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孽徒掀了我的棺材板   本书作者:松羽客   本书简介:预收《狐狸不精》求收藏   ——本文文案——   晏尘归作为修仙界第一人,堪堪百岁羽化成仙,然一朝天道崩毁,晏尘归为镇压邪魔,以仙体为引,以身殉道,卒。   百年后睁眼,天地重建,褪去了众人敬仰的仙尊之名,他成了一届无名散修,由因寻果,想知是何人将他从土里挖了出来。   然而刚到街上,就被一个陌生少年牵连。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得唤他一声老祖宗,模样漂亮,就是性子冷了点,还差点成了邪魔的口粮,尤其是这少年体质着实特殊,不仅吸引秽玡,晏疏都想咬一口。   老祖宗晏疏为了口腹之欲……咳,保护好少年,单方面宣布收了此人为他门下弟子,尽管这个徒弟别扭的很,从未叫他师父。   一朝风云突变,小徒弟成了仙界反叛入魔之徒,仙门围攻,晏疏施施然到了现场。   正当众人以为仙尊要匡扶正义,却见仙尊两步间到了魔头面前,毫不避讳道:“夜不归宿就算了,以为亮个身份就能逃了做不好桂花糕的罪责?”   萧亓:“……”   众修士:“???”   *   天地不过百年再现崩塌之相,晏疏居于风口浪尖。   再次面对生死,他瞒下了所有,用了点手段将小徒弟搁置在竹楼里独自离开,待萧亓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了漫天的灵蝶,那是属于晏疏的魂元。   那一刻,萧亓满脑子都是前一夜晏疏温柔的声音。   “乖,等为师回来,许你一个愿望。”   “我未曾拜师。”   “那等祖宗回来,许你一个愿望。”   可惜灾难当前,萧亓等了许久都未能没有等到愿望的兑现。   晏尘归(晏疏)X萧亓   注:1V1,年下,HE   内容标签: 强强 欢喜冤家 仙侠修真 古代幻想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疏,萧亓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万人敬仰的仙尊重生后。   立意:无论落到什么境地都要努力生活。 第1章   南境抚宁镇外有一座出了名的仙山,名唤归远。相传归远山里住了个神仙,性子恬静寡淡不理世事,独独会对路过此处的人赐福,故而每有人至此都会添一抔土,求其保佑平安,经年日久,小山渐高,又过了百来风吹雨打,山上长了许多树木杂草,峰峦高耸,成就了如今的归远山。   因着这山,抚宁镇成了远近闻名的福地。   啪——   茶楼里的醒木声唤起了今日的热闹,说书先生一口茶润了口,关子卖尽,一摇折扇。   “上回书说道,那秽玡从天而降,模样丑陋,其四肢骨瘦如柴却肚大如斗,喜食人肉喝人血,致使民不聊生,百姓惶惶度日……”   说书先生的话音随着包子的香味飘了很远,白烟散尽的巷尾衣铺里,店掌柜的刚开了铺子门,一七八岁的小童撒腿跑了出去,掌柜的吐着白气喊着:“又跑去耍,先生教的功课不做,回头被打了手板回来我接着打你屁股!”   小童嬉笑着跑得飞快,转眼身边就聚了三四个,一同跑到茶馆门口,对着说书先生大喊:“先生见过秽岈嘛,就会吹牛!”   茶馆每日就靠着说书先生留客做生意,哪容得他们搅合,店小二挥着抹布跑过来:“去去去,出去玩去,小心去你家跟你爹告状!”   小孩们一哄而散却不跑远,在人群里东窜西窜,躲着飞在空中的抹布,扮鬼脸喊道:“吹牛皮吹牛皮,李先生就会吹牛皮!”   听见这话,说书李先生登时不乐意了,吹着胡子喊道:“你们这群小猢狲,那、那秽岈是我杜撰的吗?元纪年书里都有记载,秽岈是天漏了个大洞而降下的秽物,是人本不应承受的灾厄,一看你们就没好好学过史,如今在那溪衢峰上还有当年补了天的毕翊仙尊坐镇,你这种口无遮拦的小娃娃,赶紧让你家大人去北坡添点土。”   北坡说的就是仙山归远的山脚,添点土便是去去晦气的意思,大多做了亏心事的人都会去归远山添一抔土,至于有没有用那就是仁者见仁了。   不管灵不灵这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哪知道这些,吐着舌头还在念叨吹牛皮。   店里坐着的本就是闲人,磕着瓜子看热闹,李先生敲了几次醒木都没能拉回听客的注意,掌柜的大叫店小二赶紧将小孩儿哄走,店小二一人哪里能对付那么多小滑头,左跑右钻,被耍的团团转。   在路人“唉唉唉”的声音里,店小二一个不留神踩到个滑唧唧的东西——不知被哪个倒霉催的扔了个破皮包子,店小二“哎呦”一声,大半个身子失了控制,只剩个脑袋拼命向后仰却无济于事,吱哇乱叫地向着迎面走来的人冲去。   摔个狗啃屎不说肯定还要被骂一顿,店小二心里哀嚎,在闭眼的前一瞬却晃了眼。   白光一闪,腰部被人轻轻一托,失控的身体奇迹般地一一归位,双脚好像自己有了意识,在地上捣腾两下后站稳,店小二这才睁大了眼睛,顾不得这不合常理的一幕,连忙弯腰:“对不住对不住,方才一不小心滑了脚……”   掌柜的紧跟着跑了过来,一手摁着店小二的脖子,弯腰赔笑:“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伙计着实毛躁了些,无心冲撞贵人,望贵人海涵。若是贵人无事,可愿到小店小坐片刻,小的备上好茶赔罪。”   店掌柜来得匆忙,没顾得上看人模样,说话的空挡偷偷掀着眼皮,月白色的衣袍看不出是什么布料,微风拂过,撩起身后的发丝竟是一片雪白。   老人?   掌柜的拿不准,视线下移时瞧见那人伸手虚扶了扶。   那人的手修长好看,指节略微突起,皮肤比姑娘还要细腻三分,少了一般人会有的血色,倒更像是画里神仙人物经过细细琢磨才会有的手——根本不似老人的手。   世间怪事本就多,少年白发也不是没有,怕是得了什么病吧,掌柜的心想。   念头虽多,动作没有停顿,他拉着店小二向旁边让了半个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茶舍在这边,贵人请。”   直到这时,店掌柜才正八经抬头。   那人散着一头白发,皮肤几近透明,细长的眼睛比春日的日头还要亮上几份,眼尾略弯,自带两分笑意,乍一看觉得这人平白招人亲近,仔细看又觉得那笑带着点疏离,亲近之余不免生怯。   外面没了热闹,李先生接着讲他的元纪年书,听客们端着茶水听得悠闲自在,那白发男子坐在最后一排角落,不起眼,默不作声好像真就是为了吃掌柜的这杯赔罪茶。   掌柜的又和男子道了声歉,嘱咐小二泡壶茶,离开几步,开始小声数落起店小二。   说书的李先生已经从秽岈凭空而现,讲到了众仙家齐力救世。   小二端茶上时笑脸得一脸殷勤,虽说方才去后厨被掌柜的念叨了好长时间,却也托得这位公子的福气,既没有摔着也没有扣工钱,如此说来,骂几句就算不得什么了,心下对这位公子颇有好感,见着公子杵着下巴兴致勃勃地听李先生说书,踌躇之际又说了一句:“方才多谢公子相助,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那公子的注意力被李先生吸引着,听见店小二说话微微偏头,问:“这位先生讲的是……”   “元纪年书,就是咱们百年前的历史。”店小二说完才反应过来,现今有几人不知道元纪年书的,颇为后悔自己的嘴快,暗自拍了一下嘴巴,找补道,“公子是想问什么?”   “这书倒是有趣,仙门各派写的跟话本子似的,说来这秽岈现如今可是还有?”   “嗐,百年前就绝了。元纪年书虽说是史书,就跟夸父逐日似的,当个乐子看,谁见过秽岈长什么样,百年前见过的老百姓早死光了,若不是毕翊仙尊还在,这本书真要当成话本子了。”   “毕翊仙尊……”男子手指在桌子上轻点,嘴里咀嚼着这几个字。   店小二以为是在问他,说:“您不知道毕翊仙尊吗?就是溪衢峰上邳灵宫的仙人,之前还来过我们镇上呢,那可是个大人物,如今虽百岁,模样却与而立之年殊无二致。”店小二颇为艳羡地感叹,“那可是真正的仙人!”   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笑一声说:“那确实是个大人物。”   店小二本想再闲聊几句,但架不住店里人越来越多,掌柜的已经瞪了他好几眼,最后不得不赶紧回去干活,临走前说:“公子若是有什么事尽管招呼。”   男子笑笑,道了声谢。   元纪年书并不是稀罕物,路边的书摊就有得卖,讲的是百年前的那场灾祸。没什么稀奇的,但架不住这位李先生口舌好,能将平平无奇的史书文字讲出花来,生动形象别有风味。具体表现在,他能在众人听得乏味时掺和进不着调的野史,例如当初拯救苍生的六位仙家之间的爱恨情仇——来这听书的大多就是听这些,真不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意思,大人物的传闻总能引起小百姓们的好奇。   聒噪的店小二走了,李先生正好讲到各大仙门的秘辛。   “上回说到,清安观的开阳仙尊和鹤温谷的鸿雪仙尊,二人年少相识,虽说身处不同师门,然性情相投,多次携伴修行,救死扶伤,情谊自与旁人不同。后一次出行中,救了个貌美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家人俱被土匪所杀,二人对小娘子的去留起了争执……”李先生讲故事很有分寸,通常将意思止步于朦胧里,留给听客们遐想,并在那种将散未散的暧昧中绕回正题。   “两位仙尊的事情都听过啦,换个换个,不是六大仙尊吗,另外几个呢,那个那个离宿仙尊,元纪年书里的记载也不过寥寥数语,李先生博学广识,可是能讲讲这位仙尊。”底下听客起哄,闹着要新故事。   李先生一抹额头上的汗:“这元纪年书有云,当年合力补天的仙尊一共六位,分别是邳灵宫的毕翊仙尊、清安观的开阳仙尊、鹤温谷的鸿雪仙尊、平渊派的蕴藉仙尊、莱漳阁的天权仙尊和苍芪派的离宿仙尊六人。其中开阳仙尊和鸿雪仙尊入世颇深,坊间流传的事迹最多;莱漳阁的天权仙尊脾气古怪,多入深山修行,常救猎户于危难中;平渊派的蕴藉仙尊如今虽还在世,但因百年前之事伤势颇重,常年闭关不出,许久未有人见过;而邳灵宫的毕翊仙尊的不用我多说,相比大家都清楚,这五位尚且可以寻到踪迹,但这位离宿仙尊……”   “听闻这离宿仙尊超然出世,所见之人寥寥,是供奉在苍芪派里一座孤峰上谪仙,是也不是?”   若说别的,李先生还能侃侃而谈说上几个时辰,讲到这个是真的没多少墨水。掌柜的正冲着他拼命使眼神,李先生好似被架在火堆上,偷偷摸了摸额角,暗自一咬牙开始胡诌,反正也没人见过那位仙尊,什么话不好由得他说——   “要说这位离宿仙尊,冷情冷性不谙世事,便是自己门派内事由也不曾参与,一心修道修仙,是最为出尘的仙尊……”   众人正屏息等着下文,一声嗤笑乍然响起,提起的气氛因突兀的笑声泄了个七七八八,众人齐齐回头。   就见店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少年,大概十六七,穿着一身黑色,是个生面孔。   少年年龄虽小,五官却已经有了凌厉之相,一脸冰冷双手抱胸靠在门口柱子上,好似那嗤笑声似乎与他无关,可嘴边又实打实留着嘲讽。   李先生皱着眉头一脸不悦,他今天已经连着两次被人嘲笑,先前不懂事的小娃娃也就罢了,这个看年岁已经快成年了,怎的还是这样不懂事,便是一挥衣袖,想让店小二将人赶出去。   店小二已经先一步动了腿,他觉得今天一定是日子不好,才会接二连三的出岔子,所以去赶人时没什么好态度。   然而抹布刚飞起,那少年已经先一步推开门,瞥了眼远处的说书先生留下一句:“狗屁不通。”眼睛飞快地在屋子内扫了一圈,走了。   晏疏手撑着脑袋看热闹看的津津有味,自那少年出现起就一直看着对方,明显感觉到少年离开前的视线在他身上有片刻的停顿。   一连两次被打断,听客觉得兴味缺缺,陆陆续续走了几个,面前的茶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晏疏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混在人群里跟着一起离开。   街上人来人往,如今已经开春,气温逐渐变暖,早晚虽还有寒意,太阳出来后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人群熙熙攘攘,晏疏出来时已见不得那少年,无处可寻。   晏疏一向讲究因缘因果,若有缘早晚还会遇见,白发在空中晃了眼,他慢慢吞吞地在街道闲逛。   阔别百年,再次见到这样安详的世间,晏疏恍惚觉得这幅光景像极了梦,一个死后他自己臆想出来的梦。   这里没有灾厄,百姓安居,垂髫嬉闹,便是争吵声都变得悦耳,正因如此,他被茶馆的吵闹吸引过来,顺手扶住险些跌倒的店小二。   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死在百年前,早已作古的人。   换做从前,晏疏断然不会掺和到这种事情里,因果相承,事情无论大小皆有所归,既不能保全所有,不如置身事外,所以在故去,他是个冷漠到不近人情的人。   四周飘着菜香酒香,晏疏仰头看着立在高处的太阳,手臂半遮着眼睛,整个人尚且处于云里雾里的状态,就听见有人开口道:“祖宗,你挡路了。” 第2章   又拽又臭屁的声音,听起来特别耳熟。   晏疏收回目光,低下头时见着一个熟悉的模样,心中一乐。   偌大的街道,周围行人虽多,他站在这除了有些碍眼,远远达不到堵路的地步,这显然是个找茬的。   晏疏丝毫不觉得被冒犯,摸着下巴毫不掩饰地打量起对方的小身板。   少年被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想要后退,幸好身体作出反映得前一刻意识先控制住,没在气势被人压过之后做出更丢脸的事。   晏疏似乎没看见少年的窘迫,教书先生似的正经说:“找茬可不能是像你这样找,直愣愣跟个木桩子这哪是找别人茬,别人不欺负你就算了。你看先前在茶馆,你再晚走一步估计就要挨揍。”眼看着少年脸色越来越黑,一点都不懂少年心的晏某人接着戳心窝,“再比如你刚刚看我不顺眼,说我挡了你的路,万一我是个脾气好的直接让开,你这一拳打到棉花上多难受。”   “那该如何?”少年人下意识地问出口,猛地发觉这个问题太傻,他才是找茬的那个,现在跟被找茬的人取经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就见白发青年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好在这人没有再多嘴说什么让少年人下不来台的话,低下头,指着少年人的鞋子一本正经道:“你踩碎了我的影子,得赔。”   青年的影子落在地上,正巧被少年的鞋子一分为二。   太阳落在青年的人身后,雪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色,清冷的身形上多了暖人的色调,疏离中带着柔软,明明置身于喧闹的市井间,却又有种一触即破的错觉,比那泡沫还有脆弱上几份,不知何时就会悄然而逝。   少年人手指颤抖,他很想去碰碰,但理智压住了他此时所有的行动,呆愣愣地站着好像只是被这句毫不讲理的勒索惊住了。   晏疏从前说话的机会不多,大多端坐着当尊雕像镇场,挑衅的人不是没有,他端着身份不与那些人计较。   民间三代人的更替足够遗忘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百年前人的模样。   晏疏再次回到世间,如今身份地位都不要紧,没了门派的责任,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了——没人知道沉默寡言的晏疏其实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少年身量尚未长开,比晏疏矮了半个头,模样看起来臭屁,一句话就被堵得哑口无言,抿着嘴颇为不高兴地瞪着一双漆黑透亮的双眼。   晏疏倒不会跟一个半大的孩子计较,只是觉得这孩子着实有趣,身上有股若有似无的味道,细嗅又什么都闻不到。若说平白对一个人心生好感,晏疏自然是不会信的,事有因果,二者定是有所牵绊,才会多了这么点超出常人的缘分。   茶馆姑且算是第一次相遇,如今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经见面第二次了。   晏疏目前无事可做,又对自己死而复生这件事也没有头绪,闲来无聊拿着这个少年打趣。   少年跟个棒槌似的,用力咬了下嘴唇,憋了半天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在晏疏逐渐挑高的眉头里,扯住了晏疏的衣角,扬着声音说:“你影子压到我的脚了,得赔!”   很好,会举一反三了。   身上比脸还干净的晏某人丝毫不慌,点头破以为是地说:“和好,你欠我的我欠你的,两两相抵……”   “在那!就他!抓住他!”身后突然一声大喊,少年浑身一僵,拉着晏疏就要跑,却被晏疏一伸胳膊拦下:“跑什么,抓你的?”   “与你何干?”少年一脸怒气,用力推开晏疏。   晏疏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么个小孩儿,从见第一面起就一脸不善。   他生前的仇家活到如今怎么也得一百多岁了,不可能是个小屁孩。   世仇更不可能,晏疏从前甚少出门,哪里能得罪人到将他的画像挂起来给后人辨认的。   更何况若真知晓他的身份,百年前的死人如今活着出现在面前,吓也能吓死几个。   思来想去晏疏也没想明白其中缘由,拦人动作未收,耽误了这么会儿功夫,方才吼叫的几个人已经跑至面前。   四五个做家丁打扮人将少年和晏疏包围在其中,一人拿着画像和少年比对了一下,说:“就是他,带走。”   周围很快有人围过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晏疏瞥了眼低着头的少年,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向后一退,一副跟这个少年不熟不沾边的样子。   只是他刚迈了一步,却忘了少年还扯着他的衣袖,两人距离拉开,这点拉扯就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家丁头头一眼见着,冲着周围人摆手:“一块的?全都带走!”   晏疏:“……”   无妄之灾大抵就是如此吧。   周围围观的百姓渐多,但是家丁办事很利落,人还没聚集多少,一行人就已经推搡着走了。   抚宁镇是个福镇没错,却也偏远的很,满镇上只有一个姓邹的富户,成了当地的土霸王,这些家丁便是邹家的人。   晏疏和少年被一起扔在了一个柴房里,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少年好不讲究地坐在地上——自二人到了这里他就松了手,只是偶尔转着眼珠子偷偷盯着晏疏猛看。   柴房就那么大,几步就溜达完了。   透过窗户纸能看见外面站着两个家仆守门,既是出不去,晏疏没有着急,溜达到少年面前:“说吧,拖着我一起过来是想做什么?”   少年哼了一声:“怪你拦着我。”   “你不跟我说原由,万一是个小偷怎么办。”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少年冷着脸又哼了一声:“谁偷谁还不好说。”   晏疏啧了一声正准备站起来,袖摆却又被拉住。   那少年极度别扭地搅着他的衣襟说:“这家人不安好心。”   晏疏乐了:“方才不知道是谁揪着我的袖子不肯松手,把我拖进火坑,如今良心难安了?我还以为你是害怕,所以随便拉着陌生人撒娇呢。”   晏疏长了个好模样,可惜没长个好嘴。   少年人的眉头随着晏疏的话越皱越深。   这小孩长得不错,就是话太少,闷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晏疏耐心极好,越看他这样越觉得有意思,问:“你叫什么?”   少年一副我不想和你多说话,和问别人之前都应该自报家门的表情。   晏疏就势坐到他旁边,身后靠着柴火垛,胳膊放在膝盖上,说:“你要不说我就喊你小孩……”   小孩儿大抵都不喜欢别人叫他小孩儿,少年也不例外,赶在在晏疏还没说完,快一开口:“萧亓。”   晏疏一挑眉,少年以为他没听清,稍稍抬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叫萧亓。”   少年尚且处在变声期,一点点沙哑,和介于童声和成年人之间特有的混声,带着一点点厚重,尤为好听。   “名字怪好听的。”晏疏毫不掩饰地夸赞了一下,目光扫过少年迅速蹿红的耳尖。   少年——萧亓模样虽未长开,五官俱是不错,眉骨高挺眼窝微凹有些像西域人,但没西域人长得那么有攻击性,高挺的鼻梁之下,嘴唇不知是不是总喜欢抿着的原因,看起来很薄。   长大想必是个蛊惑万千少女心的祸害。   心里也就这么一念,晏疏没再打趣他,正经说:“咱们现在姑且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说罢,他们抓你做什么?事先说好,你若是作奸犯科烧杀抢夺,我肯定断了这根绳子,把你捆了扔出去油炸,听说油炸蚂蚱挺好吃。”   “你想炸了我吃?”原本一句唬小孩子的话,前面那么多不着调的话都没有引起萧亓的注意,不知怎么的,这句话竟然得到了反映。   晏疏心道:“果然是小孩,禁不住吓。”嘴上不知道适可而止,唬人地板起脸:“怕了?怕了就好好跟我说说。”   晏疏顺手摸出一根稻草叼在嘴里,白发随意散落在地上,一点都不讲究。   萧亓似乎真的被晏疏这句话吓到了,习惯性抿着嘴。   晏疏也不着急,晃荡着稻草看着雾蒙蒙的窗户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听见萧亓说:“他们想拿我入药,用我的命换他们家大公子的命。”   这话说得就有些邪乎了。   晃荡着的稻草倏地一停,晏疏看着萧亓瘦弱的背影。   少年如今骨架尚未长开,身子偏瘦,肩膀见不得多宽,身上衣服值不得几个铜板,一看就不是富贵家的。   “换命?如何换?”   萧亓吐了口气,嘴唇动了动,勉强道:“拿命换命,据说是早年云游的一个仙人给的方法,这家人的大公子生下来带着病,早就该死了,靠着这个方法续命续到了现在。”   这事真是奇特,生前身后晏疏都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个治病的方法,就算真有,以命换命也算是邪术,怎么的也不应该是一个仙人会做的事。   这种法子给了别人,就算不是自己亲手做的孽,却也沾了因果,因果相承,善恶有报,于修行无益,什么仙人会这么办?   晏疏偶尔看起来吊儿郎当不着四六,但也不会纵了一个孩子因为邪术丢了命。他捻着手指,习惯性地想要把玩些什么,然而指尖一片空唠,顺手从旁边揪了根木柴搓着,问:“如何换命你可知晓?”   说完他一抬头,看见萧亓半低着的脑袋,整一副失落无助可怜巴巴的模样。   晏疏心中一动,电光石火间找到了一丁点名为良心的东西,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家人呢?可知道此事?若是知晓你丢了,他们必定会报官,小镇虽偏远,却也不会让这户人家如此无法无天,总得将你寻回去,不必怕。”   “我没有家人,邹家就是觉得我无依无靠,这才盯上了我,就算我明天就被拉去乱葬岗也不会有人多关心,所以他们才会如此肆无忌惮。”萧亓轻笑,晏疏看见他眼尾极快地弯了一下,“算不得什么,邹家人关不住我,你也不用同情我,等入了夜我……我们一起逃。”   前面还说的不屑一顾,到“我们”这两个字时突然就变得有些结巴。   晏疏只当他是个孤儿,无人照拂,不习惯跟别人有牵扯,便没有多想。   外面太阳高挂,距离天黑还要好些时辰,百无聊赖之际,晏疏拍了拍萧亓的肩膀说:“左右没事干,给我讲讲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关于邹家的,还有你的。”   萧亓本就话少,先前的话已经算是好几天的量,再让他多说跟杀了他差不多,然后晏疏就见萧亓抖动肩膀想把他的手抖掉,皱着眉头说:“关你什么事。”话音少顿,又想起了什么,别别扭扭地说,“你叫什么。”   晏疏收回的手搭在膝盖上,眸光明灭,纤长的睫毛掩住了沉在深处的怀念,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晏疏。”   *   夜来的突然,上一眼太阳还挂在窗棂边缘,下一刻就没了光,晏疏睁开眼时有些论不清时辰。他下意识捻了下手指,淡淡的蓝光缭绕在手指尖,一道朦胧的影子逐渐显现。   抬眼望见窗旁印着一个漆黑的身影,这才想起自己深处何地,想起下午本在调戏着小孩儿玩,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睡着了,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睡着,最后归咎于自己死得太久,身体还没适应活着的状态。   意识回笼,凝聚于指尖的光散得悄无声息,他撑着身子站了起来,问萧亓:“外面有什么动静?”   萧亓皱着眉头:“有股奇怪的味道。”   晏疏吸了吸鼻子,一种似甜似臭的味道隐约透过窗户飘了进来,很奇特,使劲闻时未觉的有什么,只有不经意间才能嗅得一二。   这味道如今没几个人记得,人的念想经过百年洗礼后都能消失的一干二净,气味更甚,纸间描绘的再细都不比不得亲自经历。   而活在百年前的晏疏实在是太熟了。   晏疏想了想,问:“今日在茶楼里,看你似乎对那位先生讲的内容嗤之以鼻,是何缘故?”   萧亓看了晏疏一眼:“信口胡说。”   晏疏笑:“你才多大,先生口中之人大多已作古,你怎知哪点是胡说?”   萧亓颇为不悦的嗤了一声,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在触及到晏疏的眼睛时却又生生憋了回去,闷闷道:“关你何事。”   这小孩儿的脾气真是太臭了,晏疏刚刚正色没多久的表情又变得松散,软软地靠在墙上,笑眯眯地看着少年人的发顶:“确实不关我事,不过我觉得你白天的计划可能行不通,外面这味道你已经闻到了,那可是吃人的妖怪,会把你串成串架在炉子上烤吃了。”   萧亓不知道这人哪来的脑子,每天就研究怎么吃小孩儿,不是油炸就是火烤,统共就那么几种烹饪方式。   他手指正顶在窗棂上,头也不回地说:“你若是饿了,等会儿出去后便找点吃的,不必拿我消遣,再说人肉不好……”   话音突然一顿,晏疏还等着下文,却见小孩儿僵着身子站在那一动不动。   晏疏心下疑惑,向旁边侧了一步想问他怎么了,眼神刚擦过萧亓的肩旁,触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直勾勾地看着萧亓。 第3章   萧亓猛地关上窗,脸色惨败和外面那东西差不多,木着脸说:“他来了。”   晏疏:“你认识外面的东西?”   “邹家大公子,一个怪物。”   借着月色,那东西的影子映在窗户上,随着萧亓的动作转着身子,隔着不透明的窗,它能精准判断萧亓的方位。   但凡换个胆子小的,见着这一幕早就吓得喊娘了,反观萧亓,明明还是个少年,除了脸色略有些难看以外并无反应。   晏疏心中不免给萧亓抬了几分——本以为只是个没长大还很臭屁的少年,插科打诨逗着玩也就罢了,没想到是有个胆识的。   空气中的甜臭味愈发浓郁,晏疏想起白天店小二说过的话——秽岈早就绝了,百年来无人再遇。   百年无人遇,他这刚醒就遇到了,何其有缘。   晏疏没有看元纪年书,不知道其中对秽岈是如何描写,单听那说书先生所讲,大抵只知其形而不知所以然,就算真见着也是当一般怪物处置了。   外面那东西或许还披着邹家公子的皮,内里早就不知道换成什么东西,这就是秽岈的一个能力——偷天换日。   守在柴房外的家仆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个干净,空荡荡的院子里只余邹家大公子一人。   晏疏问:“你前几次被抓都是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   “不是……”   萧亓的话刚说了一半,一声巨响轰然响起,柴房破旧的门四分五裂地倒在了地上,邹大公子不知何时到了门口,流转于眼眶的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滴,猩红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萧亓。   晏疏啧啧两声:“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今儿算是见着真的了,你说你一个小孩儿,怎么把人得罪成这样?”   空口白牙颠倒黑白,萧亓很想抓一把稻草塞到晏疏嘴里,但邹大公子的目光太过专注,他不敢乱动,生怕多余的动作招惹着对方。   狭小的柴房躲没处躲,瓮中捉鳖大抵就是如此。   晏疏的指尖又缠上了光,一只透着蓝光的蝴蝶停留在食指上,翅膀轻轻扇动,腾空而起,消失在黑暗里。   偌大的邹宅外悄无声息地升起一道无人能瞧见的屏障,将整个宅邸笼罩在其中,此谓阵。   夜晚巡街的打更人打着哈欠从门前路过时,隐约感觉自己撞上了什么东西,回头时又什么都没瞧见。   他浑身一哆嗦,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事不能过心,多了这活计就没法干了,最后敲着棒子吆喝了一声赶紧走了。   邹宅最为偏远的小柴房里,叮呤咣啷一阵声响,晏疏拎着萧亓的衣领左躲右闪,最后落到了小院子里。   空旷的门框框住草垛上蠕动着一个身影,四肢摆得奇怪,嘴里似乎在撕咬着什么,发出隐忍难耐的低吼声。   晏疏拍拍胸脯,一副受了很大惊吓的样子说:“这大少爷本身模样不差,遭逢此劫难竟如此这般……嘶……丑得眼睛疼。”   晏疏的声音平缓和煦,一身月白色的袍子纤尘不染,自天而降恍若神祇。若是换个场景,保不齐就能被当成神仙供起来,只可惜他这张嘴。   萧亓吔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放我下来。”一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料粗糙的衣服,又突然噤了声。   他现在的模样比邹大公子好点,脸上只沾了点灰,不至于像邹大公子那样血污混杂花花绿绿十分精彩。   应该……不至于丑到眼睛疼吧。萧亓偷偷摸摸用袖子在脸上蹭了两下。   眼看着倒在柴堆里的邹大少爷晃晃荡荡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再次落到萧亓身上——萧亓似乎对秽岈有莫名的吸引力。   晏疏看了眼手里的少年,食指一颤,淡淡的蓝色丝丝缕缕地没进萧亓的发丝间。那缕蓝色悄无声息地在萧亓身上游走了一圈,最后又原封不动地回到晏疏的手指上,无任何变化。   晏疏眉心一动,蓝色重新湮没在萧亓的头发里。   邹家一定是知道萧亓身上有某种特质才会选中了他,原由为何晏疏没能探出来,元灵在萧亓身上行了一周,没有探出任何异样——普普通通资质平庸的一个少年,身上没有一点修炼的气息,这倒是让晏疏有些意外——他以为萧亓故意到茶楼现身,又到街上偶遇,拖着他至此应当有些目的,这种人要么修行出众,要么有灵器傍身,却是一片空档,什么都没有。   晏疏将萧亓放在地上,自己踏前一步。   若当真是个普通人,那便不应该卷在这件事情里,晏疏虽没了担子,刻在骨子里的责任让他不能不管。   晏疏:“等会儿你先走,出了门找个地方先躲着,等天亮城门开了往东行,沿路能见着修行之人再好不过,直接将这边的情况如实告知,若是见不着,就找个最近的仙山,报给仙门,让他们来处理。”晏疏怕萧亓不重视,沉声郑重道:“事态紧急,切勿耽搁。”   让萧亓去做这件事其实是下下策,且不说晏疏这才第一次和萧亓见面,不知根底,就交付人家做如此重要的事情,靠不靠谱先不提。   萧亓只是个普通人,这点晏疏已经探查过,体质根骨平庸与修行无缘,若非邹家,萧亓这样的普通人这辈子都不会与仙门有交集。   如今少年心性未定,见着可施术救济苍生的同龄人,心中难免生出不该有的念想,由此可能会影响他本该平凡的一生,这便是不该有的因果,而晏疏现在就在造就这个因果。   可是晏疏别无选择。   晏疏醒得太蹊跷了,百年前的大战里,他实打实地死在了战场上,死在天门关闭之前,甚至都没来得及看见重复晴明的天空是什么样子。   秽岈现世绝非善事,晏疏不知道这跟他复活有多大关系,两件事同时出现过于凑巧,他自己醒来时间尚短,尚且没闹明白其中缘由,贸然前去仙门,解释都解释不通,保不齐被当成怪物劈了,届时这边的秽岈足够吃完一整个城镇的人。   晏疏手背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蝴蝶,半透明的翅膀上纵横交错着复杂的纹路,漂亮至极。   蝴蝶翩翩而起,划着弧度飞向重新站起来的邹大公子。   一个极美的小生命迫不及待地扑向丑陋的怪物,萧亓没忍住伸手去抓,却在刚迈出一步时被晏疏拉了回来,另外一只蝴蝶不知何时飘荡在眼前,落在萧亓的肩膀上。   “若是仙门不理,也不必强求,将此蝶搁置在山门门口即可,路上注意安全。”晏疏的话便是已经下了结论,不容置疑。   说完他将萧亓向后一推,纤细的手指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不禁一碰,此时却好像蓄满了力道。   此时邹大公子已经走到了门口,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停在了那里,自己抓着头发,一副很是难受的样子。   萧亓问:“你要做什么。”   晏疏:“不做什么,你看邹公子的样子,双眼忽而浑浊忽而有神,大抵没有完全失志,不过被彻底吞噬也是时间早晚而已。我暂时把他控制在这里,你且先放心的去。”   ??并不是晏疏清理不掉这只秽岈,秽岈已附着在邹大公子身上,秽岈若死,邹大公子会跟着一命呜呼,留于世的便只有邹大公子的尸身,届时即便仙门前来,也看不出其中关窍,无从解释。   秽岈现世绝不是好征兆,仙门需知晓。   “吼!”说话间,徘徊于门口的邹大公子突然低吼一声,眼底迷茫散去,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萧亓,像久饿之鬼乍然见到食物。   先前飞至邹大公子身前的蝴蝶突地一闪,阵成,邹大公子砰地一声撞在其上,但他好像无知无觉,一下不行再次用力撞上,砰砰声一声高一过声,鲜血四溅,血肉和布料掺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晏疏皱着眉:“你跟这玩意到底有多大的仇。”   话自然没人接茬,手腕却倏地一紧,晏疏低头就见一只不大的手掌正攥着他,而后用力一拉,萧亓说:“一起走,快!”   说罢,拉着晏疏往门口去。   消瘦的身子力气倒不小,成年人的手腕上一只半大的手,稚嫩的后背突然看起来十分靠谱,似乎仅靠着这一点身板也要给晏疏撑起一个安全港,晏疏一时失神竟忘了挣脱,由得萧亓拉着走。   眼看着两人越走越远,身后声响突然变得狂躁,邹大公子嘶吼着用力猛冲,那屏障颤颤巍巍了两下,似乎不堪重负很快就要碎裂在这场暴虐里。   忽而,一只花纹更为繁复的蝴蝶悄无声息地出现,煽着翅膀入了阵中,一道道涟漪自蝴蝶触碰之处散开,待一切沉寂时,蝴蝶消失不见,原本颤颤巍巍的屏障成了一道难以撼动的透明的墙。   出邹宅的这一路过于安静,偌大的宅邸静悄悄的,荒了般一个人都没有,但亭台水榭却又分外精致,导致好好的院子看起来阴森森。   临出门前晏疏倏地笑出声,搭在手腕上的手指在听见笑声时有片刻的松弛,却又很快扣紧,之后少年的背影看起来怒气冲冲。   脾气还真大。   晏疏弯着眼笑意更深。   出了门,萧亓将晏疏甩到眼前,说:“你走。”   晏疏不知道萧亓怎么了,以为是方才那一幕吓得他腿软走不动,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却在手掌落下的前一刻被打了回来。   打得不重,正好能表达他心情不好。   晏疏也不是自讨没趣的人,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拂掉的手,而后背在身后,仰头看着见不着星星的天,轻笑一声说:“也不能白让你走一遭,若是将来你想……”   “不用。”一直不善于言语的人突然出声打断晏疏的话,漆黑如墨的眸子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很快又归于沉寂,“我不需要你什么,本就无处可去,不过是多走几步路去趟仙门罢了。”   说着他错身而去,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二人肩膀轻轻一碰,一股淡淡甜味散于空气中,待晏疏细嗅之际又消失无踪。   大阵将整个邹宅笼罩在其中,混乱湮灭,阵法之内又有着一小处额外坚实的,将小小的柴房围得密不透风。   一切都归于平静。   晏疏不知从何处又顺了一个杂草捏在手里,迈着四方步走得悠闲。   地上打了一圈滚的银发上片叶未沾,月白色的袍子干净如初,拖地的衣摆仿佛碎在夜里,带着星星点点的光,隐约有着蝴蝶的影子。   很快他便消失在巷尾的黑暗里,好像从未出现过。   *   晏疏原本想找个客栈待上一夜,夜半好不容易找个还开着门的,临进门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穷的连个铜板都没有,店小二正站在门口举着门板瞪着客人进去,却不知那客人为何停住了脚步。   小二急着休息,但见对方出尘的模样不敢言语,生怕是哪个仙门的仙师。   封门的板子很重,店小二举得手打颤,几次张嘴都失败,然后就见那客人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突然爬上一抹挑剔,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通店铺,啧了一声。   这个“啧”声发的极为讲究,有一点遗憾,还有点不满,似乎客栈里有着某种腌臜让他实在是踏不进脚。   晏疏颇为嫌弃地摇着头,在店小二一脸呆滞颇为不解的眼神里,晃荡着转了个身走了,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其实是因为身上比头发还要干净,没钱住客栈。   晏疏早就过了需要睡眠的日子,修行多年,夜里多在打坐中度过,如今躺了百年的棺材板,闹得他浑身僵硬,这才想找个客栈松快松快,奈何孔方兄作祟。   既是无银钱,随便找个地方也不是不能安置,为避免夜巡官兵把他当成可疑人士抓走关押,晏疏兜兜转转又回到邹家,寻了个房头躺着,全当好人做到底,看着那个不老实的秽岈。   按照白天茶馆里听到的来推断,晏疏知道他已经死了百年。   当年天崩大乱,众多仙门一同入世,然秽岈源源不绝。秽玡虽没多少神志,奈何力大无穷,数量又多,百姓难以生存,仙门同样损失惨重。   后仙门费尽心力终于寻得漏洞之处,派出佼佼者合力填补,却也耗尽了大多数人的魂元。   因此,仙门颓丧了很长一段时间,近百年才得以恢复元气。   修仙修的便是魂元,填补漏洞用的也是魂元,魂元与灵魂相承相接,魂元散尽人也就没了,晏疏就是这样死的。   他当时身上担子太重,背负的太多,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一身轻地躺在棺材里,虽说这期间的事情什么都不记得,但总归比百年前要轻松。   死人复活这种事当真是闻所未闻,除去一头乌发变白,他身上其他地方无任何异样,甚至之前耗光的魂元都恢复得七七八八。   他这哪里是死了,闭关修炼都没有这么好的恢复效果。   所以到底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将他从棺材里拖了出来?此举又有什么目的?   晏疏躺在青瓦上百思不得其解,出神地看着手指上再次缭绕淡蓝色的光,星星点点盘旋着,化成一只蝴蝶,蝴蝶闪动着翅膀,飞了没几下很快又散成蓝色的光,反反复复。   直到天泛起鱼肚白,邹宅再没有多余的动静,晏疏这才翻身从房顶下来。   城门打开,安静了一晚上的镇子再次恢复热闹,街上飘着诱人的包子味,晏疏混迹在人群里出了城。 第4章   邹家这事儿暂且不急。   秽玡天生嗜血,需啖肉饮血方可平复其暴虐。邹家以生人血肉作药,以为此举是在救人,实则助长了秽玡的气焰。秽玡一旦沾血需求会越来越大。   邹家如今以一己之力尚且能控制住邹大公子,说明邹大公子还未被秽玡完全吞噬。   抚远镇不大,若出现吃人的情况,早就闹得人尽皆知,便是因着只抓外来户才未泄露风声,此时待仙门来处置就好。   倒是萧亓的话很值得深思,依萧亓所言,邹家是知道他来自外乡,无依无靠,这才动了手。既是外来户,邹家又如何知晓全部身世?   萧亓不是个多话的。   抛开这些不谈,萧亓本身就很奇怪,晏疏死去活来这么多年,就没见自带“香味”诱秽玡来吃的,早年若是捉着一个萧亓扔到战场上,都不用满世界寻秽玡了,找个石墩坐着钓鱼岂不方便?   左右跟晏疏也没关系,这些都是仙门该有的顾虑,他现在就想知道是谁把他从棺材里拽了出来——他不认为是自己功德圆满,老天爷大发慈悲让他复活,有这好事怎么不早点让他复活?又不是岫树【1】,需要在土里埋上百十来年才能发芽。   更何况他没想活,死着挺好的,一身轻。   事出反常必有妖,晏疏信天命信因果——主要是因为从前踩的坑太多,岁数大了想不信都难。   既得了重生,定要付出代价,自作自受也就罢了,强加在身上的代价换谁都不爽。   晏疏现在就很不爽,不过他掩饰的很好,将不爽压在心里,待遇到罪魁祸首时已经要狠狠揍一顿。   出城时没看见萧亓,不知道是他是早一步走了,还是不打算守信。   晏疏其实不打算掺和到这件事里,他本就是个死人,后世如何与他无关,如今因为萧亓之故沾了点因果,他也托人传了话,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接下来的事情就靠缘分——嗯,缘分真的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东西,尤其是对于他这种死人来说,本就不应该掺和到后世的争斗里,萧亓去不去都是天意。   昨日一别,今后偌大的天地里是否再见全凭缘分,脑子里盘算的挺好,可不知怎的在这城门口盘桓了大半日。   直到守城官兵几次警惕地看过来,直到有一个官兵举着长矛要过来询问,晏疏才施施然离开。   城外群山环绕,相较于城内的热闹,城外就冷清了很多,除去通往归远山的路上人来人往,都是去神仙脚下填土,其余的路空荡得仿佛不是一个世上。   晏疏就是在归远山上醒来,神仙没见到,野猪倒是见着几只。   百年后的山水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只是隔了时光,隔了百年的心境,看什么都觉得时移世易,路边的杂草都要比百年更绿些。   绕过个小山丘后是一条宽阔的河道,晏疏无目的地,他只记得自己怎么下得山,其余什么都不记得,左右把他叫醒的人不可能是为了让他活过来游山玩水,早晚有一天会找上门。   初春万物尚且萧条,河边光秃秃的鹅卵石缝隙间还能看见细碎的冰碴,晏疏离河边挺远,这么冷的天去河边蹚水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河边正有个傻子,拎着鞋不知道干什么,光着脚站在水里一蹦一蹦的。   那人穿着道袍,后背背了不少东西,远看看不出多大年岁,身量纤瘦,但是比萧亓好很多。   晏疏不知怎么的又想到了萧亓,也不知道那小孩儿有没有听话去找仙门,长途跋涉的,任一个小孩儿独自上路,他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当真不靠谱,隔了百年也没什么长进。   不过话说回来他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已经被师尊扔出去历练了,想来也不打紧。   脑子想着这回事儿,耳边听见噗噗两声,紧接着一个大嗓门吼了起来:“喂!那边那个……你等等我!”   周围没有第三个人,不用猜都知道叫的是谁,晏疏目不斜视往前走,一点都不想沾染河边的怪人。   那人没穿鞋,踩在鹅卵石上硌得要命,一边喊人一边“斯哈”个没完。   眼瞧着过个弯就入了林子,那人肯定是来不及追上,晏疏拂开面前乱晃的树杈,手指捏住树枝的瞬间一顿,一道蓝光倏地亮起化成利刃飞速而出。噗地一声,蓝光湮灭在土地中,一道极深的痕迹横于面前。   晏疏嗤笑一声:“反映得倒是快。”   紧接着一道道光刃携风而去,于地上留下不深不浅数道印记,指尖蓄力,眼看着盛光便要脱手而出,原本处于远处的人已然很近,叫喊道:“公子……仙师,那只是在下的一个小傀儡,绝非作恶之物,求仙师手下留情。”   一个通体漆黑的小东西鸟悄地从一棵大树后冒了一点头,发现危险没有再落在头顶,赶紧趁着功夫溜走。   有了这个耽搁,那道士得以跑到晏疏跟前,喘着粗气匆忙将鞋子穿好,整齐衣衫,之后端端正正地双手交叠作揖道:“叨扰仙师了,还请赎罪。”   晏疏双手抱胸靠在树干上,垂眼看着面前的道士,确切说是个半吊子假道士。   假道士身上不是正规的道袍,天下道家门派虽多,衣服形制上却相差不大,至少在普通人眼里都一个样,但落到修士的眼里,就能看见那些衣服上的文理其实都是符文,不同门派的符文不同,通常就是通过这些符文来辨别道家各派。   之所以说这个道士是假道士,便是因为他的衣服只仿其形,未得精髓,空空一个架子罢了。   方才那小东西就是故意放出来拦路的,拦路没什么,晏疏不是个脾气不好的人,不至于对于这点事大动肝火,可是这个小东西着实有些特殊。   “不知阁下拦路,有何指教?”话是对着假道士说的,眼睛却一直落在假道士肩膀上的小黑东西身上。   那人见此,推了推小东西,将其塞进衣领里笑道:“在下白千满,乃云游道士,幼时曾受高人点播,只可惜机缘不够未能入仙门,只做了外家弟子,在下虽年轻,许多事情尚未能寻得门道,侥幸能看破一点天机。在下于前日卜了一卦,卦相指引在下前来此处,没想到等到的会是位仙师。”   白千满皮肤略黑,看不出具体年岁,一身藏青色道袍,离近了发现他后背背的是个白色的番和一个竹篓,手里拄着个拐杖,衣摆上沾了很多水,看起来有些狼狈,却又端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着实有些滑稽。   晏疏对此人没有什么感觉,倒是对他肩膀上的小东西兴趣浓厚,即便没有闻到味道,晏疏还是一眼看破其身份——一只年幼的秽岈,不知怎么的被做成了人偶的样子,有点丑。   小秽岈太小,暂且没到食人饮血的地步,只是晏疏昨天刚见了一只成年的秽岈,这会儿又见了一只小的,总觉得这巧合过于刻意。   白千满对人偶毫不掩饰,要么不知道肩膀上的是什么东西,要么是觉得无人认识而有恃无恐。   晏疏尚且不明情况,没在小秽岈上多纠缠以免打草惊蛇,礼节性的点点头:“道长有事不妨直说。”   这声道长叫的白千满通体舒畅,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飘飘然起来,对此人的忌惮跟着消散。   他深知自己几斤几两,若换成真正修为高的仙师见到他这样,大多不屑一顾,脾气好点的客气拒绝,不予计较直接离开。   可这人不仅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道长”,甚至还请教起他来,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人应该也是个半吊子,方才的招式只是花架子唬人的。   他就说一个小傀儡怎么能招来如此大的反应,估摸是故意显摆罢。   想到这,白千满底气便足了。   他个子稍矮,堪堪到晏疏耳尖,为了不仰着头说话显得自己没气势,故意站在三步之地,脑袋不用抬的那么高。   他说:“在下前日因缘际见一玄妙之事,便以此卜卦,不曾想这挂更为难言,故而由天命所引来此相会。卦象言明,在下此行将遇天命之人,而其却为混沌所困,而后所补之卦却为蹇坎【2】相接,此言仙师行路险境,高山沟壑皆为阻,唯胸怀坚定方可破。然上六【3】所示,仙师前路多舛,坚守正道所不能,是以与信念相悖,深陷囵圄……”   晏疏津津有味地听着白千满玄之又玄地讲着他坎坷的未来之路。   于卦象之事,晏疏颇早年还曾开坛布会,当然那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得已才干的,活得久了,基本上什么都能会一些。   他于此道上颇有建树,但给别人讲道理就是另一码事了,尤其是此道入门困难,大多人听了没两个字就能睡过去,盯着一群黑黢黢的脑袋讲道有什么趣?   听白千满讲卦比他自己去讲有意思多了,虚虚实实一本正经地唬人,不时还要留意他的反映。   晏疏听出来了,这道士就是说他命里有大劫。   他命里劫难确实不少,适时回应:“那白道长觉得此局当如何破解?”   白千满偷偷瞄了一眼,很快闭上眼,煞有介事地掐指算着,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呔!”了一声,呢喃戛然而止,白千满突然睁开眼指着一个方向:“抚宁镇便是仙师的机缘。”   归远山归抚宁镇管辖,晏疏便是在此处醒来,这么算,抚宁镇算得晏疏的机缘,就是不知这些话是这道士糊口蒙的,还是真有两把刷子。   白千满见晏疏未有吭声,内心稍有犹疑,却又很快坚定,只是错开眼睛不与晏疏对视,看着远方:“那抚宁镇上有个邹姓大户,家底虽厚,人口却不兴旺,邹老爷深知若后继无人,死守着银钱无用,所以平常慷慨些,抚宁镇上的百姓没少受到恩惠,对这位邹老爷颇有好感,称之为善人。”   晏疏一愣,随即想起当初萧亓被邹家家丁抓走的时候,街上虽有人议论却无人阻拦,想必是见着邹老爷抓人,就已经下意识觉得萧亓是作奸犯科之徒。   晏疏心中盘算,擎等着下文。   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声,很细碎,那是新旧交替前,枯黄的树叶发出的最后哀鸣。   白千满故意停在这等着晏疏给反映,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结果,白千满内心有些没底,不知道对方信了没有,事已至此又不能退缩,便硬着头皮接着道:“仙师若是去了镇上,这邹家人定会请仙师到府上一叙。”   请?邹家人可没请他去,他只是个因为萧亓而被殃及的池鱼,去了邹家一夜游,说不准现在就跟着萧亓一起进了邹家仆从手中的画像。   晏疏:“在下不过一闲人罢了,邹善人屈尊降贵地请我这么个白吃饭的有何用,倒不如道长前去,给邹老爷看看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添几个男丁。”   白千满一噎,唔了一声:“这邹家也不是全然没有后嗣。”   晏疏似乎很惊讶邹家有个公子,眉头一挑:“有后嗣?那道长之前说他家无人继承所以邹老爷才慷慨,我还以为道长想让在下去跟邹老爷讨好关系,混个干儿子之类的名头,百年后继承邹家家业。我还想着这也不是不行,既然命已经不好了,有点银钱也是好的,结果道长说他家后继有人?唉,罢了罢了。”晏疏挥挥手,满脸遗憾,“既然前途未卜,身后无路,走一步算一步吧,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最后这话是真话,但是落到白千满耳朵里就不是意思了,主要是晏疏的那个吊儿郎当不当回事的表情,这话落到谁耳朵里都不像是好话。   好话才能换个好脸,白千满沉着脸哼了一声:“这邹家有位大公子,年幼患病,先天不足,请遍大江南北的神医都没能治疗其病症,皆言大公子只能活到十六岁,再多不能了。”   晏疏眼睛一亮:“那就是还有机会咯?”   白千满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多看了晏疏好几眼,深刻怀疑这其实是个假修士,浑身没一点仙家该有的骨气。   难不成这人之前打傀儡那两下是靠着灵器?白千满心里犯嘀咕。   心里疑惑再重,话也还是要说完:“这大公子其实并未在十六夭折……”   “啧。”   话刚起了个头,白千满眉头一跳,赶着对方发表言论之前,赶紧接上:“早年邹家曾遇见一个路过的仙家,施以善心,将人留宿了几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这仙人为报答主人家的恩德,临走之前治好了大公子的病,这所有郎中都说无药可医的病,却在仙人手里只经过一夜就好了。”   “道长连这都算着了?”   “事有因果,我即卜得了仙家,自是想为仙师做些什么,故而事先打听过。”   晏疏一笑:“有劳道长。”   “……没事。”白千满怎么听都觉得这句有劳话不太对味。   白千满其实就是个半吊子都算不上的神棍,并不知晓面前这人到底来去何处,单从此人相貌装扮来看应出自名门,三分靠猜六分靠蒙,剩下的一分才是他勉为其难掐指算出来的结果,只知今日这条路上会有机遇,至于何方机遇,靠蒙嘛。   只是白千满不知道,机遇本人正寻他的乐子,顺着他的话:“倒真是仙人,有如此妙手回春之能,你可知这仙人是何方尊者,又是如何治病?”   修仙者共分炼气、化神、结灵、分神、元合、化境六重境界【4】,根骨尚者可入仙门一年方才炼气,越往上突破越难,尤其是化境。入练气之境者便可称为仙师,达到化境才可称之为尊者。   百年前唯有六人达到化境,便是元纪年书上那六个补天的尊者。   卜卦之道则更为艰辛,又极为枯燥,晏疏还在世时,各门派修此道者寥寥无几。   这小道士虽满口胡话,但就开头所说那些并非全然无根据,至少晏疏年幼时,师尊给他的卦象大抵也是如此——命途多舛,前路未知。   卜卦一事比修行更靠天赋,白千满几乎全凭自己学能到如今这一步算是个有缘的,可惜误了最好年岁,即便现在送到仙门好好修习,也很难有建树,更何况经年坑蒙拐骗,造业颇多。   晏疏内心感叹可惜。   仙人之称算不得严谨,许多普通百姓会误将修仙之人称作仙人,世上究竟有没有真正的仙人无从得知,毕竟化境无止,入此境界者已半脱生死,并无再往上之路。   白千满嘿了一声:“这仙人的秘方自是不能为外人道,听说仙人和邹大公子二人在一个房间里待了一整夜,期间命令仆从将房门锁上,并设了禁制,无人能靠近院子,一点声响都没传出。那晚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第二天一早,病病歪歪快断气的大公子突然就恢复正常了,能走能跳能正常吃饭,一切于常人无异。”   “独子大病痊愈,邹家人高兴不已,对仙人更是感恩戴德,在家里单独辟了个院子,给仙人供奉香火。原本邹家以为那仙人的法子彻底救了大公子,不曾想方才十年,大公子就又发了病。之后邹家将人关在了屋子里,用了很多上好的灵药才短暂吊住了他的命。”   话已至此,晏疏大抵能猜出来他接下来要说的:“这家人如今可是寻到救大公子的法子了?”   然而白千满摇了摇头:“未曾,之后邹老爷遍寻当初那位仙人而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求助于其他仙门仙师。”说到这他话音一顿,看向晏疏:“在下是想,既然这邹家寻找了很多仙师仙门,邹宅一定群英,仙师何不到那里寻个机缘?”   晏疏心里正掂量着白千满话里有价值的信息,听那白千满又嘟囔了一句:“原本说是寻着个仙门相助,邹大公子的病情得以稳了一段时间,只是不知为何,这些时日又开始不消停。”   晏疏:“你是说邹大公子发病之后,曾有仙门前来查看过,并且给了法子治疗?”   “正是如此,那病和寻常人的弱症不同,仙门的仙师们只能暂缓病情却不能治本,仙师,诶仙师你去哪啊?!仙师!咱这,咱这卦钱!打探消息钱!还有您去邹宅后所得银钱还没讲怎么分呐!” 第5章   晏疏走得飞快,白千满眨了两下眼睛人就已经没了,明明没看见那男人飞奔,轻飘飘两步,鬼魅似的消失不见。   白千满心中突地一跳,揪过挂在脖子上的小傀儡问:“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小傀儡坐在白千满手上,回头看了眼已经没人影的小路,瑟缩着脖子抱起双腿,一副“我不知道”“我听不懂”“你别问我”的样子。   白千满漆黑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又盯着空荡荡的小路看了两眼,随即一拍脑袋。“他不是为了抢赏钱才跑那么快吧,哎呀,我怎么不留一手把话都说了!看着人模狗样的一个人,怎能如此忘恩负义!”   *   晏疏的元灵是蝴蝶,以魂元所化,有些修仙之人为方便,本命元灵是猛兽,是飞禽,是各种能想到的物什,唯独晏疏另辟蹊径,化了个一碰即碎的蝴蝶。这种元灵在修行眼里跟花瓶无甚区别,为此当年晏疏没少被人诟病,晏疏一向不在意。   如今元灵的弊端就看出来了,蝴蝶不可能驮着晏疏飞到抚宁镇——若是一只比人还要大的蝴蝶在天上飞,吓也得吓死人。好在晏疏死了一遭,身上的魂元奇迹般恢复,几步千里还是可以的,所以赶在关城门前,晏疏再次回到了抚宁镇。   既然有仙门曾前来查看,如何能不知邹大公子的病症,究竟是现在的仙门倒退到连秽岈都认不出,还是有人刻意放纵?   晏疏本不愿怀疑仙门与此有多牵扯,毕竟当年除秽岈的大战里,每个仙门都出了力,且损失掺重。可话说回来,说到底那些都是百年前的事,除去分神之境以上的仙师得以延长寿命,其余人早就归于黄土,人心不如从前,着实难以揣测。   世道当前,若真有人刻意放纵秽岈祸世,萧亓孤身一人前去会如何?   晏疏现在不知萧亓去往哪里,是否已经遇到了人,也不知道这纵了秽岈的是何仙门。   萧亓这趟若是遇到正直之人也就罢了,若是不能,这在抚宁镇投放秽岈之人肯定距此不远,真不巧遇到一个和此事相关的,那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年,岂不是狼入虎口?还是由得晏疏亲手奉上。   晏疏在抚宁镇里转了一圈,没有看见邹宅出来抓人的仆从,反倒是有不少百姓兴匆匆地去到邹宅门口晃荡,一打听才知道,今日有仙门的仙师出来游历,路过此处暂住于邹宅——据百姓所说,邹家经常接待出来游历的各仙门仙师,一来二去镇里百姓有时候也会来沾沾福气,运气好的话会得到仙师指点,寻找些家里丢的东西、治个疑难杂症亦或是求个符咒保平安,诸如此类。   晏疏跟着百姓一起到了邹宅门口,落在邹宅外的阵不见了,那阵不影响正常人活动,只会束缚秽岈。   此种阵他一共落了两个,邹宅一个,柴房一个,手指一掐,晏疏发现落在柴房的阵也不见了。他仰头看天,乌云不知何时布满了天空,黑压压一片,一看今天就不是什么好日子。   街巷上灯笼里的烛火随着春风不停晃动,夜里的气温又有回冬的征兆,借着巷尾拐角的阴暗,晏疏双手背在身后,微弱的蓝光刚一闪现,他就听见有人说:“诶你们听说了吗?昨天邹家在街上抓到的那个小孩儿并不是因为他偷东西,他是想谋害邹大公子,伤了人连夜逃跑被路过的仙师抓回来了。亏得邹老爷平时乐善好施,认识很多仙门的人,那些人仙师颇有能耐,吸吸鼻子就闻出来那小孩儿身上有血腥味,还是跟邹家有关,这不直接送了回来。”   另一个人啧啧两声:“小孩儿看着模样不错,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人,那邹大公子怎么样了?”   “不知道啊,消息很严,只听说浑身是血差点见阎王,急的邹老爷头发都白了大半,好在仙人来的及时,救了邹公子一命……”   这消息当真是严,平白无故地能传到无关紧要的人耳朵里,他们竟然管这叫严?   又是害人,又是逃跑,邹老爷倒是老谋深算,若是这小孩儿一个不小心死了也不会有人置喙,顶多觉得小孩咎由自取,这是打定主意要萧亓给那邹大公子入药。   幸而萧亓身上有他一缕魂元,还带了只灵蝶,关键时刻总能保他一命。   若非此遭,留在萧亓体内的那一缕魂元可保他在未来很长一段年岁里无病无灾——这与百姓所说的赐福还有些区别,仙门给予百姓的赐福大多是符咒,抵挡一两次灾祸顶天了,萧亓这个则要郑重的多,若萧亓这辈子安分守己无大过错,不作奸犯科自造业障,一道来自尊者的魂元足以护得萧亓一辈子。   晏疏不知道萧亓有没有将蝴蝶给仙门看——若换做从前,仙门的各个掌事没有不认识那灵蝶的,只是如今,灵蝶是否还有用晏疏不得而知,尤其是来此的仙家不知是什么级别,若只是门下普通弟子,那蝴蝶估摸着没什么用,顶多护一护萧亓。   如今时辰尚早,邹宅外面游荡的百姓太多,晏疏只能等时间再晚些摸进去看看情况,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抚宁镇偏僻,夜晚官兵大多偷懒找个地方吃酒,一来二去就少了宵禁,胆子大的晚间也会出来走动,时值子时,周围人终于散个七七八八,晏疏寻了个阴暗无光的地方,身形一闪,消失在巷尾。   *   萧亓出城很早,踩着开城门的时辰走的,不仅仅是因为晏疏的委托,还因为他知道邹家在这镇子里一手遮天,若不赶早,很可能被抓回去,他身体算不得强壮,力气甚至不如同龄人,病弱倒不至于,骨子里的差劲,对此萧亓自己也很恼。   出了城又走了几里路,在一处马贩子那买了匹马,毫不犹豫策马奔着一个方向而去,是与晏疏所指全然相反的方向。   西边有个很大的仙门——清安观,早年与另外五个仙门并列六大,秽岈降世合力补天时损失颇多,首席仙尊也在那场大战后身死道消,好在门人还算争气,未与其他门派有所龃龉,暗自发展,用了百年时间逐渐恢复元气,虽不如当日辉煌,却也不能小觑。   萧亓的目的便是这里——一个与秽岈不共戴天的门派。   晏疏对于如今格局不甚了解,东边的仙门虽近,但隔了这么多年,那两个门派对于当年的事的态度有些难以捉摸,萧亓不知道若是通知他们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想赌,不过是多跑几匹马的事,不眠不休三日怎么都赶到了。   萧亓的盘算虽好,然而马匹还没跑多远就遇到了拦路虎。   他昨日和晏疏一起时,身上不小心沾了秽岈的血,只有一丁点,以防万一,他早间还换了一身衣衫,不成想谨慎成这样,还是被路过的几个仙门的人抓个正着。   那些人没说多余,似乎是身上的法器有了反应,不由分说地捆了他。   萧亓在看见一行人前眼皮倏地一跳,下意识将落在肩膀上的蝴蝶藏进了怀里,对方抓了下他的肩膀,探出他并非修行之人,且体弱好控制,所以并没有搜身,只是不屑地随意捆了麻绳,之后就带回了邹宅,又扔到先前那个柴房里。   柴房破败不堪,屋里乱七八糟都是他们前一天晚上折腾出的结果,只有柴房的门换了新,几个仙师在门口设了禁制,临走前对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笑得不怀好意。   萧亓嘴里被塞了块布,从他衣服上撕下来的,好好的一件衣服就这么废了。   他蜷缩着身体躺在杂草上,周围全是甜臭味——来自秽岈的味道,邹大公子不知被安置到了哪里,天还没黑,萧亓知道自己暂时没危险。   待人离开,听见门外落锁的声音,脚步渐远,萧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那些人是练过的,捆人很有技术,手脚被麻绳绑在身后,手腕脚踝被磨出了血丝,绳子都没见松。   萧亓叹了口气。   挣动间松了衣襟,藏在其中的蝴蝶翩翩而出。   萧亓眼睛倏地睁大,眼看着蝴蝶绕着他转了几圈,可惜嘴里被塞着什么都说不住,呜呜了几声也没能成功跟蝴蝶沟通——言语都未必能沟通,更何况这种靠意识的交流。   很快外面再次传来脚步声,萧亓又开始猛地动了起来,他想去触碰蝴蝶,可蝴蝶一直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既不离开也不靠近,绕着圈也不嫌头晕。   门锁卡拉一声,萧亓急得头顶冒汗,门被推开的瞬间,那蝴蝶好巧不巧正好飞到他脑后,萧亓猛地往后一趟,蝴蝶被他压住了。   来人听见他的动静也不恼,其中一个年岁看起来很大的男人,一身华服挺着肚子挪到萧亓面前,垂眼瞧着:“就是这个小孩儿?昨天抓来时总觉得是条生命,没人忍心来看看,没想到我们还挺有缘分。”   那人笑得一脸慈祥。   “正是此子,他身上有区别于他人的气味,如今不知用了何法将气味压了下去,好在我等身上的法器,否则差点就真的被他逃了去。”门口站着的一个纯白衣衫的人冷声说,看向萧亓的时候像是看猎物一般,全然不似看活人。   邹老爷“嗯”了一声,说:“多谢几位仙师出手相助,不然犬子可能就过不了这次劫难了,在下备了薄酒,且准备了许多香火钱,还望几位仙师不要嫌弃。”   那年轻人挥了挥手:“香火钱就免了,我等只是出行办事,路过此处,邹善人功德圆满,实该有此福报。我等已经在此处落了限制,入夜让贵公子前来即可。”   说完事情,邹老爷最后又看了萧亓一眼,依旧是眯着眼睛一脸笑意,不愧顶着善人的名号。   萧亓躺在草上一动不动,就好像被吓傻了一般,那些人未曾多虑,毕竟一个少年人经历这些吓傻了才是应当的,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已经算他能心智强大了。   门再次落了锁,外面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想必是仙师的限制让此处成了处于世内又隔绝于世外之地,不怕萧亓会跑。   待一切再次归于安静,萧亓艰难地支撑起身子,留出个空隙想要让蝴蝶出来,结果等了半天都没有动静。   他心下一沉:这蝴蝶不会被他压死了吧,普通蝴蝶也就罢了,魂元凝成的兽也会被压死吗?晏疏的元灵怎会如此脆弱?   寻常人认不得这蝴蝶,萧亓认得,即便他看上去只是个根骨很差,不会有任何仙缘的少年。   蝴蝶许久没有反映,萧亓顾不得自己如今处境,虫子似的用力蠕动着,脖子上的绳子几乎嵌进肉里,鲜血顺流而下,可他却好似无知无觉。   沙沙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充斥着小小的柴房,萧亓好不容易挪开了一点,费尽扭头时,门外突然有了动静。 第6章   柴房新换上的门颤颤巍巍、吱扭扭地晃荡开,扑簌簌落了一地残渣。   屋外漆黑一片,隔着几道高墙,隐约看见远处被灯笼映红的天,想来那边应该是热闹的。   萧亓整个人狼狈狼狈不已,身上杂草泥土占了一堆,廉价的衣服破破烂烂,差个破碗就能上街乞讨要饭。   他浑身警惕地弓着,额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努力眯着眼睛看向门口,然而眼睛里似乎进了灰尘,模模糊糊只能看出个影子。   那影子有些懒散地斜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啧”了一声说:“想过你会很惨,没想到会这么惨。”   提在胸口的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泄了,放松的同时身上各个感官也跟着回归原位,麻绳磨在皮肉,每一次挣动都要疼上一分,萧亓咬牙强忍,见着那个身影走了过来,蹲在面前,身影变得清晰,也看见了对方皱起的眉头。   萧亓下意识想要将受伤之处藏起来,可现实让他动弹不得,他没想过晏疏会回来——依着晏疏的性格,先前的交代同时也是告别,晏疏断然不会再来关心邹家,这种事太小了,交由一般仙门都能处理,不值得晏疏多费心力。   可晏疏却回来了,为什么回来了?   萧亓有片刻的茫然,以至于手脚被抓住都没反应。   晏疏猜到萧亓可能被抓,但是没想到会被如此对待,缠在脖子上的麻绳染了血色,手脚被捆在身后,整个人像是反弓的虾。   少年原本明亮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层东西,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却又无能为力,整个人看起来更可怜了。   手指一捻,麻绳碎成几段,晏疏沉声问:“谁把你捆在这,路上遇到了何人,是……仙门?”   身上束缚一松,萧亓赶忙坐了起来,揉着手腕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自以为动作很隐蔽,然而屁股刚挪了一丁点,先一步被人掐住了腰,之后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蓝色的东西被从杂草上捏了起来。   晏疏的表情萧亓看不真切,本来眼神就不好,光线又暗,索性撇过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慌乱过,更没做过寻借口狡辩的事,做起来极其别扭,好好的一张嘴结巴起来:“你,你怎么回来了。”   “嗯,看看你摊的饼,你看这饼长得是不是挺好看?”   萧亓不敢看晏疏,更不敢看那只惨死的蝴蝶,喘了口粗气最后憋出一句:“我眼睛……眼睛不舒服,不,不太清楚什么情况。”   “眼睛不舒服?让我看看是哪里不舒服,你躲什么?”   “我哪里躲了。”   “你都不敢看我还说没躲?”   “我说没躲就没躲,我躲你做什么,你别拉我,我说了我没有!”萧亓用力甩着胳膊,一转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被晏疏牵着,之后就听见低笑声,他浑身一僵,连挣脱都忘了。   邹家人估计是怕萧亓跑了,麻绳绑得很紧,嵌进了肉里,如今离了麻绳,皮肉翻起模糊一片,看起来有些惨不忍睹。   也不知道这小孩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好在没伤着筋骨,只是皮肉伤。   晏疏心里叹了口气,手指在上面一抹,淡蓝色的光在手指下一闪而逝,他说:“我不是神仙,治不了伤,只能暂时止痛。”说完又换了另一只手如此操作。   萧亓停了挣扎的动作,手腕脚踝确实没那么痛了,反而有点细细的痒。   他盯着晏疏的动作有些出神,后知后觉地想要说“谢”,就听晏疏接着说,“不疼就别哭鼻子了,想哭也行,当着面哭,躲什么,我又不会笑话你,才多大的小孩儿,自尊心这么强。”   萧亓嘴里的那句“谢”算是出不去口,抿着嘴巴很想给晏疏一拳。   风寄过窗缝发出低低的呜咽声,萧亓撑着身体站了起来,面色有些凝重。   空气中并无上次察觉到的气味,可是天生的敏锐告诉他,危险将近。   萧亓猜测晏疏回来另有打算,怕他无甚准备,提醒道:“宅子里来了些仙师,道行不浅,大概有分神之境,先是合力破了你的阵,又重新布局于此,你来此处应该已经被察觉了,得赶紧离开。”   晏疏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少年,他保持着蹲着的姿势,自下而上的角度看过去,能瞧见萧亓过于凌厉的下颌骨,倒不如平时看起来那么稚嫩可爱。   他猜到会有仙门掺和,未曾想一下子就是分神:“竟有分神之境,当真不可小觑。”   说罢起身看着空荡荡的门外。   修行越往上越难,走到分神之境已是凤毛菱角,堪称天才人物,此等人物竟然甘于与秽岈为伍。   这种“大人物”应该见一见,晏疏想,可惜现在不是时候,他得搞清自己身上的事情,再去处理别的。   事无头绪,乱七八糟混在一起很容易让意图不轨的人钻空子。   上一刻还躺在晏疏手里一动不动的蝴蝶,下一瞬煽动着翅膀飞了起来,颤颤巍巍飞了几下才恢复正常,先他们一步出了门。   萧亓死死盯着恢复活力的蝴蝶,晏疏瞥了一眼萧亓,手下发痒,囫囵了一下萧亓的头发,没控制住嘴欠:“没见过活的会飞的煎饼?”   “……”   晏疏先走了两步,见少年没跟上来,回头问:“你的脚现在还可以吗?要我抱?”   萧亓虽是少年,身型却已经比一般人高大,就算受伤了也轮不到抱,背着还好说。   萧亓不欲言语,用行动证明他没残疾,只是刚走了两步伤口又往外渗血,疼是没那么疼了,麻痒依旧不好受。萧亓皱着眉强忍着异样,却在下一步踏出之前脚下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   “晏疏!你!”萧亓怒吼一声,却又怕惊动了别人,这声怒就变得没多少力度,轻飘飘地砸在晏疏的耳朵里变成了撒娇。   晏疏一乐,兜了下萧亓的大腿根,全然不顾被他抗在肩膀上的人有多大火气:“不想以后变成瘸子就乖些,我说了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大夫,身上没有伤药,等会儿带你出去找个地方再好好收拾,那破麻绳上不知道都沾了什么脏东西,万一有虫子什么的钻进你皮肤里,再在你身体里安家生一堆小虫子,一家子虫小心吃了你。”   他原本想说秽岈,但是怕萧亓不懂,就变成了虫子。   前几句话还正经一些,最后显然是胡诌了,但是这些胡诌的话次次都能叫乖萧亓,萧亓果然趴在肩膀上不动了。   晏疏见好就收,笑意挂在脸上没有出声,调整好姿势往外走。   柴房外确实落了阵,晏疏来的时候就发现了,应该就是那几个仙师落得,算不得多高明,限制普通人也够了,但这点雕虫小技困不住晏疏。   晏疏大模大样地扛着萧亓出了阵,脚尖一点二人直接落在了屋顶。   亏得柴房偏僻,隔着两条甬道就能到围墙外,哪里需要第一次出去时,萧亓拖着晏疏跨了大半个院子出门那么复杂。   萧亓显然也看了出来,这会儿安静的仿佛没这个人。   银色的长发扫着鼻子痒痒的,不时还会刺着眼睛,萧亓瞪着眼看着一动未动,好像那几根头发都是什么稀世珍宝,看一眼少一眼。   几个墙头而已,别说是扛着一个半大的少年,就算扛个几百斤的沙袋,晏疏动作依旧轻盈,然而脚刚落到府宅外墙,晏疏突然停下脚步,一道声音紧跟着过来。   “不知何方仙友到此,有失远迎还望见谅。来者是客人,仙师何必如此匆匆,不如坐下一叙。”   一道阵突地凭空而起,紧贴着府邸的墙壁正好拦住了晏疏的路。   “在下佟什,不知仙友如何称呼?”   晏疏背对着人没动,萧亓脸色冷得可怕,却突然感觉小腿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晏疏感受到了他的紧绷,在安抚他。   萧亓原本冲上头的血气瞬间降了,一张脸依旧通红,却不是被气得。   晏疏安抚完炸毛的小孩,这才是施施然转身,看着乍然出现在另一处房顶的身影,内心不住地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不能善了。   他没有放下萧亓的打算,周围暂且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仙师都懂得掩藏气息,万一调虎离山,若是萧亓落入他人之手,可就处于被动了。   晏疏拂开被风吹到面前的头发,轻笑:“仙友算不上,若仙师当做什么都没看见,或许我们还可以算的擦肩而过的路人,但若仙师执意相留,回头倒是真会多一层关系。”   “是何关系?”   晏疏拍了下肩膀上的人问:“如果有人打得你满地找牙,走哪都得躲着,你一般管这种人叫什么?”   “我没找牙!”刚刚老实了没一会儿的人扑腾了两下,晏疏抓着萧亓的脚踝怕他掉下去,感受着小鬼又炸起来的毛,“我只揍人不挨揍!鬼知道那种人叫什么,你要找茬就找茬。”   晏疏:“你懂什么,我这怎么叫找茬,我这是帮他寻个理由回去狡辩……”   话音未落,周围气息突变,缭绕在周围的风骤然变得凌厉,一道气刃直劈晏疏面门。   晏疏脚下微动,瓦砾未被惊动,他人已经闪到了另一处房檐上,紧接着一声巨响,晏疏原本身处的房檐变得四分五裂。   佟什仙剑在手,气刃再次凝结之际,他面色冷峻,哼一声说:“谁狡辩还说不定,仙友可别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井底之蛙以为自己便是天,仙门千万,仙友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好。”   狂妄自大不留后路,这便是这个白发男人给在佟什的第一印象。   佟什出身名门,天资虽非卓绝,却也是佼佼者,叫一句天才不为过,试问能进知名仙门的哪一个称不上天才?而像他这样刚过而立之年就入分神之境的更是众星捧月的待遇,要知道,像他这种仙师,换做普通的小仙门,都可以作为首席大弟子被重点培养。   佟什也是去过仙门大会的人,各仙门佼佼者都有打过照面,却从未见过眼前这一号人——如此不知轻重大抵就是散修。   不过一散修,入不得佟什的眼。   佟什心中轻蔑更甚,气刃如离弦之箭,却未向先前那样有准度,一道道从晏疏身旁略过,看似失了准头,实则封住了晏疏每一条退路,就在最后气刃擦着耳边飞过之际,一声怒吼冲天而起。   声音响彻天空,竟是一只两人高的狮子凭空而出,站在佟什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猎物。   元灵竟是如此凶兽,晏疏眼底的散漫里终于多了一点重视,他如今没有趁手的武器,蝴蝶并非不适合直来直往的打斗,他松手放下萧亓,说:“一会儿别乱跑,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待着,当心被波及。”   萧亓被挂的时间有点长,整个头都涨涨的,他揉着太阳穴这才看见对方人长什么样。   一身白色衣袍倒是挺有仙风道骨之意,只可惜不干人事,模样……也就比“丑的眼睛疼”能好点。   打量完后,萧亓又揉了揉手腕,暗中估量着对方到底到了什么层次,压着声音说:“很难处理吗?”   晏疏看着萧亓一本正经地表情,那股好不容易消停一会儿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眼看着就要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那被忽略了好一会儿的狮子冲天一声吼,生生将晏疏的良心吼了回来,偌大的爪子几步就已经略过多处房顶直奔而来。   即便现在距离尚远,晏疏却也能一眼看见,这狮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目标明确地冲着萧亓而来。   也就是这一刻,晏疏手在空中凭空一划,一道蓝色轨迹应此而生,他半个身子将萧亓挡在身后,蓝光铸成的弓箭被拉成满月,在其之上一根箭蓄势待发。   晏疏的表情还是先前那样散漫,全然没有被猛兽盯上的觉悟,甚至还有闲心和萧亓说话:“从前不知你有没有接触过仙门和术法,如今也算是长了见识,下次就算我不在你也不要慌,哪怕是猛兽,也不过是魂元所化,谓之元灵。元灵和施术者灵魂相通,利弊相承,元灵若受重创,施术者也不会好受,当然施术者若是身亡,元灵同时也会消失。”   咻地一声,箭离弦而去,那猛兽看着又高又笨却异常灵巧,在箭接触到脖颈的前脚下用力一跃,一跳五丈高,然而晏疏却没有抬头。   箭势未减,直奔施术者而去,施术者自然不是坐以待毙的,仙剑一挥气刃跟上,此事狮子已从最高点而下,张着大嘴怒吼着咬向晏疏的脑袋。   此等弱小之人竟然也妄想反抗,狮子眼底轻蔑和佟什如出一辙。   按理说由魂元化成的物什,在碰见绝对的强者后会彻底消散,出自白发男人的箭在与之气刃相撞是也确实如常散成星光,星光化成一只只蓝色的蝴蝶翩然而起,美得不可方物。   佟什一愣,紧接着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短暂的错愕后突然大笑起来,他手指蝴蝶:“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人以此做元灵,果不其然是散修,除去这些没用的人,如今谁还要此华而不实的东西。”   蝴蝶散发出的蓝光映亮了这片天地,砰地一声巨响,另一处房头尘土飞扬。   狮子巨大的爪子正落在先前白发男子所站的位置,待尘土散尽,那里只剩下巨大的元灵,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佟什眯着眼睛警惕地寻找着消失的男人,可周围除了飞散的蝴蝶以外什么都没有,倒是看见摔在角落的少年,正咳嗽着搬开压在身上的碎石,好不狼狈。   萧亓挥散飘起的灰尘,抬头看向头顶的元灵,而本应该站在那里的人却不知去了何处,他面色一凝,周遭气息突敛。   碎石的尖锐划破了少年人的手臂,鲜血从袖口流下,怪异的是地上一丝血迹未见。鲜血还在流个不停,少年双手攥拳,血进了拳头就彻底没了踪迹,似乎因为少年人握拳过于用力,甚至将血都一起握了进去。   本就漆黑的夜,一个更加不透光的墙角,没人注意到一股浓稠的墨色沿着墙根一点点汇聚到少年人的脚下,之后又像是无数双手顺着又脏又破的裤管向上爬。 第7章   什么异样都没能吸引佟什的注意力,他现在正被狂喜冲刷着,双眼兴奋地看着自己的元灵双脚正用力踩着什么,不对,踩的就是那个男人——一个虚张声势的草包,不过一击就毫无反手之力。   佟什顾不上蝴蝶,顾不得落到墙角的少年,甚至忘了此行目标并不是这个散修,他现在满心满脑都只有一个念头——这样轻而易举就将一个分神之境的散修压在脚下,说明了什么?是不是说明他距离突破不远?   抛开元灵强弱不谈,即便元灵是一只蚂蚁,在其外放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分神之境。   除去化境无上限,其余境界皆分三六九等,佟什停留在分神之境太久了。   修行之人一旦入了结灵期,年岁上就不太明显,不明显不代表停滞,若修为长时间无所进益,他早晚有一天会油尽灯枯,败给岁月,所以佟什很急。,   师父说他心不静,修为难以进益,若无机缘很可能这辈子都停留在分神,可机缘之事玄之又玄,佟什遍寻无果又不想坐以待毙,便寻了旁的法子,一个偶遇的仙师交给他的法子——养秽岈。   秽岈于百年前盛行,百年后虽各处早已松懈,可到底不是混乱年间,养一只秽岈极其麻烦,单单是嗜血啖肉这一途就维持艰难。   风起吹散了遮天蔽月乌云,落在各处的灵蝶的翅膀上多了一抹银光,照亮屋顶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   阴森充满血腥味的夜晚,漂亮得不切实际的蝴蝶,佟什手中长剑一挥,剑指自己的元灵:“撕了他!”   “吼——”叫吼声冲天而起,狮子元灵刚想要抬起巨大的爪子,然而爪尖刚刚离开方寸却又重重地落了回去,不知什么东西正在拉扯着它动弹不得。   狮子换了只爪子又试了一次,这次更是一丁点都动弹不得,如此彻底激怒了它,嘶吼声再起,可接下来不管它如何挣扎却未能挪动半分,整个身体都好像嵌在了屋顶上,成了邹家守门神兽。   它慌忙回头看向主人,佟什正一脸不耐,哼了一句“废物”,袖子挥动,就听“噗”地一声,那偌大的元灵散成光点,大部分盘旋于原处,另一部分则冲着墙角的萧亓而去。   光点正重新聚合,但也因着这一变故,佟什猛地发现原本狮子身下并没有想象中的男人——四周无人,男人不知去了何处。   佟什脸色突变,手匆忙一挥,眼看着光点就要再次凝结,大风突起,本应该被凝结而成的元灵再次四散开,佟什被风迷了眼睛,再次看过去时眼睛突地睁大,就见本属于他的魂元只在错眼间变成漫天蝴蝶,心中像是被打了一闷棍,他咬着牙强忍着痛,下一刻,一抹月白色略至眼前,额间冰凉,冷汗瞬间不满全身,鬓发湿漉一片,佟什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嘴唇抖出几个字:“你,你到底是何人……”   白发乱在风里,那人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几近透明,仔细看能瞧见那人漆黑的眼眸里泛着淡淡的蓝光,佟什内心忽然一颤,脑子里不自觉地想起了某个只存在门派史书里的人物,但是很快他又将念头压了下去。   这不可能,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这里,百年前各门各派亲眼见着那人死在大战中,甚至于连尸首都未能找到。   这也正常,那场混乱里大多人的尸首都破败不堪,秽岈喜食人,尤其是修为高的——修为越高,□□灵魂约纯洁,秽岈对其趋之若鹜。   那人死在天门之后,肯定被秽岈分尸而食。   所以这人究竟是谁,他们从未听过如此散修。   身后是纷飞的灵蝶,晏疏笑容不减,食中二指抵着佟什的眉心:“要么收了你的神通自己滚,要么我送你滚,我这人很好说话,二选一,你来定。”   自己滚就是认怂,佟什没这个脸,被送走……即便没有明讲,佟什还是听出了这句话中的意思。   这句送他滚绝对不是被揍一顿那么简单,显然是直接将他送进棺材打包扔后山。   至此佟什终于区别于面前这个人和史书里的那个,相传史书里的那位性情冷淡,甚少发脾气,常年隐居于高山密林中,无事绝不出门,更不会做丧心病狂之事,然而面前这个,每句话里都能问道血腥味,当真是个无规无矩的散修。   佟什目光沉沉一动不动:“神通?阁下才是一身神通,一边控制住了我的人,一边散了我的元灵,我竟不知散修里出现阁下这般人物,还望阁下留下姓名,在下日后定登门拜访。”   各处屋顶上的人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显然已经被控制处。   晏疏嗤笑一声:“拜访就不必了,鹤温谷的礼我可吃不起。我倒是不知鹤温谷竟自降身份与秽岈为伍,当真是世态安稳,鹤温谷在温池里泡了太久,竟然这么快就忘了同门身上的血腥味。”   听见鹤温谷三个字,佟什眼睛倏地瞪得老大:“你怎么知道我们……你究竟是什么人!”   “什么人不用你管。”晏疏嘴角拉的很直,一双眼睛冰冷地看着佟什,“你当秽岈热爱好控制?若不想死趁早处理了它。”   远处突然一声吼叫,甜臭的味道炸裂在空气里,比从前闻到的还要浓郁,这是秽岈已经成熟的征兆,那只寄生在邹大公子身上的秽岈已经进入成熟期,一场灾厄很快就要降临在这座小镇上。   那一声嘶吼像是某种信号,佟什先是浑身一颤,趁着晏疏扭头看向声音的方向时突然后退,脚下踢向晏疏的肚子,与此同时仙剑斩向起手腕。   “晏疏小心!”   晏疏反映极快,在佟什刚一有动作就已经察觉,脚下用力身形不退反进,迎上佟什的。周遭的蝴蝶齐飞向佟什,干扰佟什的视线,也缓了他的动作,在佟什乱了的剑法中,晏疏手向前一探,稳稳锁在佟什脖子上,剑刃擦着晏疏得脖颈划了过去,只听咔嚓一声,所有动作全都戛然而止,晏疏面无表情地看着佟什:“再动一下,死。”   呼吸在这一刻都变得多余,其余几处因为脚下被困而动弹不得仙师被眼前一幕彻底吓傻了,明明没看见白发男人有多少动作,却步步杀机,分神之境的人在他手里就好似孩童一样无反手之力,这散修到底是何修为!   晏疏自是懒得管其余虾兵蟹将,擒贼先擒王,贼首在手那些都是多余。   他手指紧扣佟什皮肉:“要不给我讲讲你们这只秽岈从何而来,何人告诉你饲养秽岈的方法,其中多少人掺和,多少人知晓,是鹤温谷给你指派的任务,还是你擅自为之。”   晏疏的手腕看起来十分脆弱,皮包之下骨头极为突出,血管如同一条条小蛇蜿蜒而上,也就是这样一只手生生捏得佟什颈椎错位,也是这样一只手支撑着他没有倒下去。   佟什艰难呼吸着,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晏疏:“你,你是恶鬼……不,不对,你是魔修!”   晏疏嗤笑:“魔修?我若是魔修,就一点点打断你身上的骨头,从小指开始,每一节,让你听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咔呲咔呲,哦对,就如同秽岈咀嚼人骨时的声音一样,你不是喜欢养吗?那就给你听听。”   晏疏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秽岈,其次就是和秽岈沾边的人,在他看来这些人和秽岈没什么区别。   “你!你这种人早晚会被正道灭杀!”佟什被晏疏的说法彻底吓着了,但他如今一动也不敢动,他怕自己一挣扎脖子就直接折断,然而就这么束手就擒实在是难以接受,骂到最后没力气了,喘了几口粗气,“你,你现在与我折腾又有何意,这邹宅我只落了一个大阵,你猜秽岈现在吃了宅子里多少人?”   像是为了应承他的话,一声惨叫声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紧接着就听人撕心裂肺地喊:“救,救命啊!吃人啦!有妖怪啊!仙师仙师救命啊!”   这声音过于耳熟,晏疏重生后说话过的人扒拉手指都能数过来,好钱不巧今天全都聚到了这个房子里。   这假道士怎么来了?罢了,假道士的因果必然在他身上,不能放任不管。眼前这人也不是个能轻易开口的,今日不宜审问,以后再说。   晏疏手下再次用力,咔嚓声后他松了手,佟什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动作不敢动,晏疏向后退了一步:“今日暂且不跟你算账,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身形一闪,他落到萧亓身旁,趁少年不注意又把人抗在肩上。 第8章   白千满脚程慢,到抚宁镇时四处已经掌灯,眼看着城门要关,他抓紧时间蹲在墙根底给自己算了一卦,之后皱着眉看结果——此行有机缘,好坏未可知。   白千满的入门一点都不正式,甚至算不上入门,不过是一个老道士喝多了酒,对一个娃娃乱扯了几句,这就是白千满所说的仙人点拨。   那老道士在隆冬时节倒在了白千满家的地里,亏得白千满他爹闲来无事去地里寻些落了的地瓜,将人捡了回来,没让他死在雪窝里。   老道士不知道被酒泡了多少年,记性极其不好,说话经常颠三倒四,精神也有些问题,不过算是个心善的,在白家借住了五六日,临走留下一贯钱,然后神神叨叨地掐指算了算,说“贵人家里三年内会遇大劫”,再然后……就被打走了。   