满狂风,十指结印,嘴唇微微翕动,催动法诀,只听虚空中传来山崩地裂的声音,强大的冥王之力降下,仿佛整座泰山轰然降落,压倒而来。   岸边的崔绝被力量波及,跌跪下去,狼狈地臣服在这样无法抵抗的等级压制下。   低头的瞬间,忽然听到一声海啸一般的巨响。   他猛地一震,手指飞快地点在胸口、眉心几处大穴,强行催动小府君之前灌入他体内的鬼炁,在冥王之力的压制下,艰难地抬起头来。   只见湖中卷起滔天巨浪,巨浪之后,小府君握住刀柄,浑身爆发出强悍的力量,稳稳地将辟阴阳刀拔了出来。   “哈哈哈!”小府君畅快地大笑,举起刀,在呼啸的风浪之中端详刀身上的花纹。   片刻之后,他一纵身飞回岸边,兴奋道:“判官,你看……”   崔绝脸色霎变。   小府君察觉到危险,猛地回头,眼眸蓦地张大——风浪中,一支燃烧的白烛冉冉升起。   豆大的烛火在风中飘摇。   升到空中,烛火一颤,分裂出九朵火苗,飘到九座飞速移动的浮岛上,白烛稳稳下降,落在第十岛。   “白色的烛火,”小府君忽地反应过来,“是灵火!”   燃烧在极北寒境的活死灵之火。   曾是幽冥最为恐怖的景色之一,因为此火以焚烧灵魂为动力,曾几何时,天孙尚未率领鬼兵取得胜利时,异魂统治冥界,肆意捕捉亡灵,以他们的灵魂燃起这种纯白色的火焰。   灵火在十座浮岛上无声地燃烧。   火光映在水面,如同有生命一般,在薄薄的水层下面迅速闪动,突然连结起来。   一个诡异而又美丽的法阵在湖面上浮现起来。   崔绝皱眉:“谁在操纵阵法?”   小府君握紧辟阴阳刀,飞身跃去,刀法迅疾而又刚猛,眨眼之间,已经发出九道刀气,斩向岛上的灵火。   他落在第十岛上,挥刀劈向白烛。   忽然虚空中传来一个女声:“灵光断缚阵,起。”   在辟阴阳刀刀锋斩落的前一秒,白色法阵启动,湖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爆炸。   掀起的巨浪之中,十座浮岛齐齐往下沉去。   小府君一跃而起,刚要飞离的瞬间,却见一道白色火光从天而降,狠狠劈下来,他凌空一个转身,挥刀劈出一道刀气,击飞火球。   火球轨迹被改变,转道击向湖边。   崔绝正站在湖边发怔。   小府君刹那间怒骂出声,纵身飞跃过去。可火球速度极快,他竭尽全力,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球击中崔绝。   “不!!!”   火球炸开。   长剑浴火而出,剑身上闪烁着夺目的蓝色雷光,光芒迸射,瞬间击碎火球,冷冽的剑气下,破碎的火球悄然熄灭。   小府君惊喜大叫:“判官!”   湖边,崔绝长身玉立,手里握着一柄如水的长剑,抬眼看向虚空,淡淡道:“凡事低估我武力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虚空中一身极低的惊呼:“九彻印明!”   “不,是九界情执。”崔绝纠正,突然笑了一声,“哈,原来你见过他。”   小府君落在他身侧,疑惑:“你说什么?”   崔绝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身体突然虚弱地倒了下去。   小府君连忙扶住他,熟练地往他体内输入一些鬼炁,担忧地问:“你好些了没?”   “嗯。”崔绝应声,勉强站稳。   小府君看着他晕倒也不忘死死抓在手里的长剑,一言难尽:“刚才还牛逼冲天,我以为你要大杀四方了呢,结果,你特么持久度就一秒啊?”   “欸,”崔绝笑笑,理直气壮道,“我只是个文弱书生。”   小府君无语:“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什么见过他,谁?”   崔绝:“我一直在猜测,是谁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百思不得其解,却没想到我们的对手,只看到我一拔剑,就自动交代了。”   “崔绝!”虚空后的声音咬牙切齿。   崔绝笑眯眯地弹了一下剑身,解释道:“我这把剑叫‘九界情执’,本是双剑,另一把叫‘九彻印明’,在我师弟的手里。”   小府君懵了:“你师弟策划了这一切?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哎,不是,你还有师弟?”   “是啊,一个坏脾气的小破孩。”崔绝轻描淡写地说道,收起剑,手掌搭在眼前,看向远处的湖面,顿了顿:“呃……你好像中计了。”   “???”   小府君一回头,看到十座浮岛齐齐沉入水底,在他赶来救崔绝的这段时间里,灵光断缚阵已经全然发动。   “操!”小府君飚出一句粗话,没理会湖中的浮岛,反而纵身往头顶跃去,手握辟阴阳刀,悍然一刀,狠狠劈向虚空,咆哮:“何方妖孽,他妈给爷爷出来!”   刀势强悍无匹,虚空赫然裂开。   随着一声闷哼,一抹香芋色身影坠落下来。   “你你你……你!”小府君看清那人,登时眼眶崩裂,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对方身量极轻,在空中灵活地转身,轻飘飘地落在湖中,如一朵柔美的花瓣,漂在水面上,看向小府君,温柔地笑:“久见了,小叔子。”   “我他妈……”小府君出离崩溃,“别叫我小叔子,我他妈不配当你小叔子!”   夜后看向崔绝:“久见了……”   “哎,停,好了,别说。”崔绝打断她,将她那句“妯娌”堵在了嘴里。   夜后:“你紧张什么。”   崔绝:“你搞出这么大阵仗,我当然紧张,毕竟我不会武功……呃,武功低微……”   “妈的都够了!”小府君大叫,他再迟钝,也发现自己被夜后利用了,她为自己翻译灵歌是别有目的的,可这个目的是什么?   他猛地挥刀,冲向夜后。   夜后轻巧腾起,躲过他的刀气。   却见小府君虚晃一招,越过夜后,持刀劈向湖中的灵光断缚阵。   刀势浩瀚如狂风,却对法阵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法阵在水中下沉,不熄不灭的白色灵火在水底泛着纯美到诡异的烛光。   “没有用的。”夜后柔声道,“灵光断缚阵一旦启动,除非施术人自己解除术法,否则不会受任何外力影响。”   “你要干什么?”小府君不敢相信,“夜后,你究竟在想什么?”   “不要叫我夜后。”   “啊?”   夜后笑了笑,她的长发扎起,在风中纷飞,看上去干净利落、神采飞扬,她挑起长眉:“这件事,我不是以冥后的身份做的。”   “当然,幽冥的王后怎么会蓄意破坏长夜九幽法阵,”崔绝淡淡地说,“这种事,只有作为敌对势力的活死灵才可能会做。”   夜后松了口气:“这果然是长夜九幽法阵。”   当年天孙创立冥府之后,与其他九位冥王一起设下庇护了整个幽冥的长夜九幽法阵,法阵不破,冥府不死。   十殿冥王存在的最大天命,就是维持这个法阵的稳定。   可以说,冥府运转的最根本核心,就是长夜九幽法阵,而这个法阵也是冥府最高级别的机密。   相传除冥王之外,没有人知道法阵的位置。   小府君不断转头,看看崔绝,看看夜后,半晌,咬牙道:“所以,你利用我,是想要破坏长夜九幽法阵,你疯了?法阵一旦破坏,整个幽冥都会崩溃,快让你的什么鬼灵火停下来!”   “法阵建立前的千万年里,幽冥崩溃了吗?”夜后反问。   小府君怔住。   法阵建立之前,或者说冥府建立之前,幽冥并没有崩溃,只不过是另一种生态——异魂得道,驱牧亡灵,活死灵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夜后淡淡道:“长夜九幽法阵守护的不是幽冥,而仅仅是你们冥府的统治。”   “但你现在破坏法阵,并不会改变冥府的统治,”崔绝平静道,“反而会给你们活死灵带来灭顶之灾——罗酆山下驻扎着我十万鬼兵,翻过边境,我立刻能屠得你活死灵王族一个不留。”   夜后:“像你对鬼螣做的那样吗?”   崔绝:“你可以试试。”   夜后:“狂妄。”   崔绝:“我有狂妄的资本。”   夜后:“凭你得到了阴天子的宠爱?”   崔绝挑眉一笑:“不行么?”   夜后:“宠爱……何其恶心的一个词,何其鲜明的强弱对比,包裹在温暖包装之下的何其残酷的阶级区分,崔绝,如果你沉浸在阴天子的宠爱中沾沾自喜,你就是彻底矮化自己,将自己变作他的附庸,你不是一个独立的灵魂,你只是他的一根肋骨。”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近乎喃喃自语。   崔绝又问:“不行么?”   夜后重新抬起眼来:“你怎么甘心?”   “因为我爱他。”   “什么?”   “因为我爱他。”崔绝重复了一句,想起阴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爱他,所以我甘心做他的肋骨,而他也爱我,他又何尝不是我的肋骨?”   夜后听着他温和的笑声,轻声道:“真是感人的爱情,但是可惜……”   崔绝看向她,脸上带笑,眼神却已经冷了下来。   就听夜后道:“可惜你们相爱又如何?他必须娶活死灵,否则,体内浊炁日积月累,最终会把他逼成疯子。”   “恕我直言,”小府君冷冷地插嘴,“以我对五哥的了解,就算变成疯子,他也不会因此而娶一个不爱的人,能做阎罗殿冥后的,只能是判官。”   “这样的话,”夜后恶毒地笑了起来,“那把阴天子逼成疯子的罪魁祸首,也是判官。”   小府君大怒:“你!”   “呵。”崔绝笑了一声,平静道,“别欺负老实人,罪魁祸首怎么会是我?这锅我可不背,也没有资格背,让陛下变成疯子的,是幽冥百姓的安危,是冥王自身的天命,是他身为幽冥之主的责任。”   夜后:“你怎么能说得这么平静?”   “因为这是事实,而我早已想透彻,”崔绝道,“我会陪着他,他当一天冥王,我当一天判官,他变成疯子,我就照顾他,他想解脱,我就送他淬灭。”   “哈,愚蠢。”夜后骂了一声,声音低下来,“却也令人羡慕。”   崔绝:“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夜后摇了摇头:“我们情况不同,你孑然一身,而我的身后,有必须要守护的东西。”   “什么东西?”小府君茫然地看着他们,“什么结网不结网的,你在羡慕什么啊,羡慕他苦命鸳鸯吗?”   崔绝:“……哎,不带这么说的。”   夜后一笑:“苦命鸳鸯也是鸳鸯啊。”   “喂!”小府君皱眉,感觉这两个人似乎有毛病,夜后看上去仿佛疯了,可怎么判官也跟着她谈起心来?扬声:“别啰嗦那些有的没的了,夜后,赶紧把你的法阵停下来!”   夜后:“如果我说不呢?”   小府君提起辟阴阳刀,鬼炁灌注,刀身萦绕起暗金色的光芒,咬牙道:“那我就先砍了你,再砍翻那个什么鬼法阵!”   夜后右手一震,掌心出现一把晶莹剔透的无色法杖,法杖顶端细密的织梦网中心,一朵永不熄灭的白色灵火在无声地燃烧。   崔绝眼眸闪了闪:“冰上燃火,活死灵的顶级神兵竟然在你的手中。”   “好眼光。”夜后优雅地颔首,转眼看向小府君,“灵光断缚阵马上就要完成了,现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省下力气应对即将到来的混乱吧。”   小府君:“灵光断缚阵……到底有什么作用?”   “放出被天孙封印在幽冥湖底的煌灵王。”崔绝淡淡地说。   “什么?”小府君猛地瞪大眼睛。   夜后脸色顿变:“你如何得知?”   “噫……”崔绝莞尔一笑,眼睛弯成月牙,“猜的。” 第93章   煌灵王在冥界历史中一直饱经争议, 他是活死灵一族的天才,尚未成年便登上御座,亦是背负万古骂名的末代君主, 是他在关键一战落败, 导致局势逆转, 异魂被迫北迁,活死灵的荣耀时代就此终结。   迁到极北寒境之后, 异魂内部发生冲突,从此进入漫长的分裂时代,罗刹、夜叉、修罗、瞑鲛等种族各自为政, 活死灵的“异魂共主”名存实亡。   那段时间, 极北寒境上烽火连天, 先是罗刹打败夜叉, 夜叉投奔修罗,在修罗的扶持下成功复仇,接着背刺修罗, 瞑鲛暗算夜叉,罗刹和活死灵联手屠杀瞑鲛王族……   “异魂共主”的御座几易其主,各族的统治都短暂而血腥。   直到一千年前, 前任灵王的幼子从阳间游历归来,弑父夺权, 接着铁腕改革,使得活死灵再度崛起。   但是多种族混居导致的乱政并未解决, 极北寒境的朝堂上始终惊险动荡。   这也是冥府乐于见到的, 这么多年, 冥府一直暗中平衡多方势力, 让异魂四大种族谁也无法独大。相比较一个和平的极北寒境, 深陷于乱政之中无暇他顾才是对冥府最有利的局面。   万一真被夜后放出了煌灵王,他的怨魂必会对冥府造成强烈冲击,之后活死灵的实力也将大大提升,到时极北寒境重新洗牌,冥府多年的苦心经营就全白费了。   “符夜暝!”小府君暴跳如雷,直呼夜后大名,怒道,“这就是你算计我的目的?”   夜后淡淡道:“是你太单纯,在泰山殿藏书中找到的珍贵资料,就敢直接拿给我翻译,我只不过是悄悄改动了一点,你就信了,岂不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小府君气得双目赤红:“你……你是平等殿的冥后啊,我他妈喊你一声嫂子,不能相信你的?”   夜后眼眸垂了垂:“婚契只是魂契里的一种低级契约,我随时可以不是平等殿的冥后,但我永远都会是活死灵的公主。”   “你……”小府君张口结舌,想反驳,又觉得她说得没错,可……可她凭什么这么薄情,“我姐对你情深义重……”   “够了,”夜后打断他,“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谈论感情的。”   小府君狠狠地叹一声气,粗声粗气道:“那你告诉我,你在给我的翻译中改动了什么。”   夜后转头看向湖面,灵光断缚阵已经全然沉入水里,深不可测的湖底隐隐有震动传来,她唇角勾了勾:“这里根本不是天孙和好友渡过短暂隐居生涯的地方,而是他背弃友情、封印好友的地方。”   小府君一怔:“什么?”   “你说的好友,”崔绝突然出声,“是煌灵王吗?”   “不错。”夜后道,“在活死灵的王族秘史中有记载,他们相识于幽冥湖,决裂于幽冥湖,在幽冥湖大战之前,他们曾有一段亲密无间的友情。”   崔绝唏嘘:“分属不同阵营,私情不得不让路于大义。”   夜后仿佛被刺痛,沉默片刻,缓缓出声:“但这不是他搞虐杀的理由。”   “虐杀?”小府君骤然提高声音,“哎,你别胡说,天孙是天帝之孙,真正的天潢贵胄、贵不可言,怎么可能玩儿虐杀!”   “呵。”夜后懒洋洋地看他一眼:“你这个问题相当可笑。”   “你!”   “身为冥王,你竟然不知道自己所守护的长夜九幽法阵真正的来历。”   小府君火冒三丈:“我当然知道!这是我的天命!”   “你的天命是活死灵的千古耻辱。”夜后冷冷道,“长夜九幽法阵是建立在炁命轮上的,你猜,哪来的炁命轮?”   活死灵作为全世界唯一一种可以将无用浊炁转变为有效能量的种族,其功法根基在于体内独一无二的炁命轮。   与亡魂的炁海类似,这是活死灵的力量发源之地。   小府君瞬间反应过来——长夜九幽法阵守护幽冥的机制在于利用阵法,将从阳间流入的浊炁转移到冥王体内,从而保证幽冥的能量守恒,之所以能够这样转化……难道是利用了下面镇压着的煌灵王???   夜后:“当年天孙打败煌灵王后,联合九殿冥王将他分尸成十份,结合各自心法分别封印,最后连成一个法阵,就是所谓的长夜九幽法阵。”   “这不可能!”小府君断然否认。   夜后冷笑:“这是活死灵王族代代相传的历史。”   崔绝淡淡地出声:“历史一定正确吗?”   夜后皱眉:“你想否认?”   “我有一万种理由可以否认,”崔绝说,“第一,冥府有正儿八经的史书,内容事无巨细,连帝后夫妻吵架都会记录,却从没有过类似记载;第二,长夜九幽法阵只是将浊炁转移到冥王体内,而没有转化为有效能量,这根本不是炁命轮;第三,此说法只在活死灵王族内部流传,其他任何部族都没有提到过,是为孤证,不能成立;我可以说,这是你空口白牙的指责,毫无依据,完全是为了煽动仇恨而胡乱编织的罪名……”   “够了。”夜后打断他,“虽然没有证据,但这却是事实,判官,你一向博文广知,难道你真能昧着良心否认吗?”   崔绝礼貌地颔首:“原来你如此信任我的良心,不胜惶恐。”   “你!”夜后气结。   “先不谈我是否还有良心,”崔绝道,“我需要跟你确认另一件事——就算长夜九幽法阵真的是建立在煌灵王的炁命轮上……”   夜后警惕地眯起眼睛。   就见崔绝挑眉一笑:“你又能怎样?”   夜后大怒:“事已至此,你还如此狂妄,等灵光断缚阵将煌灵王的冤魂救出湖底,你将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可你的灵光断缚阵,”崔绝视线移向湖水,“好像并没有生效。”   夜后:“那是因为祭品尚未到位。”   崔绝眼眸骤紧。   就见夜后抬起法杖,织梦网中的灵火猛地暴起,火光四射,化作密密麻麻的晶莹细丝射向崔绝。   崔绝手臂一振,冰蓝色的剑影在掌中化现,却尚未化成实体,便悄然烟消云散。   “卧槽???”小府君破口大骂,身形一闪,挡在崔绝面前,辟阴阳刀挥起,狠狠斩断灵丝,冲夜后咆哮:“你敢伤他一根汗毛,五哥明天就解放极北寒境,你信不信?”   夜后冷哼:“你以为现在的活死灵,还是那个任你们冥府宰割的活死灵吗?”   “原来如此。”崔绝若有所思,“果然是活死灵那边局势缓和,你们就开始不老实了啊。”   “别感慨了!”小府君没好气,“都什么时候了还用这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话!你就傻站着让她打?你的剑呢?”   崔绝无奈:“鬼炁耗尽,化现不出来啊,可不就只剩下一张嘴了。”   “我他妈……”小府君真是无比后悔带他出来,根本就是一个废物啊!   阴天子为什么会喜欢他?保护起来简直他妈麻烦透了,完全没办法放开了酣战,一个不留心,万一他折在这里,自己回去可怎么交代……不,那样自己也不用回去了。   “我真是从没像现在这样庆幸子衿武功高强。”小府君咬牙切齿地说。   “欸,”崔绝笑眯眯,“所以楚江王才是与你相配的那个人,而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我,只能由陛下消受呢。”   “嗯哼。”小府君轻易被治愈了,感觉浑身充满力量,辟阴阳刀的锋刃上隐隐闪烁起暗金色光芒,看向夜后:“你是真的疯了,那就别怪我这做小叔子的不客气了!”   夜后浅笑了一声:“别说大话了,你的实力我很了解。”   “操,小看我?”小府君恼怒,大声道,“我话先撂下——今天要是让你得逞,我泰山王当场淬灭!”   “!!!”崔绝倒吸一口冷气:“倒也不必……”   “哈哈,”夜后笑了起来,郑重地举起法杖,正色道,“殿下豪气干云,我岂能不跟?那我也在此立誓——今天若不能如愿,我夜雨公主自封湖底!”   崔绝:“???”   “爽快!”小府君赞了一声,挥刀指向夜后,“心无旁骛,专心跟我战一场吧,我会让你知道算计我的后果。”   夜后笑着摇头:“你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但很遗憾,演技太差,我看穿你了,判官是我选定的祭品,怎么可能放下他与你决战。”   “我说,你什么眼神儿?”小府君挑了挑眉,嘲道,“要选祭品,怎么也得选个有点实力的,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献祭下去能干什么,不如选我吧,凭我泰山王一身修为,保证让你们的煌灵王爽!翻!天!”   “不是选判官做祭品,”夜后道,“而是……你们两个,都是祭品。”   话音落地的瞬间,法杖上的灵火陡然一闪,小府君挥刀,却浑身一震,不敢相信地低头看去。   只见在他们脚下,方才被他一刀斩断的灵丝零散地分布在脚下,形成一个白色的法阵。   “下去吧。”夜后挥动法杖,灵火在织梦网中迅速旋转。   诡异的力量从法阵中传来,不容抗拒地拖着二人往地底陷下。   “凭这也敢算计我?”小府君一手手揪住崔绝后领,猛地往上跃起,另一只手握紧刀柄,庞大的鬼炁灌注,雷厉一刀劈向法阵,强悍的冥王之力在法阵中爆裂开来。   崔绝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接着被余威冲击得刹那间两耳轰鸣,狼狈地捂住耳朵:“收敛点,我耳朵要震聋了。”   小府君感觉自己这一刀简直帅爆了,没想到这厮居然还抱怨,怒道:“收敛什么,这是战场!”   崔绝嘀咕:“我只是一个病弱书生……”   “战场上没有书生!”小府君大声打断他,慷慨激昂道,“站在这里的,不管病弱还是健康,都是战士!”   “……”崔绝觉得同为冥王,这厮比阴天子简直差了九万八千里。   小府君一刀劈碎法阵,片刻未停,纵身冲向夜后,连砍三刀皆被躲开后,战意更加亢奋,整个刀身按捺不住地泛着耀眼的金光,赞道:“好功夫……真没想到,居然有这样强大的术法,再战!”   他转身跃向湖边,将崔绝放下,挥刀一划,登时大地轰动,一圈山石从地底钻出,迅速搭建成一座囚牢,将崔绝围在其中。   崔绝:“哎?”   “得罪了,”小府君飞快地说了一句,“你先在里边待着,等我打败夜后,再来放你出来。”   “哎,不是,你就把我扔这儿……”崔绝话没说完,小府君的背影已经如一阵风般刮到湖面上。   “……她肯定有帮手的啊!”崔绝无奈地叹一声气。   话刚说完,数条活死灵的影子从周围浮现出来。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判官吗?”一个相貌甜美的女孩趴在囚牢上,从石头缝里往里看。   崔绝微笑颔首:“初次见面,阁下如何称……”   “真好看啊。”女孩吸着冷气惊叹,“特别是这双眼睛。”   崔绝一顿:“过奖。”   女孩:“我决定了,我要挖这双眼睛留作纪念!”   “!!!”崔绝连忙摆手:“不不不,不要这么血腥,我们和平一点解决问题。”   女孩双掌化现出两把精巧锋利的□□,甜甜地笑:“别怕,我手法很好。”   崔绝:“……”更怕了呀。   “嘿,你刚才问我叫什么,”女孩笑道,“记住咯,我叫香……”   “不要随意泄露身份。”旁边一个影子沉声打断他。   女孩不高兴地撅起嘴。   “没关系哦,”崔绝笑眯眯地安慰她,“我马上就要被献祭了,知道你的身份也不要紧。”   “啊对!”女孩立即开心起来,拍着石头,大声道,“我叫香雪。”   崔绝点了点头:“原来是夜后的堂妹,散脂城的香雪公主。”   女孩脸色一变。   几个影子瞬间变幻身形,将女孩掩护在身后,警惕地盯向巨石囚牢:“你怎么知道公主的身份?”   巨石之间的缝隙细密而零碎,崔绝站在巨石囚牢中,看不见外面的情势,只能根据空气中微弱的气息艰难判断,和气地说:“你们也知道我是判官,十殿冥王的婚事都得由我掌眼,怎能不知道活死灵当前有哪些适婚的宗亲?”   女孩娇哼:“十殿冥王算什么,我就算嫁,也要嫁一个像你这么好看的。”   “噫,”崔绝笑道,“我这算什么好看,我家陛下才是倾国倾城。”   女孩突然亢奋:“那我要嫁给你家陛下!”   “不行,”崔绝摇头,正色道,“他是我的。”   “你喜欢你的上司?”女孩惊讶地问,“那他也喜欢你吗?”   崔绝:“嗯哼。”   “我改变主意了,”女孩掌心的□□飞速旋转起来,高高兴兴地说,“我要扒下你的皮,套在我的身上,然后嫁给你家陛下!”   □□速度极快,崔绝听到石牢外面微风被切割粉碎的声音,心下不由得稍沉,尝试着化现武器,剑影仍然只闪烁了一下,半秒钟都维持不了便消散。   风声忽然接近,崔绝提起心,感觉到刀枪斧钺……数种武器齐齐击下,巨石微微一震,却仍然屹立不倒。   “没想到小府君一万个不靠谱,召出来的石牢倒挺坚固的。”崔绝腹诽。   女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美判判,你等着,不要急,我马上就施好术法,只要听到嘭的一声,你就可以含笑九泉啦!”   崔绝:“我已经在九泉了啊。”   风从巨石缝隙里刮过,发出飘渺而又凄厉的尖声,崔绝一边说笑,一边仔细辨认着风中夹杂的武器声。   “好啦。”女孩开心大叫,“看我自主发明的超强控灵术——雪山童子,去!”   气温骤降,无数雪花从石缝中飘入,狭小的囚牢内没来由刮起旋风。   崔绝警惕地看着风卷狂雪,低头看了看指尖,叹一声气,二指捏诀,点在自己眉心,接着往下,连点十几处穴位。   点完之后,他垂下手,疲惫地停顿半秒。   疾速旋转的寒风中,雪花快速凝集,化作一个白发白眼的少年模样,崔绝拿下眼镜,锐利的视线扫去,看到数百根晶莹的丝线连结在少年身后。   突然,几根丝线蓦地一动。   少年乍然有了动作,双掌结印,直直地击向崔绝。   囚牢狭小,避无可避,崔绝用力皱眉,再度催动鬼炁,一股力量从炁海涌出,沿着几乎枯竭的经脉,悍然传向四肢百骸。   他猛地定睛,见雪山童子已攻至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冰蓝色剑影从掌心闪出,他一把握紧剑柄,狠狠地劈向雪山童子。   只听石牢外女孩痛呼一声,雪山童子被齐腰斩断,委顿落地,瞬间化作一摊雪水。   接着雪水涌动了一下,仿佛有个人影在水中抽搐,片刻之后,一个女孩从水中挣扎着钻了出来。   崔绝咋舌:“你……”   “美判判!”女孩双掌旋转着□□扑上前来,亢奋地叫道,“我来剥你的皮啦!”   崔绝挥剑抵挡。   刀光剑影,两人顷刻间已过了几十招,囚牢再无保护作用,反倒成为禁锢,崔绝剑身过长,处处制肘,狼狈地举剑挡住飞来的□□,心道自己还是太单纯,居然觉得小府君靠谱。   那厮一个石牢把自己困到跑都没法跑,真是不靠谱到家了!   “公主,”崔绝出声,“先休战,我有话说。”   女孩接住飞旋回来的□□,在指间灵活地转了几圈后收回掌心,好奇地问:“你要说什么?”   崔绝:“关于你们这次计划失误的地方。”   “哈哈,”女孩大笑,“夜雨姐姐布的局不可能失误。”   崔绝:“不,她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什么?”   “她不该对我下手,”崔绝道,“灵光断缚阵需要祭品,但以我的修为,显然不可能担此重任,你们选定的祭品只是小府君,而我,是顺带的。”   女孩眨眨眼睛,笑了:“别这么妄自菲薄呀,你虽然武功差,但你颜值高呀,说不定煌灵王老祖宗喜欢你这号呢。”   “多谢夸奖,”崔绝笑笑,“你们需要九生眼寻找通道,所以带我前来,如果在我眼前献祭掉小府君,那我肯定不会擅自罢休,我这样的老鬼,心眼不多,而且很小,肯定会对活死灵进行报复打击,为避免麻烦,索性连我一起献祭了,对吗?”   女孩捧脸:“哇,是真的呢。”   “但这样做,后果很严重。”   “啊?”   “因为我是当今幽冥天子心中最爱的男人。”崔绝严肃地表示。   女孩仿佛要晕倒:“你的天子被调虎离山啦,五劫城离这里十万八千里,等他赶过来,你早已经被沉塘了,再爱又有屁用。”   崔绝:“我说得是后果,没说要让他来救。”   女孩:“后果是什么?”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崔绝道,“活死灵亡族灭种只是时间问题。”   “少来,吓唬谁呢!”女孩狂妄道,“到时我方煌灵王早已经放出来,你的阴天子实力比天孙如何,再说,活死灵亡族灭种……哈,无所谓,我不在乎。”   崔绝眼眸闪了闪,不动声色地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孩。   ——她与夜后的意志应该类似,夜后为了活死灵,甘愿舍弃冥后的身份,孤注一掷,策划这次事件,而她呢?却表现得如此不在乎,活死灵对她真就这么不重要吗?   如果不重要,为何还要做这事?   会不会她们所图的,根本不是、或者说不全是放出煌灵王。   破坏长夜九幽法阵除了会放出封印在下面的煌灵王之外,还有一个后果——阻断被源源不断传入冥王体内的浊炁流动。   他突然想起前一夜在甜品店里买杨枝甘露的平等王——她和夜后相敬如冰,并没有表面那样般配。   因冥府和活死灵之间的微妙关系,和结婚之前没有感情基础,冥王和冥后的组合历来都是怨偶,但为了缓解冥王鬼炁,一代又一代的活死灵公主们两眼一抹黑嫁入冥府。   如果夜后的目的不完全是放出煌灵王,那么……毁去长夜九幽法阵,从根源上彻底终结这个导致了一代代公主丧身婚姻的“邪恶”机制。   “长夜九幽法阵终将会改变。”崔绝突然说。   一直大吃大喝、口若悬河的女孩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崔绝:“我在尝试着终结这种不合时宜的婚姻制度。”   女孩:“终……结?”   “是的,终结,”崔绝笃定地说,“我一定能够实现。历代冥王都在幽冥湖里看着我呢。”   女孩眉头飞快地蹙了蹙,仍旧没说出话来。   崔绝又道:“等这个制度被彻底终结,再也不会有谁,被迫放下一切,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   石牢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破风声,崔绝心下腾起一个不好的想法,猛地提起长剑挡在身前,就听一声裂响,巨石囚牢轰然倒塌。   夜后拿着法杖站在不远处。   崔绝疑道:“小府君呢?”   “已经先一步下去了。”夜后看着尘埃之后的崔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过不用急,你马上就能追上他。”   说着,举起法杖,喃喃地说:“没有人能来救你了,乖乖下去吧,你可以尽情恨我……”   话未说完,她忽然浑身一震。   只见空间骤然扭曲,一袭深沉的黑袍在崔绝身后悄然出现。   崔绝笑起来:“谁说没有人来救我?”   夜后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人,皱起眉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人声音冷淡,没有一丝温度,“事关长夜九幽法阵,孤不会坐视不管。”   旁边的女孩疑道:“姐姐,这又是谁?”   “请容我为你介绍,”崔绝微微欠身,含笑解释道,“这位是我的盟友、十殿冥王之一,楚江王殿下。” 第94章   夜后的脸色阴森沉冷, 盯着楚江王,半晌,沉声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她用法杖指向崔绝, “他圈禁你, 你竟然还会救他?”   楚江王漠然不语。   崔绝笑道:“公主殿下, 他不是救我,而是救你。”   “什么?”夜后横他一眼, 冷冷道,“如果你想说他阻止我杀你,从而帮我躲过阴天子的制裁, 那就闭嘴吧, 不要让我觉得你真的是一个只会仪仗阴天子威势狐假虎威的佞臣。”   崔绝低声笑了笑, 识趣地没有再挑衅她, 问:“小府君呢?”   “大概淬灭了吧。”夜后淡淡地说。   “哈。”崔绝视线扫一眼静立在身侧的楚江王,对夜后道,“你确定要当着楚江王的面这样说?”   夜后尚未回答, 楚江王出声:“他的一切与孤无关。”   崔绝无奈地摇头,正色道:“以你的修为,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打败小府君……你事先做了手脚?”   夜后:“种下一点灵火的火种。”   这段时间小府君为了请夜后翻译灵歌, 频繁往平等殿走动,确实给了她下手的机会。   “废物。”楚江王低低地骂了一句。   “别这样, 小府君一腔赤诚,怎料到人心险恶。”崔绝忍不住为小府君开脱, “夜后是以有心算无心, 小府君的中招也算在劫难逃。”   楚江王冷声:“孤并不关心他是否中招。”   崔绝失笑, 抬眼看向夜后:“游戏到此为止吧, 公主, 现在收手,事情还尚有转圜之机。”   “你又在骗人了,”夜后淡淡地说,“灵光断缚阵即将成功,煌灵王的残魂就要重现冥界,活死灵的荣耀将再度降临,我为何要收手,将到手的胜利拱手让出……”   “别装了。”崔绝突然打断他。   夜后一怔。   崔绝:“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夜后眼眸沉了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起码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荣耀。”崔绝笃定道,“你的灵魂没有这样狭隘。”   夜后笑了起来,她是个极漂亮的女子,嫮目峨眉,轻轻一笑让背后的湖水都失色,然而却不是幽冥众人所熟悉的温婉笑颜。   此时她的笑,像是在战后废墟上开出的一朵纯白色的花,淡漠、随性、懒洋洋的、沾着残血,是对杀戮和死丧都满不在乎,是无所畏惧,是一无所有。   她看着崔绝:“你的灵魂也不该如此狭隘。”   崔绝:“哦?”   夜后:“安于现状,逆来顺受,这不是我所听说的崔子珏。”   “哎?”香雪公主叫起来,“姐姐,你在说什么,原来判官是这样的性格吗?这跟我所听说的也不一样啊。”   崔绝:“别说你,跟我自己所认知的都不一样。”   夜后慵懒而又笃定地说:“世人说你阴险狡诈,是冥府最大的佞臣,他们错了,我看你最是忠信无私不过。”   “谬赞。”崔绝颔首,对她将要说的话语隐隐有了预感。   “长夜九幽法阵引整个幽冥的浊炁入冥王体,致使冥王炁海混乱无序,若要娶亲只能是活死灵,”夜后说,“你竟然能轻易接受这样不公的制度,甚至还竭力维护它。”   崔绝淡淡道:“我不接受的话又能怎样呢?”   “改变它。”   “如何改变?”   夜后转身,看向幽冥湖中无风却汹涌的湖水,在这湖水底下,就是泽被整个幽冥的长夜九幽法阵:“我不相信你从来没有想过摧毁这个罪魁祸首。”   崔绝没有说话。   “判官。”楚江王突然出声,“如果你敢对长夜九幽法阵下手,孤一定会让你魂飞魄散,他也保不了你。”   崔绝笑了起来,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笑着调侃道:“这么不给陛下面子的吗?”   楚江王:“没有人可以危害幽冥的安危,即使是幽冥之主也不行。”   崔绝看向夜后,摊手:“听到了吧,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在是不敢来犯这滔天大罪啊。”   夜后峨眉微蹙,许久,低低地叹出一口气,重新握紧掌中的法杖,织梦网中的灵火在迅速旋转,感应到灵光断缚阵的忐忑不安,看来长夜九幽法阵着实厉害,自己拼尽全力、献祭了小府君,竟然还找不到被镇压在法阵下方的煌灵王残魂。   “滔天大罪……哈,”她嘲笑道,“你崔子珏居然也畏惧起了滔天之罪,时间当真改变了你,变成鬼,你的热血早已凉了。”   崔绝眼角带着笑意,眼神却已经阴冷下来——夜后言语之间似乎很了解自己的过往,她想煽动自己跟他一起摧毁长夜九幽法阵。   “我已经是魂体,连血都没有,谈何凉热?”崔绝温声说,“至于你说的畏惧,不错,我确实畏惧,我畏惧的是如飞蛾扑火一般自寻绝路却如竹篮打水一般劳而无功,你既然了解我,那你该知道,我所追求的从来都是以最小的损失谋换最大的利益,而不是付出巨大代价之后发现难以收场,甚至还因此累及亲族。”   夜后冷下脸:“你威胁我?”   “我无此本意,但你可以这样理解。”崔绝无所谓地说,“对于长夜九幽法阵,我的憎恨并不比你少,你刚才说的没错,我承认,我无日无夜不在想着怎样摧毁它……”   楚江王掌心骤然亮起剑光。   崔绝微微侧过脸,微笑:“殿下,我如果真对法阵动了手,不用你出马,陛下第一个不会放过我。”   楚江王:“以他对你的感情……”   “在与我有情之前,他首先是冥界天子,”崔绝打断他,“守护幽冥安稳是他的天命,同为冥王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楚江王收起杀意。   “崔绝,”夜后懒洋洋地道,“这样看来,你也挺可怜的。”   “欸?哪里可怜?”崔绝眨眨眼睛,坦然道,“我所倾慕的,本就是胸怀万民的帝王,个人私情跟家国天下是没法放在一个天平上衡量的,如果他不爱江山爱美人,那也不至于迷得我神魂颠倒。”   楚江王皱眉,不赞同地低斥:“轻浮。”   “哈。”崔绝忍不住笑了一声。   夜后:“所以你非但不打算摧毁这个邪恶的法阵,甚至还要成为它的帮凶?”   “倒也不是。”   “嗯?”夜后定睛看向他。   崔绝温和地说:“我不会对法阵下手,因为一旦法阵动荡,危害的是整个幽冥的浊炁平衡,除非……”   他抬眼看向夜后,镜片后的九生眼波平如镜,却隐约有怒涨的潮水在漆黑的眸底暗暗涌动:“有十足的把握控制住从阳间倾灌而来的所有浊炁。”   夜后心头一动,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他崔绝,确实没打算对法阵下手,他打算下手的,是冥界的根基。   创世之初,阴阳混杂,生灵和亡魂共存导致天地混乱,所以天孙拼尽一身神力开辟出了冥界,将亡魂从阳间剥离,与亡魂一同被流放到冥界的,还有阳间万物生长过程中产生的无效能量,也就是浊炁。   灵魂能够轮回,而能量却不能轮回,说得难听一些,冥界是阳间人、妖、魔等界的轮回之地,也是他们的垃圾场。   一个系统的有序是以其他系统的无序为代价的,冥界盛载了源源不断的浊炁,必将走向混乱,于是天孙又建立长夜九幽法阵,将浊炁引入十殿冥王体内,从而稳固住冥界的能量平衡。   如果崔绝的想法成真,如果他真的能控制住从阳间倾灌而来的所有浊炁,那么长夜九幽法阵就没有存在意义了,那么冥王将不再被体内的浊炁所困扰,那么活死灵的王族也不用再一代又一代地嫁入冥府了。   “你准备怎么做?”夜后问。   崔绝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开口道:“在此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跟平等王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你布局的时候是否曾有犹豫过?”   夜后蓦地一顿。   “不是吧!”香雪公主突然叫起来,“你们聊上感情了?”   崔绝转头看向她,弯起眼睛笑道:“是哦。”   香雪公主扶额:“这什么走向?严肃点好不好!”   “你似乎在刻意打断夜雨公主的思考呢。”崔绝笑眯眯地说,“是不希望她认清自己的内心吗?担心她顾念感情,害怕她临阵倒戈?哈,我明白了,原来你千里迢迢从散脂城来到幽都,并不是辅助她,而是监视她。”   香雪公主没想到被看穿,脸色霎时难看,心虚地看夜后一眼,斥道:“胡说八道!”   崔绝:“你得到的命令是什么?如果她真的顾念感情,你们会怎么处理?杀了她?还是封印他?”   “闭嘴!”香雪公主恼羞成怒道,“你这张嘴着实讨厌,等我扒了你的皮,我一定要把你的嘴缝起来!”   说话间夜后已经恢复冷静,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无妨,香雪,我都知道。”   “姐姐……”香雪低低地叫了一声,咬住下唇。   崔绝了然地垂眸:“即使知道自己并不被上峰信任,依然要完成任务吗?”   “不错……”夜后刚要说什么,掌中的法杖突然寒光大涨,织梦网中的灵火迅速旋转。   香雪瞪大眼睛:“冰上燃火它……是灵光断缚阵出了什么问题。”   夜后二话没说,立即转身,往湖心飞掠过去。   动作的瞬间,忽然感觉一股澎湃的水压上涌,她猛地凌空一跃,踩着法杖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躲过前方陡然从湖面腾起的水瀑。   她转身,看到楚江王一手持剑格挡住香雪的短刀,另一只手半抬,控制着她面前汹涌的湖水。   香雪动作极快,双刀既快又猛,在几个手下的掩护下,身影快得只剩残影,接二连三攻击向崔绝,却始终被楚江王一柄长剑密不透风地阻拦住。   崔绝站在楚江王的庇护下,看向夜后:“事到如今,我仍愿意最后再提醒你一次,长夜九幽法阵一旦被摧毁,危害的是整个幽冥的安稳,届时不但活死灵将被卷入战事,整个冥界或许都将重返战乱时代,你仍然要一意孤行?”   湖底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湖面水浪翻滚,阴风大作,她的发丝在风中飞舞,声音冷淡中透着疯狂:“想要推翻旧制度就不可能没有战争,崔子珏,千年前你颠覆大梁朝时,难道曾因百姓的安危而手软?”   崔绝闭了闭眼睛,喃喃道:“我明白了。”   夜后看向挡在眼前的水瀑,提高声音:“香雪!”   “是。”香雪突然弃战楚江王,双刀飞旋,划破手臂,两股雪白的魂息从伤口流出,她手指引动魂息,飞快结印,双手猛地往脚下一按。   只听一阵轰鸣声从湖中传来——她的术法竟然能让整个广阔无边的湖面瞬间结成寒冰。   夜后抬起法杖,织梦网中的灵火突然爆发,纯白色的火球几乎吞没整个杖头。   她催动术法,一杖击破眼前的冰瀑,冲入湖心。   忽然,天地剧烈一震。   夜后蓦地止步,盯着不远处的湖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我艹你爷爷的!”伴着一声狂怒的咆哮,一个人影卷起冲天的火焰和水浪从湖底直冲而出。   崔绝定睛看去,见水浪中亮起暗金色的光芒,小府君破冰而出,翻了两个跟头,狼狈地滚落在冰面上。   他半个身体都燃烧着纯白的灵火,却死死攥着辟阴阳刀,落地的瞬间,不待喘息就反身一刀,狠狠劈向夜后。   身后的气压骤然阴沉,崔绝回头,见楚江王盯着被灵火灼烧的小府君,双眸不知何时泛起赤红。   耳边突然一阵破风声,香雪鬼魅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掌心薄薄的短刀飞速旋转着,划向崔绝咽喉,嬉笑:“哇,露出破绽了吧!”   “愚蠢。”楚江王哼了一声,干脆没救崔绝,趁香雪攻向崔绝的瞬间,提剑挥去,三尺寒水一般清澈的剑身骤然赤红,犹如从血池中拿出的一般。   一剑划破虚空,崔绝下意识往后一撤,堪堪躲过贴着脖颈擦过的刀刃,眼眸尚未聚焦,就恍惚间看见一条手臂飞了起来。   香雪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着断臂跌落在冰面上。   “公主!”随从们惊惶大叫,一拥而上,将她牢牢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莫名爆发出恐怖杀气的楚江王。   “我说,”崔绝捂着差点被划破的脖子,无语道,“你是不是打算借她们的手干掉我?”   楚江王瞥他一眼,没有理会,看向被保护起来的香雪公主,抬手一挥,一股汹涌的血浪突然从地底冲出,暴戾地冲散活死灵随从们的阵型。   香雪眼前屏障骤失,坐在地上狼狈地往后移了两下,眼神惊恐地看着眼前提着剑踩着血河一步一步靠近的男人,喃喃道:“你不能杀我……”   “该结束了。”楚江王淡淡地说,提起血色长剑,刺向香雪的胸口。   一道白光闪过,法杖从远处飞来,重重撞开长剑,片刻之后,夜后嘶哑的声音传来:“放过她。”   崔绝转头,看到小府君半边身体包裹在火焰中,手中的辟阴阳刀几乎全部没入夜后体内。   夜后已经失去行动能力,虚弱得站不住,几乎是挂在刀身上,哑声:“我愿赌服输,求你们……放过她。”   楚江王的剑刃担在香雪脖颈,对夜后道:“解开泰山王的灵火。”   小府君怔了怔,喜出望外:“子衿,你关心我……”   “孤维护的是冥府尊严。”楚江王打断他,“身为冥王,被下了暗招还不自知,是为废物。”   小府君咬住下唇。   “被灵火烧了这么半天还能反杀,就算冥王,也不一定都能做到吧。”崔绝忍不住为小府君美言。   “他说得对,”小府君咧嘴笑了笑,“被下暗招确实是我废,哈哈。”   “中我的暗招……”夜后嘶哑地说,“不算废。”   她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搭在小府君的肩上,催动术法,那包裹着半边身子的大团火焰渐渐消退,最终化作一朵微弱的小火苗,落在她的指尖。   “啊……”小府君痛快地叫了一声,活动两下肩膀,松出一口气,抱怨道:“我感觉我被烧掉了一半修为。”   “没那么多。”夜后摇了摇头,问,“你破了灵光断缚阵?”   小府君:“暴力打破的。”   “煌灵王……”   “我说,”小府君道,“你们王族那个历史八成是假的,我在湖底什么都没看到,你的灵光断缚阵好像也是假的,沉在湖底就跟个LED灯一样,屁用都没有。”   夜后:“不可能。”   小府君:“我骗你干嘛?你以为我是你吗,一天到晚骗人的?”   夜后:“……”   “别说废话了,”崔绝打断他们的争吵,对两位冥王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先回冥府吧。”   小府君:“嗯。”   楚江王刚要擒住香雪,忽然一怔,一把抓住崔绝,身影猛地往后飞撤。   “晚啦!”香雪笑了一声。   她身底竟不知何时出现密密麻麻的咒文,如同一条长蛇,迅疾漫延向夜后脚下,鬼炁灌注,法阵骤然发动,千万条冰针从冰面上喷出,狂风骤雨一般射向众人。   楚江王一挥手,汹涌的血浪从虚空奔流而来,迎面冲走冰针。   却发现冰针只是幌子,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巨大的法阵在香雪身底形成,隐藏在冰针之后发动。   崔绝:“你竟然能趁众人说话之机画下如此复杂的法阵,真是不一般。”   “活死灵像我这样不一般的公主还有八百个!”香雪大笑起来,疯狂道,“和长夜九幽法阵同归于尽吧!!!”   香雪公主孤注一掷,强悍的力量冲入幽冥湖,悍然撞击长夜九幽法阵,霎时,整个幽冥湖剧烈震荡起来,脆弱的空间俨然已经要坍塌。   “我靠!”小府君大骂一声,纵身冲到楚江王和崔绝身边,张开双手,一座大山的虚影在他身后出现,包围住楚江王和崔绝,抵挡扭曲的空间变化。   崔绝用手肘戳了一下楚江王,促狭笑道:“被保护了呢。”   小府君闻言大赧,抓狂道:“你看清楚情况,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欸?”崔绝好整以暇地笑问,“我的关心不是时候吗?”   小府君:“瞪大你的九生眼看看,那个神经病的法阵足够对长夜九幽法阵造成破坏。”   崔绝笑眯眯:“不会哦。”   小府君:“为什么?”   崔绝尚未回答,法阵彻底爆发,眼前景象骤然一晃,精心构建的空间寸寸碎裂,轰然坍塌。   什么幽冥湖、什么冰面全都消失不见,一片荒烟蔓草的原野出现众人面前。   小府君愣住。   楚江王破天荒解释了一次:“因为这是我的幻境。” 第95章   以幻术凝造出一方天地, 将所有人拖入虚假的场景,正是楚江王最擅长的能力。   幽冥湖是假的,浮岛是假的, 湖底的封印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早在自己来之前, 楚江王就已经布置好了一切。   他知道幽冥湖底的秘密, 知道夜后的阴谋,知道自己会带判官前来, 所以他提前应对,布下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幻境。   这个幻境如此精妙,精妙到以自己的修为都没有察觉出来, 肯定要花费极大的精力和时间, 楚江王正在被圈禁, 怎么有机会去做这些事?   不, 他当然有机会,因为他在“被圈禁”——这是一个从众人视野中名正言顺消失的机会。   这么说,判官也参与到了其中, 这是楚江王和判官联手布下的暗局。   那么自己呢?   自己在他的计划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小府君木然地睁着眼睛,看着幻境一点一点坍塌下去, 迟钝地感觉到被灵火灼伤的半身刺骨铭心地疼了起来。   他疼得脑中嗡嗡直响,无数碎片在血红的视网膜穿梭, 却一个都捕捉不到,握刀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 哑声:“你们……你们……”   话未说完, 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 尝到尖锐的刺痛, 将脑中纷杂的质问压下去——此时此刻, 香雪拼死一搏,夜后尚未伏诛,不是冥王内讧的时候。   他视线缓缓扫过楚江王和崔绝,死气沉沉地落在夜后的脸上。   “这不是幽冥湖。”夜后看着眼前崎岖的地形,认出这是幽都城外的一处荒原。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意识到整个事情恐怕早已经在崔绝的算计之中了,连地点都是精心挑选,人烟罕至,无边旷野,足够他们打得酣畅淋漓,而又毫无破坏。   “所以,灵光断缚阵没能生效,”夜后道,“并非我族传说是假的,而是,此处根本不是封印煌灵王的地方,我们中计了。”   香雪公主挣扎着抬起头:“我们输了?”   “是啊。”夜后视线在她伤痕累累的残躯上停滞片刻,转向崔绝,抬起手,法杖中白色的灵火以一种不祥的速度旋转起来。   “姐姐,”香雪公主突然尖声叫道,“不要!”   楚江王皱眉:“你要干什么?”   “胜败已分,愿赌服输。”夜后疲倦地说,看着崔绝,“我承担所有责任,希望你们放过香雪。”   “不!”香雪公主凄厉喊叫起来,“姐姐,你不……”   小府君呆了呆,余光瞥到法杖中不寻常的灵火,反应过来:“你要自杀?”   “恐怕不行。”崔绝冷静地说,“你制造的难题尚未解决,我还有想从你身上得到的信息。”   他话没说完,却见夜后稀松平常地笑了笑,无比平静,心灰意冷,似有千言万语,却已经懒得诉说,她猛地举起法杖,鬼炁灌注,飞速旋转的灵火骇然暴起……   “你敢!!!”   怒吼和空间裂缝同时出现,一个巨大的天平虚影在空中闪了一瞬,下一秒,爆燃的灵火被凭空转移到数米之外的空地上,轰地炸开,白色的火苗化作漫天冰霰,向四周迸射出去。   大团死气涌现,将迸射的火苗尽数包纳,吞噬消失。   死气!   崔绝错愕地回过头去,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阴天子,和他冷若冰霜的脸。   “陛下?”崔绝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阴天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又黑一分,抿唇不肯说话,一只手臂将他搂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挡在身前,掌心蓄起死气团,警惕地冷视着夜后。   夜后却没有精力去注意别人,突然搭在肩上的手指和身后熟悉的气息让她僵立在原地,梗着脖子不敢回头。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平等王低哑无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菟。”   夜后惨烈地闭上眼睛,转身,接住平等王陡然倒下来的身躯。   撕裂空间和转移爆炸,两个耗费巨大能量的术法同时发动,即使是冥王体,也一时难以支撑。   夜后抱住晕过去的平等王,眉头剧烈颤抖着,半晌,低低地苦笑一声:“判官啊,你真是……”   “这不是我的安排,应该是平等王自己察觉出异常赶来的,”崔绝道,“我虽然很想赢没错,但暂时没想用感情胁迫你。”   暂时……也就是说,必要的时候仍然会用。   阴天子冷冷地哼了一声。   崔绝知道他厌恶自己算计感情,无奈辩解道:“陛下我……”   “你们的问题回去再说,”楚江王打断他,语气冷淡地说,“老五,放开判官,当务之急是控制住夜后和香雪公主,以免后患,不要做多余的事。”   夜后抓着法杖的手指紧了紧,半晌,伸出手去,五指松开,天下闻名的神器——冰上燃火如同凡铁一般掉落在地上,她哑声道:“不必,我已经一败涂地……束手就擒。”   崔绝招来事先安排好的鬼差将夜后和香雪公主押解回冥府,又安排好战场的打扫事宜。   他回过头,看着气氛诡异的几位冥王,一个头也两个大。   楚江王一向寡言,见事情已经终结,便没再多话,挥了挥手,一顶轻纱玉辇的影子在虚空中浮现,他看向崔绝,点了下头,翩然乘辇而去,转瞬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等、等等……”崔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眨了眨眼睛,突然恼火:就这么淡然自若地……溜了?   局是我们一起布的,你丢我一个人在这面对???   他硬着头皮看向阴天子。   阴天子不知在想什么,冷着脸,看都没看他,哼了一声,转身上了小府君的凶兽大车。   崔绝微不可见地叹一声气,刚才激战时他不得已强催鬼炁,此时感觉浑身都疼,枯竭的经脉如同寸寸断裂一般,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用力咬下舌尖,强行保持清醒,崔绝看向小府君被灵火烧伤的半身:“你的伤势要小心,灵火对魂体的灼烧能力十分了得,回去让补魂司好好为你调理,体内不能残留火种……”   “别没话找话了,”小府君脸色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往车里瞥了一眼,“这种情况……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吧。”   “啊?”崔绝一脸茫然。   小府君心头一凉,心存侥幸地问:“你难道没有预想过怎么安抚他?”   崔绝望着他,缓缓发出一个懵懂的单音节:“……啊。”   “???”   小府君感觉伤处特别疼。   他深吸一口气,粗暴地将崔绝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布这么大的局,没把他考虑进去?哎不是,你为什么不把他考虑进去?他……他半夜突然去五劫城,是不是你安排的?你为什么要把他支走?”   一连串问题砸在脸上,崔绝无比坦然地回答他:“不是我安排的,当然没有考虑,这事跟我没关系,是楚江王布的局。”   想到楚江王,小府君不但伤处疼,脑壳还疼,沉默一会儿,低低地骂出一声:“操!”   这边崔绝还按着太阳穴,秀眉微蹙,如同病西施一般纯情无辜:“并且,是你破去阎罗殿的结界,把我带出来的,我也是受害者。”   “???”小府君猛抬头,惊愕地看着他:“你算计我?”   “没有,”崔绝声音低下去,“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小府君听出他声音不对,疑惑道,“你没事吧……卧槽?”   崔绝两眼一闭,整个人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晕倒了。   小府君登时汗毛倒竖。   耳边有风声刮过,阴天子一瞬间就从凶兽大车中飞掠过来,接住崔绝,二指搭脉,感知到他体内的情况,霎时天地间死气翻涌。   “五哥!”小府君释放出鬼炁,竭力抵制他的狂暴,大声道,“你冷静!”   阴天子的失控只在眨眼之间,迅速恢复沉稳,视线从崔绝苍白的脸上转向小府君,咬牙:“你做了什么?”   “我……”小府君委屈到质壁分离,“我能做什么?是他自己做了什么?他还嫁祸我……他……他……哎你去哪儿,我的车!”   阴天子抱着崔绝上车,一秒没停,凶兽大车立刻向着阎罗殿的方向疾驰起来。   小府君:“哎!!!”   “滚来驾车,告诉我所有事情。”阴天子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小府君想不通阴天子凭什么让自己赶车,同样他也想不通崔绝和楚江王怎么混到了一起,甚至他还想不通自己明明应该生气的,为什么还会听话地给他们当司机。   反正,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坐在车上,拿起马鞭,既快又稳地将凶兽大车驾驶到阎罗殿门口了。   判官竖着出去、横着回来,把众人吓坏了,一时间整个阎罗殿战战兢兢,准备洗干净脖子领罪。   阴天子此时没有心情追究他们的过失,将崔绝小心放在床上,直接撕裂空间,将补魂司掌司抓到阎罗殿。   展掌司正在做实验,冷不丁被抓进空间裂缝,手里还拎着血刺呼啦的半只恶鬼,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出现崔绝的睡颜,愣了一下:“判官?”   “为他治疗。”阴天子的声音沉沉响起,“子珏强行催动鬼炁,受损严重。”   展掌司见阴天子这般严肃,知道情况不妙,立即扔了恶鬼出手施术,半晌,缓缓收回术法:“有人为他灌注过鬼炁,却不了解他的状况,大量鬼炁陡然灌入,残废的炁海无法转化,导致经脉过载……问题不大。”   阴天子眉宇间的郁气萦绕:“可是他昏迷不醒。”   展掌司:“那是因为有些浊炁也随之进入他体内,对方是冥王?这就比较麻烦了,这股浊炁十分强势……”   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阴天子身上忽然腾起浓郁的死气,散发着强烈的杀机。   小府君发誓他是无辜的。   “我真不知道判官连这点浊炁都承受不了,”小府君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曾练过武,我以为多少有些根基,没想到他连普通鬼魂都不如啊。”   泰山殿中,阴天子坐在椅子里,背后的窗外是冥界短暂的黄昏,日光穿不透厚重的云层,在他界露出绚丽晚霞的时刻,冥界的天空只会在浓云后泛出一点沉沉的焦色。   微光洒入窗内,照亮阴天子的侧脸,他眉峰紧紧蹙起,神色却很平静,听到小府君的话,应道:“嗯,子珏他一惯逞强。”   小府君头疼道:“抱歉。”   “不怪你,”阴天子知道崔绝的德性,小府君确实无辜,“倒是你保护了他。”   “我保护他是应该的,多少是嫂子……”   “不要胡言。”   小府君讪讪地闭嘴。   阴天子阴郁地瞥他一眼,见他懒洋洋地歪在罗汉榻上,赤身披着一件绸衫,露出精悍的肌肉和皮肤上治疗术的痕迹。   “伤势怎样?”阴天子问。   “没事。”小府君摆手,他被夜后用灵火烧了半天,但没有什么外伤,就没打算治疗,结果回到殿里,椅子还没坐稳,补魂司的医生就来了。   “那群混蛋是真的没有审美,”小府君指着身上的符纹,对补魂司的修复术十分不适应,“这画的什么玩意儿。”   阴天子:“净化术,防止有火种残留,小心为上,别碰。”   “你怎么跟判官说法一样?”小府君嘟囔。   阴天子哼笑了一声,他此行过来泰山殿,就是被崔绝打发来探伤的,按他自己的意思,小府君皮糙肉厚,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再说他轻易被夜后利用,活该吃点苦头。   “哎我说,”小府君抱怨,“那几个医生是你喊的?也太大惊小怪了。”   阴天子:“我有那功夫管你?”   “不是你那难道是判……”小府君的声音戛然而止,想到判官此时自身难保,不可能有余裕为自己叫医生,他一时失语,眼中有种怪异的神色浮现出来。   “是楚江王。”阴天子淡淡地说,停顿几秒,发现对方没有反应,诧异地看过去,“我以为你会高兴。”   小府君板着脸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才有些迟钝地动了下眼睛,冷嗤道:“谁稀罕。”   “……哈哈。”   小府君转头看向他的兄长,愕然问:“你在笑?”   “不错,”阴天子点头,脸上甚至还略带几分得意,解释道,“跟子珏猜测的一样。”   “???”   “子珏说,针对楚江王此举,你不会表现出受宠若惊,表情甚至还会很纠结复杂,但心里是欢喜的。”   “放他娘的……”   “嗯?”阴天子抬眼。   小府君硬生生把后半句脏话吞了回去,憋得邪火横窜,郁闷道:“你们没事猜这个干什么,管好你媳妇的嘴,别瞎嚼舌根,他话够多的了,子衿……呸,楚江王他欺骗我、算计我、利用我,他根本没在乎过我的感受,我为什么会因为他给叫了两个医生来就欢喜?”   他越说越生气,本来确实是有二分欢喜的,话还没嚷嚷完,欢喜就不见了,变成了强烈的委屈:“我就……我就那么贱吗?我又不是舔狗!”   阴天子:“舔狗是什么?”   “……”小府君心塞,不想解释。   阴天子自己想了想,有点无师自通了,皱着眉头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无条件对他好,真情没有错,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   “按照你的说法,那我也是舔狗,子珏对我笑一笑,我就满心都是欢喜,”阴天子又道,“那子珏也是舔狗,他为了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小府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道:什么叫按照我的说法,我一个字都没说!   阴天子说着,突然想到两只狗滚在一起互相舔毛的场景,低低地笑了出来。   “……”小府君觉得这就太过分了。   他直到现在也没搞明白阴天子是来干什么的——进门时脸色黑如锅底,俨然是来兴师问罪,后来又关心他的伤势,释放出难得的兄弟爱,结果爱没感受到多少,转眼就开始灌狗粮。   知道你在爱的海洋里自由狗刨,但也考虑一下在岸上快要旱死的弟弟吧。   “这件事交给你来办。”阴天子突然道。   “什么事?”小府君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阴天子坐在椅子里,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着,轻描淡写地说:“以夜后谋逆之事问罪活死灵。”   小府君一愣,脸上渐渐浮现出明显的震惊——谋逆!这是直接给夜后定了最重的罪行!   “要……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最起码……平等王那边……你跟她商量过了吗?”   “她的冥后想害我的冥后,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小府君想说人家冥后是金册玉牒明媒正娶的,而你的“冥后”现在职位上还是判官,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毕竟这是阴天子的痛点,没必要去触这个霉头。   阴天子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冷淡地说:“任何人、事、物都没有和子珏相提并论的资格。”   小府君张了张嘴,感觉有一肚子槽想吐,憋得难受。   “你想说什么?”阴天子冷冷地问。   “我想说……”小府君顿了顿,决定还是把那一肚子槽咽下去,他现在旧伤未愈,不想再添新伤,咳了一声,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要跟活死灵那边谈判,显然是判官更合适吧。”   阴天子:“他需要静养。”   “静什么养啊,他哪里坐得住……等等,”小府君反应过来,“你要软禁他?”   “不是。”   小府君重新审视眼前的兄长。   短暂的黄昏已经过去,冥界重新陷入无边无尽的长夜,泰山殿没有开灯,阴天子坐在窗前的阴影中,神情模糊不明。   “如果你不打算利用他的才能,”小府君道,“软禁在后宫,确实是个不错的做法。”   “我没打算软禁他,”阴天子皱眉,“也没打算利用他,我只是希望他养好身体。”   “怎样算养好?”小府君慢吞吞地问,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意味深长——崔绝是普通鬼魂,没有活死灵的炁命轮,怎么养都没法承受阴天子的浊炁。   阴天子登时恼火:“我不是为了跟他上床!”   “判官会信你这种处男发言?”   “他当然会信我。”   语气特别笃定,似乎所说的事情完全是理所当然,小府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底隐隐腾起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阴天子对判官自信得近乎盲目,有种孩童般的天真,追究其原因,当然是判官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   小府君懒洋洋地歪靠在罗汉榻上,感觉烧伤刺辣辣地疼。   嫉妒,真的嫉妒。   他闭上眼睛,眼帘上浮现出楚江王冷漠的脸,他猛地睁开眼睛,骂了一句:“操!”   阴天子:“不许说脏话。”   “这是我的泰山殿,不是你的阎罗殿,我想说就说。”小府君烦躁地怼了他一句,闷声道,“其实我是支持你软禁他的……”   “我没有要软禁他!!!”   “你没觉得他很成问题吗?”小府君妒火上头而失智,气呼呼地控诉,“起码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无辜,是他指点我去找辟阴阳刀的,子衿……呸,楚江王也是他下令圈禁的,可是却在那个时间出现在了那个地方,甚至,还背地里布下那么精妙的一个幻境。”   阴天子:“去问你的楚江王。”   小府君被噎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件事里楚江王和判官是一丘之貉,自己之所以会被夜后利用,是因为找她翻译古籍,之所以会研究古籍,是为了找出辟阴阳刀的线索,而之所以找辟阴阳刀,是为了求判官解除楚江王的圈禁——虽然现在看来,这个“圈禁”根本就是判官和楚江王合谋演的一出戏。   但即便是共犯,也有主谋和从犯之分的。   “你的‘冥后’策划了一切。”小府君加重了某个词的读音,以示嘲讽。   阴天子没听出他的嘲讽,甚至还欣然接受,点头道:“他是为了冥府。”   小府君:“……”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是什么感觉。   “夜后不会是一时兴起,她早有了谋逆之心,幸亏子珏察微杜渐,殚精竭虑地设计应对方案,以最小的代价引爆这个暗雷,才能防患于未然。”   作为那个“代价”,小府君满心怨念、委屈、嫉妒,面目全非,半晌,哑着声音喃喃道:“谋逆……妈的,夜后到底为什么?”   没有名分的情人异体同心,明媒正娶的夫妻同床异梦。平等王和夜后作为公认的联姻典范,一双璧人,神仙眷侣,为什么突然就崩了?   那些幸福和缱绻,都他妈是假的???   阴天子道:“北边的局势明朗了。”   罗刹、夜叉、修罗、瞑鲛……混战了数千年的极北寒境,终于要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了。   “谁?”小府君问。   “逆魂主。”   前任灵王的幼子,现任灵王的弟弟,夜后和香雪公主的族兄。   小府君哦了一声:“那个瘸子。”   “他少年受伤留下腿疾,但这不影响他的能力。”阴天子纠正道,“不要小看他。”   “我知道,”小府君道,“灵王现在什么都听他的……这么说,夜后是他的人?”   阴天子摇了摇头:“不一定,活死灵刚刚一统异魂,应该不会这么快与冥府撕破脸。”   “都打煌灵王的主意了,还不算撕破脸吗?”小府君没好气地说,“按他们的说法,煌灵王镇压在长夜九幽法阵下边,那要想放出煌灵王,就得破坏长夜九幽法阵,这跟刨咱们祖坟有什么区别!”   阴天子:“所以我说夜后不一定是逆魂主的人。”   小府君:“啊?”   “逆魂主大权尚未抓牢,贸然加剧和冥府的冲突,会让他内外受敌,这是相当不明智的,所以夜后效忠的多半不是逆魂主。”   “但不是逆魂主,那会是谁,刑狱司没审出来?”   “哼。”阴天子没有回答,取出一份文件扔给他。   室内一片黑暗,但并没有影响到冥王的视物能力,小府君视线穿过黑暗,看到文件抬头上“刑狱司”的字样,皱着眉头看了两眼,错愕道:“夜后想见判官?”   阴天子:“她做梦。”   “别这样,他们还有几分交情的,应该是有事情要交代。”   崔绝作为摄政判官,大权统揽,和十殿冥王关系一直很紧张,夜后作为冥后,数次周旋在双方之间,化解相权和王权的冲突,因而和崔绝蛮有几分交情。   阴天子不悦道:“子珏跟她没有交情,她只是想算计子珏。”   “你在开玩笑,”小府君道,“世界上能算计判官的人还没生出来。”   阴天子看了他一眼。   小府君憋屈地把怨念压了下去,尽量就事论事:“你自己说,夜后她要是能算计判官,现在还会被关在刑狱司里吗?”   “你在为她说话?”阴天子沉声问。   小府君:“……”   他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无视这个恋爱脑,指着手里那份文件,分析道:“刑狱司撬不开夜后的嘴,她没跟平等王离婚,就算下了大狱,也依然是冥后——操,平等王在想什么?”小府君觉得除自己之外的冥王全特么是混蛋,“刑狱司不敢对夜后用刑,什么都审不出来,除非请出判官的九生眼……”   “想都不要想!”阴天子打断他。   “好吧,夜后肯定也看准了这一点,”小府君意味深长地说,“判官不能随意发动九生眼,并且她有所防备,九生眼也不一定能发挥其作用……所以才敢要求见判官,是想以手里的筹码跟他利益交换。”   “她的算盘必然落空,”阴天子道,“我不会允许她见到子珏,如果想谈判,那就跟你谈。”   小府君隐隐觉得不太对:为避免夜后算计判官,所以将事情交给自己……那不就是换自己被夜后算计?   这哥怎么这样???   阴天子从泰山殿出来,临走前想了想,稍微尽了一下兄长的义务——以关怀的语气叮嘱小府君好好养伤。   小府君满脸一言难尽的表情,认为他不来的话自己恢复会更好一点。   牛头公将一叠文件递给阴天子,发动了汽车。   阴天子坐在后座,懒洋洋地翻了几下文件,各司提交上来的问题五花八门,要人的要钱的要假期的……厚厚一沓,让人毫无阅读的欲望。   “刚才马面娘娘来信息,”牛头公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说判官去刑狱司了,让你从泰山殿回来就回办公室,省得去判官院白跑一趟。”   阴天子皱眉:“谁让他去的?”   “没有谁,判官自己要去的。”牛头公想起这位主君似乎不希望判官再插手政事,道,“如果真想软禁他,就应该……”   “我没有要软禁他!”阴天子打断他,“我只是希望他能休息一下。”   牛头公:“但他不可能休息。”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许去打扰他,他只要在判官院里安心休养,不用操任何心……”   “这不就是软禁?”   阴天子顿住,恼怒:“我没有软……”   “你的想法不现实,”牛头公直面陛下的怒火,耿直进谏,“以判官的性格,只要他醒着,就一定会操心,”他停顿片刻,吐出心里话,“因为你是阴天子。”   阴天子生气了。   牛头公说的对——因为自己是阴天子,是冥府之主,是将整个幽冥担负在肩上的冥王之王,所以崔绝一定会操心,只要他还有一息神智,他就会百般思虑,为了冥府的发展,更为了自己。   这是事实,所以阴天子特别生气。   夜后在特殊牢房,底下埋着法阵,黑色的符纹从墙基下蔓延出来,爬满四周的墙壁,门上横七竖八贴着无数张符纸,黄纸上写满龙飞凤舞的符咒。   刑狱司掌司亲自陪同崔绝前来,在门外遇到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   崔绝躬身行礼:“殿下。”   平等王回过头来,眼底带着惊人的憔悴:“免礼。”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诡异的气氛在阴暗的长廊中弥漫,刑狱司掌司偷偷感应牢房的阵法,发现一切如常。   “我没有破坏封印。”平等王对他说。   “啊……呃……哎……”掌司尴尬地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得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尽量减少存在感。   崔绝出声:“殿下不想见见夜后?”   “不必。”平等王淡淡地应了一声,沉默片刻,问:“楚江王什么时候和你联手?圈禁是假的?”   “楚江王确实想除掉我,失败后被圈禁是真的,只是后来我邀请他联手,暗中布下幻境,守株待兔。”   平等王仿佛被刺到,眉峰蹙了一下,崔绝才突然想起眼前这位冥王为夜后取的名字就叫“阿菟”——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夜后喜爱菟丝子,宫苑里种满了这种柔弱而缠绵的植物。   “守株待兔”本是无心之词,此时说出来,就好像他在影射夜后一般。   “我不是针对夜后,当时我只察觉到十殿之中有人破除枯鬼死底封印,放出被囚禁的鬼螣之王阿迦奢,并不知道就是夜后,直到发现她在给小府君翻译灵歌时,暗中做了修改,才开始怀疑她。”   平等王显然不知道夜后与阿迦奢勾结之事,怔了一会儿,口齿苦涩:“你准备怎么处置她?”   崔绝眸色不明,反问:“殿下准备怎么处置她?”   平等王移开视线,看着牢房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符纹,没有回答。   “我明白了。”崔绝说。   平等王回头看他:“你明白了什么?”   “我有一个疑问,”崔绝直直地对视着平等王的眼眸,沉声,“殿下后悔当初与夜后联姻吗?”   平等王错愕一瞬,接着突然笑了起来:“我也明白了。”   崔绝轻笑。   恭送平等王离开之后,刑狱司掌司回过神来,迷惑不解地嘀咕:“你们在说什么黑话,什么你明白了我也明白了,我不明白!”   崔绝好脾气地解释:“你当然不明白,等你有男朋友就能明白了。”   “你是在忽悠我吧,这事跟男朋友有什么关系,”掌司叫起来,“哎等等,什么男朋友,我是男的!!!”   “知道我在忽悠你还上当?”崔绝横他一眼,“别啰嗦了,开门。”   等待开门的时间,他又看一眼平等王离开的方向,平等王自己或许都没能明白——即使两人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算计,像一张华丽的裹尸布,精美的锦缎下是腐烂的尸体,但已经不能后悔了。   世事如棋,落子无悔。   能做的,是尽力将一盘死棋盘活。   掌司对着贴满符纸的牢房门,双手合十,手指飞快地变幻十几个复杂的指印,崔绝却按住他,手指往旁边一拐:“我说要见夜后?”   “哎,不是夜后,难道是香雪公主?”   “夜后明摆着想跟我交易,那我为什么要送上去让她得逞?我是没有素质的小气鬼,不喜欢等价交换,只想空手套白狼。”   掌司:“……小气鬼招你惹你了?”   厚重的牢门无声地打开,香雪正坐在床上调息,她被楚江王斩去一臂,虽然经过冥医的治疗,但仍然元气大伤,此刻脸色相当不妙,冷着脸看向崔绝,没有出声。   “公主。”崔绝含笑打招呼。   香雪:“你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室内没有待客的家具,刑狱司掌司召唤出一具骷髅,贴上封印,使其化作一把白骨座椅。   崔绝仪态自若地坐下,回答她:“很多。”   “哼,你倒是坦然。”   “这应当是我们的共识。”   香雪扭开脖子,嘲讽地嗤了一声:“但我先提醒你,不要抱太大希望,我知道的不多,我的母族也不会花太多代价来赎我。”   “一个用完即扔的工具。”崔绝点评。   香雪面无表情。   “听起来挺安全的。”   香雪哼道:“你不相信?呵,你似乎对活死灵公主的地位有什么误解。”   活死灵在当年和冥府旷日持久的战役中损失太多战力,人才凋敝,到后来迁徙到极北寒境后,面对夜叉、罗刹等种族的崛起,选择以联姻来维持住表面的和平——除了几位不走寻常路的冥王之外,大部分部族的首领都还是喜欢女人的——这就是活死灵公主的价值。   “你说的这个我确实有所耳闻,”崔绝说,“但我想,以阁下这样强的实力,地位应当不是普通公主。”   “夜雨姐姐实力不够强吗?”   “而被派来监视她的你,恐怕比她更强。”崔绝回想起幻境坍塌前对方那个威力十足的大招,当时她断了一臂,仍能一举摧毁楚江王的幻境,这样强的战力,即便在活死灵王族内部,也实属强者。   香雪嘲讽地看着他:“强又如何,还不是要联姻,所以我才偷跑来幽都,因为与其被嫁给什么夜叉、修罗,我宁愿是阴天子,至少他够俊美。”   崔绝板着脸:“不要挑衅我,小心我妒性大发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大牢里。”   “那似乎也不错。”   “你不怕这个威胁,”崔绝笑起来,“是否因为没有戳中你的弱点?”   香雪从他的笑眸里察觉到一丝阴寒的恶意,不由得心底暗沉:“你自以为掌握了我的弱点?”   崔绝抬起眼皮,恶意几乎具象化成肆无忌惮的刀刃,要将她千刀万剐:“与其说是我掌握了你的弱点,不如说,我掌握了将你们活死灵物尽其用的手段。”   物尽其用……   物?   “夜后说煌灵王被天孙虐杀,”崔绝语带含笑,“你可知虐字何来?”   虐……香雪想起坊间一些低俗不堪的隐秘传闻,怔了怔,眼睛猛地瞪大。   崔绝:“天底下只有活死灵的炁命轮才能化解浊炁,这成为活死灵对冥府最大的依仗,可别忘记,稚子抱金行于闹市,后果如何?”   香雪骇然而起:“你!你恐吓我!”   “恐吓?你以为我只是恐吓吗?”崔绝笑靥里的恶意加深,压低声音,“天知道我等了多久,才得到一个有罪的活死灵王族,你有炁命轮可以化解浊炁,正巧,我有六位冥王尚未婚娶,你修为高深,想必不会轻易被用坏,就像数千年前那位灵王一样……”   “畜生!!!”香雪暴吼,死死盯向他的脸,鬼炁疯狂暴走,若非被封印压制,整个牢房说不定已经被摧毁。   崔绝突然抬手拿下眼镜。   香雪下意识看去,视线相对的刹那骤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惊叫:“九生眼……”   ——崔绝的话一句比一句恶毒,就是要激怒自己,让自己失去理智,为了在心理最慌乱脆弱的时候发动九生眼来侵入记忆。   再想移开视线已经迟了。   终日隐藏在镜片后的异眸显现出来,漆黑的瞳孔悄然变大,香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他瞳孔中传来,如同黑洞一般将周遭一切都吞噬进去,她仓皇抵抗,却无能为力,只一个对视,就重重地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周围黑不见五指,一丝声音也无,香雪猛然从高空坠落,刹那的失重感让她胸腔剧震,脑中无数记忆碎片无声崩飞。   “为什么要放出煌灵王?”崔绝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香雪下意识想要反驳,思绪却不可遏制地回想起接受命令时的场景——   极北寒境终年风雪,即便是晴天,风中也夹杂着细碎的冰渣,香雪大步走进香蜃城的宫殿,解开貂绒大衣扔给侍女,对城主行了个礼,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这次又是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喊我回来,父亲?我的修行还没突破,正在节骨眼儿上呢。”   城主宠溺地笑骂:“没礼貌。”   香雪看向他旁边的男人——瘦削、斯文,优雅地坐在椅子上,手边摆着一根手杖,乍一看像一名文弱的学者。   活死灵擅长控灵术,感觉敏锐,香雪目光落在手杖的杖头上,隐隐察觉到一股杀伐之气,仿佛从冲天的血腥硝烟中缓步走出来。   “生魂?”香雪仔细感知了一会儿,“不,生魂不该有这种腐朽的气息;不是异魂,也不是亡灵,我竟感知不出阁下是什么种族。”   那人温和地笑:“一个活着的亡灵,或者说,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生魂,随便定义吧。”   香雪狐疑地看着他,直觉此人的神秘之下暗藏着难以预计的危险。   “原先生此次前来,带来了歧命宫的消息。”城主说。   歧命宫是活死灵的王宫,本该是灵王及其家眷的起居之所,但现任灵王醉心风月,长年居住在僻静的别院,而将歧命宫留给了弟弟逆魂主。   “夜叉夫人收买歧命宫的安保人员,试图行刺逆魂主,已经当场伏诛。”   香雪吃了一惊,夜叉夫人是灵王的爱妾,才色倾城,号称极北寒境第一美人,与灵王青梅竹马,本该是男才女貌一对璧人,为什么会这样?   “就算是同胞弟弟,掌握大权太久,也是会生出异心的啊,”原先生意味不明地感慨,“可怜夜叉夫人,绝代芳华,就这样香消玉殒,逆魂主也实在不够怜香惜玉。”   香雪微微蹙了蹙眉,对此人的语气不由得有一丝反感,沉声道:“这件事,灵王知道吗?”   原先生悠悠地说道:“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说明是灵王指使的,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一条战线上,更何况夜叉夫人当场伏诛了。”   香雪明白他的意思——不管此事灵王知不知情,他都已经难逃干系,逆魂主一定会觉得是他在背后指使,而更糟糕的是死无对证,灵王洗不清了。   “阁下……的立场是什么?”   原先生淡然道:“我只不过是一个外族人,谈不上什么立场,本来该明哲保身,但碰巧跟灵王有几分交情,被拜托来传个口信,于是这份中立恐怕也站不住了。”   说着他掏出一枚戒指,递给城主。   香雪警惕地盯住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觉得他语言油滑、立场可疑,十分令人讨厌,但在这个时候能被灵王派来传口信的,必然是十分信任的人。   城主拿着戒指端详片刻:“里面有灵王的鬼炁,是有说服力的信物。”   他叹一口气:“兄弟阋墙,在哪里的皇家都难以幸免,可悲我竟一直心存侥幸,灵王这一次,很难善终了吧。”   “灵王之前太过依赖逆魂主,嫡系势力已经全数被他渗透,”原先生道,“现在再想抗争,已经无人可用。”   香雪突然从心底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刚要出声阻止:“父……”   “香蜃城始终效忠王权,”城主郑重地说,看向原先生,“这也是你不远千里前来报信的原因吧。”   原先生微笑。   城主:“灵王有什么安排?”   “首先,他需要力量,但城主似乎并不长于战斗。”原先生目光在奢华的宫殿里打量一圈,落在城主的身上,露出明显的惋惜。   城主:“香蜃城不善武艺,我修为也委实低劣,但我的女儿却是武学天才。”   原先生摇头:“她打得过逆魂主吗?”   “逆魂主的修为连灵王都无法比拟,”城主皱紧眉头,苦苦思索,“想要跟逆魂主抗衡,至少要是王级别才行,可现在活死灵的强者基本都听命于逆魂主。”   “父亲!”香雪提高声音。   城主看向她:“你要劝我明哲保身?雪儿,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们一支虽然王脉稀薄,但也是煌灵王之后……煌灵王!”   “哦?”原先生饶有兴趣地抬起眼,“大人说的可是灵古时代末年与冥府天孙一战而败的煌灵王?”   “不错。”   “根据记载,煌灵王早已崩逝,莫非还有什么力量残留?”   城主对身边的侍从低声交代几句,片刻之后,侍从带着一个卷轴回来,卷轴似乎有些年头了,古老而斑驳,封口画着复杂的印记,是最高级的封印术。   “香蜃城是煌灵王的嫡脉传承,”城主道,“我曾在族中一本密录中看到,说煌灵王从未崩逝,只是被封印了,在合适的时机,他会复出,带领我们将白色的灵火重新覆盖整个冥界……而这个卷轴中,就是可以唤醒他的术法。”   原先生拿着卷轴看了一会儿,并没打开,对城主道:“你知道封印的地点?”   “长夜九幽法阵。”   香雪吃了一惊:“那是冥府的根基,除了十殿冥王,谁都不知道在哪里。”   原先生:“长夜九幽法阵能够守护冥界安稳,对于冥府来说,定然要严密防护起来。”   城主:“幽冥湖。”   原先生点头:“听说每一任冥王都从幽冥湖中降诞,再联系起长夜九幽法阵的重要性,幽冥湖是最有可能的……没想到,煌灵王竟然会被封印在这个法阵下方。”   城主:“冥府那些低劣的亡魂们不能化解浊炁,所依赖的长夜九幽法阵之所以能稳固冥界,想必就是利用了我们活死灵的炁命轮,那本密录中的记载没有错,除了煌灵王,还有谁的炁命轮有如此强大的转化力?”   原先生:“可惜幽冥湖对冥府意义非凡,外人断不可能踏足。”   “外人不行,那内人呢?”城主凉凉地笑起来。   香雪瞬间明白他的意思,霍然起身:“父亲,夜雨姐姐已经足够可怜,难道你还要……”   “身为活死灵的王族,任何人都要有牺牲一切的觉悟。”城主说,“雪儿,你负责和夜雨联络,将计划传达给她……如果她不配合,那么……”   “不,不行,我不同意。”   城主冷下脸:“这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原先生坐在一侧,见父女两个气氛僵硬,闲闲地笑着说:“万一逆魂主当真谋权篡位,想必会重新审视和冥府的关系,我听闻他的养子可是和某位冥王关系匪浅,如今尚有六位冥王没有婚娶,不知里面是否有公主殿下的乘龙快婿……”   “你给我闭嘴!”香雪暴怒,“若我不愿,谁也不能逼我嫁人!当我和夜雨姐姐一样好欺负吗?”   原先生含笑,听话地闭嘴不再说话。   城主却只当宝贝女儿是任性,笑着摇头道:“我真是把你宠坏了,你不愿,难道就没有别人愿意了吗?”   香雪蓦地一震。   “总有王族要嫁入冥府的呀。”原先生悠悠地说。   “你威胁我?”香雪逼近他,“你在以其他姐妹的婚姻来威胁我?”   原先生摇头:“不是,我只是想起当年夜雨姬出嫁时,极北寒境连绵数个月的冷雨。”   香雪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先生捏了个诀,手腕一翻,一柄雪白的法杖出现在掌心,杖头的捕梦网里,燃烧着白色的火焰。   城主惊道:“冰上燃火!”   “这是灵王赐予的武器。”原先生郑重地将法杖放到香雪的手中,“希望夜雨姬嫁入冥府多年,仍能想起极北寒境不灭的灵火。”   ……   记忆开始模糊,脑中的画面渐渐破碎,随着最后一个碎片消失,香雪猛地回过神来,剧烈的疼痛从大脑迸发,如同山峰骤然崩塌,飓风掀起狂潮,海啸裹着巨石咆哮着冲刷脑壳。   她痛呼一声,手指捂住额头,指尖亮起灵丝,钻进大脑中,顶着封印竭力催动鬼炁,修复被强行读取记忆造成的精神损伤。   耳边一片寂静,许久之后,崔绝的声音响起:“抱歉,公主,手段过激了些,还望担待。”   “担待……你……大爷!”香雪咬牙骂了一声。   崔绝笑起来。   香雪精疲力尽,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崔绝重新戴回单片眼镜,正虚弱地倚在白骨座椅上。   “哈,判官大人,九生眼对你来说负担不小啊。”   守在门外的刑狱司掌司立即进来,要带判官去治疗。   “小事,无碍。”崔绝笑着拒绝,转眼看向香雪,“负担虽然不小,但效果十分显著。”   香雪脸色难看,觉得眼前这张笑脸,跟记忆中那个原先生的笑脸,竟如出一辙地可恨。   她沉默片刻,压下怒火,知道记忆已经被读取,再说什么都是枉然,冷哼一声:“九生眼负担如此之重,你却毫不犹豫地发动,恐怕有什么原因吧。”   “咦,”崔绝赞道,“活死灵的感知委实敏锐啊,不错,我之所以如此急切,是因为我赶时间。”   香雪一愣:“什么?”   “再等几分钟,我家陛下追来,可就没有机会了。”   “……”香雪怀疑自己听错了,心道你在讲什么鬼话?   崔绝脸色惨白憔悴,唇角却噙着三分挑衅的微笑,轻声道:“他最怕我受伤,断不会同意我发动九生眼这种自伤八百的术法……”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香雪抬头,看到阴天子大步走进来。   崔绝抿唇低笑。   “还笑!”阴天子大步走进来,拉起他的手,二指搭脉,脸色更加阴森,“回去。”   “是。”崔绝从白骨座椅中站起来,刚要说话,突然眼前一黑,身体往后倒去。   “啊啊啊……”刑狱司掌司刹那间寒毛直竖——判官大人在自己这里出了事,陛下一定会把自己扔进油锅的!!!   “叫什么,”阴天子抱起崔绝,嫌弃地看一眼掌司,“不关你事,他想干什么,不是你能阻拦的。”   掌司抚着胸口,满脸刚从油锅里爬回来的疲惫:“谢陛下体恤……”   阴天子没再多话,抱着崔绝转身走出牢房。   香雪盯着他们的背影,半晌,突然失笑,觉得崔绝最后那番炫耀的言辞,莫非真以为自己对他的陛下有意思?   这鬼前世是在醋缸里淹死的吧! 第96章   崔绝再次醒来, 眼前一片漆黑,一丝光亮也无……没有开灯吗?他撑起上身,伸手去摸开关, 预想的触觉没有得到, 反而摸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陛下?”他轻声问。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   崔绝这才意识到异样, 抬手摸向眼睛,指腹底下, 一层柔软的布料缠在他的眼前,那种细腻的质地,他一摸便认了出来:“鲛绡?”   妖界出口的鲛绡, 坚韧而又轻柔, 是承载术法的极好材料。   “嗯。”   “你封了我的九生眼?”   “嗯。”   “……你生气了?”   阴天子:“没有。”   “嘴硬。”崔绝笑着说。   阴天子定定地看着他, 崔绝脸小, 蒙上二指宽的鲛绡,越发显得瘦削文弱,他沉默了一会儿, 低声道:“那你哄哄我。”   崔绝伸手摸向他的脸。   他乍一失明,方向感不明确,凭声音摸索过去, 好几下都没能摸到。   阴天子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   崔绝轻轻捏一下他的腮帮子, 柔声道:“好阎罗,乖阎罗, 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惹你生气, 我也很难受呀。”   “我不叫阎罗。”阴天子冷静地回答。   崔绝:“……”   “我有自己的名字。”   但冥王的名字意义重大, 不该自己来取……起码不该在这样随便的场合随便地取出来。   崔绝想了想:“宝贝儿, 心肝儿,甜心儿……”   “闭上你的嘴。”阴天子无情而且冷漠。   “……”崔绝感觉头大:“你让我哄你的,我哄了你还不领情。”   阴天子:“因为我很难哄。”   崔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指移动到他鼻尖,屈指点了一下:“才没有,陛下善解人意又很温柔,并不难哄,都怪我不好,惹你生的气太大,才不被原谅。”   “那你说说,你哪里不好?”   崔绝支吾。   “你看,你根本没有诚意!”阴天子更生气了。   崔绝:“我要构思一下嘛。”   “构思什么?”阴天子恶声恶气。   “构思一下如何狡辩。”崔绝实话实说。   “!!!”阴天子提高声音:“你根本不是真心道歉!”   崔绝:“你也不是真心生气了呀。”   阴天子没了声音,坐在床沿瞪崔绝,瞪了半晌,才盯着他眼上二指宽的鲛绡想起来这厮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他实在是被气得没脾气了!   他当然是真心生气的!非常气!大气特气!每次看到崔绝为冥府殚精竭虑他就气得恨不得原地爆炸!   这厮还非说自己没生气!   “你只是心疼我,”崔绝又说,“和自责。”   阴天子到嘴边的谴责语句突然就消失了,变成了巨大的心酸,像漫流的潮水一样,渐渐淹没。   能不自责吗?   如果自己没有看到阿迦奢的消息就追去五劫城,崔绝怎会轻易被小府君带出阎罗殿?   如果自己不是担负着整个冥界重任的阴天子,崔绝又怎会强拖着一身病骨劳心劳力?   如果自己……   “但这是没有必要的,”崔绝道,“你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不必自责,也不用为我心疼,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在自己筹谋过的事情中受过什么委屈。”   阴天子抬手,覆在遮住他双眼的鲛绡上:“这也不算委屈?”   “不算,”崔绝抬手按在他的手上,感受手底指骨分明的触感,笑道,“你总是为我好的。”   阴天子盯着交叠的手看了一会儿,俯身,吻在崔绝的手背上。   两人靠在一起说了一会儿无意义的情话,窗外泛白,漫长的夜渐渐过去,刮过檐角的阴冷秋风中传来鸦翅煽动的声音。   崔绝往窗户的方向“望”了一眼:“现在是清晨?”   “嗯。”阴天子叫来马面娘娘,让厨房准备早饭,扭头问崔绝:“想吃什么?”   “想吃你。”崔绝咬着他的衣领小声说。   阴天子失笑:“胡闹。”   鬼魂除生前执念之外物欲寡淡,崔绝对食物完全没有要求,但阴天子不知道受了哪对没羞没臊CP的刺激,很向往家常便饭、烟火尘世的感觉。   崔绝琢磨着阴天子的口味点了几个菜:银鱼涨蛋、菌菇肥牛、酸汤面条和豆腐卷。   阴天子把酸汤面条改成杂豆粥:“你眼睛看不见,吃面条不方便。”   待被阴天子牵着,慢慢走到餐厅,崔绝才搅着杂豆粥,才慢悠悠地嘀咕:“也没有不方便……陛下喂我就很方便啊。”   “!!!”   阴天子喊回马面娘娘:“酸汤面条也行。”   “行什么行,你俩够酸的了。”马面娘娘面无表情,“吃你们的粥吧。”   阴天子整顿早饭都阴沉着脸,横挑鼻子竖挑眼,从银鱼的口感挑到肥牛的嫩度,一脸要找茬的样子。   崔绝偷笑,吃了几口粥,随口闲聊道:“陛下昨晚去刑狱司,路上有遇到平等王吗?”   “没有,怎么了?”   “她去看夜后,到了门口又没进去。”   “哦。”阴天子淡淡地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夹起一个豆腐卷放到他的盘子里,“多吃点。”   崔绝没什么食欲,但看他喜欢,就又吃了几口,讲道:“我看她似乎不想跟夜后离婚。”   阴天子:“随便她,但夜后我非杀不可。”   “哎……”   “还有那个女的,”阴天子想了想,没想起来名字,“她那个妹妹。”   崔绝放下勺子,轻声劝道:“她们到底是活死灵的公主,平等王不离婚的话,夜后还是冥后,这么简单地杀了,不合适。”   “他们有上万个公主。”阴天子满不在乎地说。   崔绝失笑,活死灵天性多情,迁徙到极北寒境之后,战斗力式微,渐渐失去对异魂的掌控权,只能更加寄情风月,几千年下来,发展出一个庞大的王室家族,有好事者算过,光有名有姓的公主,就有一万+。   崔绝:“虽然公主很多,但平等王明媒正娶的,就那一个,我看她们感情还不错。”   阴天子哼了一声:“我没看出来。”   “……”   听着就有很大的怨言,看来真的是被惹毛了。   “再吃一点。”阴天子又夹了一块银鱼涨蛋放在他的勺子里。   崔绝拿起勺子小口吃完,想了想,道:“在夜后牢门前,我跟平等王聊了几句,我问她是否后悔联姻,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我听她的意思,是不悔的,两人应该已经日久生情。”   “她不是说貌合神离吗?”阴天子不悦地问,“就上次,我跟你在糖水铺遇到她那次,还说精神出轨。”   “什么精神出轨,”崔绝无语,“她上次说的是在外游历时偶遇的一个化名叫西窗烛的女子,分别时给她唱了灵歌,那是婚前的事,哪是什么精神出轨,但让她记了这么多年,想来也是有些动情的。”   他不知想到什么,声音低下来,轻声道:“这大概就是,年少时不该认识太惊艳的人。”   阴天子看着他,目光变得柔和——他和崔绝相遇时都是少年,自己尚未亲政,崔绝初出茅庐,春山海棠树下的惊鸿一瞥,就是千年。   崔绝看不见他的表情,听他没了声音,茫然地“望”过去:“怎么?”   “年少时认识太惊艳的人是好事,”阴天子轻缓地笑语,“此后的时光——无论有多长——全都有了锚点。”   崔绝怔了怔,抿唇低笑起来。   “陛下执意要杀夜后的话,有考虑过怎样跟平等王交代吗?”   阴天子:“你有什么看法?”   崔绝道:“暗中派人去找那个叫‘西窗烛’的女子吧。”   “嗯?”阴天子有些不赞同,“如果王姐真跟夜后日久生情,再找回西窗烛这算什么?移情别恋?见异思迁?感情岂能这么草率!”   “先找嘛,”崔绝道,“这么多年了,能不能找到还两说呢。”   阴天子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虽然不赞同,但崔绝的建议从没有错的,便点头:“嗯,我派人去。”   吃过早饭,牛头公来催阴天子去工作,翻着文件夹,报出排得满满的行程,视察、接见、开会、批文件……一整天都不得闲。   阴天子神情淡漠地听着,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根本没听见,手底搅着一碗浓黑色的汤药,一口一口喂给崔绝。   “苦。”崔绝皱起眉头。   “良药苦口。”阴天子又盛起一勺。   崔绝身体无意识地往后撤了几分。   阴天子失笑,将汤勺抵在他的唇上,温声哄道:“听话,我下午去真如区视察,回来给你带‘孟婆家’的杏仁豆腐。”   “你当我三岁小……唔!”   崔绝话没说完,被阴天子强行怼了一勺进去,登时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再喝一口。”   “真的不……唔唔唔!”   连哄带骗地将一整碗汤药喂完,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牛头公跟马面娘娘杵在旁边,抱臂,望天,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   阴天子走后,崔绝坐在廊下听风,已经是深秋,风声中带上了枯叶残枝的萧瑟。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一阵噔噔噔踩地板的声音,白无常威风凛凛地蹦了出来,叉腰:“兄嘚,想我不?”   “哟,被放出来了?”崔绝笑问。   “还不都是你家喜怒无常的小陛下,”白无常大咧咧坐在旁边的蒲团上,拿起茶盘里的糖渍杨梅丢进嘴里,口齿不清道,“我堂堂无常司掌司,被他当小太监用,送来给你解闷。”   崔绝:“好歹解除你禁闭了嘛。”   “我是因为谁才被关的?!!”   “好好好,是我,是我,别嚷嚷。”   “确实是因为你,”白无常哼了一声,“要不是帮你私会野男人,我也不至于被关两个多星期。”   崔绝:“这话说的,什么叫私会野男人,不要污我清白,我是要混后宫的人,贞洁很重要。”   “去你大爷的!”   白无常始终觉得很冤,当初协助崔绝和阿迦奢在望乡台见面,只不过是执行一个任务,谁能想到阴天子不舍得惩罚崔绝,就按着他和黑无常折腾!   白无常又吃了一个糖渍杨梅:“这个挺好吃的,哪儿买的?”   崔绝:“陛下做的。”   “咳咳咳……”   崔绝坐在旁边,任白无常呛得震天响,脸上带着恶劣的笑,等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才慢悠悠道:“骗你的,陛下那么忙,哪有时间做这个,是餐厅大厨做的。”   “哦,那我待会儿去餐厅买点儿,老黑有日子没回冥界了,寄给他尝尝。”   “黑无常……”崔绝嘀咕,自从上次他和阿迦奢见面,白无常被关了禁闭,黑无常被赶去阳间,大半个月没回来了。   白无常:“陛下防他。”   “什么?”   “看他长得帅,怕你爱上他。”   崔绝想了想:“……帅?”好像没有陛下帅啊。   “当然,虽然他很无趣,但颜值确实没的黑,”白无常懒洋洋地倚在廊柱上,咬着糖渍杨梅,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变得迷离,“宽肩,长腿,八块腹肌……我好久没见他了。”   崔绝算了算,大概两个星期,真久。   白无常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真的看不见了?”   “是啊。”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白无常研究了一会儿鲛绡上黑色的符文,远看还没有什么,靠近查看,才发现符文中惊人的强势和温柔——强势的是术式,饱含冥王之力,杜绝任何外力解开封印;温柔的是效力,干净到极致的封印术,封住瞳力的同时没有任何伤害。   “一点小小的惩罚吧。”   白无常咋舌:“他舍得惩罚你?”   崔绝低声笑了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白无常:“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被关了半个月禁闭,什么都不知道,本以为半个月嘛,在冥界漫长的时间轴上根本不算什么,结果一放出来就听说什么夜后谋反、小府君受伤、判官静养……一系列爆炸新闻,小脑瓜随之也爆炸了。   崔绝:“我本来让小府君去找辟阴阳刀只是一个借口,打发他点事做,省得总来磨我,没想到他真的找到了线索——泰山殿藏书中有本天孙起居注,里面记载了一首灵歌。小府君不认识灵文,于是找夜后帮忙翻译,那段时间两人走得很近。”   白无常的八卦之魂燃烧起来:“有人吃醋了?”   崔绝:“楚江王倒也没……”   “等等,”白无常愕然,“楚江王?不是平等王吗?楚江王吃谁的醋?他喜欢夜后?卧槽,他们的关系……好吃不过饺子,好……那什么……”   崔绝沉默,抬手摸了摸眼前的鲛绡,慢吞吞道:“我真庆幸自己瞎了,不用看你的蠢脸。”   白无常想揍他。   “那……楚江王吃什么醋,这里为什么会有楚江王?难道他喜欢小府君?哎,不是小府君单恋吗???”   崔绝不想跟他说话了,甚至有点怀疑阴天子把这厮放出来是对自己的另一项惩罚。   白无常却来精神了:“原来楚江王喜欢小府君啊,哈哈,真是深藏不露,快快快,讲讲。”   “不讲,不清楚,我什么都没说哈。”事关冥王的婚姻大事,崔绝十分谨慎,拒绝表态。   开玩笑,白无常那大嘴巴出去一宣扬,回头楚江王恼羞成怒,来找自己的麻烦怎么办。   “不对啊,楚江王跟夜后是禁断之恋,跟小府君更是啊,这玩意儿阳间叫骨科。”   “咱们是冥府嘛,整点阴间剧情没什么,再说,十殿冥王又不是血亲兄弟。”   “但他们在一起也不得善终吧,”白无常目光落在崔绝身上,不由得有些忧心,“浊炁的问题。”   崔绝无法为阴天子化解浊炁,同样楚江王和小府君也不能给对方化解,二人结合的话,早晚还是会走上前任泰山府君的老路。   白无常:“楚江王一直拒绝小府君,莫非就是顾忌这个?”   “你太八卦了。”崔绝扶额。   “我都憋半个月了,八卦一点怎么了???”白无常很委屈,自己被关在小黑屋里,错过了多少精彩剧情,不都得补嘛!   “所以说,”白无常苍蝇搓爪爪,“你快点讲啦!”   崔绝:“……刚才讲到哪儿了?”   白无常:“赏红杏府君出墙,饮醋海楚江翻波。”   “很好。”崔绝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应该都录下来了,送给楚江王做圣诞礼物……”   “啊啊啊啊!”白无常大惊失色,扑上去抢他手机,“圣诞还早呢,再说,好好的冥府过什么圣诞节!”   崔绝战斗力为负值,被白无常一下就压在了身底,四肢挣扎着扑腾:“哎,走廊有摄像头的,你想被陛下和楚江王双杀吗?”   白无常顺利缴获手机,强行抓着崔绝的手指刷开解锁,瞥一眼他眼上的鲛绡:“幸亏你不是刷脸解锁,不然手机都打不开……哎?”   崔绝坐起来,笑眯眯地整理着衣服:“我现在是个瞎子,打开手机做什么?”   自然也不可能录音。   白无常将手机丢还给他:“可恶,又诈我。”   “谁让你好诈呢?”   两人闹了半天,都累了,就着茶水吃了会儿糖渍杨梅,崔绝磨得白无常好奇心快要爆炸,才慢悠悠地讲道:“夜后给小府君翻译灵歌时,篡改了几个意思,歌词说天孙曾将辟阴阳刀留在幽冥湖,夜后另外加上了‘想找到那个地方,必须依赖九生眼’。”   “卧槽,九生眼!她的目标是你?她想做掉你!”   “别嚷嚷。”崔绝被他吵得脑壳疼。   白无常急躁地问:“你没上当吧?你肯定预先发现了,一定没有被她得逞吧?”   崔绝拿手杖往他的方向敲了一下:“要是得逞了,我还能坐在这里吗?”   “唉哟!”白无常端坐着没动,硬生生挨了一棍,揉着脑门在心里嘀咕不是瞎了吗,怎么敲得这么准?   “可我听说你真的去了那地方,还跟夜后他们干了一架。”   “将计就计嘛,”崔绝笑笑,“小府君在泰山殿的藏书里翻出那本起居注的时候,我就第一时间派人誊抄了一份,亲自解读过了。”   “……”白无常知道这厮长年监视冥王们,但听他这么肆无忌惮说出来,还是感觉有点诡异,顿了顿:“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想谋反?”   崔绝觉得他纯是个智障。   “咳,我知道整个冥府都是陛下的,你绝对拥护他。”白无常板着脸道,“但你对冥王们也太忤逆了,怪不得十殿里有九个都想干掉你。”   崔绝:“放心,不会连累你的,我会事先给你安排一个好下家。”   “哎,你还真……”   “逗你的,傻样儿。”   白无常往嘴里一口气塞了三个糖渍杨梅,堵住嘴,防止吐出太多过激语言。   “不过,我暗中解读那本起居注,并不是针对小府君,”崔绝解释道,“而是夜后。”   “她有什么好针对的,”白无常嚼着糖渍杨梅,口齿不清地哼哼,“又没有实权,一个符号而已。”   “毕竟是活死灵啊。”   白无常觉得自己要化身平权先锋了:“就算是活死灵,都嫁入冥府这么多年了,你还防她,你什么封建余孽啊!”   “指望她嫁入冥府就以冥府为先,你才是封建余孽吧,活死灵又没有娘道。”崔绝没好气,“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如果我不防她,这会儿长夜九幽法阵已经被毁了。”   白无常猛地皱起眉头,严肃起来:“她的目标是长夜九幽法阵?不是你?”   “我一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病秧子有什么好针对的,我只是顺带的。”崔绝道,“根据活死灵的传闻,说长夜九幽法阵就在幽冥湖底,还说,法阵下镇压着煌灵王的残魂。”   “煌灵王?”白无常都不知道这是谁。   崔绝:“灵古时代的末代灵王,跟天孙一战而败,导致活死灵失去战争优势,后来被迫迁徙到极北寒境。”   “灵古时代……”白无常扒着手指头算了算,“距今有三千多年了吧。”   “唉哟,不错哦,还能算出三千多年。”   “我生气了!”   “哈哈,”崔绝笑起来,“活死灵的传闻里说,长夜九幽法阵之所以能化解整个冥界的浊炁,因为它的动力核心是煌灵王的炁命轮。”   白无常倒吸一口冷气:“真的假的?”   “不知道哦,你可以把法阵挖出来看看。”   “别扯,”白无常无语,“法阵根本不在幽冥湖吧?”   “当然不在。”崔绝毫不犹豫地掐灭这个猜想——长夜九幽法阵的具体地点是绝对机密,万一这个传闻被外人所知,那些敌对势力岂不是要下饺子一样去攻击幽冥湖?   “那在哪里?”   崔绝勾起薄唇,笑着开口:“在……”   “别说!我不想知道!”白无常一把捂住他的嘴,知道越少越安全这道理,他纵横冥界这么多年,当然是熟知的。   “所以夜后表面上帮小府君找辟阴阳刀,实际上却是想要破坏长夜九幽法阵,救出底下镇压的煌灵王?”白无常猜测,“而你和楚江王联手……真稀奇,他居然会和你联手……”   十殿冥王与判官僵硬的君臣关系从来不只是传言,按理说冥王地位仅次于阴天子,是冥府的统治层,但判官经营多年,早已凌驾在冥王之上,成了冥府的实际掌权者。   如今阴天子从沉睡中苏醒,冥王们希望他能尽早亲政,当然同时也希望判官尽早狗带。   “他为什么不跟我联手?”崔绝笑道,“都是为了冥府嘛。”   白无常:“……”   他盯着崔绝嘴角浮动的笑涡,总觉得这笑容温柔贤淑得有点过头了。   崔绝:“再说,我要跟他联手,他有什么拒绝的权利?”   “!!!”啊,果然还是卑鄙的你,白无常放下心来。   崔绝:“我有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东西。”   “什么?”   “一个能帮他彻底分清老府君和小府君的术法。”   白无常想起一个传言——小府君是前任泰山府君的灵魂转世。   在冥界的共识中,旧王淬灭,新主降诞,但传承的只是冥王之力,灵魂已经全然不同。   然而小府君的脸上却凭空出现了与前任泰山府君一模一样的剑痕。   如果问谁最希望这个传言是真的,答案必然是楚江王,他和前任泰山府君的友情十分真挚,坊间甚至有流传,说两人之间有着从没说出口的爱慕。   “小府君到底是不是老府君的灵魂转世,”崔绝道,“我有一个术法,一试便知。”   白无常怀疑他在吹牛皮。   崔绝:“上次在望乡台和阿迦奢见面,他给了我一个好东西,鬼螣的记忆寻回术。如果小府君真是灵魂转世,这个术能为他寻回前世的记忆,而如果寻不到,那就说明小府君就是小府君。”   “……”白无常怔了怔,突然生气起来——就是你那次见面害我被关了半个月禁闭!!!   你倒好,跟阿迦奢达成肮脏的交易,还用交易到的东西去利诱楚江王,你很会做生意啊!   “楚江王真的会用这个术吗?”白无常嘀咕,“我觉得这对小府君有点不公平,这好像是说楚江王喜欢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他那薛定谔的灵魂。”   崔绝笑起来:“楚江王用不用,那是他的选择,对小府君公不公平,那是他的命运,我们都只是旁观者而已。”   白无常:“你真冷漠。”   “是啊,”崔绝无情点头,“我要的只是楚江王的战力而已。”   冥府最强幻境,在冥王之力的加持下,几乎无人能看破。   夜后就是栽在上面,按照她的谋划,阴天子被阿迦奢引去五劫城,黑白无常一个被放逐一个被禁闭,判官身边无人可用,于是放下戒心,却没想到判官还藏了一手楚江王。   十殿冥王中幻术最强的楚江王。   在幽都城外廖无人烟的荒原上搭建了一个幻境,伪装成幽冥湖,顺利将她骗入局中。   “你跟楚江王的交易……小府君知道吗?”白无常问。   崔绝没有出声。   白无常明白了,不由得啧了一声:“太不公平了……”   他仰起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意味不明地笑笑,喃喃道:“他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以为找到辟阴阳刀就可以解除楚江王的圈禁,夜后算计他,你监视他,楚江王……甚至希望他不是他,哈,虽然是高高在上的冥王,也真是低进了泥土里。”   崔绝没有回答他。   旁边白无常自己抱怨了一会儿,慢慢没了声音,盘膝坐在廊下,往庭院里吐杨梅核,半晌,突然冒出一句:“操,我为小府君鸣什么不平,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物伤其类吧。”崔绝淡淡道。   “呸呸呸,童言无忌!我这样的万人迷怎么会感伤这个?!”   “哈?”崔绝道,“那当然是最好。”   白无常从他语气中听出调侃,恼怒:“我说真的,我……”   “白骨笑!!!”马面娘娘暴躁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谁让你把杨梅核吐地上的?你什么素质!”   白无常:“哎……”   崔绝哈哈大笑起来。 第97章   有白无常在, 时间过得飞快,马面娘娘来喊判官吃午饭,白无常诧异:“午饭?你们现在三餐这么正式吗?鬼魂也需要吃东西的?”   崔绝笑道:“陛下喜欢。”   “什么毛病啊……”白无常嘀嘀咕咕地吐槽阴天子喜好清奇。   崔绝没理他, 问马面娘娘:“陛下上午做了什么?”   马面娘娘:“批了几分文件, 九点接见人界特侦组的代表, 敲定本季度重刑犯的引渡事项,九点半召开冥王会议, 商讨夜后的事,还没散会。”   崔绝刚要问时间,马面娘娘立即补充:“现在是十二点。”   崔绝:“开这么久?”   “会议一开始, 小府君就和楚江王吵起来了, 秦广王试图劝架, 被小府君一句‘你先处理好林幽篁的破事’给堵了回去, 宋帝王觉得小府君对兄长无礼,让他道歉,楚江王迷の脑回路不知怎么想的, 突然嫌宋帝王多管闲事,两人吵了几句,宋帝王摔门走了, 都市王去把她劝回来。中间休会十分钟,小府君和楚江王一直在吵架, 楚江王也摔门要走,被秦广王拦住, 陛下火气已经很大了, 谈到对夜后的处置, 非杀不可, 平等王伤还没好, 本来没说话,这时突然说要启用替罪条款,为夜后顶罪,陛下很不高兴……”   崔绝听完,脸上没什么反应,不知在琢磨什么。   “这帮冥王还能不能好了,每次开会都吵架,还都是莫名其妙的原因,”白无常吐槽,突然想起一事,惊奇地看向马面娘娘:“等等,大姐,怎么说得跟你在会议现场一样?别告诉我你们在冥王会议室还安了监控???”   “你弱智吧,里面有十个冥王,我敢安监控?”马面娘娘没好气,“我不在现场,但那头笨牛不在吗?”   “……叫、叫得这么亲密的吗……”白无常注意力直接跑偏。   马面娘娘:“亲密你个大头鬼!”   “别吵。”崔绝打断他们,对马面娘娘道,“我没胃口,午饭不吃了。”   马面娘娘皱眉:“陛下要问的。”   “问就问呗,就这么如实告诉他,没胃口。”崔绝说着,气定神闲地摸了一颗糖渍杨梅含进嘴里。   不到十分钟,阴天子就来了。   然后白无常觉得自己见到了一个十分不合理的场景——阴天子穿着一身整齐的正装,穿过长长的凉廊,走到崔绝面前,蹲跪下来,检查了一下鲛绡上的术式,低笑着问:“怎么不吃午饭,肠胃不舒服,是不是零食吃太多了?”   然后冷漠无情的判官摸了摸陛下的脸,温柔似水的声音里透着隐隐的无理取闹一样的娇嗔:“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白无常:“我不是人?”还有,你难道被魂穿了!!!   阴天子回头,仿佛才看到他:“你也在这里?”   白无常:“???”这就离谱了吧!   阴天子扶起崔绝,牵着他的手往餐厅走去,对白无常淡淡地说:“既然你也在,一起吃吧。”   白无常:说得好像很稀罕你们家饭一样。   “不了,无常司积了好几个案子等我去办。”白无常板着脸说。   阴天子:“那你走吧。”   ……   12:23   世事无常爱有常:连一句虚假的挽留都没有,他是不是很过分?   黑:他根本不想留你吃饭。   世事无常爱有常:但判官半个月没见我,肯定很想我的,我长相英俊,也很下饭。   黑:?   世事无常爱有常:判官院的厨子在石舟记进修过,烧菜辣——么香,我都闻到红酒炖牛腩的味道了。   黑:……   世事无常爱有常:马面娘娘还说今天有妖界进口的新鲜龙虾。   黑:……   世事无常爱有常:所以说陛下是真的没礼貌。   黑:……   世事无常爱有常:你发什么省略号?   12:30   世事无常爱有常:哎你怎么不回答我?   12:35   世事无常爱有常:你掉线了?   ……   判官院餐厅   崔绝慢慢吃着米饭,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感觉陛下声音有点累,是不是上午工作太多了?”   “还行,不算多,主要是开会比较烦。”   崔绝仿佛对冥王会议一无所知,关切地问:“怎么了?我早上听牛头公提了一句冥王会议,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没什么,”阴天子随手把锅扣给小府君,“就老七吵吵个没完。”   崔绝:“他吵什么?”   “谁知道他吵什么。”阴天子想起会议现场就满心烦躁,又不想崔绝为他烦心,岔开话题,“这个鱼不错,你多吃点。”   香煎银鳕鱼,精心熬制的柠檬酱淋在嫩白的鳕鱼肉上,在灯下很是诱人的颜色。   但崔绝看不见,有些为难地嘀咕:“有刺吧?”   马面娘娘正好进餐厅拿杯子,闻言道:“鳕鱼哪来的……”   “有点小刺。”阴天子打断她,丢过去一个眼神让她自行领会,对崔绝柔声道,“我喂你。”   马面娘娘:“……”   崔绝伸出勺子,阴天子却直接将鱼肉直接送进他的口中,他嚼了嚼,品尝出滋味,笑起来:“确实不错。”   阴天子随着他笑了,高兴道:“那再来一块。”   “嗯。”崔绝张开口。   马面娘娘捂着眼睛走出餐厅。   两人一个喂一个吃,慢慢将一盘鳕鱼段都吃光,阴天子似乎发现了喂饭的乐趣,又喂他吃了牛肉和蔬菜,连米饭都要喂。   一顿午饭吃完,胸中的烦躁一扫而光,简直像充满了电一样,还心情很好地陪崔绝在庭院里慢走消食。   判官院里种着一株高大的银杏,这时节满树焜黄,风一吹就飘落下来,铺在干净的庭院中。   阴天子初苏醒的时候,看着这株银杏,曾疑惑为何不是海棠,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和子珏这甘美丰润的情意,起源于海棠树下的惊鸿一瞥。   但现在看来,银杏也很美。子珏的安排总是对的。   “我听说,你派黑无常在人界找了一个古董商人?”阴天子不经意地问。   崔绝点头:“他叫顾曲,双目也曾经失明。”   阴天子一顿,低头看向他眼前的鲛绡:“看不见……是不是很难熬?”   “没有,”崔绝笑笑,“是陛下的恩赐,怎样都甘之如饴。”   阴天子知道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怨恨自己,这越发让他心疼,看着唇角清浅的梨涡,几乎一冲动就想解开封印。   但崔绝近来好几次强行催动鬼炁,本就羸弱的魂体伤痕斑驳,九生眼原本是前任泰山府君的能力,能帮被毒瞎的崔绝重获光明,但对于没有修为的他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你如果觉得无聊的话,让马面娘娘安排人来唱歌唱戏解闷。”   崔绝低低地一笑:“当真是后妃生活了。”   阴天子急切地反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对你没有过任何不尊……”   “咦,”崔绝歪头,打趣道,“陛下不想金屋藏娇吗?”   他当然想,他想将整个冥府作为金屋,送给他的子珏,自己披甲执锐,做最强大的骑士,守护他的安稳。   “好啦。”崔绝拍拍他的手背,“我开玩笑的。”   阴天子不满地哼哼:“你欺君!”   崔绝抿唇低笑,逗得阴天子恼了,才慢慢解释:“我让黑无常去找的那个古董商人,是个逗留人界多年的鬼,他有独特的视物法门,我想请他来教我。”   “嗯,等他来了,我陪你见他。”   “他不来了,”崔绝遗憾地摇摇头,“说是晕船,没法渡海。”   阴天子皱眉:“把他具体位置给我,我辟开空间直接带他过来。”   崔绝失笑:“知道你厉害,但冥界和人界相隔甚远,即便是陛下你,辟开空间耗费的能量也是巨大的。”   阴天子自负地哼了一声,想要说以自己的能力,这不过小菜一碟,听到崔绝接着嬉笑“不如省下能量来更好地保护我啊”,不由得笑了:“我足以护你周全。”   “是,我相信你。”崔绝道。   第六殿冥王卞城王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两人在凉廊里,崔绝跪坐着,阴天子惬意地枕在他的膝上,在睡午觉。   崔绝听到声响,转过头来,做了个“嘘”的动作。   卞城王猛地停下脚步,站在三米之外,满脸不可置信,顿了半晌,转脸看向试图阻拦她的马面娘娘:“这就是你说的重要工作?”   马面娘娘面无表情:“保证陛下睡眠就是我秘书处的重要工作。”   崔绝皱了皱眉,怕他们吵醒阴天子,幅度极小地挥了挥手,想将她们赶出去。   “还睡?”卞城王直接喊,“那边狗脑子都打出来,你还在这睡觉?”   崔绝:“出去。”   “!!!”卞城王怒,“崔绝你!”   “判官。”阴天子沉声说,从崔绝膝上坐起来,指了指卞城王,“你该尊称他为判官大人。”   卞城王愣了愣,发飙:“说什么疯话,他把持着主君在这里沉湎淫逸,算什么判官!”   “嗯,算冥后。”阴天子懒洋洋地说。   卞城王傻了。   崔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摸索着从马面娘娘手里接过茶盏,捧着送到阴天子面前:“睡这么久差不多了,喝一口茶润润嗓子……是小府君和楚江王又闹别扭了?”   后一句是问卞城王的。   看着对方脸上蒙着二指宽的鲛绡,露出下半张小巧的脸和含笑的薄唇,卞城王心头腾起一丝怪异的感觉——仙姿佚貌,太他娘的好看了。   话说以前怎么没觉得判官这么好看?   她压下心头的怪异,板着脸回答之前的问题:“不是他俩,是老三跟老八撕起来了。”   崔绝:“咦?”   几位女性冥王感情外向,每次见面都搂搂抱抱亲昵得不得了,把冥王会议开成家族聚餐,怎么会撕起来?   阴天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茶:“究竟怎么回事?”   卞城王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就中午休会,我们姐儿几个闲聊,说起小府君的教育问题,孩子大了,火气燥,一戳就炸,跟和河豚一样……”   “……”   ——这群大姐闲极无聊,触发了中年女性的被动技能,想张罗着给小府君娶个老婆。   同为冥王,这个“老婆”显然不可能是楚江王,把一个兄弟嫁给另一个兄弟这种事情就算在阴间家庭中也很离奇。   有人提出不同意见:都已经是冥王了,尚不能婚姻自由,活死灵有政治企图所以总想往冥王床上塞公主,我们是小府君的姐姐,还要为难他吗?   “……总之,吵翻天了。”卞城王摊手,“你去劝劝吧。”   阴天子冷漠:“我怎么劝?”   他本来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想到居然是这种破事,更没想到几位大姐们还堂而皇之地讨论,还有不同意见,还大打出手。   他不想管那一摊子糊涂账。   他现在甚至只想躺在崔绝膝上睡它一个下午。   旁边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声,阴天子低头,看到崔绝唇角还带着尚未收敛的弧度。   阴天子:“……”   感受到他的视线,崔绝掩了下唇角,一本正经地说:“陛下赶紧去看看吧,几位殿下别伤了和气。”   这幸灾乐祸的笑容挡都挡不住。   阴天子屈指在他脑门弹了一下:“看我被琐事缠住,你就这么开心?”   崔绝笑道:“陛下不想烦恼的话,让臣来解忧。”   阴天子看着他眼上的鲛绡,轻哼了一声:“不行。”   崔绝:“哦。”   阴天子拉起崔绝的手腕,二指搭脉,静静地感知了一会儿,眸色几不可见地深沉,眉宇间神情却没变,解释:“不要想哄我解开封印,九生眼负担太重,你又总是胡闹,我不会再纵容你。”   “是,”崔绝拖长了声音,“臣知道了。”   阴天子笑起来,握着他的手攥了攥,低声道:“听话。”   崔绝扁嘴:“我很乖的。”   等在旁边的卞城王:“……”   和阴天子一起走向会议室的时候,卞城王忍不住问道:“判官眼上的封印术是你亲手下的?”   “嗯。”   “用了哪些术式?”   阴天子转过头来,冷声:“做什么?”   “你别这么警惕,我没打算做什么,”卞城王脑中不断回放着方才崔绝的样子,语带困惑,“判官的举止……你那些术式对大脑是不是有损伤?”   阴天子停下脚步,拧眉看向她:“他的举止有什么问题?”   卞城王点头:“举止柔媚,声音娇软,太不正常。”   “……”   “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要小心与他接触。”卞城王郑重地规劝。   “哈哈!”阴天子笑起来。   卞城王:“?”   阴天睡了一个舒服的午觉,心情愉悦:“你们对子珏有偏见,却不知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温柔和顺的人。”   你说的判官跟我认识的是一个人吗?   卞城王头疼:“全天下只有你觉得他温柔,坊间一直流传他有反骨,生前就对自己的母国发动战争,现在更有理由谋反——他掌了七百年大权,怎可能甘心还给你。”   阴天子俯视着眼前这位按年龄算是自己姐姐的女人,正色道:“发动战争是因为当时君王昏聩、民生多艰,他是为生民立命,甚至就是为此而死,尸骨无存,还伤到了魂体。现在的冥府万事安康,他不可能谋反,至于你说的恋权……呵。”   他笑了一声:“我倒希望他真能恋一下,这样我就可以轻易讨他欢心。”   卞城王:“……”   这个弟弟已经废了。   没救了。   崔绝是古苗一族吧。   太能蛊了。   如果他有阴谋,自家弟弟必将毫无招架之力。   卞城王叹一声气,由衷地希望崔绝如今的温婉柔媚是被阴天子的封印术伤到了神智,无力道:“总之,你小心为上。”   阴天子笃定地笑笑,信步往会议室走去:“他绝不会害我。”   卞城王:“你是当局者迷,你能保证他永远忠于你吗?”   “他当然忠于我,还能时刻为我解忧,”阴天子厌烦九殿提起崔绝时的态度,没好气道,“而不像你们,自己内部也能弄出这样的闹剧。”   “你以为我真为了姐儿几个吵架的事来找你?”   阴天子:“不是么?”   “当然不是。”卞城王眉宇间严肃起来,那只是当着崔绝面说出来的幌子,她狠狠剜了弟弟一眼,磨着牙道,“我们在你眼里到底是有多蠢。”   “……”阴天子面无表情:“不是蠢,是太闲,抱歉。”   “混蛋!”卞城王骂了一句,推开会议室的门,“香蜃城派了使者来,想谈香雪姬和夜后的处置问题。”   判官院   “你说,”崔绝悠然吃着糖渍杨梅,手指在桌上慢慢敲了敲,淡淡道,“卞城王急急忙忙来把陛下喊走,就为这事?”   白无常点头:“还瞒着你。”   “哈。”崔绝笑了一声,“好事,他们对陛下很忠心。”   “多新鲜,”白无常嘲道,“人家是兄弟姐妹,能不忠心?”   崔绝:“活死灵的逆魂主和灵王也是兄弟,还是亲的呢。”   “……”白无常被噎住了,嚷嚷:“你到底哪边的?”   崔绝:“当然是陛下这边的。”   白无常装模作样掐指算了算,疑道:“你们好像是一边的啊,为什么斗得稀烂粘?”   “我没有斗,是那些冥王有被害妄想症,总看我不顺眼,”崔绝西子捧心,幽怨道,“想来也能理解,我这样没有根基、没有背景、没有能力的灰小伙儿,想要嫁入王室,婆家怎能甘心?”   “……”白无常沉默三秒钟,将文件塞进他手里,转头就走:“我工作很忙,没时间看一朵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再见。”   “回来!”崔绝抓着文件喊,“这什么东西,我瞎子看不见!”   “别偷懒,自己看,我已经让人制作成盲文了。”白无常才不想听他瞎扯,立刻加快脚步。   马面娘娘端着茶盘走来,在门口揪住白无常:“你脑子有坑吧,盲文是什么眼瞎自动觉醒的技能吗?”   “啊!”白无常一拍脑门。   “你个蠢货!”马面娘娘揪着他丢回办公室。   崔绝正摸着文件里的盲文逐个阅读,若有所思:“竟然是这样……”   白无常:“哎?”   马面娘娘:“真的自动觉醒?”   崔绝仰起脸来,对着门口的方向,促狭一笑:“我装的。”   “……你才脑子有坑吧!”白无常无语,回头确定办公室房门已关紧,走过来,压低声音讲道:“是香蜃城使者所带来的城主密信,我偷偷复制的,正本应该已经上交给陛下了。”   夜后和香雪的行为无疑是香蜃城主一手策划,为了获得煌灵王的力量来对抗逆魂主,如今行动失败了,人还被冥府逮捕,偷鸡不成蚀把米,如果逆魂主得知此事,那么他和现任灵王摇摇欲坠的兄弟情将立即崩塌。   以灵王目前的实力,承受不住逆魂主的怒火。   正巧几位冥王就夜后的处置问题达不成共识,因而暂时没向民众公开真相,给了香蜃城可操作的余地。   马面娘娘问:“信里写了什么?”   “香蜃城主否认了他们想破坏长夜九幽法阵的意图,推说是两位公主天真单纯,只想送煌灵王的残魂回乡。”   崔绝笑了笑:“啊,天真单纯。”   白无常:“他只能这么说啊,难道他能说自己女儿猛的一比,就是要爆你们冥府的法阵、毁你们冥府的根基、献祭你们冥府的冥王和判官……”   “那我倒敬他是个汉子。”马面娘娘冷哼。   “那他是想被陛下灭族吗?”崔绝对白无常道,“继续,这都是废话,我要看他的赔偿方案。”   白无常:“三项赔偿——第一,承担冥府的全部损失;第二,请出极北寒境最擅长织补之术的鬼绣师为判官修补魂体;第三,冥府有六位冥王未婚,他送来六十个纯种活死灵处子。”   话语说完,室内一时沉默。   半晌,马面娘娘幽幽地问:“这是什么操作?”   “哈哈,”白无常幸灾乐祸地大笑,“第一项还算正常,第二项蛮有诚意,第三项……噗哈哈哈哈这特么不是马屁拍马腿上,这根本是直接拍菊花上了啊哈哈哈……”   “笑你大爷,”马面娘娘骂道,“什么破比喻,很好笑吗?”   “别吵。”崔绝制止他们,无奈道,“城主不知道冥王们的情况,闹了笑话,这也是情有可原。”   白无常:“我好想看陛下听到这个的表情啊!”   崔绝摇头:“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万一陛下收下了呢。”白无常促狭道,“毕竟陛下已经性成熟,龙精虎猛,血气方刚,还憋得慌……”   “快闭嘴!”马面娘娘义正言辞地打断他,“收什么收,足足有十个呢,陛下才两岁,你安的什么心!”   崔绝扶额:“你也闭嘴……” 第98章   看着同样的密信, 会议室中却远没有判官院里那么轻松,几位冥王懒洋洋地坐在各自座位上,气氛算不上剑拔弩张, 却也几乎降到冰点。   阴天子坐在主位上, 一个制作高级的卷轴展开在他的面前, 密密麻麻写满了香蜃城主的亲笔信,他单手支颐,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缓缓道:“朕的怒火,任何赔偿都不可能平息。”   冥王们的眼眸纷纷复杂起来:“朕”……用上官方称呼了, 被惹毛了, 要掀桌子了。   “陛下, ”秦广王出声, 心平气和地劝道,“这里的第二条,还是有考虑价值的。”   ——请出极北寒境最擅长织补之术的鬼绣师为判官修补魂体。   活死灵擅长控灵术, 这是先天的能力,普通亡魂就算研习多年,也很难达到活死灵的程度, 冥府补魂司大多数的鬼绣师都是活死灵,掌司展绛衣更是号称有活死灵王族血统。   目前世界上排名第一的鬼绣师, 名叫罗绫。阴天子之前曾考虑过请他为崔绝织补魂体,最终却作罢, 因为罗绫不但是最厉害的鬼绣师, 还是歧命宫的御医。   秦广王道:“香蜃城主是灵王近脉, 有他出面, 应该能请动罗绫出手。”   诱人的条件, 阴天子沉声地哼了一句:“他能请动,我却不敢让他出手,判官的魂体尊贵无匹,岂是谁都能碰的?”   众冥王:“啊……”   大家齐齐思考究竟有多尊贵,众所周知,判官的魂体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织补了一千年,补丁压补丁,早已像个破破烂烂的纸灯笼一样,四面窜风,眼看着就要吹灯拔蜡。   “咳,”秦广王避开了这个问题,“我看倒也不必过于担心,香雪姬在我们手里,他应该不敢做什么手脚。”   “香雪姬怎么和判官比?”阴天子毫不犹豫地反驳,拧眉看向秦广王,仿佛他在说什么不可思议的冷笑话。   秦广王张了张嘴:“……”   几个冥王相互看了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出潜台词:这阴天子简直不可理喻。   小府君有些烦躁,他一向厌烦开会,特别是冥王会议,这几个冥王全是混蛋,混得五花八门,开个例会废话连篇、离题万里,三句话就能吵起来。   今天这会他根本不想来,即使他是被害人之一,还被搞得很惨,但他天生不记仇,与其追究夜后和香雪,他更想好好惩罚一下楚江王和判官,毕竟那对姐妹是为了自己的母族,而这两个混蛋,是连自己兄弟都算计。   最可恶的是楚江王,明知自己对他……   真是可恶至极!   如今阴天子为判官受的那点小伤大发雷霆、不依不饶。自己呢?自己明明受的伤更重,楚江王连个屁都不放!   他没心情听这群人扯皮,敲了敲桌子,不耐烦地说:“所以你打算让对方给出什么赔偿才乐意?”   阴天子深沉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缓缓移开,扫过各位冥王,淡淡地说:“我什么赔偿都不要。”   小府君:“那你要……”   “我要他交出幕后主使,要他为阴谋付出代价,要伤害到判官的人,入无间地狱,碓磨锯凿,锉斫镬汤,一日一夜,万死万生,直至百千劫,不得超生。”   平淡而又阴森的声音落地,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半晌,楚江王漠然的声音响起:“你是在借此事警告我们吗?”   阴天子看向他。   小府君心头忽然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猛抬头。   “可是伤害判官最深的,明明是你。”楚江王面无表情抛出一句话,直刺阴天子逆鳞。   秦广王头疼地出来打圆场:“现在不是讨论感情问题的时候……”   “他魂力衰微,早该去轮回,”楚江王不顾阻拦,冷冷道,“若非为了你留在冥界,他早已经解脱。”   小府君拧眉,不悦地纠正:“你在说什么,进入轮回就格式化了,判官爱五哥,才会留下来的。”   楚江王:“有爱就可以逆天而行?”   “当然!”小府君斩钉截铁,“爱就是开天辟地的宝剑!是披荆斩棘的铠甲!是为所欲为的战盾!”   秦广王头更疼了,这怎么还又掺和进一个,提高声音:“眼下的议题是香蜃城……”   “幼稚。”楚江王吐出两个字。   小府君怒起:“你说谁幼稚?!”   “你们两个都幼稚,给我闭嘴!”秦广王喝了一声,抓起手底的文件揉了个纸团扔过去,“议题都跑哪儿去了。”   小府君一偏头,纸团擦着发丝飞过去,他也找回理智,阴郁地瞥一眼满脸冷漠的楚江王,心头越发愤懑,嘀咕:“干什么只丢我。”   “我说闭嘴……”秦广王头疼欲裂。   “够了。”阴天子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声,将桌上的密信合上,淡淡道:“告诉香蜃城主,活死灵需要有人为此事负责,交出主使者,否则一切免谈,散会。”   说罢起身,径直走向门外。   几位冥王互相看了看,五官王站起来:“那个,老五……”   阴天子脚步停住。   五官王支吾:“你别太在意,判官他……他愿意留在冥界,一定是……一定是觉得滞留比轮回更幸福……他自愿的……”   “我知道。”阴天子打断她,顿了顿,似乎有话要说,话到齿边,又停住,只低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他魂力衰微,早该去轮回,却自愿留在冥界,守着一个不能与他相守的我。   他是自愿的。   我知道。   五官王还想说什么,被旁边的卞城王拉了一下,将那些好听却无力的劝言咽了回去,眼睁睁看着阴天子走出会议室。   剩下的冥王们面面相觑,冷静了几分钟后,开始互相指责——   “都怪你,老七,”卞城王灌了一口茶水,指责小府君,“你们闹什么?看,把他闹走了,开心了?满意了?”   小府君冷不丁被一口锅扣到头上,惊怒不已:“又只骂我?难道我跟空气闹的吗???”说着悄悄地瞥一眼楚江王,见他面无表情坐在座位上,微闭着眼睛,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漠,不禁更生气了。   “谁让你是老小呢,不骂你骂谁?”都市王说风凉话。   小府君炸毛:“谁说我是老小?五哥他才两岁!”   都市王:“你都叫他五哥了,谁大谁小不是一目了然吗?”   “我……他……”小府君磕巴了一下,脑子有一瞬间打结——似乎该叫五弟?“不是……等等……我想起来了,五哥他情况特殊,他砍号重练了。”   都市王慢悠悠道:“喔,所以还是你小,你个弟中弟。”   “都闭嘴。”秦广王打断他们,咬牙压下脾气,语气尽量平和,“又扯到哪里去了,每次都这样,能不能好好商议点事情,不要一谈正事就跑题。”   转轮王举手:“实事求是地说,是楚江王扎陛下肺管子,把他气走了的。”   都市王:“说的没错。”   五官王:“是这样的。”   卞城王:“都是混蛋。”   秦广王:“闭嘴。”   “我重申一遍,最后一遍,”秦广王双手撑在会议桌上,环视这群兄弟姐妹,感觉心累,“不许再互相指责,否则……”   一阵椅子拉动的声音。   楚江王站起来,眼睛没有看在座任何一位冥王,毫无焦距地对着虚空:“我困了,回去睡觉。”   秦广王:“……”   “你不许走!”小府君霍然起身。   楚江王仿佛没有听到,漠然地转身,走出会议室,转眼消失。   小府君:“哎……”   “老二最近越发没精神了。”卞城王皱了皱眉头,“我看见他那一脸厌世就心慌。”   小府君愣了愣:“心慌什么?”   卞城王跟他对视,扯了扯嘴角,笑道:“没什么,就是不喜欢那样子,还是精神小伙比较可爱。”   小府君直觉认为这不是实话,她本意似乎不是这个意思,但又猜不出来,有些不悦地哼哼:“精神小伙,他?我就没见过他有精神的样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觉要睡。”   “因为梦里什么都有啊。”都市王懒洋洋地叹了一句。   秦广王深吸一口气,双手扣住桌子沿,打定主意这群混蛋再哔哔一句,他就掀桌子。   “行了,都别废话了。”卞城王扫一眼秦广王的双手,自觉回到主题,“现在怎么办?老五要活死灵交出主使者,这根本不可能,这件事情显然是有顶层参与的,要么是逆魂主,要么是灵王,哪一个都不是会被交出来的,我们只能得到一个替罪羊。”   都市王点头:“老五是气糊涂了。”她转头看向小府君,“判官伤得很重吗?”   小府君刚要回答,余光瞄到秦广王的脸色,识趣地小声提醒:“别跑题。”   见这厮还算是有点眼力劲儿,秦广王收回扣着桌子沿的双手,说道:“各位还没领会到陛下的意思吗?他不在意活死灵交出谁,他要的,是向全世界传达一个信息——”   “敢动判官者,无间地狱,不得超生。”卞城王声音深沉而又空洞地说。   话音在宽敞空旷的会议室落地,众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阴天子的意图太明确了,他的威胁,是对活死灵,更是对身边这些称兄道弟的冥王,在明晃晃地警告他们,他对冥府内部的权力之争心知肚明,并坚决站在了判官的一侧。   秦广王:“所以,各位,悠着点儿吧。”   小府君浑然不觉得阴天子言行有什么不妥,哼了一声,得意道:“别的不说,最起码五哥对媳妇的态度,值得你们好好学习学习。”   “多少伏特能电好你的恋爱脑?我赞助十万!”都市王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   十殿冥王里,除了阴天子,小府君跟崔绝走得最近,前任泰山府君淬灭时,崔绝已经升任判官,可以说,小府君是他一手养出来的。   结果养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众冥王恨得牙根痒痒。   散会后,秦广王慢悠悠地收拾好面前的文件,在平等王从身后走过时,状似不经意地唤了一声:“老九,稍等。”   众人都离开,会议室空荡荡,平等王隐隐能猜出他想说什么,手指收紧,攥住文件夹:“你也想劝我离婚?”   “也?”秦广王抓住一个字眼,“有人劝你离婚?”   平等王自嘲地笑了一声:“那才是正常反应,不是吗?”   冥王的婚姻一向很塑料,双方都谨记自己的立场,彼此交融又彼此疏离,互相捏着对方的死门共赴巫山。即便是公认最恩爱的平等王和夜后,灵魂契合度也只有6.9%。   发生了这种事情,果断离婚,才是明智之选。   “夫妻异体同心,遇到难关,应该携手共度,岂有劝人离婚的道理。”秦广王不认同地摇了摇头。   平等王感到意外,犹豫了一下:“大哥,我冒昧问一句。”   “你想问点愁和倚楼?”   秦广王的前后两任冥后,都已经病故。   “抱歉,或许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什么,”秦广王道,“倒也不算伤心,我和她们没什么感情。纵然如此,如果她们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仍然会全力以赴。毕竟,我们不但是冥王和活死灵公主,还是饮过合卺酒的夫妻。”   “夫妻……”平等王轻轻复述这个词,舌尖抵着齿根,感受到一种怪异的情绪,喃喃道,“没有爱,也能算夫妻吗?”   秦广王温声解释:“爱可是很奢侈的,并非所有婚姻都配拥有,对于大多数夫妻来说,婚姻相较于‘爱’,更偏重于‘责任’,如果这份责任之上能够有‘爱’,那无疑是锦上添花。”   平等王沉默了一会儿:“之前判官曾问我,是否后悔当初结婚,我仔细思考过,是不悔的。”   秦广王低头看着她,闻言有些意外:“判官居然会和你谈感情。”   “我原本也以为他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秦广王笑了一声:“他只是所有感情都倾注在陛下身上了,到别人面前,自然只有无情。”   “我很羡慕他。”   平等王的目光落在会议桌上首,阴天子走得匆忙,纸笔都没有收拾,那个由香蜃城主亲笔书写的密信还放在桌上。   她不由得苦笑:“也很羡慕陛下。”   秦广王点头:“爱与被爱都是幸福的,他和老五都有为对方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觉悟,这太令人羡慕了。”   “大哥,你爱过什么人吗?”平等王突然问。   秦广王蓦地怔住:“啊……”   “哈,我知道了。”