怎么说救了老道士的白家也算是恩人,最后却是送了一句“大劫”,再好的脾气都得发火,不过那道士走之前在白千满的床下藏了张符咒,也就是那个符咒救了白千满的命,一场大火烧光了白家所有,独独留下了白千满和一本被他忘在脑后的书。   当初发现这书时,白家本想着什么时候遇到老道士再还他,一来二去半年了也没能见着人,这种东西在寻常人眼里,就是路边坑蒙拐骗的神棍才会看的东西,所以白家夫妻并不允许白千满看,白千满就只能下了学堂找地方偷偷看,最后靠着他偷偷学的一点本领,在白家遭灾后养活了自己,也算是缘分。   那时候他才十岁,如今也不过十六出头,六个年头,靠着自己摸爬滚打,终于窥得一些门道,能算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摸到“机遇”,白千满未能入得仙门,却也知道机缘难寻,无论前程总要探一探。   他在城门口踌躇着,眼看着城门锁链哐当当地滚动着,他一咬牙进了城。   这不是白千满第一次来抚宁镇,离家后的六年里他去过很多地方,也曾想找个仙门拜入其中好好修行,可仙门收徒极其严格,需在规定的时间拜见考试,年龄上也有限制,白千满早就过了最佳年岁,小的仙门也不会收他为徒,顶多让他在门口做做洒扫粗活。   白千满曾经混进过一个小仙门,在里面做了一个月就跑了,端茶倒水扫地看大门的活,就算干上一辈子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他抱着那本老道士留下的书自己琢磨。   虽说白千满没能入得仙门,却对各仙门消息知之甚多,无论大事记,还是一些旁门消息,或多或少都晓得些。   饶是他信息如此之多,都未能将那白发男子对上号。   难不成是躲在何处多年不出世的散修?   世界之大,白千满自知所了解之事不过万千一隅,如此一来,便是对那男子更感兴趣了。   抚宁镇这个时辰很热闹,出城去归远山祈福的人正好都回了,街上熙熙攘攘,小贩的吆喝声四起,就在这杂乱的人声里,白千满精准捕捉到关于邹家的信息——有仙师到邹家做客,很多人都想去碰碰运气。   白千满去邹家很晚,既然有仙师到来,邹家外围一定有不少人,他不想去寻仙师施舍,只想看看那白发男子有没有去邹家,所以直到街巷空空荡荡,他才偷偷摸摸从角门混了进去。   按理说像邹家这样的大户,即便是角门也应该有人驻守,可是今天从白千满进了院子起,四下都安静极了,空荡荡地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假山树丛搁在白天看一定极其漂亮,可是在这无月无星的夜晚,怎么看怎么想深山老林,说不准就要从犄角旮旯里跳出什么东西。   就这么两眼一抹黑的在院子里晃荡了一盏茶的时间,远处天边突然亮了起来,隔得老远,他一眼就看见漫天飞散的蝴蝶和跃至半空的狮子,还有那立在风里,眼瞅着就要被狮子撕成两半的白发男子。   白千满大气都不敢喘,柱子般地杵在院子里,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寻常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的一幕。   他从前听说过仙师修为到达一定境界便可将魂元外放化成灵,听说归听说,这是白千满第一次见——那巨大的狮子实在震撼。   轰隆一声,狮子落在房顶,整个宅子都跟着震了震,同时将白千满的意识震了回来。   他慌忙找了座假山躲在其后,看着远处屋顶上另外出现的一些人。那些人更为奇怪,脚下好像生了根,黑色的东西由瓦砾向上蔓延,牢牢抓住腿脚,当局者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倒是让远处的白千满看个真切,他眼神极好,甚至看见白发男子在狮子落地前已经消失在原地。   他原本想躲着多看一会儿,毕竟这趟的主要目的还是要找那白发男子,借由这个机会摸清那人底细也好,却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一声极低的抽泣声。   那声音很小也很急促,若不是白千满耳力超群或许就错过了,他心中一惊,慌忙搜寻,就见两处假山角落露出一片鹅黄色布料。   白千满心中一提,手摸向后颈,抓出藏在那里的小傀儡放在地上,让他先过去看情况。   小傀儡极其不愿意地慢慢摸了过去,结果刚探了个头就听那边的人尖锐地喊出声。小傀儡看自己办坏了事,突然就地而起,直接扑向那人,白千满跑过去时,就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衣服的姑娘正拼命扒着脸上的小傀儡,露出的皮肉惨白一片。   白千满赶紧走过去,手伸了一半又收了回来:“我帮你拿下来,你不能乱叫,更不能喊人,可好?”   那姑娘的手还在用力拉扯着小傀儡,可小傀儡的手就好像粘在姑娘的脸皮上,姑娘吓坏了,慌乱地点着头,呜呜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白千满见她点头,手指点了下小傀儡的脑袋,那漆黑的小傀儡突然就没了力气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姑娘模样很可人,看打扮应该是邹宅的女使,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里面盛满了惊恐。   白千满抓着小傀儡后退一步:“我不是小偷,也不会抢劫,你别怕,不会对你怎么样。”   白千满自以为摆出个比较和善的笑容,他长得不丑,只因为长时间在外面奔波,晒得很黑,显得年龄大些,但笑起来还算是可爱,从前没少靠这招骗得妇人们同情心。   可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和煦的笑容突然失了效,眼看着那姑娘脸上惊恐越来越大,白千满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他反应很快,没有第一时间转身,多年练就的警惕让他就地向一旁滚去,就是这么一瞬间,只听噗的一声,再一回头,就见一人的手深深插进他先前站着的土里。   那人扑了个空,仰头怒吼一声,也就是这一瞬间,白千满看着对方的脸——一张不似活人的脸。   那人双眼赤红,脸上沾满了鲜血,嘴边还挂着一条红色似肉的东西,白千满捂着嘴巴强忍着恶心转头就要跑,却又想起另一旁的姑娘,良心趋势他看过去时,就见那姑娘竟是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白千满心里骂了一句,动作却没任何犹豫,奔过去将比他只矮了半个头的姑娘架到肩膀上。   多了一个人,动作就失了灵巧,身后那怪物眼看着到手的猎物就要跑,竟是手脚并用追了过来,白千满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力气有限,扛着人没跑几步就要被怪物追上。   怪物张着散发臭味的大嘴,似是要将他们一口吞了。   白千满心口满是恐惧,脸色煞白,跟一旁的女使如出一辙,就这么个电光火石的功夫,他还能抽空看向远处墙头——本已经消失的白发男人再出现时,手正抵住了另外一个人,白千满福至心灵,用了毕生最大的力气冲着那边喊:“救,救命啊!吃人啦!有妖怪啊!仙师仙师救命啊!”   妖怪跑的飞快,四肢着地成了猛兽紧紧跟在白千满身后,几次摸到白千满的衣角,多亏了小傀儡从中帮忙,才让白千满多活上一时三刻,然而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白千满不知道远处墙头上的人有没有听见他的叫喊,他突然觉得自己卜得卦太胡扯了,从前自知能力不够,只为人寻物之类,收点小钱,只余大病大灾未来诸事都是胡扯,也不知道是不是胡扯的救了,甚至连自己都骗了。   这哪里是机缘,分明是害命的劫难,而他甚至自己送上门,小命眼看着就要交代在这了。   架在他身上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哭了两声又晕了过去,醒了晕晕了醒,等白千满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跟着姑娘一起哭了一脸。   鼻涕和泪和着,他抹了一把脸叫喊:“娘嘞!娘啊!我这就来陪您了,到时候您看见破破烂烂的儿子可别不认,就算缺胳膊少腿也是您亲生的啊!”   他这一声哭嚎唤得了怪物更响的嚎叫声,只听撕拉一声,白千满的衣服终于落得了怪物的手中,身形一顿,白千满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嘴里喊着娘,手上不忘将姑娘甩了出去,转头对着身后就是用力一踢。   这一脚出是出去了,却什么都没落上,白千满闭着眼睛又胡乱踢了两下还是什么都没碰到,身上的力道没了,他仿佛已经感觉到对方臭烘烘的气息,秉承死了也得记住仇家的样子、去阎王殿告状的念头,他睁开眼睛,一道月白色的衣衫差点晃瞎他的眼睛。   本应该贴在身上的怪物不知何时落到了几丈以外,警惕着看着这个方向,他身边则倒着一个少年,四肢惨不忍睹,勃颈上还有一圈极深的伤口,正一脸阴沉地从地上爬起来,吓得白千满浑身一哆嗦。   “妈呀!这怎么还有一个!”   “闭嘴!”   他刚要跑却又被吼了回去,紧接着见一只蝴蝶轻飘飘地落在那黑衣少年的肩膀上。   白千满这才反应过来身边这人并不是怪物,他吞咽着口水,哆嗦道:“仙师仙师,快趁着怪物还远,咱们快跑,您这元灵……”他想说这元灵太弱鸡了,但到底是来救他的,这样话说不太好,万一一个不高兴把他扔怪物嘴里,又得成怪物的夜宵,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就,不太好对付。”   这弯转得着实不太高明,白千满明显感觉到面前的少年嘴角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就听白发仙师叫道:“萧亓。”   “作何?”   “你看那蝴蝶。”   萧亓转头看了眼落在身上的灵蝶,白千满也跟着凑过去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蝴蝶上有何门路,一脸疑惑地转过头。   然后就听白发仙师一本正经地问:“不觉得漂亮吗?” 第9章   短短两天,萧亓就已经摸到了这个人的一些脾性。   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到晏疏这个境界的还是少有人为,毕竟没有人会将性命和美放置在称上衡量,这点晏疏做到了,而且偏向的很明显。   就比如现在,他将秽岈踹出老远后,极其嫌弃地拿起白千满的衣角擦鞋,之后在白千满一脸难以置信中说:“救命之恩当擦鞋以报,咱们算是扯平了。”   说罢手臂一挥,转身时正好能将两个少年挡在身后。   远处的佟什没有跟上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和其他几个一样做起了柱子。   晏疏手臂一抬,弓再现,而后不慌不忙地拉了个满:“我本以为此物不堪大用,留着仙门收拾,一来算是给仙门提个醒,二来说不准还能给邹家和这位大公子留个道别的机会,谁知这么不成器。”   弓上的光盖住了当空满月的光辉,箭矢对准秽玡。   白千满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幕。   在山里的时候他只当眼前的男人不过有一届普通散修,顶多相貌好看点,气质特殊点,说话欠揍点,还有,还有……   这男人究竟什么情况?!   蓝光盛起,晃得白千满迷蒙起眼睛,下意识抓着身边另一位少年想寻求安慰,毕竟年龄相仿,应该能理解他的心情,说不准比他更害怕,总之两个人一起惊吓看上去不会太傻。   只是这一抓却落了空,白千满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挪屁股,手空扑腾了两下,还是什么都没抓到,又挪了挪,又扑腾,然后就听有人说:“不想死就收回你的爪子。”   半空中的爪子慢慢吞吞地放了回去,手刚还没落地,白千满猛地反应过来训斥他的是个少年,一股无名火窜起,他摸了一把眼睛,打算怼回去,结果一转头却见那少年一脸阴沉地看着前方。   那少年期初看不觉得有什么,仔细看过去,越看越觉得诡异,脏兮兮的脸被映成蓝色,明明还是有些稚嫩,却又有种生于万千血窟的骇然,吓得白千满一肚子话憋了回去。   他后知后觉地嗅了一鼻子血腥味,又往一旁挪了挪,试探地开口:“你……”   话音放出,就听嗖地一声,白千满下意识看向发声的地方,就见白发仙师手中弓弦颤抖。   箭矢破空而出。   顺着箭飞出的方向,白千满终于看清先前追他那东西的模样,他这才发现,追着他的并不是什么怪物,只是模样有些吓人,仔细看是能看出是个人。   那竟然是人!白千满先是一惊。   那仙师竟然在杀人!白千满第二惊。   惊归惊,他没有出声阻拦,他不是以德报怨的善人,即便对方是人,先前那行为显然也是想要他的命,既然是要他的命,出声言放过就太虚伪了,他内心也是不愿的。   不愿归不愿,白千满到底还是个小孩子,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杀人,心里怕得很,眼睛却不听话地瞪得老大,死死盯着这一幕。   “那,那到底是……”白千满下意识嘟囔着,没想有人能答话,没想一旁冷面少年回了一句:“邹家大公子。”   白千满第三惊,这就是传说中久病的大公子?病得如此疯魔?   箭矢飞快,眨眼就已经到了那怪人眼前,眼看着直奔眉心而去,却在这时变故突起——一个锦衣华服之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直接扑在邹大公子身上。   晏疏信这一箭没有留余地,就是取秽岈性命,自然也就带着邹大公子一起走了,这突然出现的人让他也是一愣。   不知是睡的时间太久,身体各方面都变得迟钝还是怎么,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周围什么时候溜进个普通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肉盾牌挡在前面。   事有因果,自然也就有业障,无缘无故杀人是业障其一。   业障于自身有损,身上背负过多人命,要么入魔癫狂而死,要么修为从此停滞,等岁月终结。   晏疏从来古井无波的眼神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深沉,眸底有不易察觉的蓝色的光闪过,落在四处的蝴蝶在这一刻突然快速煽动翅膀,然而箭矢速度太快,蝴蝶赶到顶多勉强保住那肉盾的命,却不能保证毫发无伤。   业障已经注定,晏疏并非犹豫之人,衡量之下,蝴蝶的翅膀突然停了。   “怎么还有!”白千满惊呼,他分不出好坏,只知道那边是一伙的。   他此刻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六年游历都不如这一刻惊魂,自然也就没注意到旁边那个少年的动作。   萧亓拳头紧攥住,指尖殷红一片,拳头之下鲜血汇成一个诡异的形状,他死死盯着晏疏,手指忽地一抬,地上由血铸成的东西变成了锋利无比的暗器,置于手指间,眼看着就要飞掷而出,却在这时又一个东西入了场。   那东西速度极快,径直撞在泛着蓝光的箭矢上,叮得一声,二者一同偏离了轨道,飞向高墙。   这次晏疏的感觉又恢复正常,在那东西入场的前一刻就有所察觉,袖袍一摆,整个人飞快向后退去,护住两个少年人。   轰地一声巨响,秽岈和那肉盾一起消失在纷飞而起的灰尘里。   白千满尽咳嗽着,好不容易喘过气,就见那是非颇多的墙边又多了人,一眼望去看不出多少,他连连拍着晏疏的胳膊:“仙师仙师,那边又多了几个人,你快……小心。”   晏疏早早察觉,只是不清楚立场,不敢妄动。   倒是那几个人颇为淡定地先行作揖:“叨扰仙师,我等奉命处理门派内部之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话毕不等晏疏回话,身后跟着的几人刷一下消失在原地,紧接着出现在远处的几处墙头上,干净利落地收拾了还在那边当柱子的佟什等。   晏疏收了袖摆站直。   灰尘散尽,墙角碎石里倒着的两个身影,那锦衣华服的人跟着变成了落魄乞丐,他正费力地搬开落在身上的石头,慌忙扶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另一个身影。   晏疏看了一眼说:“不知阁下来自何处,如何称呼。”   “鹤温谷,赵正初。”赵正初再次作揖,“敢问仙师如何称呼。”   “晏疏。”此话一出,晏疏明显感觉到衣摆被扯了一下,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他用脚往后划拉,在萧亓的脚尖碰了碰,示意他不用怕。   白千满看着两人的小动作有些疑惑,但很快发现,萧姓少年的脸更黑了。   “晏仙师。”赵正初很客气,转头看了眼另一边,确定已经将人都收拾起来,“说来惭愧,本门掌门这几年专注修行,疏于对门派管束,以至于出现颇多乱子,因时间甚久,颇为难查,故而拖延至今,未曾想带来这么多麻烦,还请仙师允许我等将一干人等带回处置,鹤温谷自当感激不尽。”   偷养秽玡可不比养着猫猫狗狗,随便找个地方给点吃的就够了,如何得到,用以何用,如何压制,多少人参与等等都需得问明白。   晏疏心中疑惑,却也知此事不是询问之机,点点头:“赵仙师客气,倒是并未给我带来难处,只是……”   他话未言尽,赵正初就已经明白了晏疏的意思,转头指了下已经没有反应的邹大公子:“此事还请在下回去禀明派内长老掌门,至于这位。”赵正初想了想,斟酌着说,“此公子的病颇为奇怪,确实是件大事,得带回去好好盘算。”   这其实就是晏疏最开始期望的结果,他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只是有些好奇鹤温谷内部的问题,尤其是那位叫佟什的,显然知道这秽岈来龙去脉,豢养秽岈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晏疏想提跟着去鹤温谷,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先听见一人嚎叫:“不行!谁也不能带走我儿子,想带走他除非我死!”   锦衣之人此时伸长胳膊将邹大公子挡在身后,萧亓站在晏疏旁,小声提醒:“邹老爷。”   “有人来处理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白千满见两人说悄悄话,跟着凑过来,学着压低声音,“诶,仙师你的蝴蝶什么时候收了,一会儿出去看不清路怎么办?”   天上的月亮露头没多久又被乌云盖了下去,灵蝶姑且可以做灯,如今四下漆黑一片,当真什么都看不清。   赵正初带来的人已经将佟什几人带了过来,又分了个人去看晕死在一旁的女使。   “这位公子瞧着受伤很重,您先坐在旁边的石墩上,在下给您看看。”一个声音响在耳旁,晏疏转头,瞧见一人到了萧亓身旁,目光落在他的脖子上。   萧亓的伤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触目惊心,难为他还能面无表情地站着。   晏疏想着让鹤温谷的人看看也好,他们身上定有治伤的药,结果就听萧亓冷冰冰地说:“不劳烦,他给我治。”   晏疏看着就快戳着鼻头的手指,本想提醒萧亓,他不会治伤,但是接触到萧亓的眼神后不知怎么的就是没能讲这话说出口,最后“嗯”了一声,“我给他治。”   那人来时就见着了晏疏的神通,没做他疑,点点头走了。   赵正初正蹲在墙角和邹老爷说话,大抵是告诉他邹大公子已经不是邹大公子,身体里已经被别的东西寄生,真正的邹大公子大概已经故去。   邹老爷已经发着疯不肯退让。   之前还凶狠无比的秽岈——邹大公子此事乖顺地倒着,不知道是被摔晕了还是怎么,邹老爷就在他面前,没再像先前那样急着吃人,任由邹老爷将他抱在怀里。   “其实您应该也明白,即便强留邹公子在身边也是于事无补,他如今没了神志,您除去看着他日渐可怖的面容,甚至连话也说不上。此物喜血腥,今日死伤的是家仆,明日这灾祸就可能落到您的头上。”赵正初苦口婆心。   “不管他什么样都是我的儿子,谁都不能动,不能带走!仙家明明说过我儿子能长命百岁,他从小就被身体拖累,一日不得松快,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好日子,哪是你们说带走就能带走,我告诉你们!不可能!你们别想骗我!”邹老爷嗓子哑得厉害,却还是寸步不让,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如今那痕迹里填满了尘土,干净了一辈子的人,在这一刻什么都顾不上,只想要自己的儿子待在身边。   “你们别想骗我,你们一定是觉得我儿子病乍然好了,想要他回去做药引,想去钻研他究竟如何好的是吗?一定是这样……他如今犯病了是不是你们害的,说,是不是你们故意让他犯病,想要借机带他走?一定是你们,一定是!”邹老爷突然变的疯魔,狠狠掐着赵正初的胳膊,“你们到底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父亲……”   一声虚弱的呼唤几不可闻,却扼住了邹老爷的喉咙,他浑身一颤,手上跟着卸了力气,什么仙门仙师都不顾了,转头时脸上已经没了先前的疯狂,又变回了人人传颂的邹善人,甚至费力地弯着眼睛,笑着应声道:“欸,父亲在。”   而另一边,佟什趁着别人都忙碌时,刻意走到了晏疏身边。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张符咒贴在上面将他牢牢禁锢,侧着头笑得意味深长,猛地打量起晏疏,眼底带着敬慕带着恐惧也带着让人费解的渴望:“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晏疏正盘算着,是找个理由跟这些人一起去鹤温谷,还是暂且不发另寻时机,听见佟什的话后,瞥了一眼,颇为不在意地问:“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第10章   后来才知道,这邹老爷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不至于满城抓着外乡户流浪汉给自家儿子当口粮,说到这就不得不感慨一下萧亓的运气,当真是霉运当头,统共就抓了一个口粮,萧亓拔得头筹。   口粮本人此时坐在一家干净舒适的客栈里,身上衣服已经换了一套——晏疏想给他换,被他义正严词地拒绝了,囫囵个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出来时,原本沾了灰尘而止住血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白千满正端着盛满热水的盆进来,看见桌子旁面无表情少年一惊:“哎哟,你这怎么真自己洗完了,你就不能等等我?你看看你这伤口,严重了可是要死人嘞。”他快步走过去将盆放在桌子上,拎了块干净的抹布要去擦萧亓脖子上的血迹,手刚伸过去,就被萧亓打了回来。   白千满脾气倒好,只是“嘶”了一声,说:“你这伤口,就算不死,不赶紧处理肯定要留疤,身上的倒还好说,盖盖就完了,脖子这么明显,以后谁家的姑娘敢嫁给你?”   萧亓皱眉:“我不娶。”   “行行,就算不娶姑娘,那也难看不是?”白千满只当他害羞,哄孩子似的说,“仙师出去给你找药了,咱先把这伤口清理清理,等会儿回来涂上就可以歇下了,你看你这……”   他正比划着怎么擦才不至于太疼,萧亓一把抓住他乱晃的胳膊:“你说晏疏去干什么了?”   “谁?”白千满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谁,“你说仙师啊,他说去给你找药了,半夜三更的,也不知道去拿找,这个时辰药铺都关门了吧。”   白千满嘟囔着,萧亓面色越来越难看。   白千满是个好糊弄的,什么借口都信,这个时辰能找什么药,定是寻个借口溜了。   那个人最是能逃跑,凡事不愿意与他人有所沾染,因果之道被他当圣典,珍之又珍地放在第一位,当初除了师门是落在肩头的胆子无法割舍,其余还不如路边草木,至少还能博他一眼。   萧亓火气上头,后悔没将人捆在房里看着。   方才从邹家出来时,鹤温谷的几个暂且留下还有事情要办,尤其邹老爷那么执拗,总不能强行将邹大公子带走,且不说邹老爷能不能经受得住年暮丧子,这事传出去,对鹤温谷名声亦是有损,所以还有得折腾。   三人在街上游荡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敲开一家客栈的门,好巧不巧,正是前日被晏疏嫌弃过的那家客栈。   一个身无分文刚刚活过来的仙师,一个游历江湖靠坑蒙拐骗混日子的道士,还有一个来路不明,差点被当成口粮的少年,三人站在客栈门口时表情一个比一个精彩。店小二的表情也很精彩,除去那个前一天还嫌弃他们店的白发男子,另外两个活脱脱乞丐。   前两者囊中羞涩,所以在看见萧亓拿出银钱时,两双眼睛快把那几块碎银子盯成粉末。   客栈空房很多,一共开了三间,自进了客栈萧亓的表情就不太好看,在听见晏疏给三个房间都要了热水,稍稍有所缓和,可进了房门一直到洗完澡都没见着人,脸色就又难看了,尤其是在听见白千满的话后。   脖子突然感觉到温热,萧亓倏地回神。   这小道士就算洗完澡,脸依旧黑黢黢的,倒是袖子下滑时露出的那点胳膊看着白点,嫩点。   萧亓心情很差,推开小道士的手:“没事,死不了。”   一而再的被推开,白千满也不是不要脸皮的人,他将沾了血的布放在一旁:“行吧,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咱们也算是过命之交了,我叫白千满,你叫什么?”   年龄相仿,白千满也就没了对待晏疏的客气,然而这话音落地很久都没得到回音,对面那人垂着眼睛,目光阴沉一片,明明面无表情,白千满却平白在他身上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燥怒。   自己好像没干什么事吧……白千满犹豫地回忆着自己从进门后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思来想去也没想起来自己在哪惹着人,最后归咎于少年人脾气不稳定也是有的,看他这身伤,先前肯定被虐待,如此折损了少年的自尊心,自然不欲与他多说。   白千满自以为看透了少年心性,站起身时一副我懂的表情,犹犹豫豫地想要拍拍少年的肩膀,手指曲起放开来来回回两次还是没敢放下去,叹了口气:“那你好好休息,小心别碰着伤口,我瞧着应该也要不得命,先前说会死是逗你,你别往心里去。”说完他端起水盆,留下一句“明天见”,走了。   萧亓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头发散乱,唯有后背挺得笔直,倒也看不出颓丧来。   他就这么安静地一动没动,听着假道士念叨个没完,听着他趿拉着鞋走到门口,听见他推开房门,然后……许久都没有然后。   萧亓不耐地抬头想说怎么还不走,结果一抬头确实对上另外一个人的眼睛,烦闷和不耐比乌云跑得还快,只剩下难以置信,有些呆地看着门口多出来的人。   “你们在这做什么,半夜私会?”晏疏推门进屋,白千满先一步反应过来,赶忙拉住晏疏的袖子,“仙师,这位小兄弟要休息了,咱们就别打扰……”   “萧亓。”萧亓突然出声,晏疏和白千满同时疑惑地看过去,萧亓指着白千满多解释一句,“你之前问我。”   白千满恍然:“哦对,是我问的。”不过这句回答隔了太久了吧。   后面这句白千满憋了回去,他潜意识觉得眼前这人不好惹。   晏疏垂眼笑了笑:“熟识的挺快。”说罢走到萧亓面前,坐在白千满先前坐过的地方。   萧亓对于晏疏这句话不是很满意,皱着眉头说:“不熟。”   小孩子面皮薄,晏疏没当回事,打开手里的瓷罐:“来,抬头。”   白千满想起自己先前的待遇,刚想出声提醒晏疏不要乱碰,结果嘴张了一半,就看萧亓乖乖仰起脖子。   素白的指尖沾上了药膏,那颜色和晏疏的皮肤几乎一致,冰冰凉触碰到萧亓时,萧亓一僵。   晏疏笑了笑。   白千满端着脸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本来是要走的,后来想了想,觉得凑热闹比睡觉重要,而且经历了今晚的一幕,他虽困,却也睡不着,索性关上门又转了回来,将脸盆放回桌子上,坐在一旁看着晏疏的动作。   晏疏擦得很轻,沿着脖颈上的痕迹细细擦了一圈,裹上布条,而后执起萧亓的手,头也没抬地说:“盯着我做什么。”   两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中,一道心虚地挪走了,另一道依旧灼灼地烧着他的头顶,晏疏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萧亓真的很瘦,手腕皮肤之下就是筋骨,稍不用力都怕把他折了。   这脾气不太好的少年此时意外乖巧,晏疏闲聊说:“明日邹家事应该就尘埃落定了,想必以后也不会有人追着你,你可安心把伤养好,再作打算。”   萧亓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突然再次紧绷,他用力抿着嘴没有开口,一旁憋了许久的白千满终于憋不住了,开口问:“那邹大公子也忒恐怖了,到底是什么病,失心疯么?从未听闻失心疯如此骇人。”   秽岈毕竟于百年前已然绝迹,如今再现尚且不知祸福,晏疏思量片刻,没有直接点出:“也算是失心疯吧,或者算是……失魂疯?”   好像这么形容更贴切点。   “失魂疯?这又为何?那当初的仙人是将邹少爷的魂寻了回来,如今又丢了吗?”   “倒不是这么说。”晏疏耐着性子给白千满解释,“邹公子生而体弱,就是俗称的魂魄不稳,那位仙人是用了别的东西,将他本应该散的魂锁在了身体里,多得了几年活。只是有得有舍,偷得几年生,就要承受更为严峻的果。”   秽岈年幼时若寄生在生人身体里,靠着自身顽强的生命力支撑着邹大少爷的身体,待秽岈长成之日,自然也就来讨债了,这道理晏疏能想得通,但是像这样靠秽岈延长寿命的,晏疏第一次见。   手指上最后一点药膏抹净,晏疏扫了一眼萧亓的手心,那里如今只有点细小的划痕,而后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拿起布条替萧亓缠上说:“所以无论做何时都要事先掂量,莫要待债主讨上门,才后悔从前种下的因。”   白千满以为这话在点他,挠了挠头:“我可没做害人命的事。”   “谋财也算。”晏疏向后挪了下凳子,弯腰去够萧亓的腿,却在触碰前被对方躲了过去,晏疏抬头萧亓却撇过脸,“我自己可以。”   说完抢过桌子上的药膏罐子,手指伸进去蒯了一大块,胡乱蹭在脚踝上,拉下裤腿就算完了。   晏疏沉默着看完,白千满还在那边喋喋不休:“仙师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那邹家用了不寻常的法子,让邹公子得以多活了那么多年,现在是反噬了?那仙门又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好像都是鹤温谷的,那在墙头跟仙师您对峙的就是救了邹少爷的仙人?如此逆天改命也算是违背仙道,怪不得鹤温谷又派了别人前来收拾局面,唉,仙师您说,那些人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我还是好奇到底怎么能让人性命延长,若是此法行得通,那是不是就可以长生不死了?”   “也不对,长生之道也不是那么好求的,你看那么多仙师修行多年不还是没能跳出轮回?且不说入仙门之路很是坎坷,年岁一过就绝了仙缘,这辈子都不可能踏入那道门,就算真的进了仙门,修行也是极为枯燥艰难。修为分阶层,入得化境才算的长寿,可长寿之说也只是无病无灾,若是遇到什么毁天灭地的大事,还得冲到最前面,你看百年前那么多化境的尊者不还是归寂?人各有命,你说是不是啊仙师……仙师?”   白千满一个人说了一大堆话,临末尾才发现根本没人理他。   晏疏正看着萧亓,折腾了这么久,他依旧没想起来自己和萧亓到底是有着什么缘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凑到一件事情里,不过他倒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先前在邹宅时,那些困住仙师的黑雾尚且没找到主。   “萧亓。”   “嗯?”散落的乌发遮住了少年大半张脸,丝丝缕缕间能窥得一点烧红的耳尖,他撇着头不肯与晏疏对视,晏疏的目光却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脸上。   叫了一声就没了回应,萧亓疑惑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想不想修行?”这一句说得太正式,萧亓没反应过来,“什么?”   两句话间,晏疏恢复平时的吊儿郎当,翘起二郎腿,手托着下巴,捏出了一只蝴蝶递到萧亓面前,“你看这东西,姑娘家最喜欢了。拜我为师,我教你术法,保你能骗个媳妇回家,如何?”   此话一出,旁边的白千满差点蹦起来:“我们这么大了还能修行?”   虽说晏疏的元灵看起来废了点,但怎么说也是正八经仙师。”   晏疏手里把玩着蝴蝶,笑眯眯:“能啊,想学不怕晚。”   “天呐,这么好的机会,萧亓你快答应!”白千满恨不得自己化成萧亓,直接端了拜师茶,三跪九叩让晏疏抵赖不得,赶紧定下。   “是啊,这么好的机会你快答应吧。”晏疏重复着白千满的话,没有放过萧亓一丝一毫的表情。   可是萧亓还是一副面瘫的模样,脸上看不出喜乐,在这样一个天大的喜事面前仔细考量一番,之后他站起身,去找扔在一旁的脏衣服,摸索半天抓了把东西过来,扔到桌子上时才发现是钱袋子。   晏疏挑眉,萧亓说:“银子都在这里,你若是缺钱尽管拿去。”   晏疏:“……”   白千满:“……” 第11章   第二天天刚亮,敲门声咚咚响起,对于一个睡了百年乍然醒来、尚且还未适应活着的某人来说,就好像有人踩在他的棺材板上蹦跶。   晏疏眯着眼睛坐了起来,银发掠至眼前,他才反应过来今夕何夕。   哦,他现在不是居于寒峰的尊者,无需做门派的柱石,他只是个无牵无挂不知为何而生的散修,想到这里,端正的仪态立刻散了架。   门口敲门声变得急促,晏疏抓抓头发起身,推开门见着门外的人一愣:“一大早这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推搡着回了屋,晏疏回头看了看冲进屋里的身影,而后关上门。   桌子的茶早已凉透,那是半夜时店小二端上来的,晏疏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小半口,问:“做噩梦了?”   还是哄孩子的话。   萧亓每次听见他这种口气,脸都绷得厉害。   晏疏将那口凉茶咽了下去,又问:“在我这睡一会儿?”   萧亓眼睑下明显泛着青色,这一晚一定没休息好,脖子手腕上都缠着白色的布条,布条边缘隐约能看见红肿,想必是极其不舒服的。   晏疏想了想,自以为看透了少年的心思,补充道:“我在这给你守着,不会有人对你怎么样。”   萧亓不言语,晏疏又想了想:“要不,我抱着你睡?”   好的,一句话成功击击碎了冰山,眼瞧着萧亓的脸松动,晏疏笑道:“真要我抱着?晚些时候咱们再找个郎中给你看看,我是真不会治伤,但是觉还是要睡,如今你在长身体,总不能长成个矮凳。”   萧亓个子并不矮,在同龄人里已经算高的了,晏疏随口胡扯不过是骗着萧亓听话——他总觉得萧亓特别好骗。   萧亓下意识垂眼比对着两人搭在桌子上的手,晏疏的手很白很瘦,乍一看像是个柔弱的书生,微微突起的青筋里又满含力量,看着就让人心安。   反观他自己,同样很瘦,却瘦的干巴巴,皮包骨似的,上面布满了青筋纹路,比晏疏的手小些,是个少年人的手,又不比少年人那样赋满生机,丑的很。   萧亓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到袖子里,说起他来的正事:“鹤温谷,你是打算去吗?”   晏疏本以为这小孩儿就是睡不着觉才一大早过来折腾,没想到会问这,兴致一来,先前的困意也散了,他手拄着下巴反问:“那你要跟我去吗?”   萧亓犹豫着没有说话。   晏疏:“可是无名无分跟在我身边,我也不好办啊,总不能跟别人说你是我的私生子吧。”   眼看着萧亓的脸色变成了锅底,晏疏笑眯眯地说:“不如拜我为师,也算有个明路。”   萧亓沉吟片刻,说“你应该知晓,我早已过了入门修行的年龄,而且根骨很差,天生与修行无缘,你又何必执着于收我为徒?以你的能力,想要什么样的徒弟没有。”   一直回避这个问题的少年突然抬头看了过来,晏疏第一次这样直直对上他的眼睛,也是第一次注意到,这少年的眼睛竟是如此漆黑,比夜色还浓。   按理说,一般这个年岁的少年,眼睛向来透亮,带着年龄赋予的热烈和莽撞,是张扬和积极的,比那太阳还要耀眼,可这少年就好像沉浸在深渊里,一眼见不到头。   晏疏何尝不知道萧亓根骨不适合修行,不只是不适合,那是出奇地差,满世界也找不出几个。   这样的人,普普通通生活都容易招病,更何况去人才济济的仙门?   晏疏上辈子没有收过徒弟,当初门派掌门亲自挑选了一些天赋极佳的孩子送到他面前,他都没有动心,悉数退了回去,清清冷冷地独自一人居住在寒峰之上,成了众人空中最不近人情的尊者。   这也怪不得别的,主要还是因为他年幼经历。   他幼时被师父捡了回去,这个过程并不算愉快。   那是他才三岁,四处闹饥荒,全家人都饿死了,奇怪的是,一家子不管男女都没能挺住,却是这么个小娃娃活了下来,甚至还在死人堆里坐了三天。   村里的人都说他是灾星降世,不愿意沾染,濒死之际遇见了一身白袍的仙师,也就是晏疏的师尊。   晏疏记事很早,三岁时发生的事隐约还能有点印象,他记得那时候破房子周围很多乌鸦,秃鹫居于枯败的树枝之上,虎视眈眈地窥视着到处都是坟地的村落。   那时还有几户人家,不是他们不想逃,强壮的男人逃到了远处再也没回来,妇孺走得慢,附近到处闹灾??,像她们那种外乡来的,很有可能被当成口粮抓起来吃了,跑出去的人又逃了回来,最后只能守着老家坐以待毙。   晏疏被仙师抱在怀里是,好几个妇人推搡着自家孩子到仙师面前,一边说着自家孩子多么乖巧,一边说着仙师怀里的是个灾星,自他生下来村子里就开始闹饥荒,想让仙师放弃灾星带着她们的孩子离开。   那仙师最后只问了下怀里孩童的名字,留下了些银两和食物,嘱咐他们一路向东,那里会寻得生机,便走了。   晏疏是他本名,被那仙师带回门派后就改了名。   方回门派之际,仙师正经卜了一卦,疏者多散多离别,与情感无缘,未来路虽远,却也容易迷失,将其改名做尘归,望其登高之际莫忘归途。   至此晏疏踏入修仙之路。   晏疏这一辈子困在了这个名字里,却也因为那位仙师而改了命,所以上一世,晏疏即便身死道消也未曾怨恨过。   人各有命,因得仙师出手,他才得以多活那么多年,习得了很多东西,他很感谢师尊,自是愿为天地苍生做些什么。   如今重活一世,晏疏不再需要背着那么重的担子,只是在看见这个少年的时候,想起自己的过去,没来由生出一种亲近。   第一次相见,他给了少年一缕魂元,不只是因为少年帮他做了事,也是为了说不清的缘分。再次相遇,晏疏明显感觉到他和这个少年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感觉在接触之下越发强烈。   而最终让晏疏想要收了少年做徒弟的原因,则是昨天晚上的一个变故。   当时夜晚虽黑,晏疏却还是见着了那些异样——不属于修仙之人的黑雾。   黑雾刚出现时,晏疏还以为暗处藏了不知道的东西,他醒来后警觉性大不如前,好在反应很快。   散落四处的灵蝶不只是探着佟什,也在探那莫名出现的浓雾,之后就落到了墙角的少年那。   灵蝶轻轻停在少年肩膀上,晏疏手指顶住佟什之际,也看向了那个少年,只是那眼神过于隐蔽,无人察觉。   晏疏不清楚少年修了什么,明明身体里没有修行痕迹,却无缘无故放出那样秽物,总归不是寻常人该有的东西,若不是有灵物,就是机遇,可那黑雾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晏疏不想让少年走上歧途。至于原因为何并不重要,就好像当初那么多人说晏疏煞星转世,克遍身边所有人,师尊还是将他带回仙门。   萧亓说完那番话后很长时间没有得到晏疏的回答,藏在黑暗中的光淡了淡,他内心自嘲,面上没有丝毫流露,一副本该如此地样子说:“既是……”   “你的全副家当都准备给了我,如今再反悔是不是有点晚了?”晏疏突然开口打断了萧亓的话,“家当都给了我,以后你一人怎么活?不做我徒弟你还想做什么?”   萧亓嘴还张着,显得有些傻,紧接着一块滋味怪异的点心被塞了进去。   桌子中间放着店小二昨晚送来的点心,昨晚太晚,店小二不想开灶给他们准备夜宵,索性在客人开口前塞了点顶饿的。   隔了一夜,原本松软的点心外表变得有些硬,晏疏随手拿了块这玩意塞进萧亓的嘴里。   “你不吱声全当你同意了。”晏疏拍掉手指上粘的渣,“先前你进来时说鹤温谷?如何又提到了鹤温谷?”   萧亓脸色由惊讶变成羞愤,他拿掉点心,擦着嘴边沾的渣,自己独自生了会儿气,缓过神来才说:“鹤温谷的人正在四处打听你,不知为何。”   晏疏丝毫不见惊讶,歪着头垫在手上:“那你作何打算,可愿意与我同去?”   先前还在强行收徒的人,如今却愿意听人说话了。   萧亓一时闹不明白晏疏究竟想做什么,不想放晏疏一人离开,也不希望晏疏真的去鹤温谷,如今不知要如何盘算,他随口扯了一句:“之前你不是说你没有伤药吗?夜里那么晚,你去哪找的药膏?”   晏疏:“找鹤温谷拿的。”   萧亓一愣。   晏疏弯着眼睛:“我跟他们说,我家小孩脸皮薄,不好意思让他人动手,便借了点药回来,你当我半夜三更去哪给你弄药?”   所以这哪里是鹤温谷的人找晏疏,显然是晏疏先一步送上门,不知和对方说了什么,让对方思来想去一晚上,一大早就来寻人了。   萧亓的盘算还没冒出头就被彻底打散,他突然觉得脖子上缠的东西勒得他透不过气,手刚要去扯却突然被拉住。   整只手落入一处温暖里,晏疏收起了笑,眉眼柔软地瞧着他说:“放心,无论去哪,我都会护着你。”   萧亓心中一颤,想要挣脱地动作停在半路,他垂眼瞧着握住自己的手掌。   其实晏疏的手并没有很大,手指细长,因着少年手还未展开,便由得包裹住。   震耳的鼓声响在脑子里,让萧亓几乎失聪,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声。他强行压住反客为主的念头,他想抓住那只手,将他牢牢扣在自己身边,不许乱动不能乱跑,不要再为无关紧要的人做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但他也知道,自己在晏疏心中,和芸芸众生无任何区别,前世今生于晏疏而言,他都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罢了。   萧亓清醒地明白,晏疏对他没有多余的感情,收徒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源于悲天悯人的内心,也源于对他的可怜,可即便如此,萧亓还是贪婪地享受着这个特别待遇——他知道晏疏从未收过徒。   虽然萧亓并不想做晏疏的徒弟。   萧亓舍不得松手,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一个人,嘴边的话也就没过脑子,囫囵个地“嗯”了一声。   听着对方应下,晏疏空出的那只手拍了拍萧亓的手背。   萧亓抬眼看向晏疏,看他细长的眉眼,看他总是带笑的唇,见他高挺如峰的鼻梁,见他纤尘不染的银发,每一处都和梦里的样子重叠,却有比梦里的生动太多。   气氛逐渐暧昧,萧亓一贯冰冷的脸松动了许多,他对上晏疏的眼睛,见他薄唇微动,柔着声音说:“乖,听话,叫声师尊听听。” 第12章   白千满火急火燎推门进来时,一口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差点憋死,嘴边的话愣是一个字也没蹦出来,直到脸憋成猪肝色,一声音才救了他一命。   “呼气,再吸气,怎的过了一晚上,连怎么活着都忘了?”   白千满一口气终于跑了出去,手还抓着门,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落在牵在一起的两只手:“你们这是干嘛呢?”   明显感觉到手心里那只干瘦的手用力抽了一下,晏疏松了力道,顺了少年的意,却在收手时当着萧亓的面捻了下手指,少年面上看不出反映,唯有耳尖通红。   “没什么。”晏疏看着萧亓,却在回答白千满的话,又问,“火急火燎的出了什么事?”   “噢对对对。”白千满赶紧回身,探头看着屋外走廊上没人,紧接着关上房门凑到两人旁边,小声说,“我晨起时卜了一卦,唔,就是习惯随手一卜,每次的意思。”他想起晏疏的修为,又想起和晏疏的第一次见面,将这话含糊过了,切入正题,“就是察觉到有些不对,整个屋子也变得透不过气,本想开窗透透,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   白千满闪着一双眼睛,擎等着二人给点反应,结果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淡定。晏疏贵为仙师也就算了,另一个简直像个哑巴,半天憋不出一个屁。   白千满立刻明白,自己这关子卖错了人,他砸吧砸吧嘴,自我消化着此刻的尴尬,悻悻说:“楼下来了些人,我瞧着很像昨晚在邹家见着的仙师,昨晚天黑,忙乱中我没看清模样,但应该没错。”   白千满说话严谨,这是他经年做道士养成的习惯,说话做事留一线。   晏疏“嗯”了一声:“应该是来找我的,你若是怕可以先回去,待不了多一会儿就离开。”   白千满没说自己,而是看向晏疏:“你要走?”   晏疏笑笑:“总不能一直在这,你不是让我去邹家寻机缘吗?你看这机缘可不就是来了。”   白千满一噎,当初卦象所显示的机遇也包括白千满自己,昨晚他以为自己手法粗糙,一不小心入了死局,命就要交代到在那里,过了一夜他突然想明白,或许卦里所说的机遇并非邹宅,而是去邹宅的人呢?   他看着面前的仙师,银发随意散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垂直身前,遮住了他月白色的长衫,眉眼延伸处带着一点弧度,让本来清冷染上了红尘,柔和里带着少许不易察觉的亲近,这是上次白千满见他时所没有的,至于来自何处,白千满没有去细想,也因着他从前并不认识这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若是换做百年前,这一点改变足以让整个修仙界议论上三天三夜。   白千满的名字占了个白字,本人却一点都不白,脸黑黢黢的,他抓了抓自己的动作有点像个成精的猴,以后他又揉了揉脸,几次触及到晏疏的目光又躲闪回来。   晏疏也不着急,手指叩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好像敲在白千满的心上,带着一同跳个不停。眼看着他幼小的心脏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晏疏的手指突然被人抓住。   “你能不能别乱敲。”萧亓抓得很快,松的也很快,然后碰了碰自己的耳朵,似乎被晏疏吵得难受。   晏疏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低笑了一声。   萧亓是在帮白千满解围。   白千满方才进来的恰是时候,晏疏那时正将萧亓架在火堆上烤着。晏疏的话已经很明显,想要跟着就得拜师,不然无名无分的不能随便带个少年。   萧亓自是不可能走,但师尊是断然不可能叫出口,一时不知道要怎么解决的问题,被白千满轻易化解了。   算是还白千满这个人情,萧亓岔开晏疏的注意力,但做完这些,他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只能抓着自己热腾腾的耳朵,企图帮它将降降温,结果那手刚碰完晏疏,再碰自己的耳朵就等于又加了把火,一想到方才的接触,他的耳朵更烫了。   气氛就又有回归的意思,白千满再次展现他破坏气氛的能力,眼看着他一咬牙、一跺脚,冲着晏疏几乎用喊的,吼道:“仙师,你收我为徒吧!”   萧亓:“……”   他突然觉得自己帮他简直多此一举,就应该直接把白千满扔炉子上烤了,正好晏疏不是喜欢烹人么,拿白千满练手。   白千满全然没察觉到自己的危机,双眼灼灼地盯着晏疏,桌子下手指却快把衣襟绞烂了。   屋子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晏疏从前不是没见过想拜他的,却没见过这么直接干脆。   晏疏从前不收徒弟并不是托大,他只是不喜欢和人接触,年少专于修行,即便后来身份渐高,却也未曾在门派内担任职位,只做个高挂的尊者。   后来他想,大概也跟他年幼经历有关,虽说天煞克星之言是无稽之谈,年幼之事却难以磨灭,一个人早成为了一种习惯。   收萧亓是一时兴起,也因为说不清的牵扯,还有他想再帮帮那个少年,摸清这黑雾究竟为何。   尤其是少年一身黑雾自身难保,却还想着帮他一帮,虽说处理那些人对于晏疏并不困难,但这个人情他领。   晏疏如今不便暴露身份,无法将他引给其他人,依着萧亓如今的情况,也不放心引给其他人,毕竟那黑雾太邪性,所以晏疏将他手下,但白千满……   白千满是个学习卦术的好苗子,就是年龄大了,入门又太草率,耽误了这么多年,倒也不是不能去其他门派,毕竟挂术与其他修行有异,天赋可以弥补年岁的空缺。   晏疏想了想,难得认真地说:“我可以想办法入仙门,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若是道家,清安观就不错,或者你有其余想去的地方?”他想到了白千满的打扮做派。   白千满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被拒绝了,虽有失落,却也不会太难过,他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   白千满知道自己什么德行,没指望晏疏会收了他,只是见着萧亓那样什么都没有的都能让晏疏动心,他说不准也有希望。   失落之情难以掩饰,他耷拉着头:“清安观之前我去过了,我离家之后第一个去的就是清安观,可惜清安观收徒要求最大年龄不得过七岁,后来我不死心地在山下等了数月,好不容易等到下山历练的仙师,那仙师是个好脾气的,帮我看了下根骨和道行,我那时便知仙门于我已是无缘,后来我又辗转去了几个小门派,顶多被招进去打杂,就走了。”   白千满苦笑:“仙师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您拒绝我也是应当的,我只是随口一说,您别当真,今日之后想必就要各奔东西,仙师要去鹤温谷的话,一路还要当心,那鹤温谷是个是非之地。”   “如何是非?”晏疏问。   “唔,这话不好说,我也是道听途说,这鹤温谷早年并列六大,这些年虽还守着这个地位,内里却空虚的紧,现在的掌门能力虽还算可以,但其余人就没那么争气,整个门派统共也数不出几个拿得出手的,所以年年都有人唱衰鹤温谷,但年年鹤温谷都能在仙宁大会上拿个好名次。”   “仙宁大会您知道吧,每三年举行的大会,专门给修行之人举办的,不限仙门,散修也可以自行参加。一般仙门收徒都有年龄限制,只有仙宁大会上,那些过了年龄的散修才有机会拜入仙门。”   仙宁大会晏疏知道,百年前就有了,只是那时候不如现在这么频繁,那时候的仙宁大会是五年一次。   “外界一直唱衰鹤温谷,人家却每次在仙宁大会上都能拿到好名次,那谣言没得到证实,也没有消失是吗?这有何怪异?”   “外界这么说也是理由的,具体原因我不太知晓,不过您看这次鹤温谷的事,想必门派内也不太平,您此行务必小心。”敲门声叠在最后几个字里,白千满浑身一机灵,大抵是背后说人坏话,过于心虚。   晏疏没动,说了声“进”。房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果不其然正是鹤温谷几人。   白千满见人进来的瞬间噌地站了起来,余光瞟见身后两人没动,自己这行为过于痴傻,磨磨蹭蹭挪到晏疏身后,找了把不甚明显的椅子坐了过去,只留出半只眼睛盯着这边。   打头的赵正初带头作揖行礼,身后之人一一效仿,而后抬起头,赵正初说:“叨扰仙师,昨日仙师所言,在下已慎重考虑并传信给门派内,于早间时刻收到家师回信,邀请仙师到鹤温谷一叙,还望仙师莫要推辞。”   乍一听见赵正初的话白千满一愣,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晏疏曾和几人说过什么话,见晏疏和萧亓都一副了然的样子,白千满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   赵正初还在等晏疏的回答,就见他不知从哪摸出个布条,拢了头发在身后,起身时扫了屋里一圈:“赵仙师客气,还请容得半日,让我等整备少许,正午我们城门口汇合。”   听着晏疏说得“我们”,赵正初下意识看了眼萧亓,“这位是……”   “小徒年幼不懂事,让仙师见笑。”   听着这话,在场人的视线全都落到晏疏身上。   萧亓:这是什么屁话,他什么时候同意拜师了。   赵正初:这是什么屁话,十六七的人年幼?昨天还没听说多了个徒弟。   晏疏一眼就看出赵正初的想法,笑眯眯地说:“刚收的。”赵正初一噎,唔了一声,刚想客套一句恭喜,然后就听晏疏补了一句,“俩。”   一个根骨极差,一个假道士,两个年岁看起来都不小,但凡长眼睛的都不会收这种徒弟。   赵正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客套话都变得烫嘴,最后言辞闪烁,一脸尴尬地作揖告辞。   白千满此时已经快疯了,先前在听见晏疏说带徒弟时,他同赵正初一样,也以为说得是萧亓,直到听见“俩”这个字都以为幻听,待他彻底反应过来时屋子里又只剩下三个人。   萧亓依旧不言语,见人走了也没驳晏疏的话,只是瞪着眼睛一脸不快,晏疏回视着,两人大有盯到天荒地老的意思,就在这时,一声嚎叫冲了过来。   “嗷!仙师,仙师!您刚刚说,刚刚说……俩,带徒弟,啊不是,您那个意思是……”白千满跳得老高,语无伦次地又窜回晏疏身边,想要拉扯又不敢动手,一边说一边比划。   晏疏错开视线时深深看了萧亓一眼,萧亓一愣,没能明白那眼神里的意思,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   眼看着晏疏掏出一个十分熟悉的钱袋:“既是拜师,总要给点礼,我身上如今无法器灵物,便是将这个给你吧。”说着将一枚铜钱递到白千满面前。   萧亓死死盯着那枚铜钱,脑子里突然出现归远山上的孤坟。   要不先杀了他再自杀,一起躺在棺材里算了,也算是全了自己。 第13章   白千满拜师拜得虽草率,却也并非病急乱投医,他仔仔细细盘算过,这位白发仙师修为究竟如何虽不知晓,但一定比鹤温谷那个元灵为狮子的厉害。   白千满对仙门修行之术了解不深,只知道凭借几只蝴蝶就能压下的猛狮,如何都不会弱了。   这点念头白千满未曾瞒着晏疏,端拜师茶前就老老实实交代了,晏疏不觉得有什么,还夸白千满谨慎,毕竟真就路边随便出现个仙师就去拜师,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一个上午,晏疏把抚宁镇热闹的地方逛了个遍,见着好几家卖供香的店,靠着归远山照应生意。   白千满跟在身后搓着手蠢蠢欲动,在晏疏身边小声说:“师尊,咱们这趟前途未卜,要不要买点符咒备着。”   卖供香的地方旁边就临着一家卖符的,人不少,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去买点吧。”晏疏递给白千满几个碎银子,依旧是萧亓的钱袋子,“买点黄纸和符水就行。”   白千满接过银子刚要跑,转头看着晏疏,晏疏拍拍他的头没多说。   到城门口时,白千满身后跟了一辆马车,他正将几个包袱往马车里面塞,一条腿搭在外面,像个猴。   此时他已经脱掉了假道袍,换上一件藏蓝色普通衣衫。就着这件事,晏疏顺便给白千满讲了讲正经道袍是什么样,他那身只仿其形,未得其神,修行之人一眼就看穿了。   白千满红着脸低头认错,以为晏疏会因为坑蒙拐骗这件事说他一顿,结果却听晏疏说:“回头你找件新的,我给你添上几道符文,保准没人能辨出真假来。”   白千满先是一愣,他没听过谁家师父会这样教徒弟的,本以为是讽刺,小心翼翼地瞟了眼,却见晏疏一脸风轻云淡,好像真的只是闲聊,不带任何说教情绪。   白千满心中一松,嘿嘿笑了一下,还是没敢接话。   太阳未到正中间时,鹤温谷的几个就到了,他们见着晏疏的马车时,眼皮同时一跳。   修行之人甚少乘坐马车,骑马倒是不少。   赵正初为人端正,心中疑惑未能问出口,倒是身后一个年纪小的是个直肠子,说:“马车脚程慢,我等还要赶着回去复命,仙师可否换马匹,折损银两由我们出。”   赵正初听他开口就想拦着,但那人说话极快,便只能一脸歉意地看着晏疏。   晏疏正靠着马车吹风,不甚在意地说:“不可,我徒弟柔弱,吹不得风。”   连带着赵正初,几人一同看向正趴在马车上,撅着屁股的壮少年。藏蓝色的衣领下,黑黢黢的脖子堪比成年人,怎么都看不出个柔弱来。   白千满听见对话转过头,一脸懵地迎上众人复杂的目光,挠了挠头,结巴道:“我,我柔弱……?”他是想附和师尊的话,最后微微上挑的那一点,是良心最后的倔强。   赵正初一脸被噎住的表情,余光撇向晏疏时却见他正看着城门口的方向,顺着视线看过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其中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玄色,长发高束,身材高挑,腰封勾勒出不堪一握的腰线,少年极瘦,似乎一阵风就能折断,但又像一柄长枪立在风沙里,即便折断也不肯弯曲。   那柄长枪就在或疑惑或灼灼的眼神走了过来,停在灼灼的眼神下,不明所以:“怎么了?”   晏疏笑道:“以为你丢了,正想寻个画师画出你的模样,贴大街上寻寻。”   萧亓:“……”   晏疏看着萧亓手里的包裹:“银钱不都在我这,你买了什么?”   早间离开时,晏疏是想带着两个小徒弟一起逛,结果出了门没多远,其中一个就丢了,他没急着找人,本以为很快就会回来,这一很快就到了晌午。   萧亓正看向身后的马车,和鹤温谷几人第一次见到马车时的表情如出一辙,白千满此时凑过来:“这种我懂,叫私房钱。”   萧亓:“……”   私房钱是随便说的吗?   果不其然就见晏疏敲着白千满的头说:“等你有了媳妇再考虑私房钱的问题。”   萧亓:“……”   还不如不说。   离近了赵正初才瞧见少年脖子上雪白的布条——那少年很白,远远望去皮肤和布条颜色几乎一致,这才反应过来,晏疏所说的柔弱徒弟是这个。   鹤温谷的众人其他人也懂了马车是给谁准备的,一个个都闭嘴噤声不再多言。   经过一夜,这些人大抵已经知道邹宅的情况,自然也知道这位徒弟遭遇了什么。   看,那瘦弱的小脖子肯定差点就断了,修行之人遇到此番种种都要调养好久,更何况是个瘦弱的少年。   晏疏考虑的特别周到,他自己懒得赶车,又不能让鹤温谷的几位做苦力,所以买马车的时候顺便雇了个马夫。   马车里铺满了软垫,晏疏靠坐在最里面,上车时白千满先是请示了一下晏疏,之后去询问鹤温谷众人是否要同乘,赵正初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一应准备妥当,白千满靠坐着松了口气:“还好都是自己人,也能轻松一些,就是不知这鹤温谷要多远,乘马车肯定要慢一些,别惹得那些仙师不悦了。”   “没关系,他们着急就让他们先走,我们乐得看看山水。先前睡得太久,如今天地什么样都记不清了。”晏疏掀开帘子,透过小窗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   坐在旁边的萧亓突然抬眼看过来,手指下意识蜷缩。   白千满不明所以,只当晏疏没来过此处,同样顺着窗户看向外面,感叹了一句:“难得来一趟,应该去归远山瞧瞧,顺便添一抔土,求个平安顺遂什么的。师尊你来此处去过归远山吗?”   “一座山而已。”晏疏颇为不在意,白千满却兴致勃勃,“听说那山上住着神仙,会赐福呢,不过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谁见着神仙,倒是听说山里有座孤坟,但后来有人去寻,又遍寻不到了,想必也可能是夜里看错,以讹传讹罢,仙山如何会葬人,那不是得罪神仙嘛。”   晏疏轻笑:“确实有座孤坟,无碑无祭,草都长得老高了。”   白千满一惊:“当真?什么人竟然能葬在仙山里,这这这,这到底是有福还是无福,算是大不敬得罪仙人吗?”   “死都死了,还分什么有福没福?有福就不会死在深山老林了。”晏疏说得清淡,另一旁少年却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没控制住自己,出声打断,“别乱说。”   晏疏轻笑:“这没什么,人死如灯灭,生死祸福皆归无,忌讳不忌讳的不过是活人的臆想,谁还能真从棺材里爬出来索命……唔,就算爬出来,那么多人,还能挨个算账吗?”作为一个真的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他觉得自己说话应该严谨些。   晏疏只当萧亓忌讳生死,随口解释了一通,结果越解释萧亓的脸色越不好看,好在这点没被晏疏瞧见,白千满有些后怕地往两人这边挪了挪,“咱这不就在人家山脚下吗,若是爬出立刻就能找上咱们,还是走远点再说吧。”言罢还要四下瞅瞅,生怕真的有鬼从坟地里爬出来,就躲在他身后。   “你若闲着,就去钻研挂术,别做个半吊子再出去坑蒙拐骗。”萧亓吔了白千满一眼,话音很冲,一看心情就不好。   白千满瘪瘪嘴,下意识摸着胸口吊着的铜钱——那是晏疏前一天给他的拜师礼,被他用根红绳穿了起来挂在脖子上。   摸到东西,他底气足了些,挺了挺胸脯:“虽说师尊先提出收你为徒,但你一没有拜师行礼,二没有收到师尊赠予之物,我先你一步,怎么论我都应该是你的师兄。”   萧亓脸色一沉,嗖嗖放着冷气,不知道是沉这句“拜师”,还是沉那句“师弟”,总之不太好看。   晏疏看热闹不嫌事大,煞有其事地跟着点着头,一副他说得对的样子。   萧亓咬着牙对白千满说:“你现在衣食住行都花的我的钱,能不能闭嘴!”   他不能对晏疏发火,白千满就遭了殃。   白千满这才想起是谁让他能有如今这番享受,识相地抿着嘴假装听不见,去翻装满书籍的包裹。   晏疏笑眯眯地看着萧亓像是斗赢了的公鸡,正蔑视地看向白千满,余光瞥到一旁萧亓带来的小包裹,戳了戳问:“一上午你这是去买了什么?”   原本还一副俾睨众人的某少年身子突然一僵,瞬间换了一副模样,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事,因束发而露出的耳朵瞬间变得通红。之后慢慢吞吞地用一根手指将包袱勾了过来,放到晏疏面前,撇过头瓮声说:“一些吃的,都是抚远镇比较出名的小吃,想给你……尝尝。” 第14章   晏疏和白千满到城门口时,两人分开了少顷,趁着这个时间,白千满到城门旁的一个小书斋买了好些书,想自己先多看看,晏疏教他的时候不至于一问三不知,所以这书跟萧亓的钱袋子没有半点关系,白千满抱着书的时候也安心一些。   马车就是那个时候晏疏带回来的,说给萧亓,实则用上后,晏疏最为舒坦,软垫靠着,零嘴吃着,偶尔点拨一下那边还在冥思苦想的徒弟。   “六十四卦,每卦六爻,通又不能过通,不通则为通,当然,融会的前提还是要背下来。”   一通绕口的话,白千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白千满看书喜欢小声嘟囔,萧亓先是闭眼坐了一会儿,实在是被白千满嘟囔烦了,掀开眼皮准备怼一通,结果下意识瞄向晏疏,见他正对一块桂花糕极其感兴趣,手指捻着一点,送到舌尖上,眼睛倏地一亮。   萧亓的烦躁突然就散了,白千满的声音成为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他盯着晏疏出了神,哪怕晏疏的目光落过来都没有发现。   晏疏算不得第一次吃桂花糕,只是在此之前一直没什么好印象。   晏疏三岁入仙门,惯常吃着门派内自己做的简单且清淡的食物,没多少花样,只有一次生病,师尊为了哄他才买过一点山下的小吃,他嘴里没味道,吃了也没尝出个所以然,便只当天下糕点都没滋味,还要和着药的苦味,他不喜欢苦,伴随着苦味一同出现的各类糕点也就一同不喜。后来修为渐高便可辟谷,再加上甚少出门,所食更少了。   如今托得萧亓,沉寂多年的胃一时竟有了饿的感觉,这甜味甚合心意。   晏疏不是没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本来没当回事,然而这目光越来越热,实在难以忽视,晏疏刚咽下一口桂花糕,就被萧亓的眼神烫得下不去第二口。   “这糕可是你刚刚说给我的,你若不舍,如今只能还你半块,喏。”晏疏故意将桂花糕递到萧亓面前,好似没有见着萧亓的眼神,真就为了一个糕点在跟他说道。   萧亓垂眼看过去,半掩住眼神里的光。   马车颠簸,窗外的光稀碎洒落在晏疏的手上,白的几近透明的指尖上沾着细细碎渣,那块掰剩一半的糕点安静地躺在上面,有那么瞬间,萧亓很想低头就着这只手将那糕点吞了,或者再将那只手一并吞入腹中,没了这双呼风唤雨的手,说不准这个人就能安分些,然后乖乖地待在身边。   但这也只是想法,萧亓捏起眼晏疏的指尖推了回去:“你吃你的,不够再买,这都是寻常糕点,一般城镇都会有卖,没人跟你抢。”   晏疏一抿嘴巴,一时不知道要怎么接着话,明明是萧亓的眼神不正常,如今反倒是他贪嘴一般,还需萧亓哄着。   晏疏没想好要怎么怼回去,就只能拉了旁人展现他并非不愿分享的态度,空闲的那只手打开包裹桂花糕的油纸,叫着白千满:“千满,吃吗?”   白千满还在念叨爻辞,头也不抬地伸手就要抓,结果伸了一半就被狠敲了一下。   白千满倏地抬头,脑子里还没来得及盘算出话,就被对方的眼神冻了回去,他悻悻缩手,委屈巴巴地说:“师尊您吃吧,我,我不饿。”   此话说完原本就揭过了,结果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嗖地一下窜了出来,直接挂在萧亓的胳膊上,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鲜血已经顺着萧亓的小臂淌到了指尖,一滴滴落在褥子上。   桂花糕啪地掉在血上,雪白的糕沾染了触目惊心的红。   晏疏反应极快,在那东西出现的瞬间手就已经伸了过去,却还是慢了一步,好在那东西极小,也没太大杀伤力,只是一口咬得太深,正好破了血管,才会有这一幕。   晏疏看似轻轻点在小傀儡的额头上,小傀儡突然浑身一颤,紧接着松了口。   拎起漆黑的小傀儡,晏疏眸低蓝光一闪而逝。时至现在,白千满才彻底反应过来,手脚慌乱一时不知道是应该先道歉替小傀儡求饶,还是去看看那倒霉面瘫师弟的胳膊。   白千满这个小傀儡其实挺怂的,自上次被晏疏追着打了一通后,但凡晏疏在的场合,它就再也没冒过头,晏疏先前一直没没想好怎么跟白千满解释,所以暂且压着不提。   憋了这么久的小东西突然发作,不过是因为方才白千满怯了,怯得感觉到了生命危险,与他有牵连的小傀儡也就察觉到了危险,顾不得怂不怂的,直接冲了出来。   外面骑马的鹤温谷几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却听身后哐当了几声,几人话音一停,齐齐勒马站定,赵正初试探地扬声问道:“晏仙师,发生了什么事,可需要帮忙?”   说着他人已经到了马车旁,赶车的马夫一动未动,他就是个普通人,拿钱办事,从见面开始一个字未曾说过,即便马车有异动,他都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马车上。   过了片刻,晏疏的声音传了过来:“无碍,劳赵仙师记挂,小徒方才摔了一跤,已经无事了。”   赵正初应了一声,一年纪稍小的凑过来嘟囔:“在马车里还能摔一跤,可真是个神仙。”   “非礼勿言,左右与我等无关。”赵正初阻了他接下来的话,倒是另一人跟过来说,“师兄,这也不怪苍怀,实在是这些人比寻常人家的公子还要娇贵,照着现在的速度,咱们回去得是半个月后了,师尊他老人家吩咐我们七日内必到,如今可怎么好。”   苍怀就是先前出声质疑马车的直肠子小仙师,他听见有师兄撑腰,瘪瘪嘴:“就是说啊。”   赵正初看了眼空荡荡的前路:“无妨,我已经给师父去了信,言明半个月后才归,师尊已应允。”   “去信?师兄什么时候去的信,我怎么不知道。”苍怀一脸惊讶,之后又释然,“罢了,既然师父应允那就这么晃荡吧,当游山玩水了。”   苍怀年纪小,看得很开,马蹄在原地踏了几步,“他们说没什么事咱们就继续赶路吧。”   赵正初最后又看了马车一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摸了下腰间的乾坤袋——乾坤之意,包罗万象,小小的一个布袋里面可以承下一座城。那只被收回的秽玡如今正安安稳稳地躺在乾坤袋里,佟什等人也已着人先行带回门派,一切都有条不紊,可赵正初依旧觉得而有些不对,又想不明白哪里不对,最后在苍怀的催促下勒马掉头,一行人再次上路。   外面是消停了,马车内的情况就有些诡异了。   晏疏一手掐着小傀儡的脖子拎在半空,另一只手动作极快地在嘴边划过,属于他的血珠立在指尖上,他单手挽起萧亓的袖子,一排细细密密的齿痕印在上面,雪窟窿里隐约能看见翻涌的黑色,很隐秘,晏疏一样就见着了。   那齿痕不似人留下的,一排排血洞更像是凶兽。   晏疏飞快地在细窄的胳膊上连画数下,一道道复杂的咒顺势而生,原本还在冒血珠的洞瞬间就空了,只能看见翻起的皮肉。   白千满此时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小傀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只听说过画符,也听说过血咒,却没见过在人身上以血画符的,他瞪大眼睛想要看晏疏到底画了什么,眨眼间那以血为媒的符文不见了,只剩下萧亓消瘦的小臂,和已经干涸的血迹。   白千满僵硬地扭着头,再看向晏疏时发现他已经坐回原本的地方,好似从未离开,只是手上多了一只熟悉的小傀儡。   小傀儡吱吱了两声,挣扎未果浑身开始哆嗦个不停,晏疏掐着他脖子把玩在手里:“之前我就想问了,千满,你从哪得了这么个东西,怪凶的。”晏疏盯着小秽玡看了看,又看了看自始至终都一言未发的萧亓,多评价了一句,“嗯,怪凶的。”   萧亓:“……”   他觉得自己被一道嘲讽了。   萧亓现在的脸色不太好看,不像是吓得,他甚至都没看胳膊上的伤口一眼,先前瞧着晏疏画的符,之后又看着晏疏手里的小傀儡,明明已经到了回暖的春季,整个马车车厢里依旧冷飕飕的。   白千满用力咽了咽口水,尽量忽略萧亓的存在,小心翼翼地说:“师尊,这事怪我,我给师弟道歉,是我没管束好小傀儡。这小傀儡是我早年无意中做出来的,没想过会害人。就是当初带我入门的老道士留下的书里,有关于制作傀儡的记载,我那时候家里刚出事,一个人……就随便一整没想到出就做出了这个,它平时不害人,真的。”   那时候家里被烧光里,在满地的灰烬里好不容易扒拉出点银钱,寻着点父母的衣物做了个衣冠冢,磕了个头就上了路,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孩独自面对陌生的世界,他没有后盾没有退路,身边甚至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白千满说到家里之事时只是稍有停顿,这么多年过去,那时候的情感已经淡了许多,更多的寄托在了一个小小的傀儡身上,他那时候什么都不会,连个半吊子都不算,却阴差阳错地做出了个傀儡,出现的恰到好处,就好像家人换了个方式陪在他身边。   晏疏沉默着听完白千满的话,将纯黑色的小傀儡摊放在手心里,巴掌大的小人四肢健全,除了漆黑的脸上没有五官,光秃秃的脑袋上也不见头发。   晏疏平时看起来总是笑着的,面无表情的时候身上就会不自觉地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即便一言不发什么都不动,都会让身边的人下意识禁声。   白千满一口气提到嗓子痒,猜不透晏疏正在想什么,求助似的想要找个帮忙,看向另一旁才想起来那边是做冰山,还是个带有攻击性的,所以又悄悄收回了眼神,绞动着衣襟等着判决。   白千满其实还想为小傀儡求求情,但是没表情的师尊太吓人了,太太太吓人了,他试了好几次张嘴都失败。   最后在白千满想,若是师尊坚决要处死小傀儡,他就使劲哭上一哭,说不准师尊就心软了。他刚拿定主意,手里突地一沉,紧接着就跟一双豆子似的小眼睛对上。   白千满嗷地一声险些蹦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竟然是他那只黑乎乎的小傀儡。   “自己的东西自己看好了,既是傀儡就应该听话,我给它上了层禁锢,以后在你身边也能乖顺些,别再出岔子。”那种逡巡于马车内经久不散的压迫倏地消了,晏疏不知从何处摸出个手帕擦了擦手,看向掉到血迹上的半块桂花糕,“这个……”   “回头我给师父再买新的!”白千满赶忙接话,生怕晏疏反悔,之后抱着有了五官更像个人的小傀儡咧着嘴笑。   “用不着你。”萧亓声音突然响起,他捡起那块沾了血的桂花糕包到一块布里,“想吃什么再买就是。”   白千满嘟囔着:“我不就是说再买嘛。”   晏疏听明白了萧亓句话里忽略的主语,虚点了下他的手臂:“近期小心沾水,手腕上的伤口还没好利索,这又添了新伤,你这段时间血光之灾有点盛。”   之后的一路还算妥当,鹤温谷不算太远,名曰谷,便是在众山环绕之中。   山路崎岖,马车很是不稳,外面风啸了小半个时辰,这时马车突然哐当一声,不知压到了什么东西,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晏疏掀油纸包准备拿个桂花糕,手骤然停在上面,眸色一暗。   白千满正摆弄他的小傀儡,最近看书之余,他乐得给小傀儡拼凑点简单的衣服,这一颠险些将小傀儡扔到萧亓的脸上,吓得他魂快飞了,一抬眼却发现萧亓正看着马车门,根本没注意他这边。   白千满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怎么了?”   “无碍。”回答他的是车外的马夫,只是那声音隔着门听起来有些奇怪,似乎很远,远得隔了几里地,又好像很近,近得就趴在肩膀上。   白千满浑身一哆嗦,左右扭头看了一圈,什么都没有。   “师尊……”白千满往后挪着屁股,“我怎么觉得不……”   “嗯?你觉得什么?”   一阵冷风扫在了白千满的耳朵上,这声音和晏疏千差万别,却是和方才应他的马夫很像。   白千满僵硬地扭着脖子,只动了一点,余光里就出现一张嘴唇血红的大白脸,正紧贴着他笑。他“嗷”地一嗓子就要叫出来,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那人说:“别出声,莫回头,快点出马车。” 第15章   马车里不知何时只剩下白千满一人,那声音出自何人已经容不得认证,白千满自认胆子很大,胆子再大也顶不过事情太邪门,稀里糊涂地怎么出了马车已经记不得了,反倒是大白脸存在感极强地一直贴着他,每一步都紧跟着,对着他耳朵吹气,直到脚踏在枯草上,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才消失。   周围树木林立,明明已经入了春,这里却一点生机都没有,枯败的杂草里夹杂着跌落的树杈,一脚踩下去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极了爆竹,在这诡异的林子里回响着,刚走了两步白千满就不敢动了,两眼空茫。   身后是那不知道藏了什么的马车,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林子……是了,这林子也过分诡异,竟是连一只麻雀都瞧不见,白千满原地不动时,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连风都不曾有,一眼能看见很远,又好像什么都瞧不见。   白千满下意识往怀里摸,扯到一个小木棍似的东西才心安了些,将小傀儡放在眼前:“就剩咱们俩了。”他找了一根怀抱粗的大树靠着,双手死死地抱着小傀儡,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生怕错过任何风吹草动,一边从兜里摸出几枚铜钱,掐着手指算卦。   两方已经占用了白千满所有的经历,自然就没有注意到脖颈上挂着的铜钱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   彼时另一端,晏疏正坐在一堆柴火边,手指一点,一个火苗窜了上去,懒懒地说:“那小傻子一人不会吓死吧?”   萧亓抱着几根小臂粗的木头回来加到火堆里,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死不了。”   晏疏点点头,虽说事发突然却也留了线,还是前一天晚上胡乱送的收徒礼,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至少能保证那小孩儿在遇到危险时护上一护。   晏疏侧头看着萧亓忙碌的身影,倒是对他的疑惑越来越深,那张大白脸就算没有攻击性,单看着都挺吓人,修行之人也就罢了,怎的这普通少年竟这样沉得住气。   *   方进这里时,众人是打散了,晏疏最开始遇到和白千满一样的情形,他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有个大白脸对着他耳朵吹气。   第一次吹气晏疏没反应过来,第二次刚嘟起嘴,就被晏疏一巴掌拍了回去,而后甚为嫌弃地擦了擦手,将面前桂花糕规整地包会油纸里,下马车前说了一句:“跟着就散了你。”   之后就清净了。   出了马车就是茂密的林子,晏疏本以为找人麻烦些,结果也就一盏茶的工夫,过了一棵粗壮的树,直接在杂草堆里先捡着了一个。   这个过程太过顺利,顺利得晏疏都以为有诈,眯着眼睛还没确定是人是幻觉,就见对方看过来时一双眼睛倏地一亮,用着只有萧亓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晏疏轻笑,伸手去摸萧亓的头发,长辈安抚小辈那样。   “吓着了没?”这是晏疏说出的第一句话,手还没落到发顶,先一步被人拉住,却又很快放开,又是那看不懂的眼神。   晏疏恍若未觉,自然而然地收手垂在身侧:“莫怕,一个阵罢了,鹤温谷就喜欢故弄玄虚。”他解释着却没人听,晏疏不在意,视线落在萧亓脖子上缠绕的白布,眼神柔了柔,“若是师尊叫不出口,叫师父也好,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尊’这个字。”   尊字太高,高的好像晴朗天空中的月,清冷地一个挂在那,便是星星都不愿靠近半分。   过了一会儿,萧亓“嗯”了一声,不知道是肯定了“师父”这个称呼,还是认可了对“尊”字的厌弃,反正到最后也没能叫个称呼。   萧亓的眼神炙热又直白,晏疏原本还想装作无视,最后实在是被盯木了,头皮跟着痒了起来,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噗地笑出声:“我先前就想问,咱们之间到底有何纠葛,你这眼神若是放在黄花大姑娘身上,估计要把你绑起来扭送官府,告你非礼了。”   “非礼”二字像是一只手点到了萧亓的额头上,他脸上先是一阵空白,之后耳朵迅速蹿红,却又不肯偏头。   “没有纠葛。”说着话是萧亓似乎有些生气,晏疏觉得这可能是羞恼,可爱得很。   说完这句萧亓僵硬地偏了头,可能是怕晏疏再说什么惊天骇地的话,打量起四周,话题转得生硬,“这里是什么哪个鬼地方,也不知道那几个带路的跑哪了,瞧见他们一定得将他们几个绑了揍一顿。”   “这么凶。”萧亓大多闷着一句话不说,偶尔一开口说话忒逗人,晏疏笑道,“行,听你的,等会儿若是遇到他们全都捆了,给你出气好不好?”   又是哄小孩子的口气,萧亓用力抿了抿嘴,只有耳朵依旧很红。   带路的那几个指的自然是鹤温谷的赵正初等人,晏疏怎么看赵正初都不像是个阴险之辈,虽然他看人的眼光不算好,却异常自信。   晏疏没在这上面和萧亓多理论,捡了根木棍在地上划着:“平时看着你跟个小绵羊似的,一个招惹不好就变得凶巴巴。这阵法算不得什么,找到阵眼自然就破了,就算找不到阵眼也不是大事,没什么新鲜,别急,也别生气。”晏疏先安慰了一通,又说,“你过去家里是做什么的,小小年纪入得此境竟能如此镇定,先前我倒是小看你了。”   萧亓听见此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上一刻还通红的耳朵瞬间没了血色,脸也跟着惨白一片,不过萧亓本来就很白,这一变化不算明显。   晏疏在地上乱七八糟画了一堆难以看懂的图,仔细瞧却又觉得是有规律的,只不过那规律难以捋清。   晏疏没想萧亓会回,他不过随口一说,不曾想萧亓摇了摇头:“算不得光彩。”之后又说,“仙门修炼除去门派秘法,很多也不是隐蔽的事情,听说过一些,白千满不还在路边书斋买了许多关于卦术的书籍吗?”   晏疏刚醒没多久,不知道世道如何,想想白千满抱着的那一摞子书和他念叨了一路的卦术之法,觉得萧亓此话不无道理,点点头,未再深追,收起木棍跟着打量起周围。   晏疏不知道,白千满那一包袱的书,只有路上念得一本堪用,便是当初在白千满家里暂住的老道士留下的那一本,其余都是添油加醋更像话本子的所谓术法之书罢了。   晏疏捏了几只蝴蝶出来,灵蝶飞得不紧不慢,像极了晏疏的脾气,围着二人转了转,之后寻了不同的方向各自散开。   “先找一下千满,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我刚刚简单探了一下,此处虽诡异,未见凶险,或许只是为了将人困住以达到什么目的,至于缘由就只能找到赵正初等人再细细询问。”眼看着灵蝶飞远,晏疏抬头看了眼天,“若是找不到阵眼就只能强破了。”   萧亓侧头看过来:“不应该先觅源头,寻因果,即便没有阵眼,待因果成型,阵不攻自破吗?”   晏疏眉头一挑,就地找了个石头坐下,胳膊肘垫在膝盖上,甚为松散地托着脸颊:“你连着个都知道?小小年纪当真不简单。我之前就觉得你虽根骨极差,灵性却好,若换个好根骨,幼时去仙门好好修行,想必也是个搅弄风云的人物。”   他说话毫不遮掩,好的坏的通通丢到人面前,之后再垂着眼皮有些疲累地说,“一点点寻因果太麻烦了,这个阵不知多大,不知方寸,要找猴年马月,总归不会是毁天灭地的大阵,强破了就是。”   他说的轻飘飘,好像强破一个阵不过吃饭那么简单。   萧亓低头看着地上杂乱无章图,繁复的文字紧贴在一个个圆圈内,又被几条直线拦截,那其实是一个甚为复杂的阵,非极其专注坚定之人所不能成,便是如今仙门的几个以阵法而出名的仙师,都没办法一边聊天一边极快地完成此阵,而晏疏却不声不响地做完了,甚至还往那阵上丢碎木头,没多会儿就架起了一个柴火堆。   两人待了这么久,林子里依旧没听见第二个活物的声音,晏疏拢了拢衣服:“如今春天都来的这么委婉吗?天冷成这样,你看这草都不愿意冒头了。”   萧亓坐到晏疏旁边,下意识顺着话看向脚边杂草。   晏疏像出来踏青没踏成,随口多一句埋怨,萧亓原本悬着心,因为晏疏的态度,不知从何时起心态就平和了。   “我之前就想问。”萧亓想了想,晏疏侧头看过来,“想问什么?”   “鹤温谷为何会邀你至此?你是不是……”   刻意露了马脚,让人猜测你的身份又得不到证实,才将你带回门派。   后面的话萧亓没说完,他看着晏疏,话就停在了一半。   晏疏手里闲不得,这会儿又从旁边扯了跟藤蔓把玩着。   “我和鹤温谷目的一致,过程就不那么重要了,我想知道关于秽……邹家大公子的病由,而鹤温谷也想从我身上得到某种东西,互惠互利何乐而不为?”晏疏怕萧亓想多,可以换了称呼。   互惠互利……   萧亓实现落在半空不知道想到了哪里。   静谧了这么久的林子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带乱了晏疏的银发,萧亓突然站起身,怀里抽出一根秀满暗纹的月白色发带,不打招呼地站在晏疏后面,拢起那些乱飘散乱的头发。   晏疏只眉心一动,之后安坐着任由萧亓折腾,指尖穿过发丝不经意扫过头皮时,晏疏眯了眯眼睛,突然觉得早年自己实在过于迂腐,这样收个徒弟也不错。   头发束好,萧亓站在背后久久未动,盯着晏疏的背影不知道想什么。   少倾,晏疏低笑:“你站在那不会是准备偷袭吧,虽说我手无寸铁,看起来也不像很厉害的样子,但是其实我很能打。”   说最后几个字时,晏疏侧头看向身后,像是认证自己很厉害的样子,手攥成拳头在萧亓面前挥了挥,“不乖就把你架在火堆上烤,这里看起来不像是有野兽果子,饿了就吃你。”   萧亓丝毫没有被吓着,垂眼指着晏疏的怀里:“我看见油纸边了。”   明明被戳穿的是晏疏,结果晏疏笑得开心,萧亓一脸冰碴地坐在旁边,又当起了石像,直到晏疏将油纸包拿出来放在萧亓的手里,他表情才算好点,只是没吃,将那油纸包又原样放了回去,开口说:“你那些蝴蝶多久才能回来,蝴蝶命短脆弱,如今这不止深浅的阵里,万一碰到了不该碰的怎么办?。”   “无碍,那不是普通的蝴蝶。”晏疏没给人当过师父,只偶尔同门教授徒弟时见过一二,知道师父职责之一就是答疑解惑,遂手指一捻,一只蝴蝶便立于指尖。   他将蝴蝶递到萧亓面前,让其落在萧亓的手上:“这是灵蝶,用以魂元化成,修行之法我不知你了解多少,修行修的就是魂元,化以为形称之元灵,不同人的元灵不同,大多以自身意念为主,元灵化成上古神兽之行也不是不可,但也要量力而行,若是失了控很容易反噬,唔,就像没了肉的果子。”   这个比喻真好,萧亓顿时觉得手上的蝴蝶有些重。   晏疏讲东西东一头西一棒,没什么逻辑,他自己又不觉得这有什么,用到哪讲到哪挺好,方便记忆。   他眼底含着笑意,手指虚虚一点,那蝴蝶的翅膀上就泛起了光,扇动着翅膀飞到萧亓眼前。   “既是元灵,不应该越强越好吗?上次你在邹宅何人对峙时,那头猛狮一巴掌就能拍死一片这种蝴蝶,作何不换成一个更为凶猛的兽?”那蝴蝶好像听出了萧亓话里的嫌弃,翅膀搔着萧亓的鼻子,萧亓想要赶走又不舍得,漆黑的眼睛被蝴蝶映出蓝色的光,乍一看竟和晏疏的眼睛十分相像。   晏疏如今的乐子就落在萧亓身上,不管怎么样都要逗弄一番,见他被蝴蝶闹得有些恼,快速抓了一块桂花糕塞到萧亓的嘴里:“吃点甜的笑一笑,别每天皱着眉头不说话,年纪轻轻活得像个老头子。”   他没有解释蝴蝶,又是哄了哄小徒弟,自己也咬了一块糕,“快了,很快就有结果。”   话音方落,远处突然传来扑腾声,像一群停留在灌木里的鸟儿齐齐煽动翅膀。   萧亓内心突生警惕,他刚要起身探探情况,就在这时听见一阵沙沙声。   那声音像是布料和枯枝摩擦的声音,起初很小,后来还能听见软底布鞋和枯草摸索的声音,越来越大。   萧亓看了眼晏疏,见他正专注地用木棍摆弄着火堆,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他警惕地站了起来,两步走到晏疏身后,看似因为陌生声音而害怕才躲过去,实则守住了晏疏所有的盲点,护住了晏疏的身后。   *   与此同时,白千满正双眼呆滞里在林子走着,怀里揣着那只有了脸却依旧黑乎乎的小傀儡。   小傀儡刚得的五官可能还不太会用,一整个挤在一起快凝成麻花,手抓在白千满的衣襟上想要用力拉扯,衣服坏了好几处却依旧没能得到回应,小傀儡最后无法,只能藏在白千满的衣服里,自留下一双圆咕隆咚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   白千满不知着了什么魔,好在没有直冲冲地撞树,遇到障碍物还知道绕一圈,就这么七拐八拐走了好一段路,前方树木不再茂密,白千满脚步就停林子尽头,冷风吹得一个激灵,白千满突然醒过来,眼神还有些茫然,鼻子率先闻到了水腥味,那是江河湖泊才会有的味道。   宽阔的湖边,一节断木上,坐着一头白发的老人。   白千满皱着眉头仔细看着,第一眼觉得眼熟,看好半晌,心脏突地一跳,沉在记忆里多年的身影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与之重合,他踉跄地往前走两步,却也只是两步就定在了原地。   那老人好像无所觉,这么多年不仅容貌没有丝毫变化,就连穿着也依旧那么随意,手里拿着一根枯枝做鱼竿,一根线遥遥落在水里一直不见动静。   风扫过白千满的脸颊,却没有吹动湖面,那水面就跟镜子一样没有丝毫涟漪,而那根钓鱼的线就这么突兀地伸了进去。   白千满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有些局促又有些茫然,他可以当着晏疏的面侃侃而谈当初带他入门的老道士,可以说过去自己如何靠着一本书摸爬滚打,而如今见着人,他应该怎么说?   