平等王见他迟疑,识趣地没有再问,转移话题,“判官为什么要问我是否后悔?以他的作风,根本没可能跟我探讨感情问题。”   “你怀疑他有阴谋?”   平等王摇头:“他现在被软禁,应当不会有什么动作,我听说,陛下封了他的九生眼。宁可让他当一个瞎子,也要阻止他发动九生眼,想来他的魂力当真已经十分微弱。”   秦广王没说什么,他对崔绝的了解比平等王更深,这个人别说被封住一只眼睛,就是封住整个灵魂,也能从封印底下掀起风浪的。   “或许,他只是随口那么一问吧。”平等王道。   “或许不是。”秦广王思索片刻,突然问,“你和夜后的灵魂契合度……”   “6.9%。”   “这还是以前相亲时的数值,婚后你们有测过吗?特别是近几年。”   “谁婚后测那个?”平等王怔了怔,“这跟判官的问题有关系吗?”   秦广王皱眉:“我想我知道他在考虑什么了。”   “什么?”   秦广王脸色严肃起来,压低声音:“刑狱司的看守纵然严密,但如若有心,未尝没有空子。”   平等王蓦地反应过来他话语中的意思,几乎难以维持面上的冷静,惊道:“活死灵可能会灭口?”   秦广王:“以我对活死灵的了解,他们不会花费太多资源在一个公主身上,香雪姬是城主爱女,尚未出嫁,或许还有被赎回的可能。”   他的声音温雅平和,却让平等王瞬间如坠冰窟——夜后早已三媒六聘抬入了冥府,对于活死灵来说,与其浪费资源救她,不如干脆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刑狱司大牢中。   “相较于灭口,判官想到的,应该是另外一点,夜后被囚禁这么多天,关于她背后的主使者,却一个字都没吐露,她或许早已有了将秘密永远埋葬的觉悟。”秦广王没有将话说得太直白,低头看着他,有些不忍心地说,“老九,你要做好准备。”   平等王满口苦涩,世间都道她和夜后是神仙眷侣,却不知松萝共倚只是表演,所谓恩爱是展示给民众的骗局,她们和其他几位貌合神离的冥王冥后根本没有区别。   就算嫁入冥府多年,夜后的自我认知也仍旧是活死灵的夜雨公主,一旦自己的存在成为了母族的隐忧,那她就会毫不犹豫地——   自裁。 第99章   阴天子黑着脸离开会议室, 下意识走向判官院,他突然想抱一抱崔绝。   楚江王说的没错,崔绝魂力衰微, 早应该去轮回, 是为了自己才强留在冥界, 所以才会越来越虚弱。   快走到门口却停下脚步,隐隐觉得自己心情一不好就去找崔绝, 似乎太幼稚了。   做冥府的天子,和做崔绝的男人,都不能这么沉不住气。   站在判官院门外, 和守门鬼卒大眼瞪小眼, 几分钟后, 阴天子一声不吭地掉头, 回办公室去工作。随着崔绝开始静养,工作逐渐都转移到了他的手边,桌上文件堆成山。   过了许久, 他停下笔,桌上文件已经减少大半,工作效率喜人, 但他还是觉得心内烦闷,想抱崔绝。   房门突然一响, 阴天子抬头,看到牛头公走进来, 顿感失望。   ——散会已经一个多小时, 子珏必然知道自己在会议上发怒, 为什么他还没有任何反应?就算不来安慰自己, 至少, 也该打个电话,发个短信也行……   牛头公:“?”   ——这办公室莫名阴森,该不会有什么怨鬼厉鬼?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很干净,有阴天子的冥王之力,震慑寰宇,百鬼臣服,什么厉鬼怨鬼都不得靠近。   可怎会有一股怨念?奇哉怪哉。   “什么事?”阴天子板着脸。   牛头公将文件放在他的桌上:“鬼政司传来消息,之前平等王和夜后种下的阴缘花,长第三片叶子了。”   阴缘花是冥界特有的生育机制,情人们在彼岸花田播下一颗种子,倾注双方的魂力,若灵魂契合,种子将生根发芽,花开之时,会有久困黄泉的婴灵循水迹而来,沿着根系向上,从花蕊中降生。   夜后一直想要孩子,和平等王种下无数棵阴缘花,全都没有成活。   近来诸事繁忙,没顾得上这事,没想到竟然已经悄悄长出三片叶子了。   “等十片叶子长成,就要开花结果了吧。”阴天子眉宇舒缓,“真是难得的好事。”   牛头公:“陛下,真的是好事?”   正值风雨之秋,夜后的处置方案尚未定论,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不过,”牛头公随即又道,“第三片叶子而已,后面还有七片,随时都可能枯萎,即便顺利开花,也有一定几率败育。”   阴天子觉得这观点过于冷漠了:“多往好处想吧,那是一个孩子。平等王知道了吗?”   牛头公压低声音:“之前判官曾交代过,此事非同小可,不只是平等殿一家之事,一切进度都先汇报判官院,等他指示再说。”   阴天子皱眉:“已经汇报给他了?”   “没有,判官现在被软禁……咳,静养,鬼政司那边见不到他,不知道是否还要按原定计划执行,来请示陛下。”   阴天子明白崔绝为什么如此慎重,这孩子不单单是平等王和夜后的结晶,还是冥府和活死灵联姻的成果,意义非凡。   “暂时先别告诉平等王,才三片叶子,省得她空欢喜一场。”   “是。”   阴天子看他:“还有问题?”   牛头公:“判官如此提防,为何当初会同意平等王和夜后种阴缘花,毕竟这根本没有必要,带来的全是麻烦,之前也没有冥王尝试此事。”   因为冥王是没有繁殖需求的,十殿冥王的传承在于幽冥湖中力量的消散和重聚,不在于亲缘。   对冥府而言,孩子是累赘,但对活死灵却不一样。   活死灵是世袭制的,灵王和各城领主往上追溯几十代,都是第一任灵王的后代,他们对于君臣父子家天下有着根深蒂固的执念,做梦都想将活死灵血统渗透入冥府。   冥府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愿,不过也没费什么心思阻拦,自联姻制度建立以来,一对对怨偶感情稀烂,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已经够讨厌了,再跟对方生个孩子那简直是没事找事,以他们的灵魂契合度,也不可能种得出阴缘花来。   “夜后想要孩子,平等王愿意满足她,判官又怎会阻止,”阴天子说着,眼中浮起笑意,“他天性纯良,细腻温柔,总是愿意成人之美。”   牛头公:“……”   阴天子似乎被打开了什么开关,突然侃侃而谈:“他喜欢孩子,当初他是师门大弟子,师尊事务繁忙,门内的师弟们都是他一手养育的。”   牛头公:“……”   阴天子:“我曾在他师门借住,若非亲眼所见,真难相信世间会有如此温柔的男人,那些师弟个顶个的顽劣,他却全都能包容。”   牛头公:“……”   “咳,我还有工作,”牛头公装作并非故意地打断他,“下午各司上报的文件尚未汇总……”   阴天子摆手。   牛头公立即离开办公室。   “等等。”   牛头公回过头来,就听阴天子颇为自然而又认真地问:“他怎么还不来哄我?”   “什么?谁?”牛头公发现自己突然听不懂冥府官话了。   阴天子:“判官。”   “判官?”牛头公木然重复一遍,面无表情,满脑子问号:出什么事了?判官怎么了?判官来哄……来什么你???   阴天子哼了一声,将笔掷在桌上:“他难道不知道我在冥王会议上发了脾气?我不信没有人将此事报告给他。”   “是你软禁……让他静养的。”   “我不让他接触政务,但我发脾气这事,不是政务!”   牛头公沉默片刻:“我这就去让他来……来……咳,哄你。”   “不用。”阴天子拒绝,冷着脸道,“我不是受了委屈就找人安慰的小孩子。”   牛头公:“……”   “什么情况?”小府君站在门口,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脸震惊,“你在阎罗殿是这种人设?”   “我说我不是!谁给你的权力擅闯我办公室?”阴天子恼羞成怒。   牛头公立刻趁机溜了。   小府君对着他的背影笑容灿烂地摆手,回头对阴天子道:“什么叫擅闯你办公室,你大门开着,我只是自然而然走进来而已,你态度也太差了,亏我还是担心你才过来的。”   阴天子不领情:“担心我什么?”   “我以为你伤心了。”   “你以为我是你?”   “嗬,受了委屈就找判官抱抱的也不知道是谁。”   阴天子脸色一黑,有点想把这厮撵出去。   小府君对冥府的兄弟情毫无自觉,大摇大摆走进来,一屁股坐进沙发,抬脚搭在茶几上,很没素质地晃来晃去。   阴天子看他一眼,脑内想象出牛头公看到这一幕的反应,突然获得极大的优越感,觉得在相夫一事上,判官超出楚江王实在太多。   连带对他刚刚的嘲笑也不那么恼火了,淡淡道:“我不是受了委屈就找判官抱抱,而是当遇到棘手难题时,子珏惯会为我开导。”   “操。”   小府君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关心他,这根本是犯贱,他可比自己强大多了,不论武力还是术力还是精神力都在自己之上,他甚至有老婆。   真是越想越悲伤,小府君瘫在沙发里,半眯着眼睛碎碎念:“你是不会伤心的,会伤心的只有我,只有我孤苦伶仃,像一只掉进黄泉无人捞的小狗。”   阴天子铁石心肠,低头批着几份文件,无情地哼了一声:“成年人谁没几件伤心事。”   “你算成年了吗?”小府君突然问。   “……”   阴天子笔尖一顿,朱笔在文件上划出一道惨烈的红痕,他烦躁地停笔,拧眉,运气,准备骂他。   “不论你算不算成年,判官都疼你。”小府君继续说,状似不经意,又仿佛对即将淋头的成吨辱骂未卜先知。   阴天子:“……”   他拧眉看着这个混蛋,拿不准他说话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这果然更令人悲伤了。”小府君深深叹出一口气,然后问,“凭什么他这么疼你?”   “我们有感情基础,从阳间就相识了。”   “你们在阳间只相识了一年,不是吗?”   “是一年四个月零七天!”阴天子觉得这混蛋简直欠揍,“之后我们在冥界相知相守!一千年!”   “活着的崔绝,和死了的判官,是一个人吗?”   “……”   阴天子算是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了,辱骂哽在喉头说不出口,崔绝生前与死后当然是一个人,灵魂从未改变,但他想问的显然不是崔绝。   ——现在的小府君,和当年的泰山王,是一个人吗?   “是不是一个人,并不重要,”阴天子沉声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我想要的人。”   小府君眸色动了动,半晌,缓缓闭上眼睛:“啊,没错。”   他懒洋洋仰在沙发里,傍晚了,天色逐渐暗下去,微弱光影被窗棂分割,落在他的身上,照亮脸颊的剑痕。   阴天子瞥他一眼,隐隐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他本就不擅长安慰人,不会像崔绝那样谆谆善诱。   “子衿……我说楚江王,总是很厌倦,永远睡不醒,”小府君喃喃道,“听说当年老泰山府君在的时候,他似乎不是这样的,听说也很鲜活……”   “时间太久,不记得了。”阴天子直言。   小府君顿了顿,突然问:“淬灭……是什么样子的?”   冥王淬灭,浴死重生,将灵魂打散,化入幽冥湖,烟消云散。最近一次冥王淬灭,就是九百年前泰山府君,很多人见过他淬灭的样子,但……这如何与小府君叙述?   阴天子不由得又烦躁起来——如果崔绝在这里,一定能够开导这个钻进牛角尖的小府君,他为什么还没过来?   小府君:“我经常想,是不是亲眼见到老府君淬灭,使得他……你干什么?”   阴天子霍然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去。   小府君愣了愣,没想到自己烦人到了这种程度,居然把阴天子给烦得当场逃走,错愕道:“我不说了,你别跑啊,这是你自己办公室……”   “子珏不可能不来哄我,”阴天子顷刻间已经到走廊尽头,“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   小府君懵,这……是这么推理的吗?   阴天子走得飞快,仍觉得不够,指尖凝聚黑焰,蓦地在前方一劈,冲入凭空劈开的空间通道中,眨眼后出现在判官寝室。   “唉哟卧槽!”小府君跟着他钻进空间通道,出来时一脚踏空,几乎摔了个狗啃泥,痛叫,“随手劈空间,有你这么奢侈的吗?真特么……判官怎么了?”   崔绝躺在床上,古朴素雅的拔步床横七竖八挂满了黄纸,画着龙飞凤舞的符纹,小府君定睛一看,全是养魂术。   “陛下?”崔绝听到声音,撑起手臂想起身,起到一半就无力地跌了下去。   “躺好。”阴天子闪到床边,接住他,轻轻扶他躺下,脸色阴沉至极,却没有发作,只淡淡地问,“怎么回事?”说着去检查他眼睛上的术式。   “不是眼睛。”崔绝柔声说,拍拍他的手臂,“午睡后起床的时候不小心起猛了,晕了一下,已经没事了。”   阴天子嗯了一声,还是仔细检查过眼睛,又捏起手腕,检查他的经脉,才问:“马面娘娘呢?”   “设下养魂法阵后,被总务处那边喊去了,后勤工作繁杂,她也不能总陪在判官院。”   阴天子不悦:“总务处有什么事能跟你比?”   “这说的,”崔绝轻笑,“堂堂阎罗殿的生活秘书长,被你说得跟我家小丫鬟似的。”   阴天子点头,对小府君道:“传令,即刻起,马面罗刹调职为判官贴身秘书……”   “别闹!”崔绝连忙拦住他。   小府君面无表情地捧读:“这有问题吗,生活秘书长为何不能是丫鬟,冥王都能是传令太监。”   崔绝:“咦,府君殿下?你何时来的?”   小府君一噎,知道他眼睛被封现在是个瞎子,但……“我刚才明明已经说过话了,你现在才听出来吗?”   崔绝笑了:“是么,你已经说过话了?可惜臣刚才注意力全被陛下吸引,别的什么都没注意到……”   “……”小府君张口结舌,怀疑他撒谎,还怀疑他这话是故意说给阴天子听的,甚至怀疑他根本不虚弱,只是在装病邀宠。   他看过前段时间网上最火的宫斗剧《魔宫欲孽》,这种手段很常见。   虽说怀疑之余确实也是有一点点羡慕没错啦。   阴天子屈指在崔绝额头弹了一下,又气又无奈:“和老七联手转移话题,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如此默契。”   小府君怒:“谁跟他联手?”   “差点就被你们带偏了。”阴天子俯身,距离极近地俯视着崔绝,缓声,“子珏,你魂体不舒服,应该第一时间找我,而不是自己强撑,最后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擅自晕倒。”   崔绝:“我……”   “不然,”阴天子竖起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唇上,温柔地问,“判官院那么多无辜的鬼卒,在我怒气之下魂飞魄散,这账该算在谁的头上?”   小府君皱眉——阴天子已经怒极,完全无法保持理智了。   他叫道:“五哥,你……”   “你先出去。”阴天子平静地说。   小府君:“?”   崔绝感觉头大,从阴天子臂弯探出来,“看”向小府君的方向,无奈道:“殿下先回去吧,我没事,陛下很冷静的,不用担心。”   小府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仿佛闯入了人家夫妻的闺房,特别是崔绝躺着,阴天子虚虚地压在他的身上,这姿势……他脑中突然神光一闪,蓦地就闹了个大红脸,连耳朵都烧起来,抓狂地转过身,怔了怔,一跺脚,逃也似地冲出门外。   外面幽深的长走廊那头,补魂司掌司正拎着一个小药箱快步走来,见到他狼狈的样子,讶异:“府君殿下这是……”   “哎呀别进去。”小府君拉住他,“陛下在里面。”   掌司茫然:“在里面怎么了?”   “……”   “……”   两个人站着干瞪眼。   小府君突然反应过来,阴天子和崔绝根本不能有亲密举动呀,啊啊啊啊啊自己在想什么肮脏的东西!!!   掌司咳了一声,转移话题:“看这意思,判官已经醒了?”   “嗯,判官为什么会突然魂魄不稳?”   “作为一名医者,这算病人隐私。”掌司觉得自己不该透露,但转念一想,判官身体不好这事全天下都知道,根本算不上隐私了,甚至他本人还经常以此为借口到处占小便宜,叹息着说,“判官思虑过重,魂力消耗太快了,特别是这两年。”   “这两年?”小府君皱眉:这两年正是阴天子醒来的时间,按理说有了倚靠,应该更轻松才是,怎么消耗更快了?这说不过去啊。   “这两年事故频繁,判官事事操心,消耗过多,并且,”掌司压低声音,“如果判官和陛下再这么处下去,魂力耗尽,烟消云散,也不是特别远的事情。”   小府君大吃一惊:“为什么?”   “殿下是冥王,该知道冥王体内的浊炁,即使没有亲密行为,也在微微向外散逸。”   “是啊,但这跟空气里的辐射一样,根本微弱到忽略不计,大家完全可以化解掉……啊!”小府君忽地明白:判官魂体太弱了,生前受的伤导致武脉枯竭,体内更是有千年未解的螣毒,对别人来说微弱到忽略不计的浊炁对他来说就很难化解。   小府君:“那该怎么办?”   掌司没有回答,手指在虚空画了个圈。   小府君眨眨眼睛,想起冥王会议上导致阴天子愤而离席的话题,猜测:“轮回啊?”   掌司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吧,”小府君叫起来,“轮回就格式化了,什么记忆都没有……我……操……”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还问“生前的崔绝”和“死了的判官”是不是一个人,这简直就是往阴天子伤口上插刀子——走过轮回巷,记忆消散、灵魂重构,那可就完完全全是一个全新的人了。   除非阴天子监守自盗,在轮回时做手脚。   但即便是幽冥之主,也没有这样的特权,冥府不是家天下,由不得帝王为所欲为。   “再说,”小府君想起一事,“他体内的毒,不会随着轮回就消失的。”   螣毒是世界上唯一一种刻在灵魂里的毒,如果不拔除,轮回后的人会是先天的具毒之躯。   “啊,这一点,上次陛下给我一支药……”掌司拍拍药箱,背后忽然一阵阴风袭来,两人赶紧往旁边闪开,躲过破门而出的死气。   阴天子不悦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展绛衣,滚进来。”   掌司不敢再说什么,连忙进门。   小府君站在门外,从破烂掉的门里看到里面阴天子从床沿起身,让展掌司去给崔绝医治,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外走出。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阎罗殿的廊下悬着鬼火,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小府君站在台阶上,望着阴沉的天空,心绪不宁。   背后传来脚步声,阴天子的声音响起:“告诉香蜃城主,他的条件我答应了,尽快安排那个叫罗绫的魂医为子珏医治。”   小府君丝毫不意外,他刚才亲眼目睹了判官的现状,知道他等不了太长时间了。   “你相信那个人?他可是活死灵的御医。”   阴天子没有说话,神情淡淡地把玩着手里的东西,发出叮叮当当的金石撞击声,小府君回头一看,操,虎符!   “如果他敢做手脚,”阴天子道,“镇守在罗酆山阳的鬼兵将在一个月内收复极北寒境。”   小府君心情复杂,看着兄长在鬼火映照下阴晴不定的眸色,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他无言地点了点头,走下台阶,召出自己的凶兽大车,对拉车的凶兽打了个响指,去往楚江殿的方向。   此时此刻,他想见见子衿。   楚江殿鬼卒们沉默地守在岗位上,没有一丝声息。   见他进门,守卫伸手挡住:“府君大人,楚江殿今日不待客。”   “我不是客,别拦我。”小府君伸手拂开挡在身前的刀斧。   守卫还想阻拦:“殿下已经休息……”   小府君回头瞥他一眼,守卫蓦地浑身一抖,被他眸中与表情极不匹配的肃穆震慑住。   “说了别拦我,没眼力劲儿的。”小府君收回视线,骂骂咧咧地闯进门。   大殿里幽深昏暗,空荡荡的,弥漫着颓靡的香味,静悄无声,连檐铃都被施以术法,随着秋风微微摇摆,却没有发出声音。   楚江王正坐在门窗紧闭的寝室中,卸下发冠,如瀑的长发披在身后,在平静地打香篆。   一阵微风吹过,抹平的香灰扬起,他手指停住,眼眸往旁边移动,余光看到房门无声打开,小府君斜倚在门框上,勾着唇角邪气地笑。   两人都没有出声。   片刻,楚江王仿佛什么都没看到,移回视线,落在香炉中,发现方才打好的香篆不知何时悄然塌了一角。   “你心不静。”小府君道。   楚江王:“与你何干。”   “你为什么心不静?”   “与你何干。”   冷漠无情的声音早已习惯,小府君满不在乎地哼笑,缓步走到他的身后,伸手摸他的黑发。   指尖碰触到发丝的那一秒,水汽涌动,冲向他面门,小府君蓦地后撤,由冥王之力具现而成的水汽悄然消失。   楚江王坐着没动,背对着他:“举止轻浮,不成体统。”   小府君搓了搓手指,指腹被水汽蹭到,有种腐蚀一般的痛感,他呲了呲牙,暗骂这混蛋心狠手辣,呛道:“这样的话我听得耳朵早已经起茧子了,你没有新一点的词吗?”   “对你,孤别无他话。”   “少跟我称孤道寡!”   “你可以走了。”   “我不走。”小府君一转身,在床沿上坐下,混不吝道,“我就赖在你这里了。”   楚江王俊美无俦的眉宇间阴气萦绕,半晌,冷声:“粗鄙。”   “没错,我就是粗鄙。”小府君哼哼,“不爽你把我打出去,我不但粗鄙,还皮糙肉厚,反正有‘多事之人’背地里给请医生,不怕受伤。”   之前被夜后的灵火灼伤那次,不请自来的补魂司医生确实是楚江王安排的,被他这样捅出来,还封了一个“多事之人”,楚江王脸色难看到极点,冷冷瞥他一眼,看到那厮的无赖模样,刚要斥责,眼前却突然一晃,仿佛回到幻境中的幽冥湖,小府君跌跪在冰面,半边身体被灵火灼烧,他仰起脸,冲自己笑,脸颊的剑痕在火焰中看不分清。   楚江王心神慌然,想要去触摸他,眼前却又一晃,景象陡然崩解,漫天都是碎片,遮蔽视线,高大而模糊的人影渐渐化作齑粉,落在黑色的湖面,沉入水中。   他手指一紧,只听一声突兀的断裂声,手中香篆的黑檀木手柄应声折断,跌入厚厚的香灰中。   “???”小府君吃了一惊。   楚江王眼珠动了一下,低头,盯着狼藉的香炉,刚才那一刻,他眼前突然出现幻象,无数场景瞬息万变,实际却只不过一秒的时间。   他僵硬地缓缓转头,视线落在小府君的脸上。   那视线毫无温度,空洞而又木然,仿佛在看一只在黄泉里苟延残喘的低等畜生,小府君警惕:“怎……怎么……你真要打我?”   楚江王目光停在他脸颊的剑痕上,片刻,移开视线,冷声道:“孤累了,你走吧。”   “又撵我!”小府君皱了皱脸,估摸他脾气即将发作,飞快地收敛神色,正色道,“先别动手,我有正事。”   “何事?”   小府君没回答,伸出手:“手给我。”   楚江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动。   “啧,果然不听话。”小府君嘀咕一句,身体前倾,去抓他的手。   楚江王往后撤了一下,避过他,脸色愈发阴沉:“你胡闹什么。”   小府君手掌毫无预兆地突然运起冥王之力,楚江王错愕一瞬,立即运功破招,却被小府君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发什么疯?”   “羊癫疯,疯牛病,狂犬病……随便你怎么编排。”   “……”   他疯得不轻,手指犹如铁钳,怎么都不肯松手,楚江王冷着脸道:“下午在冥王会议上你还没有发病。”   “所以你点的这是什么香?一闻我就发病了,都是你的错。”小府君不讲理地随口胡扯,抓着他的手腕,二指搭在脉上。   楚江王垂眸,盯着他的指尖:“孤以为你不懂医术。”   “说了不许跟我称孤道寡。”   小府君确实不懂医术,但他和楚江王都是冥王,修为有互通之处,将自己的鬼炁灌入对方经脉中,学着阴天子的样子细细探究。   “这……”小府君皱着眉头,一脸纠结。   下午在冥王会议上,卞城王无意间一句话让他颇为在意——“老二最近越发没精神了,我看见他那一脸厌世就心慌。”   楚江王似乎不是天生厌世,而是逐渐失去精神,小府君知道会导致抑郁的原因有很多,但对于冥王来说,最有可能的是……   淬灭。   然而他捏着楚江王的手腕,有些不可思议地发现这经脉健康得不得了,冥王之力比自己还充沛,俨然能送走自己。   “查出我得什么病了吗?”楚江王漠然问。   小府君有些尴尬:“看上去挺健康,但……咳,难道是用了什么遮掩手法……”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有病?”楚江王语气平静地问,甚至还带着一丝垂怜,导致嘲讽意味满分。   小府君登时就火冒三丈:“我……你……我……我……”   “好了,”楚江王仿佛对他的内火浑然不觉,淡淡地说,“放手。”   小府君明知该放手,却对他那张冷漠的厌世脸十分不爽,想招惹他露出点别的神情,呛道:“就不放,怎样。”   楚江王抬眼。   “想动手是不是?”小府君飞快地说,手指用力捏一下他的手腕,“你命门可还在我手里,我不一定就打不过你。”   楚江王几乎被他气笑:“愚蠢。”   “怎么又骂我?”   “因为你实在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人。”   “嗯哼,”小府君点了点头,“没有称孤,顺耳多了。”   楚江王闭嘴不肯再说话。   小府君捏着他的手,突然轻声道:“判官快不行了。”   “他早该不行了。”楚江王无情地说。   “你这话要是让五哥听到,他又要生气了。”   “他被崔绝迷惑了心智,”楚江王抬眼,清冷的眸底有一抹若隐若现的碧色,“身为冥王,需要谨记自己的责任,切不可耽于私情。”   小府君:“……”总觉得这句话不只是在说阴天子。   楚江王趁他晃神抽回手,目光微微下移,瞄了一眼被他捏住的地方,隐隐还残留着一点难以言喻的触感。   他不动声色,用另一只手握住手腕。   “阎罗答应香蜃城主的求和了?”   小府君回过神,点头:“是啊,哎,你怎么知道的?这事只有他和我知道。”   楚江王哼了一声:“你说判官快不行了,他病急乱投医,肯定会答应,罗绫号称天下第一魂医,鬼绣术自是展绛衣不能比的。”   “嗯,”小府君笑嘻嘻,赞道,“都说判官能掐会算,我看你也跟他一样聪明。”   “谁跟他一样!”楚江王怫然。   “???”小府君觉得自己明明说的是好话啊,你生什么气?   楚江王不悦地横他一眼,冷冷道:“阎罗把此事交给你处理,我看实在是用人不明,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看到你处理不善,导致被香蜃城主临阵反水,或者罗绫死于非命,到时判官要么消散、要么轮回,你的五哥为情失智,恐怕能剐了你。”   “……”小府君瞠目结舌。   楚江王站起身,拂起衣袖,指向门口:“你可以走了。”   小府君:“哎,不是……”   “事不过三,我逐你三次,若再不走,别怪我动手。”楚江王掌心浮起一团凛彻的水汽。   小府君被暴力驱逐出门,站在大殿门外咬牙切齿,半晌,慢慢冷静下来,毕竟自己这么多年也没得过几个好脸儿,早习惯了。   他坐进凶兽大车,揉着手上被水汽侵蚀的小伤口,琢磨起楚江王的话:“香蜃城主临阵反水?嗯,那废物确实诡诈多变。罗绫死于非命?呵,想必也有很多人不想看到判官痊愈,一个病歪歪的判官就够惹人厌了,再健康一点……哈哈,子衿啊子衿,你倒是提醒了我。” 第100章   阴天子希望尽快治好判官, 香蜃城主也希望尽快平息此事,双方迅速达成了协议,只是罗绫身为活死灵首席御医, 了解王室的诸多秘密, 不敢踏入冥府地界, 几番商讨之后,最终将治疗地点定在白邺市郊外的梓灵山温泉疗养院。   入夜, 渡口,一艘不起眼的渡船缓缓启航,从外表看这是一艘普通客轮, 只有有一定修为的人才能看见, 船上处处隐藏着披甲执锐的鬼兵。   船舱最深处的房间, 外侧门窗和四壁都贴着符纸, 墙缝里隐约渗出黑色咒文的痕迹,使得这个房间成为一个触目惊心的养魂阵。   门内,却丝毫没有法阵那种狰狞感, 反而十分温馨——灯影缱绻,空气中弥散着淡雅的熏香,崔绝穿一身柔软的家居服, 安静仰在沙发里,伸出一只手让展掌司把脉, 时常笑弯的双眼蒙在鲛绡下,白绡在光影中泛着点点微光, 布满密密麻麻的符纹术式。   展掌司看着手底的瘦削手腕, 病骨支离、虚弱无力, 难以想象这样一只手掌握了冥府的权柄七百年。   甚至直到今日仍然把持着部分权力没有交出, 比如游离于幽都十二司之外、负责情报暗杀、被称为第十三司的斩邪司, 比如所向披靡、曾重挫过妖界先锋、攻破过魔界主城的鬼兵精锐破骸部。   他胡思乱想着,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一眼,判官五官疏淡,笑起来狐眼弯弯、风流灵动,不笑的时候却笼着一层寒霜,有一种令人望之骨寒的无情。   “怎么,”崔绝声音没有起伏地问,“我是不是快魂飞魄散了?”   展掌司暗叹判官即使被封住九生眼,感觉依然敏锐,安慰他道:“不是,别胡思乱想,御医罗绫的术法在我之上,有他出手,你的武脉定能恢复,到时有修为护体,一切都会好的。”   崔绝淡淡道:“是么。”   展掌司看着他漠然的唇角,心底不由得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判官对这次治疗,太悲观了。   “罗绫是天下第一鬼绣师,织补术超绝,”展掌司想了想,“就算不相信他,难道还不相信陛下吗?”   从外面走来时,那满墙的符纸和咒文委实让他大吃了一惊,阴天子对治愈判官这件事,是不惜一切代价的。   “除了请罗绫出手之外,陛下还拿到了螣毒的解药,我检验过,那解药虽不知从何处所得,却是真的可以拔除你体内螣毒。”   崔绝听闻此话,久久没有出声,半晌,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句:“是么。”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房门打开,阴天子走进来,崔绝转过头去,突然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展掌司仿佛看到了万里雪原的刹那消融。   阴天子停在沙发边,低头细细检查了一遍鲛绡上的术式,才看向展掌司:“怎么样?”   展掌司:“状态良好,随时可以接受罗绫的治疗。”   阴天子:“他今早又险些晕倒。”   崔绝在旁边小声嘀咕:“我没事……”   “你要完全好起来才算没事。”阴天子打断他。   崔绝没再反驳,却飞快地扁了下嘴,阴天子不禁被气笑,伸手捏住他的嘴唇,低声哼道:“我警告你,不许再拿自己不当回事,你没有权力亏待你,因为你是我的。”   展掌司:“!!!”自己是不是该原地消失?!   正在他准备告退的时候,阴天子看向他,问道:“他最近总是头晕,为什么?”   “只是魂力衰微导致的虚弱。”   “只是?”阴天子眼眸微沉。   “判官大人冥寿已经一千,平日里又深思多虑,这种程度的魂衰在普通人中也算正常。”   “他不是普通人。”阴天子纠正。   展掌司顿了一下,解释:“臣指的是修为。”   “修为上,他也不是普通人,”阴天子认真反驳,“他对剑术的理解,是朕都难以匹敌的。”   展掌司:“……”   阴天子大人有大量,没有在意展掌司的失礼,甚至还宽容地安慰他道:“你年纪小,没有见过他的全盛时期,这也难怪。”   “我……年纪……”展掌司噎住,看着阴天子眉目疏朗的少年英姿,欲言又止。   阴天子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对他道:“小府君传来消息,罗绫已经在护送下穿过罗酆山,将在明天日落后到达白邺市,到时你与他会诊。”   “是。”展掌司知道阴天子信不过罗绫,所谓会诊其实就是监督。   崔绝突然提议:“在绣补时,魂丝会暂时从魂体剥离,增加与外界的接触机会,应该是解毒的最佳时机。”   展掌司:“没错……”   “不行。”阴天子否决。   展掌司诧异地看向他。   阴天子不知想起什么,脸上划过一丝沉郁,双眸中隐现杀机,低声道:“那解药我信不过。”   “?”展掌司心道那不是你自己拿给我的吗?“补魂司做过详细的检验,那解药确实可以拔除判官体内的螣毒。”   阴天子恶声:“你能百分百保证?”   展掌司:“我……”   崔绝笑起来,慢悠悠地问:“你是信不过解药,还是信不过给你解药的那个人?”   阴天子:“他和阿迦奢是同伙。”   “他是我的师弟。”   “……师……什么?”展掌司大吃一惊,错愕地看向崔绝。   就见他薄唇噙着浅笑:“如果你上次从五劫城回来后的描述没有错的话,那个人应该是我生前的师弟,我用九生眼在香雪公主的回忆中也看到了他,他如今是灵王的人。”   展掌司:“生前……”   “我现在是亡魂啊。”   “那令师弟……”   “是人类。”阴天子笃定地说,他在五劫城与之交手过,确定他是人类之身。   展掌司大吃一惊:“什么人类能活一千多年???”   崔绝摇头晃脑,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棍模样,悠然道:“本门武学博大精深,人称剑仙,如果我当年没有死,现在恐怕也还活着。”   “……”展掌司心道这说的是什么屁话,但他贵族的涵养让他不能说出这般粗鄙之语,于是委婉地表示:“没有死,当然就是活着。”   崔绝:“不,没有死,那也不一定是活着。”   展掌司:“???”   崔绝:“什么人类能活一千多年?”   “?!”这不就是我刚才的原话吗?   展掌司觉得跟判官交流真是令人暴躁,难怪白无常总一副内分泌失调的德行,跟这个判官相处久了,即便优雅如自己,也有点想下克上。   “他从我手下救走阿迦奢,又投靠灵王,我信不过他,也信不过他的药,”阴天子低头看着崔绝,声音低缓地说,“如果他心怀不轨,子珏,我不会顾念你们的同门之情。   “陛下无须多虑。”崔绝唇角的梨涡轻浅浮动,“我和他最深的同门之情,就是想将对方送入无间地狱的默契。”   展掌司:“!!!”   渡船航行了一夜,黎明第一道阳光穿过云层的时候,停靠在了白邺码头。   黑无常等在岸边,秋风中,穿一身黑色西装,魁梧的身材比周围人高出一头,崔绝看不见,就听到身后传来白无常低低的抽气声。   “好……帅……”   “?”   “小心脚下。”阴天子虚搂着他的腰,将人带下船。   黑无常上前,打起一把黑伞,遮在二人的头顶。   崔绝仰头,光线透不过密实的伞面,眼睛却仿佛感受到了久违的温度,对着模糊的日影“看”了一会儿,呢喃:“阳光啊。”   阴天子看着他,沉默不语。   黑无常以为他担心阳光会灼伤魂体,解释道:“不用担心,这伞是天工司特制的,可以完全过滤阳光。”   “哟,天工司越来越厉害了。”崔绝笑起来,手指幅度很小地往后指了指,“多日不见,黑无常,有人想你想得紧呢。”   白无常正认真地从他全球限量版背包中拿出一副镶满钻石的太阳镜架在完美无瑕的挺翘鼻梁上,闻言登时暴跳:“胡说什么?谁想他了???”   崔绝无辜:“我说是你了么?”   “!!!”白无常一噎,跳得更高,“你说不是我了么?!”   “好吧,”崔绝重新对黑无常道,“多日不见,黑无常,有白无常以外的人想你想得紧呢。”   白无常恶声恶气:“谁?”   “我,是我,好吧,”崔绝棒读,“我特别想念黑无常。”   阴天子:“?”   黑无常无奈叹气,看陛下那奇怪的眼神,自己这辈子估计都别想回冥界了,在阳间流放一万年吧。将车子开来,请阴天子和判官上了车,转身看向旁边东张西望的白无常,拉开车门:“别发呆。”   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白无常看黑无常一眼,绷着脸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你说呢?”   “嘿嘿。”白无常一秒钟喜笑颜开,快乐地拿起袋子蹦上车,里面是满满的零食,采购自阳间各大城市的网红美食店,“不错不错,孝心可嘉……”   “闭嘴。”黑无常重重地关上车门。   梓灵山这个季节满山都是金黄的银杏和橙红色的枫香,疗养院的白墙乌瓦就隐藏在重重叠叠的金黄和橙红之后。   而在疗养院深处,色彩逐渐褪去,银杏变成桑梓,枫香成为松柏,萧瑟幽深、鬼气森森,阴寒的空气中弥漫着氤氲的水汽。   崔绝在泡温泉。   水雾和鬼气遮蔽了日光,光线昏暗,汤池边立着一根灯杆,上面悬着迷离的鬼火,照亮崔绝惨白的脸。   阴天子坐在岸上石桌边,目光避开崔绝所在的方向,对着灯杆漫不经心道:“你院子西南角那片彼岸花拔了,砌个鱼池,养一些锦鲤。”   “我看那片彼岸花开挺好的,拔他干嘛,”崔绝道,“冥界的气候,锦鲤活不久。”   “死了也没关系,亡魂继续豢养,锦鲤在阳间是吉庆的寓意,年年有余……”   “但人家锦鲤未必愿意这样,死了就赶紧去十牢八狱洗白白,洗清罪业就赶紧轮回转世,说不定来世能托生成人,还是个锦绣堆里打滚的富贵闲人呢,怎会愿意被豢养在那小小的池子里。”   阴天子端着米酒,神情意味不明:“这样么?”   崔绝觉得这话不对味,琢磨一下,反应过来,小陛下是借锦鲤在试探自己呢,于是改口:“要分情况。”   “怎么说?”   阴天子转脸看向他,瞳孔蓦地一紧,只见水雾之后,崔绝柔弱无骨地倚在池中一块大石头上,唇角含笑,沾湿的头发抹开,露出雪白俊美的脸颊,一滴水从额角慢慢滑落,洇在唇边小巧的梨涡中。   阴天子盯着他的梨涡看了半瞬,漠然转过眼去,重新看向灯杆上的鬼火。   崔绝绵软的声音带着水汽徐徐传来:“对大多数亡魂来说,轮回转世是正经,但对有的人来说,有留恋、有眷念、有挂牵,下一世再富贵,也不想他想要的。我刚才的话武断了——该问一问那锦鲤的想法,或许他就喜欢被一人豢养呢。”   阴天子低头喝酒,唇角不由得微微翘了起来:“嗯。”   “陛下。”   “嗯?”   “池子砌得稍微大一点吧。” 第101章   这个疗养院的主人眼力极厉害, 选址、构造、摆设……无一不独到,这一处泉眼更是刁钻,纳整座山的阴灵之气为己用, 蓄在这一池暖汤中, 既舒适又滋养, 对崔绝这种伤病缠身的魂体十分有益。   阴天子看着崔绝惬意的样子,刚想说多泡一会儿, 就感知到小府君的鬼炁在靠近。   “咳咳咳,”小府君走近过来,大声咳嗽, 故意提高声音问在外面守卫的黑白无常, “里面泡好了没?”   白无常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 口齿不清道:“差不多了吧, 再泡就秃噜皮了。”   “口无遮拦。”黑无常低低地斥了他一句。   白无常自来到阳间之后心情就很好,被斥也不生气,坏笑着给小府君出馊主意:“您有事找陛下?直接进去呗, 都是公的怕什么……”   黑无常:“胡说八道。”   “怎么胡说八道了?你什么意思啊,老黑,”白无常挤对他, “难道我说的不对?里面有谁不是公的吗?嗬,我知道了, 你认为判官是母的。”   黑无常毫无防备地掉进了坑里:“不是。”   “好家伙!”白无常立即大叫起来,“你认为陛下是母的?!!”   崔绝:“……”   他听见阴天子将酒杯重重放在石桌上, 然后叹气的声音。   “好吧, 我承认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年喝了多少猪油蒙了多少心才能招这么个混账东西进冥府。”崔绝垂头丧气地诚恳检讨。   阴天子被他逗笑, 下意识为他找补:“白骨笑性格跳脱了些, 但他武魂独特, 能以妖身修炼鬼炁,又对你忠心不二,有他在你身边,我能放心。”   “这话可不能让他听见,得飘上天去。”崔绝笑着,提高声音对外面道:“是府君殿下来了吗?进来吧。”   小府君绕过嶙峋的巨石,来到池边,见崔绝已经出浴,正披着浴袍,坐在岸边擦头发,而阴天子端坐在石桌边,衣衫整齐,不由得愣了愣:“你没下水啊?”   “没。”   “也是,”小府君转念就反应过来,“鸳鸯浴太黄了……”   “……别扯乱七八糟的。”阴天子没好气,“你什么事?”   小府君:“罗绫到了,正在跟展绛衣分析判官的病历,说是最好先检查一下,再定治疗方案。”   崔绝点头:“应该的。”   活死灵多年前被冥府驱逐至极北寒境,苦寒之地万里荒原大雪弥望,战争千年不绝,却从冰雪和战火中孕育出了神秘的艺术时尚。   罗绫无疑是个时髦的活死灵,穿着一件黑色缀着亮片蕾丝的灯笼袖衬衫,大V领开到了肚脐,雪白的排骨若隐若现,下身是紧身裤和过膝马靴。   白无常推开房门,刚要请阴天子和判官进门,余光看到里面的人,愣了愣,把门关上,退两步看门上的匾额:“走错门了吗?”   “没走错。”黑无常又打开门,也愣了一下,退回去看匾额,“嗯?”   阴天子+崔绝:“???”   小府君憋着笑,走上前去:“来,孤为诸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歧命宫御医罗绫。”   罗绫衣衫华丽,身姿更是优雅,举手投足间有种令人炫目的贵族气质扑面而来。   崔绝与他握手。   罗绫带着半透明的蕾丝手套,指尖一触及分,速度快到崔绝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手上长刺,但转念一想医生大多洁癖,不愿意跟陌生人握手也是正常,遂放宽心。   “三个月。”罗绫伸出三根手指。   “什么?”   罗绫:“得亏找上我,不然你的魂体也就再撑三个月,然后……噗……”他摇了两下花手,做了个漫天开花的动作。   阴天子掌心的死气立刻就涌现出来了。   崔绝一把按住他:“别急,各人有各人的说话风格。”   但阴天子觉得这个人的说话风格实在太讨厌了,压下一掌将之击毙的冲动,沉声道:“只握了一下手,怎能就得出这样的结论?罗御医,你过于武断了。”   “优秀的医者,别说一个握手,就是一个照面,都能看出症结,”罗绫傲慢地哼道,“更何况,判官这一身病气,浓得三十里外都能感应到,这再看不出来,那我就是个瞎子。”   崔绝握着阴天子的手,感觉自家小陛下快要气疯了,无奈地对罗绫道:“你猜得不错,我确实撑不了太久……”   “不要胡说!”阴天子打断他。   崔绝用力攥了一下阴天子的手,给他一个温柔笑容,安慰道:“但现在有罗御医啊,我听闻他是天下第一鬼绣师,想来我这点小毛病,应该难不倒他。”   “没错。”罗绫露出矜持的笑容,再次伸出三根手指,“三天。”   崔绝:“三天就可痊愈?”   “该说你对我的实力太高估,还是对你自己的病情太低估?”罗绫道,“三天痊愈?你别找我了,上昆仑山找神仙吧。”   “……”   “我需要三天时间来制定治疗方案,三天之后,我为你施术。”   短暂的会面之后,众人一致认为这个罗绫值得信任,就凭他的说话风格,竟然还没被人打死,可见医术一定十分非常格外以及无可替代地高超。   特别是白无常,不但认可他的医术,还认可他的审美,觉得他是时尚弄潮儿,三天下来,几乎已经成为闺中密友,都能一起泡温泉了。   “老黑,”白无常窝在池子中,看向在岸边打坐的黑无常,纳闷地问,“你为什么也在这里?”   黑无常闭着眼睛:“因为这是公共汤池。”   “可是看到我们,你不该识趣地回避吗?”   “为什么?”黑无常漠然地瞥他一眼,“因为你是母的?”   白无常双臂立马抱住胸前,羞愤地大叫:“登徒子,你偷窥过我?”   黑无常傻了,直愣愣看着他水淋淋的脸,猛地发现这位同事桃花眼、樱桃唇,两边下眼睑各有一颗红色小痣,在迷蒙的水雾中含情脉脉、灵动风流,美得不可方物,果然是母的……咳,女子。   他霍地站起身,后退两步,狼狈地转过身去,背对着白无常,焦急而又礼貌万分地说道:“抱歉,不知阁下为女子,多有冒犯……”   “噗哈哈哈哈哈……”背后爆发出震天的笑声。   黑无常:“?”   “老黑,”白无常游到他所在的岸边,仰着头,语气格外矫揉造作地赞美,“你果然是个好男人。”   “……”黑无常知道又双叒叕被这混蛋戏弄了,登时大为光火,暴怒而又尴尬,怒的是这混蛋开玩笑不知轻重,尴尬的是……这玩笑并非不知轻重,而是……明明就很无聊的一个玩笑,可是……自己为这玩笑暴怒实在不值当,然而……   总之,都怪这混蛋开玩笑不知轻重!   黑无常僵立在岸边,背对着汤池没动,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背后这个混蛋。   直接动手揍他……脑中冷不丁浮现出对方水淋淋的脸,貌若好女、娇美夺目,如何忍心对这样一张脸下手!?   不是震慑于他的美貌,而是,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种感觉——这张脸很早很早以前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与他的灵魂密不可分了。   “……老黑?”白无常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有些忐忑,望着他的背影小声道,“你生气了?”   “没有。”黑无常沉声说。   白无常:“哦。”就是生气了。   “我没生气。”黑无常刻意放缓了声音又说一遍。   白无常:“哦!”看吧,生气了还不承认。   “……”黑无常顿了顿,收拾好心情,状似一切如常,淡淡地说:“你继续泡吧,我去值班。”   目送对方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石头阵之外,白无常怔了片刻,身体往下沉去,慢慢没入温暖的泉水中,水面咕咕冒了一串泡泡。   旁边响起一声轻笑。   罗绫坐在不远处,阴阳怪气地笑道:“你喜欢他,还是他喜欢你?别告诉我是两情相悦,几百岁的鬼了,玩儿猜心没意思。”   “咕咕咕咕……”白无常在水底吐着泡泡。   “你在放什么屁?”   “你大爷的,你才放屁!”白无常恼怒地钻出水面,“我们是纯洁的同事关系,不要用情啊爱啊这种恶心扒拉的东西来侮辱我们。”   罗绫:“冥府性教育是不是有问题?”   白无常觉得他地图炮,素质极低,冥府只有阴天子一人的性教育有问题,但那是判官的锅,自己还是很健全的。   罗绫这人不但素质低,还很没眼力劲儿,此时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白无常的惆怅与尴尬,但他就是没看出来——或者看出来了但并没在意——还得意洋洋地指出:“你害羞了,不过也不必憋屈,黑无常也在意你,怕你在我手里吃亏,特意来陪你泡澡。”   “谁……谁说的!”白无常叫起来,磕巴,“他……他就是看这里阴气足,过来修炼而已。”   罗绫勾起一侧唇角,露出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邪魅笑。   白无常想撕烂他的嘴。   “不过,”罗绫打量周围的风水,“此处确实阴气足,让你们判官多来泡泡,这梓灵山是王陵所在,对他脆弱的小魂魄十分友好。”   白无常:“王陵?”   “你不知道?”罗绫道,“白邺市是一千多年前大梁国的都城,这梓灵山中葬着他们的三十个皇帝。”   “好家伙,三十个,国祚挺长啊。”   “你们冥府不学历史吗?”罗绫翻了个白眼,“国祚?呵。大梁立国一百六十年,朝堂昏聩、民不聊生,若非有末代皇帝荒戾太子强续一波,还要少十年。”   白无常懵:“好复杂。”   罗绫瞥他一眼,嘀咕:“鸟类脑容量就是小。”   “不带种族歧视的,”白无常道,“是你讲的问题,又是皇帝又是太子,很混乱。”   罗绫鄙视:“你连白邺市的历史都不知道。”   “我一个冥府的鬼差,要知道白邺市的历史干什么?”白无常巨冤。   罗绫:“如果让刚才的黑无常回来,他一定知道。”   “废话,老黑虽然没情没趣,脑瓜子却一等一的聪慧,”白无常下意识道,“他常驻阳间,哪个城市的历史他不知道?他不但知道历史,还懂政治,还知道地理哩。”   “你还说你不喜欢他。”   “……”白无常一顿,呲牙:“管得着么你?!”   白无常觉得自己也算冥府高官,堂堂无常司掌司,那可是权力机构的核心——幽都十二司之首,论官位级别比罗绫一个御医不知道高到哪里去,却竟然被他鄙视了。   感觉很憋屈,在值班的时候忍不住跟崔绝吐槽。   “荒戾太子啊。”崔绝正摇头晃脑地听小曲,闻言颇有些意外,说道,“梓灵山里没有他的王陵。”   白无常注意力直接跑偏,震惊道:“什么?你也知道这段历史?难道只有我不知道吗?”   崔绝:“我生前是人类,知道点人类历史很正常吧。”   “也是。”白无常被安慰到了,嘀咕,“要是问妖界蛮荒纪第十三位妖王叫什么,估计你也得懵……”   “叫烈山雷。”   “!!!这特么都能知道?”白无常大叫,“你现编的吧?是不是故意诈我?毕竟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行,我得查查,坚决不上你的当……”   白无常说着,现场掏出手机来搜索:“呃……”   崔绝微笑:“有问题就问。”   “没有问题。”白无常神情恍惚地说。   “倒是我有问题,”崔绝道,“罗绫为什么会跟你提荒戾太子?他还说了什么?”   白无常:“说他是末代皇帝,他到底是皇帝还是太子?”   崔绝:“实权皇帝,称呼上是太子,一生未曾登基为帝。”   “为什么?”   崔绝奇道:“虽然我很高兴你似乎觉得我无所不知,但一千年前的太子为什么不登基这种事情,我为什么会知道?”   “……”白无常是真的以为他无所不知,听闻此话,不禁噎住,有点郁闷,又有点窃喜——你看判官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哎!   “但你却知道他的王陵不在梓灵山。”   崔绝:“阳间的坟墓会映射到冥界,我只要坐在阎罗殿,翻看一下白邺市的阴宅规模就可以,王陵那么大,我眼睛再瞎也不至于忽视。”   白无常觉得自己被鄙视了,哼了一声,转移话题:“哎,我对人类的喜好也算了解一滴滴,‘荒’、‘戾’二字都不是什么好字儿吧,他皇阿玛是不是特讨厌他,给他这样的封号?”   “少看点电视剧吧。”崔绝苦口婆心地建议,解释道,“荒戾不是封号,而是谥号,是他给自己上的活谥。”   “啥?”   “狎侮五常曰荒,不悔前过曰戾。”崔绝说着,缓缓地笑了起来,“他大概想说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不后悔。”   “他干了啥呀?”   “不论干了什么,人活一世,焉有不后悔的?嘴硬罢了。”   白无常一通恶补,自觉已经充分了解那段历史,再见到罗绫的时候兴冲冲地告诉他:“我已经都知道啦!”   “!!!”罗绫指尖悄然钻出十根银针,警惕地瞪他:“你说什么?”   白无常:“荒戾太子啊,你这是干什么?”   罗绫反应过来,银针消失,眼神变得鄙夷:“知道个荒戾太子看把你激动的,那我再考考你,知道琅华君吗?”   “?”白无常愕然:“那又是谁???”   “你说你都知道了,你知道了个屁。”罗绫不客气地嘲讽,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蕾丝手套,“一边玩儿去,等我做完手术,再来给你补课。”   白无常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疑道:“你药箱呢?”   “优秀的医者从来不需要那玩意儿,那是低级医师的装备,他们医术低劣,需要药箱来增加一点安全感。”   “……”   展绛衣正好陪着崔绝走进医疗室,一字不差地听了个完整,顿时如遭雷击。   “判官你来了,”罗绫矜持地躬身,行了一个优雅的贵族见面礼,指向手术台,“脱吧。”   阴天子踏进门内:“?!!”   “脱去义躯,魂体躺在手术台上。”罗绫指尖划了个圈,囊括在崔绝身边陪伴的阴天子、判官的贴身侍卫黑白无常和此行的总负责人小府君,“都出去。”   阴天子试图留下:“我不会影响你们。”   “我看到你黑漆漆的脸容易发挥失常。”罗绫回答。   阴天子:“……”   “出去等吧,”小府君拉走他,“我看电视上做手术时,家属都在门外的。”   阴天子很不想出去,但“家属”两个字取悦了他,他看过的几个电视剧里确实是这样,犹豫片刻,决定出去,看向已经躺在手术台上的崔绝,俯身,手指轻轻抚摸过他蒙着鲛绡的眼睛,柔声道:“别怕,我在外面守着。”   “他没怕,他比你淡定多了,我看是你比较怕。”罗绫在旁边凉凉地插嘴。   阴天子顿了顿,心里告诫自己冥府已经立法打击医闹,作为冥府之主不该知法犯法,否则他真想术后伤医。   崔绝轻笑,抓着他的手吻了吻:“稍等一会儿吧,陛下,马上……一切就都好了。”   “嗯。”阴天子解开术式,鲛绡上黑色符纹悄然消失,变回一条简单的白绡蒙在他的眼睛上。   房门关闭,罗绫摇了个花手,十指钻出银针,针尖上泛着绚丽无比的光芒,对崔绝笑道:“判官大人,我们开始吧。”   门外,小府君见阴天子脸色阴沉、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戾气,把周遭守卫都震慑得抬不起头,无奈,强拉着他在庭院的凉廊里喝茶。   “别担心,罗绫医术没的说,有香蜃城主作保,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枪,毕竟香雪公主还在牢里呢,那可是香蜃城主的亲女儿。”   阴天子:“嗯。”   说一大堆就换来一个字,小府君扶额:“你也太紧张了。”   “嗯。”又是一个字。   小府君:“……你能换个字敷衍我吗?”   阴天子平静地看他一眼:“嗯。”   小府君抓狂:“你紧张什么啊,展绛衣还在里面呢,他医术也不差,真出了事他也能顶一阵……”   “胡说什么,”阴天子立即打断他,“不会出事!”   小府君:“……我当然知道不会出事,苍天啊,你能让你的心情像你的外表一样淡定吗?”   阴天子端起杯喝了一口,沉声道:“我觉得不踏实,似乎有什么意外将要发生……”   话没说完,他霍地站起身来。   刹那之后,小府君也感应到周遭剧烈的鬼炁震荡,仿佛有什么琉璃高塔猝然碎塌,他来不及说话,起身跟在阴天子身后往医疗室扑去。   下一秒,医疗室的门窗全被击碎,冥王锐利的视力穿过扬起的灰尘,看到手术台前,罗绫优美华丽的身体如一朵烟花一般轰然炸开。   惊人的冲击射向四面八方,展绛衣猝不及防,试图施术抵挡,术法尚未完成,就被炸得倒飞出去。   活死灵的魂片漫天迸散。   崔绝坐起身,眼上的鲛绡自动散开,悄然变幻,无声地化作一个守护阵笼罩在他的周身。 第102章   罗绫炸了。   炸得稀碎, 碎到就算他自己来动手也补不起来的程度,他冥寿三百年,修为高深, 魂体陡然粉碎那一瞬间, 迸放出的能量几乎把整个医疗室都冲毁。   幸而崔绝眼上的鲛绡里有阴天子寄存的冥王之力, 护得他在惊人的爆炸中毫发无伤。   刑讯室   窗外的古木高大蔽日,即便是白天, 室内也昏暗幽深。   此时整个暗室鸦雀无声,黑白无常披甲执锐守在左右,阴天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中, 冷眼看着下方。   小府君一脸暴戾, 这件事是他负责的, 结果事到临头砸了个底朝天, 气得发飙,第一时间派人控制住罗绫带来的随从,亲自拷问。   “什么都不知道?”小府君抬脚踩在一个随从的背上, 拎起另一个随从的衣领,逼问,“孤看你们是想试试极炼炎狱的十八重酷刑。”   “求殿下明鉴!!!”随从颤声哀求, “我们真不知道罗御医为什么会自爆,此前是一点预兆都没有啊!”   小府君:“还敢嘴硬……”   “他们应该是真不知道。”崔绝推开刑讯室的门, 走进来,目光淡淡地扫过地上战战兢兢的随从们, 看出他们都是普通医士和侍卫, 一个个被吓得涕泪横流, 都快魂飞魄散了。   一直沉着脸坐在上位的阴天子忽地起身, 快步走过来, 拉起崔绝的手:“你怎么过来了?别胡闹,回去躺着。”   “我没事。”   “逞强。”阴天子心里烦躁,懒得跟他纠缠,直接伸手将人抱起,抬步走回卧室。   崔绝被迫躺回床上,看向板着脸的阴天子,柔声道:“我真的没事,你已经检查三遍了,冥王之力是你寄存的,有多强的守护力你比我更清楚。”   “嗯。”阴天子没有反驳,手指点在他的眉心,进行第四次检查。   展绛衣的伤势把他惊着了,这位补魂司掌司虽然是以医术见长,但修为也不低,却在罗绫炸裂的冲击波中毫无招架之力,被冲得倒飞出去,身负重伤,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没在鲛绡里留下一抹冥王之力,那崔绝将会如何。   “哎,怎么又来了……”崔绝无奈,握住他的手指,“都第四次了。”   阴天子:“我不放心。”   “非给我检查出点事儿才能放心?”   “!”阴天子震怒:“胡说!”   崔绝话音出口,自知失言,连忙赔笑:“我口无遮拦,请陛下息怒,我知道错了。”   “不是,你没错。”阴天子闷声说,收起术法,不再强行给他检查,“是我太紧张。”   崔绝握着他的手指拉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抬眼望着他,柔声:“陛下紧张我,我心里清楚。”   阴天子看着他弯弯的眉眼,自从蒙上鲛绡,他已经许久没见过这双含情带笑的眼睛了,他是真的……想吻他千百遍。   “子珏。”阴天子唤了一声,猛地俯身抱住崔绝,手臂用力收紧,把他死死禁锢在自己的怀里。   崔绝被勒得生疼,却没有推开他,直到实在疼得忍不住,挣扎着抬起头,想要开口求饶,忽然听到阴天子喉间含混地发出哀声:“不要离开我。”   他张了张嘴——阴天子想明白罗绫之死代表着什么了,世界排名第一的鬼绣师死了,天底下没有人能够为他织补魂体了,他崔绝……只剩下三个月了。   阴天子的脆弱只流露了很短的时间,片刻之后,就放开崔绝,脸上恢复冷漠沉静的样子,捏了捏他的肩膀:“抱歉,弄疼你了吧。”   崔绝嬉笑:“这句话出现的场景不太对呀。”   “嗯?”阴天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崔绝指尖点点他的鼻尖,慢慢往下滑下来,滑过他的嘴唇、喉结,勾了一下他的领口,柔媚笑道:“我比较希望这句话是在见识过陛下的勇猛之后再听到。”   阴天子怔了怔,脸颊霍地红到了耳朵,怒道:“胡说八道!你……你太……太……”   崔绝一脸纯真地眨巴眨巴眼睛。   阴天子气得说不出话来——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想这个,虽然自己也不是不想,但……此时此景,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你……真是岂有此理!”   崔绝扁嘴:“怎么了嘛。”   “罗绫炸了!”   “是啊,炸了。”崔绝点头,是炸了,就在自己面前,差点炸他一脸灰。   阴天子觉得他态度有异,沉静下来:“有问题?”   “我觉得奇怪,”崔绝道,“罗绫出于什么心理,通过自爆来与我同归于尽?”   阴天子闷声:“活死灵对冥府有仇恨,而你是冥府最重要的人,只要能伤害到你,他们愿意做出任何牺牲。”   “不,”崔绝摇摇头,笃定地说,“罗绫是首席御医,出身上层贵族,贵族的牺牲从来不会是自身,煽动一个下级愣头青还差不多,牺牲自己?他怎会主动做这种事情。”   阴天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会主动……”   “他的背后,应该还有别人。”   “那是自然。”阴天子哼了一声,“香蜃城主、灵王、逆魂主……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我看活死灵是在极北寒境安逸太久,需要受一点教训了。”   崔绝听着他这意思是要发动战争,不由得失笑:“别闹,战争不是小事。”   “他们胆敢伤害冥后……”   “我不是冥后。”崔绝无奈。   阴天子蓦地瞪向他,低喝:“你敢再说一遍!”   “……”崔绝还真不敢,这小陛下此时情绪不稳,不能再刺激他,赔笑道:“我的意思是,在活死灵眼里,我不是冥后——我们的关系在阎罗殿虽不是秘密,但出了阎罗殿又有几人知道?连其他殿的鬼差都不一定知道,冥府的民众更不知道,而远在罗酆山那一侧的活死灵,又如何得知?”   阴天子明白他所说为实,但就是生气,哼道:“别人不知道那是他们无知,朕原谅他们,但你不许否认,不然我就……”   崔绝笑眯眯:“就惩罚我?”   “!”知道他又在调戏自己,阴天子怒气冲冲:“不然我就立刻公布婚讯,我明天就娶了你!”   “咦,”崔绝羞涩掩面,“这是求婚吗?”   “不是!”阴天子被他一通胡搅蛮缠,火气发了出来,此时倒觉得心头畅通了一些,坐在床沿上,背对着崔绝,舒缓了语气:“你是不是猜出他背后是谁了”   崔绝:“隐约有点思路,不知是不是我多想。”   “怎么说?”   崔绝没立即解释,而是让阴天子把白无常喊来,片刻之后,黑白无常二人出现在门口,两人离开刑讯室,换回便服,收起武器。   白无常进门关切地看向崔绝:“你没事吧?”   “你这问得,似乎在怀疑陛下冥王之力的水平。”崔绝笑着回答。   见他还能阴阳怪气地耍嘴皮子,白无常知道他果然没事,问道:“找我来干什么?”   崔绝:“罗绫之前跟你提过荒戾太子。”   “对。”   “把整个过程原原本本讲给陛下听。”   白无常懵,本以为此番情境下判官找他是有什么重要任务,怎么都没想到是问这个,满心疑惑,却也老老实实地讲了一遍,完了茫然地问:“这有问题?”   崔绝笑而不语,看向阴天子。   “以你们的身份,和当时的场景,突然提到千年之前的大梁王朝,”阴天子思索着说,“太突兀了,没有必要。”   白无常:“尬聊嘛,瞎找话题啊……”   崔绝:“如果不是瞎找呢?”   白无常惊了一下,开始思考这种可能性,苦苦回忆当时罗绫的样子,试图从他的微表情上分析出一点蛛丝马迹,可惜罗绫当时看上去就是一派自然,毫无表演痕迹。   “如果不是瞎找……”白无常喃喃地念叨崔绝的话,突然反应过来,“对呀,他没必要跟我聊这个,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大梁朝、什么荒戾太子、琅华君……”   咔嚓一声异响。   阴天子掌中的床栏突然断裂,化作碎木掉落下来。   白无常:“!!!”   崔绝撑起上身做起来,伸手拉过阴天子的手,掰开他的五指,将指缝里残存的木屑拂掉,笑道:“你悠着点儿,把这床给拆了,夜里我可要去蹭你的床了啊。”   阴天子笑不出来,呢喃:“原来如此。”   “?”白无常没想通自己刚才那句话怎么就让陛下这么大反应,每个词都很正常啊,什么大梁朝、荒戾太子都是之前就提过的信息,只有一个“琅华君”是新词,这名字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他悄悄往黑无常身边靠靠,压低声音:“琅华君是谁?”   黑无常:“大梁朝一个清晏使。”   “那是什么?”   “一千多年,四界没有建立现在这样的秩序,时常有邪魔祸乱人间,为守护百姓安危,朝廷设置一个专门斩杀邪魔的机构,叫‘靖平司’,里面的成员叫‘清晏使’,取‘天下靖平、海晏河清’之意。”   白无常不禁在心底赞叹老黑果然无所不知:“几品官?”   “无品级,他们是剑仙,不是官场上的禄蠹。”   “那琅华君就是其中一个清晏使?”白无常嘀咕,“名字咋这么奇怪?姓琅?”   黑无常:“姓崔,琅华君是皇帝赐号,他本名崔瑾,当时的名士录《天京琳琅》中记载,宫中有邪魔作祟,皇帝夜不能寐,崔瑾持剑而来,一剑诛杀邪魔,皇帝大喜,看他风姿艳逸,赞道‘天京满目琳琅,唯卿风华无双’,赐号琅华君,寓意为仙界之树琅玕树最顶端的花。”   白无常吃惊地张大嘴,一方面震撼于黑无常的博学,另一方面不由得心生向往:“一千年前竟然有这样惊艳的人物,不知这朵琅花今在何处,既然是剑仙,该不会羽化登仙了吧?”   “没有哦。”崔绝出声。   白无常看向他:“你知道?哦,你知道荒戾太子,那肯定也知道琅华君,一个时代的……哎,是一个时代的吗?”   “是,”崔绝道,“不但是一个时代,还很有渊源——师兄弟呢。”   “什么?”白无常突然脑中电光一闪,愕然道,“他也姓崔……”   崔绝笑起来,转头对阴天子道:“你看,我们白掌司一点都不傻,小脑瓜聪明着呢。”   阴天子眉目深沉地看着他。   白无常震惊地大叫:“莫非你们是同族?”   “……呃,哈哈,”崔绝干笑两声,“你要这么理解倒也不是不行……”   白无常小小声:“老黑,我说错什么了吗?”   崔绝冲他招招手。   白无常茫然地走过来,在床边蹲跪下来:“有什么任务……”   话没说完,冷不丁被崔绝捏住了下巴,被迫仰起头,跟他脸对脸直视,就见那双狐狸眼笑得两角弯弯,淡色嘴唇翕动,含笑吐出一句:“你问这朵琅花今在何处,看,他远在天边,近在……你的眼前。” 第103章   崔绝就是一千年前的琅华君崔瑾?!   白无常感觉成吨的信息量如泥石流一般从他芝麻大的脑壳里奔腾蹿过, 一时间漂亮的脸上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几乎贴到鼻尖的漆黑眼睛,愣了一会儿, 突然道:“你果然会武功。”   崔绝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阴天子实在忍不了他们这么近的距离了, 从旁边伸出手, 将白无常推开,翻手握住崔绝的手指, 将他按回床头的靠枕上倚好,拉起被子盖在他的身上。   崔绝觉得这小陛下明明满眼醋意,却硬是一句不爽的话也没说, 实在是有趣, 手指在被子下勾了勾阴天子的掌心。   阴天子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崔绝轻笑, 转眼看向白无常, 笑道:“你的重点居然是我会武功,哈,该说不愧是你白骨笑吗?”   “其他点我也有关注的啦, ”白无常刚才被阴天子大力推了个踉跄,正拉着黑无常的衣角爬起来,闻言随口道:“但细想想好像又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什么皇帝啊太子啊剑仙啊,都是一千年前的事, 早被丢到历史的垃圾堆里了,跟现在的冥府判官崔绝有一毛钱关系吗?你已经死了, 哥哥, 当然还是武功比较重要, 这关乎我在阎罗殿论武力能不能排前三。”   ——第一名阴天子毫无疑问, 第二名自然该是神勇盖世的黑无常, 第三名本来是自己,但现在说崔绝是什么琅华君,那武力应该比自己……咳,低一点的吧。   阴天子心中不由钦佩崔绝的识人之能,白无常感情纯粹,在他眼中崔绝就是崔绝,跟他的前世、功德、因果……都没有关系,他结交的就是崔绝这个人。   “呵,”阴天子极浅淡地笑了一声,解答他的疑问,“不能。”   白无常:“啊?”   “判官和马面罗刹都在你之上。”   “……不!可!能!”白无常强烈反对:马面娘娘怎么可能比我强???   阴天子被他吵得脑壳疼,柔声问崔绝是否还有话要问,得到否定回答后,果断把白无常撵了出去。   “哎,好吧,那我们先走啦。”白无常拉着黑无常一起离开,走出房间,突然又想起什么,退回半个身位,探头看向崔绝:“当真夸你是仙界之花?这也太……你们那皇帝不好龙阳吧?”   阴天子瞪向他的眼神陡然凶狠起来。   “噢,我在放屁。”白无常飞快地说完,一溜烟跑了。   黑无常下意识想随他离开,又停下来,微微躬身,正色道:“我为他的轻佻道歉。”   崔绝立即笑弯了眼睛:“你跟他什么关系,能为他道歉?”   “……”   “哈。”崔绝宽宏大量地放过他,看了一眼阴天子,不知是在对谁说话,道:“皇帝不好龙阳。”   阴天子眼神柔和:“你的好是超脱性别的,不论他好不好龙阳,都应该爱慕你,因为你值得。”   “!”黑无常一脸尴尬,飞快行了个礼,追着白无常离开。   崔绝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笑了一声,拍拍被子,对阴天子道:“陛下累吗,上来躺一会儿吧。”   “胡闹。”   “怎么是胡闹呢,”崔绝做西子捧心状,“我师弟为了给我添堵,不惜牺牲掉天下第一鬼绣师,我的心呐,实在是惶恐不安,需要陛下帮我揉揉……”   说着拉起阴天子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阴天子仿佛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怒上眉头:“胡闹!”   崔绝扁嘴。   阴天子快气疯了——这混蛋明显是胡搅蛮缠,鬼魂哪有心跳?!还揉揉……难道自己不想揉吗?!但现在是什么情形?罗绫炸了!再没有人能够织补他的魂体!三个月后他要么去轮回,要么就是在自己眼前魂飞魄散!   并且,在自己不经意间散发出浊炁的影响下,他们再这么亲密下去,可能崔绝连三个月都撑不到。   “好啦。”崔绝收敛神色,浅笑着说:“我不闹你了。”   “嗯。”阴天子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上,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刚才说你师弟……确定是他在背后算计你?”   崔绝:“罗绫不是主动自爆,他此番前来,明面上是应香蜃城主的邀约来为我治疗,暗中恐怕是受到了太子的胁迫,但他不甘心,所以反复提起昔日大梁朝的旧事,来留下线索,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他甚至可能都不是自爆,而是被引爆。”   阴天子回忆起爆炸那一刻的场景,彼时他全力以赴去救崔绝,没有注意到罗绫“自爆”的细节,如今想来,能炸得展绛衣毫无还手之力,似乎威力太强大了些。   “子珏,你认为罗绫的魂力如何?”   “修为不在展绛衣之下,但活死灵先天羸弱,术法在精而不在强,以他的魂力,不应该造成那样强的爆炸,我猜,荒戾太子可能在他的魂体内植入了什么术法。”   阴天子哼了一声:“妄想借这种蹩脚的阴谋来伤害你,足可见得他有多卑劣。”   崔绝笑了笑。   “怎么?”   “既然要杀我,怎会不做功课?他只要稍微一打听,就该知道有陛下在,天底下谁也伤害不到我。”   听着背后传来的温柔而坚定的声音,阴天子忍不住回头,看到崔绝斜倚在床头,目光缱绻地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崔绝含笑问:“我说得对吗?”   “哼。”阴天子倨傲地笑了一声,“没错。”   崔绝莞尔:“既然明知爆炸伤害不到我,却仍要这么做,那就是追求仪式感了。”   罗绫之死对他们的伤害不在于爆炸,而是失去了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治疗崔绝的医生。   “师弟如今为灵王做事,与罗绫朝夕相处,明明有无数个机会除掉他,却偏偏要拖到为我治疗的时候,他就是故意的。”   外面走廊里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接着房门被粗鲁地推开,小府君带着一身血腥死丧之气大步走了进来:“我审出来了。”   崔绝:“啊。”   “呃……”小府君陡然反应过来,“我是不是该……先敲个门?”   阴天子没好气:“你都已经进来了。”   “哈哈。”小府君干笑两声,随手拖了个绣墩一屁股坐在床边,讲道:“罗绫来之前有异样表现……”   “后退。”阴天子打断他,喝道,“别离判官那么近。”   小府君愕然:“啊?”   “你那一身什么味道!”   “哦哦哦,”小府君抱着绣墩飞快地后撤足足五米,几乎快要坐到门外了,又把身上脏兮兮的外套脱下来直接从门口甩了出去,抽动鼻子左右闻了闻,“哥,要不你给我施个净化术,那帮活死灵不见棺材不掉泪,溅我一身乌烟瘴气。”   阴天子还真抬起手准备施术。   “别这样,”崔绝拦住他,对小府君道,“殿下请讲,是审出什么了?”   小府君:“罗绫带来的那群人分两部分,一部分是他自己的侍从,另一部分是香蜃城主派来的护卫,但还有几个人,是两边都不认识的,他们听命于灵王身边一个顾问,叫原自障。”   阴天子:“嗯?”大梁王朝的国姓确实是原,但他不记得崔绝有叫这个名字的师弟。   “原自障……哈。”崔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阴天子:“化名?”   崔绝:“当年受内闱之争的牵连,太子被废去嗣位,拜入我师门,师尊为他取名原无障,不过这个名字仅限于在本门内喊喊,后来很快他又复位,在历史上留下的名字只有荒戾太子。”   这两人说得一派自然,忘记旁边还有一位并不知道崔绝和荒戾太子渊源的小府君,此刻,他已经震惊了。   “什什什……什么情况?”   “跟你无关,”阴天子一挥手,“继续讲。”   小府君:“不行,我感觉里面有阴谋,我想知道!”   阴天子:“少废话,你不用知道。”   小府君:“不行,我发现我卖那么久力气,手都酸了,审出的一点鸡毛蒜皮咋还没有你们知道的多?!”   阴天子:“……”   崔绝失笑,按住阴天子想要大义灭亲的手,三言两语将二人的同门关系讲了一番,笑道:“好了,我们知道的仅限于猜测,你审出来的可是货真价实的真相,还是你比较厉害啦。”   小府君抓抓头发,感觉被他当小孩哄了,嘿嘿一笑,继续讲道:“原自障派人混在队伍里,因为两边互不认识,都以为他们几个是对方的,就这么稀里糊涂混进去了,这几个人的任务就是监视罗绫,防止他背叛,或者自杀。”   崔绝:“原自障对罗绫做了什么?”   小府君:“在他的炁命轮上施加了引爆术,专等他为你治疗的时候引爆术法。”   “原来如此。”崔绝明白了,炁命轮是活死灵的功法核心,能够吸收、储存、转化浊炁,陡然被引爆,里面的浊炁释放出来,是爆炸之后对崔绝的第二层伤害。   阴天子沉着脸坐在床沿,看向小府君:“让活死灵交出原自障,这件事情,他们必须给朕一个交代。”   小府君:“是。”   “还有,”阴天子道,“派人去四界,寻找能织补魂体的奇人异士,不惜一切代价。”   “是。”小府君下意识瞥一眼崔绝,也心知肚明他已经走到末路,要么轮回,要么魂飞魄散了。   阴天子被那一眼中的怜悯陡然激怒:“你看什么?!”   “看你咋地?”小府君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大声嚷嚷,“再说我看的又不是你,我看的是判官,判官那么好看,看一眼怎么了……”   阴天子抬手要揍他。   一阵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小府君立即拿着手机出门去,片刻之后回来,脸色一言难尽:“凤尾螺的人来了,疗养院那边糊弄不过去,问怎么处理。”   “你看着办。”   “那我实话实说了哦。”   “你想吓死他们?”   “好麻烦,”小府君捡起地上的外套,胡乱套在身上,烦躁道,“还不能实话实说,烦死了,灭口吧。”   阴天子:“?!”   人、妖、鬼、魔,经过几千年混战,终于建立起如今和谐共处的秩序,四界各自发展、互不干扰,由一个叫做“世界物种统计监督管理与生态文明建设总局”的界际组织来沟通斡旋,促进各界合作和实现世界和平与安全。   组织的总部坐落于白邺市,是一个白色凤尾螺造型的高楼,因此被大家简称为凤尾螺。   罗绫毫无预兆的魂体爆炸造成激烈的能量波动,被凤尾螺的监测系统发现,第一时间派人来问询。   问题是,这次治疗是秘密进行的,不论是阴天子还是判官还是小府君……甚至御医罗绫,都不是能够随随便便跨越界际的人物,都要提前报备,在凤尾螺留下出入境存档的。   谁能想到罗绫直接炸了。   “来的是谁?”崔绝问。   “叫什么来着,”小府君掏出手机看了看,“特侦组长颜如玉,是个女鬼。”   崔绝突然笑了出来,斜眼看向阴天子。   阴天子:“灭口吧。” 第104章   阴历十月, 白邺市已经转凉,特侦组长颜如玉仍然穿着高跟凉鞋露着大腿,手拎一把华丽小洋伞, 在疗养院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摇曳生姿地走过长长的连廊, 秋风吹过, 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乖乖,山上凉得一比。”   工作人员附和:“比市区低三四度呢。”   “三四度能有这感觉?”颜如玉搓搓手臂, 眼睛瞭着周遭幽深的参天古树,“阴森森的……”   似乎有王陵的地方总会有一些恐怖怪谈,她开玩笑道:“嘿, 兄弟, 你们这里该不会闹鬼吧?”   工作人员:“……”   “真的闹鬼?”颜如玉笑容僵住。   工作人员露出得体的微笑:“怎么会?”   “哈哈哈。”   “我们疗养院就是鬼开的, 怎么能够算闹鬼?”工作人员和气而又耐心地解释。   “!!!”颜如玉一个哆嗦, 闪到旁边的秘书身后。   工作人员看看她,又低头看一眼手里的介绍信,一脸费解:“这里说, 颜组长你自己……也是鬼。”   颜如玉挺起胸脯:“但我不一样,我是在红旗下长大的。”   虽然大家都是鬼,但精神觉悟不是一个层面, 也没有共同语言,工作人员沉默地将颜如玉带到一间小会议室, 开始发挥自己的糊弄能力,试图蒙混过关。   “所以, ”颜如玉转着笔, 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再说跟我一遍, 那个把凤尾螺监测仪都震碎了的魂力波动是怎么回事来着?”   “是这样的, 颜组长,”工作人员微笑着说,“关于那个把凤尾螺监测仪都震碎了的魂力波动,我们没想到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连特侦组长都亲自前来调查,那个把凤尾螺监测仪都震碎了的魂力波动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经过疗养院众人的综合讨论分析,这几天白邺市的气温下降,梓灵山南麓的枫香树落了很多叶子,而那个把凤尾螺监测仪都震碎了的魂力波动也给大家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颜如玉深吸一口气,抓向面前的茶杯。   旁边的秘书立即把她的茶杯端走。   颜如玉懵:“你干什么,我要喝水。”   秘书是个带着牙箍的瘦弱青年,一脸老实,回答:“我怕你故意喝一口水喷对面脸上。”   工作人员:“……”   正在尴尬之际,另一个工作人员出现在门口:“打扰一下,颜组长,关于特侦组想要调查的事情,我们阎总准备亲自向您解释,请跟我来。”   颜如玉站起来。   牙箍秘书刚要跟上去,那工作人员制止他:“阎总只说接见特侦组长,不包括其他人等。”   颜如玉经验丰富,一听就知道其中有诈,和秘书交换了个眼神,低声问:“你怎么看?”   秘书:“不能去。”   颜如玉点头:“没错……”   “别丢下我一个人。”秘书诚恳地表示,“我打不过他们。”   工作人员解释:“请不用担心,我们会保障二位安全的。我这里有一个东西,阎总说您看了就会明白。”他说着走到颜如玉身边,掏出手机。   屏幕上一幅随手画的小图,轻扬的羽毛上托着一艘小舟。   ——颜如玉父母家小菜馆的logo。   “威胁我?”颜如玉暴怒,撩起一脚踢碎大理石桌面,十厘米高跟鞋踩在碎石上,“敢动我的家人,老娘炸了你们整个山头,试试吗?!”   工作人员被气势震得发丝乱飞,风中飙泪:“我们阎总的意思是……别担心,自己人。”   “啊……嘞?”   亮出那个logo不一定就是威胁,还有可能是认亲,颜如玉登时大为尴尬,脚趾在高跟鞋里疯狂乱抓,狼狈地蹲下去试图把碎石板拼回去,干笑:“啊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凤尾螺会赔偿……”   跟着工作人员从小会议室出来,颜如玉被和和气气地请上一辆车,车窗被蒙上,看不见窗外的景象,大概开了十几分钟,从车上下来,她又被带着在一座巨大而又复杂的庭院里绕了二十多分钟,当走过九曲十八弯的木制长廊,站在一扇雕刻精美的木门前的时候,她已经彻底记不住来时的路了。   但有失也有得——她看到熟人了!   “黑无常大大!”颜如玉惊喜。   黑无常穿一身硬挺的黑西装,站在门口,个子高到几乎要碰着廊顶,在此时此景,帅得突破天际。   “你好,颜组长,”黑无常礼貌地颔首,侧身推开房门,“请进。”   天色已晚,上方古树遮蔽,使得庭院中光影暗淡,颜如玉在门口探了探头,看不清里面是何人,扭头问黑无常:“能保证我的安全吗?”   “不能。”门口另一侧的白衣小哥突然抬腿,一脚把她蹬进门内。   颜如玉:“你大爷的,我认得你,你是白无常!”   房门嘭地一声关闭。   光线骤暗,颜如玉眯了下眼睛,眼眸中有微小的红光一闪而过,看清房内景象,登时一声尖叫直冲云霄。   “鬼啊!!!”   “叫什么。”阴天子不悦地说。   只见幽暗房间中,整齐摆放一堂精美的老紫檀木家具,判官坐在主座,白发白衣,病骨支离,淡色薄唇噙着一抹笑:“颜组长,多日不见,还是这么神采奕奕。”   “是你们。”颜如玉抚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大咧咧坐在一张椅子上,随口寒暄,“好久不见,那什么,一切都还好吧。”   “不好。”崔绝含笑说。   颜如玉心道这人会聊天吗,定睛看向他,微讶:“你病了?”   崔绝:“老毛病。”   “听姐姐一句话,做人呢,一定要有正能量,咳,做鬼也一样,一天到晚算计别人,很损阴德的,特别是你们这些阴间人,一定要‘做好事、说好话、存好心’,才能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阴天子面无表情地说。   “句句肺腑啊,弟弟,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崔绝笑起来:“我记得你几年前是很怕我的。”   “害,”颜如玉豪爽地摆手,“那不是几年前嘛,谁知道几年后咱们竟成了姑嫂,缘,妙不可言啊。”   阴天子脸色愈加铁青,沉声说:“不要胡言乱语、瞎攀亲戚,说正事。”   颜如玉觉得这个弟弟是很不懂事的,陆行舟说的没错,判官果然没把他教育好,有心关心一下他的教育情况,但眼看着时间已经不早,待会儿天黑了山路难走,回去晚了赶不上食堂晚饭,遗憾地收敛语气:“凤尾螺的监测到梓灵山这里突然出现一股魂力波动,还什么都没分析出来,监测仪就被直接震碎了,所以局长派我过来看看,这么强的魂力波动,怕是有什么大妖怪。”   阴天子:“没有妖怪,你可以回去了。”   “这话说的,什么都没查到,我回去怎么写报告?”颜如玉目光落在他两人身上,突然一顿:“等等,你俩为什么在这里?你们报备了吗?还有门外的黑白无常,你们冥府来团建的?”   阴天子:“……”   颜如玉:“这叫偷渡知道吗?很没素质的。”   阴天子:“我们有秘密要事。”   “什么要事,说出来我判断一下算不算秘密?”   “……”   颜如玉叹气:“别怪我不给你们行方便,实在是你们折腾出的麻烦太大,监测仪直接炸了知道吗?”   “那又怎样?”阴天子没好气,“我们炸了一个更麻烦的。”   “什么?”   阴天子差点脱口而出,又控制住,淡淡道:“与你无关,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颜如玉:“但我不带点真东西回去,是很难交代的。”   崔绝笑眯眯:“那就只能把我带回去了。”   “……”颜如玉心里直呼卧槽:别看她说得正义凌然,强烈谴责这群人的偷渡行为,一脸要严惩他们的样子,但要是真把判官带回去,凤尾螺的局长第一个吃了她——还能更会惹麻烦一点吗?   “不是我骂你,”颜如玉严肃地表示,“虽然你在温柔地笑,但我仍觉得你是在撒泼。”   阴天子:“放肆!”   “说什么呢,弟弟。”   阴天子火冒三丈,崔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拉住阴天子,对颜如玉笑道:“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好吧,我将一切都告诉你,毕竟配合凤尾螺的工作是我们四界共同的默契。”   颜如玉警惕地看着他:“你不要编故事骗我,我现在变聪明了。”   “那是当然。”崔绝和盘托出:“这次魂力波动是有一个活死灵御医在给在下治疗的时候被一个不知用什么手段存活一千多年的古人事先植入术法引爆了炁命轮所导致的。”   颜如玉:“……”   “这样的真相你满意吗?”   颜如玉拿出一个本子:“你再说一遍,我记一下,话说那句话怎么断句来着,真是的,干嘛说这么长的句子。”   等崔绝耐心地将情况解释清楚,颜如玉跟他对视三秒,站起来抬腿就往外走。   崔绝:“哎,颜组长,你怎么走了?”   “这事跟我没关系,凤尾螺不掺和主权纷争,你们冥府跟活死灵把狗脑子都打出来也跟我们无关。”颜如玉道,“今天我没来梓灵山,凤尾螺也没有监测出什么魂力波动,限你们三十分钟立刻带着你们的大麻烦离开人界,再见,不送,下次来家吃饭,白白。”   她两条大腿笔直修长,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跟飞一样,几步就跨到门口,伸手拉房门,没拉动。   “!!!”   “你果然变聪明了,”崔绝的笑声从背后传来,“看来陆行舟教导得很好。”   颜如玉:“放我出去,你敢扣押我?!”   崔绝:“怎么是扣押呢,话别说的这么难听,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好不容易见一面,多聊聊嘛。”   颜如玉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顺利知道真相了——判官这个混蛋是想把凤尾螺拖下水来帮他摆平麻烦。   亏他们两个刚才还一唱一和好像很不情愿说的样子!   狗男男!   颜如玉:“你想怎样?”   “不是我想怎样,而是我现在受了天大的委屈,需要凤尾螺来主持公道。”   颜如玉上下打量他,凤尾螺确实经常主持公道,但当苦主是判官时,所谓的公道就真的很难判断,她面无表情地问:“你受了什么委屈?”   崔绝:“我快魂飞魄散了。”   “啊???”   “子珏。”阴天子不悦地出声。   崔绝转头,望着他轻笑:“陛下,有些事实,回避是没有用的。”   阴天子低头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颜如玉看他们两个的互动,觉得判官没有在欺骗自己,并且判官如今的病态确实十分明显,不禁信了他的说法,走回来坐下,皱眉道:“你事业成功、生活富裕、老公还帅,怎么会搞到这种地步?”   崔绝:“所以说是天大的委屈啊,这么多年,我何曾吃过这样的亏。”   “别卖惨。”颜如玉时刻谨记继任特侦组长时陆行舟反复叮嘱的“三不信”原则——第一不信妖界画饼,第二不信判官卖惨,第三不信魔主说的任何东西,括弧包括标点符号包括屁。   崔绝深深叹一口气:“不是卖惨,而是事实,其实不止我没吃过这样的亏,恐怕连你颜组长都没有吃过这样大的算计。”   颜如玉:“对方是谁?”   “一个心机十分深沉的人。”崔绝道,“他用秘法活了上千年,暗算我,试图挑起冥府和活死灵的纷争,但他本身却是人类,冥界的纷争与他又有何关联?恐怕他所谋划的东西,还是在人界,甚至就在这白邺市。”   凤尾螺是维护世界和平的界际组织,冥府和活死灵的主权纷争不在其业务范围,但如果伤害到辖下的百姓,那就需要他们出面干涉了。   颜如玉看着崔绝,怀疑他想拿自己当枪,内心却惨痛地发现,即便如此,自己这把枪也是当定了。   凤尾螺的总部就坐落在白邺市,此人却敢在此地犯案,那根本就是没将凤尾螺放在眼里。   “此事我本可以瞒着你,毕竟确实很危险,”崔绝缓声说,“但是人界的百姓安居乐业、不善修行,他若搞事情,后果将十分严重。”   “没错。”颜如玉点头,作为降魔师,个人安危与天下太平根本不在一个天平上,她问:“你有多少关于此人的信息?”   崔绝微笑,打了个响指,白无常推门进来,拿来一叠文件。   颜如玉一看到他,想起来:“哎,刚才是你踢我的吧?”   “什么?”白无常一脸震惊,情真意切地惊问,“谁这么禽兽舍得踢颜组长如此优雅美貌的女神?”   “啊……啊?”颜如玉冷不丁被恭维糊脸,登时羞赧,“哪里哪里,嘿嘿。”   白无常:“我在冥界也算阅美无数,竟没见过一个姿容比得上颜组长半分的……”   “你文件掉了。”黑无常站在门口冷冷地打断他。   “哎?”白无常低头,见文件好好在手里呢,“哪儿掉?”   黑无常:“那就是脸皮掉了。”   “……”   颜如玉茫然地看看这两人,暗中吐槽黑白无常关系有点僵硬啊,干笑着接过白无常手里的文件:“我看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直接报他身份证号得了。”   姓名、年龄、照片……颜如玉觉得自己存在凤尾螺档案室的个人资料都没有这么齐全。   “这个原自障,”崔绝道,“你通知各个边境海关,一旦发现他的踪迹,立即启动最高级别的警报,就地拿下,死生无论,黑无常会留在人界配合你。”   颜如玉点头,过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我为什么在为你做事?”   “嗳,”崔绝笑语嫣然,“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第105章   这次治疗是秘密进行的, 为避免夜长梦多,崔绝决定立即返回冥界,阴天子有些犹豫, 人界奇人异士多, 可能有挽救崔绝魂体的办法, 但展绛衣的伤势十分严重,已经拖不得了。   “不如由我和白无常带展绛衣回冥界, 五哥你和黑无常陪判官去拜访人界的医者。”小府君提议。   阴天子:“可以。”   “不行,你们两位必须立刻回去,”崔绝道, “这次出来没带多余的护卫, 留在人界会有危险。”   阴天子:“有我在, 不用担心。”   “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 不论是原自障还是香蜃城主,甚至逆魂主,都可能行刺, ”崔绝解释道,“虽然他们都打不过陛下,但一旦发生冲突, 会给凤尾螺带来麻烦。”   凤尾螺麻烦,那就是颜如玉麻烦, 颜如玉遇上了麻烦,那陆行舟就有可能会找他们麻烦。   崔绝觉得没有特殊情况, 最好不要去惹那一家子暴徒。   “你是不是太小心了?”小府君想不明白, “也就原自障需要提防一下吧, 香蜃城主跟我们是合作关系, 逆魂主甚至都不知道我们来人界, 他们两个会行刺?”   崔绝:“罗绫是活死灵首席御医,突然失踪了,逆魂主一定会派人调查,这样必然会查到香蜃城主和我们的交易,那他们试图放出煌灵王残魂的事情就瞒不住了,逆魂主会容忍这样有反心的人存在吗?”   阴天子:“我跟他交过手,此人残虐无情,必杀香蜃城主。”   崔绝:“陛下觉得香蜃城主有没有可能逃过一劫?”   阴天子:“或许还有转机。”   “哦?”崔绝饶有兴趣地看向他,问道,“时至今日,他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   “一,宫变,”阴天子道,“打起保皇的旗号,拥护灵王发动宫廷政变,将逆魂主赶出歧命宫。”   “你在讲什么冷笑话,”小府君反驳,“他要有那个能耐,还至于去放煌灵王的残魂?他跟灵王完全是两个废物点心,加一起都不够逆魂主吃的。”   阴天子:“二,出逃,舍弃目前的权力地位,趁逆魂主还不知情,卷细软叛离极北寒境,他提出的合作险些伤害到判官,知道我不会放过他,应该会逃到妖界或魔界,这两个地方与冥府不合,或许能容他。”   小府君:“这倒适合他那个怂货。”   “不,他逃不了,”崔绝道,“他是一城之主,行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不信香蜃城中没有逆魂主的眼线,他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再者,他的女儿香雪公主正在冥府地狱里关着,他不能抛下她。”   “如果他真能顾念女儿,我倒是会敬他一分。”阴天子漠然地说。   崔绝:“香雪公主很优秀,不论胆色还是修为,都远超他的儿子们,相貌也出众,将来联姻也能带给他更多好处,他不傻。”   阴天子沉着脸哼了一声:“如果是这个原因,那我只会唾弃他。”   崔绝笑起来。   小府君道:“你们别跑题,不会宫变也不会出逃,那他不就等死吗?”   崔绝:“他还有第三个选择——投诚,从灵王阵营倒戈到逆魂主阵营,他是活死灵王族,又统辖一座大城,逆魂主有可能会接受他。”   他话没说完,阴天子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投名状。”   “不错,”崔绝道,“为展现自己的诚意,他需要足够打动逆魂主的献礼。”   小府君也明白了:“你的人头!”   崔绝哈地笑了一声,调侃道:“别妄自菲薄,你泰山王的人头岂不比我小小一个判官来得贵重?”   阴天子:“不,你最贵重。”   “操!”小府君觉得这个哥哥有点过分。   “……”崔绝也没觉得有多开心。   午夜,夜色凄迷,白邺码头上惨淡的灯光寂静亮着,即将远行的乘客们三三两两坐在候客厅,低着头玩手机,穿窗而过的风中带来海浪的声音。   一个白衣青年出现在候客厅,他细腰长腿、脚步轻快,如一只灵巧的白鸟,翩然出现,无声无息,不经意间已经走进了候客厅中。   正是白无常,他手里拿着一支手机,笑嘻嘻地开前置摄像头自拍了一张,然后手机突然变长,顶端飘出白帛,一柄无风自动的招魂幡赫然在手。   他手掌一翻,招魂幡立在地上,浓郁的阴气如黑色潮水一般汹涌地散逸出来,向四面八方滚去。   顷刻间,阴气充满候客厅,遮蔽了灯光,乘客们不知不觉都陷入沉睡。   一队低调的车辆无声驶来,停在候客厅门口,黑无常打开车门,阴天子扶着崔绝下车登船。   黑无常准备掉头回去,见白无常站在悬梯上看自己,手里攥着自己给的零食袋。   白无常:“继续给我寄人界的好吃的。”   “嗯。”   “作为回报,我寄冥界的毛片儿给你。”   “不必。”   “那你多吃亏。”   “没关系。”   “不行,我得给你点什么,不然亏欠你。”   黑无常刚想开玩笑说你以身相许吧,脑中突然没来由浮现出白无常泡温泉时水光潋滟的脸,话头猛地止住,淡淡道:“你少给我惹点麻烦就行了。”   “谁给谁惹麻烦啊,混账,我是你上司。”   黑无常笑笑,转身摆摆手,回到车上。   他将车开出码头,停靠在了路边,降下车窗,午夜的冷风刮进车内,他手臂担在车窗,点一根烟,慢慢抽着。   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把他惊着了,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说那样轻浮的话语,太失礼了。   更失礼的是那一瞬间脑中浮现的景象——温泉粼粼,白无常从水底潜出,脸上湿漉漉,他仰脸看着自己,下眼睑的红色小痣如同血泪……   ——自己竟会肖想白无常吗?   涌浪起伏,夜色中,渡船缓缓离泊,驶入漆黑远大的海洋,消失在弥漫的阴气中。   候客厅的灯光重新亮起来,人们苏醒,浑然不觉,打着哈欠继续玩手机等待自己班次的客轮到港。   为防止虚耗魂力,崔绝的眼睛又蒙上了鲛绡,走上船头,忍不住回头“望”向渐渐远离的白邺市。   “在看什么?”阴天子问。   “没什么,”崔绝道,“只是好不容易来人界一趟,却没能去‘石舟记’吃私房菜,有点遗憾。”   阴天子:“让人把石饮羽请去阎罗殿专门为你做菜。”   “别闹,”崔绝拦住他,“我怕陆行舟去炸了我们阎罗殿。”   阴天子:“那我去跟他学做菜。”   崔绝笑起来:“堂堂天子,说什么胡话,我去学了,做给你吃还差不多。”   阴天子想象起崔绝洗手作羹汤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他没见过普通夫妻,十殿冥王的婚姻也没有一对是正常的,想来伉俪情深还是要学陆行舟和石饮羽。   陆行舟喜欢看石饮羽下厨,自己以前很难理解他这个爱好,但如果下厨的人变成崔绝,阴天子想那厨房必然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陛下?”崔绝问,“怎么不说话?”   阴天子知道他看不见,没有安全感,出声笑道:“我在想象你下厨的样子。”   “哎,这么色的吗?”   “什么?”阴天子怀疑自己听错了,下厨有什么好色的?   崔绝抿唇低笑,唇角梨涡在夜航船的昏暗灯光下摇曳醉人,柔声笑道:“我如今这样子不行,回去让天工司重做一副义躯,身材好点,穿围裙会好看……”   “?!!”   崔绝还在那儿小嘴叭叭:“上次掌司说,现在的技术还能做成女体,甚至可以做双性……”   “胡说八道!!!”阴天子气炸了。   崔绝:“噗……”   阴天子反应过来被他调戏了,怒不可遏,在甲板上负着手走来走去,想狠狠惩罚他的嘴,却又不敢碰他,简直七窍生烟。   崔绝伸出手摸索:“你在哪儿?”   “我在你身边。”阴天子一步跨回来,握住他的手。   结果这厮还敢问:“我们做女体还是做双性?”   “做你个头!!!”   阴天子怒气冲冲地拉着崔绝回船舱,不许他再站在船头吹风。   白无常正在安排接下来的安保工作,看到这两人走进休息室,挥手让鬼差们离开:“哇,陛下怎么又气成河豚了?”   “……”阴天子怒道:“跟你无关。”   “别这样,”白无常道,“我们做下属的要全方位关心领导嘛,说说吧,又怎么被判官欺负了,旅途漫漫,说出来给我乐一下。”   阴天子火冒三丈,但现在发怒显然就取悦了这个混球,他硬生生控制住,板着脸:“你的工作已经完美无缺了吗?”   白无常:“哎?”   阴天子:“有时间管别人的事,不如专心工作。”   “陛下这反击力度不够大呀,”崔绝慢悠悠地笑起来,“想伤害白掌司,应该这样说。”   白无常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听崔绝咳了一声,嗓音一变,伪装成阴天子的声音:“白骨笑,你有喜欢的人了吗?你的暗恋有结果了吗?你确定他喜欢男人吗?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白无常:“!!!”   崔绝逼近他,发出恶魔的低笑:“用不用我帮你告白?”   “不不不……”白无常疯狂拒绝。   崔绝:“为你赐婚。”   “救命!我错了!!!”   “哈。”崔绝笑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嗓音,“还治不了你?”   阴天子看着他们两个嬉闹,浅浅地笑了起来,故意问:“子珏,白骨笑有暗恋的人?”   崔绝:“有啊……”   “不许说!!!”白无常大叫。   阴天子:“不说我也猜得到。”   白无常惊恐:“这么明显吗?那岂不是……”   “颜如玉,对不对?”阴天子自信地分析,“你夸她优雅美貌。”   “???”白无常舒了一口气的同时感觉受到极大伤害,看看他,再看看崔绝眼上的鲛绡,诚恳发问:“你俩到底谁眼瞎?”   阴天子沉下脸来:“白骨笑!”   话未说完,渡船忽然轻轻地震了一下,程度轻到一般人都会忽视,阴天子和白无常却一起停了说笑,感应起周围的动静。   阴天子:“老七,怎么回事?”   小府君的声音从船舱外传来:“进入尸陀峡了,我去前方看看。”   人界与冥界交界处的一片海域,气候多变、洋流复杂,海水中布满了一种繁殖能力极强的褐藻,会影响航行。   历史上此处是古战场,战斗异常惨烈,碎裂的船只和尸骨坠落海底,堆成星罗棋布的尖锐礁石,灵魂永锢海中,怨念积累,滋生出诛杀不尽的恶魔凶兽,时不时掀起狂潮和飓风。   “没事儿,别担心,”白无常对崔绝道,“我们这是在官方航道上,有结界。”   崔绝:“尸陀峡的结界是人界和冥府共同维护的,两边术法结构不同,一直是航道薄弱的区段。”   白无常:“你别乌鸦嘴……”   话没说完,就听远处轰然一声巨响,空间霎时扭曲了一瞬,渡船猛地一晃,仿佛被巨浪冲起,又重重跌落海中。 第106章   结界破了。   阴天子一把将崔绝搂入怀中, 躲过白无常的飞扑:“你干什么?”   “我要撕烂他的嘴!!!”白无常虚空对他们踢了一脚,转身往外冲去。   崔绝对着他的背影提高声音:“我也不是故意的呀。”   “回来揍你。”白无常嚷嚷着,身影消失在门口, 不一会儿, 外面传来他指挥鬼差们战斗的声音。   阴天子看着怀中人:“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当然, ”崔绝道,“我乌鸦嘴又不是只此一次, 或者说,我担心的事情总会发生,这也是个天赋。”   阴天子觉得他话语里隐隐有股丧气, 蹙眉道:“别胡说, 巧合而已。”   “哈。”崔绝笑起来, 转向船舱外:“不知外面情况怎样了。”   小府君觉得糟透了, 他一身戎装站在船头,看向漆黑而壮阔的海面,锐利双目穿过黑暗, 看到一个庞然大物在水域下方盘旋,而在他的周围,无数小型凶兽狂乱地翻腾, 撞碎结界,掀起遮天的怒浪。   “殿下, 是鲸骸。”白无常道。   当鲸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尸体会沉入海底, 血肉被啃噬, 脂肪被分解, 骨架被栖居, 鲸骨遗骸化作礁岩, 成为一个繁荣的海底群落。   这个时间将会持续百年。   如果这座鲸是死于非命,其临死前的怨念,将在这一百年间持续影响栖居在尸骸中的海底生物,渐渐使其异变,在此期间,即便意识到危险,想要逃离,也被怨念禁锢,难以脱逃,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异变下去,产生新的怨念,互相影响,直至整个群落全部化作神志不清的凶兽。   这个整体,被称为鲸骸。   鲸骸没有神志,仅凭情绪的驱动在海底横冲直撞,其体型庞大、成员众多,一旦怒起,蜂拥而上,不但可以瞬间将对手撕碎,还会搅起滔天巨浪,余威无穷。   小府君看着海面下的庞然大物,慢慢拔出腰间的长刀,森寒的刀身上阴气四溢,随着刀身出鞘,一股震撼人心的压迫力释放出来。   “哗啦……”一只凶兽腾跃而起,撞向渡船,小府君反手斜劈,只听嚯地一阵闷响,腥血迸溅,凶兽被均匀劈开,落入海中,顷刻间被其他凶兽啃噬殆尽。   白无常:“殿下,你强迫症吗?”   “不是。”小府君振去刀身上的血珠。   吞噬到同类的血肉使凶兽更加狂躁,霎时,海面沸腾起来,数不尽的凶兽飞撞上来。   小府君刀影如电,快且利落地连番斩击,眨眼间,整个甲板已经遍地残尸、腥血横流。   白无常看着满地均等大小的尸块,抓狂:“还说你不是强迫症?”   “我高兴。”   “……别太高兴了,”白无常觉得他真是满脸都写满了“喜悦”,“悠着点儿,船快被压沉了。”   为避免引人耳目,他们乘的是一艘小型渡船,此时残尸堆积如山,早已过载,风浪再大一点就极有可能侧翻,鬼差们一边厮杀,一边将残尸往船下扔,都赶不上小府君斩杀的速度。   白无常:“鲸骨不沉,它身边的凶兽是杀不尽的。”   小府君看向海面下仍然在盘旋的庞然大物,突然纵身跳了下去,凶兽们登时亢奋起来,整片海域上响起杂乱高亢的嘶吼声。   白无常掌中招魂幡飞速转动,击飞一个凶兽,错身往船下一看,只见小府君整个人已经化身为刀,劈开一条道路,冲进水中。   水浪翻滚的海底轰然震荡,如同一枚炮弹在水下炸开,巨浪爆涌,一个庞然大物腾出水面,巨大身躯掀起狂潮。   渡船被浪头抛起,眼看着就要翻沉,磅礴的死气从船下喷涌出来,化作一只大手,稳稳托住渡船。   白无常回头,看到阴天子走出船舱,一手搂着崔绝,另一只手操纵死气,仰头看向头顶的庞然大物,呵地冷笑了一声。   那竟是一具十几米长的骇人鲸骨。   骨骸尚未完全腐烂,皮肉挂在骨架上,腥臭冲天,还有无数攀附在其上的盲鳗和章鱼,直至此刻仍未撒口。   鲸骨上插着一把长刀,正是这把刀的力量将其从海底硬生生拖了出来,抛向空中。   又哗啦一阵水声,小府君从水底冲出,追鲸骨而去,一手抓住刀柄,凌空翻身,悍然将正在腾跃的鲸骨踹了下来。   鲸骨狂乱挣扎。   刀卡在了骨缝中,小府君不再往外拔,直接鬼炁灌注,刀身骤然迸射万道黑金色光芒。   只听一声巨响,鲸骨从内爆开,碎骨与腥血如滂沱大雨一般漫天坠落。   “卧槽!”白无常骂了一声,祭出招魂幡,搅动阴气,想形成一个气旋挡在头顶。   说时迟那时快,血雨淋头的前一秒,一座泰山的虚影笼罩住整个船身,将众人护在虚影之中。   “听着就觉得很激烈,可惜我竟无缘得见。”崔绝靠在阴天子怀中,慢悠悠地说。   阴天子看一眼他眼上的鲛绡,哼道:“是老七在耍帅,不看也罢。”   “谁说的?”小府君拎着刀落回船上,他终于打痛快了,抹一把脸上的海水,亢奋叫道,“判官,快叫五哥把你的眼睛解开,看我怎么大杀四方的!”   阴天子:“杀你的,少啰嗦。”   “酸吧你,今天你就是没我帅!”小府君一手持刀,另一只手抓起缆绳,飞步上了桅杆,往四周望了望,“嗬,后边还有一群。”   阴天子:“杀。”   小府君低头冲他嚷嚷:“五哥,敢来比一比吗?看谁杀得多,判官面前,我让你两只。”   “不比。”阴天子不吃他的挑衅,甚至还嘲他单身,“我有子珏要保护,跟你不同。”   “操!”小府君骂骂咧咧。   崔绝:“别在这里打,这是官方航道,会伤及无辜。”他略一思索,“往东南方80海里,远离航道。”   “好嘞。”小府君纵身从桅杆跃下,扑向船后方。   崔绝问阴天子:“刚才那个鲸骸你看清了吗?”   阴天子:“成骸不久,怨念却极大。”   “那是人为制造的。”   “什么?”   “诱捕鲸鱼,在其体内放置术法,百般折磨,使其非正常死亡,这样的鲸尸怨念极大,落入海洋中,便可以形成鲸骸,再通过放在体内的术法来操纵它。”   “这术法过于残忍了。”阴天子冷声道,“始作俑者,不可饶恕。”   崔绝问:“陛下可还记得瞑鲛?”   神秘诡谲的幽冥之地滋生出众多异魂,其中有一个水生种族,叫做瞑鲛。关于瞑鲛是否能算异魂,一直存在争议,很多人认为瞑鲛只是一种低等幽冥动物,因为他们不能长时间维持人形,离水时间一长就极容易脱水而死。   崔绝:“瞑鲛喜食鲸肉,有独特的捕鲸手段,归顺活死灵后,得到了控灵术,可以制作并操纵鲸骸。”   “瞑鲛归顺了活死灵……”阴天子皱眉。   这个有争议的种族之所以一直不被异魂接纳,还有一点是他们野性难驯,过于凶残狡诈,传闻中当年煌灵王就是被瞑鲛背刺,才会输给天孙,导致一败涂地。   可以说,活死灵和瞑鲛是有血海深仇的,如今一方竟能臣服,而另一方竟也能接受?   阴天子低头看向崔绝沉静的脸:“你怎么知道?”   崔绝:“臣自有消息来源。”   阴天子眼神不明地看了他片刻,没说什么,抬眼看向波浪滔天的漆黑海面,小府君和白无常在浪涛间腾跃穿梭,一边厮杀,一边将鲸骸往东南方引去。   “东南方80里外有什么?”阴天子突然问。   崔绝笑了起来,答道:“什么也没有,我让小府君往那里去,只是为了将战局转移,免得在航道上厮杀,容易造成不好的影响。”   说着他招来一个鬼差,问:“前后有船吗?”   鬼差去问船老大,没一会儿回来:“判官,在我们前方30海里有一艘货轮,后面50海里范围内有两艘客轮。”   “货轮已经离开,不用担心,而后方的客轮离这里只有一个小时的航程,”崔绝对阴天子解释,“如果速度快一些、战局再扩大一些,可能半个多小时之后,这艘客轮就将进入战斗范围,我怕伤及无辜,想让战局离得越远越好,才随口说80里外,并没有特别的意思。”   阴天子沉默,半晌,嗯了一声,他忽的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似乎在怀疑子珏一般,而他那一番详尽的解释,显然也是发现了自己的怀疑。   “抱歉,子珏,”他哑声,“是我多疑……”   话未说完,船身猛地一震,接着一阵刺耳的断裂声从下方传来,阴天子反应极快,一把搂紧崔绝,另一只手操纵死气,往下压去。   就在死气下压的前一秒,十几条矫健的黑影破船而出,整个渡船霎时碎裂。   阴天子脚踏死气腾飞起来,躲过黑影的偷袭,手掌一翻,船木在破碎的那一瞬间已经仿佛不经意地连成一个法阵,法阵骤然发动,禁锢住所有黑影,利落的拖入水中,断面尖锐的船木齐齐向中间射去。   下一秒,海水中弥漫起浓烈的腥气。   “是瞑鲛?”崔绝看不见,凭气味和风声猜测。   “对。”   “是不是起雾了?”   “感觉到了?”阴天子怀疑崔绝穿得太单薄,将他紧紧按在怀中,问,“是不是冷?”   崔绝摇头:“我只是猜测对方会怎样做,你神武盖世,对方不敢跟你单挑,只能以数量来围你,若要围杀,废去你的视线岂不更好,现在是黑夜,但冥王的双目能明察秋毫,他们必然要想办法遮蔽,所以就有可能放雾。”   “谄媚。”阴天子在迫在眉睫的战斗中笑了一声,目光扫过海面,海上果然起了雾,使他视线受阻,隐约可见翻滚涌动的漆黑海水中,有数不清的影子若隐若现,从四面八方悄然围靠过来。   他笑道:“你总能猜对。”   崔绝也笑了起来。   阴天子感觉到他靠在自己怀里,笑得自己胸腔都有了共鸣,声音极低的呢喃声传进脑中:“能猜对……大概因为……我担心的事情总会发生。”   “不要担心。”阴天子吻了吻他的头发,柔声道,“你的陛下战无不胜。” 第107章   海面上发起一声尖锐的嘶鸣, 无数条瞑鲛从水底冲出,亮出尖牙和利爪,围杀上来。   阴天子掌中死气弥漫, 一柄妖异森寒的古朴长剑赫然在手, 剑锋所到之处, 卷起暴雨一般的血瀑。   不知厮杀了多久,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气。瞑鲛却仿佛杀之不尽, 从同类的血水中,源源不断地冲出。   雾越发浓郁,冥王之目也难以视物, 阴天子听音辨位, 然而狂风激起水浪, 震耳的水声中还充斥着瞑鲛们杂乱尖锐的鸣叫声。   “他们想以叫声来干扰你的判断, ”崔绝道,“陛下不用理会他们,以灵识去感知, 不要依赖听觉。”   “嗯。”阴天子一剑劈开三条扑上来的瞑鲛,闭上眼睛,凝神, 视力、听力陡然全失,然而脑中却赫然有一幅险象环生的广阔海景完整展开。   ——怒涛翻滚, 无边的水浪之下,成千上百条瞑鲛排成阵型, 看似杂乱却分外有序地向这里游来。   崔绝:“感知到了什么?”   “鳞悬阵。”   “对方兵法读得不错。”崔绝冷笑出声, “鳞悬阵灵活机动, 各个小队轮流攻击、彼此替补, 擅长打持久战, 是围杀我们的好办法。”   阴天子:“不怕,有我。”   “我当然不怕,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崔绝道,“读了两页兵法,却只知照本宣科,香蜃城主恐怕是忘了,瞑鲛桀骜不驯,岂是那么好指挥的?”   阴天子了然,手臂一振,鬼炁灌注,森寒剑身上霎时死气暴涌,震慑人心的凄厉鬼唱从天际传来,似有数不尽的厉鬼,在众人耳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万鬼同哭。   鬼唱刺耳欲聋,插进原本的鸣叫声中,瞑鲛的攻势果然散乱下来。   阴天子趁势俯冲进海上,剑势浩荡,整片海域惨叫四起、血肉横飞,死气如暴风席卷海面,掀起血雨狂潮。   海水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遍处都是碎尸和血浪,激荡地冲刷着理智,瞑鲛们再也控制不住,发出狂乱的嚎叫,争先恐后的厮杀上来。   阵型荡然无存。   阴天子冷哼一声,挥起长剑,恐怖的冥王威压从剑势、死气、鬼唱……从四面八方散发出来。   瞑鲛的进攻杂乱无章、死伤惨重,却仍不肯后退,在外围焦躁地游走。   “别跟他们耗,”崔绝道,“后面的客轮很快就要来了,免得伤及无辜,往小府君那边去。”   “嗯。”阴天子挥剑杀出一条血路。   暗夜低垂,浓云涌动,阴天子边杀边退,踏浪疾奔,一剑劈开一条扑上来的瞑鲛,反手持剑一挡,避免腥血溅到崔绝身上,低声问:“冷吗?”   “不冷,”崔绝双臂搂紧他的脖子,柔声,“能陪陛下大杀四方,热血都沸腾起来。”   “哼,”阴天子轻笑,“谄媚。”   前方骤然掀起巨浪,阴天子蓦地收剑变掌,磅礴死气喷涌而出,化作一叶扁舟,载着他们冲上浪头。   身后的瞑鲛刹那间被巨浪卷入海底。   阴天子脚踏死气从浪头俯冲而下,发丝和衣袂在暗夜的海风中飞扬。   “哗……”一个水花,白无常从水底钻出,仰脸看见他们,突然大笑起来,纵身跃出水面,踩着浪花飞掠而走。   崔绝听到他的笑声,疑惑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快闪开。”   阴天子定睛看去,只见水面下漂浮着一大片白点,如同绽放朵朵白花,竟是数不清的纸钱。   他搂着崔绝凌空一个翻身,利落地改变方向。   就听背后轰地一声爆响,纸钱在水中连环引爆,炸出犹如海啸一般的滔天巨浪,鲸骸和身边依附的凶兽一起被炸上了天。   阴天子被气笑:“这混蛋。”   布置了起爆术法却故意不告诉他们,想炸他们一脸水。   小府君从天而降,手持长刀杀气腾腾,劈、砍、挑、刺,眨眼间尸骸遍野,偌大的海域几乎染成血色。   白无常踏水而来,他已现出原身,白衣白帽,长发飞扬,靠近过来假惺惺地关心:“刚才没炸到你们吧?”   崔绝:“你这个月工资没了。”   “卧槽?!”白无常倒吸一口凉气,“开个玩笑而已!!!”   崔绝嫣然一笑:“我也跟你开玩笑的。”   “吁……”白无常放心下来:“你吓死我了哈哈哈。”   崔绝:“是三个月工资。”   “!!!我炸死你!!!”   阴天子看他们嬉闹了一阵,目光扫向身后,海浪已恢复平静,只剩漂浮在海面上的残尸和浓郁的血腥气:“瞑鲛没有跟上来。”   “你们遇到了瞑鲛?”小府君疑道,“那些东西为什么会攻击你们?”   阴天子:“他们归顺了活死灵。”   小府君吃了一惊,还想说什么,被崔绝打断:“只是没跟上来,并未被杀干净,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偷袭,陛下,伤亡如何?”   阴天子看向伤痕累累的鬼差们,明白崔绝的意思:“嗯,尽快找地方修整。”   “那边有船!”白无常指着一个方向叫起来。   广阔的海面上,一艘轮船从海天一线出现,船上灯火通明,远远便可听到欢乐的音乐声从海浪中传来。   是一艘客轮。   众人伪装成落水的普通人被救上船。   “你们安心休息,已经为你们上报海警了,”一名负责人对他们说,“船上正好有空舱房,请跟我来。”   白无常化现出一身白色西装,发丝还滴着水,依然风度翩翩,打量着船上的设施,忍不住拿起手机自拍,赞不绝口:“嗬,你们这船,真够梦幻的啊。”   这是一艘在人界和冥界之间来回巡游的超级邮轮,整个船上金碧辉煌、香风扑鼻,如同一个极尽奢华的海上不夜城。   此时已近凌晨,船上依然歌舞不休,甲板上清风阵阵,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熏香,热闹而又惬意,与片刻之前的凶险海战相比,简直如同梦境一般。   负责人笑道:“喜欢的话,欢迎各位作为游客来登船享受邮轮假期。”   “那怎么可能?”崔绝在旁边慢悠悠地插嘴,“这样的海市蜃楼可不会久存。”   负责人的笑容僵了僵,定睛看向他。   崔绝转过头来,对他微笑:“你说是吗,城主大人?”   话音落地,周围一片寂静,负责人盯着崔绝从容的笑唇,所有人都噤声,整艘邮轮仿佛一个被按住暂停键的八音盒,连空气都凝滞了。   变化就在电光石火之间。   小府君蓦地动身,一个暗金色的泰山虚影笼罩住众人,挡下负责人消失那一瞬间射来的气箭。   空间扭曲起来,纸醉金迷的豪华邮轮轰然坍塌,一座陈旧幽森而又精巧繁复的巨大楼台出现众人面前。   ——雕梁画栋、秀木山石,斑驳的朱红古殿下,一个身穿华服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宝座之上,居高临下看向他们。   崔绝礼貌颔首,称呼:“香蜃城主。”   “判官大人,”香蜃城主冷冷地盯着他眼上的鲛绡,“没想到你眼睛瞎了还能认出我来。”   “是你的荣幸。”阴天子道。   香蜃城主:“这位是谁?”   “哇,”白无常叫起来,“陛下,他藐视你,他不但藐视你,还想挑拨你和判官的感情。”   香蜃城主被戳穿,哼了一声:“原来是冥府之主,抱歉,我们外界之人只认识判官,不认识冥王。”   阴天子:“低劣的挑拨。”   “陛下抬举他了,”崔绝叹息,仰脸对着阴天子,笑盈盈道,“他区区一个城主,有什么资格认识冥王?陛下连看他一眼,都是他三生有幸呢。”   香蜃城主何曾受过这样的鄙视,登时大怒,一拍扶手:“崔绝你这个奸诈小人……”   “放肆!”阴天子猝然挥掌,一团死气直击他的面部。   香蜃城主往后一仰,从宝座上狼狈地闪开,躲过他的死气,立即撕破脸,抬手捏诀,一把华丽的法杖出现在掌中。   无数活死灵士兵从亭台楼阁中出现,喊出震天的杀声。   “操!又要打?为什么就不能和平一点?!”白无常抛起手机,半空中化作招魂幡,白幡飞旋、阴风四起。   打不到几分钟,他突然有了新发现,大叫:“陛下,这货不会打架!!!”   “你给我闭嘴!”香蜃城主气急败坏,法杖向他一指,“先杀这一个!”   白无常:“他还分不清主次轻重!傻子都知道应该先杀判官!”   “不用你提醒他!”崔绝没好气。   阴天子直接笑了出来,一手握剑切瓜砍菜,另一只手搂住崔绝,在他耳边轻笑:“先杀判官?他是何方神圣,能从我的怀里伤到我的冥后?”   崔绝笑着点头:“所以还是应该先杀白无常。”   灵兵齐齐围向白无常。   五花八门的攻击落下来,纵然杂乱,积少成多,依然攻击力惊人,白无常被打得炸毛,祭出招魂幡,破口大骂着冲向香蜃城主。   香蜃城醉心文艺,不擅厮杀,然而城主手中那把法杖却是数代流传下来的武器,鬼炁催动下,白色灵火如同箭雨一般劈头盖脸射向白无常。   “有这技能为什么不打判官?!”白无常咆哮,飞掠而起,犹如一只敏捷的飞鸟,灵活闪避开火雨。   招魂幡飞速旋转,无数纸钱飘落下来,他一把握住幡柄,手指捏诀,翩飞的白帛上悄然现出血红的符文。   “老贼,送你个爽哒!”   白无常大叫一声,指腹在白帛上快速一划,符文竟被扯到手中,他一掌推去,符文里放出一只恐怖的恶鬼,脱手的瞬间扑向香蜃城主。   城主猛地瞪大眼睛,下意识想要逃跑,却蓦地后背一僵,小府君出现在他身后,冰冷的刀刃抵在他的脖颈间。   城主避无可避,被恶鬼扑了个满怀,就感觉浑身一颤,刹那间如寒冰入魂,再也动弹不得。   恶鬼变回红色符文,禁锢住了他的四肢。   “你的禁锢符,有些太恶趣味了。”小府君忍不住评价。   白无常走过来,笑道:“我还有更恶趣味的,会扑上来吐口水,殿下,你要吗?”   “不要!”小府君忙不迭拒绝。   香蜃城主被俘,整个亭台楼阁开始片片坍塌,脚下也松动起来,随着海水的上涌不断摇晃。   “喂!”白无常急了,拍了下城主的脑袋,嚷嚷,“别解开你的海市蜃楼,你想让我们都泡水吗?”   “一起去死吧!”城主狰狞怒视他。   “想得美,”崔绝走过来,“你千里迢迢过来送人头,我怎能辜负你的一片好意?”   城主:“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拿你的小命,跟灵王换个好价钱。”崔绝笑得春风得意。 第108章   海市蜃楼彻底消失, 众人纷纷落水,阴天子一把搂起崔绝,腾空而起, 死气化作一把龙椅, 稳稳地托住二人。   白无常仰脸一看, 气得差点变形,虽说魂体不会淹死, 但是也难受啊,怒道:“卧槽你俩要脸不?飘在上面看大家泡水很快乐吗?”   “当然不,”崔绝坐在阴天子大腿上, 特别真诚地说, “我一心想着跟你共苦, 但是陛下偏不放我下去呢。”   白无常板脸:“闭嘴, 别逼我揍你。”   阴天子低头看着崔绝含笑的唇靥,轻笑了一下,操纵死气化作一艘小船, 将众人救起。   白无常大喜:“陛下大气!”   “闭嘴。”崔绝原话还给他,“别逼我揍你。”   白无常刚才大战一场,兴奋劲儿还没退, 闻言下意识想再饶舌几句,话到嘴边蓦地发现崔绝声音里虽带着笑意, 唇角却微微冷了。   ——操纵死气具象出物体极耗鬼炁,更何况是这么大一艘船, 想必对阴天子也是不小的负担, 判官是心疼了。   他不由得笑起来, 转头去折腾香蜃城主, 把香蜃城主挂在船边, 让他随着小船的前进不停地落水又浮起,想逼他重新施术,再构建一个海市蜃楼。   香蜃城主也是有傲骨,被海水呛得死去活来,也坚决不肯让他如愿。   小船漂了一会儿,冥府海军部的救援舰赶到,将众人救起。   一屁股瘫进柔软的沙发里,喝一口香甜的热奶茶,白无常长长吁出一口气,感觉恍如隔世。   舰长垂手站在旁边,汇报:“海军部监测到这边的战斗,立即派人过来,护阵师也在赶来,我看结界毁坏严重,估计要修复很长时间。”   “嗯,全力修复,航道结界十分重要,必须分秒必争。”崔绝捧着茶杯,思索片刻,问:“人界那边什么动静?”   “也已经派人来了,要阻止他们调查吗?”   崔绝:“这里是公共海域,没有理由阻止他们。”   “但也不能暴露你们偷偷去人界的事情吧,”白无常插嘴,伸手指指点点,“阴天子、泰山王、判官……这么嚣张地违反‘鬼神不越疆’,怎么交代?”   阴天子出声:“判官在前面。”   “啥?”白无常一愣。   “他的意思是,你应该先说‘判官’,再说‘泰山王’。”小府君一直在擦他的刀,头也不抬地说。   “……”白无常顿了顿,惊问:“殿下你都不生气的吗?你是冥王欸!”   小府君哼哼:“我生什么气,他是嫂子。”   “不要胡言乱语。”阴天子严肃地警告他。   崔绝:“……”   “行了,都别闹。”崔绝无奈地拍拍阴天子的手,让他不要跑题,对舰长道:“人界那边不用阻止,这边离白邺市近,来的应该是特侦组,颜组长知道我们的事,她会处理。”   舰长领命而去。   白无常咬着奶茶吸管,琢磨片刻,看向崔绝:“你之前特意全告诉颜如玉,是不是就为了现在?操,你早就猜到香蜃城主会在尸陀峡偷袭我们?!”   崔绝疑道:“难道你猜不到?”   “……我为什么能猜到他怎么做?”   “香蜃城主想暗算我们作为给逆魂主的投名状,肯定不能让我们顺利进入冥府的地界,但又不能在人界下手,人界对外一向不好战,但绝不畏战,他把人界牵扯进来,逆魂主第一个饶不了他。尸陀峡是公共海域,结界最弱又遍布暗礁,还有海藻阻碍航行,不就是最好下手的地方吗?”   白无常嘀咕:“听起来好像确实很容易猜欸,那为什么我没有猜到?”   阴天子淡淡地笑了:“当然因为你不是他崔判官。”   “子衿也猜到了。”小府君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白无常一愣。   小府君换了块布,继续一丝不苟地擦着刀身,带着三分得意地哼道:“楚江王早就猜到香蜃城主会反水,临出门时就提点过我,要小心提防他。”   白无常吃惊地吸气,第一反应是“这里为什么会有楚江王”,接着想起崔绝跟自己八卦过这两位冥王的情债,看向小府君的眼神就有些变了。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小府君瞪他。   白无常想了想,小声道:“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哈哈。”小府君容颜大悦:“不愧是幽都十二司之首,有眼光。”   崔绝棒读:“楚江王真是贤内助。”   阴天子的脸都快憋变色了,心道:呵呵,贤内助。   等小府君和白无常都回自己房间,阴天子关起门,忍不住对崔绝吐槽:“老七到底是中了什么邪,非看上楚江王,十殿冥王都是兄弟,他们除了浊炁的问题,还存在伦理问题。”   崔绝:“伦理梗才刺激嘛。”   “哪里刺激?”   “这个嘛……”崔绝笑起来,坐在床沿上,伸出手招了招。   阴天子茫然,走过来拉住他的手:“做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就见那厮仰脸“看”向他,双手拉着他的手,小幅度摇了摇,压低了嗓子娇滴滴地叫:“好哥哥……”   阴天子猛地一颤。   “你看,这样叫你都受不了,那要是在……”崔绝靠近他,笑盈盈、慢悠悠地说,“……床~上~”   “住口!”阴天子果断喝止他。   崔绝歪头:“陛下是不是脸红了?”   “没有!”阴天子恼火,蓦地反应过来,呵斥他:“你又调戏我!我是主君,你还总是调戏我!”   “陛下是主君,臣当然不敢调戏,”崔绝一本正经地表态,“我调戏的是我的夫君。”   “!!!”   “……陛下?”   “!!!”阴天子浑身僵硬,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忽地转过身,指向他:“你又有什么阴谋?”   “哎?”崔绝噎住。   阴天子用力指了他两下,才想起来他看不见,悻悻地放下手,蹲跪在他身前,双手撑着崔绝的膝盖,咬牙道:“崔子珏,我以你未来夫君的名义警告你,你不许再这样动不动就撩我,看我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受宠若惊、仓皇失措,很好玩吗?”   崔绝唇角衔笑,摸索着捧起他的脸,柔声笑道:“陛下才两岁,还可以当毛头小子。”   “你大不敬!”   “哈。”崔绝开怀大笑,低头要去吻他,被阴天子制止,扁嘴,用刚才那个娇滴滴的声音小声哼唧:“陛下~~~”   阴天子当然想和他拥吻,他做梦都想吻崔绝,但他们平常那样克制,还是使得崔绝饱受浊炁侵体之苦,怎么还敢越雷池半步。   他屈指在崔绝额头弹了一下:“我真想将你现在这样子录下来,拿去老七面前炫耀,又一点都不想别人看到你现在这样子。”   崔绝把他拉到床沿坐着,两人并肩依偎,絮絮叨叨说着没营养的情话。   “说到小府君,”崔绝不经意地提起,“刚才我听他的动静,似乎一直在擦刀,他的刀受损了么?怎么擦那么久?”   “没受损,但那刀是他的宝贝,养护认真着呢,”阴天子哼了一声,吐槽,“用刀十分钟,擦刀两小时。”   崔绝失笑:“楚江王送他的刀,能不宝贝吗。”   “楚江王送的?”阴天子心道这怎么跟老七说的不一样,“那小子跟我说是你们上次从幽冥湖底取出的辟阴阳刀……”   话没说完,他已经反应过来——那日的幽冥湖是楚江王构建的幻境,辟阴阳刀当然也是假的。   “那刀是哪来的?”   崔绝:“你猜呢?”   幻境是楚江王构建的,里面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是楚江王以术法具现出来的虚幻之物,但那把刀却并没有随幻境消失,可见是实物,既然是实物,那是谁放进去的,肯定不可能是崔绝,那只能是楚江王。   想起崔绝跟楚江王联手做的那个局,阴天子就生气,赌气道:“我不猜。”   “欸?”   “我才不管他们的事。”   崔绝笑起来:“陛下是冥府之主,幽冥万物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怎能不管?”   “冥府之主就是去管别人谈恋爱的?”阴天子没好气,“再说,不是有你在吗?”   “那我要是不在呢?”   “胡说什么?!”阴天子蓦地翻了脸。   崔绝被呵斥得登时收声,顿了顿,小声嘀咕:“我……我就是说……我要是碰巧有事管不了,陛下还不得……不得多管管嘛?”   他久病缠身,声音一向虚弱,这么委屈着小声嘀嘀咕咕了一阵,跟只仓鼠一般,硬生生把阴天子给气笑了:“是我太敏感,想岔了,抱歉。”   “没事。”崔绝笑起来。   阴天子看着他的笑靥,轻声道:“我们都不要管老七和楚江王的事,让那两人自己折腾去,感情明明是单纯的,偏要搞得复杂,活该他们吃苦头。”   “如果他们是普通人,那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才不管,但他们两个可是冥王,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整个冥府的安稳。”崔绝道,“小府君是单纯的,可楚江王却复杂得很。”   阴天子知道他所言非虚,他更知道,即便崔绝算无遗策,面对感情也会束手无策,疑道:“你想要怎样?”   “我当然是想他们两个老老实实,好好地辅佐你,”崔绝说着说着突然郁闷了起来,“但我想的就能实现吗?我运气那么差。”   提起他那倒霉催的运气,阴天子失笑:“别多想,都是巧合。”   “我习惯了,”崔绝撇一下嘴,说道,“先按最差的情况来未雨绸缪总是没错。”   阴天子:“最差的情况?”   “你觉得楚江王此人怎样?”崔绝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阴天子:“修为高,资历深,见识广……”   “这都是优点,缺点呢?”   “作。”   崔绝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别被小府君听见。”   阴天子跟着他一起笑了,哼道:“我怕他?”   崔绝笑着说:“楚江王的作性,难保不会生事,万一他作出什么麻烦来,这就是我说的最差的情况。”   阴天子看着他,有些不知道他为何要说这个。   “陛下手里有一个对他永远有效的法宝。”   “老七?”   崔绝点头。   阴天子摇头:“不见得,只有楚江王折腾老七的份,老七对付不了楚江王。”   “小府君可是老府君的转世。”   “他不是,他是独立的!”   崔绝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正是小府君脸上剑痕的位置,唇角衔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那是谁也说不清的事。”   阴天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府君脸上有老府君的剑痕,但却没有老府君的记忆,所以既能说他是老府君的转世,又能说他不是,而正是这份模糊不明,困住楚江王,使得楚江王逃脱不了。   “之前为了拉拢楚江王做幽冥湖的幻境,我送给他鬼螣一族寻回记忆的术法,”崔绝笑问,“陛下你猜,他敢不敢用?”   他不敢,用了术法可以帮他判断出小府君究竟是不是转世,但万一他真的不是呢?   而维持现状,起码还能有个念想。   阴天子皱起眉头,一时间心里乱糟糟,想说这对小府君太残忍,又想问你不是说幽冥湖的事是楚江王主谋吗?千头万绪缠在一起,化作一个疑问:“你为什么突然讲这些?”   “这不是闲聊嘛。”崔绝无辜地说。   “不是。”阴天子盯住他,心头浮现一个猜测,在齿间滚了三滚,仍是没有问出口。   ——你在传授我控制冥府不安定因子的手段,你在为我铺路,你要……离开我了吗?   “陛下又多心了。”崔绝温声宽慰他。   阴天子冷声:“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当然,”崔绝笑道,“我告诉你,不必多心,如果真是你想的那种情况,难道只教你对付楚江王就够了?秦广王呢?万一他跟北边的林幽篁情根深种怎么办?还有平等王呢,夜后可是一个大雷,还有其他人,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那么多麻烦没解决,我怎么放心离开?”   阴天子没想到心事被他这样坦诚地戳了出来,愣了半晌,突然道:“你发誓,绝对不会离开我。”   “陛下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呢。”崔绝抿唇偷笑。   “你又大不敬!”   “我还没享受到和陛下的鱼水之欢,怎会甘心离开?”崔绝凑上去想要亲吻他的嘴。   阴天子忙不迭逃开,站在床下,看着那混蛋捶床大笑,气得鼻子都快歪了:“不许胡言乱语!你现在就给我发誓,不要转移话题!”   崔绝笑着叹气:“你了解我的情况,这是发誓有用的吗?不如多派人去各界打探,找一找擅长治疗魂体的医生,我听说妖界奇人异士最多,可以重点查探。”   阴天子何尝不知道发誓没用,但他就是气闷,看着他那从容不迫甚至还有点轻浮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再跟他共处一室,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恼怒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第109章   阴天子心头郁卒难解, 走到甲板去吹风,却看到小府君倚在船舷,拎着一罐啤酒在喝。   “你不睡会儿?”小府君诧异地看向他, “跟判官吵架了?”   “没有。”阴天子应了一声, 走过来, 双手握着栏杆,看向广阔的海面。   舰艇已经穿过阴阳两界, 进入冥府的领海,夜渐渐过去,天幕泛起深蓝色, 头顶的乌云缓缓翻滚, 苍茫的天地间水天一色、阴暗无光。   小府君看着他如刀削一般的冷峻侧脸, 嘀咕:“还说没吵架。”   “老七。”阴天子出声, “你的刀……称手吗?”   “废话,辟阴阳刀欸,当然称手。”小府君化现出武器, 借着微弱天光,可以看见遍布暗金色的铸纹,漆黑的刀身在将明未明的晨色中散发着森寒阴气。   阴天子沉默地看着他。   “唉, 好吧,不是辟阴阳刀。”小府君自嘲地笑了一声, 举起刀劈砍了两下,赞道:“但确实是一口好刀, 跟我的鬼炁十分契合, 明明才拿到手一个月, 却得心应手得好像用了几千年一般, 简直就是我的本命武器。”   阴天子:“用着称手就好。”   “那当然!”小府君抬头, “问这个干嘛?你的割昏晓剑不称手?”   阴天子也化现出武器,割昏晓剑一出,小府君刀身上的阴气比刚才减少许多,却并没有像寻常武器一样受到完全压制,而是表现出了共存之势。   “它仿佛认识割昏晓剑。”小府君惊奇地说。   阴天子看他一眼,淡淡道:“他是你的武器,自然认识割昏晓剑,我们是兄弟。”   “是哦!”小府君一拍脑门,接着想到了什么,“话说,你不打算重铸一下?现在这样子妖里妖气的,没有割昏晓剑的霸气了。”   割昏晓剑是阴天子佩剑,七百年前阴天子半淬灭时,遗失在妖界,被云阳氏改铸成了报冤行。   这把剑的样式,阴天子确实用着不太顺手,云阳氏为了能驾驭这把至阴之剑,铸造时做了很多改变,还掺入浓烈的妖血,使得长剑沾染了妖气。   但如今多事之秋,已经没有功夫花费在这种事上了。   “等判官痊愈,我会找铸剑师看看。”   小府君点头,看着报冤行的剑身,突然异想天开:“到时可以把剑一分为二,铸成雌雄双剑,你跟判官一人一把,不对,这样就得叫雄雄双剑。”   阴天子看着他,难得地笑了出来。   ——真是一个能把其他八位冥王一举都气成失心疯的绝顶馊主意。   卧室   阴天子走后没一会儿,白无常无声地出现在门口,看左右都没什么动静,轻轻敲了一下房门,探头进去:“气鼓鼓地出去了,在甲板上跟小府君喝酒呢,你又做了什么混账事?”   “就拉几句家常,他就气疯了。”崔绝走出来,轻描淡写地说,“这小孩脾气越来越大,估计一时半会儿不想见我。”   两人一起往舱房深处走去。   白无常阴阳怪气:“为了偷偷去见香蜃城主,故意惹他生气,是不是有点不守妇道。”   “欸,我如此贤惠的人,在你心里就这样?”   “对‘贤惠’这两个字道歉!”   崔绝笑起来:“我也不是偷偷去见,有你陪着呢。”   “别别别。”白无常一撤三米远,“饶了我吧,帮主子偷情可是会被乱棍打死的,我看过宫斗剧,别连累我。”   崔绝:“我们又不是主仆。”   两人走到舱房深处一间密室,守卫森严,门窗都贴着符纸,六个全副武装的鬼兵站在门口,见二人前来,立正敬礼。   白无常挥手让他们离开,双手结印,解开门上的术法,嘴里继续瞎扯道:“重点不是主仆,是帮人偷情……”   “是好姐妹。”   “滚你的!”白无常对他虚蹬了一脚。   崔绝看不见他的动作,却猜得很准:“你是不是想踢我?”   “我还想踹你呢。”白无常打开门,看一眼里面被术法和锁链死死拴住的香蜃城主,笑眯眯打招呼:“嗨,小香。”   “放肆!混账!可恶!!!”香蜃城主喷出成吨的怒骂。   “他很没礼貌。”白无常回头问崔绝,“用不用我把他嘴巴缝住?”   崔绝:“你把嘴缝了,我从哪里问话?”   “你不是可以……”白无常下意识指向九生眼,这才注意到他眼上蒙着的鲛绡,一拍脑门,“我忘了,你这样子太久,我都看习惯了。”   崔绝靠近他,促狭地笑道:“要不,劳烦白掌司帮我解开?”   “卧槽,我跟你什么仇怨???”   白无常检查了一番香蜃城主身上的术法,确定他绝不会挣脱,又额外加了两道,才走出密室,临走对崔绝叮嘱:“我在门外,有事就喊。”   “很可靠呢,白掌司。”   “你就是坚持用这种恶心扒拉的语气说话,把陛下给气疯了的吗?”   “……”崔绝啧了一声,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不可爱了。”   房门关闭,室内只剩两人,崔绝坐在椅子上,听着香蜃城主声嘶力竭的叫骂,唇角衔笑,一言不发。   过了几分钟,骂声渐渐消沉,香蜃城主哑着嗓子,颓然道:“说吧,你想跟我谈什么交易?”   崔绝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阶下囚没有跟我交易的资格。”   “你!”香蜃城主怒道:“判官,你不要猖狂,你的魂体撑不了几天了!”   “至少比你撑得久,”崔绝道,“你如今落到冥府的手里,又能撑得了几天?”   香蜃城主急道:“你敢动我?灵王不会放过你的!”   “灵王自身都难保了!”崔绝嘲道,“你指望他能救你?全天下都知道极北寒境是逆魂主说了算,你却帮着灵王夺权,还害死了他的首席御医,你以为逆魂主会放过你吗?”   “我……我是王室成员,我和逆魂主是一家子……”   “逆魂主杀过的王室亲族还少吗?”崔绝呛声打断他。   香蜃城主的声音戛然而止,愤恨地瞪着眼前这个瘦削而刻薄的男人,他知道,崔绝说得没错,因此自己才更加绝望——女儿没能救出来,还将自己困入了穷途末路。   “你来这里,”香蜃城主哑着声音疲惫地问道,“就是为了奚落我的吗?”   崔绝漫不经心道:“没事儿看看自己的战利品,挺爽的,不是吗?”   “滚!!!”   “哈哈。”崔绝开心地笑了起来。   香蜃城主气得浑身发抖,半晌才勉强控制住,开口,放软了语气道:“判官,我一个醉心风月的小小城主,不擅武艺,杀我,对你们冥府是没有意义的,而如果你能放我一马,香蜃城里还有世代累积的财富,天材地宝、艳女妖僮……”   “可我要那些做什么呢?”崔绝淡然道,“你刚才那句话说得很对,我的魂体撑不了几天了,钱财、美色对我都没有意义,而我现在要做的,是在魂体消散之前拔除你,为我陛下扫平障碍。”   香蜃城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是我?我不过是一个小城之主,极北寒境这样的城主有一箩筐!”   崔绝:“你不善武艺,可你的女儿香雪公主却是武学天才,以后不论与哪一族联姻都是个隐患,不如尽早除去。”   香蜃城主雷霆暴怒:“你敢动我的女儿?!”   崔绝倨傲地嘲道:“有何不敢?如今你们父女都是我的阶下囚,拿什么震慑我?”   “判官!”香蜃城主怒吼:“你做事不要太绝!”   崔绝:“我以‘绝’为名,做事自然绝。”   香蜃城主瞪着他,半晌,低声道:“你都快魂飞魄散了,积点功德不行吗?”   “哈?功德?”崔绝双手捏诀,一招手,生死簿、判官笔赫然在手,他转了个笔花,施施然地笑道:“城主大人,你在跟我谈功德?”   香蜃城主气得脑壳嗡嗡作响,刚想大骂他,却见他只是将生死簿和判官笔亮了一下,转眼就收了起来,收敛了神色缓缓道:“我是不积功德的,但也不是非杀你们父女二人不可。”   “你想要什么?”   “城主爽快人。”崔绝懒洋洋地靠在椅子扶手上,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听说你有个卷轴,记载了能撼动长夜九幽法阵的术法。”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惊得香蜃城主张口结舌,哑了半晌,才惊问出声:“你怎么知道?”   香蜃城是煌灵王一脉,活死灵这么多年的迭代下来,早已经远离王位,城主醉心文娱、不擅武艺,但其实香蜃城是有家底的,传品中不乏厉害的武功秘笈,其中就有先代城主们钻研出的这个能撼动长夜九幽法阵的术法。   可问题是,判官怎么知道这件事?   崔绝哼了一声,唇角上扬,隐露得意之色,笑而不语。   香蜃城主明白了:“我身边有你的间谍?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有谁,你别紧张。”崔绝状似被戳穿,有些尴尬地动了动,重复道,“并没有什么间谍……”   “说!你安插的间谍是谁???”香蜃城主厉声大吼。   白无常站在门外,被震得皱起眉头,侧身往里看一眼,见香蜃城主怒不可遏,疯狂地挣扎,拉扯得锁链哐哐震天响。   “吵着你了吧?”白无常问。   崔绝:“没事。”   “他纯是个傻逼,这种问题谁会告诉他啊,”白无常翻了个白眼,“你们师兄弟辛辛苦苦谋划……哎呀!”   他一捂嘴:“我什么都没说啊!”   “滚出去!”崔绝冷下声音。   白无常立即灰溜溜地缩回门外。   香蜃城主发作得累了,颓废地委顿下来,哑声:“他说漏嘴了是不是?你们师兄弟……判官,哈哈……他不说我也猜得出来,是原自障,对吧?他自称带着灵王谕令来到香蜃城,根本就是你们的阴谋!”   崔绝徒劳地否认:“不是……”   “就是如此!就因为他的计策,香雪才会去幽冥湖,才会被你们俘虏,还暴露了夜雨……跟冥府交易更是害我在逆魂主面前万劫不复……还有罗绫……首席御医怎么会说炸就炸,也是他杀的对不对?他还怂恿我来截杀你们,导致……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不是,你想多了……”   “一定是这样的!”香蜃城主疯狂地打断他,“原来你们是师兄弟……他从没有说过……哈哈,当然不能说了,说了我还怎么信任他?哈哈!”   “你疯了。”崔绝摇头,双手撑着椅子慢慢站起来,冷漠地说:“现在的你无法正常交流,好好冷静冷静吧。”   崔绝走出密室,白无常把房门重新封印,对左右打了个手势,让鬼兵们严加看守,转身凑到崔绝身边,压低声音嬉笑:“我演技怎么样?是不是浑然天成?”   “略浮夸。”   “胡说!我从小磨练出来的!”   崔绝哼了哼,没再跟他贫嘴,缓步往前走去。   白无常最善察言观色,见他面露疲惫,问道:“累坏了吧,来,我背你回去,幽都第一美男的宽厚肩膀便宜你一回。”   “好啊,”崔绝道,“背我去甲板找陛下吧。”   “……我到底跟你什么仇怨?!”   崔绝笑起来。   两人沿着舱房的狭道往回走去,白无常问:“你想见香蜃城主,何苦偷偷摸摸,还事先故意惹陛下生气?”   “没有偷偷摸摸,也没故意惹他生气,”崔绝无奈,“就真的恰好聊到他的逆鳞上,就这么倒霉,有什么办法。”   白无常点头:“这倒是,你一直挺点儿背的。”   “可能全部的好运气都用于认识陛下了吧。”   “……”白无常转头,难以置信地盯住他,认真发问:“我是不是有病?”   “嗯?”崔绝怀疑他用错了主语。   白无常一本正经,做出振聋发聩的自问自答:“如果我没病的话,为什么要在这里听你放这种狗粮屁?”   崔绝笑道:“你看,你这不就忘记之前问的问题了吗?”   “操!被你带跑了!”   崔绝含笑言归正传:“我去见香蜃城主不是偷偷摸摸,但确实也不希望陛下知道,他那性格,知道我要见香蜃城主,肯定得在旁边看着,那我还怎么好意思露出刻薄的嘴脸逼溃香蜃城主心理防线?”   “……”白无常眨了眨眼睛,声音机械地说道:“你似乎仍然在放狗粮屁。”   “哈哈没错。”崔绝大笑起来。   白无常心道:这笑声真讨厌啊。 第110章   天色彻底大亮的时候, 舰艇靠泊在冥界渡口。   阴天子回到冥府第一件事,就是签发密令,派出大量鬼差去四界各地, 寻找能治疗魂体的能人异士, 除此之外便埋首故纸堆, 翻找相关的典籍记载。   近日下起了秋雨,冥界四季温差不大, 秋雨也不寒冷,只是稍显阴凉,崔绝在屋檐下摆起茶桌, 请厨房烤了几碟精致的点心, 悠闲地听雨。   手机里传来牛头公的声音:“一整天都待在藏书楼, 什么工作都推了, 连今天的冥王例会都取消了。”   崔绝咬着小饼干:“冥王们什么态度?”   “秦广、五官、转轮、都市、平等五王没说什么,取消就取消,五官王还叮嘱陛下要注意休息, 楚江王自己也请假,说身体不适……”   “楚江王病了?”崔绝微讶。   牛头公漠然:“瞌睡病。”   “哈。”崔绝笑起来,“其他几位呢?”   “小府君拎了两瓶酒来阎罗殿要慰问陛下, 被骂了一顿,这会儿正在帮陛下翻阅典籍;宋帝王不太高兴, 打了个电话过来,一顿批, 被陛下挂了电话, 气坏了, 又打电话给卞城王, 然后卞城王就闯进阎罗殿, 一路闯到藏书楼,跟陛下吵了半个多小时,差点动手。”   崔绝无奈,宋帝王暴脾气,而卞城王是个碎嘴大姐,操心劳碌命,为阴天子这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德行没少吵架。   “对了,”牛头公道,“卞城王把藏书楼三楼玄字区的一个书架踢坏了,陛下非要她赔。”   崔绝想为这感人的姐弟关系鼓掌。   牛头公:“怎么处理,真把账单送去卞城殿?”   崔绝:“卞城殿的中丞比我还小气,比白无常还不讲理,比马面娘娘还武艺高强,你敢去送账单?”   牛头公:“……”   “陛下就是气头上随口一说,转头就忘了,不用特意处理。”崔绝思索了一会儿,道:“你派个鬼卒去藏书楼,告诉陛下,说我有事找他,请尽快来判官院一趟。”   “是。”   挂断电话不到五分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阴天子穿过幽深的走廊快步走来。   崔绝喝着茶,抿唇低笑——阴天子修为高深,走路根本不会有声音,却照顾他是个瞎子,刻意放重脚步。   “怎么了?”阴天子走过来,拉起他的手,分出一丝鬼炁进入他的经脉中检查。   崔绝:“没事,我听今天的雨声很清脆,请你来一起听。”   阴天子一路走的严峻神色和缓下来,在桌边坐下,无奈道:“鬼卒说你要我尽快赶来,我还以为……”   “哈哈,”崔绝笑道,“因为小雨是一阵一阵的,我怕你错过这阵好听的声音。”   阴天子:“……”   他来之前在翻看一本两千年前的竹简拓册,脑子还没转换过来,正满心焦虑,勉强静坐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开口:“果然清脆。”   崔绝摸索着将一只茶杯推到他的面前:“这雨声适合配浅淡的秋茶,今天的茶水也不错,我亲手泡的,尝尝。”   阴天子揭开杯盖,香气扑鼻,里面茶汤清澈、嫩芽舒展,茶叶的量不多也不少,冲泡得宜,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神色,下意识看向崔绝眼上的鲛绡。   “陛下是不是怀疑我偷偷解开了封印?”崔绝唇角的梨涡浮动,得意道,“没有哦,我可是很乖的,不信你看。”   他说着,突然身体前倾,让他检查鲛绡上的封印。——术式完整,没有丝毫破封的迹象。   夜夜魂牵梦绕的姣好面容冷不丁凑到鼻尖,阴天子登时鬼炁□□,用上三分内力才压下狼狈而逃的冲动,微微后撤半分,声线平稳地说:“我不怀疑你。”   崔绝噙着轻笑慢慢远离他。   阴天子低头喝茶,舌尖淡爽回甘,味道意外地不错,赞道:“你泡茶的手艺不输当年点茶,怎么做到的?”   “心诚则灵。”   “嗯?”   崔绝柔声道:“心中怀着对陛下的思念,自然就做到了。”   “……”阴天子噎住,偏过头轻咳了一下,按捺住上扬的唇角,正色道:“又胡说。”声音却比刚才更轻松了。   他拿一块酥饼丢进嘴里,看向雨中干净清新的庭院,听着落珠一般的雨声,感受到了这几天来难得的惬意。   他突然明白崔绝为什么把自己骗来——他看自己太焦虑,希望自己放松。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子珏,”阴天子望着屋檐下的雨帘,轻声道,“有你在身边,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崔绝低笑。   两人安静地听雨,喝茶和吃点心,时间渐渐过去。   阴天子喝完一杯茶水,站起来:“我休息好了,还有点东西没看完,先……”   “先放下吧。”崔绝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阴天子:“什么事都没有你重要。”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心里我是最重要的。”崔绝摸索着抓住阴天子的手,仰起脸对着他,含笑道,“但你是冥王,是万鬼之主,你放下一切为我翻阅典籍,冥府怎么办?”   阴天子:“其他冥王可以照看……”   “那天子之位是不是也给其他冥王来坐呢?”崔绝温柔地打断他。   阴天子皱眉,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压低声音慢慢地问:“你想让我放弃你?”   罗绫说崔绝的魂体撑不过三个月,如果自己不能找到办法,那他三个月后要么轮回转世要么就是魂飞魄散!   “我不会放弃你,”阴天子沉声道,“鬼差已经散布在四界各地,他们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崔绝:“找不到了,你自己也很清楚的,陛下,罗绫是首席御医不是因为他修为有多高深,而是他技艺精巧而细腻,能控制灵丝一点一点织补起我破碎的炁海,别人没有这样的技艺了。”   “谁说没有?”阴天子固执道,“一定有的,四界还有尚未探明的天地,一定有的……”   “陛下!”崔绝提高声音。   阴天子不再说话,只握紧了他的手。   崔绝道:“我这事就交给鬼差,让他们在外面慢慢找,你安心做你的工作,不然,你把我眼上封印解开,我来做……”   “想都别想。”   崔绝没有鬼炁,九生眼只能消耗魂元之力来催动,对他尽是负担,解开封印,只怕是嫌三个月时间太长了。   崔绝弯起唇角笑了一下:“怕累着我,你就乖乖听话。”   阴天子知道崔绝是对的,阎罗殿的藏书汗牛充栋,除了书以外还有瀚如星海的竹简和石刻布帛,从其中找出解决方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坐回椅子中,板着脸道:“不让我去翻阅典籍,那你要我做什么?”   崔绝:“香蜃城主已经在牢里关了一个多星期,对此人,陛下有什么想法?”   “一个不自量力的蠢货,杀了吧。”   “别说气话。”   阴天子横他一眼,意识到他看不见自己此时郁卒的眼神,不由得更加郁卒了。   “是不是在埋怨我?”崔绝笑着问。   阴天子:“你怎么知道?”   “哦吼,果然是。”   “……”原来是诈自己的,阴天子又气又笑,无奈地去思考他的问题,答道:“逆魂主性格残忍暴虐,香蜃城主背叛他,试图扶持灵王夺权,这必然触怒他,然而他又双标和护短,对于活死灵王族,他能杀得,别人却不能杀。”   崔绝:“那陛下的意思是放了他?”   阴天子摇头:“香蜃城主此时犹如鸡肋,杀之无味,放了可惜。”   “哈哈,”崔绝笑起来,“那怎么办?在地狱好吃好喝地养着,岂不是浪费我们从各界坑蒙拐骗的钱?”   “让活死灵出钱。”   崔绝赏识地点头,出主意道:“极北寒境结束了连年战争,进入和平时期,人口会迅速增加,他们天寒地冻、比我们还贫瘠,资源进口需求很大。”   阴天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嗯,双边贸易。”   “此事可以交给小府君去办,”崔绝道,“他也是遭遇香蜃城主偷袭的苦主之一,给他个机会去讨个公道。”   阴天子看他一眼:“什么讨公道,你这是在找个理由培养他。”   “……看破不说破嘛,”崔绝嗔怪,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非要点出来。”   阴天子也淡淡地笑了。   崔绝又道:“另外还要有一个条件。”   “什么?”   “让活死灵将原自障送来,”崔绝唇角衔着一抹意味不明的轻笑,“注意强调,要毫发无伤、完完整整、以礼相待地送来。”   提起他这个师弟,阴天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杀死罗绫,把你害成这样,你还要以礼相待?不如让活死灵直接处理了,缺胳膊少腿地送来也行,冥府十牢八狱会很欢迎他。”   “哈。”崔绝失笑,知道师弟在阴天子面前仇恨极大,连魂飞魄散都觉得是便宜了他,恨不得他受尽酷刑,解释道:“陛下想想,如果让活死灵知道我和这位师弟有着不共戴天之仇,那会怎样?”   判官的痛苦就是各界的快乐,搞不好逆魂主能直接把原自障奉为座上宾。   “我知道了。”阴天子闷声应道,沉默片刻,忍不住道:“全天下人都是瞎子。”   “欸?”   “他们竟不知道你有多好!”   “……欸。” 第111章   众所周知, 冥界四季温差不大,冬暖夏凉,其实这个说法仅限于冥府统辖的中舆之地, 其北方的极北寒境气候极为恶劣, 天寒地坼, 一年里有八个月大雪纷飞。   两境交界的罗酆山脉也很寒冷,夹着冰碴子的风刮在脸上, 几乎能割出口子。   小府君大步走进休息室,抖抖短发上沾着的冰碴,脱去大衣, 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衫, 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 粗声道:“酒来。”   鬼卒拿来一瓶酒, 正要给他开起,被小府君一把抓过去,咬开瓶盖, 仰头灌了下去。   “哎!”鬼卒惊道,“府君殿下,这是烈酒……”   “再烈的酒也没有我的心火烈。”小府君一口气灌了半瓶, 抹嘴,刚要说话, 外面传来一个孤高淡漠的声音:“谈判尚未结束就开始酗酒,这就是你的冥王做派?”   小府君手抖了一下, 望着门口站了起来。   两个鬼卒推开门, 楚江王披着毛裘大氅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小府君怔怔地看着, 要不是冥王双目清晰锐利, 他简直要怀疑自己幻视了, 半晌,移开眼,撇嘴哼道:“你来干什么?”   楚江王没有回答,冷着脸走进来,撩起大氅下摆,端坐在另一张椅子中,瞥一眼他手里只剩小半瓶的酒,漠然开口:“罗酆山土酿的浊烟硝,酒烈而后劲大,你准备去谈判桌上发酒疯?”   “你……”小府君怎么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一时脑子乱糟糟,根本抓不住重点,懵圈地问了一句:“你认得这酒?”   “你这思辨能力是怎么上谈判桌的?”   接连被兜头泼了三瓢凉水,小府君冷静下来,瞪眼看向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来干什么的?”   “你……”楚江王刚一张口,就被小府君打断:“先别骂我,说,你来干什么。”   鬼卒为两位冥王奉上热茶。   楚江王端起一杯,淡然地喝了半口,才语气毫无起伏地回答道:“孤此番是押送香蜃城主前来与活死灵交接,换回原自障。”   “放屁。”小府君断然道,“逆魂主还没答应换呢。”   他不知脑里想到什么,又忽然笑起来,斜他一眼,哼哼:“莫不是你担心我被活死灵欺负,特意前来辅佐?”   楚江王:“这才是放屁。”   小府君大声指责:“你粗俗!”   “……”楚江王冷不丁被他噎住。   “别气别气。”小府君伸手拍拍他的后背,“来,顺顺气儿,脾气别这么大……”   楚江王后背骤然蹿起升腾的水汽。   小府君蓦地缩回手,他被打多次,早有防备,在水汽腾起的一瞬间便缩了回来,毫发无伤,此时对楚江王亮出掌心,还得意洋洋地左右摆了摆,咧嘴笑着说:“没打着,嘿嘿。”   楚江王看着他唇角的笑容,莫名有种被烈日灼伤的痛感,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冷声:“你喝醉了。”   小府君歪头看他,见他一脸冷漠,不由得感觉扫兴,撇嘴道:“你不知道我的酒量?这样的酒,就是喝一缸也醉不了。”   楚江王没有理会他,过了一会儿,低低地嘀咕了一句:“牛饮。”   “哞~~~”   “……”楚江王唇角忍不住上扬,欲盖弥彰地哼了一声,岔开话题:“刚才的谈判不顺?”   提起谈判桌上的糟心事,小府君就满肚子邪火横蹿,此时见到楚江王,三分邪火不知不觉地转变成了委屈,对他告状:“对面那个负责人,阴阳怪气的,欠揍得很,八句话里有七句让我想揍他,比……判官还欠揍。”   楚江王点头:“那他真的很欠揍。”   “可不是么,”小府君道,“五哥让我来谈贸易的,结果那遭瘟的混账字里行间想占我们便宜。”   楚江王转回头来:“嗯?”   小府君:“他说冥府跟活死灵历来是通过联姻保持友好贸易关系的,此次修订贸易协议,意义重大,我们应该卖一个冥王给他们。”   楚江王发现他似乎对那个人的“欠揍”想得太单纯了。   “说以前的联姻都是他们嫁公主到冥府,现在友好邦交了,公平起见,轮到我们冥府嫁公主了,但考虑到冥府没有公主,就用冥王代嫁吧。”   楚江王:“胡闹。”   这显然是胡搅蛮缠,小府君要是签了这样的协议,那就不用回幽都了,泰山殿得被众人砸个稀巴烂,就留在罗酆山脉种土豆吧。   对方肯定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出这种条件,就是想恶心小府君。   楚江王:“这负责人是什么人?”   “一个不起眼的王族司礼官,叫方始休,也不算什么位高权重,口气却大得很。”小府君拿出手机打开一份资料。   楚江王看一眼屏幕里的照片,眼神停了一下,对着那张有七分陌生的脸看了一会儿,说道:“这应该是假身份,至于他的真身,我有一个猜测,下次谈判时,他若再胡搅蛮缠,你就说冥府出秦广王。”   “什么?”小府君没听懂。   “不是要冥王代嫁吗,”楚江王眼中闪烁着一丝任性的冷笑,“冥府现有六位冥王没有婚娶,不如从第一殿开始,秦广王代嫁。”   “……”小府君惊得魂飞魄散:“你不能因为大哥总管着你,就想把他嫁到活死灵去,这主意太馊了,比罗酆山驻军大营的被子还馊。”   楚江王挂下脸:“胡说什么!”   小府君抓抓脑袋:“我知道你肯定有深意,你是不是猜出来那混蛋是谁了?”   “不确定,只是诈他一下,”楚江王道,“你顺便告诫他,不要藏头露尾,否则谈判破裂,冥府直接撕票。”   小府君疑道:“撕票?你吓唬他的,还是真的?香蜃城主在刑狱司大牢里,是我说撕就撕的?”   “我已经押来。”楚江王淡淡地说,抬手对门外一指。   门口的鬼卒无声地拉开门,夹着冰碴子的寒风猛地灌入室内,楚江王指尖一动,大量水汽喷涌而出,在门口与寒风碰撞,顷刻间化作一面寒冰封住门口,抵挡住外面的寒风。   小府君透过晶莹剔透的冰面,看到外面空旷荒芜的大院子,和院子中一辆破败的囚车。   香蜃城主浑身被缚,狼狈地蜷缩在囚车中,乱发和破衣服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小府君倒吸一口冷气:“居然真押来了……五哥让你来的?判官知道吗?”   提到阎罗殿里那双恶煞,楚江王一脸不高兴:“就是判官猜测这两天将达成协议,让提前动身,至于你那五哥……”他露出厌烦的神情,“他有什么事不听判官的?”   小府君:“啊,也是。”   “你既与他亲厚,”楚江王目光落在小府君的脸上,面无表情,语带讥诮,“不如直言进谏,劝他早日禅位,把阴天子的宝座让给判官。”   “……”小府君心里嘀咕:那宝座判官肯定已经不知道坐过多少次了。   再一次从谈判桌上下来,小府君不由得对楚江王更加称赞,大步穿过陈旧的走廊,来到楚江王的临时寝室前,抬手敲门:“子衿,你猜得真准,我一说让秦广王代嫁,那混蛋立刻神色就不对了……”   话没说完,他蓦地瞬移五米,只见几乎同一时间,一道水汽洞穿了房门,直冲小府君炁海。   楚江王低哑的嗓音:“滚!”   小府君盯着门上的大洞,惊怒:“你下狠手?就因为我打扰了你睡懒觉,你就下这样的狠手?!”   楚江王又出声:“滚!”   “你已经睡十五个小时了!”小府君冷下声音,断定,“这肯定不正常,你究竟怎么了?”   室内沉默,楚江王没有再回答,要不是感应到里面的人正醒着,小府君简直要怀疑他又睡着了。   一会儿后,房门无声地打开。   小府君板着脸进门,打定主意要骂他一顿,一抬眼,却猛地怔住——楚江王穿一件白色晨衣,披着长发坐在床沿,赤着脚,露出纤细的脚趾。   “你……”小府君看着他,满肚子怒火憋出一句:“别冻着。”   “呵。”楚江王对他露出冷笑,明晃晃地嘲笑他,冥王有天孙传下来的冥王之力护体,就算跳进寒江中洗冰水澡都不会冻着。   小府君也知道自己说话尴尬,重重哼一声,假装自然而然实际十分僵硬地开口道:“你猜那个活死灵混蛋是谁?”   楚江王:“林幽篁。”   “一提到秦广王他神色就不对了,我立刻就……欸?”小府君讶异:“你已经猜出来了?”   楚江王:“是你在门外鬼叫,说孤猜得很准。”   “……怎么就称孤了?”小府君嘀咕一声,站在门口,盯着他的脚,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涌出一大堆黄色废料。   ——瘦窄而又白皙,指甲饱满,脚尖纤细,多么适合被握在掌中……操!我在想什么?!   小府君艰难地将目光移开,清了下嗓子,一本正经道:“这人之前想杀判官来着,被判官设计抓了,还拿他跟活死灵换了一大堆利益,当时活死灵来接他时我见过一眼,记得他的样子,这次他可能不想被认出来,做了点伪装,但貌似技巧不是很熟练……”   “他故意的,”楚江王淡淡地说,“此人疯疯癫癫,不按常理出牌,但还不是傻子,活死灵的协议底线是逆魂主拟订的,林幽篁只是故意恶心你。”   小府君感觉十分糟心,他隐约知道一点秦广王的烂桃花,但没想到这朵桃花烂到这种程度。   “大哥那么稳重的人,为什么会和一个变态闹绯闻。”   “你该去问陛下,”楚江王冷声道,“他都能看上判官。”   “……”小府君尴尬地转移话题:“那什么……虽然林幽篁是个变态,谈判结果倒是挺理想的,五哥让我完成的任务我都完成啦!” 第112章   双方签订协议, 并发布通告,一边称逆魂主气度恢弘、绝世超伦,另一边赞阴天子锐意图治、举世无双, 彼此吹了十几页彩虹屁, 宣布将在已有的贸易基础上进行深度合作。   然后私下里悄悄交换人质。   顶堕峰, 罗酆山的最高峰,位于中舆之地和极北寒境的交界线。   连番肆虐一个多月的暴风雪稍稍消减, 寒风中仍夹杂着被刮起来的碎雪冰碴。   一顶轻罗玉辇停在积雪上,仿佛有结界,将寒风与冰雪全都挡在外面。   楚江王斜倚在华美的锦绣软垫上, 冷眼看着对面一列车队从风雪中驶来, 活死灵军兵纪律严明地排列整齐, 恭候一个戎装青年从车上下来。   他肩章上的级别很高, 慢悠悠地走了几步,抬起帽檐,目光穿过雪风, 望向空中的轻罗玉辇,和下方的小府君,似笑非笑:“派两位冥王前来交接, 规格挺高啊。”   “前来交接的是楚江王殿下,”小府君看见他笑就牙疼, 板着脸道,“我只负责谈判, 在这儿等交接完成, 一道回家。”   林幽篁唇角扬了扬:“我还以为是判官不放心二位, 要你们互相监督……”   “离间计不好使!”小府君打断他, 嘲道, “你是不是判官ptsd了,来这儿交接的是楚江王,跟你谈判的是我泰山王,背后做决策的是阴天子阎罗王,你往判官身上扯什么?喜欢扯是吧,来,我跟你扯一扯我大哥秦广王。”   林幽篁的笑容加深,优雅而阴冷,看了他一会儿,说道:“许久未见贵府秦广王,甚是思念,若非今日公务缠身,眼下还有重要的事情尚未完成,真想随二位一起,去冥府叨扰一番。”   他声音轻柔而又干净,带着一点少年变声期特有的喑哑,如同退潮之后细腻的软沙,这样隔着纷纷扬扬的碎雪悠然说来,却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恻。   听着这样的声音,小府君是真想揍他呀——他居然敢说“甚是思念”!自家秦广王大哥清风朗月,是大众男神,他敢肖想他!   他也配?!   “少在那儿扯东扯西,”小府君没好气,“人呢?赶紧交接了我们好回幽都,马上天就黑了,夜里还有暴雪。”   林幽篁挥了下手,两个灵兵推着一个男人下车,那人握着一柄手杖,在雪地里走路踉踉跄跄,走到两军跟前,不经意地抬眼,看了小府君一眼。   小府君跟他对视,眼神交汇的刹那,脊背倏地一凉,仿佛冷不丁被毒蛇咬了一口。   他蓦地绷紧精神,定睛看去,却见方才一瞬间的那种恶感如同梦幻,顷刻间消失,眼前只是一个憔悴的男人,受到了不轻的苛待,眉宇间笼着愁云。   “原自障?”小府君唤了一声,心中有点怪异,听说他是判官的师弟,可这潦倒的模样和气度,跟判官没有半点相似。   倒是那份斯文和瘦弱挺像判官,病歪歪的,分分钟就要归西。   看着这人,小府君有一个疑问哽在喉间,特别想问:贵师门到底是个什么门派?看健康情况收徒的?老弱病残救助组织?这特么不是收徒,是收容吧。   林幽篁指尖灵丝一闪,原自障的喉间有一抹灵纹悄然消失,他猛烈咳嗽了半晌,发出嘶哑的声音:“府君殿下,准备如何验明我的正身?”   小府君:“我见过你的照片,认得出。”   “照片?”原自障笑了一声,“哈。”   ——这种欠揍的笑声也很像判官,好像就他懂得比别人多一样,特别气人。   小府君下意识就想怼他,但又想到阴天子特意叮嘱过的,要以礼相待,表现得十分尊重才行。   “原先生不要妄自菲薄,你的音容笑貌早已让我神往已久,深深刻在了鬼炁中,一个照面即可认出,何须再做什么多余的验证?”   “哼。”轻罗玉辇中传来一声冷笑。   小府君头皮发麻,觉得没发挥好,惹了子衿耻笑,但看对面林幽篁一脸吃了死耗子的表情,又隐隐觉得似乎发挥得还不错。   冥府方也拉出了香蜃城主,他是被楚江王装在古老的囚车里带来的,一路风餐露宿,惨得无以复加。   不过林幽篁的同情心有限,看到他这惨状,不但没有激发同族爱,甚至还哼笑了一声:“这么惨?”   “阿方,救救叔父!”香蜃城主哀叫。   “……叔……父?”林幽篁的眼中掠过一丝狞戾,眨眼即逝,脸上依旧似笑非笑,轻飘飘道:“叔父莫慌,侄儿这就救您回去。”   双方交换人质,一队灵兵拘着原自障,一队鬼兵拘着香蜃城主,慢慢靠近对方。   目光穿过风雪看清对方面容的时候,香蜃城主已经控制不住,几乎要扑上去撕了原自障,怒骂:“卑劣小人!”   原自障抬眼看向他。   “你们师兄弟里应外合,害我至此,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这样啊……”原自障听着他的嘶吼,安静地笑了起来。   香蜃城主越发愤怒,恨不得当场变成恶鬼跟他同归于尽,却奈何被楚江王施术封住炁海,一丝鬼炁也运使不出来,连幅度大些的动作都不能做,只能动口不动手。   “叔父。”林幽篁悠然地开口,“您轩裳华胄的礼仪呢?这么舍不得原先生,日后自有再见之时,莫急。”   “贤侄你不知道,他……”香蜃城主刚想揭露这奸贼乃判官亲师弟,忽地又想到万一林幽篁知道了他的身份不肯交换人质了怎么办?   他不禁一阵惊心后怕,暗中庆幸自己反应得快,说不定是煌灵王在天之灵保佑着自己。   “他什么?”林幽篁笑问。   “没、没什么。”香蜃城主咬牙道,“我只是太恨他了。”   林幽篁点头:“这样啊。”   天光渐渐暗下去,傍晚来临,风雪变得大了起来,双方在分界线上站定,林幽篁和小府君的神色都悄然严肃起来。   “一起解除术法吧。”林幽篁十根指尖各有一点微光,渐渐发出灵丝。   小府君转头看去。   寒风吹开轻罗玉辇的纱帐,露出楚江王端坐在其中的真身,他伸出的掌心,夹杂着雪片的空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形成气旋,凝出晶莹的水汽。   双方仿佛心有灵犀,同时运起鬼炁。   一团水汽击在香蜃城主后心,眨眼消失不见,化作无数水汽微粒冲入他的经脉中,接连冲破十八道禁制。   同一时刻,千百根灵丝从原自障体内钻出,如同有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被从他的经脉中拔了出来。   两人齐齐踉跄了一下,跌进雪中。   小府君反应敏捷地往后撤了一步,差点被激起的雪瀑扑一脸,看着原自障趴在雪里的样子,手指在袖中暗自捏了个禁锢鬼魂的术法,假惺惺地凑过去:“原先生,你没事吧?他们的控灵术特别狠辣,是不是伤到你了?”   旁边传来林幽篁格外有同族爱的关怀:“叔父,您无恙乎?对方的缚魂禁极为歹毒,莫不是留伤在身?”   小府君顿了顿,抬头看向林幽篁,想要张嘴嘲讽两句。   忽然风雪凝滞了一下。   他蓦地出手。   变数就在一弹指间——趴伏在雪地上的原自障猛地起身,在他手中的术法施展开的前一刻,握着手杖往地上重重一震。   刹那间,整座山峰发出轰鸣。   庞大的怨气从地底涌出,犹如数以万计身披戎甲的兵士,挥舞兵器,在手杖的指引下厮杀上来。   小府君眼疾手快地打出缚魂禁,另一只手伸向旁边,鬼炁喷出,化作一座泰山虚影笼罩住轻罗玉辇,为楚江王挡下第一波攻击。   冥王之力催动的缚魂禁既快又狠,势不可挡地击向原自障。   千钧一发之际,白茫茫的雪地中骤然炸开满眼斑斓,一条五彩华丽的巨蛇悍然竖起。   鬼螣阿迦奢!   缚魂禁打在蛇身,一沾即入,肉眼可见的暗金色鬼炁冲入他的经脉中。却见触目惊心的斑斓巨蛇陡然倾颓,一张轻飘飘的蛇皮落在雪地上。   而在小府君身后,另有一条蛇影悄然浮现,吐出湛蓝信子,咧嘴扑向他的后颈。   “放肆!”   随楚江王一声冷呵,滂沱的水浪凭空出现,轰然冲向蛇影。   “卧槽你怎么连我一起喷???”小府君哀嚎着跃出水浪,长刀出鞘,带着强大的压迫力,劈向原自障。   却见轻罗玉辇不知何时消散,楚江王仗剑飞掠而出,泠然剑光直击巨蛇。   巨蛇躲闪不及,被剑光正中七寸,极其痛苦地挣扎了一下,发出嘶哑的鸣声,庞大身躯蓦地解体,化作无数条小蛇,向四面八方飞射而去。   “!!!”小府君大叫,“别管他,打原自障,别让他跑了!”   楚江王哼了一声。   小府君脑中有根弦猛地被弹了一下,霎时反应过来。   ——幻境!   他下意识看向自己一身水,简直火冒三丈,为什么又瞒着我构建幻境??!就算是幻境,被黄泉水喷一头还是会疼的!!!   “好精巧的幻境。”原自障的笑声在不远处响起。   小府君二话没说,拎起刀狠狠劈砍过去。   “好霸气的刀。”原自障悠然说了一句,在刀锋劈到咽喉的前一秒,扬起手杖。   浓黑的怨气裹挟暴风雪急冲,在头顶挥洒成一个巨大的符纹。   手杖挥落,符纹重重砸下,引动空间剧烈扭曲,悍然冲破楚江王的幻境。 第113章   幻境坍塌, 楚江王倏然凌空,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捏诀, 浩荡壮阔的鬼炁散发出来, 如潮水奔腾, 想继续困住原自障。   冥王威压强势震慑鬼魂,原自障在对方的压迫之下节节败退, 咬牙举起手杖,试图引动怨气,对抗冥王威压。   罗酆山脉是冥府和异魂的分界线, 数千年鏖战中各自有不计其数的将士葬魂于此, 此时被原自障唤醒, 发出震耳欲聋的怨恨和嘶吼。   凄厉的喊杀声中, 几声裂响微不可闻——手杖抵抗不住楚江王威压,寸寸皴裂,忽然一团怨气爆开, 轰然迸裂。   楚江王胜势在望,却倏地怔了一下。   只见手杖碎而未断,外层一片一片地剥落, 犹如脱胎见骨,浓郁得化不开的怨气中, 一杆细长秀美的法杖赫然出现。   杖杆素雅洁白,杖首是一个金丝笼, 笼中囚着一颗狰狞可怖的骷髅。   原自障趁他怔顿的瞬间, 手指飞快变化, 骷髅法杖迸发出势不可挡的力量, 强势抽出漫山遍野的将士怨气, 击向浮空的楚江王。   “子衿!”小府君立即回防。   然而原自障却是以进为退,趁隙果断抽身,猛地后撤十几米,鬼螣巨蛇从地底钻出,长尾一甩,卷住原自障倒飞出去的身体,回头喷出大量毒液,冲入厚重的乌云层中。   毒液疾如暴雨倾盆,小府君将鬼炁凝成虚影般的屏障笼罩住身体,想强冲过去。   “退后!”楚江王一掌将他击飞,挺剑上前,剑气卷起狂潮,挡住洒落的毒液。   小府君被击得差点脸砸地,踉跄着稳住身形回过身来,看到楚江王背对自己站在漫天飞雪之中,身姿挺拔,长发飞扬,大袖灌满了风,素白而有力的手指握住一柄长剑,正发出光华夺目的万千剑光。   ——他怎么这么好看……   ——操!我在想什么?!   小府君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抬眼望向云层,试图寻出原自障的身影,却只见浓厚的乌云在翻滚游走,踪迹全无。   任务办砸了!   他恨得直磨后槽牙,不死心道:“我去追……”   “等等。”林幽篁突然现身,“这是怎么回事?”   小府君:“我上哪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让开!”   给冥府寻到霉头,活死灵就开心,一看对面两位冥王这么急切地想抓人,林幽篁立即挺身而出,慢悠悠地问:“原自障不是你们的座上宾吗?看样子他似乎不太想去冥府做客。”   “关你什么事???”小府君气急败坏。   林幽篁:“我毕竟跟贵府秦广王有些私交……”   “放你娘的狗臭屁!!!”小府君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敢提秦广王?他还敢提秦广王!   林幽篁被成吨的怒骂砸脸,顿了一下:“你为什么如此生气?”   “滚!”   被林幽篁一打岔,原自障和阿迦奢的痕迹是再也寻找不得,两位冥王灰头土脸地打道回府。   楚江王闭着眼睛,躺在轻罗玉辇中,慢慢想着事情,脸上阴晴不定。突然他察觉到一丝异常,转头看去。   纱帐微动,露出的缝隙中,小府君正在窗外,顶着肆虐的暴风雪,与玉辇保持相同的速度御风而行。   “滚回你的车里。”楚江王淡淡地说。   小府君:“我要进你的车。”   “荒唐。”   “愚蠢、放肆、不成体统……”小府君嘴里熟练地蹦出一连串楚江王常用词,“好了,我帮你骂完了,放我进去。”   楚江王沉着脸,不肯配合他的胡闹。   小府君叹气:“我有事跟你商量,求你放我进去吧,好哥哥。”   又过了一会儿,玉辇的纱帐被风吹起,小府君立刻跳上去,还担心自己一头雪会化水弄脏内饰,将脑袋伸到纱帐外面抖了抖。   楚江王:“愚蠢。”   “这词儿我刚才骂过了,麻烦换一个,谢谢。”   楚江王:“……”   小府君缩回脑袋,一屁股坐在另一个软垫上,左右动了两下,嬉笑:“你还真的挺会享受,这垫子坐上去简直就要陷进里面,回头我也搞个来坐。”   楚江王面无表情:“你要商量什么?”   小府君脸上的笑容渐渐瓦解,他透过纱帐,看了一会儿外面肆虐的风雪,慢慢地问:“那原自障的修为,是什么路数?”   “召唤怨灵,抽取怨气。”   “我不是没见过召唤师,但他的怨力,是不是太强了点儿?”小府君道,“跟他交手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冲天的烽火。”   楚江王点头:“他应当参与过极惨烈的战争,抽提将士们的亡魂来淬炼怨力,遍身杀孽,深到看不尽。”   “罪业这么深的人,不应该都关在地狱吗?”小府君忍不住诘问。   楚江王哼了一声:“这个问题你该去问判官,他掌判生死、赏善罚恶,为何单单放过了他的师弟。”   “……”小府君没有应声,他知道子衿对判官有着莫名的仇恨——全世界都对判官有着莫名的仇恨——但他觉得判官对自己其实还不错,下意识想为判官说话,此时却又说不出来。   毕竟,说一千道一万,判官当上判官这么多年,原自障这个师弟是仍然在逍遥法外。   楚江王:“此间的内情不简单。”   小府君心道当然不简单。   楚江王对他的沉默毫无意外,微闭着眼睛倚在软垫中,缓缓地说道:“你也发现了,他的那根法杖,有判官的魂息。”   “或许,”小府君艰难地试图去解释,“师兄弟……互帮互助……也是应该的。”   楚江王没有回话,只低低地嘲讽了一声,就不再理他了。   小府君觉得自己在子衿眼里可能已经跟阴天子一样是被判官下了降头的废物了。   阎罗殿   小府君在天子办公室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五哥,手指无意识地按亮手机屏幕又按熄,看着锁屏上的时间好久才跳一分钟,焦躁难忍,第十遍拨通阴天子的电话,准备大骂他一顿。   “来判官院。”阴天子的话一如既往的沉静阴冷而简短,还略带一丝嫌弃。   小府君第一反应就掉头回家,不跟这混蛋哥哥玩了,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来,觉得被晾这么久,不大骂他一顿,实在很吃亏。   于是他又转回去,气势汹汹地杀向判官院,然后大吃一惊。   他去罗酆山谈判,前后不过半个月,判官的头发竟然全白了,正窝在一张躺椅上,惬意地摇摇晃晃,偶尔歪头从阴天子手里叼一颗荔枝吃。   “这季节哪来的荔枝?”小府君惊问,“哎,不是,判官头发怎么白了?哎,那个……”他板起脸瞪向阴天子:“你把我晾在办公室,就是在陪判官干这个???”   “是府君殿下来了?”崔绝含笑的声音响起,“快尝尝这荔枝,从妖界空运过来,早上才摘的,还带着露水呢。”   小府君赌气:“我不喜欢吃荔枝!”   “殿下消消气,”崔绝温柔地说,“陛下不是故意晾着你,而是被我刚才晕了一下给惊着了。你才从罗酆山回来不久,那边气候恶劣,受了不少罪吧?让你五哥花钱,请你去烛冥温泉放松放松。”   小府君:“!!!”   判官的声音像春雨一般细腻如酥,瞬间就抚平了怒气,让他简直要落下泪来。   “我没事,不辛苦”小府君坚强地说。   “我没钱。”阴天子坦然表示。   “???”小府君扭头看向他:“干嘛啊,泡个温泉能花几个钱?再说,我又没真让你破费,至于吗?”   阴天子:“我真没钱。”   小府君:“……”   “哎呀,”崔绝一拍脑门,“我倒把这件事给忘了,陛下虽没有钱,臣却有不少,都是陛下的。”   小府君:“……”   一时不知道该质疑崔绝贪污还是该谴责他不给陛下零花钱,还是羡慕那句“都是陛下的”。   崔绝歪头“望”向他:“什么都不用做,微笑就好。”   “我不需要钱,你留着花。”阴天子对崔绝柔声说完,转脸看向小府君,板起脸:“你找我什么事?”   小府君觉得他态度很不好,转念一想,自己确实把任务办砸了,那原自障不是别人,是判官的师弟兼仇人,到嘴又飞了,搁谁谁生气。   他不得不伏低做小:“关于原自障……”   “楚江王在报告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阴天子打断他。   “不是,是他那把法杖实在奇怪,我想了好几天,怎么都想不明白。”   阴天子:“世间术法无奇不有,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   “没有可是!”   小府君拧眉看向他:“你好像在回避我的问题。”   “没……”   “他的法杖中有我的魂息,”崔绝悠然地插入他们的争执,笑着问,“府君殿下是不是想问这个?”   小府君错愕,没想到他竟然猜出了自己的问题,不禁钦佩,点头道:“五哥没亲眼见到他的法杖,那兵器邪乎得很,怨力强大到连子衿都被压制,不知吞了多少亡魂的怨气。”   崔绝:“你怀疑可能有我的?可我的魂体好好在你眼前呀。”   小府君:“所以我想不通啊!”   “想不通就别想,”阴天子没好气,不讲理地呛他,“事事都要想通的吗?那你怎么不想想楚江王为什么不爱你。”   “!!!”小府君怒道:“不带这样的!!!”   崔绝拍拍阴天子的手,对他微微张口,要吃荔枝。   阴天子放弃跟小府君的小学生吵架,低头剥了一颗荔枝,送到他的口中,眼神深沉地看着他舌尖一卷将荔枝肉衔入口中,闭嘴,唇齿微动,喉头动了一下,低头吐出一颗荔枝核。   小府君抱臂站在不远处,满脸郁闷,委屈,而又有一丝艳羡。   崔绝吃完荔枝,对小府君道:“魂息的问题,其实我曾想过,你见过我的剑。”   他抬起手,想要化现出兵器,被阴天子一把按住。   小府君没想到判官已经虚弱到武器都化现不出来,连忙道:“我见过,见过,很漂亮的一把剑。”   崔绝笑起来:“叫九界情执,是陛下找材料帮我铸造的哦,很珍贵呢。”   小府君:“……”   “但当时是双剑,”崔绝的笑容渐渐无奈,“还有一把,叫九彻印明,我前世死后,被师弟捡去了。”   小府君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可能将九彻印明与他自己的兵器进行了融合!”   崔绝点头。   “怪不得,这就说通了。”小府君又想到自己办砸任务,低声道:“抱歉,判官,我没能将他带回来……”   阴天子冷声:“那是楚江王的任务。”   “可是……”   “没什么。”崔绝宽慰他,“原自障诡计多端,修为又诡异得很,你没跟那种邪道打过交道,被他走脱也情有可原。”   小府君还是沮丧。   崔绝拍拍阴天子的手。   阴天子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对他这温柔纯良的性格实在不认同,但还是捏着鼻子原谅小府君:“别太在意,原自障被冥府追缉,被活死灵驱逐,最可能的去向是逃回阳间,我已经联系人界特侦组,有消息会……”   “陛下!”牛头公的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特侦组传来消息,已经击毙原自障!”   小府君:“啥???” 第114章   与特侦组消息一起传过来的, 是击杀原自障的执法记录视频。   牛头公打开判官办公室的投影,整面墙的巨大屏幕上出现一个青年的大脸,不知道在干什么, 脸红得几乎冒蒸汽。   小府君认出来:“这好像是跟在颜如玉后面的那个秘书, 满嘴钢牙那个, 他干嘛呢?”   阴天子拧紧眉头,一脸阴森。   “哎等等, ”小府君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特侦组的执法记录仪是挂在胸前的吧,这人跟颜如玉什么姿势???”   牛头公解释:“这不一定就是颜组长的视角, 说不定是从其他人的记录仪里拷贝下来的……”   话音未落, 颜如玉气喘吁吁的声音就从音箱中传来:“快……快点……”   “太紧了……”青年哆哆嗦嗦。   颜如玉:“啊疼!”   牛头公眼疾手快地关了视频。   “……”   “……”   “……”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 没有一个人说话, 小府君窥了一眼阴天子的脸色,发现已经黑成锅底。   他碰了下牛头公,手指头幅度极小地对阴天子指了指, 小声问:“他怎么又生气了?”   牛头公:“不知道。”   崔绝看不见画面,但那两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却十分响亮,即使在座都是处男, 也很难不明白。   他迷惑地问:“放错视频了吗?”   牛头公重新打开信息对话框,确认对方发过来的文件标题确实是“击杀原自障执法记录11/03/23:37”, 他拧紧眉头:“没错。”   崔绝想了想,抿唇一笑, 转向阴天子, 调侃道:“猝不及防地有了个姐夫, 难以接受是吧?当弟弟的, 难免有这一天。”   阴天子板着脸:“别胡说, 颜如玉跟我没关系,陆行舟和石饮羽确实对我重塑魂体有恩,但我绝不会管他们叫父亲!”   崔绝:“那陛下在生什么气呢?”   “那个男的他凭什么???”阴天子脱口而出,说完顿了顿,稳住声线强调:“我没生气。”   “好好好,没生气。”崔绝连声笑着答应,“其实那小钢牙长得不错,清秀可人又斯文,身上福泽深厚,是个能让人幸福的。”   阴天子:“那又怎样???”   崔绝:“……”   阴天子:“颜如玉是陆行舟和石饮羽的传人,那虽然是两个混蛋,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配得上的!”   “那是颜如玉的秘书,不是随便什么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崔绝莞尔一笑,“要论起来,我也是陛下的秘书啊。”   阴天子更生气了:“你是冥后!”   “你还没封呢。”小府君插嘴。   “那也是判官!是丞相!”阴天子生着莫名其妙的大气,怒道,“那个人怎么能比?”   小府君:“你吃炸药了?”   他完全无法理解阴天子这种反应,颜如玉一个寂寞女鬼找个俊俏秘书做对象怎么了?两人是同事又是情侣,工作上相互扶持、生活上互相陪伴,这才叫般配嘛。   就跟自己和子衿一样。   崔绝没来由地对小府君提起另一件事:“我听说你们在罗酆山遇到了林幽篁?”   “别跟我提他!”小府君想起来就恼火,“他竟然敢肖想秦广王大哥!竟然还敢在我面前宣之于口!你都不知道,他竟然说‘甚是思念’!这混蛋!!!……哎?”   他突然反应过来,骂了一声:“操!”   “哈。”崔绝笑着说,“陛下的心情就跟你此刻是一样的。”   小府君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疑惑道:“你这潜台词是不是说大哥是女人?”   崔绝:“你想多了。”   “别胡扯,”阴天子打断他们两个越来越离谱的对话,对牛头公道,“问特侦组这个视频是怎么回事,必须给朕一个解释,还有,立即销毁,不准留下任何副本。”   牛头公:“应该不必。”   “嗯?”   “刚刚你们讨论的时候,我快速预览了一下这个视频,我想大家可能误会了。”牛头公重新打开了视频。   钢牙仔红彤彤的脸又一次出现在屏幕上,颜如玉气喘吁吁的声音也再次从音箱里传来。   “组长,他们来了。”钢牙仔突然说。   颜如玉:“我当然知道他们来了,我长眼睛的,现在是你在掉链子,还没缝好吗?”   “快了快了。”钢牙仔满头大汗,狼狈得都快生出心魔了。   “缝个裙子裂缝要这么麻烦吗?”   钢牙仔崩溃:“裙子紧紧贴着肉,我怕又扎到你啊,要说麻烦,都是因为你穿小一号的裙子,胳膊下面才会崩裂啊!”   “我刚才举起来一辆汽车,爆个衫怎么了?!”颜如玉不耐烦地推开他,“哎呀别缝了,我索性裸着打……”   “最后一针!!!”   画面忽然天翻地覆,应当是颜如玉凌空翻了起来,不知倒挂在什么地方,镜头倒转,就见前方是一个杂乱的深巷,两边是违规自建的握手楼,密不透风,满眼都是遮天蔽日的私拉电线。   巷子尽头,一杆路灯发出昏黄的微光,光影下,一个孤独而疲惫的身影慢慢走来。   原自障受了不轻的伤,握着手杖,踽踽独行。   之后就是激烈的战斗,颜如玉打起架来上蹿下跳,镜头晃得仿佛犯了羊癫疯,癫狂地摇晃、翻转、再翻转……   小府君:“我快吐了……”   牛头公递给他一个垃圾桶。   “?我不是真要吐了!”小府君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不看了,五哥,这个颜如玉当真是陆行舟和石饮羽的传人吗?她好像只会用蛮力。”   “不要小看蛮力,”阴天子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从来没有人赤手空拳打赢过颜如玉。”   小府君:“这么厉害!”   阴天子:“当然。”   “可是陆行舟和石饮羽怎么会教出这样的传人?”小府君仍然困惑,“他们似乎一个是用鞭子的,一个是用弓的……”   话没说完,就听视频里传来颜如玉自信满满的哼骂:“老不死的,吃老娘一箭……”   她后撤拉开距离,手中精美华丽的洋伞突然变形,长长的伞杆变成一把大弓,她抽出一根伞骨,化作弓箭,张弓搭弦,瞄准原自障。   咘~弓箭掉了下来。   钢牙仔的声音响起:“组长,你的弓术还不到火候……”   “闭嘴!”   原自障举起手杖,成千上万缕黑色的怨气从肮脏杂乱的老巷里钻出,眨眼间被手杖吸收,转化成源源不断的怨力。   “妈的神棍!吃老娘一弓!”颜如玉大骂了一声,伞弓来不及变形,直接冲上去,狠狠一弓抡在了原自障的脸上。   “!!!”小府君目瞪口呆。   阴天子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是弓道的一种流派。”   小府君一脸黑线地回答:“你是觉得我没学过弓吗?”   两人缠斗好几个小时,双方体力都渐渐不支,颜如玉边喘边抖,镜头晃得不成样子,还甩上了斑斑血迹。   对面也好不到那里去,原自障被特侦组围杀数天,早已是强弩之末,又强撑着战了半个多小时,被引入事先设置好的诛邪阵中,一举控制住。   “累死我了。”颜如玉一屁股坐在地上,撩起裙子下摆擦了擦洋伞上沾的血迹,有气无力地摆手:“带走。”   钢牙仔拿出特制的绳索,将被控制在诛邪阵中的原自障绑住,对颜如玉道:“走了,别坐地上。”   “我歇会儿,站不起来了。”   “我把车开来接你。”   视频里钢牙仔带着原自障向远处走去,突然镜头剧烈地晃了一下,就见按理说应该被紧紧束缚住的原自障蓦地动了,绳索化作数段飞散出去,他一把扣住钢牙仔的咽喉,转过身来。   与此同时,颜如玉霍然起身,洋伞快速变形,长弓拉满,箭矢指向原自障。   “放开他。”颜如玉哑声说。   原自障也足够疲惫,声线虚浮:“特侦组长,撤去所有追踪人员,我就会放了他。”   “我凭什么相信你会守约?”   “不能听他的。”钢牙仔突然出声,急切地大喊,“他是我们的任务目标,任务必须要完成才有奖金!”   颜如玉:“你妈的……”   原自障胸有成竹地笑笑:“别犹豫了,这个距离,你的箭术是射不到我的,放下弓箭,答应我的交易,我们可以双赢。”   “放屁!”颜如玉握紧长弓,怒道,“知道我的箭术是谁教的吗?说出来吓死你,敢小瞧我?!”   “哈,何必自取其辱……”   随着一个干净低沉的发射声,箭矢离弦射出,直逼原自障而去,电光石火之间,箭头突然浮现出一排诡异的符纹,无数张符纸的影子显现出来。   眨眼已至眼前。   瀑……原自障的身体轰然崩解,浓郁的怨气释放出来,符纸上蓦地燃起火焰,沾到怨气,火舌暴涨,顷刻间,将怨气燃烧殆尽。   ==================   “陆行舟的那落迦火,确实是他的克星呢。”听阴天子复述完视频里的内容,崔绝淡淡地说。   阴天子:“他死得太轻易了。”   “不管怎么死,总归是死了,”崔绝笑道,“我这师弟,死了比活着让人安心。”   “对了。”他转向小府君的方向:“转告楚江王一声,省得他惦记这事。”   小府君脸色露出些许迟疑:“好……好吧。”   “嗯?”崔绝问,“有问题?”   “没有。”   送走小府君后,阴天子走回判官院,看到崔绝躺在摇椅上,无意识地前后摇着,好像陷入了沉思。   他放轻脚步,静立在门口,不想打扰他的静思。   崔绝却早已敏锐地察觉到,转头“望”向他的方向,笑问:“怎么不进来?怕我吃了你?”   阴天子:“……”可恶,一独处就开始撩人!   “你猜,”崔绝状似不经意地问,“小府君刚才为什么迟疑?”   阴天子:“有事瞒着我们。”   崔绝哈地一声笑了:“就说他装得有多失败吧。”   “他一向这么天真,”阴天子轻描淡写道,“这也是他的优点,至纯至真,通透强大。”   “可惜偏偏折在楚江王身上,”崔绝唏嘘了一句,“陛下觉得他瞒了件什么事?”   阴天子面色如常,一脸自然而然地说:“猜不到。”   “是吗?”崔绝促狭地笑了一声,“难道不是楚江王刚刚私自离界,情报就送到了陛下的案头?”   阴天子被戳穿,却也没什么情绪,哼道:“鬼神不越疆协议在他眼里,是废纸吗。”   “我们自己都没遵守,倒也强求不了楚江王。”崔绝提醒他众人才刚从阳界回来没多久,还连累死了一个罗绫,算是罪孽深重了。   阴天子:“我们和他不一样!”   “陛下的分别心甚重啊,”崔绝笑着调侃,“那陛下是否知道,楚江王去了哪里?”   “人界,白邺市。” 第115章   值此多事之秋, 楚江王私自去往白邺市,意味不言而喻,特别还是在和原自障交手之后。   崔绝唇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想……”   “你什么都不要想。”阴天子堵住他的话头, 强势道, “这事我来办, 你好好休养。”   崔绝:“你准备怎么办?以天子的身份勒令他回来?”   “他想必从原自障身上发现了什么,疑惑的种子一旦种下, 压是压不住的,即使被我强行叫回来,依然会暗中派人去查, ”阴天子道, “与其堵, 不如疏。”   崔绝笑着点了点头, 伸出手去。   阴天子从门口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故意问他:“做什么?”   “让我摸摸你。”崔绝柔声说。   阴天子唇角不由得上扬, 蹲跪在躺椅边,任他的手摸索着爬上自己的脸颊,淡淡地哼道:“朕幽冥之主, 岂是猫儿狗儿一样说摸就摸的……嘶……”   崔绝扯起他的腮帮子。   阴天子:“大胆!你大不敬!”   崔绝:“陛下长大了呢。”   阴天子:“不许说这种话。”   崔绝松开手,在那处揉了揉, 笑道:“这样处理很好,楚江王再怎样, 依然是冥王, 他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冥府, 清君侧也是, 陛下别跟自家兄弟闹僵了。”   “哼。”阴天子道,“他哪里是为了冥府,全为了老府君!他始终认为老府君提前淬灭之事于我有令人不齿的阴谋。”   当年在各界互不通讯的情况下,他作为冥王能与崔绝相遇,正是因为受老府君所托,去阳间寻找神力,他化身为旅人,走过一个个村庄城池、山河大川,最终无功而返。   这在楚江王眼里无疑是渎职——没有找到神力,却找到了爱情,荒唐不荒唐?   而老府君淬灭之后,正是自己登上了天子之位,楚江王如何不怀疑自己当初的渎职是有阴谋?   “他胡扯。”崔绝唇角的笑意消失,嘲道,“那么会阴谋论还当什么冥王,去网上带节奏引战当网红多有前途……咳!”   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刻薄,轻咳了一声,换上一种柔和的声线:“即使到现在,也没有事实依据能证明神力可以化解浊炁,当时老府君自己都没有报多大希望,只是一个尝试方向而已,怎么能将锅甩到你的头上。”   阴天子知道崔绝不论什么情况下都只会无脑挺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   自从阴天子说这事他来办,崔绝就真的撒开手了,整天躺在摇椅上快乐摇摇,吃妖界空运来的有机水果,听房中术专家的直播课,偶尔应付一下不请自来的白无常,听他八卦幽都各大夜店的美人儿,或者吐槽阴天子扣他奖金、黑无常不回他消息之类的鸡毛蒜皮小事。   “今年云浠山雨水大,荔枝不好吃,味道淡得一比,跟小时候吃的没法比,”白无常一边说着,一边一个又一个不停地往嘴里送,还抽空道,“这个时间大雅之山的甜瓜最好了,让陛下买点儿来。”   崔绝听着他跟开了三倍速一样窸窸窣窣的剥皮声,心疼得脑门青筋直跳,没好气道:“我不喜欢吃甜瓜。”   “大雅之山的甜瓜跟其他地方的不一样,是水蜜桃味儿的。”   “我为什么不直接吃水蜜桃?”   “那能一样吗?”白无常又往嘴里丢了颗,舌头一转,不到一秒钟,将干净的核吐了出来,愉悦地嚼着荔枝肉,哼哼:“喜欢双性大N的那些人为什么不去直接喜欢女人?”   崔绝:“……”   “白骨笑,污言秽语,冒犯判官,罚三年工资。”阴天子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哎???”白无常目瞪口呆地看着空间突然凭空劈开一条裂缝,阴天子大步走了出来。   “我……哎……不是……”白无常惊得五官差点从脸上飞出去,指着他大叫:“外面的路炸了吗?你没事瞎劈什么空间?鬼炁多这么豪横的吗?”   阴天子没理会他,快步走到崔绝身边,低头看着他,声音急促,几乎按捺不住激动:“派出的鬼差传来消息,听说妖界有人能改造魂体。”   “妖界?”崔绝诧异地问。   “可拉倒吧。”白无常插嘴,“妖界的医术能信吗?上次还有个妖医来哔哔,说要想把你从沉睡中唤醒,需要判官每日取心头血浇灌你法阵。”   阴天子从没听说这事,脸色忽地沉下来,问崔绝:“你照做了?”   白无常:“他当……”   “当然没有,”崔绝笑道,“我是鬼魂,又没有肉身,哪有心头血这种东西?难道从义躯里取吗?那里面是人造血啊!”   阴天子直接转向白无常:“你来说。”   “没、没有啊……”白无常眼珠飞快转着,眼神躲闪,不停地瞥向崔绝,希望他这时候就别装瞎子了,赶紧编个谎言来狡辩啊!   阴天子:“敢有半个字隐瞒,我杀了黑无常。”   “!!!”白无常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这样啊?!”   “朕说到做到。”   “判官没有心头血,取魂元之息凝萃成液体,代替心头血灌入法阵。”白无常果断一字不漏地交代了。   阴天子站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虚空,一时没有出声。   白无常看看他,又看看崔绝,觉得自己应该立刻消失,张了张口,想跟二位告辞,又觉得此情此景下发出任何一点声音都是突兀的,只得拼命缩小存在感,恨不得原地化作一只蟑螂六条腿逃跑。   崔绝出声:“陛下……”   “我明白。”阴天子喃喃地说,单膝着地蹲跪在摇椅边,望着他眼上布满术式的鲛绡,声音低哑而郑重:“子珏,我一定会治好你。”   崔绝握着他的手,温柔道:“我相信你。”   阴天子:“我已经让鬼差去联系那名妖医,一旦联系上,就立即邀请他来冥府,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好。”崔绝道,“但我还是要解释一下——取魂元之息的事其实也没做几次,我很快就发现那妖医是胡说八道的,把他赶出冥界了。”   阴天子:“你实在太过纯良,那妖言惑众的庸医就该被打入极炼炎狱,永世不得超生。”   崔绝宽容道:“他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何苦做那损阴德的事情。”   “呕……”白无常一把捂住嘴。   阴天子不悦地看向他:“你怎么回事?”   “孕吐。”   “……你有病吧?”   白无常很想大声说:听上去很不正常对吧,但我告诉你,就我这句话都比你家判官刚才哔哔的那什么屁话正常多了!   那妖医确实没有入地狱,但他现在打死都不敢来冥界,听到“判官”两个字就浑身颤抖。   不知是不是被白无常的故事刺激到,阴天子几乎长在崔绝身边了,没事就来看崔绝,连公务都搬到判官院来处理。   崔绝觉得这样不太合适,虽然能朝夕相对是很好啦,但是阴天子坐在旁边,有事没事看他一眼,很影响他的学习,他只得放弃房中术专家的直播,改听情感博主仁者见仁波切的好嫁风教学。   牛头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一眼窝在沙发中睡着了的崔绝。   阴天子打了个手势:出去说。   崔绝动了一下,恰到好处地醒了,坐直身子,茫然地转向阴天子的方向:“到点儿吃饭了吗?”   “哈哈。”阴天子笑出了声,“饿了?走,我们去吃饭。”   说着,将他扶起,牵着手往餐厅走去。   牛头公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阴天子看他一眼,疑问:“急事?”   “北边的消息。”   崔绝:“朝堂上的事啊,那我回避一下。”说着就要往旁边的房间里走。   阴天子确实不想让他多费精力,但听他话里隐隐有些怪异,拉住他,解释:“我只是希望你好好休息……”   “我懂。”崔绝点头,“后宫不得干政嘛。”   “胡说八道!”阴天子当即就怒了。   崔绝笑起来:“我开玩笑的。”   “不许开这种玩笑,”阴天子道,“这玩笑不好笑,你是冥后,但你不是后妃……”说完忽然意识到这话没有逻辑,可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顿了顿,怒道:“总之,不许胡说八道!”   崔绝抿嘴偷笑:“陛下语文不太好呢。”   “你大不敬!!!”   “咳咳咳!”牛头公重重咳嗽,两手插兜站在旁边,两眼望着屋顶精致的檩椽,面无表情。   阴天子回过神来,收敛了情绪,拉着崔绝走进餐厅,坐在椅子上,神情淡淡地问他:“什么消息?说。”   牛头公:“刚才在歧命宫的007传来消息,香蜃城主已经被秘密处决。”   崔绝:“啊。”   “我能认为你的反应是早有预料吗?”牛头公板着脸问。   “不,”崔绝摇头,“我很惊讶。”   牛头公:“我一点没看出来。”   “哈?”崔绝失笑,在眼睛上比划一下,道,“我现在眼上缠着这么宽的鲛绡,半张脸都挡住了,你能看出什么情绪波动?”   “我能看出你唇角在笑,”牛头公耿直道,“但你内心并不开心,说不定眼睛在哭。”   崔绝:“……”   这头老牛最近看什么青春伤痛文学了吗?   崔绝咳了一声,正色道:“香蜃城主竟然这么快就被处决,逆魂主怎会这么沉不住气,莫非是灵王闹了什么幺蛾子?”   “不错。”牛头公道:“香蜃城主被接回歧命宫时,灵王曾与他偷偷见面,但被逆魂主发现,灵王坚持要保香蜃城主,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结果逆魂主大发雷霆,非但没有被要挟到,还立即把香蜃城主给杀了,听说还送了一小块魂片给灵王,然后灵王就气病了。”   大抵人们都喜欢听别人家里不愿外人得知的狗血八卦,崔绝听得津津有味,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哇!”   阴天子笑起来:“你听故事呢?”   崔绝:“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什么事不是故事呢。” 第116章   活死灵内部发生狗血大戏, 冥府这边自然是幸灾乐祸,但又没法简单地一笑了之,两边有着几千年血仇, 偏偏又互相需要, 像一对捏着鼻子炒CP的明星, 既盼着对方塌房子,又怕房塌的时候砸着自己。   “陛下觉得这事对我们能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故事吗?”崔绝问阴天子。   阴天子:“香蜃城是一座老城, 历代城主都出自煌灵王嫡脉,即使现在被逆魂主杀了,他也不能随便将这座城划到自己名下, 否则活死灵其他人会认为他是为了夺城才杀的城主。”   崔绝轻轻摇头:“逆魂主逼父亲退位、夺兄长权力, 不是在意名声的人, 一个宗室族人, 他杀便杀了,更何况香蜃城主试图借助煌灵王的魂力来发动政变,这可是谋逆大罪。”   “那何必还要大费周章迎回去?”牛头公不解, “还跟我们签了贸易协议,甚至连原自障都老老实实交了出来。”   崔绝:“原自障是灵王的人,又不是他的人, 为什么不交?可以算作一个谈判筹码,还顺手除去灵王的狗头军师, 他偷着乐呢。至于贸易协议,双边互市本身就是双赢, 何乐而不为。”   阴天子听着他的话, 思索了一会儿, 重新分析道:“他不能公布香蜃城主的罪名, 否则灵王脱不了干系, 他虽然架空了灵王,却并没有废他的王位,灵王依然是灵王,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灵王沾惹上麻烦。”   “于公于……”崔绝意味深长地重复他的用词,“私?”   阴天子:“他们是亲兄弟。”   “哈。”崔绝笑了起来,发自肺腑地感慨道:“兄弟情总是如此令人感动呢。”   阴天子:“嗯?”   崔绝笑笑,自然而然地转回话题:“过几天可能就会宣布香蜃城主暴病身亡,这事到此为止,灵王依旧清清白白,没人知道他和香蜃城主的阴谋。”   “怎会没人知道,香雪公主还在刑狱司关着……”阴天子明白了他的意思——香蜃城主被处决了,原自障也已伏诛,灵王不会自己跳出来……   如果香雪公主悄无声息地死在冥府,那这事就真能“到此为止”了。   阴天子:“你觉得逆魂主会灭香雪的口?”   “不会吧,”牛头公插嘴道,“灵王试图夺权,逆魂主不但不处置他,还主动帮他把锅推到香蜃城主一个人身上,甚至还为了掩盖此事,灭口一个公主?”   “兄弟情深嘛。”崔绝笑道。   阴天子点头:“不错。”   牛头公看一眼阴天子,觉得判官说的可能跟他根本不是一个意思。   阴天子道:“让刑狱司打起精神,不要给逆魂主可趁之机。”   “为何不顺水推舟呢?”崔绝提议。   阴天子皱眉:“什么?”   崔绝:“香雪本来是我们一个很好的筹码,用来交易到了罗绫的治疗机会,可惜罗绫炸了,交易失败;但我们依然能再次利用她——香蜃城是一座老城,战斗力不怎样,底蕴却雄厚得很,是香料大亨,那几个祖传的香方可保一万年财源广进,我还想用她跟香蜃城主换两个绝密香方呢。”   牛头公:“……”   “没想到逆魂主这么快就杀了香蜃城主,让香雪这个筹码砸在了手里,与其关在刑狱司虚耗人力物力,不如一刀杀了,换逆魂主一个人情。”   阴天子脸色沉了沉,一抹愠色在眸中浮动,停顿片刻,克制住声音里的怒意,淡淡地说:“没有必要。”   崔绝仿佛对他的愠怒浑然不觉,依旧唇角衔着从容的笑,徐徐说道:“香雪如今已经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继续关押是浪费公共资源,更何况,此时想杀她的不止是逆魂主一个,应付层出不穷的刺杀,岂不是给刑狱司增加负担?”   阴天子:“不止逆魂主一个?”   “既然香蜃城主的罪名不能公布,只能囫囵糊弄过去,那么就没有理由剥夺其家族对香蜃城的统辖权,”崔绝道,“香蜃城主有四个儿子,陛下觉得谁最可能继位?”   阴天子:“那四个儿子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废物点心,谁继位都一样。”   “不错,”崔绝道,“都是废物,都不如香雪。”   阴天子忽地反应过来:“香雪的能力在他四个兄弟之上,不论哪个兄弟继位,都会想除掉她,以免后患。”   “是吧?”崔绝悠然笑着调侃,“请问陛下给刑狱司开了多少工资,让他们做这么大的工作量?”   阴天子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崔绝,想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一丝别样的情绪——不论香雪还是逆魂主,都曾对你造成伤害,你却仍然能如此冷静地算计吗?   半晌,他移开视线,木然地看着虚空。   崔绝察觉到他的不悦,迟疑地问:“陛下?”   “子珏。”阴天子喃喃地唤了一声,突然低声问,“你恨太华吗?”   魔主?   这里为什么会出现魔主?   当年如果不是这混蛋把阴天子骗去妖界圣塔,也不会有后面七百年的重伤沉睡。   崔绝心道这已经不是个人仇恨的问题,而是说明魔这种东西天生恶劣,就该赶尽杀绝,就该亡国灭种,就该寸草不生……   咳,阿弥陀佛。   “我知道你恨太华,”阴天子淡淡地说,“那你知道我恨逆魂主吗?”   崔绝怔了一下。   “我很乐意杀香雪,她胆敢算计你,早已百死难辞其咎,但要说以此来换逆魂主的人情,我宁愿把她关在刑狱司,好吃好喝地供一万年。”   阴天子盯着崔绝的脸,入眼所见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鲛绡,白绡上布满黑色的术式,那是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谁能体会这种亲手封印所爱之人双眼的滋味?   他难道不想时时刻刻都看到那双含情带笑的眼睛吗?   “当初若没有他逆魂主搅局,你何以死得那样惨,炁海破碎、经脉枯竭,甚至身中螣毒,连轮回转世都无法消除?我永远都不会跟他和解。”   前世没能救下崔绝,那是自己时隔千年都无法消减的痛。   阴天子伸出一只手,温柔抚摸崔绝的脸,拇指在他眼上慢慢划过,轻声道:“子珏,永远不要低估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崔绝眼皮微微颤抖,细细感知着他指腹的力量,理智上知道他的陛下陷入偏执,自己此时应该说点什么好听话来宽慰他,张了张嘴,却又没有出声。   阴天子:“你想说什么?”   崔绝摇头,抿唇轻笑,抬起双手,握住他的大手,忍不住在他掌心蹭了蹭。   阴天子收回手,他一身重浊,这样亲密接触会伤害到崔绝。   “牛头公,”阴天子道,“让刑狱司加强守卫,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和香雪见面。还有,让人在极北寒境散布灵王和香蜃城主试图宫变的消息……”   崔绝:“不要这样,何苦挑起事端?”   “这算挑起事端?”阴天子哼道,“事情是他们做下的,又不是我散布的谣言,他们策划的阴谋差点献祭了你和老七,要我忍下这口恶气?”   崔绝:“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还敢说?!”阴天子打断他。   崔绝老实地闭了嘴,老实不到半分钟,又出声:“一旦灵王他们试图放出煌灵王残魂的事情被公布,世人大概就会猜出幽冥湖是长夜九幽法阵的所在。”   阴天子:“不在幽冥湖。”   “嘘,别说,”崔绝轻声道,“长夜九幽法阵是冥府的根基,位置只有十殿冥王能够掌握,即便是枕边人,也不能得知,陛下可别忘了啊。”   阴天子:“嗯。”   “外人可不知道法阵不在幽冥湖,只会觉得灵王行此险招,八成是有什么靠谱依据的,到时,敌对势力们都派人去幽冥湖,岂不麻烦?”崔绝软语劝道,“我们如今主要精力是要放在寻找那个能治疗我的妖医上,哪有功夫去管幽冥湖的事?”   阴天子被他劝服,点头:“不错,但我这口恶气终究……”   “我说,陛下,”牛头公插嘴,“那件事使我们俘虏了香雪公主,识破了夜后的真面目,除掉了香蜃城主和原自障,还加深了灵王和逆魂主的裂缝,不算亏,你的恶气大概可以消了。”   阴天子:“他们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判官为此付出的魂力!”   牛头公平静道:“你着实不会算账。”   阴天子:“你!”   崔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拉着阴天子的袖子摇了摇:“要继续站在这里吵架吗?你我吵完了,轮到你和牛头公吵?我什么时候才能吃上晚饭啊!”   他的声音温柔含笑,犹如春水,还带着一点点撒娇,水到渠成地浇灭阴天子心头的怒火,狠狠瞪牛头公一眼,拉着崔绝往餐厅走。   牛头公没跟上去,心知自己上去也只是个牛形电灯泡,他们互相喂饭,自己被喂狗粮,默默发光。   就算判官院餐厅的伙食是全冥府最好,也无法抚慰被辣眼睛的伤害。   那两人渐行渐远,还远远传来阴天子的抱怨:“他说我不会算账,可恶,你所付出的心血难道还能够计算得清吗?”   “是是是,”崔绝绵绵地应声,“他单身牛不懂爱情,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阴天子:“哼!” 第117章   冥界的秋冬没有明显分界, 马面娘娘在某天闲来无事翻黄历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立冬了。   “日子真是过得飞快,再半个月就小雪,再半个月大雪, 再就冬至, 这一年就快要过去了。”   崔绝躺在摇椅上慢慢晃着, 敷衍地应了一声:“唔,没错。”   “又要虚长一岁了。”马面娘娘揽镜自照, 对岁月的无情流逝难以置信,“我竟然还如此年轻美貌,这有天理吗?”   “……?”崔绝回过神来, 他隐约听到什么长一岁、年轻美貌, 点头道:“陛下明年就三岁了呢, 确实年轻美貌。”   马面娘娘:“我是说我自己。”   “哎?”   马面娘娘登时火冒三丈:“我年轻美貌有问题吗?冥寿一千多就不年轻了吗?脸长一点点就不美貌了吗?你‘哎’什么?干嘛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这个词用在我身上很奇怪吗?”   “没有没有。”崔绝冷不丁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连忙冲她摆手,宽慰道:“你当然是年轻美貌的,时间只增加了你的修为, 对你的美貌没有影响啊,甚至还让你越来越好看了呢,可惜我是个瞎子, 竟欣赏不到你的美貌。”   “倒也不用你欣赏。”马面娘娘继续照镜子,觉得自己今天这个浓颜落日妆真是好看到让人孤雌生殖, 心情不由得又好了,对崔绝道:“毕竟性向在那里, 不用勉强。”   崔绝顿了顿:“我也不是先天就喜欢男的啊, 都是陛下太过年轻美貌……”   “能放过这个词吗?”马面娘娘想起那张随时随地都板着的冷峻面孔, 美是真的美, 但也实在太冷了, 冷到让人不敢抬眼去欣赏他的美。   崔绝哈哈笑了起来。   马面娘娘从镜子里看到崔绝已经全部雪白的头发,眼睛里感觉到隐隐的刺痛,建议:“我找人来给你修一下发型。”   “能帮我变长一点吗?”   “啥?”   “陛下喜欢我长发的样子,”崔绝在头上比划一下,“一千年前那样,束成发髻,可以戴玉冠。”   鬼魂可以用术法来改变外形,但需要耗费鬼炁,崔绝没有修为,仅仅维持这样体面的人模人样就已经很勉强。   “长发太复杂了,”崔绝解释道,“对我来说得耗费魂元之力才行,那会把陛下气疯掉的。”   马面娘娘很无语:“我觉得你短发好看。”   崔绝:“我不要你觉得,我要陛下觉得。”   “陛下觉得你怎样都好看。”   “唉哟,”崔绝喜笑颜开,“真看不出来呀,马面娘娘,你很会说话嘛。”   马面娘娘谦虚道:“都是大实话。”   “但我还是想让陛下再看一眼我当年的样子,”崔绝仰躺在摇椅里,慢慢地笑着说,“那个时候我比较健康,心性也高,意气奋发的样子,应该比现在好看多了。”   马面娘娘敏锐察觉到他话里的晦暗丧气,想了想,安慰他道:“陛下已经派出鬼差去寻找那个妖医,很快就能找到,等你康复,修为也会恢复的,还爱情事业两开花,不比一千年前好看?”   崔绝摆摆手:“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有数,不帮我变长头发,那帮我准备一下出门吧。”   “啊?”马面娘娘没跟上他的节奏。   崔绝:“你不是说很快就能找到那个妖医?”   “你不也知道那是安慰你的吗?很快是个虚数啊,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唉,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出什么门?”   “出门就医啊。”   “放心啦,陛下肯定会把人请来阎罗殿的啦,不会让你舟车劳顿的,妖界那么远呢。”   马面娘娘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惊道,“你是不是知道那个妖医的下落?”   崔绝:“不知道。”   “真的吗,我不信。”   “……咳,”崔绝顿了顿,清了下嗓子,“我确实不知道,但我知道,陛下应该坐不住了。”   自从得到妖医的消息,派出去寻找其踪迹的鬼差已经足有上万名,远远超过了冥妖两界协议中容许派遣的最大鬼差数,可仍旧找不到那个妖医的下落。   眼看着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阴天子越发焦躁,搁置一切不紧急的工作,没日没夜研究鬼差们发回来的庞杂信息。   牛头公将一叠文件放在桌上:“文卫司关于冬至庆典的策划方案……”   “冬至?”阴天子不悦道,“现在才几月,就开始策划冬至庆典?文卫司如果实在清闲,就全员调去刑狱司做狱卒。”   “……”牛头公觉得陛下最近像吃了麻将,各种明杠暗杠杠上开花杠上炮。   阴天子:“发回去,十月以后再说。”   “现在就是十月。”   阴天子蓦地抬头。   牛头公道:“今天阴历十月初八,马面娘娘例会上说从这周起,餐厅增加冬日限定的红烧羊肉锅仔……”   他话没说完,声音渐渐消失,因为看到阴天子翻着桌上的台历,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挣扎与痛楚。   牛头公想起听过的一则传闻——已故的活死灵御医罗绫曾断言,没有他的治疗,崔绝最多撑三个月。   如今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阴天子:“妖界那边今天有什么消息?”   “都是不痛不痒的日常汇报,”牛头公回答,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出口:“那么多人找了这么多天……”   “我亲自去。”阴天子突然平静地做出决断。   “陛下。”牛头公皱眉,“我们短时间增派那么多鬼差,妖界已经有了非议,最近一直有些人在鬼鬼祟祟打探消息,怀疑冥府发生了什么大事,你再亲自过去,既不符合规定,也做实了他们的猜测。”   阴天子:“我会化名易装。”   很早以前,为了方便在阳间出没,崔绝曾为众人准备过一些半真半假的证件,牛头公捧出一堆,阴天子随便拿了一个,人界古董商阎握瑜。   安排好手头的工作,阴天子悄悄离开冥界。   临走之前去判官院陪崔绝吃了顿晚饭,正好有妖界空运来的新鲜食材,马面娘娘亲自下厨,做了四菜一汤。   听了他的打算,崔绝没什么惊讶之色,专心吃着杂菌炖豆腐,点头:“知道了。”   阴天子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紫薯山药米糕就放下了,有些愧疚地解释道:“应该带你一起的,但舟车劳顿,怕你累着,你院里有固魂阵和守护符,留在这里会舒服一些。”   “我知道。”崔绝冲他一笑,用勺子戳戳碗里的豆腐:“这个好鲜,你吃了吗?”   阴天子顿了顿,低声:“抱歉,子珏,要离开你这么久。”   “你离开过我七百年呢,这才在哪儿啊?”崔绝话一说完,忽地意识到失言,那七百年是两人的伤痛,提起就疼,连忙笑道:“我的意思是,没关系。”   果然阴天子眸中划过痛苦的神色,看着崔绝满头白发和小心翼翼的笑脸,轻轻笑了一下:“这个很好吃吗?给我点尝尝。”   “你自己吃嘛。”   “我想尝尝你那一份。”   崔绝抿唇轻笑,摸索着用勺子挖起一块豆腐,还很有技术含量地带着半勺汤汁,向他伸了过去。   阴天子凑上前,一口含住,咸鲜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慢慢品味这一口,末了,点头道:“果然很鲜。”   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阴天子走出阎罗殿,上车,牛头公从后视镜里看一眼他的脸色,决定不发一言保平安,沉默地一脚油门,车子在夜色中疾驰出去。   阴天子仰躺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脑中回想着刚才出门时的情景——判官院灯光柔和,崔绝唇角的梨涡在灯光辉映下摇曳浮动,有种令人沉醉的温柔。   他轻笑着说:“我就不去送你了,妖界凶险,你自己万要小心。”   “我就不去送你了,妖界凶险,你自己万要小心……”   另一个声音在脑中响起,和崔绝的声音渐渐重合,声波冲刷大脑,冷不丁带来一记重击——   他忽地想起,一千多年前,自己也是出发去妖界,准备去寻找神力,当时还叫崔瑾的他也没有送行。   因为前一夜那人豪饮一坛西北蛮族的烈酒,两颊在烛光下泛着红,拉住自己絮絮叨叨地告了半个时辰的白。   那时自己怎么做的来着?   “你醉了。”   那是自己第一次怨恨身为冥王的天命。   子珏是多么温柔的男人啊,天性纯良而又善解人意,即使被拒绝,依然体面,顺势就“醉倒”,伏在石桌上“睡”了过去,全了双方的颜面。   第二天见面也笑如春风,绝口不提前一晚的尴尬,只是在听到自己说要动身去妖界时,笑得更加从容,两眼弯弯,浓黑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血丝。   “我就不去送你了,妖界凶险,你自己万要小心……”   大梁历兴昌七年,妖界正值涂山中兴,太平得很,倒是人界起了烽烟,他从妖界回来,见到昔日的白邺城满目疮痍。   昔日的人已成荒魂。   “回头!”阴天子忽地睁开眼睛,断然道,“回阎罗殿。”   牛头公吃了一惊:“落什么东西了?”   阴天子:“没有,回头。”   回到阎罗殿,崔绝正张罗着让人切甜瓜吃,听到他折回来,笑盈盈地说:“还是陛下有口福,刚切好就赶上了,快尝尝甜不甜。”   “收拾东西,跟我走。”阴天子抓住他的手。   崔绝手指一松,甜瓜掉了下来。   阴天子一把接住,送到他的嘴边。   崔绝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赞道:“白无常说的没错,这个妖界大雅之山特产的甜瓜真是水蜜桃味儿的。”   阴天子:“喜欢就带上。”   “哈,”崔绝笑起来,“陛下是不是傻了?我们要去的就是妖界,到那儿满大街都是卖这个的,好不容易从妖界空运过来,我们再给带回去?”   “路上吃。” 第118章   本来阴天子独自出发,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一切从简,准备单骑从冥界妖之间的秘密通道魑魅狭隙进入妖界。   现在突然非要带上崔绝, 事情顿时变得麻烦起来——从保镖到司机到随身携带遮阳设备到座椅舒适度……桩桩件件都要悉心讲究。   好在有马面娘娘, 十分钟之后, 就已经全数搞定了,甚至还开出了一架小型私人飞机。   飞机内部贴满符纸, 布置出一个稳固魂体的完整法阵。   牛头公面无表情:“这是能在十分钟内完成的事情吗?”   “超出你的想象范围了是吧?”马面娘娘倨傲地挑眉,“术业有专攻,看来你对生活秘书一无所知。”   同为秘书, 牛头公从不认为自己比马面娘娘能力差, 更不相信这种复杂的准备工作能在十分钟内完成。   “你肯定早有准备。”   “闭嘴吧你。”马面娘娘没好气, “就你能看出来?非得你提醒陛下才行?你是怕他被判官骗婚吗?”   牛头公:“……”   阴天子并非看不出崔绝早做好了去妖界的准备, 崔绝也没藏着掖着,毕竟崔绝要是想瞒他,十个牛头公都看不出来。   说实话, 他还挺美滋滋的,这说明那人把自己位置摆得很正——他崔绝就是要站在阴天子身边,跟他同进同出、寸步不离。   就该这样!   飞机起飞的前十分钟, 一身酒气的白无常被两个鬼差绑来,硬生生塞进机舱, 用安全带拴在了座椅上。   白无常:“我艹你们大爷!!!”   崔绝向他的方向摆手:“嗨。”   白无常:“嗨你个头!你知道我有多长时间没休假了吗?”   崔绝:“所以带你去度假,妖界北部这时节正是春末夏初, 风光好着呢。”   “放你娘的屁。”白无常挺尸状瘫在座椅中, 不想跟崔绝说话。   阴天子看一眼他在灯光下根根竖立的头发, 抹了足有半瓶发蜡, 油光锃亮, 风骚得不堪入目,令人看一眼要被刺瞎,不难猜测在被擒来之前,正在什么污秽之地疯狂开屏。   要不是崔绝用惯了他,才不想带他一起呢。   被打扰二人世界不说,整个机舱都充斥着他身上那股被酒气和香水腌入味了的颓败气味。   阴天子踢白无常一脚:“起来。”   “干嘛?”白无常恼火。   阴天子:“去洗澡,你身上的味道太臭了。”   “???”   加班使人狗胆包天,白无常对阴天子怒喷:“你说什么胡话?我身上这是全世界最贵的香水!魔界出品,下元节限量版!道歉!向我的香水道歉!”   要不是被安全带拴在了座椅上,他能扑上去咬他。   阴天子:“……”   难得看阴天子吃瘪,崔绝乐得直笑,阴天子忍不住也笑起来,决定不跟醉鬼一般见识,拉起崔绝走去卧室,把弥漫着魔界香水的客厅让给白无常独享。   飞机平稳飞行,穿过阴阳两界,无数恶鬼凶兽的杂乱影像和冲天烽火在窗户外剧烈变幻。   窗内,崔绝坐在柔软的大床上,靠着软枕,含笑听阴天子说话。   “让小府君代掌天子印?”   阴天子疑惑:“不合适?”   崔绝:“你觉得我们都去了妖界,他会老老实实待在冥府处理政务?别忘了,楚江王可是还在白邺市。”   “我临行前警告过他,”阴天子道,“如果敢离开冥府一步,我打断他的狗腿。”   崔绝摇摇头:“这种话威胁不到他。”   “哦?”阴天子饶有兴趣,“如果是你,会怎样威胁他?”   崔绝唇角浮起促狭的笑意:“我会告诉他,大可以随便离开,只是有本事别让我发现,否则前脚被我发现,后脚我就给楚江王娶老婆。”   “哈哈,”阴天子大笑起来,点头道:“好主意!”   崔绝:“这会儿估计正在盘算怎么偷溜去白邺市呢,牛头公是老实人,看不住他。”   阴天子:“那找个看得住的。”   整个冥府,小府君除了听楚江王的话,也就对大哥秦广王还有点敬畏之心。   飞机一落地,阴天子就给秦广王打了个电话。   十分钟后秦广王回电话来说,他刚刚去泰山殿看了一眼,果然在门口堵到了准备偷溜的小府君。   阴天子:“……”   崔绝掩唇偷笑,提醒道:“你手机先关了。”   十五分钟之后,白无常的手机响了起来。   小府君在那头疯狂跳脚:“我五哥呢?他什么意思?干嘛把大哥喊过来?他人呢?接我电话!他手机掉厕所了吗?让他接电话!”   阴天子:“挂断,拉黑。”   白无常跟着他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然后看看眼前两个人,又看看手机,大脑酒精过载,处于完全停机状态,茫然地眨眨眼睛:“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崔绝笑盈盈,仰头“望”向四周:“这是什么地方?好丰沛的灵气。”   白无常也抬头望去,愣了一下,环顾向周围,只见正是子夜,山林静谧,漫天星斗,耳边传来远处海浪拍打乱石的声音。   他后退一步,用力闭了下眼睛,过了几秒钟再睁开,醉意朦胧的双眸沉静下来。   “火移星群岛,”阴天子道,“消息说那个妖医曾经在这里修行。”   崔绝:“原来这就是火移星群岛。”   阴天子:“你听说过这地方?”   崔绝点头:“属于丹顶云城的领地,但是位置太偏僻,与主城相隔甚远,管理成本太高,云阳氏并不怎么费心开发,由着这里荒了这么多年,倒是也带来些好处——灵气足,盛产奇珍异草,确实是妖医修行的好地方。”   阴天子听他徐徐说来,赞道:“你真博学。”   “碰巧知道一点罢了。”崔绝轻笑,问,“我们就这么无头苍蝇一样地瞎找?”   “我已经让……他来了。”阴天子说着,抬眼往某个方向望去,余光扫到白无常,疑道:“你酒还没醒,怎么话这么少?”   “没有。”白无常低声说,不知道回答的哪一个问题。   阴天子皱了皱眉头,刚要说什么,夜空中一只飞鸟的影子从山林上滑翔而过,稳稳降落在他们眼前,黑无常收起巨大的羽翼,恢复正常人形。   “你!”方才还十分低落的白无常登时倒吸一口冷气,惊骇:“你怎么来了?你想起……”   黑无常奇怪地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的头发和衣服上,顿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转头对阴天子和判官行礼,汇报道:“火移星群岛总共有大大小小36个岛屿,在你们到之前,我搜查了一遍,一共有6个妖医在这里修行,没有那位破执君。”   之前派遣来妖界的鬼差曾回报,有一位名为破执君的妖医技艺精湛,能够以妖界的灵丹妙药来炼化精魂。   妖炼之术是和人匠、鬼绣等技艺齐名的异术,除了必要的医术与药理之外,还要有深厚的修为,博众家之长,才能做到根据被试者的个人情况,精准地确定药方调配和火法掌控。   这个破执君就是个中翘楚,据说曾将一个先天丢失了整整一魄的妖魂炼化完整,但他性格潇洒、不喜世俗,行医看病也完全由着性子来,是个游医,一直神出鬼没的,所以在社会上倒没什么名气。   阴天子听了黑无常的汇报,眸色沉下来:“你彻底搜查过了?”   黑无常:“是。”   “没有错过任何一处地方?山巅、洞府、海底……”   “相信他的能力,陛下,他不会错过的。”崔绝柔声提醒,摸索着抓住阴天子的手,用力握了握。   阴天子的手变换姿势,跟他十指相扣,渐渐稳住情绪,对黑无常道:“那6个妖医分别是什么来历?”   黑无常:“一一询问过,两个尚未毕业的学生,没有取得医生执照;三个在职医生,分别来自辄沐城、招摇之山和玄阳城的医院,我看他们的手法,是专修的药理和悬针,而不是炼化;还有一个是游医。”   阴天子:“也是游医?”   “此人太年轻,行医年限还不到10年,也不会妖炼之术,不可能是破执君。”黑无常道,“不过其中一个学生有句话倒可能是线索。”   “什么话?快说!”   黑无常:“他说十天前曾听到旁边某座荒岛上传来一阵巨响,伴随着诡异的药味,可能是谁的炼化炉爆炸了。”   阴天子立即明白其中的疑窦:“这6个人里没有修习妖炼之术的!是哪座荒岛?我们过去。”   黑无常掏出手机,将一张海图发给阴天子,图上详细而又精准地标注着三十多个岛屿的位置,他指向其中一个小黑点:“这是那个学生在的地方,荒岛在他东南方,他修为很浅,听力应当不算太远,我估计在这一片周围。”   阴天子看着他画的那个圈,里面至少七八个岛屿,下令:“挨个搜查。”   “是。”   阴天子召唤出麒麟,怀抱崔绝骑上去,麒麟四蹄甩开,在茂密的山林间飞奔出去。   黑无常转头看向白无常,见他神情恹恹的,似是感觉到自己的视线,抬起眼看了过来。   桃花眼在夜色里眸光复杂,眼下两点红痣,犹如滴血一般,诡异而又绝美,光华流转、摄人心魂。   他不禁看得出神。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白无常突然一扭头,向着阴天子他们的方向疾奔出去,轻飘飘的白衣在山林中若隐若现,眨眼间消失在遮蔽的枝杈之间。   黑无常眼神沉了沉,按下心头的怪异,展开背后一双羽翼,腾空而起,片刻之后看到那个白色身影,猛地俯冲下去,一把将其捞起,带着他追向阴天子的方向。 第119章   接连检查6个岛屿都一无所获, 阴天子的情绪明显烦躁起来,随手搭在一块巨石上,巨石碎成齑粉。   崔绝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不慌, 还有一个岛。”   “嗯。”   “就算最后一个岛也没有线索……”   “不要胡说。”阴天子立刻打断他。   崔绝知道自己的乌鸦嘴战功彪炳, 让他怕了, 不由得笑起来:“那也不用慌,破执君不是唯一救命稻草, 还有其他方法的。”   “什么办法?”   “先让我卖个关子。”   阴天子脚步一顿,反应过来他的所谓“还有其他办法”只是安慰自己的谎言,恼了, 猛地转过身, 在他肩头轻推一下, 怒道:“崔子珏!”   崔绝踉跄着后退几步, 狼狈地摔在麒麟身上。   麒麟:“?”   阴天子连忙大步上前,小心拉起他,急道:“你没事吧?抱歉, 我不该动手……该死,我为什么……”   “陛下。”崔绝突然柔声唤他。   “嗯。”   “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崔绝笑道,“我只是没站稳, 并非承受不住你的怒火,你有火气, 完全可以发泄在我的身上……”   “住口!”   阴天子简直被他气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压着怒火沉声道:“有一句话我忍很久了——崔子珏, 你没有心吗?”   “什么?”   阴天子逼近他, 几乎与他鼻尖相碰, 声音低哑, 缓声问:“此时此景,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你当现在是在为谁担忧?为你!三个月时间转眼就过去,找不到破执君,修补不了魂体,你就要魂飞魄散,你不知道吗?你还在笑什么?!”   崔绝唇角的笑容没变,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然而对方俊美而又痛苦的脸却在脑海中分外清晰。   他心里暗暗道:怎么没有心呢,如果你能与我共感,一定知道我的心在哪里——它现在正在为你而疼。   “此时此景,我为何笑不出来?并没有到山穷水尽不是吗?”他艰难地踮起脚尖,笑着说,“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可也不短,还有一个多月,焉知我想不出解决方法?”   阴天子颓唐地松开手,转过身去,望着夜幕下阴影重重的山林,感觉到一种茫然的苦楚。   崔绝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后颈:“我明白你的担忧,但我真的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即使……即使最后没有路了……陛下,请你相信我,我不会布没有后手的局。”   “你最好不是在哄骗我。”阴天子沉声说,“还有,不要再叫我陛下。”   “阎罗。”崔绝温柔改口。   阴天子眉宇间戾气又浓,忍了忍,还是没有发作——崔绝一直不肯为自己取名,个中原因,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愿在此时纠结。   ——无非是觉得两人没有未来,没有为自己取名的必要。   “去最后一座岛。”阴天子板着脸,抱起他翻身骑上麒麟,踏海而去。   黑白无常已经先一步上岛,正在研究地上一滩灰痕,见阴天子他们赶来,招手:“快来看,妖炼的痕迹。”   灰痕中有独特的烟火气,还有一些药材碎屑,一看便知此前的爆炸肯定是有妖医在这里炼化失败导致的。   妖炼讲究火法,妖医们会用自己的修为来掌控火焰,以催化出预期的药性,每个人修为不同,所以火焰也会有所不同。   阴天子捻起一抹灰痕,轻轻搓碾:“是一种地火,有强烈的金石气,十分独特。”   黑无常:“你擅长驭火,能追踪吗?”   “嗯。”   阴天子催动鬼炁,凝神感知天地,爆炸发生得不久,周围又没有发生剧烈的天气变化,空气中残存有较为明显的火息。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他向着东北方去了。”   黑无常调出手机里的妖界地图,按着阴天子的描述,结合时间和移动速度,圈了一下大概方位,白无常的气息蓦地乱了。   “你怎么了?”黑无常诧异地问。   白无常:“没事。”   黑无常皱起眉头:“你今天很奇怪。”   “我蹦迪蹦到凌晨三点,澡都没洗就被拉到这里——这是绑架知道吗——现在又累又困,话都没力气说,你还指望我给出什么不奇怪的反应?”白无常翻着白眼喷出成吨的怨言,“还有,我饿了。”   黑无常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确定对方还是那个白无常,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能量棒随手丢给他,对阴天子指着地图讲解:“这一片区域属于烈山山脉,是黑渊氏世代聚居的地方。”   “嗯?”阴天子抬头。   他七百年前沉睡时,黑白无常还没有入职冥府,醒来后崔绝曾将阎罗殿众高层的资料拿给他过目,他记得黑无常就是出身这个烈山黑渊氏。   黑无常:“不错,也就是我前世的故乡。”   “我们下一步准备去烈山吗?”崔绝问。   阴天子:“嗯。”   白无常:“话说,这个妖医不一定就是破执君吧?虽然说懂炼化之术的妖医不多,但也不是少到凤毛麟角,我们就这么追去烈山,搞不好白忙一场。”   崔绝点头:“是这个理没错。”   “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阴天子沉声说,指尖碾着灰痕,鬼炁催动,灰痕中突然冒起微小的火星。   黑无常:“这……”   “这不是普通的火,”阴天子道,“火焰里的能量十分霸道,普通妖医根本控制不了。”   黑无常:“这火焰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烈山之所以被称为烈山,是因为他的南麓有一道深渊,渊底是从地心燃烧起来的烈火,亘古不熄,”崔绝娓娓而谈,“黑渊氏世代聚居在烈山,就为了这地火——他们采集地火,冶炼矿石,发展出了巧夺天工的铸造术……黑无常你出身黑渊氏,接触过铸造术,自然也对火焰熟悉。”   阴天子赞道:“你什么都懂。”   “只是碰巧了解一点而已。”崔绝笑了笑,对黑无常道:“既然烈山是你前世的故乡,这次任务你就不参加了吧,人死如灯灭,不该再和故族有什么牵连,免得不小心生出因果,影响你的修行。”   “没错。”白无常附和道,“万一跟哪个女妖精看对眼儿,干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事情,那冥府的脸可就要丢尽了。”   黑无常:“别胡说。”   崔绝:“依我看,我们就此分开,黑无常你回人界,继续负责亡魂的追缉任务,白无常回冥界,处理无常司的日常工作,顺便督促一下小府君。”   “啊?”白无常一愣,“我也回去?”   崔绝:“你不是亡魂,准确说来还是妖身,跟妖界的牵连比黑无常更深,万一生出因果,比黑无常更麻烦。”   “这……”白无常犹豫。   崔绝转向阴天子:“陛下觉得呢?”   阴天子:“让他们自己决定。”   “好,我回去。”   “我没关系。”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内容截然不同。黑白无常惊愕地看向对方,互相都没料到对方的答案。   黑无常眼眸中充满深究,对着白无常看了一会儿,转头,对崔绝道:“我已经死五百多年,如果不是成为鬼差,早投胎转世好几次了,前尘都已散尽,现在黑渊氏那些人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代的子孙,没什么因果了。”   崔绝:“你确定?”   “他不确定。”白无常抢白,“他连自己前世的记忆都忘光了,确定个屁,说不定一进烈山,好家伙,还有个媳妇带着遗腹子在山沟里等着呢。”   黑无常:“别胡说。”   “还有十八房小妾。”   “……闭上你的嘴!”黑无常忍不住呵斥他——满脑子都是女人,什么妖精、媳妇、小妾……恐怕都是他自己渴望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底泛酸,目光落在白无常骚气冲天的发型和衣服上,之前一直被刻意忽视的不满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   ——又双叒叕去夜店,蹦迪蹦到凌晨三点,现在还一身糜烂的味道,全幽都哪个交际花不是你的红颜知己?   “判官,陛下,我很确定,我没什么可忌讳的。”黑无常突然好像起了逆反心理,既然白无常不想让他去,那他去一趟也没什么不可。   白无常的眼神简直想瞪死他。   黑无常淡淡地说:“白掌司想回冥界的话,就请一路顺风。”   “!!!”白无常暴怒:“难道你以为我畏惧了吗?”   黑无常:“没有,你可能只是想回去蹦迪。”   “……”白无常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憋死,憋了半晌,喷出一句:“蹦你大爷!”   “够了。”阴天子沉着脸打断他们,   白无常郁闷地撇嘴:“那我也不回去。”   阴天子想骂一句“谁稀罕你留下”,又懒得捅白无常这个炸药包,目光不善地在二人脸上审视一番,转向崔绝,眼神变得温柔:“既然有了线索,倒也不用急着赶路了,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崔绝知道他心焦,完全是为了照顾自己的身体才决定休息的,毕竟他们三人都有修为在身,三天三夜不休息也没问题。   “没事,到烈山再休息也不迟,我撑得住。”   阴天子低声道:“你总是这么逞强。”   崔绝:“真的没事。”   阴天子更觉得心疼,抬手,在他淡色的唇上飞快地摸了一下:“听话。”   崔绝失笑,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回味那一瞬间的触感,手指摸索着抓住他的手,声音绵软地笑着说:“那我想靠在陛下身上休息。”   “嘶!!!”白无常倒吸一口凉气。   阴天子狠厉地瞪向他。   黑无常立即揪起白无常的衣领,将他拖走:“我们去巡逻。” 第120章   夜空如洗, 山林陷入沉睡,月下的荒岛澄明空寂,偶尔传来小虫叽叽咕咕的叫声, 更显静谧。   黑白无常踩过林间厚厚的腐殖层, 没发出一丝声音, 两人本来就没什么共同语言,平常相处时就靠白无常一个人喋喋不休, 黑无常安静听着,如今白无常也沉默,气氛就僵硬起来。   走了一会儿, 白无常突然道:“如果判官真的不行了, 陛下会崩掉的吧。”   “不会。”黑无常道, “判官不会输。”   “这次不一样, 他面对的不是逆魂主、妖王、魔主这些实实在在的对手,而是命运。”   “就算对手是命运,他也不会输。”   白无常顿了顿, 有些酸溜溜地说:“怪不得陛下要防备你,你对判官是不是太崇拜了点?”   黑无常没想到他冒出这么一句,也顿了一顿, 淡淡地回道:“陛下错了,他应该防备你, 你对判官的担心也不是假的。”   “废话,他挂掉了, 我的工资怎么办。”   “你的工资是由冥府支付的, 是纳税鬼的钱, 跟他挂不挂没有关系。”黑无常没好气, “这话要是让陛下听到, 你就等着死吧。”   白无常:“死了也不错,跟大家都一样了,都是死鬼,哈。”   黑无常被这异常乐观的观点逗得笑起来,转头看向他,月华倾泻,白无常在月下发色如银,眼下的红痣凄艳如血。   他行走四界,见过数不清的美人,真真没有一个像他美得这样绝。   他一时鬼使神差,抬手摸向他的红痣。   白无常蓦地往后一仰,堪堪躲过他的指尖,眼中流露出一抹异色。   黑无常回过神来,手指僵在半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不禁愣住。   白无常跟他对视半秒,突然又往后撤了半米,抱住一棵小树苗,夸张地嚷嚷起来:“你要打我?”   “……”黑无常心底五味杂陈,看着对面那个怂而欠揍的混蛋,感觉喉头被噎得死死的。   “你不能因为我骂你死鬼而动手,”白无常据理力争,“在冥界,‘死鬼’不是骂人的话。”   黑无常放下手,漠然地想: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会对一个混蛋心动?   他抬眼看向前方幽暗静谧的山林,感受到一种危机四伏的平静,没有理会抱着树的白无常,抬步慢慢走远。   “……哎?”白无常愣了愣,悻悻地放开树,跟了上去。   两人没再言语,一前一后地走着。   路过浅滩,黑无常漫不经心地望一眼海里,只见月光落在水面,暗潮千里、浮光洒银,他不由得顿住,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脑中闪过。   似乎他遗忘的那些记忆里也曾有这样的月夜和海水,他出神地望着海面,思索那究竟是什么记忆……   白无常冷不丁一头撞在他的背后。   黑无常:“???”   “卧呲……呲……呲……”白无常的脏话差点脱口而出,临出齿缝被舌尖阻住,发出气门塞儿撒气一样的声音。   黑无常:“你为什么走我后面?”   白无常:“你为什么突然停住?”   黑无常:“还是我的错?”   白无常:“你不知道突然刹车是前车全责吗?”   “?”这是什么理直气壮的胡言乱语?   黑无常不禁开始质疑他驾照的来源:“交通法没有规定前车不能急刹,却明文规定后车要保持安全距离,讲道理,追尾是后车全责。”   白无常:“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跟你讲道理?”   “……”黑无常噎住,忍不住回头去看他,见他底气十足、一脸无辜,甚至还有点想谴责自己的意思,简直要气笑了,脑壳不清醒地想:他说得还挺对,这混蛋什么时候跟自己讲过道理。   “是我的错。”黑无常举手投降。   白无常:“向我道歉。”   “对不起。”   “没有诚意。”   “……”   “但我选择原谅你。”白无常咧嘴一笑。   黑无常看着他灿如春花刹那绽放的笑颜,不由得弯了弯唇角,心道:自己绝不以貌取人,可为什么总觉得这混蛋说什么都可以?   他不是混蛋。   是冤家。   “白骨笑。”   黑无常目光落在他打了半瓶发蜡的发型和骚气冲天的大V领上,凝滞了半秒,漠然转到他的脸上,唤了一声。   却在他应声看过来时,漫不经心地转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   “干嘛呀?”白无常莫名有点心惊肉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黑无常看着月夜和浅海,淡淡地说:“你一有空闲就去夜店厮混,为什么?”   “?”白无常茫然:“关你什么事?”   “好奇。”   “那你好奇心也太强了。”   “为什么?”黑无常固执地问。   白无常觉得这人似乎不太聪明,什么破问题,去夜店还能为什么,没好气地哼哼:“夜店快乐啊,有漂亮的小姐姐,还有帅气的小哥哥,一个个长得好看,身材还好,会唱歌又会跳舞,还陪我喝酒,跟我聊天。你要是好奇这个,等回幽都我带你也去快乐一下。”   “不必了。”黑无常阴沉着脸说。   白无常打量他:“你是不是时差还没倒好?”   黑无常沉默。   “……”白无常拍拍他的肩膀:“得嘞,你歇着吧,今晚我自己守了。”   说着抬腿往前走去,走了几步,远远越过黑无常,心虚地长长吁出一口气,心道好歹糊弄过去了,这老黑犯的什么邪,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长得怎么样?”背后突然传来更奇怪的问题。   白无常:“???”   “我想应该能划入好看的行列,”黑无常淡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坚持修行,身材是不错的,虽不会唱歌跳舞,但可以去学,也会陪你喝酒,跟你聊天,我话不多,但愿意听你说话。”   白无常僵住,脚步死死钉在了地上,浑身上下动都动不得,只有满背的鸡皮疙瘩迅速爬上后颈,直冲头皮。   他感觉自己似乎耳鸣了,整个世界都在嗡嗡直响,渐渐湮没黑无常平淡的声音。   一定是自己久念成疯,终于产生幻觉了。   老黑什么都没说,他时差还没倒好,怎么会说这种怪话,清醒一点,白骨笑,你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黑无常站在原地,望着对方瞬间僵硬的身影,感觉到一丝后悔——吓着他了,告白不该这么仓促。   但话已出口,没有回头路了。   他盯着白无常的背影,竭力控制住声线,缓声说:“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不必急着回复我……甚至你可以不回复,是我冒犯唐突,你没有一定要回复我的义务……但如果……如果你愿意考虑我,我,黑渊雪寄,希望能够取代那些夜店里的男女,成为你以后漫漫长夜里的灵魂伴侣。”   白无常如芒在背,感觉浑身皮肤都在往外窜针,耳朵里嗡嗡直响,根本听不清周遭的动静,然而黑无常的话却穿过幻听的屏障,清晰地达到他的脑中。   到底哪边在幻听?   是哪里错了?   怎会这样?   为什么?   背后传来动静,黑无常抬步慢慢走来。   心里数着他的脚步,白无常头皮越来越麻,经脉急遽扩张,又仿佛陡然凝滞,大脑迅速旋转,却又完全停止了思考。   感应到那人已经走到身后,他下意识猛地回身。   两人四目相对。   黑无常看着他的眼睛,心头蓦地一震——惊惶、悲恸、悔恨、无措……他从未在白骨笑的眼中见过如此复杂痛楚的神色。   他有些茫然心酸地意识到自己这一番有多鲁莽和冲动,完全没有考虑后果,他们是同事,以后该如何相处,   一生一次的告白,被自己彻底搞砸了。   “抱歉,给你带来负担,现在说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已经是徒劳了吧,但我仍然希望你能不受我的干扰,我想将对你的伤害降到最低。”   白无常看着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词:“啊……”   黑无常心道上天有时真是格外眷顾白骨笑,让他连这种傻乎乎的表情都如此可爱。   “继续巡逻吧。”他木然地弯了弯唇角,强扯出一个微不可见的轻笑,越过他,抬步往前走去。   阴天子在林间选了一片干净的区域,手指微动,弹出八道死气,死气落地,彼此牵连,形成一个微型法阵,将他们守护在阵中。   崔绝靠在他的胸前,笑着问:“今夜的月色怎么样?”   月华如水,如万道银丝,累累贯串垂下。阴天子抬头看了一会儿皎洁的月轮,漠然道:“一般。”   崔绝:“是天气不好吗?妖界的夜月可一直是有名的美景。”   阴天子看着他眼上的鲛绡,心头堵得难受——子珏喜欢看美景,却为自己留在了环境恶劣的冥界,更因被封住眼睛,而欣赏不到今夜这样好看的月色。   “嗯。”他胡乱应了一声,“你睡吧。”   说着召唤出麒麟,让他趴伏在地上,扶崔绝靠在他柔软的腹部。   麒麟:“干嘛???”   “晚上好呀,大将军。”崔绝拍拍麒麟的大脑袋,另一只手拉着阴天子不肯撒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麒麟附和,“这是什么意思?!”   召唤上古神兽出来当靠垫这是怎么想的?!   麒麟出离愤怒。   阴天子漠然地看向他,释放出了强大的冥王威压。   “!!!”麒麟的耳朵瞬间抿到了脑后,气势十足道:“光有靠垫,没有被子盖,判官会受凉的。”   “是啊,”崔绝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除非被陛下抱在怀里。”   阴天子几乎被气笑,屈指在他脑门轻轻弹了一下,低声解释:“我身上有浊炁,离你太近,会伤害到你。”   “可你离我太远,更会伤害到我。”   “……”   阴天子没有出声,低头看着崔绝,眸色沉了沉,终究是没有心软,淡淡道:“想离我近,就乖乖养病,等你痊愈后,我会每天都把你抱在怀里。”   崔绝促狭地笑:“只是抱在怀里?”   “那不然还要……”阴天子话没说完,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登时噎住,顿了顿,大声道:“少啰嗦,睡觉!”   “哦~~~”崔绝笑得一波三折,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点着头道,“没错,还要睡觉。”   阴天子不知想到什么,耳朵都红了,竭力控制着声线,冷漠地训斥他:“非礼勿言。”   崔绝:“周公之礼也是礼呀。”   “……”阴天子终于恼羞成怒:“闭嘴!”   说完,站起身走到不远处一棵树下,靠着树干坐下来,闭目养神。   麒麟懒洋洋趴在地上,正听得津津有味呢,见他走了,有些意犹未尽:“你们怎么不说了?继续说啊。”   阴天子冷着脸不肯理他。   崔绝靠在麒麟柔软厚实的皮毛上,闷声偷笑着告诉他:“嘘,陛下说不过我,恼了,不肯跟我说了。”   麒麟点头:“以老夫的上古道行,周公之礼确实是礼,这一把是他输了。”   崔绝:“是的呢。”   “害,他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麒麟道,“这样吧,来,咱俩聊聊,老夫懂得多……”   话没说完,一道凌厉杀气袭来,麒麟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一柄森寒的长剑破空而来,擦着他的鼻尖扎在地上。   “!!!”麒麟登时失声。   这世间可能没有几只神兽有过这种经历,被割昏晓剑紧贴在鼻尖,赤裸裸地武力震慑,剑身散发出的死气化作一个禁锢术,将四肢都死死困住,无法动弹,只能当一个没有感情的靠垫。   当天空第一道晨光照落林间的时候,阴天子从树下无声移动到麒麟身边,撑起一把黑伞,笼罩在崔绝头顶,为他挡住阳光。   崔绝动了动,半睡半醒,喃喃地问:“天亮了吗?”   “嗯。”阴天子柔声问,“睡得如何?”   崔绝枕着柔软的肚皮摇了摇,笑道:“舒服极了。”   “那真是老夫的荣幸。”麒麟几乎喜极而泣。   阴天子笑起来,抬手按在麒麟的额间,陡然发力,一股庞大而又精纯的冥王之力灌入进去。   麒麟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立即抖擞精神饱餐一顿,吸收完这股力量,浑身毛发都蓬勃张开,满意道:“这买卖不错呀,哎,小冥王,明晚判官继续睡我嗷呜……”   硕大的麒麟说消失就消失。   阴天子干脆利落地收起麒麟,还气得差点走火入魔。   “好了好了,大将军刚学会说话,还不太会表达。”崔绝笑着安慰他,作势环顾四周,“让两位无常大人回来吧,守夜辛苦了。”   “他们……”阴天子修为高深,能感知到周围的动静,自然也知道昨夜黑白无常之间发生了什么。   崔绝:“他们怎么了?”   阴天子刚想说,又想到告白这种事终究是隐私,还怕崔绝会因此想起当年自己告白的事情,遂隐下没说,问:“黑无常的前世,跟白无常有关联吗?”   “应该是有的,”崔绝回忆起他们的相遇,“我是在枉死城捡到白无常的,他是生魂,不该在那里,被鬼差驱赶,却怎么都不肯走,事后我琢磨,应该是为了找哪个枉死之人。”   阴天子:“黑无常?”   崔绝点头:“我看他武骨惊人,竟然同时有妖息和鬼炁,于是招徕他做了无常鬼差,后来他又带黑无常入职,虽然没有说,但我想应该就是让他追着去枉死城的人。怎么突然提起黑无常的前世,发生什么事了吗?”   阴天子犹豫了一下:“没事。”   崔绝想了想,突然福至心灵:“是不是黑无常告白了?”   阴天子:“!!!”   这怎么猜出来的?   “他近来对白无常说话的语气变了呀,”崔绝道,“这么明显的变化,陛下没发现吗?”   阴天子真没发现,但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反而是……   “你关注他???”   崔绝:“……” 第121章   黑白无常回来的时候, 就看到阴天子挂着一张脸,对崔绝爱答不理,白无常咦了一声:“妖界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吗?”   阴天子:“少废话。”   白无常习惯性地回头吐槽:“他这是又怎么……”视线冷不丁撞入一双沉静而深情的眼眸, 昨夜的尴尬回忆蓦地闪回, 话语戛然而止。   黑无常按下心中酸涩, 弯了弯唇角,淡淡道:“他们有自己独特的相处模式。”   “哎, ”白无常尬笑起来,“哈哈,是啊。”   “真的很独特呢, ”崔绝慢悠悠地应和, “我们的相处模式就是陛下对我不屑一顾。”   “谁不屑一顾?!”阴天子恼了。   崔绝:“谁答应是谁哦。”   “……”阴天子噎住, 很想大声谴责他,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费精力去关注黑无常,但又不想当着黑白无常的面直接说出口, 显得自己不大度,两厢权衡,化作一句三分严厉七分委屈的:“你放肆!”   崔绝拉着阴天子的衣袖摇了摇, 软声赔笑道:“我知错啦,以后我的注意力全放在陛下身上, 一个眼神也不给别人,好不好?”   “哼。”阴天子冷笑一声, 矜持道, “不必。”   “这可是你说的哦。”崔绝立即顺杆爬。   阴天子一顿, 几乎气炸:“你还在放肆!!!”   崔绝:“开玩笑的啦。”   阴天子:“不许开玩笑。”   “是是是。”崔绝控制住上扬的唇角, 免得笑太夸张, 转移话题,“都休息好了吧,可以动身去烈山了,烈山是黑渊氏的聚居地,人多眼杂,我们就不要乘飞机了,目标太大。”   黑无常:“陛下召唤出麒麟大将军带判官,我带白骨笑。”   崔绝“看”向白无常:“可以吗?”   “我……”白无常下意识想拒绝,又心知这是最好的方法,磕巴了一下,咬牙点头:“可以。”   崔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既然这样,那就动身吧。”   “不,”阴天子道,“他们两个先走,我和你再等等。”   “这里还有事情?”   “嗯。”   崔绝想了想,心里有了数——他的小陛下担心他在太阳下赶路,会被日光灼伤魂体,而黑白无常修为高深,可以无惧阳光。   想明白这一点,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故意问他:“什么事?”   “我还没休息好。”阴天子理直气壮。   白无常跳起来:“你这么虚弱的吗?以你的修为,抱着判官驰骋一夜都不会累,要什么休息……”   话没说完,阴天子已经沉下脸:“住口!”   “什么?”白无常错愕,半秒钟后陡然反应过来,登时炸毛,“我说你抱着判官跑步,你想哪儿去了?你你你……你低俗!”   阴天子:“……”   崔绝怎么都没想到话题会是这个走向,咳了一声,淡淡道:“白掌司。”   白无常听出他声音里的警示,立即噤声。   崔绝转向阴天子,笑道:“既然陛下没休息好,那我就陪陛下再休息一个白天,等入夜之后再动身,黑无常,你带着你家掌司先走,路上注意安全。”   “是。”黑无常抱起白无常,张开双翼,腾空而起。   阴天子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手指捏诀,施术布置下一个法阵,方圆十里晴朗的白昼顿时变得晦暗,如同半昏半明的凌晨,让崔绝可以待得舒服。   又召唤出麒麟,令他趴伏在地给崔绝当靠垫。   “放肆!”麒麟怒不可遏,“老夫是上古神兽!!!”   阴天子漫不经心地抬了下手,掌心鬼炁流动,渐渐凝聚成一个黑而剔透的球形。   感受到最精纯冥王之力的诱人味道,麒麟喜笑颜开,亲昵地蹭蹭崔绝:“神兽牌靠垫,判官尊享版,天底下只有你有这待遇了。”   崔绝笑着寒暄:“感谢大将军垂青。”   麒麟:“害,谁让你嫁了个好老公呢。”   “不要胡言乱语。”阴天子冷声。   崔绝靠着麒麟茂盛而柔软的皮毛坐下,往上伸出手。   阴天子握住他的手蹲跪下来:“怎么了?”   “你昨晚为我守夜,一定很累,”崔绝拉着他的手,温柔道,“一起躺一会儿吧。”   阴天子眼眸中浮现出挣扎的神色,漠然道:“不必。”   崔绝知道他是顾忌浊炁,不敢跟自己亲近,沉默了片刻,含笑道:“等赶到烈山,找到破执君,便可以给我治疗,胜利在望,现在没必要这么谨慎了吧。”   阴天子:“不到你真正痊愈,任何谨慎都是必要的,那妖医不一定就是破执君,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崔绝:“万一……他真不是破执君,或者直到最后我们也没找到破执君,或者连破执君也不能救我……”   “不许胡说!”阴天子厉声打断他。   崔绝却弯了弯唇角,继续说了下去:“我时日无多,你却连一点点亲近都不肯给我。”   “住口!”阴天子几乎要气疯,强压着怒气,沉声道,“我能救你,子珏,不许你胡思乱想。”   崔绝:“我没有胡思乱想,我只是想跟你亲近亲近,你如果不想抱我睡觉,那你亲我一下,给我点念想。”   阴天子气急,脑子倒是清醒了,觉得崔绝这股粘人劲儿来得莫名,沉下来琢磨了一下,想起黑白无常,蓦地一怔——黑无常告白了,白无常没接受他,他不是矫情之人,看着对黑无常也不是没有情,之所以拒绝,一定是有不能接受的理由。   有情却拒绝……   跟一千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辙的选择。   物伤其类,是这件事情,刺痛子珏的伤口了?   “你在想什么?”崔绝听他突然沉默,不由得出声询问。   “没什么。”阴天子扯了扯唇角,竭力让声线平稳冷漠,坐下来,跟他一起靠在麒麟身上,“我只是想到,黑白无常如果结婚,我们要送几份贺礼?”   “哈?”   “只送一份,白无常会要废话,送两份,你肯定又不乐意。”   崔绝失笑:“原来我这么小气。”   “你不是小气,是勤俭持家,”阴天子道,“冥府有你,才得以欣欣向荣。”   “陛下过誉了。”崔绝笑着说,“以白无常的小心眼,我们送两份,估计他仍会废话,想要四份的。”   “他想得美。”阴天子斩钉截铁地表示。   “那我就放心了。”崔绝心满意足地点头。   两人靠在一起絮絮叨叨地说着无聊的话,期间阴天子不知不觉地睡着,等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了崔绝的腿上,而那人正温柔地为自己按揉着头皮。   阴天子:“我居然睡着了。”   “你太累了。”崔绝轻声道,“这段时间内忧外患,真是辛苦你了。”   “都是我的责任。”   崔绝低笑:“陛下长大了呢。”   “注意你的语气,”阴天子哼了一声,“警告你,崔子珏,别拿我当小孩子看,真以为我两岁?!”   一直安静趴在地上的麒麟突然插嘴:“过了年就三岁啦。”   “放肆!”阴天子大怒。   他刚要训斥这大不敬的坐骑,突然停住,眼眸微微移动,偏向不远处,他选这一处位置来休息是有讲究的——此处地势高,树林又茂密,是一个视野十分开阔,却又能巧妙避开别人视野的绝佳之地。   此时在法阵外侧,有一队妖兵降落下来,收起羽翼,在岛上搜查起来。   崔绝听他声音突然消失,麒麟也半晌没出声,便猜出该是有什么意外发生,遂也噤声。   阴天子想到他的视力被封,突然没有声音会引起他不安,轻松地笑了一声:“几只路过的小妖,没事,我布置了法阵,他们进不来,也听不见我们说话。”   麒麟:“哇哦,才两岁就这么厉害。”   阴天子:“放肆!闭嘴!保持安静!”   崔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什么小妖?是本来就在这里修行的妖物,还是从别处过来的?”   阴天子:“妖兵,有羽翼。”   “有羽翼?看来是羽族,”崔绝猜测,“火移星群岛属于云阳氏的领地,或许是云阳氏私兵的日常巡逻。”   阴天子:“嗯。”   他们确实是云阳氏的巡逻队,服装上绣着云阳氏家纹,在岛上搜查了一圈,没看出有什么异常。   一个妖兵打着哈欠,抱怨道:“最近可是够累的,我都没时间护理羽翼,都炸毛了。”   “谁不是呢,”另一个妖兵附和,“刚才我一张开羽翼,好家伙,那静电噼里啪啦的,差点给我烤成鸡翅。”   “哈哈哈……”几个人大笑,末了,自嘲地表示:“妈的,太辛酸了,领导一拍脑袋,我们就得忙到头掉,家主究竟为什么突然风格大变,励精图治起来了?”   “脑子抽了吧。”   几个人一边巡逻一边抱怨,相当敷衍地绕岛一周就整队离开了。   阴天子将感知到的对话复述给崔绝:“之前派往丹顶云城的007也传回类似消息,云阳氏一改往日清冷淡泊的风格,锐意进取,激进得很。”   “或许真是脑子抽了?”崔绝坏笑,“那魔主可要开香槟了。”   ——云阳氏现任家主云阳寒,是魔后云烈的弟弟,天资一般,从小在云烈的阴影下长大,一直视云烈入魔为奇耻大辱,恨不得亲手把魔主沉塘。   阴天子:“或许不是脑子抽了,而是真的励精图治,准备厉兵秣马、直捣魔城。”   崔绝:“还有这等好事?那我可要开香槟了。”   阴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天色渐晚,耀眼的阳光隐入晚霞之中,渐渐暗淡,等阳光完全消失,夜幕降临,两人动身赶往烈山。   麒麟腾云踏雾、一跃千里,浑身毛发茂盛地飞扬,大步踏过夜空,在皎洁的月轮下张扬地疾驰而过。   在他们离开之后,一尾五彩斑斓的小蛇从树干上探出头来,三角脑袋竖起,望向他们的方向,片刻之后,摇曳着细细的蛇尾,消失在繁茂的枝叶之间。 第122章   月上中天, 麒麟落在烈山顶峰,此峰高险奇峻,站在峰顶, 可以俯瞰连绵百里的烈山山脉。   妖界此时处于春末夏初, 暖风熏醉、满山芳菲, 然而在这座山上,一道巨大的深渊裂山而出, 渊底涌出滚滚地火,烈焰千年,焦土百里。   从顶峰望去, 裂渊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 悍然劈开雄阔的山脉。   “好重的硫磺味。”崔绝无意识地往阴天子怀里靠了靠, 地火灼热, 这里离火渊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热浪已经炙得人浑身难受,幸而阴天子身上有森寒的冥王之力, 让他感觉十分舒服。   阴天子立即令麒麟撤离,张开双臂将他笼在怀里:“很难受?”   “不,”崔绝却笑道, “我要感谢地火,让陛下主动抱紧我。”   “……”阴天子顿了顿, 冷哼:“胡扯。”   黑渊氏的族地在旁边一座相对比较低矮的山峰,离火渊有十里之地, 再往前就不适合生存了, 千万年来的演化使他们能有效抵抗这种炽热, 甚至能靠近火渊, 利用火焰来修行。   山上生长着稀疏的耐热植物, 露出大片险峻的山石,麒麟轻巧而平稳地在巨石上腾跃,靠近族地,空气中弥漫着冶金的味道。   “别再前进了,”崔绝道,“小心有法阵。”   黑渊氏是妖界古族,底蕴深厚,族中有千古流传的铸造术,为了保密,也为了方便管理,一直闭境自守,族地外围想必不会少了法阵的护持。   崔绝视力被封又没有修为,看不见周围的环境,而在阴天子的冥王之目下,可见到空气中成缕漂浮的轻烟,正是黑渊氏用以布置法阵的妖气。   阴天子冷眼环顾,心中有了数:“法阵等级不高,轻松可破。”   “别闹。”崔绝失笑,“我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挑衅的,黑渊氏在族地外围布置法阵,也只是为了自保,你破它做什么?”   麒麟:“他就是想在你面前表现一下。”   阴天子:“闭嘴。”   身边的空气微微浮动了一下,白无常无声无息出现在他们眼前。   崔绝:“白掌司?”   “哟,挺敏感,我都没出声也能感应到。”白无常习惯性调戏了一句。   阴天子沉下脸。   “咳,”白无常清了下嗓子,正色道:“我和老黑先打听了一下,确实有一位妖医来过烈山,订购了一个炼药炉。”   阴天子:“破执君?”   “订单是保密的,”白无常道,“老黑已经潜入进去,看看订购合同上是不是那倒霉催的。”   高级铸造术不但对材料、技艺、火性精益求精,还会根据买主的自身修为,对产品进行设计,修行之人大多不希望被他人知道自己的功法,因而会让铸造师保密。   正在说着,阴天子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打开一看,是黑无常发来了十几张照片,把订购炼药炉的合同拍了个底朝天。   “话说,这是违法的吧。”麒麟在旁边幽幽地说。   白无常惊奇地看向他:“狗在说话?!”   “……你是不是想死???”麒麟浑身毛发怒张、根根竖立,四蹄和尾巴噌地蹿起火来。   阴天子单手抱着崔绝翻跃下来,另一只手按住麒麟额头,鬼炁灌注,将他的怒火压制下去,转头,对白无常怒道:“你找什么事?”   “我……我……”白无常没想到麒麟火气这么大,愣了愣,立即90度鞠躬,大声道:“对不起!”   阴天子:“小点声!唯恐我们不暴露吗?”   “啊,对……对不起。”白无常放低声音。   麒麟的火没撒完就被掐灭,张了张口,喷出一口浓烟,被自己呛哑了嗓子:“艹你爷爷的混账傻鸟……”   阴天子:“你也闭嘴。”   他平常的声音就很冷漠无情,刻意沉下声音时就更加冷酷阴森。   麒麟郁闷地闭了嘴,但仍不甘心——老夫上古神兽,被训得跟只狗一样——闭上嘴又小幅度地噘了噘上唇,吐出一缕余烟。   阴天子:“……”   麒麟见他没说什么,不禁得寸进尺,觉得自己可以多说一句,于是尖酸刻薄地表示:“你们这可是偷拍商业机密,有业罪的……”   “闭嘴。”阴天子打断他,看向手机里的合同照片,顿了两秒,突然转头看向崔绝,问:“业罪?”   “没事,生死簿上我给一笔勾了,”崔绝温声道,“我是判官。”   麒麟:“卧槽,渎职还这么嚣张?!”   “不是哦,”崔绝笑盈盈地解释,“黑无常活着是黑渊氏主脉嫡子,现在是他们的老祖宗,看一眼合同而已,属于领导视察,是出于对子孙后代业务能力的关心,不但不加业罪,还加功德呢。”   麒麟没想到世间竟有人能如此从容自然地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借口。   “嗯,对。”阴天子点头,表示赞同。   麒麟:“……”   麒麟:“???”   麒麟:“!!!”   麒麟惊呆了。   阴天子重新低头看回黑无常发来的合同照片,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们身在烈山顶峰的山林之中,夜正浓,阴风乍起。   崔绝立即察觉到阴天子异状,一把抓住他的手肘,笑盈盈地唤了一声:“陛下。”   他的声音温柔软糯,阴天子倏地回过神,控制住情绪,乍起的阴风转瞬消散。   崔绝:“合同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破执君。”   “哎?”   “来订购炼药炉的妖医,不是破执君。”阴天子艰难地说,目光死死盯着照片上的姓名——巫祝空。   没有一个字相同。   崔绝啊了一声,倒没太惊讶:“破执君喜欢游历,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来不是那么好找的吧。”   阴天子脸色阴沉,嘴唇紧抿,感觉到一种茫然无力的愤慨。   ——又一次失去了线索,寄希望于罗绫,罗绫炸了,寄希望于破执君,破执君的踪迹无法找寻,眼看着三月之期将至,自己还能怎么挽救他?   “会不会是别名?”白无常突然出声,“类似与黑无常叫黑渊雪寄,又叫老黑。”   崔绝笑起来:“人家什么时候叫老黑了?只有你这么喊。”   阴天子却无心玩笑,听到白无常的话后蓦地反应过来,暗想自己真是关心则乱,“破执君”这样的称呼显然是号而不是姓名,妖界哪有姓“破”的?   而“巫祝氏”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氏族,妖界隐族,灵山十巫之一,妖医脱胎于巫术,有资格姓“巫祝”的,说明这个妖医必然医术高超且出身高贵。   阴天子:“巫祝空,可能是破执君的真名?”   “那确实是‘破执君’比较好听一点。”崔绝点评。   “没有‘崔子珏’好听。”   “嘶……”麒麟发出一声仿佛牙疼的抽气声。   崔绝哈地笑了起来,掩唇做娇羞状,嗲声:“陛下惯会调戏人。”   阴天子吃惊地看着他,自己那话根本不是调戏,是真心那么认为的,再说,都什么时候了,哪儿还有心情调戏他?!   “你根本是在调戏我!”阴天子没好气。   他真想狠狠训斥这个冤家一顿,让他不许一天到晚调戏自己,看似恭顺,实则大不敬,哼!   夜空中一个飞鸟的黑影飞快地滑翔而过,落地化作人形。   黑无常躬身行礼:“判官,陛下。”   “哎呀,出门在外不要那么多虚礼啦。”白无常摆着手说,待对方用一种受宠若惊的眼神看向自己时,才猛地意识到两人如今分外微妙的关系,尴尬地咳了一声,正色问:“那个……还顺利吧?”   黑无常:“顺利,我出身黑渊氏,族地外围的护持法阵不会阻拦我。”   白无常:“咳,那就好。”   黑无常转头看向阴天子:“陛下看过合同的照片了吗?”   阴天子:“上面写的是巫祝空。”   黑无常:“最近只有这一个妖医来过,他修为似乎挺高,族内负责这个订单的是主脉。”   妖界的大家族,主脉和支脉有着严格划分,一些高阶功法是只有主脉子孙才能修习的,千百年传承下来,支脉的实力会远逊于主脉。   黑渊氏以铸造术名扬天下,最高深的那些工艺,支脉子孙是无法碰触的,而那才是铸造术的厉害之处——根据买主的修为,锻造最契合的武器。   巫祝空的订单由主脉来负责,这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个妖医的修为相当高深,高到黑渊氏支脉的技艺无法测控。   阴天子:“他现在人在哪里?”   来到烈山之后,他试图循着火移星群岛残余的火种气息探查他的踪迹,但烈山深渊的地火太过猛烈,完全遮盖住了其他火种的气息。   黑无常:“巫祝空下完订单就离开了,甚至连修为都没有测定。”   “嗯?”   “缺材料,”黑无常说,“他的炼药炉需要炎硝钢,但锻造炎硝钢的净火岩目前短缺。”   崔绝咦了一声:“黑渊氏家大业大,还能材料短缺?这可是主脉啊,他们都短缺了,那支脉岂不是连开张都不能够了?”   黑无常:“没错。”   崔绝:“是什么原因?”   “别管这个了。”阴天子打断他们,对崔绝不合时宜的好奇心感到很不满意——对炼钢材料的关心都胜过对他自己,他就不能多关心自己一些吗?   他对黑无常道:“联系负责这片区的鬼差,问清楚巫祝空的去向。”   “是。”黑无常点头,懒得挨个联系,直接双手捏诀,黑色的鬼炁肉眼可见地从他身上游逸而出,散入空气中。   片刻之后,附近的阴气渐浓,随着一阵阵黑雾飘舞,一个又一个鬼差从四周赶来,有的身后还勾着一群死鬼。   “副司召唤我们……啊,判官!掌司!和……”鬼差们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群大佬。   白无常沉下脸骂道:“蠢货,连陛下都不认识。”   “呃,陛下?”这几个鬼差常年外派在妖界,不知道幽都的近况,阴天子亲政又没多久,故而只认识判官而不认识阴天子。   “行了,不用在意细枝末节,”阴天子转向鬼差,“朕问你们,谁知道巫祝空的下落。”   几个鬼差面面相觑:“巫祝空?那是谁?”   黑无常:“一个妖医。”   “哦哦哦!”一个小鬼差突然叫起来,“我知道他,他要找黑渊氏锻造一个炼药炉。”   阴天子立即道:“详细说来。”   小鬼差从没跟陛下离这么近过,现在不但面对面,还对上话了,不禁握紧了手里的勾魂索,一股光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五天前,黑渊氏族地有个老妖快要挂了……咳,去世,我来勾他魂,正巧碰到他问路。”   阴天子:“他能看见鬼差?”   “啊?……啊,是啊,他修为很高的说,”小鬼差道,“我顺路带他进了族地——我们鬼差有特别通行证的说——他路上跟我聊天,说他修为太高了,撑爆了炼药炉,要来黑渊氏维权,后来我勾到魂离开的时候,又遇到他,说铸材不足,但他知道哪里有,要去买点回来,这样的话,他自带材料,就算半包,不是全包了……”   “注意语言简洁。”黑无常提醒他,心道这小鬼比白无常还话痨。   阴天子:“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小鬼差摇头,问,“你们要找他的话,就在这里等好了,他说上一个炼药炉就是黑渊氏铸造的,为了补偿他,这次黑渊氏接受他自带材料,不收备料费,但只给他一周的时间,今天都已经是第六天了。”   阴天子点头,按这鬼差的说法,巫祝空在今明两天之内就将要回来。   “你身后是不是还有鬼魂?”崔绝突然出声问。   “回判官大人,”小鬼差下意识站直身体,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是的,这是属下最近半个月勾到的亡魂,等凑成一队就将送回冥界。”   阴天子眼神在他们之间扫了一眼,觉得这小鬼差挺有意思,对判官战战兢兢的,一副又敬又怕的模样,显然不知道判官是个多么温柔的男人。   崔绝淡淡道:“有黑渊氏的亡魂吗?”   “有!黑渊大石,翼字脉第三房的庶七子。”小鬼差转身在他那群亡魂里挑挑拣拣,揪出一个,指尖夹着一张符咒,往他脑门一拍,一直浑浑噩噩的亡魂哆嗦了一下清醒过来——   “啊啊啊啊鬼啊……”   “别嚷嚷!”小鬼差厉声呵斥。   亡魂尚没意识到自己已死,陡然被一群大鬼小鬼包围,吓得瑟瑟发抖,好半天才总算稳住情绪,能够正常应答。   崔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嘀咕:“没有九生眼真是麻烦呀……”   阴天子哼了一声。   崔绝笑起来,放下手,对亡魂道:“死者,黑渊氏为什么会缺少净火岩?”   亡魂:“因为主脉接了比大单子,铸材得先尽着那边。”   “什么大单子?”   “那就不知道了,”亡魂酸溜溜地说,“我们这样支脉的支脉,哪有资格知道,主脉那边防得紧呐。”   崔绝唇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温声宽慰他道:“什么主脉支脉,不都是黑渊氏的血脉吗,应该信息互通、资源共享才对。”   “没错!”亡魂大受鼓舞。   崔绝话锋一变:“不过,想来你们支脉技艺粗劣,远远比不上主脉,就算信息互通,你们想必也是帮不上忙的……”   “谁……谁说的?!”亡魂被激怒,大声道,“主脉他们哪个大单子没有我们支脉出力?怎么到了这一个,就讳莫如深?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不就是给云阳寒铸造兵器吗,他从圣塔回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重新铸造兵器不是必然的吗?”   话一说完,众人皆是一惊,阴天子刚要出声,崔绝蓦地微微抬手,示意他噤声,对亡魂悠然地说:“他的长剑‘天霄寒’可是全世界有名的武器,出自黑渊氏第18代家主黑渊威明之手,重新铸造一把,难道还能超过‘天霄寒’不成?”   亡魂:“现任家主确实不如威明公,但话又说回来,威明公是黑渊氏近千年来铸术最强的家主,除了早逝的黑渊雪寄,还有谁能比得上他?我们家主的铸术还算说得过去了。再说,现在不是‘天霄寒’的问题,而是云阳寒的妖力变了,不换武器不行了。”   白无常下意识看向黑无常,见他脸色沉静,似乎并没有受到这个亡魂话语的影响。   “云阳寒的妖力……”崔绝还要问什么,忽然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个黑影正从族地里飞窜出来,其他人在背后追他。   崔绝挥了挥手,小鬼差捏出一张符咒,拍在亡魂脑门,亡魂往后一仰,接着神智全无,重新回归木然。   “都忙去吧,各位辛苦了。”崔绝道,“留心巫祝空的行踪,一旦发现,立刻上报。”   “是。”鬼差们立即原地解散,消失在一缕缕阴气之中。   崔绝转过身来:“不知道族地里发生了什么,黑无常去打探一下,我们也别站在这里了,离族地太近,小心被殃及池鱼,先找个隐蔽的地方吧。” 第123章   一行人转移到附近一座山峰, 崎岖的山路边有个供路人歇脚观景的破亭子,阴天子在亭子外布置下法阵,白无常跳上一棵参天大树, 蹲在树顶往黑渊氏族地瞭望。   崔绝坐在亭中, 有些疲乏地靠在麒麟身上, 对阴天子道:“我们上次来妖界,还记得吗?”   阴天子化成灰都记得, 上次他们来妖界——准备的说是他被崔绝骗来妖界——嘴上说是来休养,结果布的局一个套一个,拿回了失落七百年的割昏晓剑, 骗云阳寒炸了圣塔, 放出了一个神秘的上古亡魂, 让自己吸收了云阳寒、德教圣公和上古亡魂三方的力量, 还顺手把锅甩给了魔主。   虽说以魔主的人品接任何锅都不算冤枉。   崔绝听他没回答,疑道:“陛下?”   “嗯。”阴天子淡淡地应了一声。   崔绝唇角弯了弯,猜出阴天子是在怨念上次被自己骗来的事情, 无声地笑了一下,倒没有在意此事,而是回归正题:“上次圣塔被毁, 在妖界引起不小的混乱,妖王想借此问罪云阳氏和德教, 但他们一个是四大世家,一个是万民信仰, 不是可以轻易撼动的, 于是作罢。”   阴天子听着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事实上, 圣塔被毁之后, 云阳寒和圣公平安回到各自的领地, 妖王不但没有问罪,还派人带丰厚的礼品去抚慰他们。   毕竟在他们自己的陈述中,他们是得到圣塔爆炸的消息,第一时间去探看情况的,结果被爆炸波及,也属于受害者。   至于圣塔为什么会炸,妖界调查了一段时间,最终无疾而终。   崔绝为什么会说妖王想借这事问罪云阳氏和德教?   “我自然是有一些小道消息的。”崔绝得意地卖了个关子。   阴天子哼笑一声,崔绝不说他也知道,被称为冥府第十三司的斩邪司,一直攥在崔绝手里,即使阴天子已经亲政,崔绝也没交,他便也没讨。   其他冥王曾提醒过他这事,让他提防崔绝有异心,但他想,斩邪司里都是些善于侦察暗杀的奇人异士,把他们留在崔绝手里,起码能守护他的安全。   崔绝:“妖王明面上没有问罪,不代表背地里不追究,咱们这个小兄弟是立志要改变妖界现状的,早晚会对盘踞在平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世家大族下手。”   “谁跟他是兄弟。”阴天子不爽地说。   “噗嗤……”被迫当靠垫的麒麟和蹲在树上瞭望的白无常齐齐笑了出来。   阴天子:“……”   杀千刀的陆行舟!   阴天子还算平静的心海登时怒浪翻天,恶狠狠地想:世界上怎么会有正常人到处认儿子,八成是病,他要认就认吧,自己暗爽一下就得了,还要把“儿子”们煞有其事地排个行。   他不由得想起当初收到“石舟记私房菜馆第六顺位法定继承人”的正式文书时整个阎罗殿差点掀翻屋顶的哄堂嘲笑。   可恶!   谁要继承一个破菜馆?!!   还有,自己堂堂幽冥天子,为什么继承权居然排在他家猫的后面???前面甚至还有一只赤狐和一只小熊猫???   连妖王都排在自己前面!!!   “好啦,不要嘲笑陛下,”崔绝含笑道,“陆行舟此人虽然智商存疑,但人品值得信赖,他对陛下的爱护是真心的,甚至可以说……”   他顿了一下,状似轻描淡写道:“如果我有什么不测,陛下的第一个求救对象就是他们夫夫,不过要找陆行舟,石饮羽不会管你的。”   “你胡说什么!”阴天子蓦地沉下脸。   “我就这么一说……”   “说也不许说!”   崔绝笑起来,宠溺地放软了声音:“好好好,不说,不说,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想表达陆行舟是靠谱的。”   “哼。”阴天子表示不屑。   崔绝还要说什么,忽然外面传来动静,似乎有什么人或动物从法阵附近逃窜而过。   白无常的身影从树顶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化作一缕淡淡的白烟,飘散在了黑黢黢的枝杈之间。   片刻之后,他拎着个什么东西回来,将其扔在了亭子里的地上。   “嗷呜……”那东西拼命挣扎。   麒麟好奇地看过去一眼,登时一个激灵,似乎受到很大冲击,惊叫:“这是个什么东西?”   “你才是东西!”那东西怒骂。   “好好好,你不是东西,”崔绝温声安慰他,“别怕,我们都是好人。”   “……你们一个也不是人!!!”   “怎么说话呐?”白无常跳脚,“你比我们更不像人知道吗?”   “我又没说自己是人。”   阴天子拧眉看着这个牙尖嘴利的方脸畜生,总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崔绝问:“唐二藏,你为什么会在黑渊氏族地?”   “……”阴天子想起来,这不是陆行舟家的藏狐吗?不对,他不是陆行舟家的,是陆行舟一个叫做任不仁的朋友家的。   那个姓任的似乎是妖界的财政大臣……   妖界药丸。   “我来旅游。”藏狐很没有诚意地说。   白无常:“烈山这破地方有什么好旅的?你来看火?”   藏狐态度十分嚣张且欠揍,白眼一翻,反问:“不行吗?”   “不行!玩火尿炕!”   “他来偷云阳寒的试灵焰。”随着一个低沉的声音,黑无常从天而降,收起羽翼,进入到亭子中。   白无常抬眼见到他,察觉到他炁海未平,声音先于大脑,脱口而出:“你战斗过?”   问完才忽觉不妥,两人刚经历尴尬告白,这么问,倒显得自己多关心他一样。   正想说点什么来掩饰过去,黑无常神色如常地回答他道:“为了帮这藏狐脱身,和追兵过了几招,放心,没暴露鬼炁。”   白无常不由得更加懊恼,觉得自己心里有鬼,导致行为格外可疑,看看人家黑无常,应对多么自然、多么得体。   “哈哈,”他干笑两声,故作坦荡道,“没暴露就好,不然要吓死你的孝子贤孙们。”   黑无常:“我刚才找订购合同时,顺手查了一下家谱,我未婚先死,所以是没有什么孝子贤孙的。”   白无常:“……”   “你和追兵过招,用的是什么招式?”崔绝突然问。   黑无常:“各界通用的弹腿、纵步和顶肘。”   “唉,”崔绝扼腕,“要是用上德教的术式就好了,多好的机会……”   “……阳光点吧你!”白无常忍不住吐槽,这人也太阴暗了,得空就想挑拨离间啊这是!   云阳氏和德教是缠绵几千年的死对头,分则互相攻讦、合则狼狈为奸,你在跟云阳氏的狗腿子打架,用德教的术式,是唯恐他们关系好了?   幸亏黑无常是个光明坦荡的好人。   