单独拎出一件事来看,那老道士也算是半个师父,虽没有亲自指点,也亏得他才让白千满在那场火灾里活了下来,甚至有机会接触寻常百姓所不能触及的东西,这么论下来他应该是感恩戴德了。   可是若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白千满还是怨的。   那时候父亲因为救了老道士,难得起街上多买了很多吃的,也因为天冷多砍了很多柴,白千满对老道士神神道道的说法很感兴趣,被他爹抓着揍了好几次,这些算不得什么,前面都还算和睦的,那后来呢?   后来,老道士走的很急,没有任何征兆就告辞离开了,留下了银钱和一句话,一句他们家就要遭灾的话。   那时候家里还剩了很多吃食,很多柴火,白千满年纪小只觉得这段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又暖和又有好吃的,还有□□士留下的书,再后来,他夜里看书一不小心睡了过去,翻了油灯,点着了窗外墙脚堆得柴。   这事儿也不能怪老道士,可人大悲之后总是需要找个情绪突破口,不然他也就死了,所以白千满会下意识地想要埋怨,有了一处宣泄他才能活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情绪很不讲道理,所以也从未想过找道士算账,说到底他明白,这事怨他,他身上背着自己一家人的命,所以他想学卦术,想算算家人来时过得好不好,万一还能会点别的,是不是可以超度父母,送他们早登极乐,下辈子找个好人家。   只可惜,白千满弯弯绕绕了这么多年,连明天如何都算不明白,又如何算前世今生。   白千满在湖边站了很久,久到那边的人什么时候转过头都不知道,等他回过神时,见着那老道士一脸和善地挥着手,招呼他过去。   白千满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了过去,靠着老道士坐了下来。   老道士似乎忘了他是谁,眯着眼睛收回视线看着湖面,小声念叨:“最近的鱼儿真少啊,怎么都钓不到,小孩儿,你知道怎么钓鱼吗?”   白千满下意识顺着他的话看向湖面,他哪懂得钓鱼,默不作声地看着鱼线。   老道士没得到回音也不恼,笑呵呵地一手抓着鱼竿,状似漫不经心地打量起坐在身边的少年,视线突然就顿在少年怀里的小傀儡身上,   小傀儡在视线对上的瞬间突然瑟缩了一下,然而它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白千满更没来得及做什么,老道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将小傀儡拎了出来,一脸惊喜地说:“这不是有上好的鱼饵嘛。”   说罢一收鱼竿就要将小傀儡挂在钩上。   白千满急忙要去抓,嘴里还在说:“这不是鱼饵,这是我的,你放开它!”   他的话对老道士一点用都没有,那老道士看起来不高,年岁也大,浑身散发着行将就木的老人味,动作却异常灵巧,在白千满几次要触碰到的瞬间精准避过去,稳稳地将小傀儡挂在鱼钩上。   白千满快哭了,这小傀儡在他心里意义不同,他此时已经顾不上道士如何,只想把小傀儡抢回来,自然也就没注意到道士越发放大的笑脸。   道士看着追着鱼竿跑的少年,笑眯眯地说:“你看,这鱼不就上钩了嘛。” 第16章   灵蝶飞得很慢,当它煽着翅膀晃晃悠悠到了湖边时,水里一人正扑腾,而晏疏赶到时,就只见着一连串的泡了。   除去那一点不寻常的涟漪,波纹没有传多远,其余地方依旧诡异的平静,晏疏瞧了一眼坐在岸边一动不动的老道士,手臂一抬,对着湖面的气泡,挽弓如满月。   老道士头也不抬地说:“鱼儿咬钩还没咬死,此时出手只会前功尽弃。”   晏疏恍若未闻,手指一松,只听嗡地一声,箭矢飞射而出,箭光流转之下,数不清的灵蝶跟着飞舞。灵蝶不再像寻常那样遛弯,速度竟是于箭矢持平,而晏疏在箭矢飞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转了身,走到老道士旁边,坐在枯木一头。   没有针锋相对,像是老友闲聊般:“即是钓不上来就别钓了,说明这鱼与你无缘。”   “缘……缘之一字重在人为,岂是你一句无缘就能轻飘放过的,若真认天命,你又如何能到这里?”话音飘飘荡荡,在空中转了十八个弯,当最后一点音消散时,那一节粗壮的枯木上就只剩晏疏一人。   箭矢辟开了一条路,萧亓捡回了白千满,站在岸边踌躇,片刻后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压着白千满的胸膛。几注水喷了出来,萧亓动作极快地让开,鞋面上还是溅上了几滴,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看模样是想用白千满的衣服擦擦,但白千满如今的衣服……不碰也罢。   晏疏手撑在木头上向后靠坐,看着白千满在地上乱扑腾几下,然后艰难地想要爬起来,似乎和萧亓说了什么,萧亓极为嫌弃地又后退了几步,白千满向前追,萧亓就往后退,一来一往倒是玩起了捉人游戏。   湖面上不知何时起了雾,晏疏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末了像是回答先前老道士的话,又好像自言自语的喃了一句:“不甘会生怨,怨得多了,生死都成了负累。”   这话似乎惊到了某处,湖面上的雾愈发浓郁,很快蔓延到了岸边,模糊了白千满和萧亓的身影。   白千满正手脚不协调地乱抓,扯到了萧亓的衣领,萧亓慌忙去拦,一道亮点闪过,萧亓脖子上似乎挂着什么东西,一不小心被白千满扯了出来,他赶忙塞回衣服里。   隔得太远,又有迷雾遮掩,晏疏没有看清那是什么,只有心头飞快一跳,快得他自己都没来得及反应,待晏疏定睛再去看时,雾已经浓的看不见任何东西,目之所及只有脚下方寸。   晏疏盯着脚尖视线有些空茫,过了会儿才回神,很轻地叹了口气,想捏一只灵蝶去带人,手刚抬起就被人拉住。   那只手手心温热,白皙的皮肤上青筋竖起,蜿蜒向上没入袖子里,之后那人说:“不用放元灵,人都在呢。你若是累了就歇一歇,待会儿我们再走。”   是萧亓的声音。   晏疏的手被轻轻拉回放下,晏疏看见少年走到眼前,蹲下,梳理着他被风吹乱的衣衫:“别总叹气,你都说了这阵算不得大事。稍坐一会儿就走吧,等会儿换个地方歇,这里太凉,雾气太大,一时看不出门道,恐生事端。”   晏疏定定看着萧亓,末了偏头笑出声:“没大没小,不叫师父就算了,如今一副老成的样子是想做个管家?”   萧亓正低头掸掉晏疏衣摆沾上的土,听见晏疏的话后,低头而露出的修长的脖颈迅速蹿红。   晏疏不知道这小孩儿为何脸皮如此薄,一个没忍住,手指点在了上面。   萧亓猛地后退,结果动作太大,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警惕地捂着脖子:“你,你作甚!”   晏疏的手指还停在半空,正好出现在萧亓眼前,他一点没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比之前说萧亓“非礼”还要越矩,慢吞吞收手捻了捻。   “我就想看看……”晏疏扫着萧亓的表情,“你这脖子会不会着火。”   萧亓脖子更红了,但鉴于都捂在手下,他稍稍心安,侧过头呼了口气:“你真是……”   真是了半天,原本想说“为老不尊”,又觉得这个词不好,晏疏长得一点都不老,而且很好看,可又想不到太好的,嘴唇哆嗦半天也没能成个句子。   晏疏低笑着起身,落在树桩上的衣衫垂下之际,衣摆上萧亓未来得及弄干净的尘土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地上,晏疏问:“千满呢?”   萧亓跟着起身,一指身后:“那,就是有点不太正常。”   晏疏一转头就看见身后的白千满,他正扶着树桩一副想呕又呕不出来的样子,晏疏皱着眉头,绕过树桩走到白千满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力道不重,却正好顺了白千满的气。   白千满似乎被什么憋着呼吸困难,一手用力掐着衣服,嘴张得老大,费了半天劲还是什么都没吐出来,脸色涨成青紫。   眼看着就要憋死,一道带着凉意的气息自后背那温柔的动作进了身体,郁结于喉咙处的东西得到了外力,终于一点点挤了出来。   “呕——”   白千满弓成了虾,浑身一用力终于将那东西吐了出来。   枯草堆叠的地上,一个黑漆漆的东西躺在上面,白千满刚顺了气,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手抓着晏疏的袖摆,一边指着地上:“天爷啊!杀千刀的要我命啊!那糟老头子不光是要害死我的小傀儡,还要害死我,一尸两命啊!怎么办啊师尊,我这小傀儡还活着……还能要吗?”   一想到这玩意从喉咙里吐出来,白千满哭的心思也没了,只能拉扯着晏疏求个方法。   晏疏盯着地上黑漆漆一团不知作何感想,这时萧亓走过来,白千满又找到了另一个冤家,接着骂:“你个杀千刀的,我刚刚让你救我你竟然就跑了,我差点被憋死你知道吗,咱们怎么都说是同门,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白千满皮肤很黑,身上又穿着深色的衣服,在浓雾里一点都不怕丢,所以萧亓扔得干脆。   白千满难受成那样还知道跟着萧亓过来,求生欲也是够强了。   白千满看着萧亓一直走到跟前,他又有点怂,结巴了一句:“怎,怎么,良心过意不去想要道歉?”   萧亓横插一步,挡在晏疏面前,垂眼看向白千满拉住晏疏衣服的手:“松开。”   白千满下意识松了手,但很快又意识到不对,他刚想回嘴,就见萧亓嘴唇张合,似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跟谁屈服,白千满还以为他真要道歉,结果就听萧亓说:“叫什么师尊。”   白千满一噎,火气蹭就上来了。   怎么不救人就算了,现在师父也不让认,就没见过这么霸道的。   晏疏听着两人斗嘴,本不觉得有什么,可听见萧亓最后这句话时,又觉得有点过,毕竟是他自己收的徒弟,好坏不论,这样霸道地不让人家说,怎么都不对。   晏疏虽然喜欢逗萧亓,但有些该纠正还是要纠正。   小孩争宠也是常有,以前师门就出过几次这种事,晏疏不觉得是大问题,但也不能纵容,便想说一句,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萧亓说:“尊什么尊,叫师父。”   晏疏刚刚提起来的一点气息瞬间就散了,他看着挡在面前的少年心中一软。   少年年龄虽小,身高却快赶上晏疏,骨量是足的,只是太瘦了,晏疏先前之当这是小孩儿只是不善表达,人不坏,这一刻晏疏的心竟被这个冰冷冷的少年人给烘烤得热乎乎——他随口说的一句话,萧亓竟然记在了心里。   白千满不明所以,伸着脑袋越过萧亓看向晏疏,小心翼翼地叫:“师……父?”   晏疏点点头,眼底还有未散的笑意,他拍了拍萧亓的肩膀,萧亓让了一步,晏疏走到白千满旁边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傀儡:“说说,发生了什么?”   白千满再次想到那个老头子,愤起的情绪一时变得有些复杂,眼里带上了一丝怨,他刚要说话,晏疏却打断了他:“稍等。”   浓雾容易藏人,五步开外就已经分不清东西的环境,若是有情况,即便是晏疏也怕应对不及。   晏疏见了一根木棍,找了片空地写写画画,之后又挑拣了几颗石子放在上面,最后一颗石子落下,忽而风起。   大风自西向东,几个呼吸间浓雾就散了大半,一边的湖泊泛起波涛,枯槁的树木晃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快浓雾散尽,晏疏走回白千满身边,用木棍挑起小傀儡扔到湖里,示意白千满可以说了。   白千满看见晏疏嫌弃的样子,其实想说他可以自己洗,但是瞧着他那位师弟一脸冰冰凉,好像他多一句话就把他扔湖里一起洗的样子,最后咽了咽口水说:“我见着了一个老道士。”   “嗯,然后呢?”   “那老道士……说在钓鱼。”   萧亓吔了白千满一眼,一脸“你这废话吗,再废话扔湖里喂鱼”。   白千满瑟缩着脖子:“真的,他说他要钓鱼,然后就抢走了小傀儡。”这是事实,只是他没说老道士的身份。   白千满不是不想说,并非刻意掩藏老道士的身份,只是这件事藏匿在心里久了,现在说起来依旧难以开口,毕竟提到老道士,自然会提到那场火,他不太想说过去。   晏疏洗完了小傀儡,将它挑到了岸上,之后看向白千满,并没有因为白千满吞吞吐吐而生气,反而安抚性地拍了拍白千满的肩膀,说:“先走吧。” 第17章   白千满不知道晏疏为什么不问了,他揣起不知死活的小傀儡到怀里,小心翼翼地瞥向晏疏,见晏疏表情并无不妥,本应该安稳下的心不知怎么的更加忐忑。   湖边的雾散了七七八八,晏疏画的阵不大,掀起的风却不小,一直扫到林子深处,三人走了好远仍能感觉到听见湖边的水声,除此之外四周太安静了,最后还是白千满受不住气氛,问:“师父,咱们这是要去哪?”   “找个东西。”   白千满又问:“找什么?”   “不知道。”   白千满:“……”   他突然觉得师父就是拿他消遣的,就算他不懂这其中关窍,却也能察觉这个地方很大,这么毫无章法地乱走,甚至都不知道找什么,可真是……   “出门无望。”萧亓的话正好接上白千满的念头。   白千满惊讶地看着萧亓,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和这个新师弟也有心有灵犀的时候,一脸亲切都要化成实质溢出来,只可惜师弟没这个觉悟,甚至都没多看他一眼,只是同他一样,落后半步跟在晏疏后面,目光异常专注地看着晏疏的背影。   一个徒弟看向师父的眼神竟然可以这样富有深意吗?   白千满心中的亲切很快变成疑问,他一直盯着萧亓看,以为自己孤陋寡闻对师父过于疏远,想学着用那种眼神看师父,试了几次眼睛干涩都没能试出来,反倒是内心忐忑更甚,愈发觉得萧亓的眼神有些大逆不道,若是被师父知道指不定将他们扔回湖里喂鱼。   直到萧亓警告的眼神看过来,白千满才倏地回神,摸着鼻子觉得这套他学不来,还是老老实实地该干嘛干嘛。   晏疏不知道身后两人眼神里的交锋,也不算交锋,纯纯萧亓单方面碾压。   晏疏手里顺了跟很长的木棍在草里敲敲打打,好像真的认真地寻东西,但只有萧亓知道,那只是因为晏疏手里缺了东西,所以下意识找点把玩着,石子木棍什么都可以,顺手摸来的都能玩很久。   白千满被萧亓等了几眼后消停了,眼观鼻鼻观心跟着晏疏往前走,身后安静了晏疏也乐得开心,木棍敲打在地面上发出哒哒声,走了不知多远,水声彻底消失,雾却再次飘起,这次没了湖,雾不知来自何处,而且来势汹汹,三步五步就已经看不清前后路。   晏疏停下脚步,白千满问:“师父要再画个阵吗?”   晏疏摇摇头:“藏在雾里的是个胆小鬼,没点掩饰不敢出来,先看看这胆小鬼究竟想做什么。”   晏疏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声音顺着雾气传了老远,隐约还带着点回音,而那雾也在这时变得更加浓郁,即便人就在面前,却也好像隔了一层纱。   晏疏虽不将藏在其中的胆小鬼放在心上,却不得不顾着身后带着的两个人,两只蝴蝶悄无声息地分别落在两个人肩膀上,晏疏眨眨眼:“你看。”   俩徒弟整齐地看过去:“这元灵除了好看,是不是还挺实用?即便落在身上也毫无违和感。”   萧亓盯着肩膀上散着淡蓝色光的蝴蝶一脸面瘫。   真是毫无违和感,尤其是在这万物枯死没有一点生机的地方,突然出现个发着光的蝴蝶,除非瞎子才看不出猫腻。   倒是白千满那个傻子听着晏疏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蝴蝶似乎有千斤重,压着他的肩膀动弹不得,他落枕似的,硬着脖子对着晏疏点点头:“师父说的是。”   晏疏特别喜欢白千满的傻劲儿,这让他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有人跟着捧着,而且捧得特别真情实感,虽然从前也有很多人捧着他,但那时他站的太高,也不敢这样满嘴胡说,不比现在这样逍遥自在。   两个小徒弟,一个傻乎乎,一个冰冷冷,都挺逗人。   晏疏弯着眼睛看着两人,难得正八经地盘算个事情,说:“你们跟在我身边估计学不到很多理论知识,或者我送你们去仙门先做些课业基础,也便于你们后来修行。”   “不用。”   “免了。”   两人回答的很痛快,难得意见统一。   萧亓拒绝也就算了,他根骨奇差,全然没有仙缘,入仙门也没多大意思,倒是有些意外白千满。   就见白千满一脸急迫,就好像快要被自己亲爹妈卖了的小孩儿,眼睛红了一圈都快哭了:“师父,我哪都不去,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跟你说,肯定不再骗你了,刚刚那个老道士,就,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我小时候爹爹在田里捡的,我不是刻意瞒着,就是不知道怎么说。”   晏疏一愣,他不是不想要这个徒弟,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收徒弟收的过于草率,如今想想好像真没办法教那些基础课,他小时候虽然也在师门去上过一些课,但大多时候都是师父带着他到处游历,直到及冠后没多久师父因故去世,他一个人的路走得很坎坷,大多靠自己摸索。   师门里的人都偷偷说他性格有些问题,很少和他亲近,后来修为大进,师兄弟一个个故去,同门就只剩下不知小了多少辈的后生,他也就更加不便说些玩笑话。   他成了门派内众人敬仰的尊者,需要顶起整个门派,他多了很多能做和不能做的约束。   见着白千满眼泪在眼圈打转,晏疏的心一软,摸了摸白千满的头:“没有不要你,只是想让你们多学点基础,对以后发展很有助益,既然不愿那就作罢。至于老道士,不是什么大事,不想说不必勉强。”   本就是顺嘴一提,按照白千满和萧亓的年岁,现在去从基础来学确实也有些晚了,晏疏收他们并非希望他们在修行之路上有所建树,只是依了缘分,瞧着两个少年人流落有些忍。   生死有命,晏疏从没觉得自己再活过来能坚持多久,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本应该是个死人,死人重生并非幸事,很容易乱了原本的轨迹,其中缘由他自己还没摸清,其实乍然收两个徒弟是极为冒险的事情,现在想想,不知道向来在因果上很谨慎的自己,怎么就随手收了两个徒弟。   好在两个徒弟年岁都不算小,引一段路后他们就可以各自发展,他不过是短暂地陪他们走一段路。   后面的话晏疏没有说出来,萧亓却看懂了,他看着晏疏,心脏狠揪,那种被藏得很好的怨怼又有溢出之相,拳心滚起黑雾。   就在这时,他余光里看见一个黑色的东西速度极快地窜了过来。   萧亓反应极快,他嘴里说着“小心”,动作已然先行,拉着晏疏向一旁躲闪。   黑色的东西从脚前穿过,杂草掩盖之下看不见是什么东西。   晏疏在萧亓出手前就已经察觉到异样,萧亓本欲将晏疏拦在身后,奈何他身体不够灵巧,力道又比不上晏疏,这一动作最后就变成了晏疏将他抱在了怀里。   白千满还沉浸在“师父打算不要他”的悲伤里,一口气吸了一半噎在那,接近着就变成了嗝:“那嗝……是什么嗝……”   萧亓没比晏疏矮多少,微微一掀眼皮就瞧见了晏疏的眼睛,这一眼就好像陷了进去,定身咒都没这么彻底,连带着心脏一起动弹不得,但这个状态并没有坚持多久,晏疏喉咙一滚,说:“再看就要收银子了。”   萧亓耳朵倏地又通红,他迅速窜了出去,站到晏疏身后,不甘示弱地回:“银子都被你拿去养别人了,我那还有银子。”   晏疏低头笑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某个恼羞成怒的少年冷哼了一声才有所收敛:“没银子还能去买桂花糕,当真是藏了私房钱,回头得给我搜搜还背着师父藏了什么好东西。”说完虚咳了一声,正经了声音说,“等会儿万一——”   万一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晏疏话音一顿,敛了笑意——周围不知何时起已无他人。   雾已经浓得低头见不到脚下,晏疏目光没有着落点却无半点涣散,家常般地说:“故弄玄虚了这么久,如今将人都支开,不想出来聊聊?”   就在这时雾突然动了,像粘稠的水流沿着一个方向前行,又在某个转折点拐得生硬,绕回到晏疏身边,似乎是想将他圈禁起来。   只是那雾并无半点杀伤力,又像是有生命,无论晏疏往那边走,雾都会跟过去,将他环在一个圈子里。   “还真是不嫌累。”晏疏嗤笑一声,手指在空中连点数下,蓝光亮起,眼看着要连成线之际却乍然断了。   晏疏一愣。   强行破阵是晏疏说来逗萧亓的,相较于出去,晏疏更想知道阵主是谁。   晏疏在入阵的之际,在那张大白脸身上就闻到了秽玡的味道,在湖边的老道士身上同样闻到了甜臭味。那些味道都很淡,似乎只是一不小心的沾染,换个人都未必能察觉,但晏疏不是别人。   百年前晏疏与秽玡打交道多年,后又因秽玡而死,对其气味尤为敏感。既和秽玡有关,自然就不能善了,晏疏前往鹤温谷正是为了秽玡,而这阵出现的又恰是时候。   阵是大阵,作用似乎并不只是为了困人。   晏疏是想以魂元为引铸一个阵,以此直接窥探阵眼——既然阵主不愿意露面,那就直取腹地,届时阵受胁迫,阵主必定会出现。   可一切都莫名其妙断了,晏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怀疑是不是睡得太久,魂元用起来都不顺手。   四周再次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什么东西在草丛里飞快移动,晏疏淡了神色,手摸向脖子动了动,这一摸正好碰到束着头发的布条,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萧亓。   战前晃神是大忌,也就是这个瞬间,那乱窜的东西突然发难,直逼门面。他甚至来不及多反映,风刃就已经割到眉间。   晏疏死之前与秽玡纠缠数年,死后囫囵一觉已是百年后,再醒来至今也不过短短数日,对于他来说,下意识的行为远比主动来得快。   那东西于半空中留下一道残影,晏疏瞬间歪头,在那东西擦着鬓发的之际迅速探手,细长的手指看起来虽瘦却分外有力,直接将那东西扣住。   手背筋骨突起,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在指缝间挣扎不已,晏疏看向手里多出的东西——一只小秽玡。   就在这时,大风忽起。   有别于晏疏用阵招来的风,这风异常邪乎,大的晏疏几乎睁不开眼,他用衣袖遮住双眼,靠着一棵大树才站稳脚跟,几个呼吸间,那股邪风突然就停了,连袖摆都不曾多动。   衣袖放下,周围一切都变了,好像囫囵一梦。   手里抓着的小秽玡不知去了何处,周围漫山白雪,隐约能听见鸟叫声回荡在林子里,身后积雪从树枝上落下发出扑簌簌的声音,远处房屋林立炊烟袅袅,夕阳落在山头,映红了田间的雪,一时间不知又到了何年何月。 第18章   呼吸化成白雾,晏疏站在山脚下,一头银发几乎和白雪融为一体,他表情淡漠地看着远方,像是个误闯入人间的仙人,单薄的衣服被风带离了地面,突然一个小孩的声音自脚下传来。   晏疏侧过头,瞧着一个皮肤稍黑,眼睛很大的小童手里抓着几根竹片,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那小童胆子极大,见人不动不说话也不怕,仰着头脆生生地问:“你是迷路了吗?后面这个林子去不得,里面有狼还有野猪,会吃人。”   小童模样实在过于鲜活,晏疏一时看不出是不是幻境里捏造的,好像他就应该身处在隆冬腊月里,在这么个不知名的小村子旁边,遇到个独自出来玩的小童,还要跟他说这番话。   晏疏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小童已经转头向后跑去,一边跑一边朝远处喊:“爹爹,爹爹,这里有个老人家迷路了,大冬天一个人在这会不会冻死啊?”   晏疏:“……”   “老人家”和“冻死”这两个字不停地在脑子里盘旋,晏疏一时不知道该反驳哪个,倒是很快就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他一身单薄衣衫,从前不知冷热饥饿,如今重生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似乎想要将人间疾苦尝个遍。   晏疏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突然想起白千满之前说过的话,脑子里同时蹦出老道士的身影,面色一黑,赶忙低头看向自己,入眼还是熟悉的月白色衣衫,风撩起衣摆,露出一双修长的腿,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是他自己的身体,没落到某又老又丑的壳子里。   小孩子跑得飞快,一溜烟就到了田埂上,晏疏这才看见那边田间不知何时站了个男子,一身灰色的短装,一看就是常年作农的。   那男子不知道低头和小童说了什么,那小童频频回头看过来。   晏疏没有妄动,眼瞧着那小童再次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对晏疏说:“老人家,你要是没处去可愿意到我家?我刚刚跟爹爹说了,爹爹说家里虽简陋,避寒还是可以的。”   北风刀刃般穿透了衣衫,晏疏浑身冰凉,首长下一瞬就落到了一处小火炉里。   小童正抓着他三根手指:“走吧,等会儿太阳下山,虎豹就出来啦。”   “你不是说野猪和狼吗?”晏疏问。   “唔,都有。”小童又用力拉了拉晏疏的手指,“快走啦,爹好不容易同意,我们这边村里一般不让生人留宿,你再不走被人发现就要扔山里喂狼啦。”   地面雪花之下结了一层薄冰,小童拉扯着晏疏,不料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他下意识用力抓住那三根手指,奈何这一点力道不足以支撑他的身体,眼看着就要屁股着地,腰间突然被人拦了一下/   那小孩儿瞪着一双眼睛,再回神时,乱动的双脚稳稳地回到田埂上。   小童呆懵地低头,发现腰间什么都没有,却听见有人说:“走吧。”   一阵风掠过,眨眼间,那人已经入了田间,踩在满地的雪窝里。   夕阳在那人身上描绘出金色的轮廓,小童眯着眼睛,直到阳光再次刺到眼睛,他才猛地回过神,赶忙跑过去跟上。   太阳一旦下了山,天黑的就很快。风捶打在窗户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那声音就一直响个不停,妇人拿着根木棍出了门,在窗户上当当两声,屋子顿时安静了。   灶里火烧的很旺,门上遮挡着棉花做的帘子,整个屋子很暖和。   晏疏坐在角落的小桌旁,小童坐在晏疏对面,撑着头。   “晚饭一会儿就好啦。”小童说话喜欢扬高声音,脆生生的,显得很可爱,但也显得有点吵。   虽说眼前的场景和这小童都与白千满所说的过去有些相像,但晏疏可以确定,这并非是依托着白千满而创造的幻境。   至于究竟如何……   晏疏笑着看向小童:“你叫什么?”   小童说:“庄成化,你呢?”   晏疏:“庄剎。”   小童一愣:“你也姓庄?”   晏疏托着下巴,笑眯眯地没有直接回应,小童不懂,“哇哇”了两声,回头了两次想要跟父母分享这个惊喜,但是父母各忙各的,没人给他眼神,庄成化兴趣缺缺地转过头,在对上“庄剎”的视线时,又高兴起来。   “我们这个村子里只有我们一家人姓庄,其他人都姓刘。”小童晃动着腿,“果然姓庄才好。”   “这个村子叫刘家庄,我们家是后来搬过来的,所以跟村子里的人都不同姓,刚来的时候村里人有些排外也正常,我家这小子没少被人欺负,所以总惦记这个。”妇人擦着手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陪笑,“臭小子话多,您甭理他,他一会儿自己说累了就老实了。咱们这没什么好吃的,您对付着吃一口,明儿我让他爹去镇上买点别的。”   晏疏起身作礼:“您客气,是我多有叨扰。”   妇人笑得很含蓄,是那种农田乡下妇人才会有的淳朴,她听见对方这么说话后有些不好意思,手又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说:“听这小子说您也姓庄?那还真是巧了,咱们虽这常有外人,但很少有人留宿,一般借碗水就走了,说不上几句话,更没听过同为庄姓的。”   “是我脚程慢了些,亏得您收留,不然这冷天就只能露宿街头了,没先到天这样冷——”晏疏视线一转,对上身后房忙完回来的家主的眼睛,补完后面那句:“上山来不及了。”   最后这句话是晏疏的试探,即便确定不是跟白千满相关,却也不能看清这究竟为何处,毕竟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   百年足够一个小村落更迭,够山河重建,够世界颠覆一遍,所以对于晏疏来说,一切都是新的,观念里的东西已经不足以让他来做依据进行辨认。   好在晏疏性子好,不会因为这些陌生而焦躁。   那姓庄的农户显然不善谈,听见晏疏的话并没有作何反应,点点头走了。   屋子很简单,进门就是厨房,灶台连接着内屋,另一边有一间小小的柴房。   饭后晏疏借了床被子,准备在外屋凑合一宿,庄家夫妇带着小童进了内屋,屋子很快就安静下来,只能隐约听见外面的风声。   晏疏一人坐在凳子上,身上披了条棉被,守着个桌子正摆弄铜钱。   他许久未曾正经卜卦,手指推着铜钱走了几步后突然一顿,紧接着就听窗边传来咔哒声。   自妇人修了窗户后就再没出现的声音,如今又开始,甚至比之前还要吵,然而即便如此,屋内熟睡的三人均无反应。   这种诡异的声音极其富有节奏,晏疏从被子里探头,那扇翘起许多木茬的镂空窗棂上,那张模模糊糊的泛黄的窗纸中,一道模糊的黑色人影印在上面。   晏疏稍作犹豫,裹着棉被凑到窗边,手指贴到窗棂上,学着外面的节奏敲了两下。   敲完之后,他略带训斥地说:“小点声,有人睡觉呢。”   外面果不其然安静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小会儿,窗户上的人影大了许多,显然是凑到近前,紧接着听见外面那人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吸着气是谈了几次,最后觉得还是得将话说完。   “那个,仙师,您要不先出来?这村子有点古怪。”   晏疏一愣,这声音虽不熟却也不是全然陌生,竟是鹤温谷的赵正初。   时值丑时,晏疏感受了一下窗缝里吹进来的风,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暖和的被子,一点犹豫都没有,对着窗边说:“不去。” 第19章   晏疏说不出去就真没出去,直到鸡打鸣,庄家夫妇起床开始忙碌,晏疏帮着将东西收拾好才推门迎接冷风,还有早就空无一人的墙角。   妇人正抱着一捆柴火回屋,见着晏疏盯着角落发呆,依旧是那样带怯地说:“庄公子站着作何,屋外风大,等吃了早饭再赶路也不迟,这会儿正冷。”   她说完这句话好像用了极大的勇气,之后撇过脸正要抱着木柴进屋,却听那边年轻公子突然笑了一声。   妇人要进屋的脚步又停了下来,以为自己说了什么越矩的事情,好在被风早已先一步给她脸上添了胭脂,没再露怯。   此时晏疏也反应过来自己的笑有多么唐突,敛笑作揖道:“在下方才突然想一人,多有冒犯好请见谅。”   妇人恍然,笑了一下:“想必是个要紧的人,那也别在外面站着了。”她抬头望了望天,“要起风了。”   早饭和前一天晚上吃的一样简单,几个窝头,一点山菜,一点肉星都没见着,直到早饭吃完,都没再见到其他人,晏疏见庄成化又拿了几个竹片,问:“成化,一会准备去哪玩?”   “林子边,滑竹片玩。”   “就是几个小孩儿踩着竹片在雪地上打滑。”向来少言的庄农户难得多解释一句,手里正拿着一个镰刀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催促庄成化,“要去玩就快去,中午得回来吃饭。”   “老人家一会儿走吗?”庄成化还是习惯叫着晏疏“老人家”,主要还是亏得他一头白发。   妇人叱了一句,一脸不好意思地对晏疏说:“我家这臭小子没见过世面,您别往心里去。”   说着就把庄成化往外推。   晏疏摇摇头笑了笑,眼看着庄成化快被推到门口,隐约听见那小童嘟囔:“中午不走就有肉吃了,这么冷的天上山会害命呢。”   此话说完,晏疏明显感觉到妇人脸色一凝,推人的动作更大了,一边推一边扬着声音说:“再不走其他小孩就自己去玩了。”   “才不会,咱们这一共没几个小孩儿,我要是不在他们多没意思,才不会先走。”话虽这么说,庄成化脚步明显加快了,只是刚出了门又退了回来,扒在门框上对晏疏说,“一会儿上山的话,记得带点木棍什么的,山上好多狼。”   晏疏昨天说要上山,这小孩儿便记下了。   晏疏点头,小孩儿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只是庄成化走后,那庄家农户却又不急着走了,拿着镰刀满屋子转了一圈,直到妇人瞟了几眼,农户才推门离开。   屋里只剩下晏疏和妇人在,此番情况晏疏再多留自然不妥,便也起身告辞,那妇人从炉子上摸出两个窝窝头包好,递给晏疏:“寒舍清贫,您带着这两个,万一天黑之前没能找到落脚点还能充饥。”   晏疏低头看着怀里的东西,想了想,从袖口里摸出几个碎银,并非来自萧亓的钱袋。   妇人见此有些惶恐,连连摆手,晏疏却坚持给她,妇人自然不能争得过一个男人,尤其是男女授受不亲之下,也不敢多触碰,便也就不得已收下了,而后又多给了晏疏两个窝窝头。   临出门,晏疏仰头看了圈这间简陋的房子,稍作犹豫后说:“您这房子近日恐有灾祸,望夫人多加小心。”   妇人脸色一变,晏疏作揖告辞,没再多看,毕竟主人家好心留宿之后换得一句“恐有灾祸”,换谁都不会高兴。   眼看着晏疏就要走远,那妇人不知怎么的,又拿了一包吃的跑过来追上,气喘吁吁地说:“没想到公子竟是位仙师,劳烦记挂,家里还剩点小菜肉食,本想留着过节,但我们也没什么能回报仙师,你且一起带着吧。”   那妇人动作极麻利,塞到晏疏手里就小跑着回了。   晏疏看看散发着香味的包裹,响起庄成化说他们中午就要吃肉,也不知今天就是个节日,还是妇人匡他,但是走回去还又有点……不识好歹,晏疏想了想最后还是收了,毕竟他是正经给人家卜了一卦,这点因缘回报还是受得起的。   晏疏不挑食,窝窝头、山菜还是肉都随意,左右都是从前不怎么吃的东西,一概新鲜。   昨晚上说话的人虽说声音和赵正初一样,然而一早上又没见着人,此人暂且不理,就算是赵正初本人,就算这村子真有问题,依着赵正初的本事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反倒旁边那座山,这家农户似乎对此颇有忌惮,左右都得去看看,晏疏顺着小路到了山脚,却没见到庄成化,不知道换到哪玩去了。   晏疏扫了圈没见着旁人,拿着镰刀的农户也不在田里,他晃了晃手上的包袱,往山上走去,然而迈出一脚,就感觉好似撞到了什么,一道涟漪自面前散开,又很快归于平静。   “有阵?”   晏疏手指点上去,这次却松穿了过去,好像先前的阻碍都是幻觉。   他没作犹豫,一脚踏了进去,刚走了两步就听见阵阵沙沙声,松木上的雪被风吹落了一地,不远处一棵松树下隐约间能看见雪堆正在摆动。   晏疏今天的路程注定不消停,从出了农户家就一再被阻,他刚路过一颗树干,手往后一捞,一道身影触不及防地奔向他怀里。   晏疏笑眯眯地拍了拍少年的后背,面不改色地贼喊捉贼道:“才多会儿不见,竟变得这样热情。”   与此同时,树后另外一人的嗓音跟着穿了过来:“你们这群杀千刀的,坑人就算了,如今还想对我动手!”   一阵胡乱扑腾声,有人连连解释:“小仙师先别乱动,没有没你,没想对你动手,只是事从权益。”不知那边用什么法子,乱叫的声音没了,紧接着赵正初走过来,瞧着晏疏时一脸抱歉,双手作揖:“仙师莫要误会,昨天您没跟我们一起出来,为防发生变故,故而将贵徒一起带上了山,在下设了禁制,此处还算安全,主要这个村子……”   “是个仿造的。”晏疏拍拍萧亓的肩膀,这少年可能被抱得不好意思,扒在晏疏身上挣动,晏疏垂眼瞄了一眼少年的发顶,又用力把人摁了回去。   赵正初还在斟酌晏疏的话,他显然没想到晏疏会察觉到这点,神色稍顿:“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入了这里,原本门派前确实有些阵法,但因着我们身上带着符令,按照既定的路线走便无碍,然而我们刚入阵走了一步,一不小心就落到这里。”   “直接落到了这里?”   “是啊。”赵正初一脸困惑不似作假,似乎对此情景很是迷茫,之后一拍脑门,“这事回头再说,如今得找到出去的方式,而且我发现,这个村子似乎和……”   赵正初还在想怎么形容比较好,晏疏抚摸着萧亓的头发,眼看着就要把人摸毛了,这才施施然松了手,头也不抬地接着赵正初的话:“和秽玡有关。”   赵正初一愣,这才想起来晏疏本就是为了秽玡才意图与他们一起前往鹤温谷,便也就不在掩饰:“我先一步入了这个村子,本以为只是一不小心他错了路,与此地就寻得了师弟苍怀,其余人皆未瞧见。此处村落甚小,这种刘家村马家村之类的更熟数不胜数,我二人摸不到头绪便想离开,可是这山甚为诡异,无论怎么走都会再绕回山下村落,而那些村民就好像从未见过我们一般,除此之外,他们好像就是普通的村民,没有其他异样,再后来我发现,他们不管墙头挂了多少肉,平时都只吃素,只有节庆之日才会上肉食。”   就在这时,那雪堆里挣动的东西终于露出个头,晏疏这才发现那竟然就是庄家的庄成化。   赵正初顺着晏疏的眼神看望身后,唔了一声说:“情急所致,迫不得已。”   捆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孩着实丢人,赵正初撇过头咳了两声,庄成化很是灵巧,没多会儿就挣脱了麻袋,一转头正好对上晏疏的视线,他眼睛睁得老大,寻了半天才寻回声音,吼道:“庄刹,你怎么能跟狼为伍,等我下了山一定要让爹爹打死这群狼。”   赵正初:“……”   他叫我们什么?   萧亓:“……”   他叫晏疏什么?   晏疏给自己起傻名没什么,但是当众被叫出来就不一样了,他松了搂着萧亓的手,背在肩膀上的布包跟着抖了抖。   萧亓皱着眉:“你拿的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臭。”   晏疏手指一动,包裹触地的同时,上面打得结恰巧松散开,几个窝头和山菜落了一地。   “他娘送我的。”   说话间,一块漆黑的腊肉滚了出来,没了粗布的阻碍,那种难闻的味道更佳明显。   萧亓从旁边拿了根棍,极其嫌弃地扒拉着那块肉,之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回头问晏疏:“你不会吃了吧?”   晏疏唔了一声:“你是说窝窝头还是山菜,如果是这两个的话吃了。”   眼看着萧亓脸色越来越黑,另一边赵正初及时插话:“菜没问题,我们都吃过了,只是这肉有些奇怪。”   废话,这么臭的肉,能不奇怪?   萧亓瞪了赵正初一眼。   赵正初以为他是在怪自己将他们带到了如此怪境,尴尬地笑了笑,说:“小兄弟别慌,虽说此地古怪,但我已是分神巅峰,不日就要进阶,我那师弟也已经一只脚踏入分神,总能护得各位周全。”   此时苍怀从树后挪了出来,手里还捂着白千满的嘴巴,白千满一脸涨红,用力扒着苍怀却怎么都使不上劲,苍怀在赵正初责备的眼神里,咳了一声解释:“他太吵,我怕引来其他东西,我身上也没带禁声符咒。”   赵正初知道苍怀之意,本想再和晏疏多解释一句,却见晏疏一直望着山下。   嗡——   大雪不知何时起,明明周围没有寺庙,却平白响起钟声,一道童音同时穿破雪幕落入众人耳朵里:“狩猎开始了。”   落雪之上,太阳当空,让本来一片白的雪花染上了金色,晏疏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同那稚子同时说了句:“狩猎开始了。” 第20章   山中雪花愈发大,视线受阻,山下村子笼罩在一片朦胧里。   村落地势偏矮,只往山上几步就能一览全貌,村子房屋不多,一眼看去规模布局几乎一致,整齐地排成回字,一圈圈向外排开,可这回字排得又不太方正,长出两处就有点像棺材外套了几层棺椁,而那庄家便是最长两处中的一处。   众人视线悉数落到了村子上,苍怀注意力被转移,摁着白千满的手松了力道,白千满不懂其中门道,自是没有被外物吸引注意力,一溜烟跑到晏疏身后,眼睛不时瞥着苍怀,一脸警惕。   而就在白千满第三次撇过去时,他突然发现那边似乎少了点什么,眼神来回扫视后,在几步远处发现了少了的小孩。   庄成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拍着身上沾着的雪,旁若无人地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说:“要回家吃午饭了。”   厚重的大雪里有冬日独有的味道,似乎还有一种其他的味道,只是这风太冷了,冻木了知觉,一时也辨别不出这味道为何。   白千满凑到晏疏耳边,指着一头小声说:“那小孩儿要跑,不管吗?”   晏疏:“跑吧,本也不是我抓的。”   白千满说话声音虽小,然而修行之人听力比寻常人强很多,白千满话刚说完,苍怀就打算去捉人,然而在听见晏疏的话后,不知怎么的这脚又落不下去了,悻悻收回来退到赵正初身侧,问:“师兄,还追吗?”   赵正初本就对抓小童这个行为颇有些微词,这是苍怀自己动得手,原因为何还没来得及多说,就见着山上的晏疏,此时停了晏疏的话,对苍怀摇了摇头。   小童脚程很快,一溜烟地就到了山脚下,钟声在敲了九声后戛然而止,连余韵都不曾有。   雪愈下愈大,立于当空的太阳不知道在那阵风下,被遮在了乌云之后,整个天地都变成了素白色,晏疏依旧瞧着毫无动静的村庄,而庄成化也很快消失在雪幕里。   肩膀上突然被碰了碰,晏疏转而看肩头——那里的雪花刚被掸干净就落上了新的一茬。   晏疏看向站在身后半步远的少年。   少年面无表情地问他:“冷吗?”   在场晏疏穿的最少,他这件衣服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谁给他套在身上的,他死前穿的不是这件,颜色倒是差不多。百年前的大战有些惨烈,就算原本的衣服保留到现在,也已经烂的不像样了。   晏疏对穿着无甚讲究,有得穿就穿了,没有忌讳这是不是寿衣,反正看起来还挺正常,更何况那个死人就是他自己,难不成还得忌讳一下自己的皮肉骨头是不是到地府里走了一遭?   其他人虽说穿的不见得多厚,却也比晏疏这件好很多。   眼瞧着小徒弟明明很关心却又做出一副随口一问的样子,晏疏的好心情又来了,偏过头说:“冷啊,要不把你的衣服脱给我?”   小徒弟表情果不其然有片刻空白,很快撇过头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紧接着手摸向自己的腰带。   晏疏噗地笑出声,摁住萧亓的手:“逗你呢,不冷。”   “嘶,你手怎么这样凉,跟冰块似的跟我说不冷?”说着萧亓反手就要抓住晏疏的手,却在触碰的瞬间被晏疏躲开。   “唉唉你这小孩儿变乱摸啊。你懂什么,我这么大人了,体温低点正常,又不用长个子,你看你年龄还小,再冻着直接冻成矮板凳。”晏疏打量着萧亓瘦弱的身板,觉得自己这话很有道理。   手搭在萧亓的身上,一股暖流顺了下去。   白千满眼瞧如此,双眼亮晶晶地凑过来说:“师父,我也冷。”   白千满是这里穿的最多的,一身厚实衣服根本看不出是个修行之人,即便抚远镇有着倒春寒估计都穿不透他夹在里面的袄子。   小孩子间的吃醋罢了。   晏疏弯着眼睛刚要探手过去,刚有动作就被拉扯了回去。   萧亓仿佛没有看见白千满一般,捏着晏疏的手指:“自己都冷成这样还顾得上别人,况且我现在……总之不会成矮板凳,不劳你操这份心。”   语气一如既往硬邦邦,手上却没闲着,揉捏着晏疏的手指。   少年人手背竖起一根根青筋,看起来很有力道,落到实处却异常温柔。   这会儿天寒地冻晏疏的手指有少许僵硬,萧亓揉的很舒服,但是这么亲密的行为他很不习惯。   他不知道别人家的师徒怎么样,关系有没有好到这个地步,反正他是不习惯,可又怕自己驳得太干脆伤了少年人的心,左右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个姿势就这么保持了好一会儿。   萧亓低头揉的认真,眼看着一只揉完就要去揉另一只手,晏疏终于忍不住了,刚要制止,就听另一边人咳嗽了一声。   这声出的恰到好处,赵正初略有些尴尬地又咳了一声,说:“这里风大,而且凉意过重。依着目前情形来看,若这里是阵,那阵眼应该就在眼下的村子里,若不是阵,这儿也不是善地,我觉得……咳咳……”接触到萧亓不善的目光,赵正初正张着的嘴灌了一大口冷风,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脸咳红了才缓过来,揉了揉胸口,“总得先寻些线索,先前我师弟行为可能有些鲁莽,但是那孩子着实有些奇怪,看着晏仙师似乎和那小童相识的样子,是否知道些什么?”   晏疏趁着赵正初说话的时机,成功将自己手掌的主权夺了回来,假装没有注意到萧亓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与赵正初说着废话:“昨日你不是去往一家蹲墙角?这小童便是那户人家,家里倒是没觉得什么。”   “没什么会送你一块烂肉?别什么都往肚子里放。”萧亓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在晏疏耳边说着,没有驳了晏疏的面子,也成功将自己不满的情情绪传递了过去。   晏疏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手往后一探索,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萧亓的袖口:“没大没小。”   萧亓哼了一声,之后就听晏疏小声说:“那回头出去给我多买点好吃的,好的吃多了,也就咽不下这些粗食。”   这次萧亓没有吭声,晏疏眼睛很细微地弯了一下,继续先前和赵正初的话:“先前小童说这山上狼和野猪多,后而见着各位又说我与狼为伍,保不齐这些在山上的狼和猪是何东西,今早我见着那家农户带着镰刀出了门,这么说来——”   嗖——   垂直飘落的雪花突然换了方向,一道劲风携着寒气奔向众人,晏疏眼神一凛,手下一只蝴蝶就要抛出去,却有人先他一步动了手。   就见一只敏捷的豹子身着金光飞奔而出,极快地迎上一个东西。   金光大盛,那豹子纵身一跃,落地是嘴里多了一把镰刀,而后那豹子头用力一甩,镰刀顺着原路飞驰而去。   “仙师莫动,此处交给我便可。”苍怀说话时瞥了一眼尚且停留在晏疏手指上的蝴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这模样,话不用说尽就知道什么意思,就连白千满都一眼瞧破,他拉着萧亓的袖子小声说:“这位大仙师是不是看不上咱师父的元灵。”   他故意咬着“大”字,憋着嘴很不高兴。   这不废话吗?   萧亓懒得多看白千满一眼,他说话声自以为很小,其实落到了在场之人每个人的耳朵,不知道是真的傻傻不清楚修士耳力,还是装傻故意说给几个人听。   晏疏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他乐得轻松。   躺赢划水这种事,想必没有人会拒绝。   那豹子在镰刀飞回的瞬间,迅速绕着众人转了一圈,所行之处皆亮起金光,将几个人围了起来,一个简单的防护阵起。   苍怀:“雪太大看不清身处情形,以我猜测,恐怕藏在林子里的,就是晏仙师先前所说的那农户了。”   庄姓农户离开时手里正拿着镰刀,晏疏方才没有看清镰刀的样子,却也觉得差不厘。   晏疏问:“这村子有多少男丁可知晓?”   苍怀没有吭声,赵正初说:“苍怀只就外围查探了一圈,并不知晓村子里的情况。这村落大概有一十八户人家,人口大概得七十往上,算不得一个很小的村子了。”   这么算来人口确实不少,一十八户里面按照一家一个壮年男丁,那就是十八个,这个数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尤其是两个分神之境的仙师,当然,前提是这十八个男丁都是普通人。   那镰刀入了林子就没了声息,好像一切都只是幻觉。   苍怀还在警戒,赵正初有些不放心地问:“先前仙师说这里的村子都是仿造的,何出此言?”   晏疏不紧不慢地散了手中的蝴蝶,星星点点蓝光散在大雪里,好像彻底消失,又好像匿于雪花中跑到了其他地方。   他看着只有树木的前方,问了回去:“那赵仙师又是如何察觉到这里是仿造的?”   这种问话不答直接抛回来一个问题的行为很不礼貌。赵正初沉思了片刻,说:“先前同仙师说过,我曾于这村中打探,便是在那时寻得了破绽。仙师自落到这里就只去了一户人家,又是如何察觉到此处有异?在下不是怀疑仙师有问题,只是想看看这其中有没有忽略掉的细节,说不准破阵的关键就在这里。”   晏疏不动声色地将白千满和萧亓遮挡到身后,自己向旁边动了少许,仔细看能看出,就连苍怀也在他动动手就能碰到的范围内,唯有赵正初被排除在外。   赵正初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回音,他面朝着林子,稍稍侧头,看起来好像是注意力都放在林子里,只留余一点精力等着身后回话。然而只要有人在身前就会发现,他的脸确实朝着林子,眼珠子却转到了一个诡异的角度,只剩下一点点黑色卡在眼角里。   他一直看着身后。 第21章   鹤温谷以符咒阵法见长,所以门派所处之地虽不比其他门派那样有地理优势,但靠着周围山脉走向,多数阵法叠加之下,常人很难跨境鹤温谷的大门。   即便早年大战时,鹤温谷的尊者管奚身死,后续整个门派持续低迷,好在还有这些法阵持续运转,没有让别的门派欺负了去。   六大门派,只有还存留尊者的邳灵宫和平渊派依旧兴旺,其中要数邳灵宫尤为最,毕竟有毕翊仙尊柏明钰坐镇,即便这位仙尊多年不曾收徒,大多数人仍旧会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即便无缘拜其门下,偶尔能指点上一二也是好的。   除去这两个门派以外,剩下的就要凋零很多,门派每次招收弟子时,有天赋者寥寥,来此的大部分都是自觉于邳灵宫和平渊派选拔无望,才到他们这种门派试试运气。   苍怀不同于其他人抱着试试的态度,他就是奔着鹤温谷而来。   在他看来邳灵宫肃冷刻板,平渊派固步自封,即便按照这两个门派的功法修行,前期进步很快,后期也很容易局限于门派给予的框框里,很难在往上进一步,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元合之境颇多,却未曾听说谁再突破化境,似乎元合就已经成了顶峰,再无人能跨过那道坎。   毫无疑问苍怀很有天赋,是放在任何一个门派都能得到重点培养的那种,不同于佟什的自诩天命,他天赋很高,也很刻苦,在进门和一众弟子上了一段时间课后,被掌门收到门下。   如今修炼环境要比从前好很多,天材地宝再加上师父师叔照拂,一般门派内的直系弟子都能在四十五岁前突破至分神,资质再好些的三十五上下。   如今苍怀年方二十八,眼看着突破在即,门派里本意是让他留下安心突破,然而出事的是佟什,那个比他早进门多年,一直被许为天才的师兄。   佟什在门派内风评不好不坏,平时很少和他们这些年龄小的接触,据说是在寻找突破的法子一直不得解,而这样停留在分神之境的多如牛毛,佟什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正因为是其中一个,所以佟什不甘心,苍怀知道佟什有多不甘心,一个较同龄人早入分神多年的天才,竟然会和平庸之辈一样停在这个境界,很有可能一辈子都难再前一步,换谁都会焦虑。   可苍怀不理解佟什这种行为,所以他想亲自来看看,一个受限多年不得进益的人究竟能有多疯。   佟什确实很疯,甚至能把百年前为祸人间的东西弄出来,说什么狗屁延长寿命?   作为一个怪物活下去那还叫活吗?   邹宅的事情并不复杂,他们没有带走邹家大公子,秽玡还没完全侵蚀前他们赶到了。只是将秽玡提出来废了不少功夫,留了一具尸体给邹老爷哭丧。   不管怎么样,邹家一番作为都伤了福报,往后的日子,想必那邹老爷的财运也走不了多久,人生末途究竟为何,还得看上天怎么算这笔账。   苍怀对此不屑,也没觉得这招有多么高明,本以为这趟也就这样了,无甚趣味,结果遇到了另一伙儿人,确切的说是当中的一个人。   苍怀见过不要命的,也见过张口就威胁人的,却没见过找死得那么理直气壮,威胁得如此清新脱俗的。   那白发男子就在他们拔除邹公子身体里的秽玡之际,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们身边,还给自己找了把椅子,坐得吊儿郎当,笑眯眯地看着床上疯动低吼的邹公子说:“我帮你们驱秽玡,你们带我去鹤温谷,当然你们可以拒绝我,我想邹公子身体里的秽玡也挺不愿意跟你们走。”   白发男人之前放出的灵蝶众人都看在眼里,这玩意早年确实盛行过一段时间,因为当初的那位尊者,引得很多修士争相模仿,以为以此能突破更高,然而很快弊端就露了出来。   蝴蝶小又脆弱,即便是魂元捏出来的灵兽,却也不比一般,别说交锋,就是探路都嫌它飞得慢,后热度慢慢就冷了,只偶尔有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还在说“看似越小的东西,里面往往藏着极致。”   自欺欺人罢了。   唯一一个好处是蝴蝶小,很多犄角旮旯不好进的地方它能钻进去,寻宝盗窃探路倒是一把好手。   而眼前这个男人,一头怪异的银发也就算了,手里把玩着蝴蝶全然不能认清自己,甚至当着众多鹤温谷人的面,明目张胆地搞威胁,亏得鹤温谷众人皆是君子,没有立刻动手。   而后就见那人屈起手指,那只落在其上的蝴蝶慢悠悠地飞到了床上,待众人回过神来时,蝴蝶已经停在了邹大少爷的额头上。   赵正初一惊,要动手瞬间蝴蝶瞬散了,紧接着更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先前一直不受控制,翻动不已的邹大少爷乖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如同睡着了般,丝丝缕缕的黑丝自额间往外冒,缠在蝴蝶散开的蓝色光点上。   眼看着黑气越冒越多,众多光点湮灭在其中,银发男子安适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拖着茶杯喝了一口,说:“想要引秽玡出来,需要以魂元为引,你们只知道秽玡喜食血肉,竟不知他们对魂元更是趋之若鹜?别废话了,我去你们鹤温谷有点事,作为交换,我帮你们压着秽玡,你们不亏,万一秽玡反噬,吃的也是我,跟你们没关系。”   “这可不行。”赵正初立刻拒绝,“虽说仙师之言很是无礼,但我等也不能将仙师置于危险当中——”   赵正初骂人骂的很直接,晏疏却一点被冒犯的样子都没有,手里把玩着自己的衣袖:“佟什身上的那个东西,似乎见不得光。”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赵正初脸色一变。   无人能做这个主,最后赵正初只能先回禀师门。   这场交锋算不得多愉快,以晏疏全胜结束,临走时还不忘顺走了一些伤药,说要给他柔弱徒弟看病,气的苍怀差点直接抄剑劈死他。   好在晏疏勉强能有那么点良心,先将秽玡压制交付于鹤温谷众人,似乎已经笃定鹤温谷肯定会带他回去。   *   如今虽大家被困在一处,苍怀对晏疏依旧没什么好印象,说话态度也没见得多好,赵正初询问的话在苍怀看来在正常不过,可晏疏却顾左右而言他。   这会儿眼瞧着气氛逐渐诡异,苍怀终于忍不住,转头皱眉道:“师兄只是想问些那户人家的事宜你怎么还推三阻四,还是说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当初如此执着于同我们回去,别是我们落到这里就是你的阴谋吧。”   “那倒没有。”晏疏懒懒地掀着眼皮瞧了一眼这小孩儿,年岁不大脾气不小,眼瞧着也是个惯坏的。   “回绝得倒快,谁知道你跟我们回去是有什么阴诡之计,怎么,把我们引到这里不需要我们给你带路了?”   “我是说。”周围的温度更冷了,没说一个字都带着足以遮面的白气,“进谷不需要你们带路,那些阵——”   还有他曾经的手笔,鹤温谷的鸿雪仙尊管奚当年亲自请他过来帮得忙。   “算了。”跟个小孩争执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晏疏不想替管奚教育后辈,他连自己门派的后辈都不想管。   晏疏做了让步,苍怀却以为是自己踩中了晏疏的痛脚,语气愈发咄咄逼人:“看你这一头白发,想必年岁已然不小,修为长时间得不到精益,想要到鹤温谷寻法子吗?”   白千满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生怕两人控制不住情绪打起来。这个苍怀显然是个愣头青,师父也不像是个能忍气吞声的,现在周围情况尚且不明,哪里是内讧的时候。   他硬撑着头皮开口:“师父修为如何没有与你无关,反倒是现在这个场景,你争论这些就没必要了吧。”   “千满。”   晏疏突然叫人,白千满一缩脖子,以为自己此时出声惹得师父不悦,还没转头应声,就听晏疏接着说,“你那个小傀儡呢?拿出来。”   白千满在怀里掏了掏:“在这呢,师父。”   他将黑漆漆的小东西递过去。   小傀儡似乎还没从先前的混乱中缓过来,浑身没多少力气,尤其是被晏疏拿捏后,整个软趴趴的,脖子歪扭到一旁,一副下一刻就要咽气的样子。   晏疏敲了下小傀儡的脑壳:“行了,别装了,这里阴气这么重,又到处都是秽玡的味道,你也该恢复了。”   小傀儡被敲得浑身一哆嗦,听见晏疏的话顿时硬了身板,一扫颓废样,乖顺的模样就想徒孙见了老祖宗。   虽说师父拿徒弟的东西借用,通常徒弟都不敢置喙,但晏疏问了一声:“小傀儡可以借我用一下么?”   白千满下意识想问做什么,话到了嘴边绕个弯成了“师父尽管用。”   小傀儡的脸瞬间成了苦瓜,晏疏手指戳了戳它的肩膀:“钓个鱼,放心,回头再帮你把它捡回来。”   脸是对着小傀儡,话却是对着白千满。   白千满不问,自然有别人问。   苍怀看着又小又丑的傀儡皱眉道:“这大雪天,你钓哪门子鱼。”   晏疏笑笑:“之前那老道士不是执着于钓鱼吗?总有鱼会自己上钩。”   这期间赵正初都没有再插言,更没有追问先前晏疏绕过的问题,好像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个随波逐流的老好人。然而袖摆之下,那双布满薄茧的手指,不知从何时起缠上了黑线,细细密密沿着手臂攀附而上。 第22章   一张纸符贴在小傀儡脑袋上,傀儡也就巴掌大,那张黄纸符能给它当被子。   “你哪来的这东西?”萧亓盯着小傀儡看半天。   “随手画的。”   小傀儡顶着一张偌大的黄纸站了起来,滑稽地站在晏疏手上走了两步,而后终身一跃,方一落地嗖地就没影了。   而就在小傀儡落地的瞬间,一道黑影紧跟着一起落地。   众人都没能看清小傀儡去往何处,那黑影却没有丝毫犹豫,追着小傀儡而去。   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远方,一道劲风紧跟而至,百步之外,一根冰箭楔于黑影之上——那竟是一条小蛇。   黑蛇不堪剧痛抽搐不已,奈何浑身骨节再怎么扭动都是于事无补,冰箭插在三寸之地,很快就没了声息。   晏疏弹着手指:“大雪封冻,这蛇也不知道冬眠,萧亓,你喜欢吃烤蛇肉不?据说蛇肉比龙肉好吃。”   萧亓:“……”   嗖——   又是一声割裂空气的声音,苍怀原本还想吐槽一句“什么怪东西都敢吃”,结果在听见这声后也顾不得找茬。豹子再起,迎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可惜这次声音不止一处,陆陆续续四面八方。   豹子反应很快,卸了一处的力道便冲向其他,饶是这样,他依旧没办法顾及所有,但苍怀也不是只靠着元灵的弱鸡,他抽出灵剑,脚下滑至众人身后,出手之际嘱咐道:“别出我画的圈。”   白千满低头看着脚边几寸处不比拇指粗的线,瑟缩道:“师父,这线能抵得住几镰刀?不会一刀就劈断了吧,先前总说钓鱼,他不会想用我们钓鱼吧,师父我怕……”   晏疏同样看向脚边的线,一脸严肃地说:“我也怕。”   白千满一听差点嗷一声哭出来。   萧亓:“……”   苍怀正挥动着剑抗击镰刀雨,别看那剑细细一根,对上粗厚的镰刀未见丝毫下风,原本躲在一旁胆战心惊的白千满看见这一幕,那张苦瓜脸终于舍得放开少许,激动了拉着晏疏的袖子。   “师父,我觉得我们不用死了。”   “我觉得。”师父的声音悠悠传来,“你可能高兴的太早。”   萧亓:“……”   “你俩能不能……”   他话好没说完,哄地一声巨响,众人齐齐向一旁看去——一把斧子镶嵌在半空中,在那画好的圆圈之上,差点直接劈到人。   按理说这种程度应对,苍怀不应该有疏漏,他快速看了眼那个方向,瞧见站在那的人后恍然,留了句:“师兄当心。”就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林子里。   他估计是觉得,自己下意识将赵正初所站的地方忽略了,这才漏了一把斧头。   “他怎么走了。”白千满问。   “可能觉得时机成熟,猎物要开饭了。”晏疏答。   “师父……”   “嗯?”   “我想尿尿。”   萧亓抓起一把雪塞进白千满的嘴里:“……再说把你塞雪里埋了。”   白千满一口的雪,嘴巴瞬间就木了,张嘴时感觉嘴唇和雪花一起掉,他呜噜呜噜了半天没听清说什么,晏疏“诶”了一声,掰了根树枝回来,用尖端一点点把雪挑了出来,尽量不触碰到白千满。   白千满哆嗦着嘴唇:“狮虎,泥思不思掀起我。”   “别说话。”晏疏义正言辞地打断他,“这雪可不能乱吃,谁知道是什么化得,万一是虫……”   话还没说完,“虫”字刚蹦出来,白千满“哇”地一声跑开吐了。   “唉,这孩子,话还没说完呢。”说完晏疏还不忘甩锅,指了下萧亓,“都怪你,还不去看看你师兄。”   萧亓那张脸总是没血色的白,这会儿肉眼可见地黑了,离开前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后。   两个小徒弟都走开,晏疏晃着刚刚掏过白千满嘴巴的树枝,看向一直盯着他赵正初,挑眉问:“你也要抠嘴么?”   “不劳仙师辛苦,况且这雪哪是虫,仙师与徒弟的相处模式当真有趣。”周围不时有武器破空之声,但都逐渐飘远,赵正初站在圈子里双手背后。师弟已经不见踪影,他却丝毫未曾着急,倒是对一边吐个没完的白千满很感兴趣。   赵正初:“我还以为仙师会带着徒弟山下避避。”   晏疏:“谁知道山下都是什么,方才那位苍仙师说不能出圈,我这人很听话。”   赵正初对着白千满努努嘴:“他们出圈了。”   晏疏头也没回:“他们没我听话。”   赵正初:“……”   好像刚刚把人支走的不是他一般。   赵正初不欲于此事上多费口舌,说:“先前于邹宅,仙师曾说,我们从佟什身上取回的东西见不得光,如何见不得光?”   “既然见得光,贵派又何必为此同意我登门拜访?别乍我,我这人不禁乍。”   “晏仙师。”赵正初重重咬字,他一步步向前站到晏疏对面,一双眼睛铮亮地看了过来,漆黑的眼球仿佛将人吸进去的深渊,一眨不眨地盯着晏疏,“佟什和我说,你是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他说这话时一直观察着对方的表情,眼看着雪花落在对方的睫毛上,却未曾让其颤抖一下。   “你是什么人?”   晏疏:“死人。”   这话落到赵正初耳朵里就是胡诌调侃,然而身后不远处的身子明显颤了一下。   晏疏心中一笑,这小子果然在偷听。   晏疏和赵正初说话声音很小,又有着大雪隔音,像萧亓和白千满这种连入门修士都不算的,本不应该听见,但是晏疏就是觉得那小子能听,而且听得一清二楚。   先前放给二人的蝴蝶还在他们身上,就相当于在二人那留了个耳目,本是用来保护二人,如今被晏疏拿来监视也毫不心虚,而萧亓没控制住的一颤,就精准地被晏疏捕捉了。   至于为什么会抖一个“死人”,这事儿晏疏暂时不想计较,以后在慢慢套话。   如今倒是面前这个。   正八经鹤温谷的师兄究竟如何晏疏不知晓,眼前的赵正初很奇怪,身上甜臭和人味混杂着,毫不掩饰,乍一闻和邹宅的大公子有些相近,但仔细辨别又有许多不同。   如何不同,晏疏暂时不清楚,但肯定不是被秽玡附身那么简单。   赵正初不知道晏疏在想什么,双手背在身后,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不如我等先下山等着师弟,林深雪大,若是周围再藏匿了什么,怕是躲闪不及,不如宽阔的地方视野好一些。”   “视野好一些也就无处藏身,不如原地等着,更何况你师弟说这个圈内安全,我这人最听话。”   “我觉得你可以不用那么听话。”赵正初整个都要贴在晏疏身上,手指不受任何阻碍地点在晏疏手腕之上,一道黑气看沿着就要打过去,却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被寒气冻个结实。   感觉到身后肩膀紧绷的小徒弟已经炸毛,灵蝶的翅膀轻轻扫在小徒弟的耳垂上。   “一言不合就动手可不好。”晏疏反手扣住赵正初的手腕,“不过你再没别的动作,我徒弟的小傀儡可就回来了,我才你也该忍不住了。”   虽然他自觉是个好脾气,一般不生气,尤其是对方若是个小辈,他也能托大忍忍。   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茬,不给点回应就有点对不起对方的表现了。   赵正初神色一凛。   他不知道小傀儡出去做什么,本能地放了条小蛇跟着,刚出发就被斩了,如今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瞧不见,听见晏疏如此一言,心里愈发不安。   他阴沉沉地看着晏疏:“我不过是一介修士,能力不堪,能有什么忍不住。倒是你,为何推三阻四不肯下山,可是这山下有什么东西令你生惧,或者你之前进的那家农户……”   农户怎么?   此时偷听的早就不只萧亓一人,这会儿白千满缓过来,偷偷摸摸往前凑了好几步,自以为动得隐蔽,实则每一步都落在晏疏的耳朵里。   大雪倏地变得更大,几步就好像隔了两个世界,别说声音了,连视线都严重受阻。   白千满被淋个兜头,一瞬间仿佛又聋又瞎。   晏疏发丝本就白,身上衣服的颜色也偏淡,这会儿几乎融在雪里,似乎错过一样就会消失不见。   一阵风过,晏疏指间突然一热。   瘦弱的少年人拉住他,拉得很用力,十指相扣。   晏疏所有的动作都停了。   他愣忪片刻,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止了动作。   晏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萧亓对赵正初说:“村子要塌了,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就应该能想到,佟什给你提醒你都闹不清楚,蠢货。”   晏疏先前摆了一卦,确实算出村子有恙,所以临行前告诉了妇人,算是回报妇人给予的东西——即便之后看起来,那包袱里的并不是好东西,这回报没能落到实处。   晏疏不动声色地看着萧亓。   赵正初似乎并未将萧亓的话放在心上。   也对,就萧亓那瘦弱不堪一催的身板,一点修为都没有,任何一个修士都不会放在眼里。   所以晏疏这个作为师父的,自然也就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塌了。”赵正初重复,很快那声音转成笑声,“怎么塌,你们知道那村子由什么镇守吗就说塌。”   萧亓神色很难看。   晏疏点头:“知道。”   赵正初嗤笑不屑,却在这时突然发难,一道气刃直奔萧亓眉间而去。   晏疏脾气是好,那只限于他自己,动周围的人可不行,尤其是他的小徒弟。   大风骤起,拔地而起的雪幕像是一道墙,阻在了萧亓面前。   晏疏手指突然一动,松了赵正初的手腕在他胳膊上连点数下,一道道黑丝顺着所点之处蔓延而出。   “——啊!!”   待赵正初反应过来时,一只胳膊已经被黑色笼罩,他扶着手臂连退数步,额头布满冷汗,狠狠咬着牙:“你找死。”   白千满还被大雪困在里面,看不见外面情况,撕扯着嗓子吼道:“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没有人回答白千满的话。   萧亓自知能力有限,没有去添乱,退开一步时没忍住嘱咐一句:“当心。”   晏疏神色骤冷,对着萧亓的话音却依旧温柔:“无碍。这些人,拿着我的东西,在我面前造次……若怕就闭上眼,乖。” 第23章   就算萧亓没有闭上眼睛,在这么个天气里,他想看清情况也挺难。   白千满好不容易蹚着雪向前挪了几步,低着头,咚地一声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他吓了一跳,一抬头就对上冰块似的师弟,吓得他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坐,萧亓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别倒,倒了你就没了。”   这么大的雪,落地的瞬间白千满就能被埋个彻底。   白千满哆嗦着牙齿:“我没想到能走这么快,还以为等会儿才能碰到你。”   “不是你走得快,我退出来了。”萧亓今日似乎脾气额外好,还能跟白千满多说几句话,“你最好找一颗结实点的大树抱着。”   “……咋了?”   萧亓抬眼看着满天雪幕:“你师父可能打算强行破阵。”   “什,什么?这就破阵了?不找阵眼了?为何进这里还不知道呢,罪魁祸首抓到了吗?师父,师父看着一点都不像个急性子。”   “他自然不是个急性子。”   按理说依着晏疏的脾性,见到如此诡异的村落,他们应该再次入村,去寻找这个村子存在的缘由,晏疏说这些人拿着他的东西,那肯定就是知道了什么,而那个东西定然属于过去。   属于过去的东西,跟秽玡有染,晏疏竟然不接着打探了。   萧亓可以肯定的是,晏疏之所以急于破阵,是不想将他们两个牵扯进去。   究竟是什么能让晏疏如此急迫?   轰地一声巨响,整个天地都跟着颤抖,枯树上的雪被震得扑簌簌地往下掉。   晏疏仰头看着天,落雪之间不知何时蔓起了数不清的灵蝶,闪着微弱的蓝光。   天地之间仿佛被灵蝶塞满,那全是晏疏一个人的魂元,散布于整个冰雪世界里,撑得满满当当,即便看起来脆弱不堪,却是每一寸都卡在关窍里,像是一个个矛,牢牢钉在天地里。而那上面所牵引的线,悉数攥在晏疏手中,只要再用力,这个能独立于外的天地就会立刻崩塌。   白千满真的找了棵大树抱着,顺便还没忘了他的小师弟,拉着他一起和大树共存亡。   风太大,萧亓一个不稳被白千满拉得踉跄,两个人同时靠在一颗大树上,白千满吼道:“师父不会把我们一起撕了吧!”   萧亓只觉得头疼,用力掰着白千满的手指:“你闭嘴,放开我。”   “不行!我不能放你一个人,万一被吹跑了怎么办!”白千满眯着眼,用力看向萧亓,正想再劝几句,突然一阵微弱的声音闯进耳朵里。   “……庄公子?”   那句话音其实很小,甚至树枝折断的声音大,可这话就不偏不倚地进了耳朵。   烈风骤停,翩然下了许久的大雪好像也跟着停了。   雪幕沉寂之时,那月白色衣袍的仙师似乎从未动过,依旧站在原本的地方,脚下隐约还能看见一点苍怀画出的圈的痕迹。   赵正初正站在五步之外的地方,手里赫然横着一把长剑。   “停,停了?”白千满茫然地看着四周,忽而一惊:“不好,他是想要和师父近战啊,怎么办怎么办?”   他念叨了好几声没得到回音,匆忙看向萧亓,见他一直盯着前方没有搭理的意思,一拍肩膀:“怎么办,你身上有武器吗,要不要给师父找一个,实在不行粗一点的木头也好,总不能赤手空拳,况且师父,师父是用弓箭的吧……”   大多仙师都有自己趁手的武器,剑多一些,别的也不是没有,像晏疏那样用弓箭的少之又少,毕竟弓箭受距离限制,遇到敌手紧身几乎就只能处于挨打的局面。   但如果在境界上有所压制,其余外力自然抛开不提。   “谁告诉你他应对不了?”萧亓突然开口。   “师父不是……难不成师父的境界比鹤温谷的高很多?”白千满虽拜了晏疏,其实一直不知道晏疏修为究竟如何。   白千满倒不是看不上晏疏修为,在他看来能有人收他就已经是做善事,至于修为如何真的不重要。   白千满一个人在外晃荡这么多年,晏疏的存在就好像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之所,强弱不论,有就够了。   如今有人跟他说,他一不小心捡到的师父其实是个高手,这、这、这,这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亓此时又不说话了,白千满也不多敢问,心情复杂地看着站在雪里的人——一不小心被他撞见的,很有可能十分厉害的人。   赵正初长剑指天,银光乍起,紧接着一声长啸破空而起,鹰兽自剑尖飞腾,于头顶高空之处盘旋。   ——是元灵。   鹰击长空,赵正初冷哼一声:“怎么,不硬撑着破阵了?虚张声势,若你不想说也无碍,大不了把你做成傀儡,届时你脑子里有什么,我想知道还不简单?”   与灵蝶相比,俯冲而下的雄鹰就如同遮天蔽日的庞然怪物,直冲晏疏。   “不,不对啊,师父的蝴蝶哪里能对付得了那么大一直鹰,师弟你别骗我啊,就算你不想拜师,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死在面前。”白千满声音愈发急迫,听着最后几句就带上了哭腔,手脚并用地就要往前爬,一边爬一边嚎着,“实在不行我给师父做肉盾,我不能这么干看着,呜呜呜呜呜。”   哭声、翅膀声、风声、还有一些不知道什么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得萧亓脑袋快炸了,他刚想再去捞一把白千满,让他别添乱,结果手还没来得及伸,身子猛地调转方向,看向空无一物的林子,紧接着一道声音传来:“……是庄公子吗?”   那是一个十分柔和的女人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很是谨慎,又有些惧怕。   萧亓看向晏疏时,发现他此时也看向林子,萧亓立刻明白,晏疏未再强行破阵的原因,便是这个声音。   雄鹰已经冲至头顶,而晏疏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一道声音吸引了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绝世女妖出没,倒是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萧亓黑着脸就要往林子里走,一只脚都没能迈动,低头发现脚踝不知何时被树杈绊住。   砰——   “师父!”   巨响和喊叫同时冲进耳朵,即便萧亓知道这种事伤不了晏疏,却还是一惊,慌忙看过去时,那鹰却早已没了踪影。   原本的鹰兽已然化成漫天灵蝶,而另一处树杈之上,晏疏两根修长的手指正捏着赵正初的剑,脚下反身一击,动作干脆利落,上一刻还在树上胸有成竹的赵仙师,下一刻就一头扎进雪窝里。   树杈一阵颤抖,仅剩的一些积雪全数落了地,晏疏拍着手对白千满说:“别乱喊,先攒着你那哭丧的劲儿,等我真死了,你再哭个三天三夜,让我也感受一下孝子贤孙摔碗的待遇。”   萧亓:“……”   您可真会说话。   “……请问,是庄公子吗?”   上一刻还在喜极而泣准备打夸师父的白千满,下一瞬就吓得浑身一哆嗦:“什么声音?”   晏疏站得高,一样看见周围一个多余的人影都没有,但这个声音他耳熟的很。   “庄公子,请问您见着吾儿了吗?”   妇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晏疏正欲跃下,结果树下之人先一步有了动作。   眼看着那雪堆里的人突然暴起,并没有冲着树上的晏疏而去,却是手执长剑奔着白千满。   晏疏原本还吊儿郎当地想着妇人究竟藏在何处,眨眼间,树上已经没了人影。   白千满此时根本来不及多做反应,甚至呼救都顾不上,只来得及瞪大了眼睛,眼看着剑锋已经破到跟前,而原本那个和和气气的仙师此时正一脸戾气,似乎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怨。   眼看着利刃就要末进胸膛,突然一股柴火味飘了过来。   白千满眼皮突然一沉,再睁眼时,眼前已经多了道身影。   就见他那出门靠坐马车,吃东西靠徒弟养活的柔弱师父,此时正一只手扭着六大仙门之一的鹤温谷分神期仙师的手腕。   长剑砰一声落在了雪窝里,似乎撞到了石头上,晏疏一脚提上去,那仙剑就破铜烂铁般被他踢飞了,多一眼都没眼。   这一刻,白千满终于相信萧亓先前所说的话——他捡的这个便宜师父,真的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散修那么简单啊!   赵正初此时就好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被强行摁在雪地里动弹不得。   白千满看得目瞪口呆,他还没从劫后余生里反应过来,忽然感觉到腰间一松,一阵凉风顺着腰一直吹到了大腿。   白千满“啊!”了一声,慌忙抓起差点掉下去的裤子,欲哭无泪道:“师父,咱下次拿我腰带打声招呼吗。”   “好的,乖徒弟,腰带借用一下。”   眼看着晏疏捆人的动作干净利索,白千满憋憋屈屈哼哼唧唧地回了声:“嗯。”   还能怎么办,都已经拿走了,他说不同意就能还回来吗?显然是不能啊,那赵仙师此时已经被捆成粽子扔到一旁树底下。   白千满正盘算着先萧亓借半条带子,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一双藏青色布鞋——一双属于女人的布鞋。 第24章   “师父……”   白千满以前从没觉得自己胆子小,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尸山腐海虽没遇见,杀人放火却是见过不少。经历多了胆子自然也就大了,然而就这么短短两天,从前壮起来的胆子噗噗噗地破个精光,最后仅剩的一点,也被这双布鞋亲自踹没了。   “……师,师父啊,你看见我面前有个东西了吗?你说我现在要不要抬头,有点不敢动怎么办。”白千满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异样,就是动作有些僵硬,手里还不忘提着自己的裤子。   另一边晏疏将赵正初捆了结实,一转头就看见自己小徒弟做了冰雕,脑袋上还顶了不少雪,一动不动的。   他转而走过来。   白千满只看见月白色衣袍停在自己面前,挡住了那双布鞋,紧接着就听见师父柔着声音说:“庄夫人,贵公子方才已经下山了,并不在此处,此时想必已经回家了,要不您回去看看?”   白千满一听确定不是白日撞鬼,心里提着的气终于压了下去,他慢慢抬起头,下意识想看过去,结果视线所及只有皑皑白雪,未见妇人。   明明师父的后背没那么宽阔伟岸,却也能挡得这般彻底。   白千满很懂事,大概能猜到是晏疏不想让他看,既然如此就没再执着,转而继续和自己的裤子斗争。   妇人听见晏疏的话后沉默良久,之后点点头说:“大雪封山,我那孩儿从不会如此不听话,一般到了饭点肯定回家,今日不知如何至今未见着人,公子若是瞧见了麻烦知会一声,告知我家那小子早日回来,今日做了他喜爱吃的肉,再不回来就来不及……就没了。”   妇人奇奇怪怪的话,临说完是又改了主意:“若是公子不急着赶路,可愿意到寒舍一同过午再启程?眼看着这天还要下,路不好走。”   晏疏抬头看着天空,没有乌云,却也见不到太阳,是冬日雪天才会有的天象。   晏疏还没说话,不曾想一直少言的萧亓却在这时开口:“那有劳夫人带路了。”   妇人原本还揪着衣服一脸踌躇,听见这话突然笑开了,也不找自己丢了的儿子,拖着单薄的布鞋往前走了两步,再回头看着身后的人有没有跟上来。   晏疏看了萧亓一眼,萧亓走到晏疏身侧小声说:“你不是找东西吗,不去看看怎么找。况且有些事情避是最无用,她既然能找来,自不会轻易放弃。”   晏疏看着妇人离开的背影:“我刚从她家出来。”   此妇人便是先前晏疏所去的那户人家的女主人,而她的儿子自然就是先前已经下山的庄成化。   如今庄成化不知去了哪里,她家男人可能还在和苍怀缠斗,这会儿妇人都亲自出来,要将他们往自己家领。   倒是这个徒弟胆子够大,一个敢领,一个敢去。   *   白千满走在最后,拖着捆成粽子的赵正初,不时还得顾忌着自己的裤子。   萧亓没有搭把手的打算,背着手跟在一侧,晏疏则自始至终都走在最前方,最后还是晏疏不知道从哪又找到了个布条,给白千满做腰带。   白千满整好衣服,人舒服了,闲心也就多了,凑头到萧亓身旁:“那咱们现在是去村里?你不说师父要强行破阵,不破了?”   萧亓抬头看了看天,之后站定脚步。   他们已经走了有一段路,只能隐约看着一点方才离开的地方——混乱的雪地里,一道漆黑的深坑不知何时而生。   边缘的雪不停往坑里掉,萧亓收回目光说:“破了。”   “破了?”白千满一愣,左右也没看出周围有何变化,顺着萧亓的视线看过去依旧没看出门道。   再回头时,原本站在身侧的人已经走远了,而那个被他拖着的人却不知何时到了脚下,双手捆在身后,挺着胸膛仰头看他,“你很快就要被一起埋在这里了。”   白千满一愣,下意识问:“什么?”   赵正初一脸高深,笑而不答。   白千满被说得心里不安,又不想被牵着鼻子走,抓了一把雪塞到了赵正初嘴里,就像当初萧亓对他的那样。   *   山上那么大的动静,山下却还是先前那样安静,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远处几处房子上飘着白烟袅袅。   庄家没有人,院子里积了不少雪,妇人用力推开院门,搓着手:“先进来吧,挑着路走,方才雪太大了,没来得及清扫,等会儿等我男人回来了让他收拾,外面太冷了,我去生火大伙暖和暖和。”   她去墙边抱了一大捆柴火往屋里进。   房门上的帘子晃晃悠悠,白千满有些犹豫:“要进吗?”   时至现在,他都没有见着妇人的脸,就是觉得妇人的行为有点奇怪,似乎很高兴很兴奋,又有点着急。   妇人刚进去没多会儿,就有柴火味飘了出来,晏疏没有放两个小徒弟进去,只是站在院子里。   “你看见那个小孩儿了吗?”萧亓问。   晏疏摇摇头:“先前我看着小孩儿下了山,山脚距离这户人家不算远,刚刚我们走过来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应该不至于这么久还没走到。这个村子周围除了我们没见着外人,山上也没见过狼群,可那个小孩儿就这么凭空失踪了。”   萧亓原本还想说什么,妇人却在这时搓着手出来:“怎么还不进来,外面多冷啊,进来暖和暖和,火已经生上了,等会儿就能开饭了。”   “她这会儿又不找她儿子了。”晏疏说。   “可能又不重要了。”萧亓说。   晏疏一声轻笑,撩开帘子。   屋里还是原来的样子,空荡荡的没见着其他人,灶台上摆着还几个盘子,里面黑漆漆一片,借着窗户纸透进来的昏暗的光线,能看见盘子里有山菜和腊肉,还有些不知道什么东西,满满当当摆了一灶台。   妇人见人进来,笑着说:“很快就能吃了,吃饱就暖和了,这样的大雪得一连下好几天呢,不吃饱会冻坏人,前段时间隔壁家的小孩儿就被冻坏了手,好长时间才回复,那不还是靠着多吃肉才好?这天就得吃肉。”   一改晏疏上次来的情况,全素立刻变成了全荤,恨不得一点叶子都见不到。   厨房地上还放着一个不知道什么的大腿,妇人废了好半天劲才搬动。   白千满进来时,就见那妇人正拿着个巨大的斧头,一下一下劈着腿。   “我的妈。”白千满吓了一跳,总觉得那个斧头能砍在自己的腿上,吓得他又缩回晏疏身后,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看清这妇人的容貌。   妇人年岁看起来不大,也就三十左右,只是因为常年做农活,皮肤看上去不太好,有些偏黑,也就显得年岁大了些。   她身上常年穿着一件蓝色的衣衫,腰间围着围裙,每次劈完肉都要在围裙上擦擦手,然后再挥起斧头劈下一次。   “那是什么腿,猪腿这么大?”   晏疏:“人腿。”   砰——   白千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晏疏原本还想捞一下,奈何白千满坐得太快,他手指只来得及勾着白千满的衣领,偏头笑了笑说:“谁的腿能这么粗,说什么你都信。”   白千满:“……”   萧亓:“你不累吗?”   晏疏:“嗯?”   “……歇会儿吧。”   晏疏轻笑,“嗯”了一声说:“行,听徒弟的。”   *   妇人砍腿很费劲,掉下来的几节看起来和寻常腊肉没什么区别,搁在菜墩上片成薄片,起了锅倒了猪油,冒了烟后放入腊肉片,紧接着香味就冒了出来。   咕噜一声,白千满低头捂着自己的肚子,红着脸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头,没等人问,自己率先说:“一直没吃东西,唔,有点饿。”   晏疏之前还吃了几口窝头,白千满他们就没这好运了,连户人家落脚都没找到,还是靠着赵正初和苍怀护着才在林子里带了许久。   后来知道赵正初不怀好意,苍怀还不知道怎么样,白千满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直到现在闻到味道,才想起来自己一直没吃东西。   不过就算把白千满扔到一户人家,给他窝窝头也不一定敢吃。   妇人的手艺极好,锅铲几下起落,菜就出了锅,白千满用力吸着鼻子,口水都快从嘴边留下来了。   没人搭手,妇人自己忙活得热火朝天,端着几个盘子搁在桌子上:“没好的,将就着吃,你们坐啊,都坐,哦对,筷子还没拿,你们先坐。”   她一个人忙碌的紧,晏疏率先坐到了桌边。   有晏疏的动作,白千满才敢跟着过去,只有萧亓自始至终都站在原地一直没动,晏疏也没催。   妇人拿着几个碗摆到了桌子上,将筷子递到白千满面前,之后就站在一旁戳着手。   白千满接过筷子,看着一桌子的菜一时不知到底要不要动,想看晏疏怎么办,结果这个头转了一半,就见一旁半透明的窗户之上密密麻麻似乎列满了人头,一个个攒动着向往里看。   白千满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浑身一麻,手中筷子立刻脱了手。   晏疏眼疾手快接住,还顺便夹了一块肉塞到白千满嘴里,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托着白千满的下巴让他把嘴巴闭上,只说了一个字:“吃。” 第25章   白千满无知无觉地咀嚼着肉,眼睛控制不住地往窗户纸上瞟,那边好像又多了好几个人头,密密麻麻挤满了窗户纸。   人影攒动,薄薄的纸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挤破了。   然而无论是妇人,还是萧亓,没有一个人往外看,晏疏拿着筷子不停给白千满的碗里加菜,很快就成了一座小山。   白千满有些怂,感觉现在无论是周围,还是一旁坐得人都不似好人,只有他一个傻子似的坐在这。   他一连吃了好几块肉才反应过来:“这肉能吃吗?”   “能不能吃你都吃了,还差这几口?给你夹你就吃。”萧亓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垂眼看着晏疏的动作。   白千满下意识伸筷子想要去夹盘子里的菜,筷子刚伸出去就被晏疏敲了一下:“一碗不够你吃?”   白千满吓了一跳,赶紧缩手继续吃自己的。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鼻子里闻到的和吃进嘴里的味道不太一样,好像一顿热腾腾的饭菜,过了师父的筷子就变冷了。   妇人坐在对面,晏疏给白千满夹满一碗菜后就不动了,萧亓靠着墙边站着,旁边就是张牙舞爪的窗。   白千满有些难受,随便捡了个话题说:“师父,咱们是吃完这顿饭就走吗?哦对,赵仙师现在还在院子里呢,外面……嗯……不用管吗?”   他想说外面现在不知道都是些妖魔鬼怪,赵正初被捆成那个样子,扔院子里不需要管吗?   他话还没说完,门帘被人掀开。   一个人十分自觉地走到白千满身边坐下,拿起筷子撸了一把,然后旁若无人地夹起白千满碗里的菜搁在嘴里,嚼完这一口,抹了嘴巴说:“终于有人想起我了,果然还是这位小兄弟心善。”   白千满目瞪口呆地看着赵正初,眼看着赵正初动着筷子又伸向自己的碗,他眼疾手快地抱着碗转身,瞪了对方一眼:“一桌子的菜,你作何偏要吃我的。”   “一桌子的菜,只有你的能吃。”赵正初见多吃无望,撂下筷子说,“再有个大半天,应该就能走了吧。”   他这话问的晏疏。   晏疏对于他的出现没有丝毫惊讶,只是看着对面自始至终没有出声的妇人,说:“庄夫人,眼看着外面的天还得下大雪,我们多叨扰一会儿,夫人介意吗?”   “不不,自然不,你们尽管待。”妇人在听见赵正初说要离开时,灭掉的眸光在听见晏疏的话后又亮了起来,只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筷子。   这顿饭就只有白千满闷头吃,他也不知道怎么怎么会这么饿,满满一大碗全都吃完了。   妇人心满意足地收拾碗筷,白千满帮着忙。   萧亓看似一直瞧着灶台旁忙碌的两个人,实则余光一直落在赵正初身上。   依赵正初的能力,被白千满的腰带捆住属实胡扯,所以自始至终都是他在自导自演。   赵正初与晏疏说:“在下本以为晏仙师只是一无名散修,却不知是个高人。敢问晏仙师师承何派,如今现世目的为何。”   世间不只名声显赫的几大仙门,自然也有很多不出山的高人,而这种高人甚少参与世事,修得个无牵无挂无情道,觉得这样就能离成仙更近一步。   “那赵仙师此番将我等引到这里又是为何,总不会镜花水月让我们看一番人间百态,再将我们放出去吧。”晏疏端笑着说,“这么大个阵,破得如此轻松,到底是鹤温谷刻意留了这么个漏洞放在这,还是赵仙师有别的事情在这等我。”   赵正初:“只是想送晏仙师一个礼物。”   此话一说完,萧亓猛地转头看过来,而赵正初这个时候也正好转过去,两个人的视线触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   赵正初笑了笑,萧亓脸色却变得很难看。   白千满帮着妇人收拾了碗筷,赵正初站起来整了整衣袖,揉着被捆得通红的手腕,嘟囔着:“下手真重。”然后掀开门帘,径直出去。   风卷着雪花吹了进来,门帘开的瞬间却没有透过多少光,之间黑压压一片那里站了数不清的人影。   白千满正帮妇人端着碗往橱柜里放,一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砰地一声,手上最后一个碗落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原本还遮挡良好的门帘此时好像突然没了重量,被风轻轻一吹就带起飘得老高。   “我的娘!”   “别叫娘,打碎了人家的碗还不赶紧帮忙收拾。”晏疏指使着萧亓去拿簸箕。   妇人一直笑着说“没事没事”,从始至终都好像没见着外面。   屋里所有人都对门口异样无动于衷,就好像窗户上还在晃动不已的人头,这让白千满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见着那些人影,却又不知道开口。一边吓得要死不时瞥一眼,一边还要捡着地上的碎瓷片,分心之下不出意外割破了手指。   鲜血瞬间洇满手指,妇人一惊,赶忙回屋找东西,晏疏这才施施然过来,食指在上面轻轻一划。   “师父……”白千满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晏疏:“嗯。”   “……那个。”白千满很怕是自己受到惊吓所以产生了幻觉,试探地开口说,“外面……”   “看见了,无碍,你就当没看见,该做什么做什么。”   如此一说,白千满顿时放心了。虽然师父没有说原因,但莫名的就是让人心安,林立在外面的人影突然好想就没那么重要了。   妇人这会儿拿着一个布条走出来,眼见白千满手指已经止血露出片刻惊讶,但也没多说什么,仔仔细细地给包扎好,白千满有些不好意思,一边道谢一边道歉。   妇人摇摇头没说什么。   风很快停了,门口的帘子落了下来,晏疏不动声色地退到门口,萧亓说:“这样还要多久,还不走吗?”   “走。”晏疏看着橱柜前站着的两人,“再等等。”   “等什么。”此刻萧亓倒是显得很不耐,“就算你坚持再久,你也应该知道此事已经于事无补,你想不给人留下遗憾,但事实上,这里的出发点就是遗憾。”   说到这里,萧亓不知道触及到了哪部分记忆,声音戛然而止,眼神沉了许多。   晏疏低头笑了笑:“你想得太多了,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遗憾。”   “……知道。”萧亓的声音很轻,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更不论晏疏了。   自白千满说门外有人起,晏疏就一直站在门口,像是个守门的石像。   屋内一切都像是普通人家那样寻常,妇人甚至连男人都没等,这么多人风风火火吃完饭连碗筷都收拾妥当,就好像这个屋子自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人。   白千满的手指包成了粽子,一个人慢慢吞吞扫着地,妇人走到晏疏身边,笑得腼腆:“谢谢。”   晏疏没有问谢什么,只是点点头。   妇人双手绞动这身前的围裙,说话有些含糊费劲,等了好半晌才软着声音讲:“其实我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到这,什么时候找了男人,又什么时候有了孩子,好像早早就有人安排好了我们的生活,何时起床,何时做什么,而我们只要按照规定生活就好,什么都不用考虑。”   对于这种诡异的说法,晏疏没有答话。   妇人好像也没想晏疏能给她解答什么,只是想找个人说说,一个除了他们村里以外的人。   “我们这很少有外人,就算有也很快就会上山,之后去了哪里不知道,但是只要外人上山,村里的男人们就会去打猎,说是山上很多狼,有人上山会惊动狼,若不去处理就会危害我们村子。一般这种情况,我们很快就会有肉吃。哦对,我们村里很少会吃肉,大多半个月能吃一次,再就是有外人来,打完狼会吃一次,家家户户每次吃肉的时间都是一样的,这家吃的话别家也得吃,大家都要这样才能公平。因为这里一切看起来都很公平,邻居之间也不会起龃龉,关系说不上很好,也还算过得去。”   妇人说话有时候没有逻辑,想到哪就说到哪:“我家里的儿子年纪不大,似乎一直年纪都不大,这个村子的小孩儿不多,一直就这些,也没见谁家有新生,村里的人好像一直都是固定。我们家只有到了固定的日子才能吃肉,可能肉吃的太少了,所以小孩儿都长不大,我家小孩儿一直长不大,他那么小一丁点,总是不长的,别人家的也是不长的,大家都不长,这么多年大家都一个样子……”   妇人说话有时候逻辑很顺,有时候又有些颠三倒四,越是这样她越是着急,到后面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一直重复着“大家都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全都是这个样子”。   因为焦急而颤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妇人声音戛然而止,一扭头就看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正慢慢收了回去。   妇人的眼睛有片刻迷茫,很快又亮了起来,但也就持续了一个呼吸间,很快就又变得暗沉,表情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的动作更快了。   “我有时候在想。”妇人低着头,“我是不是早就已经死了,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一个样子,男人和孩子也都一个样,我不过是在阴间,周而复始地过着同样的生活。可是后来又觉得,死了不应该是这个样子,阴间也不应该这样,怎么没有阎王爷来审判我就把我放到这里不管了呢?不过这村里好像只有我自己会这么想,但我自己很快也会忘了,也就偶尔会有些迷茫,不明白我现在过得什么日子。或许就是我胡思乱想,我现在这样安稳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就是胡思乱想的太多,才会过得不快活,我,我现在就不快活。”   她突然抓起围裙用力拉扯着,整个人都有些癫狂:“我,我,我在干什么,我这是在干什么?哦对,要做饭,我男人快回来了,孩子也快回来了,今天该吃肉了,今天应该要吃肉,给他们做好多肉……”   妇人的思维再次开始混乱,甚至比之前还要没有章法,一不小心碰到了立在一旁的木桩。   白千满听见这边的动静吓一跳,放下扫帚正要过来,结果就见萧亓突然探出手,狠狠劈向妇人的脖子。   白千满被眼前这一幕吓蒙了,窗户上攒动的人影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他满眼都是那个刚帮他做了一顿饱饭的妇人。   白千满对饭很执着,一个人浪迹了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不过就是为了几顿饭。   如今不知道为什么,萧亓却突然对一个妇人发难。   妇人僵着身体,直愣愣地瞪着眼睛看着白千满,一双眼睛从焦急到灰败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   而萧亓就那样不痛不痒地收了手,在妇人即将倒下去的瞬间接住了她,腰一弯,直接将让抱了起来放在了床榻之上。   白千满一时不知道做什么,萧亓回来时拍了下他的头:“张着大嘴没吃饱?那边还有个大腿要不要剁给你?”   “不不不不,不要不要,那夫人……”白千满的视线还停留在妇人身上,他看见萧亓的手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血迹,即便再相信师弟,却也有点被吓到,见着晏疏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晏疏好像无知无觉般,擦了擦手,从灶台下抽了根带着火的木头直接扔到一旁的木柴堆上。   呼一下大火起得飞快,很快就烧着了整个外堂,火舌蹿到房顶,不等白千满多看一眼,内室的门就已经被火吞噬。   “你做什么!为什么放火!”白千满尖着嗓子突然喊了起来,上蹿下跳地找东西灭火。   灶台旁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水缸,白千满拿着盆就要去舀水灭火,萧亓拉住他:“该走了。”   “走什么,去哪,放火了就走吗?赶紧救火啊,趁着火还没大快点救火,那夫人还在里面呢?你别拉着我,你拉着我做什么!赶紧救火!”白千满平时看着很好说话,此时力气极大。   他本就壮实,萧亓比他瘦弱很多,两下就被他甩到了一边,之后不管不顾地拿着装满水的盆往火上泼。   可是火太大了,这点水能顶什么用,不管他泼多少次,怎么努力,那火舌没见丝毫减弱,甚至越攒越高。   白千满脸上沾了许多灰,疯了般地往火上扑,而就在这时,门口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那是墙倒了的声音。   白千满茫然地转头看着身后。就见原本挤在窗边、门口的人影不知何时已经进到房门里,正一个叠一个地慢慢往前挤着。   “这是什么啊!”白千满声音很高,手里还拿着一个大盆正要灭火。   萧亓先前被白千满推倒在墙角,此时一手扶着墙,揉着被撞到的后脑勺,龇着牙说:“等着吃你的村民,怎么样,惊喜吗?”   白千满彻底吓蒙了,嘴唇哆嗦地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些“村民”虽然挤了进来,却好像被挡在一条“线”外,而那条线正是晏疏。   “师……父。”   哐当一声,手里的盆掉到了地上。   萧亓走到晏疏身边,没好气地说:“让你等,早一把火少了也没那么多事。”   冬日的味道里,除了柴火味,还有一股股黏腻的甜臭,十分冲鼻子。   一只只蝴蝶不合时宜地在塌了一半的房子里飞舞,那些不停往里挤的“村民”齐齐抬头。 第26章   房子很快塌了一面墙,言说半日的雪果真又下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白千满已经被拉扯到了院子里,灵蝶穿梭在大雪里,原本围在周围的人影仓皇退到院子外。   “师父。”白千满仰头看着天,说:“我听见有人和我说话。”   他双手空空荡荡,先前执着于灭火而端着的盆一骨碌滚了老远。   大火吞噬了大半边房子,白千满就这么站着,情绪外放却又找不到落点,虚无地看着天空。   雪落到了眼睛里,白千满眨眨眼,低头揉着发酸的眼眶,触手一片温热。   他哭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湿了满脸。   “我……”白千满用力抹着眼睛,却怎么抹都抹不掉。   他听见有人说——   “好好吃饭,不要饿着肚子,不要什么都乱吃。”   “冷了就多穿衣服,大雪天别往山里去,就算没有狼也说不准有什么。”   “天黑早回家,外面坏人多,别谁的话都听,自己掂量着。”   “不管去哪里,都记得给家里寄封信,家里有人记挂着。”   “……”   这些话都是先前在帮妇人干活时,那妇人念叨着的。   听着听着,那声音慢慢的又好像和从前母亲的声音重叠,带着数不清的牵挂,即便每一句话听起来都那样寻常,可是落到耳朵里却带着细细密密的绣花针,刻到了骨子里,又穿到了心上,让白千满浑身开始颤抖,抽泣声越来越大。   他听着母亲的叮嘱,听着妇人的唠叨,突然眼泪就决了堤。   白千满双腿失了力气,整个人近乎瘫倒地坐到地上,不知何时哭声变大,他嚎啕着:“师父,师父我骗了你,当初我家的房子是我烧的,爹娘是因为我没了命,我,我不孝,背了父母的命还苟活于人世,我才是那个应该下地狱的,师父,师父您不应该收了我,我……”   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事情突然吐了出来,白千满呼吸不顺:“当年,当年我翻了灯才着了那么大的火,只有我一个人跑了出来,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了出来,回过神时就已经在了院子里,我真的不记得,可是爹娘没了,我在这个世上的亲人都没了,都是我的错……”   沙沙脚步声停在了身侧,白千满的眼睛被泪水糊得满满,他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能看见一点淡淡的月白色。   鼻尖是清冽的白雪味,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拉扯了起来。白千满突然就止住了声音,哭声不知怎么就憋了回去,手肘处的力道既无法抗拒,又带着说不住的温柔。   白千满听着那人说:“擦擦脸,去做个道别,好好说几句话咱们就得走了。”   白千满不知道走了是去哪,也不知道自己先前那些话有没有被晏疏听到,只是下意识地站稳了脚,用方落下没多久的雪抹了把脸,走到大火前对着那间已经烧得不成样子的房子说话。   他说:“我们要走了。”   之后就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说他以后会好好照顾自己吗?这话似乎不应该说给对方听,屋子里躺着的只是一个不知身份的妇人。   如今还被他们一把火烧了。   “师父……这……”白千满转头,犹犹豫豫,“这真的不是杀人放火做恶事吗?”   晏疏站在他身后。   “其实,那妇人并不只是一个人。”晏疏第一次正经给白千满讲些什么,是一个长辈该有的样子,对着未谙世事的小徒说,“人死后会有很多念想,可能是不甘怨恨,也可能是对某人某事的牵挂。念想不同于□□,不会腐败,若执念很深则会在世上存留很久。这些痕迹有些会盘桓于挂念之人身上,有些则因为其他原因而汇集。”   “你是说那个妇人……”   “这个村子本身就是一个阵,阵里供养了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村民便是容器。那个妇人原本身份已经很难辨别了,因为阵的原因,她身上吸收了许多人未曾散尽的执念,即便肉身还是以前的那个,魂灵早就混乱不堪,所以她思维时常混乱,说她是谁都行,是鬼也未尝不可,如今这样也算得解脱,若有轮回路……”晏疏话音停顿片刻,叹了口气,“望得早入轮回吧。”   这话若是换得从前,晏疏不知生死方可说得坦然,可如今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却未曾见过鬼门关,也没有踏进过轮回。一句活人的期盼,如今就只能成一句叹息。   白千满听得似懂非懂,但也明白,这一把火未必是恶事,只是做的太突然,白千满心里一时难以接受。   “我好像听见了娘的声音……”   晏疏摸了摸白千满的头:“你说之前你家里是因为你不小心放了一把火才烧光。”   白千满浑身一抖,低着头默不作声。   晏疏手指勾了勾,带着白千满的头发翘了起来:“你一个小孩子都能跑出来的火灾,你父母会出不来吗?”   白千满一愣,抬头看向晏疏。   晏疏的脸被火映成了橘色,银白色的头发上落满了雪花:“你们家早年的房子应该不至于曲径回廊,因为一个油灯就烧得找不到路。当年真相如何如今无从考证,就算现在去往你出生之地,也早就找不到当年的痕迹,既是过去便放下吧。我不希望你一直陷在其中,不管怎么样,你的父母不会怪你,他们都护着你呢。”   耳边隐约又听见了数不尽的唠叨,白千满双眼通红。   晏疏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也没有扯东扯西说些不着边际的原因。白千满往前走了两步,跪在房子前磕了个头。   他不知道自己要磕什么,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即便知道里面的妇人并非亲娘,这场火葬送的也不是他幼时生活。   萧亓站在晏疏身侧听完了两人的话,直到白千满走开他才出声:“你这么说他听得懂吗?不如直接告诉他,他父母很有可能被当初老道士挑中,扔进了这个阵里喂秽玡,而他不知道为什么侥幸躲过一劫。他方才说听见他娘的声音,那才是最终留下执念的原因罢。”   晏疏看着白千满的背影,摇摇头:“知道那么多有何用,平添烦恼罢了。”说完晏疏转而敲了下萧亓的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无知是福。”   晏疏敲的动作并不重。   萧亓轻笑一声:“你都知道,我怎么就不能知道。”   他很少会笑,大多时皱着眉,一副很不开心不好惹的样子,这会儿不知为何心情额外好,轻轻掸掉了晏疏身上的雪花,伸长胳膊要去动晏疏头顶之处时,被晏疏一把抓住:“我知道是因为我强,能靠着魂元探知整个阵,你呢,一个根骨特别差,毫无修行天分的人是如何知晓的?”   晏疏最开始虽然察觉出这个村子有异,却一直没看明白到底哪里有问题,毕竟庄家人看起来都太鲜活了,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农户,这样的人,即便晏疏也不敢贸然出手伤人。   直到赵正初引着他去破阵,当整个阵落到了他的身上,一切就都清晰明了了。   这不是晏疏第一次当着萧亓的面说他根骨差。   萧亓一点都不恼,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说:“你既知道我根骨差,为何又执着于收我为徒?”   好的,话题又绕回来了。   晏疏给白千满讲道理时的庄重瞬间没了,他眯着眼睛捏了捏萧亓的手腕:“缘分叫我收你做徒弟,我这人特别相信缘分。”   “你不是相信因果吗,怎么连缘分也相信,信得东西也太多了吧。”   “你管我信什么。”晏疏松了手,垂手往地上一捞,一个黑漆漆的小东西突然窜了出来跳到了手上——正是先前放走的小傀儡。   小傀儡头上的符不知道去了哪里,晏疏手指在他额间点着正要写字,突然反应过来问萧亓:“你怎么知道我信因果?”   萧亓闭着嘴巴又不说话了,端着一张僵硬的表情,恢复到从前不好沟通的样子。   院子外围着的黑影似乎比先前更多了,白千满磕完头回来,正好看见自己的小傀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情绪还没有全收回来,耳边都是噼里啪啦的火声,站了过来等了好一会儿才结巴问:“师,师父,外面还围了那么多人,全都烧了吗?” 第27章   其实到了这一步,白千满依旧没闹明白萧亓为什么要放一把火。在他看来,那妇人即便依着师父所言早已不是正常人,可是无论生活习性还是说话,都和寻常人无异,“已非寻常”怎么听都有些虚幻。   直到他看见围墙外面那些人的模样,白千满恍然明白了萧亓的动作为何急迫,甚至于连妇人的话都没说完,就被她劈晕。   白千满本没有注意那些人,一样扫过去自己的是寻常农民会有的样子,皮肤略粗,面色发黑,一身粗布衣服,面无表情地将他们围在其中。   但那也是房子烧着之前。   如今随着火势越来越大,那些村民的表情开始变得古怪,到后来那些人的五官几乎挤到了一起,有些甚至分不清眼睛鼻子,皮肤也是越来越黑,肚子肿的老大,有些抓着自己的衣服一副难以忍受的样子,在这样一个大雪天里,满头的汗。   如果不是萧亓,说不准妇人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村民的表情愈发狰狞,在看见白千满的目光时,张牙舞爪地想要进院子,却不知为何,被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围墙挡在了外面。   晏疏没有回头,冲着旁边努努嘴:“让他烧,他手熟。”   某放火惯犯当真去烧着的房子里抽了一节带着火的木头,转头就要往外走。   晏疏“诶诶”两声,拉住他:“你还真烧啊。”   “不然呢,再等会儿变得更丑,你不觉得眼睛疼了?”   “疼。”晏疏没松手,想要接过萧亓手里的木头,“杀人放火都是造业,你才多大,这种事少做。”   萧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死抓着木头不肯松手,晏疏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最后实在没办法,仔细思考起来长辈一般都是怎么劝慰小辈来着。结果就在这时,眼睁睁地看着萧亓轻轻一抛,那冒着火的木头在大雪天里划了个漂亮的弧度。   “杀人放火是造业,那你准备做什么。”眼看着那一点火苗落到了乌泱泱人群里消失不见,萧亓直视着晏疏的眼睛。   “准备等会儿揍你。”晏疏突然将萧亓扯到一边,轻轻一推,少年就和白千满撞成了一团,“你且先找个地方歇着,其余交给我就好。”   墙外依稀能看见星星点点火光,晏疏手指虚空一划,屏障冲天而起。   饶是萧亓心里有准备,却也碍于身体原因,容不得他作何反应,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脚前出现了一条线。   那是一道透明的墙,将他们和晏疏,还有那不知多少的怪物分割到两处。   遮天的屏障看上去轻飘飘的,伤不得人,也好像防不住什么,北风吹着雪花在其上来回穿梭,可萧亓双手瞬间变得冰凉,满眼都是月白色的身影。   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隔了这辈子都跨不过去的距离。   他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一双眼睛瞬间变得通红,瘦得骨头凸起的双手上缭绕着黑色的气息。   白千满还在揉着屁股,慢慢吞吞想要站起来,一抬头触不及防地被萧亓的样子吓了一跳,一屁股就又坐了回去。   “师弟……”白千满先是一愣,紧接着上前想要拉住萧亓。然而手还没碰上去,那黑气就好像一条条毒蛇,奔着白千满的手指而去,只稍触碰一点,就疼得他下意识缩手。   灼热和刺痛侵袭了白千满的手指,他捂着手难以置信地看着黑雾,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那黑雾好像有自己的思维,在察觉到白千满退缩后,便再次缩了回去,盘旋在萧亓的手指间越来越浓。   白千满不知道那是什么,潜意识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却又不知那东西从何而来,一时不敢触碰,只能出声提醒:“师弟,你手上不知道缠了什么东西。”   白千满的话没有得到回应,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不确定地说:“要不给师父看看……”   “师父”两个似乎触及到了萧亓的某根神经,他手指突然一颤,那黑雾确实更浓了。   白千满坐得地方很寸,是房屋塌落后滚出来的一块巨石,站起来很不方便,一抬眼只能看见萧亓的手,也就是这么一低头一抬眼的空档,他突然感觉萧亓的手又有些变化。   凸起的筋骨似乎比先前更为粗壮,多了许多力道,苍白的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在劲上滚了滚。   白千满下意识咽了下口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揉了下眼睛,再看过去时,那手似乎比先前大了许多,缠绕在浓郁的雾气之下,怎么看都不像个少年。   这一念头让白千满一惊,他慌忙抬头看向萧亓,可这一眼险些让他再摔一个跟头——   黑雾早就不满足于萧亓的手,自他身后方寸之地已经被全部吞噬其中。   白千满已经看不清萧亓的身影,只能看见一片漆黑,而那黑色还在不停的蔓延。   脚上突然传来熟悉的刺痛,白千满慌忙后退,这才发现那黑雾已经到了眼前,若非他反应快,这时候就已经被“吃”进去。   黑影之下,哪里还有少年人,白千满仰着头,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陌生男人身影。   之后白千满就听见陌生的男声压着嗓子念了一句:“……晏尘归。”   *   苍怀在山上晃荡了大半日还是什么都没抓到。   这事儿不怪他,他追着乱飞的斧头跑了很多地方,气喘吁吁却一个人影都没看见,最后骑着元灵几乎晃遍了整个山头,凶手没找到,却找到了同门的几个人。   鹤温谷收徒甚严,如今人丁不旺,却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进的,大多也是百里挑一,而这次和赵正初一起出来的,都是门派内门弟子,除去掌门直系以外,还有两个长老门下,都算得鹤温谷内数一数二。   池开济是这里除去赵正初外最年长的,与苍怀一样,同属掌门座下:“苍怀?可算找着你了,怎么连元灵都放出来了。”   苍怀刚进门派时,便是池开济带着他,相较于赵正初这个被门派看重的大师兄,反倒是池开济跟他熟悉一些。   苍怀先是认真打量了一下本人,之后在池开济愈发疑惑的表情了松了口气:“还真是你们。”   “不然呢。”池开济有些好笑,“我们在这个山上转了好久也没找到出路,你先前落到了什么地方,可见着赵师兄?”   苍怀从豹灵身上跳下来,走到池开济面前:“你没看见别的东西吗?”   “看见什么?”池开济转头看着同门,其余人皆是摇头,他说,“没有,这山古怪的很,除了枯败的树木以外什么都没看见,要不是遇到你,我都快以为是不是一直原地打转了。”   苍怀思忖片刻说:“那咱们先去找赵师兄,边走边说。”   “你见着赵师兄了?你们俩是落在了一个地方?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咱们谷前何时放了这样一个阵,临行前也没听哪位长老提起。”脚下尽是枯木,每走一步都发出咔嚓声,显得周围额外空旷。   苍怀:“阵未必是咱们谷里放的,至于原因暂且不清楚,这事儿得等回去了和师尊还有众长老商议,目前要紧的是师兄那边。”   “师兄那边怎么了?”池开济问。他走在苍怀身边,低头看着小自己很多的师弟。   苍怀个子不高,估计营养都用在修炼上了,修行之事上展现了惊人的天赋,但是个子却不怎么长,后入门的师弟如今都快有他高了。苍怀对此耿耿于怀,尤其是站在比一般人还要高上半个头的池开济身边,习惯性地往旁边侧了一步,似乎拉远了就不显得他矮。   池开济早就习惯苍怀这个小动作,笑着说:“那我们现在是往何处去,师兄可曾找到阵眼?”   “师兄那边还有点麻烦,咱们在抚远镇见着的那几个人,也在那边?”   池开济诧异:“倒是让他们捡了个便宜,和师兄在一起,至少不至于像个无头苍蝇乱晃。”   一想到那几个人,苍怀的嘴角就忍不住抽搐,收了身边的元灵,又想起之前飞了满天的斧头。   路过的树上隐约还能看见被利器破开的痕迹,可只有痕迹,其余就如同池开济所说的那样,什么都没有。   来时追着漫天的斧头不觉得远,回去时苍怀才发现,他竟然走了这么久。   路很长,足够苍怀将之前的事情说明白,池开济思考苍怀说的话:“当初听说佟什带了一个秽玡放到镇子里时,我就曾疑惑,那样的怪物早在许多年前就被各大门派联手剿灭,佟什是从何处所得?又如何能藏得悄无声息?甚至放到城镇里,人来人往间都没能发现,他到底凭借着什么?真的就能凭着一颗珠子做到如此地步?”   苍怀刚要再说什么,脚下突然一震,整个山都跟着抖了抖。   他心中一惊,抬头朝着山下看去。   此时他们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苍怀一直没看见熟悉的景色,就如同池开济所说的那样,他们一直在某一处打转,走了好久都没能走出怪圈,直到这声巨响。   山顶的雪连连向下滑,苍怀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   他还在纳闷这又是出了什么事,就听身后有人惊呼:“那边的可是火光?”   众人齐齐看过去,直至此时他们才发现,他们所处的地方,至山下不过数十步,可是之前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着火的地方是一间农户,那间房屋的院落外沾满了人。   鹤温谷众人距那边稍远,又有雪的遮挡,只能模糊看见人影,却瞧不清模样。   见此情形众人正要赶过去,突然又是一声巨响,一道屏障冲天而起。   池开济脚下突然一顿,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半透明的屏障,末了拍了拍苍怀的肩,有些不确定地说:“赵师兄……这是突破了?” 第28章   鹤温谷现如今的掌门名叫溥屏,是鸿雪仙尊管奚于乱世中收的关门弟子,可惜没能教导多久,管奚就身死道消。   鹤温谷本轮不到溥屏,管奚徒弟很多,奈何一个个都太出息,在早年的大战里都担任了重要的位置,师兄们皆因战时身体留有旧疾病,修为突破受阻,最终未能踏出那一步,多年后随师尊而去,门派的责任就落到了溥屏身上。   溥屏曾经是个拘不住的性子,在管奚过世后,趁着师兄们都还在,于人间游历了很多年,赵正初时溥屏在外游离时收的徒弟。   据说赵正初自小跟在溥屏身边,是溥屏在山下捡着的一个乞儿,年幼孤苦,后跟在溥屏身边历练多年才回到门派内。所以最开始,赵正初并未同门内其他人一样,正八经上课,学得很杂,最开始的几年跟不上课业,吃了不少苦。   那时候赵正初跟门派内的人关系并不算好,即便他师父后来做了掌门,赵正初也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融入门派内。   赵正初是掌门座下的大师兄,这几年声望很高,并非因为他天赋好,也不是因为他修为高,而是靠着多年积累,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他跟在溥屏掌门身边最久,门派内一应事务大多是他负责打理,而且人也很好说话,大家伙儿也愿意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大师兄”。   有得便有舍,因为管的杂事多,赵正初于修行之上有所耽搁,溥屏有时候会念叨几句:“修为乃根本,莫要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却也知道赵正初是为了门派好,只能可惜地摇摇头。   为此门派内各长老对赵正初也很照顾,毕竟由他操心,长老们也能多一些时间做做自己的事情,说不准多往前走几步,还能再多活几年。   赵正初修为停滞,门派内人尽皆知,究竟什么时候能突破无人知道,每次提及此时,他都拖得“缘分”二字,连溥屏都不清楚这个徒弟究竟怎么想。   虽说赵正初修为如何是自己的事,但苍怀一直很挂念着这个师兄,也曾因为修为之事找赵正初商议,如今见着赵正初突破,别人怎么想不清楚,苍怀开心坏了。   那样规模的屏障,在这阵中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人。   池开济遥遥望着远处,眯着眼睛说:“若是师兄突破,那情景就更不好说了,咱们得赶紧赶过去。”   话音方落,忽而大风骤起,池开济抹着眼睛再一抬头时,就见一只两人高的豹子直冲而下,身上正驮着他那个小师弟。   池开济知道苍怀着急,没有因为他不甚礼貌的行为而生气,反手召出自己的元灵对其他人说:“咱们也赶紧赶过去。”   池开济的元灵是一只鸟兽,只可惜不能驮得下那么多人,带着一两个修为稍弱得,其余大家各凭本事。   一时间大雪逆向飞扬,原地空荡荡一片。从来只有农作物得天地里多出了难以辨别得动物,灵巧地奔着一处而去。   苍怀最开始有的动作,但到底还是比不上池开济的鸟兽,两人几乎同时落地。   然而到了地方,他们才发现现场有多么混乱,师兄没找到,一堆人不人鬼不鬼的倒是围了一大圈。   这些人大张着嘴,见着苍怀一口就要咬下去,好在苍怀反应很快,祭出长剑反手一劈,回头问池开济:“师兄在哪呢,瞧见了吗?”   谁都没瞧见赵正初,反倒是每一个落地的都陷入苦战。   这些人看似普通村民,力气却尤为大,一个个打翻了还会再爬起来,饿极了似的非要将他们塞到嘴里。   终于有人受不住了,大声问:“这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这到底是什么人。”   “恐怕不是人。”池开济躲开一记进攻后,脚下用力落到了稍远处,这才看清这处混乱,“咱们这是落入秽玡窝了吧。”   话刚说完,眼前突然闪过一道月白色身影,池开济赶紧叫着距离最近的苍怀:“苍怀,晏仙师他们恐在其中,得快把他们救出来。”   说罢袖子一挥,一声长啸,鸟兽纵身而入。   那鸟兽嘴巴极尖,身上五彩斑斓,飞过时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一眼叫不出名字,似乎和上古神兽沾了点边,但也就一点点边,毕竟没听说过上古有这个模样的。   元灵都是靠着灵主的想象而成,谁知道池开济都看过什么书,又是如何理解。   鸟兽所过之处,下方村民纷纷让路,似乎很怕那鸟兽身上的光,然而也只是一瞬,很快又聚了回来,密密麻麻一眼看不清人数。   “这个村子这么多人?”有人问,他们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村子的规模,离进了才清楚原来有这么多人他们之前一直没有发现。   “若真的都是秽玡,如此多的数量以我们的能力压不下去,需要找到师兄,借用一下他身上的法器。”苍怀不敢用刀刃对人,说到底这都是他的猜测,若有的人的神智没有彻底被秽玡吞噬,贸然杀人便会成为业障,于以后修行绝无益处。   如今苍怀即将突破,若真因此产生业障,哪怕只有一点也足以让他这辈子都跨不过那道坎。   所以即便苍怀再冲动,也不敢随意动手。   忽然一道光起于人群中亮起,苍怀一愣,周围有人惊喜道:“赵师兄在那。”   “在个屁!”苍怀没忍住爆了句粗,身边豹灵直奔人群,“你好好看看那道光,那是姓晏的蝴蝶,也不知道花里胡哨的搞蝴蝶做什么。”   鹅毛般的雪花间时一只只纷飞的蝴蝶,带着微弱的蓝光,不知何时太阳透了下来,照在某一只蝴蝶之上,翅膀繁复的纹路染上金光十分晃眼,便是这道光让人误会成赵正初手里的东西。   惊叫之人见此面色一红,嘟囔了一句:“破蝴蝶还真有人拿来做元灵。”说完下意识反手一击,剑未能控制好力道,砍断了来人半条腿。   他尚且还未入分神,所以对晏疏这种明明入了分神却不好好善待元灵,仅凭传闻而选择蝴蝶的没什么好印象。   这世上也就只有传说中的尊者凭蝴蝶修得化境,后人再怎么努力也没能复刻,可还是有很多人以此为捷径,殊不知受天赋所限,在选择蝴蝶作为元灵的那刻起,这些人就注定无法再进一步。   修行之人都知道这个道理,而在鹤温谷众人眼里,晏疏就是这样一个散修。   鲜血溅在雪地上,那些毫无章法胡乱抓的村民动作同时一顿,紧接着突然怒吼。   苍怀:“发生了何事?”   伤着村民的仙师没想到会如此,以为自己激怒了村民,警惕地提防着。   他举着剑,即便他只在结灵,却也不觉得自己会被几个村民伤着,所以在苍怀问过来时,他只是说了句:“无碍,你且先去找找赵师兄,等他用了法器,自然全都可以压制……”   他话还没说完,眼睁睁地看着一只蝴蝶飞到眼前,慢慢挥动着翅膀即将落到鼻尖时,一声尖叫突然穿破耳朵冲进了脑子。   那仙师倏地回神,不耐烦地挥走面前的蝴蝶,再一眼瞳孔巨震——那个被他砍了半条腿的村民正被其他村民撕扯着,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间,肢体就变得残破不堪,五脏六腑还冒着热气,肠子淌了一地。   仙师只看了一眼,哇地一声吐了。   苍怀听见异动正要追问,却是先一步闻了一鼻子血腥味,再一眼也差点跟着先前那位仙师一起扶树。   他强忍着胸口的翻涌,本想放豹灵过去,但一想到那些碎肉内脏,抬起手僵在了半空中——他实在不想让自己的元灵沾这些东西,元灵连接着魂元,豹灵碰了他们,就相当于灵魂也跟着触碰,光想想苍怀就觉得浑身一麻。   可如今这个情形出手也不是,不出手也不是,村民们就像是闻到血腥的野兽,就在苍怀犹豫的空挡,血肉沾了一嘴,地上落着稀碎的骨头和肉渣,一颗脑袋咕噜噜滚得老远,另一边来晚的村民挤着薅着脑袋上的头发,抓起来就要啃。   就在这时,原本飞于仙师面前的几只蝴蝶晃悠到了那些村民面前,在村民张嘴的瞬间,灵蝶翅膀上的符文光芒大盛。   正被这一幕惊呆的众人同时被晃了眼睛,偏头避过最亮的一瞬间后,再看过来时,是熟悉的气息,竟是和赵正初身上的法器一模一样。   蓝色的光好似一把烈火,所过之处系数燃起火焰,闪着亮眼的蓝光,不过眨眼间,那被啃食的村民就已经烧成了灰烬,距离最近的几个也没能幸免,尖叫着想要躲开蓝色的火,可是那火就好像带着生命,沾上就甩不开,几个呼吸间,接连有村民化成灰,其余村民察觉到危险纷纷回避。   苍怀这才反应过来,抹了下嘴巴,放出豹灵,哑着嗓子叫池开济帮忙。   原本还勇猛无比的村民好像被突然出现的蓝火惊呆了,然而他们站得太近,躲闪不及。   苍怀以为这些人即将被一把火烧个精光时,突然一阵风吹过,竟然散了那些村民身上的火。   半数村民就缩到一起,从食人肉的恶鬼一朝成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绵羊。   苍怀无语地看着这一幕,本以为局面得到了控制,却在这时另一边火焰再起,却不是蝴蝶翅膀上符文所放。   自墙围内,冲天的火苗里翻滚着一股黑气,这丝气息众人皆很熟悉,不同于消失几十年的秽玡,他们和这种黑气打交道多年,那是来自鬼修的尸腐之气。   池开济面色凝重,苍怀咬着牙说:“我就说消失多年的秽玡怎么会出现,果然是那些鬼修。”   鸟兽和豹灵比肩而战,其余人皆是如临大敌。   就在这时,放了火就消失的蝴蝶突然又慢慢悠悠地晃了出来,在两个威风八弥漫的元灵眼前煽着翅膀,一道人影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不远处。   那人背对着众人,双手背在身后,银灰色的头发被一个木簪束起,众人只觉得这副装扮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一阵风吹迷了双眼,紧接着一道月白色的影子出现在对面。   冬日的风裹挟着雪花吹个不停,和着呜咽声里,苍怀隐约听见一道清亮的声音说:“流年经梦,没想到你我竟然还有再见之日。” 第29章   天边突然一道剧烈的轰隆声,像是催命符一般响个不停,在那声响中,苍怀顺着声音看过去,赫然发现他们来的那座山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似乎在不停变大,吞噬着周围一切。   苍怀可以确定,他们过来时山上并未见着此异状,但转而一想,他们此前去的山就很多猫腻,这黑洞一直藏在其中也说不准。   破阵要么找寻阵眼,要么寻得出路,最粗暴的就是强行破阵。   前两者都会有路,出去中规中矩,唯有第三个方法毫无门道规律,有些就是直接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说来也是极其危险,毕竟谁也说不好这洞的另一头开在何处。   强行破阵这种事苍怀没有遇见过,只是从前在门派内的课业上,听长老讲过,长老也说,非紧急关头不要强行破阵,若是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虽未曾亲眼见过,但是看见黑洞的瞬间,苍怀脑子里瞬间就跳出了这个念头。   池开济还在看着前方:“前面的人影你有没有觉得眼熟。”他闭了闭眼睛,而后皱起眉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那人影看起来只有几步远,可是仔细去看,又觉得距离几丈,除去一个模糊的身影以外并不能看出什么。   苍怀认识的人有限,他大多时候都在专注修炼,即便想去帮池开济想想也无济于事,更何况,现在这人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时身后的黑洞。   不知从哪一刻起地面开始摇个不停,苍怀着急道:“师兄,这阵就要塌了,我们该怎么办。”   赵正初还没找到,如今似乎只能坐以待毙。   越大的阵强破越难,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与其说是阵,更像是个独立于外的小世界,这样完整运行的阵,哪里是随便想破就破的。   即便赵正初突破了也不行,谷里长老可以吗?所以是谁破的?   苍怀越想越心惊,一个人的身影立于心头,和遥遥相对的那个人重合在一起。   *   晏疏手指上落着一只蝴蝶,月白色的衣袍在风中飞舞,身后是他亲手筑成的屏障,将他两个还年幼的小徒弟搁在里面,眼前出现的像极了故人。   他摩挲着手指指节,那里原本一直挂着一个东西。   天边隐约能看见一点晚霞的颜色,身侧一边是被他魂元烧就的零碎,另一边则是瑟瑟发抖的秽玡。   这是晏疏重生后第一次感觉到了熟悉的感觉,不是来自山河重建后的安逸,而是牵连着百年前劫难的秽玡。   有别于过去的是,此时的他身后虽同样矗立着冲天屏障,有别于当初天裂时隔绝的万千生灵,那时候的他身上时难以推卸的责任,是他入仙门之后,师尊无时无刻不给他加的枷锁,是他修为突破后,天下苍生给予他的厚望。   苍生予他的每一份希冀,都是一段镣铐,让他不得不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怪物,哪怕一身伤,哪怕最后身死,都不能后退一步。   而如今情形比那时不知好了多少倍,周围只是一些嗜血的秽玡,没有破天的红日,什么都没有,在晏疏看来,只有小徒弟们处境危险,放在屏障后便是护得他们周全——他的肩膀上只有两个小徒弟。   晏疏不比鹤温谷的顾及多,他下手就没留情面,灵蝶带着化境之境的魂元。秽玡贪婪,除去普通人的魂灵,更喜欢修行者极为纯净的魂元,而化境之境的魂元过于强大,秽玡稍一触碰,就足以将他们烧死。   这和先前萧亓一把火点了房子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萧亓的行为看起来有些孩子气,不想看着那个妇人变得和外面这些村民一样。   晏疏原本是想留点时间,让白千满和那妇人多说几句话,话说完就没有留在这的必要了,清了秽玡就准备离开,至于此阵的阵眼,晏疏心中大概有了想法。   只是没想到,在最后这一步,还会出现变故。   这阵可真是有趣,一波接着一波,轮番准备惊喜。   晏疏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模糊不已的脸,对方见此轻笑一声:“无碍,相比我们缘分未尽,早晚还会见面,不过你带着那个小朋友可能要摊上麻烦。”他话说完,一阵烈风刮过,那人的身影随着漫天雪花一起散了。   晏疏皱着眉,后知后觉地才发现一股尸腐之气。   那气息并未多明显,尤其是在嗅觉被冻得迟缓得冬日里,反倒有点另类得清冽,晏疏忽而挥起袖子,本已经沉寂得蝴蝶在这一刻比雪花还要盛,一只只落在屏障之上,而后又穿其而过,飞向黑气蔓延之地。   余下得村民一不小心沾染到蝴蝶,湛蓝色的火焰窜得老高,剩下的村民终不得幸免。   晏疏此时却未有打理,撩开帘子似的往屏障后走,却在迈步的前一刻被人拉住。   他先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而后抬眼看着身后。   苍怀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近侧,表情看不出所以,只觉得有些冷,他说:“你究竟是什么人,身边带着的又是何人。”   晏疏只是轻轻拂掉苍怀的手,当着他的面过了屏障却未曾撤掉,将鹤温谷众人全都挡在外,而那些蝴蝶则停在其上,成了幕帘,遮住了以外之人的视线。   池开济伸手想要去碰,先一步被苍怀拦了下来。   池开济:“如何?那些人是不是鬼修?若是如此带回谷里可就糟了,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苍怀仰头看着那些还在数不清的灵蝶,哪里有半分黑腐之气。   *   鹤温谷原本叫什么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就算原本有别的名字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自门派到了此处,这里就叫鹤温谷,据说常年有仙鹤居于此地,是钟灵毓秀之所。   谷周围连绵着许多山,看似有许多条路,实则只有一条安全,其余关联着数不清的阵,很有可能刚从一个阵出来就落入另一个阵里,一朝不慎很有可能就命殒其中。   在这些连环阵外,还有些简单的迷雾,提防普通人走错路,误入其中大多半个时辰就会被引出来。   茂密的森林外能听见鸟儿叽叽喳喳,有些落在葱郁的松树上,藏匿于树杈之间,有些好动的,踮着脚在满地的松针上蹦跳着。   雾气飘到山林外时有浅有浓,风扫过树梢,终于短暂地露出了林子容貌。在那常年青翠的松林里,灌木上零星能看见一点翠绿,那是季节的象征。   春天到了。   麻雀在树林间打闹着,其中一只没站稳,吱地一声扑腾着翅膀下坠,眼看着落了两个枝头翅膀才煽动起来,然而还没动两下,噗地一声落到了一处东西上。   麻雀小小的身子向下滚,落到边缘好不容易停下,回头发现竟是一辆马车车顶。   马车一边滚到了石头上,哐当一声整体摇了摇。   露珠跟着下坠,麻雀蒲扇翅膀,叫嚣地想来骂几句,车窗的帘子被风吹得飘了起来,透过帘子看见一个少年人正躺得奇形怪状,手脚各摆各得,难为胸口还有起伏,是个活的。   那少年皮肤略黑,一张脸皱到一起,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嘴里还在砸吧两下,突然喊了一声:“别跑,看我吃了你!”   “啾”一声,麻雀惊叫着飞远了。   一只素白的手敲在少年竖起的腿上。那少年突然浑身一颤,眼皮哆嗦了两下慢慢睁开,迷茫的瞳仁还没聚焦,砰地一声,少年窜得老高,一头撞在了马车上,他嗷一嗓子刚要骂一句,就听有人悠悠开口:“马车若是散架了,你就当马驮着我们爬山。”   少年揉着脑袋仔细看着前方的人,而后重重松了一口气:“你这脸太白了,我还以为我又撞鬼了。”   低笑声在另一旁响起,白千满颇为不好意思地坐回去,小声嘟囔:“人吓人,吓死人。”   萧亓偏头看着笑得浑身颤抖的人,面无表情对白千满说:“他拍得你。”   白千满“唔”了一声,又嘟囔了一句:“师父拍得对。”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看了眼周围,“诶……我们还在马车上?我之前好像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晏疏撑着头问。   白千满有些不确定地又看了一圈,觉得之前那梦太真实了,可看着师父和师弟的样子,又有些过于淡然,好像确实没有发生过其他。   “我梦到……”白千满还在看周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梦到我们好像进了一个村子,那村子人吃人,天哪,我还在村子里吃了不少东西,吃得不会是人肉吧,还好还好是做梦,吓死了吓死了。”   白千满正拍着胸脯安慰自己,突然感觉耳边一阵凉风。   他下意识一哆嗦,紧接着听见一道凉飕飕的声音说:“你吃了那么多东西,怎么说忘了就忘了?”   白千满双脚一蹬,差点又蹦起来,好在有动作前被拍了回去,转而看着师父一脸高深莫测地说:“莫慌莫慌,吃点人肉而已,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这个机会,你这也算是机缘。”   听见这话白千满快哭了,就差抠着嗓子爬出去吐个天荒地老。   萧亓实在是受不了,抓着白千满的领子将人扯了回来,对晏疏说:“你一包袱的吃食全都进了他肚子,吓唬他作甚。”   白千满泪眼婆娑地看向晏疏旁边空了的包袱,弱弱地叫了声:“师父……”   晏疏撩起散乱的头发,捡回了一点丢在阵里的良心,说:“所以让你只吃师父给你夹得菜啊,你看,还得听老人言。”   白千满后知后觉地想起,最后那顿饭时满碗都是师父给他夹得菜,味道确实和桌子上其他菜的味道不一样,冲到嗓子眼的东西终于一点点降了回去。   他刚想表达一下自己对师父的感激涕零,就见师父正歪着头看着另一处,笑得意味深长地重复说:“得听老人言。” 第30章   白千满记不得自己怎么出来的,这么说不太严谨,他的记忆只停留在身后大火,身前蝴蝶的场景里,昏过去前隐约记得他的师弟一身黑色,像是着了魔一样盯着隔在前方,瞳孔里似乎着了火,再然后……   忘了。   马车晃晃荡荡,周围出去鸟叫声,就只有树杈刮过的声音。   行了半日,马车突然一挺,那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又突然冒出来的车夫隔着车门说:“几位公子,到了。”   到哪了没说,晏疏率先开门下车,白千满跟着下来时咦了一声:“师父,你的发带呢?”   晏疏披散着银发,脚下满是松针,身后立着几棵长青松,空气虽然还是冷的,但颜色倒无多少萧条,只显得站在其中的人有些清冷。   白千满问完之后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后悔地抓着头发,刚想再找补几句,突然感觉到怀里一沉,他低头,一双大眼睛正眨巴眨巴看着他。   白千满心中一喜,方才的尴尬瞬间消散,举着小傀儡:“师父什么时候找回来的,我还以为丢了。”   小傀儡被抛了两下,四肢在半空中胡乱扑腾着,被白千满抓到手里后,小傀儡做出一副受惊的样子,拍着胸口不等白千满多做动作,一溜烟爬进白千满胸口衣服里,只露出个黑乎乎的脑袋,眼珠子滴溜溜地往晏疏身上转。   对于晏疏拿小傀儡做什么这件事,白千满起初还有一点好奇,但他知道分寸,问得太多不合适,也就闭嘴了。   他此时摆弄小傀儡正高兴,萧亓走到晏疏身边,闷着声问:“你的发带呢?”   “被某个长了爪子的小兽弄断了。”晏疏低头看着萧亓的手,那双手过于消瘦苍白,干干净净地却也是好看的。   萧亓感受到晏疏的视线,将手背到身后,抿着嘴没想明白他说的“兽”是什么,但对于发带断了这件事不太满意。   晏疏见萧亓一副很纠结的样子,低声笑了笑,拍了拍少年人的后背:“走吧,往前的路不能坐马车,容易落入别的地方,别到时候再哭鼻子。”   “谁哭了!”萧亓出声反驳,晏疏偏头笑,笑得萧亓脸色越来越黑,最后伸手掐着晏疏的胳膊转移话题,“你让小傀儡去找什么东西。”   晏疏挑眉:“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之前给它贴的符……”萧亓话说了一半,突然察觉到不对劲,急忙收嘴时却已经来不及。   晏疏饶有兴致地不肯放过他,说:“你一个根骨不好,从不修炼的人,即懂得阵法,又知道符咒,我之前收徒收的有些仓促,所以你家里时做什么,你以前时做什么?身上带着那么多银两,穿得却不见多好……”晏疏上下打量着萧亓,“大户人家的落魄少爷?”   萧亓张张嘴刚要说什么,晏疏却抢先接着说:“也不像少爷那么娇贵,人虽然别扭了点,但是处处都透露着可爱。”   “你才可爱!”   忽起的风带着月白色的衣袖向前飘着,晏疏看着气冲冲走在前面的少年眼睛弯了弯。   萧亓听着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心里火气更大,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自己的事情上从不上心,又在别人的事情上过于上心。   先前的大阵,自被晏疏强行破了那刻起,整个阵就落到了晏疏的肩膀上。这种机制很好理解,阵眼虽还在,但是原本出去的门没了,强行在另外一个地方开了个门。   门变了,路也就变了,阵上的弯弯绕绕也就都变了。   阵眼失效,大多数阵都会立刻崩塌,而晏疏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强行让自己成了新的阵眼,扛着阵继续运行。   萧亓不太明白,让白千满去和那妇人说几句话有何意义,那妇人身上早已看不出白千满母亲的身影,妇人因为积了太多人的念想也变得甚至混乱,二者相见不识,最后也只是成就了一顿不伦不类的饭。   而处理其他的村民,晏疏又显得很果决,该烧烧,该灭灭,只是他不应该放出一个屏障。   萧亓知道晏疏时为了他们好,不想让他们看见过于血腥的场景,也怕那些村民暴起误伤,可是萧亓对那屏障没一点好印象,一看见就浑身发抖,甚至于后来做了什么都不记得。   是的,他其实跟白千满半斤八两,怎么出的阵已经没印象了,只记得出来前,似乎有人拉住了他,好像还将他抱在怀里说了几句话,然后,他醒在了马车里,比白千满早了一炷香的时间。   不过晏疏让小傀儡去帮忙找的东西,萧亓能猜到七八分,大概就是那阵作为阵眼的东西。   萧亓起初的步子要快一些,走了没多远火气就小了,但是又不愿意服软,一点点放慢了脚步,听着身后逐渐靠近的声音。   “怎么,不气了,想和好了?”   瞧这个人,哄人都不会,非要把人的火气再拱起来才算完。   萧亓低头不吭声,晏疏胳膊放在萧亓的肩膀上,一点长辈的架势都没有,怎么看都像个吊儿郎当没正形的街溜子。   不过着街溜子长得好看。   萧亓看着飞到眼前的银发,心里剩下的一点火气变了味道,酸酸的揪着心脏,紧接着那银发又被某人撤了回去,换成一只修长的手。   那只手手心朝上,能看见上面细细的纹路,带着点粉红色看起来很好看,长手并拢,骨节并不突出,倒是能看见着一点青色的血管。   这只手萧亓看过很多次,也碰过很多次,可是每次都是僵硬冰冷,血管变成了青紫色的纹路,像是瓷器上的裂纹,沿着手心手背向上延申。   萧亓看着这只手突然就出了神,直到那手突然翻了一个一圈,变戏法似的,指缝里突然出现一颗圆润的珠子。   珠子底色偏白,上面飘着淡蓝色的纹路,看不出什么材质,乍一看觉得剔透,仔细又觉得跟剔透不沾边,而那蓝色的纹路又隐隐在流动。   萧亓眼睛瞬间就直了。   晏疏看着萧亓一动不动的样子,笑着说:“之前没给你拜师礼,先前没想好送什么,如今补给你这个,可喜欢?”   萧亓站着一动不动,低着头死死盯着晏疏手上的东西。   晏疏见他没反应,从怀里拿出萧亓放在他的钱袋子,在萧亓从疑惑变得震惊的眼神里,毫不在意地将珠子放进钱袋中,一股脑全都扔还给萧亓。   “别说师父坑你,这钱起初借用了点,但是后来都补贴上了,你自己省着点花,多大的小孩儿花钱大手大脚,那珠子我也当你收下了。”萧亓捧着钱袋一时无言,晏疏又颇为不在意地说,“如今没法将它穿起来,暂时先放这袋子里,回头找个镇子穿好了,你想挂哪就挂哪,别丢了就行。”   晏疏没说珠子的来历,也没说珠子有何作用,就好像扔给白千满铜钱时那么随意。   或许是想到了给白千满的铜钱,晏疏又偷偷摸摸凑到萧亓跟前,低着头小声说:“我这可是偏心你,等回头我找到好玩意再给千满换个东西,你可别去千满面前说嘴啊。”   萧亓扯开钱袋子的袋口,看着安然躺在其中的珠子,一时无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盯着晏疏,眼神复杂地让晏疏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本不应该心虚的人,不知怎么的摸了摸鼻子,转过头看着一旁的松树,咳了一声:“拿什么,这珠子虽然看起来不值钱,其实挺好的哈哈哈哈。”   是挺好的。   萧亓在心里重复着。   这是晏疏生前从不离手的东西,只不过从前是一个珠串,如今只剩下一颗,还被随手送了人。   他不知道晏疏怎么想,这珠子究竟有何作用,却也知道那珠串曾经晏疏从不离身的东西。   珠串在当年大战时不知落到何处,如今晏疏不知从何所得,竟然就这样送给了他?   萧亓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想要将东西送还回去,却又不舍得——这是晏疏第一次正经送他东西,还是个明显对晏疏很重要的东西。   晏疏不知道萧亓在想什么,只是见着他对珠子发呆,还以为他嫌这东西廉价,伸手刚想将东西拿出来解释一同,结果手指还没沾到钱袋边,   萧亓突然一收钱袋口,侧身生怕晏疏抢似的,护着钱袋警惕地问:“你做什么?”   晏疏手指还僵在半空中,眼瞧着萧亓似乎并没有嫌弃珠子的样子,心中的一点紧张瞬间烟消云散,大尾巴狼似的顺手摸了把萧亓的头发说:“我以为你不喜欢那东西,想着确实不适合少年人,不如我收回去,回头去街上给你寻个玉佩。”   “寻什么玉佩,这就挺好。”萧亓生怕晏疏动手抢,向后退了两步,觉得自己这话没什么可信度,又补了一句,“而且你哪来的钱买玉佩,我就,就勉为其难收了,送人的东西没有拿回去的道理,不过这只能做寻常礼,我没拜师。”   晏疏听着萧亓的话,眉头挑的老高。   这孩子说个话就很费劲,这会儿一口气说这么多难得的很,看来那珠子确实挺喜欢。   如此便好。师父不师父的,倒是不重要。   给萧亓的珠子自然不是随手一送,晏疏至今依旧没能摸清这少年身上的尸腐之气究竟来自如何,又怕他像当初在阵里那样,受到刺激暴走。   珠子里有晏疏的魂元,暂时可以起到压制的作用,虽不能根除,至少能护得少年不会失去神智。   见萧亓将珠子小心翼翼拿出来放好,晏疏笑了笑,本想趁机打趣几句,却在错眼见,瞧见身后松木一动。   晏疏眸色一闪,越过萧亓对着他身后说:“诸仙师安好,我等受贵派之邀,前来拜访,若有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第31章   松针茂密,风里带着好闻的松香。   晏疏的话落到松林里,萧亓一惊赶忙回头,第一眼什么都没看见,直到人到跟前,才听见极轻的脚步声。   晃动的松针间是几道墨绿色的身影,那颜色和松针极像,在这样的松林里便很容易被忽略。   晏疏小声嘟囔:“鹤温谷的这套衣服,当真是看多少次都觉得碍眼。”   萧亓问:“不喜欢绿色?”   “倒也不是。”这句话晏疏说的心不在焉,驳了之后究竟为什么碍眼也没说,路过萧亓迎了上去。   那些人衣服颜色偏深,颜色款式跟“仙”字沾不了多少边,有点像邹家的家丁,好在气质上胜过一筹,仙风道骨还是有的。   一共三人,每人持一长剑,脚踩在软绵的松针上却未发出多大的声响,绕过松树过来时面无表情,似乎理所应当在此能迎着人,全然没考虑此处距离谷门有多远,双手交叠作揖道:“恭候多时。”   四个字听不出有多少真情实意,是不是恭候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左右这些都不要紧,晏疏回礼:“仙师客气。”   *   鹤温谷在连绵松林之中,外围四周无弟子把守,石板路的缝隙里均是绿色,未见枯草,周围隐约还能听见虫鸣,若非风里还带着一点点春天的味道,便是当做夏也不为过。   白千满跟在晏疏身后小声说:“这里气温似乎和外面不大相同,不会又进了什么阵吧。”一想到先前的隆冬,白千满就觉得心肝脾肺肾都疼,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尤其是想到那一桌子疑似人肉的东西,整个心都揪起来,手抓着胸口问晏疏,“师父,小黑你还用吗?”   “什么东西?小黑是什么?”晏疏没反应过来。   白千满跟个小偷似的,先看着前方带路的鹤温谷等人,又左右瞧了瞧茂密的林子,确认无人注意这里,才扯开一点衣襟,露出一点点小傀儡的脑袋:“小黑,我给它起的名字。”   萧亓:“……”   晏疏:“……挺好听。”   “是吧。”白千满先是笑了一下,之后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笑的不是时候,想咳嗽一声掩饰尴尬又不敢出声,嗓子痒意起来不能清,便显得他有些像抓耳挠腮的猴。   晏疏从来不是给人缓解尴尬的好好人,无伤大雅的前提下,以此寻乐。好在萧亓是个理智的,瞥了一眼白千满,冷冷淡淡地说:“这不是阵。”   凉飕飕的语气成功冻木了白千满的感觉,他浑身一震,哪都不痒了,挪着步子往晏疏身边凑了凑,尽量压低声音说:“师父,您有没有觉得,师弟心情不太好,唔,比之前更冷了。”   “还小,脸皮薄。”晏疏笑着说。   白千满没听懂晏疏什么意思,但也能想明白,大概是之前他睡着的时候,这师弟做了什么尴尬的事,如今心里依旧过不去,所以对人都冷飕飕的。   白千满点点头,颇为认同晏疏给萧亓的评价。   于是,萧亓周围就成了寒冬腊月。   沿着石板路走了不知多远,前方出现颇为宏伟的大门,白玉石雕刻的门柱立在两侧,大门的颜色还好没有和他们的衣服一样做成了绿的,倒是和门柱颜色相近,上面的纹路并不繁复却很好看,和古老的符文有些挂钩。   “至少门还能看。”这是晏疏给的评价。   此门门口便有了弟子守卫,一路无言的鹤温谷等人与守门弟子打了招呼,偌大正门发出沉闷的声音,开到容得两个人通过的大小便停住。   其中一人做出请的手势说:“仙师请,前方便是鹤温谷了。”   大门开几分,就预示着所来贵客身份有多重,大多数来鹤温谷的,都只能换的这二人宽的门缝。   鹤温谷内的建筑乍一看并不像是个门派,反倒是想江南的豪门大院,亭台水榭,一步一景。不过这大院要比一般的大很多,面积堪比一镇,有些路搁在假山之后,生人来此很容易寻不得方向迷了路。   除此之外,周围高山的半山腰处还有一些建在在松树之下的房子,隐隐能看见一点屋顶,再多就瞧不清了。   一路都没动静的鹤温谷等人,此时终于想起来要和客人说几句话。   其中一个看起来岁数最小的走在晏疏他们快一步的地方,回头微笑说:“鹤温谷建立在一个大阵之上,早年由几位尊者联手完善,此处温度一年四季都差不多,也算的冬暖夏凉了,只是四季没那么分明,所以门派新招弟子时,总有人忘记时间,修行因此懈怠。”   后面这句是玩笑,倒也是事实。   白千满指着半山腰零星的几处房子问:“那是守山的人吗?”   少年顺着目光看过去,笑着摇摇头说,“那边是长老们的住所,你看着那边很近,其实距离很远,而且一个不好就会误入阵里,客人们若出门,最好叫着一个弟子帮忙引路,我们谷内周围阵法颇多,一个不小心就不知道落到何处了。”   白千满“哦”了一声双眼不再乱飘,改成猛看脚下,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到阵里。   门派内自然不会设这么多陷阱,鹤温谷的少年看见这一幕却没有多说,晏疏知道他什么意思,估计是觉得让他们这些外人多忌惮也好,省得乱跑惹麻烦。   鹤温谷的几个大阵晏疏都清楚,小阵无关紧要,就算白千满一个不小心步入,晏疏也能半个时辰之内就将他捞出来。   至于萧亓,正垂眼不知神游到何处,完全没听少年在说什么。   鹤温谷少年的一番话本是在介绍之余,警告一下众人,结果最后只警告了一个最乖的——虽然白千满其实本质不是个安分的主,但是这三个人里,确实算是最乖的了。   绕过了几个回廊,过了不知道第几道门,鹤温谷另外两人先行辞别,最后就只剩下先前给他们介绍的少年。   少年推开一处院门,说:“掌门此时正诸长老商议要事,烦请各位在这里稍作休息,晚些时候会有人来引着各位前去于掌门相见,若有其他需要可随时唤人。”   给晏疏几人安排的院落不小,前院有个小厨房,内院游廊连着主屋和东西厢房,后院是一片小花园,一改遍地松树的风格,院子里种了些果树,下方则是芫花,开得正好。   这种草药和果树种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么风格,乍一看没觉得有什么,仔细看又觉得很怪。   在鹤温谷里觉得怪很正常,结合着鹤温谷的特色,初来乍到一定会被这些奇怪的搭配唬了去,总能老实一段时间。   晏疏懒懒地靠在贵妃榻上,手中闲不下来地玩着一朵新揪下来的芫花:“不过是从前的掌门太懒,这鹤温谷又太大,随便搞了点花花草草,逮着个空的地方就种了下去,时间一久,就成了现在不伦不类的样子。”   白千满一脸惊讶外加崇拜地看着晏疏:“师父连这都知道,我只知道一些旁门消息的事情,当真是惭愧。”   他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谁和谁相好的传闻听了不少,却一点都没听过这种类似的消息。   “是从前的掌门是开山祖师吗?那祖师倒是不容易了,一边支撑着门派,一边还要搜寻各处的奇花异草,一边还要修行,当真是厉害。”白千满想了想,觉得这一路上见到的花花草草虽然叫不出名字,但挺好看,对着掌门尊敬之心油然而生。   晏疏低头笑了好一会儿,不知道白千满的哪句话踩到了他的笑点上,隔了好一会儿,手中的芫花变得蔫了,他才有所收敛:“倒不是开山祖师,是管奚,鸿雪仙尊。”   他看了眼手中不堪把玩的花,不动声色地一提食指,原本蔫答答的花瞬间又焕发了活力,大有找个地儿扎根就能窜出几米高的架势。   见此晏疏颇为满意,心情跟着好了许多,话也就多了几句:“管奚是个又懒又闲不住的,什么都喜欢,又懒得规整伺候,弄回来一大堆东西,不伦不类地到处放。”   守着鹤温谷的地方,说着人家的祖师爷辈分的人坏话,白千满听着都有些心虚,他下意识看向四周。   师父也就算了,作为说话之人自然不会心虚,可是他那个冷冰冰的师弟竟然也无动于衷,这就显得他的样子有些呆。   为表现他没那么呆,白千满挺起胸膛,刻意扬了几分声音说:“这么看来鸿雪仙尊也没传闻中那么厉害嘛。”   “你可以再大点声。”萧亓不咸不淡地说,“站在山头上对着整个鹤温谷的喊,虽然没机会见识管奚本尊如何,倒是能领略鹤温谷其他人实力。”   刚提起来的气瞬间泄个干净,白千满蔫蔫地缩在一旁矮凳上。   晏疏瞧了一眼萧亓:“还有闲心调侃人,看来是心情好了?”   萧亓表情虽没有很难看,但是脸色未见得多好,一副很不想理人的样子,又不想让晏疏的话落了空,最后别别扭扭地还是回了话:“没有不好。”   “那就是好了。既然心情好了,一会儿你跟千满好好看院子,我出去溜一圈。”   萧亓问:“你要去哪?”   晏疏抬手一抛,萧亓慌忙接住,是晏疏把玩的那朵芫花。   “好好养着,等会儿回来还我。”说着晏疏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衣服。   “师父你干嘛去,我陪你。”   “你个小孩儿乱跑什么,为师这叫夜探鹤温谷,你看他们将咱们晾在这,万一有些盘算算计到咱们头上,总不能坐以待毙。”   晏疏说的煞有其事,萧亓看了看外面大亮的天,白千满说出了他的心里话:“这天还没黑呢。”   晏疏丝毫没有被戳破后的尴尬,顺着白千满的话改口飞快:“那就白探鹤温谷,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讲究,我就去看看,很快回来,若是有人来了你们就说我去茅厕。”   可真是个好主意。   萧亓想。   晏疏只瞟了一眼就看出萧亓的念头,他躬身探到萧亓面前,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意味深长地说:“先前出阵的时候……”   晏疏抻着长音,萧亓整个身体瞬间变得紧绷,思想下意识回到阵即将崩塌的那一刻,可是即便如此,记忆里残存的东西少之又少。   他只记得自己在见到晏疏将他隔绝在外后,整个胸口都疼得要命。   所以他那时做了什么……   萧亓怕晏疏知道了什么,可是看晏疏的态度实在捉摸不透,这会儿好不容易露出点端倪,却又堪堪卡住,差点要了萧亓的命。   萧亓漆黑的眼珠死死盯着晏疏,就好像在等一个判决,可是对上那幽深的眸子时,只能隐约窥得一点墨蓝,像是落在夜空里得星光,除此之外一概瞧不见。   这种情形实在太过压抑,就在萧亓即将绷不住时,那人细长的眼睛突然弯了一个弧度,轻笑着快速摸过萧亓的头发,说:“不是吵着说饿?我去给你寻些天材地宝,亏得管奚的癖好,这里宝贝还真不少。”   说完身形一闪,直接不见了。 第32章   鹤温谷占地甚广,却不必一般建筑那样对称,就比如门派内的正堂,便是在东南方向。乍一看过去,不觉得此处有何特别,花花草草依旧怪模怪样,直到进去了才能看见此处要比其他地方宽阔很多,去正堂要再通过两个院子,此处就显得规整多了。   此时溥屏正端坐在正堂,手指轻敲着黄花梨木桌,手边的茶杯还在冒着热气,下面隔了个墨绿色的小垫子,生怕热茶烫坏了桌子。   这桌子可是掌门溥屏的宝贝。   两边分别是鹤温谷的五位长老,中间站着的赫然是失踪多时的赵正初。   赵正初显然也是刚归来不久,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倒是脾性又恢复了原本的谦和,双手捧着捧着荷包递到溥屏面前。   溥屏接过,拉开抽绳,取出其中的东西——是一颗珠子。   溥屏仔细端看着,而后点点头:“佟什可曾交代了什么?”   他显然对珠子很是了解,并未在此多言,猜到佟什便是拿着此物压制秽玡。   溥屏将珠子重新放到荷包,收了起来。   赵正初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是”,说道:“佟什并未说太多,只是承认因为修为多年停滞不前,想通过此法勘破生死,以此延长寿命。”   坐在首位的长老冷哼一声,两边胡子跟着翘了起来:“荒谬,长生之法岂是从秽物中可以勘破,心思不放在修炼上,尽想写旁门左道,无怪乎修为不得进益。”   “唯贪心二字罢了。”另外一长老说,“据说被附身的那位公子本身就寿命将近,所幸那秽玡未伤及无辜之人。我倒是好奇,这佟什是如何知晓秽玡可续命之事,要知道关于秽玡,民间之传并未详说,即便各门派内史书,也未曾对其多做记载,便是怕有人动了歪心思,那佟什又是从何而知?”   此番言论后,堂内一阵沉默,过了会儿溥屏叫着自己的徒弟:“正初,先前你传信说在抚宁镇遇到一散修,那散修颇为蹊跷,能以自身引出秽玡……倒是没听过有如此散修。”   “那散修确实颇为蹊跷,我回谷后去钟倚楼查找,并未寻见关于此人的记载。不过世间隐匿山林的散修颇多,从前未曾现世也未可知。”   溥屏:“此人姓甚名谁?”   “此人自称晏疏。”   溥屏手指点着桌子的动作更快了,这是溥屏思考时习惯性的小动作。   其余长老听见名字后也各自搜索记忆,却同样对此人无甚印象。   赵正初接着说:“师尊,今日那散修已到了谷内,目前安置在乌华院,师尊可要见见?”   溥屏沉吟片刻,说:“不急,晚些再说。我只是有些担心谷外乍然出现的那个阵。鹤温谷近几年虽发展不比从前,却一直相安无事,如今谷外乍然出现陌生的阵,其中更是以生人之躯供养秽玡,无论如何,我们鹤温谷都责无旁贷,此事正初你继续调查,若有进展及时上报。世间万物因果相承,如今这是我总觉得这是一种预兆。”   长老们皆点头,为首的说:“我以为,此事目前还需保密,毕竟事情出现在鹤温谷范围,若是被其他有心人知道难保不会利用,若是以此造成鹤温谷与天下对立,那当真是一灾难。”   溥屏:“文长老所言甚是,秽玡沉寂多年一遭出现必是某种预兆,今后谷内人员进出一定要严加规范,还有那散修……”他看了眼众人,“晚些我先探探他的虚实再做打算。”   之后众人又商议了鹤温谷周围阵法的加强,还有其余地方是否出现异状,赵正初恭敬地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一言明,却独独忽略了当初佟什对他说过的话。   晏疏躺在房顶,嘴里叼着根草听着一堆老头子聊完了天,远处山顶红了一片,头顶已经稀稀疏疏落了许多星。   长老们离开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赵正初留下又与溥屏说了一会子话,待火烧云都没了,才只剩下溥屏一人。   空了的大堂里,溥屏拿出荷包里的珠子,看着其中盘旋的纹路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眼出神地过了珠子不知落到了何处。   堂门大敞着,傍晚的风里有着春夏两个季节的味道,即温软柔和又沁人心脾。   一声鸟鸣划破寂静,溥屏倏地回神,小心翼翼地想要将珠子收起来,却在刚拿起荷包的瞬间,一只手突兀地横在眼前。   溥屏早就半只脚进了化境,不过因为被门派拖累,另一只脚迟迟没有跨过去。以他突进的修文,无论放在何处都要被人忌惮,可如今,他竟然没有察觉到有人近身,甚至于手中的珠子被人拿走都迟迟没能回过神。   眼睛下意识顺着珠子的移动抬了起来,在瞧清那只手的主人后,一道雷轰地一声炸在了脑子里。   岁月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脑子顷刻成了浆糊,溥屏一张脸变得雪白,嘴唇哆嗦着,手用力抓住了宝贝黄花梨木桌,指甲在桌子下留下一道泛白的痕迹,整个人连带着桌椅一起颤抖了起来。   晏疏转着手里的珠子,就坐在溥屏旁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漫不经心地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中,对着族里的小辈说:“这么多年过去,你这性子虽沉稳许多,修为却没见多大长进,若是被管奚知道,不得将你挂在山门口晒上三日。” 第33章   管奚早年带徒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行为,比如一言不合就将徒弟挂在大门上。真的就是挂,还是用徒弟本人的裤带,吊上两三天或者淋上一场雨再暴晒才算完。   徒弟们对此不但没有怨怼,而且还会私底下暗自比较,看看谁被挂的次数最多,最后甚至互相坑,看见师兄弟被挂后,每人抱着零嘴排排坐在树下乘凉围观。   大概两百年前,鹤温谷还不如现在这样如名字般温和,明明在阵法上有极高的地位,却很少出山,便是如溥屏所说的那样,进出都需要严加管理。   早年鹤温谷都是一些不讲套路的混蛋,尤其是管奚,所以晏疏最初与管奚见面时并不愉快,年轻时候的晏疏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不如现在这样处事不惊,喜不喜欢都放在脸上。   晏疏就很不喜欢管奚。   那时候管奚没踏入化境,常和清安观的常仲一起出门,倒也不是刻意约好,巧就巧在几次出门都能遇到。   常仲总穿着一身道袍,总是一副端正的样子,话不多,但不管管奚思维如何跳脱,常仲总能第一个理解,便也是因为这个,即便游历之际未能相遇,管奚也愿意多绕个远路去清安观找人。   彼时秽玡刚刚现世时,若是落到百姓身上,大多数人将其视为一种疾病,类似于失心疯。若是秽玡本体出现,也不过是作为秽物清理。   秽玡这个名称就是那时起的。   百姓遇到秽玡大多会求助仙门,仙门弟子多游历,有段时间清理秽玡便是弟子修行的一部分。   那时晏疏修行卡在元合多时,师尊觉得他长时间身处单一的环境不利于修行,不如出门寻得机缘——大多数仙门弟子若是境界长时间得不到提升,都会选择出门游历,寻找机缘。   晏疏所处的门派苍芪地处北方,四季分明,他出门时夏日方过,夜间偶尔还能听见夏虫最后的鸣叫,便显得夜有些寂寥。   晏疏下山后并未往人堆里去,百姓之间即便又是也是生活琐碎,于他并无助益,所以刚一下山,晏疏走的都是小道,只有入夜会就近找个休息的地方。   说来也巧,晏疏这一路并未遇到秽玡作乱,也无遇见其他修行之人,一路顺顺当当什么没有,所以离开师门半月有余他便有些踌躇。   出门前师尊蹭给他卜了一卦,虽说机缘之事不可测,但是卦象指东,然后,晏疏去了西边。   西边多山林,镇子很少,这也导致有些时日,晏疏不得不在山林中休息,便也是在那时,遇到了同样出来游历的管奚和常仲。   常仲长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尤其是套着一身道袍,就算从他嘴里说出一句“天要塌了”,大多数人都会抬头看看天是不是真的掉了下来。   总之就是一副说什么都能让人信服的样子,可这样的人总是和不着四六的管奚凑到一起。   晏疏那时候对这两个人不熟,只在仙门大会上见过几面,点头之交罢了,脾性行为一应不了解,所以在林子里碰见二人时并未多言,只是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也就过了。   管奚长了一张很嫩的脸,好几十岁的人,因为修为突破的早,年岁早早地停留在最好的年纪,一张稚嫩的脸倒是能骗骗人,一双眼睛又黑又圆,模样无辜让人不忍苛责。   而常仲就显得年岁大些,也稳重一些,这二人站在一起,就好像长辈带着自家小孩出来游山玩水,若是常仲换下那身道袍,穿着富贵人家的绸缎,那就更像了。   彼时太阳还没落山,晏疏在山里度过了四日,急需找个镇子好好梳洗一般,不想继续在林子里做野人。管奚就真成了个野人,头上插着不知什么品种的木棍,腰间插着几片树叶,拦在晏疏面前愣是不让人走,非说晏疏的行为惊走了他盯上多日的兔子。   顶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做尽蛮不讲理的事情。   瞧着晏疏那张冷情冷性的脸,管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耍赖。   然后,晏疏把管奚准备过夜的东西全都拆了,管奚耍赖一句,晏疏就拆一个,最后两个人直接打了起来,常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两人拉开。   管奚指责晏疏蛮不讲理,晏疏说管奚胡搅蛮缠,眼看着就又要打起来,常仲拖着二人去了镇上。   此处山林距离镇子不过几里路,常仲酒量惊人,灌了两人每人一坛子酒后本人依旧清醒,但是另外两个就不行了。   修行之人大多克己复礼,甚少饮酒,常仲本意是两个人喝多就能安睡,结果这两个酒鬼差点把镇子拆了。最后还是常仲每人送了一记手刀,这才消停。   第二天管奚醒来时破口大骂,因为他发现自己被挂在了客栈的门上,还是用着他自己的腰带。   常仲匆匆赶来,见着晏疏正端坐在桌子旁,一手端着茶杯,十分惬意地和他打招呼。   常仲赶忙将管奚放了下来,在管奚落地的前设了禁制,没让两个人再打一架——两个元合之境在此互殴可不简单,若是真认真动了手,一不小心整个镇都能平了。   管奚提着裤子一副气狠了的样子,指着晏疏“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是常仲将人拉走,晏疏和管奚因此结了梁子。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二人每次见面就要打上几架,隔了好多年因为其他事才有所缓和,最后成了朋友。   再后来晏疏和管奚相继突破到化境,一次偶然的机会,晏疏听说管奚那些小徒弟但凡出错,管奚都会将他们挂在山门上示众,为此晏疏还亲自去围观过,顺便吐槽管奚一句“小肚鸡肠”。   管奚毫不脸红地表示:“师父当初受过苦,徒弟们自然也要体会一下,说不准就顿悟了呢。”   管奚收溥屏时,他已经做了鹤温谷很多年的掌门,性子已经沉淀不少,徒弟被挂在门上的事少了许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溥屏就被挂过一次,因为他修完了一天的功课后一不小心踩坏了院子里的几棵草药。   *   溥屏跟着管奚的时间不长,他入门时天下已经有了大乱之像,管奚甚少在门派内闲着,各处尊者不时会碰道一起商讨,常仲是来的最多的一个,晏疏则是最少的。   那时候晏疏并未用这个名字,他还是用着师尊给他起的名字——晏尘归。   溥屏便是在那时见过晏尘归几面,再后来,便是在天劫之日。   如今再见那张已经于记忆中模糊的脸,即便这人的头发不同于从前,溥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过了好半天才拾掇起自己的声音,抖着说:“你……您是……离宿……仙尊?”   即便眼前之人的模样再确定不过,话出口时溥屏还是扬了音调,毕竟当初那个人就死在他们面前。   许久未曾听人提起的称号,再次听见恍若大梦,可惜如今物是人非,当初喜欢挂徒弟的仙尊早已不在,他坐在这里,看着好友如今仅的小徒内心不禁感慨万千。   晏疏摩挲着手里的珠子应了一声,说:“我这珠子当初搁在手里,不过当个玩意把玩,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不曾想对秽玡竟能有所压制,早知如此,当初也不用费我一条命,将这破珠子扔进天门便是了。”   晏疏从前手里拿着的珠串自然不是什么破珠子,那时用他自己魂元塑成的物件,虽说平时看上不显山不漏水的,跟那些昂贵的普通玉石有些相像,其中却暗藏玄机。   一个化境强者的魂元所造就的物件,若是得之,便可在大多数情况下横着走了。   按理说这东西应该在晏疏死时一同消散,毕竟主人已逝,用其魂元支撑的东西会跟着一起归无,可这东西却这样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   若不是晏疏自己在棺材里躺了一百多年,他都快怀疑是不是当初他就没有死透,所以才让这玩意保留至今。   溥屏心中一咯噔,当晏疏这是兴师问罪来了,连忙起身作揖行礼:“尊者误会,此物乃是当初天劫之际打扫战场时所得,原本想将此物归还苍芪派,当初处境混乱,待处理完后已无苍芪派之人的身影,后来因为其他种种原因,此物就一只存放在本门内,其中一应缘由说来话长,但是请尊者一定要相信,吾等并无想以此为非作歹之意。”   晏疏没觉得溥屏会做此等事,管奚那人虽不着四六,但是看人的眼光极准,门下徒弟个顶个的出色,自然不会做违背天道之事,溥屏也不例外。   “我坐在这里,便是相信你。”晏疏指了指旁边,“坐吧。”   溥屏坐得战战兢兢:“当初众人皆当尊者殉道,不曾想竟是闹了个乌龙。那时天崩地裂,尊者受伤颇重,想必这些年尊者隐居于无人之处,如今还能见到尊者真是幸事。”   晏疏手抵着鬓发,想了想他睡了这么多年的小山,玩味地重复着溥屏的话:“……隐居……确实也算隐居。”   隐居在棺材里。 第34章   溥屏对晏疏……晏尘归并不熟熟悉,统共没见过几面,最后一次还是因为鹤温谷外围受到秽玡的袭击,管奚将晏尘归叫来,一同完善了周围防御用的阵。   在他印象里,晏尘归是个话不算多的人,只有在关键的时候提上几句。   常仲也是个话少的,晏尘归的话还不如常仲多。   溥屏曾听说,管奚将徒弟挂在门上这件事,起因是晏尘归和管奚打架而起,打架的理由更是荒谬。   溥屏怎么看都不觉得晏尘归是那样冲动之人,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闹不清到底是不是师兄骗他玩。   在溥屏印象里,晏尘归才是尊者该有的样子,衣着一尘不染,性格高冷清淡,虽不至于全然不理人,但也只是在关键的时候提点几句。   晏尘归在场之时,鹤温谷众人大多比较乖顺,管奚还曾经嘲笑他们像是老鼠见了猫,反而显得他这个师父很没有地位。   记忆中的人连笑容都是淡淡的,举手投足尽显上位者气息,而如今面前之人,除去头发颜色以外,模样未曾有丝毫改变,哪哪都不太一样。   溥屏听着晏疏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晏疏没有为难他,手指转动珠子说:“你也不必紧张,我生死如何于你于这世间并无影响,你也不必害怕管奚哪天突然跳出来。依着管奚的性格,若是他还活着,定过不了隐居的生活,所以不必害怕他爬出来将你挂在山门上。”   这句玩笑话,不知怎么的,落到溥屏耳朵里反而比恐吓还要吓人。   溥屏可从来没听过晏尘归玩笑,那个高高在上的清冷尊者,什么时候也能玩笑了?   “我来此并无他意,只是想问问,这秽玡究竟是于百年前就已经消失殆尽,近期才重新现世,还是这些年一直未曾消失过?”   晏疏在抚远镇的街上,听着说书人提及的《元纪年书》中记载,秽玡早在当年的大战中悉数灭绝,可如今似乎并非如此。   秽玡心智不比常人,若是有韬光隐晦之念,当年的大战想必要惨烈上百倍,亏得秽玡心性愚钝,这才在短时间内让众仙门联手剿灭。   当初那么多秽玡聚集,也未见到一个开智,如今这场景,到底是暗中藏了有心智的秽玡,还是有人暗中操控?   溥屏:“此事我也有些迷惑,当初天劫之际,尊者以自身为引,散修为于天地,才得以填补天地漏洞,使秽玡被消灭干净,那时候众门派合力清理战场,并未见得生机,可以确定当时的秽玡已经悉数被灭,这么多年也确实未听其踪迹。”   晏疏大概能猜到,他死后的这些年里,世道应该是比较太平的,不然即便《元纪年书》上书秽玡已经消失,百姓也不是傻的,若是有人见着,早就有人议论,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即便见到秽玡也见面不识。   也就是说,晏疏死了多少年,这秽玡就消停了多少年。   如今晏疏乍然出现,秽玡跟着降世,随便一个人想想,都觉得二者定有关联。   这话溥屏没有说。   当初天劫之事太多人不清楚详情,经历过的要么已经归于黄土,要么已经位高权重,无人再多议论,所以也没人知道,当年大战里,眼前这人到底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如今流传于民间的《元纪年书》又多么荒谬。   所以“晏尘归和秽玡有所联系”的念头,只是在脑子里浅浅一过就烟消云散。但很快,因为冲击而短暂压下去的疑惑油然而生——当年那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晏尘归散于天地,甚至尸首都未曾见到,如今怎么会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   溥屏修为虽未跨过最后一步,却已经不一般,他方才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说明晏尘归的修为至少还保持着当年的状态。   这种事太蹊跷了。   溥屏没有怀疑晏尘归的身份,如今世上能入化境之人少之又少,并非一句“隐居多年,潜心修行”就能踏入的境地。   所以眼前之人应该就是本尊。   溥屏想明白这件事,自然也就不敢懈怠,再次端正了自己的态度,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个礼,动作态度比之前规整很多,少了乍然出现的慌乱,恢复成鹤温谷掌门人该有的样子,礼数周全不卑不亢。   晏尘归并非鹤温谷的人,只是管奚相熟,抛开尊者的身份,怎么也算是个长辈。   晏尘归还是当初的样子,百年前的少年有了中年人的容貌,不知道是刻意维持在这个年纪,还是修为进步太慢,岁月停留在三十锒铛岁的时候,以至于现在这个礼看起来就有些别扭,明明是一个看起来年长许多的人,却要对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行礼。   好在此时只有他们两个。   晏疏看得明白,也知道溥屏这个礼是什么意思,没有出声制止,端看着溥屏一举一动,任由他脑中百转千回也没有多说一句。   晏疏有自己的盘算,溥屏怀疑也好,相信也罢都不要紧。   溥屏全套礼做完,晏疏走过去将他扶起,而后坐到了主位上。   晏疏并非喜欢从前的虚名,但是有些场合,虚名反而会节省很多精力,就比如现在。   晏疏没有隐藏自己,不想多走弯路,装作散修在鹤温谷里四下打听。在晏疏眼里,即便鹤温谷内有问题,溥屏还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不是对溥屏本人的信心,而是对管奚的信任。   溥屏自然而然地坐在左手边的座位上。   两人原本正在讨论事情,溥屏后补的礼其实很是突兀,但是二者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   溥屏说:“我那小徒并不知晓尊者身份,当初只言有散修与秽玡似乎有所牵连,并且想来鹤温谷,我只当是散修对鹤温谷有所相求,以秽玡为条件,便让正初将人带来,不曾想竟是尊者。”   溥屏解释了一通,而后说起邹家之事,“没想到寻常人家会豢养秽玡,甚至与谷内弟子有所关联,让尊者见笑了。”   若是白千满在这就会发现,此时坐在主位的人与平时和他们逗乐的师父全然不同,似乎那个喜欢开玩笑看乐子的师父其实另有其人,而坐在上面的人不过是跟师父容貌相同罢了。   此时晏疏身上少了平时会有的亲近,一种偏冷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飘荡在整个屋子里,用着不轻不重的力道压在溥屏身上,让人肃然起敬,说话时也下意识顺着对方的思路,甚至连撒谎的心都很难产生。   