崔绝也没太失望,毕竟这只是个小插曲,对白无常玩笑道:“我是鬼,你让我阳光,那跟直接让我魂飞魄散有什么区别?陛下,他欺负我,你要给我做主啊!”   阴天子被他逗笑:“那就罚白骨笑半年奖金吧。”   白无常:“卧……槽???”   “卧槽!!!”旁边传来一声惨叫,跟白无常简直是二重唱。   那藏狐一脸憨厚,行为却相当鸡贼,一看对面几个人沉迷互怼,立即蹑手蹑脚地偷溜,结果这鬼亭子竟让他有种一脸撞在玻璃上的感觉,鼻子登时麻进了脑壳。   崔绝悠然道:“亭子有玄机哦,说真话的好孩子才能走出去。”   藏狐捂着鼻子:“放你娘的狗臭屁……呜哇!”   一股不知从何而起、从何而落的威压笼罩下来,震慑得他浑身僵硬,连瑟瑟发抖都做不到。   阴天子冷声:“老实回话,否则我剥了你的狐狸皮。”   “那个……我爱吃盐,皮毛不好的。”藏狐小心翼翼地表示。   麒麟:“老夫先帮你养护好皮毛。”   “!!!”   等几个人欺负够了小藏狐,崔绝挺身而出保护他:“好了好了,都别欺负他了,论起来,他还是我们的亲戚呢。”   藏狐自己都震惊了:“啥?”   崔绝:“你的监护人任不仁,跟我们家长辈陆行舟,可是过命的交情。”   “不是尿尿和泥的交情吗?”藏狐懵懂地问。   崔绝:“……”   藏狐:“哎不是,你们到底是谁啊?别以为我修为低,我法眼一开就看出你们都是鬼,我说,你们是冥界的吧,来妖界有什么企图?警告你们,我们妖界对冥界可不友好!”   “所以我们才鬼鬼祟祟呀。”崔绝理所当然地说。   藏狐想了想,倒吸一口凉气:“你们也要偷东西?”   崔绝呲牙:“我们来偷人。”   阴天子沉下脸,重重咳了一声。   “咳,”崔绝立即转移话题,“至于我们的身份,说了你可能也不明白,你只要知道,我们跟你是一边儿的。”   藏狐已经不是任人欺骗的幼崽了,警惕地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崔绝转向阴天子:“当家的。”   阴天子十分不爽地哼了一声,伸出手,一团那落迦火在掌心燃烧起来。   藏狐瞬间瞪大了眯眯眼:“嚯!”   那落迦火是陆行舟的绝技,藏狐跟陆行舟很熟,自然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松了一口气,盘腿坐在地上,瓮声瓮气:“陆行舟派你们来帮我忙的?哼,晚了,我已经失败了。”   崔绝:“你没偷到云阳寒的试灵焰?”   “没有,里面看守太严了,我差点暴露。”   “哦~”崔绝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唇角,“那就是还没有暴露咯?”   “你不能盼我点好?”   阴天子动了动手指,又想揍他,发现这方脸的畜生比陆行舟还要欠揍。   “哈,”崔绝十分好脾气,面对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小妖怪还能悠然笑起来,和气地说,“想来也是,黑渊氏是云阳氏的家臣,什么都不干也得保管好家主大人的试灵焰,妖王这次是失算了。”   藏狐一捶掌心:“可不是嘛!”   “不过……”崔绝梨涡里浮起浅笑,意味深长地慢慢道,“是不是失算,还不一定呢。”   藏狐愣住,顿了两秒,磕巴:“怎……怎么……不是,肯定失算了呀,因为我失败了!我没偷到!”   “是,你没偷到。”崔绝道,“不过黑渊氏看守得这样严,何尝不是另一种暴露?”   “啊……对!”藏狐大声道,“云阳寒的妖力要是没啥问题,干嘛看这么严?我就偷瞄了一眼,立刻就被发现了,八十个守卫要灭我口呐。”   崔绝十分关切地问他:“你没受伤吧?”   藏狐不禁大喜,心道这真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太特么及时了,于是麻溜地骑驴下坡,捂着肚子哀叫起来:“我被打啦,肯定受到内伤,得回去躺床啦,没有三个月恢复不了。”   崔绝:“我派人护送你。”   “不不不,不必。”藏狐连忙摆手,“你看你瞎眼扒拉的,一个残疾人生活也不容易,身边离不了人,不用为我费心。”   阴天子的手掌控制不住地抬了起来。   崔绝未卜先知,知道他想揍这货,飞快地一把按住他,对藏狐温柔含笑道:“那你路上小心,帮着向妖王问好。”   “拜拜!”   阴天子解开亭子外的阵法,“受了内伤”的藏狐立即如脱缰野狗般健壮矫捷地奔了出去,一个急速漂移,消失黑黢黢的深夜山林中。   崔绝淡淡道:“黑无常。”   黑无常明白他的意思,点头:“是。”说着就要追出去。   “等等。”崔绝突然喊住他,从口袋中摸出一打符纸,指腹逐一捻了捻,挑出一张,递给他。   黑无常拿着符纸领命而去。   “我说,”白无常盯着他那一打符纸,眼睛都直了,“别告诉我,你那些鬼东西,是妖界各家的术式。”   崔绝笑起来,拿着符纸扬了扬,谦虚道:“不止是妖界,我还有魔界的、异魂的,大家族嘛,总有些子孙手头紧,愿意卖出一个两个本家的术式,都是基础小招,正适合给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来防身。”   阴天子皱紧眉头看着他:“我在你周身寄存的冥王之力,比这些东西要管用多了,不过,带着也无妨,也算多一重保障。”   白无常:“你是不是傻?你真以为他带着防身?他那是用来嫁祸的!”   阴天子沉默片刻,出声:“德教并非全然无辜。”   白无常:“……”   你连那张符纸里寄存的是德教的术式都看出来了,你还顺着他的鬼话说?   不过这黑渊氏里确实有德教眼线也是事实。 第124章   黑无常一去, 直到天亮都没回来,白无常有些坐立不安,小声嘀咕:“怎么搞的, 偷袭一个唐二藏用得着花这么长时间, 他到底行不行啊?”   崔绝半睡半醒地靠在麒麟身上, 闻言恹恹地笑了一声:“那谁知道?他自称未婚。”   “什么?”白无常没听懂。   阴天子也没听懂,但他没吭声, 悄悄放在心里琢磨。   “哎!”白无常却又忽地懂了,跳起来:“崔绝你低俗!”   阴天子沉下脸:“放肆!”   白无常气急败坏:“你你你……你你就纵着他吧,他开黄腔, 他不要脸!”   “???”阴天子一头雾水, 心道你开黄腔还少吗?   白无常还想大骂崔绝两句, 又觉得上蹿下跳的自己像只单身极乐鸟, 悻悻地闭了嘴。   崔绝一言未发、大获全胜,笑着安慰他道:“你别这么担心,以黑无常的能耐, 妖界还没几个人能动他,如果真出事,他会求救的, 你和陛下都在这里呢,岂有让他遇害的道理……”   “住住住……住口!”白无常慌不迭地打断他, “快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阴天子不悦:“闭上你的嘴才是,判官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要听你指挥?”   崔绝知道自己乌鸦嘴战功璀璨, 于是不敢再多说, 十分谨慎地分析道:“黑无常要等唐二藏走一段距离再出手, 会耽搁一些时间, 不然我们的嫌疑也太大了。”   白无常觉得他说的也对,但还是隐隐有些担心。   崔绝促狭地挤对他:“你心疼哦?”   “哎!”   “哈。”崔绝笑起来,话锋一转:“不过,偷云阳寒试灵焰这么难的任务,居然只派一个唐二藏,该说妖王托大吗?”   白无常:“说不定有同伙呢。”   崔绝想了想,问:“白掌司,你对试灵焰了解多少?”   “就是朵小火苗而已。”   试灵焰是黑渊氏的一种秘术,用采集自裂渊深处的地火加以改造,引导买主将力量灌注其中,通过火焰的变化来精准把握买主的修为,从而铸造出最适合的武器。   崔绝:“别这么不屑,世间能够反应出修为的火焰只此一朵,应该很珍贵才是。”   白无常:“珍贵个屁呀,族地里到处都是,连刚开始学铸剑的小屁孩都能随便用。”   “哦?”   “不信我现在就去取两朵给你看看。”   “不要逞强哦。”   “小菜一碟,等着。”白无常纵身跃上树梢,眨眼便消失在枝叶之间。   阴天子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疑惑:“白无常为什么会知道火种的存放地点?”   “他跟黑无常是前世的旧相识,想必去过黑渊氏族地,这不足为奇。”崔绝道,“陛下觉得妖王为什么要让唐二藏来偷云阳寒的试灵焰?”   阴天子:“他对云阳寒的妖力有所怀疑,想通过分析试灵焰来弄清他的实力。”   崔绝:“为什么会怀疑呢?”   “或许因为他性格变了。”阴天子想起在火移星群岛听到的几个云阳氏私兵的只言片语,“一个励精图治的云阳寒当然比一个平庸无能的云阳寒更令妖王担心。”   数千年来,妖界的高层被世家豪族盘踞,王权凋敝,直到这一任妖王上位后才稍稍改善,但王权抬头的背后,是更加激烈的权力斗争。   崔绝:“妖王担心什么?”   阴天子:“云阳寒厉兵秣马,恐怕是有了不臣之心。”   “那陛下觉得,他能成功政变吗?”   “以云阳氏的家底,倒不是没有一搏之力,”阴天子淡淡地说,“但以云阳寒个人的修为,恐怕是痴心妄想。”   “哈。”崔绝笑着说,“陛下不能因为自己天下无敌,就总觉得所有人都很弱。”   阴天子故意问他:“我天下无敌?”   “当然。”   “哈哈。”阴天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崔绝随他笑了一会儿,又问:“你觉得云阳寒不能政变成功,是因为他个人修为太弱,难道现任妖王就很强吗?”   阴天子想了想,认真地分析道:“恰恰不是,妖王能够维持现在的格局,靠的不是他强,而是平衡。”   崔绝:“哦?”   “妖界天平的两端,看似是王权和世家,其实不然,”阴天子道,“妖王不是砝码,而是支点,真正站在天平两端的,是一个世家和另一个世家。”   崔绝笑了起来。   阴天子见到他上扬的唇角,不由得受到鼓舞,继续说道:“如果云阳寒要政变,站出来狙击他的,不会是妖王,而会是其他世家,高辛氏、骊连氏、昆吾氏、夙沙氏……甚至德教,都不会坐视他上位的。”   崔绝:“难道云阳寒自己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知道,但力量会让人膨胀。”阴天子道,“实力不足时,他愿意借祖宗的荫蔽,偏安一方,做一个拥兵自重的诸侯;但现在他厉兵秣马,想要更进一步,想必是得到了什么强大的助益。”   崔绝懒洋洋地倚在麒麟身上,“望”向阴天子的方向,他眼睛看不见,脑中却能想象出阴天子此时神态——站在简陋的山亭中,意气奋发,丰神俊逸,如同屹立在世界之巅,他从容自若,侃侃而谈,复杂而凶险的时局在他脑中无比清晰……   同一千年前一样,令人心驰。   他的小陛下已经重回巅峰,并且更加沉稳和睿智,更甚往昔。   “你在笑什么?”阴天子突然停下来,问他。   崔绝摸了摸唇角:“我笑了?”   阴天子:“笑得很美。”   “哈哈。”崔绝舒畅地笑出了声。   白无常片刻之后就回来,见他们两个笑得情意绵绵,不禁有些酸溜溜,不客气地将一个岩晶瓶丢给阴天子,吐槽:“我现在怀疑你们不是想看试灵焰,而是故意把我支走,你们好谈恋爱。”   崔绝:“呀,被发现了!”   “喂!”   阴天子笑着看崔绝欺负白无常,定睛看向手里的岩晶瓶,透过晶莹剔透的瓶体,看到里面装着一朵寂静燃烧的小火苗。   崔绝在阴天子的牵引下用手指摸着瓶壁:“这就是试灵焰?”   阴天子将火苗的样子仔细描述给他。   白无常:“这是没用过的,使用的时候,将力量灌入进去,火苗会发生变化。”   崔绝:“哦?”   阴天子:“我试试。”   “陛下的冥王之力举世无双,恐怕这火苗认不出来。”崔绝拦住他,“不要浪费白掌司的一番辛苦,偷东西不容易。”   “什么偷东西,别说得这么难听,窃火不能算偷。”白无常嘀咕着,捋起袖子,“我来吧。”   他十指结印,运起功法,修长的指尖有微光闪烁,他蓦地出手,五指托在瓶底,里面的火苗骤然跳跃,幽暗的火光盛满岩晶瓶,映亮瓶壁上不规则的晶体花纹,他五指与瓶壁接触的地方,微光沿着晶体纹路无声而迅疾地往上爬去,岩晶瓶上如同布满经络。   火苗在众人的注视下悄然变化,焰心一分为二,渐渐现出金银双色。   “哇,”白无常被自己惊艳到了,忍不住自恋地夸赞,“我真不愧是冥府第一美人,我美得像金风玉露小阳春。”   阴天子看了他一眼,心道冥府第一美人明明是朕,子珏说过的,但他懒得跟这厮计较,淡淡地哼了一声,将火焰的变化仔细描述给崔绝听。   “双色?”崔绝了然,“因为他同时拥有妖息和鬼炁吧,我们白掌司当真是天才,两种力量都修炼到了化境。”   阴天子:“为什么?”   “因为我牛逼。”白无常自信地挺起胸膛。   阴天子:“你是混血?”   混血是会同时拥有两种力量,但不同种族的力量是互相冲突的,想要在修行上有所突破,一般都要舍弃一种。   白无常:“我父母都是妖族,往上数八辈儿都血线明晰的那一种,一点都没混,我这样的,八成是基因突变。”   阴天子:“?”   “哎,不好意思,”白无常毫无诚意地咧嘴一笑,“似乎触到你的知识盲点了。”   “……”阴天子沉下脸。   “好了好了,不要瞎咧咧。”崔绝连忙打圆场,摸着火焰十分华丽漂亮的岩晶瓶,强行拉回话题:“世间竟有如此奇妙的火焰,黑渊氏能开发出这样的秘术,看来真是不负盛名啊。”   他突发奇想,好奇地问:“黑无常会用吗?”   白无常一噎,心虚地咳了一声,答道:“要是他活着的时候,用得贼6,但他嘎嘣断气儿了,还丢了记忆,这祖传的手艺啊,恐怕是不中用了。”   “这样……”崔绝若有所思。   白无常警惕:“你想干什么?”   “我就随便问问。”崔绝嬉笑,挤对他,“瞧你吓的,怕我利用他?”   “哎!”白无常刚要说话,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转头看去。   山林阒静,晨光熹微,浮动的薄雾之后,黑无常披着一身露水从树林里走出来。   身后跟着陆行舟和石饮羽,陆行舟手里还提着那只丑狐狸。   阴天子皱起眉头。   崔绝敏锐察觉到他的情绪,疑问:“怎么了?”   “有两个不速之客。”阴天子板着脸说。   崔绝笑起来,故意逗他:“陛下的长辈来啦。”   阴天子立时炸毛:“什么长辈?!我承认了吗?”   “逆子!”陆行舟声音优雅清朗地唤出了久别重逢的第一句亲热称呼。   阴天子:“……”   亭子外围有阵法,陆行舟看不见里面的情景,和石饮羽站在外面东张西望,对着估摸的方位朗声笑道:“快把阵法撤了,让爸爸来疼疼你。”   阴天子放他们进来,冷着脸道:“注意你的言行。”   “这孩子,怎么说话呐。”陆行舟走进来,将藏狐丢在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了这里一番,发现亭子周围布满聚魂的术法,是一个小而精悍的固魂阵,他转头看向崔绝,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俯身仔细看去:“判判这状态不对啊,毛儿怎么黑了?”   阴天子眼眸深沉。   “嗯?”陆行舟没有得到答案,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转头,慢慢扫过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也都没有回答。   崔绝的头发不但变黑了,还隐隐变长,身形也偶尔会在不经意间发生变化——显现出死前的模样。   “我的样子变了?”崔绝茫然地摸了摸头发,顿了两秒,得意地笑起来:“我故意哒,陛下喜欢我前世的样子。”   阴天子没有笑,沉默地看着他。   陆行舟和石饮羽对视一眼,联系到周围密不透风的术法,什么都明白了——鬼魂会永远停留在死前的样子,有些鬼魂嫌死相难看,会耗费鬼炁维持一个较为体面的外表,修为高深的甚至能够改变原有相貌,变得美艳绝伦。   而崔绝在慢慢暴露他的本相。   他快灯枯油尽了。   “倒是你们,”崔绝神情自若地移开话题,“你们怎么来了?”   “嘿,你还有脸问我们?”陆行舟收拾起情绪,故意呛了他一句,拎起藏狐戳到阴天子面前,“这倒霉玩意儿多少算你堂弟吧。”   阴天子没好气:“我已经是第六顺位了,原来下面还有更小的?”   “堂哥。”陆行舟爽快地改口。   阴天子简直气不打一出来:“胡说八道!”   “哎唷别嚷嚷,”陆行舟一脸哄儿子的宠溺表情,语气十分不靠谱地安慰他,“堂的,他没有继承权,跟你没法比。”   阴天子果然没有被安慰到。   陆行舟:“就算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我们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阴天子怒斥。   “所以你就派人偷袭他?”陆行舟转向崔绝,“一定是你这妖妃煽动的,我儿子没那么坏。”   崔绝:“咳咳咳……”   白无常几乎难以控制面部表情,脸上肌肉抽搐着,靠近黑无常,压低声音:“到底怎么回事?你任务失败了?”   黑无常也有些一言难尽:“算是吧。”   偷袭当时是成功了,也顺利从藏狐身上搜出了云阳寒的试灵焰,但还没来得及撤退,就被陆行舟和石饮羽堵了。   双方有点交情,没打起来,于是分外尴尬地来见阴天子和判官。   “陆组长,”崔绝身体慢慢坐正,“望”向陆行舟的方向,嘴角噙着笑,慢声细语地问,“你此时出现在我们面前,是要站妖界了?”   陆行舟神色冷静下来:“倒也不是。”   他交友广泛,人界、妖界、魔界、冥界全都有交情,也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和平只是表面,实际上每一方都是1vsN的关系。   以他的身份,站哪一方都不合适。   “我只是希望世界和平。”陆行舟面无表情地说。   崔绝:“谁不希望呢?”   他的小陛下刚刚亲政,需要一个安稳的冥界供他发挥,但妖界虎视眈眈,他怎么放得下心?   “不过,也难怪你来兴师问罪,”崔绝态度软下来,笑着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偷袭唐二藏,终究是我手段下作了。”   阴天子不悦:“你没有任何问题。”   “我不该让黑无常去偷袭唐二藏的。”崔绝打断他,柔声道,“陛下你心疼我,总是纵容我,这不好,妻贤夫才祸少,我做事阴损,会给你招致祸端。”   “你……”阴天子想反驳他,说他做事不算阴损,又被他一句“妻贤夫祸少”说进了心窝,想夸夸他,但当着这么多人不想说太肉麻的话,对着崔绝愣了几秒,忽地转头瞪陆行舟:“你专门来欺负子珏的吗?”   陆行舟:“???”   石饮羽沉下脸,淡淡道:“小阴,你什么态度?”   “哎,算了。”陆行舟没想到崔绝姿态突然放这么低,冷不丁给他弄懵了,甚至有点愧疚,再听到阴天子的谴责,也觉得自己对这个儿媳妇似乎太刻薄了。   他尴尬道:“我不是对判官有什么意见,只是……刚一到这里,就看到黑无常偷袭了唐二藏,有点上火。”   那丑狐狸现在还晕着呢。   黑无常:“抱歉。”   崔绝咳了两声:“是我该道歉。”   陆行舟看他一副病西子的模样,不禁有些心疼:“别讲那些虚头巴脑的了,话说你怎么虚弱成这样了?小阴虐待你?”   阴天子冷声:“胡说什么!”   “陛下对我很好。”崔绝摆摆手,将这话题带过去,转头问黑无常:“试灵焰你拿到手了吗?还给陆组长吧。”   黑无常掏出一个岩晶瓶,却没有交到陆行舟的手中,而是递给了崔绝。   崔绝摸索着接过瓶子,手指突然无力地一软,瓶子从指尖滑落。   “啊……”   众人一惊,连忙七手八脚去接那瓶子。   阴天子离得最近,电光石火之间,一把扶住崔绝,另一只手接住瓶子,皱眉问:“你怎么样了?”   崔绝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顺势虚弱地窝进他的怀里,调整了片刻,才重振精神,拿着那个瓶子翻来覆去地摩挲,轻声道:“这就是云阳寒的试灵焰?可惜我看不见。”   阴天子道:“我说给你听……”   “算了。”崔绝道,“这是妖王和云阳氏之间的龃龉,想必不希望我们插手,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他说着,突然促狭地笑起来,抬手捏了捏阴天子的脸颊,笑道:“再说,妖王到底也是自家兄弟。”   “你!”阴天子被他气笑了,哼了一声,半怒半笑地说,“又胡说八道!”   陆行舟看着他们,心底不由得感慨万分——这儿媳妇恶名在外,但对自家傻儿子是真的贤惠,人心啊,果然复杂。   “多谢你愿意高抬贵手。”陆行舟诚恳地说,神情有些忧虑,“判判,攸昌不容易,你别算计他了。”   妖界现任妖王涂山攸昌,不巧,也是陆行舟的“儿子”。   崔绝:“我如今朝不保夕,还能算计谁呢?”   “不许胡说!”阴天子眉宇紧锁。   崔绝拍了拍他的手,将岩晶瓶递给陆行舟:“请陆组长检查一下吧。”   “检查什么?不用。”陆行舟大咧咧地说着,将岩晶瓶收起来。   其实不是他有多相信崔绝,都是千年的狐狸,谁敢信任谁?而是他从来没跟云阳寒交过手,不知道他的妖力该是怎样的,根本没法检查。   崔绝含笑道:“这样,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第125章   陆行舟轻易就拿回试灵焰, 感觉胜利来得太轻易,有点难以置信,疑惑地问崔绝:“你真的甘心?”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 让黑无常去抢试灵焰并不是什么大阴谋。”崔绝无奈地说, “我们来妖界, 是来找一个妖医治病的,遇到唐二藏纯属意外, 抢这个试灵焰更是意外的意外,我只是觉得让妖王如此忌惮的东西,一定很神奇, 所以想抢来看看, 顺便嫁祸德教, 挑拨一下妖界世家豪门之间的关系。”   陆行舟忍不住阴阳怪气:“你真是个天生的反派。”   崔绝:“谬赞了。”   “……”陆行舟心道我特么没夸你!   崔绝:“请陆组长将试灵焰带回给妖王, 关于我们几人来妖界的消息,还希望陆组长能够为我们保密。”   “唔。”陆行舟含混地应了一声,收起试灵焰, 盯着崔绝若有所思地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石饮羽拉了他一下:“走吧。”   “我……”陆行舟转头跟他对视,“我想……”   “你不想。”石饮羽轻柔而又不容反驳地打断他, “天都亮了,再磨蹭赶不上山下早餐铺子的豆腐卷儿了。   陆行舟:“哎……”   “哈。”崔绝笑起来, “陆组长,不必纠结,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阴天子困惑中带着一丝钦佩:“你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果然什么都能猜到。”   崔绝:“哪有那么神。”   陆行舟叹一声气, 坦白道:“我看判判虚弱得跟小鸡仔似的, 想给他点修为来着。”   阴天子眼睛倏地亮起来:“你愿意?!”   “自己儿媳妇, 有什么办法。”陆行舟嘀嘀咕咕, 捋起袖子,向崔绝伸出手去。   石饮羽伸手拦下他:“我来吧。”   陆行舟知道自家这位对外人一向没什么同情心,别说儿媳妇了,就是儿子也得不到他另眼相待,当年肯出手救阴天子,完全是因为舍不得自己耗费元力。   “别用这么惊讶的眼神看我,”石饮羽靠近他,坏笑着压低声音,“你昨晚自驾翻车,哦不,得是前晚了,这算是我肇事者给的赔偿。”   陆行舟面无表情:“你法律学得不错哦。”   “都是领导教得好。”石饮羽嬉笑,走到崔绝身边,漠然道:“手。”   崔绝却没有动,微笑着说:“多谢贤伉俪的好心,我不是修为太少,而是经脉枯竭,盛载不住你们的力量。”   “哦,好吧。”石饮羽立即爽快地放弃。   陆行舟无奈失笑,嘀咕一句小魔物,转向崔绝:“为什么会这样?”   崔绝:“死前中了螣毒,又被打碎了炁海。”   他说得轻描淡写,陆行舟却能想象当初是怎样凶险的情况,不由得皱起眉头,下意识看向阴天子,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死死收紧,知道这是他心底深切的痛。   陆行舟:“我能帮你点什么?”   “帮我好好疼疼陛下吧。”崔绝倚在阴天子的怀里,亲昵地捏捏他的脸,笑道,“别光说妖王不容易,我们陛下更不容易呢。”   阴天子腮帮子被捏变形,竭力板着脸:“有你,我不需要别人疼。”   陆行舟笑起来。   下山的路上,石饮羽一手拎着藏狐,另一只手勾起陆行舟的小手指,歪头看他:“怎么不高兴?”   陆行舟跟他十指相扣,皱着眉头说:“判官快不行了。”   刚才告别时,阴天子特意送他们出来,反复叮嘱他们,如果有破执君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他,或者如果有其他能修补魂体的异术,也一定要告知他,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陆行舟还没见过阴天子露出这样忧虑的神色。   石饮羽漠然道:“鬼魂的修行全靠炁海,判官炁海破碎,修为肯定清零了,能撑一千年已经是祖上烧高香,换别人早魂飞魄散了。”   陆行舟:“啧。”   石饮羽立即改口:“但吉人自有天相,大千世界有那么多奇人异士,说不定哪个犄角旮旯就有高人能救他,你没听他说吗,他们来妖界是找一个妖医治病的。”   “妖医都是玄学。”   “他那情况也只有玄学能救了。”   “……”   “咳,”石饮羽重整语气,竭力装出担忧的样子,“他说的妖医,就是上次小阴打电话问你的那个吧,叫破执君,据说很厉害。”   陆行舟不由得更忧虑了:“我从没听说过那个什么破执君,他别是病急乱投医,给人骗了。”   石饮羽:“那也是没有办法……咳,走一步看一步吧。”   陆行舟掏出岩晶瓶,看了看,天色大亮,妖界灼灼的日光穿过稀疏枝叶,从树冠上洒落下来,映得瓶子中火光看不分明。   石饮羽看他神色有异:“试灵焰有问题?”   陆行舟摇摇头:“总觉得判官这次太好说话了,不真实。”   “你被他坑怕了。”石饮羽想起跟判官打交道的种种往事,也觉得往事不堪回首,今天的判官乖巧得不可思议,猜测道,“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知道自己没救了,于是洗心革面,想让我们对小阴好一点。”   “没救了……”陆行舟重复了一句。   石饮羽:“不对?”   鬼魂的魂力衰竭,要么轮回转世,要么魂飞魄散,轮回转世是格式化,魂飞魄散是一键清空,都没有回转的余地。   “判官的性格……”陆行舟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那个人能因为魔主坑了阴天子,而布局七百年,最后三千万鬼兵剑指魔城,生擒魔主,还关闭魔界轮回,让所有魔物只能存活一世,根本就是想把世间魔物赶尽杀绝。   这样的人,他会因为死到临头就变得良善?   石饮羽:“你觉得他还有阴谋?”   “不知道。”陆行舟摇头,“他现在出现在妖界就很可疑,说是来找破执君,但找人需要他亲身上阵吗?他是能打还是能跑?”   石饮羽:“他都这样了,还耍心眼,那跟作死有什么区别。”   妖王威弱,云阳寒强势崛起,德教虎视眈眈,妖界的内战几乎一触即发,这对外界来说,确实是一个趁其病要其命的好时机。   但判官现在自身难保,哪里有精力去算计妖界,嫌自己灯枯油尽得太慢了吗?   “小阴也不会放任他作死的,”石饮羽将心比心,“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呢,他那么喜欢判官,肯定想长长久久地做夫妻。”   陆行舟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只怕他管不了。”   石饮羽笑了:“只要判官心里也有他,就不存在管不了。”   陆行舟侧过脸看向他,琢磨了一下,再结合自身情况,觉得这话在理——自己原本是个没有心的人,从身体到灵魂都献给了世界和平,不一样为身边这小魔物关心起柴米油盐了吗?   判官对阴天子的迷恋都快溢出来了,肯定会为了阴天子保重自己的。   他舒出一口气:“希望他能看在小阴的份上,手下留情,走吧,去看攸昌,操,我们是什么劳碌命,为什么一把年纪了还要为这些倒霉孩子们奔波?”   亭子中   送走陆行舟和石饮羽夫夫,崔绝面露疲色,靠在阴天子的身上半晌没有出声,黑白无常以为他睡了,正要退出亭子,崔绝却又动了一下,声音清醒地问:“他们走远了吗?”   阴天子:“已经下山了。”   崔绝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岩晶瓶。   “?”白无常看着瓶中的火焰,错愕:“这不是我的那个。”   黑无常:“这是我带回来的那个。”   “!!!”白无常目瞪口呆,看看崔绝,看看瓶子,再看看崔绝,一脸不可思议:“你把瓶子掉包了?等等,你一开始让我去偷试灵焰,是不是就做了这个打算?”   崔绝语气无辜:“我没让你去偷,是你自告奋勇要帮我涨见识的,我还让你不要勉强。”   白无常:“我……”   “这纯属意外,”崔绝微笑,“不是吗?”   “……”白无常心道你嘴里的意外也太多了,世界上本没有意外,遇到你,便什么都是意外。   崔绝一笑了之,将岩晶瓶塞到阴天子手里:“还记得云阳寒的妖力吗?试一试,看有什么不同。”   这个岩晶瓶中的火焰也不纯粹,有一朱一紫两个焰心,但与白无常那相辅相成的金银双色有所不同,这里的紫焰强盛昌烈、咄咄逼人,气势已经完全压过丹朱。   紫焰的内部另有一缕十分轻浅的莹白,如烟似雾、若有若无,看似是它从紫焰内部生出,再仔细看去,却发现其实是紫焰霸道地缠在这缕白烟之上,将其死死禁锢在自己体中。   阴天子眸色深沉,伸出二根手指抵在瓶壁上,将鬼炁凝集到指尖,与里面的火焰隔着瓶壁互相试探。   片刻之后,他收回手,眉宇微蹙:“妖力确实跟之前不一样。”   上一次来妖界时,他和云阳寒在圣塔交过手,记得他的妖力,然而这火焰中的力量却与之前大不相同,但又不是全然陌生,似乎也曾接触过。   “变化大吗?”崔绝问,“有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阴天子看了他一眼,隐隐觉得他似乎在向某个方向引导自己,问:“你知道什么?”   崔绝:“只是猜测。”   “你一向猜得全对。”   “我只有坏事才会全猜对,好事猜不准的。”崔绝笑着摇头,徐徐说来:“我们上次来妖界,正巧圣塔炸了,里面出来一个十分厉害的亡魂。”   白无常嘀咕:“那可真巧……”   “闭嘴。”阴天子淡淡地说。   判官说巧,那就是真的巧。   崔绝继续道:“那亡魂被云阳寒唤醒,出来就打架,一人战云阳寒和德教圣公二人都游刃有余,直到陛下加入战局,将他们三人的力量吸走,才算结束。”   云阳寒虽然不如他的天才兄长,但也是云阳氏家主,家学渊博,而德教圣公更是享受几千年信仰之力的供奉,实力不俗。   但两人加在一起,也不如那个亡魂的力量给阴天子带来的震撼——每一寸都浸透铁与血的残酷杀伐之气和一股博大宽柔而又缥缈无际的纯净之力,两个极为矛盾的力量纠缠在一起,彼此没有一丝融合,却又无法剥离。   “那个亡魂是谁?”阴天子不禁问。   “不知道,”崔绝摇头,“但众所周知,圣塔是初代妖王帝昭的坟冢。”   “是衣冠冢。”白无常补充。   崔绝:“不错,按照古老的传说,妖界原本没有文明,是帝昭在古神点化下开灵智、辟疆土、征天下,从而开启了灿烂的妖族文明,帝昭积攒下不世基业,最终羽化飞升,和古神一起回到神界,成为妖界的守护神,地上的妖族们为了纪念他们,在他们的飞升之地建立圣塔,供奉双神衣冠,这么看,说是坟冢似乎不太对,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纪念堂。”   “双神?”阴天子想起上次他们进入圣塔,见到一具空了的石棺,疑道:“他们的衣冠还合葬了?”   崔绝:“可能是节约材料,毕竟棺材挺贵的。”   白无常小声嘀咕:“你以为是你吗?”   “闭嘴。”阴天子打断他,问崔绝:“既然是衣冠冢,那个亡魂又是谁?”   崔绝弯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与其问那个亡魂是谁,我更想知道,那个亡魂去哪里了?”   当时战况混乱,阴天子□□,将三方的力量一把通吃,但以他得到的力量来看,那个亡魂并没有被他吸收。   那会去了哪里?   阴天子琢磨着崔绝的意思,蓦地反应过来,目光落在瓶中的试灵焰上:“你的意思是……他在云阳寒体内?”   “啥?”白无常倒吸一口冷气,惊叫,“云阳寒吞噬了他?”   “陛下都没能吞噬,云阳寒他凭什么?”崔绝不屑地嘲了一句,转向阴天子,声音轻柔下来,嫣然笑道:“陛下聪明,一猜就着——我想,这应该就是云阳寒妖力发生变化的原因。”   阴天子:“夺舍?”   “云阳寒没能力吞噬那个亡魂,那个亡魂却有足够的能力夺舍他的身体,”崔绝道,“情报里说云阳寒近来性情大变、励精图治,用夺舍来解释,似乎就说得通了。”   崔绝说着,促狭地笑起来:“我很好奇德教圣公知不知道这事。”   当日见过那个亡魂的,还有德教圣公,以他和云阳寒“你不爽我就爽了”的缠绵情谊,得知这事后,不知会作何感想。   “连妖王都觉得云阳寒可疑,派藏狐来偷他的试灵焰,他一定表现得十分明显了。”阴天子道,“德教圣公就算不知道,也应该有所猜测。”   崔绝:“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白无常:“你想怎么坑他?”   “闭嘴,”阴天子冷冷地打断他,“判官说话你听着就是。”   白无常:“……”   崔绝轻笑,唇边梨涡摇曳,柔声道:“圣公跟云阳寒联手策划了圣塔之事,却被云阳寒占尽便宜,还损失不少修为,想来是巨亏。我就琢磨,如果让圣公得知,云阳寒在圣塔得了大机缘,实力强大到能够问鼎妖王座了,他该怎么祝福这位好友。” 第126章   “!!!”白无常倒吸一口凉气, 突然意识到崔绝轻飘飘的话语里蕴含的信息大得惊人,却也所言非虚——   根据试灵焰里透露出的力量,云阳寒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   虽说现在的“云阳寒”不是真正的云阳寒, 但那有什么关系, 他依旧是云阳氏的家主, 依旧统率着这个庞大的氏族。   妖界的政坛向来瞬息万变,搓个麻将的时间说不定都能换仨妖王, 现在这个小妖王涂山攸昌是两年前通过宫变坐上妖王座的,能够活着坐过两年,在历代妖王中已经是算是在位比较久的了。   但他背后没有强大氏族的支撑, 自身的涂山氏已经几近灭族, 如果云阳寒发动政变, 搞不好真能改朝换代。   “德教圣公不可能容忍云阳寒上位的。”白无常道, 以他对德教圣公的了解,那能活活气死他。   德教是妖界显学,追求“无欲无私、至德至圣”, 与以“清、节、澹、古”为家训的云阳氏撞人设撞得极其惨烈,数千年来一直不对付。   于私,圣公看不得云阳寒超过自己, 于公,他身后的德教不允许云阳氏崛起。   同为盘踞在妖界顶层几千年的势力, 明着暗着斗了无数次,同朝为臣、共同扶持一个傀儡妖王已经是底线了, 现在你突然跳出来打破这个底线, 那我就要揍你了。   “圣公一气之下, 该不会直接发兵攻打丹顶云城吧?”白无常猜测, “这两方打起来的话, 咱押哪边?”   阴天子:“以云阳寒现在的实力,圣公已经没有办法。”   他跟那两人都交过手,清楚地知道德教圣公功力虽高,却跟附在云阳寒身上的那个亡魂没有可比性。   白无常:“难道他会眼睁睁看着云阳寒上位?”   “狗急了都会跳墙呢。”崔绝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白无常:“啥意思?”   崔绝:“圣公到底是一教之主,有些决断的,不会坐以待毙,当然这是在他知道真相的前提下。”   “他已经怀疑云阳寒,”黑无常沉声道,“黑渊氏族地中有德教的探子在活动。”   崔绝慢悠悠地问:“那他们查出什么消息了吗?”   白无常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瞥一眼阴天子手里的试灵焰,嗤道:“德教那群废物能查出什么?别被人家给逮住就不错了。”   崔绝:“圣公跟我有过命的交情,这种时刻,我想还他一个人情。”   阴天子眉头拧了起来。   “啥?”白无常怀疑自己听错了,“过命的交情?”   “是啊,”崔绝笑着点头,慢声细语地解释,“上次来妖界,他一掌把我的死相都打出来了呢。”   白无常嘴角抽抽:“这交情……可……真是过命的啊。”   阴天子沉下声音:“黑无常,设法把试灵焰送去德教探子的手里。”   黑无常:“是。”   白无常目送他挥动羽翼消失在树林间,转回头来,见崔绝靠在阴天子身上,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于是很识趣地退出亭子,跃上附近一棵高树,专心守卫。   阴天子搂着崔绝,无意识地摸了一把他的长发。   “是不是又变长了?”崔绝轻声问。   阴天子收回手:“没有。”   崔绝知道他不愿面对这个事实,无声笑笑,移开话题问道:“陛下觉得那个亡魂附身云阳寒,是想做什么?”   阴天子垂眸看着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你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累,倒是猜不透这个亡魂的动机,我……”   “别让我后悔带你出来。”   崔绝听他话音不悦,有些悻悻地抿了抿唇,闭了嘴,装作静心休息的样子。   阴天子端坐着,过了半个多小时,估摸崔绝该睡着了,抬手在他眼上摸了摸,仔细加固过鲛绡上的术式,又轻轻捏起他的手腕,输入一缕细微而又绵长的鬼炁,沿着他干涸的经脉轻柔地游走。   崔绝已经暴露出来的死相缓缓褪去,恢复平常的模样。   阴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沉静的眼眸中盛满了温柔,半晌,情不自禁地俯身,在鲛绡上轻轻印下一吻。   “非~礼~呀~”崔绝声音无比娇嗲而又无比清醒地说。   “!!!”阴天子蓦地僵住,下意识往后撤去。   崔绝动作迅猛,双手一把抱住他的后脑,把他死死固定在双掌之间,灿烂的坏笑着凑上去,亲向他的嘴唇。   阴天子用力扭头,使崔绝的亲吻落在了他的脸上。   “陛下双标,”崔绝小声嘟囔,“不许我亲你,却许你自己却趁我睡着,偷偷亲我。”   “……”阴天子被抓了现行,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表面平静内心抓狂,顿了半天,恼怒地憋出一句,“你装睡?!你……你欺君!!!”   “噗……”外面的树顶传来白无常没忍住的笑声。   阴天子登时火冒三丈:“你敢偷听?!你大不敬!!!”   白无常蹲在树梢上望着黑渊氏族地的方向,发出不屑的嗤声:“谁要偷听你们,还有点追求没有啦?”   崔绝嘀咕:“这就过分了,我们怎么就不值得偷听了?”   “你闭嘴。”阴天子没好气地呵斥他。   崔绝飞快地用手捂住嘴,表示自己很乖巧。   “……”阴天子怒视他,半秒钟后,气得笑了出来,勉强板住脸,冷哼:“让你睡觉,为什么不听话,是不是我抱得你不舒服,那你该趁早提出来,我改。”   白无常:“啧啧啧……”   阴天子二话没说,抬手一道死气,化作箭矢射出亭子,接着树顶哎哟一声,白无常跟只大扑棱蛾子一样栽了下来。   崔绝笑着倒在阴天子的怀里,等笑够了,才慢吞吞地说道:“我心里有事,睡不着。”   阴天子不上他的当:“你哪天心里没有事?”   “这次的事格外大。”   “嗯?”   “我猜不明白那个亡魂附在云阳寒身上要干什么。”   他们对那个亡魂的了解太少了,只猜出可能是帝昭或古神,从他力量中浓烈的妖气来看,是帝昭的可能性更高一点,但对他到底要干什么却全然不知。   初代妖王的年代太久远了,比崔绝的前世不知更早几千年,让他也难以揣测。   “不论他要干什么,”阴天子淡淡地说,“既然是亡魂,那就是冥府的追缉目标,抓回去审判就是了。”   “哟,好大的口气。”亭子外,白无常一边往树顶爬,一边抽空插了一句。   阴天子登时又要火起:“白……”   “那是什么?”白无常突然惊叫,身形一闪,敏捷地翻到树梢,指着四周渐渐升起的薄雾,“妖障?!!”   妖界一种古老的术法,以庞大妖气将某片区域罩住,与外界完全阻隔开,古代的群居氏族往往会用此方法来达到遮蔽和防卫的目的,既拒绝外界之人进入,又阻止里面的人出去,但如今妖界早已经跑步进入现代社会,加强族群之间的开放和合作,很少会再建立起妖障了。   崔绝站起身:“试灵焰失窃,这事太过严重,黑渊氏恐怕要封村彻查了,我们得撤离,这里是黑渊氏的地盘,万一被关在里面就被动了。”   “嗯。”阴天子召唤出麒麟。   “老黑还在里面!”白无常掏出手机打黑无常电话,“他可能不知道起妖障了,再不出来恐怕要被关在里面……操!没有信号!”   崔绝:“被妖障屏蔽了,你去接应他。”   “不行。”白无常冷静地说,“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万一我也被关在里面……”   “你在看不起谁?”阴天子冷冷地说。   白无常:“……”   有冥府之主在身侧,崔绝比谁都安全。   “谢啦!”白无常话音传进亭子的同时,身影已经化作一缕飘渺轻烟,赶往黑渊氏族地。   妖障出现得非常快,白无常抬头看一眼妖雾弥漫的范围,脸上神情冷峻,双手捏印、默念法诀,身形如一缕轻风般悄没生息地穿过族地外围结界,落在一个高楼顶,俯身往下望去。   只见村子里屋宇寥落,铸造炉比房子还多,却都没有燃烧,一个个高耸的烟囱肃然矗立,整个村子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白无常又打黑无常的电话,这次通了,刚响两声就被接了起来。   “什么事?”黑无常的声音从手机和屋檐下同时响起。   “……操,你浪费我电话费。”白无常看着从屋檐下翻上来的黑无常,无语地骂了一句。   “你为什么在这里?”黑无常一从楼里出来,蓦地发现外面几乎弥漫了整个天空的薄雾,“妖障?怎么会?”   “不知道你的孝子贤孙们搞什么东西。”白无常快步上前,“少废话了,跑路,快。”   黑无常二话没说,一把捞起他,背后羽翼霍地张开,往村外飞去。   白无常低吼:“低调!小心被发现!”   随着他的声音刚吼出口,不远处飞来一队巡逻卫兵:“谁在那里?站住!接受调查!”   “我去!果然被发现了!!!”白无常简直想暴揍他一顿。   却见黑无常神色淡然,羽翼轻松扇动,十分从容地抱着他从巡逻队旁边滑翔而过。   对方毫无反应。   白无常:“欸?”   “哈。”黑无常突然笑了一声。   白无常:“???”   半秒钟后……“操,我是猪啊!!!”白无常反应过来——他们是魂体状态,以巡逻卫兵那点浅薄的修为根本看不见。   “你是关心则乱。”黑无常说,“你还可以叫得再大点声音,以我的修为,再大动静也能帮你隐匿住。”   “谢谢,不用,本掌司修为比你高。”白无常面无表情地说。   黑无常又笑起来。   白无常:“刚才巡逻队在喊谁接受调查?不是我们?”   “路人,”黑无常道,“试灵焰失窃,族中在搜查。”   说到试灵焰,白无常问:“你任务完成了?”   “嗯,那探子得到试灵焰,已经急忙回德教邀功去了。”   “就是不知道他来不来得及离开,”白无常说着,下意识抬头看向四周的雾气,失声惊叫:“全关上了!”   黑无常:“嗯。”   “你嗯什么嗯?!”白无常感觉脑袋嗡地一下就变大了,“什么时候关上的?你怎么不说?操,我们出不去了!”   黑无常:“我飞得慢。”   “……”   白无常听着他沉稳从容的声音,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了张嘴,半晌,悻悻地说:“也不算慢。”   他说完就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心道这特么放的什么废屁,这是快慢的问题吗?是被妖障阻隔,没法跟判官他们会合了!   薄雾覆盖住整个族地,将这里与外界隔绝开,黑无常没有立刻放弃,抱着白无常在村子边缘徘徊,试图找出妖障的缝隙。   “你这么不相信你孝子贤孙的术法吗?”白无常吐槽,“妖障哪有缝隙?不知道术式,根本穿不过去。”   黑无常一只手将他抱在胸前,腾出另一只手捏诀:“我试试。”   “别瞎试,试错了打草惊蛇,就算试对了,打开妖障的时候也会被施术者感应到。”   “你很了解妖障。”   白无常顿了顿,冷漠地说:“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吗?不是只有你一个出身妖界贵族,鄙人也是妖界翩翩如玉的世家公子,谢谢。”   黑无常:“哪家?”   “说了你也不知道。”白无常嗤了一声,“别难为你那点儿仅剩的记忆了。”   黑无常低低地笑了一声。   白无常听他的低笑,觉得哪哪都别扭,尴尬地清了下嗓子:“咳,那个,放我下来吧,别瞎飞了。”   黑无常依然带着他在天空滑翔,闻言,温柔地问:“你不喜欢?”   白无常被激出一身鸡皮疙瘩,想大骂他“你是在泡初中生吗”,又觉得这问题很容易触发土味情话,万一他回一句“我在泡你”,那多尴尬。   “既然出不去,我们不如先找个落脚点猫着,再徐徐图之,别被发现了,黑渊氏还是有几个厉害角色的。”白无常闷声说。   黑无常降落在一个寂静的楼顶,松开手,看着他:“你对黑渊氏很了解?”   “我警告你,”白无常面无表情地说,“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你认真一点。”   黑无常一脸认真地说:“我很认真。”   “……”   “现在我们被困,无事可做,为什么说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白无常感觉自己好像被省略号精附身了,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刷省略号。   黑无常还追问:“为什么?”   “因为……”白无常顿了顿,十分严肃地告诉他:“因为你特么找的这个什么鬼落脚点是他娘的族长府邸,高手云集,你大爷的是不是脑子有坑?” 第127章   刚说完黑渊氏有几个厉害角色, 这厮就落在了人家的老窝里,白无常简直想在他脑门上写一个“瞎”字,还能有点眼力劲儿没有了?   “不用怕。”黑无常说, “有我。”   白无常:“……”   “我会保护你。”黑无常又说。   “我建议你不要跟陛下学。”白无常面无表情地说, “无论他说什么尬言尬语, 判官都享受得跟只猴子似的,我不一样, 我是油腻的花花公子,我见识过的土味情话比你写过的工作汇报都多。”   黑无常:“……”   “抱歉。”他轻声说。   白无常:“不怪你。”   两人面对面站在族长府邸的楼顶,天空晦暗, 日光惨淡, 夹杂硫磺味的风从他们身边刮过, 扬起两人的衣角。   白无常觉得这风太浮躁了, 吹得他心烦意乱,有些郁闷地想:天杀的黑渊氏平白无故放什么妖障,如果他们不放妖障, 自己就不会来接应老黑,如果不来接应他,就不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上天啊, 赶紧出点事情让老黑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就在这一秒,寂静到近乎诡异的族长府邸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在靠近。   两人默契地闪身到角落,各自运起术法降低自身的存在感, 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族长府邸是传承千年的老建筑群, 从楼顶望下去, 一大片鳞次栉比的重檐大脊。   此时, 重重院门一扇又一扇地打开, 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穿着妖界传统华服的男人从外面走来。   那人白衣如雪,俊美清冷,眉间一点丹心,正是云阳寒。   白无常皱起眉头:“这货怎么来了?”   黑无常刚要回答,却见云阳寒状似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扫过他们藏身的角落。   白无常精神蓦地一凛,和黑无常对视,两人眼中都是震惊:云阳寒感觉到他们了吗?怎么可能?以他和黑无常的修为,云阳寒得强到什么程度,竟能隔这么远察觉到?   云阳寒又仿佛只是无意识地一瞥,漠然移过眼,在人群的簇拥中向前方走去。   一直等他们消失在视野中,白无常才终于敢放肆出声:“那是云阳寒吧,我没看错吧?”   “嗯。”   白无常:“看来试灵焰失窃之事让他坐不住了,黑渊氏这次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嗯。”   白无常纳闷:“你在敷衍我?”   “不是。”   “那你……”   “你先起身。”黑无常不自然地低声说。   “?”白无常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为了隐匿身形,几乎整个拱进了黑无常的怀里。   “!!!”   “抱……抱歉!!!”白无常噌地弹了出来。   黑无常站稳身形,看着不远处一脸尴尬的白无常,不由得后悔自己捅破此事,感觉怀里空荡荡的,有点难受。   “哈哈,被我投怀送抱吓到了吧?”白无常突然嬉笑起来,“没错,鄙掌司就是这么一个风流无耻的登徒子。”   黑无常皱了皱眉。   “你说,这云阳寒现在过来干什么?”白无常十分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试灵焰前脚丢了,他后脚就来了,难道是来问罪?要把你们黑渊氏挨个拔了毛去煲汤。”   黑无常不由得弯起唇角:“你很盼着黑渊氏倒霉?”   “害,我们这样没素质的,总是希望别人倒霉,不管有仇没仇。”白无常摆摆手,没在意这个问题,继续道,“云阳寒来这里肯定没好事,说不定是想再测试一次?”   他转头看向黑无常,坏笑着提议:“那我们就再偷它一次?”   黑无常:“上一次不是我们偷的。”   “但好处都让判官占去了,不是么?”白无常道,“用我的试灵焰糊弄妖王,用真的试灵焰煽动圣公,他坐山观虎斗,等着收渔翁之利。”   黑无常沉默片刻:“与他为敌,着实可怕。”   “谢天谢地,你终于能理智地看待他了,”白无常阴阳怪气,“我还以为你是他的脑残粉,他干什么你都认同呢。”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就有!”白无常语气十分欠揍地说,“知道陛下为什么总是外派你去人界吗?好好想想你对判官那离奇的信任吧。”   黑无常听他的话好好想了想,突然开窍:“你吃醋?”   “我去……”白无常一个趔趄,从楼顶滚了下去。   黑无常连忙追上去拉他,就见白无常半空中调整身形,如同一只蹁跹的白蝴蝶顺着墙壁滑下,翩然一闪,轻飘飘落在角落,轻巧得连一粒尘土都没有扬起。   他落地后,仰起头,对黑无常挑衅一笑。   黑无常蹲在檐角,看着下方眉眼飞扬的男人,不由得弯起唇角。   两人对族长府邸都轻车熟路,在深宅大院如入无人之境,从守卫身后飞掠而过,停在一个守备森严的塔楼前。   白无常倚着树干,侧身往那边望了望,对黑无常道:“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   黑无常:“祠堂。”   “大家族就是不一样,专门有这么大一栋楼用来挂遗照。”白无常说着,指向塔楼中间一层,“从下往上数第七层,左侧第二十六个,是你英俊的遗容。”   黑无常:“……”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遗容是什么样子。   “别紧张,”白无常道,“是画师画的,那时候还没有照相机呢,画挺好看的,比你左右两个隔壁都年轻帅气。”   “……”   “谁叫你死得早呢哈哈哈……”   “……”   “你被省略号精附体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遗照是什么样子?”   “……”白无常突然噎住,“你不按套路走啊,你不应该问我什么是省略号精吗?”   黑无常:“你看过我的遗照?我们前世是什么关系?”   “哦,这个啊,”白无常酣畅流利地说道,“前世我暗恋你,但你是直男,钢管直,我告白,你拒绝,一拒三千里、一绝五百年,还说生生世世不想再看见我。”   “不可能。”黑无常被他这假到离谱的谎言给气笑,“我怎么没有丝毫记忆?”   白无常:“还能让你留下记忆?我幽冥第一美男怎能受这委屈?所以略施小计,把你这段记忆给抹去了,你只要知道我的帅就行了。”   “……”黑无常无语地看着他,心想自己不但知道他的帅,还知道他的风流不检点。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这混蛋给侮辱了,从记忆到智商。   “你说,族长为什么带云阳寒来祠堂?”白无常盯着紧闭的大门,十分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黑无常:“不知道。”   “啧。”白无常瞥他一眼,小声嘀咕,“还闹小脾气了。”   “没有。”   “无所谓啦。”白无常摇头晃脑,“我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时,远处一队女仆捧着茶水和点心走向塔楼,他无意识地吞了口口水,小声问:“你饿不饿?族长会用什么好吃的招待云阳寒,面包虫?”   “……你才吃面包虫。”黑无常失笑。   “嘎嘣脆的。”白无常嘴上瞎咧咧着,手指对着女仆的方向小幅度地一指,身影倏地从眼前消失。   黑无常就见一缕白雾扑进队列最后一位女仆的身体,那女仆抖了一下,走路仪态丝毫未变,却又不知为何看上去格外欠揍。   他也随之附身在一个女仆的身上。   “哇,你屁股好会扭啊。”白·女仆·无常小声嬉笑。   黑无常:“……”   “噤声!”队列旁一个打扮像是领班的女仆低声呵斥。   白无常立即颔首低头,呲牙做了个鬼脸。   黑无常走在前面,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但想来应该不会太乖巧。   房门打开,女仆们鱼贯而入,将茶点放在桌上,白无常手上动作标准又得体,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室内,不由得眉头微蹙。   天色不好,外面日光惨淡,微弱光线从狭小的门窗透射进来,映得室内昏昏惨惨,满墙遗照环绕,列祖列宗木然地看着下方的众人。   云阳寒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旁边站着黑渊氏族长和两位胡子一大把的长老。   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十个老物件。   这些老物件精美绝伦、宝光缭绕,堆放在一起琳琅满目,在阴暗的光线下美得令人心惊肉跳。   女仆们放下茶点,无声地退出门外,白无常想找机会留下来偷听,犹豫了半秒,还是跟着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   ——族长修为不如自己,长老更是弱鸡,但云阳寒现在芯子里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上古亡魂,还是谨慎点的好。   女仆出门后,门外的守卫关上门,擦肩的瞬间,黑白无常一起从女仆体内出来,附在了左右两个守卫的身上。   与此同时,一个长老的声音从室内传来:“以家主如今的修为,凡铁终难承受。”   “如今的修为?”云阳寒似笑非笑,“本座修为变了很多?”   他声音淡然,漫不经心地说来,却让听者内心瘆懔,如同被九泉之下的森寒阴风透体而过。   长老一下子紧张起来:“老朽失言,家主天纵奇才,终究……”   “行了,收起你的彩虹屁……啧,”云阳寒突然想到什么,声音一顿,自言自语,“本座这个词似乎用得不错。”   白无常和黑无常对视一眼,从陌生的守卫眼中读懂对方的想法:云阳寒毫不掩饰自己夺舍之事,莫非是觉得眼前全是垃圾,肆无忌惮吗?   “本座的修为,凡铁自然承受不住,”云阳寒淡淡地说,“你们准备怎么办?”   族长出声:“请家主看桌上。”   “这是什么?”   “本族在夫妻一事上最为忠贞,族长在大婚之前,会亲手为夫人锻造一个定情信物,用料是外出游猎获得的天材地宝,和族长自己的妖丹,以此来宣告对夫人的珍重。”族长道,“这就是从历任42位族长和夫人的合葬墓中取出的信物。”   云阳寒许久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之后,缓缓地笑了一声:“你挖了42个祖宗的坟?”   “……”   他话语中的讥诮太过刺耳,族长亦沉默良久,才稳住声线道:“先辈们活着时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但我打开棺椁,看到的却是一具具干骸枯骨,而在骸骨旁边的信物,仍然精巧绝伦、华美夺目,那一刻我突然困惑,究竟是信物给先辈们陪葬,还是先辈们在给信物陪葬,坟墓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云阳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眸锐利威严,一股不可名状的威压在不知不觉间散发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   族长:“家主?”   云阳寒收住笑声,淡淡地说:“你挖自己祖坟,是准备用这些东西,来给本座铸剑?”   “是,本族家底还算殷实,有各色天材地宝、奇铁异石,但在这些信物面前,都黯然失色。”   云阳寒斜倚在椅子中,垂眸思索,缓缓道:“据本座所知,黑渊氏应有43位族长。”   “是,第34代族长黑渊雪寄……的墓穴被盗,”族长有些难堪地说,“尸骨和信物都失踪了……” 第128章   门外, 黑无常皱起眉头,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竟是孤魂野鬼?不但不是,他的阴宅还十分气派。   冥界阴宅是阳间墓穴的对位再现, 但不是轻易可以兑现的, 要缴纳巨额的坟产税, 和针对焚烧纸钱加课的低碳税,叠加阴阳两界的汇率和手续费, 导致有一些鬼虽然在阳间拥有大墓豪坟,却依然无处栖身。   这些鬼中显然不包括黑无常,作为公务员, 他有稳定的收入, 早年做基层鬼差时又勤奋耐劳, 日夜奋战在勾魂一线上, 业绩突出,奖金拿到手软,早早就兑现了自己的阴宅——烛冥山附近一个高档陵园小区的顶楼公寓, 面积不大,却是湖景房,站在阳台能望见幽冥湖的风光。   原来这竟不是他的首套坟吗?   他瞥向白无常, 那厮附在门另一侧守卫的体内,一副偷听都快要睡着了的不敬业模样。   “哈, 有点意思,”云阳寒的笑声从门内传出, “族长之墓被盗……如今这妖界可真叫本座大开眼界。”   “咳。”族长尴尬地清了下嗓子, 佯装没听出云阳寒刻薄的嘲讽, 强做镇定地说:“不算他, 只用其他42位族长的信物, 重新熔炼,属下也有七成把握能锻造出适合家主的武器。”   云阳寒:“七成?”   “家主的修为实在太高,”族长吞吞吐吐,“且十分复杂,甚至还有一股属下从未见识过的清圣之气,实难驾驭……”   “清圣之气?”云阳寒打断他,好整以暇地笑着说,“看来你还是有点眼力的,只是实力平庸不堪,本座真没想到黑渊氏居然落魄至此,让你这废物也能当上族长。”   族长难堪得说不出话来。   他确实资质平庸,但生来就是主脉嫡子,地位优越,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况且他还年轻,继任族长之位还不到十年,以他现在手握的资源,假以时日,何愁不能成长为一流的铸剑师。   此番他狠下心来掘开历任族长的坟墓,其实并不单单是为了给云阳寒铸造兵器,还有一个目的——吞噬历任族长的妖丹,从中获得力量。   可惜的是,第34代族长黑渊雪寄的墓穴被盗,一代铸剑天才遗骨难觅。   “七成已经是如今最好的情况了,”一个长老出声道,“铸造不是纯靠技艺就行的,能否成功还要看材料、炉火、天气等因素,甚至还需要一些运气……”   云阳寒突然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不器炉在谁身上?”   族长:“什么?”   “不器炉。”云阳寒淡淡地说。   族长一脸茫然,看向身边两位长老,其中一个长老迟疑地说:“那不仅仅是一个传说吗?”   云阳寒嗤笑了一声。   族长:“不器炉究竟是什么?是一种铸造炉?可又怎会说在谁的‘身上’?”   长老解释道:“那不是普通的铸剑炉,或许都不能算是铸剑炉,它没有实物,更准确地说,那其实是一种功体。”   族长略微明白了,点头道:“我听说厉害的剑客能够以身为剑、人剑合一,那么,厉害的铸剑师想必也能以身为炉、熔炼万物,只是不知肉体凡胎,如何才能做到?”   云阳寒冷冷地嘲道:“肉体凡胎自然做不到。”   “是有神力相助,”长老道,“传闻创世之初,烈山火焰冲天,本族先祖生活艰难,是古神传下一缕神力,在先祖体内形成一个炉鼎,可炼化烈火,从而能够采集地火来铸造兵器,那炉鼎就叫做不器炉。”   族长听得几乎要怀疑起云阳寒的智商:“怎么一杆子打到创世初了?那仅仅是神话传说而已啊!”   “不是传说。”另一个一直沉默寡言的长老突然出声,“最后一代不器炉,距今只有500年。”   云阳寒:“谁?”   长老:“第34代族长黑渊雪寄。”   族长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是他?!”   云阳寒的声音森冷下来:“他的墓穴被盗了?”   “呃……”族长难堪地支吾。   长老道:“此事距今已有五百年,无法论证他的墓穴被盗和不器炉有相关性,他是在死前不久才突然觉醒这个功体的,知道的人很少,他甚至只用这个功体锻造了一件兵器,就辞世了。”   云阳寒:“什么兵器?在哪里?”   长老:“他赠予未婚妻的信物,名为鱼龙舞,是他在火移星群岛斩杀八荒银龙和星海金鲤,取银龙之筋和金鲤之鳞锻造而出的一杆金缨银枪,传闻出炉的时候漫天华彩、美不胜收,如同万千金鲤围绕银龙舞动,被誉为世间最华丽的武器。可惜的是,随其尸骨一起丢失了。”   “未婚妻……呵。”云阳寒冷笑一声,明白了不器炉为何失传,问族长:“他未婚即死,你不是黑渊氏的子孙?”   “我当然是。”族长下意识维护自己血统的纯正。   云阳寒不客气地问:“那你怎么没有不器炉?”   族长:“……”   长老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雪寄公未婚即死,没有子嗣,第35代族长是他庶弟,族公们做主,将新族长的生母扶正,所以也算是嫡子。”   云阳寒单手支着头,听他们解释一通,懒洋洋地嘲道:“不得不说,你们还挺会折腾,本座真想看看,你们那所谓的古神,听到这些嫡庶尊卑的烂事时是何种表情……那一定十分有趣。”   室内传来脚步声,似是云阳寒从座椅中起身,抬步往外走去,边走边道:“既然不器炉丢失,本座不必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云阳寒大步走出去,一直侯在门外不远处的随从们秩序井然地跟随上来。   一个手下道:“家主,派往青崖氏的人已经顺利取回无咎笔。”   “嗯。”   “现在除了不器炉,其余四脉的神力都已经取回。”   云阳寒脚步停下来,微微抬头,神色淡漠地看着虚空,片刻后,淡淡道:“去灵山。”   族长和长老跟上去送云阳寒,祠堂周围的侍卫随之撤离,黑无常趁他们行动的时候悄悄解除附身,飞掠进楼中,白无常顿了一下,来不及多想,紧跟了上去。   门窗紧闭,数不清的遗照密密麻麻悬挂在墙上,在堆积如山的长明灯海中,森然俯瞰着胆敢冒然闯入的两个人。   “喂,老黑,你干嘛?”白无常低低地叫了一声,“没有人想看自己的遗照吧,你别不走寻常路啊。”   说话间,黑无常已经找到自己的遗像,作为先代族长,悬挂在相当醒目的位置,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发现确实如白无常所言,很帅,很年轻,跟两边的“邻居”比较起来青春逼人。   “未婚即死。”黑无常道,“我为什么那么想不开。”   白无常:“思维别这么僵硬,也可能是未婚妻太美,笑死的。”   “我是自杀。”黑无常虽然失去一部分记忆,但还是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他的冥界生涯始于枉死城,那座城专门收容寿元未尽的枉死之人,很多都是自杀。   白无常:“没人规定未婚不能自杀。”   “我未婚妻是谁?”   “妖界第一大美人,端庄又高贵,还很温柔,修为高深,是武学奇才,”白无常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她不但武功高,才学也很出众,天地万物、宇宙星辰,没有她不懂的。”   黑无常本以为他会敷衍自己,没想到竟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多,不由得转过脸来看向他。   只见森然的祠堂中长明灯火光明亮晃眼,映亮白无常貌若好女的脸颊,那张无时无刻不在招人恨的贱嘴,此时噙着一抹浅笑,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温和与羞赧。   他心底浮起一丝怪异:“你认识她?”   “哈。”白无常唇角的笑容扩大,“她是真正的女神。”   黑无常心中的怪异飞快扩大,大到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这其中的缘由,忍不住问:“你喜欢她?”   “嗯!”白无常用力点头。   “……”黑无常刹那懵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双极漂亮的眼眸映照灯火,璀璨明亮,明亮得十分坦然,坦然到令他毛骨悚然的地步。   ——是祠堂中有幻术吗?为何自己仿佛沉沦在了一个诡异的梦境中。   须臾之间,无数信息从四面八方涌入,化作千头万绪的谜团,在他脑中疯狂缠绕,整个大脑被疯长的谜团占据,让他一点思考也不能进行。   或许是他错愕的表情太过明显,白无常回过神来,哈哈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肩膀:“逗你呢。”   “……”黑无常完全没有被逗到的感觉。   “行了,别再纠结前世了,死都死了。”白无常抬手,虚握成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我们此番来妖界是护卫判官和陛下,不是来寻根的,你要是实在好奇,可以回头问问判官,让他给你编……咳,讲一讲当年的事,我们先找机会离开。”   黑无常:“嗯。”   两人离开祠堂,悄悄跟上云阳寒一行人的脚步,这群人要离开族地,族长和长老施术打开妖障一隅,黑白无常趁机逃离出去。   “吁……还是外面空气比较好,打铁太污染环境了。”白无常嘀咕着拿出手机,从妖障里出来,信号恢复,阴天子的信息立即传了过来。   他们在外面没有等到巫祝空——也就是破执君——的消息,召唤附近的鬼差询问,得知黑渊氏为了清算族地中的间谍,暂停了一切对外业务,巫祝空肯定已经得到通知,不会来白跑一趟了。   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又断了,阴天子气得差点一掌劈了亭子,还是崔绝淡定,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对方姓巫祝,医术又登峰造极,八成是出身自妖医之源——灵山十巫了。   于是阴天子和崔绝先一步去往灵山,准备去找他的老家。   “灵山?!”黑无常皱眉问。   “嗯呐。”白无常拿手机蹭了蹭眼角,他右眼皮没来由地瞎跳,八成要发大财。   黑无常:“云阳寒也要去灵山,怎么这么巧?”   “难道是判官的阴谋?”白无常第一反应就是崔绝又搞什么鬼,转念理智跟上来,“不会的,他应该算不到黑渊氏会突然清查间谍,破执君姓巫祝这种事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他更不可能知道云阳寒在想什么……哎!你干什么?”   黑无常没有白无常那么多想法,反正判官的决定从没有失误,执行就是了,在他嘀嘀咕咕的时候,直接抱起他,张开双翼飞上天空,平静地回答道:“去灵山,你不会飞,我带你。”   “……”白无常感觉窒息:“灵山他娘的离这边一千多里,你信不信毛儿都给你飞秃噜了。”   黑无常:“……”   “坐飞机。”白无常道,“傻鸟。” 第129章   陆行舟和石饮羽带着藏狐下了烈山, 天已经大亮,山下的早餐店正准备打烊,估计后面不会再有顾客了, 便把剩下的豆腐卷、豆浆、豆腐花全部打包卖给了他们, 才收八千万妖币, 实在是优惠大甩卖。   豆腐卷上桌的时候,藏狐抽抽鼻子, 悠悠转醒:“我要一屉小笼馒头。”   “没有,”陆行舟往他面前放了一杯豆浆,“狐狸要吃豆腐的, 不要跟人家学吃肉。”   “???狐狸是肉食动物!”   “唐二藏, 你精神很好啊。”陆行舟嘬着豆浆, 面无表情地说, “我认为一个刚刚昏迷苏醒的人不该有这么好的精神头,你演我吗?”   藏狐这才陡然想起自己的遭遇,跳起来:“有人偷袭我!德教!是德教的术法!爷爷的, 他们抢走了试灵焰!”   陆行舟和石饮羽坐在桌边,一齐淡定地看着他。   藏狐用力挥舞双手:“这事非常恶劣!事关国本!十万火急!!!”   “嗬!”陆行舟和石饮羽齐齐肃然起敬,坐直身体鼓掌赞道, “阿藏长大了,有大局观了!”   “哎呀别光顾着嘲笑我!”藏狐恼了, “事情很严肃的!我得先联系任师和妖王……”   “不急。”陆行舟拦下他,不再嘲笑, 安慰他道, “试灵焰我们已经拿回来了, 先吃饭, 吃完带你去见妖王。”   两人一狐干掉小店所有豆腐卷后, 吃饱喝足,加足马力赶路,烈山地理位置偏僻,赶到妖王城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王宫守备森严,随着太阳落山,宫门已经下钥,陆行舟嫌麻烦,不愿在外面等一级一级的通报,和石饮羽直接跃上屋顶,飞檐走壁。   他们对妖王宫很熟悉,轻巧的几个腾跃,直接落在妖王的书房窗外。   妖王吃了一惊:“叔?你们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要被坏蛋们算计死了。”陆行舟说着,从窗户跳进来,一屁股坐进柔软的大沙发里,掏出岩晶瓶丢给他。   “这是……”妖王盯着瓶中的双色焰心看了一会儿,目光扫过藏狐,心下了然,“云阳寒的试灵焰?!”   藏狐:“是。”   妖王:“你辛苦了,一切顺利吗?”   “要说顺利吧,我被德教的杀手偷袭了,”藏狐砸吧着嘴,有些懵圈地说,“要说不顺利吧,我被打晕后,陆组长和石魁首就来了,帮着把试灵焰抢了回来。”   妖王眼睛眯起来:“德教?”   “呃……”陆行舟脸色扭曲了一瞬——哪有什么德教杀手,是他家小阴的黑心媳妇儿,不过临来的时候,崔绝有请他们帮着隐瞒这件事,这……   “对,就是德教!”藏狐十分愤怒地手舞足蹈,“从背后偷袭我!我就见金光一闪!脑壳就被敲晕了!特别过分!恶劣!下流!”   陆行舟:“……”这样的栽赃都能成功?   试灵焰是黑渊氏的独门秘术,外人看不懂,虽然陆行舟擅长驭火,却也无法解读这火焰里的意思。   妖王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西装的胖子带着一个人走进办公室。   “卧槽,我看到了什么?”胖子见到陆行舟倒吸一口凉气,叫道,“这屋里傻逼浓度过高了!”   话虽如此,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陆行舟:“是因为你进来了吗?”   胖子:“本座是来净化哒!”   陆行舟:“净化你个头!”   眼看着两人的对话迅速下滑到幼儿园水平,妖王清了下嗓子,打断他们:“任不仁,你身后这是?”   “哦哦,这哥们啊……”任不仁将身后的人拉到众人眼前,还抽空对陆行舟竖了个中指:“不跟你一般见识。”   然后在陆行舟龇牙咧嘴要反击的时候,适时转脸对妖王十分严肃认真地介绍所带来的人:“他叫黑渊健,属于翼字脉壬字系第七分支。”   黑渊氏……妖王明白这是任不仁带来分析试灵焰的人,只是见这个黑渊健长得尖嘴猴腮,看上去就像修为不高的样子,有些不放心:“支脉?”   任不仁:“主脉也不来给你当二五仔啊!”   黑渊健尴尬地咳了一声:“效忠妖王是臣民应该做的。”   “得了吧,”任不仁不客气地戳穿他,“要不是赌得底裤都赔光光,你会老实跟我过来?”   妖王:“……”   “你们妖界什么风气?”陆行舟忍不住道,“堂堂财政大臣去赌.博,我要不要帮你们担心一下哪天国库被赔掉。”   任不仁:“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你大爷的……”   “我特么有必要去赌.博?我是去堵他!”任不仁指了一下黑渊健,对陆行舟大肆嘲讽,“你根本不懂妖界,这些大氏族管理一个比一个严,我逮个野生黑渊氏容易吗?”   “嗬!”黑渊健突然支棱起来,“你承认你是特意去堵我的?你是不是出老千???”   任不仁理直气壮:“是,怎么着?”   黑渊健:“……”   妖王无奈地出来打圆场,拿出岩晶瓶给黑渊健,黑渊健作为一个没有家族荣誉感的二五仔,修为居然还不错,运起术法对试灵焰进行分析。   片刻之后,他突然腿一软,狼狈地跌跪在地上,要不是任不仁扭动肥胖而又灵活的身躯一把接住岩晶瓶,试灵焰都差点被摔坏。   妖王:“怎么回事?”   黑渊健不知遭遇了什么,额头冷汗迅速凝结,在眉毛、睫毛上覆上了一层细细的白霜。   妖王的脸色差到极点——黑渊健只是注入一丝妖力试探焰心,就被里面的力量给反噬成这样。   要么是这二五仔修为太弱,要么,就是里面的力量实在太强。   任不仁也严肃起来,他跟黑渊健是老相识,这厮在地下市场做些投机倒把的生意,是个老油条,修为不弱的,没想到竟然会被里面的力量反噬到这种程度。   “你他妈不是演我们吧?”任不仁皱着眉头说。   “演你死全家!”黑渊健哀嚎着嚷嚷,哆嗦了好半天才渐渐恢复正常,心有戚戚地看一眼岩晶瓶,“这是谁的试灵焰,太强了,太阴冷了,冻死我了!”   任不仁:“这你不用管,少问,只要说你的分析。”   “分析啥呀,就是牛逼就是强,就够了。”   妖王急道:“强到什么程度?在正常范围内吗?是哪一族的力量?都给我细细说来。”   黑渊健琢磨了一下,依次回答他的问题:“强,强到不正常的程度,应该、大概、似乎、可能是羽族的力量。”   “你不确定?”   “因为它强到超过我的认知上限了。”   几个人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重重的担忧——云阳寒是有了怎样的奇遇,力量能够突飞猛进?   “除了羽族,是否还有其他种族的力量在里面?”妖王突然问,“比如鬼、魔……不然这焰心怎么是双色的?”   黑渊健:“有,但……”   “别他妈吞吞吐吐。”任不仁暴躁起来,抬腿就要踹他。   黑渊健连忙往旁边一闪,摆手道:“淡定,淡定,任大人,你现在是高官,不要太粗鲁,我只是在思考。”   任不仁:“这有什么好思考的。”   “思考我是不是分析错了,因为略离奇。”黑渊健有些心虚地说,“这里面除了妖力,还有一丝鬼炁,准确地说,活死灵的……王脉。”   “活死灵?!!”众人皆是一惊。   “没错,”黑渊健本人也感到困惑,“很离奇就是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试灵焰,到底是哪位大佬?让小的也见识见识啊。”   “与你无关。”妖王神色冷峻,挥手让任不仁将黑渊健带出去。   黑渊健走后,任不仁关好房门,又谨慎地检查了一番门窗四壁的守护符,才转过身来,一屁股坐进沙发里。   “竟不是魔气。”妖王缓缓吐出一句话。   陆行舟冷眼看了看他们二人的神色,发觉事态比自己想象的严峻多了,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以为是魔气……你怀疑他跟云烈有阴谋?”   云阳寒的同胞兄长云烈,如今已经是统揽大权的魔后,妖魔两界是千古世仇,记仇小本子写满都写不完的那一种。   如果云阳寒真的跟云烈有什么勾结,那妖王真是要好好修理一下他。   “你安心啦,”陆行舟道,“云烈在专心致志地发展魔界经济,连家属都顾不上,不可能有功夫搭理云阳寒的。”   “嗯。”石饮羽点头。   看云烈忙不忙,只要看魔主有没有在网络上到处搞事情就可以了,最近这段时间魔主炮火旺得很,一天发几十条动态,一会儿说判官妖媚惑主,酸阴天子耙耳朵,一会儿喷陆行舟不守男德,还直播在魔宫里做法事,诅咒石饮羽厨房爆炸。   妖王皱着眉头道:“我之前确实怀疑他跟云烈勾结,毕竟,他在这几个月之间,实力暴涨,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让我寝食难安。”   他很清楚自己为何能坐上妖王座——妖界世家强势、王权凋敝,云阳氏、骊连氏、高辛氏……甚至德教,实际掌握的实力都比他这个妖王要强,但幸而他们实力又很平均,谁也没有强到凌驾在其他世家头顶的地步,使得他们有了扶持一个傀儡妖王的默契。   他涂山攸昌要做的,就是借这个机会,暗中壮大自己的力量,逐步削弱世家豪族,将这群盘踞在底层妖民头顶敲骨吸髓的寄生虫,一一拔除。   想达成这个宏愿,他现在首先得保住屁股下面这张妖王座。   “但现在说没有魔气,却让我更加忧虑了。”妖王沉声说,“这意味着云阳寒搭上的贵人另有其人,还是我们都不知道的人。”   陆行舟:“只要他们有联络,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小攸,我不信你没在丹顶云城安插007.”   妖王看向任不仁:“去查这段时间哪个活死灵跟他有联系。”   “这里怎么会有活死灵啊?”任不仁痛苦万分,“他们不是被冥府按在角落爆打的吗?都撵到罗酆山脉北边那鸟不拉屎的地儿了,还出来插手妖界的事?”   陆行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任不仁:“什么鬼?”   “活死灵跟冥府是敌人,冥府老大是小阴,小阴跟小攸是兄弟,小攸的敌人是云阳氏,”陆行舟逻辑十分清晰明了地分析,“所以活死灵跟云阳氏成了朋友。”   妖王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说:“外人不知道阴天子跟我的关系,应该不会因此而站队。”   陆行舟:“小阴年纪小不懂事,你是哥哥,多体谅他。”   妖王:“……”   任不仁面色扭曲:“带着你的弱智家谱给老子滚回人界去。”   陆行舟:“放肆!”   “好了好了,别嚷嚷,”石饮羽出来打圆场,“又跑题了,先解决眼前的麻烦。”   “说了让任不仁去看监控啦,”陆行舟大手一挥,“看看哪个活死灵在丹顶云城,抓起来一审就知道云阳寒有什么阴谋。”   任不仁:“然后呢?”   陆行舟:“哎?”   “云阳寒的阴谋还用审吗?哪个世家豪族不是想篡权当妖王?”任不仁没好气地说,“问题是该怎么以最小成本破除他的阴谋,能不能顺利破除,破除之后该怎么善后,万一跟云阳氏打得两败俱伤,被其他世家摘了桃子,怎么办?”   一直趴在沙发上没吭声的藏狐突然叫起来:“德教。”   “没错,”任不仁道,“德教就很可疑,看着就阴,像是会偷桃的。”   陆行舟哼哼两声,站起来,随手打了个响指,一条雪白的骨鞭悄然出现,紧紧缠在骨肉匀停的小臂上。   他手指挑着鞭尖,笑道:“这不就是你求爸爸来的原因吗——云阳寒是吧,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任不仁呛道:“谁他妈求你来的?”   “河还没过呢,你特么就想拆桥……”陆行舟话没骂完,猛地意识到不对劲,和石饮羽对视一眼,看向任不仁:“不是你……”   任不仁也发现问题,脸色渐渐严肃下来:“你说,是我求你们来的?”   “是啊。”陆行舟掏出手机,“你发了条短信,说关乎你和小攸的身家性命……”   妖王也看过来,看到屏幕上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短短五句话打了十几个感叹号,语气十分浮夸,很有某人的风格。   “哎不是……”任不仁指着屏幕,“陌生号码……你连我的号码都没存???”   陆行舟有些心虚,但声音很大:“你一个月换三十个号码,我通讯录没有上限的吗?”   任不仁:“一个陌生号码,说的话你也信?你傻逼吗?”   “你当我愿意信?”陆行舟火冒三丈,“我特么也想不信,可他万一是真的呢?你们两个傻逼真被人弄死了怎么办?”   “……”任不仁噎住,瞪着陆行舟,一副心脏病发作的模样。   陆行舟:“瞪什么瞪?虾皮子眼!”   “兄弟。”任不仁从喉咙头滚过一个含糊的称呼,带着甜腥的潮气,喃喃地说,“哪天你快要被人做掉的时候,我也会……”   “不要乌鸦嘴。”石饮羽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妖王轻声唤道:“陆叔……”   “煽情的话先记下,”陆行舟将手机收起来,脸色很不好看,“先解决眼前的事——我们被算计了。”   妖王:“会是谁做的?目的是什么?针对的是你们,还是我们?什么立场?会不会跟云阳寒之事有关?”   “针对的应该是你们,我和你石叔早已不在江湖,没什么值得算计的。”陆行舟冷静地说,“至于这个阴谋者的立场……他把我们骗过来,对你是没有坏处的,有我跟你石叔在身边,天底下没有谁可以伤到你。”   妖王:“可问题是,这个阴谋者为什么要把你们骗过来,难道他知道我将会面临危险?莫非是云阳氏将要有什么动作?任不仁,派人去……”   话没说完,任不仁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通电话,听对面急切地汇报着什么,片刻之后,脸色骤然变了,挂断电话,对妖王道:“云阳寒上灵山了。”   妖王:“什么?!”   陆行舟疑道:“灵山怎么了?”   “陆叔你不知道,”妖王解释道,“灵山是妖界最高峰,与世隔绝、灵气充沛,传说是最接近神界的地方,十巫就在山顶修行,为妖界祈福。历代妖王继任之前,都会去拜谒十巫,得到他们的认可才算名正言顺。”   陆行舟:“那云阳寒上灵山……”   “这鸟人他娘的想篡位!”任不仁一拍大腿,怒火冲天,“王,给老子一支兵,我现在就去突突了他!” 第130章   这边尚在揣测云阳寒有什么异常, 那边他竟然已经直接上灵山了,妖王沉默地坐在王座中,眼眸中分秒之间变幻无数神色。   “那什么十巫不会认可云阳寒的吧, ”陆行舟道, “又不是小学生选班长, 堂堂妖王,一界之主, 岂能说换就换,难道想看妖界大乱吗?”   妖王欲言又止。   陆行舟:“咋回事?十巫跟你有仇?”   “我想要废除十巫授冕制,”妖王低声道, “妖界是万民的妖界, 有资格为妖王加冕的, 是在广袤大地上辛勤劳作的子民, 而不是高高坐在云间空谈玄理的十巫。”   “……”陆行舟顿了顿,问:“你跟他们撕破脸了?”   “那倒没有,面上还过得去, 但他们应该看穿我的意图了。”   “你做了什么?”   “我拨款给灵山修了条路。”   陆行舟一愣:“修路?”   妖王:“灵山地势复杂崎岖,山民被困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山中,思想落后、浑噩无知, 有了路之后,山民就可以走出大山, 外出上学、打工、参军,做什么都好, 总之不再一天到晚跪在十巫的神殿外占卜祷告。”   陆行舟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想富, 先修路——但这无疑是瓦解掉十巫的民众基础啊, 那十巫不得跟你急?   现在再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 他张了张嘴, 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安慰:“你的想法是好的。”   “但步子大了就会扯着蛋。”任不仁面无表情地说,“云阳氏是修神的,跟十巫算是同源,他要想加冕,那十个老棺材瓢子还真有可能会同意。”   陆行舟揉了揉额角,感觉妖界这潭污水是真的浑,他看向一直坐在旁边玩手机的石饮羽:“你觉得呢?”   石饮羽:“十分棘手。”   “是啊。”   “干脆全杀了吧。”   “!!!”   “好主意!”任不仁豁然开朗,一拍巴掌,“就这么决定了,你俩什么时候动身?王上,我记得国库里有一坛800年的女儿红,拿出来为两位壮士践行。”   陆行舟:“壮你大爷,你自己怎么不去?”   任不仁:“因为我没你壮。”   陆行舟看着他肥硕的身形,大为震惊:“你的视网膜成像功能出什么问题了?兄弟,有病不要瞒我们!”   “都别闹了。”妖王无语地打断他们。   任不仁:“你有什么打算?”   妖王坐在办公桌前,无意识地抬手,在盛装印玺的盒子上轻轻摩挲,过了一会儿,定下决心,对任不仁道:“你亲自带人去一趟灵山,挑选精锐……从我的亲卫队里选,去确定一下云阳寒此行的意图,如果他确实有不臣之心,就设法……杀之。”   “明白。”任不仁打了个响指,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对陆行舟嬉皮笑脸地说道:“回来给你带土特产。”   “灵山有什么土特产……”陆行舟没好气地哼声,脑中灵光一闪,“等等。”   任不仁:“干嘛?”   陆行舟:“亲卫队不能带走,小攸的安全最重要。”   “卧槽你哥哥我的安全不重要吗?”任不仁难以置信地喊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嚷嚷,“我是活化石!国宝!世界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旗舰物种!”   陆行舟指向妖王:“他是我儿子。”   任不仁:“我是你爸爸。”   “滚你大爷。”陆行舟怒骂。   “哎,我说……”任不仁安静下来,以一种心痛到无法呼吸的表情和语气道,“兄弟,你真的知道云阳寒是谁吗?云阳氏的家主,那孙子有私人武装的!”   陆行舟稳如老狗:“那又如何?”   “那又……”任不仁简直想掐死他,“操,你个甩货,我这么跟你说吧,咱俩这一别,你下一次见我,很大可能是在老子追悼会的照片上。”   陆行舟大手一挥:“你死不了。”   任不仁面无表情:“谢谢你认可我的实力。”   “不是认可你,”陆行舟道,“我认可的是我自己。”   “啥?”   “云阳寒是吧,很厉害,云阳氏家主,有私人武装,”陆行舟一把揽过石饮羽,歪头在他脸上mua了一下,笑道,“爸爸有核武器。”   “陆叔……”妖王站起来,眉头微蹙,显然是猜出他的意思,想阻止他。   陆行舟伸手,制止他的话,淡然笑道:“我不了解你们妖界的局势,但既然是多事之秋,那么亲卫队必须留在你身边,任不仁也留下,他身板儿厚,能给你挡枪,至于灵山十巫和云阳寒,叔替你们走这一趟。”   “……”任不仁板着脸瞪他,磨了磨后槽牙,半晌挤出一句“操”。   黑白无常从黑渊氏族地出来,第一时间赶去灵山,此山是妖界最高峰,远离尘世、云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空灵的草木之息。   子夜,天地沉寂,月光穿不透云雾,幽深的山林中伸手不见五指。   半空中一个光源荧荧亮起,照亮一张惨白的脸,脸极白、眉极黑,漆黑眼珠下两颗血红泪痣,在无边的黑暗中,美而狞厉,触目惊心。   黑无常倚着树干,抬头望着上方的脸,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唇,问:“还联系不上?”   “没有信号。”光源后传来白无常的声音,纤细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烦躁地戳了几下,胡乱谩骂着收起手机。   刺目的光源消失,黑无常视力穿透夜色,看到白无常正蹲在一株老树的枝头,低头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半秒,白无常移开视线,轻咳一声,道:“这破地方该不会还没通网络吧?来的路上你有看到基站吗?”   黑无常:“没有。”   “完犊子了,这特么怎么找陛下和判官?”白无常抬眼望向远处黑黢黢的深山老林,痛苦地低嚎,“妖界怎么这么落后啊!”   黑无常看着他抓狂的样子,轻笑,施术召唤附近的鬼差。   过了好半天,一个风尘仆仆的鬼差现身出来:“副司您找我……哎,掌司大人也在。”   “响应速度太慢了。”白无常面无表情地指责,“我要扣你绩效。”   “哇,不要啊,大人!”鬼差连连叫冤,指着远处的重山,“我在山的那边呢,感应到副司的召唤就急忙赶过来,路上还摔了一跤呢。”   “少废话,”白无常冷漠无情地打断他,“本掌司问你,这两天可有什么人来到灵山?”   他刻意没有点明是阴天子和判官,因为估计那两个人会伪装,这里毕竟是十巫的地盘,万一他们的身份暴露,那将十分麻烦。   “啥?”鬼差被这含糊不明的问题给问懵了,“什么叫可有什么人来?这里可是灵山啊,每天都有人来参拜的。”   白无常:“……”   “魂体,冥府的,两个,其中一个很虚弱,眼睛上蒙着布,”黑无常十分详尽地描绘,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可能还骑着一只狗。”   “麒麟大将军会咬死你的。”白无常幽幽地吐槽。   鬼差眨眨眼睛:“请问你们找的,是陛下和判官大人吗?”   黑无常:“……”   “卧槽,”白无常吃了一惊,“他们没伪装啊?”   鬼差迷糊地看着他们:“没有啊,陛下召唤我们出来,找一个叫‘巫祝空’或者‘破执君’的妖医,还吩咐如果见到二位,就转告你们,他们去山顶的神殿了。”   “……”   送走鬼差之后,白无常嘀咕:“居然没有伪装,他们就不怕身份暴露吗?”   黑无常:“陛下有不暴露的实力。”   “但判官武力值是负数。”   “陛下能罩住他。”   “太狂了。”白无常皱了皱眉,抬头望向山顶,只见深沉的夜色中,山峰直插云霄,七十二盏悬灯漂浮在云海上,在那灯云之后,是高大肃穆的神殿。   “不是来找破执君的吗,怎么跑神殿去了?”   黑无常:“神殿里有什么?”   “有十个神棍。”白无常的语气里有着浓郁的厌恶。   黑无常好奇:“你跟他们打过交道?”   “我是妖鬼双脉嘛,从小身上就有鬼炁,家里觉得不吉利,放在神殿净化了好些年。”   “净化?”   “念经啊。”白无常一脸的往事不堪回首。   黑无常想起这位同事十分讨厌冥界的地藏王菩萨,听到他念经就头疼,想来症结就在这里了,不由得笑起来。   “卧槽,你还笑,忒没有同情心了……咦?”白无常身形突然一动,白色身影如同淡烟一般化开,隐匿入繁茂的树冠中。   只听一阵羽翼扇动的声音,大片鹤影从浩渺的夜空飞翔而来。   云海中的悬灯骤然迸发强光,法阵被惊动,虚空中似乎有无形的墙壁,借着悬灯的光影彼此连结,将鹤阵拦阻在外侧。   鹤影化作人形落在蜿蜒的山道上,为首的赫然是云阳寒,此时他面色阴沉,气度十分沉稳,却隐隐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烦躁萦绕在眉宇。   一个巫教弟子从云雾中走出,看到云阳寒,吃了一惊:“云阳大人?”   云阳寒:“嗯。”   “?”巫教弟子不知道他深夜来访所为何事,但见他威压可怖,不由得小心翼翼:“大人可是要参拜?敢问可有预约?”   云阳寒淡淡地瞥向他们:“什么叫预约?”   巫教弟子:“……”   “咳,咳,”云阳寒旁边一个亲卫连忙上前,对巫教弟子道,“我们家主有重要的事找十巫,还请通报一声。”   巫教弟子被云阳寒的威压给震得喘不过气来,有人递了台阶,立即脚底抹油,消失在法阵之中,声音从云雾里传来:“是,好的,请云阳大人稍等……”   片刻之后,两个高阶弟子出现,对云阳寒毕恭毕敬地行礼,施术打开法阵,请云阳氏一行人进入。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身影一动,随着人们闪身进入法阵中。 第131章   踏入神殿范围, 环境更加空灵,迷蒙的云雾消失不见,皎洁的月轮下, 夜空澄澈明透, 空气中弥漫着精纯的灵气。   黑无常是第一次踏足神殿, 发现此处当真是妖物修行的宝地,他想到白无常是生魂, 应当挺受助益,下意识扭头看去。   “你瞅啥?”白无常容光焕发、一脸纠结,内心似乎有两个小人正在打架, 一个要吸收天地灵气, 另一个对前者大为唾弃, 告诫他要当一个有骨气的妖, 坚决不吸神棍地盘的灵气。   黑无常不由得轻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黑无常收起笑意。   白无常看他的眼神越发像看神经病。   “咳,”黑无常清了下嗓子,说出一句废话:“看看有信号了吗?”   白无常:“你自己没手机?”   “……”   嘴上吐槽着对方, 白无常还是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之前尝试发给阴天子的信息都在转小圈圈,依然没有信号。   “诚挚恳求妖王给灵山精准扶贫, 起码通个网先。”白无常吐槽着,收起手机, 抬眼望了望神殿恢弘而又寂静的大片建筑群,道:“走吧。”   黑无常:“去哪?”   “卖了你。”   “……”   “哈哈, 别怕, 开玩笑的。”白无常拍拍他的肩膀, “我们去药神殿看看。”   “……”黑无常一阵无语。   白无常:“陛下来灵山是为了找破执君, 没在山下的村子里, 却跑来神殿,那肯定是破执君在神殿里呗,他一个医生,跑来神殿,除了参拜药神,我猜不出其他理由。”   “……”黑无常看着他,觉得这推理有点太简单了,又隐隐觉得好像还挺合理。   白无常对神殿很熟,带着黑无常,在迷城一般的建筑群里绕来绕去,穿过一条九曲十八弯的长廊,来到供奉药神的神殿。   果不其然,并没有阴天子和判官的身影。   白无常:“哎?”   黑无常:“……”就不应该相信他那简单粗暴的推理。   “啊!”白无常一拍脑门,“现在都是半夜了,破执君就算参拜药神,也必不可能这个点儿过来。”   黑无常刚要说话,突然察觉到什么,往旁边瞥了一眼,拉着白无常隐匿在角落的黑暗中。   片刻之后,一群衣着华丽繁复的巫觋从眼前急促地走过,没有一个人出声,在寂静深夜里,只有长袍曳地而过的窸窣声。   等巫觋们离远,白无常现身出来,望着他们身影消失的方向,嘀咕:“云阳寒到底想干什么……”   黑无常:“怎么说?”   “这群巫觋身上穿的是最高规格的法衣,看来今晚有一场大法事。”白无常道,“云阳寒才来多久啊,恐怕连黄道吉日都没选吧,十巫也真是老糊涂了,这么由着他胡来。”   “去看看。”   白无常正有此意,听他说出来,却故意哼道:“看什么,好奇心咋这么重捏?不找陛下了?老黑,你不甚敬业呀。”   “手机没有信号,眼下也没有他们的线索,”黑无常老老实实地解释道,“并且,如果真有什么法事,判官应当不会错过。”   白无常:“你也觉得他会想浑水摸鱼。”   “嗯。”黑无常点头,又顿了顿,补充:“……我没有污蔑他的意思。”   “哈哈。”白无常大笑起来。   二人悄悄尾随巫觋们来到主殿,夜色已不复方才的澄澈,星辰黯淡,雾气从四周天际缓缓涌上,遮蔽星月,天地渐渐笼罩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烛火一盏一盏亮了起来,空荡荡的大殿中光影幢幢,一个人影跪坐在大殿中央,身披艳丽的赤色法衣,宽袍大袖、跪姿优美。   无数条红线从他繁复的衣袍下延伸出去,在地上纵横交错,织成一个复杂而又诡异的血色祭纹。   在祭纹的四角,站着四个人,白无常眼眸紧了紧。   “有什么问题?”黑无常敏锐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   白无常斜他一眼:“这问题很大吧,半夜三更装神弄鬼,一看就不正常啊。”   “不错。”黑无常点头,无声地笑了。   白无常:“?”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也是一个爱笑的男孩子?   黑无常收敛笑容,抬手在彼此之间比划了一下,道:“鬼,”手指转向大殿上方,“神。”   装神弄鬼,这很贴切。   “……”白无常忍不住弯起唇角,对他道:“那四个人,是出自四个不同氏族的,青崖、白谷、赤岭、苍岩。”   黑无常:“云阳五脉。”   “对,加上黑渊氏,就是世代护卫云阳氏的云阳五脉。”   “云阳有五脉,这里为什么只有四个……”黑无常话没说完就已经反应过来,“不器炉失传了。”   ——之前云阳寒突然去黑渊氏族地索要不器炉,失败之后,身边一个随从曾回报说“其他四脉的信物均已拿到”。   白无常的目光扫过血色祭纹边的四个人,轻声道:“无咎笔、非情钩、异道晷、本初戥,和黑渊氏的不器炉,传说中是上古时期古神赐予云阳氏的神力所化。”   黑无常疑惑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我博学多才。”   “……”黑无常沉默了一瞬,点头:“原来如此。”   “这鬼话你都捧场?!”白无常吐槽了一句,耐心解释道,“你们黑渊氏的神力丢失了,其他氏族可没有,祭纹里那四个人可都活生生的呢——只是真的假的可就不一定了。”   神殿里烛光几乎燃成一片火海,那蜡烛不知以什么材料制成,火光烈烈、分外耀眼,火焰上腾起缕缕白烟,烟雾洁白而细腻,犹如绵密的乳沫,慢慢消散在空中,留下一股馥郁而又诡异的芬芳。   白无常眼神沉冷,轻声吐出三个字:“返魂香。”   黑无常皱起眉头——香气闻达十方无极世界,可沟通阴阳、三界通灵,此香名为“返魂”,是明晃晃地跟冥府抢人,只是不知要招的是谁的魂。   他抬眼看向神殿深处,神像巍峨高耸,高高端坐在头顶,香烟升腾,模糊了悲悯而又庄严的面容。   巫教供奉的是上古时期的古神,传闻此神点化了初代妖王帝昭,从而开启万妖盛世,千万年来,妖界处处可见其神像,而其中最古老最灵验的一座,就在眼前这座大殿中。   还有一个人也在看神像。   ——云阳寒负手站在神像一侧,神情淡淡的,眼神却十分复杂。   突然一声清脆鼓响,跪坐在祭纹中间的祭司站了起来,张开双臂,右手持剑,左手缓缓打开一把银骨金扇,身姿优美,面向大殿深处的神像,从容地躬身行礼。   巫觋们开始低声诵经,声音低沉冷漠,在寂静的深夜中毫无温度,黑白无常却齐齐感受到了一种令魂体被震慑的压迫感。   祭司在诵经声中动了起来,他动作大开大合,艳丽的大红法衣在烛火下光彩夺目,而又十分缓慢,似乎一举一动都恪守严格的规则,绝不逾距。   强烈的威压从他身上弥散而出,往四面八方漫延,神殿之外的山林中传来阴桀的风声,广袤的妖界大地上,沉睡的亡魂被惊醒。   黑白无常都不禁认真起来,他们潜入神殿时本想随机挑选两个幸运巫觋来附身一下,但考虑到神棍们是修术法的,随便附身恐怕会被发现,只得退而择其次,将魂体附在角落的两个神使木雕上。   木雕受神殿千百年香火,生出灵性,很适合附身,然而此时此刻,从祭司的舞姿中弥漫出来的那股强大的力量,却让他们都感觉到了魂魄不稳——那力量是在强行召唤他们的灵魂。   两人为防止暴露,都敛神运起功法,抵御这股强大的力量。而没有注意到,一直神情沉静的云阳寒,不知何时已经站直身体,眉头微蹙,似乎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夜风越来越烈,忽听哗啦一声,神殿的窗户齐齐刮开,狂烈的山风冲进神殿,满殿烛火颤抖、白帘翻飞。   与此同时,祭司一剑刺出,虚空中似乎有什么被撕开,空间霎时扭动,地上的祭纹泛起浓烈的血光。   站在祭纹四角的那四个人突然没来由地发出凄厉惨叫,电光石火之间,四个人凭空炸开,衣料血肉漫天飞舞,冲天的血腥气中,四枚颜色各异的妖丹漂浮起来。   祭司喉间发出低沉的吟哦,金扇飞旋,法力灌注,妖丹飞速旋转,在烛光辉映下流光溢彩,肉眼可见的妖力被从其中抽取出来。   有云阳四脉的妖力加持,无数亡魂被召唤过来,一时间整个神殿中影影幢幢,满墙满地皆是鬼影,然而云阳寒脸色却越来越阴沉。   直到夜色渐渐倾颓,旭日从云海升起,返魂香最后一缕轻烟消散在晨风中。   祭司踏完祭神舞的最后一步,转身,掌中法扇翻转,尽纳满殿亡魂,随后收剑还鞘,双手持扇,对着高大巍峨的神像躬身再度行礼。   “人呢?”云阳寒沉声问。   “没找到。”祭司的声音十分阴柔,抑扬顿挫,语调清奇。   云阳寒:“再找。”   祭司拖长了尾音慢条斯理地吐出残忍话语:“清醒点吧,十巫之首亲自主祭,还献祭了云阳四脉的四个青年才俊,这样都找不到,是不可能再找到的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云阳寒忽地瞥向他,眼神中有惊人的杀意。   那祭司仿佛没有注意到他腾腾的杀意,神态自若。   “你太弱了。”云阳寒按下杀意,冷冷地说,“十巫之首,名不副实。”   “为何不是你对十巫的期待太高了呢?”祭司唇角衔着似有似无的微笑,“谁告诉你十巫无所不能,连神的亡魂都能召唤?”   “如果十巫当真这么厉害,妖界还会如此混乱?直接召唤初代妖王的亡魂,岂不是可以一举镇住朝纲?或者召唤冥府判官的亡魂,扣为鬼质,让阴天子跪地求饶、割地赔款,把自己姓名从生死簿中一笔勾去,从此永生享乐,”他手持金扇,随意掩在唇前,歪头看向云阳寒,笑问,“岂不爽哉?”   云阳寒阴沉着脸:“你果然不配做十巫。”   祭司:“那我配做什么?而你,又配做什么?”   云阳寒眼眸紧缩,盯着他从容含笑的脸,没来由觉得这张脸皮犹如一张面具,遮掩住下方恶毒的真面目。   “大人,”祭司轻笑着说,仰脸望着高大的神像,漫不经心地问,“假使我真有能力召唤到神的亡魂,你确定古神他愿意见你吗?”   云阳寒:“与你无关,本座再给你一次机会,召唤他的亡魂。”   祭司摇头:“召唤不到的。”   “理由。”   “或许,是云阳四脉传承太久,神力早已消耗殆尽,”祭司看向他,“或许,他的亡魂根本不在世间。”   “不可能。”云阳寒淡然而又果决地打断他。   祭司眼尾含笑上挑,慢慢咧开薄唇,曼声笑道:“有何不可能,既然是神,自然应该在神的领域,这尘世,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吗?” 第132章   白无常远远看着祭司的笑颜, 感觉有些微妙,这个人带给他一种十分违和的感觉——面上带着笑,眼神却阴恻恻的。他小时候曾在神殿修行, 如果那时祭司就这德行, 他早动手打他了。   而与祭司相比, 带给他更大震撼的是云阳寒——他竟然想要召唤古神亡魂?!!   难道传说都是真的?古神真的存在?   神也有生老病死、也会变成亡魂吗?   神变成的亡魂,也会去往冥界、也会轮回转世吗?   那他还是神吗?   “神的领域……”云阳寒低低重复祭司的话, 眸中阴晴不定,半晌,抬了下眼眸, 盯着祭司:“你知道神界的位置?”   “三岁小孩都知道。”   “什么?”   祭司捏着金扇指了指头顶, 笑眯眯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云阳寒愠怒:“戏弄本座的后果, 你承担不起。”   “哈。”祭司笑了一声, 徐徐说道:“自颛顼绝地天通之后,天地分隔,互不干扰, 是为鬼神不越疆,冥府那帮混蛋一直鬼鬼祟祟潜入阳间,而九天之上的神明, 却鲜少在阳世出现。”   云阳寒眉心蹙了蹙:“鲜少有,不是没有。”   “不错。”祭司道, “人界有一个降魔师,名叫风极反, 千年之前便已举世闻名, 被后世降魔师尊称为风神。”   云阳寒:“神?”   祭司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大人不知道风极反?”   云阳寒听出他话语中的揶揄, 冷下声音:“恪守你的本分, 少做无意义的猜测。”   祭司唇角弯了弯, 一笑了之,继续之前的话题:“风极反数百年前便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已成神。两年前,他却突然现世——你现在还能在网上找到视频——那天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两条大蛇从白邺市的海岸出现,顶着千万道雷劫,直冲昆仑。”   云阳寒:“昆仑?”   “人界离神界最近的地方,对标妖界,就是灵山。”   云阳寒抬眼盯着祭司:“你想干什么?”   祭司在他阴鸷的眼神下,轻启金扇,掩住嘴唇,从容地说道:“不是我,而是大人您想干什么。”   云阳寒沉默半瞬,漠然开口:“你说的风极反,和那两条大蛇,直冲昆仑?”   祭司微笑起来:“那天雷暴闪了一夜,快天明的时候,昆仑山顶有金光大开……”   “天门?!”   “是神界。”   云阳寒一把揪住他:“风极反在哪里?”   “他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做到的。”   云阳寒思索了一会儿:“蛇妖……走蛟?蛇化而为龙,龙为神物……神界。”   祭司点头:“蛇是风极反用灵丹妙药喂养了上千年的,目的就是催使其不断进阶,硬生生将一条蛇给催成了龙,从而打开天门,进入神界。”   云阳寒:“本座等不了上千年。”   “大人莫急,”祭司轻笑,眼睑轻垂,遮挡住眸光,淡淡地说道,“或许打开天门需要的并不是蛇化龙,而是长久以来积存的力量在某一个时刻短暂爆发,化龙、成神……皆是如此。”   “卧!槽!!!”白无常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后背噌地蹿起一层细汗,忍不住道,“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想出来的,他绝对研究了很久,这货疯了,他想干什么?他真是我认识的那个神棍吗?”   远处站在神像下的祭司蓦地瞥过来。   “大人?”附近的巫觋看懂祭司的意思,立即向黑白无常藏匿之处围过去,喝道:“谁在那里?!”   黑白无常没想到祭司的感知如此灵敏,两人对视一眼,暗中运功,准备杀出去。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似有来者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接着守卫们拔刀出鞘——   “神殿圣地,不容放肆!”   “滚开!”   “啊……”   一道凶悍的妖力劈开神殿大门,门扇刹那洞开,初生的旭日光芒灌入殿中,照亮满地血色的祭纹和狼藉的残尸,触目惊心。   “你们……你们干了什么?”   闯殿之人身材纤细,却手持一杆雁翎枪,连挑七八个挡路的巫觋,冲到祭坛前,看着地上的残尸,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白谷华……阿华……”   竟是一个女孩。   祭司咦了一声,金扇合拢,在掌心敲了敲,似笑非笑:“姑娘,就这么闯入别人正在密谈的神殿,是不是不太礼貌?”   话未说完,只听一丝破风声,枪尖已经抵在祭司的咽喉。   巫觋们登时大乱。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礼貌问题了。”祭司的声音依旧淡定从容,用金扇戳了戳枪杆,“这似乎是智商问题。”   女孩哑声:“你献祭了阿华……献祭了我弟弟?”   “原来他是你弟弟,”祭司唏嘘,“他为妖界的未来献身,你作为姐姐,应该为他感到无上的荣耀。”   “你杀了他!”女孩控制不住地吼了出来,声音残破嘶哑,已然泣血,“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就说了,这是智商问题。”祭司懒洋洋地笑了一声,只听一声裂响,枪杆从被金扇触碰的地方开始寸寸崩裂。   女孩一怔。   下一秒,神殿中泼出漫天血瀑——枪杆化作齑粉的同时,浓烈硝烟从女孩体内暴冲而出,刹那间,血肉横飞。   祭司哗地展开金扇,遮在面前,挡住迸溅的血污,另一只手抽出佩剑,优雅转身,稳稳接住被炸上半空又掉落下来的头颅。   女孩脸上惊愕的表情仍然栩栩如生。   祭司看着女孩,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意味不明地轻声道:“白谷氏的姐弟,感情都很不错嘛……”   白无常浑身一颤,经脉中鬼炁涌动,几乎控制不住要冲上去撕裂这个祭司。   一只手突然按在他的肩上,强大的威压从掌心传来,硬生生将他即将暴走的鬼炁按了下去。   白无常认出这股威压,诧异回头,见到一抹黑影在身侧闪现,只一瞬的时间,自己和黑无常就被一起提了起来,无声无息地带出了神殿。   阴天子将黑白无常带到一个偏远的院落,院内静谧整洁,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崔绝正悠闲地坐在走廊里,手边摆着一篮子新鲜草药,从中拿出一片叶子,放在鼻下闻了闻,然后送进了嘴里。   “!!!”白无常无语:“你瞎吃什么?别把自己毒死!”   崔绝摸了摸眼上的鲛绡:“这话可真精准,确实是瞎吃。”   白无常:“哎!”   “但不会毒死自己的,”崔绝十分可爱地歪了下头,嗲声嗲气,“因为我早已经死了呀。”   阴天子:“哼。”   “哈。”崔绝笑起来,用手指捻起草药,对他们晃了晃,“常言道久病成医,我多少也懂些药理。”   白无常并不十分相信,无他,因为他曾亲眼目睹这位自称懂些药理的判官大人给牛头公诊出喜脉并大笔一挥开出了十八罐奶粉的药方。   黑无常落地之后,就立即在院落中里里外外巡视了一番,回来,疑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崔绝:“山下的鬼差没有告诉你们吗?”   “他说你们去神殿了,你们不是来找破执君的吗?”   “是啊,”崔绝放下草药,叹一声气,“我们在巫祝氏族地没有找到破执君,便来这里碰碰运气,这里是妖岐医盟的总部,我想,他既是妖医,应该会来这里转转吧。”   黑无常:“这是妖岐医盟的总部?怎么没有人?”   崔绝:“这是总部的药圃,早晚会有工作人员来浇水施肥的,白掌司,到时你要藏好哦,你最聒噪,小心被发现。”   白无常:“……”   刚才在神殿中,眼看着祭司谈笑间将一个女孩灰飞烟灭,他鬼炁暴走,差点就被发现。   不知道该夸崔绝算得准,还是该骂他那张乌鸦嘴百试百灵。   “哎?”崔绝对他的沉默感到吃惊,“怎么不说话了?”   白无常:“……”   崔绝想了想,转向黑无常的方向:“分开的这段时间,出什么意外了吗,我感觉你们两个的情绪都不对劲。”   阴天子:“不要多费神。”   “关心一下同事嘛,”崔绝对他笑了笑,“我们四个在妖界相依为命,人生地不熟的,互相多关心一下啦,再说,这里如此无聊——无聊得我都开始瞎吃药了——听听他们的故事,打发时间啊。”   白无常无语:“后面这句话不说出来你是会憋死是吗?”   崔绝细长的手指在草药篮里翻了翻,捻出一个紫色的果子,擦了擦,递给白无常:“来,润润嗓子,开讲。”   白无常盯着那玩意儿:“……不会有毒吧?”   崔绝:“涤尘草的果实,清魂润灵,是妖医用来炼制元一凝华丹的材料,三十年才结一颗,十分珍贵。”   “嗬!”白无常将果子放进嘴里。   黑无常忍不住感叹:“三十年才结一颗,这种植物的繁衍竟然如此艰难,怪不得这么珍贵,我从没听说过元一凝华丹,想必也是太过珍贵的原因。”   “啊,当然不是,”崔绝道,“我瞎编的。”   “!!!”白无常跳起来。   崔绝:“别妄动真气哦,那玩意儿说不定有毒,一动真气就会爆体身亡……”   “……”白无常脑中蓦地闪回过女孩爆体的画面,浑身一僵,片刻后回过神来,泄愤式踢了一下崔绝的椅子,低骂:“要不是陛下在这里,我一定会揍你的。”   崔绝讶异:“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白无常顿了顿,靠在走廊的柱子上,仰天重重叹了一口气,将他们分别之后发生的事情详细复述了一遍,包括在黑渊氏族地的遭遇和神殿中的那场招魂。   崔绝听得十分投入,末了,还兴致勃勃地发问:“你说,黑无常有未婚妻?黑夫人的亡魂在哪里?已经转世了吗?”   “???这是重点吗?”白无常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去你爷爷的黑夫人!” 第133章   没有人明白一个“黑夫人”为何会使白无常炸了毛, 连黑无常都有点茫然,狐疑地看一眼白无常,皱着眉头道:“据当时族长他们所说, 我确实是有一个未婚妻, 但我丝毫没有关于她的记忆了。”   阴天子冷声:“她是你的挚爱, 你竟忘了她。”   黑无常感觉到一种无地自容的难堪,低下头, 轻声道:“我也唾弃这样轻浮荒唐的自己。”   “别这样。”崔绝拍了拍阴天子的手,“事情可能有隐情,我不认为黑无常有做渣男的资质。”   阴天子:“什么隐情能让人忘记挚爱。”   崔绝:“那或许不是挚爱。”   阴天子:“不是挚爱便不该是他的未婚妻。”   “噫。”崔绝笑了一声, 揶揄道, “陛下有点天真呢。”   “你!”   “婚姻与爱情是不同的, ”崔绝含笑解释, “婚姻是基于彼此身份的一种契约,有很多附加条件,关联甚广, 爱情只需要走心即可。打个比方,按照冥府的旧例,陛下应该和异魂联姻, 娶一位活死灵冥后,那她是你的挚爱吗?”   阴天子生气了:“我不会娶你之外的任何人。”   “陛下呀, ”崔绝扶额,悠悠叹出一口气, “臣可是个男人, 虽然爱你爱到失心疯, 也不一定就被你娶吧, 谁嫁谁娶可还说不准呢。”   “嘶……”白无常发出一声惊悚的抽气声。   阴天子却神奇地被取悦了, 低低笑了起来:“不错。”   黑无常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崔绝坐在桌边说笑,阴天子站在旁边看他,说不出的闲适与缱绻——不禁感到心头酸楚,判官说他没有做渣男的资质,恐怕说错了,自己忘记未婚妻,还移情别恋,这都不渣,那天底下还有几个渣男?   崔绝忽然转过头,“望”向黑无常的方向:“不能怪你。”   “嗯?”   “你失去过一部分记忆,但丝毫不影响生活,这很神奇,不是么?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失去的是那一部分,偏偏忘记的是过往和感情,怎么就没忘记怎么吃饭和睡觉呢?”   黑无常皱眉:“你是说,我的失忆可能是人为?”   “那你要小心了,”白无常凉凉地插嘴,“八成是惹上了什么变态,还是个很厉害的变态,能够精准洗脑。”   崔绝:“或许是情债。”   白无常转头瞪向他:“你很有经验的样子。”   “不,我对陛下情根深种,并且贞烈刚强,和陌生男人连话都不会说,绝没有相关经验。”   “……”白无常被这理直气壮且匪夷所思的屁话直接噎得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阴天子笑出了声。   白无常:“……”   双方互通了一下分别之后的际遇,阴天子便将黑白无常打发出去外面守院子,留里面二人世界。   崔绝坐在桌边,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根药草,若有所思。   阴天子:“不要多想,放松,休息。”   崔绝唇角轻抿,软声笑道:“没有多想,想的都是你。”   “……”阴天子顿了一顿,哼道:“花言巧语。”   “啧,怎么还不信呢?”   “因为你劣迹斑斑。”   崔绝唇角的笑意逐渐扩大,竭力绷著脸,真诚地说:“有劣迹也可以洗心革面,常言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阴天子:“你再多说一句,就是在你的劣迹上又多添一笔。”   “哎!”   “你心里想的,根本不是我,”阴天子无情戳穿他,“而是神殿中发生的事情。”   “哦?”   “刚才白骨笑讲了很多,你却只关心黑无常的未婚妻。”阴天子拉开椅子,与他面对面坐下,盯着他蒙着鲛绡的眼睛,直截了当问出:“为什么?”   崔绝:“因为黑无常是我们的同伴……”   “为什么不问神殿中的事?”阴天子打断他,“现在的云阳寒究竟是谁,祭司究竟是谁,妖界将如何发展,事情演变的最好和最坏结果是什么,对冥府会有怎样的影响……这些问题,你难道一个都不关心?”   崔绝被他咄咄逼人的话语堵住,沉默半瞬,突然抬手摸向自己的头发。   他摸到了一把柔软长发。   阴天子盯着他的手,极力控制,却还是压不住胸口如潮水一般漫延涌涨的酸。   他动了动嘴唇,几秒钟前的气势全部颓溃,声音闷在喉头,哑声道:“子珏……”   崔绝笑起来,手指顺势缠着发尾打了个圈,竟有些不合外表的俏皮,淡淡笑道:“陛下,你的心乱了。”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的心乱了,追着破执君的消息来到妖界,辗转好几个地方,却一次又一次扑空,眼看着时间流逝,崔绝的魂体已经耗不起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外貌,不经意间就显现出生前的样子。   “我是不是长发比较好看?”崔绝没心没肺地问。   阴天子:“你怎样都好看。”   “噫,”崔绝掩面道,“这种又油腻又敷衍的话从陛下嘴里说出来,真是令人伤心呀。”   阴天子没有接话。   崔绝叹一声气,收敛玩笑的神色:“算了,不跟你瞎闹了,我坦白。”   “说。”   崔绝想了想,却是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陛下怎么看妖界?”   “不值得我看,”阴天子冷着脸哼道,“烂到根了。”   “哈哈。”崔绝失笑,扶额:“要我提醒你吗,妖王是你异父异母的兄弟啊,虽然我也很不想承认……”   阴天子神色稍缓,重新回答他的问题:“需要一场改革。”   崔绝:“自从两年前涂山攸昌上位,妖界一直就在改革中,是现在进行时,为什么还说需要改革?”   阴天子:“不事先拔除盘踞在顶层的世家豪族,自上而下的改革终究是悖谬,没有上位者会愿意让出自己的利益,就算涂山攸昌再改革一万年,妖界依然不会改变,世家们不过是在陪他玩一场自欺欺人的游戏,等世家不愿玩下去的时候,就是他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   崔绝忍不住弯起唇角,下意识摸了一下眼上的鲛绡,他现在很想解开封印,用阴天子最喜欢的眼睛,注视他挥斥方遒的样子。   他的小陛下,花了两年时间,已然又是一千年前那个让他心动的鬼殿之王。   “你为什么问妖界?”阴天子隐隐有些不太舒服的预感,他近来一直有这种感觉,仿佛身在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雾之中,虽不至于迷失,却也难看分明。   崔绝:“如果涂山攸昌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你会眼睁睁看着吗?”   阴天子:“只要他的死,不会影响到冥府。”   崔绝笑了起来。   “你觉得攸昌会死?”阴天子反问他。   崔绝:“我不希望他死,即使是个傀儡,也是坐在妖王宝座上的人,有一定的掌控力,有他在,王权和世家之间仍能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但……”   “但云阳氏崛起,德教虎视眈眈,平衡已经维持不下去了。”阴天子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完。   崔绝点头。   阴天子淡淡地落下判决:“攸昌早晚要死。”   崔绝:“那么我希望他能死得快一点,干脆一点,快刀斩乱麻,不要拖泥带水,否则……”   阴天子:“否则什么?”   “否则妖界陷入战乱,亡魂大量增加,冥府可就又要加班了。”崔绝痛苦地揉着眉心,“我仿佛看见了白无常嚷嚷着要加薪的样子。”   阴天子看着他故作忧愁的样子,隐隐觉得他本来要说的可能不是这个。   他刚要说话,突然转头看向院外,与此同时,黑白无常齐齐将身影隐匿在墙下的阴影中。   “有人来了。”阴天子低声告诉崔绝,手指捏诀,引动事先布置在周围的阵法,掩饰住他们的踪迹。   吱嘎……院门被推开,几个穿着妖岐医盟工作人员制服的人一边聊着天一边走进来。   “我听老刘说,那一地血啊……今天打扫神殿卫生的倒霉蛋肯定要骂街。”   “四条活生生的命啊,说献祭就献祭,还都是各脉的高手,都不怕人家的亲人打上来的。”   “有啊,当场就解决了,好像是白谷氏的一个女孩。”   “大祭司咋突然这么狂?”   “有云阳寒兜着,怕什么?”   “哎,听说云阳寒……”一个年轻妖医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压低声音对同伴们说,“我听说,云阳寒现在功力大涨,十巫可能会换他当妖王哎。”   “卧槽,真的假的?那些世家的大佬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云阳寒上位吧,起码德教圣公第一个就不同意。”   “我们群里有个妹子在德教工作,说圣公最近焦虑得不行,前两天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拿到了一个试灵焰,说是云阳寒的,一测试,乖乖,里面功力刁得一比,气得圣公当场现原形。”   “他焦虑有啥用,我要是圣公,我就趁现在云阳寒在灵山,带兵直接灭了丹顶云城,到时候云阳寒就算当上妖王,回家一看,卧槽,鸟窝被端了……”   “哈哈哈哈哈……”   几个人走进院子里的一个房间取出打理药圃的工具,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离开了。   阴天子解除阵法,白无常一阵风刮了过来:“完犊子了,妖界要乱,云阳寒哪能当妖王……卧槽,你的头发……”   崔绝优雅地捋着长发,笑道:“珍惜你现在看到的样子,等再过几天,我连这个形象都控制不住,暴露出死相,可不要被吓到啊。”   白无常眉头狠狠皱了一下,很快就掩饰住,有些好奇地问:“你死得很惨?”   崔绝:“还算体面……”   “你过来做什么?”阴天子突然出声,盯着白无常冷冷地斥道,“妖界乱不乱,云阳寒当不当妖王,跟你没有关系,做好你自己的工作!”   “我……”白无常被骂得噎住,但他时常被骂,早已很习惯,根本不往心里去,干笑一声,机智地转移话题:“我们在这里坐等是不会找到破执君的。”   崔绝:“哦?你有什么高见?”   白无常觉得他这样问话让自己很难接茬,老老实实地答道:“不是什么高见,只是觉得妖界要是乱了的话,我们在这里很尴尬,万一暴露身份,干扰他界内政的大帽子就得扣下来了。”   “说的也是。”崔绝点头,“要不我们回冥府?”   阴天子:“不行!”   他扫一眼崔绝垂在身后的长发,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已经焦躁起来——找不到破执君,崔绝还会持续衰弱下去,直至魂飞魄散。   他决不允许!   “今晚,我进入妖岐医盟的内堂,再去找一遍破执君。”阴天子控制住情绪,平静地告诉崔绝。   崔绝沉默了一会儿,问:“如果找不到呢?”   阴天子:“一定找得到。”   “这是无法预知的……”   “如果找不到,”阴天子淡淡地说,“我会抽提整座灵山的魂体,把他找出来。” 第134章   入夜, 月色晦暗,两个人走进妖岐医盟的办公楼,他们此行是想从医盟的进出记录入手, 寻找破执君的踪迹。   这是一座很旧的楼, 年久失修了, 山顶的夜风穿过长廊,发出一阵又一阵有气无力的呜咽声, 犹如幽怨的鬼哭。   “里面似乎在加班。”黑无常低声道。   此时已经不早,妖岐医盟早该下班了,然而楼中却灯火通明, 不时有工作人员快步走过。   “嗯。”阴天子淡淡地应了一声, 对里面的动静视若罔闻, 坦然地走进了楼中。   黑无常看着他的背影, 心里嘀咕:说好的潜入呢?这身姿自然得简直像是内部员工。   两人都是魂体,修为高深,隐匿起散逸的鬼炁, 连精通术法的妖医们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阴天子神情淡漠,信步穿过人流,走进电梯中。   电梯门关上, 里面已经有两个人,分别按了16楼和18楼。   “咦, 10楼的按钮怎么亮了?”一个人道,“老张, 你按的?”   “没有, 可能10楼有人按的吧。”   “10楼还有人乘电梯吗, 他们盟办今晚都没法下班了吧, 祭司突然要来见理事长, 他们得忙着接待啊。”   “哈哈……”   狭小的电梯中,阴天子和黑无常面无表情站在那两个人身侧,沉默地听他们的对话。   叮……10楼到了,电梯门缓缓打开,外面空无一人,电梯里的人嘀咕两句“搞什么啊”,按了关门键。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阴天子和黑无常走出电梯。   空荡荡的走廊里,白炽灯发出微微的嗡鸣,黑无常低声道:“根据地图,10楼出电梯左拐第一个门是盟办,判官猜测他们工作人员应该会每天将来访者信息汇总,交到盟办存档。”   阴天子点头。   盟办的门虚掩着,两人没有触动房门,魂体直接穿门而过,里面灯光通明,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不远处一个房间里隐隐传来声响,似乎在开会。   办公室中摆着六张办公桌,桌子一侧都摞着厚厚的文件堆。   两人动作极快地在文件堆里翻找,一时间,空旷的办公室中只有电脑的嗡鸣和纸张被翻动的声音。   “找到了!”   阴天子抬头看向黑无常,微讶:“这么容易?”   “是啊,自己都想不到这么容易,哈。”黑无常不自然地干笑了一声,从文件堆里一张纸递过去:“破执君有预约。”   阴天子接过一看,上面是一张表格,记录了来访者的预约信息,表格中的名字是巫祝空,也就是破执君,预约拜访医盟理事长,时间是12月4日下午三点。   “后天?”黑无常算了下时间,突然意识到他们潜入妖界已经一周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者大概有四人,脚步声杂乱沉重,都不是修为高深之人,还有抱怨声一起传来——   “累死了,干嘛半夜会面啊,今晚估计得干到凌晨三四点,真特么操了……十巫到底搞什么东西啊。”   “全妖界人民都想知道十巫在搞什么东西。”   “妈的之前说涂山攸昌顺天承命当任妖王,这会儿两片嘴皮子一碰,就改云阳寒了!”   “难道云阳寒送钱了吗???”   房门被推开,几个刚开完会的疲惫社畜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对办公室中的两个鬼魂丝毫没有感知。   社畜们拉开椅子坐下,习惯性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对另一个道:“十巫有过临时开奉神会的前例吗?”   “没有,都是提前好多天通知,这次想必也是被逼急了,听说灵山办公室的电话已经被懵逼的大佬们打爆嘞。”   “谁叫全灵山只有那一个电话啦,电话线一拔,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你怕是想气死大佬们,依我看,十巫根本不用通知大佬们明晚来开奉神会,那个云阳寒才应该是妖王的神谕发下去,懵逼的大佬们现在已经在来路上了……”   “啊,我迫不及待想看大佬们懵逼的脸了。”   办公室里一时充满着疲惫而又快乐的气氛。   阴天子漠然抬步,从人们身边走了出去,黑无常视线扫过沉迷聊天的社畜们,动作极隐蔽地将那张表格折起藏入袖中。   两人下楼,深夜的大厅中空无一人,头顶的灯海犹如璀璨星空,兀自发出寂寞的光明。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几个工作人员快步跑向门口,列队排在两侧。   大门打开,一群黑衣巫觋的簇拥下,祭司披着艳丽法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黑无常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往前一步,做出护卫的姿态。   阴天子视若无睹,脚下的步伐丝毫没有改变,依然一步一步地,无视着被巫觋们簇拥而来的祭司,信步往门外走去。   双方迎面而行。   大厅中寂静无声,连风都停止。   前一夜的血腥祭祀场面在眼前闪回,黑无常见识过这个祭司的能力,鬼炁本能地翻腾起来,他死死控制住炁海,表面波澜不惊,手指悄悄在袖中捏诀,警惕地感知周遭的妖力。   “放轻松吧。”祭司的声音突然响起。   黑无常蓦地一惊,几乎就要按捺不住鬼炁,却发现那祭司说话的对象是身边一个黑衣巫觋。   “明晚的奉神会由我主持,不会出任何问题。”祭司手里握着一支手杖,慢慢往前走着,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   黑无常余光瞥去,没来由觉得这笑脸十分别扭,仿佛是一张假面——那祭司在含笑说话时,心中是丝毫没有这般笑意的。   双方擦肩而过。   似乎对彼此都毫无感知。   黑无常不由得松一口气,抬眼看向大门,胜利在望,连脚步都不由得轻快起来。   “我现在很好奇,”祭司阴柔怪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崔子珏听到‘倚伏盈虚祭’这个名字,会生气吗?”   黑无常霎时浑身紧绷,猛地回过身去,却见祭司仍旧只是在与身边的巫觋说话,身披艳丽法衣的身影在空旷的大厅中渐行渐远。   阴天子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仿佛既没有见到那个祭司,也没有听到他的话语,神情淡漠地走出妖岐医盟。   黑无常:“陛下,他……”   话未说完,阴天子催动鬼炁,直接劈开空间,传送回他们藏身的小院中。   黑无常:“?”   小院偏僻阒静,夜雾中有淡淡的药香。室内没有亮灯,崔绝坐在桌边,单手支颐,不知在想什么,白无常趴在旁边睡得香甜,真不知道是谁在给谁守夜。   阴天子凭空出现。   “嘶……”白无常一个激灵,蓦地惊醒,瞪向突然出现的阴天子,带着困顿的鼻音质问:“你是因为单身太久,鬼炁才这么澎湃,可以随手劈空间玩儿的吗?”   随后而来的黑无常:“……”   有人总挨领导教训不是没有原因的。   “嗯?”崔绝回过神来,“望”向阴天子的方向,笑道:“陛下回来了。”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没理会白无常的胡言乱语,径直走过来,白无常忙不迭蹦起来,把凳子让给他。   阴天子站在桌边,看着崔绝披了满背的长发怔了半瞬,缓缓移开视线,坐了下来。   崔绝摸索着倒了一杯水,推给他,笑盈盈道:“猜猜我在那堆草药里发现了什么。”   阴天子喝了一口:“薄荷?”   “消消火。”   “我没有上火。”   “是我上火。”崔绝捂着心口,幽怨地说,“苦等陛下半夜,心火炽烈,烧得心焦。”   阴天子弯了下唇角,声音柔和:“让你久等了,是我不对,我该带你一起。”   崔绝:“那才是真的不对。”   阴天子盯着他的嘴,眸色深沉,打定主意要是这张嘴再敢说出什么“自己没有修为是拖油瓶”之类的话语,他就……就把薄荷叶子塞进他的嘴里。   “陛下是去做梁上君子偷东西的,带上我,难道是想多拉一个入伙?”崔绝笑着说,“我堂堂冥府判官哎,怎会被你牵连?”   阴天子笑了出来。   黑无常吃惊地看着他们,说实话,不管看到多少次,他都对这两人的相处模式感到牙疼。   衣袖突然被扯了一下,黑无常转头,看到白无常一脸无语地瞪他,见他回头,打了个手势。   两人一起悄悄退出房间,来到走廊里。   白无常:“不是我骂你哈,你那俩招子是不是瞎?那俩人都快亲上了,你还杵在里面,是打算看激情戏吗?”   “……”黑无常尴尬地表示:“他们现在不能……”   “你不是瞎,你是傻呀!”白无常捂脸,恨铁不成钢,道,“就算他们现在不能……那还可以用……哎,算了,我不给你上生理卫生课,你什么都不懂。”   黑无常:“……”   就你懂。   莫名生气。   室内,以崔绝的修为听不到白无常在外面说什么,阴天子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握着水杯的手指不由得攥了一下,特别想揍白无常。   “陛下?”崔绝疑问。   阴天子:“没事。”   他端起水杯,只喝了一口,又放下,看着崔绝唇角清浅的梨涡,道:“破执君预约了后天下午参见医盟理事长。”   “那我们再等他两天。”   “嗯。”   “陛下。”崔绝柔声唤道。   “嗯?”   崔绝:“你有心事,在想什么?”   阴天子想起在大厅与祭司的偶遇,那祭司身披法衣、端庄持重,在巫觋的簇拥下圣意沛然,然而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满目的硝烟。   “倚伏盈虚祭……”   “什么?”   阴天子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说出了口,遂坦然问道:“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崔绝唇角轻抿,沉默片刻,问:“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阴天子心中有种别扭的怪异感,崔绝的反应显然表明这个词对他来说不一般,但更令他在意的,是那个祭司当时的语气——   崔子珏……   他凭什么这么喊?!   “到底怎么了,”崔绝推了推他,“是在妖岐医盟遇到什么人或事了吗?把你们的经历讲给我听,全程。”   阴天子按捺下心头的郁卒,将在医盟中的际遇仔细叙述一番,说到那个祭司,不由得带上些情绪:“他一个妖物,也敢直呼你的名字,如此僭越。”   崔绝无奈,叹息着喊了一声:“陛下!”   阴天子看向他。   崔绝缓缓道:“我是阎罗殿的判官,单论官阶并不算多尊贵,而他是灵山十巫之首,地位比妖王都超脱,他喊我的名字,算哪门子的僭越,我们甚至都不是一界的。”   “……”阴天子顿了顿,沉声:“总之,不行。”   崔绝失笑。   阴天子阴沉着脸:“当时我隐匿了身形,但他肯定能感知到,却没有戳破。”   “因为没有必要,戳破之后跟你打一架,再搞一个大新闻?我想,明晚的奉神会是他的首要选择,他应是不想节外生枝。”   “但他最后那句话,显然是说给我听的。”   崔绝闻言,没有出声。   “子珏?”   “那句话……是挑衅。”崔绝平静地说,“不是针对你,而是我,是针对我的挑衅。” 第135章   阴天子皱起眉头, 心中的怪异感逐渐扩大,仿佛有一头怪兽,在暗夜中张开他的血盆大口。   “倚伏盈虚祭, ”崔绝没让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 “确实会让我十分在意, 因为那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邪术。”   “怎么说?”   崔绝沉思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 反而突然问了一个毫无关联的问题:“陛下可还记得我的师尊?”   “枕流君。”   阴天子曾在崔绝修行的漱石书院见过那人,依稀记得是个不苟言笑的男子,姿尤清绝, 淡如冰人。   崔绝点头:“千年之前大梁朝的守护神, 先帝亲封的国师, 曾发动倚伏盈虚祭, 并因此而消亡。”   阴天子疑道:“他不是被原无障杀死的吗?”   大梁末年,天灾频发、官场昏聩,义军揭竿而起, 一路势如破竹攻破都城天京,崔绝的前世琅华君崔瑾就是战死在那一役。   彼时满朝文武无人能挡,废太子原无障站出来力挽狂澜, 击退义军。战后清算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邪佞之臣枕流君, 血祭战死的将士。   他也因此声望大涨,成为当之无愧的大梁朝新君, 万民臣服。   “原无障是他的徒弟, ”崔绝问, “为什么杀他?这可是弑师。”   当时崔瑾已经战死, 阴天子得知死讯的第一时间就赶回冥界, 从鬼差手中追截亡魂,之后更因此事而陷入非议——堂堂冥王直接插手一个普通亡魂的冥审,不许无常司引渡他的亡魂,不许刑狱司清算他的业罪,也不许转生司安排他去轮回,甚至还因为补魂司无法织补好他的残魂而发怒,整个一初恋上头的中二少年,把当时任阴天子的老府君给气得七窍生烟。   那段时间他几乎成为众矢之的,为一个崔瑾和整个世界为敌,忙得焦头烂额,故而并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阳间又发生了什么。   “枕流君献祭了半个城的百姓,将他们的怨气尽纳入自己体内,从而制造出一个恶魔。”崔绝平静地说。   阴天子吃了一惊:“他竟如此疯狂……这与倚伏盈虚祭有什么关系?”   “人有运势,国家亦有气运,旧的朝代盘踞数百年,气运耗尽,新的朝代便要取而代之,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崔绝说着,话锋突然一转,“如果有办法可以逆转双方气运呢?”   阴天子为这个问题震撼——气运是天道所掌,强行逆转双方气运,那简直是对天意的玩弄。   这就是倚伏盈虚祭?   “创造这个术法的人当真是个狂妄的疯子。”阴天子落下定论。   崔绝一怔,接着笑出了声。   阴天子:“逆天之举,必致灾殃。”   “但那个时候已经顾不得什么灾殃了,义军是民心所向、锋芒正盛,大梁眼看着便要覆亡,老皇帝缩在后宫,把传位诏书都写好了。”崔绝嘲讽地啧了一声,继续说道,“谁能想到枕流君竟真下得了手,半个城的百姓,一夜屠亡,天亮的时候,他就入魔了,利用入魔那一刻的强大魔能,发动倚伏盈虚祭,以死者的怨气驱动,成功逆转双方气运,强续了大梁朝十年国运。”   阴天子脑中不断闪回枕流君的模样,无法将那个淡如冰人的高士和这个血腥屠城的恶魔联系起来。   “人啊……”崔绝唇角衔笑,意味不明地唏嘘,“有时我真好奇,人啊,为了心中的执念,究竟能够有多疯狂。”   “他的执念,是守护大梁朝?”   “漱石书院一向是国之柱石,文能定国,武能安邦。”提起师门,崔绝语气中不由得带上一丝傲气。   阴天子笑起来:“你亦不辱师门……”   话未说完,他突然顿了一下,想起崔绝的前世,琅华君崔瑾是作为叛逆者被围杀的,而枕流君的执念是守护大梁朝,那么他们师徒……   “你想到了啊,”崔绝苦笑着说,“没错,我是师门败类。”   “胡说!”   “为人徒,我不孝,为人臣,我不忠。”   “不是……”   “师尊之所以走到那一步,”崔绝打断他,语气淡漠地说道,“是因为当时,他的对手是我。”   阴天子沉默,枕流君是崔绝的师尊,以崔绝的能力推算,枕流君绝非愚者,却选择发动这样的邪术,可见已经走投无路,能把他逼到这种程度,对手绝非凡夫。   他早该想到的,除了崔瑾,没人有那样的能耐。   崔绝:“漱石书院是国之柱石,而我不是。彼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认为大梁朝的气运已尽,势该改朝换代了,但师尊的想法与我不同。”   “他想保大梁朝。”   “嗯,他还想保师弟的皇位。”   阴天子一怔,意识到他所说的“师弟”,指的是原无障,曾是太子,后被废黜,随枕流君出宫修行。   他突然想到一个疯狂的思路,惊道:“枕流君他……”   “他献祭百姓、发动邪术、自身入魔,以恶魔之姿击退义军,但是……”崔绝顿了一下。   “他自己也成为了比义军更有危害的恶魔。”阴天子沿着他的话语说完。   “没错。”   “所以原无障杀了他,从而成为了英雄。”   “师尊很会算账,是吧,”崔绝轻笑着说,“牺牲自己一个,击退了义军,逆转了国运,还成功把已经被废黜的原无障拱上了皇位,他赢得满盘风光。”   是这样吗?   阴天子微微皱起眉头,整个故事给他一种微妙的怪异感,故事中的人都像是歇斯底里的疯子,而崔绝此刻的淡然和微笑更是让这种怪异的感觉在他心底生根发芽、悄然蔓延。   “难道你认为……你的师尊……他真的赢了吗?”   崔绝好奇地歪了歪头,笑问:“陛下认为呢?”   阴天子注视着他的神色,觉得他似乎莫名地开心了起来,压下心中的怪异感,回答道:“他确实在那一刻击退了义军,但是百姓揭竿的火种仍在,星星之火随时都可以燎原;他也确实逆转了国运,但那强续的十年之间,国运没有起色,依然会被后世推翻;而原无障……”   他想起曾经交手过的那个人,隐约明白他灵魂中的血腥和对崔绝的恨由何而来了:“他杀师上位,争得皇权,但他得到的,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失去的,又真的是他甘心舍弃的吗?”   