一如从前世人所熟知的那个离宿仙尊。   溥屏就在这种说不出的威压下,硬着头皮接着说:“怪我这几年对弟子疏于约束,事到如今才知晓此事,那弟子如今已经被带回了门派,只说是为了续命,其余一概不谈。”   “即便是百年前,秽玡寄生也非普遍现象,只是偶尔会发生一起,大多因为百姓体弱多病,本身灵魂不稳,被秽玡钻了空子。秽玡心智弱,寄生也很快被发觉,所以未能形成规模。我倒是不知,你这徒儿是从哪寻得方法,竟然能通过自己的能力将秽玡寄生到一个活人身上,虽说邹公子体弱多病灵魂不稳,符合一般秽玡寄生条件,连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将秽玡放入活人身上,贵派弟子又是从何而知?溥掌门,我并非刁难,可这种事,鹤温谷的人不至于问不出来吧。”   说着不是刁难,但是每一句话都像是千斤重压在溥屏的心头,尤其是最后那句话,即便溥屏知道晏尘归并非多事之人,不会查别家门派内部的事情,可是话至此时,恍然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坐在上面的人并非晏尘归,而是他的师尊管奚,训斥着他对门派管理的疏漏,下一句就要将他挂在山门上。   溥屏眼神跟着恍惚了片刻,在银色的头发撞入眼帘时,恍然回神,就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面前。   溥屏赶忙要起身,却被对方一手摁了回去,紧接着就听见脚步声临到门口。   溥屏看过去,见着自己的徒弟不知为何又去而复返,此时站在门口犹豫,见到溥屏转过头,赶忙作揖:“师尊,徒儿不知道您有客人,惊扰了师尊,请师尊恕罪。”   此时天色已晚,只有远处山头隐隐有些光亮,屋内没有点蜡烛,赵正初站的稍远,未曾看清屋内的情况,只知道里面有两个人。   溥屏刚要开口说话,感觉到肩膀上的手动了动,他抬头看过去,见着对方很轻地摇摇头,而后向后退了两步。   溥屏立刻明白对方意思,显然晏疏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身份。   溥屏迟迟没有出声,赵正初没能得到回应也不敢贸然说话,弓着身子看着脚下,脑子里描绘着刚刚看见的身影,最初只觉得眼熟,慢慢的,那身影和记忆中的某人相合在一起。   怎么会……   赵正初虽未看清屋里具体什么情况,却也感觉到那股微妙的气氛,不像是生人会有的样子,微妙又古怪。   而且对方站着不算什么,溥屏为何坐到了次席?   过了好久,赵正初的腰开始泛酸,才听见厅堂里的声音:“进来吧。”   “是,师尊。”赵正初应了一声,再抬头时厅堂里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溥屏还坐在次席,一只手摸着茶杯未有端起,似乎在想着什么。   赵正初跨过门槛站到溥屏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尊。”   溥屏“嗯”了一声,说:“佟什那边有别的进展了?”   “还没。”赵正初实话实说,“不过应该就是两天的事,佟什如今修为被封,依着刑院的手段,饶是我也捱不过几天,想必佟什坚持不了多久。”   溥屏依旧没有抬头,目光落在茶杯里漂浮的茶梗上。   赵正初犹豫之下问:“方才那是……”   “和你们一同回来的散修。”溥屏显然不想在这上面多说,倒是因为这个想到了点别的,“对了,其他人还没回来?不是说一起入的阵,怎的你和……散修都回来了,却未见到苍怀?”   说到这,赵正初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说:“徒儿便是为此事想向师尊禀报。师弟他们应该过几天回来,我方才收到师弟的传信,据说……落到了一处无人大山里……不知道是何处大山。”   溥屏一愣,终于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徒弟,怀疑自己的是不是听错了,不确定地问:“大山?”   赵正初一言难尽:“是……目前师弟他们还在找出山的路,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为何散修和他两个徒弟可以出了阵就入得鹤温谷地界,苍怀等人就落得不知名的大山里,想想就知道是谁搞的鬼。   赵正初想到的,溥屏自然也能想得到。但他总不能去找一个化境尊者算账,就算是去问问自己徒弟落到了那个山头,溥屏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叹了口气:“慢慢找吧,让沧怀谨慎行事,左右应该不会太危险。”   虽说是随口说的话,赵正初立刻就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师尊似乎认识散修,甚至知道散修即便将人扔到大山里,也应该没有多大危险。   所以散修的身份究竟为何?当真是不出世的隐世高人?   *   晏疏离开后到溥屏的各处园子里转了一圈,将大多数的奇珍药材惦记了一遍,最后挑选了几种,旁若无人地摘了下来,又顺便叫住了路过的鹤温谷弟子,在那些人警惕的眼神里要了些细绳。   回到乌华院,晏疏看见坐在院子里撑着头打盹的白千满,刻意放重了脚步都没能吵醒这个小徒弟,弹了下白千满的额头说:“睡觉回屋里,鹤温谷虽说气温宜人,但这吹风也容易感冒,你又没修为傍身,病了可麻烦。”   白千满一个激灵立刻醒了,揉着眼睛看清来人,囔囔说:“师父啊,您可回来了。”   “萧亓呢?”晏疏扫了一圈没见着人影,“休息去了?”   那少年可不像早睡的样子。   “没吧,不知道去哪了,您刚走没多会儿他人就没了,拉都拉不住。”白千满说了几句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像告状,如此可不是好行为,找补了几句,“也有可能去休息了,这一路看他都没怎么睡,估计累坏了。”   “小小年纪,就数他心思最重,不好好休息天天想乱七八糟的。千满你先回去休息,鹤温谷的弟子说晚点会来送饭,我去找找萧亓。”话刚说完,一转头就见着门口多了个人。   萧亓总喜欢穿着深色的衣服,在未掌灯的院里看着几乎和强融为一体,很难辨认。   萧亓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听见晏疏说要去找人才走了过来,晏疏问:“玩够舍得回来了?交到朋友了没有?”   像极了操心的亲爹带着自己儿子出远门,关心儿子适不适应新地方,有没有交新朋友。   萧亓表情平时就少,也不知道听没听出晏疏这句话的意思,走到晏疏身边就问:“你去哪了,怎么走了这么久。”   晏疏好笑地说:“就没见过你这么没大没小的徒弟,师父去哪也要过问,倒是你跑哪去了,害得千满茶饭不思地担心你。”   白千满:“……”   见白千满还没走,晏疏催着:“还不走,处在着干嘛,准备给为师上演一番你们师兄弟感情深厚?”   “不,师父,我觉得我有点疲累,想回屋休息,等会儿饭来了烦请师弟叫我。”最后一句话对着萧亓说,可惜没得到回应。   白千满早就习惯了萧亓的冷淡,自己麻溜地钻进了厢房。   萧亓瞪着眼睛看着晏疏,似乎还在等他回之前的话。   晏疏嘴上虽然能说,其实大多时候拿萧亓没辙。   可不是没辙么,这徒弟到现在都不肯点头认师父。   晏疏说:“不累?”   萧亓:“不。”   晏疏摊开手。   萧亓看着晏疏空空的手掌,过了会,他突然变得有些踌躇。   这是作甚,拉,拉手?   晏疏不解地看着萧亓身上肉眼可查的紧张,一时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紧张的,等了会儿没见有反应,说:“我之前给你的珠子。”   萧亓听见这话明显一顿,身上的紧张也在这一刻固成了别的味道,梗着脖子又开始和晏疏无言对峙。   不得不说,晏疏有时候很佩服萧亓倔强,尤其是一双眼睛死盯着不肯说话的时候。   晏疏无奈,说:“等会儿还你。”   听见这话,萧亓的表情才有片刻缓和,拿出珠子在放在晏疏手上前问:“送人的东西不能抵赖。”   “跟你作何抵赖。”晏疏一把抢过珠子转身往自己屋里走,走了两步发现萧亓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好像晏疏真的打算抵赖一般。   晏疏被萧亓的怀疑逗笑了,无奈地说:“跟着就跟着,别整那种表情。”   说罢推开自己的门,萧亓跟着进了屋。   晏疏没有避讳萧亓,拿出之前要的几根细绳,将珠子在上面比划了几下,穿进去打了个结,之后又当着萧亓的面掏出第二颗珠子,依着先前那颗穿了进去打结,系上前留了个线环,方便挂戴,这才将东西递给萧亓。   萧亓接过看着绳子上的两颗珠子。   珠子自然好看,穿在蓝灰色的绳子上很配,但是这个绳结当真是一言难尽,除了“能戴”以外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个评价。   萧亓:“多了一颗?”   晏疏:“喜欢吗?”   萧亓举着绳子表情变换,晏疏知道他在想什么,咳了一声说:“能挂着就行,别那么多要求,我又不会编绳结,若是不喜欢,回头找个镇子,寻着珠宝首饰店铺,让人家好好给你编一个。”   萧亓皱着眉说:“不用。”然后拿走桌子上剩下的一堆绳子,坐到桌边点了蜡烛,瘦弱的手指勾动。   晏疏见他想要自己编,没再说什么,坐在了萧亓对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本书,就着桌子上的烛火看了起来。   萧亓编绳结很安静,屋子里只有晏疏偶尔翻书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晏疏听见萧亓说:“烛火太暗,伤眼睛。”   话音方落,眼前光线亮了许多。萧亓又拿了两根蜡烛点上,放在晏疏身边。   晏疏看着空荡荡的桌子,一挑眉:“弄完了?”   “嗯。”   晏疏没见着绳子编完后是什么样子,送人的东西他其实也不是很关心,伸了个懒腰将书扣在桌子上。   萧亓瞟了一眼,书皮上写着《元纪年书》。   晏疏动了动略有些僵硬的脖子:“等会儿你和千满去用膳,我就不去了。”   “你又要去哪?”   晏疏“啧”了一声:“作为徒弟,你只要管好自己别惹事,师父的事情少过问。”   说着就要将萧亓推出去。   萧亓虽看起来很冷,但是大多时候不会和晏疏反着来,只是看起来不好说话而已,实则比任何人都好说话。   可是一贯好说话的萧亓,此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很轴,脚下用力不肯轻易离开,又问了一遍:“你想去哪?”   “哪也不去行了吧。”晏疏好不容易将人推到门口,双手把着门将萧亓挡在门外,两人一内一外对峙着,晏疏无奈地说,“为师累了,这几天一边要照应着你们,一边还要破阵,今日想要早点休息,唔,睡一觉这样可以不?”   睡一觉?   一个化境期的尊者,竟然因为坐了一路马车,破了一个阵,累得不得不早睡?甚至都不是打坐而是要睡觉?   萧亓不信晏疏的鬼话,手摁在门上不肯松手。   晏疏无法,幽幽叹了口气说:“要不你陪我睡也行,我瞧着那床挺宽,两个人应该够睡,我不介意——”   砰——   门猛地在眼前关上。   晏疏低笑着。   小孩,脸皮薄还跟他斗。 第35章   很快四处掌起了灯,照得四处亮堂堂的。   乌华院本有弟子前来点灯,却在进门前被人拦住,所以整个鹤温谷,只有乌华院黑漆漆静悄悄的。   主屋内只有偏近门口的桌子上放了三盏烛灯,连排着,是萧亓先前点的。点时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   昏黄的光线落到里间时只剩下一点点光影。   床榻之上,一抹月白色的身影躺在上面,那人身形稍瘦,眉头紧锁,手垫在头下,似乎睡得极不安稳。   这时门口响起很轻的敲门声,那人睁开眼,眼底带着浓浓的倦意。   晏疏起身眼神有片刻呆滞,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才恍然惊醒,四下看了一圈,而后站起身抹了一把眼睛。再睁眼时,疲倦已经不再。   晏疏穿好鞋子拉开门,看着门口站着的萧亓,手里正端着一个托盘:“鹤温谷弟子先前送来的饭菜,方才给你重新热了热,你先吃完再接着睡。”   晏疏低头看着还在冒热气的饭菜,说:“我不需要——”   “不需要也吃点,你之前不是说想尝尝各处点心?此时虽没有糕点,但这菜的味道还不错,我事先尝了一下,挑了些好吃的给你留着。”萧亓将菜搁置在点着蜡烛的桌子上,回头看向站在门口一直未动的晏疏说,“过来坐。”   晏疏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转身关门时揉了一下眉心,至此,仅剩的一点混沌终于散尽。   晏疏转身,眼里已经带上了笑意,坐到萧亓对面拿起筷子,扫了眼桌子上的菜。   没有繁复的造型,几道小菜瞧着都是比较家常的样子。   想想也是,鹤温谷大厨房做出来的菜,那么多人吃,总不可能太精致。   晏疏挑着最近的一盘菜夹了一筷子,味道比想象中的要好:“鹤温谷厨子的手艺倒是不错。”说完就放下了筷子,他属实没什么胃口,不同于从前辟谷,反倒像刚睡醒后身体的倦怠,吃不下去。   萧亓看着桌子上被撂下的筷子,问:“不合胃口?”   “不是。”晏疏怕小徒弟想太多,解释了一句,“我确实辟谷多年,不需要吃饭,你吃饭了没?没吃就在这吃点。”   萧亓来时说这菜都是早前送过来的,本以为萧亓已经吃过了,没想到晏疏说完这话后,萧亓当真拿起了筷子,晏疏这才发现,桌子上其实时两副碗筷。   萧亓挨个菜尝了一口,沉默少顷,之后才继续吃饭。   萧亓吃饭很安静,连咀嚼声都几乎听不见,晏疏怕萧亓被人看着不舒服,就又拿起了之前的未看完的《元纪年书》,一顿饭没有人再说话。   听见筷子放下的声音,晏疏同时收了书,萧亓默不作声地收拾了碗筷。   从前没有细想,如今看着面前的少年,晏疏才发觉这少年似乎在他身上留有太多的关注,银钱也好,吃住也罢,还有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少年无声无息地关心着。   好像过于关心,又有些说不清的依赖。   这可不好。   萧亓站起身要离开时,晏疏叫住:“萧亓。”   萧亓站住脚。   “你不必事事为我操心,我自己都记不得活了多少年,修为虽多年未有长进,却也早就过辟谷期,于衣食住行上皆无太多需求,反倒是你。”   晏疏看着萧亓单薄的背影,“若是无事,你可以想想自己想要些什么。虽说你不愿意认我为师,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还是想带你好好走一段路。”   萧亓端着托盘的手下意识用力,肩膀跟着一颤。   晏疏抬眼看着这一幕,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并没有给少年编织美梦,实话说:“人生的路终归要自己走,我只能带你们走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和千满都想好要什么。说实话,你和千满如今都过了修炼的最佳年纪,想要在修行上取得成就绝无可能,但是自保之力我还是可以教授你们,其余的也好好想想。想进仙门某个差事也不是不可,我的面子应该还是可以——”   “可以什么,靠你去卖人情,给我和白千满找条后路?那你自己呢,以后想去做什么?既然你在各个门派里都如此有地位,为何如今还要四处奔波,甚至到这鹤温谷都未有报上自己的名号?我不需要你为我考虑未来,我——”萧亓越说越控制不住自己,没敢转头,生怕就这样和晏疏吵起来。   他不太想和晏疏吵架,也不想在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争执,“我什么都不要,你若是不想我待在身边大可直说,没必要将我塞给别人。”   说完萧亓头也不回地走了。   晏疏看着重新关严的房门眯了眯眼睛。他到鹤温谷可并未掩饰“晏疏”这个名字,萧亓却说,他未有报上自己的名号。   两人这是第一次不欢而散。   桌子上的烛火晃了晃,晏疏在桌边静坐了一会儿,而后出了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厢房房门关得严实,两间都亮着光。   晏疏到了前院小厨房想找个药罐子熬点东西。一脚踏进去,脚下哐啷一声,是个铜罐。   厨房很小,借着月光,一应物品摆设尽数收入眼底。   一旁的台子上还放着未刷洗的碗筷,是方才萧亓端到他屋子的那些,另一边的锅里沾着两片菜叶,灶台里灭了的柴火剩着一点火星,菜板上还有未扔的菜根烂叶——   那些菜……似乎并不是出自鹤温谷厨子之手。   白千满不至于在这事上藏着掖着,依着白千满的性子,肯定会大大咧咧地说是自己做的饭。既不是白千满,就只能是萧亓。   晏疏怎么都没想到,饭菜出自萧亓。   晏疏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思来想去,估计是那少年孤身一人多年,如今身边好不容易有了说要照顾他的人,面上虽习惯冷漠,心里难免重视,多了依赖。   可晏疏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还能在这世间待多久,实在是没办法对一个少年人负责。   跨过地上散落的杂七杂八,挑出灶台下几根冒着火星的木柴,在角落里找见一个积了灰的药罐子洗了洗。   晏疏坐到矮凳上,支起火搁上药罐子,将白日寻得的药材一股脑地扔了进去,然后又开始愁。   果然当初就不应该心软带着两个小孩儿,可真难啊……   时值寅时,夏虫都息预期歇了,晏疏顶着疲倦将要罐子里熬干的草药倒出来一些,和着魂元揉搓了半炷香的时间,一颗小小的药丸置于掌心。而后将剩下的草药按照先前那样一一搓成药丸,这才发现身上没有放药丸的瓶子。最后在灶台上找到一个印着花的小罐子,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装上药丸揣进怀里,这才晃晃悠悠地回了屋。   第二天一早,晏疏散着头发,打着哈欠推开门,一眼就看见院子里的小徒弟。   嘴张了一半,晏疏看见对方通红的眼睛,心里一阵心虚,万分后悔自己昨天是不是话说得有些重。   小徒弟还小,对于离别之事尚且不能全然接受,自己这种擅自主张地要将人带在身边,却又谈着分别,着实该打。   晏疏越想越觉得自己这百年把脑子睡傻了,摸着怀里的小罐子朝萧亓走过去。他刚走了两步,那少年突然跑到了面前,二话不说塞了个东西到他手里。   晏疏低头一看,是一个木雕的发簪。   晏疏心中突然不知道什么滋味,巧舌如簧的嘴巴成了木头,久久没能锯开一条缝,好半晌才好不容易动了动,说:“你昨晚在雕这个?”   发簪一看就不是街上那种取悦于人的款式,花纹没有多精致,却能感受到所雕之人的用心,简约不花哨,晏疏只看一眼就很喜欢。   他突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   少年正紧张地等着晏疏反应,结果就换来了笑声。他不知道晏疏在笑什么,越听脸色越不好看,觉得可能自己手艺太差。   他第一次做,没经验,被嘲笑是应当,果然还是应该去街上买一个好的。   就在他准备抢回来不送时,却见那人胳膊一弯,当着他的面挽起了头发,银色的发丝间是他雕了整整一夜的发簪。   那人侧着头,迎着光,笑着问他:“好看吗?” 第36章   养小孩儿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即便小孩儿已经过了需要手把手教导的年龄。   晏疏半挽着头发插根发簪,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摊开手将瓷瓶递给萧亓,琢磨着怎么骗小孩儿吃药。   萧亓低头看着,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晏疏还在想着找个什么理由,没注意萧亓的表情,手指一顶翻开盖子:“礼尚往来,你送了我东西,我自然也要回礼。”他点了下瓷瓶,“好东西,吃一点?”   理由着实懒得想了。   萧亓看着眼前的瓷罐一言难尽,目光移到其内,几颗黑漆漆的药丸躺在其中,上面还占了点晶莹剔透的小颗粒。   这个罐子昨天萧亓还用过,是厨房里的小盐罐,药丸子上粘的自然就是盐了。   萧亓捻出一颗问:“拿来的?”   他不记得晏疏身上有这东西。   晏疏二郎腿一翘,身子歪在桌子上,一副高深莫测:“不为外人道之地,统共就这么几颗宝贝。”紧接着又好似十分心疼,可架不住得关心徒弟的样子,道,“所以你得乖乖吃着,别浪费了好东西。”   妥,这就是晏疏最后想好哄徒弟吃的理由。   晏疏正低头摆弄瓷罐,萧亓一抬头就见着他头上的发簪,鬼使神差地就将手上的药丸塞到了嘴里——齁咸。   药味倒是其次,没有多苦,咽下去也就完了,可这盐化在嘴里,手边又没有茶水,萧亓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快要从嘴里掉出来。   晏疏不知道随手拿的罐子是干嘛的,自然也就不能体会萧亓遭受的苦楚,瞧着萧亓吃了很是高兴,手指一番塞到萧亓嘴里一个东西。   酸甜味蔓延开,正好救了齁住的舌头。   “什么东西,又是不为外人道的宝贝?”萧亓舌头顶着,其实已经尝出应该是某种蜜饯。   晏疏笑道:“是啊,所以好好吃。”说完站起身,“今日……”   “今日你还要自己出去?”晏疏刚开口,萧亓就知道他想说什么,酸甜的蜜饯囫囵吞了下去,他在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握拳。   内心潜藏的烦躁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强行压制住躁郁不安的内心,低着头努力喘气平复自己的内心,让自己语气听上去还算正常,这才接着说,“你要去哪,要做什么?”   即便萧亓已经控制的很好,晏疏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心中惊讶之余有些不解。   到底是他体内那股莫名的黑气已经可以控制心智,还是他在萧亓心里占了这么重的分量。   依着萧亓如今的年龄,即便晏疏收萧亓为徒,给他一个勉强称作归宿的地方,可这才认识短短数日,哪怕晏疏今日真的离开,也不应该反应这么大。   当初在苍芪派内,弟子们一听说师尊要出门,一个个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哪像萧亓这么粘人。   或者……因为没有依靠,所以才会如此粘人?   这话晏疏不能问萧亓,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理由,原本想摸摸萧亓的头发,在对上萧亓的眼睛时,恍然觉得那眼神不似少年该有的,光线之下是不属于这个年龄会有的执念。   这少年不过一两年就要十八了,一两年时间太短却又太长,短的好像一眨眼就会到,长的晏疏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重生是偶然,必然之下牵扯定不少,不管因果如何,最后他大概还是要死回去。   这是早已确定的结局。   可即便知道又如何,不能和徒弟说。   看似收徒弟,其实找了个祖宗,说话都得小心翼翼掂量着来。   晏疏如今是什么都不敢也不舍得多说了,手落在了萧亓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不去哪,今天哪都不去,我们在这等着人来找就好。药吃了可有不舒服?若是身体有异记得跟我说。”   话音方落,就听见有哒哒哒的脚步声,晏疏看了过去,见着另一个徒弟正一手拎着他的小黑,一边揉着眼睛走过来,裤带系得松垮,走走路还得提一下。   到了两人身边,白千满唤了一句:“师父早,师弟早。”而后低头看到桌子上得罐子,“咦”了一声,“谁把厨房的盐罐拿过来了。”   晏疏:“盐罐?”   “是啊。”白千满说,“昨天有人过来送餐食时,说怕我们不习惯这里的饭菜,就把小厨房简单收拾了一下,留下了一些调料罐,还说可以自己做,有需要的食材可以找他们拿。”   萧亓本想制止,奈何白千满语速太快,还没等他作何,白千满已经说完了,索性闭嘴不言。反正晏疏不可能闲的没事打探昨天饭菜哪来的。   晏疏垂眼看向桌上,绘着蓝色纹路的小罐确实很适合放调料。   他问萧亓:“咸不?”   萧亓抿了抿嘴:“不……”   “小孩撒谎会尿床。”   “……咸。”   *   萧亓本以为晏疏是匡他才说不出门,执着地待在院子里不肯离开,不曾想晏疏一上午真的哪都没去,还翻出了白千满带的那一堆书,翻来翻去扔了一大堆,最后留下最初的那本——老道士留下的那本。   后来白千满和晏疏提过阵里遇到老道士的事情。   晏疏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说:“不过是执念,因为这么多年放不下,所以才会在那里见到故人。”   这句话很好地抚平了白千满的不安。   晏疏也在那里见到了老道士,后来又遇见了另外一个人,阵里似乎困了许多旧人,说不清是不是闯入之人的执念还是别的什么。   这些都是晏疏需要去探清的事情,不需要困扰他的小徒弟。所以晏疏用着模棱两可的话,回答了白千满。   之后晏疏依着那本书给白千满讲了许多基础知识,大多是和卜卦有关,白千满确实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晏疏在讲六爻时,喝了口水说:“回头有空闲的话,带你去清安观看看,那些道士尤其喜欢研究这些,在这方面,他们比这世间任何人都通透。”   “比师父您还厉害吗?”白千满问。   “厉害得多,我很少卜卦,于此道上并无机缘。”   “那师父算过自己吗?关于将来的,或者其他什么。”   萧亓一直坐在旁边听着晏疏讲话,视线落在虚空中,听到这突然抬起头看过去,看见晏疏有些悠长的眼神,不知是看到了过去的哪一段,之后轻笑一声:“年幼无知的时候曾算过一卦,后来发觉确实是半吊子,堪不破的事情不如不知,否则很容易让自己深陷囹圄。”说完接着这个话题对白浅满说,“你也是,天机之谈不可全然靠卦,即便看见也不能过于执着,否则后果可能不是你所能承受的。”   白千满用力点点头,而后又想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初我就是靠瞎蒙,蒙出个机缘,这才去抚远镇遇到了师父,不过当时也确实差点把命丢那了。”   “所以说缘分妙不可言。”晏疏翻了翻书,“此道相较于其他来说,更贴合天道,也更难走,若卦不能谨慎对待,很有可能就有性命之忧,或连累他人。”   “我现在就只有师父了,家里人都没了。”说到这,白千满有些落寞。   晏疏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起什么人好像说过,想要安慰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比他惨,他想了想自身,说:“父母之缘皆是注定,师父还不如你,连亲生父母都没见过,一直跟在师尊身边。后来师尊仙逝,朋友也相继离去。生老病死都是人之常情,别人如此,自己也是如此。”   晏疏说得轻描淡写,没察觉另一边有个人越听越紧张。   萧亓突然站了起来,晏疏的话也就跟着被打断。   晏疏疑惑地看着萧亓,白千满问:“师弟是不是也想到自己家人了?没关系,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你别伤心。”   萧亓不知道白千满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动作之后就有些后悔,以为自己只是过于急躁,最近总是控制不住脾气,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难看。   白千满一边扶起倒地的椅子,一边还在安慰他的师弟。   “我亲眼看着父母过世,知道那种悲痛,师弟肯定没有我惨。”   晏疏想,果然,世间安慰人的套路都是一样,靠卖惨。   “最后只做个衣冠冢,连爹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白千满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萧亓看着白千满的样子,垂下眼帘,藏匿起底边的暗红,没有坐回去。   他无声地嘲笑着,嘲笑自己守着冰冷的身体过活,而今见面不识。 第37章   后来萧亓就回了屋。   晏疏也不知道这小孩儿怎么突然心情就不好了,倒是这小孩儿最近神色不怎么样,不知道是路途颠簸没能好好休息还是怎么。   小孩儿真难养。   晏疏叹气。   鹤温谷很安静,就好像忘了来了他们这三个客人,只有每天早晨有人来询问是否有所需要。   萧亓每日早晨和准备饭时出房间,从鹤温谷弟子手里拿食材,再嘱咐明日所需的东西。   此事倒是不再瞒着着晏疏。   送食材的就是先前带他们来这个院子的少年,那少年名唤莫衡,是文长老门下的弟子。   莫衡年岁不大,今年方才十八,比白千满大不了多少,两面两个人就熟络了,白千满借着闲聊打探鹤温谷的消息。   鹤温谷的内部如何晏疏并不太感兴趣,早年来过几次,虽说过了这么多年,大体情况都差不多。   他在等,等落在荒郊野岭的苍怀回来。   白千满以为自己打探到的消息都很重要,献宝似的和晏疏汇报。   晏疏耐心地听完,之后笑着点点头,先是夸他辛苦了,之后才说:“既然年纪相仿,又很投机,就当朋友好好交着。你要是喜欢他,下次就别刻意打探什么,做你喜欢的就好。”   莫衡可能因为年岁尚小,又在仙门里,人情世故见的不多,所以没有那么多算计,白千满问什么就说了什么,当然也只是一些弟子间都知道的事,依莫横的地位,再多他也不知道。   白千满明白晏疏的意思,鞠躬作揖:“谢谢师父。”   人在世间行走,人脉自然重要,晏疏不想以自己之事影响白千满的将来,若是能与鹤温谷弟子交好,无论此人身份地位如何,至少还能递句话。   白千满从前拜师,更多的是想学东西,想找个避风港,想为未来多考虑,而如今,和晏疏接触这么久,再木头的人也能体会到晏疏对他的关心和为他所作的盘算,更何况白千满并不是木头,他只是还有些少年人的冲动和软弱,也有着许多人缺少的玲珑心。   晏疏没有明说的事情,白千满便也没有明着言谢,在心画上划了一道,是属于师父的恩情。   莫衡连着两日做完功课来找白千满,鹤温谷并没有限制客人的行动,莫衡就会拉着白千满出去晃。   起初莫衡也想拉着萧亓,被萧亓冰冷的表情给冻了回去,之后就再也没动这个心思了。   这日是鹤温谷众弟子休息日,莫衡一大早就拉着白千满去修炼场看热闹,据说一些师兄在那边测试魂元修行进度,同时也要确定是否有人即将突破。   若是有人即将突破,最近就不会外派任务,安心在门派内,由师尊或长老护法,安心突破。   白千满是个闲不住的,院子里待上一日还好说,再多身上就跟长刺似的,浑身难受。   聒噪的不见了,晏疏抱着《元纪年书》坐在院子里吹风,没多会闻到一股很甜的味道飘来,紧接着就是脚步声。   晏疏头也不抬:“不跟着去看看热闹,总钻厨房做甚?即便是仙门内,这种事也不是每天都有,去看看吧,顺便和同龄人说说话,别整日自己闷着。”   这是他们待在这的第三日,萧亓自那日被迫听了白千满单方面谈心之后,这几日闷得很,甚至和晏疏都很少说话,每日定时做饭,午后还会做糕点,倒是成了个厨子。   眼前多了一盘香气四溢的桂花糕,晏疏放下书捻起一块,毫不客气地放到了嘴里,萧亓的手艺进步飞快。   两块桂花糕下了肚,晏疏没有得到回应,一抬头就见着萧亓双眼出神。   “想什么呢?”晏疏问。   听见声音,萧亓瞳孔一震,好像受到了很大惊吓一般,视线落在晏疏身上久久不能回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反应,却又很快垂眼,只说了一句“无碍”,便起身回了屋。   晏疏实在是不了解少年人心性,也记不清自己这个年岁的时候是是什么样的,只记得那时候很忙,忙着修炼,忙着帮师尊处理一些山下的事情,再后来能管他的人一个个没了,他也就乐得清静,一个人守在孤高的山上。   他住的地方一贯冷清,甚少与人交际,对少年人合该如何完全不了解。   刚到鹤温谷看着门派内的景象时,白千满曾问晏疏居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晏疏想了想,回了一句:“四季分明。”   苍芪派的某些观念与鹤温谷相反,鹤温谷留了初夏,想让弟子们能不被岁月侵扰,可以安安稳稳的修炼。   而苍芪派则觉得,门派弟子需知岁月之重,莫要蹉跎时光,同时也要知道,每个季节有它的优劣,就和世间万物皆有两面性一个道理。   晏疏告诉白千满,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是门派内最高的山峰,深秋之后就见不到一点苍翠,只得等入了冬,才能见到漫天雪景,倒也漂亮。   白千满哇哇了几声,说有机会希望能去看看。   晏疏笑了笑:“依着你的性格,就算去了待不得两日就吵着想走。”   那样清冷的地方,大多数的人都受不了,所以晏疏觉得,自己应该还算是个比较冷淡的性格。而萧亓则像冬日的天,冷归冷,就是变得太快,毫无章法。   眼看着不远处房门再次关严,晏疏卷着书敲打着手掌,思来想去觉得可能是小徒弟怕生,所以才不愿意出门,而待在自己身边又拘束,不得不回屋。   这番盘算后,晏疏开始回忆鹤温谷的修炼场在何处,要不要扛着萧亓送过去。   当然这只是想想,晏疏暂时不能出这道门。   其实在屋里待着也没什么。   想到这,晏疏又翻开了书,可惜风吹过两次,他一行都没看完,最后叹了口气合上书,端着桌子上那盘桂花糕去往厢房。   站在门口敲了两下门,没听见里面回音,晏疏说了句:“我进来了啊。”而后推开房门。   门很松,推开时悄无声息。   晏疏本以为萧亓要么在屋里看书,要么守着这个时辰午睡,可是刚进门,就见着小徒弟正坐在一旁椅子上。   敢情是换个地方接着发呆。   晏疏坐到了他对面,萧亓甚至没发现屋里多了个人,晏疏拿起块桂花糕碰了碰萧亓的嘴唇,第一下没什么反应,直到嘴边沾了不少渣滓,萧亓猛地后退,摸着嘴巴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半年吧。”   “什么?”萧亓一愣,回头看了下天,又看了下四周。   晏疏被萧亓的动作逗乐了,手里还举着那块桂花糕肩膀颤个不停。   萧亓立刻反应过来晏疏又拿他取乐,表情说不上高兴不高兴,拿走晏疏手里的那块放到一边,问:“吃不惯?那下次不做这个。”   晏疏这会儿笑够了,说:“挺好吃,只是怕厨子饿死,所以我未雨绸缪一下,赶紧来强迫你吃点。”   萧亓这几天吃的不多,再加上休息不好,本就立体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深邃,眼眶有些凹陷,确实更瘦了。   晏疏问:“有什么心事要不跟我说说?”   “没什么。”萧亓回答的很快,眉头皱起,稍作犹豫后,将那块被晏疏玩得不知形状的桂花糕放在嘴里,含糊说,“我吃了,你去接着看书吧。”   话虽如此,晏疏没有动的意思,坐得安稳:“不看了,今天就关心关心我的小徒弟。是什么心事难以启齿?从抚宁镇出来,瞧你就总出神,那这事很有可能来自抚宁镇。不便于我说的事……让我猜猜……”晏疏笑得意味深长,“……难不成看中了谁家的姑娘?”   萧亓正嚼着桂花糕的动作一顿,晏疏察觉到这一变化,眼中笑意更胜,不等萧亓反驳,紧接着说:“是谁家的姑娘?看来为师还得帮你操持聘礼。那姑娘出身如何,年岁几何,家里人怎么样,可曾对你有意?虽说你现今年纪尚小,倒是可以先把亲事定下,等再过几年……”   “胡说八道什么!”萧亓终于把那噎人的桂花糕咽了下去,匆忙打断晏疏的话,“哪里有什么姑娘,你别乱说。”   “哟,这是害羞?”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有点自己的事情,没什么姑娘,你别再乱说了。”萧亓真的有些急了,又不能冲着晏疏发火,来来去去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干巴巴地让晏疏别乱想,“你别操心我的事,没那些,没有姑娘,我的事……你管不了。”   看着萧亓的反应如此激烈,肯定是没什么姑娘,本也只是晏疏随口乱说,如今见着萧亓终于活泛了心,他也就心满意足地放松了动作,慵懒地靠在椅子上,面上还要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嗯……我管不了,确实管不了,毕竟这么长时间了,礼都收下了,就是不肯叫师父,真是管不了。说到底还是我的问题,才叫人看不上眼,不让管就不让吧,总不能强摁头拜我这个废柴做师父。”   “不是!”萧亓言语上没天赋,说不过晏疏,只会干巴巴地讲,“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给我管?”   萧亓垂着眼不肯看晏疏,犹豫了好半晌才吞吞吐吐:“……给。”   “什么?大点声,我听不见。”晏疏侧着耳朵,一副自己岁数大了,耳朵不好使的样子。   萧亓见着他这副样子整个人郁闷的不行,但是一想到方才晏疏心痛伤心的模样,即便知道是装的,还是没忍住顺着他。   自己的事情不好讲,又不想晏疏操心,内心叹了口气,无奈随便扯了个慌:“只是瞧着跟我同龄的人都已经有了许多成就,去抚宁镇的那些仙师,还有鹤温谷内的这些人,明明和我同龄,人家修行多年,而我一事无成。”   晏疏侧头看着萧亓,没有拆穿小孩儿的谎话,顺着笑了笑:“这没什么,人各有命,你虽未能在年幼之时有机遇,却也比那些长在仙门里的少年多了许多阅历,也更通透,不容易钻牛角尖。你若是修行,我可以教你,学什么都可以,但我还是想说一句,莫要将自己困在一件事情里太久。或人或事,过去了就让他过去,太执着只会苦了自己。”   太执着……   苦了自己……   萧亓的脑子里不停重复这句话。晏疏站了起来,离开前点了点桌子:“糕点要吃完,晚上若是累就别做饭了,鹤温谷的餐食简单吃点就好,等明日再做罢。”   晏疏的离开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紧闭的房门上,阳光不知何时从耀眼的金色变成了如血的红,后来光彻底暗了下来,中间有白千满回来的声音,热闹了小半个时辰又再次归于安静。   屋外星星爬满夜空,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纸投照在萧亓的身上。   夜深人静之时,萧亓站了起来,许久未动的关节变得僵硬,他艰难地走到门口,同手同脚几次差点摔倒,却执着地出了门。   院子里石桌孤零零地立在一旁,没有了看书的仙师。   萧亓的视线在上面一扫而过,最后落到主屋门上,那边也已经没了烛光,想必人已经休息。   他没有去考量,一个本应该打坐的仙师为何入夜便卧床睡觉,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推开了房门,就和他屋子一样,门开得悄无声息,他跨了进去,走到床榻之侧。   帷幔未曾放下,只一眼就能看尽躺在床上的人。   萧亓站在那看着床榻之上久久未动,久得就好像过了百年。   难熬的百年。   突然一阵风从窗间缝隙吹了进来,像一个知晓内情的手,勾着帷幔落了下来,紧接着又拂起边缘,露出其中站着的少年。   本应矗立不动的少年,不知何时弯下了腰,薄凉的嘴唇落在榻上之人的额间。   温热的触感像是密密麻麻的刺,扎着萧亓早已疼得麻木的内心。   他久久不肯离开,直到感觉那人眉头紧蹙了一下,才不舍地站了回去,深深地望着,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目光有多么贪婪。   纱幔飘扬,之后是细细的脚步声,萧亓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走了。   半遮的床榻又归于安静,那阵风却比少年还要流连此地,舞着半边纱幔飘飘荡荡,掠过床头时,露出一双幽深坠着蓝光的眼。 第38章   第二天太阳还只在山顶露个头,白千满睡眼朦胧地出了屋,本想去打点水洗漱,结果刚到院门就听见厨房里的动静,不知不觉地转弯到了厨房门口,看着地上落的几根柴。   “这么早就忙活了?今儿又不是什么大日子,早饭这么隆重。”厨房很小,一抬眼就看见灶台旁边的人。那人并没有忙活,坐在灶台边的小矮凳上,手里拿着木棍挑着炉火里的残渣——先前听到的就是木棍敲炉壁的声音。。   白千满卷着袖子走进来:“需要我帮忙么。”   萧亓看了眼白千满:“把你眼屎洗干净。”   白千满刚弯腰想拿个凳子过去,听见这话撤手扣着眼角:“不用帮忙拉倒,哪有眼屎,骗人。”   萧亓没再看他,将木棍丢在一旁站了起来。   白千满见他动了,赶忙说一句:“我马上去洗脸,你等我来帮你弄。”   萧亓掀开锅盖,一股热气升腾而起。白千满见状赶紧跑去抹了把脸,再回来时萧亓还在从锅里往外端碟子。   白千满看着一个个小碟子,犹豫之下说:“……这么多,咱们俩能吃的完吗?”   萧亓正拾甜包,动作一顿,看向白千满:“晏疏呢?”   这是萧亓第一次叫晏疏的名字,有些生疏,总归没能叫出师父。   白千满翻了个白眼,他知道自己这师弟是个犟脾气,就不肯叫师父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纠正了一句“不可唤师父名讳”,而后走到旁边,接替了萧亓的活儿,一边摆着一边说:“天没亮就走了。”   白千满做徒弟做得很有分寸,虽无人教授,但也知道界限,哪怕萧亓当着他的面对师父无礼,他也不曾有所效仿,只是偶尔纠正几句,最终怎么样还是看萧亓自己,毕竟师父都没说什么,他再管得多就显得讨人嫌。   萧亓眉头皱得很深:“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这一夜几乎没睡,只有傍天亮是眯了一会儿,若是离开,便也只能是那个时辰了。   诱人的香味险些勾出白千满的口水,他嘶溜了一声说:“很早了,我隐约听见有人来,不过好像没多久就离开了。我住的地方比起师弟更靠近门口,你没听见也正常,若不是有人似乎一不小心踩了空,发出点声响,我也不知道。”   砰地一声,立起的锅盖落了回去。   白千满吓了一跳,还好他反应快,没被锅盖敲到头,拍拍胸脯埋怨地看着萧亓:“杀人啊?师父又不是不回来了,师父来此本就有事,现在出去就是去办事,办完自然会回来,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眼看着半锅的东西还没拿出来,师弟大概是不打算给他吃了。他其实也知道,师弟只是对师父好,他这个师兄是顺带。   白千满一直很知足,有人做饭还有什么不满,所以他看着已经放在锅台上的几个小碟子问:“那我们能开饭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风,还有飘散而出的香味。   白千满咽着口水看着早餐,犹豫着要不要先吃上几口,但是一想到师弟那张冰块脸还是算了,饿肚子也比被刀子似的眼睛盯着强。   毕竟这都是给师父做的。   呜呜呜,徒弟好惨,师父若是晚点出门就好了,他还能混一顿好吃的,今日的早餐看着就比前几天好吃。   *   乌华院不大,萧亓跑着到了晏疏房门前也不过白千满一个念叨的功夫,紧闭的房门和昨晚无甚区别。他站住,曲着手指敲上去。   敲了三下,说:“早饭好了,起来吃饭。”   一般这个时辰晏疏差不多正好出门,晏疏没有赖床的习惯,但醒的也绝对不算早,恰巧是太阳刚刚离开山顶,每天都很准时。   萧亓的话顺着风入了屋子,却无人应答。   萧亓因白千满的话而翻滚的心逐渐冷静,他又等了一会儿,敲了第二次门。   依旧无人回应。   白千满没有撒谎,晏疏一大早就已经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萧亓不知道在鹤温谷的地界里,能有什么人那么早来找晏疏,更不知道晏疏能去做什么,一种失控的慌乱再次出现,一如从前。   萧亓轻轻推开了房门,屋内有一股淡然几不可查的味道,有点冬日初雪的清冽。这种味道很熟悉,晏疏灵蝶才有,很好闻,却很少会在晏疏身上闻到。   所以离开时,晏疏必定放出了他的灵蝶。   既能在鹤温谷里出入自由,又需要晏疏放出灵蝶而相见的人。   萧亓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什么都没碰,最后脚步停在床榻前。   被褥并未收拾妥当,晏疏起得想必很仓促,一旁纱幔还在飘着,与昨天夜里如出一辙。   萧亓还站在昨晚的地方,只是床榻上已经没了另一个人。   都说夜晚最恐怖的不是鬼,而是其本身能勾出人最原始的恐惧和欲望,哪怕萧亓早已习惯压抑自己,于深夜之时,还是难免越矩多肖想几分。   太阳升了起来,萧亓不再丢失在夜里,便也就没有于此处多逗留。   方一出门就见着走来的白千满,萧亓对白千满没什么想法,甚至都没多大的印象,晏疏喜欢带着那就带着,跟带个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白千满等萧亓关好门才出声:“师父是不在吧?就是不知去了何处。”   话刚说完,院落门口有人出声叫他:“千满!你昨日跟我寻的小玩意我找到啦,快夸夸我。”   莫衡手里正举着什么东西跑过来,迎面见着萧亓噎了一下,在萧亓擦肩而过时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小声说:“你这师弟真吓人。”   白千满做了个“嘘”的手势。   莫衡“哦哦”了两声,压着嗓子说:“昨日小师兄回来了,正巧你要的那玩意他那有,亏得我半夜起夜抓着他,否则今天你也看不见这好东西。”   所谓的好东西其实就是个装蛐蛐木雕罐子,设计的比较巧妙,既不会让蛐蛐闷着,又能放大其声音,逗起来很有意思。   原本已经走开的萧亓听见这话突然站定,转过身问:“你说谁回来了?”   莫衡转过头,有些不确定地说:“你是在跟我说话?”   这不能怪莫衡,主要是萧亓这人平时话忒少,先前莫衡几次跟他打招呼都贴了个冷脸,这会儿乍然被主动搭话,有些不适应。   他支吾了一声说:“小师兄啊,苍怀,你们应该认识吧,之前苍怀师兄跟着赵师兄一起去的抚宁镇,他们不就是在那遇到你们吗?”   莫衡看向白千满求证,白千满点点头。   萧亓听完话一声不吭地走了,莫衡目送着他回屋,说:“你这师弟着实不同寻常。”   白千满尴尬的“嘿嘿”一笑:“不用管他,他只听师父的。”   说到底萧亓不是鹤温谷的人,与莫衡也不熟悉,他人究竟如何与莫衡无多大关系,自然也就不会多谈。   只剩下他们两人,莫衡又来了兴致,勾着白千满的肩膀:“回头再去捉几只蛐蛐,小师兄的那个霸王不舍得给我,咱们就只能自己捉了,等我今天下了晚课来找你。”   “你们不是有宵禁?太晚出门不怕你师尊骂你?”   “嗐,师尊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课业都是师兄们在讲,晚上偷溜出来一会儿没事,这几天不少师兄弟溜出来玩。”   一听这,白千满连连点头,约着晚上再聚。   莫衡这一趟除了这事儿,就是给他们送点食材,罐子暂时放在白千满手里,莫衡赶着去上课,白千满欢喜地抱着罐子回了屋,连早饭还没吃这件事都忘了。   *   鹤温谷山上的一处长老住所里,一间不大的堂室内,晏疏正坐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一把椅子上,撑着头闭着眼睛似乎在假寐。   主位坐着溥屏,旁边是几个长老,赵正初立于溥屏身侧,中间空档之处站着的是苍怀。   此处是文长老的住所。不同于山坳中的气派,此处幽静雅致,屋外皆是鸟儿叫声,屋宇不多,自然在此居住的人也不多,只有文长老和几个亲徒。   文长老还有几个年纪小的徒弟,都住在山坳中,与其他门派弟子一同修习,等基础课业学完了,到了一定年岁修为稳定,才会到此处领个住所,莫衡便是如此。   苍怀是溥屏的弟子,按理说如事也应该在门派正堂商议,然而此时事关重大,即便是门派内弟子知道的也是越少越好,便选了文长老的地方。   苍怀表情看不出心思,恭恭敬敬地站着。   文长老问:“你是说,你从山下那个奇怪的阵出来后,就落回了抚宁镇外的归远山上。”   苍怀:“回长老,是。我们落的是山北面,不知设了什么迷障,走了许久未找到下山的路,所以误以为入了无人深山中。”   “后来又瞧见……棺材?”   “是,那棺材也是奇怪,盖子翻在一侧,其上未见钉子,就好像打造完后随手扔在那,但又有腐蚀过得痕迹,应该是入土有段时间。里面未见尸体,空空的搁置着。”   文长老看向溥屏:“以前未听说归远山有此异状,从前毕翊仙尊还曾去过哪里,也未曾说过什么。那山可是……”   文长老的话未说完,溥屏沉吟片刻,说:“谷外莫名其妙出现阵法,归远山上也出现异状,未必都是巧合,此时还需再行斟酌。”   溥屏问苍怀:“那你之后是如何下得山?”   苍怀面露疑惑:“此事也是蹊跷,见了棺材后那些迷雾突然就散了,下山的路异常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然而走了没多远再回头,却又找不到先前棺材所在地,就好像那里有着一扇门,隔绝了内外两地。再之后我们一路赶了回来,未敢再多耽搁。”   说到耽搁,苍怀下意识看了下屋子的角落,那个从一开始就闭着眼睛似乎打瞌睡的银发男人。   溥屏注意到他的眼神,咳嗽着叫了一声。   之后又说了许多,晏疏兴致不高,撑着头有些困倦。   他昨夜属实没睡好,原因——怪糟心的徒弟。   嗡嗡了一会儿,苍怀连同一旁的赵正初一起退了出去。   屋里没了旁人,溥屏却未吭声,只是看着坐在角落的那个人。   长老们来的时候都看见了那个男子,之前就听说谷里来了客人,如今到时头一次见。   他们自是不认识,也不知道溥屏放任一个外人在此听这些到底什么打算,如今该说话的时候,溥屏反而没了声,而是看着角落的男子。   最后还是文长老先坐不住,出声道:“掌门,此时可大可小,但是关系到秽玡,是否联系其他门派一同商议。”   晏疏这时问:“先前听贵派长老对归远山有些忌讳,如今山河大变,不知着归远山有何说法?”   众人目光齐齐看了过来,文长老皱了下眉。   有些年岁的人无人不知归远山,不知归远山的,大多是年岁不过五十的小辈。   所以溥屏找一个小辈来作甚?   溥屏仿佛没看见文长老的不耐,听见对方问话甚至站了起来,恭敬地模样让众长老一惊。   溥屏说:“您有所不知,当初天地崩坏,四处混乱,尤其是天裂之地更是尸横遍野寸草不生,平得秽玡之后,许多鬼修以此修炼。为散阴聚阳,也为安抚百姓,那凶地就由仙门出手建了个小镇,以活人之气压制,并以阵法符咒催得草木生。期初那镇子里都是仙门子弟,或收容无家可归的难民,时间渐久,人换了几代,慢慢忘了恐惧,居住的也就越来越多,后仙门子弟撤出,就成了现在的抚宁镇。”   “所以归远山就是当初的战场?”   溥屏:“正是如此。”   此话说完,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看着对方,却又不知要如何去问。   反倒是对方坦然地看着他笑了笑,手指上勾着一只灵蝶把玩道:“那就没错了,棺材是我的。” 第39章   晏疏回到乌华院时天色已晚,他只身一人,无人相送,路上曾偶遇几个鹤温谷弟子,谷内皆知有人做客,见晏疏眼生,大致便能猜到身份,礼貌性的行礼打招呼,晏疏也会回一个礼。   今日乌华院不比从前那样黑漆漆,门口至廊下都挂了灯笼,晏疏手里摇着个扇子,施施然进了门。   一般这个时辰,萧亓和白千满都已经歇下,不曾想晏疏刚踏进院落,就听见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转头看见迎面而来的白千满。   白千满气喘吁吁地唤了声“师父”,而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师父这么晚才回来。”   晏疏打量着白千满。   白千满身上衣服灰扑扑,脸上也沾了不少泥,垂在两侧的手指指甲缝一片漆黑。   晏疏用扇子点了点白千满的手:“玩泥巴去了?”   白千满下意识曲起手指,一副做了坏事被长辈抓包的样子,怂兮兮地小着声音说:“……没,捉蛐蛐去了。”   倒是很诚实,诚实地等着挨骂。   白千满甚至连晏疏的眼睛都不敢看,他小时候若是玩到这么久不知道回家,准保要挨上几棍子。   小时候害怕,后来在漂泊的这些年里,见着别人家爹爹大小孩的时候,白千满便开始羡慕。   羡慕归羡慕,如今再次面对这样的情形,说不忐忑害怕是假的。   白千满缩着脖子等着骂,却等到头顶的抚动。   白千满可能属于长得晚的,如今看起来还是小孩子的样子,个子也不高。   这温柔的动作让白千满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再抬头看去,见着的是晏疏柔和的目光。   “晚饭吃了么,如今这个时辰,厨子那里想必没多少吃的了吧,一会儿师父给你做点。”   晏疏转身进门。   此话一出,白千满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摸了摸被晏疏碰过的地方,小跑着跟上,进院门的那一刻,说:“师父你好温柔。”   晏疏偏头,笑着说:“是吗,哪里温柔?”   白千满嘿嘿一笑:“哪里都温柔。”说完又想起方才晏疏说过的话,“师父晚上吃饭了吗?我去洗洗手,等会儿给您做点,虽然我手艺不及师弟,但也是能做的。”   就白千满那黑手,晏疏怀疑他得一个星期才能洗净,不是很想吃白千满做的东西,所以再次展现了一个“温柔师父”的特性,说:“没事,我简单做点,你别嫌弃就行。”   不知怎么,明明晏疏还是笑着,白千满却感觉到一股难以拒绝的压迫感,抿了抿嘴做了一个乖顺的徒弟,回答:“不嫌弃不嫌弃。”   在进内院前,一溜烟跑井边打水去了。   晏疏目送小徒弟离开,自己则踏入内院。可能是今日日子不好,尤其是日头落山后,门就变得不那么好进。   所以晏疏这一脚悬在了半空,看见院子石凳上的人就觉得头疼。   晏疏觉得即便重生乃有人故意为之,却也是因缘,而重生后遇到的两个孤儿,或许也是因缘的一部分,所以成了思想混沌未清下的一时心软。   可后来时间久了,晏疏渐渐发现,可能这因缘他理解错了,因缘也分好坏,年前的就是个债主子。   晏疏昨夜一夜没睡好,前半夜在想,“这小孩儿到底来历为何,身上怎的总有一股抹不开的神秘”。后半夜则在想,“这小子究竟想干什么,亲额头什么意思,撒娇?不对啊,谁撒娇这么撒,还贴了这么久,总感觉很怪,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两个想法交合之下,晏疏失眠了,所以今天和鹤温谷的人打交道有些心不在焉,闭着眼睛听得断断续续,后来才好了些。   化境期能混成他这样,因为睡眠而精神不济的,大概只有他一人。   这会儿悬在半空中的脚不动声色地按着他既定的轨迹落到了地上,中间的停顿几不可查,晏疏觉得不至于被一个小孩儿看破。   他从容地进了门,还能如寻常般和萧亓说话:“怎的还没休息。”   自晏疏出现,萧亓的目光就一直落在晏疏身上,灼灼如火。   其实这个见面挺尴尬的。   晏疏从前从未与人亲近过,即便幼时被师尊捡回去,也没被师尊抱过。他一个人跌跌撞撞长大,又靠着努力和天赋走到了高处,说出来有些丢人,即便是额头吻,晏疏也是第一次收到。   当然这事儿不能和萧亓说,就好比前一夜,他闭着眼睛装睡,就是不想和萧亓来个四目相接,尴尬的以后不知如何相处。   晏疏只想做个引导两个人到成年的师父。   白千满今年十六,萧亓也是如此,至二人成年也不过两年。   萧亓手边什么都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似乎在晏疏来之前,就一直坐在等人,等到人了才有所反应,问晏疏:“没吃饭?”   晏疏还未回答,他又说:“要自己做?我做的不好吃?”   这就是乌龙了,晏疏本想回屋换件衣服再去小厨房随便做点东西,见着萧亓受伤的表情,一时心软,似乎昨晚的尴尬也不重要了,坐到萧亓对面道:“这么晚怕你歇息,就打算去看看厨房还有没有你做的剩菜剩饭,随便热点糊弄就算完了,既然如今没睡,要不你去做?”   指使小徒弟大半夜给自己做饭这种事着实不像话,可是此话出口后,萧亓的表情明显有所松弛,站了起来就往厨房走。   晏疏跟在身后,到厨房依靠着门框没进门。   炉子里还有一些未燃尽的火星,萧亓掀开锅盖,腾起一点白气。   待白气散尽,两个盛满菜的盘子立于其中,边缘还有几个小碟子。   萧亓将东西拿出来置于托盘上,端着走到晏疏旁边:“去你屋吃?”   晏疏一合折扇,跟在萧亓身后,由衷地说:“以后谁家姑娘能嫁给你可是有福气。”   这时离开许久的白千满终于洗完了他漆黑的手,拿着抹布正在揉搓着什么,走进了才看出来,是他那名唤“小黑”的傀儡。   小黑努力挣扎着也没能挣出白千满的揉搓,白千满嘟囔着:“你别乱动,师父有洁癖,见着你脏兮兮一准扔了。”   这话对小黑极其有用,瞬间老实了。   白千满与晏疏解释道:“今天亏得小□□忙,就是闹得一身土,现在洗干净了。”说着将小黑举到晏疏面前。   晏疏实在是没办法从这黑漆漆的东西身上看出“干净”二字,指着白千满身上说:“你确实应该去洗个澡,再换身衣服。”   白千满低头看了看自己,后知后觉地发现,洗手颇有掩耳盗铃之意,他摸了摸肚子:“可是师父,我饿了……”他咽着口水看向萧亓手中托盘。   白千满本想再撒个娇混点吃的再说,结果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个包子触不及防地进了嘴里,差点直接进了喉咙眼。   这一下吓得不轻,白千满瞪大眼珠子,看着某罪魁祸首淡定地收回手:“大晚上吃多不消化,吃点行了,赶紧去洗澡。”   白千满一肚子委屈,暗自衡量了一下自己和萧亓的身体素质,第一次觉得要不揍一顿这个师弟算了。   当然白千满只是想想,他即便还小,却也过了什么都靠动手解决的年纪,咬着包子愤恨地去烧热水,顺便十分孝顺的想着给师父也烧点。   一个包子太少,肯定填不饱一个正长身体的少年的肚子,晏疏想着等会儿再去给小徒弟做点简单的吃食,萧亓却在这时冲着白千满的背影说道:“厨房还有点,烧水的时候填肚子去。”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晏疏低笑出声,萧亓脚步更快了。   坐到桌边,桌子上摆着两双筷子。   昨晚生起的异样再次爬到晏疏心头,晏疏问:“你还没吃?”   “嗯。”萧亓垂眼等着晏疏先动筷,等了半晌没见着对方伸筷子,抬头疑惑,“怎么了,不合胃口?放的时间久,确实味道不如现做的,要不我重新……”   “不会,哪那么矫情。”晏疏心里那种异样被他强行压下去,面上不露声色地笑着,夹了一筷子吃了,“很好吃,果然你以后娶了哪家姑娘,便是要跟着你享福了。”   晏疏就是随口调侃,不曾想萧亓竟然接了他的话。   萧亓说:“不会,不会有人愿意嫁我。”   晏疏不知道萧亓为什么妄自菲薄,大抵因为自身家世,世间嫁娶讲究门当户对,依着这条萧亓确实吃亏。晏疏安慰道:“仙门不比寻常人家,不看身世背景,若是以后有喜欢的大可以跟我说,我努力去帮你撮合。”   萧亓的眼睛突然就亮了,目光灼灼地看着晏疏:“此话当真?”   晏疏觉得好笑,不禁感叹小孩儿估计情窦初开,或许已经对何人倾心不好意思出口,点头:“自是当真。”   此话一出,晏疏立刻感觉到萧亓的心情变好了,给晏疏夹了些菜放到碗里,而后指了下一旁的折扇:“早前没见你拿着。”   晏疏“哦”了一声,说:“从鹤温谷一小孩儿那里拿的,从前手里拿东西习惯了,如今空着总想摸点什么,耽误思考。岁数大了,习惯不容易改变,见笑。”   说完他自己先笑出声,萧亓反而很正经地说:“这扇子不好,回头给你换个好的。”之后又问:“今天出去是办事情了?办好了么?咱们大致什么时候离开?”   “怎么,待够了?再过几日吧。”晏疏没有多说。   他今日暴露身份思虑颇多,不只是因为相信管奚的徒弟。   守着鹤温谷内所有的长老,他的坦言是因为他想将这消息放出去,却又不想太快放出去。   秽玡是一码事,重生是一码事。   晏疏这么多日未见将他唤醒的人,不知道对方是遇到事情绊住,还是至今尚不知道自己已醒。   归远山是当初的战场这件事很意外,可以一想到他葬在哪里又不觉得意外。   令人惊讶的是,连带着溥屏在内,所有人都说当时太乱,未有人找到他的尸体。   那将他装进棺材里埋起来的人又是谁?   晏疏思绪渐远,吃饭的动作就慢了下来。萧亓的注意力一直在晏疏身上,不知不觉间也已经停了筷子。   房门半掩,烛火立于二人之间被风吹得摇曳不止,橙色的光应在晏疏的脸上多了些许暖意。   晏疏用着萧亓送的发簪,半披着的银发顺着肩膀倾泻而下,一双缀满星光的眼睛落在虚空出,平静无笑的模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些清冷疏离,就好像本应该存在于九天之上的仙人被强行抢回人间。   萧亓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拉住,他怕极了,怕自己一不留神,仙人就被诸天神佛再次抢了去。   手中触不及防地摸到一片温热,萧亓突然回神,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拉住了晏疏的手,甚至因为过于用力,手背上的皮肤被压出一片红痕。   一道声音响于头顶,萧亓心中如擂鼓般轰鸣,那声音也就隔了层东西,落入耳中时并不真切。   晏疏说:“这是在撒娇呢?”   不管萧亓有什么行为,在晏疏看来,似乎都成了小辈向长辈撒娇。   这于萧亓来说应该算件好事,至少不会讲人吓跑,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萧亓本应该立刻撤手,却因着夜晚,心中又开始横生起魔障。   他站了起来,两步走到晏疏身边,听着自己胸口中越来越大的心跳声,弯下腰。   本以为只存在灵蝶身上的清冽乍然入了呼吸,那幅身子骨没有记忆中的僵硬,没有了无生气的冰冷,是他日思夜想的温度,是让他疼了那么久的人。   萧亓整张脸埋在晏疏的脖颈间,过了许久,久得他觉得晏疏早应该推开他,久得他自己都快怀疑这是个梦,一只手在这时抚上了背上,很轻很轻地顺着。   萧亓知道晏疏又误会了,即便这样他还是不舍得放手,更不敢坦诚,他麻木地听着晏疏说:“我今儿走得太早,没来得及跟你们打招呼,以后不会了,无论去哪都会跟你们说一声。别怕,我不会一人走,也不会抛弃你们。”   萧亓闭了闭眼,自动忽略“们”这个字,听见的声音傻子似的问:“当真?”   晏疏的肩膀突然颤了起来,萧亓知道他在笑。   晏疏这个人似乎对什么都不上心,好的坏的都能淡然面对,哪怕当初天劫不得不以己为祭,他情绪都未曾有何变化,没人比他更能坦然赴死。   萧亓只能不停地在晏疏这里要承诺,哪怕那些承诺他自己都不知道几分靠谱。   看着萧亓依旧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晏疏笑着的眼里不禁多出几分无奈,余光瞥见一旁的床榻,最后福至心灵地问:“要不今晚跟着我睡?”   上次成功用这招制服了小徒弟,晏疏本以为依着萧亓的薄脸皮,此时应该立刻松手,然后红着脸逃走。   结果小徒弟动是动了,却未如他愿般离开。   萧亓搭在晏疏肩膀上的胳膊倏地收紧,看着眼前的银发,脑子一热,硬邦邦地回了一个字:“好。” 第40章   晏疏坐在塌上,看着萧亓一脸手足无措地抱着床被子,他自己其实也有些懵。   此情此景若对面个成年人,晏疏能直接将人扇到归远山,到那方棺材里凉快凉快,可惜天不遂人愿,对面站着的是他自己捡回来、天天讨债的小徒弟。   晏疏鉴于自己是个长辈,让人睡在这是还是出自他口,总不能再叫人回去,耍人玩么。   最后晏疏只能自己跟自己叹气,站到一边指着床榻:“睡吧。”   萧亓没动,紧盯着晏疏,一脸警惕地说:“你要去哪?”   晏疏无奈:“我能去哪?”   “那你站起来做什么?”   “师父!我给您烧了水,沐浴的东西备好了,放您屋里?”白千满的声音恰巧响在门外。   晏疏自然地指着门:“沐浴,要一起?”   话出口的太快,甚至都没过脑子,以至于后来发觉不妥时已经来不及收回。   晏疏尴尬地摸着鼻子:“那什么,我先去洗,你睡着,等会儿我就回来。”   说完逃似的走了。   萧亓紧抱着他的被子,眼看着房门开了又关,连带着那人落荒的身影一起收入眼底。   可真是……   萧亓突然低头笑出声,颤抖着肩膀,笑了好久才慢慢收了动作,而后还是站着,自己都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将被子好好地铺到了外侧,去桌子上拿了晏疏的那本书,这才上了床。   萧亓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地步,或者说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发展到同榻而眠。   并非不想和晏疏接触,可他胆小,偶尔露出一点端倪都会很快缩回去。   他怕自己失控。   萧亓的艰难未能被别人察觉,当事人一点觉悟都没有,屡次三番地触碰着萧亓的心脏,又没事儿人似的碰一下就走。   今日这事对萧亓来说是一时冲动,也是惦念,他自我安慰地想着:晏疏都邀请两次了,不同意着实不妥,所以他是“勉为其难”地住了过来,并非他诚心如此。   萧亓整理床铺时嘴角翘得老高,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样不自觉地上扬。   萧亓靠坐在床头,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元纪年书》。   这本书他曾经无意中看过几眼,其中大部分都是胡扯,就没再有心思多看。   如今心情大好,再看胡扯的所谓史书又能发掘出一些趣味,就比如对离宿仙尊的描述,是看一眼就能笑出来的程度。   “冷漠无情,不管世事,潜心修行,最后在天劫之际,于众多仙师压力之下,不得不出世相助,后以自身为引,散修为与天地,救苍生于水火。”   世人对离宿仙尊的评价好坏参半,有些人说他是痴人,潜心修行故而不为外界所扰,并非刻意不管苍生,是以得知天裂后,毅然赴死,此乃大义;有些人说他自私,修为再高都无用,寻常时不知为仙门出力,又如何管更大的天下?最后不过是迫于压力才出山,没想到死在天劫中。   死不死的没人关心,如何死的、做了多少贡献也无人在意,更多人在安稳的世道里,更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批判一个本应该被歌颂的仙尊,他们甚至觉得自己这样就能高人一等,或比救了天下的仙尊还要伟大,最后不出意外的还会加一句:若换作我,会如何如何。   抛除此番行为,在对离宿仙尊本人的描述上,全天下倒是如出一辙——冷漠少言,不理世事,修为甚高,孤身居住于寒峰之上,是一个再出尘不过的仙尊。   寒峰便是从前晏尘归居住的地方,因夏短冬长而得名。   萧亓的眼睛停在了“冷漠少言”这四字上。   门口一声响动,“冷漠少言”的人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进了门,估计是洗个澡把脑子洗清醒了,人不再仓皇,看了眼床榻说:“怎的还没睡,怕黑一个人不敢睡觉,等着我呢?别看书了,夜晚光线暗,小心伤了眼睛。”   萧亓的目光从书上移开,对《元纪年书》的胡扯程度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他将书搁置在到枕头下,自动忽略前面的调侃,只应下他想听的:“嗯,等你。”   晏疏走到床边,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味道,坐到榻侧,扯着萧亓的被子往里扔:“你去里面睡,在外边也不怕半夜掉地上。”   看,《元纪年书》胡扯得多厉害,“清冷”之人正毫不避讳地掀人被子,甚至都没问人有没有穿衣服。   萧亓穿着里衣往里挪了挪,为自己澄清:“掉不到地上。”   “那也没有让小孩儿睡在外侧的道理。”见人进去,晏疏的手伸到枕头下将书拿走,“你先睡,小孩不睡觉不长个子,我在旁边看着,半夜不会有小鬼把你抓走,放心睡。。”   说着站了起来,拿着烛台往贵妃塌那走。   萧亓:“方才还说我伤眼睛,你自己不还是看。”   晏疏拢了个薄毯盖在腿上:“我岁数大了,伤不了。”他指着头发,“晾晾头发,干了我就睡。”   萧亓一听晏疏一口一个“小孩”“岁数大”就烦躁,但他又不能做什么,守着这么个身体不好反驳,当真是憋屈的很。   可若非这副身躯,他连跟在晏疏身边的理由都没了,更别说同榻而眠,思及此,也就没那么憋屈了。   小孩儿就小孩儿吧,萧亓认命。   听着翻书的声音,萧亓看着贵妃榻。   这间屋子虽称为主屋,却也没见得多大,贵妃榻离床不远。萧亓头枕着晏疏的枕头,盖得是自己的被子,枕头上隐约能闻到一点点清冽的味道。   时至此时萧亓才确定,并非晏疏的灵蝶带有好闻的味道,而是那味道本就属于晏疏,只是他从未有与人靠近,所以也未曾有人发觉。   那味道有点像冬日的寒霜,确实沾了清冷。   如此看来,《元纪年书》也并非全然胡扯,就是不知这编书之人是误打误撞,还是真就看透了晏尘归这个人。   萧亓手摸着枕头一边盯着晏疏,又是从前灼灼如烈火般的眼神。   此种目光晏疏早就习惯了,甚至能在其中安然看着纸面上的文字。   最后还是萧亓忍不住,问道:“明日也同今天一样晚归吗?”问完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越矩突兀,找补道:“那我晚点做饭。”   晏疏未抬头,还在一行行扫着书页:“还有一点事情未解决,应该不会回的很晚。咱们大概再在此处停留个两三日便走。”   “今日是作何去了?”   晏疏只当萧亓是没安全感,放下书说:“有点要紧的事,怕你听了做噩梦。”   “我……”   “不是小孩,胆子不小,不会做噩梦。”晏疏一连三怼,说罢掀开薄毯,笑着说,“小孩儿都这么说。”   蛮不讲理。   萧亓愤恨。   晏疏走到床榻间的几步,以功法烘干了头发。说到底他不习惯跟人同睡,这才借着头发未干的借口,在贵妃榻上拖延时间。   如今夜深,晏疏有些倦意,后来想想不过是个小孩儿罢了,睡觉也算不得什么,他掀开被子坐到萧亓身边:“骇人的事情,要听?”   萧亓的眼睛里映着远处的烛火。晏疏听他“嗯”了一声,仔细想了想,说:“先前邹家公子还记得吧?”   “记得。”萧亓说,“秽玡又作乱了?”   晏疏一挑眉,惊讶萧亓反应之快。   “是秽玡,之前咱们进的那个阵也是秽玡,我询了下鹤温谷的人,皆说近年从未见过秽玡现世,如今乍然如此必有蹊跷,咱们只走了几步路就遇到这么多,说不准世间已经有多少,这种事最好及早扼杀。”晏疏侧头看向萧亓,“秽玡了解吗?”   “知道。”眼看着晏疏愈发惊奇的表情,萧亓又补了,“听说过,吃肉喝血的,你看的那本书上就有写。”   晏疏:“识字啊。”   萧亓一噎,紧闭着嘴巴瞪着眼睛瞧晏疏。   晏疏低笑道:“不逗你了,识字是好事,气什么,总生气老得快。”   “老吧,你就不用总叫我小孩儿了。”   “十几岁不就是个小孩。”晏疏掖了掖萧亓的被角。虽说鹤温谷一年四季温度不变,到了夜里还是有点凉意。   晏疏接着说:“关于秽玡,书上记载的太片面,至今我也未完全参透秽玡,但这不是让它留存于世的理由,为天下苍生着想,秽玡也不能留。”   萧亓认认真真地看着晏疏,好在烛光昏暗,藏匿了其中的不甘。   “这些不应该是大门派的事吗,你不过散修,又如何有能力控制。”   晏疏的目光落在虚空里,轻笑:“是啊,我不过散修,所以你连一句师父都不肯叫。”说要拍了拍萧亓,“所以我只是将所见所闻悉数告知,剩下的就不管了,也管不了。”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待上这么多日,你还有别的事情……唔。”被子兜头一盖,萧亓听晏疏说,“小孩儿别管那么多,思虑太深容易长不高,我找个东西,有消息就走。”   萧亓扒着被子到脖颈,露着眼睛,不死心地问:“找什么?”   晏疏被他追根究底的精神逗笑了,掀着自己的被子躺下去:“找点旧物,不要紧。说到这正好跟你说一句,以后若是一个人在外行走要小心,今日听说,当年天裂之际,有人混迹其中靠尸气修行,可惜当时太乱,只发现了一个人的行迹又很快跟丢了,此些人不知正邪,莫要无心接触被伤着。”   他拍了拍萧亓,“夜深了,睡吧。”   屋子很快陷入安静,只能听见一点点呼吸声。   萧亓久久未能入睡,他心跳的太快,外界是安静,可他耳朵里有着轰隆的鼓声,震得他越躺越精神。   他就这么躺了半个时辰,感觉到身边人许久未动,小心翼翼地将手越过边界,刚探进另一床被子中,刚碰上那人的手指,突然被对方反手握住,一阵天旋地转,触不及防地跌入了一个怀抱。   萧亓连呼吸都忘了,头顶的气息冲破耳朵成了鼓锤,不停地捶打着萧亓的每一个神经,而后他听见那人带着鼻音,慵懒地说:“睡觉,别总半夜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情。”   “你……”   萧亓的脸色轰地变得通红,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还有被人发现的一天,“你知道……”   “若是总做噩梦,睡我这里也无妨,不过我从前习惯一个人,你得老实些,乱摸乱亲,我就把你踹下去。”晏疏说。   果然是他妄想了。   萧亓的心跳逐渐减慢,他隔着被子靠在晏疏身上,有些心不在焉:“我在里面。”   “也对。”晏疏抚摸着萧亓的头发,低笑一声,“睡吧。”   晏疏的声音好似带了催眠的功效,萧亓睡眠一向不好,今日却在听见这两个字后,眼皮发重,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睡得那个彻底。   感觉到身边呼吸趋于平稳,晏疏撤了扣着萧亓的手,手指分开时点点蓝光一闪而逝,紧接着又带出了一点黑雾。   晏疏低头看着萧亓叹了口气。   他本以为逡巡于萧亓体内的黑雾是意外,是萧家遭逢变故,家人不甘离去化成怨念,以萧亓为宿主留存于世,这种事从前不是没发生过,所以晏疏并未当回事,得了空超度了便是。   可听闻今日溥屏所言,才发现似乎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简单,若黑雾是鬼修之人所修的魂元,如何超度都是无用功。   可萧亓身上明明无半分修为,又如何能有此魂元?   无论是何种,大抵都会让人噩梦缠身,萧亓先前的行为得到了解释。估计少年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才深夜前来寻个安慰,至于亲不亲的,都是男人,算不得“非礼”二字。   他自以为想得通透,悬在心中的那颗石头可算是落了地。   无人说话,困意再次袭来,晏疏拢了拢萧亓的被子闭上眼。 第41章   第二天一早,萧亓睁眼就听见白千满的声音:“师父你究竟多厉害啊,修为到哪个境界啦?”   这换做从前,白千满万万不敢张口问,今日不知怎的,不仅问了,嗓门还挺高。   紧接着就听晏疏带着笑意的声音:“你猜。”   “据说鹤温谷的那个大师兄赵正初如今快元合了,师父肯定比他厉害,所以师父是元合?”白千满说得小心翼翼,毕竟再往上就是化境了,虽说化境之内也分高低,白千满对晏疏尊敬却不盲目,不觉得晏疏修为高至此。   晏疏摇着扇子笑得高深莫测,白千满有些拿不准,捏着小黑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了,就听“吱”地一身,小黑猛窜老高,一不小心头撞到了白千满的下巴上,又“吱”了第二声。   晏疏笑得开心,白千满摸着下巴:“狮虎,您笑得太大声,吵醒师弟啦。”   闻此,晏疏转身看向自己房门,瞧见门口杵着的人,招招手:“站在那做门神么,洗把脸过来坐。”   说罢又转了回去,撑着头看白千满胡闹。   这师徒二人太傻,萧亓眼不见为净本不想多看,然而路过之时还是没忍住偏了头,瞧见一双弯起的眼睛。   萧亓还没来得及细看,一个东西化成弧度落到眼前。萧亓下意识接住,是晏疏上一刻还在把玩的扇子。   “怎么……”萧亓一愣,晏疏说,“你自己说要送我个更好的,这把就先放你那押着,得快点给我啊,不然我这手痒可能就得偷走千满的小黑揉搓了。”   小黑本还抗拒着白千满,一听这话嗖一下窜进了怀里,泪眼汪汪地看向萧亓。   萧亓竟然在那傀儡眼中看出了哀求的意思。   对于小黑害怕晏疏这事三人皆知,至于原因就无从知晓了,白千满猜测,可能是初次见面时,师父的几招在小黑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晏疏扔过来的扇子确实在普通不过,竹骨贴着白纸,上面随意画了山水,并无多少意境,也就值两个铜板,晏疏说是从一弟子那顺来的应该没差。   扇子一开一合,晏疏已经走到了身边,声音乍然响起时萧亓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他说:“我出去一会儿,晚点回来,午饭不用等我,晚上得给我留点。”   萧亓抬眼看见门外露出的衣角,外面不知何时已经等了人。   萧亓惊讶,晏疏这竟是……在跟他汇报行程?昨晚听晏疏所言之际,以为只是随口一说,不曾想晏疏真的放在了心上。   萧亓心中一热,“嗯”了一声,没再多言,将门口等着的几人的面容记在心里。   人出了门,萧亓去打水洗脸,白千满颠颠跑过来:“昨晚你怎么睡在师父那,今早听师父提起时吓我一跳,师父竟然收留你在他屋,你怎么跟师父说的,要不今晚咱们仨挤一挤?我也想跟师父睡。”白千满扭着身体撒娇。   萧亓一记眼刀飞了过去:“你是不是还没睡醒,梦里什么都有。”   “唉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咱们怎么都是同一师门,师父不能厚此薄彼,你不管算了,等师父回来我就去跟师父说。”   萧亓脚步一停,眉头紧皱。   以他对晏疏的了解,之所以留他在屋,大概是晏疏以为他睡眠不好,无依无靠没有安全感,这才心软放自己睡在身边,并无他意,若是白千满去卖惨,说不准晏疏心再一软,也就答应了。   看来白千满真是活腻了!   白千满见萧亓站定,也跟着站住,没意识到危险将至,还以为萧亓转了性。   突然一阵凉风入了脖颈,白千满一个哆嗦,这时萧亓突然扯出趴在衣襟里的小傀儡。   “你做什么?!”   “你这小东西见到你师父能吓尿,你不是要去主屋?想必这小东西也是不想要了。”   “我可以把它放在厢房!”   白千满在晏疏那里还有点份量不能随便动,但这小傀儡可就不同:“你尽管放,我保证第二天你会在井里见到它。”   萧亓冷笑。   “你这是威胁我!你竟然这么对你师兄,若是师父知道了肯定教训你。”白千满有多宝贝这个小傀儡萧亓自然知道,不然也不会以此威胁。   可白千满就惨了,他手里一点把柄都没有,除了告诉师父什么都做不到。   萧亓向前一步,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兜头罩向白千满:“你尽管去说,看看晏疏会不会教训我。”   白千满的脑子突然一阵空白,紧接着一段记忆猝不及防地窜了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离谱。   萧亓见着白千满嘴唇开始发紫,向后退了一步,撤了那股淡然难察的雾气,似乎又成了平时人畜无害地少年。   他回到了原地,白千满却还沉在记忆里。   萧亓看了会白千满,怀疑这小孩儿是不是被吓傻了,脑子里甚至开始盘算晏疏回来要怎么交代。   而这时,白千满终于动了。   见此萧亓松了口气,他其实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本就不是一个健谈的性格,嘴唇动了动没能出声,好在白千满先一步说话:“算了算了,师父的房间就那么大,我再去挤,万一师父睡贵妃榻怎么办,我还是心疼师父吧。”   萧亓本来就懒得和白千满计较,若非触及晏疏,都多余做这些。   萧亓把小傀儡扔了回去,白千满目送着萧亓一人去打水,揪着小黑说:“你可得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为了你我连师父的床榻都放弃了。”   原本已经走出几步远的人突然站定回头,恶狠狠地瞪着白千满说:“别乱说话,再乱说把你嘴巴缝上。”   白千满嘴唇瞬间紧绷,捂着一动不动,小黑也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   见白千满老实,萧亓这才离开。   白千满压着声音小心与小黑说:“我这师弟果然还是个小孩儿,非要一个人霸占着师父,吃醋也就算了,忒不敬兄长,可谁叫人家小呢,师父也乐意宠着,唉,我也就只能跟着宠着了。”   看似和小黑吐槽,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找安慰,一番话成功地安慰了心中的不平衡。满师门总共就三个人,师弟嘛,可不就得宠着。   白千满想通后钻进了厨房,准备给师弟熬点粥,不能每日都让师弟做饭。   *   晏疏在门口见到等他的弟子,是个生面孔。   虽说晏疏已经在溥屏和众长老之间坦言了身份,但是门派内并无风声,大多数人还是只讲他们当成客人。   此弟子一路无言,将晏疏引到正厅门口后就离去,站在那里的是溥屏的弟子,赵正初。   赵正初先与那名引路弟子道了声谢,而后引晏疏进门,虽说这里晏疏已经来过一次,不至于迷路,但礼节如此,赵正初等在这,是对客人的尊重。   两人进了外门,身后已无他人,赵正初小声与晏疏说话:“仙师身份贵重,掌门和文长老已候在内堂,托弟子与仙师说一声,其余长老今日有事务缠身,所以未能前来,望仙师切勿怪罪。”   晏疏笑着点头:“无碍,贵派事多繁忙,应该的,是我叨扰了。”   赵正初:“不知仙师可还记得佟什。”   “自是记得。”晏疏道,“自那日分别之后便再未相见,不知佟仙师如今身处何处,可还安好?”   “不太好。”赵正初实话实说,“派内执法每日轮番审讯,可惜得到的讯息寥寥,无多大用处,甚至于之前与我言说的话都未再吐露,故而在下也未敢报给师门,怕是个误会。”   “哦?什么误会?”   晏疏知道赵正初想说什么,果不其然听赵正初道,“自当是关于仙师之事。”   他作为引路人,快晏疏半步,可即便如此,依旧留了些许目光在晏疏身上,留意着他听见此话后的反应。   晏疏没什么反应,全程好像听故事一般,需要他接话的地方就接一句,比如现在:“关于我的事?那可是大事,毕竟我现在就在鹤温谷,若是图谋不轨可就麻烦了。”   这话本是赵正初的顾虑,如今被晏疏这么说出来,反倒叫赵正初不知如何说话,眼看着两人已经到了内院,赵正初突然停下脚步,作揖行礼:“先前在阵中是在下无礼,当时怕仙师另有目的于门派不利,才多有试探,望仙师赎罪。”   他态度转变飞快,上一刻还在怀疑晏疏的身份,晏疏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赵正初不知为何先一步道了歉。   晏疏并非记仇之人,赵正初不管现在在鹤温谷什么地位,什么年岁,在晏疏看来都是小孩儿。小孩儿做事很容易没分寸,未触及底线之下,其余都可以原谅。   晏疏扶着赵正初的手:“赵仙师言重。”   赵正初顺势站了起来,而后侧身道:“仙师请这边请。”   到了门口,赵正初敲了敲门:“师尊,仙师已经到了。”   房门被人推开,竟是文长老。   文长老只有名字里占了个文字,本人和这个字一点都不沾边,脾气执拗没服过什么人,修为虽未登峰造极,却是在阵法上有所造诣,其他门派经常来请他出去开坛论道。   所以方一见到文长老开门时,赵正初还以为是文长老等得不耐烦了,刚想出声解释,却见文长老一脸惊喜地看着身后的仙师,就差冲上来将人拉进屋,热烈的程度好像看见了自己夫人。   可惜文长老没有夫人。   赵正初张着嘴巴,话到了嘴边没出口,文长老已经风风火火地冲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一”了一声,也不知道要“一”什么,话音顿了顿又说:“仙师快进。”然后对赵正初说,“你这混小子办事忒慢。”   他不敢埋怨晏疏,自然就将这股怨气撒到了赵正初身上。   赵正初早就习惯了文长老奇怪的脾气,歉意地笑了笑,让到一侧,让晏疏进门。   晏疏对赵正初点点头进了门,文长老又火急火燎地将门关上。   砰地一声,木门差点拍到赵正初的脑袋。   赵正初摸了摸额头,转身离开,他没有走远,就守在院子里。   此番是溥屏的吩咐,让赵正初守在这,闲杂人等勿扰。   赵正初坐在廊下,手指敲击着木栏杆,脑海里不停盘算着这几日所见所闻,尤其是这位贵客,处处透露着诡异。几日下来,许多人似乎都给了他提示,可是想了这么久,他依旧没能完全将晏疏与什么人对上号。   以“不该存在于世的人”来想,说他是鬼修也未曾不可,鬼修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世,可晏疏的魂元许多人都见过,漂亮的灵蝶无一丝异样,怎么都跟鬼修不沾边。   可若是其他的什么,赵正初又怕自己想得太多,将自己绕了进去,虽然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骇人的念头,惊得他自己都不敢认。   *   屋内溥屏坐在次席,主位显然让给了什么人。   晏疏对这些虚礼无太多讲究,但人已经让了,他又懒得多客套,坐也就坐了。   晏疏落座,文长老坐到了溥屏对面,屋里只有三个人,溥屏解释:“其余长老此时正在搜罗各地消息,筛查是否有秽玡出没,此番消息过多,大概要费上些时日,而且牵动甚广,怕消息泄露,便是以阵法为掩饰,托着门派外乍然出现的阵法作为理由,对外称为防止百姓深陷其中,故而弟子前往各处探查。”   晏疏点头:“如此甚好。”   溥屏又说:“还有鬼修,现存于世的鬼修大多藏于无人之处,以尸腐为伍,世间所留资料甚少,而从前现世的几个鬼修,未修为进益不择手段,甚至为怨气而虐杀百姓,最终被仙门围剿诛杀,至此鬼修被打成邪门歪道,人人得而诛之。”   “从前倒是从未耳闻。”晏疏摩挲着手指盘算。   溥屏道:“从前虽也有些修习邪门歪道,但未成规模,也无明确修习之路,鬼修是自天劫后才成形,据传此道是由一个仙门叛出的弟子统一,那弟子于修仙之道缘分不深,入了鬼道后竟短短十数年以此踏入化境。但此人行为极其低调,至今未被仙门抓获。”   “既未抓着,又如何得知这些?”晏疏问。   “此乃许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山河尚未完全回复,偶有百姓因家宅被毁四处流离,后被邳灵宫生擒。”说到这溥屏停顿片刻,视线有些飘动,“仙门内……就是后来,邳灵宫问出了这些事,并传达给各个门派警惕此人,若是遇到莫抱有侥幸心理,立刻诛杀。”   晏疏沉吟:“那倒是也有百年了。”   晏疏柔和的声音过于悠远,一下子就把溥屏一起带回了百年前。   溥屏感慨:“是啊,都百年了。”   两人忆往昔,文长老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此时坐不住了。   晏尘归什么人,那可是存在在史书里的人物,关于鹤温谷内部记载,也是用大段笔墨来描述晏尘归对鹤温谷的贡献,尤其是在几个重要的阵法上。虽说大部分是出自管奚之手,却也在关键的阵眼上托了晏尘归的帮忙。   晏尘归的名声不在阵法之上,可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就不存在完全不通之理,而能让管奚都郑重相商之人,于阵法之修定然精益。   文长老未及管奚之能,但多年来痴迷阵法,也算是造诣匪浅,可惜的是修行耽误了。   鹤温谷内外阵法精妙,单是这些就让他研究许多年,时至今日仍未完全参透。   他从不以阵法高人自居。   鹤温谷许多阵法于书本上无处可查,文长老困在其中已久,如今终于来了个知道内情的,文长老急啊。   文长老抻着脖子:“仙尊若是无他事,可在谷内多住些时日,望仙尊帮我解几个谜团,关于阵法上的,不会耽误仙尊太多时间,只需,只需……”   估计是晏尘归这个人在世人眼中的形象过于深刻,文长老话出了口又怕拒绝,考量着多少个时辰能让这位清冷高高在上的仙尊应下。   好在晏疏没让文长老难受太久,笑着说:“什么阵法,哪里不明?”   文长老算是后辈,晏疏没见过,但提点后辈这种事晏疏一贯不会拒绝,只是从前甚少有人敢到他面前相问。   本就是顺手的事情,晏疏说的时候没想太多,然而话刚出口,一个念头突然闪过,笑容跟着一顿。 第42章   鬼修最开始并不如现在这样人人喊打,也未归于邪魔外道。   无论仙修也好,鬼修也罢,修行根本皆归为魂元。就好比现在的六大仙门,仙修分道法阵符等,便是此些途径也是各有裨益。   魂元依照自身修行而形成不同颜色,仙修大多为明亮色,鬼修因其道则呈灰暗色,不过这些并非将其归于邪道之根本。毕竟世间并无人见过仙,自然也无法断定何为正道,仙者中是否有鬼仙。若非从前有鬼仙兴风作浪胡作非为,便也不会被仙门打成邪门歪道大肆诛之。终其原因还是鬼修为增其功法而走歪路,不将普通百姓当回事,命在这些人眼里只是修习的补药。   鬼修原本就行踪诡异,自被抓了几个后,剩下的就更无处找寻,只有偶尔在野村荒地里能寻得点踪迹,让人们还知道鬼修一直存在着。   *   当太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头时,天空正中央已经变成了深色,星星点点碎在头顶,是只有这一时片刻才能见到的景。   鹤温谷这个地方,白天看起来处处是景,但是到了这个时辰就显得有些孤寂,周围高耸的山像一个个身披黑影的巨兽,无声垂望着山下的众人。   远处灯火渐亮,乌华苑却还是一片漆黑,仅剩天空照下的一点微弱的光,投射在院子中间的石桌上。   石桌旁木着一个身影,直到月光接替了太阳,才缓慢地动了动,微弱的蓝光映亮了他瘦弱苍白的手指。   萧亓保持这个姿势不知多久,每一个动作身上关节似是碎裂了一般发出噼啪声。   他只是转了个身,背靠着石桌,抬起脚翘起二郎腿,将手上之物的底穗搁到腿上,垂着眼继续看着那两颗珠子。   说实话,萧亓对晏疏的了解不必外界多多少,他全部的信息全靠着道听途说,其余还是靠这几天的接触。   蓝色的珠子里似乎藏匿了薄雾,在不注意间悄无声息地流转。   萧亓双看看得出神,意识又开始飘远时,一道黑气毫无征兆地从萧亓的手指尖窜出。   萧亓瞳孔一阵,眼睁睁地看着那黑雾没入了珠子。   这一异样来的太过突然,萧亓甚至来不及多反映,直接被吓得站了起来,端看着珠子,赫然发现其中的纹路竟开始毫无章法地搅动起来,眨眼间又归于平静,黑雾顺着珠子下方又飘了出来,没入指缝里,仿佛只是进去游荡了一圈,什么都没变地窜了出来。   萧亓仔仔细细地感受了一下,黑雾融入骨血并无不妥,可越是这样,萧亓心中疑虑更重。   自从那古怪的阵里出来,萧亓体内的黑雾隐隐有压不住的意思,那些黑雾沉寂多年,第一次控制不住还是在邹宅的时候。   近日不知是休息不好还是心思过重,萧亓最近隐隐有些焦虑,又说不清这焦虑的源头,只是觉得有事要发生。   他抬起自己的手,看着其苍白无力俨然一饿鬼投胎的模样,似乎与从前并无区别。   此时乌华院里只有萧亓一人,白千满近日总和莫衡出去,不只是玩乐,还会学学仙门术法,大多是些理论知识,或请教仙门弟子的基础课业。莫衡是个好孩子,不会藏着掖着,问什么答什么,遇到不懂的还会找师兄师姐或者门派长老问。   萧亓看来看去也没看到出个门道,察觉天色已晚,便先是去厨房准备了些东西,想等着晏疏回来再做,又怕他回来的太晚,饿着肚子还得等,挑挑拣拣选了最家常的两道备了菜,而后未雨绸缪地先给白千满随便应付了一点,回头把他塞饱就不耽误自己和晏疏二人用餐。   一应做好时头顶已经落了星河,窗下蛐蛐喊得太久,这会儿哑着嗓子□□几声后暂歇了。   萧亓擦着手准备去院子里继续蹲守,屁股刚碰到石凳上听见门口有人唤道:“请问,萧仙师在吗?”   “仙师”是仙门之间对于修行之人的敬称,即便萧亓看起来并无修为,倒也亏得晏疏这个师父,俩徒弟在众人那里都得了“仙师”的称呼。   萧亓再次站了起来,未及门口便瞧见来人,正是早上将晏疏带走的弟子。   萧亓眉头微皱,说:“有何事?”   晏疏不在时,萧亓也不用端着礼,说话直来直去很容易不受待见。   好在对方是个好脾气的,礼貌作揖:“晏仙师托弟子给萧仙师带句话,晏仙师有要事在身,今日恐不得归,萧仙师和白仙师自行用膳,莫要空等,待事情解决后晏仙师自当归来,以此相告,莫要记挂。”   萧亓脸色一沉,问:“是何要事,多久才归?”他抬头看看天,此时已近亥时,萧亓先前发呆太久,备菜本就太晚,没想到就这样都没能等到人。   来人微微垂首,恭恭敬敬地说:“归期未定,不过晏仙师说,应不超过三日。”   这人昨天还说不会将他们丢下,结果这话还没落地就先随风而逝了,好在还知道托人带句话,没直接一走了之,将两个徒弟扔在这空晒太阳。   萧亓当真恼的不行,最后直接被那句“不超过三日”气笑了。   可是这气又不能怪在鹤温谷弟子头上,一个负责传话的弟子,即便非普通弟子,大概也不会知道太多内情,为难无用。   萧亓靠着最后一点理智点了下头,回道:“有劳。”   弟子估计是因为他早上将人带走,晚上没能将人带回的缘故,一脸歉意地说:“那就不打扰萧仙师了。”   那弟子转身离开,萧亓手里还拿着晏疏送他的珠子,这会儿被他捏的嘎吱作响。   无人可等,萧亓也吃不下这口饭,准备回屋早点上床,思及此,脸色更加难看,他的被子还在晏疏屋里,这会儿屋主不在,当真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正当萧亓纠结要不要抱着被子回屋表示他的不满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传话的鹤温谷弟子刚走几步,差点跟来人撞个满怀。   弟子扶了来人一下,说:“当心。”   “怎么回事,师父回来了?”白千满顺势站稳,先是看了看那名弟子,又看向萧亓像是在求证。   萧亓不知所以:“没。”   那名弟子好脾气地又解释了一遍:“晏仙师此时有要事,大概过几日才归,白仙师……诶,白仙师您慢点。”   白千满不知怎么的,听了前半句突然推开那弟子,跑着就往萧亓那去,左脚踩右脚差点又摔一跤,脚下来回倒了好几下才堪堪把路走正了,正好到了萧亓面前。   白千满手里正攥着东西,摊开在萧亓面前,满脸焦急地说:“师弟你看,这东西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是不是师父出事了,师父到鹤温谷究竟为何,早上出门时也没说今晚不归,如何会突然有要事,你说师父会不会……”   他想说的是,师父会不会被什么麻烦事情绊住之类的,可是后面这句话落到萧亓耳朵里就变了样。   白千满手里的正是晏疏当初送他的那枚铜钱,铜钱看似很普通,甚至比一般街市上流动的还要旧一些,怎么看都是糊弄小孩儿的玩意,但是萧亓知道,只要过了晏疏的手,这东西甚至可以当做灵器来用,可以在关键时候保白千满的命。   护身符一样的东西,今日却不知怎么一直轻微地颤抖着,上面看似平静,可自己观察,又好像有无数条裂缝蔓延,再看过去又什么都瞧不见了。   那是晏疏附着在上面的魂元。   到底什么事情,能让晏疏的魂元都如此不稳?抚宁镇的秽玡寄生,产于在其中的鹤温谷子弟,还有鹤温谷外的古怪小镇,这一切就好像在引着晏疏到鹤温谷。   再一结合白千满最后的那句未尽之言,萧亓眼里此时只剩下漫天血色和散不尽的灵蝶。   “师弟?师弟!”   一阵风骤然飘过,白千满睫毛一颤,下一瞬他的师弟竟然就已经跑到了鹤温谷弟子的面前,揪着人家的领子将人提了起来。   萧亓平时看起来又瘦又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可此时却毫不费力地拎着对方,脸色幽暗,连带着周围吹过的风都降了温度。   见着朝夕相处多时的师弟如此这般,白千满第一次慌了,一股从心而生的恐惧迅速窜了上来,他小声地又叫了一句:“……师弟。”   萧亓恍若未闻,嘴里含着血气,一字一顿地问着那名弟子:“究竟是何要事,晏疏现在在哪。” 第43章   鹤温谷占地面积很广,不止中间的山坳,包括四周高山在内,都归于其内。   因于土地甚广,设于鹤温谷内外的阵法有很多,其中有一运行多年的法阵,涵盖整个鹤温谷界内,是当初管奚前前后后耗费十数年亲手铸成,其精妙之处非常人所能堪破。   便也是因为此阵,鹤温谷这几年即便发展不如其他仙门,却也无人敢来犯。   此阵无名,外界所知甚少,故而更少有人知道,此阵还有离宿仙尊的手笔。   晏疏站于钟倚楼之中,于一层活板门之外。   钟倚楼是鹤温谷的书阁,除长老和个别持有通行令的弟子以外,每日只有两个时辰对普通弟子开放。此时寻常弟子大多在膳堂用餐,其余已入辟谷之境的或忙于门中事务,或做些个人之事,总之几乎无人会在傍晚,大多数人休憩之时到钟倚楼。   晏疏垂眼未动,旁边人不明所以,文长老和溥屏对视一眼,后溥屏上前一步说道:“仙尊,今日以文长老欲以钟倚楼中修习为由,拒绝了弟子拜访,不会有弟子前来打扰。”   “溥掌门思虑周全。”晏疏侧头轻点。   听着熟悉的称呼,晏疏不自觉地敛了表情,行为举止都变得如从前般淡然。   溥屏只听闻离宿仙尊此行带了两个小孩儿,至今未曾一见,自然不知道晏疏与之相处为何,只依着自己百年前几次接触下的印象,倒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草木混着水汽的味道突然飘了进来,晏疏看了眼窗,溥屏顺着看过去,文长老先一步道:“哦,是下雨了,咱这里虽然气温靠着阵来控制,但是天公之时并不多参与,如今外面春季多雨,咱们这雨也会多些。”   晏疏点点头未再多言,蹲于活板门一侧,食指点在门的边缘道:“阵眼并非绝密,早年谷中大多数人知晓,既想研究透彻,去探便是,文长老需要我做甚?”   活板门之内并非直接对应阵眼,其不过是个地窖,归放着少用的旧书,偶尔也会有弟子进去查找旧闻,并未限制弟子靠近。   这就是管奚的自信了,他自觉即便将人放在阵眼前,也看不破他的阵。   当然自信归自信,总不能真将阵眼放到人前,所以当年虽然很多人知道阵眼在钟倚楼,却也少有知道真正的阵眼为何。   后溥屏接任掌门之位,到了那是他才明了。   木门上有着数不清的划痕,衔接处掉了不少木茬,中间留有漆黑的缝隙——倒是个偷听的好去处。   晏疏没有贸然进去,溥屏说:“此处平日只有我和文长老前来,以确保阵法正常运作,直至去年近年末之际,谷外山里突然飘了几片雪花,恰巧被文长老瞧见。谷内温度依旧,雪花就显得莫名,文长老于阵法上有所成就……”   话说到这,溥屏看向文长老,文长老摆摆手:“不敢当。”而后接着溥屏的话继续道:“我虽喜于研究此道,但可能天生少了这一窍,只得一些浅薄的理论,妄图堪破鸿雪仙尊之作,当真自不量力。后而谷内再无异状,更是无从查起,如今有幸见到仙尊您,还望仙尊指点。”   弯弯绕绕一长串,不过就是某一天鹤温谷飘了雪,吓到了这些人,还有这个文长老对管奚的阵很感兴趣,自己研究不明白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借着下雪这个借口,以此打探。   晏疏对他们的想法没什么兴趣,但目的都差不多,他也想看看管奚的阵。   早年管奚与常仲关系颇好,常仲于阵法之上算不得通,顶多说是了解,所以才找了晏疏帮忙。   常仲于此路虽少了灵窍,但于占卜之上就过于通透,如今道门主修此法,也是受常仲影响。常仲看得很开,道:“世间阴阳相承,各有长短,何必自扰。”   常仲能看见许多事,一个晃神就可能窥得天道,看见未来。小到坏了衣袖、物品丢失,大到天灾人祸,他无论看见什么都甚少多言,哪怕灾祸就在眼前,甚至落到他自己身上,都只会顺应天意。   唯一让他破例的就是只有管奚。   晏疏不知道管奚与常仲何时相识,只见得二人总在一起,即便分开也分不了多少时日。   管奚后来做了掌门,常仲却没有,只做了个闲云野鹤的道士,也亏得他身上没有门派担子,走得也潇洒。   管奚一个跳脱闲不住的性格,常仲则稳当些,可能因为事情看得太多,也显得沉闷些。   晏疏与常仲单独在一起时,二人总是相顾无言,或许因为看的太多,常仲这个人总有点格格不入在身上,与晏疏偶尔能说上几句话,与旁人就更少了,有时相处几日,别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晏疏同样没有做门派掌门,出行方便,管奚叫他来帮忙他没有犹豫直接落到鹤温谷,那时在山门等着晏疏的便是常仲。   此举让晏疏吓了一跳,还以为管奚出了事。当时常仲看着晏疏的眼神很复杂,在晏疏得知管奚没事后,他便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要死了。   后来晏疏确实死了,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那天死得不止他一个人,认识的、关系好的,大部分都在同一天逝去,其中就包括管奚和常仲。   晏疏曾听白千满说,那日场面太乱,仙尊们的仙体都未曾找到,这事儿晏疏比白千满明白——秽玡嗜血啖肉,尤其是修行之人的身体更为纯净,于秽玡有着更大的吸引,修为越高越能引起秽玡疯狂,化境仙尊的尸体落入秽玡堆里,还能找到身体才怪。   所以晏疏很奇怪,为何自己还能好好躺在棺材中,他在赴死之际就已经有了觉悟,从没觉得自己还能留有全尸。   回忆当年,管奚突然要做一个可以覆盖整个鹤温谷的阵法就很奇怪,常仲在鹤温谷的眼神也很奇怪。   当初晏疏没有多想,后来也没机会再问。   晏疏勾着扶手,拉开沾满灰尘的活板门。看着窗外的光,只能照亮一半木梯,下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   晏疏手指虚点,一只灵蝶凭空而出,扇动着翅膀,先一步去了地窖,紧接着月白色身影闪动,晏疏跳了进去。   文长老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身边就只剩下自家掌门。   溥屏做了个请的手势:“文长老先行。”   文长老有些犹豫,踌躇一番道:“此人……这位仙尊……”   溥屏叹了口气,文长老到这节骨眼才知道犹豫着实有些晚,昨日他们就已经就离宿仙尊的身份商讨过。   无论是样貌还是魂元都无错处,而让溥屏确信的还是因为归来的苍怀。   强行破阵后刻意将苍怀扔到了抚宁镇外;归远山上荒唐的棺材。   最主要的是,离宿仙尊将一只灵蝶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溥屏身后,一层境界之差,溥屏差点被一只蝴蝶压死。   晏疏证明自己身份的方式简单粗暴——一个和当年大战有关联的物什,一身迫人的修为。   后来溥屏才反应过来,离宿仙尊没有贸然找他,大概也是在等苍怀。   文长老见溥屏如此坚定,不再多说什么。他走到木梯前,一手扶着刚要跳下去,突然一道刺眼的光将他打了回去,脚下一滑,重重跌在地上。   “什么!”文长老顾不得狼狈,赶忙爬到洞口,然而里面比先前还要黑,连梯子都只能看见两节。   溥屏同样一惊,跟着过来想要一试,手却只能停在洞口处,好像有一道无形屏障将他们拦在外。   “怎么办?”文长老有些急,“若是……怪我太心急,就应该听掌门的,若是他想……他可是离宿……”   即便确认离宿仙尊的身份,可他出现得太过蹊跷,当时天裂,仙门给所有已故同僚收尸,算上不完整的都未曾见过任一仙尊,这离宿仙尊当日即便未殒命,拖着重伤究竟如何脱身?为何避开所有人?   溥屏没有说话,只是眉头越皱越深。   一声惊雷划亮了窗棂,钟倚楼的门重重一响,水汽骤然冲了进来。   溥屏和文长老齐齐回头,就见一道黑色身影风一般到了身边,紧接着蓝光一闪,他二人还没看清情况,那人当着他们的面直接跳进了地窖中。 第44章   地窖很深,一眼望不到头。一道微弱的蓝光照亮了方寸之地,引了萧亓的路。   耳边风声呼啸,带着诡异的调子,像是什么人的哀嚎。   萧亓下落的速度极快,几个呼吸间蓝光突然一顿,萧亓意识到了什么,屈膝手向下划动,下落的速度减慢,紧接着脚尖点到了地面。   他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砰砰两声,有人紧跟着下了。   先前书阁什么个情景萧亓有所见,不用动脑子就知道身后下来的是什么人,他没有回头,漂浮于前的蓝光好像了解萧亓内心的想法,只是稍作停顿就继续向前。   蓝光好像长了双翅膀,挥舞着上下浮动,照亮了周围古旧的书架。   泛黄的书页上沾了许多灰尘,角落里还有织起的蜘蛛网,怎么看都像是许久未见人的样子。   身后脚步声未有掩饰,只距一人身,直至过了两排书架,身后人才开口:“师弟,咱们这还要走多久,黑漆漆的不会藏着不干净的东西吧?”   那声音小心翼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萧亓脚步一顿,愕然回头,看着突然贴近黑脸再次吓着:“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也就我跟着你给你擦屁股,不然你以为是谁?”白千满不满地推着几乎贴在身上的人,手指碰着硌人的骨头。萧亓看似弱不经风,没想到执着起来比得上金刚罗汉,白千满推不动只能往后退一步,顺便一指身后,“莫衡也来了,看着你怕你惹事。”   书架之间的路只容得一人通过,白千满话至此,莫衡探头到光里,尴尬地打招呼:“毕竟师兄吩咐我照顾诸位,若是出错我得担责……”   后面的话不好说,大家都明白。作为客人这样乱走确实不对,莫衡拦不住就只能看着。   若是换做平时,萧亓才懒得管他们做什么,总归和他没关系。   可今日……   萧亓:“你们怎么下来的?”   这次换白千满不明:“跟着你啊,你从哪我们从哪,不然呢。”   白千满觉得萧亓在废话,萧亓觉得白千满在废话,两人面面相觑,二脸不悦。   最后还是好脾气的白千满先妥协:“你先前走得那么快,我们怕你出事,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这么凶做什么。我这还不是关心你么,师父不在,你拿着我的铜钱就跑……说到铜钱,那可是师父给我的,赶紧还给我。”   萧亓手里正攥着那枚铜钱,还自然会还,但不是现在。   他懒得和白千满多说,直接问:“地窖门口的人就放你们下来了?”   “地窖门口没看见人啊,说来奇怪,你们这藏书阁周围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就院子外守着两个弟子,翻墙也就过了。”白千满回头问莫衡。   莫衡挠挠头:”钟倚楼守卫弟子一直不多,这里虽是放一些典籍和密法的地方,平时也只有几个掌门或长老的亲徒回来,寻常弟子无令不得擅入,况且我们谷里几乎一步一阵,即便没有守卫也不是说进就进……”   说到这,莫衡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地住了嘴,奈何对面是个不识趣的,再加上最近混的太熟了,白千满噗嗤笑出声,捂嘴道:“是什么阵,请君入瓮吗?翻个墙就能破?”   这是玩笑话,然而刚一出口就被萧亓敲了一下,白千满笑声一顿,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莫衡先一步说:“莫要在此地胡言乱语。”   请君入瓮……   入这么个阴森恐怖的地方……   妈耶……   白千满汗毛瞬间竖起,左右慌张地看了看,奈何视线受阻,什么都没看见,只瞧着一排排书脊,但也亏得这紧密的布局,让白千满心中稍安,而后问萧亓:“你到这里干嘛,难不成这里有什么宝贝?秘籍还是神兵?没什么鬼怪看守吧……”   守着鹤温谷弟子在研究人家鹤温谷的宝贝,除了白千满也没别人了。   萧亓不想理这种傻缺行为,奈何傻缺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非要凑上来,用着一点都不隐晦的声音,道:“要不咱们先把后面跟着的这个灭口。”   后面跟着的脖颈一凉,拢了拢衣襟。   鹤温谷气温常年不变,弟子所穿的衣服大多轻薄,许久未尝试冬日是什么滋味的莫衡,久违地觉得周围冷飕飕的。   地窖气温不如上面,但也还没到冻人的地步,两人玩笑过后就算了。   萧亓的行为确实越矩,作为一个客人,在鹤温谷内硬闯书阁,是可以直接拿下候审的程度,奈何晏疏今天刚被掌门叫去,门内之人皆不知其身份不敢妄动。   莫衡原本想给谷里传句话,这一路奔波竟是一个能说话的都没遇到,等他想起留个字条时,白千满已经爬上了墙头,然后两个人就稀里糊涂地下了地窖。   如今莫衡的脚步比白千满跟的还要死,生怕萧亓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回头别一起连坐被处置了。   萧亓比莫衡还要烦,他要去找晏疏,虽不知道人在哪里,更不知道缠住晏疏的是什么麻烦事。他一个人也就罢了,如今身后跟着两个小尾巴,还是两个废物小尾巴,他现在恨不得一手拎一个直接扔出去。   急匆匆地向前走了几步,萧亓再次停了下来,突然一转头差点和白千满装了个满怀。   白千满二次惊吓,捂着胸口:“你这是要干嘛啊,怎么又停了,找到宝贝了?”   “你现在出去,从哪来回哪去,别在这添乱。”   “咋的,有宝贝你还想独吞不成?就算我想走,我身后这个也不可能走啊。”白千满侧身让了半步,“你在人家地界翻人家东西,还不许主人家看着,你可真霸道。”   莫衡既然来了自是不可能走,白千满的铜钱还在萧亓手里,也不打算走。萧亓看着两人被蓝光映得诡异的表情,一挥手:“随便吧。”   而后接着向前,蓝光接收到萧亓的念头,再次往前飘起。   越往前气温似乎越低,白千满搓了搓胳膊:“有没有觉得越来越冷了。”他说话时吐着白起。   这股寒气并非递进,而是最近几步突然降了温,好像冬日突然想起了这里有个被它遗忘的地方,这会儿憋着劲儿得冻死几个。   白千满感觉自己好像直接掉进了冰窟窿里,跺着脚:“哎呦冷死了。”   白千满这么个走南闯北吃过苦的都受不了,更别说莫衡了,这会儿比白千满惨得多,嘴唇已经发紫,鼻子双眼都是红的,但又不敢放任这两个人在这里,只能硬着头皮坚持。   其实萧亓自己也被冻得不轻,他身上没有魂元加持,只是个肉体凡胎甚至有些瘦弱的少年,还不如白千满耐冻,可是他能忍。   飘荡的蓝光至始至终都未曾有过迟疑,萧亓步履坚定地跟着,乍一看上去没有丝毫异样。   白千满没得到回应,自己嘟囔了一下,最后实在没办法,拉着莫衡两人抱团走,就是走路姿势难看了点,倒是没之前那么冷了。   不知走过了多少书柜,飘荡的蓝光终于停了,停在一处高耸的书架前,见不到顶也看不见头,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几个歪倒的书上标注得出这些是一些无用的杂书,而就在萧亓想要仔细去辨个仔细时,蓝光突然熄灭,四周漆黑,连带着空气的流动都变得慢了下来,只有数不尽的寒冷。   视线被剥夺后,其他感官就变得额外敏感,周围的气温在这时又开始下降,冻木得不只是身体神经,还有运转不及的脑子。   不知过了多久,萧亓突然听见扑通一声,竟是将白千满和莫衡冻晕了过去。   萧亓的眼睫毛上挂满了白霜,他想抹了一把,然而僵硬的手指却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地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此时他已经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自然也就没办法控制手指的去向。他扑通一声跟着摔在了白千满身旁,意识接着模糊,眼皮合上之前恍然惊觉,这应该也是个阵,保护什么东西不为外人寻得的阵。   意识消失的那刻,萧亓好像掉到了一个梦里。   在那里,他没有顶着一个少年的皮囊,还是从前身量修长的模样,可以一手提剑,大步流星地走到晏疏面前,尽管他依旧不知道要如何和晏疏介绍自己。   而晏疏也不是一脸陌生,看着他时还会带着笑容,甚至于先一步和他说句话,声音温润好听,熟络地说:“想开了,不躲了?”   萧亓没听懂这句话,不明白晏疏所说的“躲”是什么。他从未躲过晏疏,甚至更想与之接触,想要在晏疏的眼里心里都留下身影,奈何百年前他只是个无名小辈,百年后又成了一个小辈。   可当真是造化弄人,无缘无份大体便是如此吧。   萧亓不信天不信命,所以他挤进了晏疏的眼里,却又不敢越矩半步,但那也只是现实中。   如今在自己的梦里,萧亓压抑了那么久的心境总得释放一点。   于是他走到晏疏身边,摸了晏疏的头发,是醒来后才有银丝,缠在手指上软软的。他看着晏疏挑了眉,另一只手摸上晏疏脖颈后,不顾对方的反应,一把将人搂到怀里,力道之大似乎要将人融进自己骨血。   晏疏个子算高的,可萧亓还要比他高上半个头,抱着人时倒是将晏疏衬出几分娇小来。   晏疏没说话,眉毛挑的老高,萧亓看不见晏疏的表情,眼底染了红,哑着声音说:“哪里是我躲你,分明是你躲得远远的,躲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找了你好久,那么久你都不肯见我。”说着说着语气愈发埋怨,像是个被负心汉抛弃的怨妇,囔着道,“你个坏心肠的,找得我好苦。”   “我想你。” 第45章   晏疏入地窖时不如萧亓他们那么曲折,几乎过了门洞就掉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是管奚布好的界,乍一看像是个普通的林子,能闻到湿漉漉的泥土味,能听见鸟虫的声音,就和一般的山林没什么两样。只是这里的气温和整个鹤温谷完全不同,大雪压在树杈上,隐约能听见噼啪声,不知是哪个树杈不堪重负断在寒冬里。   脚下积雪没过脚踝,晏疏穿着一身单衣走在空旷无人的林子里,本就单薄的身影看起来更加孤寂。   虽说毫无征兆地换了地方,但也不是全无准备,只是没想到这里这么冷,早知道自己带件厚斗篷。   管奚将阵眼藏在另一个阵里,此种行径后来虽然也有人做过,但也只些小的,比如陷阱里在放个火炉那么简单,却无人能在这么大的阵法上套用,一来不稳定容易崩坏,二来阵法相叠并非只是画上那么简单,要讲究阴阳相融相克,每一处线条几乎都要做些改变,两个简单的叠阵都要比一个复杂的大阵还要困难,也更浪费时间。   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有着磨洋工的功夫,不如多看看上古阵法。   只有管奚不同,他就喜欢那种复杂的东西,乱七八糟花里胡哨,反而结果不那么重要,所以当时管奚研究过很多叠阵,晏疏第一次来此时也没想到他的胆子那么大,平时玩玩也就算了,真的将鹤温谷最为重要的阵法的阵眼叠在另一个阵中。   只是当时阵里的季节并非隆冬,遍地是花,晏疏当时还调侃他审美独到,谷中种满草药少见花草,此处却遍地鲜花,少见绿叶。   管奚只是大笑。   而如今,树木长得老高,灌木杂草丛生,漫天的花早已不见,与之同时不见的,还有百年前的故人。   雪地难行,晏疏走得很慢,不知何时起周围遍满了蝴蝶,蓝光映在雪地上像是一朵朵小花。   路没有走太久,本也不是赶着去什么地方,晏疏放人着元灵四处飘荡,其实就是给这个阵认人,阵感觉到是熟人到来,自然而然就会开出一条路,而涵盖整个鹤温谷大阵的阵眼就在那里。   纷飞的灵蝶中夹杂了零星雪花,晏疏心不在焉的走着,眼睛落在脚前一步远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雪地未见变化,他却在这时抬起头,脚步骤然加快,穿过两个大树中间,手往虚空一探,再一摊手,晏疏眉毛挑的老高,看着掌心静置之物——是一个珠串,从颜色到样式无不熟悉,正是他百年前从不离手之物,只是珠串的绳子看起来松了些许,几颗之间能看见中间深蓝色的线。   其实并非线松了,而是其中的两颗珠子被人取了去。   旧物复得,晏疏却没见的多高兴,手指在珠子上捻了两下,低头轻笑一声,头也不抬地说:“我就说怎么这么巧,我刚醒就碰到了秽玡,而那鹤温谷的弟子还拿着我的珠子,本以为是巧合,如今看来倒是刻意了。大劫死了那么多人,你我皆葬身其中,我倒不知你何时给自己留了后路,还能拾得此物,管奚当初就没跟你闹上一闹?”   “管奚虽平时看起来不靠谱,但也并非是非不分之人,自是不会于此事上与我闹,天道之事不可为,在下虽蒙上天殊荣,得以窥得少许,但到底是凡人,无法料到所有事,只能留得一缕魂元,勉强与故人再见。”三人抱的大树后走出一身着道袍之人,那人身量修长,表情淡漠,看着人时眼神却十分专注,给人一种很受重视的感觉,哪怕他冷着脸,也不会让人感到不悦。   这点晏疏很清楚,他就算看一棵杂草都十分专注,不过是因为他看的太深太远,又藏的滴水不漏,让人误以为那眼神是落在自己身上罢了。   那人道袍罩身却不显得古板,头发高高束起,发簪由墨玉雕成,在冰天雪地里尤为显眼。   视线停在发簪上,晏疏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的,那还是他小徒弟亲手做的,材料虽不值钱,但晏疏瞧着对方的,怎么巧都觉得没自己的好看。   漆黑绘有复杂纹路的靴子半没在雪地里,道袍之上的符文于雪天里并不显眼,直至那人走到面前,才能看见其衣服上复杂的纹路。   若是白千满穿着他那身假道袍站在旁边,形制上未必能看出区别,多留意便能察觉,那人道袍上的符文似活了一般。   那人站在晏疏面前,晏疏笑道:“虽不知你用了何法留到现在,也不知你将我引到此处所谓何意,但还是应该跟你说一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对方的表情终于变得活泛,笑起来时嘴角上调,眼睛却未动。并非他笑得不真诚,人便是如此,也因着此番缘故,总有人觉得此人冷漠,不欲与之亲近。   两人见面次数并不多,但也还算熟食,这得归功于管奚。   晏疏手指穿过珠串捻了两下,道:“常仲,你并非贪命之人,强留于此定事有话要说,想你时间并不充裕,咱们就别绕弯子了,说罢。”   常仲低笑一声:“说起来,你我从前还未像现在这样单独见面说说话,没想到过了百年得如此机遇,果然天道难以捉摸。”   依稀间,仿佛一切又回到了百年前,似乎下一刻管奚就会跳出来,念叨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叫人听不懂又不得不听。   常仲转眼看向周围,似乎要将整个天地仔仔细细再看一遍,可惜一切已经不如从前那般,沧海桑田,时移势易,哪怕再见故人,也已是一头银发,身披谜团。   常仲感慨完,垂眼看见晏疏手里的东西。晏疏察觉此,举起手中珠串说:“别跟我说,你连这个也算着……你放在这的?放这作何?你可知这珠串……”   ”此物并非我偷放此处,当年我所窥得的只有零星碎片,得知百年后你我还留有缘份,便碎了一片魂元安置于此,而后这片魂元就陷入了沉睡。毕竟是鹤温谷内的阵,我这个外人……”他说道此处话音突然一顿,下意识往旁边看去,然而周围出了两棵孤零零的大树外什么都没有。他神色明显一顿,却又很快恢复,眼底闪过一丝留恋,手撑在树上不动声色地摸了两下,跨过了刚刚说的那句,接了下去,“总不好叫人知道我在此,直至今日方才苏醒。没想到百年不过时囫囵一觉,再醒来天地依旧,除此之外……都不同了。”   是不同了,百年里山河都换了样貌,更何况是人呢?   他们那群人,本以为跨过化境,即便不能永生,至少也会有着千百年的日子,可以逍遥于人间,等到管腻了苍生,再寻得一处无人之地,安静的过完剩下的日子。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道看不得他们安逸。   常仲面色显露出一抹遗憾,晏疏并未出声,任由气氛逐渐冷却。   雪越下越大,落在常仲身上、头上,似乎他也白了头,就如同晏疏一样。   两个本应该存在于百年前的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晏疏先行出声。他走到常仲面前,掸掉常仲身上的白雪:“没什么遗憾的,你自幼便能窥得天机,更是知道有些事情躲不掉、避不及,该来的总是要来。你看见我于百年后的身影,自然也能知道,即便我现在重现于世,也不过几年光景。你我都是百年前的人,就应该停在百年前,后于如何于你我无关。”   先前还沉浸于伤感中的常仲听见此话,突然笑了起来,没有就此多言。气氛被打乱,常仲也不是伤春悲秋之人,毕竟看的太多,早就知道什么叫“天道不可为,如今不过是因为落到了自己身上,有些感慨。   感慨几句也就过了,常仲自己伸手拍掉头顶的雪,道:“珠串如何我确实不知,只是当年你和管奚于此处完善阵法时,我曾无意间看到了百年后,当时没有和管奚说太多,只道百年恐有变故,故而一缕魂元在此以防万一。管奚所修并非道法,不能保证百年后这缕魂元如何,便由我暂代。”   “这时你忽悠管奚的话吧。”   常仲一笑:“忽悠不忽悠的不重要,结果是我留在了这里,所以我们今天有此一面。”   管奚不是傻的,肯定知道常仲的想法,但是能让一个外人留魂元在自家门派腹地,便只有管奚能做到了,晏疏自认为做不到。   晏疏知道常仲这是想打消他的疑虑,管奚能同意常仲在此是他们情分,情分如此,常仲知道分寸,所以他所说的“留下魂元后,魂元就一直沉睡”这件事应该也是靠谱的。   管奚和常仲都不是阴险狡诈之辈。   晏疏思忖片刻,道:“说起来,我这珠串能留存至今也是稀罕。”他端详着自己的东西,就好像从未见过一般。   常仲同样看过去,道:“此阵能前来的人并不多,既然能将珠串送于此处并且不惊动他人,想必是个极为熟悉之人。”   常仲想说的是现任鹤温谷掌门,晏疏摇摇头:“珠串之事你既不知,此事便暂搁罢。所以你原本是想与我说什么?”   常仲有自己的门派,能将魂元留存至此,事情自然是和鹤温谷有关。   晏疏正端正态度郑重以待,却见常仲摇摇头。   晏疏一愣,问:“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常仲也敛了笑容,“我只瞧见百年之后你还在,却活得名不正言不顺。”他手指着晏疏的胸口,微微眯起眼睛,像极了一个来自九天之上的智者,声音空旷又遥远,“这里。”   后面常仲不在多言,只是眉头皱得老高,似乎也想看清里面是什么,可天道设了障,不让他窥得太多天机。   晏疏垂眼看向常仲所指之处——自己的胸口,视线只停留片刻,再次看向常仲。   常仲收手至身侧,表情仍是复杂:“当时我虽有所感,只以为是百年后时移世易,你是变了心境。以你之能,若当真改变,便是天下之劫,故而摆卦卜算,想强行多窥得一二以做防备,于卦象中只得以瞧见鹤温谷将会遇陷。后来那场大劫里,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殉道,便知晓百年后并非我所想的那么简单,而如今当真见着你,我却更加想不明白‘活得名不正言不顺’是何意。”   听得此言,晏疏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袖子之下,攥着珠串的手指泛了白。   他沉默片刻,道:“所以你如今是想为我卜上一卦。”   “本不是这个打算,不过现在是了。”常仲照着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手指在晏疏眉心、肩膀、胸口处各虚点了一下,之后才问,“不介意吧?”   点都点完了,这句话问得就是个形式。   晏疏能猜到常仲原本的打算,一个变了心与天下为敌的仙尊,能得到什么样的待遇不用想都知道,晏疏懒得回他。   常仲也没等回应,自顾自地闭上眼睛,五枚铜钱于指尖翻转,拇指在其上点了数下。少顷,他睁开眼,脸上少有的凝重,收了铜钱入怀。   晏疏眉头皱起:“没有结果?”   常仲摇摇头,道:“生死归期已是定数,我想……”   “我此次重生应该活不了多久。”晏疏接了话,常仲的表情更加难看。晏疏将秽玡之事简单讲与常仲,常仲眸色渐浓,几次张嘴想要说什么都被晏疏打断。   最后晏疏轻笑一声,言道:“剩下的话你不必说,我虽于卜卦之上无甚天分,好在活得久,靠修行填补少许,凭这些皮毛也能看得一二……等这边事情处理完了,我再去找你们这些老朋友相聚。”   晏疏笑着,常仲还在摇头。   “事已至此,我就不再多言,倒是管奚让我给你带句话,‘甭管活得正不正,少动鹤温谷,否则天天站你床头吹凉风!’”常仲学完管奚的口吻自己先笑出声,末了,神情又有些难过,没头没尾地说,“谢了,虽然你我交情不深,但此人情我恐怕无法再报答。”   “你看着管奚别站我床头就行。”晏疏拍了拍常仲的肩膀。   常仲的卦从未走空,晏疏却在他卜卦之后阻止了之后的话。   卜卦是为了探得天机,以询未来之事,话出了口便是泄露天机,虽能防止未来祸事,却也需要在其余之地找补,若不是报在卦象显示之人身上,那就是报在算卦之人身上。   常仲如今只是一缕魂元,扛不住此报,这缕魂元不得善终,那常仲本身也就难以入轮回。   常仲是为了鹤温谷,确切的说,是为了管奚,才走此险棋。   看如今这情形,晏疏随身之物突现鹤温谷,秽玡再现也与鹤温谷有关,鹤温谷即将遭难已是定数。常仲和管奚早已作古,如今只能托付于晏疏。   二人言说已久,自常仲卜算之后身形就愈发减淡,晏疏恍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鹤温谷外的阵里,你作何出现在那?”   在离开阵前夕,于晏疏遥遥相对的正是常仲。   常仲表情先是有片刻茫然,很快反应过来,道:“我本以为那只是个梦。许是我这魂元在这待得太久,沾到了某些东西上些许,而那东西又被带了出去,没想到阴差阳错,正巧引你来此。”   晏疏转动珠串的动作一停,手指卡在两个珠子中间的空隙里——这串珠串少了两颗珠子。   大雪成了天然屏障,常仲的身体变得愈发模糊,似乎下一眼就要散在雪中。   晏疏久久未在多言,眼看着那身影即将彻底消散时,他忽而听见常仲说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此消彼长,你如今强留于世,必然有其他损耗,只可惜我道行不够,算不得太多。方才听你所言,我只怕……你若真非所愿,可去邳灵宫问问柏明钰,毕竟我们这些老人,就只余他一个。”   晏疏一愣:“……我虽醒来时间尚短,但听闻王鹿还在,只是常年闭关。”   “王鹿?”常仲声音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既在闭关,也不方便询问。”   晏疏点头:“我自有衡量,你且放心去吧。”   许久未得到回应,晏疏以为常仲的魂元已散,他正打算离开,就在这时听见风雪里的一声回应:“其实并非全然死局,你……”   “快走吧,再说你就不用去见管奚了,他若站在我床前,我定然把他挂到房门上,就像他当初挂自己徒弟那样。”晏疏摆摆手。   “……”   “保重。”   一阵风吹过,厚重的雪幕被吹散了,眼前只余下两颗粗壮的大树,树干之上,枝叶交错,像极了两兄弟勾肩搭背,却又有些过于亲密。   两树年头甚久,不知种于何岁。   晏疏离开前看了两树之后的一颗石头,那石头圆润光滑,于雪地中不甚明显,周围摆放着块头稍小,模样差不多的几颗。   晏疏从旁捡了根木棍,在上面挑了挑,而后随手一扔,头也不回的走了,任由上方树枝颤抖不止,似乎在抗议着晏疏的行为。   而就在这时,晏疏手中珠串突然一颤,几颗珠子冰的刺骨,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晏疏面色一凝,手凭空挥动,下一瞬,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那人身高腿长,比晏疏还要高上半个头,身上带着不容忽视的气息,手里提着一把重剑,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赤红着双眼,似乎恨不得将眼前之人拆骨入腹,却又能在那侵略的气息里察觉到一丝委屈和小心翼翼。   要不是男人身上散发着熟悉的气息,而那身影晏疏有曾经见过,晏疏能一箭射过去,将他钉在那两棵秀恩爱的树上。   可惜……   晏疏不知道对方这又是生哪门子气,单是瞧着对方的模样,轻笑一声,软着语气问了一句。   话音未落,那人却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狼,没等晏疏反应过来,突然一个箭步上前,用力将晏疏抱在了怀里,不听地念叨一句话:“我想你。”   才一日未见,哪至于这么粘人?   晏疏从未和人这般接触,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慌忙想要推开却发现对方已不是少年模样,即便依旧有些瘦,可那力道却十足十。   晏疏无奈,将抵在胸前的手往旁边挪了挪,拍着对方的后背安抚着。   哪知道这越安抚越来劲,箍着他的手臂险些把他压断气。晏疏强压着火气,想劝慰几句,却在这时耳垂上突然一凉,柔软的触感让他登时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竟然是一个吻——一个落在耳垂上的吻。   等会儿……   他好像……   被徒弟……   轻薄了??!! 第46章   萧亓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状态,尤其是一向深沉的双眼此时涣散没有着落点,似是看着前方之人,实则飘忽不定,不知落到了何处。   晏疏动用了魂元才将萧亓推开,不曾想会撞见这样一双眼。   原本存在于少年身上的稚嫩已然散于寒冬里,雪天光线差,显得他五官愈发深邃,看人的眼神就带上了侵略,哪怕晏疏有所准备,在眼神对上的那一瞬间,心中依旧生出一种要被这个人拆了的错觉。   上次见到此景还是在那个古怪的阵里,时间匆忙,那成年人的身影也不过存在了几个呼吸间,晏疏寻得阵眼后再回来时,少年已然如故。   当时晏疏一直以为此乃其体内的黑气作乱所致,而如今再看,似乎并非如此。   晏疏将萧亓拉到此地,全然没想到会面对这样一个情况。   此地算得一个独立的地方,依托于鹤温谷所建,叠于大阵之上,晏疏因曾经参与其中,又有珠串做引,轻松入得此地。   晏疏其实就已经察觉到有人入地窖,但只当成普通弟子来地窖寻书,并未在意。直到寒气外泄,带着不将人冻死不罢休的气势,晏疏突觉不对,那两颗置于萧亓身上的珠子在紧要关头给了回应,晏疏不敢耽搁,赶紧将人拉了进来。   白千满和莫衡是顺带,如今两人倒在雪窝里人事不省,只有这个不省心的小徒弟擅自长个子不说,还搞偷袭。   晏疏摸着耳朵,大雪天里比炉火还要烫上几分,越揉温度越高,最后晏疏只得放弃。   将人拉进来是权宜之计,瞧见萧亓胸口处微弱的蓝光,晏疏立刻明白萧亓如何捅了阵。   此地入口虽安置于地窖之中,并非拿着“钥匙”就能踏进,还需要带着阵认同的气息,比如管奚给溥屏的传承,再比如晏疏这个参与者。若非晏疏的珠子,萧亓只能看见老旧的书架,而不是破开阵的一角,引去寒霜。   那寒霜要比寻常冬日冷上百倍,本就是起着防备的作用,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若非晏疏将人扯进来,保不齐就要冻死在外面。   人都到了面前,阵眼之事也大体有了眉目,此地不便多留,接下来就应该带着几个小孩儿出去,还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送回园中,不然这徒弟的身份……   晏疏怀疑过萧亓其实本身有修为,很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暂时不见了,偶尔会像现在这样冒个头,但他本人似乎无所觉,所以先前萧亓突然长大之事,晏疏从未和萧亓提过。   晏疏对修行之途并无歧视,即便同为仙门,修行尚且有别,即便鬼修是靠着阴气修行,也不能因为这条就将其归为邪门歪道。   阴气来源甚广,非特指横死之人。   寻常人只道闹过灾荒的村镇、出过祸事的宅邸阴气深重,却不知那些或因病故去或寿终正寝之人人同样含着怨、散着阴,没有人真的愿意去死。   那些所谓坦然赴死的,也不过是带了某种信念和责任。   所以哪怕萧亓真为鬼修,在未做伤天害理之事的前提下,在晏疏这里与寻常修士无甚区别。只是这一道上,晏疏算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如此想想,这声“师父”确实不必叫。   萧亓的状态看起来有点怪。   他有此遭遇是因得晏疏的两颗珠子,却也亏得那两颗珠子护身,哪怕问题再大,都不至于伤及性命。   如此晏疏稍稍放心。   晏疏思虑很多,动作未停,想叫起白千满和莫衡离开——这两人年纪虽小,但要晏疏扛着那是断然不可能,怎么也得让他们自己走出去。   晏疏刚走到萧亓身侧,手腕突然遭力,晏疏低头。   萧亓皮肤很白,凸起的青筋像裂缝一般向四周延伸,看起来骇人。   若不是晏疏亲自感受,换个人来看,都快怀疑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得将手腕掐断那种。   萧亓现在状态不对,思想不知道又梦游到哪里,晏疏不欲与之计较,可惜耳朵上的热度还未散尽,这种简单的拉扯也跟着染上了别样的味道。   晏疏强忍着心中的异样,拾掇起长辈的身份,拍了拍萧亓的手背。   “乖,我去叫着那两人,咱们现在就离开。这里风雪太大,待久了对身体不好。”阵中的气温不抵寻常的冬日,短时间待着不觉得有什么,久了寒气会浸到骨子里,影响修行。   虽说用点时间就能将其驱散干净,但没事谁会给自己找麻烦?   然而萧亓此时不知是哪根筋不对,晏疏的话并未起到任何安抚作用,反而让萧亓眉头皱得更深,薄唇紧抿,一副晏疏说什么都不相信的样子,手下力道也更大。   晏疏手腕都快断了,转头看了眼地上不省人事的两个少年。   即便不在阵中,这样躺在雪地里也很容易冻出病。莫衡也就算了,虽然修为尚且不高,但也是修行之人,白千满可就惨了。   晏疏叹了口气:“那你想如何?”   萧亓似乎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愿,向前走了两步。   晏疏立刻明白,萧亓这是愿意跟着。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晏疏试着往前走了一步,萧亓跟了一步,磨磨蹭蹭的几步终于到了白千满跟前,晏疏想蹲下,萧亓却先一步出了脚,在白千满的腿上踢了两下。   晏疏扶额。   平时就觉得萧亓粘人,如今精神出了问题,变得更粘人了。   好在这两脚踢得不重,在萧亓又有抬腿意思之时,晏疏阻止了他,蹲下拍了拍白千满的背。   就在这时,大雪几乎封音的林子里,晏疏隐约听见一点点声响。   那是踩在雪地上才会有的脚步声,咯吱作响。   晏疏就着这个姿势转头,看着身后空无一物的林子,与此同时,因为拉着晏疏而不得不跟着蹲下的萧亓突然松了手,站到晏疏的身后。   漆黑的身影将月白色的身影挡在身后,晏疏视线上移,这才发现少年长成大人后,后背竟然这样宽。   只可惜脑子不太好。   晏疏叹了口气,怀疑这是不是鬼修的弊端,还是萧亓修行之时误入歧途伤了脑子。   叹气之余,晏疏的视线落在萧亓的侧脸上,这一眼又生出一点欣慰来。   还好长得不错,靠着这张脸找媳妇应该没问题。   其实在这种阵里,有外人侵入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然而晏疏现在看不出一点危机感,甚至还能开始给徒弟惦记亲事。   萧亓不知身后情况,他现在脑子还有些混沌,一方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方面又觉得周围发生的什么事都很模糊,耳边眼前都罩了一层纱,所见所闻都并非亲身体验,不过是囫囵一梦。   这也不怪萧亓怀疑,他从前做过很多有晏疏的梦,只是在那些梦里,要么遥遥望着晏疏的身影接触不得,要么冷冰冰地躺在脚下,怎么叫都得不到回应。   如今这个梦里,能说上话也就罢了,甚至能触碰,还能感觉到温度。   萧亓看着碎于空中的雪花,手指不自觉地捻了两下。   冷风冻木了五感,唯有手心一片火热。   过了不知多久,几棵大树后晃出了两个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走,似乎没有察觉到前方有人,在低头说着话。   雪下得太大,枯败的枝干承受不住,扑腾一声,积雪掉在了前方。待视线恢复时,两人已然抬起头,与萧亓目光相触。   萧亓眉头更深,那两人表情也没见得多好,一时气氛变得僵硬,只有搁在众人之间的雪花还在无知无觉地飘着。   “本以为要出去才能再跟二位说话,二位动作倒快。”晏疏不知何时站到了萧亓身侧,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萧亓半个身子,连带着针锋相对的目光也被阻断。   晏疏猜到溥屏和文长老可能被常仲挡在外,但常仲离开至今已有些功夫,两人这才姗姗来迟。   晏疏换做平时不会和两个小辈计较,可惜他们看向萧亓的眼神不对。   晏疏别的毛病不多,最大的问题就是护短,不管萧亓怎么不像话,他的徒弟,外人甭想多置喙一句。   溥屏回神看向晏疏,好似没有察觉到晏疏语气中的不愉,歉意地笑了笑:“仙尊见笑,毕竟是我等有求于您,怎敢让仙尊独自涉嫌险。只是这阵不知为何将我和文长老挡了一时片刻。”   这番话说得意味颇多,阴阳怪气还是真情实感就仁者见仁了。   晏疏懒得跟他多费唇舌。萧亓进地窖时大概还是少年模样,所以晏疏也不确定溥屏有没有认出萧亓,估计见着是和晏疏一块的,才没有多问。   见他未有追究之意,晏疏一指身后道:“贵派弟子也在这里,本想着一起带出去,如今看来不用我出手了,溥掌门自便。”   几十只灵蝶翩然而起,一只只围绕着白千满,那小小的灵物看起来还没掌心大,却将白千满撑了起来,落在各关节处,而白千满虽头还垂着,人偶似的笨拙地走了两步。   溥屏看见雪窝里剩下的身影,眉头挑的老高,文长老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文长老对晏疏作揖,而后去找自己徒弟。   晏疏拍拍萧亓的肩膀:“你且先等一下,我与他说几句话。”   眼看着萧亓又故技重施想要拉住他,晏疏眸光一凝,生生止住了萧亓的动作,而后笑了一下,道了句“乖”,说完晏疏走向溥屏。   萧亓盯着晏疏离开的背影,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可怜巴巴。   晏疏走到溥屏面前打量了几眼。   这几眼看上去平淡,但受其打量之人却浑身一凉,一种被彻底剖开的恐惧蔓延开。   这就是来自化境尊者的威压。   溥屏强行压下拔腿逃跑的冲动,连呼吸都忘了,胸口心脏砰砰跳的飞快,直至二人再次对视,溥屏胃部骤然一抽,差点当场吐出来。   晏疏却好似没有察觉到溥屏比雪还要白的脸色,微笑道:“溥掌门为鹤温谷鞠躬尽瘁,确实辛苦。我与鹤温谷的交情仅在管奚,只可惜故人不在。”   晏疏的声音温润好听,落到当下,就好像寒冬里的一汪温泉,然而到了溥屏那里却像一把刀,高高地悬他的头顶。   晏疏动作缓慢地拍了拍溥屏的肩膀,垂首到溥屏耳旁,压着嗓音小声说了几句。   萧亓遥遥看着这一幕,眉头皱得能夹死大象,尤其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晏疏就好像贴到了溥屏的脸上。   蒙在眼前和耳边的薄纱突然被风吹得一干二净,他思维不混沌了,脑子也清醒了,紧跟着一股酸意冲到了鼻头,似乎雪花都成了醋做的。   萧亓正咬牙切齿,就见那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男人已经说完话走了回来,到他面前揉了下他的头发说:“走了,咱回。”   阴霾骤散,萧亓松了眉头,一个眼神都没给依旧站在原地的某掌门,快步跟上,走到晏疏身侧还不忘问道:“晚饭吃了么,可有想吃的?”   晏疏侧头看向萧亓,在萧亓愈发疑惑的眼神里收回目光,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你这么一问,我突然想吃桂花糕了。” 第47章   时值寅时,天边的蓝已经淡了许多,溥屏坐在内室后的一个小屋里,微弱的烛光照在脸上,让本就不太好看的神色阴暗了几分。   文长老坐在下方,溥屏沉默良久,问:“文长老,你的那个小徒弟怎么样了?”   “人事不知,估计晕完直接睡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似乎潜意识在逃避现实,叫不醒。”文长老道。   溥屏眉头未蹙,又很快松开:“罢了,由得他睡吧,醒了记得通知我一声,这都是小事。”   至于大事……   两人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文长老出声道:“掌门还记得佟什那边说过的话吗。”   溥屏转头看向文长老。   文长老道:“我知道掌门在顾虑什么。如今世道,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早就暗潮涌动。各派安分了百年,修整了百年,早不比百年前那样齐心。您是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自然心向天下大同,可如今过了百年,即便修行之人长寿,故人也所剩无几。这些年鹤温谷发展不比其他仙门,邳灵宫暂且不提,毕竟毕翊仙尊在,其余那些仙门为其发展使了多少功夫咱们也不是不知道,所以您乍一听闻离宿仙尊的踪迹,想要靠着鸿雪仙尊来讨些人情也无可厚非,这离宿仙尊不也没有怪您吗?”   溥屏手抵着额头,两鬓还有地窖里带出来的冷汗。   他其实在收到赵正初传回的消息时,心中就隐隐有所猜想,哪怕他知道此人百年前就已殉道,可不知怎么的,或许就是时灵时不灵的直觉抽风版地来了那么一下,才他在后来真的见到离宿本人时,不至于第一时间噗通了,丢了鸿雪仙尊管奚的脸。   管奚留下的阵确实复杂,但谷内有典籍,管奚也有手稿,关于此阵的一些核心悉数列在了纸上,哪怕文长老再愚钝,天长日久也能看出个七七八八。   而今日文长老借着请教的名义,让晏疏去往阵眼,真实意图是想让他念及管奚,能于日后照拂一二。   只是溥屏并不知道常仲在那留了痕迹,也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串珠串,他们鹤温谷确实拿到过一颗珠子,是打扫战场的时候拾得,保存在谷内,然而就在前几年,那珠子突然不翼而飞,如今佟什出了事才寻回。   佟什虽有些天分,但也不至于能在溥屏眼皮子底下偷东西,所以到底是谁偷的,现在还没个头绪。佟什说了不少东西,唯独对珠子来历绝口不提。   “还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文长老声音愈发低沉,说完往身后门窗望了望。   溥屏心有所感,面上不露声色,示意文长老继续。   文长老身子前倾,半趴在椅子扶手上,脑袋凑到溥屏跟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掌门莫忘了,佟什曾说过,秽玡可使人延长寿命,难保不会让人起死复生……”   溥屏骤然转头,文长老半张脸被蜡烛照的红彤彤,另半张脸却藏匿在黑暗里。   “当年天灾,我虽无缘到现场,但是那么多人亲眼看见离宿仙尊以身殉道,不可否认仙尊此举大意,救苍生于火海,可如今他却骤然现身,掌门就没有过怀疑吗?当年您可是亲身经历。”   当年溥屏修为尚浅,虽产于其中,却是与其他仙门弟子守在外围,这才留下性命。   文长老见沉默不言,却未因为他这番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而恼怒,便知溥屏其实也有此想法。   他又往前探了探,接着道:“当然,离宿仙尊那样的人自不会贪生而走错路,可别人不一定啊,万一有人想利用仙尊……仙尊自己说不准都闹不清情况。”文长老话音少顿,手搁在嘴边遮着,“若仙尊受天道眷顾得以重生,那一切好说。掌门的心思算不得大事,此乃守护同门之心,哪怕祖师爷再世,也不会苛责。仙尊想必也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不会为此记恨,况且还有祖师爷的情分在,届时鹤温谷若有难,离宿仙尊断不会坐视不理。可若仙尊是因秽玡……经过此事,掌门也可有另外一番说辞,咱们现在这番行为,是试探还是什么,就看这事儿想怎么论了。”   文长老这话说得有些难听,但就是这么个理。   前几日溥屏曾与文长老商议,二人知晓离宿仙尊不会在此长时间逗留,停留于此也是因为秽玡之事。   近几年里,溥屏在修为上一直窥不得门道,难进一步,门下弟子出息之人也是寥寥,致使鹤温谷实力大减,谷外总有宵小多番试探。   如今乍一见到晏疏——晏尘归,溥屏就好像一个被抛弃许久、乍然见到家族长辈的小孩,恨不得使尽千万种办法将长辈留下,哪怕只是个承诺,也能让他多些底气。   一声突兀的鸟啼起于窗棂之外。   文长老看着溥屏:“掌门心慈,又因祖师爷之故不愿疑心离宿仙尊,可真正的仙尊早就死在百年前,那是掌门亲眼所见。当今之世,还能懂得“秽玡之祸”的不出十数人,掌门亲身经历更能明白秽玡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此等大事,掌门切莫犹豫。”   溥屏转头看向前方,晨曦亮了窗棂,这一眼他看了良久,最后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此时不得由鹤温谷出头,哪怕仙尊真的……也不得妄动。”   文长老张张嘴本来还想说什么,在接触到溥屏悠远不知看到何处的眼神时,喉咙一滚,将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应了声“是”。   *   原本还想找晏疏探讨的文长老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突然消停了,日日到乌华院要么送东西,要么找白千满厮混的莫衡也不见了,第二天一早换了个小孩儿到乌华院门口日常问询。   小孩儿内向话少,问完就走了。   白千满在自己屋子里醒来时太阳已经日山三竿,他揉着眼睛下床,刚一出门就看见院子中间石凳上坐着得人,困意瞬减,小跑着过去:“师父师父,你今日不走啦?”   雨水洗刷后的天空蓝得惊心,日头照在院子中间,四四方方的阴影将中间被阳光照亮的身影框在其中。   晏疏手里正端着杯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这才看了眼头发睡成鸡窝的小徒弟,笑道:“走啊,等会儿就走。”   白千满一愣,而后挠着头小声道:“还走啊,那什么时候回来?师弟每天等着您吃饭,您看他肯定又瘦啦,原本就瘦得跟个竹竿似的,再瘦就瘦没了。”   白千满算不得胖,肉长得很匀称,就算和晏疏东走西转,吃饭潦草,也没见得掉几斤肉,再加上他皮肤偏黑,就显得尤为壮,再和萧亓一比,萧亓可不就是瘦竹竿。   晏疏想起昨晚见着身影,虽不抵少年时瘦弱,但也只是亏得骨架在,看起来壮实一些,细细想来,其实还是瘦。   两人正说着话,院门口来了个身影。   那人正愁眉苦脸地端了个东西,半个身子掩藏在门框另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进门。   晏疏一抬眼就看见人,招招手:“杵在那做什么,当门神吗?”   门口光线一明一暗,一道身影入了院子,还是熟悉的少年模样,头发高高竖起,低着头不情不愿地往前走。   他手里端着一个盘子,本应方方正正的糕点不知为何散成渣,模样惨不忍睹。   几步的路,少年愣是走出天长地久的架势,好不容易到了晏疏面前,晏疏看清盘子里的东西眉头一挑,白皙的指尖捻了一点渣送到嘴里。   萧亓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晏疏咀嚼几下,喉结滚动,未做任何评价。于表情上,晏疏看不出异样,萧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出来前萧亓曾尝了尝,除了卖相不好,味道勉强可以,真的很勉强。   等了许久未等到下文,萧亓表情愈发沉闷,不再等晏疏反应,闷头端着盘子就打算走。   身子已经转了一半,突然被撤了回去,手中盘子加点心渣差点异地回归大抵。   萧亓一惊,慌忙去接时却只触碰到一点微凉。   他心脏一顿,触感骤然消失。   眼看着晏疏已经接过盘子放到了石桌上,另一只手又捻起一点送到嘴里,嚼了两下道:“如此稀奇的桂花糕倒是第一次见,味道怪好,我这乖乖徒弟当真天赋异禀,什么都会。”   “乖乖”二字触不及防地染红了萧亓的脖颈,他手指背在身后捻个不停。   萧亓贪婪地想要将那点感觉多留上片刻,恍然间,他又想起了什么,视线不自觉地移到了晏疏的耳朵上。 第48章   这日太阳落山似乎比寻常早了些,一天的课业结束时,远处山头上已然亮起了启明星。   莫衡刚下课就被文长老叫了去,他是文长老的徒弟,常被叫去询问课业,问完之后再提点几句,这都是寻常事。   莫衡没有多想,问什么答什么,最后以几句关心的话收了尾,再出来时天已经黑透。   去饭堂简单吃了点,莫衡溜达着往乌华院。   今日一早刚醒,莫衡被告知不必去乌华院照顾客人,莫衡这一晚上睡得昏沉,早上没多想,差事换人是常有的,他应了一声就去上课了。   临到晚上下课才后知后觉有点问题,想问又没处问,后来听说他昨晚是被文长老扛回去的,就更不敢多言了。   昨晚的记忆有点模糊,莫衡脑子里只记得他跟白千满混到了钟倚楼,他其实不太敢进去,奈何白千满的动作比他嘴还快,莫衡不放心只能跟着。   再然后……再然后,不记得了……   失忆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无令入了钟倚楼,还人事不知地被师尊扛了回去。   娘呀!   所以在听闻文长老叫他过去的时候,莫衡胆子都快从嘴里吐出来。   好在有惊无险,文长老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他不要因为旁的事情荒了修行。   乌华院院子稍偏,文长老的住处在半山腰,二者之间的距离自不必说了,反正当莫衡走到乌华院时,他感觉连虫子声都少了。   乌华院的院门紧关着,莫衡敲了敲,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人,他抬头看天,估摸着这个时辰应该还没睡,准备再敲。   就在这时,院门突然被人拉开,四目相对时,两方人的脸上都是惊讶之色。   “你怎么来了?”苍怀身后还跟着几个,几人一同出了院门,最后一个将门带上。   “我找白……仙师。”莫衡下意识要叫名字,临到嘴边换了称呼。   苍怀是掌门亲徒,平时与其余弟子接触不多,性子又臭又直,所以大多年岁小的都比较怕他。   莫衡平时能和苍怀说上几句话,但见着苍怀心情不好时,也是怵的,能躲多远躲多远。   莫衡说完这句话就退到了门边,等着苍怀走了再去敲门。   苍怀带着几人走了两步,感觉到莫衡没有跟上来,转身疑惑:“还不走,等在这作甚?”   莫衡一愣,他先前都已经答过一次了,有些不确定苍怀是不是没听见,就又重复了一遍:“找白仙师。”   “白仙师?那个小黑胖子?”苍怀笑了一声,莫衡听出来了,是在笑黑胖子竟然姓白。   莫衡本想辩一句,白千满其实不胖,只是壮,还没等他开口,苍怀自己笑够了道:“听说最近给你派了个照顾客人的差事,怎么,没告诉你客人已经都走了吗?”   莫衡一脸茫然:“没……”   “那现在告诉你也不晚,人都走光了,你有这闲工夫不如找个地方好好修行,别什么差事都接,浪费时间。”好话没个好语气,说完苍怀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衡平白受了一通气,更茫然了,好在苍怀一行人有和莫衡认识的,平时也能说上几句话,刻意慢了几步在莫衡面前,小声道:“前些日子,苍师兄好像因为客人之故被掌门留下问话,不知说了什么,之后师兄就对客人颇为不待见。今日掌门吩咐苍师兄来查看院子,他心里憋着气,不是对你,别往心里去。”   “查看院子?”   “具体我不清楚,我们跟着来收拾外院,各屋都是苍师兄亲自进的,总之不关你的事,不过你最近最好少出现在苍师兄面前。”迁怒倒不至于,阴阳怪气几句就说不准,这弟子与苍怀说此话也是好意。   苍怀领情,抱拳一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晏疏一行人离开倒没什么,只是这几日他与白千满相处甚好,如今离开竟然招呼都不打。   他心里堵得慌。   眼看着苍怀走远,说话那人不敢多耽搁,打了声招呼走了,独留莫衡一个人站在院门口,无灯的夜下,身影显得有些寂寥。   一阵风吹透了他薄薄的衣衫,苍怀突然打了个冷战,揉搓着胳膊左右看了看。今夜似乎比寻常冷了些许,凉气灌进衣袖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莫衡又看了眼紧闭的院门,独自消化着心中的失落,待他正要转身时,余光一眼瞧见门旁屋檐下,长满青苔的石缝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   “我给莫衡留的东西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白千满屁股在马车和半空来回颠,说话声也带着颤。   萧亓双手抱胸靠在马车,低头闭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什么,总之没搭理白千满。   白千满不需要人搭话,他只是想说,就算没别人他也一样说。   “应该不至于看不见吧,那么明显……对啊,那么明显不会被别人拿走吧?咱们走的太仓促了唉,都没时间和莫衡道别,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   “要是不舍得就留在鹤温谷,扫扫地、挑挑水,人家应该不会嫌弃你。”萧亓未睁眼,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嗓音清明,能听出来他一直没睡着。   白千满看了一眼,默默从怀里掏出他的小傀儡:“小黑,你说我留的那东西会不会丢。”   小黑歪着头不言语,一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样子。   萧亓嗤笑一声:“你问它还不如问问自己的脚指头。”   “你这人……”白千满瞪了一眼,想说他烦,但又怕打不过——虽然白千满在体型上占了优势,但是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真动起手来自己要吃亏。   秉承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这点预感每次都在关键时候拉住了白千满。   白千满仗着萧亓没睁眼,无声嘟囔了一句“当哑巴挺好”,之后才换了个表达方式说:“你可以继续不说话。”   其实白千满留下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是先前莫衡从师兄那里拿来装蛐蛐的罐子,里面放了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我们走啦,以后再见”。   算是道别。   萧亓嘴角讽刺的笑容更甚,白千满心中一抖,下意识觉得自己嘟囔的话也被萧亓听见了。   还好不是什么太坏的话……   白千满没声了,往另一头挪了挪,端看着小傀儡。   然而小孩儿到底是个小不住的,憋了一会儿胸闷得厉害,于是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萧亓,嘴巴张了几次都没能出声。   在第五次张合后,萧亓实在是受不了了:“有话说。”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白千满瞬间不闷了,挪着屁股就要蹭回去,萧亓又开口,“坐在那,别动。”   白千满歪着头看向萧亓的脸,确定萧亓还是闭着眼,嘟囔了一句“真邪门了”,然后朗声说:“你知道师父干嘛去了吗?天都黑了还没见回来,咱们马车要不要慢点啊。”   他们来时还有个赶马车的马夫,后来入了鹤温谷马夫就走了,现在只有马儿自己晃晃悠悠地走着,也不知道要去哪。   起初白千满还有些担心,后来见萧亓淡定地坐在马车里,甚至还有闲心假寐,如此白千满的好胜心就来了,他不想表现出不安的样子,也就没有再多问。   晏疏是在刚出鹤温谷没多久走的,说了一句“晚点回来”,人就不见了。   自晏疏走后萧亓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这会儿听见白千满的话悠悠睁开眼,手指挑开帘子看了眼外面的天。   白千满闭着嘴等着下文,本来瞧见萧亓有了动作,还以为能说上几句,结果对方看完天又变成原本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   白千满彻底麻木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他什么也做不了。   想法虽然如此,他还是摸向一旁的包袱,掏出个八卦盘来,之后又拿了几个铜板,侧身寻了块软垫,先将八卦盘放在上面,双手拢着铜钱晃了晃,而后向空中抛出。   哗啦一声,铜钱撞到一起又各自散开,白千满伸出一根手指,挨个将铜钱码了回来,之后晃了晃八卦盘。   这期间萧亓睁开一只眼,瞟了一眼后一声未坑地又闭上了。   听着白千满在那捣鼓了半天,后来是铜钱收起的声音,之后就安静了,安静的一点都不像白千满。   白千满自从算完之后眉头就皱在一起,连带着声音都自动屏蔽了,他沉浸在卦象了,后脑勺快被人瞧烂了也不自知。   直到肩膀一沉,白千满才猛地回头。   “怎么……”   “你怎么了?”萧亓指了指白千满的脸。   白千满茫然地摸了一把,一低头就看见手上湿漉漉的。他竟然不自觉地哭了,而且鼻涕眼泪一大把,哭相很丑,“……我不知道。”   他用力抹着自己的脸,越抹脸越花。   萧亓实在看不下去了,食指挑了块布递过去。   白千满没管那东西哪来的,在脸上一顿抹,可算是好点了。   萧亓极快地皱了下眉,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这是他第一次关心白千满,有些生疏,问话也很僵硬。   白千满此时也处于懵的状态,没能感受到难得的温暖,揉着干涩的眼角说:“我只是想随便算一下师父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就……”   一听这话,萧亓浑身瞬间紧绷,他问:“你看到了什么。”   他知道白千满是半吊子算的十有八九不准,但也听晏疏说过,白千满在此道上很有天赋,只可惜被耽误了。   十有八九不准,那也有一二是准的,万一真的看见了什么……   白千满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使劲回忆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囊着鼻子茫然道:“就大概一个时辰内就会回来,其余的我也不知道……”   所以这有什么哭的,还哭得这么凄惨。   萧亓脸色并未因为这句话缓和,白千满快速将东西收拾好:“我果然两个半吊子都算不上。”   他作为算卦人,自己连那“一个时辰”都不信。   话音方落,马车车门突然被人推开,来人刚探进半个身子就愣在原地,而这半个身子的功夫还是因为他视线先落到了萧亓身上,再移到白千满脸上。   “怎么了这是,他打你了?”晏疏指了指萧亓。   萧亓冷哼一声靠坐回去,一副“我要是揍他他还能活着见你吗?”的表情,不过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肩膀明显塌了一节,那是松了口气的表现。   晏疏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转身将马车车门关上,坐到了最里面,顺手拉着一张毛毯盖在身上,拢了头发到身后。   “那倒是说说,你们这是怎么了。你看看你这脸,跟花猫似的……狸花猫。”晏疏眼底缀着笑意。   白千满后知后觉地看了眼手上的布,好像是擦马车的抹布。   萧亓目光随着晏疏的动作而移动,眼看着他将自己裹上,双手放在毛毯下小幅度地揉戳着,显然是去了很冷的地方。   此处还属于鹤温谷地界,虽已到边缘,不抵谷内四季温度恒温,但也不应该冷成这样,这是去哪了?   察觉到萧亓的目光,晏疏看过来,四目相对,晏疏挑眉:“怎么了眉头皱得那么深,我才走了多一会儿,你俩真打起来了?”   一个眼神戏谑,一个目光沉沉。   二人对视良久,久到晏疏都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是不是太不靠谱了。正当晏疏良心归位,打算关心几句,面前那人却先有了动作。   萧亓仔细地卷了薄毯边缘,将他落在胸口的薄毯盖到肩膀,只是视线划过晏疏的耳朵时有片刻恍惚,但很快又缓过神来,不曾想,就这么个错神的功夫,曲起的指节已经擦到了晏疏耳垂边缘,柔软的触感让他胸口一震,好在那点触碰几不可查。   若是换做平时,这点接触确实算不得什么,就算被察觉了,顶多换晏疏的几句调侃。   可现在不同,萧亓昨日刚……   轻描淡写的触碰被无限放大,一想到当时的情形,晏疏的耳朵又开始发烫。   晏疏觉得自己就像是寒峰顶上常年冬眠枯树,突然某一天飞来一只沉默寡言的鸟,没事儿就在枝干上啄几下,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很难形容。   这种事不值得晏疏去懊恼,所以他打算问个清楚,于是他伸出手打算拉住萧亓,防止他装傻糊弄过去。   这一伸手不要紧,结果赶了个巧,萧亓也伸手过来不知道打算干什么。   一时间二人手指交叠,举在半空,相顾无言。 第49章   一直黑乎乎的手慢慢悠悠地伸了过来,手指曲曲伸伸,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放上去,就这样来来回回三四遍,最后慢慢地放到了萧亓的手上。   白千满用力咽了咽口水,左右看着两个人:“这是在做什么神秘的术法吗?会增强功力还是延年益寿?”   萧亓:“。”   晏疏:“噗……”   赶在萧亓暴走之前,晏疏借机松了手,轻笑道:“可不,今后你即便不修行也比常人寿命长久,开心吗?”   白千满咧嘴一笑:“开心,我跟师弟可以陪着师父长长久久的。”   晏疏笑容一滞,萧亓偏头说了句“傻子”。   白千满还沉浸在自我营造的好消息里,摸了摸胸口:“原本我和师弟还有些担心师父,幸好师父没事。”   晏疏笑容虽淡了许多,但嘴角还是上扬着,他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薄毯里,柔声问:“担心什么?”   白千满手正抵在胸口,掏东西方便很多,萧亓还没来得及开口打岔,他东西已经掏出来摊在了晏疏面前。   熟悉的铜钱已经变回了普通的样子,仿佛之前的异动只是少年幻想。   白千满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师父您别生气,说实话,最开始收到这个的时候,我还以为师父不过是随便哄我玩,并没有真的收徒的打算,所以才送了个铜钱。”   晏疏下巴搁在膝盖上,薄毯的绒毛触碰起来十分舒服,他眼睛微迷,困意毫无预警地席卷而来。   困归困,晏疏此时并想睡,打算用徒弟醒醒盹儿,顺着话:“然后呢?打算把东西还给我另投仙门?那正好,现在回鹤温谷还不算晚,走上几个时辰也就到了,现在出发的话,应该能赶上明天的早课。”   “不不不不,师父你可别吓唬我,我都上了您的马车,打死都不下去。”白千满双手摆成了蒲扇,明知道晏疏是开玩笑,却还是一时慌乱,表明了打死不走的立场,见晏疏眼睛弯了弯才松了口气。   乱飘的眼神收回之际,恰巧到萧亓摩挲着的手指上,这才恍然发现话题跑偏了,赶忙越过这个话题,接着先前的说,“就是这个铜钱,在乌华院时有些不对劲。”   萧亓垂首,手指摩挲不过是在强忍着将抹布塞到白千满嘴里。   白千满毫无逃过一劫的觉悟,甚至还送给萧亓一个感谢的眼神,巴巴将铜钱放到了晏疏的眼前:“就是昨晚,这铜钱上面就好像裂开了似的。”   “不是裂开,是魂元不稳。”萧亓补充了一句,生怕白千满下一句就是“师父裂开啦”。   晏疏侧头枕在腿上,看向萧亓,还是先前表情,看不出有什么情绪,闲聊似的“哦?”了一声:“魂元不稳你都能看出来,所以我这个深藏不露的小徒弟究竟是做什么的?”   晏疏对萧亓的身份实在是好奇极了,这也得归咎于他如今有点闲,若是换作从前,这样一个身份成谜的人断然不会放在身边,既然闹不懂不如直接扔出去,多留一刻都是浪费时间。   如此算来,生前身后晏疏都有一个毛病没变——懒得盘算。   现在他依旧懒得盘算,却乐于看热闹,从前见过的事情太少,现在看什么都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这个小徒弟。   晏疏半垂着的眼皮下藏匿着探究。   在鹤温谷的那个叠阵中,萧亓身形变大不过须臾,手中提有的重剑也只是一股浓烟,一眼就散了。于出阵的瞬间,萧亓就又恢复了少年模样,而他本人似乎对此无知无觉。   似乎和上次在鹤温谷外围的阵里的情况差不多,不知道是鹤温谷这个地界于萧亓有某种牵扯,还是萧亓本身就有问题。   不管怎样去问萧亓肯定是白问,晏疏也不急于一时。   萧亓可能前段时间总是无意间说点什么,如今已经不如从前那般三缄其口,大有破罐破摔之嫌,听见晏疏问了,也就跟着答了:“许是你留在铜钱上的魂元收到了干扰,稍有变化,并无太大影响,是白千满小题大做了。”   一直安静待在旁边的白千满听见此话眼睛瞪得老大,衣服“你忘了你当时什么样子怎么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在我身上你以为你强装镇定就没人知道你当时有多么着急了吗你怕不怕我现在就告诉师父”的表情。   好在晏疏现在侧着头,并没有看见这一脸文字,而萧亓也不是个怕白千满的,目光一扫而过,恍若未闻毫无心理负担地靠坐了回去。   魂元与其主相连,故而修为越强所受影响越小。晏疏之修为于当今世上已是少有能及,因此此番言论晏疏并未放在心上,猜想大概是入阵时,他与铜钱上的魂元有片刻切断,这才引发异动。   虽未当回事,晏疏还是拿回了那枚铜钱仔仔细细地辨了辨,看上去依旧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铜钱,仔细还能感觉到上面盘踞这自己留下的魂元,一切都与从前未有半分区别。   晏疏将铜钱低了回去,叫白千满收好,白千满将其重新揣进怀里,问出了憋了许久的问题:“师父,我们这是去哪?”   “去……”晏疏沉吟着。   前有秽玡之事,后又如鹤温谷,晏疏看起来心中挂着重要的事情。这一长音直接将白千满的心提了下来,脑子里下意识地蹦出了极大仙门的名称。   其实白千满最想去清安观,此处于卦象上颇为有名,遇大事时,偶有其他仙门求清安观相助,以窥得天道一二。   不过想归想,白千满并未开口。   等了一时片刻,眼瞧着晏疏瞥了一眼萧亓,眼里笑意更甚,道:“不知如今哪个镇子的糕点有名,我倒是想瞧瞧,这世间的桂花糕是不是都是一个样。”   萧亓那盘散碎的桂花糕还在众人脑海里记忆犹新,此话一出白千满第一个偏头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又不太敢出声,一噎一噎打嗝似的。   晏疏更为嚣张,戏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萧亓身上,脸上笑容未有任何掩饰。   萧亓心中懊恼,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宠而不惊的样子,冷冰冰地回道:“鹤温谷东的昌水郡就有一家很出名的糕点铺子,若是咱们出了鹤温谷便全力赶路,或许还可以在城门落锁前赶到,如今就只能在城外住一宿,一早再去罢。”   言下之意,要不是出了门你就不见踪影,也不至于大半夜的在荒郊野岭晃荡。   这是在埋怨晏疏没有回答他“你去哪了”这句话。   晏疏笑笑未有多言。   白千满此时突然弯腰站了起来,往车门口走着说:“那我去赶马车,这么长时间由得马儿乱走,都不知到了何处。”   晏疏:“马上就出鹤温谷了。”   萧亓:“那马比你识路。”   晏疏和萧亓的声音同时响起,萧亓嘴唇一抿,故意躲开晏疏探究的眼神。   晏疏:“马上我留了痕迹,它知道往哪走,确实识路,外面这会儿降温了,你穿得这么少小心出去受风。”   “降温了?”白千满坐了回去掀开帘子,瞧见外面苍翠的松柏不知何时起挂了霜,怪不得越来越冷,“我记得听莫衡说,鹤温谷内有阵,会让此界内气温四季如夏,外围虽不抵谷内,怎么的也不应该见霜啊,况且按照正常节气来看,也入春了。”   “是啊,入春了,好好地春天非要改成夏,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晏疏随口说了句,而后一拢薄毯,“等入除了这片林子就好了,这会儿你先别急着出去。”   白千满欲言又止地看着晏疏,看见对方闭上眼睛了,于是转向萧亓,无声地比着口型:“不会是师父……”   刚说了几个字,萧亓闭眼垂头,似乎也打算睡觉的样子,独留白千满一人半张着嘴,憋了一肚子话没地方说,最后不得不抱着小黑缩到角落里,不知道嘀咕什么去了。   可能是因为气温骤降,外面没了鸟虫声,只有车轮压在石头上发出的闷闷声响。   白千满靠着马车不知不觉地睡过去,或许是因为车轮声一直重复着刻入了脑子,哪怕白千满意识下沉,似乎也围绕在这沉闷声里,睡也没睡好。   突然,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咚地一声,白千满一头栽在木板上,他扶着额头还没来得及坐正,就听外面马声嘶鸣,马车又跟着反方向倾斜了一下。   这一下白千满彻底清醒了,慌忙想要叫人,却发现萧亓正专注地看着马车门。   “师弟……”白千满下意识叫道,萧亓赶忙伸手阻止他出声。   他视线一直未离马车门,除去方才的马啼和车身晃动,如今一切都归于安静。   马车不动了。   白千满不明所以,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另一只手捂着小傀儡的嘴巴,二者同时瞪着眼睛一副肯定不出声的样子,于黑暗里看起来尤为可怜。   就在这时,一只素白色的手从肩膀越过,在白千满和萧亓的肩膀上各自拍了拍。一只闪着微弱光芒的蝴蝶盘旋于头顶,给漆黑的马车内带来了一点光亮,紧接着一抹月白色的衣袍从身旁越过。   晏疏的双手刚搭到车门上还未推开,就听外面已有人先一步扬声道:“叨扰晏仙师,鹤温谷本不欲惊扰您,可今日谷中突发事情,请仙师与我等一同回去,待事情查明,鹤温谷自当向仙师赔罪。”   晏疏手停在门上,转头看着身后的两个徒弟:“这这话,你俩闯祸了?”   萧亓一脸“你在说什么梦话”的表情,白千满更是一脸茫然。   想想这两个徒弟平时的行径,还不如说他这个当师父的闯祸可能性大,但鹤温谷点名带着徒弟……难不成是为了压个人质?   晏疏不明情况不敢妄动,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也就罢了,来去无人能拦,可这两个小徒弟,当真是做人质的好苗子。   所以晏疏好脾气地出了马车,迎面就看见老熟人——苍怀。   晏疏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个小辈。   淬了霜的月光落在身上,风带起银色的发丝,明明周身没有一点压迫,可苍怀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慢了,每一次跳动都变得异常吃力,连呼吸都成了奢侈。   晏疏的声音没有任何欺负,还是温温柔柔的调子问着:“出了何事。”   无论何事都应该将人带回鹤温谷再说,此处众人无一不知这个道理。可那句温润的话音落到耳朵里犹如千斤重,压在心头让他们控制不住自己。   苍怀修为尚可,勉强将冲到嘴边的话压下去,可其余人就没这么轻松了。所以苍怀的气只来得及松半口,待他意识到这一层时,就听身后有人说道:“莫衡死了。” 第50章   晏疏也是过过一段时间太平盛世的,自然知道仙门内,寻常时日中弟子过世是一件很少见的事情,除去大病难医、天灾人祸,大多数人的年岁都要比寻常人久一些。   所以先前在马车里,他说白千满也比常人长寿并非空话——入门晚限制了白千满的高度,即便不能活个千百年,比寻常人长寿还是没问题的。   而如今,在听闻有弟子乍然离世,晏疏立刻意识到,他现在想离开鹤温谷难了。   再回乌华院,晏疏一脑门黑线地看着面前抱着被子的少年,扶着额头:“你这是……”   他可没忘,这少年成年后的样子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如今怎么也该过了撒娇找师父的年岁,怎么还如此粘人。   萧亓一言不发地抱着被子,就站在晏疏面前,管他什么态度,大有“你不同意我就打地铺睡在你面前看你能不能受得了”的架势。   很少有人知道,晏疏吃软不吃硬,尤其还是自己带在身边的小孩儿,尤其是萧亓那一副倔强又隐隐可怜的表情,晏疏当真是怕了。   最后还没等到萧亓说一个字,晏疏自己摆手妥协:“罢了罢了,放床上去吧。”   再回乌华院时时辰已晚,可能是莫衡的事情过于突然,鹤温谷还没想出对策;也有可能是顾忌着晏疏的身份,不好连夜提神,所以今夜让他们好生安歇,只是院外门口多了些人。   萧亓铺好床转身就见晏疏还坐在椅子上,手指抵着额头,另一只手里拿着个手串甩动着,不知道想什么。   昏黄的烛光映不透他的表情,依着夜色,那种格格不入又缥缈难琢磨的感觉再次蔓了出来,是萧亓最不喜欢的感觉。   今日鹤温谷气温骤降,眼看着就要下雪,所以萧亓刻意找了两床棉被,还拉在手中的棉被不知何时被甩在了床上,他脚步很轻又很快地到了晏疏面前,垂眼看着他有些散乱的银发,一根不值钱的簪子松松垮垮地插在上面。   许是太沉浸思考,晏疏抬头的动作稍有些迟钝,先是一脸茫然,而后看向铺好的床铺,恍然道:“收拾好了?你先睡吧,夜里凉别站在这吹风。”   晏疏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他从进了屋就一屁股坐上去,再没挪过地。鹤温谷的冷风来的触不及防,单薄的门板抵挡不住什么,冷风从四面八方挤进来,再像小刀似的割着皮肉,没点修为的估计坚持不了个把个时辰就得去郎中那报道。   然而听见这话萧亓没动,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他双眼看起来愈发幽深,嘴唇抿得很紧:“你在担心什么,白千满?”   莫衡和白千满关系好他们都知道。   晏疏与鹤温谷弟子说话时隔着马车,再加上那弟子叫出“莫衡”这个名字时声音不大,所以白千满目前并不知道他们为何回了鹤温谷。   按理说萧亓应该白千满同样一无所知才对,而现在,萧亓明显将那些话全都听进耳朵,甚至还能毫不掩饰地当着晏疏的面问出口,好在晏疏已经习惯了萧亓的“奇怪”。   晏疏掀开桌子上的茶杯盖,往里望了望,里面空荡荡连点茶叶梗都没有。   也是,他们今天已经走了,要不是突发情况,此时应该在昌水郡外,等着一夜之后去买第一锅桂花糕,哪能在着受着冷风,连杯热茶都没有。   晏疏神色恹恹地将杯子盖上,手刚挪开,另一只手替换上去。   少年声音因熬夜带着点沙哑,说:“我现在去烧点热水,你先等等。”   不是问话,说完就打算出去,甚至没有因为晏疏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避话题而有丝毫恼怒,就好像一切都不回答才是应该。   晏疏不是真就贪这口,总不能真让小孩儿大半夜的去烧水就为了一口茶,于是他拉住了萧亓:“用不着,你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别折腾。”说完拉着萧亓往床榻那走,稍一用力,少年就坐到了床榻上。晏疏努努嘴,示意萧亓睡里面。萧亓脱了鞋往里挪,这期间还抽空看了眼门口孤零零的茶杯。   “真不渴。”晏疏笑着挡住了少年的视线,坐到床边,潦草地把厚被子扔到萧亓身上。   他没问萧亓如何听见马车外的谈话,沉吟片刻道:“确实有些担心千满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如今不知道莫衡的情况,还不好下定论。既然你知道是莫衡出事,想必也听见了对方的意图,你与莫衡接触不多,想来这句‘徒弟’指的就是千满。这几日我事多有些疏忽,你可曾知道些什么?”   “白千满说留给了莫衡一个小物件,放在既显眼又隐蔽的地方,应该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跟这个有关?看他说话的样子不像是会下狠手,而且就白千满那……”他想说傻样,但又想到虽然白千满不成器,也算是晏疏正八经收的徒弟,默默将带着主观评价的词语吞了下去,“应该没那个胆子,又没多大仇。”   “我知道不可能是千满。”   话虽如此,鹤温谷这样半路将他们拦截回来,手里肯定是有信息,不然依着“离宿仙尊”的名头,溥屏又不是傻的,即便晏疏和管奚没有交情,他也不会轻易得罪一位化境仙尊。   “算了,明日再说吧,夜深了,熬夜……”   “不长个。”萧亓很自然地接了晏疏的话。   “知道就早睡。”晏疏将手串搁到枕头下,又帮萧亓掖了掖被角,“鹤温谷许久未过过冬,连个火盆地龙都没有,你若是冷了就叫我,我给你暖暖。”   “怎么暖?”   当然是用魂元。这是正经话。   可惜晏疏乐于调戏徒弟,好话到了嘴边就成了:“我给你当火炉好不好。”   话音方落,被角突然一动,紧接着一个身体慢慢挪进了他的被子里,黑色的脑袋蹭到晏疏枕头的一个角,脸埋在被子,只留下乌黑的脑顶。   还没等晏疏反应过来,萧亓自己率先嘟囔了一句话。   那声音闷在被子里,晏疏没听清,但也能猜到说的是什么,可猜到归猜到,不妨碍他震惊。   “你……”   “冷。”   一个字容易辨别多了,晏疏终于得以确定自己当真没猜错,可这事儿实在有些离谱——活了死,死了活加一起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   更离谱的是,平时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人,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少年,蹭进他被窝也就算了,怎么,怎么还有一只手犹犹豫豫往他胳膊上搭?!   