话语说完,他突然明白了倚伏盈虚祭的意思,也明白了为什么崔绝说这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邪术——祸福交错乎倚伏之间,兴亡缠绵乎盈虚之会,这个疯狂的术法下,根本没有赢家。   崔绝忍不住抿唇低笑,笑意与刚才已经全然不同。   阴天子反应过来,哼了一声:“你试探我?!”   “我也在试探我自己。”崔绝道,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自问没有师尊那么大的能耐,但我想,在辅佐君王这一工作上,我要做的比他好……我会做的比他好。”   “不是工作!”   “哎?”   “你当然会做得比他好,因为你在我身边,不是工作,”阴天子板着脸道,“我的皇权也不需要你牺牲自己来成全。”   “哈,”崔绝干笑,小声嗔道,“我就这么一说嘛,居然还生气了,陛下真小心眼儿。”   “你……”   “祭司突然提起倚伏盈虚祭,是什么意思?”崔绝神态十分自然地提起这件事情的开端。   阴天子被他搓了一肚子火,刚要发怒就被打断,眼看着话题转移,再揪着原话题不放就坐实了自己小心眼,不禁更加郁卒,没好气地哼道:“莫非他想效仿枕流君,也屠杀半个城的百姓,把云阳寒推上王位。”   崔绝:“哎???”   “……”阴天子也怔住,僵道:“他应该不至于如此疯狂。”   崔绝简单地应了一声,沉思片刻,淡淡道:“希望他只是单纯地挑衅我。”   阴天子眉头紧拧:“他究竟为什么要挑衅你?”   这一次与祭司的偶遇,最让他介怀的,并不是什么倚伏盈虚祭,而是那个祭司为什么句句都针对崔绝。   还直呼他的字。   朕不准!   “我的陛下呀,”崔绝叹气,“如果让你说,这世界上最拉仇恨的人,你觉得是谁?”   阴天子:“太华。”   “……”崔绝一顿,道:“嗯,没错。除了魔主之外呢?”   阴天子:“陆行舟。”   “……”崔绝抬手,抵着额头,哈地笑出了声,点头道:“也很对,哈哈,但除了他们之外,我想,你的子珏恐怕也能排进前三。”   “世人放肆,且愚蠢。”阴天子毫不犹豫地断言,对“你的子珏”四个字感到由衷的欣喜,唇角不由得上扬,声音温柔下来:“我认为他们十分可怜,无法领会到你的好,是他们毕生的悲哀。”   “……”崔绝手指从额头下滑,无奈地遮住脸,笑叹:“陛下啊……”   这个小院的房子里有一张单人床,大概是值班人员休息的地方,阴天子扶崔绝躺下,自己坐在桌前为他守夜。   为避免招惹麻烦,室内没有亮灯,但黑夜丝毫不影响冥王的视力,大半夜过去,凌晨三点,阴天子视线淡淡地扫过床上,发现崔绝仍未入眠。   阴天子:“怎么还不睡?”   “孤枕难眠啊……”崔绝困顿的声音幽幽传来。   “胡闹。”   崔绝声音低哑,柔媚地笑:“我白天睡多了,这会儿精神很好。”   阴天子微微皱眉——他的声音虚浮,根本不是精神很好的样子,沉声:“你是在想事情。”   崔绝:“哎呀,被无情戳穿了。”   阴天子哼了一声,知道他在想什么,肯定都是冥府里的琐事,除了自己之外,其余九王个顶个的混吃等死,把所有公务都压在阎罗殿,让子珏耗神。   想到这里,他淡淡道:“不许想。”   “哎?!”   “冥府的公务交给其他人,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破执君,治好你的魂体。”   崔绝叹一声气,忧心忡忡道:“话是这么说,但我们出来这么多天,灵山上没有信号,巫术结界又阻止了鬼差上来,我们实质上已经跟冥府失联了,别人也就罢了,你是一界之主,失联这么多天,恐怕会引发不安。”   阴天子没有应声,他隐约猜到崔绝想说什么。   果然,絮絮叨叨铺垫了一堆之后,崔绝试探道:“要不,我们先回……”   “不可能。”阴天子打断他。   “只是你我二人先回冥府,留黑白无常在这里等破执君,他们的能耐你很清楚,这件事交给他们没有问题。”   “不可能,想都别想,这件事别白费力气了。”   崔绝西子捧心:“我感觉心头怦怦跳,总担心冥府会出什么事。”   阴天子:“……”岂有此理,一个鬼还会心跳,编理由都这么不上心,简直离谱。   “再待一天就可以等到破执君,一天出不了意外。”阴天子命令,“你现在躺下,放空大脑,安心睡觉。”   “睡不着嘛。”   “睡不着就数小鬼。”   “……”崔绝抓狂地拍床沿:“那更睡不着了嘛!”   阴天子笑起来。   “除非……”崔绝唇角轻扬,梨涡若隐若现,柔声笑道,“你来抱着我睡。”   阴天子没有出声,在黑暗中直直地盯着崔绝,思考该怎么拒绝才不会伤到他。   头顶的屋脊上,白无常的声音幽幽传来:“真不愧是四界驰名妖妃,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要邀宠媚上,这种身残志坚的精神值得我辈学习一百年。”   阴天子:“!!!”   黑无常:“小点声,陛下能听到。”   “不但陛下能听到,判官也能听到。”崔绝提高声音。   “白骨笑,”阴天子咬牙,声音分外冷静地落下,“扣一百年工资。”   白无常:“!!!”   最终阴天子还是上了床,应崔绝的要求,把他抱在怀里睡——下属的非议都响到传进屋里了,如果不坐实这“邀宠媚上”,岂不吃大亏?   阴天子这一世得崔绝言传身教,很会算账。   于是辗转失眠了大半夜的崔绝睡了一个极香甜的饱觉。   梦里的自己还没成为崔绝,那位也没成为阴天子,他们还是琅华君崔瑾和游历人间的阎罗。   那年,一向温暖的白邺城落了雪,薄雪斑驳地洒在青石阶上,风寒路滑,却难不倒修行之人,他们踏雪无痕,去山上赏雪,在相识的竹枝寺里喝阎罗从外地带回来的烈酒,把寺里的和尚气得跳脚,于是改为喝茶。   琅华君崔瑾是天京名士,擅长风雅,点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斯文又有禅意,看得阎罗大开眼界。   他的茶沫咬盏极好,和尚不住声地称赞,并提议连诗,于是阎罗一败涂地、摧枯拉朽、溃不成军,悄声跟崔瑾说和尚是记恨自己在佛门饮酒,是报复,是个六根不净的秃驴。   醒来的崔绝唇角带着笑,身后已经没有阴天子的怀抱,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转头问外面:“几点了?”   白无常坐在走廊上,懒洋洋回答:“下午三点,你真能睡,猪。”   “陛下去哪了?”   “啧,一睡醒就找陛下,这么粘人嘛。”   “不是粘人,只是想问问他,昨夜是不是扣了哪个熊玩意儿一百年工资,应该不是我记错了吧,从下个月开始扣,还是从这个月……”   “我错啦!!!大王饶命!!!”白无常凄厉的嚎声突破天际。   崔绝躺在床上,悠悠地说道:“我还想问问陛下,一睡醒就有个半妖半鬼在门外对我鬼身攻击,这该怎么处理。”   “谁?哪个王八蛋?我帮你揍他!”   “哈。”崔绝笑起来,残留的一点睡意成功消退,神清气爽地起床。   外面院门被推开,阴天子的声音从院中传进屋内:“揍什么,白骨笑,你是不是又欺负判官?”   白无常:“?”   阴天子穿过院落,一边走一边道:“你就是欺负他太过善良。”   白无常:“???”   阴天子走到门口,一边抬手推门,一边侧头对身后道:“或许就是他的善良,才使得你得寸进尺,一次又一次地欺负他……”   “?????”白无常瞠目结舌,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半晌,爆发出一声控诉:“你太双标了吧!!!”   阴天子进门,看到崔绝坐在桌边,正掩唇偷笑,不由得随他笑起来:“睡得怎么样。”   “饱饱一觉,很香甜。”崔绝笑道,“就是一醒来,没在陛下的怀抱里,有些失落。”   阴天子看着他,放柔了声音:“抱歉,我应该陪你到醒来。是外面有些动静,我去加固阵法,防止外人冒失闯入。”   崔绝一想便明白外面什么动静——算算时间,离大祭司的奉神会没几个小时了,妖界各个氏族的大佬们纷纷到来,灵山方面当然要加强巡视,来保障奉神会的安全。   他陷入沉思,脸上阴晴不定,似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策。   “子珏?”阴天子出声。   崔绝回过神来,笑道:“今夜的灵山不平静啊。”   “嗯。”   “涂山攸昌没有大罪,即使大祭司假借神谕,也不能随便更换妖王,但我想他应该有准备好说辞,只是不知能不能说服各位族长们了。”   “派黑白无常潜入奉神会去探听一下。”   “不行,他们瞒不过大祭司,还有其他参会的妖界高层,很容易暴露。”   “他们的修为不低。”   “暴露的风险太高了,得不偿失,不如不去。”   他们四人中最适合做这个任务的是阴天子,强大的冥王之力可以保他万无一失,只是……这样一来,他就要离开崔绝。   或者他们还可以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安心隐匿,只等奉神会结束,再等破执君出现,就可以大功告成。   但冥府统管各路亡魂,不论妖界还是人界,政局的动荡都不能掉以轻心,因为稍有不慎,就可能会爆发战争,到时整个黄泉都是亡魂,对冥府的平衡影响巨大。   “我亲自去。”阴天子沉声说。   崔绝沉默一会儿,笑起来,叮嘱:“一定要小心。”   “你也是。”阴天子放心不下,今夜的灵山不平静,巫族侍卫一直在严密巡视,还有各位族长领主们带来的兵马,即使有黑白无常护卫,他还是担心崔绝的安危。   崔绝站起来,摸索着抚了抚他的衣襟,柔声道:“你是冥府之主,是要守护冥界安稳的阴天子,儿女情长的事情交给我吧,不用担心,我会为了你,保护好我自己的,我说过,我一定会比师尊做得更好。”   阴天子忍不住低头吻在他的头顶。   傍晚,远处传来悠远的钟声,奉神会开始,阴天子终于结束对白无常将近半个小时的叮嘱加恐吓。   白无常已经痛苦得不成人形。   崔绝道:“要不……陛下也不要去了,不管妖界发生怎样的政变,死多少人,我都可以安排好,保证冥界安稳……”   阴天子看着他,低笑一下:“守护冥界是我的责任,我不能逃避。”   “实在不放心的话,”崔绝伸出手,“请陛下赐一些冥王鬼炁,这样万一发生意外,我还可以自保。”   “嗯。”阴天子与他掌心相抵,精纯的冥王鬼炁缓缓灌注进去。   阴天子离开之后,崔绝一个人在屋里坐了许久,淡淡地出声道:“你们两人……” 第136章   奉神会   夜幕降临, 灵山顶峰薄雾游移,遮蔽了星月,夜色晦暗凄迷, 无数盏悬灯漂浮在半空, 照出朦胧的光晕。   灯阵神圣而又庄重, 而被灯阵环绕的众族长们却焦躁不安,此时大祭司尚未露面, 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讨论此番的神谕。   “你的意思是……不可能吧,神谕难道还能造假?这是动摇国本的事情, 十巫怎会这么做?不可能!”   “毕竟涂山攸昌废十巫之心路人皆知, 那小子野心可大得很, 十巫再不做点什么, 搞不好山头都会被削了。”   “但为什么是云阳寒?”   “他这段时间妖力突飞猛进,猛得不正常,八成不是什么正经途径修来的, 我估计啊,如果不是练了什么邪功,恐怕就是得了什么神机了呀。”   “有道理, 嘶……真是脑壳痛,云阳氏本族的势力, 可比涂山氏强多了,等他上位, 我等小族岂不是任他摆布?”   “哈哈连你夙沙氏都算小族, 那我们算什么……十巫出来了……”   神殿大门缓缓打开。   十位身披庄重法衣的祭司在巫觋们的簇拥下, 出现在众人面前, 为首者正是之前为云阳寒设坛招魂的大祭司,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众族长们,目光逐一扫过,淡淡道:“德教缺席?”   身边一个巫觋上前半步:“大祭司,德教圣公身体不适,说等痊愈后,会亲自上灵山来祭拜古神、补办祭礼。”   “呵。”大祭司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众人缄默,德教和灵山一直貌合心离,虽说灵山古神是妖界最古老的神祇,但妖族文化发展数万年,如今德教才是真正的国民信仰。   多年以来,双方维持着一种礼貌而又疏离的关系,这还是德教圣公第一次公然缺席奉神会。   “在这个节骨眼生病,”一个祭司阴阳怪气道,“是不是太巧了点?”   前脚宣布云阳寒是神谕之选,后脚德教圣公就身体不适了,难保不是在罢工表达不满。   “不用管他。”大祭司懒洋洋道,“开始祭祀吧。”   “大祭司!”人群中传来声响。   众人看去。   见是烈山氏的族长,他大步出列,望着站在神殿之前的仙姿,问道:“您前天晚上所传的神谕,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祭司抬了下眼:“烈山氏没有一个识字的?连神谕都读不懂?”   “我……”烈山族长被怼得一噎,恼怒道:“不是读不懂,而是太离谱,难以置信,两年前涂山攸昌上位,你们说他是神谕之选,现在他还在任上,神选就变成云阳寒了,妖王是这么随便换的吗?”   他话音落地,周围一阵附和声,族长们纷纷点头,表示这条神谕下得实在突兀,不能服众。   “你在质疑神的选择?”大祭司缓缓出声。   他声音阴柔虚浮,音量明明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灵魂压迫力,令人下意识便要臣服。   烈山族长梗着脖子,粗声道:“我在质疑您所传达的神谕。”   大祭司定睛看向他:“哦?”   “如果神谕是真,我想问,高高在上的神祇是怎么知道这凡世里谁该做妖王的?”   “神嘛……”大祭司唇角微微弯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神情,似笑非笑,“当然无所不知。”   “而你又如何撇清自己的嫌疑?”   “哦~原来是对着我来的,怀疑我假托神谕、公报私仇。”   “不错。”   “那么,你自己去问他,如何?”   烈山族长怔了一下:“我如何……”   只见大祭司突然抬手,艳丽的法衣在风中如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手势极快地一转,重新落下,悠然道:“送你一程,不用说谢。”   空气中传来一丝血腥味。   众人感觉怪异,转头看去,见烈山族长呆呆站在原地,望着神殿的方向,木然地说完那句话:“……去问他?”   话音落地,冲天的血瀑爆体而出。   “!!!”   在场的所有族长不由得惊呼出声,刹那之后,齐齐陷入骇人的寂静,不敢相信地看着烈山族长炸成一滩血肉。   大祭司一挥手,掌风在血瀑中捕捉到一点什么,推入祭鼎中。   一股烈火般的力量从祭鼎中弥漫出来,众人明白那是什么——烈山族长的妖丹,大祭司把这个公然质疑自己的人当场献祭了。   这是震慑。   静谧的夜晚,鸦雀无声,众族长惊惧地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长时间的沉默下去。   ——大祭司的行为十分反常,往日的十巫虽然也说一不二,但绝没有这么狞厉。   烈山族长实力不差,却一瞬间就丢命,虽说他毫无防备,但能一招就将他献祭,这意味着大祭司的力量到达了何种地步?   人群中,一个中年男人眼神阴郁地扫过大祭司,视线落在烈火熊熊的祭鼎上。   他是白谷氏的族长,在接到神谕的两个小时之前,他刚接收了灵山使者送到白谷族地的快件——一个女孩的头颅。   而在三天之前,女孩的弟弟刚被自己交给主公云阳寒,称他是非情钩的传人,族内古老的记载中说非情钩是创世古神赠予白谷氏的神力所化,但其实传到自己这一代,已经没有人见识过那一缕神力的风采了。   灵山使者表示非情钩的传人已经将自己献给古神,而女孩是发狂闯入神殿,被降下神罚,当场伏诛。   白谷族长盯着祭鼎,烈山族长爆体的一瞬间,他仿佛陡然看清了那对姐弟死时的场景。   这一次奉神会绝不简单。   除了白谷氏之外,其他的族长们也在暗自盘算,众人的面上都没什么反应,脑中却都在疾速算计,万一发生意外,自己该如何排兵布阵,才能顺利走下这灵山。   “谁给你随意杀人的权力?”一个低沉的声音从神殿中传来。   云阳寒面无表情地从神殿深处缓步走出,冷冷的视线看了看地上的血迹,扫过众人,落在大祭司的脸上,沉声道:“烈山氏自创世之初就是我妖界股肱之臣,赤子之心日月明昭。”   “如今他为妖界献出了最后的力量。”大祭司微笑着说,“王啊,待你回宫,可别忘了给他颁发一个表彰。”   他袖着手站在神殿之前,心平气和,声音阴柔而又平缓,仿佛片刻之前的杀戮只是虚影,他依然是神祇的使者,艳丽而又圣洁。   众人感觉到一股寒彻骨髓的毛骨悚然。   云阳寒冷声:“你在挑衅本座?”   “不是挑衅,是辅佐。”大祭司的目光在祭鼎上停顿片刻,抬头,望向高远迷蒙的夜空,“你的手中没有可以成神的灵物,神界不会为你打开。”   神界!   众人一片哗然:“你们要打开神界,这怎么……”   “安静。”大祭司厌恶地拂袖,压下众人的议论,转头看着云阳寒,继续道:“但你很幸运,遇到了我。”   云阳寒懒得听他絮叨,漠然打断他:“收起你的废话。”   大祭司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说:“你已经知道两年前风极反催化巴蟒成龙、从而打开神界的事情,但你可知,除了成神之外,还有一法,也可以打开天门、登上神界。”   云阳寒:“说。”   大祭司打开金扇,半遮面,一双柔媚的眼眸从华丽的折扇后露出,金影掩映,双眸泛出蜜糖般的光泽。   云阳寒忽然感觉异样,仿佛有一道视线正从那双眼眸之后阴恻恻地看着自己。   他不由得一惊,定睛看去,又见眼前双瞳正常,方才那一瞬间的变化只是自己的幻觉。   幻觉吗?   他眼神微沉,凝聚灵识,想要仔细探查一番,却听到大祭司阴柔细软的声音悠然传来——   “成魔。”   大祭司灿然笑起来,金扇扬起,嘴唇翕动,磅礴的灵力从他体内迸发出来。   众族长都是本族的高手,修为高深,敏锐察觉到脚下似有什么在流动,几个族长不约而同地运气往下击去。   数道妖气打入脚下,竟如泥牛入海,径自消失了,好像底下有什么东西竟能吞噬他们的妖气。   众人并未吃惊太久,随着大祭司的灵力在四周游走弥漫,一个庞大而又诡异的法阵从他们脚下悄然浮现出来。   “这是什么?”众族长惊呼。   云阳寒不懂那法阵里的符文,却本能地发觉危险,抬手,一记宏然的掌气打出,想要压制法阵。   “不要轻举妄动哦。”大祭司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否则,你永远别想再见到他。”   云阳寒掌心一转,气劲擦着法阵飞出,击在远处的林中,寂静的树林轰然炸开。   他侧过头,冷冷地看向大祭司:“解释。”   与此同时,众族长们发现这法阵在吸收他们的力量,立即运功想要挣脱,然而以他们的妖力竟然无法突破法阵的束缚,不禁勃然大怒:“大祭司,这是什么意思?”   大祭司淡然看着他们被围困在阵法之中,对此起彼伏的怒声置若罔闻,一边催动术法,一边对云阳寒解释道:“千年前,人界曾有一个修者,修了一辈子行,都没有成神,反而屠了半个城的百姓,一夜成魔,怨气上达天听,于是天门开启,神界现世。”   云阳寒想要阻止他的动作停顿下来,冷眼看着眼前的混乱,认真思索他话语的可信度。   “大祭司?”众族长悚然意识到大祭司话语中浓浓的不祥之意——屠城、成魔、怨气……   他要干什么?   众人都不是天真之辈,同一时间,半数以上的族长都当机立断发出救援信号,几十种妖气在神殿上空炸开。   远处的山林立刻动了起来,数不清的妖物从四面八方涌上灵山顶峰。   大祭司听着风中的杀声,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唇角,却没有应对,继续对云阳寒道:“……从那时我就知道了,成神可以打开天门,成魔亦可。罪福为二,若达罪性,则与福无异,毕竟神魔一如,神亦是魔呀……”   “放你大爷的狗臭屁!”   突然一个嚣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大祭司眼角一跳,抬眼看去,入眼是一团猛烈的火焰,直扑他的面门,他蓦地打开金扇,刹那妖气流转,在身前凝成一片气盾,硬生生接下这团火焰。   火焰在气盾上炸开,霎时,火星飞溅,他掌中金扇唰地合上,重重一拂法衣,击灭法衣上被点燃的衣角。   “终于来了。”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手指一转,想要捏诀,却忽然察觉到一股惊人的压迫感,骇然抬头——   对面的神殿屋脊上,陆行舟懒洋洋盘腿坐着,指尖把玩着一朵那落迦火,石饮羽站在他旁边,漠然拉开一张雪白的长弓。   魔箭破空,发出尖锐的长鸣,势不可挡地射入族长群中。   众族长大惊,纷纷仓皇地撑开防御,只听耳边一阵猛烈的破风声——箭矢直直射入地面,轰然炸开,化作一股强悍的魔气,一举将地上的法阵炸成了齑粉。   族长们感觉束缚倏地消失,还没来得及欢喜,就被魔箭的余威掀翻,往四面八方狼狈飞去。   从山下驰援而来的各族妖物们冲上来的第一眼,就是看到各家族长漫天飞舞、跌落如雨。 第137章   “陆组长, 石魁首……”大祭司微微笑起来,目光掠过被一箭射崩了的法阵,停留半瞬, 落在神殿屋脊上的人身上, 淡淡道, “你们果然来灵山了,实属不智啊……”   “闭嘴。”陆行舟不耐烦地打断他, “老子爱去哪儿去哪儿,关你屁事,再哔哔打你。”   “……”大祭司噎住, 摇头低笑一声:“粗鲁。”   陆行舟挖了挖耳朵, 对石饮羽道:“他是不是骂我了?”   石饮羽点头:“打他。”   大祭司:“特侦组不可涉足四界政事, 莫要知法犯法, 二位……”   话未说完,一条雪白的骨鞭已击至眼前。   大祭司倏地后移闪开,尚未站稳, 忽地感觉后背一股热浪扑来,他反应极快,身姿平地跃起, 宽大的衣袂在风中翻飞如同翩跹的蝴蝶,堪堪躲过来势凶猛的那落迦火。   与此同时, 鸣镝声响彻耳膜。   石饮羽张弓搭弦,长箭破风而来。   身侧突然白影一闪, 云阳寒蓦地拔剑, 气势强悍刚猛, 剑光如雷, 快得根本看不清剑身, 如见一道霹雳,便斩下长箭。   “咦?”陆行舟发出一声疑问。   云阳寒斩落长箭,却未收手,剑势一转,往神殿上方攻去。   陆行舟:“这小子出息了,就这一剑,至少涨了三百年功力。”   石饮羽:“不是云阳氏的剑法。”   陆行舟:“看得清路数吗?”   “试试。”石饮羽应声,收起弓箭,掌心一团魔气凝结成球,接住云阳寒的攻势。   陆行舟纵身从神殿跃下,扑向大祭司,右手指间夹着三张黄符,笑道:“听说你会术法?来,爷爷陪你玩一会儿。”   黄符疾射,雷火同生,燃尽一切罪恶的那落迦火挟风雷击向大祭司。   大祭司抛出金扇,双手飞快地变幻指印,金扇在空中无风自动,画出一道肉眼难见的妖气屏障,抵挡住射来的那落迦火。   嘭……一声巨响,妖气屏障寸寸皲裂,一条脊骨炼制的骨鞭悍然击碎屏障。   大祭司躲闪不及,被鞭尖洞穿肩膀,忍不住痛呼出声。   “现在回答你,”陆行舟悠然道,“特侦组不涉足四界政事,但我早已经退休,现在管的是你爷爷我的家事。”   大祭司从鞭尖上挣脱,手捏指印,在伤口处画了个治愈术式,抬头,露出一个扭曲的表情:“陆行舟,你的狂妄终将让你追悔莫及。”   “你有毛病吧,”陆行舟不高兴了,“到底是谁比较狂妄?你在这儿大张旗鼓搞邪教献祭,我都没说你狂妄,你还敢先说我?我哪里狂妄?我上来就骂你是傻逼了吗?”   大祭司被成吨的垃圾话喷在脸上,皱了皱眉,哼道:“让你们前来灵山,算是涂山攸昌最愚蠢的一个决策。”   陆行舟神色沉下来:“两次了。”   “嗯?”   “你话里有话两次了。”   大祭司:“那是否足够令你开始担忧妖王宫的状况?”   “妖王宫现在很安全。”陆行舟环顾四周,刚才被石饮羽一箭炸上天的各族族长正不远不近地站在外围,虎视眈眈看着他们,似乎随时准备着渔翁得利,“对攸昌有威胁的势力都在这里了,现在甚至可以算是他最安全的时……”   话未说完,他猛地顿住。   德教!   能与云阳寒一争妖王之位的德教圣公缺席奉神会!   他真的是生病了吗?   灵山十巫公然宣布云阳寒是新任妖王,一向跟云阳寒针锋相对的德教圣公难道能咽下这口气?   如果不想束手就擒,那么他会做什么?   “哈。”大祭司露出了笑容。   陆行舟周身陡然爆发出澎湃的战意,数不尽的黄符如箭雨一般疾射向大祭司,在他凝神招架的空隙,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   “阿羽,攸昌危险,回去。”   “晚了。”大祭司阴鸷地哼了一声,十二面妖气屏障平地而起,将神殿周围牢牢围住。   陆行舟大怒:“凭你也想拦我?”   石饮羽张弓搭箭,多达十二支长箭赫然在弦,手指一松,空气中霎时响起震耳的箭鸣声。   然而就在此时,大祭司掌心一翻,妖气屏障忽地消失,片刻之前刚逃出生天的各族族长们顿时暴露在箭下。   “多谢石魁首,”大祭司含笑轻声道,“助我兵不血刃献祭他们……”   声音戛然而止。   汹涌的黑焰那落迦火犹如火山爆发一般从地下翻滚出来,瞬间烧尽十二支势不可挡的魔箭。   陆行舟身形倏地平移到石饮羽身前,抬手,一道结界凭空出现,挡住烧过来的黑焰。   “逆子!”陆行舟破口大骂,“看准点儿,你他妈烧谁呢?”   熊熊的黑焰挡住外界视线,在黑色的火海之中,阴天子负手走出,瞥他们一眼,淡淡道:“那落迦火是地狱之火,焚的是罪恶。”   “放你娘的屁,”陆行舟没好气,“再给你一次机会组织语言,说人话。”   阴天子:“如果没有业罪,不会惧怕那落迦火。”   陆行舟:“第三次机会。”   阴天子:“……”   陆行舟挑眉。   “抱歉,下次我会慎用这种无差别攻击。”阴天子败下阵来,面无表情地给出承诺。   陆行舟:“哼。”   他太清楚这个逆子了,被判官纵容得无法无天,刚才那个情形,他完全可以用死气海吞没魔箭,或者用剑气击落魔箭,然而都没有,他选择使用从自己这里继承到的那落迦火。   那落迦火是地狱焚烧罪恶的火焰,会误伤石饮羽这样的魔物,他心知肚明,却仍旧使用,还为了遮掩身形搞出这么大片火海,因为其他方式会暴露他的身份,而外人很少能分辨出他们两人火焰的区别。   若事后妖界想谴责冥府插手他界事务,这逆子就会将一切都推到自己头上,毕竟提起那落迦火,四界最出名的,就是他陆行舟。   “逆子啊。”陆行舟仰天悲呼,认命地催动术法,数面结界拔地而起,将这一片区域与外界的视线隔绝开。   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火浪翻滚着涌向四面八方,大祭司双手捏诀,金扇在身侧回旋,硬生生在火海中划出一片安全范围。   他抬头,眸中光影变幻,似是有一种难以压制的情绪正在欢跃上涨,笑容忍不住扩大:“果然出来了,哈。”   阴天子站在火海中,看着这个寥寥几次见面皆给自己留下极恶印象的大祭司:“你见到朕似乎很开心,朕跟你应当没有恩怨。”   大祭司:“私人恩怨自然是没有的,但妖界与冥府的恩怨,却很值得大书一番。”   阴天子:“你能代表妖界?”   “我不能,但站在我身边的这位,是妖界新任妖王,是否有与陛下平等对话的实力?”大祭司对云阳寒微微颔首。   阴天子:“你想跟朕做交易?”   大祭司笑起来:“交换双方的国运,如何?”   “?!!!”陆行舟蓦地一愣,本能地察觉到眼前这两人在说着不得了的东西,动辄能危害四界安稳的。   阴天子似乎毫无讶意,漠然道:“倚伏盈虚祭。”   “这名字有点熟。”陆行舟皱起眉头,问石饮羽,“你有印象吗?”   石饮羽摇头:“第一次听说。”   “奇怪……”陆行舟却觉得这名字似乎听谁说起过。   大祭司没想到阴天子直接点破倚伏盈虚祭,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知道我要发动倚伏盈虚祭,你还敢前来……或者说,判官还敢让你前来……”   他神情有一丝呆滞,似乎在晃神,一眨眼之后,重新恢复神识,恶毒地笑了一下,阴柔的嗓音略带低哑,如同毒蛇匍匐而过草丛时发出的微声:“原来你在判官眼里,也不过如此。”   阴天子抬起眼皮:“你的挑拨对朕无用。”   “挑拨?”大祭司道,“你当真不知道一千年前的倚伏盈虚祭是怎么回事?”   “朕无须知道你们的邪魔妖术。”   “邪魔妖术……判官知道你如此贬低他亲创的术法吗?”   阴天子明显一怔:“他亲创……”   “哈,”大祭司嘲讽地笑起来,“看来他隐瞒你的事情,可不少啊。”   “但都与你无关。”阴天子沉下声音,掌心一翻,一个黑色的符纹出现:“你献祭无辜、妖言惑众、妄肆废立、为祸妖界,朕以幽冥天子之名,赐你入极炼炎狱。”   然而大祭司丝毫不惧:“你是幽冥天子、万鬼之主,那又如何?我是活物,你无权判我!”   金扇飞旋,公然拦阻冥印。   大祭司双手捏诀,催动金扇迸发出强大的力量,从容嘲道:“你不但不能判我,甚至不能被众人看到你无端出现在阳间,违反‘鬼神不越疆’的代价,上一次,崔瑾为你挡了,这一次,他自身都难保,还能再救你一次?”   他提及判官的名字,是崔瑾,前世的称呼。   阴天子蹙眉:“上一次?”   “一千年前,你在阳间游历,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实际上差点就葬送冥府万代基业,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金扇抵住冥印,大祭司身影飘渺无形,忽地出现在阴天子身侧,低声笑道:“倚伏盈虚祭,被创造出来后第一次使用,就是以你为祭品,交换大梁朝和冥府的气运。”   “漏洞百出的谎言。”阴天子冷哼。   “信不信随你,”大祭司淡然道,“你不愿相信崔瑾算计过你,但不论你信还是不信,事实始终是存在的,虽然……他也为自己的算计付出了代价。”   “代价?”   大祭司看着他,双眸中瞳孔竖立,泛着诡谲的幽暗金光,轻声道:“你为了保护崔瑾,在他炁海中留下一缕冥王鬼炁,却从来不知道,正是这一缕冥王鬼炁,要了他的命。”   阴天子沉下声音:“说清楚。”   “枕流君发动倚伏盈虚祭,原本的计划中,根本不用亲身入魔。”大祭司危险而又恶毒地笑着,如同带着一张精雕细琢的面具,缓缓吐出失落的往事,“只要控制住崔瑾,就能以他体内的冥王鬼炁,强行召唤你到法阵中……强悍无匹的冥王之力啊,献祭你,足够推动法阵,别说要夺取义军的气运了,说不定能直接将大梁朝和冥府的气运互换,毕竟那时你已经是老府君钦定的下一任阴天子了吧,冥府的气运在你身上。”   阴天子漠然地看着他,心头隐隐酸楚:子珏瞒了自己,他只说枕流君发动倚伏盈虚祭,却没说那一场献祭竟然是针对的自己。   他又一次默默地保护了自己。   “枕流君失败了,”阴天子冷声道,“因为无人能控制崔瑾,他的智谋与武艺,都远超你们太多。”   “……哈?”大祭司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笑声,看向对方的眼神竟露出怜悯,“一千年了,你依然不知道崔瑾的真实死因——武艺再强,也招架不住源源不断的围攻,他被逼入法阵,神衰力竭,已是强弩之末,最后的绝地反击,是自碎炁海,让你留在他体内的那缕冥王鬼炁彻底没有被利用的可能——愚蠢的阎罗王啊,你以为他前世怎么死的?他是被你自以为是的保护给害死的!”   阴天子重重一震。   “不要相信他!”陆行舟大声道,抬手,一缕精纯的神力化作液滴射入阴天子眉心。   阴天子蓦地回过神来,意识到大祭司是在以往事攻击自己的心境。   然而一瞬的失神已是致命危机,一个血色祭纹忽地出现在他的脚下,大祭司指印变幻,祭纹飞快漫延出去,与云阳寒脚下出现的祭纹连成一体。   天地风云变色,血腥祭礼一触即发。   磅礴的死气如沸腾一般从阴天子身下爆出,天际响起凄厉的鬼音,阴天子暴怒出手,一柄通体漆黑的阴冷长剑赫然出现,他反手握住割昏晓剑,一剑刺入脚下,死气灭天袭地,势不可挡地摧毁祭纹,直扑大祭司。   云阳寒祭出佩剑,剑身发出一声高亢的鹤鸣,寒光夺目,仗剑挡在大祭司身前,与割昏晓剑正面抗击。   “不对。”陆行舟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割昏晓剑中为什么会有妖气?”   双剑相击的瞬间,阴天子已察觉到异样,云阳寒的佩剑战意沛然,发出庞大的妖气,竟与割昏晓剑引发共鸣,将差点被摧毁的祭纹重新稳固。   “这是怎么回事?”陆行舟沉声问。   阴天子心下暗沉,转念忽然明白原因——割昏晓剑当年遗失在圣塔,将其捡走又重铸的,正是云阳氏,为了能驾驭这柄鬼神之剑,云阳氏在重铸时加入了自己的妖气。   大祭司十指翻动,迅速变幻无数指印,快得几乎看不分清,薄唇翕动,喉间发出含糊而又威严的吟唱声。   “倚伏盈虚祭……枕流君……气运……”陆行舟脑中一道闪光,陡然想起为何觉得熟悉,“气运?!”   ——那是他刚到阳间时,国师枕流君入魔,发动倚伏盈虚祭,强续了大梁朝50年国运,拉开了乱世的开端。   那是妖魔横生的50年,也是满目疮痍的50年,广袤的大地上生灵涂炭、如困炼狱,民怨滔天,滋生邪魔,从而导致了小魔物石饮羽的诞生。   “你竟然想发动倚伏盈虚祭?!!!”陆行舟瞋目裂眦,鞭指大祭司,“你疯了?!搅乱天地秩序会导致什么后果,你想过吗?你承担得起吗?”   阴天子:“他发动不了,妖界的气运不在云阳寒身上。”   “已经在了,”大祭司道,“这个时间,妖王宫的战斗应该已经结束,以德教的实力,涂山攸昌他十死无生。”   ……   妖王宫   本该寂静的深夜此刻杀声震天,任不仁浴血奋战,咆哮着拼命砍杀,忽听身后一声震天的嘶吼,他猛地回头,看到宫殿轰然碎裂,一只巨大的白狐现出原形,无数条铁链从四面八方蹿出,钉入白狐体内,雪白的皮毛喷出泼天的血柱。   “攸昌啊!!!!!!!!”   ……   灵山   阴天子在乱战中却冷静了下来:“你的倚伏盈虚祭不会成功,就算攸昌死了,新妖王也该是德教圣公,国运依然不在云阳寒身上。”   “哈,”大祭司笑起来,“一个犯上作乱的逆贼而已,如何担得起国运?如今族长们都在灵山,各族的力量可还一点都没有损耗呢,随时可以杀回王宫,为可怜的涂山攸昌报仇。”   阴天子:“就算德教圣公是逆贼,当下这个时刻,妖王也不是云阳寒,你无法保证云阳寒能顺利上位,此时发动倚伏盈虚祭根本达不到交换两界气运的目的。”   他锐利视线盯着大祭司,直视他眸中若隐若现的蛇瞳,忽然想到什么,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陆行舟一惊:“什么意思?你怀疑他不是大祭司……他的气息确实是大祭司……难道?”   “随意废立、献祭众族、开启天门……”阴天子道,“如此任性妄为,只会搅乱妖界,使局势更加混乱难解,这不是身为灵山十巫的大祭司该为之事。”   大祭司显然没料到阴天子竟如此敏锐,停顿了半瞬,有些感慨地笑了一声:“哈……”   笑意尚未完成,忽然变色。   只见阴天子弃割昏晓剑不用,二指点在眉间,有一枚印玺的影子在眉间若隐若现。   幽冥天子印。   冥界魂灵无法抗拒的王者威压。   大祭司心底蹿起本能的敬畏,下意识想要后撤,双脚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移动,仿佛被一股强劲的力量禁锢在了原地。   他狼狈地祭起金扇,运起全部妖力,挡在身前。   阴天子二指抽离,从天子印中抽出浓郁的死气,化作一柄长剑,卷起滔天风云,一剑穿过金扇,悍然刺入大祭司胸口。   “啊啊啊啊……”大祭司惨叫。   阴天子左手捏诀,重重点在大祭司额头,刹那间洪流一般的浩荡鬼炁灌入其中。   绝对的威压之下,大祭司仰起头,惨烈挣扎。   “卧槽?!”陆行舟倒吸一口冷气。   随着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大祭司的天灵盖轰然炸开,一尾湛蓝小蛇从他脑中飞出。   石饮羽指尖一动,魔箭射出,将小蛇钉在神殿的门柱上。   “这什么脏东西?”陆行舟飞掠过来,尚未看清,就见小蛇化作一缕蓝雾,烟消云散。   阴天子脸色差到极点:“阿迦奢……”   陆行舟:“什么玩意儿?”   “鬼螣,一种异魂,已经灭绝了,只剩族长。”阴天子简短地说,“看来是他用术法控制了大祭司。”   陆行舟:“他为什么这么做?”   “不知道。”阴天子对他了解有限,只知道他和崔绝有仇,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直起身,望向小院所在的方位。   陆行舟:“你在看什……”   话未说完,忽然见阴天子脸色霎变,一句话也没说,纵身就往某个方向飞去。   “哎?”   阴天子来不及回答,刹那之间,他莫名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施加在崔绝眼上的术式,被解开了。 第138章   “哎, 你去哪儿?”陆行舟只感觉眼前空间猛地扭曲一瞬,接着阴天子就消失在空间缝隙里,吃惊地回头问石饮羽:“什么情况?”   石饮羽:“判官出事了。”   否则阴天子不至于这么惊慌, 丢下现场这满地的狼藉, 不管不顾就离开。   陆行舟一个头两个大:“现在怎么办?跟上去?还是回妖王宫?按大祭司的意思, 德教发动政变,攸昌也有危险。”   石饮羽:“回妖王宫, 这里有小阴的武力和判官的智商,没有问题,攸昌手里无人可用, 他更危险。”   “说的也是, 走。”陆行舟转身, 刚走两步, 突然停住:“不对,如果判官出事了,小阴一定会暴走, 必须有人控制他,不能让他在妖界搞出事来……这样,你留下帮小阴, 我回妖王宫。”   “不行。”石饮羽直接拒绝,他可以无怨无悔地陪陆行舟为这些人奔波, 但要让他因此和陆行舟分离,不行, 一分钟都不行。   陆行舟点头:“对, 确实不行。”   石饮羽:“?”这么好说话?   陆行舟冷静地分析:“你以前当□□时打砸过阎罗殿, 判官小心眼, 搞不好会趁我不在报复你。”   “他没有那能力。”石饮羽感觉无语。   陆行舟:“你不能因为一个神经病很菜就轻视他, 乖,听我安排——你回妖王宫救攸昌和任不仁,我去找小阴。”   石饮羽还想说什么,陆行舟大手一挥:“时间紧迫,听话。”   “好吧。”石饮羽不情愿地应了一声,伸手揪过陆行舟,用力地吻了又吻,才转身离开。   陆行舟追踪阴天子的鬼炁,来到一处偏僻院落,看到阴天子身姿孤绝地站立在院中,脸色沉静,似是已经控制住了情绪,他张望一圈,问道:“你们在这里落脚?判官失踪了?”   阴天子点头,闭目凝神,仔细感知。   他在院落外围设有守护阵,法阵没有被暴力破坏的痕迹,而是从内部巧妙解开,黑白无常不擅长术法,可见是崔绝自己动的手。   “能追踪到吗?”陆行舟寻思以小阴对判官的重视,不可能没预留什么追踪的术式。   阴天子睁开眼睛,看向一个方向,二话没说,纵身飞驰而去。   陆行舟连忙紧跟上去。   地点竟然是妖岐医盟。   “等等……”尚未靠近,陆行舟已看到空中浓郁的蓝雾,“小阴别过去,剧毒!”   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那落迦火,一红一黑两条火龙呼啸着烧向空中。   蓝雾燃尽,露出一座年代久远的高楼,在漆黑的夜中,神秘而寂静地矗立着,二人一靠近,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剑意爆发开来,激荡磅礴,如惊骇的狂潮一般席卷八方。   阴天子已不管不顾地冲进楼中。   “小心……”陆行舟追上去,话未说完,陡然看清楼内的景象,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破旧的高楼已然是一个蛇窝,巨蛇花纹斑斓,彼此纠缠,看不清首尾,数十条长尾骤然发出,泛着湛蓝荧光,齐齐洞穿眼前之人的胸腹。   那人从半空坠下,长发凌乱、血衣飞扬,在同一时间,手中长剑悍然插进蛇群中央一条巨蛇的头颅。   正是崔绝。   陆行舟失声惊叫:“判官你……”   他完全现出了死相。   “哈哈哈……”蛇头被长剑贯穿,疯狂挣扎,大笑道,“你露出死相了……崔瑾,你撑不住的……这次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哈哈哈哈……”   “但是我赢了。”崔绝的魂体剧烈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崩解消散,他双手持剑,缓慢而又坚定地刺进蛇头,“你的阴谋破产,功亏一篑。”   “不,”蛇头裂开血盆大口,湛蓝蛇信吐露,发出诡异嘶哑的笑声,“你输了……”   “嗯?”崔绝刚要说话,忽然感觉到熟悉的鬼炁从身后袭来。   眨眼间,阴天子已闪现到身边。   下一秒,浓烈的死气从巨蛇每一寸骨缝爆裂开来,将几乎充斥整座楼的蛇群一瞬间炸毁。   漫天魂片纷舞,阴天子接住跌落的崔绝:“你……”   “你来了,”崔绝按住他的手臂,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巨蛇,急道,“先别管我,去看阿迦奢,确定他是不是死干净了……”   “闭嘴。”阴天子打断他,翻手捏住他的手腕,不用搭脉就感知到他体内鬼炁正在暴走——强行燃烧魂力凝练出的鬼炁,一如他的灵魂本色,偏执而又易碎,微弱的鬼炁杂乱无章,在干涸的经脉中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他的魂体撞得千疮百孔。   崔绝:“别感情用事,听我的……”   “闭嘴!”阴天子再次打断他,手掌直接按在他的炁海,将一股精纯的冥王之力缓缓输入,试图安抚他体内暴走的鬼炁。   “唔呃……”崔绝猛地一颤。   阴天子立即收手:“怎样?”   “他承受不住。”陆行舟敏锐地察觉到崔绝的魂体在被输入冥王之力后突然有了崩裂的迹象。   冥王之力中掺杂浊炁,即使耗费精力将之剥离,也无法做到纤尘不染,而崔绝的魂体已经到极限,没有丝毫承受的能力了。   陆行舟靠近过去,划破指尖,二指沾血,在崔绝额头画了一个潦草的固魂符,问:“判官的魂体怎么这样了?”   “多谢。”阴天子僵硬地说,阴沉着脸,自欺欺人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固魂符生效,崔绝神识恢复,努力睁开眼睛,摸了摸阴天子的脸,对陆行舟解释道:“老毛病了,我炁海破碎,没法修炼鬼炁,现在强行运功,是消耗魂力。”   阴天子盯着他含笑的双眸,强遏怒火,沉声道:“你还使用九生眼了……”   所以临分别时向自己讨要了一缕冥王鬼炁,说是自保,实则是借力,好解开自己施加在他眼睛上的术式。   崔绝:“我要知道原自障是否真的死了,但阿迦奢不会老实告诉我,最快捷的方法,是用九生眼直接看他的记忆。”   “但这会耗费你的魂力!!!”   “值得。”   “不值得!”阴天子怒道,“任何人、事、物都不能跟你相比,都不值得你为他们入险境!”   崔绝温柔地看着阴天子的脸,过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说道:“我不在乎。”   “什么?”   崔绝似乎很累了,恹恹地闭上眼睛,轻声说:“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我不在乎……无论是我的魂力,还是你的担心。”   阴天子怔住。   他刹那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子珏怎么会不在乎?他一生负气、痴恋千年,怎么可能不在乎自己的担心?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怀中的魂体已经濒临极限,固魂符也只是暂时的,他随时都有可能消散。   阴天子冷静地看着他:“我在乎。”   说着,他突然往前一步,将崔绝推进陆行舟的怀中。   “???”陆行舟接过崔绝,震惊:“干嘛?”   “我体内有浊炁,不能再靠近他,请你代为照顾。”阴天子沉声说,看向陆行舟身后:“石饮羽呢?”   崔绝:“那没有用。”   陆行舟:“他回妖王宫了。”   两人同时出声。   陆行舟顿了一下,目光在他们之间回转,疑问:“阿羽回妖王宫救攸昌,你找他干什么?”   阴天子抿紧嘴唇,没有回答。   “为了救我。”崔绝叹一口气,不知在回答陆行舟的问题,还是在劝说阴天子:“我魂力耗尽,快要魂飞魄散了,现在入魔,短时间内爆发的魔能可以保我一时,但我经脉已废,以后也没法修炼,魔能很快就会消散,终究还是要有今天这一遭。”   “……”陆行舟明白阴天子的企图——找石饮羽定下魔契,将灵魂献给恶魔,可以得到恶魔的庇护,源源不断获得他的魔能。   陆行舟:“阿羽不会同意,他不可能跟你建立这种主仆关系,我也不会同意。”   阴天子:“不用。”   “嗯?”陆行舟问,“莫非你还有别的办法?”   阴天子看向灵山神殿的方向,眼神空无,隐含残酷,漠然道:“族长们还没有下山,杀死他们,怨气足以让子珏入魔。”   “你疯了?!”陆行舟蓦地提高声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   整座楼突然剧烈震动一下,如同地震一般,墙体扭曲迸裂,穹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崔绝:“这楼不结实,先离开!”   下一秒,整个穹顶轰然崩塌,无数砖石掉落下来。   “操,你就多余说这句!”陆行舟气急败坏,单手捏诀,在他们身侧划出一个结界,挡住倾覆而下的穹顶。   剧烈冲击下,结界碎裂,阴天子抬掌挥去,死气冲开碎石,开出一条通路,护着陆行舟和崔绝跳出崩塌的高楼。   只片刻之间,妖岐医盟已经化作一片废墟。   震动还没停止,整座灵山都崩毁了,阴天子凝聚死气,将三人托起,从空中望向地面,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何等恐怖的事情。   “那边……魔气?!!”陆行舟指着神殿的方向,惊愕出声。   夜空中风起云涌,大团黑云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带来浓烈的恶魔气息。   “杀戮。”阴天子作为冥府之主,率先感知到天地间突然增多的亡魂和铺天盖地弥散开来的怨念。   整座灵山,恐怕已经没有再多的生灵了。   “你怎么了?”陆行舟吃惊地看向崔绝,“很难受?你在颤抖。”   崔绝摇头:“我没事。”   阴天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闻言,转头看向他,眉头紧锁,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止住。   崔绝对他笑笑,温柔了声音:“我真的没……”   话未说完,阴天子脸色霎变。   几乎是同一时间,崔绝猛地一颤,一团黑色鬼炁从口中喷出,整个魂体乍然崩解。   “子珏!!!”   阴天子肝胆俱裂,飞掠过来,在碰到崔绝的前一秒,蓦地收手,硬生生控制住动作,僵硬地看着陆行舟一掌按在崔绝的炁海上,一股不同以往的圣洁气息徐徐散逸出来。   随着力量的输入,已然崩解的魂体竟再度凝聚成人形。   “这是……”阴天子嘴唇颤动,半晌才艰难地发出声音,“这是什么力量?”   陆行舟:“神力。”   “神……”   “是的,爸爸是神。”陆行舟淡然地说,输功不过短短几秒钟,竟已是神衰力竭,露出明显的疲态。   阴天子看着崔绝,见他恢复神识,对陆行舟的来历有了猜测:“你来自神界?”   陆行舟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哑声:“离开太久,力量衰退了,只能保他片刻。”   “既然是……”阴天子眼中迸出强烈的希翼,突然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急道:“既然神力可以救子珏,请你打开神界,求你……”   陆行舟吓了一跳:“你冥界之主,怎么说跪就跪?”   “跪谢你救子珏……”   陆行舟后退一步,面露忧色:“抱歉,小阴,即使是我,也没有回神界的方法,抱歉,我救不了你媳妇。”   “不必道歉。”阴天子冷静地说。   陆行舟觉得他仿佛在这一瞬间,丧失了全部的光彩。   “陛……”崔绝挣扎着睁开眼睛,“陛下……快去神殿……杀……杀……”   “杀什么?”   “杀了……云阳寒。”崔绝竭力凝聚力量,急道,“阿迦奢说……我输了……我突然明白,启动献祭的……根本不是……大祭司,而是……云阳寒!”   陆行舟皱眉:“云阳寒疯了?”   “子珏之前猜测他被附身了,可能是初代妖王帝昭,他想寻找传说中的古神。”阴天子解释,控制着死气,托着他们转移向神殿的方向。   行至半途,头顶忽然爆发出万丈光芒,千万道夺目的光束从魔气纷涌的黑云之后倾泻下来,明亮而又澄澈,让天地都沐浴在这圣洁的光芒之中,万物都宁静了。   “神界!?”陆行舟看着这难以置信的圣光,喃喃道,“为什么神界会突然打开?”   崔绝:“是帝昭。”   陆行舟:“他成神了???”   阴天子想起之前大祭司的企图,反应过来:“是成魔了。他献祭了整个灵山的生灵,强行入魔,以这一瞬间爆发的魔能打开了天门。” 第139章   神界现世。   陆行舟胸中涌上一腔惊愤:“献祭整座山的生灵, 他真的是初代妖王?他也配是初代妖王?这么多条生命在他眼中到底算什……你干什么?”   阴天子抬手,磅礴的死气铺出一条长桥,直入圣光之中。   “我要进神界。”阴天子说, 既然神力可以修复崔绝, 那么, 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劳烦你照顾子珏。”   陆行舟还想要说什么,却见阴天子已经纵身而去, 跨过死气桥,闯入圣光。   圣光中一片虚无,阴天子以死气开道, 鬼炁向四面八方探去, 在虚无中捕捉到隐隐约约的神力。   神力所在的方向, 似乎有一扇无边的巨门矗立在天顶, 阴天子分出一缕灵识护住身后二人,率先跨越巨门。   刹那间感觉到周遭截然不同的气息,清新湿润, 蕴含着极为精纯的力量。   碧空万里,一座奇骏的高山悬浮在空中,山上云雾缭绕, 隐隐可见白石绿树,郁郁葱葱, 却没有鸟兽声,寂静的天地间, 有浪涛和火焰熊熊燃烧的风声从远处传来。   阴天子来不及欣赏美景, 踏入神界第一时间, 运功收集空气中的灵气, 蓦地转身, 一掌拍在陆行舟的胸口。   “你他妈……”陆行舟的怒骂尚未说完,被一股强灌进来的庞大力量怼得戛然而止。   ——这逆子是拿自己当灵力净化器吗?!!!   他愤愤地抬手按在崔绝炁海,将这股二手灵力缓缓注入他的体内,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崔绝一身褴褛血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体面的衬衫西裤。   “不是吧,”陆行舟忍不住道,“这种时候了,还耗费力量维持外貌?”   “哈。”崔绝低哑地笑了一声,睁开眼睛,“男也为悦己者容嘛。”   陆行舟心想这真特么是有病啊。   阴天子闻言皱了皱眉,没说什么,问陆行舟:“神界哪里的灵力最充沛?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子珏休养。”   “不,”崔绝摆手,“我感觉好很多,不需要休养,当务之急是找到云阳寒……或许应该叫帝昭,他找不到古神,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阴天子低头盯着他,脸色阴沉,平静地说:“如果你的魂体再有什么意外,知道我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吗?”   就在半刻之前,崔绝的魂体在他眼前猝然崩解,这样的场景他无法想象自己看第二次。   “……”崔绝顿了一下,轻声道:“别说傻话。”   “我说到做到。”   “哈。”崔绝笑起来,温柔的声音中三分责备七分无奈:“你明明知道不可能,你是幽冥之主,是冥界的守护神,你要做什么疯狂的事情?搅起世界大战?还是献祭整座山的生灵?那你和帝昭有什么区别?”   “你!”阴天子脸色铁青,却无从反驳,他确实没有任性的权力。   陆行舟感觉手臂上传来一阵疼痛——被崔绝攥的,皱眉道:“你骂他就骂他,掐我干什么?”   “啊,失礼了。”崔绝松开手,一脸纯良,仿佛那只几乎要把陆行舟手臂攥碎的手是别人的,含笑道,“陆组长,你是东道主,对这里的地形比我们熟悉,请帮忙寻找,帝昭十分危险,如果不能及早找到,说不定会对神界造成破坏。”   陆行舟点头,看向阴天子:“怎么说?”   “哼!”阴天子重重哼了一声,宣告妥协,抬掌按在陆行舟背心,澎湃的冥王之力灌入他的经脉之中。   陆行舟面向浩渺的神界疆域,微微闭上眼睛,释放出神识,感知帝昭的方位。   不知过了多久,陆行舟的额角渐渐渗出冷汗,捏诀的手指都颤抖起来。   神界实在太辽阔了,头顶是广无边际的云海,身侧是峰峦雄伟的浮山,即便是阴天子和陆行舟联手,也难以找到帝昭的踪影。   “吁……”陆行舟泄出一口气,摆手道,“找不到,太难找了,神界之大超乎你们的想象,不能这么找,真气耗不住。”   阴天子:“我还可以继续……”   “逞什么强?”陆行舟一通抢白,“你在这儿耗废了自己,回头就算找到帝昭,你也打不过他。先找地方休息,你媳妇说自己没事难道就真的没事?你是不是傻?!”   阴天子板着脸,被陆行舟和崔绝前后夹击,打得心肺要爆炸。   “跟我走。”陆行舟将崔绝推进阴天子怀里,甩手大步往前走去。   崔绝一个踉跄,扑了阴天子一个满怀,苦笑着站起来,回头,陆行舟的身影已经到十米之外了。   “还是听他的吧。”崔绝勾勾阴天子的手指,“这里是他的地盘,他比较熟。”   “哼!”阴天子没好气,攥住他的手指,牵着他走了两步,又停下,将之背起,追上陆行舟。   “先说好,这不是我的地盘,我也不熟。”陆行舟道,“这里是对应妖界方位的区域,我那老窝在人界头顶,离这里十万八千里。”   崔绝笑眯眯道:“是我误解了,看陆组长步态从容,以为是故乡的熟悉感。”   陆行舟面上从容内心冷笑:呵,什么故乡,吾心安处才是吾乡,多年未见,这神界还是如此孤寂无趣。   他已经开始思念石饮羽了,也不知道妖王宫那边情况怎么样了,石饮羽有没有及时赶到,攸昌和任不仁现况如何……   “没想到神界竟这么恬静安宁,真是一个仙境。”崔绝舒服地趴在阴天子的背上,惬意地欣赏美景,嘴里还叭叭点评。   陆行舟哼道:“这才到哪儿?等下过了吊桥,上了昆仑丘,你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仙境,昆仑玉脉的温养之力是尔等愚蠢的凡人想象不到的。”   “我们是鬼。”阴天子淡淡地说。   陆行舟:“冥界那瘠薄之地快闭嘴吧。”   阴天子气结。   “哈哈。”崔绝笑出声来,将脸埋在他的耳边蹭了蹭,歪头看着陆行舟道:“神界这么好,你当年为什么还要下凡?”   陆行舟想也没想,理直气壮道:“当然是为了遇见我的小魔物。”   崔绝一顿,干巴巴道:“……贤伉俪真是恩爱。”   陆行舟哈哈大笑,随手摘了路边一片叶子,苍翠欲滴的绿叶在他指尖化作一滴清澈的水珠,他拇指一弹,水珠飞出去,落在崔绝眉心。   崔绝感觉到一股精纯的力量进入体内,灵识为之一明。   陆行舟笑了两声,缓缓收起笑容,说道:“这里四季如春、僻静清幽、灵力充沛,是完美的理想之所,但理想却不一定是你我所想。”   崔绝看他:“你所想是什么?”   陆行舟:“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尝人间百味,历尘世千劫。”   崔绝点头:“不论人界还是妖界,鲜活的生命都是令人钦羡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鬼魂千方百计想要还阳呢?”   “虚无缥缈的‘生’甚至还不如有血有肉的‘死’。”陆行舟说着,笑了笑,“顺便再拯救一下苍生,那就更有意义了。”   “哈。”崔绝弯起眼睛笑起来,觉得他做到了。   嵯峨的崇山悬浮在空中,以一条狭窄吊桥与陆地相连,三人踏上桥面,忽然感觉浪声大作,水汽扑面而来。   崔绝略微直起身,探头往桥下看去,见下面深不见底的山涧翻起怒浪,雪白的浪头直冲吊桥。   他想到刚才陆行舟的话,不由得唏嘘,低声念了一句:“脱壳飞升,逍遥间散于弱水之渊,独乐其乐,而无忧世忧民,则虽历劫不坏,世又何贵有此神仙哉?①”   陆行舟回头看了他一眼。   阴天子:“看什么?”   “让你媳妇别乱晃,趴稳了。”陆行舟目光在崔绝脸上转了一圈,意味不明地说,“这弱水之渊,鸿毛不浮,掉下去可是十死无生。”   阴天子:“这山涧叫弱水之渊?”   “嗯。”   阴天子突然简短地笑了一声,转头看了看背上的崔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陆行舟噎了一下,后槽牙里磨出一句:“你特么……”   崔绝伏在他的脸边,吃吃笑了起来。   陆行舟果断加快步伐,大步往前方走去——这俩恩爱秀得太过低级,他没眼看,甚至还有点想把他们从桥上踹下去。   走过吊桥,踏上坚实的地面,阴天子敏锐察觉到脚下山石蕴含的丰沛灵气:“这山里的神力比之前更强,感觉跟你的力量同出一源。”   即使不喜欢这个无趣的故乡,生命本源的力量依然让陆行舟本能地感到惬意,哼哼:“小子,这下信了吧,爸爸真的是男神。”   “我们并没有怀疑过。”崔绝笑眯眯地说。   他笑得一脸纯良,陆行舟却莫名感觉到一丝丝的不踏实,下意识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被他算计了。   思来想去,好像也没有啊……   只能将之归结于崔绝做人太失败,鬼话说太多,把信用刷成了负值,真心都让人觉得像假意。   他对这片山头不熟,凭直觉走走停停,每走一段时间就停下来感知一番,不断地调整方向,半天之后,沿一条陡峭的山路来到一个狭窄的山洞前。   洞风阴凉而不刺骨,隐含温润,一踏入洞口,便能感觉到一股无可匹及的强大神力正从洞中散逸出来。   阴天子:“这是……”   “底下是昆仑玉脉,从这里下去,可以进入到玉脉深处。”陆行舟道,“玉脉养魂,判官这样的魂体,在里面会慢慢修复。”   阴天子:“需要多长时间?”   “不知道,可能几天,也可能几年,甚至几万年。”陆行舟扫一眼崔绝,“看你的造化。”   “那完了呀。”崔绝自嘲地笑着敲了敲脑门,“我运气一向非得很。”   “要试了才知道。”阴天子不多思索,背着他就往山洞深处走去。   “等等。”陆行舟突然唤了一声。   阴天子停下脚步:“怎么了?”   陆行舟没有进山洞,懒洋洋地靠在洞口山石上,随手颠着几块细碎的小玉石,缓声道:“玉脉会修复魂体,却也会洗刷感情,让人变得混沌无情。”   阴天子蓦地僵住。   “哦?”崔绝笑笑,脑中顷刻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帝昭、古神、师尊、原自障、陆行舟、石饮羽……他含笑看向陆行舟:“按这样说,你本来也该是混沌无情的。”   “所以情路坎坷啊。”陆行舟装模作样地感慨了一声,“跟我家小魔物弯弯绕绕上千年,不过总算修成正果。”   “那就不怕了。”崔绝俯身,趴在阴天子的耳边,嘴唇碰了碰他的耳垂,调侃道,“看来玉脉也敌不过有情人啊,我的陛下。”   阴天子紧绷的脸有了一丝缓和,沉默半晌,极轻地笑了一声,抬步往前走去。   陆行舟停在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   黑黢黢的山洞深处隐隐约约传来崔绝自带三分缠绵的温柔声音:“走得这样坚决,不怕我忘却我们的感情?”   “如果你忘了,”阴天子淡淡地说,“那我正好有机会追求你,弥补当年被你抢先告白的遗憾。”   作者有话说:   ①“脱壳飞升,逍遥间散于……”出自范阳洵《重修袁家山碑记》 第140章   山洞九曲连环、蜿蜒而下, 愈深入地下,愈能感觉到玉脉的温润,和悄然弥漫在周遭的养魂神力。   崔绝惬意地放松了身体, 伏在阴天子背上, 出声道:“拥有这样一条玉脉, 昆仑虚真是当之无愧的神界。”   “嗯。”   “幸好神界人丁寥落又不好战,否则其他四界加起来, 恐怕都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阴天子想了想:“或许这就是天意。”   最好战的魔界滋生于最贫瘠的极恶之地,最灿烂的妖界深陷于最肮脏的权欲泥淖。   昆仑玉脉生魂养魄,有这样神力的加持, 无论与谁为敌, 都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却千万年来一直隐世不出。   阴天子想到自己唯一认识的神界代表——陆行舟, 感觉一言难尽,不由得感慨:“造化玄奇。”   “嗯?”   “玉脉可能伤脑子。”   “……”崔绝反应了一下,大笑起来。   玉脉中有的地方狭窄难行, 有的地方又豁然开朗,两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 仿佛即将面临的绝情之苦和下界混乱的局势都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大事。   阴天子脚步突然缓了下来。   崔绝疑问:“怎么……”   声音戛然而止。   逼仄的玉脉深处竟赫然出现一座楼宇,依周遭的玉壁雕凿而成, 精巧绝伦、美轮美奂,无声无息地立在地底, 立在这漫长的死寂之中。   “玉楼……”崔绝喃喃道。   阴天子:“似乎有人在这里居住。”   崔绝摇头, 玉楼美则美矣, 却毫无生气, 是一股从内散发出来的死一般的沉寂。   “或许曾经有, 但现在已经不在了。”   两人进入玉楼,没走几步,忽然一股浓烈的妖魔之气如核爆一般翻滚而来。   阴天子抬掌,将魔气击回,却见漆黑浓郁的魔气撞在周遭的玉璧上,竟然无言地消弭了。   “他在二楼,上去。”崔绝断然道。   这股魔气强悍无匹,内中更有霸道尊贵的妖气,正是之前他们遍寻不到的“云阳寒”。   两人跃到楼上,前方魔气化开,露出惊人的景象——玉璧雕凿而成的空间里,玉桌、玉凳,处处是家居生活的痕迹。   房间深处,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他们,在他身前,是一张玉床……或许称为玉棺更为合适。   床上躺着的人殊美恬淡,看上去像在小憩,然而却冰冷无息,光洁的肌肤隐隐呈现玉质,下方的身体与玉床化为一体。   ——很难分清,这究竟是一个玉质化的人,还是一块雕琢成人形的玉。   男人伸出手,想要触摸玉人的脸,手指悬在脸前,几经停顿,轻轻落在他的头发上。   玉石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男人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春……”   “他已经死了。”崔绝突然出声。   男人缓缓回过身来。   崔绝又道:“死亡时间是一千年前。”   “你知道什么?”男人平静地问。   崔绝从阴天子背上下来,扶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稳,仰起脸直视对面浑身散发着可怖魔息的男人:“我知道你不是云阳寒,而是初代妖王帝昭。”   男人眼眸动了一下,落在他的脸上:“我也知道你,冥界的判官。”   崔绝微笑颔首:“幸会。”   双方在圣塔被毁当日曾有一面,后来此人魂魄附身在云阳寒身上,想必也已经从云阳寒记忆中知道了自己,考虑到云阳寒对自己的态度,崔绝十分悲观地想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形象了。   “判官,”帝昭语气漠然而又不善,“你的目的。”   “放轻松,”崔绝笑着解释,“我们是来用玉脉疗伤的,并非追着你而来,眼下这情景只是偶遇。”   帝昭:“据我所知,你鬼话连篇。”   “诶呀!”崔绝一拍脑门,就知道云阳寒没少在心里诋毁自己,他叹一声气,诚恳道:“我一向纯良,但世人却颇多误解,不过我不在意,妖王殿下,关于我们的来意,我已经给出回答,信与不信是你的判断,请自便。”   说罢,他抬头看向阴天子:“我们走吧。”   一道浓郁的魔气凝聚成墙,挡在他们前方。   帝昭:“我并未允许你离开。”   “你没有资格阻拦我们。”阴天子冷冷地出声,魔气墙应声被震碎。   帝昭目光转到他的脸上,打量片刻,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冥界的……傀儡天子?”   崔绝脸色沉下来:“放肆!”   “无妨。”阴天子不以为意,对面之人的话语虽然充满恶意,语气却平淡,他只是在阐述从云阳寒记忆中得到的信息而已。   外界看来,冥府权柄掌握在判官手里,自己这个天子确实只是个傀儡。   “你修为不低,却被他钳制……”帝昭看着他们,若有所思,突然问崔绝:“你选择辅佐他,是为了掌控大权?”   世人大多是这么想的,崔绝早已习惯,也没有辩解的意愿,此刻却不想连累阴天子的声誉,正色道:“我的权力来自我家陛下,士为知己者死,我坐稳冥府,是为了守护好他的江山。”   帝昭皱了皱眉头,似是被这冠冕堂皇的回答小小恶心了一下,又问:“为什么选择他,而不是别人?”   “因为他不是别人。”   “他有什么特殊之处?”   崔绝想了想:“我自认不算嘴拙,却一时也说不出他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就是喜欢他,喜欢看他,喜欢跟他说话,喜欢他看着我。你问我为什么选择他,我也不知道,但除了他,别人谁都不行。”   阴天子低头看着他,没有说话,目光却变得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崔绝继续道:“世人谓我贪恋权力,其实,如果他不是阴天子,我根本不会成为判官,我贪恋的不是权力,而是跟他两相心悦的情。”   “情……”帝昭低语,手指无意间碰到玉床,被指尖的温凉触动,垂眸看向床上的玉人。   半晌,他唇角微动,勾出一抹阴晴不明的弧度,盯着玉人恬静的遗容,幽幽出声:“一派胡言,世上岂有两相心悦的情?”   崔绝笑起来:“你没有得到,不代表别人也得不到。”   帝昭蓦地转头盯向他:“你说什么?”   阴天子眼眸沉了沉,迟钝如他也能听出异样。   “世上当然有两相心悦的情,还有举案齐眉的情,还有比翼双飞的情……但没有巧取豪夺的情。”此刻崔绝的语气平静而恶毒,像淬了毒的尖刀,寒光毕现,“情是守护和尊重,是指间沙,攥得越紧,越得不到;是水中月,试图强取,只会破碎。”   “你是谁?”帝昭站在原地没动,胸中擂起雷鸣。   ——他的话句句含沙射影,是知道往事的故人!   而这不可能,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往事早已埋葬在岁月黄沙之中,他曾利用云阳寒的身份调查过,世间已经没有关于他们当年之事的记载,迄今所有关于初代妖王和古神的故事都是后世寡淡乏味的穿凿和演绎。   那眼前这个所谓的冥府判官是如何触摸到真相的?   帝昭面无表情看着崔绝,浓烈的魔气却从他的脚下翻涌而起。   阴天子将崔绝挡到身后。   崔绝探出头来,指指自己的眼睛:“妖王殿下可曾听说过九生眼。”   云阳寒的记忆中确实有关于此眼的信息——判官的九生眼,可一眼看尽亡魂的九生九世。   帝昭直视着那只眼睛,只见那里黑如幽潭深不见底,幽深冰冷的潭水渐渐浮起一层讥诮,充满恶意。   “不对!”他道,“就凭你不可能看穿我,你究竟是谁?!”   话未说完,他已经一掌挥出,浩荡的掌力带着翻滚的魔气,击向崔绝。   阴天子一把将崔绝抱入怀中,抬掌与帝昭相对。   两人俱是一界之主,掌力相撞,迸出强大的威能,双方都退后几步,帝昭稳住身形,唇角溢出血迹。   崔绝看得清楚,交手的瞬间,帝昭看似不经意地护了一下床上的玉人。   他这副身躯是云阳寒的,此子天赋平庸,虽然靠天材地宝堆出一身修为,但还是盛载不住初代妖王的力量,更别说再分神保护玉人。   “你在做多余的事情,”崔绝道,“他早已经死去一千多年,保护他的遗体毫无意义……”   帝昭打断他:“与你何干?”   崔绝:“我只是提醒你,与我家陛下战斗,如果不全力以赴,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葬身之地?”帝昭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起来,“哈。”   崔绝反应过来:“我竟忘了,妖界圣塔就是你的葬身之地,可惜,被云阳寒炸掉了。”   帝昭:“你废话着实太多。”   “我有幸进入圣塔废墟,见到一具双人棺……”   空旷的玉楼中骤然响起一声高亢凌厉的鹤鸣,一柄冰寒如水的长剑出现在帝昭手中,正是云阳寒的佩剑“天霄寒”。   几乎是同一瞬间,阴天子一手护住崔绝,另一只手抬起,凄厉鬼唱从四面八方响起,翻滚的死丧之气在脚下的玉脉中涌动,割昏晓剑破地而出。   一柄是妖界不世之名剑,一柄是冥王传承之神兵,锋芒在玉楼中对峙,散逸的魔气和死丧之气如同浓郁的黑水一般,从周遭的玉桌玉凳上缓缓漫延流动。   帝昭提起天霄寒,剑身妖力流转、魔气缠绕,散发着惊人的邪异之色,他提剑指向崔绝,懒洋洋道:“说下去。”   “圣塔中的双人棺是空的,”崔绝真的继续说了下去,“一位想必就是阁下,那另一位呢,是旁边这具遗体吗?”   不知是被什么字眼陡然刺痛,帝昭的眼眸骤缩。   崔绝唇角带着刺眼的轻笑:“古神……妖界的后世是这样称呼他的。帝昭,你跟他合葬,将你们的故事刻在壁画里,却并没有留下琴瑟和鸣的美谈呢,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们不是两情相悦,”他继续道,“我说过,世上不存在巧取豪夺的情,你以为建起一座圣塔,用把他封印在身边就可以留住他吗?他是神,如果不是心甘情愿,没有人能够拥有他。你用生命为代价设置的封印很快就被他破除,他毫不犹豫地逃出圣塔,头也不回地离开妖界,从此再未踏入那个地域一步。”   帝昭张了张口:“你……”   “你知道你可怜在什么地方吗?”崔绝甜蜜倚靠在阴天子的怀里,笑得温柔而嘲讽,“我的陛下从没为我做过什么破格的事情,可全天下都流传着他对我矢志不渝的爱情;你建起一座举世无匹的恢弘圣塔与他合葬,然而后世却只认为他带你飞升,从未有一人怀疑过你们的关系,从未有一人相信过你爱他……”   “住口!!!”   一声震裂鼓膜的高亢尖鸣在耳边响起,玉石纷纷发出碎裂的声音,暴涨的魔气充满整个玉楼。   浓郁黑气中,骤然炸开一片夺目耀眼的光芒。   阴天子抬手挡在崔绝眼前。   崔绝按下他的手,直视前方,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的风采……怪不得师尊……”   只见帝昭力量失控,远远超出云阳寒身体的承载之力,化回原形,破体而出,一只华彩万丈的上古凤凰从弥漫的黑气中飞出。   剑气夹杂凤火,暴戾地击向崔绝。   阴天子提起割昏晓剑,森寒剑身死气缠绕,带着不怒自威的冥王威压,悍然迎战,寸步不让。   王者之能灭天袭地,呼啸的战斗声中,玉石碎裂的脆响此起彼伏,整座玉山都不可遏制地晃动了起来。   “天霄寒”剑光袭来,阴天子抱着崔绝,敏捷地转身,险险避过剑锋,反手挥剑斩去,逼退凤凰。   “你拖累太多,不是我的对手。”凤凰冷冷地说。   阴天子:“子珏不是拖累。”   “你又何尝没有拖累?”崔绝讥讽,眼神飘向一侧的玉床,这楼中几乎所有玉石都已在帝王们强悍的力量冲击下碎裂,而这架玉床却在凤羽的严密保护下完好无损。   阴天子后知后觉地问:“那就是妖界古神?他不爱帝昭?”   崔绝:“嗯,他……”   话未说完,凤火已至眼前,泼天的剑光直劈下来。   阴天子提剑格挡,双剑狠狠撞击,刹那间火星四溅,只听咔咔几声裂响,天霄寒剑身折断。   “废品。”凤凰冷哼。   崔绝:“是你不自量力,也敢跟幽冥天子拼剑。”   凤凰怪异地笑了一声:“呵。”   “嗯?”阴天子突然皱眉,愕然发现割昏晓剑竟在违抗自己的控制,似乎另有一股力量正从剑内浮现出来。   凤凰:“堂堂幽冥天子,竟拿着一把妖剑,真是笑掉大牙。”   “快扔掉剑!”崔绝蓦地反应过来,割昏晓剑曾遗落在妖界,被云阳氏重铸。   “晚了。”凤凰冷冷地宣判。   妖力从剑身暴冲而出,割昏晓剑挣脱阴天子控制,森寒剑锋直指崔绝。   “放肆!”阴天子怒喝。   剑锋在碰到崔绝的毫厘之间戛然止住,剑身疯狂抖动,鬼神之力和妖力在剑中猛烈抗衡。   忽然一声沉闷的裂响,割昏晓剑的剑身上,竟然飞快地爬上了蛛网般的裂纹。   “妖王殿下,”崔绝轻轻出声,“我劝你住手。”   凤凰:“此刻才求饶,是否太……”   “再不住手,求饶的会是你。”崔绝唇角含笑,声音却冷如寒冰,“请看一看你的古神。”   凤凰猛地回身,只见皎洁的玉床上,竟不知何时爬满了黑色的符纹,细密的字符扭曲堆叠,勾勒出诡异的纹路,散发着幽幽的阴冥鬼气。   “你什么时候……”凤凰脱口问出,转瞬便意识到这问题没有意义,是自己小瞧了这个病弱的判官。   崔绝:“从进入玉楼的第一时间,我就已经开始了。”   凤凰:“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弱。”   “多谢夸奖。”崔绝微笑颔首,“我知道你在意古神的遗体,我可以解除法阵。”   凤凰:“我也可放过他的剑。”   崔绝:“还要抽离里面的妖力。”   凤凰:“可以。”   双方达成共识,立刻行动,崔绝指诀翻动,逐步撤销施加在玉床上的术法,与此同时,凤凰也将妖力从割昏晓剑中抽离。   最后一个字符从玉床上消失,崔绝几乎脱力,软软地靠在阴天子怀中,对凤凰道:“经此一役,相信你也发现了,我们确实谁都奈何不了对方,不如握手言和算了。”   凤凰未置可否地看着他,淡淡地问:“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崔绝诚恳道,“从一开始我就说了,我们只是来养伤的,现在也只是希望我们能回到最初,你继续守着你的古神,我们也继续我们的养伤之旅。”   凤凰没有温度地笑了笑:“可以。”   说完,他化回人形,脱离云阳寒的身体,帝昭的人形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脸颊瘦削,长眉薄唇,是个嚣张恣意的模样。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崔绝拍拍阴天子的手,示意他离开。   阴天子未发一言,抱着他后撤几步,拉开和帝昭的距离。   为表态度,帝昭避开和阴天子互相警惕的视线,低头去看床上的玉人。   阴天子缓缓转身,抬步离开。   变数就在眨眼之间——凤火裹挟泼天的杀意,暴冲而来,而几乎是同一瞬间,阴天子蓦然转身,死丧之气从四面八方涌出,如黑色的怒浪,扑向玉楼深处。   双方都知胜负在此一举,各自倾注全力。   凤火势不可挡,眨眼已至面门,而阴天子全部注意力都在攻击上,不由得后防空虚。   然而就在凤火烧到的那一秒,清亮的剑光赫然炸开。   一柄澄澈如水的长剑出现在崔绝手中,他一手持剑,一手捏诀,剑诀催动,万丈寒光逼退凤火。   与此同时,阴天子的死气怒浪之中,一尊雕琢繁复古朴的黑玉印玺从中央浮出。   幽冥天子印。   阴天子掌心一翻,一股无可匹敌的森寒威压从天而降,重重落在帝昭的妖魂之上。   “你初代妖王着实强悍,”崔绝轻声说,“但别忘了,你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是两个人,即使我再病弱,也能守住他的后防。”   帝昭疯狂挣扎,可是幽冥天子印之下,强悍如妖王,也不得不被封印,嘶哑道:“你……究竟……是……谁……”   崔绝知道他还在执念什么,沉默片刻,眼看着帝昭的魂魄越来越浅,缓缓出声:“我曾认识一个人,叫楼听春,他经常会看着树上的小鸟出神。”   “春……”帝昭的魂魄猛地一个颤抖,彻底消失。   阴天子收起印玺,脸色有些疲惫,往后伸出手,接住摇晃倒下的崔绝,皱着眉头,张了张口。   “先别骂我。”崔绝飞快地按住他的嘴,“快离开这里,你们打得太激烈,我怕这里会塌。”   话未说完,就听耳边突然响起几声咔咔的裂响。   阴天子:“……”   崔绝:“???”   整条玉脉轰然崩塌。 第141章   玉楼的坍塌引发了山动, 整条深埋山底的玉脉接连崩塌,阴天子抱着崔绝飞跃出去,被一条骨鞭缠在腰间, 拉到附近一个山头。   陆行舟坐在树顶吃野果子, 收起骨鞭, 问:“你们干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山崩了?”   “帝昭已伏诛。”阴天子给他看了一眼印玺。   陆行舟:“什么东西,我还没看清……”   阴天子:“幽冥天子印。”   陆行舟:“嗬!给我再看一眼。”   “不给。”阴天子把印玺收了起来。   “小气鬼。”陆行舟骂了一句, 看向崔绝,见他脸色惨白,一副神昏力竭的模样, 疑问:“怎么回事?”   阴天子:“他没事。”   陆行舟觉得内中有古怪, 以这小子对崔绝的痴迷, 怎会这么淡定。他伸手捏起崔绝的手腕, 二指搭脉,发现他之前失控的鬼炁已经平稳下来,看来玉脉的疗愈能力发挥了作用, 只是他旧伤难愈,仍旧虚弱。   “我没事,多谢关心。”崔绝弯了弯唇角, 对陆行舟道,“我们遇到帝昭, 打了起来,他终是不敌陛下, 被封印在幽冥天子印中。”   “哪里不敌我, 分明是不敌你才对。”阴天子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崔绝咬了咬下唇, 没有出声。   陆行舟啧啧称奇:“你终于看出来了?”   “胡说什么!”阴天子不爽道, “我看出什么了, 关你什么事!”   “……”陆行舟冷不丁挨了一顿抢白,他不是崔绝这种小媳妇,忍气吞声不存在的,当即怼回去:“怎么跟爸爸说话呢?你家这鬼判官有问题是天底下有眼睛的人都知道的,就你一个傻大个儿觉得他小白花,从他上来昆仑丘的表现就不正常,他明显早就知道昆仑丘里的情况,根本就不是上来养伤的。”   阴天子没想到他居然从上来昆仑丘就开始怀疑崔绝了,一时气结。   陆行舟扫一眼他郁结的样子,大获全胜却毫无成就感,哼哼道:“过弱水之渊时我就发现了,他很了解昆仑丘,如果之前没有来过,那就是听人说过,这些年来,除了我,难道还有别的小仙男下凡?”   “有过,”崔绝哑声道,“我的师尊。”   阴天子:“枕流君。”   “他在不同的地方,叫过很多不同的名字,”崔绝道,“在妖界时,叫楼听春。”   陆行舟懵:“那是谁?”   崔绝:“但妖界历史上只留下了另一个称呼,古神。”   陆行舟:“嘶!!!!!!!!”   但凡听过点妖界故事的都知道这个创世神话——天地伊始,妖界混沌,古神下凡,点化妖民,辅佐帝昭征伐天下,开创万妖盛世,最终功德圆满,携帝昭一同飞升,回归神界,成为庇佑妖界千秋万代的守护神,后世在他们飞升之处建起衣冠冢,即为妖界圣塔。   崔绝低头看向手中,那是一块小小的玉石,玉楼崩塌时他无意间接住的,里面蕴含着一丝微弱的熟悉气息。   “神话没有错,楼听春确实辅佐帝昭开创了万妖盛世,将他推上初代妖王的宝座,但神话有被矫饰的部分——圣塔是帝昭自己建造的,恢弘豪华,他在里面囚禁了楼听春,把两人的灵魂封印在一起,要永生永世不分离。”   陆行舟倒吸一口冷气:“他心理不健康!楼听春不会让他得逞吧?”   “楼听春逃出了圣塔,离开了妖界,临走前毁去了有关自己的记载,所以后世只知道古神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却不知道楼听春。”   陆行舟:“然后他去了人界?收你为徒?”   “嗯。”   “我靠,”陆行舟算了算,惊叫,“那你多大年纪了,老鬼?”   崔绝失笑:“不是,我冥寿只有一千,还很年轻,陆组长莫怕。楼听春离开妖界后,一直在各地流浪,传授技艺,帮助百姓安身立命——跟陆组长你一样呢。”   “不许调侃爸爸。”陆行舟道,“在人界收你为徒时已经是一千年前……他的力量衰竭了?”   崔绝跟他对视,知道他已经明白:“其实,你们也不是神,也没有真正的永生,对吗?”   “嗯。”陆行舟摊手,“我们可从没说自己是神,是你们凡人擅自想象的,至于永生……活太久倒是也没必要。”   崔绝:“你们来自玉脉,终将回归玉脉。”   陆行舟蓦地抬眼:“这你都知道了?”   “我在玉脉底下,见到了师尊,”崔绝声音低沉,顿了顿,才继续说,“他已经几乎成为了一尊玉人。”   陆行舟淡淡地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你也会如此。”阴天子突然出声,不是疑问,而是笃定,楼听春是在陆行舟之前走下昆仑丘的人,那么他走过的路,也终将是陆行舟的终途。   “你羡慕?”陆行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别这么一脸忧伤,那一天对我还早着呢,少说还有一万年,你要是不好好结婚娶活死灵,搞不好我还能送你走。”   阴天子:“……”   感觉良心被错付。   “行了,别纠结这个,生死是天底下最不值得纠结的事,”陆行舟道,“你有这功夫还是多纠结纠结你媳妇吧,他心里藏着多少事儿啊!”   阴天子闻言,下意识看向崔绝。   崔绝咬了咬下唇,眼神有些躲闪,心虚又畏缩的样子,令他生气之余又分外心疼。   陆行舟啃完一个野果子,嘬了嘬指尖,站起来,道:“我先回避,你们两个解决一下问题。”   阴天子:“嗯。”   “等一下,”崔绝道,“玉脉……”   “玉脉炸就炸了,不用在意,”陆行舟抬手,指向远处的山头,“你们看到有原住民关注这事儿吗?”   玉楼崩塌带动整条玉脉都陷落,动静极大,然而陆行舟指尖指向的地方,却只见郁郁葱葱的一片幽林,没有人迹,仿佛整个昆仑丘都只有他们三个人在的样子。   崔绝:“神界果然淡然。”   “玉脉有自我修复能力,自己会恢复的。”陆行舟隔空对着崔绝指了指,意味深长地说,“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夫妻之间最忌讳不坦诚,这是爸爸过来人的经验。”   说罢,他就几个腾跃,消失在茂密的枝叶之间。   只剩下两人在原地,气氛一下子就尴尬起来,阴天子抿紧嘴唇,背靠树干站着,眼神越过崔绝,漠然地看着旁边的虚空,丝毫没有要说话的打算。   崔绝坐在树枝上,余光偷瞥了他几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两人沉默了很久,最终,崔绝讪笑:“你对我很失望吧?”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短短几个字,就激起阴天子的怒火,他竭力稳住情绪,咬牙道:“失望什么?难道我不知道你的性格?这对你来说,再正常不过!”   他一千年前就知道崔绝善于算计,只是没想到他算计得这么彻底。在玉楼遇见帝昭还能说纯属偶然,那么那个玉人正巧是崔绝的师尊楼听春,就未免偶得太过分了。   “抱歉。”崔绝轻声说。   阴天子皱眉:“你抱什么歉?”   崔绝:“我应该坦诚,从发现附在云阳寒身上的魂魄是帝昭时,就开始盘算该如何除去他,师尊生前曾说过帝昭此人强大而又偏执,我们如果在阳间打起来,将会牵连甚广,而事情就巧了,他来到昆仑丘,此处地广人稀、远离尘世,真是绝佳的战场。”   阴天子不上当,冷声重复:“巧了。”   “当然,”崔绝自然而然地改口,“他在阳间遍寻不得古神的亡魂,势必会设法打开神界,虽说事有巧合,倒也在意料之中。”   阴天子:“……”   他板着脸问:“你为何当时没有坦诚?”   “因为我如果坦诚,你不会允许我来昆仑丘涉险,而我又一定要除去帝昭,为了师尊,更是为了世间的安定,我不可能容忍他这样强大而危险的魂魄在阳间留存。”   阴天子沉默了一瞬,忍不住道:“你这是抱歉?你这根本是毫无悔改!”   “没错。”崔绝点头,“我只是觉得先说声抱歉,你会不那么生气。”   “……”   结果是阴天子快气炸了。   “陛下,”崔绝轻唤了一声,微微蹙起眉,语气有些复杂地轻声说,“之所以会形成如今的局面,全因你太相信我,而这是你最致命的缺点。”   阴天子没想到此时此刻还能被他倒打一耙,怒极反笑:“好,好,不愧是你,子珏,永远是你看得透彻,我最致命的缺点……所以呢,你这样策划,故意隐瞒我,拿自己的身体状况骗我——甚至不惜弄伤自己——就是为了让我不要再相信你吗?”   崔绝平静道:“我没有故意弄伤自己,我的伤是跟阿迦奢斗法留下的,我们打得多惨烈你有亲眼所见,我不可能毫发无伤,只是这伤让我碰巧有了上昆仑丘的理由……”   “又是碰巧。”   “到底是不是碰巧,需要你自己判断要不要再相信我。”   “你!”阴天子气结。   崔绝仿佛没有看见他快气疯的样子,笑了起来,身体往后仰去,靠在阴天子的腿上,仰脸看向他,温柔地笑道:“陛下,这些事你相信或不相信都没有关系,只有一句话,我希望你坚定不移地相信——我可能会算计你,但我永远爱你。”   阴天子低头,看着他柔媚的笑靥,突然感觉彻骨冰寒,几乎都要战栗起来,死死盯着他,咬牙:“你还做了什么?”   “我还做了很多,有关冥府,有关妖界、魔界、人界、异魂……”   “够了。”阴天子打断他,顿了一会儿,冷声问:“黑白无常去了哪里?”   “噗嗤。”崔绝失笑。   阴天子陡然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恐怕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崔绝在他被进一步激怒之前适时地收起笑容,老实回答道:“我派他们去了妖王宫——帝昭假借云阳寒的身份令十巫推他为妖王,德教圣公不会遵从的,我猜他会直接发动宫变,抢先坐上王位——我让黑白无常去救涂山攸昌一命。。”   阴天子知道他的猜测没错,德教圣公确实攻入了妖王宫,涂山攸昌凶多吉少。   “这是妖界的王权更迭,你怎能插手?”他惊怒,低声斥道,“就算攸昌被德教圣公所杀,这也是他的天命,你一旦插手就是严重渎职,你在想什么?!”   当年崔瑾战死,他再痛心也只是竭力为他减少业罪,而不是将他复活,即使他确实有那样的能力。   崔绝淡然解释:“攸昌还不能死,他活着,妖界就还有妖王,还算有个主心骨,而他一旦死了,那妖界就是群雄逐鹿,现代社会大规模战争的后果,哪个界也承受不住,冥府消化不了那么多亡魂,会被拖死的,别忘了,北边的异魂还虎视眈眈,趁你病会要你命呐。”   阴天子皱着眉头,他承认崔绝分析得没错,但……   “就算被妖界拖累,那也是冥府的责任,有十殿冥王坐镇,异魂不足为患,这不是你插手的理由!”   崔绝笑起来,点了点头,改口道:“没错,这确实不是我插手的理由。”   “你!”   “陛下别气……”崔绝说着,用手臂撑着树枝想要站起来,他魂力耗尽,一时竟无力起身。   阴天子下意识伸手扶住他。   崔绝顺势倚入他的怀中。   阴天子既恼又怒,觉得自己正在生气,应该立即推开他,但崔绝柔弱无骨,整个人一靠进他的怀里就仿佛化成一池春水,完全无法推开。   他只好僵硬地搂住,防止这池春水从树顶漏下去。   “……我让黑白无常去妖王宫,”崔绝继续道,“并不是想干涉涂山攸昌的天命,而是因为……他们的因果在那里。”   阴天子板着脸:“什么因果?”   这种时候抛出因果二字,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借口。   “我在枉死城遇到白骨笑时,他是一个生魂,阳寿未尽,追着黑渊雪寄的亡魂来到冥府,当时黑渊雪寄的灵魂受到重创失去记忆,我翻看生死簿,发现他竟然是自杀的。”   阴天子苏醒才两年,对这些同事的前世过往不甚了解,听闻崔绝的话,明白他的意思:“你怀疑他们的因果尚未了结?”   “因果未结,就算他们两个修行再多,积累再多功德,心境上也难以进阶,”崔绝道,“这一次我需要他们顺利了结因果。” 第142章   妖王宫战乱未平, 三人便没在昆仑墟久留,临走前从崩塌的玉脉中刨出云阳寒的身体。   “别的不说,这小子长得还挺俊。”陆行舟捏着云阳寒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跟云烈有点儿兄弟相, 云阳氏的基因还是好。”   崔绝点着头道:“魔后确实称得上魔界第一美人, 不枉太华为他痴狂,文采大发。”   陆行舟一秒明白他的意思, 促狭地哈哈大笑起来。   世人皆知魔主太华当年在妖界对彼时的云阳氏少主一见钟情,为爱闯圣塔,硬生生从云阳氏倾族全力的围杀中将之夺走的故事, 不是他们的爱情故事感动了世人, 而完全是因为如今魔界是魔后当家, 魔主被迫当深宫怨夫, 每每夜深人静就在网上写中年伤痛小作文祭奠自己的深情,文采斐然。   阴天子看那两人笑成一团,有些不明所以, 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道:“太华文采不如石饮羽。”   陆行舟:“……”   “石饮羽的诗里有深情,太华只是在矫情。”阴天子认真解释。   “……谢谢你。”   陆行舟突然想起一事, 对崔绝道:“你以前还暗恋云烈来着。”   崔绝:“???”   “咦,你忘了?”陆行舟道, “当时三界开会讨论是否要宽释魔主,你开出的条件是让云烈以身相许。”   “你胡说什么东西?”崔绝震惊, “我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 云阳寒的身体突然消失不见。   崔绝转头拉住阴天子的袖子:“陛下, 我真没有……”   “无聊的玩笑。”阴天子没什么表情地看了陆行舟一眼, 将云阳寒的身体收起, 搂住崔绝,干脆利落地跃下昆仑墟。   妖界此时正值中宵,三人一落地,便感觉到广袤大地上四处游走的森寒夜雾下笼罩着的肃然杀气。   “作孽,这是死了多少人?!”陆行舟皱起眉头,沉声,“你们什么安排?我得赶紧去妖王宫看看情况。”   崔绝:“我们也去。”   陆行舟点头,刚要动身,蓦地眼角一瞥,随手一团小火苗向着旁边的夜雾中弹去。   崔绝:“等等……”   夜雾中:“啊!”   陆行舟:“?”   那落迦火所烧之处,夜雾散开,鬼影剧烈晃动,颤抖着凝聚成一个面容模糊的鬼差,似乎被烧疼了,委屈成一团。   陆行舟盯着他,眸色微沉,以他的修为,竟然看不清这小鬼的五官,有点道行。   “你们家的?”他直接问崔绝。   “啊,对,”崔绝支支吾吾,“是冥府……”   阴天子沉着脸:“斩邪司。”   “斩邪司?”陆行舟意外地抬眼。   ——冥府隐于暗处的第十三司,专门执行特殊任务,从不轻易现身人前,许多普通民众甚至不知道冥府内还有这样一个机构。   而此时阴天子的神色,似乎并不知道这个鬼差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陆行舟看了看崔绝,脑中浮起一则传言——冥府十二司对十殿冥王亲疏不同,而最致命的斩邪司,却是效忠于判官。   自阴天子醒来,外界总猜测他什么时候会亲政,但只要判官一天没交出斩邪司,他就一天不能获得完整的掌控权。   “陛下,判官大人。”鬼差躬身行礼,然后就闭了嘴,垂手站在一边,神情无辜,仿佛只是碰巧路过被喊住而已。   一看就知道是崔绝又搞了什么小动作。   陆行舟不打算插手冥府的权力斗争,也不想被卷入垃圾小情侣的家庭纠纷,果断回避:“你们聊,我先……”   “不用,一起听。”崔绝打断他,对鬼差随意打了个手势,让他讲。   鬼差点头,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的描述妖王宫这几天的惊心动魄:“德教圣公率兵攻入王宫,逼妖王签退位诏书,但石饮羽突然出现,打乱了战局,使得妖王被黑白无常趁乱救走。”   甚至还掏出了个平板电脑放现场视频,镜头又晃又糊,可见战况委实激烈。   崔绝暂停在一个画面上——战火中,白无常一手拉住妖王,另一只手捏诀,施法破开前方术法结界,身侧黑无常展开宽大的黑色羽翼,为他们挡住铺天盖地落下的攻击。   鬼差解释:“他们隐藏了鬼气,用的是妖型。”   “嗯。”崔绝点头。   陆行舟心头有种怪异的感觉,阴阳怪气道:“可以啊,判判,这大翅膀一看就是羽族,你还顺手给云阳氏送了个锅?”   羽族几乎都依附云阳氏,黑无常的羽翼一展露出来,根本就是在宣告云阳氏入局。   “你想多了,”崔绝道,“云阳氏的锅不用我送,和德教的对立关系本身就天下皆知,我只是让黑白无常不要暴露冥府。”   陆行舟微微蹙了下眉,沉吟片刻,对他的说法不甚赞同:“你究竟是对黑白无常的实力太过信任,还是对德教的实力太不信任?”   谋逆之路一经踏上,便不可回头,德教圣公此番为绝后患,一定要杀涂山攸昌,否则他的王座不可能坐得安稳。   黑白无常就算实力再强横,能够从王宫救走攸昌,战损也不会轻的。   就这样还要隐藏实力,仅用妖型来战斗,崔绝恐怕是疯了。   不但崔绝疯了,白无常更是疯了,陆行舟目光落在屏幕那一团白乎乎上,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这小鬼一身白衣已经染血,却别说露鬼气,他连妖型都没有暴露。   这冥府,从上到下都疯得让人不适。   “不是还有石魁首在嘛。”崔绝一脸诚恳地称赞,“十个德教圣公,都不会是石魁首的对手。”   “???”陆行舟瞪着他秀美的小脸,我家小魔物凭什么给你当打手?!这只老鬼简直厚颜无耻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咳。”鬼差小小地瑟缩了一下。   陆行舟看向他:“有什么问题?说。”   “石魁首他……”鬼差犹豫了一下,飞快瞟一眼崔绝,见他点头,才小心翼翼道,“石魁首果真猛得一批,但德教心法至刚至阳,天克魔物……”   “他受伤了?”陆行舟一听就急了,转瞬又自己稳下来,哼道,“德教那群垃圾算什么东西,也配伤他?!”   “不配不配。”鬼差连连摆手,“只是石魁首为了给黑白无常争取逃出时间,一个人断后,拖住了德教大部队十多个小时,还要照顾受伤的任不仁……”   “我回去就弄死那只混账猫熊。”陆行舟痛苦地咒骂了一句,转向崔绝,隔空对他指了指,“你给我等着。”   崔绝倾了倾身,浅示歉意:“好。”   陆行舟被他的优雅神态气炸了,脑中飞快地闪过八百个修理这货的方法,又通通按下——此时此刻先放他一马,去妖王宫帮石饮羽先。   “我现在要……”   “不用多说,”崔绝打断他,“我们明白,你去吧,随后妖界会有力量去援助你们。”   陆行舟:“什么妖界力量?你有后手?”   崔绝:“我想妖界那么多势力,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德教圣公谋权上位的。”说完,他转向鬼差,“妖界各族都什么反应?”   “都懵了。”鬼差道,“灵山上的事情已经传到各族,大大小小死了36个族长,各族正忙着号丧,突然又接到换妖王的消息,整个乱套了,要命的是现在妖王城的通讯被德教切断,各族难以判断消息的真假,为防万一,都已经厉兵秣马,准备群雄逐鹿了。”   “操!”陆行舟低低地骂了一句,突然明白为什么崔绝一定要蹚妖界这滩浑水——这帮妖物们各自有不弱的私兵,随时都可以掀起世界大战,涂山攸昌虽然王权凋敝,却是唯一能够制衡各方势力的,所以他一定要保攸昌。   崔绝情绪没什么波动,淡淡地问:“云阳氏内部呢?”   鬼差:“比其他所有氏族加一起都懵,之前十巫神谕说云阳寒是妖王,全族都美滋滋的准备继位呢,突然间德教圣公上位了,云阳寒不知所踪,整个云阳氏群龙无首,乱成一团……我擦这是什么?”   鬼差话没说完,被阴天子一抬手展示出来的“东西”差点吓掉魂。   “这是云阳氏的‘首’啊。”崔绝挥手让鬼差接住云阳寒的身体,“他这身体被帝昭调整得很适合寄魂,你拿去,以他之名操控云阳氏,打响勤王的旗号,集结尽可能多的氏族兵力,别让他们各自为政、搅乱战局。”   鬼差一接手云阳寒的身体就发现端倪:“他入魔了?”   “嗯,此事说来话长,有空再说。”崔绝没有解释的打算,转头对陆行舟道,“还需要陆组长一展神功。”   陆行舟明白他的意思,云阳寒被帝昭折腾得入了魔,就算他原是云阳氏家主,也再不可能统领众妖。   陆行舟手指捏诀,在云阳寒的额头画了个符咒,以降魔之力压制他体内的魔息。   鬼差附身上去,动了动手脚:“嗬,这身体真不错……”   崔绝:“少废话,你现在去……”   “哇哦!”鬼差哗啦展开一双雪白的鹤翼,灵巧地盘旋上天。   崔绝沉下脸。   鬼差立即落地,收起羽翼,无比乖巧:“属下这就去丹顶云城,以最快的时间夺回妖王宫,恭迎判官大人和陛下。”   崔绝挥了挥手,鬼差嗖地消失。   “这厮虽然混不吝,能力却很强,陛下以后用他,可委以重任,”崔绝漫不经心地对阴天子随口说笑,“副作用是要忍受他的轻浮,当然如果受不了,偶尔揍一顿也行。”   阴天子却没笑:“斩邪司是你的,我用他做什么?”   “什么你的我的?都是陛下的。”崔绝抿唇一笑,柔声慢悠悠地说,“连我也是陛下的。”   陆行舟:“……”   自己到底在遭什么罪?   赶紧走,眼不见为净。   送走陆行舟,崔绝低眸沉思片刻,不知想了些什么,转身对阴天子道:“我们也走吧,事不宜迟。”   “然后呢?”   “黑白无常如果能顺利把妖王救出,就可以顷刻间回到冥界……”   “然后呢?”   崔绝这才意识到他语气不对,疑惑地抬头:“陛下?”   “把妖王带去冥界,你想干什么?”阴天子沉沉地说,“他跟我是有几分交情,但也只是几分而已,不足以成为你冒此大险的理由,你还有别的盘算,是什么呢?”   崔绝看着对方阴沉的脸色,竟然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温声问:“陛下觉得呢?”   阴天子:“参考你在外界的名声,大概是想以妖王为质,趁乱敲妖界一笔。”   “若参考的是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呢?”   “我猜不出来,”阴天子不由得磨了一下后槽牙,“但必然是为了我,或许是最终在妖界复杂的多方势力角逐中选择了涂山攸昌,你让斩邪司借助云阳氏的力量去讨伐德教,他们双方势均力敌,必将两败俱伤,到时攸昌再王者归来,顺利收拾残局,他得到了冥府的恩惠,以后两界关系将会缓和,这样等我亲政,要面对的困难将会减少。”   崔绝点了点头:“听上去像是我这样的投机犯会做的事情。”   “但冥府不能干涉他界政事!”得到对方的点头认可,阴天子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阴云密布,几乎要下起雷雨,伸手捏住崔绝的后颈,逼近他,沉声道:“动作这么大,不可能毫无痕迹,你准备让谁来承担这个非法越疆的后果?”   崔绝被他的动作逼迫,不得不略显狼狈地仰起头,与他对视片刻,慢慢笑起来,弯弯的眼角带着三分柔媚:“陛下贵为幽冥之主,保下我这个小小的罪臣不过是轻而易举。”   “果然……”阴天子低喃,“你准备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那是因为我有陛下明目张胆的庇护,你会赦免我的一切罪行。”崔绝双手搂抱着他的腰,仰头看着他,轻声打趣,“难道陛下不愿意为我做一回昏君?”   阴天子没有回答。   崔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好啦,别想太多,我们时间很紧的,再不动身,黑白无常可要撑不住了。”   阴天子眸子僵硬地转下,跟他对视,从那双漂亮到不像话的笑眼中看到满满的不加掩饰的胜券在握,扯起嘴角,哑声:“你断定我一定会听你的。”   “妖王宫已经乱了,云阳氏落到了斩邪司的掌控之中,黑白无常在带着妖王逃亡,他们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德教精锐部队——弓已经拉开,没有回头箭了。”崔绝淡定地罗列事实,“陛下,你确定要在这时跟臣吵架,从而错过救他们的机会?”   阴天子僵立,片刻之后蓦地推开他,后退两步,猛地转过身去,暴走的死气从地底喷出,潮水般滚向四面八方,周遭山林顷刻间万物凋零,陷入死寂。   “发泄完了?”崔绝柔声笑问,“走吧,请出我们的麒麟大将军,时不我待,别再浪费时间。”   ……   夜已深,萧索的山风中,麒麟抖开茂密毛发,在弥漫着浓浓妖气的沉郁暗夜里无声飞驰。   与此同时,火移星群岛外的海面上,一只“大鸟”从天际飞来,狼狈地跌进海面,刹那间,水波激荡,皎洁月影碎成满眼的浮光跃金。   细碎光影中,白无常哗啦一下浮出水面,一手揪着一只小白狐,另一只手从水底捞出一个人影,哑声:“老黑,你还没挂吧?”   “多谢你关怀,五百年前就挂了。”黑无常借他的力在水中调整好身形,跟白无常相互拉扯,往最近的海岛泅水而去。   海滩在深夜呈一片神秘的黑色,白无常跌跌撞撞地从海水中走出,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触目惊心的一身嶙峋瘦骨。   黑无常扫他一眼,微微蹙眉:“你托大了。”   “没有。”   “这种情况下,你还在隐藏实力。”   “没有。”白无常抬起眼,望着岛上茂密参天的树林,语气无甚诚意地解释,“我妖型不咋厉害,反而有可能拖后腿。”   黑无常并不相信:“我从没见过你的妖型……”   “放屁,我现过很多次,是你没注意我。”   “至少不是完整的妖型。”   白无常转头看向他,眼神疲倦而又复杂:“老黑,你是不是有病,都什么时候了,你跟我讨论这个?老子爱用什么型打架就用什么型,少废话。”   “二位,”小白狐张嘴,发出涂山攸昌的声音:“请稍安,不要争……”   白无常:“关你屁事,闭嘴!”   涂山攸昌:“……”   “被随随便便就打出妖型恢复不了的蠢狐狸最好不要轻易掺和别人关于战斗力的对话。”白无常受伤不轻,浑身伤口都在疯狂地疼,让他对这个“罪魁祸首”完全没了好气——知道小妖王战斗力很弱,没想到他竟那么弱,如果不是自己和老黑救援及时,现在已经专业对口,直接引渡他的亡魂去冥界了。   涂山攸昌脾气很好,被怼了还点头:“我知道,我确实不善战斗……”   话音未落,黑无常突然一把拽住白无常,往后用力一甩,自己猛一转身,蓦地张开双翼。   同一秒,铺天盖地的攻击如箭雨般疾射而来。   羽翼挡下攻击。   一瞬之后,白无常从他翼下冲出,哭丧棒从掌心化现,眨眼之间变作一杆花枪,他轻巧腾跃,腰身沉稳,花枪灵动,银刃在月下扫出一片雪光。   枪尖击在海滩上,海水与泥沙四射飞溅,数十只妖物被从水中震出,惨叫着在空中翻滚,跌落海中。   而又有更多的妖物出现,嘶吼着杀了上来。   “……我只是想提醒,对方追上来了。”涂山攸昌语气平静地把自己的话说完。   白无常:“???”   用得着你提醒?!   寂静的海岛上此时杀声震天,黑白无常配合无间,不消多时,海滩上留下一大片失去行动能力的妖物,然而妖物仿佛无穷无尽,源源不断地递补上来,未有丝毫减少。   “不能在这白白消耗体力,”黑无常沉声道,“想办法逃出去。”   白无常跟他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杀向同一个方向,撕开包围圈,向海岛深处冲去。   前方的地底突然炸开,浓烈的妖气破地而出,化作无数金色的字迹,编织成文,如瀑布一般挂在空中,挡住他们的去路。   黑白无常转身看去,更远的海面上,一个黑压压的影子穿过海浪,以惊人的速度飞快驶来。   “那是……”   黑影渐近,露出全貌,竟是一艘豪华游轮,德教圣公站在甲板上,双手握紧栏杆,死死盯着前方海滩上的黑白无常,脸色疯狂扭曲。   “他竟然亲自来了。”涂山攸昌喃喃地说。   “看来你这条命是真的重要,他一定要让你死。”白无常吐槽,烦躁地一枪捅穿三个妖物,将其甩进海中,咬牙道:“崔绝说的援手在哪里?还没到吗?再特么不来,咱们两个可他妈要殉职了!” 第143章   崔绝和阴天子在赶来的路上。   月色凄迷, 林影浓密。   麒麟停下脚步,望向上空,浓郁的乌云从四方天际翻滚上来, 无声地遮蔽夜空, 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喑哑笛声。   “吵死了。”阴天子冷冷地说。   笛声停,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慢悠悠的低笑:“你懂个屁。”   浓郁的魔气漫涌而出,所到之处, 夜色凝滞,山林陷入死寂,一片广阔而阴沉的魔域从连绵的崇山峻岭之间被人为划出。   阴天子:“朕是否可以认为, 此举是在向幽冥之主挑衅?”   “随便你怎么认为。”   一个颀长的身影从林下踱出, 手里拿着一支竹笛, 半真半假地笑道:“可是, 阎罗,对我称孤道寡,你着实伤到我的心了。”   “魔主深夜拦路, 原来是为了跟我家主君撒娇。”崔绝拊掌大赞,“好生娇俏。”   “……”   对方抬起头来,俊眉朗目, 正是魔主太华,此时一脸想吐的痛苦表情, 被崔绝恶心得够呛,没好气道:“你不用吃醋, 再娇也娇不过你……”   “废话少说, ”阴天子打断他, 直截了当地问,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魔主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依然是一副吃了苍蝇的郁闷表情,顿了几秒,才木着脸说:“把云阳寒的尸体给我。”   阴天子:“?”   “我知道你们做的事情,天门大开,你们几个都去了昆仑墟,”魔主硬邦邦地说,“但既然最后你们四肢俱全地下来了,想必我那遭瘟的小舅子已经嗝屁,我不插手你们的恩怨,只要为他收尸。”   这话一出,阴天子和崔绝都沉默了,云阳寒是魔后云烈的亲弟弟,那当然是魔主的小舅子,为他收尸似乎说得过去。   可是……   没有一个深夜冲浪的网民能够逃过魔宫伤痕文学的攻击,魔主在他那些矫情小论文里浓墨描述当年云烈不惜与家族决裂也要跟他私奔的痴心绝恋,篇篇都能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一行字,“云阳氏棒打鸳鸯没有心不要脸”。   每当此时,云阳寒必破防,破口大骂,句句飚脏,大骂他们不知廉耻,还疯狂艾特社交平台要求炸魔主的号。   这样的关系,要为他收尸?   “你要对他尸体做什么?”阴天子想不出别的理由,猜测,“你练了什么邪术?”   魔主:“你这完全是小人之心了,除了收尸,他那尸体还有别的利用价值吗?”   阴天子:“收尸有什么利用价值?”   “……”魔主顿了顿,烦躁地提高了声音:“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凡事都讲究利用价值,你是不是被你媳妇洗脑了?兄弟,妻贤夫才祸少,妻不贤你得自己支棱起来啊!”   阴天子登时不爽:“注意你说话的方式!”   “陛下息怒。”崔绝轻柔地唤了一声,扯扯他的衣领,含笑道,“他没有恶意。”   “我知道。”阴天子闷声说。   崔绝弯了弯唇角:“他应该只是想讨好一下魔后,虽然云阳寒和魔后势同水火,但到底是亲兄弟,他死了,魔后多少会有点伤心,更不希望尸体落在我们手里。”   他声音虽低,但魔主听力过人,听得清清楚楚,当即不高兴了:“什么讨好魔后,谁要讨好他?他讨好我还差不多!”   崔绝:“录音了,这就发给魔后。”   “……”   “操!”   魔主有一吨的脏话想要送给他,但对方现在是两个人,吵架自己不占优势,于是竭力忍了下来,扭曲得面目全非,咬牙道:“总之,把尸体给我。”   阴天子:“不在我们手里。”   “撒谎要打草稿的,兄弟。”魔主道,“一起上的昆仑墟,现在是你们完好无损地下来了,说不在你手里,难道在陆行舟手里?他要那玩意儿干嘛,拿回菜馆加餐吗?”   崔绝好心提示:“为什么不能是被留在了昆仑墟呢?”   魔主觉得难以理解:“你们冥府没有倡议过不要乱扔垃圾吗?!”   “……”   “你是不是有病?”阴天子不耐烦了,皱眉道,“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要他的尸体,我只告诉你,不在我们手里,并且他也没死。”   “你们竟然没弄死他。”魔主错愕出声,满腔遗憾溢于言表。   阴天子:“……”   魔主:“我真要信了其实判官还心地纯良……”   “够了,闭嘴,少啰嗦。”阴天子烦躁地打断他,“还有,让开,不要挡道。”   妖王宫的战况瞬息万变,黑白无常虽然顺利带妖王突围,但德教的追踪也不容小觑,接连战斗十几个小时之后能否再带着妖王逃出生天仍是个未知数,需要他立即前往支援,此时魔主是闲得屁疼,自己却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他耗。   “我知道你们在妖王宫干了什么,也知道你现在急着赶路,以我们的交情,我也不想妨碍你,”魔主抬眼看向他们,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竹笛,慢条斯理地说,“但我确实需要你交出云阳寒的尸体。”   滚滚魔云遮蔽夜月,广袤无垠的魔域之中,野阔云低,魔主亲昵含笑,眼眸却如同无底的深渊,一片枯寂森寒。   之前的说法,他一个字都没有相信。   阴天子面无表情,浓郁的死气潮水一般无声而又势不可挡地向四面八方漫延,与漫天的魔云成对峙之势。   火移星群岛   “崔绝那老东西在磨蹭什么?援手怎么还没到?”   白无常已浑身浴血,挥枪挑飞眼前的妖物,猛地回身,一个箭步冲到黑无常身后,甩起花枪,刺中飞扑过来的一个妖物,悍然往前撞去,接连捅穿三个妖物,暴戾地大吼一声,妖物们瞬间碎裂。   浪潮涌动的海岸线上,尸横遍野。   “可能有事耽误了,”黑无常沉声说,扫一眼堆积如山的妖尸,拦住白无常,“不要恋战,快走!”   两人杀退一波攻击,立即掉头拎起小狐狸往海岛深处逃去。   前方接连挂起十几道金色字瀑。   涂山攸昌两爪飞快结印,字瀑逐个被爆开。   白无常:“没想到你还有点用。”   “别说风凉话了,”涂山攸昌痛苦不堪,“我快到极限了。”   黑无常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望向遥远的海岸线。   “怎么了?”白无常也停了下来。   黑无常掌心握紧刀柄,沉声道:“不解决德教圣公,我们逃不远,你护送妖王先走,我去……”   “你不是他的对手,我来。”白无常打断他。   黑无常眼角蓦地一跳:“你……”   “不是说我保留实力吗,”白无常扯扯嘴角,甩了个枪花,混不吝地哼笑,“那就让你看看你顶头上司这么多年在冥府横行霸道的本事。”   “白骨笑……”黑无常心底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感,想要说些什么,却见白无常已经提起花枪,逆着源源不断从海水中涌上来的妖物们,厮杀突围,跃上远处海面上的大船。   涂山攸昌道:“德教圣公修为十分高深,我们应该去帮他。”   黑无常沉默地转身,一把抓起他的后颈,展开双翼冲进海岛深处茂密的丛林中。   豪华游轮的甲板上,德教圣公左手托着一卷古书,几行金色的文字从水底跃出,流回古书中。   感应到文字传来的力量,圣公眼神变了变:“嗯?鬼炁……冥府果然掺和了一脚,呵……不,是活死灵……难道说异魂那边……”   忽然身边喧哗声起,圣公闻声抬头,只见一条白影迎面扑来,雪亮的枪尖直刺自己面门。   “好胆色。”圣公赞了一声,右手在书卷上飞快画出一个符纹,抬掌往前一推。   一面字瀑凭空出现,挡在二人之间。   下一秒,字瀑崩解,白无常枪势却未老,直刺德教圣公。   “保护陛下……”众侍卫纷涌过来,数不清的武器击向白无常。   白无常落在甲板上,拧腰一翻身,躲过砍到眼前的刀刃,反手持枪凌空一甩,枪尖划破夜空。   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侍卫们被抡飞,跌落海水中。   白无常转头,抹去脸上的血痕,看向德教圣公,粲然一笑。   圣公看着他的笑颜,突然心底一悸,没来由觉得这笑颜触目惊心,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子是你爷爷。”白无常大笑,提枪冲了上去。   半夜起了风,海浪汹涌,大船剧烈颠簸,白无常枪法灵动,既快又狠,所到之处,无不扬起血雨腥风。   十几个侍卫咆哮着扑上去,德教圣公趁隙后撤,从战圈跃出,落在船舱顶上,抬起手,妖力催动,掌心浮现出金色圣气,氤氲而起,逐渐成团。   白无常忽地抬头,透过人群,只见圣公大手一挥,气团落进人群,轰然炸开。   惨叫声顿起。   圣公嘴角得意勾起,却蓦地一僵。   只见千万道夺目的光芒从人群中爆发,白无常掌中的花枪突然发生了变化,一把金缨银杆的华丽武器赫然出现。   银刃划破夜空,白无常浴血冲出,一手抓着缆绳,飞掠上桅杆顶,持枪俯冲下来。   德教圣公接连三道圣气护体。   圣气被破。   噗……血瀑冲天。   白无常一枪穿进圣公胸口,抬起脸,满脸是血,癫狂地大笑。   “这杆枪……”圣公艰难地抬起手,攥住枪杆,阻止他穿得更深,一张嘴便吐出血来,颤声,“这是鱼龙舞……黑渊氏第43任族长的陪葬品……你究竟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白无常声音嘶哑,握紧枪杆用力穿下去,“但是,不重要。”   圣公抽搐着又吐出一大口血,手掌在枪杆上艰难地滑过,却突然笑起来:“你以为藏得住?”   白无常心下一沉,不及多想,遽然拔枪后撤。   圣公一掌按在自己胸口,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他满手鲜血,猛地从胸中掏出一卷血色古书,滂湃的妖气释放开来,一个金色大阵浮现出,覆盖整艘大船,漫延至船下的海面。   “去死吧!!!”   海岛丛林中,一只黑色大鸟穿林而过,羽翼打落树叶,留下一路残枝。   “你心很乱,”涂山攸昌喋喋不休地说,“你在担心白掌司,他虽然实力强横,但对上德教圣公,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何况对面还有大批妖兵……”   “他不需要全身而退。”黑无常突然说。   涂山攸昌:“嗯?”   黑无常:“他只要尽可能久地拖住德教的追踪,让我们赶到安全地带,就算成功。”   涂山攸昌一愣,转瞬即了然,耳朵不由得耷拉下来,半晌,哑声道:“抱歉,是我……”   “与你无关。”黑无常漠然道,“这是我和他的任务,你只是被执行对象,换任何人都无差……”   话未说完,他猛地心头一抽。   涂山攸昌:“怎么了?”   “没事。”黑无常没来由一阵心悸,脑中忽然有一杆枪的影子一闪而过,金缨银杆,挥舞时掀起金涛雪浪。   枪影转瞬即逝,再追寻时已无踪无影。   黑无常按下心底的疑惑,再一次催动鬼炁,将速度提到最快。   “不好!”涂山攸昌突然叫出声。   黑无常也察觉到异样,下一秒,只听一声巨响,海岛巨震,他惊怖回头,蓦地睁大眼睛——浪潮冲天而起,海底掀起狂啸。   涂山攸昌:“是德教的法阵!”   “白骨笑。”黑无常不及思索,立即调转方向往海岸飞去,然而脚步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涂山攸昌:“你怎么了?”   黑无常捂住头,可怖的疼痛在脑中爆发,海量信息如同箭雨在他意识中穿过,无数人事物不停浮现又消失。   涂山攸昌抬起爪子,按在他的头顶,口中吟唱起法诀,妖力缓缓注入他的脑中,为他抚平伤痛。   然而妖力刚一进入,就被他脑中短时间穿梭而过的杂乱信息震住了。   “怎么会?”   “白骨笑。”   “什么?”   “白骨笑。”黑无常痛苦地又叫了一声,如同精神已经错乱,又如同故意给自己洗脑,“白骨笑……白骨笑……白谷枭……阿枭……”   ==========   “阿枭,这是他的名字,白谷枭,你可以叫他阿枭。”少女含笑的声音响起。   黑渊雪寄从书页中抬起眼,看向眼前两人,少女是白谷氏的掌上明珠白谷晏晏,与自己同在云阳氏办的家学云海无涯读书。   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   云海无涯在山巅,日光强烈,少年逆光站着,样貌看不分清,只依稀能看出骨瘦嶙峋,鬼气森森。   “阿……枭?”黑渊雪寄复述一遍这个名字,枭是恶鸟,枭鸟食母,十分不祥,白谷氏为什么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对。”白谷晏晏拉着少年坐在桌案对面,开心道,“阿枭是我弟弟,以后跟我们一起读书,雪寄,你要罩着他呀。”   黑渊雪寄放下书,对少年颔首:“幸会。”   ===========   白谷枭在云海无涯的求学生涯不算舒心,他天资聪颖,屡次夺魁,性格却十分内向,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更加之貌若好女,便经常被同窗欺凌。   “干什么?!”黑渊雪寄掷出手中的木剑,精准打飞差点落在白谷枭头上的飞石,皱着眉头走过去。   “雪寄,别紧张。”对面是一名赤岭氏子弟,见他走来,油滑笑道,“我们只是想跟白谷弟弟交流切磋一下。”   黑渊雪寄:“三个打一个,也叫切磋?况且我看他并没有跟你们切磋的意思。”   “嗨,弟弟这次月末小考又是第一,演武场上不是很勇吗?一个打三个,想必也不在话下,是不是呀,弟弟?你不说话,是瞧不上我们几个?”赤岭氏笑着,抬手捏向他小巧的下巴。   一把木剑稳稳挡住他的手指。   赤岭氏抬起头,见黑渊雪寄面沉如水,威压逼人,不由得发起憷来,强笑两声:“雪寄兄,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黑渊雪寄抚了一下木剑,“你们不如跟我切磋。”   赤岭氏僵住,视线顺着他的手落在木剑上,发现刚才他以木剑击巨石,剑身竟然毫发无伤,可见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下意识退后:“说什么呢,雪寄,上课时间快到了,咱们还是好好候课吧,别影响上课。”   黑渊雪寄收起木剑,淡淡道:“呵,你最好记得。”   赤岭氏灰溜溜走后,黑渊雪寄回头,看到刚才一直坐在树下看书的白谷枭已经站了起来,安静地看着自己,待和自己视线一对上,立即局促地移开视线。   他突然觉得好笑,甚至还有点可爱,忍不住想逗他:“你不敢看我?”   白谷枭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不看我?”   白谷枭顿了顿,慢慢抬起眼,与他对视。   好漂亮的眼睛!   黑渊雪寄陡然心跳漏了一拍,一种奇怪的情愫在胸腔漫延,他看着白谷枭:“你和晏晏长得一点都不像。”   “我们不同母。”提起姐姐,白谷枭眼眸中泛起浅淡笑意,“姐姐的容貌是整个妖界最美的,谁都不能跟她比。”   黑渊雪寄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觉得眼前这人笑起来,像是山谷间淅沥的晨雨遇到了清扬的微风,他要是能一直笑就好了。   ===========   赤岭氏废了,说是不知道怎么想的,逆练心法导致的心境大乱,为避免走火入魔,师父只得断其武脉。   从他的居所探伤出来,同门们心情都很低落,云海无涯是云阳氏创办的官学,来此进修的都是世家子弟,将来学成之后要为云阳氏发光发热的,赤岭氏武脉断绝,这辈子算是完了。   “我们都来探望赤岭兄,只有那个杂种没来,他果然是无情无义,阴毒狠辣。”一个同门愤愤地说。   另一个同门接道:“不来就不来吧,他本就不祥,来了反而不是好事。”   黑渊雪寄转头看向他们:“你们在说什么?”   同门:“这些日子赤岭兄跟那个杂……”   “你们说的是谁?”黑渊雪寄打断他,“他有名字。”   “当然是白谷枭!”同门困惑地看他一眼,“你不知道?他生母是白谷夫人的婢女,趁主母生育爬上了主君的床,幸而天道好轮回,难产死了,听说他是自己剖开那贱婢的肚子爬出来的,被发现的时候,正趴在尸体旁边喝血呢,要不怎么一身鬼气,都说他不祥……”   黑渊雪寄脸色冷下来:“这种谣言不要再传,我只知道白谷枭一出生即可化人形,是天才之相,白谷氏的绝学飞霄流杀,目前年轻一辈只有他练成,他先天过人、后天勤奋,你们当以他为榜样,而非在背后编排。”   他是黑渊氏少主,地位崇高,修为又远在众人之上,冷下脸来训斥,众位同门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点头称是。   黑渊雪寄说完,拂袖而去。   背后的同门抬起身来,有些不忿地嘀咕:“可是赤岭兄前脚刚招惹他,后脚就出这样的事,任谁都觉得是那杂……咳,那谁不祥……”   已经走远的黑渊雪寄倏地停住脚步。   同门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我什么都没说!”   ============   “阿枭。”少女的声音响起。   二人回头,看到白谷晏晏提着一杆枪跑来,光洁的额头渗出细碎汗珠,她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兴奋道:“阿枭,我对飞霄流杀有点领悟了,快来看……咦,雪寄你也在,那你也帮我瞧瞧。”   演武场上阳光炽烈,黑渊雪寄抱臂倚在树下,看不远处姐弟两个切磋,三十多回合后,白谷枭持枪从树顶俯冲下来,枪尖再次点在姐姐的身前,姐弟俩一起大笑起来。   三人在凉亭复盘战局,黑渊雪寄以指尖沾水,在石桌上勾勒出刚才两人各自的优缺点,扫一眼晏晏纤细的手腕,忍不住道:“恕我直言,你其实根本不适合习武。”   “我知道啊,但我就喜欢,有什么办法。”晏晏仰头灌了一碗凉茶,顿了顿,扭头看向他:“难道你也像那些人一样,劝我认命?可我偏不!”   黑渊雪寄:“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谷枭细声细气地说:“姐姐做的就是最好的,没有什么能束缚姐姐,命运也不能。”   晏晏大笑起来,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还是弟弟暖心!”   白谷枭:“我只是说实话。”   送走白谷晏晏,黑渊雪寄看向白谷枭,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难道你不知道晏晏先天不足,习武完全只是浪费精力吗?”   黑渊氏和白谷氏两家联络有亲,他很早就听说过白谷晏晏出生时失了一魂,原本是活不了多久的,幸而遇到一位高人,为她补魂,但也导致她武脉不足,难以修炼。   飞霄流杀是白谷氏的绝学,白谷枭早已经学成,而白谷晏晏却久久难以突破。   “可是她喜欢。”白谷枭摩挲着枪头,微微笑起来,“她喜欢,就够了。”   黑渊雪寄看着他的笑眼,没来由冒出一句:“你该多笑笑……”   “!!!”白谷枭手指一滑,利刃划破指尖,一串血珠飞了出去。   “小心!”黑渊雪寄连忙为他包扎,暗自责怪自己,没头没脑说的什么冒犯的话,连声道:“抱……抱歉!”   “没……没事。”白谷枭耳朵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   夏夜,星光灿烂,羽翼划过夜空,黑渊雪寄和白谷枭展翼翱翔,一前一后落在崖顶。此处是云海无涯最高点,坐在崖边的山石上,群山都尽收眼底。   两人并肩看着头顶的满天繁星,一时都没有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黑渊雪寄笑了一声,感慨:“三年,时间过得真快,明天我们就要回各自的族内了。”   他已经觉醒不器炉,回去即将继任黑渊氏的族长。   白谷晏晏也到了适婚年龄,族内将要为她议亲,召其回去,白谷枭自然会跟她一起。   “你性格太软了,回去之后,我很担心你会被人欺负。”黑渊雪寄在他头上揉了一把,道,“如果白谷氏继续轻慢你,就来黑渊氏,我族中有很多事物交给外姓人来做,不愁没有立足之地。”   白谷枭摇摇头,细声细气地说:“没有人欺负我,姐姐会护着我的。”   黑渊雪寄失笑,觉得他孩子气:“你这样依赖晏晏,以后她出嫁,你可怎么办?”   “姐姐说她不会出嫁。”白谷枭笃定地说,“世间没有男子配得上她,他们只想让她困于内宅相夫教子,而她是自由的飞鸟。”   黑渊雪寄没有说什么,据他所知,已经有不少世家子弟对白谷晏晏表达好感。她是白谷氏嫡女,谁娶到她,谁就会获得一个既富又贵的岳丈靠山。   甚至自己族内也有打算促成两家的联姻。   他笑了笑,望向头顶璀璨的星空:“你也是自由的飞鸟。”   白谷枭噤了声。   黑渊雪寄疑惑低头,看到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在月夜下分外可爱。   “雪寄。”白谷枭喃喃地出声。   “嗯?”   白谷枭突然直起身体,往前倾去。   黑渊雪寄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绝艳容貌摄魂夺魄,一时间失了神,直到柔软的触感落在唇上,才蓦地回过神来,往后撤了半尺。   白谷枭僵住。   “阿枭。”黑渊雪寄苦涩地出声,“对不起。”   “不……不是……”白谷枭难堪得恨不得从云顶跳下去,声音颤抖,“是我不该……抱歉……雪寄,你就当是被……”   “听我说!”黑渊雪寄抓住他的手,艰难地组织语言,慢慢道,“阿枭,你很好,你没有错,只是我们不能在一起,明天我们就要回各自的族内,去承担各自的责任,所以……”   白谷枭垂着眼,不敢看他,嗫嚅:“我明白。”   “对不起。”   ============   “阿枭?”黑渊雪寄从铸造炉后走出,便看到那个急匆匆飞掠而来的少年,惊喜,“你怎么来了?”   白谷枭落在他身前,一把拉住他的手:“雪寄,你……”   黑渊雪寄下意识挣开手。   白谷枭的手僵在半空,顿了一下,登时窘迫不堪:“抱歉,我……我不是故意……”   “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刚刚在铸造,手上全是炉炭,怕弄脏你。”黑渊雪寄连忙解释,拉着他的手去水井边清洗。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我听说……”白谷枭用手指搅着水,来的时候火急火燎,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仿佛鼓起勇气:“我听说,你要娶我姐姐?”   黑渊雪寄沉默了一瞬,点头。   他已经是黑渊氏的族长,继任仪式上,云阳氏家主亲自赐下和白谷氏嫡女的婚姻,云阳五脉世代联姻,这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   “挺好的。”白谷枭喃喃地说。   “阿枭……”   “是太好了。”白谷枭仰起脸,开心地笑起来,颠三倒四地恭喜他:“是你就太好了……太好了……以前我还一直担心姐姐会嫁得不好……是你就太好了……”   黑渊雪寄看着他的笑颜,淡淡地弯了弯唇角:“是么。”   “族中要她联姻,与其嫁给别人,不如嫁给你,你宽仁亲厚,一定能够善待她,而有了白谷氏做岳丈,你在族内的地位也将更加稳固。”   看看,分析得多么透彻。   这小子平时跟自己说话细声细气,问三句答两句,何时口齿变得这么伶俐了?   黑渊雪寄没来由地生起一阵烦躁,漠然道:“你不问问我们是否两情相悦吗?”   “那不重要……”   “不重要?”   “对。”白谷枭一脸理所当然,“难道你不会善待她吗?”   “自然会。”   “姐姐也说了,她虽然不爱你,但相信嫁给你是最好的,你不会把她困在内宅的,对不对?你一定会给她足够空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对不对?”   听着他离谱的发言,黑渊雪寄连气都生不出,甚至面目扭曲地笑了起来,咬牙:“对,你说的对,说的非常对。”   白谷枭低着头,十分复杂地笑了笑,重新抬起头:“你准备打造一个什么信物送给姐姐?”   黑渊氏在大婚之前,会亲手为夫人锻造一个定情信物,用料是外出游猎获得的天材地宝,和自己的妖丹,以此来宣告对夫人的珍重。   族中还曾为此事特别开过会,最终打算做一只八音盒,打开之后会出现白谷晏晏的微雕小像,随乐曲起舞,以此来称赞白谷氏嫡女的天仙之姿。   白谷枭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不好,这不是姐姐喜欢的。”   黑渊雪寄没有说话,他当然不知道白谷晏晏喜欢什么,但两人是家族联姻,白谷晏晏也不会对他的信物有任何期待。   “你跟我走。”白谷枭突然一把抓住他。   黑渊雪寄:“去哪里?”   ================   火移星群岛   位于云阳氏领地的边陲,人烟罕至,灵气充沛,盛产奇珍异兽。   “放肆!!!”银龙挟巨浪袭来,与黑渊雪寄缠斗在一起。   空中一声尖戾鸟鸣,白谷枭瞅准时机,俯冲而下。   银龙痛极翻滚,搅动骇浪滔天,一条龙尾破浪而出,狠狠抽向白谷枭。   白谷枭双手握紧枪杆,妖力灌注,花枪直刺逆鳞,屠龙关键时刻,他打算硬抗一击,把握住眼下的机会。   血瀑冲天而起,半截枪杆穿入逆鳞之中。   背后的龙尾却未如期到来,一滴血落在他的额头,滑到嘴边,他顿了顿,慢慢回头,见黑渊雪寄展开双翼,为他抗下龙尾一击。   “雪寄。”白谷枭喃喃地唤了一声。   “我没事。”黑渊雪寄哑声说。   “雪寄。”白谷枭又唤了一声,突然聚起妖力,枪尖一穿一挑,狠戾拔出,一条银光夺目的长筋被抽了出来。   银龙发出绝命的怒吼,翻滚着跌进海中,片刻之后,尸体漂浮在了海面上。   白谷枭猛地回身,接住黑渊雪寄倒下的身体。   ——他们杀死在火移星群岛作恶的两只祸妖“八荒银龙”和“星海金鲤”,取得银龙之筋和金鲤之鳞,以不器炉锻造,得神品武器,名唤“鱼龙舞”,赠予白谷晏晏。   但黑渊雪寄左侧翼骨折断,羽翼再也无法展开。   ============   “雪寄……”   无边无际的迷雾,传来白谷枭的声音,黑渊雪寄摸索着往声源处走去:“阿枭?”   “雪寄,好疼呀……”   声音却在另一个方向响起,带着哭腔,黑渊雪寄蓦地转身:“阿枭,你受伤了?”   “雪寄,救救我……”   迷雾中的哭声逐渐远去,变得微弱,渐渐听不分清,仿佛只是如泣如诉的风声,黑渊雪寄却莫名地心慌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大声道:“阿枭,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你在哪里?”   “雪寄。”声音在耳边响起。   黑渊雪寄蓦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床边的人:“阿枭!”   “啊!”对方失声叫了出来。   黑渊雪寄这才看清,守在自己床前的是个族中的老医者,连忙松开他的手腕:“抱歉,我失礼了,刚刚做了噩梦。”   “没事。”老医者不在意这点小事,脸上带着欣喜之色,告知他:“雪寄,你的手术很成功,冥医果真高深莫测,快试试你的羽翼。”   黑渊雪寄刚从昏迷中醒来,有些记忆不甚清晰,听了他的话,凝神感知双翼,惊愕地发现在火移星群岛折断的翼骨居然已经恢复如初,不禁惊喜地问:“冥医……是哪里来的冥医?如何找到的?他用了怎样的技艺……我想起来了,是阿枭请来的——妖冥两界敌对已久,难为他竟能请到冥医——冥医人呢?我要亲自感谢他……”   老医者按住他,满脸是笑:“你手术后昏迷一个多月,冥医早已经云游他处,但你放心,族中已经以最高规格表达过谢意。”   “那就好。”黑渊雪寄点头,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满头脑,他恨不得立刻展翅翱翔,飞去白谷氏族地,向白谷枭告知这一喜事。   对,白谷枭……刚才的梦是怎么……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一个族老急匆匆地走进来:“老医者,族长……族长,你醒了,谢天谢地。”   黑渊雪寄看他眉头紧皱,问:“出什么事了?”   族老快步走过来,将手中紧紧攥着的一封信交给他,压低声音:“白谷氏刚刚传来消息,说……夫人殁了。”   白谷晏晏死在自己的闺房,致命伤来自白谷氏绝学“飞霄流杀”,房中什么都没有被破坏,唯独少了黑渊雪寄赠送的定情信物鱼龙舞。   闺房很小,在这么近的距离发动飞霄流杀还不破坏其他物品,必然是熟人偷袭。   能让白谷晏晏不设防,还会飞霄流杀的,只有白谷枭。   之后,鱼龙舞被发现藏在白谷枭的房间。   铁证如山。   ==============   深夜,地牢,寒气刺骨,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一只飞鸟的影子穿梭而过,狭道两边的守卫无声晕倒。飞鸟落地,化作人形,看向被挂在墙壁上的少年。   白谷枭察觉到声息,怔了几秒,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低着头,不敢去看来者,铁链在死寂的深夜中,阵阵作响,刺痛鼓膜。   黑渊雪寄发现他遍体鳞伤,皱眉:“他们动私刑了,怪不得不肯让我见你,阿枭,你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白谷枭扭过脸,不让他看自己,颤声:“我没事,你的羽翼……”   “现在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黑渊雪寄打断他,“究竟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黑渊雪寄料想他也不会知道太多,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浑身的血痕上,眸色深沉,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去解他的衣服。   白谷枭往后躲避:“你……你不骂我吗?”   “我为什么要骂你?”   “他们都说……是我杀……杀了姐姐……”   黑渊雪寄看向他的眼睛,叹气:“我知道不是你,内中定有阴谋,你放心,我一定会查明真相,为你洗清冤屈。”   白谷枭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   黑渊雪寄:“我本来只打算来看你一眼,但你族人动了这么重的私刑,我怕真相还没查明,你就先死了。”   白谷枭细声道:“你来了,我死也瞑目了。”   “胡说什么,我要你活着。”黑渊雪寄抽刀斩断铁链,张臂接住掉落下来的身体,越发觉得他瘦骨嶙峋,轻得惊悚。   白谷枭:“你要干什么?”   黑渊雪寄抱起他:“带你出去治伤。”   两人踏出监室,却见地牢狭道尽头有火光亮起,白谷氏族内掌管刑罚的长老带人匆匆而来,双方狭道相逢。   “黑渊族长,您怎会在此?”长老愕然,话未说完,目光落在他怀中之人,登时惊怒:“这是……劫狱?”   黑渊雪寄颔首致礼:“阿枭伤势太重,不能再待在地牢中,我带他去治伤。”   “不必了。”长老抬起手,掌心托着一份卷轴,封口处火锡是云阳氏的家纹,他朗声道:“白谷枭残杀至亲,罪大恶极,我族已经上报云阳氏家主,今夜,清理门户。”   黑渊雪寄盯着他掌心的卷轴,沉下脸来:“事情尚未查明……”   “事情已经非常明确!”   话不投机,冲突顿起,黑渊雪寄护住白谷枭,艰难突围出去。   后半夜下起雨来,背后追兵紧追不舍,箭矢铺天盖地落下,黑渊雪寄抱着白谷枭,几度翻山越岭、穿林渡海,终究难以逃脱,被逼到了荒岛的一个山洞里。   洞口被团团围住,只是碍于他黑渊族长的身份,而没有强行攻入。   “白谷氏果然善战。”黑渊雪寄苦中作乐地强笑一声,云阳五脉各有所长,黑渊氏负责军械锻造,白谷氏负责杀伐,如今被追杀了一夜,他深有体会。   白谷枭扯了扯唇角,看向周围:“这是火移星群岛。”   “嗯。”黑渊雪寄点头,他也没想到,这一路误打误撞,竟是逃到了这里,三个月前,他们还在这里猎杀祸妖,得到了银龙之筋和金鲤之鳞。   “鱼龙舞当真是神品。”白谷枭闭着眼睛,低低地感慨一声。   黑渊雪寄苦笑,白谷氏将晏晏的死按在了白谷枭的头上,理由就是他垂涎鱼龙舞,想要杀人夺物。   “雪寄。”白谷枭轻声说,“我看过姐姐的尸体,没有打斗的痕迹,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人的妖气。”   黑渊雪寄:“你怀疑凶手可能不是妖物?”   白谷枭点头:“我在她房间里察觉到一丝极淡的鬼气,是活死灵的气息……”   “活死灵?”黑渊雪寄吃了一惊,妖界和冥界势同水火,和极北寒境的活死灵更是毫无往来,为什么会有活死灵跑来妖界行凶,并且……   “你怎么知道那是活死灵的气息?”   白谷枭咳了一声,浑身伤口淋湿雨水,让他十分虚弱,闭了闭眼,强撑着哑声说:“你听我讲完,我确定姐姐跟活死灵没有恩怨,对方没有杀她的理由,姐姐房内财物很多,对方却分文未取,只拿走了鱼龙舞,但是又放在了我的房间中,他针对的,可能是我。”   黑渊雪寄:“难道你跟活死灵……”   “我跟活死灵也没有恩怨,”白谷枭打断他,加快语速,“凶手能够无声无息杀死姐姐,这样的实力,杀我也不会太难,却要大费周章来陷害我,舍易求难,雪寄,这里面太过蹊跷,你一定要查明真相,给姐姐报仇……”   “你在跟我交代遗言?!!”黑渊雪寄总算明白他为何急着说这些,不禁怒起,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目光落在他累累伤痕上,忽地怔住,无力地松手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用上心头——白谷氏铁了心要白谷枭抵命,枭是恶鸟,他从出生就不得喜爱,被随意嘲弄和侮辱,如今又要被冤死……   白谷枭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雪寄,我的生命里充满了黑暗和痛苦,但有在云海无涯求学的三年,这一生便不算枉活,我很满足了,此生无憾。”   “我不会让你死的。”黑渊雪寄声音阴沉地说。   白谷枭低笑了一下,并没有相信,洞外强兵环伺,包围得密不透风,他们已经逃不掉了。   “黑渊族长。”白谷长老的声音从洞外传来,“你不要再糊涂,交出阿枭那个孽种,我们黑白两族依然能够友好共处。”   “他说得没错。”白谷枭苦笑,“雪寄,你是黑渊氏族长,不要因为我,坏了两族的……”   “闭嘴!”黑渊雪寄突然抬手,掷出一把匕首,穿过白谷枭的衣服将他钉在了地上。   白谷枭一怔,蓦地明白过来,竭力挣扎,厉声:“你要干什么?!”   “听着,”黑渊雪寄俯身,捧起他的脸,盯着那双秀美而绝望的眼睛,郑重道,“这个世界很大,你的命也很长,往事黑暗痛苦,但已不可追,来日充满光明,犹可期待,你聪慧,有一身武艺,走出白谷氏族地,一定可以展翅翱翔,对自由的飞鸟来说,天空是广阔无限的。”   “不行!雪寄!不行!”   黑渊雪寄站起来,孤身走出山洞,看向外面黑压压的白谷氏族兵,为首者是族内少主,白谷晏晏的同母兄长,见他出来,连声道:“雪寄兄,你终于想清楚了。”   “我一直很清楚。”黑渊雪寄道,“阿枭不是杀死晏晏的凶手。”   少主见他仍不肯接受“事实”,不免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此事已经是定论,你一个外人,根本不知道当时情形,鱼龙舞在阿枭房内,证据确凿,也只有他能施展飞霄流杀,你还要怎么嘴硬?”   黑渊雪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少主被他的眼神震慑,顿了顿,强硬道:“清理门户是云阳氏家主下的判决,难道你要质疑家主的决断?”   “我无意质疑家主。”黑渊雪寄慢慢说道,语气低缓而固执,“但我也绝不接受这样的判决。”   “那你要怎样?!”少主气急败坏,嘶吼,“难道我就能接受吗?晏晏是我亲妹妹,就那样惨死,我能接受吗?我要他偿命!我就要他白谷枭偿命!!!”   黑渊雪寄抬手,缓缓拔出佩刀。   少主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干什么?”   “我要阿枭活着。”黑渊雪寄郑重地宣告,刀锋在夜雨中泛着寒芒,他盯着少主:“这条命,我来偿。”   “什么?”   “用我的命,来换阿枭的命。”   少主一时怔住,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几秒钟后反应过来,神色登时大变,惊叫:“黑渊雪寄,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刀锋刺穿心脏,血瀑冲天,闪电划破夜空,滚滚惊雷震痛鼓膜,暴雨倾盆而至……   “雪寄……”   意识消散的最后,耳边是白谷枭痛彻心扉的绝望呢喃。   ================   “雪寄……”   黑无常蓦地回过神来,从一瞬间涌入脑海的繁杂记忆中抽离,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是一张担忧的狐狸脸。   “无常大人?”涂山攸昌收回按在他额上的爪子,疲惫地唤了一声,刚才施术为他稳住心神几乎耗费他仅剩的妖力。   “多谢你。”黑无常迅速调整心态,抓起小狐狸,展开羽翼,继续往海岸线那边飞去。   涂山攸昌:“你似乎中了什么术法。”   “不是中了术法,”黑无常平静地说,“是原本的术法解开了。”   “欸?”   黑无常没有再继续解释,他一直知道自己曾失去很多记忆,却没想到竟是被最亲近的人用术法封印,而在刚刚爆炸声起的那一瞬间,他的封印解除,那意味着,为自己设下封印的人恐怕……   突然释放出的记忆碎片浩如星海,他心乱如麻,无数问题在脑海中穿梭,他有很多话想要问一问那个人,但是现在委实不是沉溺过去的时机。   