这已经到底线了,晏疏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接下来的触碰。   于是他皱着眉头正打算起身说两句,结果手刚抵在榻上,少年先一步缩了回去。   “我……冷,暖暖就走。”   头未抬,沙哑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听上去竟像是带着哭腔。   晏疏知道这哭腔不过是因为深夜太晚,因为棉被太厚,因为少年的变声器和熬夜之下的沙哑。可不知怎么,晏疏总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似乎它就是和在泪里,又倔强地不肯跟人看。   之后不管说什么晏疏都动不得了。   他是个心软的人,萧亓对他好他知道,便更看不得少年委屈。   晏疏内心叹了口气,底不底线的散在这声叹息里。他拍上少年的背,触手一片寒气,比冬夜还要凉,于是他将少年抱在了怀里。   晏疏的内心突然就平静了,即便从未和人近距离接触过,这个动作也毫无违和感。   隔着衣料他用魂元暖着萧亓的身子,过了好久,那层薄薄的布料才有了温度。   晏疏是很不习惯这个距离,可他的不习惯只是他自己的事。晏疏不想让一向孤僻的少年好不容易想和人接触时,得到的只有推拒,万一这成了少年人的魔障,以后更加抗拒与他人接触怎么办?   萧亓的手此时正撑着被子,迟迟不敢落在。   晏疏能感觉到他的紧张犹豫,直到那只手举得僵硬麻木了,才笨拙地给了回应,落在晏疏的腰上虚放着,到底没敢多碰。   晏疏下巴抵在少年的头顶,温润的声音到了夜里显得有些低沉。   他说:“先前未与你们多言是怕你们不安,如今再次到此,你也听见了他们的话,自然知道再次回来定不如先前安稳。鹤温谷有些问题,我也说不准多长时间能离开,但我保证不会太久。哪怕鹤温谷想强留,他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所以你和千满放宽心,无论发生什么,师父护着你们。”   萧亓没吭声,只是呼吸变得重了几分。   晏疏知道他没睡着,接着说:“莫衡的事情交给我,明日千满那边肯定瞒不住,我若是外出,千满就交给你了,虽说他看上去年龄比你大,实则还是小孩子心性,也亏得他孤身一人在江湖上行走了这么久,除了旁门左道的讯息知道得多一些,为人处世长进不大,这也是一种天赋吧,挺好。”   似乎在晏疏眼里,无论什么样的性格和遭遇,都很难换一句不好。   “鹤温谷这反常的天气是你弄得?”萧亓一直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几缕银发,没等晏疏问,先一步解释,“先前你回到马车上时,身上带着寒气,比一般的重很多。”   “倒是细心。”晏疏笑道,“鹤温谷安逸的太久了,他们得知道,季节一成不变不代表世间也跟着停滞。”说到这,他慢慢收敛了笑容,看着床里的帷幔,“天气的问题是小事,早前我就动了些手脚,算是帮管奚一个忙,他这些徒子徒孙们固步自封太久了。我原本刻意拖这时间,想等我们走时再发作,阴差阳错地倒是让你们两个小的遭罪了,是我的疏忽,抱歉。”   萧亓不在乎这些,相较于春夏秋冬的变化,他更想知道晏疏之前与溥屏都说了些什么,想知道他们出鹤温谷那段时间里晏疏去了什么地方,想知道那串消失很久的手串从何处寻回,还想知道……晏疏为什么愿意抱着他。   萧亓的念头很多,到最后一个都没能问出来。   被窝太温暖,抱着他的人太让人心安,他甚至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记得,每次靠在晏疏身边,他都能睡得额外踏实。   再睁眼时身边已经没了人,他身上盖着两床被,怀里塞着一个枕头——怪不得他梦里还在抱着晏疏的胳膊。   看见这一幕,萧亓的脸色瞬间红透了。   尚未清明的脑子还停留在昨晚,隐约记得似乎在半睡半醒间,他隐约说了什么话,具体说了什么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这种情况很少见,也让萧亓很慌。   他自暴自弃地将枕头甩到一边,穿鞋出了房门,迎面就看见同样刚醒的白千满。   白千满揉着眼睛和萧亓打了声招呼,这样的早晨白千满已经习惯了,没有因为萧亓从晏疏房间出现而惊奇,倒是因为迎面吹来的寒风打了个寒战。   白千满搓着胳膊转头就打算回屋,萧亓想起昨晚晏疏的吩咐,难得地主动叫住白千满。   白千满脚悬在门槛上,僵硬地扭着脖子看向萧亓,防备道:“干嘛,你终于忍不住要跟我打一架了吗?”   萧亓嘴唇抿着嘴巴,强忍着扭头就走的冲动,一步一步走到白千满面前说:“今日无事你别出门……”   萧亓的话还没说完,白千满一脸惊恐:“囚禁?”   “……多走一步,打断你的腿。”   白千满一溜烟地回了屋,房门紧闭。   萧亓看着房门冷哼一声。   很好,商量果然比不上威胁。   确定白千满暂时不会乱跑,萧亓回了晏疏的屋子,想拿着那套茶具去厨房洗洗。昨日晏疏看着空茶壶的样子他还记着。   虽只有一日未用,总觉得用之前还是得洗洗才干净。   茶具并不值钱,萧亓起初看都没看,拎着茶壶,拿过两个杯子就准备离开。然而眼神错开的瞬间,赫然发现茶壶下还压着一个纸条。   许是纸条叠起来时墨迹还没干,这会儿粘到了一起,萧亓小心翼翼将其展开。   萧亓一眼就看出了晏疏的笔迹,上书:你若闲来无事,不如到昌水郡买点桂花糕。 第51章   傍中午时,白千满被人叫了去,大概一个时辰就好好送了回来。   萧亓难得主动找白千满,问他做什么去了。   白千满表情有些呆,茫然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萧亓,说他被叫去一个大堂,鹤温谷的掌门和众长老都在,赵正初也在,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弟子,他看见师父坐在最前方,撑着头一言未发。溥掌门让他讲这段时间在鹤温谷做过的事说一遍,当做闲聊,却又要求事无巨细。   那些话说完,白千满就被送了回来,这期间并没有人跟他说事情原委。回来的路上,他找人打听莫衡,毕竟意外归来,他还想好好跟莫衡说句话,结果那人跟他说:你不知道吗,莫衡去世了。   之后白千满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再没出来,晏疏也没有回来,萧亓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冷风顺着门缝往里钻,扎到萧亓的小腿上。   月亮高挂,月光淬了银霜透过窗户落入屋内。萧亓没有点蜡,目光空落在前方。忽而外面起了风,带得门窗哐哐作响,没多久门前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湮灭在门窗晃动的声音里,但萧亓却突然看向房门。   一个毫无修为的少年,此时耳力尤其惊人,和晏疏初次见他判若两人。   房门上映着一个人的身影,那人个子不高,身子有些佝偻,没做犹豫推开房门,瞧见萧亓后表情上没有露出丝毫意外,反倒是萧亓有些茫然。   他不认识这个人。   那人留着两撇小胡子,看起来年岁不小,和萧亓对上眼时笑了一下,将房门关严后坐到萧亓身边:“不用吃惊,从前你我虽未曾见过,但想必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   萧亓眸色幽深,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除去最开始有些惊讶以外,如今都是不符合年龄的沉寂。   来人笑眯眯地想给自己倒杯茶,手刚伸出去,茶壶就被萧亓率先夺了下来:“有事说事,你是……鹤温谷的长老?”   那人低头看着自己落了空的手指,上面还有残留的茶温,一点点。他没有恼,笑得一脸慈祥,收了手坐成一个长辈的模样,道:“鄙姓文。”   鹤温谷虽一直处于半避谷的状态,但是文长老之名所有门派都不陌生,萧亓自然也听过。   萧亓的脸色眼看着更难看了,他冷冷地说:“文长老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您不与贵派掌门一起盘问晏……仙师,却又闲心到这里,总不会是来扣人的吧。”   “小友严重了,扣人自是不会,依着晏仙尊的身份,他开尊口,谁敢造次?况且鹤温谷与仙尊有交情在。”话说到这,文长老看向萧亓,刻意重复了他更改后的称呼,像是在强调着什么,“晏仙尊身份贵重,此事确实是我鹤温谷怠慢,小友不必担心。”   说完见萧亓无动于衷,原本已经确定的事情此时又有些动摇,犹豫之下试探地问了句:“小友这么多年过得辛苦,如今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却又不得不委屈自己。”   试探的话逆着寒风好不容易到了萧亓的耳朵里,然而文长老看见的还是那副要死不死的表情。   文长老不死心,继续道:“你知道今日下午,晏仙尊去做什么了吗?”   幽深的眼神终于动了,闪过一丝暗红色的光,几不可查,然而文长老一直注意着,没有错过那一点变化。   他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笑得也额外真诚:“晏仙尊去看了佟什,若非我在佟什身上做了点手脚,怎么也察觉不到仙尊的行踪。佟什之事,当初小友也在,至于缘由……小友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萧亓忽然抬眸,看向文长老的眼神里带了血光。   明明他没有动,可那眼神即便经过深夜的严实,却还是毫无折扣地落到了文长老那。   文长老心脏突地漏跳了一拍,只有一瞬,很快他反应过来,对面坐着的如今不过是个少年,即便这少年身份成谜。   “是你告诉他,他醒了?”一句话没提任何人的名字,文长老却精准地对号入座。   萧亓此话一出,文长老立刻站了上风,他拿过一个空茶杯,在萧亓的眼皮子地下拿走茶壶,倒了杯温茶慢慢喝了一口,这才说道:“是不是我说的都不重要,如今他在查访秽玡之事,百年前他都未曾亲自探访秽玡,你猜他现如今这番行为为何?”   为何?   为探寻自己为何死而复生,为看看自己以命换得的太平盛世,为他心血来潮收的两个小徒弟,为他再次归于黄土后,两个小徒弟能安稳度过余生。   萧亓从未问过,他都知道。   文长老感受不到萧亓的心情,见萧亓沉默,自认戳到了萧亓伤心处,接着说:“如今仙尊到处行走,他重新现世之事瞒不住,除非你们找个无人的地方隐居,仙尊容貌并未与民间流传,即便是仙门之间也所知甚少,此法虽难,但小友费劲千难万阻,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不如……”   砰——   茶杯落在脚下四分五裂,碎片飞溅到衣服上、桌子上。   萧亓突然发难,手里不知从何处抓到一片极细的瓷片抵到文长老的脖子上。   他表情依旧,双眼通红。   “你疯了吗!”早前文长老就听说这个人脑子不好,人很疯,不能随意招惹。这些时日他虽未到这个院子,却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听说萧亓除了不爱说话以外,看起来很老实,每日做饭点灯,安分得像个从未出过门的小姑娘。   小姑娘?   谁家的小姑娘能像现在这样恨不得切断他的脖子?   文长老嘴唇紧抿一动不敢动,短短四个字,那尖锐的瓷片嵌入了皮肤里,鲜血染红了衣领,萧亓声音喑哑:“你们敢打他主意试试。”   暗潮汹涌,落雨四处的碎片毫无征兆地着了火,本不应该起火的东西烧的飞快,照得整个屋子通红一片,最后连灰尘都未留下。   文长老脸色铁青,他显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   第二天一早,听见院门声响,萧亓想动时才发现浑身僵硬得像个石像。   他好不容易挪到门口,身子还没站直,门先一步被人推开。   冬天独有的气息和着寒气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悉,是和霜雪很相似的味道。   萧亓抬起头,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看见他,先是一愣,而后温柔地笑道:“怎么醒得这样早,屋里没叫人加个炭盆?”   晏疏进门就发现屋里没比外面暖和多少,转身将门关上,再看过来时,发现萧亓还是先前的状态,因着自己的这一步,两人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晏疏好像没有察觉到这过近的距离,错身坐到一旁,看见桌子上有个茶壶。茶壶底座发黑,看起来是被烟熏得。晏疏一眼就看透了这个茶壶,拎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了。   “过半个时辰去叫着千满收拾收拾,早点动身的话估计太阳落山前就能到昌水郡,也不知道那个时辰还有没有桂花糕。”晏疏手里晃动着茶杯,茶水剩个底,里面沉着两片残破的茶叶。   萧亓顶着晏疏的手,问:“这么快解决了?”   “算是吧,鹤温谷自己的事情,咱们这些外人就别瞎掺和了。”晏疏说的轻描淡写,就好像先前被疑心的不是他徒弟一般。   能千里迢迢将他们追回来,怎么可能轻易放手。萧亓想到了文长老,一整夜他都在想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想的头疼。   他眯着眼睛问:“你是不是答应那些人什么了?昨天白千满那么轻易地被放了回来,你又迟迟未归,今日刚一进门就告诉我事情解决了?鹤温谷里有什么东西让你多一刻都不想待,宁愿哪条件去换,都不愿意协助鹤温谷查明事情,还是说你那个徒弟真就是个杀人犯,你想包庇?”   萧亓虽然性子冷,表情少,但对晏疏几乎事无巨细地在照顾,也未曾冷过脸,今日却用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气诘问,晏疏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手里的茶杯倾泻,冷水溅到手腕上,他恍然惊醒,仓促地笑了一下:“怎么了这是,昨晚没回来闹脾气了?等到了昌水郡给你买好吃的,客栈有自己的厨子,你也不必再起早准备,多睡一会儿。年轻人不都喜欢赖床睡觉吗?没人吵你。”   还是这样哄小孩儿的语气,即便是正八经抛出的问题,都能被晏疏轻描淡写地揭过,再在不经意间透露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当做安抚。   就像昨晚告诉他白千满可能被牵扯其中,却又绝口不提自己。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晏疏的事情鲜有人知,死后也只得寥寥数笔。   其他仙尊大多有自己的石像,或放在门派内由后世弟子供奉,或置于民间,接受百姓们朝拜,无论怎样,都有数不清的人念及他们的好,感谢他们在天灾之前舍身取义,救了苍生黎民。唯有一人,感谢有之,称赞有之,饭后茶余间,贬低的也没见少了,只因他留下的寥寥数笔间,给人以无限遐想。   名声好坏从前不在乎,现在同样不在乎。   晏疏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在外人看来,他活得既自由又洒脱,然而萧亓知道,这只是因为在晏疏眼里,有跟别人解释和商讨的功夫,自己一个人早就解决完了。所以晏疏从没动过做一派掌门的心思,他明白自己不适合顾全大局去协调。   但也因为这样,别人也很难踏足晏疏的世界。   文长老说得没错,他甚至不用找个无人的山林,只需寻个普通的村镇,就不会有人认识晏疏。   萧亓定定地看着晏疏,想从他从容的表情里看出一丁点不同来,不出意外什么都没有,除了最开始因为自己语气而有些茫然以外,很快又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晏疏许久没等到萧亓的回音,抬眼就对上萧亓探究的眼神。   他大多时候都看不懂萧亓的眼神,已经习惯了。不过看少年大概没有想继续撒泼的意思,晏疏内心松了口气,而后掸了掸衣袖上的水珠。   “千满的事情是个误会,解释清楚就够了。鹤温谷毕竟是别人的地界,咱们作为外人长时间停留也不好,早走早省心,他们也轻松些。”   看,又是挑了些不轻不重的话说给自己听,乍一看是将他当成自己人,让他有种参与其中的错觉,事实上这话说给谁都能听,内外什么的并不重要。   *   雪下得太快太急,夜里只见着半个时辰的月亮,很快乌云被狂风席卷而来,傍中午时飘起了大雪。   鹤温谷内绿了这么多年的树叶还没来得及变黄就落了一地。   马车轮子滚在雪地里,似乎比上一次快些。   前面的马儿甩着鬃毛头也不回地沿着一个方向奔跑,马蹄声不时惊动了树枝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回响在林子间,却显得更加寂寥。   出了鹤温谷范围,气温终于隐隐回暖,有了春天的气息,凉风带着泥土的味道,闻上去心情也好一些。   今日天不好,厚重的云遮住了太阳,未能在入城前看见夕阳斜照,但算算时辰也应该差不多。   鹤温谷外未曾下雪,一直刮着风。   马车停在城中一个临水的客栈前,白千满率先下了车,胸口鼓鼓囊囊——是他的小傀儡。   这一路他都抱着小黑发呆,却又在马车停下的瞬间,第一个反应过来推门下去。   三人订了三间房,萧亓未像在鹤温谷时那样粘着萧亓,晏疏要要三间房时,萧亓没有反应,只是兴致不高,安静地等着一同上楼。   客栈规模不大,房间自然也小,亏得景色好,推开窗就能看见潺潺河水。   街对面是一排商贩,吃的玩的都有,晏疏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红彤彤的拨浪鼓,想着孩子都喜欢,萧亓现在这个年龄不大不小的,不知道买这个哄他会不会更生气。   再远处是一个看不清牌匾的糕点铺,天还未黑透,街上有些地方已经挂上了灯笼。   虽说开春天气回暖,但是没了太阳,藏在地里的寒气又开始不停往上冒,还是冷。   关上窗,晏疏打算去那个糕点铺转转。   刚走两步,一旁房门被人拉开,晏疏转头对上萧亓的眼睛。   晏疏一愣,下意识要问萧亓要不要一同上街逛逛,结果就见少年刚迈出来的半个步子迅速收了回去。   哐当一声,房门狠狠关上。   门板还在颤悠,晏疏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撑得眼睛疼。   少年人不愧是少年人,情绪波动大,琢磨不透。   要不还是去把那个拨浪鼓买了? 第52章   昌水郡很热闹,香味凝成的白气散在街头巷尾,橙红的灯笼映亮了河边的石板路,也照亮了人们闲适安逸的表情。   晏疏过了拱桥,手里慢慢悠悠晃动着珠串,目的地虽是糕点铺,但又很享受如此烟火气息。   孩童手里拿着不知名的玩意乱跑,茶肆小二拎着热茶壶穿梭在拥挤的客人间,一边吆喝着新客,一边应着席间的招呼,忙得不亦乐乎。   街巷不长,饶是晏疏再刻意放慢脚步,很快也到了糕点铺。   还好里面人不算多,稍等片刻就有人来招呼吗,糕点样式很多,除了桂花糕他又买了些别的,打算带给两个小徒弟。   掌柜的动作很快,方方正正的纸包被一根麻绳吊了起来,拎着东西刚要出门,迎头差点撞着人。   晏疏下意识侧过身护着糕点,而后伸手扶住被门槛绊着的人,在那人道谢声中收手点头,道了句“不谢”。   这本没什么,除了点心铺后晏疏没有往回走,继续往前走过两条巷子。此时已经过了热闹繁华之地,之只余几盏灯笼高挂。   身后白色院墙高立,晏疏脚步骤停,伸出左手,半缠手心的珠串之上躺着一张折起的纸条。   纸条材质普通,跟刚刚路过的那个字画摊用得差不多。晏疏只是看了一眼,那纸条角落腾然升起蓝色的火焰,很快沿着纸张纹路侵蚀一边,最终只余一点点黑色的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消散在风里。   晏疏从始至终未曾动过,掌心只余缠绕的珠串,好像从未出现过纸条。   过了一会儿,视线余光里悄无声息起出现了一只鞋。   晏疏睫毛一颤,收手抬头,看向来人时轻笑一声,并未多言。   那人脚步未停,走到相距两步远点地方才站定,一身白衣飘渺,乌发高高束起,如九天神明降临,带着出尘的气息,却在看见晏疏的瞬间瞳孔颤了两颤,最后声音沉稳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晏疏也没想到这次回来能段时间见着这么多故人,只余一缕魂元的常仲是,如今站在面前的柏明钰也是。   哪怕是百年前,晏疏都未曾像现在这样频繁地见着这些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前的缘分积攒地太久,趁着他如今醒来,赶紧一次性用完还是怎么,巧合的过分。   晏疏和柏明钰说不上多熟,年幼时外出见过几面,顶多算点头之交。要说有交情,那还是秽玡祸世后,众仙家聚集想对策,晏疏不得不下山。   那时候见着柏明钰,晏疏只觉得他端正。偌大的议事堂上柏明钰坐得,无论谁说话他都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哪怕开口得只是个刚入门没多久的弟子。   柏明钰不如管奚那样性子跳脱,反倒更像是一派之主,架势阵仗做得十足十,平时说话也板着个脸。   管奚偶尔会私下里吐槽,说柏明钰根本不用商量怎么对付秽玡,直接站出去就够了,能直接用死人脸吓死它们。   晏疏听见只是笑笑,玩笑话而已。   当年入化境的人不少,若说谁和晏疏说话最少,几个仙尊里那自然就是柏明钰了。   也不是刻意回避,只能归咎于没那么多可以接触的机会。   那时候秽玡行动越来越频繁,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有自己负责的事情,明钰主负责后方百姓疏散安置,晏疏则于前方直面秽玡,只有商议事情的时候才会碰到一起,没几句话就走了。   再后来,似乎就是最后那场大战。   不管怎么说,晏疏和柏明钰之间交情浅之又浅,寒暄都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柏明钰还是从前的模样,气质倒是比从前更沉稳了,身上衣服也是熟悉的款式——邳灵宫特有的款式。   他双手背在身后,漆黑的瞳孔里映照着银色的发丝,目光中带着些许怀念,又有些隔了百年的沧桑。   “好久不见。”隔了百年的时光,故人相见的开头似乎只有这一句话相配。   柏明钰虽未有笑容,但表情明显软了,他叹了口气道:“当初收到门下弟子汇报,说遇到你时我还以为只是相似之人,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能再见。”   “是啊。”晏疏仰头看了看天。   岁月再如何流逝,天依旧还是那样,只是在晏疏最后的那段光景里,湛蓝的天空被血红色的云覆盖,临死都未能看见乌云散尽是什么样子。   柏明钰并未跟着晏疏一起抬头,视线一直落在晏疏的脸上。   两人沉默良久,晏疏道:“找个地方坐坐?”   *   柏明钰找人的方式很简单,放几张带着印记的空白纸条,即便传错了人也不会暴露信息。   晏疏先前手里的纸条是在出糕点铺的时候抓着的。   对,就是抓。   那纸条藏在了进门之人的衣层下,估计柏明钰只是想悄无声息地探寻真假,带着那纸条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无缘无故做了探子。   纸条被晏疏抓了个正着,柏明钰有所探知便不再隐藏。   又回到了热闹的临水小街,在一处酒肆的二楼,晏疏坐在靠窗一边,给柏明钰倒了一杯酒问:“毕翊仙尊千里迢迢跑到这小地方不知为何事?”   酒水缓缓落入杯中,柏明钰垂眼看着这一幕:“谈不上事,听得门下弟子说民间有所异动,出来探查一番。”   晏疏想了想点头。   两杯酒填满,几道小菜也已经上齐,周围其他桌热热闹闹喧哗着。   屋子被气氛烘得很热,四下窗户大开,晏疏胳膊撑在窗沿上,看着外面的熙熙攘攘,眉眼不自觉地放软了。   柏明钰端起酒杯看向坐在对面的人,他从未想过这辈子还能和对方这样相对而坐,在太平盛世里。   对方看起来还是从前的模样,一双眼睛既温柔又疏离。   百年前他很少出现在大众视野里,柏明钰一度以为离宿仙尊此人必定性格古怪,直到后来接触,柏明钰才全然推翻了离宿在自己心中的印象,甚至觉得这样的人确实应该一人独住于高山峻岭中,才能不被尘世惊扰。   银色的发丝被风带动着飘到了桌子上,柏明钰的视线落到了桌角,紧接着看见细长的手指卷着发丝放了下去。   柏明钰视线又向下落了几分道:“从前不知离宿仙尊竟也会喝酒。”   “管奚教的。”晏疏指腹沿着杯口慢慢转圈,笑道,“他那人闲不住,找不到别人玩就非要拖着我,也亏得他,倒是教了我不少东西。”   他端起酒杯和柏明钰面前桌子上的碰了一下,看样子倒是有点像敬管奚。   柏明钰不只是无所觉还是不介意,跟着喝了一口。   桂花酿得酒带着淡淡的花香,闻起来应该不容易醉人,晏疏这才放心地又给自己和柏明钰添了一杯。   波纹在杯子荡漾,这句话后二人似乎又没了可聊的,安静的喝着酒,桌子上的菜却没动几筷子。   前面是晏疏倒酒,后来就变成了柏明钰。   待一壶见底,晏疏有些头晕。但他不上脸,面上看不出一样,身旁又有东西靠着,人虽已飘忽,看起来还挺像千杯不醉。   相较于晏疏,柏明钰就显得有些弱。两杯下肚后脸上就开始红,一壶下去连带着脖子也开始红,好在倒酒的手还是稳的,也不知道是意志力惊人,还是只是脸色有反应。   第二壶酒还没上桌,晏疏把玩着手里的珠串。   柏明钰声音还是那么沉稳,只有在不经意间才能露出一点点情绪,是感慨,也是遗憾。   他说:“年幼时总觉得时间很慢,怎么都不过年,连夏虫的鸣叫声都额外绵长。后来修行之路渐深,又觉得时间太快,还没来记得领悟太多东西,就已经年岁过百,再后来故人一个个离开,才发现,时间终究还是太长,留下的只能看着空空如也的身边,连忆往昔之人都难寻一二。”   修行之事,越往后越难进益,凡入化境之人,年岁早已过百,饶是晏疏天赋异禀,也是在百年跨过门槛。   柏明钰之感慨,晏疏深有体会,只可惜酒杯已空,两人只能相视一笑。   二人百年前就不算熟,百年后依旧没多少话,关系没好到去聊“百年你过的怎么样”和“棺材里睡了这么久累不累”,最后还是绕到了秽玡上。   “最近秽玡又开始出现了,这事儿你知道吗?”接过小二刚端上来的酒,待店小二走远,柏明钰给晏疏倒满。   “明知故问,既然能得到我的消息,不知道我在查什么?”   试探被戳破,柏明钰依旧面无表情,毕竟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哪怕没有一身修为,单单是脸皮也该厚得能做鞋底。   所以二人一边互相试探,一边再互相戳破,乐此不疲。   “其实从去年起,就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阵,细细研究发现都与秽玡有关,不单单是鹤温谷,其他门派周围也有所异动。我曾派人私下探查了许久,只查到了一星半点,后来托清安观帮我算了一卦,虽说假托别的名义,目的性并不明确,但卦象看上去也不是很好。目前对秽玡,只能见一个除一个。”酒过三巡,柏明钰已不如先前那样严肃,脸上多了点惆怅和疲倦,之后抬眼看向晏疏,“希望是我杞人忧天。”   晏疏低头,拇指在一颗珠子上打转,珠子中缭绕的雾气似乎比从前淡了些许,透出几分清澈来。   “我也是醒来后才知道。”晏疏说,“秽玡竟然可以以寄生之法延长人的寿命,你可知这究竟是个例还是一贯如此?”   “非个例。”柏明钰声音很低,带着点难以察觉的意味深长、   手中动作一停,晏疏抬头,正好对上柏明钰的视线。   都是活了百年的老妖精,柏明钰猜疑什么晏疏自然清楚,微笑道:“你的杞人忧天……不会是怕我其实是‘由秽玡做的’吧?”   柏明钰眼神未动,举起杯子,与晏疏面前的碰了一下,突然回以一笑道:“有何不可?” 第53章   夜里的风带着水汽灌进晏疏的脑子里,让他原本就混沌的思维乱成一锅粥,不过晏疏能装,从前就靠这招,让管奚一度以为晏疏是天生的酒神。   走在客栈前的拱桥上时,晏疏还嘀咕,那桂花酒闻着只觉得香,没想到喝起来如此上头,但转念想到柏明钰的脸,又觉得心情颇好。   反正他喝多不喝多的不重要,别人又看不出来,难得看见柏明钰喝多的样子,脸色那么红,还会做出从未见过的表情,这顿酒倒是值了。   下了桥没几步就到了客栈门口,晏疏期初还看着脚下,再一抬头险些与人撞上——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差点撞人,第一次因为对方冒失,第二次因为他成了酒鬼。   还好晏疏反应快,率先后退了一步,两人拉开些距离,刚想说声抱歉,一阵风突然迷了眼睛,紧接着额头一暖,肩膀也是一紧,熟悉的声音嗡在耳朵里,却没听清说什么。   晏疏再次眯起了眼睛,转头看向一旁的人,声音滚在鼻腔里,哼出一个声:“嗯?”   “怎么喝酒去了?”萧亓脸色看不出还坏,扶着晏疏的胳膊,依着对方走路的速度往前,而后吸了吸鼻子,“这是喝了多少?”   酒气冲了满鼻子,某人还一点自觉都没有,扭头看清身边的人,弯起眼睛,没有回答萧亓的话,举起手里的东西在萧亓面前晃了晃:“给你买了松子糖,肉干,奶片。”   都是小孩子爱吃的东西。   萧亓在心中嘟囔了一句,行动上倒是诚实,接着晏疏递过来的东西。然而晏疏手指一勾,又将那包东西勾了回去,念着:“桂花糕是我的,可不能偷吃。”   萧亓一头黑线,不欲与醉鬼争辩,就这么个皱眉头的功夫,醉鬼已经拎着东西径直进了客栈,走的那几步还挺唬人,一个弯都没打,只是比平时慢了少许。   赶在上楼前萧亓跟了上去,晏疏察觉到身边有人,想起是谁后“唔”了一声,道:“不避着我了?说说吧,今天又是为什么生气?你说你岁数挺小,脾气怎么那么大。”   “……没有。”   晏疏喝酒之后的语气要较平时还要柔上几分,慵懒黏腻,天生的疏离感暂时藏了起来,周身带上了少有的温度,让他这句埋怨听上去有点像撒娇,直敲得萧亓险些站不稳,一时不知道喝醉的究竟是谁。   就这么断断续续的,萧亓最终没用得着搀扶着晏疏回屋,反倒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孩,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声不吭,然后,然后房门砰地一声关在了眼前。   萧亓盯着险些拍在脸上的门板,用力抿了抿嘴唇,转身下了楼。   晏疏进门后坐到了最近的椅子上,将拎了一路的纸包和珠串放到了桌子上。珠串刚落桌,又被晏疏拿了起来。   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上面松垮的珠子,顺了顺后发现中间少了两颗。   晏疏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了一下,很快了然。   哦,两颗珠子送小徒弟当护身符了,一个没良心的小徒弟。   紧接着敲门声响起,晏疏慢半拍地抬起头,看见房门被人推开,一盆热水搁到了面前的桌子上,“没良心的徒弟”正洗着一块毛巾,而后递到了面前。   “擦擦再睡。”对上晏疏略有些失焦的眼神,萧亓刚刚平稳的心脏又不自觉地晃了晃,手举了半天没得到回应,他又往前递了递,“能擦吗?要不我帮……你擦?”   可能反应过来徒弟是要宠着的,不是用来当佣人的,晏疏后知后觉地接过毛巾,将珠串重新放到了桌子上,擦脸的功夫听见萧亓问:“自己一个人怎么能喝这么多?”   算算时辰,晏疏从出去到回来也没多久。   毛巾被搭在盆边,热水一蒸晏疏眼皮开始打架,思维更混乱了。   混乱归混乱,好在他酒品很好,不至于喝完胡说八道,还能认清面前的是什么人。   他站了起来,将包着糕点的纸包第二次扔给萧亓,这次手指很老实,没再勾回来,留下一句:“我先睡了,有事明日再说。”   就往床榻去。   察觉到身后没有动静,晏疏走了两步站定,疑惑地转头,看见萧亓还站在原处,不解道:“怎么了?”问完又想到鹤温谷那几夜,轻笑一声,“要跟我睡?明天吧,今天……你先自己将就一晚。”   说完晏疏再次往床榻上走,没再管身后之人作何打算,宽了外衣躺在床上,不动了。   屋里只有两盏蜡烛,显然是晏疏回来前有人提前来留下的。   一道人影被蜡烛照的巨大,投射在床边的墙上,像是个卫士守护着睡在床榻上的人。   萧亓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本应该习惯自己的问话得不到回应,可今天却异常执着。   晏疏不是一个贪杯之人,更不会一个人去买醉,明明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才几个时辰过去就成了这样?   是遇到了什么人,还是又想起了什么事?晏疏的心情似乎并不如面上表现得那么好,明明平时都能将心事尽藏的人,今天怎么会突然露馅?   萧亓一肚子的话想问,可对方只给了他一个拒绝的背影。   屋外隐约还能听见街上的喧闹,此时时间尚早,商贩还未收摊,透过窗户纸隐约能看见街边红彤彤的灯笼。   外面的热闹反衬着屋内更安静。   床上的呼吸声逐渐平稳,萧亓身形突然动了。   他慢慢走到床边,看着晏疏半藏在银发中的脸颊,手指勾了勾,将那些头发捋到后面,一手拄在床上拉过里面的棉被。   晏疏头还有些昏沉,沾了枕头后感觉能好一些。他自是没睡着,放轻呼吸不过是为了赶人走,没想到人没赶走,还受到了照顾。   他心下一软,强撑着胀痛的脑袋,想说“算了,若是一个人睡不好,就在这对付一晚吧”。   然而话还没出口,紧闭的眼皮上缓慢地投下一道黑影,紧接着唇角处一软,晏疏彻底懵了。   晏疏倏地睁开眼睛,翻身看向萧亓。   若是换做平时,晏疏绝对将震惊装到肚子里,独自消化一晚上第二天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惜今天脑子出走了,待他反应过来时,两个人视线相对。   晏疏看见萧亓瞳孔巨震,而后是掩饰不住的慌乱,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晏疏甚至在那上面看见了……害怕。   害怕?怕什么?   怕因为越矩的动作挨打?   晏疏很少动手,他脾气真的很好,耳根子也软,一般事情他不愿意计较,他将这件事归咎于岁数大了。   可这不包括亲密接触。   其实晏疏自己也没想好面对萧亓要问什么。   打还是骂?以什么理由?他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不至于被亲一口就寻死腻活。   可什么都不做……感觉也不对。   晏疏很后悔,后悔自己睁眼太快,转头太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多好啊。   然而现下情况容不得晏疏后悔,却也想不出说辞,瞪得眼睛都发涩了,忽而转身嘟囔了一句:“头晕。”   紧跟着心里想着:我喝多了,可能感觉错了,万一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呢,小题大做,肯定是我小题大做。   心里来回念叨了好几遍,终于成功地让他模糊了那个感觉,甚至真的开始怀疑:万一真的是不小心碰到而已……   这个而已还没已完,就不肖徒弟沉声道:“你没喝醉,你知道我想什么对吧?”   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对你心思不纯对不对。”   什么不纯?   “后来我想想,那天我以为的梦应该不是梦,从前我在梦里从来没见过你离我如此近,所以我真的抱了你,亲了你耳朵对不对?”   亲……等会儿,这走向怎么越来越不对?   “晏疏……”   晏疏不知道萧亓抽什么风,先前还觉得随便打人的行为不可取,如今却实打实地想把徒弟挂起来揍一顿。   虽然只是在心里,面上还得努力维持师父的形象……   师父个屁啊!徒弟一天没叫过人也就算了,现在还,还,还……   他这算引狼入室吗?   他就说之前亲他耳朵就很不对劲,黏人程度也有些超于一般师徒关系,他一直以为是萧亓没有安全感,小孩儿生活太坎坷才会如此,如今细细想来……   晏疏不想想,他现在头疼得快炸了。   可萧亓体会不到晏疏的感受,依旧不肯放过他,声音响在头顶:“怎么办,你会赶我走吗?”   晏疏身子一僵,萧亓感觉到晏疏的反应,脸色已经趋近灰败。   萧亓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好像晏疏的酒喝到了他的肚子里,做尽冲动事,尤其是看见晏疏明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却刻意逃避,似是不想面对他,连一眼都不想多看。   萧亓突然就想要一个死刑。   哪怕他知道,他一定会后悔。   “晏疏……”   “闭嘴!”晏疏实在受不了萧亓可怜巴巴的叫喊,第一次火气上头,头也没回地骂了一句,“回去睡觉,滚!” 第54章   屋外的喧闹声渐渐消失,夜里梆子声响了几次晏疏才迷迷糊糊睡着,意识刚沉下去就陷进一个梦里。   那里天是红的,地是黑的,空气中全是腥臭味,周围却见不到任何尸体残肢,只有低头时才会发觉脚下湿漉漉一片,鞋边洇湿的地方一片暗红。   风声像鬼怪的呜咽,远处摇晃的枯木像来自地狱手,而在这片广阔诡异的天空里,就只有晏疏一个人站着。   不,那个时候他早已不叫晏疏,用着师父给他起的名字——晏尘归。   师父说他心性冷淡,是天生适合修行之人,却也因为过于冷淡,离世间太远,容易目中无物,看不见天下。   修行不止修魂元,也修心性,不可忘却本源,而人之根本,便是这人世间。   晏疏的师父从不担心晏疏在修行之途上走不远,只怕他走得太远,忘记了回头,便以这“尘归”二字作名,已示提醒,望晏疏登高之际莫忘归途。   最后也是这二字,将他困在这人世间动弹不得。   当年秽玡究竟如何出现无人知晓,只当是天裂所致。   秽玡所过之处皆无生机,嗜血残暴,入嘴的东西连带骨头都不肯放过,鲜血染红了寸寸土地,一如脚下。而最后那场大战后,他好像就躺在这样一片猩红的土地里。   天裂补齐,不代表秽玡除尽,而他以身殉道,留下的躯体定然第一被秽玡盯上,所以他早已清楚,在他命殒之际,于这世间连一点肉骨都不会再有,应当如同众多百姓那样,他会成为秽玡腹中之物。   正因如此,晏疏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如何还能醒来,甚至还有完整的身体。   血红的天空和他死去的那天一模一样,连风中的味道都那么熟悉,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晏疏甚至觉得他其实还困在原地未曾离开。所谓百年才是大梦,归远山是臆想,他从未躺在什么棺材里,也未曾遇到两个小徒弟,其中一个小徒弟还意图不轨。   不轨的小徒弟。   想到这晏疏突然笑了,遥望空无一人的远方,一声叹息消散在风里。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抽泣,有别于怪异的风,那声音沙哑悲戚,似乎是极端忍耐之下的不经意,只有短促的一声,很快又尽数忍了回去。   晏疏本以为此地只余他一个,地狱也好,困在天裂那天也罢,事实上晏疏一直觉得,他的结局早就注定了,当年他师父必然是看见了什么,怕他弃天下于不顾,才取了那么个名。   没用费多大力,晏疏一转身就看见远处一个漆黑的身影。   距离稍远,看不清模样,蹲在地上似乎在找些什么东西,徒手翻动着潮湿腥臭的泥土,一旁已经鼓起了个小土包,看起来应该没找到想要的。   四周既看不见仙门之人,也见不到秽玡,满天下就只有他和那小小的身影。   晏疏稍作犹豫,慢慢走了过去。   两人看似相距很远,实则不过十数步,晏疏停在两个身位的地方,另外那人无知无觉。晏疏看见他双手脏污,指尖还在流着血,不知道是泥土里的还是他自己的。   看见这一幕,晏疏本想上前阻拦,可脚步还未挪动,就听那人颤抖着声音,小声念着:“晏尘归……晏尘归……”   他不知疲倦地念叨着,手上的动作突然一停。   那声音略有些耳熟,似乎在什么时候听见过,晏疏如今记性大不如从前,总忘事。   这时他突然发现,那人的手指尖不知何时已经露出了骨头,或许是土里的石子太多,或许是他挖土的力气太大,皮肉已经磨没掉了,接下来就只是骨头。   虽然只有一小点,一眼看去还是极为震撼。   晏疏不自觉地走到了那人身边,垂眼看向坑里——那里露出一片布料,原本的颜色已经辨不清了,晏疏一眼认出,那就是当时他身上的衣料——晏疏穿衣不讲究,正因为不讲究,也就变得很有特点。   那人同样看着布料,口中的念叨戛然而止,手指悬在半空中久久未曾落下去。之后,晏疏看见他的手用力在自己衣服上抹了抹,泥土被抹掉了大半,血迹却未有减少。   事到如今,晏疏终于可以确定,他手上的血污大半来自于他自己。   晏疏不知道这一幕究竟是不是真实发生,他当时真的死了,无知无觉没有记忆,甚至连黑暗都未曾就见到,一切都成了空白。   死后是什么样他并不知晓,也不清楚在当时的大战里,是不是真有一个人这样执着地想要找到他。   那人一直低着头,晏疏没能看见他的模样,辨不清此人身份,在晏疏印象里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无论是门派内弟子,还是少有的几个朋友,与他熟悉的大多一起死了,能活下来的大多只是留于后方的小辈,赶来给同门收尸,能收到几个收几个。   太多次的面对死亡会让人变得麻木,而像晏尘归这样甚少入世的,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名字上,谈不上交情,所以不会有人为他的离去而痛苦。   果然,这里才是梦啊……   晏疏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不觉得难过,甚至觉得这样最好,无牵无挂就算真的死了也走得安心。   思及此,他突然不好奇面前之人是谁了,淡然地看着别人的喜怒哀乐,他就站在一旁,不出声也不插手。   那人挖到一片衣料后就不动了,一直低着头不知作何感想。没过多久,他肩膀开始颤抖,紧接着身子也跟着颤了起来。   然后,跪坐在地上的人猝不及防地站了起来。   晏疏没想到,先前看起来瘦弱不堪的人没想到站起来比他还要高上一些,一身黑色衣服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他低着头,侧脸的轮廓看起来有些熟悉。   晏疏下意识地将这个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侧脸,就在这时,那人动了,慢慢转头看了过来。   那是一张介于成熟和稚嫩的脸,漆黑的双眼里满是血色,脸上虽脏却还是能看出底下苍白的皮肤。   他的目光凶狠又悲痛,视线似是落在晏疏身上,又好像透过他看向了别的地方。   究竟是看向什么地方晏疏已经无从关心了,他只关心那张脸。   这张脸他确实见过。   是阵里骤然长大的萧亓。   *   晏疏在一声巨大的轰隆声中惊醒,他睁眼看着前方,眼角因未休息好而有些泛红,床边的纱幔不知何时被人放下,遮住了外面微弱的光线,也遮住了大部分的水汽。   所以当晏疏拨开纱幔时才发现,外面竟下起了大雨。   醉酒加上睡眠不好的结果就是,一大早起来晏疏头疼的更厉害,好像有千军万马在里面奔腾。   按理说这些情况都不应该出现在修行之人身上,尤其是境界如晏疏这样。睡觉已经是一件极其稀奇的事情,他竟然还会因为醉酒失眠而困扰,听上去比一些普通人还不如。   晏疏自嘲地摇摇头,穿好鞋子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喝茶的功夫眼角瞥到桌子上的珠串,还有送了两次没从出去的纸包。   晏疏昨天确实醉了,但该记得事情一件没少,不该记得的也牢牢记着。看见纸包,一想起昨晚发生过的事,他的头就更疼了。   大雨狠命地敲打着窗棂,晏疏在凳子上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又一道雷落下,他揉了揉脸站了起来,找到包袱换了身衣服,而后拉开房门,两步到了对面的门前。   他先是轻轻敲了敲,里面静悄悄的没给回应,晏疏等了一下,感受到里面细微的空气流动,这才轻轻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坐在窗边的人。   萧亓还是昨天的那套衣服,头发有些散乱,目光漆黑悠远,看向晏疏时黑沉沉的,看起来应该是一夜没睡。   他抿着嘴没有说话,视线一路跟着晏疏到了跟前。   晏疏坐到萧亓对面,心里没忍住又骂了一句“可真是个混账”,也不知道这句话是骂自己还是骂对面的人。   不管心里怎么样,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慈祥的样子,将包着松子糖的纸包第三次放到了萧亓面前。   梦里的场景对晏疏没有多大影响,他将其归咎于失眠、醉酒再加上萧亓乱说话所致,毕竟就算那梦真的映照了晏疏死后的世界,也不应该有萧亓这个人,萧亓现在也不过十几岁,一出生就在太平盛世里。   如此看来,失眠和醉酒是不重要的,能做那梦的罪魁祸首只有萧亓一人。   罪魁祸首此时正坐在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极了受尽调戏最后被残忍抛弃的小媳妇儿,神情倒是与梦里的有点相似。   这一眼看过去晏疏头更疼了,有些后悔自己过来的太快,应该将人晾上一日再说。   可转念再想,昨晚他叫人滚来着,一个少年无家可归,能滚哪去?   方才那半个时辰里晏疏仔细回忆了昨天的事,又往前追溯到他们相识那天,还是觉得可能是这小孩儿过去过得太惨,如今身边好不容易有个人,一时分不清这种情感究竟是什么,这才误将此以为……   总之,少年都会有些迷茫的时候,多加引导就好了,没必要为此苛责。   晏疏说服了自己,这才坐到了萧亓对面,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将松子糖放到萧亓面前说:“昨天是我的错,不应该喝那么多酒,本想买点吃的就回来,没想到遇到故人,一时忘形。酒后言行算不得真,你也不要与我气了。”   晏疏认错态度良好,拿起颗松子糖递到萧亓面前,做足了哄人的姿态,“店家说这个好吃,特意买给你。”   萧亓嘴唇颤了颤,垂眼看着松子糖,犹豫之下还是接了过来。   见此晏疏心中稍稍宽心,总归小徒弟没气的太狠。   他昨晚其实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可又不能醉着酒追上去说教,如今看来,留到今天刚刚好。   晏疏笑了笑:“昨夜之事确实怪我,我从小就没有人在这些事上做引导,就忘了大多数小孩儿的成长是需要参与的。”他抬眼看了看萧亓,说,“喜欢并不是糟糕的情绪,是我昨天反应太激烈了,只是你的明白你的喜欢是那种喜欢。”   “我从小是师父养大的,不如你,父母什么样子都忘了。那时候师父忙,总顾不上我,有时候是师兄们谁有空谁管管,有时候跟在师父身后丢了都没人在意,所以师徒之间究竟如何相处我也不是很清楚,徒弟更是一个都没收过,若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望多担待啊。”   明明是安慰的话,萧亓却觉得十分刺耳,此话一出,他立刻明白晏疏的意思。   萧亓原本就难看的脸色看起来更加灰败,在晏疏一句话结束的空档里,用力揉搓着脸:“你不用开导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我将对你的依赖误会成其他感情,等以后遇到别人,就会清楚情爱之事’之类的。”   晏疏打好的腹稿被先一步说出来,被噎个正着,还没想好接下来说什么,萧亓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他面前,弯下腰,两人距离极近地,说:“你觉得我对你的感情有偏颇,拿自己和你师父作比喻……可我想亲你抱你,想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还想做一些你根本想象不到的事情,你说,这也是你口中的师徒情吗?”   “胡说八道什么呢!”晏疏皱眉。   萧亓瞳孔燃着一把火焰,说:“怎么,不信?”   他垂眼看向晏疏的嘴唇,动作缓慢地舔了下自己的嘴角,好像下一瞬就要付诸行动。 第55章   不得不说,晏疏真的被萧亓的一番话吓住了,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个孽徒踹出去,由着萧亓越靠越近,两个人的呼吸撞在一起。   眼看着就要接触到的前一刻,晏疏突然反应过来,用力推开萧亓。   瘦弱的少年向后踉跄数步,后背顶到桌子才稳住身体,面上倒是没有多少被推开后的窘迫,低笑着一脸可惜。   萧亓很少笑,大多时候面无表情,虽没多阴郁,却也能看出来不是个好脾气的。   然而少年终归是少年,眉头舒展开的那一瞬间,哪怕屋外狂风骤雨,屋子里都好像多了个太阳,照亮了小小的屋子。   不过那笑容消失得很快,在雷声的掩饰下,声音听上去有些不真切。   他说:“糟糕,差一点就得手了。”   晏疏的双手垂放在双腿上,脸上没有了惯常的笑容,面无表情的样子终于像一个真正的化境尊者,冰冷带着霜寒的气息充斥着整个房间里。   但到底,他还是没忍心伤害少年,所以那气息里只含有浓浓的警告,却不曾多一分威压和任何能让少年难受的东西。   外面雷雨天气光线很差,落到屋里所剩无几甚至比不上月光,屋里没有点蜡,所以屋子里黑漆漆的,就好像夜晚还没褪去,他们还停留在昨晚混乱的夜里。   只是晏疏的脑子已经不再被酒气烘烤,萧亓也不如昨晚听话,他像一个野兽,虎视眈眈地盯着晏疏。   晏疏站了起来,皱眉说:“你昨晚没睡好,好好休息,我们不急着赶路,等你休息好了再启程。”   说罢便要离开,却在错身之际,被萧亓猛地拉住。   萧亓的视线未有收敛,手上力道更甚,就在快要将晏疏腕骨捏碎前,他终于意识到手里的不是一棵白菜,松了少许,说:“抱歉,今天情绪不太好,别生气。”   语气里一点歉意都没体现出来。   本应该火上浇油的一句话,晏疏听到后,躁郁的心却突然安静了。   其实晏疏明白,他的火气并非全部来自萧亓,更多的是因为他的无措。生前死后这么多年,哪怕是朋友,他都没从对方嘴里听见过“喜欢”二字。   喜欢于晏疏而言,甚至比成仙飞升还要遥远,与街边小童听见父母讲嫦娥奔月的故事无甚区别。晏疏从未觉得这事儿会跟他沾边,更没想到第一个开口说这话来自他亲自收的小徒弟,还是个男的。   怒火不过是为了掩饰慌乱,晏疏知道自己这个反应有多蠢,可他到底是个尊者,修为上升的同时心境也会跟着变化,平时的温润好脾气除了天生性格以外,更多的是因为活得够久见得够多,才能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   所以那句训斥里没有露出半分真实的心思,而一句话和一个拉扯,也将他的慌乱成功压了下去。   他又恢复到平时好脾气的样子。   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桎梏,晏疏没有甩开萧亓,顺势靠在了一旁的桌子上,任由萧亓的手紧握着,表情也不似先前那样冷漠,淡了少许,叹了口气说:“今天又是为着什么闹脾气,说说,我也好知道该怎么哄。”   萧亓一愣,手指下意识松了半寸:“没有,昨晚没睡好,等会儿就休息。”   嘴上说着休息,手上却又抓了回去,没有松开的意思。   闪电骤然落下,昏暗的屋子终于有片刻光亮,晏疏看见了萧亓的眼睛,一双沉寂幽深、没有丝毫疲倦的双眼。   于此时,晏疏才明白,萧亓的感情从一开始就赤/裸/裸地放到了的面前。   他曾经不经意间察觉到的视线,和难以描述的违和感,如今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而他以为徒弟对师父的照顾,也多了一层暧昧不明来。   思及此,晏疏感觉手腕上的触感犹如一道火圈,烈烈灼烧着。   他还是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种事。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门外隐约能听见说话声,店小二开始了每日的忙活,零星的客人也已经起床下楼吃饭。   晏疏看着顺着窗户纸不停向下的雨水,柔声道:“我好像跟你说过,昨天出去偶然遇到故人,所以才喝了点酒。”说到这,他低声笑了笑,“我酒量很差,还好喝的次数不多,就算真喝多了也不回闹出幺蛾子。”   萧亓疑惑地看向晏疏,不知道话题怎么就突然跑到这来了,他还以为晏疏会揍他一顿,或者再让他滚,毕竟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现在有些混账。   然而晏疏却并非像他想的那样,依旧说着自己的:“其实我不擅长的东西很多,说话也很不讨喜,从前大抵只有管奚一个朋友,嗯……也不算从前,到现在为止,活了这么多年估计也只有管奚一个朋友。”   “所以不管鹤温谷怎么算计你,你都想保全他们,还帮他们把护谷的阵重新修正了一遍?”萧亓问。   晏疏笑道:“知道的还挺多。”说完又有些怅然,“算计不算计的,其实我不怎么在乎,你看,这就是个问题。我师父早年总说我抛却尘世一心向道并非全然善事,其实换个说法,就是说我冷血不懂得心怀苍生,这才将我名字改了。”   “你不说你很小就被师父带走,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么,怎么还知道从前有什么名字?”   “唔……总还记得点。”这个话题晏疏没再深说,自顾自绕回先前的话题,“鹤温谷目前都是小事,现在的掌门人溥屏还算可以,只是有些固步自封,太依赖于管奚留下的东西,等他们走出那个圈子,早晚还会有自己一番天地,不需要我操心。”   “你所说的走出圈子,就是让他们的夏天变成了冬天?”   萧亓问得一本正经,晏疏低笑道:“你说关系要是知道,我如此戏耍他的后人,会不会出来把我挂山门上?”   他毫不脸红地讲着管奚的坏话,丝毫不提这事儿其实由他而起。   这话萧亓没接,晏疏接着说:“故人如今大多都不在了,其实我本来也不应该在,出现的莫名未必是好事,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惹得天下大乱的秽玡会与我一同现世。天下之大,站在高处的人却寥寥无几,有时候做人做事,不过是被架到了那个位置,不得不为之。”   晏疏明显感觉到握着他的手又收紧了半分,他在心中叹了口气,语气上却无半分变动,还是柔着嗓音说道:“其实我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也不比世间流传的那样高高在上心怀天下,不过是走到了那个位置,不得不站出来。不会有人一心向死,所谓的为天下苍生奋不顾身,更多的是强加于身上的责任罢了。”   说到这,晏疏转头看向萧亓。   几缕头发松散地落在少年脸颊上,显得他略微有些颓丧,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晏疏笑笑:“你看,我给你讲了这么多,你都没有问过我为何会认识管奚,甚至还知道我为了管奚从而想保全鹤温谷,所以你其实一直知道我究竟是何人,对吗?”   少年浑身一颤,晏疏沉吟道:“虽然我没有刻意隐瞒,你知道也无妨,不过我仔细想了想,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我不问你是如何知晓,也不问你待在我身边目的是什么,你有自己的考量,只要不做过于出格的事情,我都不会过问。”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就好比世间流传的那本《元纪年书》,只写了从前仙尊风光的一面,却无人知道管奚的特殊癖好是将人挂山门,常仲看似老城其实特喜欢在管奚的阵上动手脚,然后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傅星辰嗜酒如命,柏明钰老顽固不会变通,王鹿算是里面最正常的,不过嗜甜如命,而我是当初出了名的没人性。”   他轻笑着,“离宿二字其实没太多含义,就是字面意思,入化境后,大多都要有个尊号。派里问我意见时,正巧我那天被管奚拖着离家在外,就随口起了离宿。”   这狗屁倒灶的理由,任谁听了都能一脸无语,但事实就是如此。   最后晏疏轻轻拂开手腕上已经没了力道,虚打在上面的手,说:“仔细想想,我比你大了两百多岁?岁数上都能算得是老祖宗了。”   晏疏轻笑出声,萧亓的脸色却苍白如纸,他看着两人之间的牵绊被断开,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不是敲他们的门,是对面,敲得晏疏的房门。   而后白千满的声音期期艾艾地响起:“师父……您在吗?”   于是晏疏站直了身子,走到了萧亓的对面,觉得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白了,又怕自己说的太明白伤到了少年,最后柔声道:“喜欢并不是坏事,但你要分得清,或许这不过是你听多了传闻,被那些美化的文字左右了情绪从而产生的崇拜。我不是想否认你,无论如何都很感谢你的喜欢。”   说罢,他摸了摸萧亓的头发,像一个长辈。   萧亓自始至终一动未动,他听见房门在身后关上,听见白千满呜呜地哭声,听见晏疏温柔的安慰,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之后他想起了昨晚街上,走在晏疏身边的那个人。   昨夜之前他没想那么多,以为只是个同方向的路人,后来夜半三更时才猛然反应过来那人的身份,再后来,他血液逆流浑身冰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结果不管不顾的发疯,最后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萧亓笑出声,一想到晏疏这么长时间的说教就更加想笑。   果然这个人啊……   太心软了。   屋外雷声轰隆不停,雨势似乎更大了,萧亓垂眸看着脚下,目光一片冰凉。 第56章   白千满并非对莫衡无动于衷,也不是一个能隐忍的人,他只是一直没能反应过来,尤其是在未见到本人,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消息总是不真实的。   白千满自顾自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安静了这么多日,如今不知什么让他有了真实感,终于没忍住。他哭得很内敛,声音都压在喉咙里,只有说话时才能泄露一二。   晏疏将他带回房间,点了两根蜡,吩咐小二送点早点和热茶上来,再送一份去对门。   店小二很快送上来一壶热茶,说早餐还要等等,只是敲对面门是迟迟无人应,晏疏将两壶茶都接了过来,让人走了。   他给白千满倒了一杯热茶,自己倒了一杯,拿过放在桌子上的珠串坐到白千满旁边。   屋外大雨倾盆,晏疏坐在白千满对面。   小徒弟年纪虽小,但年幼家里遭逢大难,之后又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吹雨打,早已少了同龄人的直率,遇到生离死别之事能少有的明白事理。   他找晏疏未必就是想知道个来龙去脉,毕竟鹤温谷算是莫衡的家,在自己家里出事自有人解决,他不过一个外人,他其实就想听听莫衡最后如何安置,更多的是想找个倾诉的人。   一个被哀伤压迫着喘不过气时候,希望能找到个发泄口。   白千满用袖子抹了把脸,最后问道:“师父,莫衡……我以后还能去看他吗?”   指的是墓地。   晏疏微笑:“自然能,以后若是想去随时都可以。”   白千满低头沉默着,他其实还想问。比如先前他们离开时莫衡还好好的,怎么人就没了呢。想问莫衡是不是有病,想问鹤温谷那么多草药为何连一个弟子都救不了,想问这么长时间莫衡为何只字未提等等。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问,因为知道问了也无用,从前问了是关心,现在问了就像指责了。   晏疏喝了一口热茶,仿佛看透了白千满的心思,道:“莫衡无病,此事上莫衡未对你有所欺瞒。他死因确实有问题,但这事并非我们这些外人能插手,我所能做的,就是将你们安全带出来。至于其他的,很遗憾,即便我与鹤温谷有些交情也不能过多插手,之后有机会了我再问一下,总之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按理说给谁也不是给白千满,这句话说的很奇怪。但是白千满现在情绪不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乖巧地说了声谢谢师父。   之后晏疏又问了问最近白千满于修行上的进展,看的书有没有不懂的地方,还有其余一些关心的话。   白千满虽然心情不好,修行倒是没落下,还将在鹤温谷学到的东西一并说与晏疏。   在提到鹤温谷时,不免又说到了莫衡。毕竟是莫衡帮带着他学了不少东西,如今人就这么没了。   白千满又抽泣了两声,晏疏叹了口气,心中怅然。   莫衡那小孩他虽然见得不多,但印象里也是个不错的。   这时敲门声响起,大概是店小二送早餐过来。   白千满还在低头抹脸,一双眼睛红得像是个兔子,晏疏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   拉开房门,屋外站着的并非以为的店小二。   晏疏惊讶地看着来人,又垂眼看见对方端着的热气腾腾的东西,想要接过托盘却被对方抬手拒绝。   “方便进去吗?”   晏疏向旁边侧了一步,虽未说话,意思很明显,不过他尚未彻底醒酒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萧亓将三个碗放到桌子上,坐到背对窗的地方,正好挡住了屋外吹进来的风。   三个碗放在三个位置,萧亓默不作声地放上勺子,而后抬头看向门口一直未动的人,问:“不饿吗?”问完又想了想,端起自己的碗,重新站了起来,“若是不想见到我,我现在就走。”   白千满正吸着鼻子,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自己消沉的这两天似乎发生了点别的,以至于这两人怪怪的。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碗,此时外面风雨大作,屋内几盏蜡烛勉强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再多就看不见了,所以他辨了半天只辨出这是一碗汤圆。   晏疏摆手示意萧亓坐回去,自己关上门坐到仅剩的位置上,明知道萧亓这是故意卖惨,但他最吃这一套。   晏疏拿他没办法,捏了几只灵蝶盘旋着飞起,照亮了整个屋子,虽不抵太阳,也足够看清东西,于是他看见了盛满小汤圆的碗里飘着的几朵桂花。   晏疏问:“这是什么?”   “桂花酒酿小圆子,觉得你会喜欢,随便做了点。”萧亓见好就收,坐下搅着自己碗里的东西,桂花香隐隐透过水汽散发开。   晏疏听见酒字胃部先是一抽,但鉴于小徒弟刚被他教育了一顿,还惦记着给他做早餐,咬牙端着那碗小圆子咬了一口。   没有想象中的酒味,反而充斥着桂花香。香气附着在圆圆的糯米上,入嘴时晏疏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萧亓正低头看着自己的碗,注意力却一直放在晏疏身上,余光瞥见晏疏的表情后,嘴角下意识提了起来,这才吃了第一口。   糯米圆子小小一颗,一碗吃得很快,眼看着晏疏的碗见了底,萧亓说:“今日这个没有加酒,只是借了个名字,昨日看你喝了不少酒,吃点热的暖暖胃。”   萧亓正要收碗,另一边白千满先一步站了起来。他吃东西很快,早就预备着收拾。   萧亓做饭,他虽是沾光的那个,却也做不得让萧亓把活都干了这种事,有人做饭,他就负责收拾碗筷刷碗,如今在客栈刷碗估计是用不上了,收拾碗筷还是要得。   热乎乎的小圆子下了肚,白千满心情平复了许多,将三个碗放回托盘上道:“我送碗下去。”   晏疏道:“今日雨大,想是走不了了。本也不急着赶路,今日你先休息着,等明日雨势小了咱们再走。”   白千满应了一声,关门走了,屋子里又剩下两个人。   晏疏捋着自己的头发往床榻处走,他不是一个爱说教的人,早上与萧亓的那番话说过一次也不想再提第二次。   昨日本就没睡好,这会儿困劲儿上来想再睡个回笼觉。   头顶飞着的灵蝶被晏疏拢回了几只,最后还剩一只停在了萧亓面前,留给他做引路灯——晏疏赶人意图明显。   然而萧亓一点觉悟都没有,在晏疏刚走到床边时倏地站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没等晏疏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面前。   晏疏察觉到动静,乍一转身时二人几乎贴到一起。   晏疏心中一惊,下意识后退,然而小腿已经抵在了床边,这一退直接摔坐在床榻之上,仰头看着逼至眼前的少年,心里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晏疏的样子说不上狼狈,顶多算是错愕,眼睛微微睁大,嘴巴不自觉地留有一道缝隙。萧亓垂眼看着这一幕,手指勾动两下,屋外恰巧落下一道雷,而那留给他引路的灵蝶不知何时飞到了晏疏的肩膀上,在划破天际的闪电下,显得那样弱小。   萧亓又往前踏了一步,踩在晏疏双脚之间,一手撑着床榻边缘,俯身贴至晏疏跟前。   晏疏皱着眉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平时看起来还有些稚气的脸,如今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稚气就成了显而易见的面具,藏在其中的则是能将人生吞的恶鬼。好在恶鬼的模样算好,只有一双眼如深渊一般,带着惑人的吸引力。   萧亓就着这个姿势沉着声音说:“先前你走的太快,我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晏疏嘴唇动了动,想说有话可以站直了讲,没必要现在这个姿势。他还想向后退,离开这逼仄之地,可自尊又让他动态不得,多退一步都是在示弱,像是怕了眼前的少年。   师父怎么能怕徒弟?   于是后来,晏疏一样也没干成,而萧亓又往前动了几寸,压晏疏眼前,说道:“我觉得你先前跟我说的那些很在理,我面对你时确实被书本上的文字左右,觉得你是高高在上的尊者,应该受人敬仰,在我所触碰不到的地方。”   话虽如此,晏疏丝毫没在萧亓的表情上看出敬仰,反倒是危险气息越来越浓。   他眉头刚皱起,萧亓的手指就覆了上去,轻轻揉搓着他的眉心。   晏疏毫不犹豫地拍开他的手,脸上早已没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冷声说:“你现在回去,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萧亓好像感觉不到晏疏的脾气,收回被拍开的手,徒自笑出声,可惜难得的笑容未能让晏疏有所松懈,反倒是一道蓝色的线条悄无声息缠绕在晏疏的手指上,似乎萧亓再多一个动作,他都会将这个大逆不道的徒弟捆了。   萧亓好似无所觉,垂下眼皮掩饰眸子里的狂热。   这股热度来得太快太急,匆匆掩饰不及,自声音泄露了几分。他哑着嗓子说:“不过是说几句话,能发生什么。之前不还想收我为徒,怎么,现在反悔了?怕了?”   “我怕什么。”   “对啊,你怕什么,既然不好怕,又何必赶我走?就算真要我走,也得等我把话说完,到时候你想怎么样都行,要杀要剐,剥了我的皮我都不会吭一声。”   “我剥你皮做什么。”晏疏皱眉,愈发不明白萧亓抽什么风,昨日白天还好好的,晚上他不过是喝了一通酒,如今看来醉得好像是萧亓,过了一晚愈发神志不清了。   “萧亓……”   “晏疏……”萧亓同时开口打断了晏疏的话,“或者应该叫你晏尘归?我确实早就知晓你的身份,你觉得我是因为书本上的东西对你产生崇拜也正常,你让我抛去那些,我现在听话了,你怎么反而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不是那个意思。”晏疏终于忍不住,撑着胳膊向后挪了半寸,可是这半寸又很快被萧亓补了回去。   晏疏忍无可忍,斥声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萧亓的视线依旧下垂,落在晏疏的嘴唇上。   这人皮肤很白,嘴唇的颜色也是淡淡的,薄薄的抿成一条线,展现着他此刻的不悦。   萧亓的目光愈发深沉,声音也跟着低了几分:“我没想干什么。”   晏疏一开始就觉得这个场景很怪,一时又想不起来哪里怪,如今察觉到萧亓的视线,终于想起来现在的情况像什么了。   他就像是久居深闺的官家小姐,而面前则是夜潜府邸的登徒子。   这一念头让晏疏的脸色又黑上几分,他继续听着那些狂悖之言——   “你说喜欢没什么不好,但要分清这种喜欢究竟是崇拜多一点还是其他的什么,我仔细想了想,这事确实如你所言很难分辨。”   很难分辨就自己去分辨,凑到我跟前做什么。   这话晏疏很想说,可是两人靠得实在是太近了,萧亓说话时的气息扫在下巴和脖颈上,温热又暧昧。   少年还小,无意识做这种事也就算了,他再效仿那可真就为老不尊,跳进湖里也洗不清了。   所以他只能在心里念叨,瞪着眼睛表达不满。   可惜这情绪未能传递给萧亓,或者萧亓刻意忽视晏疏的眼神,依旧垂着眼睛,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一边说话一边往前,在晏疏终于受不了要逃的前一刻又停了下来。   他在晏疏看不见的地方,用眼神描绘着晏疏的唇线,掩藏下的眼神里全是贪婪,可惜晏疏看不见,否则绝对不会管师威和自尊心,第一时间逃之夭夭。   也亏得晏疏没有看见,萧亓无声地舔了下牙齿,声音低沉地说:“那不如我们试试。”   晏疏一愣,下意识问:“试什么?”   “试试……”   轰隆一声惊雷落下,闪电划破天际的同时照亮了幽暗的屋子,雪白的墙壁上,映着两个重叠在一起的身影。   萧亓的话只开了个头,剩下的悉数淹没在轰隆不停的雷声里。 第57章   白千满将碗送下楼时跟小二要了几根蜡烛。   外面风雨太大,天黑得跟晚上似的,他想再看看书,研究研究卦术,找点事做便不会沉浸在情绪了,也趁着这段时间师父没事忙,多问上一问。   好说歹说要了五根蜡烛,上楼时听见店小二在抱怨这鬼天气连人都见不到几个。   白千满攥着蜡烛上楼,刚要推开自己房门就听哐当几声,从斜后方的房间传来。   他脚步一顿,狐疑地看过去,那是晏疏的房间。   一声响动之后再无后续,白千满犹豫着走到晏疏门口,敲敲门问:“师父,需要帮忙吗?”   “……不用,没事。”片刻停顿后,晏疏的声音传了过来,听上去好像没什么不妥,仔细辨又觉得很不对劲。   白千满一时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但师父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硬进去,挠挠头道:“那师父好好休息。”说完又想起什么,道,“我刚刚下楼听店小二说这边天气变换是常事,尤其到了春天,这雨可能还要下上几天,师父若有事得早做打算,别耽误了您。”   “……嗯,好,你先去休息吧。”   “好的,师父。”白千满最后留恋地看了一下房门,他其实不太想自己回去,又找不到进去的理由。   刚推开自己的房门,吱扭声里他好像又听见了什么声音,然而等他回头仔细分辨时又什么都没了。   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确定再无声音,这才推门进去。   白千满刚关上房门,另一边房门同时推开。   声音很小,没有惊扰到其他人,紧接着一道黑色的身影踉跄着出来,右腿还好,左腿动起来有些费劲,看起来像断了,又断得不是很彻底。   那人刚出来,门就在身后关上,黑色身影原地停了一下,低下头似乎在笑,但又因为别的原因笑得很克制,过了一会儿,又一道雷落下之际,那身影才慢慢挪到了最近的屋子,开门进去。   身形有些狼狈,心情却好。   大雨依旧未有停歇的意思,哗哗声下衬得客栈尤其安静,一楼少有几个客人,二楼更是静悄悄的,其中两间的窗户纸上映照着幽蓝色的光,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间的光熄了,另一间还是淡淡地亮着。   亮着的是少年的屋子,在他回去时,一直灵蝶悄悄跟在身后。   *   人终于走干净了,屋里只留晏疏一个人坐在床上。   他双手撑在身后保持着一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黑暗之下脸颊比夕阳还红,向来浅淡的薄唇此时似染了胭脂,被他狠狠抿着。   他今天情绪和行为同时失控,一不小心就动了手。   晏疏生性淡泊,很少有失控的时候,自有记忆以来,即便会有情绪波动,却也未作出不理智的行为,哪怕幼年时家里人死光了,他都能在死人堆里安静地坐上几天。   但就是他这样一个人,今天,就在今天,在最不想失控的场景下,他竟然一出手就打断了自己徒弟的腿。   真的断了,虽然不是有意为之,待他反应过来时,萧亓已经痛得抱着腿,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   在灵蝶闪着的蓝光下,少年脸色苍白,撑着桌子艰难地站了起来,没有抬头,没有再看晏疏一眼,慢慢挪着步子出了门。   晏疏当时就后悔了,他这么大岁数的一个人,何必和一个小孩儿计较,甚至还动了手。   可仔细想想,他是真的被吓到了,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惊吓,以至于自己做了什么全然没印象,到底怎么动的手怎么打的人都想不起来,回过神时,萧亓已经倒在地上。   屋里没有其他人,出手的只可能是自己,晏疏有些心虚,一时也不好再张嘴说话,更不好追究先前的事情。   总之,他一心想要收下的小徒弟,可怜巴巴、闷声不吭、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房门轻轻关上,少年一副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肯对晏疏泄露一丝一毫的样子,倒是显得更可怜。   晏疏的心软了一瞬,紧接着就被嘴角的刺痛唤回了神志。   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啊,小徒弟不仅思想上有问题,行动上问题更大,一大早的苦口婆心半点作用没起也就罢了,怎么还,还,还有无法无天了呢?!   晏疏头疼,手肘一软整个人倒在了床上,摸着破了一点的嘴角,恨不得现在就回到归远山,躺进棺材里眼不见为净算了。   他也知道逃避没用,可现在,现在……   晏疏烦闷地掀开被子把自己塞了进去,开始怀疑昨天喝得酒是不是被柏明钰下了药,虽然他确实酒量不好,但怎么也不至于到今天还头疼。   这会儿晏疏烦躁得很,困意全无,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也因得这个动作呼吸声被无限放大,慢慢的,本属于自己的声音不知怎么就变了调,好像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又挤进了另外一个人,而先前被他刻意忽略的东西一点点爬了出来——   那是来自少年的温热,柔软的触感仿佛成了有形之物,在雨声的掩盖下,张牙舞爪地压着他透不过气。少年的气息尚未散尽,徘徊在鼻息里逡巡不去,而稍纵即逝的触感也在分开之后被无限放大,他甚至能清晰的回忆起对方舌尖划过唇缝时的感觉。   这一刻,屋外的电闪雷鸣全都被渡到了他的脑子里,响的厉害。   真是没完没了了!   晏疏恶狠狠地掀开被子,用力呼吸,看着漆黑一片的头顶眉头死死皱起。   唉,自己招来的债主子只能自己解决。   心里再怎么骂最后只能化成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只是这一动作又牵扯到伤口。   他嘶了一声,有点想哭,狠狠地磨着牙。   果然断条腿算轻了。   晏疏用力地擦了下嘴唇,想将那股异样盖下去,难得地回忆着被弃置多年的清心诀,打算将火气彻底降下去后再去看看孽徒的腿。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飘了进来,混在水腥味里难以察觉。   这味道,是故意放给晏疏的。   晏疏表情一凝,脸上红晕骤然褪去。   他翻身而起,随便拿了个斗篷披在身上,下楼向店家借了把伞,方出客栈门口就看见了街对面的人,隔着厚重的雨幕。   那是本应该离开的柏明钰。   柏明钰不应该停留在此处,他身负要事,需要尽快查明近日异动的秽玡。   昨日二人分开之际,柏明钰已表明今日一早便会启程,如今不知怎么又现身在此。   他不比晏疏,身边还带着两个小的,大雨前行不便是一方面,另一则晏疏要查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进展不顺,等就等了。   那柏明钰呢,总不至于也是被大雨阻路罢。   晏疏撑着伞站在雨中与对方遥遥相对,隔着一条河,明明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却能在这大雨滂沱里,听见对方说的话。   他说:“时移世易,世道早不如从前。走吧,别在此处多留。”   像是一句警告,也像是一句关心,不等晏疏多辨,下一瞬,那人消失在了对岸,好似从未出现过。   时值此刻,晏疏才察觉到那是柏明钰留下的一抹魂元,并非本尊。   轰鸣的雷声声势不减,响在头顶之上,晏疏站在雨里久久未动。雨水拍打着青石板路,掩盖了周围一切杂音,自然也就无从察觉二楼的窗不知何时被推开一点的缝隙。   之后晏疏并未急着回客栈,而是过了桥,在路过先前柏明钰所站之处时未有丝毫停留。   一阵风带斜了雨丝,在那处盘旋少许,吹弯了刚刚冒头的小草。   雨水打湿了晏疏的鞋子和衣摆,他走得很慢,路过一条弄堂,停在一家药铺前。   警告也好,嘱咐也罢,就算要走也不是今日,倒是小徒弟腿是个急事,不然小小年纪,以后落下病根跛了怎么办?   跛了……   就不好找媳妇了罢。   冷风吹走了晏疏乍然而起的恼羞,便也愈发后悔自己先前的行为。   感情之事瞬息万变,即便此时此刻萧亓真的动了心,在往后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在遇到千千万万的人后,这段感情说不准就散在何处,时过境迁后最多换来几声不轻不重的笑。   所以他现在的计较显得十分多余。   晏疏收了伞进了药铺,微笑着与店家说道:“劳驾,帮我包几副药,辛苦。” 第58章   跟客栈借了厨房,晏疏将一大袋子的草药丢进锅里,抖了抖,一点渣都没放过。   之后他找了个板凳,坐在炉子旁边,用一根长木棍挑着正燃烧的柴。   “药哪能这么熬啊,这不浪费了嘛。”   今日雨大,街上见不得几个行人,小店里更是一个吃饭的都没有,厨子闲来无事又不能离开,坐在一旁看见那一锅药跟大乱炖似的,心疼的要命。   “您看您这里有不少值钱的药材,不同药材所需的火候时间也不尽相同,哪能一股脑全倒进去啊,您这……”   他想说他可以帮忙熬好了送上去,可如今药已经都下了锅,说话的功夫,他眼睁睁地看着客人拿着大勺子搅了搅,这下连一片叶子都捞不出来了。   晏疏放下勺子,盖上锅盖,继续用长棍挑着柴火,浑不在意地说:“没事,这样就行,谢谢。”   厨子见状也不好说什么。   之后晏疏事与厨子闲聊,得知这昌水郡如今是最冷清的时节,景色虽美,却不抵半月后的场景,届时漫山遍野的花全开了,四处便挤满了人,客栈柴房都空不下,镇上会举办花灯会,还有各种各样的杂耍,好不热闹。   “客人您这来早了,若是不急就再等上半个月,可惜仙门的仙宁大会三年才举办一次,不然咱们这更热闹。”   晏疏稍一偏头,问:“仙宁大会在这里办?”   仙宁大会是仙门展现实力和吸纳散修弟子的盛会,如今太平盛世,只有在这种场合里才能表现出每个门派的实力。   “从前倒不是在这,这不近几年咱这花养的好,讨得了仙家欢喜。唔,倒没说以后都在这,但前两次都在此处,想来也是不打算换地方了。拒上次也有一年半,这才过了一半的时间,还早,到时候客人再来玩啊。”   晏疏衣着简单,又未带有法器,便被看做普通人了。   炉子里的柴上已经缀了不少白灰,晏疏手里的木棍顶端早已亮起了火星,他敲了敲顶端沾上的白灰:“我还以为是在归远山。”   “归远山?害哪能啊,那里可是邳灵宫的后花园,谁敢去那吵闹,敬重还来不及。”   这话新鲜,晏疏只听说归远山上住了个神仙,竟然不知还是邳灵宫的后花园,所以邳灵宫不远万里到抚宁镇和一个神仙抢夺后花园?   可真是……   晏疏实在忍不住不笑。   他笑得克制,厨子自然也就察觉不到这其中的含义,跟着笑了一下道:“说来早年我还去归远山拜过,那里真住着一个神仙!”厨子有些激动,带着小板凳跟着颤抖,“我当时许的愿望不到半年就实现啦。”   晏疏:“这么灵?不知是何愿望?”   “唉不能说不能说,说破了就不灵了。”厨子神秘兮兮地笑着,“可惜一直没机会再去,等过了花灯会和掌柜的请个假,得赶紧去还愿。”   两人聊着天,时间久过的很快,转眼一大锅水熬成了小半锅。   晏疏站了起来,和厨子借了一个盆,将连汤带渣一股脑地盛了进去,大半盆的东西看起来就很重。   厨子探头问需不需要帮忙,他觉得客人细胳膊细腿的别在把这一锅名贵的药撒咯,然而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眼睁睁地看着瘦弱的客人毫不费力地端起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跟他道谢。   人出了厨房上了楼,厨子后知后觉地想起正经事:“第一次看见喝药用盆的,这么一大盆喝得完嘛,别病没治好先撑坏咯。”   *   临近晌午,二楼光线虽比早上好了许多,但大雨倾盆,视线依旧很差,晏疏扔了两只灵蝶出来,脚步停在萧亓门前。   他双手正端着两个头那么大的盆,没有了叩门的手,便只能扬声道:“萧亓,睡了没?”   没得到回应。   他看见了先前放给萧亓的那只灵蝶,正停在门缝间努力往外挤。于是晏疏十分不礼貌地用脚踢开房门,进屋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走向床榻。   修为入元合便可以将神识放在元灵之上,晏疏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在萧亓身边放了个眼睛,所以才知晓萧亓此时躺在床上这件事。   他将盆放到了床下,看向背对着他的身影。   棉被好好的叠在里侧,少年穿着早上那身衣服,头枕着自己的胳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两条长腿弯曲,左腿虚搭在床上,仔细看能察觉到轻微的颤抖,想必在强忍着疼。   晏疏的视线落在那条腿上,问:“睡着了?”   萧亓身形未动,甚至连呼吸都未有丝毫变化,轻得几不可闻,倒真像是睡着了,要不是晏疏事先放了一只灵蝶在这看着的话。   两人一个装睡,一个装不知道。   晏疏估摸着萧亓在闹别扭。少年脸皮薄,被拒绝的那么彻底如今想是不想见着他这个人。   幽蓝色珠串来回晃动发出哗啦声,晏疏深觉如此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药材散发着清苦味被热气蒸了满屋,很快压下了雨水的腥味,当晏疏不说话后,整个屋子又陷入雨声里。   萧亓确实没睡,他睡不着,不只是因为腿疼,还因为心里愈发明显的慌乱和急迫。   晏疏上午出去时萧亓是知道的,他拖着疼得要死的腿推开了晏疏的房门,站在窗边同时看见了河对岸那人,也见了对方所说的话。   后来回了自己屋,他才恍然晏疏的灵蝶一直跟在左右。   萧亓不确定晏疏知不知道自己偷听。其实也算不得偷听,只能算无意中发现。   但不管缘由如何,他没想好若是晏疏知道了要怎么解释。   一边腿疼,一边思虑不得,萧亓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躺在床上一直没动,直到半边身子躺麻了。   晏疏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哪怕一动不动都让萧亓浑身紧绷,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萧亓本以为依着晏疏的性格,今天大概是见不到人了,或者临傍晚能看见这位自诩师父的人过来讲道理,还要端出一副历经沧桑的年代感来,其实这个人的感情一片空白,都不如隔壁小娃娃丰富。   不曾想这么快就见到人,萧亓总觉得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萧亓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在晏疏方一进屋就闻到了,也不是他自己不想动,主要还是他身子麻得厉害,另一方面也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虽然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   晏疏只说了那么一句话。   萧亓的手攥成拳头放在身前,不过几个呼吸间,他就绷不住了,打算妥协起来时脚踝突然一紧,紧接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转了个弯,而后脚上一凉,待萧亓反应过来时,他腿上的裤管已经卷到了膝盖处,双脚落入略微有些烫的水里。   他怔怔地看着蹲在眼前的人,银色的长发如瀑般遮住了对方半个身子,衣摆沾了许多尘土,哪怕身上衣服因为半日忙碌而有些凌乱,却依旧像极了的仙人。   这一刻萧亓突然失声了。   漆黑的药水上露出纤瘦苍白的小腿,晏疏拢起袖子,一只手覆在萧亓左腿膝盖上。   暖流顺着二人接触的地方涌了进去,探查一番后晏疏稍稍松气——小腿骨上有点细小的裂痕,并不严重,泡几日药再用魂元修复,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如初。   确定没有发生不可挽回之事,晏疏心中稍定,手探进水里刚要碰到萧亓的脚踝,萧亓往后一躲,堪堪避开。   晏疏紧跟着抓过去,没让萧亓跑掉。   他握着萧亓的脚踝,拇指摁在后方凹陷处稍稍用力,头也没抬地说:“这药多泡泡,对你身体好。”   脚都被抓住了,就算不想泡也得泡,萧亓抿着嘴巴不说话。   晏疏笑道:“闹得像是我做错事招惹了你似的,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   “我没有。”萧亓否认,目光沉沉地看着晏疏的额头,“你是来跟我算账的?”   “你见过谁家算账还自带药的?”晏疏用空着的那只手弹了下萧亓的小腿肚,而后珠串搁置到萧亓旁边,那只手也探进了药水里,握住萧亓另一只脚踝。   萧亓身上的异样还没彻底消失,这一下直接麻到头顶,差点让他跳起来。   他咬着牙浑身紧绷,晏疏好似无所觉,说:“柏明钰你也认得?”   晏疏很擅长将一件让人无所适从的事情说得轻描淡写,就像现在,还没等萧亓反应过来,晏疏继续闲聊似的说:“你知道的人倒不少,我记得《元纪年书》虽对几位尊者有所描写,却不曾绘有画像。先是我,后是柏明钰,总不会你其实也是百年前的人罢。”   萧亓迟迟没有说话,晏疏拇指松了力道,继续揉着萧亓的脚踝,似乎本来也没想从萧亓这里问出什么,只是因为如今给萧亓治腿才随口扯了个话题。   亏得晏疏以魂元为引,药能快速进入萧亓的经脉,这会儿萧亓浑身都开始发热,并不难受,反而让他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可心神又被极度拉扯,脑子里一直徘徊者晏疏所说的那个人——柏明钰。   后来晏疏揉了多久已经记不清了,在水温变凉时晏疏才收回手。   这次萧亓没再等晏疏动作,自己抬脚擦着,动作很快,视线却依旧放在晏疏身上,生怕这点事晏疏也准备代劳了,手忙脚乱地穿好鞋袜,才算完。   晏疏站起来活动了下肩膀,没能体会到少年的窘迫,对上萧亓的视线时笑道:“怎么,腿断了还想偷袭?”   本以为萧亓听见此句调侃怎么都得避开,毕竟早上二人不欢而散,少年人的脸皮跟他一个百年老人比不了。   不曾想这少年也是有些功力的,不仅没有撇过头,甚至毫不躲闪地看过来,轻笑一声:“是啊,还能成功吗?”   