他咬紧牙关,竭力保持清醒,赶到海边。   “这是……”涂山攸昌惊叫出声。   天色将明,晨雾迷蒙,潮水千年不变地兀自涌动,卷起白浪,送来凄冷的海风,夹杂着浓郁血腥气。   豪华游轮已然解体,碎木随波浮动,海面一片腥红,尸肉陈横。   空旷的海岸线上,两个人影正涉水而来。   黑无常猛地停住脚,立在原地,怔了怔,才飞奔过去:“阿枭!”   阴天子抱着白无常了无生息的身体,抬眼,看向眼前的人,舌根苦涩:“抱歉,我们来迟一步……”   德教圣公引动法阵,想逼退白无常,没想到白无常宁肯同归于尽,也没有退半步。   阴天子甩开魔主的阻拦,赶来火移星群岛的时候,只见到法阵爆开,海岛巨震,却没能救下白无常。   引魂曲响起,一个无常鬼差出现,手持勾魂索,刚要牵引亡魂,突然注意到身边的一圈人,吓了一跳:“呃……这……鬼差876576号,拜见……呃……陛下、判官和黑无常大人……这是怎么回……白掌司大人???”   小鬼瞪着从尸体中被牵引出的亡魂,差点魂飞魄散。   “你回去吧。”黑无常哑声道,“此事交给我来处理。”   小鬼也很想回去,但职业操守让他有点怀疑黑无常此举的意思,抱紧勾魂索,小心翼翼地问:“你要亲自引渡白掌司大人?”   亡魂引渡回冥界,将受刑狱司审判,在十牢八狱里赎清业罪,谁都不能有例外,黑无常平时是很铁面无私,但面对白无常,他真的能够尽忠职守,将白无常的亡魂送去受刑?   “白掌司为冥府工作多年,积累的功德深厚,足够抵消他的业罪。”崔绝轻轻出声。   判官发话,小鬼立即点头,原地消失。   黑无常怔怔地看着白无常,新死的亡魂神智混沌,一直以来活泼跋扈的人这样老老实实地站在面前,让他心底不禁酸涩,有很多话想说,都积在喉头难以启齿。   阴天子抬手,二指点在白无常亡魂的眉心,点醒他的神智。   白无常甩了下头,清醒过来,第一眼看到阴天子和崔绝,喜出望外:“你们赶到了,那德教老儿……”   声音戛然而止,他看着阴天子手中的尸体,怔了怔:“我……死了?哦,对,我死了……”他低声呢喃着,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慌乱地转过眼去,看向黑无常。   那一眼满是惶然,黑无常跟他对视,胸腔中似有大群飞鸟呼啸而过,尖锐的羽翼和利爪剐得他五脏六腑丝丝麻麻地疼。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阿枭……”   一刹那,他在白无常的眼中看到点点星芒化作深不见底的绝望。   “你想起来了。”白无常喃喃地说。   黑无常:“嗯。”   白无常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突兀地笑了起来,他头发凌乱,脸上还溅着血痕,但这么展颜一笑,犹如春花乍放,衬着一身死前的狼藉血衣,艳丽而狰狞,让人见之肝胆俱惊。   “抱歉。”他笑着说,“擅自封印了你的记忆。”   黑无常皱起眉头。   “对不起咯。”白无常毫无愧疚之色,甚至还做了个鬼脸。   黑无常感觉十分难受——不该是这样,记忆中的白谷枭,眼前的白骨笑,一种难以言喻的割裂感在他脑海中不断扩大,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黑无常,”崔绝突然出声,“你的记忆恢复了?”   “是。”   “完全都恢复了吗?”崔绝从阴天子身后走出,有些急切地上前一步,似乎想去检查他的武脉,“不器炉呢?也唤醒了吗?”   黑无常不明所以,刚要问他,就见身边白影一闪,白无常猝然发难,狠狠一掌击向崔绝。   “放肆!”阴天子一把将崔绝扯到身后,甩袖,死气化作箭矢,疾射向白无常。   黑无常想都没想,下意识箭步冲上去,抽出佩刀,横刀格挡,挡在白无常身前,硬是接下阴天子的一击。   幽冥帝王的死气会灼伤魂体,饶是黑无常,硬接这一招也难免受伤,踉跄两步,跌跪下来。   但此时他来不及关注自己的伤势,恼火地回头,看向白无常,急道:“阿枭,你怎么了?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知道。”白无常脸色极为难看,咬牙道,“我现在可……太知道了。”   阴天子厉声:“白骨笑,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我不是失心疯,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白无常盯着崔绝,眼神怨毒:“判官大人,好计策啊,好无情的计策啊哈哈。”   黑无常:“你在说什么?什么想明白了?”   “我想明白了,”白无常指向崔绝,“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迟到。”   阴天子冷着脸解释:“我们迟到是因为在路上被魔主阻拦。”   “哈。”白无常大笑一声,吊起眼角看向他们,满脸嘲讽:“魔主?且不说魔主为何会阻拦你们,我想,就算没有魔主,也会有别的什么人,什么事,让你们无法及时赶来。”   黑无常虽然不知道崔绝和阴天子为什么没能及时来接应他们,但料想战况瞬息万变,即使是崔绝也不可能算无遗策,半路被拦阻导致贻误战机这种事情,他自己肯定也是不想看到的。   “阿枭,你冷静,”黑无常劝道,“这怎么会是判官的计策,这对他完全没有好处。”   白无常浑身倏地一僵,仿佛陡然被刺痛,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疯狂而又凄楚,眼下的红痣在黎明前最迷蒙的微光下若隐若现,触目惊心。   对视一瞬,黑无常觉得心头有个剔透的琉璃球,刹那间被击得破碎。   “好处?”白无常苦涩地低语,“你就是他要的好处。”   “什么?”   “他要的,是你的不器炉,但你记忆被我封印,根本无法施展,而我,是绝对不会主动解开封印的。”白无常神情木然,哑着嗓子慢慢说下去,“所以他派我们来救妖王,他算准了德教圣公不会让妖王走脱,一定会全力追击,而我们被逼入绝境,那种情形下,我必舍命一搏,我死了,封印会松动,你就会……变回黑渊雪寄。”   黑无常皱眉:“他为什么要不器炉,他的佩剑好好的……”   话未说完,他突然想到一件梗在崔绝心头的秘事——割昏晓剑是阴天子印信,却曾被云阳氏重铸,掺杂进妖气,扰乱了冥府正统。崔绝一直想修复,但割昏晓剑是初代阴天子传承下来的神兵,普通铸造师根本接不下这样的任务。   “这就是他的目的。”白无常凄怆而又嘲讽地笑了一下,转向崔绝,“我猜得对吗?”   崔绝从阴天子的身后走出,点头道:“不错。”   “子珏!”阴天子低低唤了一声。   崔绝对他笑了笑:“我跟你提过很多次,我们白掌司很聪明,看,他分析得一字不差,这一切确实都在我的计划之中,也的确按照我的计划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胡说八道!”阴天子怒起,“你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所谓的计划根本不可行,万一当时留下断后的不是白无常而是黑无常,或者白无常顺利杀死德教圣公……”   “那不可能。”崔绝语带笑意,侃侃而谈,“白谷枭绝不会再让黑渊雪寄挡在他的面前,而以他的修为,也绝不可能顺利杀死德教圣公,即使侥幸活着,受伤也不会轻,他重伤濒死,封印仍然会松动。”   “别说了。”黑无常打断他,“别说了,别再说了……”   崔绝没有理会他低落的情绪,继续说道:“我的计划从来不会只谋一项,这一局,我要你们救走妖王,杀死德教圣公,还要你重获不器炉,为陛下重铸割昏晓剑。”   黑无常感觉心里有一列脱轨的列车,完全超出了正常范围,强压下心底强烈的不适感,竭力保持理智,沉声道:“这不合理——被你这样算计,我难道还会为你们效力?”   “你会的。”崔绝神色淡然,平静地说:“我有白谷晏晏的下落。”   黑无常:“你!”   “哈哈。”白无常垂着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不断抖动,抬手,远远指了指崔绝,眼里有种乏力的虚无感:“崔绝,你牺牲别人的时候,心里有过哪怕一点点愧疚吗?”   崔绝:“没有。”   白无常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道:“这天底下,只有你能爱吗?”   崔绝没有回答。   “只能你有爱吗???”白无常精神崩溃,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凌晨,天色渐明,远处的山林中,一个中年男人悠然倚在一块嶙峋山石上,手里把玩着一扇小小的白色微缩羽翼,饶有兴趣地观看海岸边的闹剧。   “为了一把剑,连多年心腹都可以牺牲,他应该是失心疯了。”身后一个青年嘲讽地说,山林间微弱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俊美而又阴森,正是活死灵的少主林幽篁。   中年男人淡淡道:“那不是普通的剑,割昏晓剑是初代冥帝传承下来的天子信物,没有割昏晓剑,阎罗王就不是正统阴天子,而多年前将割昏晓剑遗失在妖界,导致圣遗物被妖气污染,简直就是冥府罪人了。”   林幽篁冷哼一声。   中年男人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海边,平淡的语气中掺着半分戏谑:“我倒是很好奇,如果阎罗王做不成阴天子,冥府剩下的九个王里,会是谁上位?”   林幽篁神色变了变,动了下嘴唇,却没有出声回答,中年男人似乎也没有期待他的答案,停顿了几秒之后,就自己说道:“现在崔绝闹了这么一出,倒是看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哼,算他走运。”   “不不不,”中年男人摇了摇头,“这不是走运,而是饮鸩止渴。”   林幽篁听了他的话,面露疑色,目光移向下方的海岸线,只见海水已经涨潮,将更多妖尸和游轮碎木送上沙滩,站在海边对峙的几个人却发生变化——白无常的亡魂提枪指着崔绝,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黑无常追了两步,停下来,落寞地站在满目疮痍的海滩上。   “失去黑白无常,崔绝手头可堪一用的还有斩邪司,只是就不得不让斩邪司从暗处走上台面,可谓元气大伤。”林幽篁嘲道,“可笑他算无遗策,总归还是为情失智了,呵。”   “情之一物是丧心鸩毒啊,”中年男人唇角衔笑,语重心长道,“吾儿,引以为鉴,为父应该不需要担心你误入歧途吧?”   林幽篁抿着嘴,木然盯着前方一个虚无的点,没有出声。   中年男人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一个鬼影从旁边的阴影中浮现出来,对二人弯腰行礼,恭敬地说:“逆魂主,刚刚楚江王从白邺市回冥界了。”   “哦?”中年男人唇角勾出促狭的笑意,“看来他查到想要的信息了,哈,崔绝啊崔绝,这一次天意又没有垂怜你呢。” 第144章   众人回到冥府一个月后, 妖界传来消息,说是德教圣公死后,涂山攸昌重回妖王宫, 严查灵山十巫之乱, 揪出罪魁祸首云阳寒, 如山罪证之下,云阳寒供认不讳, 并于认罪当天俯首就戮,至此,妖界祸乱被平息。   崔绝正在批文件, 听完这个消息, 头都没抬, 继续一目十行地看着手底的文件, 笑道:“恭喜妖王了啊,经此一役,世家豪族群龙无首, 德教和云阳氏更是元气大伤,王权与世族共天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妖王要我向你转达谢意。”说话的人大咧咧坐在沙发上,坐没坐相, 整个人几乎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嘴里咬着一根烟, 口齿不清地大发感慨,“真不可思议啊, 有朝一日你居然会跟妖界联手。”   “冥府判官心系世界和平, 有问题吗?”崔绝看他一眼, 突然道, “烟掐了。”   “没点呢。”   “我是为你好, 等下被马……”   “乔红药!!!”马面娘娘暴躁的尖叫声从窗外传来,“谁准你在阎罗殿抽烟的?堂堂斩邪司掌司,你什么素质?!”   崔绝幸灾乐祸:“早说让你把烟掐了。”   “我没点!”乔红药对着窗外吼了一声,扭头看向崔绝,眯起眼睛打量他,觉得他依然浑身病气,“你的魂体……去了一趟昆仑墟,有啥效果吗?”   “有。”崔绝淡淡地笑了一声,“我现在很健康,你看不出来吗?”   “健康?”乔红药从沙发里如一只猫儿般十分轻巧地跳出来,落到办公桌前,近距离观察他,嘴里嘀咕,“你重新定义了‘健康’这个词吗?我看还是很虚啊。”   崔绝眸光在镜片后闪了闪:“乔掌司,敢这样直视九生眼,你是不是平生从没做过亏心事?”   “啧。”乔红药窝回沙发里,嘴硬道,“有本事你就看,我反正一脑子都是黄色废料。”   崔绝笑起来。   乔红药看着他的笑容,突然福至心灵:“欸,你想不想看?”   崔绝:“……”   “最新解禁的,有剧情,多场景……”乔红药正描绘得眉飞色舞,突然闭嘴,身体飞快地坐正,双膝并拢,双手搭在腿上,坐姿分外乖巧。   一秒钟后,阴天子在门外停步,似乎想要直接推门进来,又顿了一下,改为用指骨敲了敲门:“子珏。”   崔绝看了乔红药一眼,后者会意,一翻身从窗户跳了出去,眨眼间消失在冥界迷蒙的暮色中。   “陛下。”崔绝打开门,笑着迎向阴天子,“会议开完了?”   阴天子一脑门还没散去的郁卒之气,显然本次十殿冥王的例行会议,没有例外地又一次吵得离题万里、毫无建树。   “嗯。”阴天子一看到他秀美的梨涡,胸口那股郁气悄然消散,弯了弯唇角,“没开完,但我懒得听他们吵架了。”   崔绝:“小府君单方面跳脚应该不算吵架。”   但每次楚江王半天回一句就足够将明明已经快偃旗息鼓的小府君再次气炸。   “那货根本不可能是当年的老府君,连老府君十分之一的沉稳都没有。”阴天子一边吐槽一边走进来,感应到室内乔红药残留的气息,抬眼看了看敞开的窗户,没说什么,走到判官座位前坐下,看着崔绝问:“你什么时候下班?”   “我叫了鬼政、刑狱、补魂、转生、天工五个司的掌司过来开会,一时半会儿还下不了班。”   这明显不是阴天子想听的答案,小陛下立即不高兴了,手指在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堆上划了划,慢慢道:“我现在下令,让他们明天再来开会……”   崔绝:“别闹。”   阴天子哼了一声,闭嘴不再说话。   崔绝知道他心情不好,也知道今天是冬至,幽都城里有庆典,更知道阴天子在烛冥山上的温泉酒店顶层定了位子,想要跟他一边吃吃喝喝,一边谈情说爱。   “陛下……”崔绝从文件堆里随便抽了一份,递给阴天子,“这是妖王城城隍发来的,说妖界这一次宫变死了太多人,鬼差一时间缉拿不完,亡魂在阳间滞留,时时引发骚乱。”   说着他又抽了一份:“这是审慎处的,说亡魂太多,来不及审判,都堆在那里,现在整个审慎处鬼满为患。”   将这份递给阴天子,接着又是一份:“十牢八狱更完蛋,参与宫变的都是十恶不赦之徒,油锅开最大火都赶不上炸。”   “还有,天工司监测显示当时妖界上空打开天门,导致阳间能量场震荡,牵连到幽冥湖,这段时间,湖底十分不平静。”   “另外,”崔绝在文件堆里翻了翻,挑出一份,打开放在阴天子面前,“刑狱司掌司上书哭诉,说夜后和她的造反好姐妹香雪公主在牢里骗吃骗喝两个多月了……”   阴天子本来还面无表情地听着,对于妖界这次宫变制造的大量亡魂,他知道虽然麻烦,但仍然在冥府的掌控之中,听到最后这条,脸色沉了下来:“他要干什么?”   “他只是想问问,到底要杀还是要放,请给个准话。”   夜后和香雪这对造反姐妹胆大包天,差点把小府君和判官给打包献祭了,虽然是未遂,但也罪不容赦,依阴天子的性子,早该一刀一个,一了百了,偏偏平等王平时挺干练一个人处理起感情来拖泥带水的,阴天子不得不照顾她的感受,还不能杀。   不过,崔绝也没打算让阴天子现在就给出判决,拿文件在他面前过了一遍就收起来,苦笑着说:“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一刻都不得闲。”   “嗯。”阴天子沉闷地应了一声。   崔绝失笑,歪头对他看了看,不可遏制地心软了,叹一声气:“真拿你没有办法。”   “嗯?”   崔绝叫进来一个鬼卒:“通知鬼政、刑狱、补魂、转生、天工五个司的掌司,会议推迟2小时。”   “嗯???”   崔绝看着他因惊喜而熠熠生辉的双眸,忍不住捏捏他的脸:“嗯!”   冬至是冥界大节,鬼魂们收到阳间亲人们烧来的供奉,一个个新装上身,吃得满嘴油光,拿着大把纸钱冲动消费。   烛冥山上的温泉酒店此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墙头檐角都挂起红灯笼,在迷蒙的夜色中烟雾缭绕、香火灿烂。   阴天子闲闲地倚在窗边,俯瞰着远处的幽冥湖,听背后崔绝轻声跟酒店侍者叮嘱菜色忌口,心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   身边有爱侣,麾下有强兵,辖内安康富足,这样的生活,幸福得简直不真实。   “过来看看还需要点什么菜。”崔绝含笑说。   阴天子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走到桌边坐下,温柔道:“不用了,都听你的。”   “那我要点黄泉水炖业海鳌裙咯。”   “……那倒也不必。”   冥界地质贫瘠、水质恶劣,穷山恶水滋养出的动植物一个比一个难以下咽,奇形怪状还往往有毒,再好的名厨也炮制不出什么美食,因此这种高档酒店里供应的,基本都是从妖界空运过来的鲜美食材。   侍者送上茶水,崔绝为阴天子倒上。   阴天子看着清透的茶汤,调笑:“什么时候再做茶给我喝?”   他要喝的是点茶,当年在阳间相识时,曾欣赏崔绝的点茶绝技,击拂之间的风雅让他久久不能遗忘。   崔绝轻笑:“那还不容易?我们吃完回去就做,正好消食。”   “嗯。”阴天子满意了,喝一口眼前的茶水,不由得皱了皱眉。   “怎么了?”崔绝关切地问。   苦。   入口第一感觉就是苦,苦过之后,才从舌根慢慢渗出一点回甘。   阴天子:“这是什么茶?没喝过。”   “极北寒境的朔关春雨。”   阴天子看着茶汤若有所思。   崔绝为他重新倒了一杯柠檬水,推过来:“在想什么?”   阴天子抬眼看向他:“极北寒境也产茶叶?”   崔绝:“只有朔关有一点产量。”   阴天子唇角微微弯了弯,扯出一个嘲讽的笑,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问:“判官大人又想提点我什么?”   崔绝怔了一下,强笑道:“陛下说笑了。”   “以前从没见你喝什么朔关春雨,”阴天子将茶杯放回桌上,身体后仰,懒洋洋地倚着靠背,淡淡道,“朔关这破地方唯一出名的就是当年逆魂主曾在那里被重伤成了瘸子,现在提起这个名字,无非就是要引我想到逆魂主。”   崔绝冷不丁被戳穿,神情有些局促。   阴天子看一眼他微蹙的眉心,又心疼了,哼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这么拐弯抹角,只是想提醒我关注逆魂主,他最近又有什么小动作了吧。”   崔绝本想否认,话到嘴边又犹豫了一瞬,转而点头:“嗯。”   “你竟然承认了!”   崔绝:“……”   “哼。”阴天子恼怒地起身,走到窗前,双手撑在窗台上,看着远处鬼火飘摇的幽冥湖,郁闷道,“说吧,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崔绝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感觉被帅到了,难以遏制地春心乱动,于是便没有再遏制,从背后抱了上去。   “你!”阴天子气结,却没有挣开他,甚至心头的郁闷还消散了。   崔绝贴在他的背上,轻声道:“白骨笑已经到极北寒境了。”   “你的消息还不够灵通,”阴天子板着脸,“他不只是到了极北寒境,还已经被逆魂主迎入歧命宫,奉为座上宾了。”   “哎呀,还是陛下更高一筹。”   “谄媚!”   崔绝抿唇低笑:“白骨笑知悉阎罗殿众多秘密,随便吐出一两条,都够我们受的。”   “他敢?”阴天子冷哼,话虽如此,却也知道崔绝所言非虚,白骨笑是幽都十二司之首,更是崔绝的心腹,这些年来明里暗里替崔绝办了不少或黑或白的事情。   “他有什么不敢的?”崔绝笑道,“不然递交到陛下面前的罪证是哪里来的?”   阴天子身体一僵:“你知道了?”   其实让他从冥王例会上拂袖而去的,根本不是小府君和楚江王的吵架,而是一份多名官员联名弹劾判官干涉妖界内政的文件。   这次他们去妖界是秘密行程,除了双方心腹,根本没几个人知道,可递交上来的文件里事无巨细,简直像是交了一份“判官起居注”一般。   那几个冥王立即如获至宝,在例会上集体发难,要清君侧。   “他们就是公报私仇!”阴天子忿忿不平,“妖界是我跟你一起去的,偏把责任全推到你的头上,实在是可恶至极!”   崔绝捏捏阴天子的肚子:“不气,不气,莫生气,气坏身体无人替。”   “……你还开玩笑!”   崔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是陛下也没让他们得逞啊,你不是把冥王们都骂了一顿,叫嚣谁再敢弹劾我,就把谁灌水泥扔幽冥湖里去淬灭吗?”   阴天子也觉得自己气头上骂出的浑话不着调,但那不是被气急了吗,哼哼:“他们就是欺负你生性纯良,你为人和善,他们却得寸进尺。”   “是啊。”崔绝贴在阴天子的背上蹭了蹭,小小声地嗫嚅,“陛下可要保护好我呀。”   他的声音软绵无力而温柔,从背后传来,像一团暖流在心头淌过,阴天子心软得一塌糊涂,转过身,拥他入怀。   两人都没再说话,静静地拥抱着,片刻之后,房门响了一下,侍者的声音响起:“客人,您的菜……”   “进来吧。”   烛光旖旎。   崔绝吃得不多,动了几筷子,就托着腮,醉眼朦胧地看阴天子,他们难得有这样安宁的时光,都想好好享受,一顿饭吃得甜蜜又漫长。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牛头公扣响房门:“陛下。”   阴天子和崔绝对视,沉默了半晌,才放下酒杯,出声:“什么事?”   “刑狱司急报——”   夜后和香雪公主遇刺,魂飞魄散。 第145章   阴天子和崔绝赶到刑狱司的时候, 森寒的地狱深处突然传来一声痛彻骨髓的嘶哑痛哭。   崔绝脚步一顿。   阴天子一把将崔绝挡到身后。   与此同时,一阵血腥烈风从地狱深处刮来,平等王的杀招眨眼间已到面前。   阴天子蓦地抬手, 掌心直接祭出幽冥天子印。   刹那间, 鬼唱四起, 阴风大作,灭天袭地的冥帝威压爆发出去。   天子印出, 万鬼跪伏。   平等王杀势顿时遭阻,猛地转身,一掌击向侧旁, 宣泄出的冥王之力让整座地狱轰然震荡。   “噌——”一柄寒芒如水的长剑从天而降, 浩荡的鬼炁如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漫延, 稳住差点崩塌的地狱。   “子衿!”小府君匆匆赶来, 一来就看到眼前一幕,惊叫脱口而出:“操!这他妈怎么回事?”   楚江王顶着幽冥天子印强行出剑,被冥王之力反冲, 几乎支撑不住,低低地斜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小府君冲过来, 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手掌一翻, 趁其不备,将一丝鬼炁探入他的炁脉, 登时被杂乱无章的脉象惊到了:“你……”   “少废话。”楚江王哑着声音打断他, 看向阴天子和在幽冥天子印下被迫单膝跪地的平等王, 嘲道:“你们两个想打, 去幽冥湖打, 打输的直接淬灭,省得打塌了地狱,还要劳烦鬼差们重建。”   “想打的不是我。”阴天子冷冷地说。   “是我。”平等王抬头,眼神疯狂,“我要崔绝魂飞魄散!我一定要崔绝魂飞魄散!”   阴天子:“你敢?!!”   “都冷静!”秦广王和其他几位冥王都赶到,看到这荒唐的局面,头痛不已:“究竟是怎么回事?刑掌司,你来说,夜后怎会突然魂飞魄散?”   “是……”刑狱司掌司跪在不远处,艰难地出声,“是这样的……呃……”   秦广王瞥一眼阴天子:“把你的印收起来。”   阴天子缓缓扫视跪倒一地的鬼差们,落在平等王身上,盯着她不做声。   秦广王一抬手,十六面恶鬼折页在周遭一闪即逝,化作无形的阵法消失在平等王身边:“我保证她伤不到崔绝。”   阴天子斟酌片刻,收起幽冥天子印。   众鬼顿时如释重负。   刑狱司掌司狼狈地站起身:“凶手作案实在太快,一招毙命,从阵法被触动,到狱卒们赶过来,前后不超过30S,却已经……是十分专业的暗杀手法,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凶手对刑狱司的地形和狱卒的安排都相当熟悉……”   “芍药花香。”平等王突然说。   “什么?”众人一怔。   刑狱司掌司叹气:“平等王殿下说现场有残存的芍药花香,但属下并未闻到,鉴证处已经对整个监室进行分析,也没有发现任何有效证据。”   “如果能让你们找到证据,”楚江王慢悠悠地说,“那他还有什么资格成为判官的心腹。”   阴天子脸色一沉。   “你说什么?!”小府君先叫起来,“这里跟判官有什么关……”   “专业暗杀,快刀,芍药花香,这些关键词聚在一起还联想不到乔红药,你该是何等愚蠢?”楚江王刻薄地讥讽,“至于判官……斩邪司效忠谁,难道还需要我告知你?”   小府君被一通奚落,恼火道:“什么效忠谁?幽都十二司全部效忠天子!”   楚江王:“哈。”   “你哈什么哈……”   “都给我闭嘴!”阴天子低喝一声。   小府君悻悻地闭了嘴,眼神凶狠地瞪楚江王,瞪了一会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转头瞪向阴天子身后:“崔绝,你怎么一声不吭?是不是你派乔红药做的,你自己说话!”   崔绝无奈地从阴天子身后转出:“众位殿下想要审判臣,臣自己说话有用吗?”   楚江王嘲讽地哼了一声。   “你别出声了。”秦广王让他闭嘴,对崔绝道:“并非是我们想要审判你,而是乔红药嫌疑很大,我们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   崔绝笑起来:“是要臣辩解什么呢,辩解自己没有指使乔红药?还是乔红药没有刺杀夜后?”   “这……”秦广王一时迟疑,眼下并没有证据证明乔红药就是凶手,急着给崔绝定罪确实太粗暴了。   “够了。”阴天子沉声道,目光森然环顾众冥王,“想要给判官定罪,有本事你们就自己拿出证据,而不是要判官自证清白。”   秦广王:“老五,我们……”   “朕不想再听你们强词夺理、恃强凌弱。”阴天子冷冷地打断他,看向刑狱司掌司,“望你尽快侦破此案。”   掌司:“是。”   “至于平等王……”阴天子淡淡地看她一眼,冷漠颔首,“节哀顺变。”   “你!”平等王怒目,奋力挣扎想要扑上去,却被秦广王的术法禁锢难以起身。   阴天子没再理会这一场闹剧,直接搂着崔绝转身往外走去。   “欸,五哥……”小府君还想再说什么,见对方离开,只得悻悻地叹一声,转身看向秦广王,微微一怔,定睛上下打量他——   只见秦广王衣衫整齐,一丝不苟,看上去淡定从容,脖颈上却带着一个暗红的吻痕。   “怎么了?”秦广王疑惑地问。   “咳,没什么。”小府君尴尬地收回视线。   楚江王在旁边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   小府君登时尴尬之余升起几分恼火,狠狠瞪了楚江王一眼,愤恨地嘀咕:“都他妈什么事儿!”   崔绝和阴天子回到阎罗殿已经是后半夜,马面娘娘不知事情原委,还以为两人在温泉酒店吃喝玩乐到这个点儿才回来,打趣道:“还回来做什么,直接在酒店开个房间……陛下脸色怎么这么差,出什么事了?”   “嗯,”崔绝点点头,“但还能扛住。”   马面娘娘:“是刚才的震动?背阴山方向传来的……地狱不安稳?矛头指向的是你?”   “别担心,”崔绝疲倦地摆摆手,对她笑道,“早点休息去吧,明天还有暴风雨。”   暴风雨来得迅猛而浩大,第二天上午就有“夜后被刺”的消息在网上传播开来,血腥的宫廷秘闻最让人激动,顷刻间引爆了网络,几百个知情人士复原案发现场,几万个策论专家撰写分析,几亿个吃瓜群众煽风点火。   “砰——”一声重物砸在地上的巨响。   马面娘娘脚步一顿,停在会议室门口,听着里面砸东西的声音,看向身侧的牛头公,一脸担忧。   “还不是为了判官,”牛头公摇了摇头,狐疑地看她,“你来干什么?”   “来打探一下消息。”马面娘娘十分直白地说。   “……”牛头公无语,往门内一比划,“还用得着打探吗,这傻逼局面用天灵盖都能想的到吧。”   事情发酵一天后,网上千奇百怪的猜测渐渐汇聚成一个共识——阴天子亲政,权臣崔绝不甘心交出权柄,杀鸡儆猴,是为敲打众冥王。   于是冥界子民纷纷请愿,要求诛崔绝、清君侧。   冥王例会上,平等王将此事摆上了台面,连同先前多位官员弹劾崔绝干涉妖界内政的事情,数罪齐发,逼阴天子做出决断。   “欲加之罪!”阴天子怒道,“妖界是朕和他一起去的,行刺夜后更是无稽之谈,他有什么理由做这件事?”   平等王:“他恨夜雨,夜雨曾经差点献祭他,以崔绝的心胸,事后报复实属正常操作。”   “那朕更有理由。”   “你说什么?”   “朕更有理由杀夜后,”阴天子沉声道,“你可以为了夜后而要诛崔绝,那么朕更可以为了崔绝而杀夜后。”   平等王:“她是我的冥后!”   “他难道不是我的冥后?!!”   “你在胡说什么?”卞城王正在剥橘子吃,惊愕地抬起头来,“话别说得太早,你纳彩问名了吗?你三媒六聘了吗?怎么就是你的冥……”   话未说完,阴天子蓦地转过头来,目光森然可怖,卞城王没来由一个激灵,被口水呛到,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都不要吵了,听我说几句。”秦广王用指骨敲敲桌子,另一只手揉着太阳穴,感觉脑瓜嗡嗡地疼,无奈地说,“夜后之事尚没有定论,不能就这么扣到判官头上,干涉妖界内政之事更是离谱,妖界都没说什么,我们自己先别急着审判。”   小府君激动地点点头,终于插到一句嘴:“就是就是。”   秦广王缓缓扫视过众冥王:“老五刚刚亲政,立即就要诛判官,过河拆桥未免太过明显了,我知道诸位这么多年被他压得很不服气,堂堂冥王居然要被判官拿捏,感觉憋屈,但平心而论,他这七百年来为冥府所做的付出,用‘呕心沥血’四个字都不算夸张。”   平等王脸色难看至极:“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你们还是要恩将仇报、得鱼忘筌?”秦广王提高声音,“想想他这七百年的殚精竭虑吧,各位都是幽冥湖中诞出的冥王体,身强体壮,而他不过是一介老鬼,甚至还不会武功,当年他完全可以去轮回转世,却还是为陛下守着冥府,守着这偌大冥界,要知道,这原本就不是他的责任。”   秦广王的声音温和,徐徐说来,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下来,众冥王们神色各异,   “谁说不是他的责任?”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地说。   众人转眼看去。   楚江王垂眸坐在座位上,没什么表情,薄唇轻启,漠然吐出的话语却恶毒至极——   “为冥府殚精竭虑,是他应付的罪责。”   小府君愣了愣,高声叫起来:“子衿,你不要瞎说话,这不是能瞎掺和的事儿……”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秦广王看向他。   楚江王抬眼,跟秦广王对视,片刻之后,楚江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突然抬手,扔了一个东西。   阴天子接住那东西,发现是个卷轴,上面贴着刑狱司的封条,时间是一千年前。   阴天子握着那个卷轴,缓缓攥紧,却没有说话。   其他几位冥王不明所以,好奇地看着他:“老五,那是什么东西?看着有些年头了……”   “是刑狱司的暗账。”楚江王嘲讽地说,“一千年前,崔绝遮掩罪行、躲避刑罚的记录。”   他音调不高,甚至有些单薄,声音落地,却仿佛九天惊雷在头顶炸裂,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继而爆发出一阵喧哗——   “崔绝什么罪行?”   “逃避刑罚?怎么做到的?”   “一千年前?”   小府君焦急地看着左右众人,大声道:“大家冷静!现在是什么年月,没必要翻一千年前的旧账,子衿,你快把那玩意儿收回去……”   话未说完,却见众人神情倏地大变,他转过头去,看到阴天子端坐在宝座,掌心翻转,卷轴化作齑粉簌簌落下。   “从没有什么暗账。”阴天子平静地说。   楚江王淡淡道:“你果然知道。”   “什么东西?”几位冥王面面相觑,急切地问,“知道什么?那暗账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江王懒洋洋地坐着,远远看着阴天子面无表情的脸,嗤道:“连打开验证一下都没有就直接销毁,可见你自己也心虚,但我不妨告诉你,那根本不是什么暗账,只是我随便拿来试探你的一个空白卷轴……”   “楚江王!”小府君霍然起身,气得直接改变了称谓,双手撑着桌子,逼近他,怒道,“崔绝究竟跟你有什么血海深仇,让你恨他恨成这样?他为冥府做的一切你都看不到吗?你瞎吗?!!”   楚江王眼眸骤缩,蓦地扭头看向小府君,素来清冷的眸子中迸出一抹惊人的狠戾,却在看到他脸颊上的剑痕时惶然消散。   他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的时候脸上浮起嘲弄的笑意:“我自然不瞎,整个冥府中,瞎的另有其人。”   “哎,你怎么能嘲人短处?!”   “你既然心疼他……”楚江王顿了顿,嗤笑一声,凉凉道,“不如去问问,他是怎么瞎的眼,又是怎么报复的。”   秦广王敲了敲桌子:“不要跑题,崔绝的眼睛跟今天要讨论的事情没有关系。”   “我记得是被螣王阿迦奢毒瞎的。”卞城王剥开桔子,掰了半个给旁边的都市王。   都市王吃着桔子:“所以他后来灭了鬼螣全族……”   “说了不要跑题!”秦广王提高声音。   卞城王老实地不说话了,伸手又摸了一个桔子。   秦广王板着脸道:“说回今天的议题……”   “琅华君崔绝,”楚江王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自顾自继续道,“身为大梁朝臣,食君俸禄,却给逆军出谋献策,助其攻破王城,若非他自己不忠不义,又怎会逼得恩师枕流君与鬼螣合作,到头来被毒瞎双眼,毒素深入魂体,转世都不得解脱?”   “你别说了!”小府君简直想扑上去捂住他的嘴,担忧地瞄向阴天子,发现他并未像自己所想的那般恼怒,事关崔绝的过往,他竟出人意料地稳住了。   此时的阴天子,竟是整个会议室最冷静的人。   “我说,”秦广王双手抓着桌沿,仿佛下一秒就要掀桌,冷冷道,“谁也不许再跑题。”   “我没有跑题。”楚江王一脸坦然,“今天我的议题就是崔绝身负滔天之罪却未受惩罚,该如何判处?”   秦广王:“如果你指的是他当年白邺之战为逆军出谋献策,那么我告诉你,那件事刑狱司早有裁断,梁朝彼时民不聊生,他的谋逆是为生民立命,功大于过。”   “说得对!”小府君站起来鼓掌。   “你坐下。”秦广王没好气,转头对楚江王继续道,“所以你所说的滔天之罪应该另有隐情,我印象中,崔绝似乎确实没有经受任何刑罚,直接就从刑狱司出来成为了阎罗殿判官,这不合理……”   小府君怒道:“你到底哪边的?”   “我哪边都不是,我中立的。”秦广王无奈地横了他一眼,“现在不是在站队,不是哪边人多哪边就有理,而是需要理清楚当年崔绝是否真的暗箱操作,躲避了刑罚。”   楚江王:“如果是,该当如何?”   “自然是依法追诉、按律处置。”秦广王想了想,猜测,“你前段时间去了阳界,是不是查出了什么?”   “啊?你去阳界了?”卞城王诧异地叫起来,“你怎么去的?走程序的吗?小心违背鬼神不越疆条约。”   都市王笑道:“阴阳通道都成筛子了,还鬼神不越疆……”   “不错,我是去阳界了。”楚江王淡淡地说,“我去了白邺市。”   秦广王:“昔日大梁朝的都城。”   楚江王:“旧王朝早已不再,漱石书院却仍在那里,我在漱石书院的地宫中发现了一本笔记。”   他拿出一个古朴无华的木盒,放在桌上推了出去,秦广王抬手按住木盒,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锁上的封印我已经破除,你可放心打开。”楚江王道。   秦广王看向阴天子。   阴天子淡淡地出声:“开。”   秦广王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本子,翻开是一本术数秘笈,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那一手灵秀舒展的蝇头小楷,明显是崔绝的字迹。   “这笔记有什么问题?”小府君焦急地问。   秦广王翻了一会儿,手指一顿,看着泛黄的纸页中那个复杂的法诀,心中浮起一种诡秘奇谲的怪异感,仿佛有冲天烽火在虚空中呼啸,火海之中是肆意的残杀,惨烈的哭号,和令人眩晕的天地颠覆。   众人见他神色变化,不由得都严肃起来:“怎么了?”   秦广王认出笔记中的术法,眉头慢慢皱起:“倚伏盈虚祭。”   小府君一脸茫然:“那是什么?”   “是一个邪术,能强行逆转作战双方的气运。”卞城王手底的橘子剥了一半,食欲已经消失了,她撕着白色的橘络,回忆起一千年前的往事,“当年白邺之战,崔绝——哦那时还叫崔瑾——跟他的师尊枕流君斗法,最后枕流君不甘落败,献祭半个城的百姓,发动倚伏盈虚祭,强续了大梁朝50年国祚……”   小府君震惊:“他是疯了吗?气运是天道所掌,他怎能强续?他这是对天道的挑衅,十八层地狱都不够他蹲的……等等,这个枕流君,他死了吗?”   “很难说死不死,枕流君虽强续了国祚,但他因杀伐太重而入魔,局势平稳后就被他的另一个弟子原自障诛杀。”   小府君没听懂:“都诛杀了怎么还说死不死?”   卞城王:“此人不在轮回。”   “什么?”   “但创造出倚伏盈虚祭这个邪术的始作俑者,却还在我们身边。”楚江王嗤道,“甚至还不曾领受业罪的惩罚。”   小府君愣了愣,怒道:“你想说倚伏盈虚祭是崔绝创的?荒谬,仅仅是笔记中记载了这个术法,有什么证据证明就是他创的?”   “确实有证据。”秦广王低声说。   小府君猛地转头,看到秦广王从木盒中又拿出一叠纸,烦躁地问:“那又是什么?”   “是崔绝写给枕流君的战策,”秦广王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越来越阴沉,缓缓道,“他在战策中建议,以他体内的冥王之炁为饵,将陛下召至法阵中,发动倚伏盈虚祭,夺取冥府气运,强续大梁国祚。”   话语说完,会议室中一片寂静。   都市王喃喃道:“他怎么敢……”   短暂的震惊后,众冥王顿时喧哗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难道倚伏盈虚祭真的是他所创?”   “他竟妄想夺取冥府气运,这太离谱,太狂妄!”   卞城王一拍桌子,蓦地站起身,直指阴天子,厉声道:“这就是你选中的冥后?此人诡诈阴邪、疯癫狂妄,怎配跟你举案齐眉?!”   小府君如同被兜头浇一盆冰水,满面狼狈,却仍想要维持秩序,站起来焦急地摆手:“都别吵,这里面肯定有内情……”   楚江王:“内情可能残酷得令你难以接受。”   “别再说风凉话了!”小府君感觉脑袋要炸了。   众冥王一阵乱糟糟后,不约而同地都看向阴天子,见他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仿佛是一尊无悲无喜无情无欲的神像。   大家渐渐安静下来。   秦广王皱着眉头反复翻看那本笔记:“此事太过离谱,看着不像真的,但这笔迹确切是崔绝的没错,可若是真的……老五,你当初在阳间游历时,曾向崔绝坦露身份?”   “没有。”阴天子平静地说。   “但从这份战策上看,崔绝——甚至包括枕流君——都看破了你的来历,”秦广王道,“不得不承认,漱石书院的修者们着实厉害。”   “他都能跟鬼螣勾结,他当然厉害。”卞城王抢白了一句。   都市王叹息:“一千年前,阴阳两界壁垒重重,那个时候能跟鬼螣搭上线可不容易,这个枕流君当真不一般,可疑的是他竟不在轮回。”   小府君疑惑地问:“那个枕流君……”   “枕流君搭上鬼螣,是逆魂主的功劳。”阴天子知道枕流君已经在昆仑墟化作玉人,不愿他们过多探寻崔绝的师门,淡淡地岔开了话题。   众人果然大吃一惊:“逆魂主?!”   “怎么又有他的掺和?”   “就知道异魂那边不老实!”   “冥府哪一次重大事件背后没有异魂捣鬼?”   “这不是重点,”秦广王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重点是崔绝,这份战策究竟是不是他亲笔书写,他当时处于何种情形写下此文,倚伏盈虚祭到底是不是他所创,而他又是否真的瞒过了刑狱司,逃避了应有的业罪刑罚……”   楚江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神色:“你不舒服?”   “没有。”秦广王放下手,“只是太多事情想不通,脑子乱糟糟的。”   “事已至此,你们过多的主观揣测对真相毫无助益,”阴天子缓缓出声,漠然地看着众人,落下决定,“有些事情或许只有判官的亲口解释才能厘清。”   阎罗大殿空旷而阴森,崔绝步入殿内,厚重的大门无声关闭,大殿四壁上鬼火飘摇,照亮周遭面色青白的鬼差,和衮衣冕冠的十殿冥王。   崔绝仰头,看着高高坐在王座上的阴天子 ,眉眼温柔。   阴天子手指缩紧,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咳。”秦广王清了下嗓子。   阴天子回过神来,低沉地出声:“你的解释。”   “倚伏盈虚祭确实是本人所创。”崔绝简短而从容地回答。   “你那时候疯了吗?创的什么玩意儿,那完全是个邪术!”小府君拍着扶手恼火大叫。   崔绝失笑:“府君别急,我确实是个疯子,但那时偶开天眼觑红尘,却见红尘一片焦土,我身为守护天下安定的清晏使,自然要不惜一切代价稳定时局。”   “所以你就要献祭老五?!”卞城王满脸不可思议,“你有没有心?你不是喜欢他吗?他在你体内留下冥王之炁的时候,你都已经告白了!难道告白是假的?”   崔绝沉默。   卞城王急了:“你说话!”   崔绝抬头,与阴天子对视。   小府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阴天子脸色阴沉,与他对视的双眸却仍满是柔情。   “我对陛下的情,从头至尾,都至诚至真。”崔绝轻声说。   阴天子唇角微微弯了一下。   卞城王:“那你还算计他!”   “我对他有情,跟我算计他,并不冲突。”崔绝道,“我本身就是一个疯子,有一些疯狂的想法,这很正常,我甚至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时至今日,如果我觉得有必要,我仍旧可以毫不留情地算计他。”   “你你你……”小府君气得说不出话,额前垂旒几乎晃出残影。   卞城王:“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你对得起老五吗?算了算了,既然你已经认罪,那么也该承担应有的刑罚……”   “等等。”   卞城王转头,见秦广王拧着眉头,眸中盛满悲悯,知道他定是又心存恻隐,叹气道:“大哥,你一向宽容,但倚伏盈虚祭这个邪术玩弄天道,甚至妄图夺取冥府气运,实在狂妄,罪不容赦。”   “我还有事不明白,”秦广王看向崔绝,“你为了强续大梁国祚,连心上人都能牺牲,最后怎会倒戈相向,指挥逆军攻破王城?”   崔绝:“或许因为我是墙头草,左右逢源、首鼠两端。”   “不可能。”阴天子笑着说。   崔绝看着他,也笑起来。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两个是不是失心疯了,”小府君气得大骂,“你赶紧解释,赶紧给自己洗白啊,你那么会说,你的嘴呢???”   崔绝无奈地摇摇头,温声解释道:“漱石书院文能定国武能安邦,我自然也希望能延续大梁国祚,保万世太平,所以写了那份战策。但我爱慕陛下的心从来不是假的,怎能忍心牺牲他?再说,牺牲一位冥王,强夺冥府气运,这对整个天下带来的危机可远远大于梁朝覆灭。”   “哼,算你还有点脑子。”小府君冷着脸哼了一声。   崔绝含笑看一眼阴天子:“跟陛下相处的那段时间,我学到很多,陛下心系万民的博大胸怀让我意识到视野不能仅局限于小小的朝堂,广袤大地上的黎民百姓才是漱石书院真正该守护之人——百姓温饱,则盛世太平,百姓倒悬,则国祚再长亦是乱世。”   卞城王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正义凌然的剖白,怔了怔,点头道:“说的没错,所以你索性倒戈,为逆军出谋划策,为的是早日结束战乱,为黎民开太平?此般决定,对于出身漱石书院的你来说,不可谓不艰难,我敬佩你。”   崔绝失笑:“人之一世,难免有些孤注一掷的逆行。”   小府君拍了拍巴掌,轻松下来:“行了,事情已经解释清楚,大家都散了吧……”   “什么解释清楚?”楚江王懒洋洋地坐在王座上,凉凉地出声,“他是倒戈了,但枕流君却仍然发动倚伏盈虚祭,还献祭了半个城的百姓,这与他难道全无关系?倚伏盈虚祭可真真切切是他所创的。”   崔绝垂眸,低低地叹一声气:“没错。”   楚江王:“而你也确确实实逃过了刑狱司的审判。”   崔绝沉默不语。   空旷而阴森的阎罗殿中寂静无声,十殿冥王面色肃穆,从四壁高高的王座上俯瞰下方立在偌大鬼殿中的唯一罪者。   “并非如此。”崔绝反驳,失神地看着前方虚空,似乎在沉思,轻声说,“我创下倚伏盈虚祭,罪大恶极没错,但我并未逃脱审判,刑狱司也从未徇私。”   楚江王:“可你没有服刑。”   “那是因为……”崔绝抬眼看向楚江王,眼眸中隐隐涌动诡谲的色彩,“因为老府君启动地狱替罪条款,为我承担了所有刑罚。”   “什么?!”   此话一出,众冥王登时哗然:“你说什么?老府君为你替罪?怎么会?这事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楚江王挺直腰背端坐在宝座上,浑身僵硬,死死盯住下方的崔绝。   “你开什么玩笑?!”小府君跳起来,“你说是……老……老……”   “老府君替你承担刑罚?”秦广王若有所思,“那时老府君早有了传位给老五的意思,为了稳住老五而出手保你,似乎有些道理。”   楚江王脸色发白,平静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浸透寒霜:“冥历泰山2864年,老府君的精神突然恶化,体内冥王浊炁暴走,不得已提前淬灭。”   “确实与我有关。”崔绝坦然承认,“地狱替罪条款并非1:1代替,为保我无虞,老府君付出的代价委实不小。”   咔嚓……   一声裂响,楚江王手底的宝座扶手被生生捏断。   秦广王揉揉眉心:“不能完全算到这件事的头上,老府君当初和活死灵联姻失败,精神就不可避免地走向混乱,这是我们身为冥王的宿命。另外,此事不能只听崔绝一面之词,最好调出刑狱司的档案来看看。”   小府君一直心烦意乱,听到这话,立即跳起来,直接劈开空间,冲进刑狱司,将掌司抓了过来。   从空间裂缝里跌落下来,掌司惊魂未甫,待听完前因后果,更是恨不得一掌拍晕自己,支支吾吾:“这……这……”   “你且如实回答。”崔绝淡淡地说。   “是。”掌司十指捏诀,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蓦地一翻手,一个盖着刑狱司火漆封印的卷轴出现在手中。   他将卷轴递交给牛头公:“当年老府君的确动用地狱替罪条款,这是记录。”   牛头公将卷轴送给十殿冥王逐一查验,确认是真实记录无误。   掌司搓一把脸,艰难地解释道:“判官当年入冥,是经过严格审讯、按律判决的,程序上没有任何问题,老府君动用地狱替罪条款,也是合法合理,没有任何违规之处的。”   送走刑狱司掌司,偌大的阎罗殿中寂静无声,众冥王肃然危坐,一时没有人说话。   半晌,秦广王叹一声气:“整件事情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   “没错,”卞城王皱着眉头悄悄看一眼楚江王,见他双目低垂,似乎已经十分疲惫,叹道:“我是怎么都想不到老府君会为崔绝替罪的,但既然如此,崔绝倒是无可指摘。”   “无可指摘?”从头到尾一直冷眼漠视这场闹剧的平等王突然出声,“即使有老府君替罪,他一个能创出倚伏盈虚祭这种邪术的人,难道还能继续留在冥府?何况他刚才自己已经承认,若有必要,他依然会算计陛下。”   阴天子掌心缓缓攥紧:“所以,你想要如何处置他?”   平等王扫一眼静立在下方的崔绝,眸中划过复杂的神色,移开视线:“不是我想如何处置他,与他相爱的是你,被他算计的也是你,想要力保他的是你,有资格处置他的还是你,该如何做,难道还要我来告诉你?”   阴天子没有说话。   两人无声地对峙。   “呵。”一声低笑从下方传来,在寂静的大殿中,分外刺耳。   卞城王:“你冷笑什么?”   崔绝眉眼弯弯,唇角微扬,从容地轻笑道:“只是觉得,想处置我,是否想得太过简单了?”   他声线低柔,音调不高,却如同一瓢凉水泼进了热油中,霎时激得一片哗然。   卞城王沉下脸:“崔绝,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当然是要挟诸位,”平等王咬牙道,“从他敢公然行刺夜后就知道,在他崔绝的眼里,诸位冥王也不过是傀儡,即便幽冥之主回归正位,能够执掌冥府的,依旧是他崔判官。”   卞城王:“他怎么敢……”   “他怎么不敢?”平等王言辞尖锐,“你以为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判官,可他能迷得幽冥之主神魂颠倒,别忘了,老五苏醒两年了,斩邪司依然唯他的命令是从,他手中还攥着最精锐的鬼兵破骸部。”   她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卞城王厉声道:“崔绝,交出兵符,破骸部早该回归正主。”   崔绝掌心一翻,一枚小小的虎符赫然出现,接着从容收起,悠然地笑道:“如果我说不呢?”   “你!”   众冥王勃然大怒,连脾气最温和的秦广王也难掩愤然:“崔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双方对峙,楚江王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转头看着阴天子,嘲讽道:“老五,我们知道这对你略过残忍了,但此情此景,你作为统率万鬼的幽冥之主,该如何表态,还是当机立断的好。”   众冥王都看向阴天子。   一时间,阴森的阎罗殿中寂如死灰,鬼火无声燃烧着膏烛,惨淡火光下,众人有形无影,或站或坐,各自僵持。   令人悚然的寂静大殿外,似有凄厉鬼音从遥远的天际隐约传来。   秦广王侧耳听了一下,眼色沉下来:“老五,控制住心境,你的冥王之力在暴走。”   阴天子没有回应。   “唉……”崔绝低低叹出一声气。   阴天子木然动了一下眼珠,回过神来,阴沉的目光移到崔绝身上,天际的鬼音悄然消失。   崔绝仰头,望着那高高坐在王座上的年轻冥帝,对方也在看他,两人沉默地对视。   阴天子浑身僵硬,他盯着下方之人瘦骨支离的身影,漠然张口,低沉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交出兵符,离开冥府,去轮回吧。” 第146章   夜半突然传来的一瞬鬼唱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接下来的一系列剧震却是让整个冥界都笼罩在了迷雾之中——   阴天子宣布正式亲政。   罢黜判官崔绝。   破骸部哗变。   鬼兵大统领离开镇守的罗酆山脉,前往镇压,七日之后, 哗变被平, 鬼兵各部开始整顿, 彻底清洗崔绝的势力。   一阵惊雷般的蹄声由远及近,眨眼间, 黑色的凶兽大车停在阎罗殿门口,小府君大步流星地冲进门:“五哥!”   牛头公正在整理文件:“陛下有事出去了。”   “什么事?”   “不知道。”   小府君手里拿着个酒瓶抛起又接住,嘟囔:“还想跟他喝两杯的。”   牛头公:“府君殿下心情不好?”   “能看出来?”   “又被楚江王殿下气到了?”   “这也能看出来?”小府君吃了一惊。   牛头公:“……”   “……操!”意识到自己过于情绪外露, 小府君郁闷地骂了一句,   牛头公笑起来:“要急着找陛下, 就打他电话啊。”   “嗯。”小府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转身要走,顿了顿,又忍不住回头问道:“真的要让崔绝去轮回?半个月了, 五哥还没后悔?”   牛头公整理好手底的文件,转头看向他,站直了身体, 神色恭敬而端正地说道:“罪臣崔绝担任判官期间,独擅威权, 僭妄悖理,陛下念其任职多年亦有功勋, 故网开一面, 诸多过失不再追究, 只另其择日轮回——公告都发布半个月了, 府君殿下没有仔细看吗?”   “哎你!”小府君怒了,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阴天子宣布亲政后发的第一道政令就是罢黜崔绝判官一职,这消息传出来,一举就干翻全世界网络,几大社交网站是瘫了好好了又瘫,一时间四界所有媒体人都在撰文点评此事——   有人痛陈判官的罪行,包括但不限于僭越、贪污、轻狂、卖茶、装白莲花、与黑白无常暧昧、看冥后们眼神不对……累累恶行罄竹难书,歌颂阴天子少年有为、魄力无限,必能带领冥界走进新时代。   有人则认为这明显是帝王权术,阴天子在下一盘大棋,但考虑到崔绝掌权时处处霸凌其他界,也早该死一万次了,如今这一局纯粹是他们冥府在派系斗争,鬼咬鬼,希望咬得再响些。   还有一些评论就离谱多了,有人认为崔绝当了这么多年判官,一定掌握很多冥府八卦,建议轮回之前出一本自传,比如一个名叫“烈儿我的妻”的网友就点菜想知道阴天子是否仍保有处男之身。   小府君刷了五分钟网就看不下去了,激动地挨个评论,痛斥网友之冷漠和无知,结果忘了切小号,“泰山王”三个明晃晃的大字还挂着官方认证的身份直接把舆论给掀上了一个新高峰,做实了内部派系斗争。   他索性撕开脸,准备跟这群无知的看客大战三百回合,还没发几条就发现自己被从号上踢了下去,再登账号,就告知密码错误。   有人敢盗自己号?!   荒谬!   小府君立即提天工司掌司过来,令其迅速解决此事,不要耽误自己上网吵架,结果掌司说,号是楚江王让盗的。   小府君一听就火了,召唤出凶兽大车冲去楚江殿。   破骸部哗变之后,楚江王着手整顿军务,已经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此时刚刚闭目养神,听到外面小府君的动静,连门都没让他进,黄泉水暴涌而出,将他连人带车掀出去二里地。   “我真是……”此时又听到牛头公那堂而皇之的言论,小府君气得七窍生烟,“真是……被你们气死!网友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子衿他也不知道吗???”   “唔,”牛头公恭敬地低头,“臣不敢妄议楚江王殿下。”   小府君:“……”   小府君:“气死我了!”   小府君:“啊啊啊啊啊啊……”   小府君:“算了。”   “不打扰你工作了,我找大哥喝去。”小府君回身上车,指尖一闪,鬼炁化作长鞭,凌空甩了个鞭花,拉车的地狱凶兽仰天嘶吼,迈开四蹄,往秦广殿急奔而去。   牛头公目送他离开,转身望向判官院的方向,眼中笼上浓浓的担忧。   阴天子并没有出去。   此时暮色四合,亡鸦成群划过天空,静谧的判官院中,崔绝站在廊下,伸出手,接住一片掉落的鸦羽。   “明天下午酉时三刻。”阴天子说。   崔绝松手,亡魂怨气所化的鸦羽很快就消散,淡淡的黑雾消失在指尖,他没有转身,背对着阴天子:“你会来送我吗?”   阴天子冷冷道:“不然呢?”   “其实你可以不来的,”崔绝对他的怒意仿若未闻,柔声道,“不亲眼看到或许不会有太大的冲击。”   “我会亲眼看着你走进轮回巷,这个问题你不必再劝。”   崔绝小声嘀咕:“陛下现在脾气大得很呢。”   “我脾气还可以更大,但你管不到我了,”阴天子木然地说,“黑无常已经重铸割昏晓剑,我神剑鬼印悉数在手,是名正言顺的幽冥之主,你却已经不是判官了。”   崔绝无奈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转过身来,看着身后阴沉着脸的高大男人,笑问:“我想去一趟望乡台,你要陪我吗?”   高台拔地参天,从幽冥湖刮来的猎猎阴风鼓动四周的灵幡,崔绝登上望乡台,迎着风放眼望去,台下一望无际的彼岸花田里仿佛永世不灭的浓烈业火。   阴天子站在他的身侧,手掌按在法阵上:“你想看什么往事?”   “往事已不可追,”崔绝道,“就看看阳间的名山大川和袅袅炊烟吧。”   阴天子看着他:“你怀念阳间了。”   崔绝一笑,未置可否。   阴天子:“我知道阳间比冥界好,有阳光和温柔的风。”   “咦,”崔绝挑起眼角瞟他,“这话听着有点酸。”   阴天子屈指在他脑门弹了一下,哼道:“就是酸,你始终更爱阳间。”   崔绝捂住脑门躲避他的手指,吃吃地笑语:“因为求而不得,才会总是念念不忘。”   阴天子跟着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笑容渐渐淡去,低低地叹一声气:“阳间确实很好。”   鬼炁灌注,法阵开启,飘渺恍惚的杳冥浮观如图卷在二人眼前缓缓展开。   阳间此时是冬季,白邺市在下小雨,城外的山上落了一点点薄雪,撒盐一般铺在千年佛寺枯藤老树的枝杈间。   崔绝笑起来,没想到阴天子自作主张给他看当年两人初遇的地方,不过倒也不算意外。   阴天子听出他在笑自己,哼了一声,打算换个地方。   “这里很好。”崔绝突然说。   “嗯?”   “我也时常会想起这里。”崔绝道,“不过当年是春季,你就站在那株海棠树下,似乎站了很久,肩上落了好些花瓣。”   阴天子唇角弯了弯,杳冥浮观中的雪景悄然变幻,碎雪消融,草木新绿,虬劲的老树开出一串串明艳的海棠花。   崔绝看了一会儿,轻声道:“等我轮回,记忆消除,若有缘分再看到这一树繁花,不知又会是什么感觉。”   杳冥浮观猝然之间无声崩塌,花树、草木、矮墙、佛寺……都消失不见。   崔绝失笑:“心境还是不稳啊。”   “哼。”   “还叫嚣什么‘是名正言顺的幽冥之主’,‘我管不了你了’,”崔绝抬手在他心口戳了戳,“一句话就能乱你心境,幽冥之主哈?”   阴天子任他嘲笑,沉着脸:“我心境没乱,只是不想再给你放杳冥浮观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不想再给你当工具人了。”   “嗯,”崔绝点点头,平静道,“我马上轮回,你确实不用再当了。”   “崔子珏!!!”   “你还说你心境没乱。”   “……”阴天子被堵得无话可说,脸色阴沉地瞪了他一会儿,蓦地转身,拂袖而走。   目送他高大的身影从高台上消失,崔绝低头看向望乡台上的法阵,抬手按在阵眼,鬼炁灌注,一个朦胧模糊的杳冥浮观艰难地出现——   陋室,灯火飘摇,枕流君正伏案写作,长发如瀑,细腰不盈一握……   “师尊……”   微弱的鬼炁难以为继,杳冥浮观晃了一下,很快崩解。   崔绝站在原地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发现阴天子去而复返,正沉默地看着自己。   “不是生气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崔绝取笑。   阴天子:“我要是真那么容易生气,早被你气死了。”   “哟……”   “不许哟。”阴天子道,“你想看枕流君,我可以帮你重新开启杳冥浮观。”   “算了,”崔绝摇头,“走过轮回巷,会在走马灯里看个够,他在我的短暂前世中着实占据了太大的分量。”   阴天子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开口:“我虽然宽宏大度,却也不是完全不会生气。”   “就说你心境不稳……”   “崔子珏。”   “好的好的。”崔绝立即抿起嘴,一脸乖巧老实。   阴天子哼了一声,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回头,一把拉起崔绝,大步走下望乡台:“回去了。”   虽然阴天子极力逃避,但轮回之时仍然照常到来,民众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得知时间,轮回巷附近人山人海,奈何桥上水泄不通,不断有人被挤落下去,立即被黄泉中的恶鬼撕碎争食。   来自五湖四海的媒体架起三脚架,空中无人机发出嗡鸣声。   拥挤的人群外,一个巴掌大的小纸人蹦蹦跳跳地爬上树梢,坐在枝头摇晃小短腿,双手半握拢在眼前,像端着望远镜一般扫视人群。   远处高楼上,有人推开窗户,微微抬高帽檐,露出冷而无情的双眼,看着拥挤的围观群众,如同看一群忙忙碌碌却又一无所知的蝼蚁。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只见道路的尽头,一个黑色的车队无声无息地驶来。   随着车队的出现,带着黄泉潮气的阴风翻滚着席卷整条道路,将旁观者与他们的欢呼声一起隔绝在了外面,使天地间陷入一片死寂。   “噫……”高楼上的戴帽人唏嘘了一声,一抹怨气从手杖中逸出,飘向车队的方向,却在半空中停住,再也前行不了,明显受到了结界的阻拦。   戴帽人笑了一声,关上了窗户。   奈何桥上,一架轻罗玉辇在半空中现出影子。   车队停下,几十名刑狱司鬼差下车,整齐有素地列队,确认周遭一切正常,刑狱司掌司拉开车门。   崔绝下车,目光缓缓扫过空中的轻罗玉辇、路上的凶兽大车,以及或远或近的几辆冥王车架。   “不用看了,他没来。”小府君半趺坐在车上,面无表情地说。   崔绝微微笑了一下:“不可能,他怎能缺席我如此重要的仪式。”   高空中传来一声鹰唳。   众人抬头,见一只白尾雷隼在厚重的阴云之下盘旋,黑麒麟脚踏那落迦火,从虚空中慢慢走来,阴天子端坐在麒麟背上,眼神冷漠而专注地盯着崔绝。   “你很了解朕。”他淡淡地说。   崔绝颔首行礼,仰起脸看向他,笑道:“臣当然了解陛下……”他顿了顿,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竟然还不合时宜、不可救药地心旌摇荡——他的少年郎英姿勃发、俊美无俦,委实令人移不开眼。   “你们两个是不是有病?”小府君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皱起眉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装得这么疏远,还不赶紧再温存一下,哔哔什么君君臣臣的屁话!”   阴天子没有出声。   小府君召唤出一团暗金色的黑雾:“我给你们隔开一个结界,有什么衷肠赶紧诉,最后时刻了,打野战也不是不……”   崔绝:“欸……”   一滴水珠疾射过来,击碎小府君掌心的黑雾。   楚江王平淡没有起伏的声音从轻罗玉辇中传来:“胡闹。”   “时间到了。”转生司掌司端过来一个精致的琉璃杯,内盛着一杯清澈的液体,“请判官大……呃不是……崔先生……请崔先生满饮此杯。”   “孟婆汤……”小府君喃喃地说。   崔绝笑着道谢,接过来一饮而尽,转头看向阴天子,想洒脱地告个别,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心酸感涌上头来。   “子珏……”阴天子心底突兀地腾起强烈的莫名恐慌。   崔绝嘴唇抖了抖,用力咬了下嘴唇稳住情绪,将琉璃杯倒过来,俏皮地笑道:“是甜的,我专门请转生司做成糖水,味道很好,有点像我们在妖界喝的……”   声音戛然而止。   阴天子坐直身体,死死盯着崔绝的脸,只见他的笑颜在一刹那间僵了一下,笑容渐渐消失。   他是一双狐狸眼,笑起来眉眼弯弯,温柔含情,如今不笑了,狭长的眼角犹如冷月寒霜,清冽带杀。   “陛下,诸位冥王殿下,”转生司掌司道,“孟婆汤已生效。”   崔绝失去神识了。   小府君愣了愣,突然一拍车架,飞掠过来。   阴天子掌心一动,死气化作一条长练,将他拦在十步以外,沉声道:“不要多事。”   小府君吃惊地看向他:“你居然能这么平静?”   “为何不能?”阴天子声线平稳,“崔绝入轮回,这是朕亲自做下的决定,如今一切顺利,再好不过。”   他看向转生司掌司。   掌司:“是。”   立即有鬼差前来引导崔绝踏上奈何桥。   失去神识的亡魂无知无觉,一脸木然地听从鬼差指令,一步一步走过狭长的奈何桥,桥的另一头,是幽深的轮回巷。   阴天子端坐在黑麒麟的背上,定定地目送他渐渐远去,直到瘦削身影消失在黑雾缭绕的巷道尽头。   高空传来长长一声尖锐凄厉的鹰唳。   阴天子骑着黑麒麟慢慢转过身去。   几位冥王都在看他。   阴天子神色如常,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言未发,手里猛地一拉缰绳,黑麒麟四足踏火,奔入虚空之中。   秦广王观视全程,清俊的眉宇间笼罩着淡淡愁郁,见阴天子离开,叹一声气:“都回去吧。”   阴气消散,被结界隔开的围观群众如同大梦初醒,纷纷回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阴暗天空。   不出三分钟,崔绝进入轮回的消息已经铺满了所有媒体平台。   阎罗殿。   阴天子曾无数次走过殿前空旷的宫道,久远之前他不识爱恨,一次次行色匆匆地走过此路,从不觉得有何稀奇,后来他跟崔绝相知,两人并肩出行,或从外面回来,身边有那人相伴,这条路是最稀松平常而又踏实的归途。   他从来没有发现,原来走在这条长长的宫道上,是这样孤独。   高大而森严的宫殿伫立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见阴天子回来,面目模糊的鬼差们齐齐躬身行礼,鬼影重重,寂静无声。   阴天子踏着一级一级的台阶,慢慢往高高的大殿走去。   前方没有那个等候的身影,这台阶竟如此漫长。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阴天子接起电话。   “恭喜了。”一个低哑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阴天子:“恭喜什么?”   “恭喜那朵琅花,终于以他最有价值的方式凋零。”   阴天子沉默片刻:“他的价值不是你能评判。”   “世人都能评判了,”那个声音慢悠悠地说道,“从你舍弃他之后。”   阴天子没有出声,袖子中的手掌慢慢握紧。   “七百年了,我猜他也曾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挣几笔贤名……哈,”他发出一声恶劣的低笑,“这都不复存在了,如今世人——无论粗俗的贩夫走卒还是假清高的渔樵耕读——都能够理直气壮地唾弃他了。”   含笑的声音愈发温柔,如同在情人耳边的旖旎低语,却有种仿佛将人五脏六腑都掏空般的空洞,他柔声道:“前判官崔绝,是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奸臣。”   阴天子已走上高高的大殿,阴风从远处刮来,穿过巍峨的楹廊,他站在风中,面无表情地听完对面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语,淡淡道:“他不在意虚名。”   “哦,那他在意的是什么?”   “与你无关。”   “哈,”那头的笑声变得尖锐,刻薄地嘲道,“让你惭愧了吗?幽冥之主,他苟延千年,魂体早已破败不堪,撑不下去了吧,连昆仑墟都救不了他,只能轮回转世,可你根基不稳,所以他最后还要为你做一件事——要说立威,有什么比新帝上任杀权臣更能振奋人心的呢?不,这不是立威,这是献祭。你看到了吧,旁落七百年的大权回归正位,你的民意支持率在飙升呀。”   “很痛吧。”阴天子突然说。   笑声骤然停住,电话那头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当年你下旨诛杀枕流君时,也曾感到过痛苦吗?”阴天子的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宫檐,看向广袤的冥界大地,眼神逐渐沉静而锐利。   那头死一般的沉寂,但仍没有挂断电话,阴天子耐心地等着,过了几分钟,对面又缓缓笑了一声:“看来你已知道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不难猜测。”阴天子平静地说,“能被这件事情刺激到的,除了也曾献祭挚爱之人的你,还能有谁呢?荒戾太子原自障。”   “哈。”对方没有否认,却抓住一个词语气怪异地重复一遍,“挚爱之人?”   “看来献祭枕流君之痛着实折磨你太久了。”阴天子唏嘘,语气平淡而又嘲讽,“让你一刻都等不及,宁愿暴露假死阴谋也要打这个电话来挖苦我。”   原自障沉下声音,阴冷的声音里登时一丝笑意也无:“孤从未爱过他,一个无情无趣的阴谋家,有何资格妄谈挚爱。”   “你在说你自己?”   原自障的怒火似乎只燃了一瞬,弹指间消失,又阴鸷地笑了起来:“是子珏教你的吗?我这位亲爱的师兄似乎跟你说了很多充满个人臆想的胡话。”   阴天子眉心蹙了蹙,不悦道:“既知是师兄,你不够格唤他子珏。”   原自障没想到他竟在意这个,顿了一下,哈哈大笑,嘲道:“小冥王,我唤他子珏的时候,你还没找到去阳间的路呢,这么有占有欲,不如给他重新取一个名字,我知道你们冥王是有这样的传统……哦,差点忘记,他已经轮回,你没机会了。”   阴天子没有出声。   原自障笑够了,收敛起笑声,语气疏离地说:“你方才有一个词用的不对,我不是来挖苦你,而是恭喜。   “——恭喜幽冥之主君临天下,踏着心爱之人的尸骨。”   挂断电话,阴天子站在阎罗殿上远眺幽冥,浩渺无迹的广袤大地一片安宁,在天之尽头,有滚滚浓云覆压而来。   “陛下!”   牛头公从殿内急匆匆跑出来,在他身后站定:“战报,异魂大军越过罗酆山,向着中舆之地入侵了。” 第147章   “本期重要内容——岐命宫发言人回答记者问, 敦促冥府就夜后暴薨之事给出合理解释……”   “截止凌晨5点,铁围城尚未恢复网络通讯,根据未经证实的数据, 转轮王已抵达前线……”   “异魂外交部13日消息, 逸灵王当天上午搬回歧命宫, 与逆魂主相处和谐,似乎昭示着这对水火不容的兄弟终究魂浓于水……”   “据多名目击者声称, 带领一支200人小队奇袭泥犁古道的异魂指挥官就是冥府前无常司掌司白骨笑……”   “冥界冲突最权威分析,阴天子宁愿开战也要杀夜后,竟是因为……”   “失去崔绝, 冥府究竟失去了什么……”   “惊!惊!惊!夜后和泰山府君竟然曾……”   “收留无家女鬼……”   手机屏幕上刷过一条又一条短视频, 上划的手指越来越暴躁, 几分钟后, 陆行舟耐心用尽,索性按了息屏键。过了饭点的石舟记私房菜馆没有食客,他安逸地仰在躺椅上, 半眯着眼睛琢磨事儿。   石饮羽在擦桌子,擦到躺椅旁边时,笑道:“困了?再等几分钟, 我马上打扫完,咱们回家睡午觉。”   “嗯。”陆行舟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石饮羽看他一眼:“有心事?”   “嗯。”   “在担心小阴?”   “倒也不是担心, ”陆行舟慢悠悠地说,“他界有他界的因果, 不论这场仗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都是他冥府该有的劫数, 不是么?”   石饮羽笑起来。   “我想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轮回究竟是什么, ”陆行舟眯着眼睛咕咕叨叨, “忘川魂断、前尘俱忘,从头再来一次,斯人还是斯人吗?”   石饮羽擦完一张桌子,移向另一张,这个关于轮回的问题还没有桌子上的鱼刺值得他注意,他跟陆行舟都是不问来生的人,轮回对他们来说是虚无的,但世上其他人对来生似乎十分在意,都有着许多期许,真奇怪,明明在过的是今生,却存着满心遗憾,希望来生圆满。   但来生不会又产生新的遗憾吗?   “或许,轮回就是在泥淖中打滚。”石饮羽随口道。   陆行舟睁开眼睛,转头看向旁边忙忙碌碌的小魔物。   石饮羽瞬间清醒:“我不是敷衍你,我是说……”   “爬出一个泥坑,带着一身泥,想找个水池洗洗,却跌进下一个泥坑,你说得很对。”陆行舟若有所思,“你说崔绝不懂这个道理吗?”   石饮羽刚要回答,听到一阵脚步声走近。   “石舟记……就是这里……点愁姐姐说家常菜做得很好……有烟火气……”两个女孩走进店门,见到里面一躺一站的两位老板,“呃,我们是不是错过饭点儿了?”   石饮羽准备擦完桌子就跟陆行舟回家睡午觉,于是果断答道:“没错,小店已经打烊……”   “还没有。”陆行舟一骨碌从躺椅上起来,目光在其中一人空荡荡的袖口停留半秒,笑容可掬,“两位想吃点什么?”   入夜,极北寒境,朔风裹挟暴雪席卷天地,广袤而贫瘠的活死灵原上,一座灯火通明的高大宫殿无言伫立在风雪中。   夜色中的走廊沉寂幽深,一队队种族各异的魂兵静候在廊檐下,黑影重重,却鸦雀无声。   一门之隔的宴会厅内,香烟缭绕,歌舞升平,妖娆的活死灵舞者们随着乐声飞旋起舞,袖底香风扫过酒杯,酒不醉人人自醉。   主位上,逆魂主懒洋洋地捏着酒杯,漠然看着场中的歌舞,兴致缺缺。   他左手边的座位空着,右侧第一位的男人貌若好女,眼下两颗小痣在灯光照映下殷红如血,赫然是白骨笑。   此时他正在几个活死灵美女的簇拥下开怀畅饮,妙语连珠,哄得美女们笑声连连,捶着他的肩膀娇嗔。   旁边的异魂高层们对他这般行径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厌恶,几乎是看一眼就要忍不住打他的程度。   没办法,冥府和异魂几千年来捏着鼻子建交,互相都挺看不顺眼的,白骨笑还是判官呃……前任判官的心腹,多年来不知出了多少馊主意,虽然现在已经“弃暗投明”,但他前脚从冥府辞职,后脚就空降岐命宫,这操作也实在过于离谱了。   就算逆魂主给他安了个悠思公主之子的身份,也难以消除众人旷日持久的敌意。   ——悠思公主都薨几百年了,逆魂主你为了招徕这么个人,不惜给自己妹妹塞私生子,你是亲哥哥吗?   ——再看白骨笑那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子,不愧是崔绝心腹,复制粘贴一样的妖妃相。   ——逆魂主到底怎么想的,当真能信任这个人?   歌舞突然停下来,众人看到逆魂主醉醺醺地站起身,所有人都恭敬地放下酒杯,纸醉金迷的宴会厅中顷刻间鸦雀无声,只有白骨笑还在放肆地跟侍女调笑。   “你们继续,”逆魂主挥了挥手,余光扫过身侧,“阿笑,陪我走走。”   白骨笑放下酒杯跟随逆魂主走出宴会厅,踏出门,深寂的夜和刺骨的风雪扑面而来,白骨笑根本不想酒后踏雪,一肚子怨言,但识趣地没有出声。   “怕冷吗?”逆魂主关切地问,却没等他回答,又道,“你要适应极北寒境的天气,这里常年苦寒,与幽都不能比。”   白骨笑拢了拢衣服,他功力深厚,不惧寒冷,但逆魂主既然这么说了,他不回应两句又感觉嘴痒,于是回道:“所以你要挥军南下,打下幽都,去过个暖冬?”   逆魂主大笑起来:“修罗总督传来消息,铁围城告捷,你想要的暖冬,看来不难实现。”   白骨笑啧了一声:“你今天大摆筵席,就是因为捷报而心情大好吧,呵呵,别高兴得太早,拿下铁围城算什么,守得住才行。”   “哦?”   “转轮王率三十万鬼兵已经在前往增援的路上,等他赶到,你的修罗总督是会血战到底,还是会望风而逃呢?”   逆魂主无奈地摇摇头:“阿笑,你如今已经认祖归宗回到活死灵,为何还总盼着我方倒霉,修罗总督与你没多大矛盾吧?”   “咳。”白骨笑挠了挠鼻子,“习惯了。”   “坏习惯要改。”逆魂主好脾气地说,又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轮王三十万鬼兵确实不容小觑,但摆在他面前需要救的不只有铁围城,西边的魍魉城已经被困十天,若再无救援,恐怕我们的下一封捷报也很快就要来了。”   “他只能救一个城,不能分兵?”   “此时此刻,分兵乃是大忌,夜叉、修罗,是我异魂战力最强的两支军队,转轮王集全力强攻一边,或可有胜算,但凡他敢分兵,必全军覆没。”   白骨笑伸手从路边花树上撸了一把积雪,慢慢揉成一个雪团,用力捏碎又揉圆,玩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所以我说铁围城守不住。”   逆魂主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怎么说?”   “魍魉城被困十天而不破,因为守城的是破骸部。”   逆魂主点头:“破骸部的战力确实令人忌惮。”   “不但令你忌惮,也令冥王们忌惮,”白骨笑嗤了一声,“因为那是崔绝一手打造出来的,只效忠他一个人的破骸部。”   逆魂主明白他的意思,悠悠然点评道:“一支战力如此强韧的军队,如果不完全属于自己,那可实在太遗憾了。”   “所以我说转轮王一定会全力夺回铁围城,”白骨笑冷冷道,“至于破骸部,在此一举覆灭,继而撤番,岂不更好?”   逆魂主过了一会儿,状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还是很牵挂冥府。”   “废话,那是我效忠了几百年的老东家,要是轻易被你干败,我会觉得自己几百年血汗都特么白流。”白骨笑咬牙唾骂,用力扔出手里的雪团,击落远处树上沉甸甸的积雪。   逆魂主大笑起来。   两人在刺骨的寒夜里踏着雪,不知不觉来到一片院落,院外的守卫认出逆魂主,连忙行礼:“魂……”   “嘘。”逆魂主阻止他出声,淡淡道,“我随意走走,不进去,别惊动王兄。”   白骨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竟是逸灵王的住处,按理讲,整个岐命宫应该都是逸灵王的住处,但逆魂主以下犯上,把一母同胞的逸灵王给架空了,逸灵王也算识趣,看打不过弟弟,就说要归隐山林,去了城外的别庄居住,直到战争开始才搬回岐命宫。   白骨笑还未见过这位逸灵王,听说他昏庸无能,却是个美男子,身姿挺拔,比自幼残疾的逆魂主强多了,桃花运也强,秦广王的两任冥后,都是逸灵王杰作。   “哐!”院内突然传来摔盘子的声音。   侍从们慌乱的声音响起:“殿下息怒!”   “这是什么鬼药?”逸灵王哑着声音怒道,“怎么这么苦?你是不是想毒死我?”   “这药是魂主大人请医生特意熬制的,最能温养灵体……”   “养个鬼!他什么心思全天下人都知道!”逸灵王听到逆魂主的名头,更加愤怒,大声咆哮,“我只是有点小感冒,他左一碗药右一碗药,什么心思?他就是想毒死我!”   “哎呀,殿下快慎言,”侍从惊叫,惴惴不安地劝道,“魂主大人与您兄弟情深……”   “尽他娘的放屁!”逸灵王一脚蹬翻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什么兄弟情,他处处羞辱我,我就问你,你他娘的咋这么丑?咋这么丑???”   侍从:“!!!”   “还有你们,”逸灵王的手指划一圈,指着满地跪倒的侍从们,悲怒交加,“你们……你们怎么都这么丑???”   满地侍从:“!!!”   “所有人……每一个……都这么丑……这么丑!!!”逸灵王用力掀了桌子。   一墙之隔的宫苑外,逆魂主站在雪中,静静地看着殿内的闹剧,一言不发。   白骨笑歪头看他一眼,觉得他唇角似乎有点微不可见的变态笑意,忍不住嘲道:“谁能想到向来以风流著称的灵王,身边竟一个美貌宫女都没有,全是兽头鬼面的怪物呢。”   逆魂主听着他的阴阳怪气,半晌,呵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白骨笑又回头看一眼仍在发脾气的逸灵王,宫殿里灯火照亮他的眉眼,只见艳如春花,不得不承认,这个庸名在外的绣花枕头当真不负美名,连发脾气都这么好看。   可这么好看的一个人竟然是个举世闻名的蠢货,这蠢货还与逆魂主是一母同胞,遗传当真稀奇。   逆魂主少年时腿脚受伤,留下残疾,在雪地中走不快,白骨笑身法灵动飘逸,几步便穿过雪幕追了上去,跟在逆魂主背后,慢慢往回走。   地上积雪踩起来咯吱直响,白骨笑故意去踩那雪厚的地方,不经意一抬头,见逆魂主已经停下脚步,正拄着手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你母亲也喜欢雪。”逆魂主突然说。   白骨笑顿住。   “还说中舆之地没有这样的好雪,不愿意嫁。”逆魂主仰头,雪花落在眉间,半晌,他低低地嗤笑一声,似是嘲讽,又似是落寞,“妖界倒是有全天下最好的雪景,可那白谷氏比泰山王又好在哪里呢?”   白骨笑深以为然,他也看不出来自己的父亲有什么优点,或许母亲眼瞎。   “你说的没错。”逆魂主点头。   白骨笑一惊,捂嘴:“我说出来了?!”   逆魂主好笑地看着他:“你母亲放着英俊潇洒的泰山王不嫁,半路逃婚,跑去妖界给一个小小的白谷氏族长做外室,还生下你,可不是眼瞎么。”   白骨笑没敢再吱声,一个月前,他与冥府决裂,浑浑噩噩地在妖界游荡,被一队活死灵侍卫带到眼前这个男人身边,听他讲了一个故事,参与了一场舅甥相认的大戏,而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那个生下自己就死去的母亲竟然就是当年逃婚的活死灵公主。   在冥府任职多年,他听过前任泰山府君的故事,那位当年可是冥府男神,神功盖世,俊朗又不失沉稳,是前代阴天子,也是历代中最早陨落的阴天子,一生未婚,最终体内浊炁暴走而提前解灭。   说他也曾联姻,但那位活死灵公主婚前“暴毙”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便没有再娶,小道消息说楚江王曾为此事跟他发生过一次激烈冲突,气急之时提剑刺去,老府君竟没躲,于是在一代男神完美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转世都不曾磨灭的剑痕。   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还跟自己的身世有关联,白骨笑饶有兴趣地琢磨,原来就是因为母亲当年逃婚了,老府君才会浊炁暴走,阴天子才会去阳间寻找神力,才会遇到崔绝那个王八蛋……   白骨笑觉得崔绝欠自己的更多了。   一个侍卫飞奔而来:“魂主……”   逆魂主抬了抬眼,侍卫跑到跟前,看到白骨笑,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白骨笑识趣地笑道:“我突然想起……”   “不用回避。”逆魂主打断他,“你继承了悠思公主的灵力,自然可以在活死灵听政。”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宴会厅,舞已经停止,乐队仍在演奏,方才还放浪形骸的异魂高层们恭敬地站立在四周,露出中间的舞池。   只见偌大的场地中,坐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纸人,正随着乐声摇头晃脑,这小东西五官描画得相当精细,只是审美堪忧,脸颊上擦着两团鲜艳的红脸蛋,有种诡异的滑稽感。   而众高层们对这么个东西露出毕恭毕敬的神色,就更滑稽了。   “阿方。”逆魂主淡淡出声,“玩够了就说正事。”   “是。”小纸人站起来,对逆魂主煞有其事地躬身行了个礼,直起身时,一个青年的虚影已在原地浮现。   白骨笑挑了挑眉,认出这货是林幽篁。   林幽篁对白骨笑轻佻地勾起唇角一笑,转脸对逆魂主道:“父亲猜得不错,转轮王率军赶赴前线,全力进攻铁围城,修罗总督已经兵败,撤出铁围城,退到失魂之地了。魍魉城倒是仍然坚挺。”   “破骸部当真名不虚传。”逆魂主唏嘘,深恨如此精兵强将竟不属于己方。   林幽篁:“修罗总督气急败坏,准备去与夜叉会师,夺下魍魉城,将功补过。”   白骨笑嗤了一声,嘲道:“是想抢夜叉王的功劳吧。”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个异魂高层不悦地呵斥他,“我们异魂可没有冥府那样的心机!”   “啧。”白骨笑看对方一眼,一笑了之,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林幽篁倒是先出头了,声音绵柔却阴冷,带着森然的寒气:“是吗?不如你给我解释解释,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不……不,”高层没想到林幽篁突然发难,尴尬地连连摇头,“臣没有不敬之意……”   “修罗总督想将功补过很正常,”林幽篁怼了那人一句,又缓和语气,淡淡道,“我接到消息,卞城王即将率领燃骨部鬼兵出幽都,想要夺回五劫城,我已经让修罗军前往迎击了。”   “你做得很对。”逆魂主为他们三人的争执画下句号,又道,“阿方,你只身在中舆之地,要照顾好自己。”   “多谢父亲关心,我一切都好。”   林幽篁只是术法所传递的虚影,五官神情都不清晰,白骨笑却从他含笑的声音和唇角笑意中察觉到一股春风得意的惬意,看来这货在冥府的地盘上兴风作浪,小日子过得还挺快乐的。   “关于崔绝的转世,”逆魂主问,“查到了吗?”   林幽篁:“冥府在这事上嘴严得很,连月照……咳,连秦广王也不知崔绝转去了哪里,冥府也是绝,从上到下好像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似的,连阴天子都再也没提起过。”   很多人猜测,以阴天子对崔绝的感情,应该会插手崔绝的转生之事,起码暗中去看看投胎转世的小崔绝过得好不好。   “没想到他竟能真的不管不问。”一个异魂高层感到不可思议。   另一人道:“这也难怪,崔绝是有罪之人,阴天子亲自判决轮回的,他当然不会再提。”   逆魂主若有所思,突然转向白骨笑:“阿笑,你怎么看?”   “我还能怎么看?”白骨笑想起崔绝就蹿火,板着脸道,“我日夜都烧香,祈祷他投胎到狗……呸,猪身……草履虫身上。”   逆魂主失笑。   “不过,”林幽篁的神情有些奇怪,“最近阎罗殿里有些异常。”   白骨笑蓦地抬眼看向他。   林幽篁:“似乎有婴儿啼哭的声音。”   众人不禁哗然,彼此对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一人犹豫着问:“有证据证明那婴儿是崔绝的转世吗?”   “需要什么证据?这个时间点儿上不是崔绝还能是谁?难道是阴天子的私生子不成?”另一人高声叫道,“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我看这倒是好事,”有异常乐观之人发言道,“崔绝再厉害,现在成了个婴儿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了,对我方是天大利好啊。”   旁边人啐他一口:“傻缺,冥府难道不能用术法催他成长?那阴天子两年前可也是个婴儿,这种事儿冥府有前科,吗的,就知道不能信他们的鬼话,当着全世界人轮回还能作弊,真是操了。”   “可见冥府对吾主忌惮之深,”更有马屁精趁机对逆魂主大加称赞,“吾主大军压下,他空有十殿冥王都不敢直面吾主锋芒,而要作弊把崔绝留下来,吾主此番大业已经赢定了。”   “父亲啊,”林幽篁声音绵柔如沙,却格外阴阳怪气,“您究竟是何等雄才伟略,竟然能统领这群卧龙凤雏,当真令人钦佩。”   “够了。”逆魂主低喝一声,众人顷刻间安静下来,整个宴会厅里鸦雀无声。   逆魂主淡淡道:“那婴儿不用太过在意,他最好不是崔绝,若他真是,那阴天子自有不小的麻烦。阿方,眼下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查清——关于几位冥王的去向,以及幽冥湖的布防……” 第148章   白骨笑的身份不适合过多参与战事, 偶尔出一两次任务,也没有深入战场一线,大多数时间还是呆在岐命宫里无所事事, 电视没什么好看的, 爱来爱去看多了烦, 网上更全是千奇百怪的编故事和吵架,冷不丁还会被系统推送自己的离谱八卦。   推推推, 都点“不感兴趣”了还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推,《若白骨笑还在,谁也不能欺负了他的崔子珏》, 这种CP都磕, 是不是缺乏微量元素?!白骨笑狠狠地点了举报, 郁闷地扔了手机, 双手插兜在岐命宫内漫无目的地游荡。   逆魂主没有妻妾,整座宫殿空旷安静,比外面白雪皑皑的北境雪原更加寂寥。听说当年逸灵王家眷住在这里的时候, 莺歌燕舞、万紫千红,那叫一个热闹。   如今也只有逸灵王暂住的小院里喧闹异常,外面战火连天, 逆魂主不断地收发战报,而这位名义上的活死灵之主正在尝试用术法为他的丑仆们整容, 整得满院子鬼哭狼嚎。   白骨笑远远看着,不由得笑出声。   逸灵王拼命骑在一个丑仆的身上, 一手按住他, 另一只手的指尖控制着银白的灵丝, 在他脸上努力勾画。   白骨笑心情好转, 转头往回走去,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一眼,觉得逸灵王微不可见地往这边瞥了一眼,再回想,又似乎只是不经意间的一个小动作。   昨夜大雪下到天亮,宫中的露天小径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白骨笑一边踩雪一边琢磨着刚才那一幕,一拐弯,冷不丁撞上对面来人。   蓦地,一股令人极厌恶的恶感从心头蹿起,白骨笑下意识急速后撤,警惕地看向来人。   那是个瘦弱的中年男人,拄着一支手杖,被撞得往后踉跄两步,帽檐掀起,露出一张苍白英俊的脸。   “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白掌司。”   “谁啊,在岐命宫里瞎特么放屁污染空气?”白骨笑还没看清人的脸,眉头一皱,骂人的话已经喷了出来,等看清他的脸,不由得后悔骂轻了:“哟,诈尸?”   原自障知道他在嘲讽自己假死之事,倒也不生气,毕竟自己如果不假死,崔绝怎会安心轮回,他笑得温文尔雅:“早听说白掌司投奔了异魂,认祖归宗,恭喜了。”   白骨笑觉得此人不愧是崔绝的师弟,一张嘴那股欠揍的劲儿比崔绝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怀疑他们师门的专属技能是阴阳怪气。   但他大人有大量,懒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随意挥了挥手,字正腔圆道:“放你爷爷的屁。”   “……哈。”   白骨笑目光在他身上转一圈,单刀直入:“你来岐命宫有什么阴谋?”   原自障温和地反问:“你是以何身份问这个问题呢?”   “你觉得我什么身份?”   “悠思公主的遗珍、逸灵王与逆魂主的至亲、活死灵的半血王子……”   “嘶……”白骨笑感觉牙疼。   “以你如今的身份,对我的‘阴谋’应该不至于如此抵触,”原自障解释道,“你我双方本是同谋。”   谁特么跟你是同谋。白骨笑在心里骂了一声,眼神十分不善地上下打量他:“哎,你不是灵王的人吗?上次夜后跟香雪公主献祭崔绝那事儿,就是你在后面出谋划策,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你怎么还敢来岐命宫?操,你投靠了魂主?你出卖灵王了?”   原自障似乎对他的用词有些厌恶,皱眉道:“我从不是谁的人,上次只是出于好心帮灵王一个小忙。”   白骨笑心道你的一个小忙把香雪公主和夜后给“帮”成了阶下囚,还间接“帮”死了香蜃城主,哼哼:“灵王一定特别‘感激’你。”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原自障摆摆手,微微抬起头,狭长而漂亮的丹凤眼从帽檐下露出,眸子里噙着阴鸷笑意:“而阁下你呢,投靠了魂主,又是出卖了谁?”   “我出卖了冥府啊,”白骨笑呲起牙无耻一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   “那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   “我现在都成半个皇族了,悠思公主的遗珍、逸灵王与逆魂主的至亲、活死灵的半血王子……”白骨笑压低了嗓子,阴阳怪气地模仿原自障刚才说话的样子,完了嗤一声,“还问这些,切。”   “那你以为魂主真的当你是外甥吗?”原自障没有在意他的不友好,慢悠悠地说道,“他信任你吗?他相信你背叛冥府了?他与你相认是真的想寻回悠思公主的血脉,还是想从你那里挖掘出冥府讳莫如深的秘密?”   “关你屁事?”白骨笑冷下脸来,烦躁地心想崔绝这便宜师弟真比他本人要欠揍多了,他不爽道:“省省吧,别白费力气了,你的挑拨水平离你师兄真是差十万八千里。”   原自障脸皮扭曲了一瞬。   白骨笑发现自己竟意外戳到了他的软肋,不禁暗喜,赶紧趁热打铁:“身为同门师兄弟,崔绝的话术不知要比你高到哪里去,跟他相比,你简直像个咿呀学语的孩子,高下对比我根本没法用惨烈来形容,明明是师兄弟,竟然差别这么大,莫非……”   他上前一步,凑到原自障脸前,微微侧头,对着帽檐遮挡下的脸,龇牙咧嘴地一笑:“你们师父更偏爱他?”   “放肆!”原自障沉下脸来。   一团浓黑的怨气从地底冲出,白骨笑拔地跃起,衣袍灌风,卷起碎雪,如一只雪白的大鸟在风雪中翻跃,堪堪躲过直扑面门的怨气。   歧命宫内忽地紧张起来,守卫从四面八方围奔而来。   原自障却呵呵地笑了,手中的手杖在地上轻轻一点,怨气飘散入风中,他含笑看着稳稳落地的白骨笑,悠然道:“你很擅长激怒对方,那你知道怎样激怒逆魂主吗?”   “我为什么要激怒他?”白骨笑弹了弹衣袖上的碎雪,哼哼,“他是我最亲爱的舅舅,我孝顺他还来不及呢。”   “那我就等着看你的好戏了,”原自障皮笑肉不笑,“看在子珏的面子上,我不妨指点你一条明路——如果你终有一天激怒了他,走投无路时可以求一求灵王,毕竟他是真的疼爱悠思公主。”   “不劳你费心。”白骨笑脑中浮现出刚才灵王压着丑仆整容的闹剧,心道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能庇护别人?眼前这个老东西坏得很。   他眼睛转了转,看向原自障的来路,那边是逆魂主的书房,他思索了一会儿,看回眼前这个斯文而瘦弱的男人:“你干嘛突然跟我说这些?我们两个很熟吗?还是魂主给你什么刺激让你脑壳不正常了?”   原自障神秘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岔开话题:“你可知逆魂主为何会发动对冥府的战争?”   “因为崔绝嗝屁了。”白骨笑板着脸回答,“他跟你一样,怕崔绝怕得要死,只敢等崔绝轮回之后才敢搞事……”   他说着,突然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捕捉到一个猜测:“操,崔绝会被审判,是你们的阴谋?”   “明明是十殿冥王发难,怎会是我们的阴谋?”   崔绝被审判时,白骨笑已经到了极北寒境,不知道冥府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从逆魂主的只字片语之间拼凑出一个大概,他打量着眼前这人,想起他的来历:“楚江王去白邺市,从漱石书院的遗址中查到了崔绝的旧事,漱石书院……那特么不是你的老巢吗?”   原自障:“你很聪明,听说悠思公主就十分聪慧,可惜未能亲见……”   “再挑衅我,杀你。”白骨笑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原自障笑起来,坦然承认道:“楚江王查到的东西,是我安排的,那些在时间洪流中湮没的旧事,若没有妥善收藏,怎能保存到现在?”   他掌心握着手杖,温柔地摩挲着手杖顶端,如同轻抚情人的头颅,柔声道:“甚至,在那之前,制造连番纷乱,让子珏疲于应对,一点一点耗费他的魂力,直至灯枯油尽,同时,激化诸位冥王与他的矛盾,煽动舆论,送他上审判台……都是我的安排。”   白骨笑拧眉看着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以前对他的认知有多单纯,能让崔绝耿耿于怀的,怎会只是一个简单的坏人?   他是个疯子。   说起那些刀光剑影的阴谋诡计时,他竟然是这种温柔缱绻的语气,仿佛与情人在温柔乡里诉说着甜蜜的私语。   白骨笑盯着他抚摸杖顶的手指,慢慢地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木然道:“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看被逼到山穷水尽,他会怎么做。”   ——他会怎么做?   ——他潇洒地放下一切,接受审判,进入轮回,披着一身污名和争议,成全了阴天子亲政之后的第一笔功绩。   原自障唇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声音空洞,如同战后荒原上裹挟着硝烟和沙尘的烈烈腥风:“果然是他的传人……果不其然啊……”   “你神经病吧,”白骨笑忍不住道,“你们是师门同修,感情真就差到这种程度,一定要害自己的师兄?”   “不不,”原自障懒洋洋地摇摇头,声音温柔,似乎累了,疲倦地低声诉说着久远而难忘的往事,“我们的感情不差,甚至——这话可能会让某人勃然动怒——我跟崔子珏灵魂共鸣,是真正的知己,我对子珏的了解比任何人更深,我不是害他,而是帮他完成他的宿命。”   白骨笑现在觉得有病的不是他,而是站在这冰天雪地里跟他交谈的自己,眼前之人明显已经疯魔,说的都是什么呓语,又灵魂共鸣又什么知己,每一个词都足够阴天子斩他十万八千遍了。   他后退一步,想要离他远点儿,咬牙道:“什么鬼,你不是吸什么玩意儿了吧?”   原自障惆怅地叹了一声:“听不懂的你跟这世界上所有人一样,都何其无趣啊,子珏,我竟如此地思念你……”   白骨笑:“???”   自顾自说完疯疯癫癫的呓语,原自障对白骨笑温文尔雅地点了下头算作告别,错身离开。   头顶又落下雪来,散乱的雪粒随风飘散,阻挡住人的视线,白骨笑目送他的背影渐渐融入风雪,有种怪异的感觉在心头萦绕不去——这个疯子无疑是危险的,可是他求的究竟是什么? 第149章   原自障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白骨笑久久站在原地,白雪落满他的睫毛,半晌, 他眨了下眼睛, 抖落睫毛上的雪粒, 转身走向逆魂主的书房。   书房的桌子上堆着小山一样的书卷,即使白骨笑不懂古籍, 也一眼能看出来都是精心收藏的善本。   白骨笑狐疑地看了眼书山,又看向拿着一卷帛书在阅读的逆魂主,感觉不可思议:“你在读书?”   “不错。”   “真稀奇, 你居然读书。”   “……”   “呃, 不是说你看上去像文盲……只是……呃……总之就是挺奇怪的。”   逆魂主被他的屁话气笑。   白骨笑好奇地绕着书桌转悠, 随手拿起上面的书漫不经心地瞎翻, 胡乱翻了几本,闷声吐槽:“这什么文字,画的狗尾巴圈儿一样。”   “这是古灵文, 活死灵古早的文字,你闲暇时可以学一学,”逆魂主道, “悠悠读书破万卷,尤其擅长创作灵歌, 你不要辜负她的遗传。”   白骨笑啧了一声,他是母亲死后剖腹而出的, 不知道悠思公主的特长, 也不会有人跟他说这鬼话题, 如今突然提起, 毫无唏嘘, 只觉得荒谬。   他将古籍放下,懒洋洋道:“我从小顽劣,学习不好,既不爱读书,也不喜欢什么灵歌,恐怕只能辜负了,您多担待。”   “胡说。”   白骨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每本书都拿起翻翻又放下,一脸浮躁看不进去的熊样儿,然后坐进沙发里,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见逆魂主始终不问自己的来意,只一门心思埋头阅读,忍不住出声道:“原自障来干什么?”   逆魂主:“看来你遇到他了。”   “嗯,聊了几句。”   “他是我的故人,来与我叙旧,”逆魂主扬扬手里的帛书,“顺便送了点有意思的东西。”   白骨笑张了张嘴,不知道哪句话更值得吐槽,等看清帛书上的书名,大吃一惊:“鬼神不越疆……妖文版???”   逆魂主:“你认得妖文……我险些忘了,你本就出身妖界。”   白骨笑不愿回想自己的出身,郁闷地翻个白眼:“原自障送你《鬼神不越疆》干什么?”   “你也知道《鬼神不越疆》,读过这本书的人恐怕不多。”   《鬼神不越疆》是一本作者不详的奇书,记录了冥界自创世以来的文明,内容囊括地理、历史、生物、种族等诸多方面,但内容佶屈聱牙,极难阅读,千百年来从未在民间流传开。   白骨笑摇头:“我也没读过,但我听说过,这本书用得着他送?岐命宫肯定有收藏吧。”   “各版本之间有一些细微差别。”逆魂主说,“这一本是从妖界灵山十巫的藏书中找到的。”   白骨笑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一下——灵山十巫?!原自障跟他们还有勾结?!!但他们不是被云阳寒用倚伏盈虚祭一锅端了吗,连山都炸了,原自障什么时候跟他们勾结的?   逆魂主看着他问:“想不想知道这一版书里讲了什么?”   白骨笑直接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哼哼:“这个节骨眼儿上来送书,恐怕书里的内容不一般,我不听,你也别跟我讲,我只剩这一条小命了,比较金贵,什么都不想知道。”   逆魂主大笑起来,偏要讲给他听:“书中说煌灵王与天孙在幽冥湖决战,战败后被天孙以辟阴阳刀封印在湖底。”   白骨笑松开耳朵,一脸失望道:“这故事我听过。”   “哦?”   “之前夜后和香雪公主就是信了这个故事,才会暗算小府君,想要献祭他和崔绝,放出被封印在湖底的煌灵王残魂。”白骨笑说着说着突然捂住嘴,心虚道,“这事儿你不知道?哦,对,这是灵王跟香蜃城主的阴谋,他们想利用煌灵王的力量推翻你……不不,我瞎说的。”   逆魂主眸色不明,思索了一会儿,慢慢地出声:“我知道。”   “哦。”   “灵王心性澄净,被香蜃城主和原自障煽动,一时想岔了,不怪他。”逆魂主云淡风轻,显然已将上次的事件一页纸掀了过去,淡淡道,“阿笑,灵王也是你的舅舅,他对你的疼爱之心跟我是一样的。”   “……”白骨笑没有吱声,眼神飘忽地四处打转。   逆魂主觉得他的怂样好笑,笑着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白骨笑指着那卷帛书,“上次就是原自障的阴谋,没有成功,这次又来煽动你,他连招儿都不换一个,同一个故事讲两遍,我现在怀疑这书是原自障伪造的,目的就是利用你。”   逆魂主:“他为什么要利用我?上一次是为了借香蜃城的力量献祭崔绝,如今崔绝已经轮回,他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利用我?”   “他是个疯子啊!疯子的行为谁能琢磨?反正你最好不要信任他。”   “疯子?”逆魂主有些意外,“你为什么说他是个疯子?以他的外在表现,无论如何也不像个疯子。”   白骨笑心道:岂止不像个疯子,原自障斯文守礼、行止矜贵,有一种病态的英俊,说是个高级知识分子都有人信,但就他刚刚哔哔赖赖的那些鬼话,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正常人。   “原来如此……”逆魂主没来由地叹了一声。   “什么?”白骨笑下意识捂嘴,“我又不小心说什么了吗?”   “没有,是我突然想明白了,看来那个消息委实让他十分在意。”逆魂主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眸子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彩,“他不远而来送上香蜃城的藏书,为表谢意,我告诉了他阎罗殿里多了一个婴儿的消息。”   白骨笑转瞬即明白原自障为什么突然疯魔——他对崔绝太在意了,如果崔绝正常轮回,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他可能会随时间的推移慢慢释怀,然而现在告诉他崔绝可能的下落,他就受不了了,这个消息让他震怒又让他亢奋。   “你刚才跟他交谈得愉快吗?”逆魂主关切地问。   白骨笑板着脸:“你猜。”   “哈哈,”逆魂主了然地笑起来,笑容过后慢慢变成沉思,“难道那个婴儿真的是崔绝?”   白骨笑:“有什么证据?”   “原自障的反应,他似乎毫不犹豫地就认定那是崔绝。”逆魂主看向白骨笑,“一定有什么理由。”   白骨笑回避他的视线,哼了一声:“可能是崔绝PTSD。”   逆魂主盯着他:“你知道些什么。”   白骨笑窝在沙发里,低头抠着扶手上的皮子,半晌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似乎打定主意,抬头看向逆魂主:“如果你是阴天子,会乖乖看着崔绝轮回转世?”   “哈?”逆魂主差点被这个问题逗乐,挑眉道,“如果是我,整场审判从根本上就不会存在。”   白骨笑下意识想呛一句看把你狂的,理智上又知道他的狂妄其实是事实,如果是逆魂主,首先就不会给崔绝那么大的权力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其他九殿冥王恐怕也不敢对他的家事有半个不字,否则冥殿都给夷平了。   “阎罗太过重情,爱情、友情、亲情……才会搞成现在这个局面,”逆魂主垂下眼眸,仿佛回忆起久远前的往事,“但以他对崔绝的迷恋,竟会狠下心来送他轮回……这确实蹊跷,轮回之后前尘尽忘,他岂能甘心?”   白骨笑嘀咕:“有什么不甘心的,正好可以玩养成,说不定他爽得很。”   “那你可就不懂他了,”逆魂主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很是微妙,“你不知道跟崔绝相识相知的记忆对他有多重要。”   白骨笑敏锐地察觉到一种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四分阴阳怪气三分幸灾乐祸两分物伤其类,还有一分……嫉妒?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眼前这位囊血射天的异魂之主,想不通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还有什么是不满足的。   逆魂主眼皮一抬。   白骨笑移开视线,清了下嗓子:“咳,记忆是挺重要的,但轮回转世之后,他们可以创造新的记忆,只要俩人都在,就还有无限的可能。”   逆魂主摇头:“轮回转世之后,崔绝还是崔绝吗……”他神情一顿,蓦地看向白骨笑,眼眸中一丝审视一闪而过,慢慢道,“原来如此。”   白骨笑耷拉着眼皮,脸上没什么表情,木然道:“你想到了?”   “轮回转世之后,不是创造新的记忆,而是有办法将旧的记忆悉数找回。”逆魂主脸色冷峻,薄薄的唇角勾着一丝微不可见的狰狞微笑。   白骨笑心惊肉跳地发现,眼前这个人此刻流露出来的激愤与亢奋,竟跟片刻之前的原自障有种不可思议的神似。   “鬼螣的记忆寻回术。”逆魂主笃定道,“怪不得原自障能认定那个婴儿就是崔绝,他一定通过什么办法,将鬼螣的记忆寻回术交给了崔绝。”   白骨笑嗯了一声,见对方已经基本猜到,于是和盘托出:“阿迦奢曾跟崔绝做交易,用记忆寻回术,换取崔绝帮他查明灭族的幕后黑手。”   “哈?”逆魂主唇角的笑容加深,“鬼螣灭族的幕后黑手……不是很明显吗?”   白骨笑惊讶:“你知道?”   “崔绝啊。”逆魂主摊手,“当年阿迦奢用螣毒废了崔绝的仙瞳,导致他被围杀,这样的血海深仇,灭他全族也很合理。”   白骨笑毛骨悚然,对眼前这位而言,灭人一族只在掌心翻覆之间,这般残忍令人骨寒,但他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想法一向极端,跟他强辩该不该连坐这种基本道理纯属浪费力气。   “崔绝竟然拿这种几乎摆在明面上的消息跟阿迦奢做交易,该说不愧是他,”逆魂主眸色中闪着玩味的笑意,“而这一局原自障显然在他之上。”   白骨笑:“嗯?”   “从枯鬼死底放出阿迦奢的想必就是原自障,而阿迦奢会乖乖交出记忆寻回术,肯定也是原自障在背后指使,目的就是让崔绝拿到这术法,有这样的术法在手,他才会甘心轮回,因为阎罗可以施术寻回他的记忆。”逆魂主幸灾乐祸地看向白骨笑,“我突然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猜想——你说,如果到头来发现那个术法是假的……”   白骨笑几乎能看到整个世界的巨震了。   “我真不希望那个术法是假的,”逆魂主心情肉眼可见地大好,“而我也真的很想看看又一次失去崔绝,阎罗会有多伤心……你这是什么表情?”   白骨笑拧着眉头:“你该不会暗恋崔绝吧?”   逆魂主的好心情一瞬间消失殆尽,板着脸道:“你怎么不猜我暗恋阎罗?”   “吓!鬼故事也不能这么讲吧?!”   逆魂主已经懒得跟他说话了,从桌上拿起笔,签署一份调令:“原自障得到消息后一定会有动作,你即刻启程去中舆之地,阿方会接应你。” 第150章   从逆魂主的书房出来, 白骨笑边思索边往回走,迎面一个侍从急急忙忙跑过去,白骨笑放慢了脚步, 不一会儿, 书房里传来逆魂主不悦的声音:“御医怎么说?”   “万幸只是一个小术法, 倒没怎么受伤,只是吓着了, 需要静养些日子……”   “我去看看。”   房门忽然打开,逆魂主大步走出书房,白骨笑往后退了一步, 将道路让出来。   逆魂主从他身前掠过。   白骨笑见他神色冷峻而匆忙, 立即跟了上去, 好奇地问:“出什么事了?”   后面的侍从小声道:“灵王尝试用秘术给下人们整容, 被术法反冲,伤到了。”   “???”白骨笑简直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众人来到逸灵王的宫殿,院子里忙得人仰马翻, 丑仆们听到逆魂主到来,连忙跪地恭迎。   逆魂主略过众人,径直闯进寝室, 侍从们都自动停在门外,白骨笑犹豫了一下, 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大概可以进去, 于是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   逸灵王不知遭了什么罪, 正趴在床上, 鬼哭狼嚎地叫唤。   “魂主……”御医们行礼。   逸灵王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却仍趴在床上没动弹。   白骨笑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小心翼翼观察那对兄弟,发现逆魂主虽冷着脸,唇角却有一抹堪称诡异的笑纹,他负手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自己那没用的兄长,嘲道:“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以你的灵术修为,还达不到随意修改他人容貌的水平。”   “那是没找到好的术法。”逸灵王闷声反驳。   逆魂主:“听起来你还要继续?”   “不然呢?难道我要一直看那些丑猴子?!”逸灵王郁闷地捶床,“除非你把本来伺候我的美人儿都还回来!”   逆魂主嗤了一声:“死了这条心吧,别再惦记那些美人了,除非你想死在她们身上。”   “那又怎样?!”   “不怎样。”逆魂主打断他,眼神阴暗地盯着他的后背,逸灵王很羸弱,肩膀到腰窝是一道纤细脆弱的弧线,因愤怒与受伤而微微颤抖。   他慢慢笑起来,满意地看着在自己的威压之下无力挣扎的兄长,悠然吐出恶毒的笑语:“实话告诉你吧,你念念不忘的那些艳妇妖童,如今都已在我的房中,我倒是要尝尝,是怎样的媚骨柔情,能勾得你魂牵梦绕、筋软骨酥。”   “符夺逆!”逸灵王怒吼,猛地一骨碌爬起来,抬起拳头就打向他的面门。   逆魂主站着没动,笑着抬手,攥住他的拳头,轻轻一推,逸灵王就往后跌倒在了床上。   “就你这身子骨儿还想什么美人,安心养生吧。”逆魂主笑着说,顿了顿,稍稍拖长了尾音,“哥哥。”   白骨笑站在逆魂主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声音中能感受到他此刻正在享受自己犯上作乱的快乐。   逸灵王的大床极尽奢华,四周挂着繁复华丽的床帏,遮挡住他人的视线,唯一空挡处,逆魂主背光站着,高大的身姿投下压顶的影子,逸灵王狼狈地跌坐在床上,仰脸瞪向他,眼角染上屈辱的红,他咬紧下唇,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被这大逆不道的弟弟给推懵了,还是气到极点无法组织语言。   “呵。”逆魂主没再继续精神折磨他,施施然在他床沿坐下,随手拿起床头柜上一本《控灵控龄:美容教母的焕颜三十六计》翻了翻,“别再看这些骗小孩的东西了,没有效用还会走火入魔。”   逸灵王不客气地劈手夺下,哼道:“这次只是小小的术法反冲,很正常。”   “小小?看样子你想下一次搞个大的?”逆魂主嗤道,“何必白费力气,就算你真能给那些侍从们整成美人,我也会立刻给你换一批更丑的。”   “你!!!”   “你要是觉得日子无聊,可以琢磨琢磨收复中舆之地后的登基大典怎么举行。”   逸灵王蓦地瞪大眼睛:“你……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逆魂主含笑欣赏着他震惊的样子,随手指了下身后的白骨笑,轻描淡写地说:“阿方已经摸清幽冥湖的布防,我派了阿笑前去协助他,说不定很快我们就可以入主冥府,重现灵古时代狩牧万鬼的盛景。”   逸灵王瞠目结舌,半晌发出一个单音:“啊?”   “到时白色的灵火覆盖中舆之地,”逆魂主勾了一下他小巧的尖下巴,“你做整个冥界唯一的王,怎么样?”   逸灵王拍开他的手,皱眉:“几点了,你做梦?”   “哈哈。”逆魂主畅快地大笑起来。   亲自检查过逸灵王的身体,确定小小的术法反冲并没有造成过于严重的后果,逆魂主才挥手让御医们为他治疗,起身走出宫殿。   白骨笑跟在他身后,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灵王贵体有恙?”   逆魂主不爽地哼了一声:“少年时不知保养的后果,让他安心养生还不乐意。”   他说着,目光突然转到白骨笑脸上,仿佛想起什么:“你小子似乎也不是个安分的。”   “咳咳,外甥随舅嘛,咳咳咳……”白骨笑尴尬地连连赔笑,开玩笑,白公子在幽都哪个夜店不是SVIP?   逆魂主眸色沉了沉:“你跟那个黑无常……”   “哎我这就启程去中舆之地!”白骨笑猛地提高声音。   逆魂主无语失笑。   白骨笑一溜烟跑了。   他有逆魂主签发的调令,又对冥府十分熟稔,几乎是畅通无阻地穿过烽火连天的交战区,顺利潜入幽都。   林幽篁的藏身处隐秘而又嚣张,就在秦广殿外不到500米的一家豪华酒店,近水楼台近到坐在飘窗上能看清秦广殿檐角上的骑凤仙人。   白骨笑敲门进来,跟林幽篁四目相对,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不久之前他们还是对立的双方,怎么几个月后就成表兄弟了?   他清了清嗓子,自我感觉十分委婉地问道:“现在是你真正的脸?”   “不然呢?”林幽篁板着脸,看上去很像把他关在门外。   “别这么不友好,我们是亲戚呢,嘻嘻。”白骨笑左右歪着头,仔细打量他的脸,啧啧称奇,“你真的是逆魂主的养子?可你看上去蛮像他的哎,该不会你其实是他的私生子吧?”   “不要你自己是私生子就看谁都像私生子,我看上去还有三分像灵王,你打算怎么解释?”林幽篁不情愿地把他请进门来,指了一下沙发,“坐吧。”   白骨笑窝进大沙发里,他潜入进来的过程虽然顺利,但也十分惊险,中间不乏风餐露宿,觉得对方应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舒服地伸个大懒腰:“噫啊……你还怪会享受的哈,这酒店看着挺高级。”   “我有钱。”林幽篁从冰箱里掏出一瓶黄泉饮料扔给他,自己随意曲着长腿坐在飘窗上,无意识地扫一眼远处的秦广殿。   白骨笑喝一大口饮料,咽下后,鬼鬼祟祟地问:“你跟秦广王死灰复燃了?”   “……或者你更想说勾搭成奸?”林幽篁挑了挑眉。   “呃……这个用词不太好吧。”   “死灰复燃难道是什么好词?”   白骨笑注意到他眉宇间略显郁卒,心想看来是没燃,至少不是干柴烈火的那种,想来也是,两边正打得狗脑子满天飞,双方高层居然睡上了,这也太荒诞了,就算林幽篁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秦广王应该没那么不靠谱……   “我跟他……姑且算是某种程度上和解了。”林幽篁平静地说。   白骨笑眼皮一抽:“哪种程度?”   林幽篁唇角扬了扬,指尖一动,两个小纸人顺着桌腿爬上茶几,在白骨笑的面前十分甜蜜地吻在一起。   白骨笑:“……”   林幽篁得意地笑起来,笑得恶质而挑衅:“精神、□□,哪个更能令你们冥府感觉到威胁?”   “!!!”白骨笑倒吸一口冷气。   ——秦、广、王!原来你是最不靠谱的!你们十殿冥王就没一个靠谱的!!!   “哈哈。”小纸人蓦地燃烧起白色火焰,化作一堆灰烬,接着原地消散,林幽篁收起笑容,面无表情道:“都没有,吓你一下。”   “……”白骨笑是真的讨厌这个人啊。   “只是他知道我在这里却没有派兵踏平的程度而已,”林幽篁神情淡漠地说,“像对待他宫殿里的陈旧摆设,不喜欢、看不上、视若无睹,等哪天不想忍了就直接扔掉。”   白骨笑沉默,情感上觉得该说两句话安慰一下他,但这种飞鸟与鱼的感情有什么被安慰的必要?犹豫半晌,他选择当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忽视对方的伤感,针对刚刚的一个用词纠正道:“不是‘我们冥府’,我已经离职,冥府与我再也没有关系,我现在是逆魂主的忠诚下属。”   林幽篁瞥他一眼,仿佛被恶心到了,微微蹙眉:“父亲信任你,不代表异魂可以接纳你,想必你也察觉到了,有些人对你是有敌意的。”   “比如你?”   “……我说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你信吗?”   白骨笑挤出一脸夸张而虚假的笑容:“我信你个鬼啊。”   “哈哈哈。”林幽篁大笑起来,从飘窗跳下,走过来坐在白骨笑旁边的沙发中,对他谆谆善诱:“想在异魂站住脚,你需要拿出足够的成绩才行。”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魂主了,”白骨笑满脸真诚,“甚至连崔绝的三围都没落下,你还想知道什么?”   林幽篁拿出一个平板,放在他的面前。   白骨笑扫了一眼,忍不住打了个响舌,赞道:“牛逼,幽冥湖的布防还真给你搞到了。”   林幽篁:“你确定这真是幽冥湖的布防图?”   “我再看看。”白骨笑认真看过去,一边仔细检查,一边嘀咕:“这种机密你是怎么搞到的?”   林幽篁眸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光芒闪了闪:“我若说是用枕边风吹出来的,你会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我又不暗恋秦广王。”白骨笑像看傻逼一样瞥他一眼,“只是你别高兴太早,说不定人家故意拿个假图,准备把你骗去幽冥湖浸猪笼……等等。”   林幽篁神色一沉:“有问题?”   “不好说,”白骨笑将其中一处放大,手指在那附近划过,“这里,应该蓄养了五浊营的三千恶鬼,还有这里,燃骨阵的整体位置偏离了十里,导致生门变成死门……不过,我说的是之前我还是无常司掌司时的布防,不排除我离职之后有改变……你在笑?”   “嗯,”林幽篁笑着表示,“你指出的这两点,是我在原图基础上故意改的。”   “……操!”白骨笑就知道这个混蛋不可能轻易信任自己,居然这样来试探。   “看来这布防图是真的。”林幽篁若有所思,笑容逐渐变得微妙,掺着一丝苦涩,声音低得几乎微不可闻,“这竟然是真的……”   白骨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一边觉得他可怜,一边又忍不住吐槽秦广王,早知道他优柔寡断,处理感情拖泥带水,没想到能糊涂到这个份上,居然连布防图都能透露给小情人。   “这图不是他给我的。”林幽篁的脆弱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长眉一挑,得意地笑着说,“是我将灵丝寄在他的身上,在他工作时偷窥到的。”   “……”白骨笑心道你还不如不解释,你俩干了什么,能把灵丝寄到他的身上?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还偷窥到了什么?”   “憋不住就自己说。”白骨笑无语。   林幽篁逼近他,盯着他的眼睛:“我偷窥到了阴天子审判崔绝时的痛苦与纠结,他是真的很伤心啊,唉……实话说,两人坦坦荡荡地相爱真让人羡慕,你说呢?”   白骨笑翻了个白眼:“关我什么事?听说他们伤心难过,我只觉得畅快,他们活该。”   “我还偷窥到了很多黑无常的片段呢,他现在升职为无常司掌司,又给阴天子重铸了割昏晓剑,事业有成,很是春风得意呢。”   白骨笑漠然道:“恭喜他。”   “听说卞城王想给他张罗冥婚……”林幽篁声音戛然而止。   一把金缨银杆的华丽长枪赫然出现,直怼其胸口。   林幽篁身体极快地后撤,然而房间就这么大空间,他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与此同时,白骨笑掌中的鱼龙舞毫不手软地刺穿其胸口的炁命轮。   “噗……”小朵白色的灵火倏地燃起,一个小纸人在枪尖化作灰烬,坐在飘窗上的真身显现出来,微笑着举手投降:“好,我明白,不说了,抱歉。”   白骨笑收起武器,转过身面向他,咧开嘴堆出一脸假笑,亲昵道:“好表弟,何须道歉呢,我又不能真的杀了你。”   “那真是太好了。”林幽篁跳下飘窗,“走吧。”   “去哪儿?”   “幽冥湖啊,”林幽篁边走边扣上戎装上的扣子,理所当然道,“你千里迢迢过来,难道就是为了捅我一枪的吗?” 第151章   白骨笑一直都知道林幽篁不靠谱, 没想到他这么不靠谱,拉上自己,就打算两个人去入侵幽冥湖。   “你都没有手下的吗?哎, 别跑这么快, 你真的知道幽冥湖是什么地方吗?”白骨笑一路都在嘟嘟囔囔。   “当年煌灵王和天孙决战的地方, ”林幽篁仿佛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活死灵族内一直有这个传闻,原自障从妖界弄到的《鬼神不越疆》里也记载了这件事,说明传闻是对的。”   白骨笑吐槽:“冥界的历史为什么会在妖界有记载?”   林幽篁:“问冥府去啊, 天孙战胜煌灵王, 用辟阴阳刀把他的残魂封印在幽冥湖底, 这多值得万世流芳, 结果却讳莫如深,显然有鬼嘛。”   白骨笑心道都是冥府了还能没有鬼吗,没好气道:“这么正能量的事情却没有记载, 难道不是因为那特么根本就是个谣言吗?”   “别嚷嚷。”林幽篁突然一把按住他,闪身躲入一块巨石之后。   不远处,巡逻的鬼兵慢慢走近又走远。   林幽篁状似不经意地瞥他一眼:“你似乎极力想阻止我。”   “我只是不想被你拉去自杀。”白骨笑诚恳地说, “我的妖命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一条魂命, 跟着你无脑作死有可能会魂飞魄散。”   “谁不是只有一条魂命?你以前那叫开挂,懂吗?”林幽篁大咧咧地安慰他,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 就算你魂飞魄散了, 只要留下一个魂片, 我就能用蕴炁造化给你复原出来。”   白骨笑面无表情:“谢谢你哈。”   林幽篁:“不客气, 自家兄弟。”   白骨笑看向远处黑色的湖水,若有所思:“你想找煌灵王的残魂,也是打算用蕴炁造化复原他?都这么多年了,残魂应该早过期了吧。”   “……”林幽篁无语了一下:“你真是多虑了。”   白骨笑:“但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在冥府工作过,对幽冥湖比你了解,那里面没有煌灵王的残魂,只有十万鬼兵,一个照面就能把你撕碎,你爱信不信。”   “你在担心我?”林幽篁突然问。   白骨笑:“……你也多虑了。”   “嘿嘿别怕,我们这次只是去简单探查一下,不跟鬼兵打照面。”林幽篁笑嘻嘻地说,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吹耳朵,“别这么凶嘛,小鸟儿,我当然相信你。”   “放手,你这是性骚扰。”白骨笑觉得这人真讨厌啊,怎么还动手动脚呢?秦广王到底从哪个垃圾堆找的男朋友,什么眼光啊?   林幽篁悻悻地放开他,尴尬解释:“我没有性骚扰你的意思……”   “我管你有没有呢,反正离我远点儿,我知道你空虚寂寞,但我已经封心锁爱,你最好别瞎碰我,小心我找你爸告状。”   “……”林幽篁十分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不再跟他贫嘴,抬步走出藏身地,趁巡逻的鬼兵走远,小心翼翼地潜入湖岸。   冥界没有月亮,广阔的湖面上没有粼粼波光,黑压压的重云之下,只有深不见底的湖水无边无际。   从岸边有一条狭长的栈桥深入湖中,两人避开鬼兵,无声无息地落在栈桥上,阴湿的风扑面而来,挟着浅淡的血腥气,湖水冲撞桥头,碎成绵密的雪,沾湿鞋裤,在栈桥上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这就是幽冥湖?”林幽篁有些好奇地东张西望,看着远处的守卫,笑道,“你说话也忒不靠谱了,还十万鬼兵,你知道十万是多少吗?”   十万能把你直接撕成灵丝,白骨笑郁闷地想,爷爷的,还有脸说别人不靠谱。   “你的目标根本不是煌灵王吧,”白骨笑不客气地戳穿他,“虽然是灵古时代最后一位灵王,但他的残魂对你应该没用。”   林幽篁:“怎么没用,我可以请老祖宗上身,然后回老家去发号施令,让魂主同意送我来冥府和亲。”   “……祝你成功哈。”白骨笑赞美,“你真是目标远大。”   “让你给我当媵妾。”   “那你不能有嫉妒心,不能因为秦广王更喜欢睡我就跟我宫斗。”   “……”欢声笑语悄然消失,林幽篁沉默了三秒钟,转头看向黑色的湖水:“你说幽冥湖驻扎了十万鬼兵,那他们在守卫什么?如果不是湖底封印着的煌灵王,还有什么值得冥府投入这样大的兵力?”   白骨笑心情大好,乐滋滋道:“那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冥王,秦广王没告诉你呀?”   “黑崖雪寄如今接任无常司掌司,幽冥湖的戍卫工作在他职能范围内吗?”林幽篁平静地问。   白骨笑:“……”   和好吧,不要再互相伤害了!   “父亲怀疑幽冥湖底就是维持冥府安稳的长夜九幽法阵。”林幽篁说,“至少是阵眼所在。”   白骨笑立刻就坡下驴:“他有什么证据?”   林幽篁:“历代冥王都是从幽冥湖中诞生。”   “说不定因为历代冥王都是死在幽冥湖。”白骨笑道,“在哪里死亡就在哪里重生,这不是很正常嘛?”   林幽篁又瞥他一眼:“你还是在试图阻止我。”   “因为我比你懂得多,我知道这里不可能是……你干什么!”白骨笑见他十指灵活得翻飞,不断变幻各种手诀,霎时,凄冷的风中怨气加重,似有数不清的亡魂随风呼号而过。   “你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探查!”白骨笑倏地抬手,掌中毫不犹豫地化现出武器。   “不是我!”林幽篁也吃了一惊,手掌翻转,中断施法,风中的怨气却没有消失,甚至更浓。   两人一起抬眼看向西北方,那里似乎有强烈的魂力波动。   “是背阴山。”白骨笑皱眉道。   林幽篁不由得兴奋起来:“地狱所在?”   白骨笑横他一眼:“你不要想搞事情,地狱里那些亡魂业罪未清,万一逃散出来,产生的因果你承受……”   话未说完,林幽篁突然纵身一跃。   “不起……卧槽你跳什么湖?”白骨笑惊呼出声,就见那厮的身体骤然崩解,化作无数灵丝消失在空中,一只白色的千纸鹤凭空出现,往背阴山的方向疾射出去。   “???”白骨笑简直想破口大骂:你特么说飞就飞,让我怎么办?老子的翅膀没有了!!!   他无语问苍天,然后就看见头顶波诡云谲的夜空中,一只黑麒麟风驰电掣而过。   “麒麟大将军……”白骨笑怔了怔,心里慢慢沉下去——惊动阴天子深夜出征,背阴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越靠近背阴山,怨气越浓,浓郁的怨气夹杂着一丝熟悉的魂息,让阴天子震怒。   子珏……   踏上山顶,反而冷静下来,他放缓步伐,让黑麒麟缓步而行,千年前那不愿回首的一幕在眼前回荡——   义军攻破天京,枕流君入魔,整座城池陷入炼狱,有人打通阴阳两界,引鬼螣入阳间……   时值暮春,硝烟笼罩住漫山翠绿,竹枝寺已经塌毁,矮墙边的海棠树落下满地残红,崔瑾垂首而坐,胸口插着他的九彻印明,仙衣浴血,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   背阴山顶,死气开道,阴天子一步一步靠近,如同一千年前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崔瑾。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怎样捧起他满是血污的脸,也不记得他的尸身有多沉重冰凉,那些记忆在恍惚间已然遗忘。   然而现在他全想起来了,连同那种摧心剖肝的剥肤之痛。   随着熟悉的魂息越来越浓,低沉的吟哦声在黑夜里逐渐响起。   “孤鬼栖兮何方,杳冥冥兮昼晦,   思无尽兮千年,必筮予兮魂魄。”   黑雾弥漫的背阴山顶忽然悲风大起,无数引魂幡在风中狂乱飞舞,发出呼呼的悲声,四十九盏冥灯剧烈飘摇,鬼火辉映下,法阵之中披发跣足的祭者现出身影。   “灵幡引兮幢幢,鬼灯明兮煌煌。   黑簿焚兮拔罪,火翳灭兮停酸。”   祭台上摆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手杖,原自障身穿法衣,步罡踏斗,手指捏诀,吟哦声慢慢变大,裹挟在狂风之中,传向整个冥界,对沉沦苦海执迷不悟的亡魂发出召唤。   “金铃振兮魄净,幽壤开兮魂归。   魂其归来兮……”   凄凉空灵的鬼唱从远方传来,沉睡的亡魂被唤醒,从黄泉、从蒿里、从彼岸、从三生石、从鬼门关、从四海三川、从十牢八狱……响应召唤,呼啸而来。地狱躁动,邪魔恶鬼在深渊囚牢之中发出狂暴的吼声。   感应到手杖中的熟悉魂息,阴天子面笼寒冰,滚滚的死气如海啸一般冲出,闯入法阵祭坛。   原自障周身忽然升腾起浓郁的亡魂怨气,竟将死气海隔绝在了三尺之外,丝毫奈何不了他。   “归来兮……”   阴天子掌心直接祭出幽冥天子印,黑玉印玺迅疾旋转,颠倒天地的森寒威压兜头盖下……   原自障大袖拂过祭台上的手杖,一把寒刃蒙尘的长剑赫然在手,他手持长剑挽了个剑花,从容转身,剑尖挑起一物直怼向阴天子面门。   刹那间,万物沉寂,无上威压戛然而止。   “我知道你找它很久了。”原自障淡淡地说,“阎罗。”   术法褪去,剑尖上的物体露出其原本的形状——一颗斑驳陈旧、失踪千年的骷髅头骨。   是崔瑾。 第152章   当年阎罗发现崔瑾战死时, 亡魂已经被无常缉拿,他简单收埋后立刻赶回冥府,阻止刑狱司审判, 费劲心机终于将亡魂留在阎罗殿, 却发现崔瑾尸身失踪, 此后千年再未寻到踪影。   阴天子看着斑驳的头骨和暗淡的名剑,胸中那股迟来千年的痛如同潮水一般慢慢上涌, 逐渐将他淹没。   他眸色沉了沉,稳住心神,漠然道:“堂堂荒戾太子, 竟做发丘盗墓之丑行, 足以让大梁朝的祖庙崩塌。”   原自障并未被激怒, 甚至唇角还扬起淡淡的微笑:“一千年了, 他从未入土为安,你感觉愧疚吗?他为你而死,你却无能为他收埋。”   如此直接的挑衅, 阴天子面色愈加平静:“你说得没错,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他话锋一转, “那你呢?”   原自障阴鸷地抬眼。   阴天子道:“我坦然承认对他的痴迷,从不回避, 我会让全天下都传颂我们的深情,我会治理好他倾尽心血守护的冥府, 我会让他的愿望成真, 我不会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 更不会让他的牺牲化作泡影, 而你呢?   “——枕流君不惜与天命相搏为你夺下的江山, 你守护好了吗?”   用倚伏盈虚祭强续50年国祚,却是更加惨烈的民不聊生。   诛杀枕流君后,荒戾太子威名大起,顺利执掌江山,他勤政爱民、锐意图治,深得百姓爱戴,被称为仁明圣主,然而执政多年之后,却渐渐懈怠,昏聩不堪,直至自毁长城。   “江山?”原自障阴森森地笑了起来,“谁的江山?”   大梁的江山?   衮衣绣裳、面南而坐,就是拥有江山?   可往前推一千年,往后推一千年又是谁的江山?   伫立千古的名山大川何曾属于过一家一姓?卖儿鬻女的涂炭生民难道在意过谁坐江山?   你不惜入魔强续国祚,然后呢,朝堂上的穷奢极欲、敲骨吸髓,市井中的水深火热、啼饥号寒,哪一项因得来不易的江山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你付出一切换来的是这样荒唐腐烂的50年,请问你那些日日夜夜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师尊错了。”原自障漠然地说。   阴天子:“既然你知道枕流君错了,那也该知道对的是谁。”   “你想说子珏?”原自障对他歪头笑了笑,忽地收手,只见黯淡的剑影一闪而逝,他掌心稳稳托起骷髅头骨,温柔注视着黑洞洞的眼窝,慢慢靠近他,笑着说:“子珏总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放肆!”轻佻的动作掀翻逆鳞,阴天子周身死气凶暴地涌动,他低喝一声,抬掌拍去,死气卷起巨浪,冲向原自障的胸口。   原自障手腕一翻,旧剑和骷髅头骨合二为一,化作一杆细长秀美的法杖,他手指捏诀,催动术法,杖首的金丝笼中,头骨飞快地旋转,四面八方的亡魂怨气被抽提而起,挡住凶悍的死丧之气。   他选择在这背阴山招魂,看重的就是山底十牢八狱中无穷无尽的凶魂恶鬼。   “杀了我,你将再也找不到子珏的尸骨,”原自障从容地轻语,眉宇突然一冷,“……嗯?”   从天而降的死气巨掌中,夹杂着一丝熟悉的气息。   原自障神色顿变,蓦地抬手,不管不顾地往死气中抓去,手臂整个没入死气之中,阴寒死气侵骨蚀髓,沿着手臂势不可挡地冲向他的炁海。   就在此时,金丝笼中急速旋转的头骨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破裂声。   阴天子脸颊扭曲,愤然撤回死气。   原自障往后踉跄两步,借手杖稳住身形,病态瘦削的腰身狼狈佝偻着,一只手臂血肉模糊、白骨刺出,黑色的魂气不断从伤口逸出,却死死攥紧掌心的东西。   他慢慢抬起手,将那东西拿到眼前,细嗅着里面的熟悉气息,久久不敢张开手。   “送你的见面礼,”阴天子冷冷地说,“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原自障闭了闭眼,半晌才缓缓睁开,瞳孔剧烈颤抖,只见血淋淋的掌心,是一小块洁白的玉石,形状不规则,仿佛从什么玉雕上敲下的一缕头发。   “他在哪里?”原自障哑声问。   他的失态似乎只在那短短几分钟,很快就直起身来,手杖一摆,浓稠的怨气从地狱中被提取,修补受伤的手臂。   阴天子冷眼看着他的手臂渐渐复原:“控灵术?”   死丧之气对魂体有着势不可挡的杀伤,而能织补魂体的,无出活死灵的控灵术之右。   “我与灵王有交易,他自然要给我一些好处。”原自障不耐烦地说,“回答我,他在哪里?”   “谁?”   “哈,”原自障嗤了一声,“你装糊涂的水平实在低下,如果这就是子珏教导的成果,那我真的要嘲笑他一百年。”   阴天子反唇相讥:“如果要用徒弟的水平来评价师父,那枕流君一千年前就该自裁以谢天下……啊,”他仿佛想起什么,冷冷地笑起来,“呵呵。”   一千年前,枕流君发动倚伏盈虚祭之后确实一死以谢天下了。   果然原自障被激怒,手杖顶端的金丝笼中发出一丝啸声,卷起澎湃的亡魂怨气冲向阴天子。   阴天子站在原地没动,熊熊燃烧的那落迦火从脚下腾起,吞没扑过来的怨气。   原自障一击即止,迅速冷静下来,怨毒地盯着他:“交出枕流君,我会给你子珏的遗骨。”   “这交易不对等。”阴天子漠然地说。   “怎么?觉得不值得?”原自障阴桀地嘲笑起来,“这时又不承认子珏在你心中的地位了?”   “他在我心中的地位至高无上,从无改变。”阴天子道,“然而子珏已经转世,前世的遗骨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而枕流君不同,他是你追逐千年而不得的人,现在找到他的唯一线索在我手中,是否对等,你自己算。”   原自障面无表情,生硬地反驳:“我没有追逐他千年而不得。”   阴天子诧异地挑眉:“你得了?”   “……”原自障面容扭曲了一瞬,沉声道:“与你无关。”   “并没有人愿意与你有关。”阴天子怼回去,余光在他紧握着玉石的手上一瞥,淡淡道,“交出子珏的遗骨,和九彻印明,自废炁海,接受刑狱司审判,不得顽抗。”   原自障听着他的宣判,挑了下眉:“阎罗,你失心疯了。”   阴天子:“你只需选择是否接受。”   “而我却没有耐心与一个愚蠢的疯子做交易。”原自障道,“你翻来覆去强调子珏已转世,反而更像是某种慌乱的谎言,可惜你的演技和你装糊涂的水平一样蹩脚,你以为举办一个盛大的仪式送他轮回就可以骗过天下人,骗过异魂,骗过逆魂主,却骗不了我——引魂阵下无人应召,你殿里那个婴儿根本不是他,他的灵魂被你藏起来了。”   “呵,”阴天子冷嗤一声,嘲道,“连我殿里的婴儿都知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知道的只会比你想象的更多。”原自障道,“你刚才有句话说得没错——这交易不对等。子珏的遗骨对你至关重要,而你也确实拿出了有关枕流君的东西,但这不意味着他就在你的手中,凭你还不可能掌控他,你只可能是因缘巧合得到他的一丝线索,那么这块玉石从何而来……”   他低头,重新审视掌中的玉石,他的手掌血肉模糊,而那块破碎的玉石却不沾滴血,在满手浓黑的怨气中泛着细润的光泽,甚至愈见莹华。   “原来如此……”原自障脸上的冷静有一瞬间崩裂,他咬牙笑出声来,慢慢抬头,漫无焦距地看向虚空,“原来如此……哈哈,子珏,原来如此!”   阴天子看着他逐渐疯癫,明白崔绝在将这块玉石交给自己时应该已经猜到如今的一幕,哼道:“说是同门师兄弟,但子珏属实比你聪明太多……”   “你却是最愚蠢的。”原自障蓦地扭头盯着他,咧开嘴恶意地笑着说,“直到现在这一刻,你都不知道自己被子珏骗到了何等地步——这玉石来自昆仑墟,当时妖王帝昭打开天门,你们也进去了,对吗?子珏是怎样说服你去妖界蹚那滩浑水的?”   阴天子皱起眉头:“帝昭……你知道那是帝昭而非云阳寒……在背后操控大祭司,制造献祭惨剧的,是你!”   “……他或许都不用说服,只要装一下虚弱,你自会主动带他去。”原自障丝毫没有在意阴天子的问题,带着扭曲的笑容继续嘲道,“你从来都被他玩得团团转,哈,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进昆仑墟?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你根本不知道一千年前骗你说妖界有神迹而让你离开天京的人就是子珏。”   阴天子负手而立,面沉如水,脚下如潮水般漫流的死气海却已然沸腾,他控制着五脏六腑犹如凌迟一般的痛楚,沉声道:“你的攻击毫无杀伤力,他确实骗过我……很多次,但我不在意,他也知道我不在意,这是我们的信任与默契,可惜,你看得穿,却看不懂,所以我和子珏心心相印,而你和枕流君支离破碎。”   “哈哈哈,”原自障癫狂大笑,“嘴硬如果能缓解你此刻的心痛,那我不妨让你更明白一点——他一定要进昆仑墟,是为了在我之前找到枕流君,他太需要一件能够钳制我的筹码了,因为他一直受我所制,从未逃出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右手擎起手杖,左手捏诀,金丝笼中的骷髅头骨翻转过来,正面转向阴天子,松动的下颌骨咔咔作响,仿佛在做着什么哗众取宠的劣质表演。   原自障狂妄至极,迎着幽冥之主的怒火,放肆笑道:“因为我早已将他的遗骨与本命武器炼化,和我自己的命格融为一体,我为什么能以凡人之躯苟活千年?因为我一直在夺取他的魂力,不得不佩服啊,我们的子珏看上去那样弱不禁风,魂力却出乎意料地强大……”   话未说完,脚下的背阴山轰然震动,幽深的地底响起恶鬼的嘶吼,山顶呼啸的风中夹杂着遥远的鬼哭声,整个幽冥大地都狂躁不安起来。   “你愤怒了,阎罗。”原自障大笑,“想杀我吗?动手啊,杀了我,然后重创子珏,哈哈哈……你后悔吗?当初不该那样草草收殓,使得子珏遗骨落在我的手中,是你的错,而你更错的,是自作主张在他炁海留下冥王鬼炁,以为能护他周全,结果却是他为了不连累你而自碎炁海,哈哈哈……后悔吧,他前世今生的苦难都来自于你,而你还沾沾自喜于两人心心相印,何其可笑啊哈哈哈……”   风越来越烈,引魂幡狂乱飞舞,漫天乌云被狂风卷动,黑沉沉地压下来,忽然,凌空一道惊雷直劈下来,法阵中的冥灯齐齐熄灭。   浓墨一样的黑暗中,阴天子缓缓提起割昏晓剑:“我确实后悔,让你嚣张这么久,才是真正的过错。” 第153章   夜半的背阴山, 乌云压顶,群山震动,浓郁的怨气从四面八方汇聚, 遮天蔽日, 方圆数十里鸟兽溃奔、鬼魂哀号, 暴走的死气掀起狂潮,翻滚的死气海中, 割昏晓剑分海破空而来。   原自障扬起金丝笼杖,指诀变幻如电,源源不断抽提地狱怨气, 化作屏障阻挡攻击。   那落迦火从地底蹿出, 瞬间吞没怨气。   却见祭台周围八条引魂幡浮现血色祭纹, 一个硝烟滚滚的凶悍法阵轰然发动, 虚空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震天喊杀声,千军万马的冤魂狂暴地扑向阴天子。   阴天子手腕一翻,幽冥天子印从掌心祭出, 澎湃的冥王威压震慑所有亡魂,他纵身一跃,冲破千军万马, 割昏晓剑直劈原自障面门。   原自障蓦地后撤三尺,却难避剑锋, 只听一声闷哼,血瀑从胸口喷出。   阴天子剑势未老, 反手一剑, 挟必杀之势拦腰斩去。   就在此时, 破风声凌空而来。   浓黑的暗夜里绽开一道夺目的寒光, 一把金缨银杆的华丽武器悍然击向割昏晓剑。   神兵交锋, 火光飞溅,弥漫的死气与硝烟中迸射漫天火树银花,照亮双方执着而疯狂的眉眼。   阴天子震怒:“白骨笑!!!”   一只千纸鹤从硝烟中穿梭,落地化作人影,一刻不停,抓起原自障疾驰而走。   白骨笑硬抗阴天子杀气腾腾的一剑,差点神魂崩裂,强撑着挤出一句:“抱歉,我的前boss,卧槽!!!”   死气巨掌从天而降,毫不留情地压向白骨笑天灵盖。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白骨笑果断转身奔逃。   死气掌重重击在他的背后。   白骨笑一声凄厉惨叫,整个人被打得飞出去,狼狈地滚落山崖。   意料之中的急速失重感却未出现,耳边传来羽翼扇动的风声,接着一个熟悉的怀抱接住了他。   白骨笑紧紧闭着眼睛,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鱼龙舞,竭力控制自己不要颤抖得太过明显。   落地,怀抱松开,刺骨的阴风渗入四肢百骸,白骨笑颤巍巍地睁开眼睛,直直撞入黑无常幽深的眼眸中。   死气侵蚀魂体的伤痛迟来地发作起来,痛彻骨髓犹如万箭穿心、摧心灭顶。   黑无常还是那副寡言的死相,低声问:“你怎样?”   白骨笑嗤一声,用力咬了咬后槽牙,硬压下彻骨的疼痛,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邪笑:“我好得很,跟着逆魂主吃香喝辣,帮他在幽冥湖找长夜九幽法阵,深受重用。”   “嗯。”黑无常应声,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白骨笑抬头跟他对视,满眼嚣张。   黑无常道:“你保重。”   “用得着你废话?”白骨笑呛了一声。   黑无常又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白骨笑死死咬住舌尖,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瞬都不曾眨眼,直到他的黑衣完全消失在夜色中。   ——这人怎么……多说两句话会死吗?!哦,他早已经死了……   白骨笑脑中乱糟糟的,感觉眼前一缕一缕的血色,他闭了闭眼,想静下心来捋一下思路,上下眼皮一搭的瞬间,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跌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白骨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沿坐了个人,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老……”   “老什么?欸,你别是要叫我老公吧?!!”林幽篁混不吝的笑脸出现在头顶。   白骨笑:“……”   “不要这么性急,兄弟。”林幽篁心情似乎很好,笑嘻嘻地说,“虽然我用控灵术帮你修复了一下伤势,但你也没必要以身相许,我不是这么随便的人,并且不喜欢你这种类型。”   白骨笑烦得很,没好气道:“闭嘴,你吵死了。”   “啧,你居然有嫌弃别人吵的时候,”林幽篁在他脸上捏了一下,恐吓,“我建议你不要太嚣张,小心我把你送回冥府。”   “……”白骨笑刚狠狠捅了一把阴天子的逆鳞,现在回去绝对会被丢进十八层地狱,郁闷地撑起身子坐起来,打量四周:“这是你的酒店……卧槽,你?!”   只见原自障撑着手杖站在门口,不知道在那儿站多久了。   “别一惊一乍的,”林幽篁笑着说,“能顺利救回这老东西,可多亏了你呢,你那一招还真漂亮,原来那就是鱼龙舞,果然光华炫目。”   提及鱼龙舞,白骨笑眼珠动了一下,转向林幽篁,看了他一眼,糟心地闭上眼睛,这两个混账玩意儿是一个都不想看见,喃喃道:“我后悔了,死气打在身上真特么太疼了。”   林幽篁:“哪儿疼,我帮你摸摸。”   “闭嘴,或者滚。”白骨笑痛苦而又干脆地提出建议。   原自障远远地冷眼看着他们,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表兄弟似乎相处得还很不错。”   林幽篁优雅地颔首致意:“多谢夸奖。”   “关你屁事。”白骨笑不爽道,“你也滚。”   原自障呵呵笑了,不但没滚,还倚在门框上叭叭:“白掌司仍是如此直爽,说起来,原某如今欠你一条命,日后该好好感谢你。”   白骨笑面无表情:“你可以现在就感谢,不用等日后。”   原自障仿佛没听到他的抢白,继续慢悠悠道:“只是我也着实没想到,你竟真会为异魂卖命。”   “有什么想不到的,”白骨笑嗤了一声,“端谁的碗服谁的管,这道理你爸妈没教过你……哦,听说你是你老师带大的,那枕流君没教过你?”   原自障脸上扭曲了一瞬。   林幽篁笑眯眯:“我的好表兄,他现在若打你嘴,我不会拉架的哦。”   白骨笑虽然不信原自障真能跳过来打自己嘴,但也识趣地不再戳他逆鳞,悻悻地转移话题:“你到底哪根筋搭不对,跑去跟堂堂幽冥天子硬刚,还嫌死得不够快吗?”   原自障弯了弯唇角:“他不敢杀我。”   白骨笑:“就凭你手里的判官遗骨?”   “不错。”原自障抬起手掌,化现出那把金丝笼杖,温柔地端详着杖顶的骷髅头骨,“一千年了,子珏仍在护佑着我。”   白骨笑感觉到牙酸,忍不住吐槽:“怪不得阴天子三句话就要打你,就你这恶心扒拉的语气,我都想打你。”   “我原谅你。”原自障矜持地抬了抬下巴,“毕竟没有必要强迫粗鄙的你去理解灵魂共鸣这样圣洁的高阶情感。”   白骨笑对林幽篁道:“把他撵出去,快,除非你想看到我恶心而死。”   林幽篁看到他们相处不快乐,不禁快乐得放声大笑。   奢华而又空冷的酒店套房中一时充满了欢声笑语。   白骨笑后槽牙快磨秃了。   不知林幽篁怎么操作的,他们三个身份极端危险的人就这样安安稳稳住在了秦广殿附近的酒店里,说得更准确点,其实是白骨笑和原自障真正住在这里,林幽篁神出鬼没,经常半夜失踪,凌晨带着一身颓靡气息跟个被主人丢弃的落水狗一样回来,然后就坐在飘窗上喝闷酒。   “你猜他晚上都是去了哪里?”原自障拄着手杖靠在门口,脸上似笑非笑,一看就是闲出屁来了。   白骨笑伤势转好,正坐在床上练功,见到这货不敲门就直接进来,哼道:“如果你羡慕,也可以去找个冥王谈恋爱,现在单身冥王不少,我推荐阎罗王,正好你们有同一个黑月光,共同语言一定少不了,你可以跟他讲讲和崔子珏同窗的日子。”   原自障:“你似乎很了解如何气死阴天子。”   “无他,唯嘴熟尔。”   原自障笑笑,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你的武器……”   白骨笑警惕地瞪他:“干什么?”   “是叫鱼龙舞?”原自障无视他不友好的态度,淡淡地说道,“似乎林幽篁很感兴趣……”   白骨笑打断他:“我劝你不要挑拨离间,虽然我们互看不顺眼,但目前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原自障笑起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白骨笑板着脸,不接他的烂招——鱼龙舞是黑无常前世铸造,送给白谷晏晏的神兵,也是杀死白谷晏晏并嫁祸给自己的凶器,前世黑渊雪寄死后,鱼龙舞被自己带走,一直藏锋,未曾现世,远在极北寒境的林幽篁如何得知?   原自障这个时候提起这事,是唯恐自己想不起来白谷晏晏之死与活死灵有关吗?   白骨笑决定礼尚往来,挑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你从阴天子手里拿到的那个东西……”   原自障脸色阴沉下来。   “是来自昆仑墟的?”白骨笑见他玩不起,勾起唇角笑得越发灿烂,“枕流君的遗物?他的东西怎么跑去昆仑墟的?难道他在昆仑墟?他死了?葬在那里?那你可悲剧了,除非有人成神,否则天门不会打开,你这辈子进不了昆仑墟,连他的坟都见不到了,节哀……”   话未说完,忽然空间猛地扭曲,几十只骷髅手骨破地而出,裹挟血腥怨气抓向白骨笑。   白骨笑早有准备,鱼龙舞一瞬间化现,破开骷髅阵,直刺原自障面门。   “啪啪啪……”一阵掌声在旁边响起。   林幽篁披着一身风尘,看上去刚从外面回来,懒洋洋地鼓着掌:“漂亮,打得再激烈些。”   白骨笑收起武器:“活动活动筋骨。”   “看来你们的伤都恢复得不错。”林幽篁没计较这次内讧行为,抬手扔给原自障一个戒指:“你的诉求,我已经传达,能否达成夙愿,看你自己的能耐。”   原自障接过戒指,戴在枯瘦如柴的手指上,从容微笑:“祝我们合作愉快。”说完,他转头看向白骨笑:“好好考虑我说的话,说不定能保你小命,呵呵,愚蠢的小鸟儿。”   白骨笑呲牙假笑:“我一定比你命长……啊呸,呸呸呸,谁跟你比命长,你明天就遭瘟,我还要仙寿恒昌。”   送原自障离开,林幽篁回来,站在床沿,拧眉看着坐在床上的白骨笑:“你跟那老东西打什么架?”   “看他不爽。”   “没人看他爽,但没必要打架,两败俱伤倒是小事,万一打坏了酒店的家具,要赔钱的。”   白骨笑吃了一惊,仰脸问他:“你在心疼钱?”   “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异魂破产了吗?”   “打仗是要花钱的,懂吗?”林幽篁没好气,“你知道双方打这几个月,已经烧掉多少钱了吗?”   这个白骨笑当然懂,他甚至还想得更长远、更人道关怀一些:“幸亏崔绝轮回转世了,不然让他看到花这么多钱,大概能肉疼到魂飞魄散。”   “崔绝没有轮回。”林幽篁阴沉沉地说,“原自障的招魂阵没有成功。”   白骨笑:“那阎罗殿的婴儿是怎么回事?”   林幽篁摇头,充满恶意地猜测:“说不定阴天子的私生子。”   “哇,你这是造黄谣知道吗?”   林幽篁笑起来。   白骨笑发现他清冷的眉眼间带着疲惫,想了想,问:“你忧心忡忡,在担心什么?局势有变吗?”   林幽篁:“为什么不是为情所困呢?”   “那种感觉你应该早已经习惯才对。”白骨笑冷静地分析。   “……”林幽篁沉默一秒钟:“操。”   “别再困了,跟哥哥一起封心锁爱吧,从今天开始当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灵魂,看看原自障,为情所困时间久了会变成变态的。”白骨笑满嘴胡说八道,状似不经意地问:“欸,你给他戒指是什么意思?”   “求婚,我准备纳他为妃。”林幽篁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白骨笑:“……我不会出份子钱的。”   林幽篁大笑起来,解释:“戒指是活死灵的信物,他跟父亲有交易。”   “什么交易?”   “不知道,那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情。”林幽篁看了下时间,两根手指捏起沙发凳上的衬衫丢到白骨笑头上,“走吧,我们另有任务。” 第154章   入夜, 阎罗殿。   “……战况就是如此,”鬼兵大统领站在沙盘前,看向周围的几位冥王, “异魂并非铁板一块, 修罗、夜叉、瞑鲛……几大种族各怀鬼胎, 他们是被逆魂主征讨才加入异魂联军的,并非真心实意为逆魂主卖命。”   “什么异魂联军, 纯粹一群乌合之众。”小府君大咧咧道,“五哥,让我出阵, 一个月, 我把活死灵原都给你打下来。”   一直垂着眼眸半眯半醒的楚江王抬起头来, 懒洋洋地瞥他一眼:“战策拿来我看看。”   小府君:“……”   “愚蠢且鲁莽。”楚江王落下结论。   鬼兵大统领对两位冥王的矛盾见怪不怪, 淡定地扯回话题:“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人各自利, 逆魂主若想驱动异魂各族为他卖命,必须让他们获得足够的利益才行,如今这个胶着的局面是他不想看到的。”   宋帝王摇着头道:“逆魂主属实太飘了, 极北寒境刚刚结束连年混战,应该赶紧发展民生才对, 这时与冥府作战,后备空虚、军心不稳, 种族之间也没有磨合, 根本不是合适的时机。”   “他这时候发动战争, 是因为活死灵现在是最强的, ”都市王道, “那些修罗、夜叉之间有矛盾又怎样,派上最前线去送死就好咧。”   “活死灵如今的战力确实强劲,但让逆魂主选择在这个不合适的时机发动战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鬼兵大统领目光缓缓扫过在座众位冥王,最终落在阴天子的脸上。   “是什么?”阴天子盯着他,漠然地问。   鬼兵大统领坦荡地与他对视,不卑不亢,从容道:“是崔绝在此刻轮回了。”   会议室中气氛有一瞬间僵住,众冥王的脸上都露出复杂的表情——他们无从猜测如果崔绝还在,逆魂主是仍会开战还是会老老实实呆在极北寒境,但逆魂主确实是在崔绝轮回之后立即发动了战争,这是事实。   “所以你想说,失去崔绝的冥府无法震慑逆魂主?当初判崔绝轮回的决定是错误的?”宋帝王沉声问,“你这是在质疑陛下的判决。”   鬼兵大统领垂下头,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答道:“臣确有此意。”   “你……”   “但这不是现在要探讨的内容。”秦广王突然出声,打断两人的争执。   “不错。”大统领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沙盘,“修罗总督在铁围城吃了大亏,已经怨念颇深,如果战事继续这样消耗下去,还不能建立战功的话,三个月之内,修罗必反,其他种族也不会有多忠诚。”   小府君道:“逆魂主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他耗不起,一定会想要另辟蹊径。”   秦广王对他鼓励地点了点头:“你觉得他会另辟什么蹊径?”   小府君:“说不定正在歧命宫跳大神,祈祷老天降下一个雷,直接劈了五哥的阎罗殿。”   楚江王动作十分明显地叹了一声气。   “你什么意思?我开个玩笑而已!”小府君瞬间炸毛。   “别嚷嚷,别开玩笑,也别胡说八道。”秦广王无奈地打断他,耐心引导,“你不妨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你在逆魂主的位置,能不能做点什么,削弱冥府的战力,或者增强异魂的战力。”   小府君在他温柔的声音中沉下心来想了想,蓦地提高声音:“长夜九幽法阵!”   “摧毁长夜九幽法阵,让冥界浊炁失衡,鬼兵会混乱,而活死灵有炁命轮本来就能利用浊炁,会得到加成,五哥,要小心他玩儿阴的。”小府君急切地对阴天子嚷嚷,却没有注意到楚江王仍垂着头,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一下。   阴天子坐在为首的王座中,冷眼看着下方吵吵闹闹的一众冥王,漠然地应了一声:“嗯,他确实有此打算。”   小府君一愣:“什么打算?”   “摧毁幽冥湖底的长夜九幽法阵。”   “幽冥湖?他搞什么啊?”小府君吐槽了一句,又想起来,“欸,你怎么知道的?”   阴天子没有回答,目光落在沙盘上,缓缓扫过幽冥湖、轮回巷……在背阴山的位置短暂停留,抬眼看向秦广王:“上次原自障在背阴山被人救走,是一只千纸鹤突入战场。”   秦广王有些不自在,沉默片刻,道:“林幽篁确实在幽都。”   众人哗然。   连一直低头打盹的楚江王都抬起头看向他。   都市王不明所以,疑道:“林幽篁?逆魂主那个养子?他怎么会在幽都?什么时候潜入的?”   “咳咳咳……”小府君大声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道,“看来为逆魂主执行破阵任务的就是林幽篁了,我这就带人去把他抓起来。”   秦广王僵硬地怔了一会儿,出声道:“还是我去吧。”   “不不,我去。”小府君急道,“大哥你回去歇着,我看那林幽篁不爽很久了,我去。”   秦广王知道他想避免自己难堪,感激地苦笑一声:“那你小心。”   结束会议,众人离开阎罗殿,秦广王故意慢了一步,跟小府君走在一起,穿过幽深狭长的走廊,轻声道:“关于林幽篁的藏身处,有这样几个地方你要注意……”   小府君应下,眼神怪异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秦广王浅笑,“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就是……那个……”小府君吞吞吐吐,“你跟林幽篁……”   秦广王笑容淡了下来,微微抿了抿唇角:“大局当前,纠结这些也无益,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跟他……确实有一段孽缘,那是我们还都不知道彼此身份的时候,后来……知道之后,就很清楚我们是没有未来的。他虽只是养子,但确实是逆魂主身边最接近继承人身份的人,是活死灵少主,而异魂和冥府的病态关系纠缠至现在,一场决战已在所难免。这是我们的共识,也是早已接受的事实。”   小府君沉默不语。   秦广王转头看向他:“怎么,你不相信?”   “不是,我当然相信你的话,”小府君皱着眉头,“只是你说什么未来、什么决战的,都是理性分析,我想知道的是……”   他停下脚步,盯着秦广王的眼睛,直白而又郑重地问:“你爱他吗?”   秦广王明显怔住。   “……大哥?”小府君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巨大的伤感。   秦广王失神地移开视线,片刻之后笑了起来,轻声道:“你我是冥王,受万民祭飨,自然要庇佑万民,个人情感在这样的宿命下是微不足道的,不必放在心上。”   小府君看着他俊美的侧脸,莫名有种在看一具华服骷髅的错觉,不由得一阵刺心疼痛,他仰头,转向周遭,入眼是阎罗殿上陈旧而又繁复的雕梁绣柱,感觉像被沉积了千万年的尘埃重重地压在了身上,几乎埋葬。   “别这样,多愁善感不适合你,眼下也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秦广王见他陷入伤感,笑着在他肩头捶了一下,语气轻松地调侃道,“你刚刚已经夸下海口,要把林幽篁手到擒来,我可提醒你,他虽疯癫,却并非不智,你当真能完成任务?”   小府君用力咬了下舌尖,回过神来,发狠哼道:“看着吧,我不但能圆满完成任务,我还要狠狠劈他一刀。”   两人走出阎罗殿,夜已深,黑夜如一张遮天大幕扑面而来,其他冥王都已经回去,殿前空荡荡的广场上,只剩一顶四角悬着鬼火的轻罗玉辇。   “子衿,你还没走?”小府君诧异地说。   话未说完,玉辇蓦地升空,一眨眼就要消失在虚空中。   “哎,等等!”小府君突然反应过来是楚江王在等自己,连忙大喊出声。   玉辇停住,夜色中,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拂开纱帐,楚江王低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小府君。   小府君回头对秦广王道别:“大哥,我还有话要跟子衿讲,你先……”   秦广王笑着点头:“去吧。”   小府君纵身跃上轻罗玉辇,却没像往常一样在旁边的软垫上落座,而是一个箭步直逼楚江王面前。   突如其来的压迫力如泰山压顶,楚江王抬眼看他,腰身不由自主地微微僵直。   小府君低头,盯着楚江王的眼睛。   楚江王下意识想躲开,却被困住,不悦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你今晚怎么这么困?”小府君直截了当地问。   楚江王:“现在已经是子时。”   “有冥王之力,即使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不会困。”小府君说着,伸手去捏他的手。   楚江王手腕一转,从他掌中逃离,漠然道:“或许我冥王之力快要消散。”   “你!”小府君急了,“你胡说八道!”   “那又怎样?”楚江王不理会他的跳脚,转头看向玉辇外夜色中广袤的幽冥大地,淡淡道,“林幽篁性情诡谲又精于术法,若你没有必杀的决心,可以不必去自取其辱了。”   小府君:“不要转移话题。”   “那你可以滚了。”   小府君对他的冷言冷语早已免疫,甚至还从他的烦躁中品出一丝微妙的关心,突然笑起来:“你在担心我?”   楚江王似乎被他恶心到了,皱了皱眉头,压下胸口的翻涌感,才道:“你死在他的手上,一则令冥府蒙羞,二则灭鬼兵士气,三则将使长夜九幽法阵失衡,除此之外还会让大哥陷入难堪的境地。”   小府君后退一步,坐在软垫上,哼道:“那我要是真杀了他,大哥就不难堪?”   “他不是你这般优柔寡断。”楚江王刻薄地嘲了一声,又道,“原自障在背阴山被林幽篁救走,现在很有可能还在他身边,此人你也交过手,应当了解他的战力,他手底有一个叫阿迦奢的鬼螣,上次在背阴山并未出战,你要小心他放毒。”   小府君听着他几乎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心头不知何时变得柔软,声音也温柔下来:“嗯,我明白,你放心,我会谨慎行事。”   楚江王垂着眼眸,似是累了,语带三分厌烦:“滚吧。”   “哎!”小府君的抗议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阵阴风刮下了玉辇,气得笑出来,凌空身影一翻,一辆凶兽大车从虚空中奔来,稳稳接住他跌落的身影。   四只狰狞的恶鬼凶兽牵引着车架,在午夜的空旷街道上狂奔而过。   “回去,点兵,”小府君躺在车里,翻看着秦广王发来的地址,“新仇旧恨今天一起算吧。” 第155章   酒店   白骨笑被林幽篁催着穿上衣服, 大半夜拉出门,肚子里的不满强烈得都快具象化了。   林幽篁不堪其扰,忍不住吐槽:“你没事吧?你不是号称幽都各大夜店的VVVVIP吗, 装什么良家, 这个时间对你来说正是出门的时间吧。”   “那是出门去嗨皮, 现在出门干什么?”白骨笑关上门,走进电梯间, 望一眼窗户外阴云沉沉的暗夜,嘟囔,“夜黑风高杀人夜。”   电梯门关上, 观光电梯从数十层高的半空中疾速滑下, 整个幽都的夜景在玻璃窗外一览无遗。   “什么杀人夜, 带你立功呢, 这可是从龙之功。”林幽篁懒洋洋地倚在栏杆上,随着电梯的下落,光影在他似笑非笑的脸上不断变幻。   白骨笑哼哼:“别是拉我垫背……”   忽见对面林幽篁笑容绽开, 白骨笑登时一惊,蓦地转身,就见远处的地面, 黑压压的鬼兵正向此处疾行而来,为首一辆杀气腾腾的凶兽大车, 眨眼间已经行进到百米之内。   “卧槽!不是来抓你的吧?!”白骨笑连忙去疯狂地按电梯按键,急道, “这特么怎么停下来。”   “为什么要停?”林幽篁笑着说。   白骨笑诧异地看向他:“你傻吧, 电梯口一围就瓮中捉鳖了……”   话未说完, 就见林幽篁掌心直接幻化出一把雪亮的弯刀, 抬手劈开电梯玻璃, 如一团凛冽的雪风,从百米高空刮了出去。   “卧……”白骨笑被电梯震得一个趔趄,抓住栏杆,迎着灌入的狂风往下望去。   大风灌得他耳朵嗡鸣,只听空中响起凶兽的怒吼,接着一阵刀刃相击的金石声从下方传来。   遭遇战打得猝不及防,白骨笑警惕地往四周望去,发现街道、楼顶、墙角都早有护阵师在施术,布置好隔绝内外的阵法,看来小府君还算有点靠谱。   倒是也说明他是有备而来。   “诸天鬼神在上,保佑我不要被殃及池鱼,至少不要死得太碎,”白骨笑双手合十,对四面八方都拜了拜,二指重重点在眉心,下滑,落至胸口,画了一个潦草的固魂符,嘀咕,“信男愿禁欲三年……一……呃……三个月……”   画完之后,他转头冲林幽篁大喊:“表弟,你完蛋了,他真的是来抓你的!你什么时候暴露的行迹?欸等等,该不会是秦广王把你卖了吧?!”   “闭上你的嘴!”林幽篁捏个手诀,刀上迅速爬满寒霜,一刀劈下,雪浪翻滚,围杀过来的鬼兵们霎时被风雪冲散。   遮天蔽日的暴风雪中,林幽篁的身影如幽灵般若隐若现,小府君带来的鬼兵们手持武器,警惕地环视周围,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只小巧的纸鹤,他疑心有诈,抬剑斩落纸鹤,却被鹤身骤然爆出的灵火瞬间吞没。   惨叫声此起彼伏,林幽篁猖狂的笑声从风雪深处传来。   笑声忽地一顿,下一秒,脚下轰然崩裂,大地张开巨口,吞噬上方的风雪和纸鹤。   林幽篁从暴风雪中冲出,如幽灵一般飘上半空,却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从裂缝中往下拖去。   疾速下坠的过程,他单手飞快结印,身体猛地凌空一转,持刀往下挥去,雪白的灵火如一条白龙,呼啸着冲进地裂深处。   那股强行控制自己的力量骤然消减,林幽篁趁机蹿出裂缝,与此同时,地面重新合二为一。   他逃过一劫,毫不恋战,抽身就走,却听脚下一声闷响,一条人影、一把漆黑的长刀从地底冲出,气势汹汹地斩击而来。   冥王威压震慑万鬼,林幽篁不敢小觑,催动全身之力灌注刀身,准备接下小府君的一刀。   眼前骤然炸开炫目的华彩,闪得林幽篁下意识移过眼,只觉一股极度凶悍的妖风刮过,耳边响起小府君的咆哮:“白骨笑!你他妈疯了?!!”   白骨笑手持金缨银杆的鱼龙舞穿云挟风而来,堪堪挡住小府君的刀,疼得龇牙咧嘴:“抱歉了,府君殿下,我现在为异魂打工。”   “倒是要感谢崔绝送来的大礼。”林幽篁大笑,收回撤逃的脚步,纵身上前,扬刀挥出,灵火发出一声尖鸣,直冲小府君面门而去。   “找死!”小府君冷哼,击退白骨笑,转身一刀斩落灵火,却发现林幽篁只是虚晃一招,身影骤然崩解,化作一只纸鹤,往远处飞去。   白骨笑被击退的瞬间已经借势跃出十几米,一边撒腿狂奔,一边还扯着嗓子大喊:“卧槽你飞这么快,别丢下我啊啊啊啊……”   小府君懒得理会白骨笑,抬头看着空中几乎消失在风中的纸鹤,提刀追去。他知道林幽篁逃不掉的,护阵师早已将周围方圆十里都纳入控制,庞大的阵法隔绝外界窥探,也防止阵中猎物走脱。   深夜的巷道寂静幽深,两侧高楼林立,只有从城外刮来的阴风呼呼作响,一只纸鹤逆风穿梭,速度快得只能看见残影。   冲出一个巷口,纸鹤倏地停下来,只见在前方三尺之外,空间微妙地扭动了一下。   悬在风中的纸鹤诡异地歪了下头,准确在左侧楼顶找到一个正在施术的人。   那护阵师高高站在楼顶,突然心头划过一种异样的感觉,不自在地转头,冷不丁与一只纸鹤四目相对,他怀疑自己是疯了,竟看到一只千纸鹤抬起头,对自己笑了一下。   雪亮的灵丝绕过护阵师脖颈,下一秒,他的脑袋已滚落楼下。   狂奔的白骨笑蓦地停住脚步,一颗血糊糊的人头砸在眼前,险些崩到他脚上,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颗人头眨眼间化作细碎的魂片。   他认识这个人,以前曾打过照面,是一个点头之交的普通同事,但不知道他的名字。   白骨笑伸手接住一块魂片,冰凉刺骨。   他抬起头,看到纸鹤已经从护阵师死亡时暴露的一瞬间阵法破绽处逃了出去,他攥紧那块魂片,来不及伤感,忽然听到前方一声短促的利刃切纸的声。   白骨笑精神一凛,纵身追去,见到纸鹤碎落,林幽篁狼狈地现出身形,而在他的前方,小府君提着刀,正从浓黑的夜里,踏步而来。   “还挺会追。”林幽篁笑着说。   小府君追得烦躁,不跟他废话,阴沉着脸上去抽刀便砍,林幽篁也不生气,唇角带着笑,从容地拔刀应对。   双方都是用刀的高手,小府君的鬼炁更加雄厚充沛,刀法霸道刚猛,气势汹汹,浩瀚无穷,而林幽篁的刀法与术法相融,身形飘渺诡谲,神出鬼没,变幻无常。   但活死灵先天武魂受限,不善近战,酣战上百招后,林幽篁见占不着上风,不由得萌生退意,边战边往城外撤去。   小府君却决不允许他走脱,一掌挥出,前方的平地应声拔起,凭空一道不断漫延的城墙阻断林幽篁的去路。   “漂亮!”白骨笑大叫。   林幽篁跃起,那城墙也跟着升高,他不禁迁怒白骨笑:“你哪边的?”   “当然是你这边的。”白骨笑叫道,“但你也别老想着跑,你对面可是冥王,不全力以赴等着魂飞魄散吧!”   “真被抓住,那才会魂飞魄散。”林幽篁清醒得很,这小府君对自己俨然是仇恨值拉满,就凭勾搭秦广王这一件事,自己一旦被抓,绝没有好果子吃。   他转头看向白骨笑:“你得救我。”   “我能怎么救你啊?”白骨笑一脸真诚,“我只是一只单薄的小鸟。”   林幽篁似是被他伤害到了,有点委屈:“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一定会救你的,我们是兄弟。”   “……”白骨笑张了张嘴,发现无话可说,转身看向那面横亘在他们前路上的城墙,“我可以把挑起来,一枪甩过去。”   “我是活死灵少主。”林幽篁提醒他,“父亲死后,天下都是我的。你确定要做这么忤逆的事情?”   “什么少主不少主,先活过今晚再说吧。”白骨笑甩了个枪花,悍然一枪往前刺去,手中鱼龙舞忽然光芒大涨,金缨银杆在暗夜的阴风中,如同八荒银龙和星海金鲤破封出世,发出尖锐刺耳的嘶吼,城墙轰然崩塌。   “我就说你可以的,快走!”林幽篁化作一缕轻烟,眨眼间就消失在城墙之后的无边黑暗中。   白骨笑身体晃了一下,连忙撑着枪身,才没有摔倒,回头心虚地看向小府君。   对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当真是背叛冥府了。”   “是崔绝逼我的。”白骨笑眼前一阵阵发黑,咬牙道,“你愿意被他算计那是你的事情,我不愿意!”   小府君脸色阴沉得能拧下水来,他还想大骂这个混蛋一顿,但眼下林幽篁即将走脱,他只能愤恨地瞪上一眼,提刀追了上去。   白骨笑觉得这简直是他在冥界渡过的最漫长的一夜,小府君执着地要抓捕林幽篁,而林幽篁绝不肯束手就擒,双方且战且追,从幽都城内打到城外,在无人的荒原上打得惊天动地、飞沙走石。   林幽篁竭力挡住小府君一刀,巨大的冲击下连退十几步,堪堪稳住身形,看上去已是强弩之末。   小府君扬起下巴:“认输,跟我回冥府受审,或能留你小命。”   “你的话术真是不及格,连画饼都这么不可信,”林幽篁声音嘶哑地低笑,“还是你天真地以为那些冥王们能容忍我对秦广王做的事情?”   小府君:“你对他做了什么?”   “欺骗他,利用他,从他那里套取冥府的情报。”林幽篁抬起眼,挑衅地看向对面的年轻冥王,“阎罗殿里有婴儿那个消息,就是我从他那里套出来的。”   小府君皱眉:“什么婴儿?”   “哈哈哈,”林幽篁突然大笑,头发凌乱地扑在脸上,狼狈且癫狂,喃喃道,“妙啊,阴天子,竟然连其他冥王都不知道,哈哈,为了崔绝,连自己的兄弟都恨上了……”   小府君转念一想即明白,错愕道:“婴儿……难道是崔绝的转世?不可能,五哥不可能干涉轮回……不……对方是崔绝,他……”   就在他意念松动的一瞬间,雪白的灵火从地底冲出,广袤的荒原眨眼间已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火海,汹涌升腾的白色火舌深处,林幽篁虚无缥缈的影子一晃即逝。   小府君反应过来他只是在扰乱自己的意志,伺机逃脱,怒斥一句:“不自量力。”   他单手结印,澎湃的冥王之力包裹全身,果断踏入熊熊燃烧的火原,抽刀便砍,旁边一把金缨银杆的花枪横插进来,蜻蜓点水连刺三枪,强行阻挡住小府君的追击。   “白骨笑!”又一次被横插过来的鱼龙舞搅局,小府君怒吼,“滚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我的府君殿下欸,”白骨笑又一枪截断他的攻势,无奈道,“你早就该连我一起杀了,对对手留情就是对自己残忍欸。”   “你说得对。”小府君盯着他,冷肃的杀气在刀身升腾,来自地狱深处的冥王威压向四面八方弥漫,逼退灵火。   大地冒着残烟,满目疮痍,他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中,沉声道:“我早该杀了你。”他声音低沉,似是在告诫自己,“从你脱离冥府的时候就该杀了你,五哥顾念旧情,放你一马,你却加入异魂,为逆魂主卖命,可见你说得没错,对对手留情就是对自己残忍。”   白骨笑感觉到一股彻骨的森寒,他心中霎时转过万念,却悚然发现没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从泰山府君的杀意之下全身而退。   小府君缓缓抬起手,双手握刀,刀形一转,九幽大地滚过惊雷,飞沙走石的巨震中,他刀势直贯云霄,犹如回山倒海一般劈向白骨笑。   “快闪!”林幽篁的惊呼由远及近。   谁闪得开?!!!   白骨笑来不及出声,挥动鱼龙舞,运使全身炁力,灌注枪杆之上,试图阻挡直劈面门的一刀。   说是迟那时快,一面燃烧着灵火的结界突然出现在前方。   长刀斩碎结界,灵火飞溅,然而刀势不减,继续劈砍而来。   又一道结界出现。   下一秒,结界再次破碎。   连斩三道结界,穿过四散的灵火,小府君的长刀终于斩至面前,与鱼龙舞正面对抗。   刹那间,刺耳的撞击声击穿心防,爆开的能量波冲向四面八方,冥王鬼炁与庞大妖气遮天蔽日,令人胆裂魂飞。   硝烟深处,小府君与白骨笑刀枪相抵,静静地看着他,沉声道:“你输了。”   白骨笑浑身颤抖,一颤就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四肢百骸散出,是他几乎要破散的魂体,他死死握住鱼龙舞,脑中一片纷乱,百千万劫在脑海中纷至沓来,他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耳边传来破风声,白骨笑抬起眼眸,只见数不尽的灵丝犹如密不透风的箭雨一般铺天盖地射向小府君。   林幽篁竟没跑?!   “呵,自投罗网。”小府君甩开白骨笑,反身一刀斩断灵丝,纵身往前方追去。   白骨笑跌倒在地,忽地察觉到空气中微弱而纷杂的寒意,怔了怔,蓦地满眼骇然,竭力撑起身,嘶吼:“不……等等……别追……”   小府君一刀划破天幕,空中似有法阵被激活的声音,凛冽的雪风在高空呼啸,千军万马身披白衣银甲,犹如雪崩一般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一面血色战旗在暴风雪中高高扬起。   原自障站在骷髅战车上,看着被引入阵中的小府君,弯起唇角:“究竟是谁自投罗网呢,嗯,冥王殿下?”   =======   幽深的湖底,水波微微晃动,精纯的冥王之力滋养万物,在这暗无天日之处,竟生着茂密的水草,柔软而绵长的红色草叶随波摇摆,一只小而丑的水怪钻出来,好奇地往远处看了看,接着快速游弋而走,激起湖底细腻的白沙。   在湖心深处,一个术法搭建的特殊结界静静沉在水底,四面都密密麻麻写满符文,结界里面,一个高瘦的医者站在床前,十指伸出灵丝,随着他术法的不断推进,床上之人在昏迷中蹙紧了眉头。   治疗术持续太长时间,医者满头冷汗,手指也剧烈的颤抖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往后一仰,收回灵丝,整个人踉跄着晃了两下,跌向了床上。   就在他即将压在床上之人身上的时候,一只涂着鲜红美甲的手从后面伸来,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扯到了旁边。   “天理……何在?”展绛衣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嘶哑的质问,“我是医生欸,是刚刚拼尽一身修为帮他解去螣毒的医生欸!!!”   “别叫,旁边歇着去,别压他身上,等着封赏吧,这手术保你万年荣华富贵了。”马面娘娘从结界穿入,扫一眼倒在床沿的展绛衣,见他没什么大碍,立即看向床上,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了?怎么了?手术没失败啊,别吓我!”展绛衣见状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跌跌撞撞爬起来,往床上看去,也怔了一下。   “原来这么好看……”   “嗯?”   “真的好看,这双眼睛……”展绛衣喃喃地说着,猛地反应过来谁在说话,惊喜道,“你醒了!!!”   “嗯。”崔绝微笑着应声,他平静地躺在床上,浑身还停留在术法带来的麻木茫然中,一双眼睛沉静纯澈,犹如人世间照映千年的高天朗月。 第156章   看着小府君踏入陷阱, 白骨笑骂了一声,强撑着爬起来,踉跄着往前冲去, 却眼睁睁看着前方的夜幕扭曲一瞬, 法阵随之关闭, 将里面厮杀的战场与外面的荒原完全阻隔。   白骨笑泄愤地甩了一枪,枪杆从虚空划过, 根本无法撼动法阵,他疲倦地撑枪慢慢坐在地上,战后的疼痛在浑身各处凶猛地发作起来。   四下无人, 白骨笑痛得倒地, 蜷缩成一团, 声音极低地呜咽了一声。   一双脚停在他的身边。   白骨笑一惊, 绷紧了神经抬眼望去,看到对方温和的笑容,不禁怔住, 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极致恐惧从心底腾起,如电流一般迅速传至全身。   “这么惨?”那人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笑着摇头。   白骨笑浑身僵硬, 木然动了动嘴唇:“你……”   “休息一下吧,小可怜。”那人抬手, 一指点在他的眉心,灵丝刺入, 白骨笑一句话都没有说完, 就闭上眼睛昏迷过去。   阵法中   小府君一脚踏入, 已经发现此役凶险, 千军万马源源不断地从暴风雪中冲出, 手持刀枪斧钺围杀上来。   “想以这些杂兵来对抗我?林幽篁,你简直天真。”小府君嗤骂一声,挥舞长刀,剽悍的刀法卷起风雪,肆意砍杀。   然而林幽篁却没有现身,连原自障都一闪之后,隐入了遮天蔽日的暴风雪中。   只有无穷无尽的灵兵仿佛不知死痛,仍然在源源不断地一波又一波冲出。   小府君在无休止的机械斩杀之中,逐渐烦躁。   阵法外   白骨笑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微明,冥界天光不显,看不出时间。身边有人的动静,白骨笑清醒后没有声张,仍闭着眼睛,仔细感知周围。   “我知道你醒了。”头顶传来说话的声音,接着一个脑瓜崩敲在了脑门。   白骨笑无奈地睁眼,看着眼前俊美的男人,疑惑道:“灵王殿下,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吗?欸等等,我这是在哪里?为什么是你救我回来?”   昏迷之前的记忆涌进脑海,他想起来了,在埋伏小府君的阵法外看到的那个人,就是这位天下闻名的“美丽废物”逸灵王。   “我有什么本事救你回来?”逸灵王自嘲地一笑,眉眼秀美含愁,“救你的是魂主,我充其量算作你养伤期间的病友。”   白骨笑无语地看着他。   逸灵王疑惑:“你这是什么眼神?”   “我天生死鱼眼。”白骨笑随口瞎咧咧,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将心底涌动的情绪压下去,转头打量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   这是一座装潢雅致的屋子,四周应该布置了密不透风的结界,寂静得连香炉里香灰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屋子里的布局、装饰十分古朴,仔细看去,才发现门楣、墙壁、梁顶都贴着符纸,黄纸上写满了血腥献祭、镇压亡魂的活死灵咒文。   “这是活死灵在幽都的窝点?”白骨笑问。   逸灵王失笑,点头:“不错,是我们的窝点,极北寒境太冷,我们偶尔也会偷偷来中舆之地过个暖冬的,可千万不能被冥府知道。”   “这个节骨眼上来过暖冬,”白骨笑呲牙一笑,嘲道,“小心别被一锅端了。”   逸灵王:“谁端谁还不一定呢?”   白骨笑怔了怔:“啥意思?”   “阿逆说了,这次带我来幽都,是让我当全冥界的王来了,”逸灵王一脸天真快乐地告诉他,“笑笑,你要抓紧想一想,要哪座城做封地,你的封号,我想……我想没啥用,估计阿逆会封你叫怀悠公……”   “什么?”白骨笑觉得脑瓜嗡嗡响,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多长时间,难道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异魂攻破幽都了?这怎么都已经开始封赏了?   阵法中   小府君也觉得脑中一片混乱,被林幽篁引诱入阵法后,他感觉自己斩杀了十万只活死灵,遮天蔽日的暴风雪阻挡视线,每个方向都隐藏着诡诈的刺客。   他挥舞着长刀,凶悍的刀气扬起风雪,所到之处,无数灵兵惨叫着魂飞魄散,魂片混着雪粒,被狂风刮起,漫天飞舞。   不对。   这感觉不对。   他发现自己在隐隐失控,像是有什么东西充满了胸腔,蠢蠢欲动,在催促他、激发他、煽动他,让他逐渐烦躁、狂暴、嗜杀,有种想要毁灭全世界的冲动在体内横冲直撞。   这不正常。   又一波灵兵扑了上来,他抽刀斩杀,灵兵的炁命轮爆裂,浊炁在雪空弥漫……浊炁!   小府君骤然明白那种失控的感觉是什么——他体内的浊炁,在不合年龄的暴涨。   他知道这个阵法的目的了,这是一个专门针对冥王的猎杀阵。   “这就是逆魂主的策略吗?”小府君冷笑,“白日做梦,妄想猎杀冥王,也太不自量力了。”   原自障从容的声音从风雪之后传来:“当年妖界云阳氏能够做到的事,对于如今的活死灵又有何难?”   七百年前,阴天子误闯妖界圣塔,被云阳氏围杀至半淬灭,说明冥王也可能被凡人所杀。   “妖界是妖界,阴阳有别,”小府君道,“可你们活死灵却是祖祖辈辈生活在冥界,战争打输还可以跪地赔款来平息,但杀害冥王的罪责,却是非亡族灭种不足以赎愆的。”   原自障笑起来:“小冥王不要太单纯,我方布下这样的埋伏,难道就只为了杀你一个冥王?”   小府君强横:“你还想多杀几个?”   “倒也不需要多,杀你一个就够了。”原自障祭出法杖,杖顶的骷髅撞击金丝笼,发出诡异的铃声,仔细看去,才见那骷髅的嘴中,衔着一枚催魂铃。   铃声撞动,又一波灵兵从风雪深处冲出来。   小府君挥刀斩杀,这样战力的灵兵,斩杀起来毫不费劲,可源源不断地涌上来送死,带来的是让人难以遏制的烦躁。   他忍不住怒吼出声。   此起彼伏的砍杀与惨叫声中,原自障悠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十殿冥王,你资历最浅、能力最弱,没想到理解力也令人堪忧,直到现在都似乎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们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杀你,而是为了杀死你,从而撼动长夜九幽法阵。”   暴风雪中肆意砍杀的刀锋骤然顿住。   蝼蚁一般的灵兵嘶喊着冲上来,小府君迅速回过神,反手一刀挥去,无数灵魂瞬间化为乌有。   “哈哈哈……”原自障放声大笑起来,“果然是这样,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阵法外   活死灵别院中,逸灵王惬意地坐在窗前摇摇椅中,手里随意翻着一本陈旧古书,他可能觉得自己快要君临天下了,心情很好,乐滋滋地说:“冥王们以为瞒得很好,没有人知道长夜九幽法阵的真正位置,却不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心人一试便知。”   白骨笑:“什么有心人?”   “原自障。”逸灵王快乐地摇着椅子,笑道,“上次在背阴山,你以为原自障只是为了招魂吗?那只要找个地方藏起来,随便哪里不能招呢?”   白骨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废物”,就见他弯起眼睛,笑得一脸纯真,嘴里却吐出意味深长的话语——   “他是为了激怒阴天子。”   白骨笑不由得回想起那一夜他们激烈的斗法,后知后觉地发现原自障似乎确实将更多精力用在了攻心上,特别是那颗囚禁在法杖之中骷髅头,那鬼东西的恶毒之处足以将阴天子逼疯。   “事实证明,阴天子的每一次震怒,都引动了冥界的乱流,”逸灵王道,“你猜这意味着什么?”   白骨笑面无表情,仿佛听到自己脑中冲天而起的惊涛骇浪,木然地张了张嘴:“意味着什么?”   逸灵王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意味着冥王的心境与冥界的安稳高度关联,意味着长夜九幽法阵根本不在什么幽冥湖,而是维系在冥王身上的。”   他说着,将手里的古书随手扔在桌子上,天光洒入窗子,白骨笑看清书上的名字——《鬼神不越疆》,不知是哪个版本。   猎杀阵中   被原自障一语戳破冥王和长夜九幽法阵的关系,小府君脸颊肌肉有一瞬间微妙的僵硬,他抬头,环顾被风雪遮蔽住视线的虚空,寻找对方的藏身之处,冷声呛道:“瞎猜吧你,可笑,根本不是。”   “我已经开始怜爱阎罗了,”原自障阴阳怪气道,“麾下竟是这样的一群废物点心,竟还为了你们舍弃了子珏……哈哈哈……”   小府君暴怒:“可恶!说了是你瞎猜……”   “那你急什么?”   “你!”小府君泄愤般挥出一刀,大地应声崩裂,狂暴的飞沙走石逆转风雪,灵兵的惨叫声在天地间不断回旋。   发泄出半分焦躁,他按捺下体内暴走的浊炁,竭力寻回理智:“可即便你们在这儿杀了我,也动摇不了法阵分毫,有其他九位冥王在,依然能够守住冥界的安稳。”   “是吗?”原自障淡然地笑着,声音不高不低,在嘈杂凄厉的战声中娓娓道来,“但我想,冥府既然有十殿冥王,那就意味着九人的力量不足以维持这个法阵。七百年前圣塔之战我便早有怀疑,彼时阎罗已经登基为阴天子,怎会被云阳氏几只家禽逼到半淬灭,现在想来,恐怕是因为在那不久之前,老泰山府君刚刚淬灭,而你这个小的还没有足够担当,其他九殿冥王需要多承担一份,从而拖累了他的实力吧。现在回忆起来,那段时间,冥界确实浊炁暴走、天灾频发。”   “一派胡言!全是胡说八道!”小府君咆哮,暴走的浊炁如海啸般冲刷神智,他愤怒地挥舞长刀,风饕雪虐的荒原上一时飞沙走石、天地崩裂。   风雪深处,原自障祭出金丝笼杖,杖顶的骷髅急速旋转,催魂铃发出清脆的乐声,他抬起头,视线从帽檐下出去,看到小府君被困在法阵中逐渐沉沦,微微扬起唇角,吐出从容而又恶毒的笑语:“十殿冥王,你资历最浅,死不足惜,但随着长夜九幽法阵的失衡,其他冥王要分担多少呢,如果有人本身已至末路,加重的负担是否会使他立即淬灭呢,嗯?”   冥王之力难以遏制地喷涌而出,小府君心境大乱,一刀斩杀挡在前方的灵兵,踏入风雪深处。   霎时,天地顿转,风雪骤停,一座峥嵘轩峻的宏大宫殿出现在眼前,阊阖九重,珠帘绡帐,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酒香,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泰山殿。   重帘之后传来争吵声。   小府君僵立在原地,脚下似有千斤重,只能远远地看着重帘之后模糊的人影,一步也迈不过去——   那个坐着发脾气的无疑是楚江王,而那个站在他面前,穿戴冥王衣冠,拉着他连哄带笑的,却不是自己。   那是上一任泰山府君。 第157章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 楚江王突然发作,将桌上的杯盏推了下去,提高声音:“那你怎么不现在就去死!”   老府君的声音低沉从容:“还有诸多工作没有安排好, 现在就死, 太遗憾了。”   过于理智的话语不但没能安抚楚江王情绪, 反而让他气得声音都抖了:“你什么意思,工作都安排好, 你就可以去死?”   老府君无奈了:“你看看你,到底是要我死,还是不要我死?”   “你!”楚江王气结, 愤然起身, 甩袖而走。   老府君连忙追上, 拉起他的衣袖:“子衿……”   “放手!”楚江王挣了好几下都没能挣脱, 只得停住脚,却固执地背对他不肯回身。   老府君看着他的背影,柔声道:“我知道你难过, 你我两情相悦,我却要背叛你去迎娶冥后,但我没有办法, 长夜九幽法阵将浊炁源源不断转入冥王体内,如果不与活死灵双修, 我很快就会混乱而亡,我一个人的生死不算什么, 但整个冥界的安稳也能不管不顾吗?子衿, 你要识大体, 就算今日没有悠思公主, 也会有别的公主, 甚至……日后你也会迎娶一个活死灵……”   “闭嘴!!!”楚江王厉声大喝,长剑蓦然出鞘,反身一剑,削断被拉扯的衣袖,剑势未停,划向老府君的咽喉。   老府君吃了一惊,身体猛地后撤,避开锋芒。   血珠飞溅而出。   一道血痕出现在老府君的脸上。   两人都愣住。   重帘之外的小府君也愣住,他盯着老府君脸上模糊的血痕,慢慢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在同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剑痕。   前任冥王淬灭之后,新任冥王会从幽冥湖中诞生,相貌、个性都与前任截然不同,是一个全新的人。   可自己的脸上却在某一天出现了前世的剑痕。   自己真的是一个全新的人吗?   还是……   他是老府君的残魂,是楚江王的执念,是转世重组都无法抹去的灵魂刺青。   唯独不是自己。   隔着重帘,两条模糊的人影已经拉扯着相拥,小府君看不清,也不想看清,他只想离开这里,他后退着,往外走去,踉跄的步伐撞到桌几,打翻桌上的博山炉,突兀的一声裂响,香灰洒落,异香扑鼻。   “谁在外面?”老府君呵斥。   眼前人影一闪,来路已被阻断,小府君抬头,看到楚江王持剑拦路的身影,熟悉而又无比陌生,他茫然地看着他,喃喃道:“我是谁?”   楚江王拧着眉:“你是何人?”   小府君移开视线,感觉到胸腔山崩地裂一般的剧痛,失控的浊炁犹如洪流,呼啸着冲向四肢百骸,身体再难盛载,疼痛犹如万箭穿心、剥皮断骨。   他不顾一切地想离开这里。   “等等。”老府君出声,走过来,严肃地端视他,惊道,“你的脸……你有冥王之力……你是我的转世?”   “我不是。”   “他不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小府君痛不欲生,抬眼看向楚江王,却见他一脸冷漠,不屑道:“不过是个冒充你的宵小,这世间没有人能够替代你,我这就让他现出原形……”说着一剑刺去。   只听一声利刃入体的闷声,小府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怔怔地看着楚江王的脸,视线慢慢下移,看到没入自己胸口的长剑。   这把剑他很熟悉,是楚江王的佩剑“执名色”,可究竟是谁在妄执五蕴、颠倒梦想?   一滴水落在剑身,涟漪犹如腐蚀一般向四周漫延,剑形悄然发生变化,尘雾褪去,长剑消失,一把镌着活死灵咒文的雪色弯刀现出原形。   小府君猛地清醒,忍着剧痛抬掌挥去,暴走的冥王之力喷薄而出,一掌击退前方的人影。   泰山殿骤然崩解,楚江王和老府君化为雪沫,肆虐的暴风雪中,林幽篁捂着胸口踉跄现身,狼狈地后退十几步,一把将弯刀插在地上稳住身形。   却不待他调整过来,血腥浑浊的黄泉水从地底冲天爆出,大地崩裂,黄泉如同海啸,愤怒地咆哮着,冲向四面八方。   阵法轰然坍塌,林幽篁强撑着结印,手印尚未结成,便被一股凶悍的剑气击碎,术法反冲,他痛呼一声,跌倒在黄泉水中。   楚江王踏水而来,面容冷峻,一剑击碎术法,剑势不收,反手斩向林幽篁的首级。   黄泉之水腐蚀魂体,林幽篁拼命挣扎,尚未爬起来,就见锋利的剑芒斩落下来,惊骇地瞪大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弯刀穿过水瀑,飞旋着劈向小府君。   楚江王果断放弃林幽篁,身影一动,撤回小府君身边,一剑斩落弯刀。   与此同时,嘈杂的车轮声由远及近,原自障催动战车涉水驰来,捞起林幽篁,疾驰而去。   他回头望去,见一架轻罗玉辇从虚空中浮现,楚江王将小府君扶到玉辇之上,迅速隐入虚空之中。   天光刺破重云,微光照亮狼藉的荒原,漫长一夜终于结束。   活死灵别院中   白骨笑看着被逸灵王随手扔在桌上的《鬼神不越疆》,想了想,道:“你说长夜九幽法阵在冥王身上,纯属瞎猜吧,大家都说在幽冥湖,无风不起浪,都这么说,肯定有点影儿吧。”   “大家都说?”逸灵王笑道,“关于法阵的位置,冥府历来讳莫如深,为何大家会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幽冥湖呢?”   白骨笑:“你想说有人在暗中引导?”   “立一个假的靶子,比大家胡乱开枪,要安全很多吧。”逸灵王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书本上,轻轻摩挲着作者“无名氏”几个字,笑盈盈道,“只不知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故意将众人引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呢。”   窗外吹拂进来的风中带着一丝微弱的嘈杂声,逸灵王敏锐捕捉到,转头问门口的侍从:“魂主回来了?”   一个丑到不堪入目的侍从端着水和药进来:“是,还有少主和原自障,少主受了不小的伤。”   茶盘上一片花花绿绿,足有七八种药片,白骨笑看一眼就觉得嗓子眼噎得慌,逸灵王却没有废话,就着一杯水逐一将药片吞下,淡淡道:“我去看看。”   白骨笑见他要走,连忙起身:“我也去……”   他一身伤尚未痊愈,起身一动,刹那疼得叫出声来,强撑着爬下床。   逸灵王坏得很,不但不伸手扶他一下,还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看笑话,幸灾乐祸道:“你倒是不娇气。”   “我要是娇气早死了。”白骨笑自豪地哼了一声,趿拉着鞋跟了上去,路过端着药瓶的侍从,好奇地问:“你什么病?”   “我没有病。”   “欸?”   逸灵王对他的惊愕毫不在意,施施然道:“我只是应该有病。”   白骨笑茫然:“什么玩意儿?”   “我要是没有病也早死了。”逸灵王笑着走出房间,回头瞥一眼呆住了的白骨笑,勾勾手,“发什么呆呢,走了,小朋友。”   走出房间,白骨笑才发现这个别院并没有自己想象的豪华,活死灵之主的下榻之处,怎么说也得高楼广厦、雕甍绣槛的,没想到只是一座颇有野趣的小院,蜿蜒的小桥流水,狭长的游廊曲径,天井中高大的古树枝蔓伸展,茂密的树枝下开出细密的洁白花簇。   白骨笑刚想问什么树这个季节还开花,就见树根不是长在土中,而是扎根在枯骨堆里,骨头上燃着白色的灵火,源源不断的火苗输送到花蕊之中。   穿过连廊,院中的气氛顿时肃然起来,远远能听见争吵的声音,似乎逆魂主和原自障产生了分歧。   守卫见灵王前来,齐齐行礼,白骨笑跟在逸灵王身后进门,见逆魂主坐在上首,脸色阴沉,林幽篁浑身带伤,狼狈地站在下方,原自障握着手杖坐在旁边,帽檐盖了大半张脸,几个人看上去都相当不痛快。   逸灵王围着林幽篁转了一圈,惊道:“伤这么重?”   林幽篁转身向他行礼:“谢殿下关心,我没事。”   逆魂主见逸灵王进来,脸色稍缓,起身让他坐在自己的位置,自己在下首坐下,有些不悦地说:“你过来干什么,今天吃药了吗?”   “当然吃了。”逸灵王笑嘻嘻地歪头看着他,“要不要我吐出来你检查一下。”   “……”白骨笑感觉被恶心到了。   逆魂主却毫不反感的样子,甚至还露出一丝笑意,白骨笑觉得可能是被气笑的。   逸灵王好奇地打量他们:“你们在争吵什么?隔老远都能听见,吵死了。”   “小事,你不用在意。”逆魂主轻描淡写。   原自障低低地笑出了声:“如果猎杀冥王失败也算小事,那我还真不知道对活死灵来说到底什么才是大事。”   “原先生!”逆魂主不悦地打断他。   逸灵王已经了然:“怪不得阿方这一身伤,被揍了呀,不过我说,倒也不必太沮丧,这次失败,吸取教训,下次来过就好了撒。”   林幽篁功亏一篑,十分不甘心,咬牙道:“差点就成功猎杀小府君,可惜被楚江王搅局。”   “噫,少主别太乐观,差点成功也不是成功,”原自障呵呵地笑着,慢悠悠地煽风点火,“若不是魂主关键时刻掷出弯刀偷袭小府君,逼迫楚江王回防,少主此次可凶多吉少了。”   林幽篁脸上露出一丝愧疚难当的窘意。   原自障阴阳怪气道:“制定计划的时候确实少了预案,只是没想到这深更半夜,楚江王竟会暗中跟踪小府君执行任务,或许少主是败在了不懂爱情。”   “你!”林幽篁暴怒。   “别吵架,和平第一。”逸灵王笑着安抚他,十分好奇地问,“不都说小府君单相思吗?难道是两情相悦?”他转头看向白骨笑,一脸八卦兮兮,“笑笑,你在冥府待的时间长,你知道吗?”   “呃……”白骨笑眨眨眼睛,脑中一时间涌上小府君和楚江王以及两人身边十几个人的感情大乱炖,他心道自己在冥府待的时间确实长,长到听的八卦也实在太多了。   “说呀。”逸灵王催促。   白骨笑老老实实地回答:“没听说楚江王也喜欢小府君,他甚至还没有夜后关心小府君呢。”   “夜后……”原自障嗤笑出来。   “够了,题外话无需多说。”逆魂主打断他们越来越离谱的讨论。   逸灵王道:“好不容易找到长夜九幽法阵,却不能将之破坏,未免太遗憾了,这一次猎杀失败,恐怕已经没有下一次了。”   “不错。”逆魂主沉声说。   楚江王将小府君救走后,一定会将这个消息告知其他冥王,虽说十殿冥王各有软肋,但只要对方提高警惕,己方得手的概率就实在低之又低。   逸灵王看向逆魂主,俊美含愁的双眸中闪烁着灼灼的期望:“难道你会就这样认输?”   逆魂主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驱动,傲然道:“当然不会。”   “我就知道,没有任何失败会使你折服。”逸灵王由衷地称赞。   逆魂主笑了起来。   “所以现在是打算怎么做?”原自障冷冷的声音响起。   逸灵王转过脸:“原先生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原自障唇角微微扬起,修长的手指握着手杖顶端温柔地摩挲,慢悠悠道,“但我确实有一计策,不但能打开局面,甚至还能一举诛灭冥府。”   逸灵王:“什么?”   “不行。”逆魂主断然拒绝。   逸灵王诧异地回头瞪他:“你干嘛啊,人家还没说是什么计策呢,你拒绝什么啊。”   逆魂主看向原自障,眸色深沉冰冷:“我知道你的计策是什么,我说不行。”   “你是不是被阿方任务失败气坏脑子了?”逸灵王推了他一下,“大局当前,如果他能有良计,当然要拿出来探讨一下啊。”   逆魂主:“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逸灵王被刺痛,气急败坏道,“我什么都不懂,就你懂!你懂你去打仗去,去破卞城王的燃骨部,去把五劫城抢下来,去杀了阴天子,去带着活死灵全族夺回中舆之地,去重现我们牧驭亡灵的荣光,去啊!”   书房中一时间鸦雀无声,除了逸灵王的嚷嚷声,所有人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逆魂主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拧下水来,阴鸷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白骨笑恨不得原地消失,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飞快地盘算待会儿逆魂主迁怒在场围观群众,自己该从哪条路逃跑。   “呵。”原自障低低地笑了一声,视线从帽檐下看向逆魂主,“倒也不必这样讳莫如深,倚伏盈虚祭的威力你曾亲眼见过,很强大的,不是么,方公子?”   “什么祭?欸,什么祭?”逸灵王懵懂地眨眨眼睛,“等等,你叫他什么?方公子是个什么称呼?”   逆魂主没有理会他一连串无意义的问题,沉声道:“正因为亲眼见过,才知道根本不可行。”   原自障:“怎么不可行?千年前的大梁朝可是成功强续五十年国运,若夺取气运的对象换成冥府,那岂不是可以千秋万代、永葆荣光?”   “若当年真的成功,”逆魂主盯着原自障,慢慢道,“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如何会变成现在的原先生?”   寂静的室内阴风暗涌,原自障佝偻着坐在原处,枯瘦的双手握着那根半旧手杖,一缕一缕微不可见的怨气从手杖的底端散逸出来。   他慢慢抬起头,露出一直被帽檐遮住的半张脸,神色安稳,淡然从容,散逸出来的怨气被手杖重新吸收,他漫不经心地开口:“狎侮五常曰荒,不悔前过曰戾,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人痴心妄想、执迷不悟,跟术法无关。”   逆魂主了解眼前这个人,不再与他争辩,断然道:“倚伏盈虚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邪术,你比谁都清楚,此事不用再讨论,就算到了山穷水尽,我也绝不会……”   声音戛然而止,逆魂主霍地起身,抬手一掌击向原自障,却见那掌气绵软无力,尚未打到就先溃散。   “什么东西?!”林幽篁跳起来,一道灵丝射出。   白骨笑只觉得一抹诡异的蓝影在逆魂主脖后一闪,下一秒,林幽篁的灵丝击穿蓝影,蓝影却化成一阵雾气散开。   原自障坐着没动,懒洋洋地一扬手,蓝雾汇聚到他的手上,化作一条花纹斑斓的小蛇缠在小臂上,从袖口探出头来,飞快地吐着信子。   鬼螣之王阿迦奢。   螣毒迅速漫延,眨眼之间,逆魂主半边脸已布满黑色毒气,他狂怒地扑向原自障,形似恶鬼:“你……”   一双纤细柔软的手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逆魂主浑身一僵,被螣毒侵染的半边身子已经没有知觉,却能诡异地感觉到逸灵王微凉的嘴唇贴在他的耳边,含笑道:“你累了,弟弟,好好休息一阵吧。” 第158章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林幽篁大吼一声,纵身蹿上去,弯刀瞬间出鞘, 劈向原自障。   刀锋斩落的瞬间, 原自障倏地抬手, 袖中小蛇蹿出,湛蓝毒液如箭矢般射去。   一团灵火在空中爆开, 卷住毒液消化殆尽,灰蓝色的灰烬落在地上。   “别动他。”逸灵王冷冷地说。   原自障笑了笑:“怎么,心软?”   逸灵王:“留着他, 我另有他用。”   接着, 白骨笑目瞪口呆地看着事先安排好的侍卫们一拥而入, 将林幽篁拿下, 这小子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十几个人都压不住,一直愤怒地咆哮反击。   “他真的很像你。”逸灵王意味深长地说, 他站在逆魂主身后,半抱半支撑着他不倒下。   本来逆魂主还在抗争,但被逸灵王被背后抱住, 他就不再挣扎了,螣毒已经侵染他的全身, 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黑线漫延,阴森可怖, 他眼神僵直地瞪着前方虚空, 动了动嘴唇, 想要说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逸灵王道, 他似乎感到疲倦了, 下巴轻轻担在逆魂主的肩膀上,喃喃道,“倚伏盈虚祭的术法我已经改进过,足够弥补之前的缺陷。”   逆魂主:“呃……啊……”   逸灵王微笑:“你放心,我会让活死灵重回当年的荣光。”   原自障似乎对这样兄弟阋墙的戏码毫无兴致,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摩挲着袖中的小蛇,一脸冷漠,直到听逸灵王提及倚伏盈虚祭,才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称赞道:“你对术法的掌控确实超乎想象,在此之前,我从不知有将控灵术发展到这种程度的人。”   逆魂主颓败地闭上眼睛。   逸灵王歪头看到逆魂主痛苦的神情,唇角抿了抿,状似漫不经心地转头瞥了一眼原自障,眼神一瞬间阴鸷狠毒,淡淡道:“这世间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情。”   “呵。”原自障凉凉的笑了一声,言归正传,“我会在良辰吉日设下祭坛,至于祭品……灵王殿下可有选定?”   逸灵王趴在逆魂主的肩头沉默片刻,抬眼看向被十几个侍卫压倒在地的林幽篁。   “哈哈哈……”原自障大笑起来。   白骨笑简直怀疑自己还在梦里,怔怔地跟随逸灵王复杂的视线看向林幽篁,过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后背噌地蹿上一层冷汗——他要献祭林幽篁?!   “他是活死灵的少主,”逸灵王道,“为活死灵献身将是他此生最大的荣耀。”   林幽篁也怔住,被塞住嘴,以极其狼狈的姿态死死压在地上,拼命抬起头,瞪向逸灵王,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惊骇愕然。   “但是,灵王殿下,”原自障语气从容中带着一丝微妙,“他虽是少主,却并非是逆魂主的亲生儿子……”   “这与你无关。”逸灵王漠然地打断他。   冥府   微弱天光驱散黑暗,巍峨的泰山殿在迷蒙晨色中渐渐露出身影,轻罗玉辇停在门前,楚江王看向小府君,见他垂着头坐在旁边,脸上带着伤痕,像一条脏兮兮的落水狗,微微蹙了蹙眉:“你在那个阵中遭遇了什么?”   小府君动了一下,极力掩盖住沮丧:“没什么,就……就普通的打打杀杀,技不如人,被揍了。”   楚江王眸色沉下来:“凭他林幽篁能伤你?”   “能啊,怎么不能?”小府君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之前不还嘲笑我跟他打是自取其辱吗?”   “……”楚江王沉默。   “哈哈,你说的没错,”小府君颓废地扯扯嘴角笑了一下,“我确实是自取其辱。”   楚江王:“你不是。”   “什么?”小府君怔了怔,没听懂他的意思,他现在脑中杂乱而涨闷,仿佛浑身经脉都在逆行,带来吐不出的郁卒,让他对周围的感知陷入一片难以言喻的混乱。   楚江王突然起身靠了过来。   小府君一惊,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身体往后撤去:“你干什……”   “衣服脱了,我看看你的伤。”   “我没事,小伤。”小府君有些欲盖弥彰地掩了下衣领,被楚江王直接伸手扯开,不由得满脸愧色,别过脸去。   “这是……”楚江王皱起眉,素白的指尖拂过伤口外翻绽的狰狞血肉,“这是执名色的伤口,但有活死灵的灵炁残留……林幽篁的阵法里暗藏驭梦术,他操纵梦境来迷惑你?”   小府君没有出声,他不想回忆在阵法中的看到的场景,即使知道是假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假的——可是……他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脑海中好像有了潮汐,浪水开始冲刷海岸,他感觉眼前的天色都渐渐阴沉……   楚江王眸子中闪过杀意,继续分析道:“他用自己的武器冒充执名色,甚至直接冒充成了……我?他冒充我来伤你?”   小府君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现在胸腔里的郁卒已经化作疼痛,好像在心底点起一团火,灼烧五脏六腑,火舌如岩浆般漫延,强横地腐蚀四肢百骸。他胡乱扯起衣服,摸索着下辇,他知道自己很失态,但他实在不想再听到那两个字了,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疯狂地想要发泄出来,但他不能伤害身边这个人。   “你怎么了?”楚江王意识到他的失常,跟着追出来,拉住他的手臂,“他还伤了你哪里?”   “没有。”小府君感觉浑身都开始疼了,下意识推开他,艰难地踏上大殿的台阶,进入泰山殿的领域,熟悉的舒适氛围包裹上来,让剧痛稍微缓解,他舒了一口气,一个念头浮上心头——这是我的泰山殿……   泰山殿……   泰山……   他忽然没来由地一震,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极致孤寂感迅速爬满全身,他冷得几乎颤抖起来,怔了一会儿,慢慢回过身来,看着台阶下的楚江王,动了动嘴唇。   “你说什么?”楚江王没听到他的声音。   小府君笑道:“我是谁?”   楚江王愣住。   小府君看着他怔神的样子,又笑了一下,笑意尚未达到眼角,突然脚下一软,身体直直地倒了下去。   “殿下!”门口两个守卫连忙冲上去扶他。   眼前一道身影一闪,楚江王已经接住小府君跌倒的身影,他捏住他的手腕一翻,二指搭脉,还没来得及诊出什么,就见小府君双目紧闭、七窍都在往外散逸出黑气。   楚江王悚然一惊,熟悉一幕勾起深埋在心底的恐怖回忆,让他嗓子眼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   泰山殿中丞从里面奔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楚江王殿下……这是……”   “浊炁暴走了。”楚江王茫然地抬头,环顾众人,却见所有人都一脸惊疑,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思。   泰山殿里现职的鬼差都是近些年才陆续上任的,在场除了他,没有人见过冥王淬灭是怎样的绝望情景。   “我会救你。”楚江王心里想。   小府君尚有意识,手指死死抓着楚江王的手,力度大得几乎能将他捏碎,嘴唇竭力地张合,似乎固执地想要说什么。   楚江王抱着他起身,快步往寝殿走去。   中丞懵了,连忙追上去:“殿下,殿下……”   “立刻通知陛下,”楚江王很快恢复理智,冷静地交代任务,“让展绛衣带补魂司最好的医生过来会诊,还有通知我殿中丞做好接应准备。”   “是是是。”中丞连连应声,还想要说些什么,就见眼前衣角一闪,接着房门紧紧关闭,室内一阵簌簌声,无数张符纸飞射出去,贴在了门窗墙壁,随着术法的催动,符纸上龙飞凤舞的咒文流动起来,一个固本养魂的阵法从寝殿向四周蔓延,逐渐将整个泰山殿都纳入守护之中。   中丞意识到事情超乎寻常的严重,连忙摸着差点被拍到的鼻子,跑去发通知。   寝殿中,楚江王将小府君放在床上,松手起身,没想到被他紧紧攥住衣角,一时没能起来,还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你……”他听到小府君在说着什么,俯身仔细听了一会儿,听不清楚,他又靠得更近,几乎是贴在了他的嘴唇上,几秒钟后,他终于听清了从刚才就一直在重复的一句话——   “我是谁?”   楚江王颤抖地捂住脸,感觉到被天命戏弄的痛苦。   他扶起小府君,两人抵膝而坐,手指结印,默念法诀,一个幻境缓慢张开,将他二人吸纳进去。   小府君是在一阵香气中醒来的,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在一片朦胧的迷障之中,迷障遮蔽了视野,周围什么都看不分清,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抹异香,从远处飘浮而来。   似乎在哪里闻过,沁人心脾,又有一丝轻佻,引人浮想,他忍不住循着香气往前走去。   走了许久,身边的迷障始终毫无变化,不知是有所前进,还是一直在一个地方鬼打墙,他开始烦躁,抬手挥去,澎湃的掌风拍向四方,却如同泥牛入海,悄然被迷障化解了。   小府君警惕起来,缓缓抽出长刀,往四周斩去,刀气亦全部被迷障吸收了。他手指捏诀,刚要催动术法,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潺潺的流水声。   他猛地回头,只见迷障顿消,移步换景,一转身,一大片粉霞印入眼帘,竟是一片灼灼其华的桃花林。   桃花树下,楚江王正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子衿?”小府君怔住。   楚江王转过身来,小府君这才发现他穿得单薄,竟只有一件白色寝衣,温暖的春风拂动,纤细的脖颈若隐若现。   他右手一振,执名色已跃然在手,扬剑挽了个剑花,抬眼看向小府君。无须语言,小府君已知道他的意思,但他不明白,为何要在此时此地比剑?   见他没有反应,楚江王眼眸中划过一丝赧然,腰身一拧,单手执剑,倾身攻了过来,小府君下意识地提刀接招。   楚江王剑法势如游龙,游刃有余地引导小府君的刀法跟上,桃花林中温度渐渐升高,水雾升腾,刀剑在蒸腾的春色里交锋,十几招后,小府君忽地凶悍起来,刀势如潮鸣电掣,席卷桃林,扬起漫天缤纷落英,压着楚江王落入水流中。   熏风拂面,氤氲的水雾沾湿头发,空气中那抹异香越发浓郁,小府君双目赤红、心潮汹涌,一只手持刀,抵住楚江王的剑锋,另一只手往后拢了拢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汗涔涔的脸上展颜一笑,楚江王看着他,眼眸温柔得仿佛漫流的春水。   “我输了。”楚江王哑声说。   “嗯。”小府君笑着点头。   他感觉身体轻松了很多,仿佛积累多年的浊炁都一扫而清,简直是神清气爽,楚江王躺在溪水中,锁骨上沾染落花,已浑身湿透。   桃花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草亭,亭中有一张石桌,小府君将楚江王从溪水中抱出,放在桌上,拈去他衣襟上的残花,突然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楚江王捻着他滴水的发尾:“笑什么?”   “不知道,心情好。”小府君笑得像只餍足的小狗。   楚江王莞尔。   小府君又道:“我感觉像做梦一样。”   楚江王唇角的笑意浅了一分,温柔地看了他一会儿,手指慢慢移到他的身后,飞快地变幻了个指诀。   小府君敏锐察觉,反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这是你的幻境,对吗?”   楚江王没想到会被他点破,如今的小府君已经不会在自己的幻境中沉沦,一时有些迟疑,听到小府君又道:“因为一切都太假了,你怎会对我这么温柔?”   “这确实是假的,但你我都是真的。”   弥漫在整个桃林中快要飘散的香气悄然变得浓郁,小府君看着他潋滟的眼眸,不由得一阵晃神:“什么?”   楚江王盯着他的眼睛,缓声道:“你是自冥界创世以来第63任泰山王,是承系长夜九幽法阵、守护冥界安稳的鬼神之一,没有人可以抹去你的存在,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淡然从容,小府君不由自主地沉浸下去,随着他的声音喃喃道:“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如果有人对你不好,”楚江王的声音有些沙哑,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是那人冥顽不灵,他将自取毁灭,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记得他。”   小府君在迷幻的香气中挣扎出一丝清醒,很快又迷糊起来:“不,你说的不对,没有人天生应该对我好……嗯……你在说什么……”   楚江王指尖一动,馥郁浓香弥漫四周,小府君沉沉地闭上眼睛,半昏半醒之际,听到最后一句指令:“忘记我。”   展绛衣带着补魂司最好的医生团队赶到泰山殿的时候,远远看见巍峨的宫殿上空黑云翻滚,龙飞凤舞的血色咒文在空中游走,大咧咧昭示着此处幻境套着阵法,凶险异常。   他停住脚,仔细琢磨了一下咒文,突然感觉自己脑子像被大锤夯了——这什么术法?封闭、固魂、引炁、炼养、致幻、采补、催眠?   这是在搞什么?   “我的哥哥,你发什么呆,”中丞在门口急得打转,一看到他,连忙冲上来,拉起他就往殿内跑,“快点来救人,急死了。”   展绛衣一进去,发现阴天子已经在里面了,正在研究寝殿门上的术法,展绛衣脚步顿了顿,觉得以阴天子的领悟力,不难看出这术法的诡异之处,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辞职信,又想跑路了,这破工作就邪门。   寝殿大门突然无声地打开,展绛衣下意识抬头,看到楚江王站在门后,衣衫整齐、神色如常。   阴天子皱眉道:“怎么回事?”   “请展掌司为小府君检查身体。”楚江王让开路。   展绛衣不敢多想,对他点了下头,快步走进寝殿,看到平躺在床上的小府君,指尖伸出灵丝,探入他的体内检查,心道泰山殿中丞是不是有病,这不好好的吗,干嘛电话里嚎得跟即刻要薨了一样,外面的阵法也有点过于……   灵丝倏地收回,他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冲出寝殿,看到和阴天子对坐在外间低声交流的楚江王,惊得斯文扫地,大叫:“小府君体内的浊炁全清了!”   “嗯,”楚江王平静地说,“我用术法引入了我的体内。”   阴天子眸色一沉。   展绛衣的担忧成为了现实,急赤白脸地喊:“你疯了?!你自己本身都已经饱和,你是嫌自己死得太慢吗???”   阴天子:“他说的是真的?”   楚江王点头:“通知你过来,是因我有遗言要交代——我在幻境中修改了他部分记忆,等他醒来,对我的感情将会与其他冥王没有二致。眼下与异魂的战事尚未结束,若我淬灭,将导致长夜九幽法阵失衡,冥界浊炁混乱,影响鬼兵战力,所以我会先将自己暂时封印在楚江殿,等战事了结,由你破除封印,送我淬灭。”   阴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应声。   楚江王又道:“我知道你不会放弃崔绝,但我见不到他了,等你日后找回他,请转告他,不要做多余的事情,让泰山殿与楚江殿世代纠缠的宿命在这一任彻底斩断。”   阴天子仍旧没有回答,两人对视,互相都没有躲闪。   展绛衣在一侧看着他们,别扭得浑身难受,想什么都不管了,立刻辞职跑路,又隐隐有种莫名的使命感支撑着他杵在原地,想找机会努力一把,尽量救一下这群完蛋冥王。   “咳,我说……”展绛衣艰难开口。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阴天子盯着楚江王,冷冷地说,“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因为我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楚江王坦然地说,目光环顾殿外的鬼差,看到楚江殿中丞带人赶到,于是放松地坐在座位中,垂下眼眸。   “我说,你先别放弃,我来诊……”展绛衣伸出灵丝探向他的炁海,却见楚江王往旁边一歪,倒了下去,“哎!!!” 第159章   活死灵别院, 地牢   两队灵兵换岗,换下来的灵兵揉着疲倦的肩膀,骂骂咧咧地与他的同伴交接守卫记录, 回头往牢里看了一眼, 嘀咕:“终于老实了, 操,骂一天带一夜了, 兄弟们耳朵都他妈要废了……”   同伴道:“小点声儿,别被听到。”   “怕什么,以为还是少主呢, ”灵兵笑嘻嘻地往地上啐一口, “雪原上捡来的野种, 明天就上祭坛了, 有的他爽,哈哈。”   几个人连说带骂着离开,接岗的灵兵们做好记录, 各自归位。阴暗的地牢中潮湿闭塞,弥漫着腐烂和霉变的味道,众人无精打采, 麻木地守卫和巡逻。   “什么人?!”突然一个人厉声呵斥。   灵兵们一惊,连忙转身, 却只见空荡荡的走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众人不由得紧张起来, 小心翼翼地往前寻找。   “操!”一个灵兵从墙角踢了一只死老鼠出来, 都腐烂了, 踢出来直接散了架, 浓烈的恶臭让所有人都大骂起来。   众人身后,一道轻灵的白影悄然飘进地牢。   地牢大而复杂,不知曾经关过什么,处处都是洗刷不掉的血污和怨气,但此时上百间监室里只关着林幽篁一人。   白骨笑很快就找到,拧眉从门上的小窗看向里面,林幽篁躺在肮脏的地上,双手双脚都被束缚,可能是忌惮他的控灵术,密密麻麻的咒文几乎写满他的全身。   两人大眼瞪小眼。   “看什么看?”林幽篁嗓音沙哑,艰难地抬起头,勾起一侧唇角邪笑,“小鸟儿,被我迷住了吗?”   “哇,你现在好像一条蛆啊。”白骨笑道。   “千方百计潜入进来骂我一句,你是不是暗恋我?”林幽篁说着,转了个身,将手臂上的咒文亮出来,“先帮我把手上的禁制解开。”   白骨笑:“啊?”   林幽篁:“啊什么啊?”   白骨笑:“这些是用活死灵秘术写的禁制,我不会解啊。”   林幽篁瞪他:“那你来干什么?”   “我就……吃完饭遛……遛那个弯,路过来看看……”白骨笑有些心虚地说。   “你爷爷个乌龟王八蛋!”林幽篁字正腔圆。   白骨笑:“那我走了。”   “再见。”林幽篁道,“我被献祭的时候会尽力求老天爷把你一波带走的。”   “那还怪荣幸的哩。”白骨笑嘴里胡咧咧,眼神谨慎地左右看了看,确定守卫们还离得很远,靠近门上的探视窗,“你过来一点,我试试看能不能强制轰开你的禁制。”   “什么强制轰开?轰开???你靠不靠谱啊,你一点术法都不会的吗?”林幽篁一肚子意见,却还是以手脚都被束缚住的状态艰难地蠕动过来。   白骨笑:“你真的像一条蛆……”   “我真的把你一波带走,信不信?”林幽篁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完全能想象那是怎样一副欠揍的嘴脸,忍不住恶狠狠地诅咒他,突然心头一跳,他猛地往反方向一滚,就听背后轰的一声巨响。   白骨笑直接一枪捅穿监室门,余威不减,强横地刺向他手臂上的禁制。   “你爷爷的!!!”林幽篁咆哮,确定这货都不是靠不靠谱的问题,特么的他纯是个脑残啊!要不是自己反应迅速地滚了一下,双臂这会儿已经被他一枪穿了。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灵兵们粗鲁的叫骂,白骨笑举着鱼龙舞,在林幽篁更加粗鲁的叫骂声中,一把拎起他,甩到背上,在错综复杂的地牢中胡乱跑去。   林幽篁甚至觉得他都不如不来救自己。   不知跑了多远,迷宫一样的地牢终于看到了出口,白骨笑欢呼一声,大步冲去,然后惨烈地撞在了结界上。   “操!!!”   无数灵丝从“出口”攻击过来,白骨笑大骂一声,将林幽篁一把甩出去,接着挥枪斩断灵丝,在第二波攻击到来的前一秒,凌空一个翻身,落到数米之外的地上。   感觉追兵似乎还离得很远,白骨笑将摔了好几个轱辘的林幽篁扶起来,蹲下检查他的伤势,大战之后没有得到治疗还遭此横祸,新伤叠着旧伤,真是糟糕透了。   “地牢有监控的,早晚会被他们找到,得先解开我的禁制,”林幽篁郁闷道,“这样,我教你口诀,你现在就给我学控灵术,解不开禁制,你我都会死在这里。”   白骨笑做事不行但态度良好,立刻撸起袖子表示好好学,活死灵的控灵术以炁命轮为基本,以浊炁驱动,精细巧妙、吹影镂尘,白骨笑折腾半天,连个屁都没控出来。   “你到底是不是悠思公主的儿子?”林幽篁疯狂质疑,“连根灵丝都射不出来吗?”   “生死攸关的重要时刻,说话不要涉黄。”白骨笑认真地警告他,看着自己光秃秃的手指,情绪十分稳定,“可能因为我是半血王子,没有炁命轮那玩意儿。”   林幽篁磨着后槽牙:“王你大爷的子!老子昨天还是活死灵少主,今天不一样跟条死狗一样被拴起来。”   “你真的素质极低,但你说的没错。”白骨笑站起来,拎起鱼龙舞,对着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咒文比划。   林幽篁怒视:“你还来……”   话音未落,就见眼前银光一闪,鱼龙舞像一条闪电凌空劈下,手臂上的禁制瞬间解开——白骨笑一枪直接把绑住他手臂的束缚带给切了下来。   写满咒文的束缚带如同有生命,落地像条小蛇,扭动着扑向林幽篁,被一道灵丝扎穿七寸钉死在了地上,束缚带抽搐了几下,倏地软下来,上面咒文悄然消失。   林幽篁坐在地上活动着僵硬的手腕。   “哎呀居然解开了,真是大力出奇迹。”白骨笑大喜,竖起耳朵仔细听远处追兵的动静,催促,“你快自己解开剩下的禁制,我们杀出去。”   “去哪儿?”林幽篁问。   白骨笑大咧咧道:“哪儿都行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高海阔,一个字,‘闯’呗。”   林幽篁想起这货自己也是一言不合就从冥府出走的,不禁笑了起来。   “笑什么,被关傻了?”白骨笑道,认真地帮他想出路,“我说,要不你去投奔秦广王吧,虽然两边还在打仗,但你要是一见面就单膝下跪大声说你爱他,我估计他还是会接受你的。”   “扯特么淡。”林幽篁骂了一句,平静地研究腿上的咒文,淡淡道,“我不能走。”   “啊?”   林幽篁:“不知道那倚伏盈虚祭是个什么鬼东西,但听原自障的意思,祭品的身份似乎有要求,我如果走了,说不定被献祭的就是父亲。”   白骨笑:“魂主跟灵王是亲兄弟,没这么丧心病狂吧?”说完他自己也觉得心虚,毕竟逆魂主被逸灵王暗算的时候他就在现场,逸灵王下手的时候可一点都没有顾念兄弟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毛骨悚然。   林幽篁抬头对他笑了一下:“你看你自己都不信。”   “你真不走?”白骨笑闷声道,“那你得换个号子蹲了,原来那个门被我捅坏了。”   林幽篁指尖灵光闪了几下,顺利解开禁制,站起来蹦跶了两下,回头对白骨笑咧嘴一笑:“但我是真的挺感谢你,没想到居然是你来救我。”   白骨笑震惊:“你煽什么情???”   林幽篁倒不是煽情,而是十分体贴地关心他:“等灵王发现是你放走我,祭品会不会变成你啊?”   “……”白骨笑顿了一下,大骂一句:“卧槽!”   “哈哈。”   林幽篁大笑,双手结印,变幻了几个指法,口中默念法诀,蓦地灌注灵炁,低喝:“破!”前方阻拦住他们的结界应声崩解,他对地形极其熟悉,带着白骨笑左拐右拐,迅速逃出地牢,“你知不知道父亲关在哪里?”   逆魂主的待遇比林幽篁好太多了,只是被软禁在了自己的书房里。   两人解决掉门外的守卫闯入书房时,逆魂主正坐在桌前看书,闻声抬起眼:“阿笑,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白骨笑:“啥?”   “我猜你一定会去救阿方,”逆魂主道,“而阿方一定会来救我。可惜,我却走不了。”   林幽篁低头检查逆魂主身上的螣毒,发现已经被解了一部分,剩下的毒素不伤其性命,却限制了他的正常行动。   “我试试为你解开……”   “不要白白浪费灵炁,这是阿迦奢的螣王之毒,你解不开。”逆魂主推开林幽篁的手指。   白骨笑啧啧称奇:“你跟崔绝还挺有缘,他身上的螣毒也是阿迦奢下的。”   “或许该说风水轮流转。”逆魂主意味深长地说,“当年若不是我将阿迦奢带入阳界,崔绝或许也不用受一千年螣毒折磨。”   “啊???”白骨笑怀疑自己听错了。   “所以我如今折在螣毒上,也算是报应,”逆魂主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我一向不信天命,但天命总是弄人,”他顿了顿,突然低低笑了一声,“想来崔绝也有同感吧。”   白骨笑眼神飘忽地打量逆魂主那一脸岁月长河过尽千帆的故事感,心道:什么鬼,他该不是暗恋崔绝吧?   “就算没有解药,你也不能留在这里,原自障已经搭好了祭坛,准备明天就发动倚伏盈虚祭。”林幽篁道,“父亲,我们一起走。”   逆魂主摆手:“不用,我行动不便,会拖累你。”   “可是……”   白骨笑依稀觉得倚伏盈虚祭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那到底是个怎样的邪术,邪在哪里?”   逆魂主一直安之若素的神情有了一丝破裂,他眸色幽深,沉默了一会儿,缓声说:“邪在不论是祭品还是主祭人还是被术法逆转的双方,都将事与愿违、一无所有、永失所求。”   “你怎么知道?”   “亲眼所见。”   白骨笑从他低沉的声音中莫名听出一抹丧气,不知他亲眼所见了什么,皱了皱眉,还想说点什么,逆魂主岔开话题:“阿方,你现在立刻带着我的信物去调兵,我们必须阻止这场祭祀。”   林幽篁:“一起走,灵王发现我逃走之后,会再找一个祭品,说不定就是……”   “不会是我,你放心。”逆魂主笃定地说,声音严厉起来,“不要再优柔寡断、浪费时间,阿方,当断不断、拖泥带水一直是你的弱点。”   林幽篁被骂得一阵黯然,咬牙挣扎片刻,对逆魂主深深行了一礼。   这一别,如果他能顺利搬回救兵,那么大家都还有救,可若是情况不顺,那么此时此刻就是他们父子相处的最后一晚。   逆魂主似乎也有些怅然,转头对着手里的书,不肯看向林幽篁,只伸手摆了摆:“去吧……你!”   就见林幽篁行完礼起身的瞬间突然身形一动,如一只矫捷的小豹子一般蹿了上去,指尖在他唇上一划,灵丝闪动,一个禁言咒封住了他的话语,接着一转身直接将人背了起来,对白骨笑勾起唇角笑道:“傻看什么,走了。”   白骨笑目瞪口呆。   “灵王已经不是以前的灵王了,寄希望于他顾念亲情是十分危险的,”林幽篁道,既是对白骨笑,更是对他背上的逆魂主,“现在除了我们彼此,其他人已经不能再信任了。”   “你说错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灵王仍然是以前的灵王,只是以前你们并不了解他。”   室内三人悚然一惊,蓦地回头,就见逸灵王披着睡袍,一脸困顿与烦躁的出现在门口,身后是全副武装的灵兵。   白骨笑目测了一下双方战力,胜算略低,逸灵王虽是个不会武功的美丽废物,但他手下的兵力实在太多了。   感觉到林幽篁在看他,白骨笑转过头,两人沉默对视,两秒钟后突然一起大笑出来,武器一瞬间都跃然在手,冲向门外黑压压的灵兵。   寂静的庭院中杀声震天,林幽篁掌中弯刀亮如闪电,手起刀落,风雪开道,白骨笑手臂一抡,鱼龙舞带着璀璨耀眼的光芒破开一条血路。   两人一路从书房杀出去,眼看着快要逃出生天,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催魂铃清脆的响声,白骨笑烦透了他的那根金丝笼杖,一枪挑飞好几个灵兵,反手往背后挥去,直刺原自障。   却见原自障稳稳站在血肉横飞的战圈中,一条花纹斑斓的小蛇缠在他的手臂上,直起上身,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你们再往前走一步,逆魂主体内的螣毒就会全面发作。”原自障微笑着说,“少主,投降吧,你也不想成为弑父的罪人,对吗。”   林幽篁一手拿着弯刀,另一只手扶着背上的逆魂主,远远看着他们,半晌,脸颊抽动着笑了一下,颓丧地闭上了眼睛。   祭坛设在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原上,猎猎的阴风刮过,夹杂着经久不散的浓郁血腥味和摄人心魂的鬼哭声。   白骨笑被绑在祭天柱上,远远看着灵兵将林幽篁带往祭坛,他被蒙着双眼,走得跌跌撞撞,道路两旁,跪着无数从中舆之地捕捉的亡魂俘虏。   逸灵王站在祭坛边,头戴高冠,身披一件活死灵祭司服,金线满绣、五彩辉煌,站在高台的风中,神情肃穆,眼神悲悯,夺目而又神圣,宛如天神降临。   原自障在旁边静候,隐隐有种竭尽全力也按捺不住的疯狂,手里握着一个什么东西不住地摩挲,白骨笑眯了眯眼,使劲望去,认出是背阴山之战时从阴天子那儿得到的那块枕流君化玉。   白骨笑看向祭台另一侧坐着的逆魂主,心里有一万句脏话狂飙——他爷爷的,为什么只绑老子一个?那货身中螣毒跑不了就不用绑是吧,那老子也不跑啊,干嘛还要绑着?绑着难受!!!   大群暝鸦飞过头顶,原自障抬手致意,祭坛四周的灵兵们齐齐动手,大片灵火燃起,亡魂俘虏顿时陷入白色的火海之中,惨烈的嚎哭声震天,那是向上天表达敬意的乐声。   逸灵王举起法剑,指向林幽篁。   大地忽然传来隐隐震动,烈风中刮来急行军的声音,众人惊愕张望,就见波诡云谲的阴沉天空中骤然炸开惊雷,一道炫目的剑光从天而降,一剑劈碎祭坛。   “什么人?”逸灵王沉声呵斥。   林幽篁却浑身一震,他双眼被蒙,什么都看不见,疯了一样挣扎着转过身来,侧过头去听来人的声音。   广袤而迷蒙的荒原上,空气剧烈扭动,一双巨大的鹿角撕开空间,接着,秦广王身骑白鹿,率领身后黑压压的鬼兵,踏破虚空,悍然袭来。 第160章   鬼兵辟妄部是秦广王的嫡系部队, 训练有素,顷刻间已经列阵冲到祭台下,秦广王一骑当先, 挥剑斩向逸灵王。   逸灵王举起手中的法剑一挡, 秦广王的神兵削铁如泥, 只听一声闷响,法剑应声而断。   眼看着剑刃即将落在逸灵王头顶, 一把弯刀破风而来,重重击在剑身,剑刃一偏, 擦着逸灵王的肩膀斩下, 切断法衣上一层金线, 霎时, 金光漫飞。   秦广王冲入战阵,驾驭白鹿横冲直撞,冲散灵兵仓促集结而成的阵型。   灵兵们猝然受袭, 顿时大乱,然而能跟随逆魂主潜入中舆之地的绝不是泛泛之辈,很快便重整旗鼓, 缠斗起来。   逸灵王摸了一下肩头破碎的法衣,抬眼望去, 视线穿过血肉横飞的战场,看到逆魂主被身边仓皇的灵兵撞倒, 狼狈抓着椅背爬起来。   “小心!”逆魂主突然抬起头, 对他大吼。   逸灵王几乎下一秒, 就感觉到逼命的压迫, 他猛地抬头, 看到秦广王骑着白鹿奔腾而来,巨大的鹿角上串着三个灵兵,白鹿孤傲而威猛,昂头一甩,哀嚎的灵兵霎时崩裂,魂飞魄散。   白鹿的巨蹄眨眼之间已逼直眼前,秦广王挥起长剑。   逸灵王双手用力拍合,法印结成,一盏璀璨的明灯出现在他的胸前,灯火煌煌,笼罩全身。   长剑斩落,竟如同斩在结界上,发出一阵刺耳的撞击声,秦广王剑势一转,划向旁边的林幽篁。   察觉到凌厉剑气直扑面门,林幽篁却不再挣扎,淡然地仰起脸,剑尖挑飞眼上的束缚,他睁开眼,看到杀气冲天的战场上,秦广王眸光淡漠,居高临下看着他。   两人对视,彼此无言,秦广王手挽长剑,一剑破开他手脚的束缚,勒缰转身,飞骑离开。   林幽篁下意识追了一步,手脚束缚太久,一迈步即踉跄摔倒,他无意识抓了一把染血的土,血腥味直冲鼻腔,他忽地回过神来,甩开掌心的土,癫狂大笑起来,转身奔向逆魂主。   “父亲,你怎样?”   逆魂主用手拭去唇角的血,眸色沉了沉:“我暂时没事,你去帮灵王,他身虚体弱,支撑不了多久。”   林幽篁没有动,指尖伸出灵丝,试图去解他的螣毒。   逆魂主推开他:“灵王只是受原自障蒙蔽,但在活死灵复兴一事上,他与我的立场始终是一致的,而冥府才是我们永远的敌人,这一点,你一直很清楚。”   林幽篁仍旧没有回答。   逆魂主察觉异样:“阿方?”   “嗯。”林幽篁敷衍地应了一声,突然手指结印,一个结界凭空出现,将逆魂主隔绝在了里面,他自嘲地笑了笑:“父亲,我早知自己跟他必有一战,甚至无数次预演过应对策略,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下不了手。”   结界隔绝五感,逆魂主看不见也听不见他说什么,却依稀能够猜到,眸色变得幽深,仿佛沉入了万千丈的深海,然后从深海中心缓缓塌陷出无止尽的狰狞漩涡。   林幽篁转身投入战场,他要去找原自障,当务之急是先趁乱把螣毒的解药夺到手。   “兄弟,兄弟!”白骨笑快疯了,灵兵跟鬼兵在旁边打得满天血肉,残肢在头顶飞来飞去,他却还被绑在祭天柱上只有嘴能输出。   一歪头躲过一个灵兵的攻击,从纷乱的战火中眼尖地看见林幽篁,连忙大叫:“我在这里!这里!!!”   林幽篁身形飘忽如烟,眨眼间便穿过战场,顺手清了旁边一队鬼兵,站在祭天柱前,摸着下巴道:“你被绑在这里半天了,居然两边都没打你,他们怎么忍得住的?”   “那只能是我可爱的脸发挥了作用,”白骨笑急燎燎地叫,“你快帮我解开,我这细皮嫩肉的,疼死了。”   林幽篁提起弯刀在锁链上比划了一下,抬眼,似笑非笑地问:“你要帮哪一方?”   “当然是活死灵,我现在可是半血王……”白骨笑话说一半吞了下去,盯着他唇角的微笑,脑中一瞬间转过千百种想法,然后斩钉截铁道,“先杀原自障,都是他到处撺掇搞事情。”   “他在哪里?”   “早躲起来了,我就说这老东西坏得很。”   “分头寻找。”林幽篁一刀削断锁链,顺势解开他炁海上的活死灵禁制,冷声道,“见面就杀,不要听他狡辩,他遇到危机,阿迦奢自然会交出解药。”   “那是当然。”白骨笑活动了一下手脚,抬手化现出鱼龙舞,如一只灵巧的白鸟扑入复杂惨烈的战场。   原自障早在鬼兵袭来的第一时间就悄然隐藏在了后方,他站在战圈之外,冷眼看着双方厮杀,看着秦广王一剑斩向逸灵王,看着逸灵王祭出隐藏多年的煌灵灯……他冷眼看着那些皮影戏一般的你死我活,唇角带着嘲讽,眼中却慢慢笼上深渊一般的空洞。   一缕苦寒气息从背后靠近,锋利的弯刀悄无声息抵在了脖颈,原自障站在原地没动,笑道:“要献祭你的是逸灵王,为何却恨上我了?”   “少废话,交出解药。”林幽篁说。   原自障心平气和地解释:“解药早已送到逸灵王的手里,端看他和逆魂主的感情……”   声音戛然而止,抵在脖颈上的弯刀动了动,刀刃立即见红,原自障感受着皮肤被慢慢划开的轻微阻滞感,听到林幽篁冷笑着说:“他和魂主的感情我不知道,但你若再跟我饶舌,我们的感情可就即可清零了。”   原自障在弯刀下一动不动,袖口蛇尾一闪,小蛇悄悄转动身体做出攻击的准备。   “还有管好你的宠物。”林幽篁体贴地叮嘱,声音含笑,底色却是北境雪原千年沉积的彻骨寒意。   阿迦奢骤然被激怒,发出咔地一声示警声,速度极快地攻击上去。   林幽篁脸色一冷,刀锋果断割向原自障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原自障身影骤然原地化作泡影,然而林幽篁刀势不减,狠狠向前切去,下一秒,一把法杖挡在了刀前,原自障幻术被看破,不得不现身应战。   刀杖相击的瞬间,林幽篁左手指诀变幻,一道结界出现在面前,恰好挡住阿迦奢击来的毒液,毒液融穿结界,阴冷的怨气随后冲来,林幽篁坦然相迎,怨气袭面的一瞬,灵火从体内腾出,烧尽怨气,与此同时,左手的灵丝已如暴雨一般扑向原自障炁海。   原自障收招,身体急速后撤,然而灵丝无限延长、紧咬不放,原自障挥掌击碎扑来的灵丝,身边忽地一冷,林幽篁诡魅的身影已近在眼前,弯刀劈斩下来。   举起法杖格挡住弯刀,原自障脸上现出恶意的笑容:“你们父子的感情当真令人感动。”   林幽篁厌恶地皱了下眉,刚要说什么,突然察觉到战圈中的变化,猛地回过头去,瞳仁急遽收缩。   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秦广王飞驰而过,撞翻前路的灵兵,长剑凌厉,如曳霹雳,挟惊雷之势击向逆魂主。   逆魂主进退无路,飞快变换指诀,灵炁灌注双手,掌心化现出弯刀,卷起冲天风雪,抵挡劈落的雷光。   刹那间,剧烈冲击掀翻四周士兵,逆魂主刀法不敌,踉跄着后退十几步,颓然倒地。   秦广王飞身下鹿,腰身一拧,剑光不消反涨,不可抵挡地反手上挑,划向逆魂主胸口。   林幽篁果断抽刀,放弃原自障,全力奔向逆魂主。   千钧一发之际,煌煌火光笼罩下来,逸灵王突然挡在逆魂主身前,祭出煌灵灯,接下秦广王威势浩荡的一剑。   林幽篁也及时赶到,抱起逆魂主,纵身一跃而走,落在百尺之外,他急道:“父亲,你怎么样?我为你治疗……”   “没事,我……”逆魂主魂体几欲崩解,却强撑着道,“去,襄助灵王……他不善近战……”   “他……”林幽篁想说他把你暗算成这样,你还要帮他,然而片刻之前的一幕骤然浮上眼前,那无力回天的一刻,是逸灵王飞扑过来,替他挡了一剑,否则现在逆魂主早已魂飞魄散。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觉满嘴苦涩,他下意识转头看向秦广王,见他正与逸灵王缠斗,手起剑落,没有一丝犹豫。   沦落无间的,只有自己。   手臂骤然一痛,林幽篁回过神来,见到逆魂主抓着自己的手臂,向来沉着冷静的脸上露出担忧,厉声道:“阿方,你该成长起来了,快去襄助灵王,不要再拖泥带水。”   林幽篁指尖伸出灵丝:“我先为你稍作治疗,还有你的螣毒……”声音顿住,他怔了怔,讶异道:“螣毒已经解开了?”   逆魂主眯了下眼,眸色幽深,沉声说:“是方才……”   话未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逆魂主似乎陡然想起什么,猛然转身,霎时目眦尽裂——   只见就在逸灵王竭尽全力与秦广王对峙之际,白骨笑一声尖鸣,身影翻飞,犹如一只复仇的鹰隼,穿越刀光剑影,狠戾的一枪重重刺入逸灵王胸口。   “不!!!”逆魂主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爬起来往那边冲去,然而他魂体重创,跌跌撞撞跑了两步就轰然跌倒,重重摔在几乎被血染红的尘土中。   他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逸灵王摇晃着倒了下去,喉间发出嘶吼,挣扎着再度爬起来。   “父亲!”林幽篁连忙追上来扶起他。   逆魂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五指犹如铁爪,死死抓紧。   林幽篁明白他的意思,瞥一眼秦广王,见他解决逸灵王之后已提剑往这边走来,他浑身是血,俊美的脸上溅着血污,在连天烽火中美得惊心动魄,又令人彻骨生寒。   林幽篁咬牙扭过脸,看向逆魂主,察觉到一丝异样,只见逆魂主脸颊抽搐,眼神怪异地盯着自己,瞳仁剧烈抖动,仿佛一场激烈的狂澜正在他的脑海中冲刷。   “父亲?”林幽篁心底有种莫名的寒意升起。   “阿方。”逆魂主抽动唇角微笑了一下,声线诡异地沉稳下来,“我知道你一直很好奇你的身世。”   林幽篁疑道:“为什么突然说身世?”   逆魂主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抚摸他的头顶,眼神逐渐变得决绝而又空洞,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你是我取灵王、悠思和我自己的魂片,用蕴炁造化,聚浊炁捏造而成的……”   “什么?”林幽篁愕然,他好像聋了,只能看到逆魂主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个世界应该是假的,不然怎么会有人在肝髓流野的战场上,听到他的父亲说:“尽你所能,恨我吧。”   按在头顶的手指蓦然发力,千万道灵丝冲进林幽篁的头顶,沿浑身经脉冲入炁命轮,犹如密密麻麻的毛细吸管,将他的灵魂拆解,凶狠而又贪婪地吸收殆尽。   秦广王的动作慢慢顿住,他的脚步停下,隔着惨烈的战场,血肉飞溅,魂片漫天纷飞,怔怔地看着林幽篁扭曲挣扎,眨眼间就消失在了逆魂主的掌底,什么都没有剩下。   仿佛这个世界从来不曾有过这个人。   淡漠出尘的面具寸寸皲裂,露出裂痕后血淋淋的伤口,秦广王举着长剑,茫然地转身,环顾所有人,所有人都面目模糊。   他痛不欲生地捂住了脸,血泪从指缝里流出。   头顶浓厚的乌云从四面八方翻滚汇聚,猎猎阴风刮过荒原,夹杂着天际传来的凄厉鬼哭声。   原自障从阴影走出,帽子被大风吹走,头发乱如狂草,扑在脸上,他眼神狂热地盯着秦广王的身影,满脸都是再也掩饰不住的癫狂。   “起。”   他低声说,双手结印,指诀抵在唇边,庞大的怨气从他体内喷出,灵魂中千年不熄的烽火在眼前的战场上再度爆燃。   一个血腥冲天的法阵被烽火激活,无数凶魂恶鬼、刺客、死士、剑仙……的影子在法阵中挣扎涌动,挣脱禁锢,咆哮、哀嚎着扑向秦广王。   秦广王脚踏烽火,提剑斩向扑来的鬼影。   逆魂主已从地上爬起来,同化林幽篁的魂体之后,他伤势迅速痊愈,指诀变幻快如闪电,灵丝如暴雨一般铺天盖地射向阵中,澎湃强悍,势不可挡地贯穿秦广王的身体。   秦广王发出一声痛彻骨髓的嘶吼,一剑斩断灵丝,转身,疯狂地冲向逆魂主。   煌灵灯高悬而起,灵火在四面八方燃烧,整个荒原化作一片雪白的火海。   白骨笑愣了,他站在那里,傻傻地看着秦广王深陷火海之中,蓦地跳起来,鱼龙舞卷起炫目的华彩,攻向离他最近的逸灵王。   枪尖仿佛狠狠撞在了甲胄上,发出刺耳的噪音,余威震得白骨笑手臂仿佛骨裂。   “别白费力气。”逸灵王哑着声音说,他强撑着一身重伤,盘膝坐在地上,身上笼罩一层煌煌火光,如披战甲。   “法阵已经发动,他没救了。”   脚下剧烈晃动,似有滚雷在地底奔腾,狂风肆虐,乌云翻滚游走,电光在厚重的云层之后若隐若现,空间都开始扭曲。   不,逸灵王忽然抬起头,这不是长夜九幽法阵被破坏的动静,至少不全是,而是……   这是千军万马急行军的声音。   “快点,”逸灵王急切道,“他们的援军快到了。”   话音落地,阴天子骑着黑麒麟的身影在天际远远出现。   而与此同时,一道夺目的霹雳撕裂天空,接着,震耳欲聋的惊雷落入法阵之中,刹那间,天地巨震,大雨倾盆,排山倒海的浊炁从法阵中暴冲而出。   冥王陨落。 第161章   阴天子疾驰的途中突然感觉到炁海剧痛, 好像有一座火山在海底喷发,海量浊炁爆蹿而出,剧烈地冲刷着浑身脉络。   他痛得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黑麒麟察觉到, 微微回了下头, 蓬松的毛发在风中飞舞。   “你没事吧?”   “没事。”阴天子咬牙调息,缓缓接受这种痛苦, 抬眼看向前方,灵火将荒原烧成一片炼狱,前方发生了什么, 他已经知道了。   很快整个冥界都将知道冥王陨落带来的严重后果, 浊炁失衡、自然恶化、生物变异、压力飙升、情绪失控、纠纷四起、恶性事件频发……亡魂们会暴躁易怒, 失去秩序, 动辄厮杀,将冥界打回混乱荒蛮的原形。   只有生于斯长于斯的地狱生物可以不受影响,甚至发挥他们的物种特性获得更好的生存, 比如活死灵,以浊炁驱动的炁命轮可以让他们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如鱼得水,说不定真能重现创世之初驱牧亡灵的荣光。   “不会的。”   阴天子在心里想, 秦广王陨落之后,会有新的秦广王从幽冥湖诞生, 只要其他九殿冥王控制好浊炁,平稳渡过秦广王幼年这段时间, 冥界仍会是现在这个虽然贫瘠但安定的冥界。   可是眼下泰山府君昏迷不醒, 楚江王自我封印……   阴天子眸色沉了沉, 驾驭黑麒麟冲入火海, 掌心一翻, 直接祭出幽冥天子印,然而不待他出手,倚伏盈虚祭竟已先一步中断。   “符夺逆!”逸灵王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三人都被祭祀突然被摧毁释放出的强大力量冲飞出去,逆魂主翻身落地,抬眼看向重重摔倒在远处的逸灵王,下意识扑过去,抬手一挥,一道结界出现在头顶,挡住落下的幽冥天子印。   下一秒,结界崩裂,逆魂主扬起弯刀,猛烈的火柱冲向印玺,他一把抱起逸灵王,纵身落在百米之外。   “符夺逆!你这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逸灵王已经被气疯了,挣扎着往他脸上打去。   逆魂主躲闪不及,被一巴掌抽在了脸上,响得两人都怔住,错愕地看向他。   “看什么看?我杀了你!”逸灵王嘶吼。   “凭你杀不了我。”逆魂主淡淡地说,双手硬如铁钳,将逸灵王死死控制在怀里,扫一眼他胸前被鱼龙舞捅出的伤口,又抬眼看向疾驰而来的阴天子,该死,他来得这样快,根本没有时间疗伤。   “我不同意你发动倚伏盈虚祭,”他飞快地解释道,“我说过那是个邪术,原自障根本不是跟你做交易,他想的是双杀,因为他恨我。”   “他为什么恨你?”   “他恨所有人。”逆魂主道,他注意到在倚伏盈虚祭被摧毁的第一时间,原自障已经悄然隐藏起来了,他咬牙道,“当年参与过天京之战的所有人,崔绝、阎罗、阿迦奢,还有我,他要让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永堕无间、不得解脱。”   逸灵王怔住。   逆魂主不再多说,抬眼,阴天子已经逼近眼前,黑麒麟四蹄踏火,黑焰焚烧一切罪恶,在雪白的灵火中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途。   割昏晓剑斩落的瞬间,逸灵王猛地将逆魂主推往身后,煌煌灯光笼罩在他们身前,接下割昏晓剑势不可挡的一击。   灯影随之碎裂。   雪亮的刀光迎面劈来。   逆魂主从煌灵灯后飞掠而出,弯刀快似闪电,刀影如同雪原冰晶上折射的寒光,接连劈向阴天子面门。   刀剑在硝烟弥漫的战场缠斗,活死灵兄弟二人首次联手,竟展示出了令人诧异的默契,与阴天子斗得密不可分。   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原自障远远看一眼他们,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一抹金银闪光斜刺过来,原自障往后一撤,闪过擦着鼻尖过去的枪尖,抬眼,白骨笑手持鱼龙舞挡在面前,冲他一挑长眉:“老东西,想跑?”   原自障脸上浮起微笑:“小鸟儿……”   “别他妈叫我小鸟儿,你不配!”白骨笑骤然被戳爆,直接扬起鱼龙舞就打了过去。   原自障边退边闪避他的攻击,还能游刃有余地笑道:“没想到你和林幽篁还有几分情义,难道你真的是悠思公主的血脉?”   白骨笑:“老子是你爷爷!!!”   “哈,我爷爷驾崩在嫔妃的膝上,可远没有你死得壮烈。”原自障化现出法杖,挡住刺来的枪尖,手腕翻转,法杖来回两圈卸去他枪上的力道,顺势架住枪杆往回压去,笑着逼近白骨笑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低声嘲道:“我实在想不通子珏为何要捡你回去,捡了一个阎罗,竟还没蠢死他,竟又捡了你,我真要怀疑他有恋蠢症了。”   白骨笑:“你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吗?”   “至少没蠢成你们这样。”原自障瞥一眼仍在与灵王兄弟缠斗的阴天子,“击杀一个强弩之末的秦广王尚需要合我们三人之力,那两兄弟凭何能打得过阴天子?”   “你在狗叫什么?”白骨笑心道你这老东西说话还有一分逻辑吗?逆魂主吞噬林幽篁之后功力大涨,但逸灵王还身负重伤呢,凭他们当然打不过全盛的阴天子……   等等,既然打不过,为什么还要打?   白骨笑陡然想起什么,定睛看去,意识到他们并不是普通的缠斗,而是在竭力拖住阴天子。   “老壁灯,早晚杀你。”白骨笑磨着牙大骂,恨不得啐原自障脸上,用力甩开他,转身飞掠过去,挺枪直刺逸灵王。   逆魂主抽刀回护,白骨笑趁机落在阴天子身边,道:“他们在拖你时间,必有阴谋。”   阴天子:“我知道。”   “啊?”   逆魂主挡在逸灵王身前,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阴天子:“你竟知道。”   “你在幽冥湖做了安排。”阴天子道,冥王之力来自幽冥,一朝陨落,力量反哺幽冥大地,新王将会从幽冥湖中诞生,这是冥府最薄弱的时候,以逆魂主的行事风格,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逆魂主脸上的笑容扩大,内心五味杂陈,不禁感慨道:“阎罗,我们真是彼此了解。”   “有时午夜梦回,想起当年我们在天京的快乐时光,”逆魂主苦笑一声,“恍若隔世啊。”   白骨笑的五官都抽搐得皱了起来。   阴天子没什么表情,骑着黑麒麟居高临下,沉默片刻,淡淡开口:“我的午夜梦回,是赶不到战场,救不下子珏,”他看着逆魂主,森然道,“和杀不了你。”   逆魂主的脸色猛然变得僵硬。   “我知道你在幽冥湖做了安排,”阴天子继续道,“但没关系,我也做了安排,你的阴谋不会得逞。”   逆魂主冷笑起来:“不要盲目自大,我的安排可是会……”   “因为我会在这里……”阴天子打断他的话,冷冷地提剑指向他,“彻底解决你。”   秦广王倒下的瞬间,幽冥湖已掀起狂澜,激荡的湖水中,响起凄厉而又杂乱的尖鸣。   “是瞑鲛!瞑鲛!!!”鬼兵阵中传来慌乱的喊叫。   这种低等的幽冥生物野性难驯、凶残狡诈,往往成群结队出没在神秘水域,捕食手段是一拥而上将猎物撕碎,最喜欢用血肉污染水源,使之变成刺激整个族群失去神智的兴奋剂。   一只瞑鲛率先扑上湖岸,张开长着多重尖牙的血盆大口,咬住一个鬼兵,头一摆,直接拖入水中,下一秒,血花涌出。   接着无数瞑鲛从水底钻出,发出亢奋的尖鸣,疯狂攻击湖边的巡逻鬼兵,不消多时,湖面上血浪翻滚,如同沸腾的血海。   就在此时,一道赤色刀光横空劈下,湖水被劈开,刹那间,满湖刀光,胡作非为的瞑鲛群发出惨叫,疯狂逃窜,几秒钟后,数十只尸体飘上了水面。   鬼兵们如释重负,连忙行礼:“平等王殿下。”   “游奕、赤蛟、骁果三营列阵围剿瞑鲛,封闭听觉,见面即杀;踏白营深入湖心勘察,发现异象立即回报。”平等王飞快分配完任务,转身跃上湖面,踏水而去。   她脸色冷峻,隐隐疼痛的炁海和逐渐混乱的冥界都在提醒着她秦广王已经淬灭了,虽然这对冥王来说是必经之路,可是……   那个温柔和善的大哥,就这样不在了吗?   她闭了闭眼睛,握紧手中的陌刀,释放出冥王之力,慢慢覆盖整个广阔的湖面,探寻有关新王诞生的蛛丝马迹。   湖心有细微的灵炁波动。   四面八方的瞑鲛也在往那里集中,幽冥生物更擅长感知灵炁的变化,平等王进入水底,谨慎地靠近过去,水体中越来越精纯的冥王之力似乎在印证她的猜想。   阵法?   平等王停下来,往前伸出手去,感知到漆黑湖底隐藏的术式,不由地皱起眉头——守护阵?新王诞生是这样的吗?   水流中传来危险的气息,瞑鲛是低等生物,不懂隐藏,焦急地在外围游动,尾鳍随波摇摆,俱散发着水洗不掉的浓郁血腥。   但除此之外,平等王敏锐地察觉到,还有另外的味道,是一种刻意收敛却依然浓烈的萧杀之气,仿佛千年不熄的烽火硝烟。   瞑鲛尖鸣着围攻上来。   她抬手往湖面打出一道示警,接着提刀迎上前去,陌刀划过一个扇形,锋利刀刃直接将十几只扑上来的瞑鲛剖成两截。   冥界光线微弱,穿不透湖水,深不可测的幽冥湖底是黑色的,若非如此,周遭早该是一片血红,数不尽的尸体漂浮在水体中,仍然有更多瞑鲛疯狂地扑上来。   这样下去不行,平等王心想,吸引瞑鲛如此舍生忘我蜂拥而来的,想必就是那精纯的冥王之力,自己必须在新王诞生之前解决这群杂鱼,以免节外生枝。   她凝神,仔细感知看似杂乱实则有序的瞑鲛群,神识穿过纷乱的鱼群,在阵型之后看到一个祭出法杖的男人。   他闭着眼睛,双手结印,指法不断变幻,单薄的法衣与长发在湖水中浮动,面容俊美而青白,如同一具保存完好的浮尸。   看来就是他了……   平等王一脚踢起刀身,刀锋卷起狂浪,冲进鱼群,她腰力强韧,带动修长的陌刀在密密麻麻的鱼群中左右劈砍,杀出一条血路,直面后方的人。   那人睁开眼,面无表情,仿佛无论是眼前杀红了眼的平等王,还是身边鬼哭狼嚎的瞑鲛群都与他没有丝毫关联,他冷冷地看着这一片修罗血海,指诀抵在唇边,轻声道:“破。”   湖底应声巨震,耳边传来法阵破裂的声音,平等王定睛看去,冥王视力穿透幽深湖水,看到无数细小的爆破在四面八方发生,幽冥湖底的所有阵法齐齐被引爆。   “咦?”那人突然抬头,盯着她身后,死丧的脸上慢慢绽开诡异而又狂热的笑容。   平等王蓦地回头,身后那个守护阵轰然破碎,爆炸掀起的狂澜和暴躁乱窜的瞑鲛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穿水而来。   他手持长剑,剑身澄明,在水中犹如一柄凛冽寒冰,冰上一串红斑,如同血泪。   “崔绝?!”平等王惊叫出声。   “回头再解释。”崔绝剑光凌厉,澎湃不绝,掠过平等王,直刺向那个男人。   而那人在崔绝破阵而出的时候已收起法杖,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寒刃蒙尘的长剑。   两剑相击,余威炸开巨浪。   平等王敏锐发现双剑的形制一模一样,剑法更是出自同门,那个浮尸一样死气沉沉的男人也仿佛在这一刻突然活了。 第162章   剑光在漆黑的湖底交织, 激荡的湖水中,原自障突然控制不住地狂笑起来,笑声经过湖水传导, 变成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诡异声音。   他笑得浑身都在颤抖:“子珏……哈哈哈……子珏……我就知道你没有去轮回……哈哈哈……你猜出我假死对不对……你做戏就为了骗我现身对不对……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挥剑砍来, 崔绝提剑抵挡, 剑锋相击,在水底激起剧烈的波澜。   两人双剑相抵, 崔绝平静地看着他,眼眸盛满了悲悯,没有出声。   原自障没来由地暴怒:“你说话!”   崔绝缓缓开口:“有你的一点原因, 但主要还是为了迷惑逆魂主, 他一统了异魂, 我不能让他有时间安心发展, 他必须躁动,必须轻敌,必须南下作乱, 所以我先让冥府失去我。”   “呵,嘴硬。”原自障咬牙低哼。   眨眼间两人已过百招。   崔绝真气灌注,剑身迸出锐利的锋芒, 用力逼退他,双方站在剧烈动荡的湖水中, 身后是此起彼伏的爆炸。   他轻声道:“郁昙,你什么都明白, 不是么?”他的声音很温柔, 如同高耸入云的藏书阁在晨雾中轻轻抖落的香灰, 沉静而又疏离, “我作为判官, 要关注的是冥府、阳间、异魂,我没有精力去关注你的。”   原自障脸色一阵扭曲:“不要说得我好像是个搏关注的孩子……过于恶心了。”   “当然不是,孩子没有你变态。”   “你!”原自障气结,挥剑再次冲上来。   两人师出同门,剑法几乎一致,生死相搏像是切磋,可天底下没有哪个师兄弟的切磋会像这样,喂招拆招之间刀光剑影互怼命门,丝毫没有保留。   原自障疯了一样,三十招后竟放弃守势,剑意凛冽猖狂,不杀死崔绝就要和他同归于尽。   凌厉一剑斜劈而来,崔绝执剑护在喉前,接住他的必杀一击,巨大的冲击让他连退十几步,一抬眼,原自障已逼近眼前。   两人近得几乎鼻尖相触。   原自障亢奋得脸颊肌肉都在抽搐,他盯着崔绝的眼眸,突然笑了一下,轻声道:“说什么谎呢。”   崔绝眸光动了动:“什么?”   原自障逼近他,隔着近在眼前的剑刃,笑得逐渐狰狞:“什么迷惑逆魂主,什么让冥府失去你,呵呵,你在逃避,你在自欺欺人,子珏,你扪心自问,被十殿冥王会审的时候,你有没有那么一点私心,希望他能强硬地庇护你?”   崔绝沉默。   “哈哈哈……”原自障大笑起来,手臂用力,剑刃重重压向他的脸颊,嘲道,“你赌输了,你看上的男人是个怂货,是个废物,一千年前他救不了你,一千年后他还是救不了你,哈哈哈哈……崔子珏,你真不愧是师尊的首席大弟子,如出一辙的眼瞎和悲惨啊哈哈哈哈……”   “然而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崔绝平静地说。   原自障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什么意思?”   崔绝猛地用力,掀开他压过来的剑身,剑锋寒芒毕露,凌厉地从上砍下,原自障反应极快,剑身一转,挡在肩头,接住他的剑招,被强大力量冲击得左膝一软,重重跪下,仰头看向崔绝,浑浊的眼眸中爬上血丝,哑声吼道:“说,你什么意思?”   “你几次三番挑起事端,步步紧逼,耗费我的魂力,又交出螣毒解药,继而假死,不就是想让我以为心事已了,可以放心地去轮回了吗。”崔绝的长剑压在原自障肩上,居高临下,压迫力十足,口中的话语却十分平静,仿佛这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全都只是轻描淡写的云烟,他垂眸看着原自障,“你只不过是想看阎罗像你一样坏掉而已。”   原自障死死盯着他,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动了几下都没有说出话来。   崔绝继续道:“你知道以我的性格,即使轮回,我也一定会捞够了好处才肯放手,事实我也是这么做的。”   “让对你的审判,成为阎罗亲政后的第一项功绩。”原自障从后槽牙中艰难地挤出声音,言语之利,利于刀锋,每一个字都是将伤口撕裂,反复凌迟。   崔绝点头:“新帝登基杀权臣,总是令群情激奋的,对吧,千百年来都没有变过……哈,舍弃了我,阎罗的声望一下就升了上去。”   他微笑逼近,欣赏着原自障剧烈颤抖的眸子,笑道:“像你当年一样——诛杀师尊,成为万民仰望的贤王。”   原自障喉底发出一声痛苦不似人生的嘶吼,剑上真气骤然涣散,被崔绝一剑斩入脖颈,剑刃卡在嶙峋的锁骨间。   斑斓的影子从袖中蹿出,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崔绝。   原自障突然抬头,好似没有痛觉一般,就着剑锋没入体内的姿势强硬抬起手,怨气凝成气箭,狠狠击在小蛇的七寸,冷声道:“谁准你动他?”   蛇影崩解,阿迦奢狼狈地现出人形,脸颊的湛蓝色花纹在湖水中若有似无地晃动。   平等王立即上前一步,掌心按刀,无声地挡在他与崔绝之间。   “我想动就动,想杀就杀。”阿迦奢桀骜地梗着脖子,露出尖牙,“何须你的准许。”   原自障:“不自量力。”   “嘶……”阿迦奢泄愤般吐着蛇信,目光落在插入他身体的剑身上,挖苦,“我只是懒得为你收尸。”   原自障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看着自己的伤口,哼道:“你以为我会死在他的剑下?哈……”   他诡异地笑了一声,抬手抓住剑身,锋利的剑刃割破手掌,血肉模糊,他抬眼盯着崔绝,脸上带着恶劣的笑容,手臂突然用力,抓着崔绝的剑重重压入自己的身体。   阿迦奢骇然睁大眼睛,却见崔绝浑身一震,用力抽出剑,踉跄着后退一步,跌跪在湖底柔软的泥沙中,魂体震颤不稳,痛苦得仿佛那剑刃是砍在自己身上。   “哈哈哈……”原自障大笑,破碎凌乱的单衣和长发在湖水里飘荡,俊美的脸上爬满疯狂的狞笑,“杀在我身,伤在你心,哈哈哈……惊喜吗,子珏,这你也能算得到吗?你忘了你还有什么东西在我手里吗?”   崔绝挣扎着爬起来,脸色渐渐阴沉——他的骸骨,当年被原自障收殓,从此失踪,千年未见。   原自障掌心一转,长剑消失,化作一杆秀丽华美的法杖,顶端的金丝笼中,骷髅转了个身,黑黢黢的眼洞对向他。   “你能想象阎罗看到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吗?”原自障饶有兴趣地问,挥舞法杖,骷髅在金丝笼中轻巧地旋转。   崔绝叹气:“我不忍想象。”   原自障露出厌恶的表情:“不要矫揉造作!”   崔绝看着他:“你炼化了我的骸骨,连同我的双剑之一,那把剑甚至是阎罗送我的礼物,你将自己的命格与我捆绑,每伤你一下,我也会遭受重创……你与阎罗战斗过,我实在不敢想象他那时候该有多疼……”   “够了!住口!”原自障暴怒打断他,“你怎么敢……怎么敢宣之于口?”   “为何不敢?”崔绝挑眉,他似乎被激起了怒火,脸上一抹戾气划过,提剑指向原自障,“你又是怎么敢对我的感情大放厥词的?”   原自障怨毒地看着他:“你的感情,让你背叛了师尊。”   倚伏盈虚祭原定的祭品是阎罗,若能夺取冥府气运,那大梁将会万世不竭,但崔瑾把他支走了,还毁去了他留在自己炁海中的冥王暗炁,彻底杜绝对方利用这股暗炁将阎罗召唤过来献祭的可能性。   失去原定的祭品,枕流君最终献祭了自己,发动倚伏盈虚祭。   崔绝刚要说什么,忽然一阵超乎寻常的巨震从湖底传来,远超周围的小爆炸,他踉跄一下,差点摔倒,环顾四周,发现水体中弥漫的冥王之力在逐渐变得稀薄,他猛然想到什么,看向平等王。   平等王对他点头,认同了他的猜测。   崔绝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剑,集中精神关注周遭的动静,同时分出一分精力提防不远处的原自障和阿迦奢。   时间过得极慢,短短几分钟他感觉已经过了好几年,时间又过得极快,变数发生前后几乎只有一刹那——   玉胎包裹的婴儿在湖心渐渐凝聚成型。   惊天动地的爆炸将整个幽冥湖掀翻。   “!!!”平等王只一个眨眼,就见玉胎被炸开,新生的冥王连一声啼哭都不曾发出,就被湖底连绵不断的小爆炸所组成的大阵炸成乌有。   湖水像海啸一般冲向岸边,无论是瞑鲛还是鬼兵,都悉数被冲开,无法靠近。   崔绝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失去平衡,被狂澜掀起,抛出湖面,接着重重摔在湖水上,四肢疼得如同断折。   巨大的水花在不远处荡开,原自障从浪头掉落下来。   崔绝强忍浑身剧痛,拼命扑了过去,挥剑就斩向他的脖子,原自障一翻身躲过剑锋,看向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拍着水哈哈大笑起来。   “你他妈脑子有病吗?!!”崔绝咆哮,“你杀一个婴儿?!!”   “他不是婴儿,他是冥王。”   “他才刚出生!!!”   “他是冥王。”   “他现在只是一个婴儿!!!”崔绝几乎控制不住理智,从嗡嗡蜂鸣的脑海中艰难地找到分析能力,“秦广王跟你没有仇,你却要杀他两次,你在图谋什么?”   原自障遍体鳞伤,落水狗一样漂浮在水中,仰起水淋淋的脸,对崔绝笑道:“猜吧,但我想你猜不到的,因为你不是我这样的疯子,告诉你吧,秦广王跟我没有仇,在我这里他只是一个冥王而已,如果杀两次还达不成我的目的,那我会杀第三次……”   “你……”崔绝想到了什么,心底产生一种极为惊惧的预感,他猛地抬头,看向天空,只见乌云滚滚、波诡云谲。   突然,一道金光透过云层,乌云迅速向两边移动,厚重的云层中间,一扇圣光大门缓缓打开。   崔绝知道他图谋什么了——杀死冥王,挑衅天道,打开天门,进入昆仑墟。   他要去找枕流君。 第163章   城外, 荒原   狂风席卷,雷雨直灌,浇熄四周尚在垂死挣扎的火苗, 昭示着这场灵火与那落迦火的正面对抗, 以灵火的全面落败画下终点。   阴天子剑指逆魂主:“该为你的倒行逆施付出代价了。”   逆魂主伤得极重, 弯刀已断折,他一身血污, 魂体颤抖,好像随时就要魂飞魄散。   他抓着断刀插在地面,强撑着想要爬起来, 却又一次跌倒, 狼狈地委顿在地, 仍不肯妥协, 昂着头笑道:“全盛的幽冥天子果然厉害,不枉子珏看中你。”   白骨笑在不远处转过头,眼神复杂地盯着他们, 鱼龙舞抵在逸灵王身前,控制住他的行动力,破碎的煌灵灯倒在脚下的灰烬中。   阴天子缓缓走过来, 扬起割昏晓剑。   逸灵王痛苦地颤抖着,手臂慢慢抬起, 双手合十,瘦骨嶙峋的手指艰难地变换了几个指诀。   割昏晓剑落下。   夺目的光芒突然炸开, 亮到激起爆闪, 强大的能量波动在脚下震颤, 阴天子被强光灼得失明, 动作顿了一瞬, 一个荧荧的白色结界笼罩住逆魂主。   白骨笑吃了一惊,同时,耳边好像响起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却又响得仿佛碎玻璃刮过他的颅骨,没来由一阵骨寒。   他惊惧地扭过头来,看到煌灵灯从逸灵王的炁命轮中浮现,灵火爆燃,迸发出恐怖的能量。   逆魂主愣了半秒,突然像被油锅煎了骨髓一般疯狂地挣扎起来,却被灵光化作的结界阻拦,只能徒劳地泣血嘶吼:“不!!!!!!!!!!”   “我以灵王之精魂诅咒,”逸灵王嘴唇微张,白烟般的灵炁从七窍不断涌出,“你们冥府众王,永生永世困于心魔,不得安宁,不得解脱……”   “你敢?!”白骨笑大骂,手握枪杆用力往前一送,鱼龙舞刺穿逸灵王身体,将他死死钉在断折的祭天柱上。   逸灵王浑身是血、眼神涣散,薄唇无力地动了一下,吐出最后一口灵炁。   接着,魂飞魄散。   他用精魂为燃料催动煌灵灯,写下对冥府的诅咒。   “不对,这不是……”白骨笑倏地察觉到异样,话未说完,就见逆魂主身下悄然浮现出一个白色法阵,密密麻麻的灵文写就诡谲术法,在逸灵王魂体溃散的同一时间,空间撕裂,委顿在地的人影赫然从众人眼前消失。   “被他骗了,这他妈不是诅咒!!!”   “嗯。”阴天子淡淡应了一声,诅咒只是幌子,实则布下空间传送阵,拼上魂飞魄散,硬生生给逆魂主搏出了一条生路。   白骨笑气得一股邪火直蹿天灵盖,根本按压不住,一时间经脉错乱,鬼炁逆行,痛得满嘴是血,咬牙道:“难道就这么功亏一篑?!”   “不是。”   阴天子右手提起割昏晓剑,左手掌心一翻,召唤出幽冥天子印,冥王之力灌注,刹那间,硝烟弥漫的广袤荒原陷入炼狱,数不尽的恶鬼在厮杀,凄厉的鬼哭声和凶恶咆哮响彻四野。   白骨笑骇然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奔跑而过的凶兽,却又发现在凶兽后方,地狱火冲天而起,脚下是烧红的铁索,头顶不断落下赤焰火雹,受刑的亡魂发出痛苦的嚎哭,接着又见狂风怒雹雪虐风饕,众生痉挛蜷缩,撕心泣号……   这些场景竟共存与同一片荒原,互不干扰却又飞速变幻,他刚要说什么,突然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竟也在忽近忽远不断变化。   阴天子在操纵时空,将多重空间随意折叠,彻底扭转了逸灵王所布下的空间传送阵。   几番折叠之后,逆魂主果然出现在了不远处。   白骨笑霍然起身,果断提枪刺去,鱼龙舞击破灵光罩,一枪洞穿逆魂主的胸口。   他挑起枪尖,刚想下杀手,却发现一股不可违逆的冥王之力压在了枪杆上,惊道:“陛下?”   “暂时留他一命。”阴天子道。   白骨笑怨恨地看着逆魂主,前后不过短短几分钟,这位极北寒境的无冕之王已经形同癫狂,歇斯底里地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杀了我,杀了我吧!”   阴天子:“我很想杀你,但子珏大概会想见你最后一面。”   逆魂主没有听见,他在支离破碎的时空中已经彻底疯癫了。   “那是什么?”白骨笑指着天空,满脸错愕。   阴天子看着遥远幽都上空的圣光和天门,脸色深沉,一甩手将逆魂主收入幽冥天子印中,召唤出黑麒麟,对白骨笑丢下一句“你带人打扫战场”,眨眼间就消失在视野中。   ----------   天门打开的那一刻,崔绝敏捷地翻身一滚,避过从水底骤然冲出的巨大螣蛇,眼角瞥到原自障仿佛早有准备地跃上蛇背,他反应极快,立即腾跃而起,一剑扎进蛇身,搭上了这趟便车。   “崔绝!!!”   蛇身被划出巨大的伤口,几乎对剖两半,阿迦奢疼得咆哮着扭曲打滚,血瀑如暴雨般从半空洒落。   “别这么娇气,抓紧时间。”原自障二指为笔,在蛇颈上画出一个禁锢符咒,不许他再挣扎,然后举起金丝笼杖,也不施法,甚至还收敛了三分力道,往崔绝的头上敲去。   崔绝歪头躲开他的杖击,一只手握剑,另一只手凝气为弹,屈指弹向原自障。   两人在空中交手,半真半假过了几招,随着眼前景色一变,一股精纯甘甜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冲入了天门。   昆仑墟灵气充沛,崔绝感觉浑身舒适,但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被巨大蛇尾甩飞出去,重重撞在嶙峋山石上,狼狈地跌落在地。   阿迦奢落地化成人形,手持一把长刀,霹雳般的一道刀光迎面抽来。   崔绝平地一滚,长刀斩在了身侧,地面霎时一道深刻的裂痕。   阿迦奢一刀不中,反手又是一刀,崔绝单手撑地,身体矫捷地旋转一圈,腾空跃起,修长双腿剪住山石上侧伸出来的一根青绿枝条,倏地翻跃上去,借力一剑挥向阿迦奢。   两人缠斗的间隙,原自障已经拂去肩上的尘埃,施施然往远方走去,俨然已经跟身后殊死搏斗的两个人没有了关联。   一把长剑飞来,扎进原自障前方的地面。   他回过头去,见到崔绝甩开阿迦奢,一眨眼飞掠到了他的眼前,伸手拔出长剑,似笑非笑地说:“师弟,哪里去?怎么不等等师兄?”   “看你们感情挺好,就不打扰了。”原自障心情很不错,笑得眉目舒和。   崔绝弯了弯眼睛:“可你知这昆仑墟有多大,能找得到师尊?”   凌厉的刀光从身后袭来,原自障突然抬手,一把握住阿迦奢的手腕,对崔绝道:“那就有劳师兄了。”   阿迦奢怒道:“我们约定过,我助你登上昆仑墟,你让我手刃崔绝,原自障,你要毁约?”   “你现在亦可以凭本事杀他。”原自障淡淡地说。   阿迦奢:“你是打定主意要护他了。”   原自障唇角微不可见地上扬了一下,语气平和地告诉他:“当初约定时,并未说过我不能护他。”   “你!”   阿迦奢怒不可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被他玩弄了,一时难以置信,又惊又怒:“为什么?”   “他是我的师兄。”   “那我呢?”   原自障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   “我和你……”阿迦奢话说一半停住,顿了顿,控制好情绪,冷声道,“我与他有灭族之仇,身为鬼螣族长,不杀他,无以慰藉我惨死的族民。”   “那你自便。”原自障笑起来,“我没有阻止你杀他,如果你够强,连我一起杀都行。”   阿迦奢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桀骜地扬起下巴:“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原自障的声音在不经意间软下来,体贴道,“或许你可以等我利用完他再动手,届时他对我不再有用,我自然不会再护他。”   崔绝一直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好脾气地问:“怎样算利用完了呢?”   原自障阴鸷地扫了他一眼。   “带你找到师尊就算完了吗?”崔绝不待他说话就自问自答起来,“你知道师尊现况如何?知道我上次来昆仑墟与师尊发生了怎样的遭遇?你知道……你就算去到师尊面前,他还会像你小时候那样,给你摸摸头、顺顺毛吗?”   声音戛然而止。   崔绝垂眸,看着抵到喉间的长刀和挡在刀下的金丝笼杖,笑了笑,却没有丝毫躲避,坦然站在二人面前:“师弟,我这样的人才,是利用不完的。而至于你……”他的目光落在阿迦奢脸上,“现在是你报仇的最佳机会,一旦我带他找到了师尊,你可就再也手刃不了仇人了。”   原自障灰暗的眸子森然盯着他。   长刀缓缓移开,阿迦奢手指微微动着,调整着攻击姿态,精神高度警惕,随时准备一击致命,却听崔绝又撂下一句——   “只要你别,杀错了人。”   原自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阿迦奢忽然心悸,逼近崔绝,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什么意思?”片刻后忽然想起他的九生眼,立即谨慎地移开视线,脑中却已不由自主地想起灭族当日惨烈的战斗。   那日他被暗算,被封入无余灰断棺,听着外面他无辜的族民在无人庇护的情况下被恣意屠戮,慢慢失去五感。   而屠灭他全族的,毋庸置疑就是鬼兵。   崔绝又在狡辩。   “调动鬼兵的,除了你,还能有谁?”阿迦奢厉声道。   “但我没有灭你全族的动机。”崔绝平静地回答。   阿迦奢:“我毒瞎了你的眼睛。”   “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我只会找你一个人,跟你的族民没有关系,并且……”崔绝说着,眸子中闪过一丝冷冽,“如果我真要找你寻仇,可不会只是封印,彼时我虽然炁海破碎、武脉断绝,但我手握重兵,杀你一条螣蛇难道很难?朋友,我崔绝在三界是什么名声,跟心慈手软有一毛钱的关联吗?”   阿迦奢咬牙,明白他所言非虚,他崔绝心黑手狠、罄竹难书,断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复生希望的可能,如果他动手,自己三百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   “所以,到底是谁?”原自障闲闲地挑了下眉,饶有兴趣道,“灭鬼螣全族,还要嫁祸给冥府判官,当真可恶。”   崔绝跟他对视,两人的眸子都幽深阴暗、深不见底,如同镜像效果下的深渊,对视片刻,两人都微微笑了起来。   “事发之后我曾派人调查过,”崔绝道,“但那时你被封印,族民尽亡,是一丝线索也无,想来除了你自己,谁也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你的能力,怎会轻易中招?”   阿迦奢捂住头,感觉到头脑中一阵阵的剧痛,破碎的片段不断闪回——连日失眠、精神恍惚、荒诞的梦、连天烽火、挣扎不出、笼罩整个村庄的法阵……   他蓦地浑身一震:“驭梦术!”   “嗯?”崔绝吃了一惊,转瞬即了然,唏嘘地啊了一声,“原来如此,这就解释了为何要嫁祸于我,他本就恨我入骨。”   原自障唇角扬了扬,温柔地说着风凉话:“确定吗?要知道恨你入骨的人多了,可不要冤枉了好人……不过林幽篁的驭梦术,着实是十分突出的……”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轻拍一下自己脑袋,遗憾道:“小蛇,你恐怕是报不了仇了,虽然林幽篁已经重归逆魂主魂魄,但他们着实是两个不同的人。”   “啊啊啊啊……”阿迦奢头痛欲裂,一手按住头,另一只手握紧刀柄,泄愤般胡乱砍了几下,忽然定住,两眼失焦地看着虚空,怔了一会儿,浓密的睫羽一抖,眼瞳四周迸发出恐怖血丝,他一转身,如枯鬼死底猎猎的阴风一般,嘶吼着冲向天门。   他要回到冥界,屠灭活死灵全族,报他的血海深仇。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原自障转过脸来,果不其然撞入崔绝冷冽带杀的幽深眼眸,笑道:“想用九生眼看我吗,师兄,没关系,我不在乎的。”   崔绝弯了弯眉眼,那抹冷冽乍然消融,浮上悲悯的笑意:“我没有兴趣。”   原自障脸颊肌肉一抽,他厌恶死这样的笑容了,翘起唇角刚要讥讽两句,忽然背后一丝微弱破风声。   他反应极快,转身的瞬间,手中金丝笼杖已拆解成长剑,看都没看来者,就凶悍无匹的一剑斩去。   血瀑扑面。   阿迦奢双手持刀,刀身深深没入他的肋间,与此同时,原自障的长剑已将他从左肩到右胁、整个胸膛都狠戾剖开。   崔绝惨叫一声,痛苦地跌倒在地——原自障全无守势,几乎是故意送到阿迦奢的刀下,换取一击必杀的机会。   毕竟他的伤势全由两人共同承担。   “没想到你变聪明了。”原自障含笑看着阿迦奢满脸的血污,笑道,“我和子珏师兄弟联手竟都没有骗过你,还能想到虚晃一招,等我松懈再来偷袭的战术。”   阿迦奢浑身剧烈颤抖,嘶哑着嗓子:“林幽篁会驭梦术,但他调动不了鬼兵,有能力假借判官身份的,只有将他的骸骨与自己炼化为一体的你。”   原自障哑然一笑,赏识地点了点头,抬起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指腹轻轻拭去他下唇的血珠,遗憾而又温柔地叹息:“何必想明白呢,就将仇恨挂在逆魂主名下不好吗?”   阿迦奢脸色渐渐灰败,哆嗦着嘴唇,艰难吐出含糊的话语:“原自障,你会遭报应的。”   原自障唇角变得冷硬,漠然道:“我早遭报应了。”   “为什么?!”阿迦奢眼神涣散,“我们……我们……不是朋友吗?”   原自障推了他一把,一脸空洞地看着他跌落在地:“当年,若不是你发现了子珏体内的冥王暗炁,怎会有倚伏盈虚祭的发动?”   “这道理,子珏懂,阎罗懂,连逆魂主都懂,”原自障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却盛着茫然,疑惑道,“为什么你就不懂呢?” 第164章   阿迦奢知道自己生性不善谋, 却从来没觉得愚蠢,直到此刻才得知自己竟蠢到连人与人交往的基本感情都看不懂。   身体上的重伤已经渐渐失去知觉,他躺倒在地上, 怔怔看着对方俊美而阴鸷的脸, 喃喃道:“是啊, 为什么就我不懂呢?”   我们同音共律、患难与共,怎么就不是朋友?   你还要封印我。   灭我全族。   原自障已转过身, 无牵无挂地往前方走去,前方是层峦叠嶂的苍翠玉山,山里有他的师父。   在他身后肮脏凌乱的地上, 阿迦奢躺在血污中, 开膛破肚、神智涣散, 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 视线渐渐模糊,他想自己终于要死了,死了也好, 就当是给无辜被屠的族民偿命吧。   虽然他还是没懂为什么原自障一边跟他做朋友一边屠他全族。哦,他们不是朋友。   但族民是无辜的……算了,都已经灭族三百年了, 算……真的好不甘心啊……   再不甘心又能怎样,族民们应该都已经轮回转世了吧, 大家都转世成为了什么呢?   人?妖?魔?   总之不会是鬼螣,都已经灭族了。   也挺好, 这格格不入的扭曲世界, 终究不适合鬼螣。   自己也会转世吗?会转世成什么呢?   他想着想着, 慢慢地合上眼睛, 最后一抹意识喃喃道:“我不想转世了, 要是能魂飞魄散多好啊……”   懵懂的小蛇魂体从尸体上浮现出来,新死的亡魂心智是混沌的,小蛇浑浑噩噩,歪头看着四周,不知该往哪里去。   此处没有无常,没有人能引渡他回冥府。   崔绝走过来,挥手将亡魂收拢。   追上原自障时,那厮已经走上弱水之渊的吊桥,见他追来,还笑着点头打了个招呼,心情自从上来昆仑墟就一直很好,丝毫没有受到外事的影响,甚至好到还想跟崔绝叙旧。   他发出一声深沉的慨叹,微笑道:“咱们几乎还没有这样并肩同行过。”   “……”崔绝罕见地没有接话。   两人前世虽说是师兄弟,但原自障是皇子、崔绝是臣下,身份之别隐蔽而森严,身死之后的几次见面更是各怀鬼胎,不互相捅两刀都是没找着机会,怎么可能并肩?   原自障见他没有应声,转过头来,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讶异:“你在难过?”   “嗯。”   “稀奇。”原自障更讶异了,“你竟然会难过。”   崔绝点头:“我确实多愁善感。”   “……”这次换原自障接不上话了,他拜入师门时枕流君公务繁忙,很多时候都是崔绝传授他技艺,小时候他觉得这个大师兄高冷淡漠,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好,长大后他才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没有感情,天生一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而成为冥府判官之后的种种黑心事迹也确实证明了此人无义无情,对谁都没有真心。   在很长一段时间……甚至直至现在,他都怀疑阎罗是有几分狐媚子在身上的,不然怎么撩拨得他仙界琅花托生的师兄跌落了凡尘。   “我在为阿迦奢难过。”崔绝说。   原自障想不通:“他毒瞎了你的眼睛。”   “一个人做的错事跟他遭受的灾难是没有关联的。”   原自障笑起来,又转过头十分认真地观察了他一番,确定此人真的是崔绝,并且也没有失心疯,笑道:“你还记得你是冥府判官吗?如果做的错事和遭受的灾难没有关联,又何来报应一说?”   “那师尊是为他屠戮百姓的错事而遭受报应,你疯什么?”崔绝平静地看着他,认真提问。   原自障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两人沉默地对视。   脚下是鸿毛不浮的弱水之渊,怒浪随狂风溅上桥面,狭窄的吊桥高高悬在两山之间,在风中不住地摇晃,年久失修的轻微吱嘎声被这长久的沉默无限放大,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过了多久,原自障慢吞吞地出声:“我以为你至少会等到了师尊面前才跟我翻脸。”   “你高估了我的善良。”崔绝道,“我怎么可能会给你再见到师尊的机会。”   两人同时拔剑。   同样的剑、同样的招式,却是不同的心境。   剑气卷起大风,吊桥在高空剧烈摇晃,崔绝躲过原自障的剑锋,翩然落在桥边的铁链上,一抬眼,熟悉的剑尖已直刺眼前。   原自障剑招极快,疾风骤雨一般攻击而来,崔绝仓皇接招,脚下接连后退,铁链被溅射的剑气寸寸斩断,吊桥骤然失去平衡,桥面上本就不牢固的木板在剧烈摇晃中接二连三掉落下去。   崔绝猛地腾跃而起,凌空后翻,落向另一侧铁链,却忽然察觉到背后有纸张随风摇摆的细微声音,下一秒,落脚点上一张符纸被引爆,浓郁的怨气喷涌而出,如一头凶兽张开血盆大口,吞没空中的崔绝。   原自障掌心一把握紧,怨气随之压缩,化作黑色浑水滴落,却没有崔绝的魂息,他眼眸一紧,蓦地回身。   在他身后一张残存的桥面木板上,无端洒落几点朱砂,似有一支无形的笔沾点朱砂连成一个符纹,崔绝颀长身姿从朱砂阵中飞出,右手执剑,左手捏诀,鬼炁灌注,剑身霎时电闪雷鸣,仿佛曳引霹雳,决然刺进原自障的胸口。   鲜血和怨气一起飞溅出来,崔绝下意识扭了下头,被血珠淋了半边脖颈和脸颊,原自障的血明明冰冷刺骨,他却感觉到一种骨髓都被消蚀的灼烫。   “痛不痛?”耳边响起沙哑的笑声。   死是很痛的,他过了一千年,终于又想起了那种蚀骨的痛感。   九界情执刺入原自障胸口,那人低低地笑,抬手慢慢抹去崔绝脸上的血珠,轻声道:“师兄,你杀我……可真果决啊……”   崔绝垂下眼眸:“如果是你杀我,下手难道会迟疑?”   “不会。”原自障笑着说,“我想杀光你们所有人。”   “我却只觉得你可怜。”崔绝没有抬头,低垂的眸子中满是悲悯。   原自障骤然被激怒,咬牙:“凭你也有资格可怜我?!”   “一千年了。”崔绝不理会他的挑衅,伤感地说,“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只有你还留在原地,郁昙,你用邪术得了永生,但其实你早已入了地狱——你困在了自己的魔罗心狱中。”   “够了!”原自障断喝,“停下你的说教!”   崔绝痛得眼神涣散,眉心蹙了蹙,停顿一会儿又道:“就知道你不爱听。”他竭力凝神,抬眼看向原自障幽深空洞的眼眸,“其实我也不想说教,此时此刻也已经没有说教的意义了。”   “嗯?”原自障看到他涣散的眼眸深处慢慢浮现出小簇炽烈的火。   “说教是为了帮助成长,而你早已经长大了,”崔绝低哑的声音有一丝微不可闻的哽咽,“师兄今天想帮你的,是解脱。”   原自障笑了起来:“我炼化你的遗骨,施下了同命相连的诅咒,你杀我,自己也会被反噬。”   “你又怎知我不能破开你这条命。”崔绝双手握剑,猛地狠狠刺入,庞大的鬼炁在胸腔爆开。   原自障清晰地听到剑锋破开自己血肉骨骼的声音,不由得痛吼一声,踉跄着跌下吊桥,跌落的瞬间,他伸出一只沾满血污的枯瘦的手,一把攥住剑格,强拽着崔绝一起掉落下去。   “哈哈哈……”原自障猖狂大笑,“你怎么破?怎么破?”   百丈高空,急速下坠,两人在呼啸的逆风中缠斗,千钧一发之际,崔绝猛地抽出剑,踢开原自障,借力往反方向飞去。   身体重重撞在山壁上,尚来不及动弹,一股灭顶的剧痛蓦然席卷全身,崔绝痛苦地抽搐打滚,混乱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原自障死了吗?   他尚来不及仔细琢磨,就在这刻骨铭心的剧痛中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崔绝在浑身的疼痛中缓缓醒来,发现自己在昏迷之前用九界情执深深扎入山壁,将自己控制在嶙峋的山石间,防止昏迷时掉入脚下的弱水之渊。   昆仑玉脉的温养之力沿着剑身缓缓传到自己体内,一点一点修复破碎的魂体,只是这点微薄的力量对于他的魂体无疑是杯水车薪。   崔绝苦笑一声,抓着剑强撑着爬起来,看都没看脚下怒浪翻天的深渊,贴着山壁小心翼翼地往上攀去。   他在繁茂的参天大树和藤蔓之间穿梭,偶尔摘一片绿叶送入口中,感觉到精纯的力量流入体内,浑身的疼痛悄然消减。   他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一阵寂寞,昆仑墟太广了,无论走多长时间,身边始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层峦耸翠,前方、后方、这里、那里……都没有什么区别,明明到处都是玉脉丰沛灵力滋养出的蓬勃生命力,却一片死寂。   天门大开,殊死激战,昆仑墟仍旧寂静空灵,郁郁葱葱的山林中理应生活着与天同寿的神族,却没有一人试图探头出来看一眼究竟发生了什么。   崔绝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片废墟。   崩塌的山石在尘埃下静默,深壑处长出苔藓,树木倒伏,虬劲的老根扭曲扎进别处的土壤,暴晒在光斑下的部分泛着陈旧的灰败。   是上一次来的时候,跟帝昭激战留下的战场遗迹。   玉脉隧道被他们上次打塌了,崔绝在附近找了好几圈,确定已经无从进入,枕流君的遗体就埋在这底下,他却再也见不到了。   崔绝在废墟前跪下,看着杂乱的山石,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尊”,眼泪忽地滚了下来。   他不知道该跟师尊说什么,说这一千年的所作所为吗?恩怨、爱恨、挣扎、惶恐……如地壳下激烈翻滚却找不到出口的炽热岩浆,末了,通通化作一股莫大的委屈,充斥着胸腔,他抽泣了一声,喃喃道:“师尊,你太偏心了。”   你为师弟去死,却把不得解脱的痛苦挣扎留给自己。   可是师弟也不快乐。   师尊,这你预料到了吗?   如果当初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你还会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去成就师弟的千年孤寂吗?   崔绝跪伏下去,额头碰到冰冷粗粝的山石,久久没有起身。   直到耳边响起一声极微弱的风声。   他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眼,看到原自障的羸弱魂体带着一身血痕,踉跄着爬上杂乱的山石。   察觉到他的视线,原自障抬头,隔着一块嶙峋的怪石,与他对视,初死的亡魂神智混沌,眼神中有种懵懂的机警,像一只不懂人事却狰狞的兽。   他死了,崔绝有些复杂地想,纠缠了一千年,他终于死了,但是他的亡魂竟能找到这里来,这是怎样的执念?   原自障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神渐渐变得阴鸷,咧开薄唇,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师兄。”   崔绝知道,他已经找回神智了。   “师兄太小气,不肯带我来见师尊。”原自障笑着说,“但难得开一次天门,你不见师尊一面,怎会轻易离开,所以只要跟着你,就自然能找到师尊。”   崔绝眉宇间的愁郁尚未散去,蹙眉看着他:“师尊就在这里,你见吧。”   “在哪?”   “在你脚下。”   “?”原自障困惑地看了看脚下的废墟。   崔绝笑起来,残忍地柔声道:“阎罗把那块玉石给你了吧,那你怎会猜不出师尊在哪里?”   原自障死过一回,反应迟钝半拍,怔了怔才回过神来,张开手,掌心正是阴天子给他的那块玉石。   他握着玉石按在唇边,仔细感受上面残存的枕流君气息,眼神重新往脚下看去——师尊是真的在这下面。   “上一次来昆仑墟,除了我和阎罗,还有初代妖王帝昭。”崔绝道,“你没少掺和妖界的事情,想来也猜得出他和师尊是什么关系。”   原自障眼珠动了一下,慢慢抬眼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昆仑玉脉孕育出的生命,灵力深厚、寿与天齐,却无情无爱,所以总是招惹别人而不自知。”崔绝脸上浮起恶毒的嘲讽,“妖界有帝昭,人界有你,而在此前的漫长时间里,是不是还有别人,你难道猜不到吗?”   “你敢侮辱师尊?!!”原自障暴怒,凌厉一掌拍向他。   崔绝站在原地没动,硬生生吃了他一掌。   原自障诧异:“为什么不躲?”   崔绝差点被他一掌击碎魂体,半晌才凝神稳住神魂:“我侮辱师尊,合该受这一掌。”   “你!”   “但我还是要说,”崔绝轻声道,“师尊从不属于人间,也不懂情爱,无论那漫长的时间里有过多少人,都是你们渎神。”   原自障咬紧牙关:“那又怎样?”   “师尊只是人间过客,他不贪恋人间情爱,也不受情爱裹挟,从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地发大疯,没有人能够将他拉下神坛,帝昭不行,你也不行。”   “住口!”原自障断喝,掌心忽然化现出长剑,刺向他的胸口。   崔绝却没再纵容他,手掌一翻,九界情执杀气腾腾,果断劈砍过去。   双剑相击,两人互不相让,崔绝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慢慢笑起来,梨涡盛满毒液:“你为他发了一千年的疯,可惜他根本不懂,如果被师尊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他也只会觉得困惑。”   “住口!住口!住口!!!”原自障嘶吼着疯狂攻击。   “你找了他一千年,可是你知道吗,他就躺在这玉脉之中,沉沉睡着,他根本不在意你。”   崔绝在他疯癫的嘶吼声中恶毒地大笑起来,狠狠一剑格挡开他的攻击,反手一剑扎入脚下废墟,鬼炁猛地灌注,一声轰然巨响,杂乱的山石飞崩出去,露出山脉之中莹莹的玉石。   熟悉的属于枕流君的气息飘散出来。   原自障怔住,站在犹如急雨般急速迸溅的石块之中,往下看去,一块碎石重重击在他的额前,他张开手,接住那块碎石,定睛看去,是半只玉质的手。   莹润的玉石精雕细琢,皮肤纹路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   “你不是想念师尊吗?”崔绝笑道,“师尊在你手里啊,执子之手的感觉怎么样?”   原自障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出自昆仑玉脉的人,最终会回归玉脉,”崔绝道,“这不是玉石雕成的师尊,而是师尊化成的玉石——这出身来历,师尊从未跟你说过吧,师弟,你的眷念对师尊来说是负担,只会让他疏远你。”   “不……”   原自障跳下废墟,抬剑胡乱砍去,往杂乱的碎石下方挖掘,忽然他顿住,嗓子深处发出一声难以控制的痛苦呜咽——   一颗破碎的头嵌在碎石堆中。   枕流君死相安详。   原自障弯下腰,沾满血痕的枯瘦手指,颤抖着去碰触他,指尖碰到冰冷玉石的前一秒,寒锋如水的长剑挡在他的前方。   剑尖挑起头颅,原自障下意识伸手去夺,却见崔绝身法如电,一把揽过头颅,另一只手握住剑柄,狠狠刺入原自障的炁海。   霎时,炁海破碎,鬼炁弥漫开来。   原自障仿佛没有疼痛,竟就着被刺穿的动作往前一冲,崔绝反而被这同命相连的剧痛震得几乎失去意识。   原自障顺势从他手中夺走头颅,死死抱在了怀中。   “师兄,我赢了。”   “你赢什么了?”   原自障低头,在那颗破碎的头颅上轻轻蹭了蹭,忍不住满心欢喜,抿唇低笑起来,轻声道:“师尊永远跟我在一起了。”   崔绝在这旖旎情态下不禁毛骨悚然:“你这根本不是爱。”   “爱不爱由得你定义?”原自障笑着横他一眼,“你自己才是根本不懂爱的那一个。”   崔绝面无表情:“你胡说什么?”   “你说我困在了魔罗心狱中,不错,我确实一直陷在地狱之中,那么你呢?”原自障歪头看着他,“你难道走出去了吗?”   “什么?”   “阎罗对你情根深种,而你回馈他的是什么?你扪心自问,你当真有你自己表演的那般爱他?”   听到最后这句话,崔绝淡漠的眸子动了一下,慢慢聚起明显的厌恶,冷下声音:“你在贬低我的爱情?”   “爱情?别荒谬了。”原自障脸色是行将就木的灰败,脸颊带着血,笑得天真而又残忍,“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如果爱是欺骗和折磨,那么你倒是可以拿个高分。”   崔绝眯起眼睛。   原自障嗓音虚弱沙哑,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质:“当年,你为了不连累他入局,自碎炁海,慨然赴死,如今,你为了让他一统冥界,又自导自演,骗死逆魂主,将极北寒境引入彀中……这就是你对他的爱,对吗?安排他、保护他,为他开疆扩土,让他坐享其成……呵呵,你错了,这是对他的折磨。这个世界上伤害他最深的人是你,师兄,你不愧是最得师尊真传的大弟子,毫无偏差地重蹈着师尊的覆辙,你跟师尊一样的无情无爱。”   “我跟师尊不一样。”崔绝喉间隐隐发紧,竭力挤出辩驳,“我没有重蹈师尊的覆辙,师尊没有情,而我有情,我和阎罗是心意相通的,我所做的一切他都能理解……”   “理解就不会疼了吗?”原自障打断他。   崔绝陡然顿住。   原自障张开口,利齿犹如染血的刀锋,满口血腥:“我见过当年抱着你尸体痛哭的那个蠢货,明明你死之后就是进入了他的统治区,却还是在为你自以为是的牺牲而泪流不止,为什么呢,他不应该欢喜吗?”   崔绝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太痛了,方方面面的痛,伤口、心头、魂体、皮肉……各种零碎的痛细细碾过他,新修补好的魂体几乎又要崩解。   他死死咬住牙,花了许久才慢慢稳住激荡的情绪,眼神茫然而慌乱地四下张望,他不敢与原自障对视,怕从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破碎的表情,半晌,惨笑一声:“这算什么,死到临头良心发现,想要提点一下师兄的感情?”   “不可以吗?”   崔绝诧异,下意识看向他,果然看到那人将自己的狼狈纳入眼眸。   原自障细细品味着他的溃败,满意而又恶毒地勾起唇角:“当然只是开个玩笑,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根本没有往前走,你也停留在原地,你有意无意复刻师尊的做法,想以此来刺激我,却暴露了你自己也根本忘却不了,师兄,刚刚那句话还给你——一千年了,你也一直困在魔罗心狱中。”   崔绝用力闭上眼睛,千年的挣扎与沉沦在脑中呼啸而过,他哑声道:“那么,一起解脱吧。”   鬼炁灌注,早已施加于剑上的术式发动,凌厉鬼炁如暴雨梨花一般冲向四肢百骸,炁海破碎,经脉寸断,原自障发出摧心裂肝的惨叫。   与此同时,一个血色法阵在他脚下浮现,浓郁的硝烟和血沫从法阵中翻涌而出,强悍的术法撼动天地,大地深处传来阵阵沉闷的裂响,仿佛是暴走的滚雷撞断了地脉。   “你干什么?!”崔绝下意识去抓原自障,脚下猛地一晃,霎时地动山摇,整座巍峨壮丽的山脉轰然崩塌。   天翻地覆的刹那,原自障伤痕累累的魂体乍然崩解,齑粉一般的魂片与怀抱中的枕流君头颅一起被法阵吞没,沉入玉脉深处。   他永远和师尊在一起了。   崔绝跌倒在粗粝的碎石上,拄着长剑想要爬起来,忽然浑身一颤,灭顶的剧痛如潮水一般淹没上来。   同命相连的诅咒彻底发作。   他倒在地上抽搐着挣扎,死死抓着剑柄,凑上去吻了吻九界情执冰冷的剑身。   魂飞魄散前的最后一点意识,他在山呼海啸的崩塌声中,听到背后撕裂空间的声音。   “子珏!!!!!!”   阎罗哭了吗?   崔绝想,他跟原自障不一样,虽然同样都困在魔罗心狱中,但他没有停留在原地,他的身边有爱人,脚下有道路,那人会陪伴在他身边,想他所想,疼他所疼。   他随时可以往前走。   他跟他不一样。   他有救赎。 第165章   冥界   幽都进城方向的高速公路上, 一辆濒临报废的破旧出租车开出了贴地飞行的效果,破车自重轻,速度太快, 变个道都能漂移。   出租车司机被一张黄符定在后座, 几欲崩溃, 而坐在驾驶席,面无表情地把着方向盘的人, 正是传言死在了监狱之中的夜后。   此刻她正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高速路口收费关卡,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礼貌地问:“陆组长, 我可以冲一下吗?”   陆行舟一时没明白:“冲什么?”   话音未落, 就见夜后一脚油门踩到底, 出租车直接撞开升降杆, 从收费关卡呼啸而过,冲进幽都城。   “!!!”司机傻眼了:会被吊销驾照的!!!   “抱歉,”夜后从后视镜中对司机欠了欠身, 柔声道,“对你造成的一切伤害,事后我一定会尽力弥补, 真的十分抱歉,但……实在对不起, 我现在非常赶时间。”   司机满脸脏话,无奈被黄符定住无法动弹, 只能愤怒地瞪大眼睛。   “害, 还赶什么时间啊, 都乱成这个鸟样了。”香雪公主坐在副驾驶位, 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坏笑, 打开车窗,迎着呼呼刮进来的狂风用力嗅了一口,“啊,这甜美的浊炁……”   陆行舟发型一瞬间被吹成鸡窝,登时炸毛:“关窗户!”   夜后板着脸从自己那边把窗户关上。   香雪扁了扁嘴,想顶两句嘴,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说吧。”夜后情绪稳定。   香雪坐在座位上有些别扭地动了一下,眼神瞄着夜后平静的侧脸,吞吞吐吐地问:“你在担心平等王吗?”   夜后抿了下嘴唇:“……嗯。”   “你竟然承认了?”香雪吃了一惊,“你爱上她了?”   “我不知道。”夜后说,“但现在冥界浊炁失控到这种程度,我不光担心她一个人。”   陆行舟坐在后座,不爽地搂两把乱发,看向窗外,冥界此番的现状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天色暗沉,阴云密布,路上隔几百米就能看到因鸡毛蒜皮而爆发的激烈冲突,冥界秩序肉眼可见地混乱了,而在遥远的幽冥湖上空,天门却赫然开启,时空如此不稳定,是长夜九幽法阵出什么意外了吗?   “送我们去白邺市之前,判官曾私下跟我约定,一旦天门打开,就立刻返回幽都。”夜后皱着眉头道,“不知道我们现在速度会不会太慢,我怕耽误他的事情。”   陆行舟心里渐渐沉下去,他来自昆仑墟,比所有人都明白天门打开代表了什么——昆仑墟被称为神界,绝地天通之后,神凡断绝往来,想要打破界际之间的壁垒,除非有极强的能量波动,像成神或成魔那样,崔绝事先已经预知到天门会打开,他到底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陆组长,你怎么不说话?”夜后从后视镜里扫一眼陆行舟的表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啊,是我们迟到了吗?”   “不,没有。”陆行舟回过神来,按下心底的担忧,故作轻松地安抚她道,“我觉得你完全不必这么紧张,冥界现在看着是挺糟糕,但是有判官坐镇,天塌不了……卧槽!!!”   话未说完,就见高高悬在幽冥湖上空的天门内,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崩落的山石如一条巨龙,带着摧毁一切的惊人力量,从天门俯冲下来。   ……   天真的塌了。   ……   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后,是波及整个冥界的巨震,疾驰中的出租车直接被掀翻,滚了十几圈终于卡在一道地震导致的裂缝里停了下来。   陆行舟从车窗爬出去,伸手把已经晕过去的司机拽了出来,抬眼看到夜后和香雪也已经爬出来。   三个人一起往幽冥湖方向望去,山石落入湖中,掀起惊涛骇浪,遮蔽了他们的视线,等浪头坠落,露出后面的景象。   香雪倒吸一口冷气。   广阔的幽冥湖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巍峨高山。   “这特么……”陆行舟感觉脑袋嗡的一声炸了,“特么把昆仑玉脉给打下来了???”   几个人赶到高山脚下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大团死气从天而降,阴天子高大的身影从死气团中走出。   “小阴!”陆行舟一眼看出他不正常,“你没事吧?”   阴天子双眼充血,神情枯槁暴戾,俨如恶鬼,定定地看了看他们,伸出手,将一个玻璃瓶送到夜后面前。   透明的玻璃瓶中盛着银色的缓冲液,液体中漂浮着碎如繁星的纯白色魂片。   “这是……”夜后脸色霎变。   “是子珏。”阴天子哑声说。   “!!!”   事已至此,阴天子却表现出了一种奇怪的情绪稳定:“具体情况恕我现在不忍回想,等日后我能坦然面对了再细说吧。麻烦你用活死灵的绣补之术修复他的魂体,如果实在难以修复,”他又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是林幽篁亲自注解的‘蕴炁造化’秘笈。”   “嘶……”香雪倒吸一口冷气,指着玻璃瓶和秘笈,脱口而出,“这些竟然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阴天子的眼神一瞬间痛苦到难以掩饰。   “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夜后连忙扯了香雪一下,对阴天子道,“陛下,请你照顾好你自己,不然等判官醒来后,会心疼的。”   阴天子唇角艰难地动了动:“有劳。”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玻璃瓶中的魂片怔了一会儿,转向满目疮痍的冥界大地:“眼下我还有别的事情,失陪。”   “等等。”陆行舟伸手拉住他,拧着眉头仔细端详他的脸,突然明白为什么崔绝会要求夜后将自己请来。   阴天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我真的还有事……”   陆行舟二指重重点在他的眉心,阴天子顿住,感觉到一股精纯澄澈的清净之气从他指尖流入自己的炁脉,如温泉水一般,舒缓地抚平他心头的焦躁郁结。   “别太强撑了。”陆行舟拍拍他的肩膀。   阴天子喉间有了一丝潮湿,哑声点头:“嗯。”   目送阴天子召唤出黑麒麟,风尘仆仆地奔赴其他地方,饶是顽劣如香雪也感觉心头惆怅,回头看向玻璃瓶里的魂片,咋舌:“这这这……这是判官?他他他……他魂飞魄散了?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呢?   一向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崔绝,怎么可能把自己折腾到魂飞魄散这一步?   但这漂浮在缓冲液里的纯白色魂片,确实是崔绝没错。   陆行舟满心担忧,没想到崔绝能做到这种程度,他知道一千年前阴天子曾看着崔瑾在自己面前死去,一千年后竟又来了一次,恐怕阴天子这辈子都不可能从这种阴影中走出了。   ======   荒原上。   白骨笑捂着伤口坐在地上休息,一个鬼兵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白掌司,你现在……”   “我现在不是掌司了。”白骨笑说,目光扫过打扫完战场整装待命的鬼兵,摆了摆手,“你们忙你们的吧,不用管我。”   “是。”   鬼兵们训练有素地撤退后,荒原上空无一人,目之所及唯有冷冽的风。   白骨笑感觉遍身的伤口很疼,应该去找个鬼医治疗一下,但这短短几天之内连番作战,让他疲倦极了,他抓着鱼龙舞,尝试想站起来,却仍然觉得腿软,苦笑一声,索性躺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心想就算这一闭再也睁不开,似乎也挺好的。   这遭瘟的世界毁灭算了。   白骨笑不知睡了多久,他太疼了,疼得睡不着,又累得醒不过来,就一直在半昏半醒间浮浮沉沉,感觉好像过了很长时间,远处的风里传来羽翼扇动的声音。   他用力睁开眼睛,发现夜色已经完全降临,黑暗像一只俯瞰大地的凶兽,张开血盆大口吞没天地。   黑无常落地收起羽翼,快步走上前,看着在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广袤荒原上缩成一团的白衣小人,不由得皱起眉头,走过去单膝跪地,轻声唤道:“白骨笑,你醒着吗?”   白骨笑呆呆地仰起脸,眼神恍惚,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伤得怎么样?”黑无常摸了一下他的发梢。   白骨笑却感觉好像被他摸在了心尖尖上,莫名打了个哆嗦,忽然涌起无穷无尽的委屈,嘴一扁,眼泪滚下来。   黑无常急了:“怎么了?伤得很重?伤在哪里了?”   “老黑。”白骨笑揪着他的衣角,低低地抽了下鼻子,小声道,“我疼。”   “我带你去找展绛衣。”黑无常小心翼翼地抱起他,展开羽翼往幽都飞去。   ======   展绛衣快忙疯了,冥界浊炁失控,暴力冲突频发,大量伤兵堆满了补魂司,他一边调度人手,一边还亲自出手治疗几个下边人搞不定的严重伤患。   从手术室出来,他解开白大褂,自怨自艾地想:我自己才惨呢,几个月前受那么大伤,刚恢复个七七八八就被阴天子抓着给判官解毒,解完毒刚准备休个假,就被成千上万的伤患糊了一脸,我治疗他们,谁治疗我呢……   “展掌司。”夜后的声音响起。   还没来得及脱掉白大褂的展绛衣被夜后抓去会诊,面前赫然是崔绝碎成满天星辰的魂片。   “!!!”展绛衣倒吸一口冷气:我费那么大劲给他解毒,只一会儿没见,就……白费了???   等等……展绛衣看向夜后,心里有一万句弹幕在狂刷:你不是死了吗?   夜后手指掩了下唇,尴尬地轻轻咳了一声。   哦,我越界了。展绛衣心道:我只是一个醉心学术的小小医生,什么国际形势什么大局观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就手里拿着手术刀、兜里揣着辞职信,看情况不妙我就跑路……   手机响起来,展绛衣看一眼来电显示:黑无常?   “喂?”   “什么伤?”   “……”   展绛衣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回口袋,顺手掏出辞职信,郑重其事地放在桌子上,推向夜后:“请帮我转交给判官……”咳,判官在玻璃瓶里呢,“转交给陛下,说青山不改绿水……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不,直接就说我死了,永远不要再找我。”   夜后扶额失笑。   ============   崔绝的魂体碎得太零散,仅凭鬼绣术已经没法修复了,夜后和展绛衣带着多名医界大佬会诊十几个小时,最终确认除了蕴炁造化,别无他法。   开完会已经是深夜,展绛衣走回办公室,突然脚步顿了一下,发现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亮了一盏灯。   阴天子孤寂的身影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桌上摆着那个玻璃瓶,他正单手支颐,怔怔地注视着银色缓冲液中漂浮着的白色魂片。   他的眼角疲倦地耷拉着,双眸布满血丝,在荧荧灯光下泛着破碎而又柔软的微光。   展绛衣在门外停住脚,不知道该不该推门进去。   阴天子已经坐直身体,淡淡道:“开完会了?”   “啊,对。”展绛衣走进来,将研讨的结果递交到他面前,解释道:“夜后出自活死灵王族,可以运使蕴炁造化,再加以参考林幽篁的注解,预估成功率能达到70%。”   阴天子眸色深沉:“只有70%?”   “70%已经很高了,”展绛衣见他面色不善,及时扭转话锋,“有个好消息,蕴炁造化这秘术,只要有一个魂片就可以再造魂体,而我们现在有这么多魂片,有很大概率能直接把判官塑造到成年状态。”   “是么,有什么区别?”阴天子眼皮都没抬。   展绛衣顿住,磕磕巴巴地解释:“可以省去养孩子的麻烦……”   阴天子抬眼看向他。   展绛衣立刻识趣地住嘴。   “两年前,子珏将我从婴儿期养起,他没有嫌过一点麻烦,”阴天子轻抚玻璃瓶,指尖隔着瓶壁触碰里面的魂片,轻声道,“如今,他重生在哪个年龄段对我都是一样的,我都一样的欢喜和感激。”   想起这两年来判官手把手养孩子的情景,展绛衣不免伤感起来,暗中叹一声气,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感到不忍启齿。   阴天子疑道:“还有事?”   “是,关于蕴炁造化……”展绛衣艰难地组织语言,小心翼翼道,“确实能重塑魂体没错,但……新的魂体却没有先前的回忆……”   他知道这两人有横跨一千年的感情,记忆中一定有无数从相识到相知的酸甜碎片,如果把这一切都忘了……   陛下能接受吗?   忘记一切的判官,还是那个判官吗?   阴天子沉默了很长时间,拿出一本卷轴:“这是鬼螣的记忆寻回术。”   “!”展绛衣吃了一惊,“怎么会连这个都有?”   阴天子没有回答。   展绛衣知道自己又失言了。 第166章   白骨笑在黑无常的怀中就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十天之后,恢复意识的瞬间神经就绷紧了——环境不对,过于寂静了, 房间干净整洁, 充满了丰沛的灵气……   是补魂司的特殊疗养病房。   反应过来之后, 白骨笑放松身体,半眯着眼睛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有些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   昏迷之前的记忆慢慢在脑海浮现——战后的荒原,羽翼,夜空翱翔……白骨笑往被子里缩了缩, 用被子裹紧身体, 回想被黑无常抱在怀里的感觉……   房门咔哒一声开了, 黑无常一边接打手机, 一边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两人冷不丁对视,白骨笑莫名其妙地悄悄红了脸。   “???!!!”白骨笑满心惊骇:不是……我……我慌什么???   黑无常笑起来,对着手机简短说了一句就挂断电话, 走到床前:“感觉怎么样?”   他还穿着无常司的战训服,在室内脱去上衣,露出里面的黑色背心, 从床上这个视角望去,身材惊人的俊美英武。   白骨笑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然后就安心了:啊,原来我只是见色起意, 害, 这就对了嘛, 谁看到黑无常这么有料又好看的男人能不脸红?   “嗯?”黑无常见他不说话, 疑道, “哪里不舒服?我喊展绛衣过来……”   “不不不,我没有不舒服。”白骨笑指着他的衣服,“你刚执行任务回来?”   黑无常点头:“太多善后工作要做,抱歉,我不能久待。”   哦,白骨笑想起来,秦广王淬灭了,长夜九幽法阵失衡,浊炁暴走,估计冥界大地各个城市都在爆发暴力冲突,无常司的兄弟们肯定忙疯了吧。   他对黑无常笑笑:“你辛苦了。”   “知道我辛苦,你就赶紧养好伤,回来救我于水火,”黑无常伸手,将他铺在脸上的乱发捋开。   白骨笑僵住。   黑无常:“怎么了?”   “没事。”白骨笑往旁边扭了一下头,状似不经意地避开他的手指,哼道,“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回来,哼……崔绝怎么样?”   黑无常不动声色地曲了下手指,没有戳破他的躲避,语气平和地说:“判官魂飞魄散了……”   “什么???”白骨笑惊到破声,猛地坐起来。   黑无常来不及闪避,被他一脑门撞上来,就听脑袋里嘭地一声巨响,脑仁差点被撞散黄,眼冒金星的同时飞快地伸出手去,接住白骨笑倒下的身体。   “白骨笑!”   “睡久了头晕。”白骨笑几乎昏过去,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咬牙从大脑晕眩中拽出神智,急道,“你说判官怎么了?”   “他杀了原自障,但自己也被诅咒,魂飞魄散,”黑无常简短地说,感觉抓着自己小臂的手指又在用力,连忙安抚他,“但陛下早有准备,收集了他的魂片,用蕴炁造化重塑魂体。”   白骨笑眼前的黑暗终于散去,脑子里还在嗡嗡响,但总归清醒了,发现自己已经快把黑无常的小臂给掐断,尴尬地松开手:“抱歉……”   “不要跟我说抱歉!”黑无常打断他。   “?”白骨笑愣了一下,被他生硬的语气惊到了。   黑无常自己也吓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粗暴,明知白骨笑与判官是纯粹真挚的友情,却在亲眼目睹这种深切的担忧时,控制不住地将一头阴暗的凶兽从心底唤醒。   更别提他还在与自己保持距离。   “你是不是太累了?”白骨笑皱着眉说。   黑无常沉默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后退一步,拉过一个单人沙发坐在床边,点头:“嗯。”   “大灾之后的□□工作就特么麻烦,”白骨笑了然,猜道,“五劫城又闹事了对不对?”   “嗯。”   “别理他们,让当地无常自己处理,那帮孙子就想踢皮球推卸责任,”白骨笑想了想,又道,“铁围城是不是一天打三十道报告说情况失控,请求支援?”   “嗯。”   “他那边缺物资,多给他一点,但别给人,他不缺,人得留在幽都,这种时候幽都最危险,给一线兄弟的加班费都顶格造。泥犁城是不是也在哭穷?别信,那老货肥得很,就特么想发国难财,直接告诉他,没人、没钱,但有指标、有任务,完不成工作给他肠子掏出来……你看我干什么?”   黑无常眼神幽深复杂,沉沉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白骨笑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莫非是冥界的受灾情况比想象中更严重,不止这几个城闹幺蛾子,连枉死城、须弥城……   一个沉稳有力的拥抱忽然笼罩下来,紧紧搂住了他。   “!!!”   白骨笑一口气没上来,刚才那种眼前发黑的眩晕感又席卷上来,让他头晕目眩、手脚无力,连抬起胳膊推开他都做不到,只能任他双臂张开,以一种几乎要将自己塞进胸膛的强横气势死死地抱在怀里。   “白骨笑。”黑无常沉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如果下次你还要孤身犯险,带上我一起。”   “……”白骨笑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黑无常没有听到回复,心里慢慢沉了下去——他不肯接受自己……   一个念头在脑中浮起,接着无数酸涩的念头一起涌了上来,黑无常感觉如同沉没在无垠的业海,深难得底、永无解脱。   “当年……”黑无常提起前世,口齿苦涩,“当年娶晏晏,是我的错……”   怀里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黑无常黯然地放开他,却见白骨笑脸都憋红了,用力一拳捶在他肩头,骂道:“你特么……用那么大力……勒得老子……话都说不出来!!!”   “啊。”黑无常只得木讷地发出一个气声。   白骨笑揪住他的衣……没有衣领只得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急赤白脸地抢白:“当年姐姐要嫁你,是她自己属意的,也是我属意的,错不在你,而你后来为我而死,是我欠你一条命……”   “那也是我属意的,你不欠我。”黑无常打断他,“反而我一死了之,留你一人在阳间吃尽了苦头,终究是我错。”   “对,就是你错。”白骨笑挑眉,凶狠地呲牙。   黑无常点头:“是我错。”   “所以我也要犯错,”白骨笑恶狠狠道,“我要孤身犯险,我要让你担心,折腾你,磋磨你,让你吃尽苦头。”   他掐着黑无常的脖子,一边说一边慢慢逼近他,一句一句将他压倒在病床上,强横地钳制住他,逼问:“你呢?什么感觉?担心吗?心疼吗?”   黑无常仰躺在下方,怔怔地看着白骨笑,他男生女相长得极美,一双桃花眼,眼下两点红痣,一颦一笑风流宛转,此刻这双眼睛正凶巴巴地瞪着自己,豆大的泪珠就这么滚了下来。   “别哭。”黑无常抬手拭去他的泪。   白骨笑蛮不讲理地打掉他的手,带着哭腔道:“我没哭!”   “是我哭了。”黑无常眼圈也红了,顺势捉住他的手腕,诚恳地说,“我很害怕。”   “你……”白骨笑一滞。   黑无常手指慢慢与他十指相扣,声音喑哑:“我请求你,不要再让我犯错,也不要再磋磨我,不要再让我心疼……”   白骨笑唇舌颤得厉害,动了几下都说不出话来,他狠狠咬住下唇,防止自己彻底崩溃。   黑无常专注地看着他,眼神湿润而温柔,声线里有明显的颤音:“让我爱你,好不好?”   白骨笑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他用力转过头,试图藏起自己一败涂地的眼泪,过了几秒,突然又转回来,满脸是泪,凶狠地瞪着黑无常。   “白……”   黑无常话未说完,白骨笑忽地俯身下来,掐着他的脖子,狠狠一口咬住他的嘴。   “!!!”   晚上黑无常出席冥府十二司掌司例会时,颧骨上带着一个明显的牙印,好像被狗咬了,但离奇的是嘴唇也破了,那狗的攻击点真奇怪。   ========   刑狱司   深夜的背阴山黑雾漫漫,高不可测的险峻石崖下,一座镇压无数恶鬼邪魔的监狱深埋在山体之中。   刺耳的铁链摩擦声中,升降梯缓缓下落,眨眼之间穿越过刀山火海热油寒冰,落入寂静无声的第十九层。   与其他充斥着痛呼、哀嚎、嘶吼的监区不同,此处广阔而空旷,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一点浊炁。   纯净到令人生畏的监区只有中心一个监室,外围开阔的空间布满了咒文和符纸。   刑狱司掌司手指捏诀,施法之前再三确认:“你真的一定要见他?”   “放心,我不会暗杀他。”白骨笑跟他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说,“只是有点小小的旧情要叙一下。”   刑狱司掌司翻了个白眼:“什么旧情?你这浪蹄子,到那边才几天,就勾搭上了?”   “唉哟吃醋啦?别嘛,在我心里,还是你更重要。”白骨笑作势要亲他。   刑狱司掌司连忙一个哆嗦把他抖下来,嫌弃得直咧嘴,赶紧施完法诀远离这货,临走叮嘱道:“你自己小心,虽然我只解开了他的声感,其他四感仍然封闭,但这人极度危险,发现什么不对你立刻出声,我就守在外面。”   白骨笑回复他的是一个甜甜的脸蛋比心。   “……”刑狱司掌司掉头就走。   监区霎时安静下来,白骨笑慢慢转过脸,脸上已经半点笑容也无,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监室屏障缓缓打开,逆魂主穿着束缚衣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监室很小,地上与墙壁门窗上的符咒却比外围的空间更加繁多,一层摞着一层,黑色咒文一直延续到他的束缚衣上,将他所有炁脉死死封住。   “是谁?”逆魂主动了动脖子,试图分辨来者。   白骨笑面无表情看着他,眼睑下的两颗小痣红得几乎渗出血来,似曾相识的场景,他曾在活死灵别院的地牢里也见过,那时……林幽篁……   “阿笑。”逆魂主准确地猜了出来,声音依旧温和,“你的伤好了。”   “你的伤永远别想好了。”白骨笑恶毒地说。   逆魂主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不许笑。”白骨笑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看着他,“你一个阶下囚,不许在我面前笑!”   逆魂主笑容更盛:“我是阶下囚,而你呢?阿笑,在如今的冥府,你是什么身份?”   “管得着么你。”   “你不会回无常司了,”逆魂主笑容逐渐收敛,抿了抿嘴唇,有了一丝落寞,“即使你跟崔绝的决裂只是演戏,但你不会原谅他将你们当年旧事摆在棋盘上,你只是理智上认同他,情感上你是怨恨的。”   白骨笑喉头动了动,不可否认,逆魂主猜得很对,他是怨恨的。   崔绝眼里没有任何人事物能与阴天子相比,为了阴天子的狗屁江山,那王八蛋能拿所有人去献祭,包括他自己,可他不该动黑无常,自己费那么大劲才封住黑无常的记忆让他忘记当初惨烈的过往,崔绝凭什么说解就解,他的狗血爱情就特么比别人高级吗?!   “但我现在还是站在冥府这边,”白骨笑生硬地说,“演那场戏就是为了找个借口加入活死灵做007,结果你真的把我捡回去了,谁能想到啊,那样的破戏你也能上当。”   逆魂主笑道:“你真以为我上当了?”   白骨笑面容一阵扭曲,对方的话语印证了他深埋心底的一个猜测——   得知逸灵王要献祭林幽篁发动倚伏盈虚祭那天,自己偷偷将消息和定位传给了秦广王,这才有了后面的祭台混战,林幽篁灵魂归位,逸灵王、逆魂主和原自障围杀秦广王,长夜九幽法阵失衡……   已知林幽篁是逆魂主用魂片蕴炁造化塑造的,他怎么可能成为祭品?   而他如果不是祭品,那么祭品是谁?   那场混战,谁死了?   “你知道我自始至终都是冥府的人,故意让我将消息传出,引来了秦广王,”白骨笑在地狱阴森刺骨的寒冷中牙齿咯咯直响,艰难地组织出语言,“你们从一开始想杀的就是秦广王。”   逆魂主没有回答,他眼上蒙着封闭视觉的黑布,露出的下半张脸毫无表情,好似对这件事情完全无动于衷。   他没有否认,白骨笑却已经明白,迟来的怒火骤然爆发,他扑上前去:“□□爷爷!林幽篁是你的副体,你用他来算计秦广王?!!”   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挡在面前,白骨笑因为惯性重重撞了上去,被结界上的术法击得一个抽搐,稍稍清醒过来,后退一步,恶狠狠地瞪他:“你会遭报应的。”   逆魂主淡淡道:“你觉得我会怕报应?”   白骨笑冷哼:“我说错了,报应?呵,你也得有命才能遭。”   “判官出什么事了?”逆魂主突然问。   “与你何干?”   “阎罗留我一命,不过是为了让判官最后再见我一面,然而他却迟迟没来,定然是出意外了。”   白骨笑磨了磨牙,暗骂这老东西老奸巨猾,嘴上却道:“要让你失望了,判官好得很,跟陛下度蜜月去了,暂时留你一命。”   “看来他情况真的很不妙。”逆魂主语气莫名有些唏嘘,扬了扬头,靠在背后的墙上,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低低地笑了出来,“转告阎罗,让他节哀。”   “放你爷爷的狗臭屁!!!”白骨笑真恨不得冲进去撕烂他了。   逆魂主对他的无能狂怒置若罔闻,低声说:“这时候了,原自障已经死了吧,死得好啊,他死了,阿迦奢必活不成了,马上判官也要死了,我也要死了……阎罗却不能死,他是冥王,他一死,冥界会彻底大乱,所以他绝不敢殉情,哈哈,真可怜。”   “你放什么屁。”白骨笑怒骂,“你才是真的要死了,你明天就要死了,你今晚就要死了,你活不过下一秒,妈的!”   逆魂主情绪稳定,被成吨的脏话糊脸,竟仍然在笑,等他骂累了,才笑着问一句:“你这么希望我死吗,阿笑?”   白骨笑一个激灵,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这一瞬间,他竟仿佛在逆魂主的脸上看到了林幽篁。   “我当然希望你死无葬身之地。”白骨笑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你……我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林幽篁复生。”   逆魂主抿了抿嘴唇:“没有办法。”   “你给我想清楚了再回答!”   “没有办法。”逆魂主笃定地说,“阿方只是我的一个魂片,魂归本体之后,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   白骨笑不死心:“真的没有办法?你们那什么狗屁蕴炁造化不是什么都能造吗?我取你的魂片,再重塑一个……”   “重塑一百个都不再是阿方了。”逆魂主打断他。   “操!”   逆魂主沉默片刻,忽然道:“就算有办法,阿方他也不会愿意复生的,他这一生的快乐很短,并早已覆水难收。”   白骨笑猛地看向他,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从黑布下露出的半张脸上看出什么情绪,却只看到一片漠然。   逆魂主继续道:“没想到你跟他只相处了短短几天却有这个心,终究是你心地良善,这世界,恐怕也只有你还能记着他了。”   “你是不是有林幽篁的记忆?”白骨笑试探。   “没有。”逆魂主飞快地否认。   白骨笑眼神变了变,盯着他又看了半天,才慢慢收回视线,恶毒地说:“那你仅剩的作用也没有了,还是祝你早日魂飞魄散吧。”   “我以为你会问我有关你的身世。”逆魂主轻声说。   白骨笑用力咬住下唇,过了一会儿,冷冷地说:“事关你的妹妹,我不相信你会如实告诉我。”   “你确实不是悠悠的儿子。”   “我知道。”白骨笑语气平静,“我练不出控灵术。”   逆魂主不知想到什么,低低地笑了一下,却又道:“但你身上生来就有的活死灵气息确实是来自悠悠。”   白骨笑看向他。   “她性子其实跟你很像,”逆魂主往后仰头靠在墙壁上,回忆起往事,缓缓道:“从小就娇蛮得很,也很聪明,父王定下联姻,她乖模巧样地应下,回头就跑了——哥哥似乎也做了点什么,我没有证据——她跑去阳间,见识到了大世界……   “娑婆世界里的芸芸众生跟歧命宫里不一样啊,她见识到了烧杀淫掠,见识到了病入膏肓,见识到了卖儿鬻女……一路走一路施救,控灵术是有限的,众生苦难却没有止境,后来她灵炁枯竭,就抽剥自己的三魂七魄来救。”   白骨笑倏地抬眼——他同父异母的姐姐白谷晏晏出生就魂魄不全……   逆魂主四感被封,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或许也根本不在意,回忆起妹妹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仿佛回到歧命宫烧得暖洋洋的壁炉边,絮絮叨叨:“她的幽精给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少年病好后连中三元,入仕为官,后来成了柱国之臣;爽灵给了一个武功尽失的侠客,帮他重塑武脉,后来报仇雪恨……   “她的最后一魄用来救了你的母亲,那个小婢女因怀上了你而被主母用厌胜之术击溃魂体,理智上讲,悠悠那次不该出手,彼时她刚抽剥了自己的第六魄来修补一个女婴的先天不足,只剩最后一魄,绝不该再多管闲事……   “但悠悠从小就极会算数,一个人死总好过一尸两命,哈哈,”逆魂主笑了两声,转向白骨笑的方向,“你身上的活死灵气息就是来自这最后一魄,悠悠死了,你母亲活了。”   空旷的第十九层寂静无风,白骨笑站在监室外,怔怔地看着里面的潦倒身影,张了张嘴:“你……”   “我把这些魂魄都收回来了。”逆魂主转头“看”向他,咧嘴一笑。   白骨笑脑子里嗡地一声,看着他的嘴型,听着他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明白,却生生反应不过来他的意思,茫然地问:“什么?”   “你想知道你母亲怎么死的吗?”逆魂主道,“是我在她临盆时取走了那一魄,所以她就死了,但我没想到你命这么大,竟能自己从她尸体里爬出来,喝她的血,还活了下来。”   白骨笑木然道:“你……你当时在场……”   “我还在你体内留下了一息灵炁呢。”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杀一个婴儿有什么乐趣?活着才能创造乐子,不是么?”逆魂主浑然不在乎地微笑着说,“要知道,在这个世界,活着并非全是好事,事实证明,你确实没有让我失望。”   白骨笑生生打了个激灵,霎时间无数破碎沾血的记忆碎片涌上脑海——   “那个小杂种……枭鸟食母……不祥……”   “阿枭,我对飞霄流杀有点领悟了!”   “你也是自由的飞鸟。”   “翼骨断折,无法修复,除非有奇迹。”   “是个游方冥医,不知名,但冥界的医术颇有些卓越……”   “白谷枭残杀至亲,罪大恶极!”   “用我的命,来换阿枭的命。”   ……   白骨笑站在地狱第十九层寂静无风的地上,却如同独行于冰山,身体被活死灵原上旷古不息的凛冽雪风穿膛而过,浑身冰冷,毛骨悚然。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刺入血肉,强撑着稳住心神,艰难地问出梗在心头许久的问题:“悠思公主用第六魄救的那个女婴,是姐姐,是你杀了她……”   “阿笑,你真的很聪明。”逆魂主赏识地点点头,“白谷晏晏生来魂魄不全,出生就该夭折,是悠悠用第六魄为引子,聚浊炁成魂,这才保了她一命。”   “为什么推迟了18年才动手?她那时……”白骨笑的眼里落下泪来,“她那时马上就要结婚了。”   逆魂主没有立刻回答,他歪头“看”着白骨笑,薄唇紧抿,似乎有些犹豫是否要吐露真相。   “你说啊!”   白骨笑用力挥出一拳,果不其然打在结界上,被术法猛烈反击,但他现在需要这样的疼痛,否则他已无法保持清醒。   逆魂主轻声道:“那就更有趣了,不是么?”   白骨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   逆魂主静静地听着他的吼声,唇角动了又动,许久,才又勾出一个恶毒的笑容:“白谷氏把白谷晏晏保护得很好,我一直没有找到那一魄所在,直到你求我去给黑无常移植羽翼,我现在仍记得那天与白谷晏晏擦肩而过,感应到悠悠魄息时的巨大欣喜。”   此话一出,白骨笑登时崩溃,浑身都剧烈颤抖起来,掌心一翻,鱼龙舞赫然在上,重重一枪往前刺去。   寂静的监区警笛大名,无数咒文在周围浮现,齐齐发出攻击。   “你他妈怎么答应我的???”刑狱司掌司咆哮着冲进来,一手结印稳住监区的阵法,另一只手抽出长刀对着白骨笑就砍。   一道黑色的风从背后刮来,抱走白骨笑。   刑狱司掌司定睛,怒道:“怎么着?二打一?我怕你们?”   “抱歉,虞掌司,”黑无常将白骨笑用力搂进怀里,转头对刑狱司掌司道,“他伤势未愈,不能再受刺激,我先带他离开。”   “?”掌司目瞪口呆:“什么意思?闯了祸就想跑?跟我去面见陛下,看我不参死他!”   黑无常皱眉:“白骨笑来这里是得到陛下准许的。”   “陛下准许他攻击地狱十九层的结界?”掌司呛声。   黑无常:“抱歉。”   “道歉有用还要地狱做什么?!”   “……实在抱歉。”   掌司噎住,感觉拳头打在棉花上,对方道歉态度太端正,端正得泰然自若,端正得大义凛然,端正得死猪不怕开水烫,把暴跳如雷的自己映衬得像个反派。   他抓狂地踢了白骨笑一脚,黑无常搂着白骨笑往旁边偏了一下,没踢到。   “给老子滚!!!”   黑无常颔首:“多谢。”   还是很有礼貌。   掌司愤恨地转头专心修复阵法,不经意间注意到被束缚衣约束着斜靠在墙角的逆魂主在笑,他定睛看去,发现他“看”向白骨笑的方向,唇角上扬,露出眼罩的半张脸却毫无笑意,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黑无常低头与怀里的白骨笑轻声说了几句,搂着他往外走,临走回头看了逆魂主一眼。   掌司余光瞥到那一眼,冷汗差点下来,他现在可以肯定接下来对逆魂主的处置上,黑无常会毫不犹豫地提议立即处死。 第167章   黑无常带白骨笑回到病房, 递了一杯热牛奶给他,白骨笑抱着杯子缩在沙发上,垂着头, 半天都没有出声。   “白骨笑。”黑无常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白骨笑抬眼, 他的头发微有点长了, 被夜雾打湿,搭在前额, 像只瑟缩的落水小狗,惴惴地不敢跟人对视。   黑无常突然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很想把他抱在怀里, 好好地吻一吻他, 于是俯身抱过去, 没成想白骨笑往后躲了一下。   “?”   两人一时都有些僵硬。   白骨笑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黑……老黑, 我……”   “是我唐突了。”黑无常安慰他,回想刚才冲入地狱十九层时看到的情景,暗忖逆魂主是说了些什么使得白骨笑方寸大乱, 想来跟他们的前世有关。   他后退一步,扶着白骨笑的双膝蹲下,自下而上看着他小狗一样湿润的眼睛, 柔声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 白骨笑,有一件事情, 我一定要告诉你。”   白骨笑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从头到尾, 从前世到今生, 我爱的始终是你一个。”黑无常郑重地说。   白骨笑张了张嘴, 喉结上下颤动几下, 却没有发出声音。   黑无常轻轻叹一声气,感觉心脏被揉成了一团破抹布,脏兮兮、软塌塌、湿漉漉,疼得根本不成形,他抓着白骨笑的手,放在唇边,一下一下地吻着,轻声道:“我会一直爱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你是不是后悔了,我都不会停止爱你。   “白骨笑,你的身后永远有我。”   他终究还是不知道逆魂主究竟说了什么,白骨笑不肯说,他也不忍心逼问,事后去刑狱司要求见逆魂主,被虞掌司直接打了出来,那厮为了修补被白骨笑打破的结界颇费了些功夫,眼圈青黑,正火大着呢。   黑无常知道自己理亏,准备了好一些稀罕东西送去赔礼,虞掌司矜贵地翻了翻礼盒,幽幽道:“你找我也没用,逆魂主是SSSS级重犯,没陛下特批,谁敢给你随便见?”   “上次白骨笑那张特批的条子……”   “你家一张条子两个人用是吧,”虞掌司抢白,将盒子砰地一下关上,没好气地说,“快别提上次了,上次你也根本就不该进去,我是看白骨笑可怜兮兮的不跟你们计较,不然看我不去陛下面前参死你们!”   黑无常知道这位老同事说的都是实话,沉默半晌,点头道:“多谢你。”   目送他离开,虞掌司突然觉得他高大的背影在此刻特别萧索,嘴比脑子快了一秒:“当时……”   黑无常转过身来。   虞掌司开了话头又觉得自己多嘴,犹豫了一会儿,心一横,暗道难得有个人能收服白骨笑那浪货,还是给他们助攻一小下下吧:“当时我守在外面,听了一耳朵……他们在说白骨笑的身世,似乎还提到了个什么公主,说她的第六魄在白骨笑姐姐的身上,逆魂主给收走了,姐姐就死了……哦,还说本来不知道在她身上的,好像白骨笑请逆魂主给你移植羽翼,碰巧撞见了,察觉到了魄息,就……”虞掌司说完,摊了摊手,“然后白骨笑就疯了。”   黑无常站在原地,听了这含糊的前因后果,整个人如遭重击,僵硬地怔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对虞掌司深深行了一礼:“我知道了,再次感谢你。”   “哎!”虞掌司被他的大礼吓到了,连忙上前扶起他,心软道,“要不你去找陛下批个条子吧,他能给白骨笑批,估计也不会拒绝你。”   “嗯。”黑无常再三感谢,才从刑狱司离开。   他确实想面见阴天子,请一张开启地狱十九层的特批,但补魂司近日已经万事俱备,只等一个吉时了,阴天子宵衣旰食,为重塑判官魂体夙夜为谋,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在此时去分阴天子的心。   补魂司   展绛衣垂着手立在室内,眼神十分复杂地瞟向坐在办公桌前的阴天子,和他手边的玻璃瓶。   他已经在这里站半个小时了,眼看着吉时将至,阴天子却还在看着漂在银色缓冲液里的白色魂片出神。   “咳。”他忍不住出声。   阴天子睫毛动了一下,回过神来,视线依然在注视着魂片,淡淡地说:“你有几分把握能成功?”   “……”展绛衣几乎要昏倒:都问八百遍了!!!   但考虑到患者家属的心情,他还是强忍下咆哮的冲动,语气平平地叙述重复了八百遍的答案:“夜后是活死灵王族,有林幽篁注解的蕴炁造化,成功率能达80%,补魂司全体特级冥医会诊,能提高到85%,加上陆行舟组长的神力护持,90%没有问题。”   阴天子点头。   “那……”展绛衣鬼鬼祟祟地靠近过去,向玻璃瓶伸手,“判官的魂片能先给我了吗?”   阴天子眼珠缓缓转向他。   展绛衣立即站直身子缩回手。   阴天子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展绛衣点头,小心翼翼地抱走玻璃瓶,心道这不是判官的魂片,这特么是我的身家性命啊。他饱览宫廷剧,知道离自己这个职业最近的台词是“救不了他,我要你们通通陪葬!”   医闹!系统性医闹!   手术室的大门关闭,门外的白灯笼亮了起来,白蒙蒙的灯罩上“手术中”三个血色草字触目惊心,阴天子坐在门外椅子上,对着灯笼看了很长时间,慢慢低下头,双手捂住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手术进行了七天七夜。   第三天的时候陆行舟出来了一趟,在楼梯间避着人打电话,声音黏黏糊糊的,当天下午石饮羽就拎着保温饭桶来了,在手术室外支了个小饭桌,陆行舟一边吃饭,一边讲手术中的问题,石饮羽仔细听着,一点一点地提建议,阴天子没有胃口,什么都不想吃,只沉默地听他们交流。   第五天的时候陆行舟又出来打电话,摇来了一个叫风极反的世外高人,自称是陆行舟爸爸,见面就让阴天子喊姥爷,差点被鬼差当场正法,但陆行舟说此人有些能耐,带来了妖界的上古妖丹和魔界的顶级魔药。   再出来的时候,门外的白灯笼熄灭了。   阴天子霍然起身。   展绛衣开门,扶着夜后出来,她灵炁几乎枯竭,脸色煞白,看着阴天子只点了点头,就眼一闭晕了过去。   平等王一个箭步冲过来,从展绛衣手里接过夜后,急问:“她怎么了?”   “严重透支了。”展绛衣也疲惫得很,眼皮直打架,强撑着对阴天子比了个OK的动作。   阴天子却没注意到他,开门的瞬间他已经到了手术室门口,抬步踏进去的前一秒又停住,犹豫着不敢上前。   陆行舟还在手术室内,听见动静,抬头看他一眼,奇怪道:“你磨蹭什么?”   “子珏……他……”阴天子嗓音莫名生涩,十分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他……”   “他怎么样你长了眼睛自己看啊。”陆行舟笑着招手。   阴天子大步走进来,不知怎么了,竟平地绊了一跤差点摔倒,那个叫风极反的高人顺手扶了他一把,笑眯眯道:“小心啊乖孙。”   阴天子什么都没听见,踉跄着扑到手术台前,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修皙清隽的青年,正在阖目沉睡,眉如墨画而舒展,薄唇微翘,看上去年纪很轻,略带稚气的脸上有种少年得志的天真与骄矜。   正是与他相遇那年,古寺残垣、海棠树下的崔子珏。   阴天子扶着床沿,俯身看着这张深深镌刻在了宿命中的脸,感觉一千年时光急遽压缩,呼啸的风暴从他体内抽离,形成巨大的负压,让他五脏六腑都挤烂,四肢百骸都抽空。   他肩膀剧烈抖动,控制不住地低低哽咽一声,泪如雨下。   风极反对他们很好奇,从他身后探头看过来,被陆行舟一把蒙住眼,五指犹如铁爪,掐着脸推了出去。   “啧,逆子。”风极反脾气很好,语气中甚至满是宠溺。   陆行舟不领情,动作十分粗鲁地一直把他推出手术室,并顺手关上了房门:“小阴两口子不容易,让他们好好地独处一会儿吧。”   风极反嘀咕:“那小鬼都没醒,有什么好独处的,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我。”   “让给你???”陆行舟目瞪口呆。   “蕴炁造化这个术法有点意思,”风极反兴致勃勃地说,“能重塑魂体,那能不能重塑身体?我猜是能的,或许可以跟人匠技术跨界交流一下,你跟我乖孙商量商量,把那小鬼借给我研究研究……”   “闭上你的狗嘴。”陆行舟直接给他脸上贴了张禁言符,“你送来妖丹和魔药合该是大功一件,能让冥府欠你人情,回去烧高香吧,别再找事,判官不是你能动的人,小心你乖孙打你进十八层地狱,不要存侥幸心理,他就是这么不孝。”   石饮羽一直等在门口,见他们出来,笑着迎上去,接住陆行舟摇摇晃晃的身体,在两边脸颊各亲一口:“累坏了吧?”   施术七天七夜不见疲色的陆行舟一瞬间就累得站不起来了。   崔绝是在一个月后才醒来的,这期间已经转入补魂司特殊疗养病房,阴天子原本想在阎罗殿里辟出这样一间病房,便于他时刻陪在旁边的,但补魂司的特殊病房建在烛冥山上,山顶的温泉与幽冥湖同源,阴气充沛,是疗养鬼魂的绝佳之地。   于是阎罗殿绝大部分工作都移到烛冥山,把补魂司的病房给住成了行宫。   可苦了展绛衣。   “这工作怎么就没完没了呢?”他一边从临时会议室走出来,一边跟同行的虞掌司抱怨,“你说我现在递交辞呈过分吗?一点都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虞掌司顺毛,“但你要不要再忍一忍,今天是除夕啊,哪有大过年辞职的?起码等年后吧,今年的绩效工资还没发到手呢,现在辞职就亏了。”   展绛衣点头:“也对哦,你说得有道理……什么动静?!”   大地隐隐传来震动,鬼唱声从四面八方的天际响起,从走廊里穿堂而过的阴风里夹杂着精纯的冥王之力。   “陛下情绪如此波动?”虞掌司疑惑地说,“发生什么了?”   展绛衣一拍大腿,转头就往病房跑。   虞掌司也反应过来,连忙跟在他后面跑去,此时此刻能让阴天子情绪激荡成这个样子,以至于影响整个冥界稳定的,只有一件事——   崔绝醒了。 第168章   崔绝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出身名门, 十六岁入朝堂,一柄长剑守护帝王安危,是名满天京的琅华君。   他的师尊枕流君是国之柱石, 在先皇后故去后, 抚养废太子原无障, 他们的师门叫漱石书院,弟子们来自五湖四海, 都学有所成,文能定国武能安邦。   暮春时节,莺飞草长, 春山如笑, 他上山进香, 在千年古刹的海棠树下看到一个少年抱剑听经, 春风拂过,花瓣纷纷落在他的肩膀上。   少年说自己姓阎名罗,无字, 外乡人,一边游历天下寻找神迹,一边降魔锄奸精进修为。   他们很投缘。   第一次见面就相谈甚欢, 阎罗话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听他讲, 偶尔插一两句,总能点在最关键处。   两人也会切磋武艺, 漱石书院是尚武的, 枕流君的剑法独步天下, 崔绝得他真传, 二十岁时在天京已经鲜有对手。妙的是阎罗也用剑, 他的剑法跟武林各派都不同,看不出师门来历,但招式阴森而霸气,隐隐有帝王之气。   他们在城外联手诛杀了一个作恶的大魔,救下来一个跛脚书生,书生自称叫方夺,来自苦寒之地,小时候在雪地遇袭,被冻伤了腿脚,留下终生残疾,虽是诉说不幸,但书生长得俊俏,说什么都笑眯眯,斯文又机灵的样子。   后来方夺带来一个叫阿迦奢的异族少年,有一双蛇瞳,功法诡谲,说是家族世代居住的地方环境恶劣,已不适合居住,派自己外出游历,寻找适合举族搬迁的新地。   枕流君虽清冷淡漠,但立派的理念却很包容,喜欢收留各类奇人异士,众人一时都借住在漱石书院,练剑,辩经,降妖除魔,守护天京安稳。   阎罗经常出远门,崔绝很多次出任务回来,坐在廊下清理伤口时,总会不经意间想起他,心道:啊,阎罗已经走两个月了……   手信从遥远的地方源源不断地寄来,有时是一个大海螺,拢在耳朵上能听到浪潮的声音,有时是一张碑拓,黑底白字的拓本上,有“琅”、“瑾”的字样,他还寄回来过奇奇怪怪的石头、异香扑鼻的木料、兽骨磨的箭镞……   那是又一年暮春,天气暖和得比往年早,竹枝寺的海棠花提前十几天开了,崔绝挑挑拣拣,折了一支,夹在信中,请驿使寄过去。   半个月之后,风尘仆仆的阎罗就敲开了漱石书院的大门,他说那天早晨刚刚梦到了你,门一开,驿使送来了你的信,海棠花已经枯了,所以他快马加鞭从塞北赶了回来,就怕错过花期。   他们在花下清谈,那花开得是真好,花团锦簇,软柔如绢,一丝丝地垂着,在微醺的暖风里,宛转窈窕,风一吹便会飘落下来。崔绝亲手点茶,阎罗喝不明白这玩意儿,品茗时憋不出几句话,十句里有八句在称赞崔绝手指灵巧,煮水都比别人煮得好。   阎罗会喝酒,从塞北带回来一坛烈酒,两人喝得大醉,崔绝双眼迷离,轻声说老皇帝想给他赐婚,尚公主,问他该怎么办。   阎罗的回复是拿出一块灵气充沛的矿石,说想请铸师打造成双剑,一人一把。   崔绝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阎罗又拿出来两个玉环,应是一块原石剖成,大小、花纹都是一样的,还能够合二为一。   崔绝仍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阎罗放下矿石和玉环,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去回复狗皇帝,说你早有中馈,不能始乱终弃。   啊?   我家家风严,不能纳妾,也不能跟别人共事一夫。   啊?   啊什么啊?!你真想尚公主?   崔绝当然不想,但他还追着阎罗问是什么意思。   阎罗急了,抓着他的手说就是我倾慕你,我想跟你永结为好,我会生生世世珍重你、挚爱你,永不辜负你的意思。   他顿了顿又小声说,如果你不愿意,我……我也不强求,但……会很难过,可能会哭。   那我如果愿意呢?崔绝问。   啊?   啊什么啊?!哼!   崔绝恼羞成怒离开,宽袍大袖带起风,吹落枝上海棠花,花瓣落在阎罗的茶杯里,黑釉茶盏里兔毫闪银、汤花白腻,丰润的茶沫上飘着粉白的花。   阎罗突然就会品茗了,追上去拉住崔绝衣袖,两人在千年古刹里定情,把佛前洒扫的秃驴……咳高僧气得大破嗔戒。   后来就再也不提尚公主这一茬了,老皇帝驾崩了,崩在宠妃的膝上,皇宫里开始血流成河,直到枕流君拥立原无障坐上了龙椅,宫阶上的血迹才得以擦干净。   新帝年幼,枕流君摄政,给崔绝和阎罗赐了婚,成礼的时候方夺和阿迦奢等人都来祝贺,青庐红烛,合卺奠雁,宴饮舞乐,燎炬枯槐。   原无障做皇帝有点天赋,朝堂上下君圣臣贤,四海之内安居乐业,大梁朝迎来繁盛的中兴。   阎罗婚后依然会远行,但出门频率明显降低,时间也短,家书寄得更频繁了,名贵的澄心堂纸上写的全是一些“思卿”“念卿”“梦卿”“卿卿”之类的靡靡之词。   十分银铛。   崔绝一生坐镇漱石书院,守护天京安稳,到致仕时才发现被师尊和师弟联手欺负了,他们竟从没给自己升职。但阎罗安慰他说官职不在大小,细数逢年过节赏下来的财物,他再升就得谋逆了。   他们晚年在乡下隐居,离天京不远,骑马到皇城不足两日,崔绝尝试洗手作羹汤,差点毒杀亲夫,阎罗接手庖厨,全家半夜跑肚。   但两人种瓜果天赋不错,秋天收获的大石榴一个有脑袋大,阎罗拄着拐杖清点分装,崔绝举着琉璃老花镜写字条,字大如斗,这一袋送去皇宫,这一袋送给方夺,这一袋寄给陆行舟……   哎,陆行舟是谁?   年龄大了,老糊涂了,很多人都不记得了。   崔绝最后是在阎罗臂弯走的,他迷迷糊糊地说我舍不得你,你当年说要生生世世对我好,还算数吗?   阎罗搂着他,还像年轻时一样吻他,说当然算数,你放心,我下辈子会去找你,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要结同心。   你找得到吗?   找得到,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我说了要生生世世珍重你,就绝不辜负你。   那我就安心等你。   崔绝闭上眼睛。   当他再睁开的时候,没意识到自己是笑着的,他怔怔地望着上方,觉得满心欢喜,心想:那真是很好很好的一辈子。   一滴水落在他的脸上,慢慢滑落到唇边,咸的?   他疑惑地转过脸去,看到阎罗怒目而视的通红眼圈,态度超凶,恶狠狠地瞪他,不停地流眼泪。   崔绝心想:啊,他真的会哭……   阎罗瞪着他不说话。   崔绝一时还没有从梦中抽离出来,他看着阎罗年轻英俊的脸,喃喃道:“你果然找到我了。”   阎罗明显疑惑了一下:“什么?”   崔绝眨了眨眼睛,思绪一点点归拢,魂飞魄散之前的种种都在脑中浮现,玉脉、师尊、原自障、阿迦奢……他想起所有前因后果,慢慢降落在了现世。   他看着阴天子憔悴的脸,伸手摸了摸,笑起来:“我睡多久了?”   “一个月。”阴天子抓住他的手,在指骨、手背、掌心吻了又吻,嗓音嘶哑地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崔绝摇头,手指跟他十指相扣:“我很好。”   这倒是实话,他已解除螣毒,重塑的魂体武脉畅通,比以前那具缝缝补补一千年的魂体好一万倍。   阴天子仍不放心,拉着他的手,注入一缕鬼炁,细细探查。   崔绝笑着看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探查:“我就说很好吧,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就算你不信我,也得信夜后和蕴炁造化啊……哎!”   阴天子检查完毕,确定真的没有问题,遂放下心来,接着就瞬间变脸,沉着脸将崔绝的手放回被子里,冷哼一声,转身走向门外。   “哎?哎!”崔绝愣住。   阴天子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崔绝一掀被子下了床,赤着脚就追出去:“陛下……”   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展绛衣烟熏火燎地出现在门口,欣慰得几乎哭出来:“判官你醒了!”   “对,”崔绝无心打招呼,焦急地指向门外,“帮我拦一下陛下……”   虞掌司冒出来,惊叫:“判官你醒了!”   “对,帮我拦一下……”   隔壁病房门砰地一声打开,白骨笑只穿了条裤衩闪亮登场,疯吼着扑过来:“卧槽你醒了!!!”   崔绝:“……”   黑无常随后走出门,疑道:“判官你怎么赤脚站在地上?”   已经大步流星走到走廊尽头的阴天子一秒钟折返回来,在白骨笑扑到崔绝的前一秒将人抱起,走回病房,但脸依然板着。   阴天子把崔绝放在床上,起身,然后顿住——崔绝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不肯下来。   “放手。”阴天子冷冷地说。   崔绝笑道:“不放。”   阴天子:“……”   终于等到判官苏醒的众人都很兴奋,乌泱泱地挤满了病房,一起围观两人在那儿拉扯。   白骨笑的脸感觉像被什么恶心东西熏到了,十分复杂地皱成一团,跟展绛衣勾肩搭背,大声八卦领导:“谁家做判官做成这贱人模样。”   崔绝笑盈盈地看了他们一眼。   展绛衣莫名觉得后背一凉,一个激灵把白骨笑抖了下来,很有眼力劲儿的招呼众人道:“我们先出去,判官刚醒,别吵着他。”   “对对对。”   众人都看出来了,陛下跟判官正较着劲儿呢,这时候谁在现场谁会不幸,一听展绛衣给出台阶,纷纷顺坡下来,一边寒暄着让崔绝好好休息一边火速退出病房。   只有白骨笑还在往前凑。   黑无常伸手去拉他,手指碰到冰凉而柔软的皮肤,下意识缩了一下,想起来这厮刚刚还在昏天黑地睡午觉,听到动静的瞬间就一个扑腾蹿出了被窝,此时跟条白鱼儿一样混在众人中间,越看越别扭。   他也说不出心里在别扭什么,就是看不得这样子,一时没多想,随手脱下自己的外套,把白骨笑给裹住了。   白骨笑:“你干嘛?”   “别冻着。”黑无常低声说。   展绛衣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白骨笑凶巴巴:“看什么看,不许看。”   “……你脑子里是还有什么伤没发现吗?”展绛衣诚恳地发问。   但白骨笑感觉被侮辱了,抬起手就要指着他鼻子骂,被黑无常揪着外套两襟用力拢住,胳膊就抬不起来了,稀里糊涂被黑无常半抱半推地带回病房。 第169章   病房门被展绛衣体贴地关上, 外面的喧嚣一下子被隔绝开,偌大的室内只剩下阴天子和崔绝,两人仍是那个你追我逃的姿势在床沿纠缠。   阴天子冷冷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绝本想继续跟他撒娇, 脑中突然闪过梦里的情景, 春山、古刹、白腻的汤花、细碎的海棠花瓣随风飘落。   他眸光闪了闪, 轻声说:“就是我倾慕你,我想跟你永结为好, 我会生生世世珍重你、挚爱你,永不辜负你的意思。”   阴天子愣住了,看上去像被谁兜头敲了一闷棍, 怔怔地看着崔绝, 眼神发直。   崔绝就着挂在他脖子上的姿势, 一抬头, 在他脸上偷亲一口,小声道:“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说了这句话?”阴天子问。   崔绝没想到他竟能猜到,讶异地点头。   阴天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猜出, 但当年那个崔绝借酒告白的晚上,他不敢看崔绝的眼睛,只能逃避地盯着杯中泠泠的月亮, 确实有那样一句话在心头反复煎熬。   只是当时他忍住了,那句话就沉沉埋在心底, 缓慢地发酵了上千年。   “那是个很好的梦,梦里我们白头偕老了。”崔绝埋头在他脖颈间蹭了蹭, “最后我是寿终正寝的, 临走的时候你抱着我, 说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会找到我, 每一辈子我们都要结同心。”   “我们当然要永结同心。”阴天子突然急切地说。   崔绝笑起来:“嗯, 所以我当时就安心地走了,因为我知道你说到做到,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一定能把我找回来,然后我就醒了,看到你果然找回了我。”   他一直埋头在阴天子的脖颈间,突然听到一声低低的抽泣,蓦地一怔,意识到阴天子哭了。   他下意识转头要去看他,刚一动就被阴天子按住后颈,死死扣着不许他抬头。   “阎罗。”崔绝轻声唤道。   阴天子没有回应,手上压制他的力道更大了。   崔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他为什么要急着离开病房——他实在控制不住流泪,想躲起来大哭一场。   冥帝悲戚,天地同泣,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的鬼唱声,映衬得病房越发安静,阴天子的哭泣是几乎没有声音的,若有人从窗外看过来,会以为两人正在床上拥抱,只有被他死死禁锢在怀中的崔绝才知道,他战无不胜的陛下此时浑身都在颤抖。   身体的抖动顺着这个姿势传来,震得崔绝肝胆俱颤,与原自障同归于尽时的天崩地裂都不曾让他有此时此刻这种深入骨髓的不安。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摩挲阴天子的头发,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长时间,阴天子慢慢控制住情绪,又回到那个沉稳冷静的少年帝王,他松开崔绝。   这次崔绝没有再耍赖,老老实实任他将自己放在床上。   阴天子转过身,背对他坐在床沿,眼神没有焦距地看着虚空,沉默着没有出声。   崔绝躺了一会儿,爬起来,从背后抱住他,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小声说:“我不知道自己的保证还有没有信度,只是我想告诉你,阎罗,我以后不会再做令你难过的事情了。”   “你不需要为我改变。”阴天子说,沉闷地苦笑一声,又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归根究底是我太弱,无力保护你才会逼得你不得不殚精竭虑,甚至赔上自己。”   崔绝皱眉:“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需要改变的不是你,是我。”阴天子沉声说。   崔绝跪起身,揪着他的衣服,让他转头看自己,阴天子避开脸不肯跟他对视,崔绝急了,用力抓着他的肩膀,硬是将人掰过来。   两人视线相对,崔绝倏地一惊,只见阴天子双眼泛着惊人的血红,看上去阴森可怖,之后又有难以掩饰的脆弱惶恐弥漫不去。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自己把他逼成了什么样子?!   昆仑玉脉崩塌的震荡在脑中响起,震耳欲聋的飞沙走石声中,夹杂着原自障的笑声——   “这就是你对他的爱,对吗?安排他、保护他,为他开疆扩土,让他坐享其成……”   “呵呵,你错了,这是对他的折磨……”   “这个世界上伤害他最深的人是你……”   “对不起。”崔绝不知不觉已带上泣音,脑中原自障的笑声仍在不断回荡,他无意识地捂住耳朵,提高声音,想压过那阴鸷的笑声,“对不起……”   “子珏?”阴天子吃了一惊,轻唤他的名字,却发现他似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用力抱着头,用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地道歉。   阴天子二指点在崔绝眉心,指尖飞快地动了几下,画出一个清心镇静的符纹,鬼炁注入,术法发动。   崔绝感觉一股沁新的清流从眉心缓缓流往四肢百骸,脑中的震荡和笑声慢慢消失,他眼睛动了一下,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阴天子。   “好了?”阴天子松了口气,“刚刚是被什么魇住了吗?”   崔绝摇摇头,见他担忧,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话未说完,阴天子蓦地又紧张起来。   崔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恐怕他对这句“对不起”也要PTSD了,连忙冲他笑了一下:“我没事。”   “究竟怎么了?”阴天子不敢轻易放心,担心他身上还残留有什么旧伤或术法,按响床头铃。   崔绝习惯性想糊弄过去,开口的瞬间猛地意识到自己隐瞒只会让阴天子难过,既然已经下决心改变,不如就从这一刻开始吧,老老实实将刚才脑中突然出现的幻听和盘托出。   阴天子听完,又追问在昆仑墟上发生的事情,末了皱起眉头,脸色有些阴沉,沉默地坐上床,将崔绝搂进怀里。   崔绝舒服地靠在他的胸前,浑身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感觉一直郁结的心头轻松许多,轻声道:“师弟一辈子作恶多端,最后时刻倒是点明了我,其实我自以为是的爱一直都在伤害你,我竟一无所知。”   “亏你还是天下第一聪明人……”阴天子语气平缓地说。   崔绝:“谁封的?我什么时候……”   “我现在觉得你简直是个笨蛋。”阴天子低头吻了吻他的头发,半是埋怨半是薄愠地说,“原自障恨你入骨,怎么会点明你?他是临死都要恶心你,让你心存愧疚,故意折磨你,他就看不得你好。”   崔绝:“但他说的也没错,我确实一直自作主张,还经常骗你……”   “那是因为你聪明,你做的决定永远都是对的,”阴天子打断他,环着他的手臂突然用力一勒,在崔绝喊疼的声音里稍微松开一点,哼道,“他原自障又怎么知道我不愿意被你骗?”   “啊?”   “我就愿意被你骗,不行吗?”阴天子胡搅蛮缠地说,“我能从你的骗局里汲取到爱意,不可以吗?如果不是心里有我,你又有什么必要编造谎言。”   “……”崔绝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阴天子又哼了一声:“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之间真的存在矛盾,那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们有那么长的一辈子可以慢慢解决,谁跟他一样,忙不迭去死。”   崔绝哑然,怔了一会儿,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脸靠在他的怀里蹭了蹭,点头:“是啊,我们还有千秋万载,什么矛盾解决不了?”   病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展绛衣冲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房间面积不大,他的大长腿没跑几步就冲到了床前,结果看到两人在床上搂搂抱抱,甜蜜得如同洞房花烛。   展绛衣:“?”   阴天子:“!!!”   崔绝:“-v-”   “那个……你们自己按的铃……莫非是喊我来见证二位爱情的?”展绛衣小心翼翼地揣测圣意,甚至拿出手机,“或者是需要我为你们拍照留念?”   阴天子:“……”   “判官不舒服。”阴天子下床,坐在床前的沙发里,示意,“刚才突然出现了耳鸣,你好好检查一下。”   “哦哦哦。”展绛衣连忙应声,凑过去检查。   崔绝顺从地任他拿出各种检查器械围着自己转来转去,安慰他道:“没什么大事,陛下大惊小怪,你不用紧张。”   展绛衣检查了一项又一项,检查报告打出来厚厚一沓,确定完全没有问题,没有被术法魇住,五感也没有受损,至于突然耳鸣,他细细问过事发之时的情形,但阴天子态度十分奇怪,别别扭扭,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崔绝言语间也颇有遮掩。   他想了想,突然脑门一亮,想起听说碍于崔绝的身体原因,那两人谈了上千年的柏拉图式爱情,如今崔绝螣毒也解了,魂体也重塑了,这架了一千年的干柴烈火那还了得?没见自己刚进去那会儿,都搂成啥样了!   原来如此。   他拿着体检报告回到病房:“从结果上来看,判官的魂体十分健康,那个耳鸣吧……我想应是心理原因。”   “心理原因?”阴天子紧张地问。   “对。”展绛衣点头,轻咳一声,“但是心理问题往往也是生理问题,从专业的角度来说,就是憋太久了,突然一下释放,短时间内过度兴奋……”   “你专业个屁!”阴天子脸色一变开始医闹。   展绛衣立刻闭嘴,心想自己还是太敬业了,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少说少挨骂。   不讲理的阴天子果断把展绛衣撵出去了。   崔绝倚在床头柔软的大软靠上捂着嘴笑:“他以为我马上风了,哈哈。”   “就说整天跟白骨笑厮混的能是什么好人。”阴天子起承转骂白骨笑。   隔壁,白骨笑:“哈啾!”   “所以为什么不穿衣服就出去,”黑无常将纸巾盒递给他,不悦地说,“你重伤初愈,一定要注意保暖……”   牛头公敲了敲病房的门,得了允许后开门进来,站在门口先对崔绝问候一声,又转向阴天子:“离冥王例会还有30min,平等王得知判官苏醒了,问陛下要不要取消会议?”   阴天子:“取消。”   “不行。”崔绝道,“今天是除夕,幽都城里会有庆典,亡魂们也会前往阳间探亲,今年不同往年,秦广王淬灭,冥界刚刚经历大灾难,陛下应该跟众冥王一起坐镇,起码也该碰个头,时刻关注外面的情况。”   阴天子没吭声,颇有点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思。   崔绝:“要不,我陪你去……”   “不用,你好好休息。”阴天子不爽地哼了一声,似乎是妥协了,但又十分不情愿,目光扫过桌子上厚厚一叠的体检报告,伸手拉起崔绝的手腕,手指搭脉,一天内第N次尝试给他做检查。   崔绝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   “我就再查一下。”阴天子道,“查完就去开会。”   “都查多少遍了。”崔绝无奈地说,抓着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突然问,“阎罗,你准备什么时候娶我?”   “?”   “……”   “!!!”   阴天子一瞬间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忽地站起来,忙乱地后退一步,震惊地看着崔绝笑眯眯的眉眼,被这个急转直下的问题打得方寸大乱。   “你……你说什么……怎么突然……”   崔绝斜倚在床头,笑靥如花地欣赏了半天他的失态,才慢悠悠地说:“展绛衣是个斯文人,连他都开始往那方面想,可见在我们俩之间,这确实是个急需解决的大问题。”   阴天子渐渐恢复冷静,接着心底有一丛委委屈屈的小火苗慢慢烧起——当年的告白被他抢先了,如今的求婚竟又是他先提出!   这火苗不大,却燎得他心肺俱伤,并隐隐有扩大化的趋势——他无数次在心底策划过求婚,那该是在幽冥湖波光粼粼的湖心,在烛冥山阴气缭绕的温泉,实在不济,也该是在阎罗殿烛火辉煌的大殿上,甚至他还想过在处死逆魂主的行刑台前,他要让鬼神、臣民、故友、宿敌……要让所有人见到他单膝跪在崔绝的脚下,请求他的垂怜,而不是在这里,这个连朵花都没有病房中,当着吊瓶、书桌、体检报告的面来完成此生最重要的时刻。   他越想越气,几分钟后,快要气疯了。   “?”崔绝看他脸色阴沉,不由得讶异,“你不想娶我?”   “不是!”阴天子恼火万分,自己心里一分钟转了800个念头,其中799个都是委屈,而这个混蛋居然就这样闲闲地倚在床头软靠上,用漫不经心地一句话,把自己策划的严肃求婚给毁了个干净,还……还怀疑自己不想娶他!   那也不是娶!   那是他们两个独立个体的结合,分什么嫁娶?!   气死了!!!   阴天子满脑袋邪火,再看看崔绝的笑脸,气更不打一出来,伸手拉起被子,把他整个人兜头蒙了进去。   “哎???”崔绝冷不丁被盖了床被子,狼狈地掀开,发现他家陛下已经走出门外了。   病房内只剩牛头公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目睹全程,情绪十分稳定,跟他对视一眼,竖起一根大拇指,转身去追阴天子了。 第170章   阴天子走后, 崔绝倚在床头细细地琢磨了一会儿,起身去了隔壁病房。   黑无常不在,白骨笑正对着穿衣镜搭衣服, 已经搭了好一会儿了, 床上、沙发上、地毯上被各种衣服铺得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崔绝站在门口敲了敲门:“白掌司。”   “白你大爷, 老子不是掌司了。”白骨笑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好的,白大爷。”崔绝应道, “我有点心事想跟白大爷交流交流。”   “没空,忙着呢。”   崔绝无奈地低笑,抿了抿唇, 道:“你去极北寒境的这段时间, 黑无常曾跟我长谈过一次。”   里面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 房门打开,白骨笑穿着一件大V领无袖马甲站在门内,不爽道:“你只有十分钟时间。”   崔绝没想到他是这个造型, 领口都开到肚脐上了,那白花花一大片晃得他眼晕,讶然:“你要出门?”   “温泉酒店的跨年派对, 就在这烛冥山上。”白骨笑好像真的赶时间,开了门就折回穿衣镜前开始搭裤子。   崔绝避开满地的衣服进门, 在沙发上清理出一个扶手倚坐上去,瞠目结舌地看着白骨笑换了三条几乎一模一样的破裤子。   “呃……黑无常赞成你这么穿?”   白骨笑正在脱裤子的动作顿住, 脑袋一格一格地转过来, 满脸难以置信:“你是什么品种的封建娇妻?穿衣服还需要男朋友同意的?”   “已经是男朋友了?”崔绝注意力跑偏。   “咳, ”白骨笑脸颊有点热, 带着点尴尬, 又隐隐有些得意地哼了一声,“关你屁事。”   崔绝悠然地说:“关乎我手里这点筹码还值不值钱的大事。”   白骨笑脱掉破裤子,又换了一条更破的,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沙发的衣服堆里,瓮声瓮气:“你想跟我交流什么?”   “你不先问问黑无常跟我谈过什么吗?”崔绝卖关子,“谈了很长时间哦,很走心的。”   白骨笑咬了咬下嘴唇,哼道:“不用问我也知道,老黑那个人……呵,一眼看到底,最真诚不过了,真正的赤子之心。”   崔绝:“……啊。”   “他上下两辈子,亏就亏在认识我,”白骨笑嘟囔,“好好的黑渊氏族长,天潢贵胄,多好的命啊,就搭给我了,我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我至少是做了十辈子的大善人,才能今生跟他在一起。”   “……”崔绝张了张口,以他的口才破天荒有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感觉,心道你也别骂别人是娇妻了。   白骨笑看着他道:“老黑找你谈心肯定是聊我,聊我姐姐,聊以前,聊以后,而你个王八蛋肯定趁机给他画了一叠大饼,哄着他给你卖命。”   崔绝:“……”   了解得真透彻啊。   “所以我有什么必要听你哔哔跟他谈了什么,就算我想知道,我直接问他好了呀,他是我男……咳男朋友,嘿嘿~”白骨笑不知道突发什么恶疾,本来板着脸,说着说着突然笑出了声。   他清了下嗓子,轻狂地斜睨崔绝:“你想说什么就直接开口吧,不用拐弯抹角。”   崔绝笑盈盈地看着他,内心慢慢升起让人心胸舒展的惬意,他还记得自己当年在枉死城捡到这小子时的情景,瘦骨嶙峋,伤痕累累却不屈,姣若好女而狰狞,像被逼入穷途的野狗,谁能想到竟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   “说话呀,对着我笑啥?”白骨笑被他笑得发毛,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装扮,心想总不能是自己穿的太帅,让他爱上了吧?   崔绝慢慢收起笑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哎你……”白骨笑突然有个不好的预感,刚要制止他,就见这王八蛋后退一步,拱手行了个大礼。   “卧槽!!!”白骨笑当即就跳了起来。   崔绝轻声道:“为了达成我的计划,算计了你和黑无常,伤害了你们,我心有愧疚,请受我一拜。”   白骨笑僵硬地站着,硬着头皮看他行完一个大礼,郁闷地骂道:“操,你个心机狗,这么一搞,我还怎么恨你?”   “继续恨,想怎么恨就怎么恨,”崔绝笑道,“我知道你口是心非,其实里面满满都是对我的爱。”   白骨笑:“yue……”   崔绝刚刚苏醒,精神头不足,解决了心头大事之后就感觉到困倦,懒洋洋地坐在沙发扶手上,撑着头看他换衣服。   白骨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得怀疑这些衣服是不是真的很不男德,但他看着穿衣镜里若隐若现的胸肌腹肌只觉得帅,于是断定是崔绝山猪吃不了细糠,回去睡他的大头觉去吧看什么看。   崔绝却开口问他现在的局势。   白骨笑重申自己已经不是掌司了,不关心你们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崔绝还赖着不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白骨笑给他弄无语了,一边换衣服,一边将他昏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和之前他在极北寒境的遭遇捡重要的一一说明。   崔绝认真听完,爽快地走了,回病房仔细琢磨半晌,然后跟展绛衣说要出门。   展绛衣一听就炸了,上一次放他出门的结果是……   “你刚刚苏醒,还是要多休息,”展绛衣控制住大喊大叫的冲动,斯文地劝道,“最好不要工作,也不要总是琢磨这那的。”   崔绝笑道:“我就是去见一个老朋友。”   那岂不是更糟糕,什么老朋友需要刚苏醒就赶去相见,你别刺激阴天子了,展绛衣在心里吐槽,嘴上道:“陛下肯定也希望你好好休息。”   崔绝对他眨了眨眼睛,一脸天真无辜地问:“这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显然不会自爆,你猜陛下是怎么会知道的呢?”   展绛衣:“……”   自生自灭吧你!   “开个玩笑,别怕,”崔绝看着他僵硬的脸色笑弯了眼睛,宽慰他道,“我要做的这件事是陛下默许的,他不会怪你。”   展绛衣跟他共事这么多年,很清楚在这厮心里就没有“医嘱”这两个字,他想干什么就没有做不成的,区区出门……呵!   算了算了,出门就出门吧,反正他现在很健康,蕴炁造化还是靠谱的,新鲜出炉的崭新魂体应该不会突然恶化……吧。   不会吧。   不会再变成一堆魂片回来吧……?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运气再差也不会一个噩梦做两遍的!   崔绝顺利出院。   展绛衣通知马面娘娘的时候,做好了被骂个狗血淋头的心理准备,结果对方听他说完,很平淡地表示知道了,半小时后备好车带着合适的衣服出现在了病房。   “你不阻止他吗?”展绛衣没忍住问。   马面娘娘反问:“你肯定阻止了,成功了吗?”   展绛衣:“……”   “那不就得了,我为什么要做必然失败的事情?”马面娘娘淡定道,“放宽心,他又不是傻逼,难道不知道经此一遭给陛下搞出了多严重的PTSD?从今往后啊,恐怕他比谁都不敢涉险,不信走着瞧。”   他们两个在门外八卦领导,崔绝在里面换衣服,听了个清清楚楚,抿着嘴唇偷笑,忍不住点头称是。   还是生活秘书细致入微,展掌司落后了,医者不医心啊……   车子风驰电掣地沿着盘山公路驶下烛冥山,崔绝从车窗望去,远远看到阴沉的天空下,一座高峻的玉山拔地而起,顶峰隐蔽在乌云之中,看上去连通了天地。   刑狱司   五感上的术式突然解开,眼前感应到光线的存在,逆魂主被束缚衣紧紧约束的身体动了动,抬起头看向门外,刚刚重获光明的眼睛不适应亮光的刺激,不由自主地沁出泪水来。   炫目而模糊的光圈中,千年之前的熟悉身影走进牢房。   “好久不见。”   “哈,真的是好久不见啊,”逆魂主长时间不说话,嗓音嘶哑粗嘎,顿了顿,吐出一个称呼,“……判官。”   崔绝沉默不语。   虞掌司召唤出一具贴满符纸的骷髅座椅,崔绝从容落座,点了点头示意他离开,虞掌司犹豫片刻,在座椅下又施加两个守护术式,遵命走出牢房。   狭小的室内只剩崔绝和逆魂主,两人相距不足五米,眼神复杂地对视,过了一会儿,崔绝幽幽道:“没想到你会叫我‘判官’。”   “确实不是叫你‘子珏’的当年了。”逆魂主低低笑了一声,想到什么,又道,“原自障倒是喜欢这么叫,明明他以前都是称呼你师兄的。”   “他故意气阎罗的,知道阎罗醋劲儿大,故意挑拨。”崔绝笑着说,轻描淡写地话题一转,“我杀了他。”   逆魂主倏然安静,沉默了几分钟后,应道:“嗯。”   崔绝:“你应该能猜到。”   “我知道你们师兄弟不死不休,你来了,那他必然是死了。”逆魂主视线落在他与千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笑了笑,“付出的代价似乎不小啊。”   “再大的代价,终究是我赢了。”崔绝懒洋洋地坐在骷髅座椅中,双腿闲适地交叠,抬眼看向逆魂主,“还要感谢你们活死灵的蕴炁造化。”   逆魂主在看清他模样的第一眼就猜出蕴炁造化,只是蕴炁造化需要活死灵王脉才可以催动,冥府有谁……   “夜雨是假死?”逆魂主反应过来。   崔绝微笑点头:“我将她和香雪公主送去了阳间。”   逆魂主脸色微变,那一瞬间他已经明白自己上了什么当——夜后被刺,活死灵作为娘家问责,逼迫冥府审判崔绝,趁崔绝进入轮回,冥府权力交接的混乱之际,异魂大军越过罗酆山脉,挥师南下……   而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假的,夜后根本没有被刺,那么从一开始,崔绝就是在设局,诱导自己在异魂刚刚结束分裂局势尚未稳定的情况下贸然开战,从而一败涂地。   “哈哈哈。”逆魂主怆然大笑,喃喃道,“果然是你崔子珏啊,当年为了不被利用体内的冥王暗炁,一掌就击碎自己的炁海,如今为了引诱我冒进,直接将自己从冥府抹去,你真是狠得果决,狠得令人佩服。”   崔绝自嘲地笑了笑,这两次发狠虽然都达成了目的,但也都给阴天子留下深深的阴影,很难说到底值还是不值。   逆魂主道:“可是你以后怎么办呢?判官崔绝已经轮回转世,阎罗即使是阴天子也不可干涉轮回,那留在阎罗殿里的你是谁呢?你们准备怎么对世人解释?”   崔绝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一缕长发:“我现在的样子,难道还是那个判官崔绝?”   少年初长成的身量仍然瘦削,却明显比病骨支离的崔判官多了一份神采奕奕,两颊带着微微的婴儿肥,笑起来天真灿烂,是没受过苦难的样子。   “说起来我也很好奇,阎罗会给我一个什么新身份。”崔绝笑眯眯地说。   逆魂主想了想,觉得自己多虑了,天可能会塌下来,但阎罗不会委屈崔绝,他突然意识到崔绝这是在对自己秀恩爱,还好奇,冥后难道是什么很难想到的身份吗?   这恩爱秀得太过直白,让幸福也显得扎眼,他忍不住想刺他一下:“到了需要用蕴炁造化重塑魂体的地步,你该不会被原自障打到魂飞魄散了吧,阎罗当时什么反应?”   “……”崔绝脸上的笑容消失。   你魂主做作地笑起来:“看来我越界了,请允许我收回刚刚的问题。”   “不允许。”崔绝冷冷道,“我回答你,阎罗当时痛彻心扉。”他都不敢想象这一个月阎罗每天什么心情,稍一想起就感觉心头一阵阵抽疼,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逆魂主,咬牙控制住语气,阴阳怪气道,“好在我手里的蕴炁造化是林幽篁亲自注解,重塑魂体成功的概率很大。”   逆魂主知道他什么意思,没有应声。   崔绝盯着他问:“如果你能想到这术法最终是用在我的身上,当初还会将秘笈交易给我吗?”   逆魂主沉默。   “嗯?”崔绝紧逼。   逆魂主眉宇间露出一丝被刺痛的愠意:“不要有多余的好奇心。”   崔绝笑起来,他已经了然——逆魂主有林幽篁的记忆,他记得当初拿蕴炁造化跟自己做交易时,和秦广王有过怎样的纠缠。   爱与恨都是不会轻易忘却的。   故友重逢,互捅逆鳞,崔绝大获全胜,却没有胜利的愉悦感,秦广王已经魂归幽冥湖,新任冥王不继承前任的因果,不论逆魂主是不是林幽篁,都没有意义了。   他淡淡地转移了话题:“在你被囚的这段时间,夜叉和修罗先后叛变,归顺了冥府,之后异魂一路溃败,卞城王已经打到活死灵原了。”   逆魂主闭了闭眼,他早猜到这结局,但被明确告知时仍旧感觉到苦楚的绞痛,异魂大军由各种族拼凑而成,夜叉修罗这些种族是先败于自己之手,才被迫参与战争的,及时倒戈,俯首称臣,冥府会宽容接纳,但活死灵是自己的嫡系,以崔绝的狠辣和阴天子的仇恨,难保不会赶尽杀绝。   崔绝此番前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告知自己这个,奚落战俘不是他的性格。   他极痛苦地平复了很久,嘶哑出声:“歧命宫,我书房的地下,有一间密室,里面是我的收藏,有一根你的遗骨,是原自障找我联手时抵押给我的信物。”   崔绝笑起来,漫不经心地打趣他,“你的收藏癖这么多年还保持着呢?”   没有松口表态,这不足以打动他。   逆魂主继续道:“有一对玉环,大小、花纹都是一样的,能够合二为一……”   崔绝懒洋洋窝在骷髅座椅里的姿势悄然变了,坐直腰身,面上仍是微笑:“哦?”   “是当年阎罗亲手雕刻,打算送给你的礼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送出,后来天京大乱,他追着你的亡魂回了冥界,这玉环就落到了我的手里。”   崔绝眉头困惑地微微蹙起:“你收藏阎罗的东西?”   “……收起你不合时宜的醋意。”逆魂主无语。   “哈。”崔绝笑笑,仍没有松口,问,“还有什么?”   逆魂主沉思,仔细考虑可能会引起他兴趣的藏品,他此生交游广泛,经年积累下来的藏品数不胜数,但若要能打动崔绝……妖王的心头血、魔后的皮拍、石饮羽的诗集……崔绝会喜欢?   “我听说前段时间白骨笑来见了你一面。”崔绝漫不经心地开口。   “嗯。”逆魂主想起上次会面,脑中浮现最后白骨笑崩溃的神情,不由得唇齿苦涩。   崔绝道:“你想逼黑无常来见你?”   逆魂主真的对这个人服气了,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是今天刚刚苏醒,那他掌握的信息应该仅限于旁人转述,竟一下就猜到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你否认了白骨笑和悠思公主的关系,”崔绝道,“但你骗了他,当年悠思公主用自己最后一魄补全的根本不是他的生母,而是他白骨笑的魂魄。”   逆魂主:“这只是你自己的臆断,他使不了控灵术,他身上没有悠悠的魂魄。”   “我曾让白骨笑用试灵焰测过,他确实有活死灵的灵炁,你骗得过他,骗不了我,”崔绝道,“至于他为什么使不了控灵术,我估计等你死后,你下在他身上的封禁术自然解开,他就能使出来了。”   逆魂主没有出声,闭了闭眼,默认了他的说法。   崔绝又道:“你放心。”   逆魂主睁开眼睛:“我放什么心?”   “白骨笑永远不会知道他和你的亲缘关系。”崔绝道,“从今往后,他只是冥府的白骨笑,跟你、跟悠思公主,没有任何关系。”   逆魂主气得笑了出来,这王八蛋比千年之前更加恶劣,直接把“跟我做交易,你没的选”写在脸上了,自己一直怀疑他当初在枉死城捡到白骨笑之说根本就不是明面上那么简单,不然枉死城那么多亡魂生魂,怎么就那么准确地“捡”到白骨笑呢?   崔绝今天才苏醒,精神头不足,来这里跟他周旋半天,已经感觉到累了,倦怠地窝在骷髅座椅中,细声细气地说:“白骨笑跟你见一面,受了大委屈,黑无常一定是要来找你的,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你想干什么,敲打一下外甥婿?”   “滚蛋你!”逆魂主斯文扫地,忍不住大声骂他,顿了顿,又无奈道,“我有东西要给他。”   “白谷晏晏的魂片?”   “……”逆魂主怒道,“你什么都知道还问什么?”   崔绝笑笑:“别这么暴躁,阿方,既然是你杀了白谷晏晏,以你的收藏癖,不留点纪念实在不是你的风格。”   逆魂主久违地感觉到了那种步步被看穿的烦躁感,有些惆怅地意识到时光才是最优秀的修补师,他们阔别千年,自己险些都忘记当年的崔子珏有多令人毛骨悚然,偶尔午夜梦回,想起的竟都是他们欢笑唱和的乐事。   “你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崔绝又道。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来了,但自己一如既往地无力招架,逆魂主按捺下心头的郁卒感,板着脸道:“你那么会猜,不如自己猜猜我还有什么东西。”   “哈?”崔绝笑出声,却真的猜了起来,“白谷晏晏的魂片其实你直接给白骨笑也没什么,没必要一定要通过黑无常,那么你想跟黑无常见面,是为了另一件东西吧。   你们俩根本没什么交集,最多就是当年黑无常羽翼受损,你伪装成一个游方冥医,给他移植了白骨笑的一扇羽翼,那另一扇羽翼去哪里了呢?”   “在我的收藏室,巽宫西南法阵中,”逆魂主认输,“白谷晏晏的魂片就寄存在那扇羽翼里,我告诉你解阵术式……”   掌握了术式后,崔绝终于满意,他慢慢坐直身体,眼神复杂地跟逆魂主对视许久,缓缓开口:“香雪公主将会带着北境领主的敕封入主歧命宫,从此极北寒境纳入冥府版图,陛下仁善,不会灭活死灵全族,以后活死灵就和修罗、夜叉、亡魂一样,都是冥府子民。”   逆魂主安静地听他说完,点点头:“嗯。”   “还有,”崔绝又道,“废除《告幽冥书》,冥府和活死灵的世代联姻就此断绝,现存的婚姻双方可自行决定离婚与否,官方不干涉。”   听到这里,逆魂主的淡然面具再也保持不住,惊道:“没有活死灵王族的炁命轮,冥王会浊炁失控,子珏,阎罗再宠你,也不该动《告幽冥书》,其他冥王不会……”   崔绝笑起来,眉目舒展,是一种大愿得偿的悠然惬意,笑着告诉他:“我跟师弟在昆仑墟打了一架,把天打塌了,昆仑玉脉落在了幽冥湖,以后冥府再也不用为浊炁头疼了,玉脉能净化一切浊炁。”   “!!!”逆魂主惊愕到失语,逐字逐句消化掉他话中的信息,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   崔绝被他带动,也大笑出声。   “哈哈哈……”   两人一起笑了许久,笑到虞掌司担忧地从门外探头过来,确定崔绝没有中什么奇怪的幻术,才又缩回去。   崔绝擦去笑出来的眼泪,离开刑狱司,对虞掌司道:“解开他的束缚术式。”   “什么???”虞掌司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心道你果然还是中什么幻术了吧,那是逆魂主欸!解开他的束缚?你是嫌他不够危险吗?!   “听判官的。”阴天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你们俩都中幻术了?   崔绝无奈地拍拍他的肩膀:“让你解开就解开,别废话,怎么,还杵在这里,是想看我跟陛下亲嘴嘴吗?”   “……”虞掌司掉头就跑。   看着他的身影一瞬间消失在视野中,崔绝笑着张开双臂扑进阴天子怀里,对方稳稳搂住他,笑道:“谈完了?”   “嗯。”崔绝埋头在他脖颈间,闷闷地应了一声。   阴天子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亲亲他的头顶,柔声道:“今晚是除夕,幽都城里有活动,一起去走走?”   “嗯。” 第171章   夜色中, 背阴山到幽都的公路上空旷无际,一辆车风驰电掣而过,马面娘娘面无表情地开着车, 嘴里咬着一颗薄荷糖, 从后视镜中看一眼那两个人, 默默将前后座之间的玻璃隔板升了起来。   阴天子搂着崔绝,低头看他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 轻声问:“累了,直接回病房吧,你刚苏醒, 还要多休息。”   崔绝没有说话, 只摇头, 往他胸前又钻了钻, 几乎整个人都滚到阴天子的怀里。   他心里还有石头尚未落地,即使现在感觉很累,也不想睡, 只想跟阴天子腻在一起,想跟他约会,想一起巡视幽都, 看他们治下繁荣又和平的冥界。   车子驶过沿海高速,靠近止观渡, 车流慢慢变多起来,除夕夜, 亡魂们思念亲人, 纷纷乘渡船前往阳间探亲, 从车窗望去, 冥海上渡船的灯光连绵如星链。   崔绝出神地望着海面上的星光, 阴天子怕他想起前世又伤感,刚要开口,听他喃喃地说:“死去多年,阳间仍有牵挂之人,你说,这是真正的死亡吗?”   “不过是一次远行罢了。”阴天子明白他的意思,“只有了却因果、再无挂念,才会真正死去。”   手机突然响起来,阴天子不想接,挚爱在怀,他不想理会任何外人,崔绝怎会料不到他的想法,不由得笑起来,戳戳他的胸口,手指滑进他兜里掏出手机。   “什么事?”   “陛下,啊呃……判官?”虞掌司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神神秘秘,还有一分恍惚,“逆魂主自杀了,牢房里的法阵有阻止,但……”   “我知道。”崔绝心里的石头落地,打断他,“此事不怪你,刑狱司不必承担责任,你放心。”   虞掌司松一口气,判官的态度解除了他的担忧,也坐实了他的猜测——逆魂主那么危险,怎能随便解开他的束缚术式?除非是故意给他制造机会自杀,而逆魂主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术式一解开他就动手了,怎么会这么默契?这两人在牢房里独处时一定达成了什么共识……   “还有事?”崔绝淡淡地问。   “啊……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汇报完毕OVER再见!”虞掌司飞快地挂断电话。   崔绝抬眼看向阴天子,知道他已经听到了电话里的内容,却还是又说了一遍:“阿方死了。”   阴天子点点头,手臂搂紧,将他按进怀里,听他闷闷的声音从胸口传来:“我今天是特意去逼死他的。”   “你给了他一个体面,自杀总比上处刑台好。”阴天子对逆魂主深恨入骨,当年天京之战时,若非逆魂主引鬼螣入阳间,搅乱了战局,崔瑾怎么会死得那般惨烈,但他也知道崔绝生性纯良,即使惨死也不恨逆魂主,甚至还有几分欣赏,觉得他是身在其位不得不谋,方夺是他们的朋友,但逆魂主符夺逆是冥府的宿敌,作为敌人,伤害崔瑾,算计阎罗,实在太情有可原了。   他的子珏总是这样轻易地谅解别人。   阴天子的手在崔绝后背上轻抚安慰:“他能在死前见你一面,跟你叙旧,了却因果,走得也算干净。”   崔绝嗯了一声,知道他对逆魂主的恨意,没再多说什么感伤之语,他的陛下宽仁厚义,对全世界人都宽容以待,唯独对当年伤害过自己的人深恨不已,这份深情实在是自己幸运,又何必要求他为仇人之死而伤怀呢,不放鞭炮已经是他厚道了。   想到这里,他伏在阴天子胸前吃吃地笑了起来。   “什么意思?”阴天子觉得这笑声透着诡异,不禁有些莫名的酸意在唇齿间弥漫——他逆魂主凭什么让你情绪失常?   崔绝在他怀里滚了一圈,身体转过来,仰躺在他的腿上,看着上方微皱的眉头,一面暗自惊叹这人也太帅了,一面笑着说:“师尊死了,郁昙死了,阿迦奢死了,阿方现在也死了……当年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阴天子眉头越皱越紧,眼神沉沉地看着他。   崔绝掰着手指头数完他们的老朋友,落下结论:“我们也算了却因果,从大梁朝那一场旧梦中彻底清醒了。”   阴天子点头:“没错……”   又听怀里那冤家乐滋滋地说:“琅华君崔瑾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死亡,原来今天才是我的忌日。”   “……”阴天子把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心道你果然还是为逆魂主失常了。   不但情绪失常,还神智失常。   哼。   崔绝仰脸看着他,越看越喜欢,觉得他太好看了,没有表情时好看,笑起来也好看,连这样皱着眉头都好看得让人恍惚。   “你……”阴天子担忧地出声。   微凉的手指摸在他的脸上,阴天子怔了怔,接着感觉怀里一动,崔绝突然起身,吻了上来。   海岸线上连绵的船灯在窗外摇晃着往后退去,车窗上映出迷幻的光影,车内影影幢幢的黑暗中,阴天子搂着崔绝的身体防止他跌倒,在柔软和湿润之间突然品味到一种独属于他们的苦涩——千年一弹指,知交零落、死生师友,他们是当时风刀霜剑的独有记录,是那些把酒言欢的仅剩见证。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故人了。   回去的后半程,崔绝趴在阴天子怀里睡着,车子驶入幽都城,城中鬼流涌动,车速明显降低,庆典的欢笑声从外面传来,夜空上突然炸开烟花,绚丽的火光映入车窗,照在怀中人的脸上。   阴天子想要关上窗帘,一动却发现崔绝睁开了眼睛,正在出神地看着外面。   “醒了?”   “嗯,”崔绝道,“外面真热闹啊。”   “出去逛逛?”阴天子捋了一下他睡乱的头发,“但我看你很累了,要不先回去休息,等明天或过几天再办一场庆典给你逛。”   崔绝心道这是什么昏君发言,摇摇头:“不累,下去走走吧,后面累了的话你背我。”   阴天子笑起来:“嗯!”   两人下车,混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冥界前段时间连遭天灾人祸,好在都已摆平,冥府有意提振民心,又是阴天子亲政后的第一个新年,各部门铆足了劲办这个除夕庆典。   整个幽都举城欢腾,鬼魂们有的牵挂阳间故人,乘船渡海去探亲,有的死太久,阳间早没了牵挂,便趁此良宵,出来狂歌痛饮,断障大街上、望乡台前、真如区夜市……焰火烧得天空一片赤红,到处都是灯笼、花车、地摊和摩肩接踵的人群。   阴天子怕崔绝被挤丢,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连体婴一样,崔绝走得跌跌撞撞,举起手将热气腾腾的烤面筋送到他嘴边:“这个好吃欸。”   阴天子低头撸走一块,软糯咸鲜的味道在嘴里炸开:“嗯,不错。”   于是原地掉头,回刚刚那个小摊子再买一份。   “你吃臭豆腐吗?”阴天子看着旁边排了长队的摊子。   崔绝忙不迭摇头,想了想又道:“买一份,白骨笑喜欢。”   两人在烤面筋的摊前排完队,再到臭豆腐摊前接着排,前面是个扎着高马尾的高挑女人,一回头,双方都愣了下。   “咳,”平等王清了下嗓子,目光落在崔绝身上,语气有些尴尬地问候,“你身体好点了?”   崔绝笑眯眯:“有劳挂念,十分健康。”   “嗯。”平等王点头。   阴天子没他俩这么客气疏远,随口问:“你爱吃这个?”   平等王莫名其妙地沉默了。   阴天子:“啊?”   “阿菟想吃。”平等王道。   阴天子心道夜后还挺会吃,感觉崔绝戳了自己一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街边的饮品店前,夜后正坐在露天餐桌边喝杨枝甘露,旁边有一个婴儿车。   察觉到他们的视线,夜后抬起头来,笑着对他们打了个招呼。   买好臭豆腐后,三个人一起来到那个饮品店,夜后已经帮他们点好了柠檬茶和红枣梨汤。   崔绝喝一口暖暖甜甜的梨汤,看向婴儿车里的小不点,猝不及防地做了个鬼脸,把小不点吓哭了。   夜后:“……”   “你干什么?!”平等王震惊。   阴天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两个……”夜后一阵无语,低头去哄小不点,但成效堪忧,哭声尖锐扰民,丝毫没有被哄好的样子。   平等王连忙过去接力哄,却见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将小不点从婴儿车里抱了出来。   不哭了。   “……你还有这天赋。”夜后眼神复杂地看着熟练逗孩子的阴天子,心情也很复杂,还有点酸溜溜——怎么到你手里就不哭了?!   阴天子道:“因为我帅,她喜欢好看的。”   夜后:“……”这是什么鬼话?!   崔绝从旁边伸出手过去逗弄小不点的鼻尖,没事人一样,仿佛刚才吓哭人家的根本不是自己,笑着说:“公主一出生就在阎罗殿,陛下亲自抚育了那么多天,亲近他也很正常。”   平等王和夜后种阴缘花百试百死,连叶子都不带长的,本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最后一次竟颤巍巍地开出了一朵绯色的花,久困黄泉的婴灵循水迹而来,沿着根系向上,从花蕊中新生,成为他们的孩子。   当时夜后已经去往白邺市,婴儿便养在了阎罗殿里,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才送回平等殿。   听说这婴儿把两位新手母亲都折腾得手忙脚乱,好几次冥王例会,平等王都是带着大大的黑眼圈昏昏欲睡。   没想到今晚会一家三口出来赶这个热闹。   “二位现在感情……”崔绝观察了一会儿那两人相处,笑道,“真甜蜜啊。”   夜后叹一声气:“说甜蜜就狭隘了,我们现在可是过命的战友情,这小东西快给我们把命都折腾没了。”   “战友情???”平等王错愕地看向她。   夜后一顿,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下,两颊有点泛红,平等王低头笑了起来。   街上热闹喧嚣、人多耳杂,不便说什么家国大事,几个人一边喝着饮料,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八卦。   说天工司给香雪公主的断手研发了个黑科技,装上之后仿生度极高,还能变幻各种形态,什么爪子、无敌风火轮、章鱼腿……看一眼就san值狂掉,战力不见多厉害,但给对手能造成极强的心理伤害。   说小府君被楚江王抹去部分记忆后整个人神神叨叨,那么开朗外向的一个人,整天闷在他自己殿里调香,记得他原本不喜欢香料的,还吐槽过几次楚江王用香太重的问题。   还说社交平台上“年度最有魅力冥王”投票晚上截止了,原本是阴天子领先的,但下午卞城王的票数突然飙升,在截止的前一分钟超过了阴天子。   “这样也行?”崔绝惊了,断然道,“不可能,有黑幕,陛下必不可能输。”   “呃……”夜后欲言又止。   阴天子倒是淡然,这种投票算什么,还有的网站评魔后是天下第一美人呢,眼瞎的人比比皆是,反正在子珏眼里,自己才是最有魅力的,哼。   平等王解释因为卞城王挂帅北征,一路干穿修罗、夜叉、罗刹多道防线,横扫北境,直接在歧命宫过春节了。幽都电视台YDTV下午刚播放了她在歧命宫录制的拜年VCR,穿着一身戎装靠在灵王办公桌上,身高一米七腿长一米五,一下子就爆红了。   “啊这?”崔绝看上去更困惑了,“明明陛下穿戎装更帅啊,果然还是有黑幕,卞城王刷票了吧。”   夜后:“……”   几个人喝完饮料就分道扬镳,告别的时候平等王突然对崔绝道:“我知道你有调查当年我游历时的事情。”   “嗯。”崔绝点头。   冥王亲政之前会先游历天下,了解各界的风俗民情,平等王当时游历到活死灵原,遇到一个自称叫西窗烛的活死灵女子,两人结伴同行,一起惩恶扬善,很是投缘,但双方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崔绝得知后曾暗中派人去查,他对那个西窗烛的身份有个猜想,一方面是想掌握更多平等王的信息,另一方面也怕是活死灵方做局。   平等王问:“查到了吗?”   夜后站在旁边,闻言饶有兴趣地看过来。   崔绝跟她对视一眼,有些拿不准这两个人的状态,含糊地说:“倒也不是很清楚……”   “不用再查了。”平等王道。   “嗯?”   “时间是往前走的,困于过去,并不能使时间倒流,”平等王微笑着说,“不如让回忆就成为回忆,当年的相遇很美好,如今的相守更值得珍惜。”   夜后低头整理婴儿车,眉眼弯弯的,尽是笑意。   离开夜市之后,崔绝和阴天子去了幽冥湖,昔日波平如镜的辽阔湖面已经消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满池碎玉和一座高耸入云的巍峨玉山。   湖水化作数条清溪,汇入其他河流。   夜色中,玉山被远处的烟火辉映,微微泛着莹润的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坐在山上。   “是你们。”小府君淡淡地打了声招呼,声音有点落寞。   阴天子仰头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一个人?”   “忘记什么时候过来的了,”小府君看了看他们,笑起来,“我在这儿打扰到你们了哦?”   “嗯。”阴天子点头。   “……”崔绝一阵无语,这人怎么还承认了?   小府君看上去比他还无语,跳下地面,将手里捡来把玩的一块玉石丢进碎玉池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拍拍手:“那我走,给你们腾空儿。”   “倒也不必,”阴天子说,“我们只是随便走走,不做什么,你在这儿也碍不着什么事。”   “操,”小府君骂了一声,小声吐槽,“你还想做什么事。”   阴天子知道这小子在说什么,假装没听到,毕竟他确实有些不得体的想法,但若要在这儿,那也过于不得体了。   他刚要说两句话转移话题,看到崔绝抬手在鼻前扇了扇,有些讶异地说:“府君殿下用的什么香水,味道挺特殊。”   小府君脸色僵了一瞬。   他刚才坐着没动,香味还不明显,现在动了几下,一种奇异的香味就散发过来了,香气发甜,甜得甚至有点轻佻,让人浮想联翩的味道,仿佛置身在香雾蒸腾的桃花林中。   “我不知道。”小府君道,“我做了一个梦,却想不起来梦里的情景,只记得梦里有一股香气,我找香雪公主查了香蜃城所有的香方,都没有我要的味道,所以我自己尝试调了下。”   崔绝又仔细闻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说:“这就是你梦里的香气?”   小府君沉默,他知道崔绝在迟疑什么,说实话这香调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是懵的,按照梦里的感觉,竟调出了这样馥郁的异香——那得是个多香艳的梦?   甚至可能更甚之,因为这香气已经如此艳冶了,却依然不足以复刻梦中的迷离绮丽。   “香蜃城藏有天下最多的香方,但也不是全部,”崔绝道,“我们冥府也有擅长调香之人……”   小府君神态稀松平常,随口道:“子……楚江王嘛,严重神经衰弱,不点安神香都睡不着……”   崔绝和阴天子对视一眼,语气有些微妙地说:“事关冥王的隐私,外人确实不知道。”   “那我怎么知道的,难道我是内人?”小府君混不吝地笑道,“我也考虑过找他问问来着,但他现在还封印着呢,”他抬头,看了看在夜色中巍峨而莹润的玉山,“哎,五哥,浊炁问题解决了,是不得找个黄道吉日把他放出来?”   阴天子目光沉了沉:“是有这个打算,不过他自我封印前已经极度厌世,你确定他想要苏醒?”   昆仑玉脉足以净化整个冥界的浊炁,如今已不再需要冥王来维持长夜九幽法阵,如果楚江王愿意,他可以封印到地老天荒。   “那谁能确定?谁知道他什么想法……”小府君心底涌起一阵酸楚,像被黄泉水淹没一般的窒息感和幽深水底的极致孤独。   崔绝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见状疑道:“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小府君摇摇头,无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喃喃道,“我感觉很难过。”   崔绝犹豫了一会儿:“可能是你的伤还没好全,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小府君应声,召唤出凶兽大车准备离开,临上车的时候突然回头,“你们在帮他瞒着我吗?” 第172章 (完结)   崔绝脑中有根弦一震:“什么?”   “我和林幽篁的战斗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什么样的伤还能没好全?”小府君道,“你分明是在找借口阻止我思考。”   崔绝惊了一下,和阴天子对视一眼, 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并未全然接受失忆的现状, 并未放任自己颓丧下去, 而是在试图找回记忆,这太好了。   小府君怒道:“你们笑什么?看不起谁呢?!”   “不是嘲笑你, ”崔绝温声安抚他,“只是疑惑你为什么觉得我们在帮他瞒着你……这个‘他’指的是谁?”   “当然是子……咳……楚江王。”小府君顿了一下,神情有些恍惚, 似乎有什么难以理解, 皱着眉道, “奇怪, 我一提起他,总是脱口而出另一个名字。”   崔绝:“子衿?”   小府君点头:“莫名出现在我脑中的名字,是我给他取的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为什么要给他取这样的名字?”   问题接连问出,崔绝和阴天子都没有回答,小府君看上去也并没有寄希望于他们回答, 有些问题本身就不是问给别人的。   “等等,”小府君似乎想到什么, 悚然提高声音,“为什么是我给他取名字?冥王只会在大婚的时候取名, 卧槽, 我该不会是他的冥后吧???”   阴天子受不了了, 后退一步, 上下打量他高大挺拔的身形, 皱着眉道:“你讲什么鬼故事?”   崔绝咳了一声,扯扯他的衣角,让他不要刻板印象,万一……咳,你管别人上上下下的呢?   “不是吧,难道……我真是他冥后啊?”小府君感觉脑中似乎有什么碎片在胡乱拼起,声线有些不稳,“可我怎么想不起来,我……呃……”   他眉头猛地一抽,仿佛有什么在脑中一撞,震得他头晕目眩,好不容易凝聚起的一点思维碎片一下子又碎了。   “你怎么了?”阴天子问。   小府君揉着太阳穴,迟疑地歪了歪脖颈,似是在捕捉什么气息:“我好像又闻到那股香气了。”   阴天子:“是你自己身上的吧。”   “不是,”小府君摇头,又有些不确定,抓着自己衣服用力闻了闻,确定不是,“香气虽然像,但不一样……又闻不到了,刚刚我脑子里突然一懵,那一瞬间就闻到这个味道了。”   崔绝一直垂着眸,没想到楚江王这么决绝,不但抹去小府君和他的回忆,还在他的脑中留下术式,让他一想起自己,就会被幻香打断思绪。   阴天子道:“闻不到就算了,八成是你心理障碍……”   “我去一趟补魂司。”小府君突然说。   “干什么?”   小府君握拳锤了捶自己的脑袋,认真道:“我现在不正常,对不对?”   “我做了一场大梦,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其实那不是梦,是术法,我被人用术法抹去了一部分记忆。”   “是楚江王吧?我刚才就是想起他,才又闻到那股香气,然后思维全乱了。”   “我也是冥王,中了不知名的术法,你们却反应平平,既不惊讶,也不担忧,可见你们知道这术法对我无害,我失去的那部分记忆,是关于感情?”   “楚江王为什么要这样做?抹去我的记忆,然后将自己封印在了冥殿中……是不是我伤害了他,让他不想再看到我了?”   小府君平静地说着,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泪珠,他抬起手,疑惑地看着落到手背上的水痕,问阴天子:“五哥,我为什么在流泪?”   阴天子不忍看他,移开视线。   “还是先不要去补魂司了,今天除夕,让展绛衣清闲一个晚上吧。”崔绝轻声说。   小府君看向他。   崔绝看着他小狗一样湿漉漉的双眸里噙着水光,清澈而懵懂,心中叹气,眼前这个少年冥王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从小金尊玉贵、应有尽有,谁能想到竟在情之一事上吃尽了苦头。   “楚江王的幻术是冥府第一,他在你身上留下的术法,找展绛衣是没有用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他从封印中唤醒,让他亲自解开。”   “可是,”小府君垂下头,仿佛做错什么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崔绝琢磨了一下:“你现在对他还有多少记忆?”   “我知道我们同为冥王,他擅长术法,会调香,他的剑名叫执名色,他精神不好,非安神香不能入眠,他不爱笑,但其实笑起来很好看,极度挑食,吃什么都不香,所以常年辟谷,但偶尔会喝一点我酿的酒,他喜欢喝那款用桃子和老黄糖酿的,说清甜……”小府君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冷不丁顿了一下,再张口思路就断了,“我刚刚说了什么?”   崔绝和阴天子对视一眼,两人都神情复杂。   阴天子板着脸道:“老黄糖。”   “什么老黄糖?”小府君诧异地瞪圆眼睛,“怎么就扯到老黄糖了,不是在说对楚江王的记忆吗?我们都是冥王啊,别的还有什么……操,我脑子里怎么跟被大棒子抽过一样乱糟糟的?”   阴天子转身:“我这就去把楚江殿砸了。”   崔绝连忙拉住他:“别冲动。”   小府君意识到自己又被脑中的术法击溃了思绪,眼神黯了下来:“我一定伤他很深……”   “没有。”崔绝道,“你并没有伤害楚江王。”   “那我一定是做了别的错事,或许比伤害他更无法原谅。”小府君无意识地揪住心口,不知想到什么,刚要说话,思绪又被击溃,他怔了一会儿,茫然道:“我只要想起他,脑中的术法就会发作,可是……我却越来越会不经意间想起他。”   他抬头看向崔绝:“我想见他。”   “楚江王当初自我封印是因为体内浊炁已到极限,如今有了玉脉,确实也该将他唤醒了。”   阴天子点头:“可以。”   “但有个问题我需要你先思考清楚,”崔绝直视着小府君的双眼,郑重问道,“你是谁?”   小府君被问得懵了一下:“我是谁?”   “我……”他尚未来得及对这个奇怪问题发表什么意见,一段话已莫名出现在脑中,“我是自冥界创世以来第63任泰山王,是承系长夜九幽法阵、守护冥界安稳的鬼神之一,没有人可以抹去我的存在,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陌生的话语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小府君愣住,愕然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我……这……好像是谁事先放进我的脑子里一样……”   崔绝对这个答案未置可否,只淡淡笑了笑:“府君殿下不妨回去多思考思考,等你想清楚了,再唤醒楚江王也不迟。”   送走小府君,阴天子抱起崔绝一跃而起,落在玉山上,两人并肩坐在大石头上,看远处火光烂漫的幽都城。   夜已经很深,庆典仍未结束,时不时有盛大的烟花在夜云下绽放,漆黑的幽冥湖里,碎玉折射出一片五光十色。   两人漫无边际的聊着天,一会儿说起千年之前的筵席,一会儿扯到阎罗殿的开支,几句话之后又拐到阳间的新鲜事,说妖王孤寡,说魔主惧内,说陆行舟付不起物业费……   阴天子很昏君做派地说等拿回被逆魂主收藏的那根遗骨,就给崔绝在幽都城里置一座豪坟,取这玉脉的石头铺地板。   崔绝说有阎罗殿呢,哪里还用另外置产?   阴天子笑着吻他,遮遮掩掩地说阎罗殿里鬼多嘴杂,马面娘娘和牛头公管得宽,在外面置个私产,可以放开了玩儿。   崔绝想了一下他要玩儿什么,然后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问他知不知道置一座豪坟需要多少钱。   阴天子大手一挥,自己是冥府之主欸,这么多年积攒的工资难道还不够买个婚坟?   崔绝冷静道,七百年来你光睡觉不工作,谁给你发工资?冥府之主也不能吃空饷。   阴天子:“……”   怎会如此?   他不禁泄气,呆坐在山上,看了一会儿半空中游走的阴云,突然福至心灵,我们要办婚礼的,广发请柬,向全世界收份子钱。   “欸?”崔绝来了精神,“好主意!”   远处的烟花渐渐阑珊,热闹退去,午夜的阴风刺骨起来,崔绝也累了,阴天子召唤出麒麟大将军,载着他们回烛冥山。   在空中偶遇黑无常,正展开双翼,在辽阔的幽都城上空盘旋翱翔,怀里抱着个醉醺醺的白骨笑。   白骨笑大着舌头说醉话:“天辣,狗会飞!”   “!!!”麒麟大将军当时就进入了战斗姿态。   崔绝连忙摸他大头:“别生气别生气,他喝醉了,别跟醉鬼一般见识。”   双方擦肩而过,呼呼的夜风中传来白骨笑渐行渐远的声音:“他说我醉鬼,雪寄哥哥,他坏……”   回到烛冥山的疗养院,一进门,牛头公急匆匆迎上来,神色担忧:“判官,陛下……”   阴天子:“出什么事?”   牛头公递上来一支手机,满屏都是红得发黑的“爆”字——   #阴天子恋情曝光#   #阴天子新欢神似崔绝#   #阴天子除夕夜甜蜜逛街#   #崔绝轮回#   #崔绝转世该满月了#   #冥府绝恋#   #代餐#   所有新闻平台都在疯狂转发一张照片,路人视角,熙熙攘攘的幽都夜市,烟花绚烂,烧烤的烟气模糊了画面,但能清晰辨认出阴天子鹤立鸡群的挺拔身姿,和被他紧紧搂在怀里的少年。   按理说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阴天子又不是明星,找对象本身是喜闻乐见的,问题是那个绯闻对象长得实在太像崔绝了。   一样的笑眼薄唇,一样的梨涡荡漾,连身高都差不多,不同的是一头乌黑垂顺的长发,不知道哪个年代的鬼,但看上去十分年轻,脸颊丰润稚气,不是崔绝那种脸上没有二两肉的刻薄相。   舆论炸了。   阴天子你在搞什么?   原来你喜欢崔绝?   现在这是替身play?   崔绝轮回转世才不到两个月啊!   除夕夜,跨年零点时的热搜榜一是#至尊渣男#。   阴天子承包了四界所有社交平台的所有热搜,他自己倒还挺淡定,对牛头公道:“这照片拍得不错,挺有氛围感,找找原图……子珏?”   崔绝脸色阴森地在手机上打字,听到他的声音,抬头,阴森冷脸瞬间变得天真无辜,笑着说:“让人去查查谁拍的照片,该杀的杀,该逮的逮。”   阴天子:“!!!”   “开玩笑的,就是让人稍微控制一下,大过年的,乐呵乐呵得了,别闹太大。”   “有什么好控制的,不用,”阴天子大手一挥,“直接官宣,我要收全天下的份子钱。”   热搜屠榜一个多小时后,阴天子官方账号在众目睽睽之下上线,发布一张十指相扣的照片,艾特了“冥府玉成双”。   哎?   这谁?   就那个新欢?   冥府有这号人?   哪儿冒出来的啊?   接着又是满眼的“爆”,再接着各大社交平台接二连三地崩了。   围观群众还没扒出来这个“玉成双”是什么来历,先发现“冥府玉成双”账号居然是“冥府崔绝”的账号简单改了个名字。   “他甚至都没有重新注册一个账号!!!”   一夜之间,阴天子的风评暴风崩塌,渣得惊天地泣鬼神,围观群众不但不给他份子钱,还纷纷写网络檄文骂他。   倒也不全是骂,也有人发文力挺,说阴天子是幽冥帝王,有三宫六院很正常,别说崔绝已经转世,就算崔绝在的时候他都可以二美并行大被同盖,现在找一个这么像的替身,足见深情……   阴天子亲自拉黑并举报了他。   整个春节假期,“冥府绝恋”在热搜榜上就没下来过,一会儿讨论阴天子和崔绝的往事,分析两人是否有私情,一会儿又讨论玉成双的身份来历,各种离谱猜测满天飞。   三天之后战场扩大化了,毕竟除夕夜当晚幽都夜市鬼满为患,到处都是目击证人,人们纷纷回去翻手机相册,一时间冒出几十张不同角度的照片,有两人相拥着抬头猜灯谜的,有两人分着吃一根烤面筋的,有两人坐在饮品店门口喝红枣梨汤的……   等等,跟他们坐在一起的是……   平等王和夜后?   夜后没死???   旁边的婴儿车???????   自此,“冥府绝恋”进入第二章 ,阴天子从风暴中心脱身出来,平等王接过焦头烂额的接力棒,开始在热搜榜上站岗。   “看吧,明明是很好解决的事情。”崔绝笑眯眯地说。   此时他们已经搬回阎罗殿,一个多月没有回来,判官院里的树已经落叶,冥界四季温差不大,冬天也不冷,但树木落了叶子,总是略显萧索。   崔绝在树下捡起一片黄叶,抬头看着光秃秃的老树,刚要感慨两句悲秋之语,忽然见一朵朵粉白的海棠花在枝杈间接连绽放。   他回头,看到阴天子辟开空间走出来,转瞬即逝的空间缝隙里,飘出几缕风雪。   “从哪儿来的?”崔绝问。   阴天子大步走过来,站在术法营造的海棠花树下,低头看着崔绝,神色不明。   崔绝伸手拂去他肩上沾染的薄雪,已经明白他刚刚去了哪里。   阴天子拿出一个古朴的木盒,突然单膝跪下。   崔绝后退一步,掩唇笑道:“求婚?”   “求婚。”阴天子点头。   崔绝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截斑驳的骨头,被逆魂主妥善收藏在密室里的崔瑾遗骨。   他笑着打趣:“别人求婚都用戒指,你用……”   话未说完,阴天子在遗骨上郑重地俯身一吻,崔绝的声音没来由地哽住了。   阴天子仰头看着崔绝,轻声道:“我问了大家该怎么做,石饮羽建议写一首爱情长诗,太华说用靡靡之音引诱你动情……我想这都不适合我们,我没有石饮羽那样的才华,也没有太华那么风流,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肩上还有整个冥界,我无法放下肩上的重担,甚至还想问你——”   他取出判官印玺、冥后册宝和鬼兵虎符,放在木盒上:“是否愿意与我同担?”   江山为聘。   天下合卺。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感谢诸位不离不弃(行礼……)   剩下的关于收份子钱、傻狍子追妻、置个私宅来玩儿等故事一一在番外里讲,再次行礼感谢大家。   若还有想看的番外也可点餐,我尽全力完成。   第三次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