如此反倒是叫晏疏无语,尴尬地咳了一声,摸摸鼻子:“那什么,早知道你认识柏明钰,昨日喝酒就带着你了,多见见化境尊者说不准……”   “说不准什么?”少年走路依旧不利索,步步上前却又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气势,甚至让晏疏都感觉到了些许压迫感。   晏疏下意识皱眉,萧亓这时也已经站在了相距仅有半步的地方。   直到现在晏疏才发现,如今萧亓的个头已与他相差无几,可以平时着晏疏的眼睛,也能看见他眼中与早上如出一辙的疯狂。   晏疏心念不好,下意识想要后退,谁知身形刚有向后的动作,一只胳膊就横了过来,拦在晏疏的腰间用力一扣,二人气息再度纠缠。   哪怕已经有了一次亲密接触,晏疏依旧不免慌乱,却又顾忌着萧亓的腿不敢有太大动作,强迫自己沉下脸厉声说道:“萧亓,你越矩了。”   “我就是对你心怀不轨,就算你断了我两条腿,断了我所有筋脉也还是这句话。怎么办,你要赶我走吗?”   “你……”晏疏一时语塞,直接气笑了,“你真当我拿你没办法?”   “就算你给我讲千百遍的道理,你可以不信,觉得我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才会对你如此,但你得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单纯。”萧亓话音稍顿目光沉沉,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干涩,“你是因为柏明钰而拒绝我……”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与他不熟……等会儿,你不会是……”   萧亓目光下移,用眼神描绘着晏疏的五官,炙热又赤/裸,最后停在唇瓣上:“是啊,我就是吃醋。谁让你非逼得我露出原型,原本我还想多装一段时间的乖,再骗骗你,万一你因为我对你好而动心,可你太诱人了。”   “你等会儿。”晏疏推着萧亓,第一下竟然没推动。   他这段时间做什么了,又不是食物什么叫诱人,这孽徒别是心魔发作疯了吧?   “晏疏,晏尘归……”   “你别这么叫。”晏疏尤其受不了萧亓在他耳边叫以前的名字,痒得他恨不得将对方的皮剥了。   他偏开头,余光看见盘在不远处的灵蝶,就在这时,晏疏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一刻萧亓感觉到怀里的人不挣扎了,心脏一跳,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下一瞬晏疏目光沉沉地看了过来,咬着牙说:“你不会真的认识柏明钰……你们俩之间有什么勾当不想让我知道,所以你在这跟我耍赖是吧?” 第59章   萧亓的脸色不太好看,晏疏的也没好看到哪去。   二人姿势怪异,晏疏冷笑一声:“还不松手,是另一条腿也想断吗?”   扣在腰上的手不松反紧,孽徒竟然又倾身往前,晏疏终于忍无可忍,手指在他身上连点数下,力道不大,每次都扣在穴位上,萧亓不得不松手后退,晏疏终于得以喘息。   先前的那句话其实是晏疏随口一说,然而萧亓的反应着实有些耐人寻味,回头再想,萧亓的异样皆是由柏明钰出现而起。   晏疏面色微凉:“先前之事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也不会问你私事,但下次还想用这种方式蒙混,我可就真生气了。”   他低头看向萧亓身后已经凉透的水盆,不欲多言,扭头走了。   房门哐当一声关上,声音之大彰显着离开之人的火气,然而差点被夹到的衣角里泄露了一点逃似的慌乱。   萧亓站在原地一直没有说话,表情也不必先前那样生动,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久久地看着晏疏离开的方向。   原本留在这里的灵蝶被晏疏一并带走了,其实那灵蝶本意是给萧亓留着照亮的,只是最开始二人的分别有些兵荒马乱,晏疏一不小心就留了抹神识在上面,这才知道了到了萧亓的一举一动。   如今灵蝶离开,屋里又没点蜡,与屋子同时暗掉的还有萧亓的情绪。   雨还在下着,屋顶虽未漏,萧亓却好像是个淋了雨被抛弃的小狗,身上透露出一点可怜味。   “别看了,人已经走了,再站下去会让我以为你这幅样子是做给我看的。”突然一道声音响起,窗边的椅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门窗未动,那人平白出现在这里。   萧亓对此并无太大反应,他走到床榻边蹲下,每一步走得很稳,全然不似先前踉跄的样子,更看不出来他左腿骨头还裂着。   他将抹布搭在盆边,坐到了床榻上,说:“不是走了?”   “先前见着你时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你真留在他身边。”那人淡淡地问,“不怕吗?”   萧亓轻笑出声,眼底却一片阴沉。   除去和晏疏说话时萧亓会刻意放缓语气,其余时候他都是一匹野性难驯的狼,哪怕现在面对的是让整个仙门都为之忌惮的人,都未有收敛。   他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浑身放松,翘起二郎腿,周遭气息忽然一变,那个有些孤僻又不善言辞的少年已然消失,只不过用着同样的面皮,晃荡着脚,混不吝地说:“你方才没听见吗,他可是猜到了我们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柏明钰,你怕不怕?”   “没必要用这种话术乍我,化境仙尊各有本事,别说我现在只是一缕魂元,就算本尊在此也不敢随意在离宿仙尊近旁造次。你明知道我先前藏得远,并未听见你们说话。”   柏明钰晃了晃桌子上的茶壶,里面空空荡荡连点渣都没有。   他眉头一挑,嘴上虽没说,但表情已经很明显,大体是没想到萧亓如今过得如此寒酸。   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萧亓一双眼睛如野兽般明亮危险,紧盯着柏明钰,“我记得当初我们分道扬镳的时候并不和平,我以为见面不识是心照不宣,如今你又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目的为何?”   虽是问话,但他那模样显然不是真的在等答案,反倒是只要柏明钰说出某句话,今天就绝对不会善了。   相较于萧亓,柏明钰则沉稳得多,坐姿极为讲究,就连抬手的高度都在一个“端正”的范围内,他低笑一声说:“我以为我们只是意见不和,还说不上分道扬镳。”   萧亓:“那如今是想与我‘和’了?”   从前究竟因何不和,二人默契得均未点破。   柏明钰看向紧闭的门扉,道:“他看上去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萧亓晃动着的腿一停,眯起眼睛:“管好你自己,两样不两样都与你无关,最好别让我看见你把手伸到他身上,否则别管你是什么毕翊仙尊,就算天王老子我都能让你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这话从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少年口中说出,本应该不具有任何威慑力,然而就这样轻飘飘没有任何依靠的威胁,却当真让堂堂毕翊仙尊收了视线。   “我没想做什么,只是好奇而已,没想到你当初的设想竟然真的实现了,我还以为……”柏明钰手指在桌子上一敲,“罢了,你也不必这么紧张,见你不过是确认一件事情,既然你不想提起,我也没必要自讨没趣,不过……”   萧亓浑身一紧:“你还想做什么。”   柏明钰轻笑:“你不必如此紧张,小心你的腿,我劝你还是少动吧,万一露出破绽别让人发现是你自己弄断的,到时候连卖惨留在他身边都不能了。”   “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萧亓放下腿,这会儿热劲儿过去又开始隐隐作痛。   虽然萧亓不喜欢柏明钰这个人,但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洞察力。   腿上的伤确实不是晏疏所为,他那个人能力出众,心却不狠,如今对他行越矩之事的别说是自己徒弟了,就算是个素不相识的仙门弟子,大抵也只是一走了之以后再也不见,绝不会出手打人。   当时萧亓就怕晏疏跑了,才在晏疏慌神之际快速想到对策。也亏得他头顶个徒弟的名号,再加上及时卖惨,才让晏疏不仅没跑,还想着他的腿。   那人心软,很容易被拿捏,只有他自己觉得自己冷血罢。   萧亓不觉得自己和柏明钰的交情已经好到,能让他刻意放下一缕魂元与自己叙旧。   柏明钰起身在走到萧亓身边,低头看着那盆漆黑的药,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   他这人即便是笑,也跟他性格一样克制,有种普度众生又看不尽红之感,笑得十分碍眼。   不经意间,一股难以察觉的黑气自床榻向外蔓延,紧贴着墙根与地面,像一根根触手,绕了一圈到柏明钰身后。   屋内光线很暗,那黑雾几乎与地面合为一体难以察觉,眼看着黑雾要触碰到柏明钰的脚跟,却在这时,柏明钰毫无征兆地向旁边让了一步,正好让开黑雾。   “别别,我当真没别的心思,不过是想找晏尘归帮个忙。”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柏明钰说话语气竟然隐约带上了点讨饶,向后撤的每一步都精准避开黑雾,一丝一毫都不想沾染,生怕萧亓不信,又重复了一遍,“当真只是一点小事,对于晏尘归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晏疏”这个名字知道的人甚少,大多数人都只知道他叫晏尘归,一如柏明钰所唤的那样。   萧亓不信什么举手之劳,能劳动柏明钰本尊的断然不会是小事。   但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只是一个称呼上的区别,就让原本浓厚锐利的黑雾柔和了少许,不过那少许真的就是少许,少到无人能察觉,就好像他藏匿了多年的心思。   只可惜他心思藏匿得再好,还是在那人彻底离别的那天漏了破绽,被柏明钰发现。   萧亓看着柏明钰:“他帮不了你什么忙,他早就是个死人了,当年他做了那么多事,留在世上也不过寥寥数笔,连他身上的功劳都未能数尽,你还想让他做什么,再为这个世道死一次?”   “萧亓,你冷静点,我没那个意思,也没想让他做过多的事情,真的只是举手之劳,而且。”柏明钰垂眼,透过黑暗看向床榻上的少年,周围气势越来越强。   按理说化境之势绝不是一个少年所能承受的,如今的柏明钰虽只是一缕魂元,气势不及本尊那么强大,却也不容小觑。但凡换一个普通人,此时早就瘫软在地上,反观萧亓,好似无所觉一般回视着。   柏明钰没打算在气势上压垮萧亓,这只是一个提醒:“而且,你也拦不住。你现在只敢装成柔弱的小绵羊才能待在他身边,你的话语在他心里重几斤几两?”   “柏明钰!”   “萧亓,我劝你还是低调点,你知道现在有人在找你吗?世道安静了百年又开始蠢蠢欲动,秽玡不过是个预警,晏尘归为何会醒过来,你我都很清楚。”柏明钰的魂元停留的时间太久,如今身形已经开始渐淡,从脚开始飘散成烟,“我想提醒你一句,执着能成事同时也会坏事,别让他恨你。”   萧亓抿嘴不言。   “前天我与尘归喝酒时见着你了,当时没认出来,是因为没想到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虽然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但这都不是要紧的。早上我留给他的话也是给你,仙门大会大概要提前举行,你们还是早日离开比较好。”   柏明钰的身影散得很快,转眼已经到了腰间,他还在说,“当日你寻求让晏尘归复活之法,我只当你是因为接受不了现实才一时疯魔,不曾想你竟疯魔了这么多年。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让他重新现世,他都不便再走到人前。听说你们已经去过鹤温谷了,鹤温谷那边我去解决,你们走罢。”   柏明钰的每句话听上去好像考虑周全,为他们将来做足了打算,然而萧亓并非面上所展现的那样只是一个少年,更是与柏明钰打过多年交道,即便无法将他的想法悉数猜透,却也能明白七七八八。   萧亓冷哼一声,手中黑气突然凝成一把匕首,毫无征兆地飞向柏明钰,下一瞬就穿透了他的身体。   柏明钰没想到萧亓会在这时突然发难,躲闪不及,剩下的身影扭曲成了袅袅白烟,一双瞪大的眼睛在最后消散前,看见萧亓的口型,对着他无声说道:“你找死。”   反观柏明钰不怒反笑,人都已经散尽了,声音还留在屋里,他说:“连我都看出来你腿伤有问题,你才晏尘归知不知道?” 第60章   第二天的雨依旧很大,只是雷电有所收敛,雨水敲在石板路上激起一层薄雾,将整个小镇笼罩其中。   这一夜萧亓依旧没睡好,他不知道柏明钰是刻意为之还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才会在最后离开时留下那么一句话。   天还没亮时,萧亓听见对面很轻的开门声。   若是换做从前他一定会跟上去,这次因为心虚到底没敢乱动,而后就瞪着眼睛瞪到了现在。   应该是出去帮柏明钰做什么了吧。   依着柏明钰所说,事情应该没那么复杂,毕竟柏明钰这人虽然心机颇深,却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撒谎。   楼下隐约能听见说话声,今日一楼不似昨天那样冷清,估计镇子上的人憋了一天难受,大雨天也不好出去营生,便聚到此处吃酒聊天。   这中间还有白千满走路、敲门和唤人的声音,应该是看书遇到了什么问题想去请教晏疏,等了会儿没等到回音才回了屋,回去的脚步声明显没有出来时轻快。   萧亓就靠着这些杂音勉强让自己分神,没了柏明钰在场,他又是一个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直到一阵熟悉的药味飘了进来,他快速眨了眨瞪得干涩的眼睛,动作麻利地翻身而起,顺手抄出一只搁在枕头下的扇子——是之前许诺晏疏的东西。   原本瞧见晏疏已经找回了自己手串,估计不会再需要这把扇子,却还是在到达昌水郡那天找了家店,仔细挑了一把。   如今这个情形,他想靠着这把扇子来讨晏疏的好,刚走了一半路又想起来腿还伤着,剩下的一半路就走得磨磨蹭蹭,背影隐隐有点可怜的意思。   想来晏疏今日未去帮柏明钰做什么,原是一早给他煎药了。   如此一想,萧亓心情好了许多,表情也变得柔和。   他刚在门口站定,敲门声响起。   萧亓深吸了一口气,手放在门上,就听门外之人突然开口:“公子您在吗?我给您送药来了。”   不是晏疏。   萧亓的脸色瞬间就黑了,停了推门的动作,似乎只要不打开这扇门,门外就能换个人似的。   店小二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声音,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句,这时房门终于开了,小二立马换上一副讨喜的表情,弯腰端起放在脚边的盆。   没等萧亓问话,店小二先解释道:“隔壁客人让我将药端给您,您放心,这药也是那位客人起了个大早去买的,说是昨天药店药少,跟店家订好今早去取,送过来说中午前熬好了给您送过来。哦对,还有饭菜,饭菜马上就好,今儿人多厨子忙不过来,有点慢了,抱歉抱歉,要不您先泡着?”   店小二自己一股脑说了一大堆,问完之后眨巴眼睛等客人回音。   然后他就听客人无甚重要地问了一句:“这药早上买的?”   “是啊,好早呢。您放心,我们绝对没乱加东西,只负责熬。”店小二还端着老重的盆,有点为难,“那这盆……”   盆里飘散着熟悉的味道,萧亓随手一指:“放那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指得哪,经过店小二这么一折腾,他更加不安,满脑子都是后悔。   后悔昨天没困住柏明钰好好盘问一通,后悔没有一大早偷偷跟踪晏疏。   他不确定晏疏是不是真的看出了他刻意断腿卖惨,也就不敢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跟踪,可现在这样提心吊胆的等着,还不如跟踪。   萧亓抓了下头发,这才发现本应该放下东西离开的掉小二迟迟没有动静,萧亓往旁边一瞅,看见店小二正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而萧亓所指的地方则是大敞着的门扉。   “客,客官,这真的是隔壁的客人让我们送来,这,这就这么拿回去,没法交代啊。”店小二早上还收了那位公子一两银子,事情没办完,双手因为东西太重打了颤也不肯走。   萧亓本也不是想难为人,他还不至于冲着个店小二撒气,方才是真不知道自己指的哪,如今回神,叫人随便放。   店小二如蒙大赦,连连称好。   放下东西正要离开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将即将关上的门推开,说道:“虽说按照以往,这个时节确实经常下雨,但是今年的雨下的也忒大了,门口的小河眼看着都要满,客官出门最好不要走远,烦请您回头跟您一同来的二位也说一声,我这忙着怕遇不到人。”说完他一边关门一边念叨,“这事儿也得跟其他客官说说,周围山多,可别出了事。”   *   这两日的天仿佛漏了一般,大雨倾斜而下,洗净了街巷里的青石板,使得前路蒙蒙。光线很暗,周围山林变得幽静深远。   换做平时,山林再深也会有人活动的痕迹,或来自采药之人,或是来自捡柴之人,如今因着这场大雨,什么痕迹都找不见了,甚至连虫鸟的声音都难闻一二。   而就在这样一片仿佛与世隔绝的天地里,一道月白色的身影行在雨幕里,撑着一把白色纸伞,雨水和着泥巴湿了他的衣角和鞋子。   他步子走的很慢,向着山上。   这座山很高,换做好天,想要爬到山顶也要大半天的时间,更不论这样恶劣的天气。然而那人丝毫没有被天气影响的样子,在湿滑泥泞的小路上,他明明步子很小,眨眼间已经走了老远。   哗啦一声雨突然变得更大,周围起了浓雾,不消多时,那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已经垮掉的小路里。   晏疏出门很早,因为昨晚收到的传信——那是一张很小的纸条,看完就燃了。   笔迹来自柏明钰,托着晏疏闲来不忙时到城外看看,看看这座山上出现的一具尸骨。   昌水郡内的百姓亡故之后大多葬在这座山上,偶尔有骨头裸露算不得奇事,这本不会该引起任何人的关注,顶多是遇到的人找个地方将它埋了,再上几炷香表示无意冒犯。   只是巧在那次昌水郡开了仙宁大会,正好发现骨头的是柏明钰,正好那天柏明钰还见过另外一个人,那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于这具骨架同样的气息。   世间每一物的气息都有差别,哪怕只是一根草木,仔细也能分辨出些不同来,更不论是人。只是大多数人不会去留意,而柏明钰又恰巧不是大多数人。   当时柏明钰身上事务繁忙,但他又是个严谨的人,故而暗地里派人去查那具骨头的身份,问遍了整个昌水郡和周围小村,都不曾有谁家的坟出问题,而那具骨头就好像凭空出现。   后来仙宁大会结束,各仙门撤离,查访此时的人怕没办法和柏明钰交代,就说那骨头其实不是村里的人。   此山山势险峻,经常有人失足,死去的是村里一户人家的远亲,本以为那人已经走了,不曾想死在了山里。   柏明钰听完就过了,并没有真的去探查此事。   后来因秽玡之事,柏明钰又来到了昌水郡,遇到了当时的那个人。   那时他依旧为多想,只是无意中听见有人提起,说这人于早年生了一场大病,当时所有的郎中都说无药可医,后来却不知道怎么突然好了,之后性格就变得有些怪异,与从前关系较好的邻居也甚少说话。   柏明钰至此察觉到一丝不对,可探查一番还是什么都没查到,就如周围人所说的那般,可能因为大病改了性子。   柏明钰也不能因为人家生病好了就将人抓回门派研究,只能作罢。   这次他出来办事,路过昌水郡原本想再看看,结果没想到会碰到晏疏。   最近秽岈异动频繁,柏明钰不好多耽搁,便将此事托付,若无事最好,若有就一并处理了,免除后患。   举手之劳,晏疏自然不会推脱。   雨天山路难走,但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并无多大阻碍,昨日的纸条虽已燃尽,却留下一丝气息以做路引,所以晏疏可以免去很多麻烦,只是当晏疏到达此处是,周围空空如也,并无人骨。   树木之下遍地杂草,晏疏站在原地,手中珠串一晃,一股气息骤然散开,无声无息地向外延伸,一炷香的功夫,整座山都归于晏疏眼下,然而结果依旧。   晏疏并不怀疑柏明钰骗他,那就只能说明那骨头被人处理了。   之后晏疏又在周围走了走,这才慢慢下山。   鞋子上的泥土在踏到青石板路上后,没多久就被洗个干净,连带着衣摆都不见多少泥土的痕迹。   雨天的昌水郡很静,偶有人家冒气袅袅炊烟,飘散在雨幕里未能走多远。   晏疏沿着小河向前,转了个弯便瞧见他们落脚的客栈,同时瞧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靠在门口的木头柱子,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手边杵着一把伞。   “站在这做什么,腿不疼了?”晏疏远远便出声,“天还冷着,当心受风。”   他话音有些凉,跟吹在脸上的风似的。   萧亓拿起伞走进雨里,微跛,走到晏疏跟前仔细打量着,确认晏疏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晏疏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先是低头看了看萧亓的腿,而后问:“怎么了?”   萧亓握住晏疏的手腕,雨水湿了衣袖也没管,他拉着人想往回走。   第一次没拉动,他回头看向晏疏,看见对方挑着眉毛,一副询问的样子。   萧亓脚步稍停,又用了下力道,晏疏这次动了,快一步走到萧亓面前:“要抱还是要背,选一个。”   萧亓正想跟晏疏说些什么,听见这话突然就哑巴了,呆呆地看着晏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说那就扛回去。”   眼看着晏疏就要动手,萧亓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攥着晏疏的手也不自觉地用了力道,浑身上下都在表达着抗拒。   “我能走。”萧亓强调着,又怕晏疏当真扛着他回去,那他这辈子都不用再来昌水郡了。   “我真的能自己走,没那么严重,今天泡过药了。”萧亓又说了一遍,之后赶忙转移话题,“你今日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上了趟山。”晏疏并未瞒着。   话刚出口,他明显感觉到萧亓有些紧张,问,“怎么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客栈门口,萧亓收了伞却未走进客栈,两人站在门前,萧亓低声说:“……镇外一座山突然山体滑坡,埋了整整一个村子。” 第61章   此话一出,晏疏难以置信地看着萧亓。萧亓只是垂眸掸了掸晏疏肩膀和身上的水,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这两日雨大,昨天晏疏出门披着的斗篷,结果只在雨里站了一会儿就湿了一半。如今天气也没冷到不能忍受,故而今天晏疏出门时只穿了一件单衣。   春寒之下,薄薄的衣衫抵不过一阵风,看得萧亓直皱眉。   眼看着晏疏转身就要再进雨里,萧亓先一步拉住他:“别急,白千满已经先去看了,这会儿就算你去也没办法,雨太大,那边说不准还要塌。”   “你放白千满一个人去?”晏疏语气微凉。   那么个地方换做寻常仙师都未必能保全自己,在天灾面前,再厉害的人都显得渺小。然而这种情况下,萧亓竟是让白千满一个人前去。   晏疏看向萧亓的眼神蒙上了一层阴霾,带着几不可查的探究。   萧亓恍若未觉,掸掉晏疏身上的水珠后从门边的桌子上拿出一件全新的斗篷来,披到晏疏身上。   有了斗篷,瞬间就暖和了。   然而晏疏此时却没有体会徒弟的关心,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   萧亓依旧执着于整理斗篷,未抬头看一眼。   将绑带系好,萧亓这才说:“镇子上去了好多人,白千满知道你出去,又久不见你回来,拿着几枚铜钱靠着半吊子功力,只算出你在山里,然后就火急火燎地去了北边。”说完萧亓问,“你是去了哪边的山里?”   “南边。”   萧亓点点头,低笑:“果然是个半吊子。”   晏疏没有笑,只是认真地看着萧亓,没有说话。   萧亓还是那个无所在意的表情,抚平了斗篷上的褶皱,这才将伞递给晏疏:“镇上得到消息的人大多都去了,这会儿雨还大着,就算想救人也很难,好在昌水郡距离鹤温谷近,想必不多时那边就会有人赶来,你也不比太慌。”   晏疏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幽深,他说:“你不想让我去?”   萧亓直言不讳:“嗯,不想。”   “为何?”   萧亓如今也不藏着掖着了,轻笑一声,还有点腼腆:“不太想让别人知道你。”   晏疏:“……”   他原本以为萧亓至少会说一个正八经的理由,最差也就是跟从前一样沉默不言,没曾想得到这么一句,这么一句……   倒是先前放过的太轻松,两次让他得逞,好像这小子突然丢了脑子,什么话都能随意说出口,欠揍的紧。   亏得晏疏不是个火爆脾气的,只是拧了下眉,没再管眼前这个跟春天猫似的徒弟,撑起伞重新踏上石板路。   他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身后一直没听见动静,估计萧亓腿脚不便先回去了。   心里这么想着,人还是站住回头,结果就见着青灰色的雨幕中,遥遥地坠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那人脚稍跛,晏疏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先是一愣,脚步下意识往回挪了半寸,而后又想到了这个混小子已经不如先前那般沉默寡言人畜无害,这半步就又收了回来。   晏疏没回去,也没再向前走,站在原地看着那黑影由远及近。   萧亓走得很慢,饶是知道前面有人在等,都未曾加快脚步,有意拖延时间似的。   临到晏疏面前,听见对方冷哼一声,萧亓又笑了一下,这次没有多说什么,明白见好就收。   做了个请的手势,晏疏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向前,只是相较于先前,脚步慢了些许,正好合着萧亓的速度。   萧亓见此,眉眼弯了弯。   二人出城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路上多了许多碎石横。   “北边的山算不得多高,山上巨石却多,当年昌水郡建城时,所需石头大多于此山开采。因挖了太多的,导致草和树木十分稀疏。”   “原本这座山下没有人居住,后来劳工的人太多,常年不得回家,陆陆续续有妇人来此,一同住在简易的茅草屋里。近几年城中有需时,依旧是从此山采石。时间渐久,来此过日子的人越来越多,也就成了现在的村子。”   路上萧亓与晏疏说着情况,晏疏听完看了看天:“还好现在是白天。”   若是晚上,想来整个村子的人都逃不过了。   萧亓摇了摇头。   晏疏问:“怎么了?”   “其实白天也见不得多好,那个村子并非不同村子,很……”萧亓拧了下眉,没想好用什么词来形容,索性换个说法,“你也知道,开采石头这件事本身就很危险,当初在那干活死伤都是常事,最后留下来没能离走的大多都是有些不得已的原因,所以那村子,孤寡妇孺和身体有缺陷者居多。这些人在面对如此突然的天灾,你觉得有多少能耐能跑出来?”   “天道若是如此,可当真就是欺负苦命人,毕竟这些人就算拿去替人挡灾,都不比去庙里多烧几炷香管用,命太薄。”   晏疏听见此话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中珠串摆动,掐着指节匆忙卜了一卦。   晏疏眉头越皱越紧,萧亓随意扫了眼他的手指,而后看向灰蒙蒙的前方,感慨道:“雨太大了。”   晏疏忽然收手,挥动袖摆放了个罩子在萧亓周围,很快化成一只灵蝶落在他的肩膀上,那边已经没了人影,只留下一句:“你自己小心。”   萧亓没惊讶,手指点在那只灵蝶上,起初动作还很正常,有意还是无意地触碰着灵蝶的翅膀,慢慢的,手指向下,落在灵蝶的肚子上,眼神变得缱绻留恋,而后突然一顿,萧亓倏地回神,慌忙收回手指。   萧亓偏头抬头看看乌云密布的天,成线的雨点子打在脸上。   天灾之事大多与前世今生的因果相关联,仙门虽身怀修为,却也能违背天道。仙门弟子多有历练,但所行之处皆会先行卜卦,与大道无碍又事关有功德之人,才会插手相助。   如今这样大规模的灾难,晏疏自是会去,但也是在那些人担完因果后,尽力为之。所以晏疏步步向前,却未有急迫,甚至还有时间等萧亓这个跛子。   可一卦之后,晏疏突然不再停留,这说明什么?   萧亓低头笑了一声:“看来不是天灾。”   *   小路泥泞,被山上落下的石头锤了一通后更是难行。   白千满混在一众人群里,怀里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傀儡——也不知道一个小傀儡的胆子怎么这么小,见着什么都要抖两下。   相较于小傀儡,白千满的胆子就要大很多了,到底是走南闯北多年,年龄虽小,也比一般人阅历深,所以知道这种情况下不能挤在人群最中间,也不能是最旁边,若是出现危险便能第一时间跑路。   他可不是什么圣人,心怀天下救济苍生那是菩萨做的事,他只是因为担心师父才来,可不想为不相干的人丢了性命。   其实在他还没出城时,就察觉自己此行冒进了,依着师父的修为,就算真的来到出事故的山林,怎么都不应该被泥石流伤着。所以这一路,白千满一边为自己的行为懊恼,一边又怕晏疏真的遇到难事被困在此处。   看一眼也放心。   白千满安慰着自己,艰难地跟着人群前行。   这群人一部分是官府派的,一部分自发前来救人的,都是比较强壮的男人,像白千满这种年纪小的统共就他这么一个,所以很快就有人过来搭话:“小兄弟,你跟着过来家里人知道吗?要不还是回去吧,我们这这么多人也够了。”   他就差说“别将命搭进去”这句话。   白千满自然不能说他只是去看一眼,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义凛然道:“多一个人多一分力,您放心,我肯定不会拖后腿。”   说话那人叹了口气:“唉,现在像你这样有血性的小孩儿可不多咯,一会儿在后面点,当心山上再落石头。”   话刚说完,一堆碎石滚到了人群里,顶着雨水艰难前进的人四散躲着,白千满被人撞了一下,脚下正好踩到碎石上,哎呦一声差点摔倒。只是身子刚斜一点,不知道哪来的力道扶了他一下,白千满嘴里的“谢”字还没出口,却发现周围并无人靠近,即便是之前跟他说话的那个,也被突然降下来的石头冲散了。   等他再回神时,一眼看见肩膀上多了一只蝴蝶。   “小兄弟!你没事吧!”   这会儿只剩一点零星的小石子还在滚着,方才说话的大哥又找了过来,关心了两句后,“呦”了一声,“你这身上竟然还停了一只蝴蝶,这大雨天第一次见着这玩意,别说还挺好看,没见过这种颜色花纹的。”   说着大哥就要上手,白千满吓了一跳,赶紧将拢着蝴蝶让开。   那人悻悻收手,见着白千满提防的样子,原本热情的态度冷了许多,道:“别在这站着了,要救人就赶紧走,别自己再成被救的那个。”   白千满知道自己现在的动作有多么讨嫌,在别人看来这就是一只蝴蝶,再稀奇也不过是一只蝴蝶。   只有他知道这象征着什么。   左右他也不是为了和这些人打好关系,见着灵蝶,白千满心安了许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队伍。   昏暗恶劣的天气下,没人注意到,人群里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那只幽蓝色的蝴蝶。 第62章   “你们听说了吗?石头山因为大雨冲出了许多人骨。”   “这有什么稀奇的,那座山上不是死了不少人吗,也就山下那些从前干活的家里人敢住,换别人谁敢去?听说那山上闹鬼。”   “我也听过我也听过,说那边整宿整宿有人哭。”   “我就亲身经历过,早年的时候去外地走亲戚,回来为了赶时间就走得那边,那时候天还没黑透呢,我就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哭,一直跟着,吓得我浑身汗毛竖起也没敢回头,拐过羊角那玩意才走。”   “妈呀,幸好你没回头,不然可就要被带走了!”   ……   石头山就是这次出事故的山,据说早年有个正经名字,这么多年都被叫做石头山,正经名字早就没人记得了,想要知道还得去官府查查登记册。   石头山,顾名思义,山上大多都是石头,少有些杂草和不怎么健壮的树木,看起来确实很危险,只是这么多年了,一般大雨天只会零星掉一点碎石。   或许是这两天的雨太大太急,连在此住了一辈子的店小二都说邪门。   石头山两边向外延伸的处细长略微向内弯曲,左右对称,看起来像羊角,当地人图个方便,就这么叫了。拐过北边的羊角,便能遥遥见着昌水郡的城门。   羊角中间的村子叫平阳村,便是这次出事故的村子。   平阳村的事故很严重,官府搜救了两天没见着一个活人,雨至今未停,衙门也不敢冒着危险再把活人搭进去,撤了一大部分人,说是已经向上级汇报,只留下个把人继续搜寻,其实不过是装模作样堵悠悠众口罢了。   如今已经第三日,早就没人对平阳村还有生还者这件事抱有希望,三三两两在坐在一起无一不对此事叹息。   “听说鹤温谷的仙师今儿一早到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死人还能救活了不成?平时那些仙师自诩仙门,拖拖拉拉这都第三天了才到,以前就喜欢把天道挂嘴上,说什么天道不可为,如今看来救人也不是真心,大抵还是觉得那些人就应该死,天道不让他们活命罢。”   “你还是少说两句吧。我们都知道你曾经被平阳村的人救过,但这等天灾谁能预料,仙师也不是真的神仙啊。”那人说话声越来越小,生怕人听见似的左右来回瞟。   客栈二楼楼梯口站着两个少年,一个趴在栏杆上,另一个双手抱胸一脸不耐。   其中靠着栏杆的少年,将下巴搁在胳膊上道:“这些人可真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大石头直接砸没了小半个村子,剩下的也被泥土盖住了,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关仙师什么事。而且卜卦之术本就逆天为之,就算真有人提前算出来了,也是将人带走就能了事的,总要在其他地方补回来,保不齐连魂都散了,下辈子一起搭进去。”   “你这辈子都没活明白,就开始考虑下辈子了?”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少年嗤笑一声,“有这个时间,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哄你师父吧。”   “我怎么知道啊,这事儿太难了。”白千满有些泄气,自我安慰地找补了一句,“而且你怎么能肯定师父生气了,我看他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啊,今天还出门去买了松子糖回来。”   说着白千满从怀里掏出来几个,“我都没舍得吃。”   事实上白千满也是感觉到晏疏这两天情绪不太好,所以以上所有的话说起来都有些底气不足。   松子糖怕热,被白千满揣了一上午已经有点走形,萧亓多一眼都懒得看。   大堂声音嘈杂,按理说很难听清其中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萧亓也就罢了,他自己什么情况自己清楚,想从中间听点有用的内容很简单。反倒是白千满,全然没发现自己有什么问题,只知道听八卦听得开心。   萧亓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这个傻小子。   晏疏当初给白千满的那枚铜钱一直被他贴身带着,铜钱之上附着的魂元夜以继日地调理白千满的身体。   如今白千满虽修行未有多少进步,身体却已经脱出普通人范畴,饶是一般修行之人都未必有他好,只是他一直未曾发觉。   楼下其余的话就没什么意思了,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件事,萧亓扔下白千满往回走。   白千满还在数着手里的松子糖,余光瞥见萧亓离开,赶忙将糖揣回怀里跟上,小声说:“你知道怎么哄师父啦?”   萧亓没理他,敲了敲晏疏的房门,不等回应先一步道:“今日鹤温谷的人到平阳村了。”   话刚说完,房门被拉开。   萧亓进了门,白千满不知道如何是好,看见萧亓进去,踌躇了一下也跟着进去,顺手将门关上。   晏疏倒了三杯茶,自己先坐下说:“何时到的,有什么说法吗?”   在平阳村遭灾之后,晏疏比所有人到的都早,自然也比所有人清楚,平阳村全村遇难,无一人生还。   萧亓自然地坐到了晏疏旁边,毫不客气地喝着晏疏给倒的茶:“没听说有什么结果。”   简单的一句话里,晏疏愣是听出了好几层意思,也不知道是在阴阳怪气谁。   晏疏深深地看着萧亓,发现这个小徒弟他是愈发看不透了,然后收回目光,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喝了一口。   茶杯刚放下,萧亓端起茶壶去添水。   晏疏轻笑:“你倒是勤快。”   萧亓:“得哄着点。”   白千满左右看看,心里嘀咕着:这就是哄人?没见过哄人哄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自前几日白千满擅自和一群人前去平阳村救人回来后,晏疏的态度就淡淡的。白千满总以为是自己的行为惹师父生气,后来真心实意地道了歉,师父却没有想象中那样教育,也未就此事说他什么,甚至还安慰白千满让他好好休息,别被看见的东西吓着。   白千满确实被当时的场景惊到,但还不至于吓坏。他去的时候因为正赶上二次灾害,没能真正意义地进村救人,只看见泥土石头不停下滑,看见东倒西歪的木头和茅草屋顶,唯独没见着人。   后来白千满以“年纪太小,帮不上忙”为由,被急着赶回衙门报告的官兵带了回来,路上还捡回一个一瘸一拐的萧亓。   晏疏是真的没有生气,他只是在想自己先前卜的卦。   “若是此处待得不顺心,咱们今日便走,外面雨势虽大却也不至于困在此处。”萧亓没说要哄人,但每个动作又都带着哄人的味道,无论是说话还是聆听,都是一副乖巧专注的样子。   晏疏原本还想这阵子躲着点萧亓,如今见着他这个模样,心不自觉地就软了,轻轻笑着。   晏疏的模样本就温柔,配着一头银发,更是如神祇一般,直接把白千满看呆了。   白千满知道师父好看,但平时因着敬重多一些,还有对“师父”天生的畏惧,以至于更多的时候是不敢直视的,今日许是被萧亓的随意所感染,不自觉地看得入了神。   脚下一痛,白千满倏地回神,下意识低头就看见一只正在缩回的脚。   他刚想质问萧亓踹他干嘛,结果一眼就看见萧亓凉哇哇的眼神,然后,他闭嘴了。   紧接着,他那个冷漠不善言辞又孤僻的师弟,对着他神仙般的师父说:“要不要吃桂花糕,我去买些。”   “不了。”晏疏不太有胃口。   晏疏早上心里惦记着事情,撑着伞出去走了一圈,路过点心铺子时买了点松子糖给白千满和萧亓。   白千满只知道师父给他买了糖,没察觉到晏疏把糖给他时的眼神,温柔又有着难以言说的无奈。   萧亓看见了。   晏疏一直以为萧亓的体贴来源于他幼时经历,不安和孤单让对自己产生过多依赖,所以才会变得法的对自己好,以此获得更多的安全感。   可晏疏怎么都没想到事实与他想的大相径庭,而如今再遇到萧亓的关心时,晏疏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似乎接受和拒绝都不对。   晏疏扶着额头。   萧亓不知其所虑,只当是还在想平阳村的事,问:“要不我去平阳村先看看,之前一直没机会问,你算的那卦可是有何问题。”   “算到……”晏疏沉吟,萧亓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见到这一幕,晏疏一笑道,“算到一个小狼崽子,自己摔一跤把自己腿摔断了还非要讹到我身上,不得不把狼崽子养到身边,睡觉当时只有我自己在现场,八张嘴都说不清那事儿不是我干的。”   萧亓一噎,没想到晏疏会在这种情况下跟他算账。   白千满不明所以地在两人脸上来回看,之后低头看向萧亓的腿,他本就不是个十分木讷的人,隐隐觉得师父这话指的就是萧亓。   好奇心都快冲破天灵盖了,但是他不敢问。   修罗场待时间长了容易引火烧身,白千满唰地站了起来,抖搂怀里的小傀儡放到耳边:“什么?小黑你大点声,你说你不舒服?”然后他看向晏疏,“师父,小黑说他不舒服,我先带他回去休息了。”   小傀儡:“吱。”   他这巴不得赶紧逃离的样子,借口都找得一点诚意都没有,晏疏怀疑是这小子和萧亓待一起久了,被传染了坏习惯。   晏疏指着一旁榻上的方桌:“昨日你问我的东西有些杂,怕你记不住我就写了些,标注了下需要重点注意的地方,搁那边桌子上了,你带回去慢慢看。”   白千满高兴地拿着东西走了,关门前冲着萧亓:“你们慢慢聊。”   聊什么聊,有什么可聊的。   萧亓有些郁闷,憋了一会儿问:“你……知道了?”   “嗯。”   晏疏看上去别为因为这件事生气,可萧亓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先前的热络也没了,看着晏疏默不作声。   晏疏等了半天没等到萧亓离开,疑惑道:“你不走?”   “嗯,不走。”萧亓说,“你忙你的,我就看着你。”   “看着我做什么,有这时间不如回去泡药。”   这几日店小二每天都会将药萧亓房间,除去第一日,萧亓再没享受过晏疏亲自上门的待遇。   萧亓向旁边转了半个身子,伸长腿给晏疏看:“泡了,还没好。”   他这是故意的,少了魂元疏通,好的自然要慢一些。   晏疏吔了他一眼:“没好就老实待着。”   换做白千满,见着晏疏如此表情早就一溜烟跑了,但萧亓不会。腿伤之事既然卖不了惨就没必要多说,萧亓索性也不卖关子,直言到:“你这几天在顾虑什么?这几天你心情差得连白千满那个傻子都看出来了。”   白千满其实不傻,只不过跟他俩一比,显得有些白罢了。   晏疏转动着手串思忖着这话要怎么说,又转念觉得自己没必要和萧亓交代:“那么关心我的事做什么。”   萧亓:“你说我想做什么。”   晏疏:“我觉得你欠揍。”   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去而复返的白千满将门拉开一条小缝,问:“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晏疏眼睛在萧亓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看向白千满问:“怎么了,是我给你写的东西有问题?”   白千满摇头:“不是不是,哪能看这么快,只是刚刚想去让小二烧壶热水等会儿给师父您添茶,无意中听见有人说,平阳村那边发现幸存者了。”   萧亓:“活的?”   白千满一愣。   幸存者自然是活的啊,不然还能是死的幸存者?   这话他不敢说,点点头:“官府的人将幸存者送到医馆时被人瞧见,如今这事儿都传遍了。”   萧亓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而看向晏疏时,发现他少有的冷了脸。 第63章   后来证实,白千满听来的幸存者。并非从平阳村灾祸里救出来的人。   那人名叫禹丰茂,确实是平阳村的,是村里少有的健壮男人之一。前些日子因事出了门,惦记着家里还有残疾兄弟、年迈老母还有媳妇,想赶紧办完事赶回来,谁知马上到家了,就听说平阳村出了事,不顾大雨进村徒手去挖泥土,不曾想被坍塌的房屋砸伤,这才送到了镇上的医馆。   虽说这是意料中的是,但是晏疏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雨天的夜晚来的比寻常早,近日因为平阳村的事情,昌水郡的百姓心情都比较沉重,甚少出门,客栈的生意也就跟着冷了。   待到天彻底黑了下来,晏疏拿着门边的伞打算出去,临行前看了眼空荡荡的桌子。那上面原本放着一串珠串,今日萧亓离开的时候被他拿走了。   萧亓以为自己拿的很隐秘,没被察觉,不过是晏疏懒得管罢了。他依旧没想好要怎么跟萧亓相处,又不能真的将人赶走,每次想到那小崽子居心不良,晏疏就觉得头疼。   街上行人寥寥,路两边挂着通红的灯笼,湿漉漉的石板倒映着红光,让整个镇子多出几分寂寥来。   晏疏先是去了趟医馆看那位“幸存者”——这个镇子不大,医馆统共没几家,临近城门的就那么一个。   医馆内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说话声。   晏疏没有推门进去,站在个比较隐秘的地方。修行之人听力都好些,正巧听见屋子里恰巧在聊禹丰茂。   禹丰茂年轻,主要还是因为大悲之下精神受创,砸的那一下不是很重,但也见了血,人如今还在昏睡着,但想来并无大碍。   而后晏疏没再多留,转身出了城。   如今大雨未歇,官府怕是山上滚石头再砸伤人,下令天黑一擦黑便全员撤回,等天亮了再来,毕竟就连鹤温谷的仙师门都不敢在这样的环境下保证自己安全。   鹤温谷一行人被官府安排在了一间较大的客栈,如此晏疏一直未曾与他们见面。   平阳村距离昌水郡说远不远,天好的时候走上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如此雨天再加上碎石过多,寻常人少不得得走上将近一个时辰。   雨天没有月亮,离开昌水郡后连灯笼都没了,身后人间烟火。点点灵蝶不知何时盘旋而出,绕在晏疏周围,照着前方的路。   平阳村周围的碎石已经被清理里不少,简单堆砌出了一条路,只是这路没有多远就被厚厚的泥土拦截,再往前更是惨不忍睹。   晏疏脚下未停,步步向前,鞋子似乎陷在泥土中,又好像浮于泥土之上。   越往中间巨石头越多,还有些横七竖八的木头,本事村民用来搭房的梁子,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只只拼命向上伸的手,表达着他们的不甘和怨怼。   大多数人都讲究入土为安,而这些人,所有的怨恨都来自这片土地。   晏疏向前走了不知多远,停在其中一处,乍一看没什么特点,实则这里是村子的正中间。   晏疏对此处并无了解,他第一次来这里,之所以能精准地判别位置,更多的是因为这里埋了一样东西。   覆盖的泥土太厚了,房屋都被遮住了大半,想要挖出本就埋在底下的东西就更难了。   晏疏蹲下身,食指在泥土上搅了搅,雨水混合后的泥土又湿漉又黏,粘在修长如白玉般的手指上,在灵蝶幽蓝色的光线下,看着有些渗人。   上面的土很松,因着太松,刚挖开一点周围的泥土便流了过来,填满了刚出现一点的凹陷。   晏疏有没有隔空取物的能力,倒是可以做个小阵,将四周短暂隔绝。   阵法讲究颇多,即便是个小阵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还需要媒介引子,也就是常说的阵眼,比如当初被晏疏寻回的,本属于自己珠串上的一颗珠子。   眼下这种场景需不得那么复杂,随手捡了块石头点在中间,食指楔进泥里,刚动作一点,却在这时,一只手触不及防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略微宽大,骨节分明,虽不抵晏疏白,却也在这脏兮兮的泥土上干净地格格不入。   晏疏一愣,全然没察觉到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诧异地看向一旁。   晏疏惊讶道:“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刚刚,在你对着这块地发呆的时候。”萧亓膝盖以下都陷在泥里,整个人就好像长在里面似的,雨伞夹在脖颈处,一手握着晏疏的手腕,一边寻了块还算干净的衣角,替晏疏擦着手指上的泥土。   晏疏无语地抽回快被擦破皮的手,在萧亓肩膀上轻轻一拍,而后拉着他的胳膊将人拔了出来,至此,他与晏疏一样踩在泥土之上没再下陷。   晏疏看了眼萧亓身后的方向,地上的脚印已经被雨水冲洗干净,四周隐约还能听见石头滚落的声响,提醒着他们这里并不安全。   “雨还大着,万一掉下来块石头砸着你,到时候想找都不好找,更别提救你了。”晏疏刚说完,就听轰隆隆一连串的声响,紧接着腰间一紧,没等晏疏多看,一股热气冲了满怀。   下一刻,几块脑袋大的石头从身边滚过,越滚越远,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   感受到胸膛的起伏,晏疏用力推开萧亓:“你这狼崽子,动手动脚没够是吧。”   萧亓的伞落到了泥里,这会儿算是彻底湿透,稍稍垂首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可怜。   他轻笑一声:“别生气。”   晏疏心中一颤,不知怎么就被这句话戳得有点疼。生气倒不至于,他不是个久居深闺的女子,不至于抱一下亲一下就寻死觅活。   他只是没想明白此时究竟是个什么心情,遂只是将伞塞到萧亓手里,难得语气深沉,听不出真假:“你少在我眼前晃,我也就不生气了。”   萧亓接过伞站到晏疏身边,空着的那只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个东西后递给晏疏:“我是来还你这个,东西丢了不知道找?”   是晏疏的手串。   “见着你拿了,原想着明天再找你要,早知如此就拦着你,也不必冒着大雨跟出来。”珠串被少年重新串过,绳子已不像之前那样松松垮垮,还挑了个和珠子颜色相近的线。   晏疏收下手串缠到手腕上。   少了两颗珠子的珠串一直松松垮垮,晏疏不愿意缠在手腕上,可晏疏懒得弄,又不能丢,寻常便只是抓在手里晃荡着。   本来也不是个装饰物,什么样都不嫌弃。   没想到被萧亓看在眼里,只是重串就重串吧,说一声得了,不说一声就拿走,又千里迢迢送过来,这么费劲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下次想拿提前说一声,万一我报了官,你还得去牢里走一遭。”没听说仙师报官找东西,晏疏是觉得自己先前的话说重了,可以说点玩笑分少年的心。   结果少年没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故意的,想讨你好,可以吗?”   “如果我说不可以行吗?”晏疏扶额,觉得头疼痛了。   萧亓想了想,作势要拿回珠串:“那我拿回去重串,现在就离开。”   “行了行了。”晏疏躲开了萧亓伸过来的手,“串得挺好行了吧,你等会儿咱们一起走,天黑路难,你一个人回我也不放心。”   说完他又蹲下去。   萧亓站在一边给晏疏打伞,见晏疏在泥土上方比划着,似乎在确定位置。   萧亓皱着眉问:“这底下有什么?”   他不太喜欢晏疏手上沾泥的样子,可于阵法之术,他又天生少一窍,连最简单的都要费上大半天功夫。   “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埋得有点深,只能感觉到一丁点。”晏疏道。   “你别动手了,我来挖。”   萧亓挽起袖子又被晏疏推开,继而他眼睁睁地看着刚被自己擦干净的手指又陷进泥土里,来回滑动着,一边划一边说,“你得挖到什么时候,好好撑着伞行了,别让雨打多来,不然还得重画。”   一听要重画,萧亓瞬间站得笔直,伞稳稳地撑在晏疏头顶上,自己湿了半边身子。   晏疏没那么多闲心去管一个少年人的心思,小阵不复杂,不多时就已成型,在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一道光沿着阵的外围绕了一圈,下一瞬,中间那块土地肉眼可见地塌陷。   小坑越来越深,越往底越黑,看不清是否露出东西。   晏疏不说话,萧亓就撑着伞陪着。这时晏疏动了一下,萧亓知道东西找到了。   晏疏犹豫着收回了探到洞边的手,回头看向萧亓。   萧亓接触到晏疏的视线时心中顿生警惕,问:“你想干嘛?”   晏疏没说干嘛,指了一直蝴蝶飞到萧亓身边:“你先回去,明早我找你算骗我断腿和偷我珠串的事情。”   萧亓握着伞的手突一用力,声音沉闷道:“此二事是我之过,要打要骂我守着便是,但你休想因为这些就把我吓走。”   可恶,这小孩儿没有白千满好糊弄。   晏疏有些无力,仰头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少年,恍然有种少年又长大了的错觉,借着幽蓝色的光线,一时有些分辨不出这到底是熟悉的少年,还是曾经一晃而过的成年萧亓。   对着少年,晏疏还可以觉得他人小不懂事,可面对着成年人,被连续轻薄两次的火气这会儿终于找了过来。   晏疏没再多言,萧亓不知晏疏是何意,一时不敢出声,老老实实撑着伞做个比房梁还稳固的木桩子。   一只灵蝶慢慢悠悠飞进了洞里,小洞很深,萧亓看不见底下是什么,直到那灵蝶将东西带出来,萧亓瞳孔一震。   “指骨?”   晏疏睫毛一颤,没有立刻接下东西,而是看着那小小一节骨头:“当年大劫,天下混乱,随处可见人的骸骨,而那些骸骨大多零碎,模样惨烈,生前或被秽玡啃食,或被野兽撕咬,只余下一些丢在各处,这都还算好的,若是被秽玡碰到有修为的仙师,便是连骨头都留不下几寸,修为越高越是如此。”   晏疏的声音很温和,讲得确实极为骇人之事。   萧亓垂眼看着晏疏的头顶,银色的发丝在夜里比灵蝶还要亮,漂亮的过分,却刺得他眼睛生疼。   “所以当初,我以为我必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晏疏!”   晏疏什么意思萧亓怎么可能不明白,他少有地端出了作为化境尊者的身份,不过是想强调他们之间的差距,无论是年岁还是经历,甚至少用他“不得好死”的下场来吓唬萧亓,就是为了让萧亓打退堂鼓。   一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人,如今终于肯动用心思了,却是为了赶他走。   萧亓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晏疏的话被萧亓打断,晏疏轻笑:“不吓你了,我瞧着这个骨头不像是寻常人的。”他把手举到眼前看着,“自然也不是我的。”   萧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目光顺着晏疏的话落到他的手指上,恍然道:“你是说,这是属于一位化境尊者的?”   晏疏没答。   灵蝶带着那一小节骨头飞至晏疏眼前,他伸手去接,就在这时,天地突然开始剧烈震动。   萧亓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被人扶了一把才堪堪稳住。   “怎么……”问话刚出口,周围的雨丝突然开始变得模糊。   晏疏动作飞快地将那节指骨握在手里,雨点突然停在半空,萧亓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晏疏说:“闭眼。” 第64章   萧亓下意识地闭了眼,隔着眼皮只觉得光线突地一亮,不等晏疏开口,他已经睁开了眼,而后,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声音打在耳朵上,萧亓听旁人说:“我可是让你回去了,你自己不听。”   晏疏说完从身边走过,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闲庭信步。   萧亓又看了看,追上去看向晏疏手里的东西。   晏疏手里把玩着骨头,仰脸一笑,“这骨头的怨恨太重了,谁碰谁倒霉。我自已一个人倒霉太没意思了,索性拖着你来陪。”   萧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唇先是一抿,很快眉头舒展,似乎心情不错。   虽然那样子并不明显,只有刻意留意才能察觉一二。   晏疏稍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四下场景与一般村落并无二样,像极了书里记载的桃花源。   “人死后或多或少都带着未尽的遗憾,若是过于执着,差的就成了鬼打墙,好的便如桃花源,当他把想要的日子过完,那口气也就散了。”晏疏指着自己的胸口,“就是这里,不是许多人死后还会揣着一口气吗,动动身体就会吐出来,好像大部分都觉得这口气打在脸上很不吉利来着。”   头顶没了压迫的乌云,也没了倾盆大雨,竟是连昼夜都颠了个儿,太阳高挂,他们正站在村子中央,旁边是忙忙碌碌的村民。   以一节骨头为引,入口又在平阳村那个死地,怎么想这里都不该是桃花源,可这阳光照耀下的村落也不像鬼打墙。   大多数的鬼打墙发生在乱葬岗,死者魂归天地后,留下散不尽的怨气盘踞于一处。活人闯进去就只看见一片漆黑,就像是村子里各家各户的房子一样,一鬼一块地儿,互不干涉。   见萧亓看起来没有被吓到,晏疏也没再过多解释。   一道声音忽而响起:“哎哟,怎么还在这站着,再不去干活那边工头可就要来打人哩,快去快去。”   说话之人嗓门很高,二人下意识看过去。   那是一个有些年岁的妇人,头上包着块深棕色的巾布,皮肤略黑,眼尾因眯眼压出了皱纹。脸颊带着两块不正常的红色,嘴唇稍稍起了皮,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木头。   晏疏晃着手里的珠串。   珠串被萧亓重新穿好后,下面便多了一个蓝色的穗,先前于暗处里没觉得有多特别,如今照了阳光,穗上亮晶晶的,晏疏显然是发现这一点,手上动作一直未停。   妇人走到跟前先是看了看晏疏,而后又看了看身后的人,脸上没有丝毫见着生人的惊讶,反倒是熟络地用木棍点了点萧亓:“可不能偷懒,偷懒会被拿去喂石头。”   那妇人本是想要吓唬人,却又控制不住周身的慈祥,最后无法拉住晏疏的手道:“快叫他去山上,一会儿那边点人了,发现少人可了不得。正好你现在跟我回去,我家媳妇方从镇上回来,带了好些个东西,我给你拿点。你瞅瞅你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你男人怎么还偷懒哩?”   话一入耳,两人皆是一愣。   关于“你男人”这个话题实在是不知从何说起,妇人这时已经拉着晏疏往回走。   晏疏被拉得一个踉跄,还惦记着回头看看“他男人”的表情,奈何那妇人年岁不小,力气却大,不由分说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冲萧亓挥手:“快去,快去好好干活,你媳妇交给我了,保准丢不了。”   远远的,萧亓看见晏疏的肩膀还在抖个不停,估摸正憋着笑。   萧亓面无表情地看着人走远,面无表情地上了山,面无表情地干了一天的活,看起来十分淡定,事实上那三个字如洪钟在耳朵里鸣了一天,他甚至都记不清自己一天都做了什么,拖着疲累的身子,顶着一张晒得通红的脸回了一间破败的茅草屋,直到手里端着一个缺口的碗,看着面前的清粥小菜,萧亓才恍然回神,不明所以地问晏疏:“这是什么……”   “我做的,你尝尝。”晏疏咬着筷子,“可惜这点菜还是隔壁老妇送的,咱家可真穷啊。”   萧亓低头喝着米汤。   窗外蛐蛐声撕心裂肺地含着,屋内只有一根蜡烛,底边还缺了一点,估计是被老鼠咬过。   这顿饭东西少得可怜,一盘妇人送的咸菜,一道晏疏过了手的野菜。野菜估计只进锅滚了滚,撒上点盐巴就端了上来,很难吃。   碗里的稀饭少有几粒米,不怪晏疏在喊穷。   饭后晏疏指使着萧亓去收拾碗筷,整理床褥,自己则拖了个小板凳去了院子。   小小的茅草房一眼看遍,中间有半堵黄泥铸成的墙,墙的另一头是木板搭成的床,稍一动就会发出吱扭声,听着就很不结实,被褥更是又薄又破。   那床太小,两人平躺在上面着实有些困难,萧亓喉咙滚了滚,犹豫少倾,而后往外走。   跨过门槛,萧亓脚步突然停下,斜靠着门框看向院子中间。   无云的村子安静地矗立在星空之下,月亮高挂,一通照亮的还有身后的石头山。只是那光有些冰凉,如一层凉纱披在晏疏身上,银色的头发被一根简朴的木簪半束。   晏疏仰靠在藤椅上看星空看了多久,萧亓就站在门口看晏疏看了多久,后来晏疏终于动了,稍稍侧头:“都收拾完了?站在那做什么,做桩子吗?”   萧亓闻言走过去,站到晏疏身边,手自然地搭到了藤椅上,乍一看就像将晏疏揽到了怀里。   “若非那场变故,这里也是个不错的地方。”说着晏疏站起身往屋里去,萧亓最后看了眼已经空了的藤椅,紧跟着进了屋。   二人到了床边,晏疏很自然地坐到一侧,萧亓身形稍顿,晏疏一眼看破了少年的心思:“鹤温谷粘着非要跟我睡的人是谁?”   于是萧亓利落地脱了外衫。   木板床又窄又破,吱呀呀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艰难地拖住了两个男人。   窗外墙根下蛐蛐声依旧吵闹,破旧的小屋子里,两扇小窗不过是聊胜于无的摆设,月光自窗棂投入,落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勉强让屋子不至于一片漆黑。   萧亓侧身面朝坑坑洼洼的黄泥墙,身体却要比墙还要僵硬,破被子着了火似的灼烧着萧亓,鼻子间缭绕着霜雪的味道,来自身后那个人。   夜已深,萧亓劳作一天不觉疲惫,头脑更是前所未有的精神。   他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又安静地躺了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翻身。   床实在是太窄,为了不碰到晏疏,萧亓每一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身子转了大半,脑袋侧过去,这一眼对上一双幽蓝色的眸子。   “睡不着?”   晏疏的声音有些慵懒,再配合他本就柔和的语气,话落到萧亓的耳朵里泛着难以捉摸的痒意。   萧亓想抓抓耳朵,但两人靠的太近了,一点动作都要碰上。   他不敢。   屋子四处漏风,萧亓只觉得热得心慌。   晏疏不能明白少年人的心思,他并非修无情道,但于情爱之上全然空白,既理解不了少年人的心思,所能想到的也就偏了轨迹。   他只当少年乍然至此因心慌难以入睡,轻声哄道:“说是鬼打墙,说到底不过是这些村民心里郁结,等等看吧,应该用不了多久,等日子走完了,咱们自然也就出去了。”   晏疏不知道的是,萧亓从前见过这种情况,更大规模更为危险的都见过,只是从未像现在这样融到这个场景里。   萧亓出去的方法很简单,但他不想让晏疏知道。   晏疏半垂着眼,明显已经困了,却还在强打着精神与萧亓说:“我今日探寻了一下,大抵住在这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家底穷了些,日子过得也紧巴巴,但胜在人好,邻里街坊都愿意帮忙,唔……可能你就是那个男人。”   剩下半句晏疏没说完,萧亓已经明白。   晏疏的半张脸埋在了被子里,留着光洁的额头对着萧亓,囫囵说:“原本不与你说,是怕你担心,如今也怕你真将这里当成桃花源。这些日子你且小心些,我不能时时跟在你身边,都不是正经人,一点残余的怨气也有可能伤人。”   萧亓的眼睛比窗外月亮还要明亮,只可惜晏疏察觉不到,两个人的衣袖无法避免地压在一起。   晏疏声音越来越小:“其余的事情,等出去之后再说。”   再之后就彻底没了声音。   之后的几日依旧平静无波。   晏疏不知道为什么迷上了灶台,每天变着花样做菜,奈何食材太少,而晏疏又有别样的天赋,不管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落得一个味道——难吃。   他自己也知道难吃,但第二天还是不肯将锅交给萧亓。   后来许是邻居闻不下去了,这日萧亓下工等着吃饭,先前那妇人抱着东西在门口东张西望。   萧亓不善于打交道,不想理会。   晏疏将勺子塞到萧亓手里,越过他走向妇人,还没等开口问,妇人先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看清来人后才稍稍松了口气,道:“山上挖到死人啦,给你送块红布挂门上,一定要挂啊,不然会被抓走换命哩!” 第65章   早年村子里死人是常事,那时候这里是朝廷流放之地,犯人每日不停劳作,不是累死病死就是被石头砸死。   后来流放之人往极南极北之地去的多,苦役没了,活还得有人干,官府会强行抓些壮实的过来,每日给点银钱,再后来有些人会主动找过来,靠此收入过活。   这种活儿每日结工钱,可能是怕这些人有今日没来日的。   砸石头是门手艺,轻了撼动不得,重了一旦滑落就会砸死人,早年这里时常出人命,这几年都有经验了,这种情况才少了许多。   石头山上的石头很大,出人命的情况也分两种,一种是石头跌落时直接滚走了,这种还能收尸,有些则被压在下面许许多多年,时不时地就会挖出来几俱。   今早萧亓没去,临出门时被晏疏拦住了,晏疏没说原因,萧亓也没多问。   再之后没多久,就从老妇人那的到了消息。   晴了几日的天今儿布满了乌云,不过没见雨水。   老妇人走的时候还在念叨着,隐约是在说死人是村东头老刘家的幺子,死了很多年了,如今才找到尸首。   萧亓靠在门框上看着妇人进了隔壁,这才关上自家破烂不堪的木门,之后刚一转身迎面飘来一条红布。   “做什么。”   就是最普通的布,萧亓接过刚要扔一边,晏疏说:“系身上,能辟邪。”   “死人送的东西也能辟邪?”话这么说着,萧亓还是手指一勾,将即将落往地上的红布又勾了回来,眼睛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觉得挂哪都丑,最后只是收到怀里,说,“别是招鬼吧。”   除去老妇人的这点意外,其余时候安静的和寻常无甚区别,只是今日傍晚邻居妇人没再送菜,两人吃着晏疏烂到家的手艺。   再之后萧亓洗碗收拾,晏疏坐在院子里。   夜里起了风,头顶见不到星星,风吹着周围仅有的几棵树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今日蛐蛐歇了,那沙沙声就衬得小村过于安静。   风拂过面颊是温柔的,晏疏闭着眼睛,听见旁边响起脚步声。   他稍一偏头却没睁眼,紧接着额头被很轻的碰了一下,身上多了个东西。   晏疏眼皮掀开一点缝,看见身上多出来的一件不属于他的外衫。   萧亓说:“之前就想问你,你带我到这原本是不是让我吃点苦头,所以一开始才刻意没有跟我解释,还说什么为了融入环境,所以让我上山敲石头,故意想让我埋怨你是不是?今天怎么良心发现不让我去做苦力了?你是不是知道今日山上会发现被砸烂的尸骨,所以才没让我上山,怎么,怕我看见吓着?如果换成白千满过来,你是不是甚至都不会让他去山上敲石头。也不对,若是白千满的话,你应该都不会将带进来。”   语气里是压不住的哀怨,晏疏刚刚掀开的一点眼皮又合了回去。   他睡着了,听不见。   晏疏不知道萧亓有没有看见他的那点小动作,他好像只是单纯地憋得久了想发泄几句,说完就过了,不管晏疏听没听见。   之后便是萧亓离开的脚步声,似乎是进了屋。   脚步声彻底消失,晏疏重新睁眼。   少年人心思敏感又猜得极准,以至于晏疏都不知道是该哄少年几句,还是放任他继续猜想,让那颗本不该对他有想法的心自己冷下去。   拎起盖在身上那件属于少年人的外衫,晏疏起身准备进屋,却在这时,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却不是来自屋子。   这间小院虽破,该有的东西一样没少,碎石堆成的墙围在一圈——这里什么都缺,就不缺石头。   没多久,门口响起敲门声。   夜里的风并不冷,晏疏将萧亓拿来的外衫搭到一旁,慵懒地又靠回了藤椅上,看着因为敲动而轻微颤抖的木门。   笃笃笃——   敲门声保持着同一个频率,十分执着,好像知道有人一直在注视着这边,门内门外互耗着,谁也不肯退步。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十分阴森,晏疏卷着吹至身前的银发,看上去一点都没有要理门外东西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还是门外的先一步妥协,小声说着:“人呢,给你们送点吃的怎么不开门。”   声音是隔壁妇人的,没了早上送红布时的神神叨叨,这会儿听起来和寻常殊无二致。   可晏疏却没像寻常那样开门拿东西,依旧低着头,说:“今日已经吃完饭了,明日再拿吧。”   “哟,人在家在,怎么不开门,快来接过去,我这都送来了,总不好拿回去明日再送。”妇人的声音听上去并无不妥,按理说邻里邻居的,没有隔着门说话的道理,可是晏疏就是不肯开门,甚至连屁股都没有抬起来半分。   “怎么不开门。”原本进屋的萧亓不知何时到了晏疏身边,并没有声张,说话声音很小。   晏疏摆摆手:“红布带好了没?”看见萧亓从怀里扯出红布的一个边,“你先进屋睡,一会儿我就回去。”   萧亓皱眉看向晏疏,又低头看着夹在手指尖的红布,眼神有片刻茫然。   不等他动作,晏疏倏地站了起来,两只灵蝶悄无声息地落在萧亓的肩膀上,看似轻飘飘的两个小东西却有着难以理解的大力,推着萧亓往屋门走去。   萧亓强压着心里的一股气,被迫后退,眼看着晏疏整理着衣衫却半分没有回头理他的意思,低吼道:“你要作何?”   可即便如此,晏疏依旧没有开口,直到灵蝶将有萧亓推进了房间,房门无人触碰自己关严,晏疏这才闲庭信步似的走到门口。   手压在门栓上,这期间门外妇人未在说话,似乎是察觉到院内的响动,等着主人家处理完自己的事情来开门一样。   开门时晏疏打了哈欠,他是真的困了,这妇人再不来他估计就得在院子里睡着。   门外确是邻居妇人,手里端着个很大的碗,也不知道这么个姿态如何敲得门。晏疏瞄了一眼那碗,收了哈欠道:“大嫂今日来得迟了,我们都已经歇下了。”   晏疏一身衣服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半分没有歇下的样子,但他说这话脸不红心不跳。   妇人显然也看见这一点,干巴巴地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了,今天我家媳妇回来得晚,这不非让我送点过来,要你叫你男人先别睡,再吃点?”   此时时辰算不得晚,况且人家也是好心送来,于情于理都应该收下后感谢一番,可晏疏一个人靠在门上挡得严严实实,没有接下东西,也没有让人进门的意思,唯有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今日就不了,我男人身子不舒坦,早早就睡了,明日让他亲自登门,给您媳妇道谢。”   他这话说得十分顺溜,某身子不舒服的男人一不小心失了手,抓住了蝴蝶几条细腿险些揪掉。   妇人没想到这家人能这番执着,邻里街坊也会驳人好意。   她有些无措地低头,“那那”了两声,嘟囔道:“这回去要怎么和媳妇说啊,到时候别以为我故意的,可不好办,以前给别人家都送出去了,怎么能不收呢……”   嘟囔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只白玉般的手拿走了面前的碗。   老妇人一愣,他没见过这样的手,村里人都是干苦活的,双手个顶个的糙,可当她再抬眼时,面前还是她熟悉的身影——一个模样普通的妇人。   只是这人今日看起来有些奇怪,似乎比印象里高些,也瘦些。   见着碗被拿走,老妇人还想在劝几句,紧接着就见对方手势未停,当着她的面直接将拿碗黑乎乎的汤一饮而尽。   空碗落回了妇人手里,晏疏已经下了逐客令:“我家那个已经睡了,再吵他可不好,这样您也方便回去和媳妇说不是?”   妇人似是还没回过神,木讷地端着碗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她脚下向后撤了半步,一个人无声地走了。   看着妇人走远,晏疏抹了把嘴关上门,结果一转身差点撞着个人,结结实实地吓了他一跳,看清来人他拍拍胸脯:“吓死我了,你站在这做什么,什么时候来的?”   说罢推开人就往屋里走。   萧亓亦步亦趋地跟着:“你刚刚喝了什么?”   “什么什么。”晏疏脚步未停,哦了一声,“隔壁送来的汤,前几天送的咸菜你不是吃过了吗?今日送来的晚了些。”   “即是送来,为何不拿进来。”   晏疏笑道:“拿进来吃完再把碗送回去?不嫌麻烦。”   说着二人已经到了门口,晏疏只踏了一脚进去,催促道:“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不想长个子了?总觉得我偏向千满,你看看你何时听话过。”   “听话让你喝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你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吗就往肚子里灌,你……”萧亓越说越压不住火气。   晏疏不肯看萧亓,拎着他的胳膊将人往屋子里扯:“你一个小孩儿脾气怎么那么大,让你在屋里好好待着就好好待着,若睡不着随便找点事儿干。放宽心,不管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   “谁用你……”   砰——   门已经阻断了萧亓的话音,晏疏实在是懒得跟小孩儿争论偏向不偏向的问题。   晏疏反身背对着房门。   方才喝的可不是什么好玩意,那妇人对于白天送红布之事只字未提,甚至在晏疏出来时,还偷偷打量了一圈,估摸就是看有没有挂红布。   这会儿那破汤的劲儿上来,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   风带乱了额前头发,晏疏看着紧闭的院门,不多会儿,又响起了敲门声。 第66章   李秀萍到平阳村已五年有余,老伴死得早,跟着儿子和媳妇到了这里。   儿子踏实肯干,媳妇性子也好,一家人虽过得清贫,但也还算稳当,邻里之间关系都很不错。   媳妇在镇上有亲,偶尔会去走走,再采办些东西回来,每次有好的都会给邻居分分,邻居们也会回礼。   在李秀萍看来,这样的日子再好不过了,儿子媳妇都很孝顺,尤其是后来儿媳妇有了身子,日子就更有盼头了,即便从前发生过很多诡异的事情,李秀萍觉得那些不过是上天给的磨难,渡过了便也就没事了。   起初刚听闻儿子在石头山上做工时,李秀萍其实是不同意的。   她知道石头山危险,也曾劝过儿子换个营生,可是早年家里穷得连一块地都没有,与地主租借的话,一年收成下来付完租金就剩不下多少。   李秀萍的男人也姓李,儿子叫李正青。   那时李秀萍还不是寡妇,只是李老头身体不好,每个月要吃药,种地剩下的银子全都用在了药上,也就是那时,李正青找到了石头山的活儿。   石头山做工危险,所以给的银子很多,这才勉强够买李家老头的药。   后来李家父亲去世,李正青在这里做惯了,省下了银子在本地娶了媳妇,就将李秀萍接了过来,一家三个人在此定居。   起初李秀萍战战兢兢,每天都要在家门口等着,生怕李正青出事。后来时间久了,平阳村甚少见到出事的人,李秀萍渐渐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只盼着媳妇能早日生个一儿半女的,等她下到黄泉,也能跟自家老头子交代了。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直到有一天,一户姓程的人家出了事。   那时候刚过了雨季,一连下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停了下来,天上放晴,休息了这么长时间的石头山上出现了人影。   那时候山上没几个人去干活,刚下完雨土地都很松,一个不小心被石头砸到了可是会要人命。   然而不巧的是那几天城墙被雨水冲坏了一角,急需些石头运过去修补,官府催人上山不得,工头便多加了工钱招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村里一户姓程的就是个胆子大的,当天就上了山。   上山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不曾想上去就再也没下来,是死是活就是找不见。   这事儿闹得人心惶惶,跟着一起上山的几个不管怎么问都说没见过程家的,这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最后官府受不住程家人闹,给了些银子勉强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此时一出,村里的人都不愿意上山,不管多少钱都没人去,毕竟有命拿没命花这种事没人愿意干,以至于城墙坏了许久,晒了好几天的太阳,土地干了,陆陆续续有人上山,这城墙才重新补上。   因着这事,李秀萍又开始念叨起李正青来,想让他换个活儿,但是李正青觉得这只是意外,以后天气不好不上山就是了。   李秀萍见念叨无用又不能强行将儿子拖走,这心怎么都放不回肚子里,好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还算平稳。   正当李秀萍也开始觉得程家的走丢只是意外时,山上突然下来了一个人。   这一个人让整个村子都陷入了骚动,那人正是程家失踪的。   当着官府和村里所有人的面,程家的那个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了家。   起初都以为白日见鬼,后来官府盘问了好久,程家自己也拖着那汉子问,那汉子只说不小心掉到了坑里,偶遇猎虎才得救,之后就不肯多言了。   那几日上山的人又少了,寥寥几个不当回事的。   李正青其实也是没当回事中的一个,可是耐不住母亲想得多,也就在家耽搁了,好巧不巧,就那是李家媳妇发现怀孕了。   家里米虽还有大半缸,总不能一家人都耗着,无法,李正青又上了山。   李秀萍自然是不干,但李正青不怕鬼,也不相信鬼,碰到程家的还会说上几句话。   大白天的那程家人有脚有影子,见着李正青先一步说话并无异样后,鬼神之说也就放下了。   可今年不知道是不是动了太岁还是冲了神仙,每次雨里做工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消失,隔个一两天又再出现。   平阳村这个地方夏季多雨,能在石头山上做工的日子不多,而这种活又是按日结算工钱,大雨歇歇也就罢了,连绵小雨里一般都不会耽搁。天气不好,银钱自然也就会多一些,村里汉子们都不矫情,差不多的日子都上山。   这种事发生一两次会引起人警惕,次数多了也就没人当回事了。   汉子们只当这些人是一不小心踏入仙家的地盘,非要绕上几日才能回来,只可惜这种事无法证实,因为离开的那些人即便最后都回到这里,也说不清消失的这些日子去了何地。   神仙不留普通人,见着有人迷路便会将人送回来,这是村子里流传最多的说法。   即便不信鬼神的李正青也被这种说法影响,后来李秀萍再说不让他出门时,他便回:“说不准会见着神仙哩,到时候我问问神仙,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李秀萍便也不再多言。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半年,村里的汉子们有一半多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秋季雨水骤减,太阳一直能炙烤到立冬时分,过了这日的第二天,霜就压了下来,白了满山的石头。   李正青穿着母亲和媳妇做的厚衣,头上戴着帽子,裹得跟个熊似的上了山。   一早一晚天已经很冷了,中午却还是热的,李正青摘了帽子,咬着带来的馒头咸菜与其他人闲话。   几人中间是一个跟床差不多的石头,上面放着各家带的吃食。   其中一人率先吃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脚踩着巨石说:“诶,这块大石头要是能搞定,咱们半个月都不用干活了。”   众人顺话看着眼前的石头,一人笑道:“这石头搬回家连床都省了,有钱人家的老爷有些不就喜欢用大石头做床吗,叫什么天然养人?”   “胡说八道,这破石头谁家会搬回去做床,非功夫不说,又硬又不舒服,哪比木头好。”   “可惜咱们这没什么值钱的木头,据说有些林子里的木头,一根就价值百两黄金。”   “这么值钱你见过?可别是吹牛吧。”   “我吹什么,你去城里富贵人家打听打听,怎么都比咱们这破石头值钱。”   众人还在争论到底是石头值钱还是木头值钱,手跟着比划了起来,一不小心碰掉了李正青的帽子。   那几个人说的正兴起没注意动作,李正青弯腰捡起帽子,人刚要站起,阴影下突然看见一个紫黑色的古怪的东西。   李正青一愣,没认出来那究竟是什么,似乎是长在了石头里。石头山上光秃秃的,只有零星树木和杂草,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后来工头来催了,众人各自散开各忙各的,李正青也就忘了这事。   又下了几场又急又大的雨,雨水冲跑了好些石头,众人平时吃饭的大石头也挪动了几寸,那天一早,第一个上山的汉子直接从山上摔下来被抬到了医馆。   打听之下才知道,山上被冲出了好多死人,而他们平时吃饭的那个石头下就压着一个。   李正青这才知道,他那天见到的竟然是死人的手指头。   工头闻讯匆匆赶过来找人将尸体埋了。   后来村里又开始丢起了人,这次丢的人没再像先前那样轻易回来,好像神仙和凡人谈起了条件。   不知谁家起的头,每当山上出现尸体,挨家挨户都会挂起红布。再后来,又多出了一碗汤。   当一碗汤出现在自己门口时,李秀萍还不知道汤是什么意思,因为自家媳妇就经常送邻居东西,只当是邻居的好意,谢着收下了,吃饭的时候还和儿子媳妇说,改明儿要送点东西还回去。   只可惜,明儿还没来得及送东西,李正青就先不见了。而李正青不见的同一日,送汤的那家邻居的汉子回来了。   李秀萍差点哭瞎了眼睛,和媳妇遍寻无果后,无意中得知那碗汤其实是用来换命的,用李正青的命换了邻居家汉子的命,同一日,媳妇也做了一碗汤,佐料是什么李秀萍并不知晓,只听媳妇说是有人告诉他,做了这碗汤李正青就能回来。   李家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只是,媳妇有好东西经常还会跟周围人分,李秀萍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过日子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李秀萍不知道这碗汤里是什么,但也知道不是好东西,她不想让儿子媳妇和未降生的孙子造孽,这碗汤就由她送了出去。   第二日李正青果然回来了,可不知怎么,李秀萍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好那里不对劲。   不管怎么样,儿子到底是回来了李秀萍以为这点风波很快就会过去,毕竟他们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百姓。   山上大石头下时不时会出现一具枯骨也已经不重要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不予理会,寻个偏僻的地方随手埋了,没人多问多查,直到今年的一场大雨。   不知这个村子的秘密时不时压得太久惹到了老天爷,那场大雨又大又急,李秀萍去院子里收衣服时不经意间瞥了眼身后的石头山。   那山漆黑一片,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窥视者山下小小的村落。   李秀萍没来由打了个冷战,赶紧抓着衣服想往回跑,而就在这时,她看见围墙外一道人影闪过。   李秀萍是个胆子小的,换做平时她肯定直接回屋,顶多回去跟媳妇说几句。   可是今天不知道脑子怎么一抽,双脚不受控制地走向围墙。   围墙虽矮,李秀萍想要看出去依旧得踮脚。   她废了好大的劲才攀上墙头,结果一眼刚看过去,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然而她顾不得屁股上的疼,甚至落到地上的衣服也顾不得抓,只拼了命地往屋里跑,迎面看见出来寻她的媳妇,抓着媳妇问:“正青呢?”   李正青不在屋子,满村曾经丢过的男人都不在屋子。   墙外“嗬嗬”声不绝于耳,雨水和着泥土的腥味里还带了其他的味道,这味道很熟悉,从前她男人还在时,家里每逢杀猪院子里都是这个味。   不知怎么的,李秀萍突然想起了那碗汤,她很想让媳妇再去熬一碗汤,这时余光里多出了一个人影——漆黑的夜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高大的轮廓。   李秀萍心里突然慌得厉害,转头看见那人手上缠着的一条红布,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紧接着一声巨响,碎石和气浪撞飞了李秀萍。   待她跌跌撞撞爬起来时,看见的只有媳妇的鞋子,还有满地的鲜血,而那压在媳妇身上的石头,正是石头山上那个被众人当成饭桌的巨石,身后的墙壁上映出古怪的身影,乍一看都是邻里街坊的模样仔细再看又有些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那日后李秀萍就疯了,儿子媳妇孙子一夜之间全都死了,村里人都说李家撞邪,村子里经常能看见李秀萍乱走,一边走一边说着:“鬼,鬼,你们都是鬼,全都是鬼。”   疯子的话做不得数,邻里街坊只觉得她可怜。   直到有一天早上,村里每家每户的门口都多了一碗汤。那天雨接连下了许多天,汤被雨水冲了满村,味道刺鼻难闻。   下午时分,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头从石头山上滚落,一起掉下来的,还有一颗圆咕隆咚的头,惨白泛青紫的脸已经开始腐烂,眼窝空洞,仔细看会发现,那头颅的模样与程家壮汉殊无二致。 第67章   天上不知何时起飘起连绵细雨,落在发丝间晶莹剔透,虽不至于将人淋成落汤鸡,却也是恼人的。   整个村子弥漫着难闻的味道,腥得令人作呕。   晏疏胸口不停翻涌。汤入了腹后好像有了生命,意图去往四肢百骸,被他生生压住,此时不肯妥协得闹腾。   冷风阵阵,不知过到哪个犄角旮旯被压过,细成了女人的哭声。   门外“笃笃笃”地敲着。   在这样一个诡异的环境里,晏疏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萧亓曾经做坏的桂花糕来。   因为太过突然,晏疏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这想法冒了头就不肯回去。   身后房门哐当响了两声,里面的小崽子待不住了,晏疏说:“别乱踹,这破木头门不结实,有这闲工夫不如琢磨一下桂花糕到底怎么做才不至于散成渣。”说完又怕小崽子多想,找补了一句,“样子不怎么样,味道怪好的。”   木门安静了,晏疏弯起眉眼,心念:倒是好哄。   紧接着他说:“正好想问你,这几日做苦力时可曾看到听到点什么,与这个村子相关的,你觉得不寻常的事情。”   一阵沉默后,少年声音响起,隔着门板听起来有点失真,少了变声期的喑哑,多了点沉稳来。   “这个村子一直都很不对劲,我以为你知道。似乎是从前几日开始,就是我们进到这里那日起,这里每日都会少人,隔天就又会回来,面上看不出什么,其他人对此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从前在昌水郡曾听人说,这个村子死在石头山上的不少,你可见着尸骨?”   “没有。倒是还有另外一件奇事,偶尔会见人无缘无故倒在地上,似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般,但没多久那人就又正常了。”门板轻微晃动,萧亓似乎靠在了上面,他声音又低了一点,“想确认的事情确认完了吗?”   声音那样笃定,似乎从始至终都知道晏疏为何停留于此。   晏疏这几日除了给萧亓做饭,就是和隔壁邻居妇人闲聊几句,想完之后,他大言不惭地说:“差不多了,还有一点事情要确认。你现在这里待着,谁敲门都不要开,等我……”   萧亓手指扣着门板。   他不喜欢这样和晏疏隔着门板说话,却又不敢表现的太急切将人吓走。   一句将尽未尽的话,萧亓还在想晏疏准备怎么糊弄他,好半天没等到晏疏的下文。   萧亓不耐烦了,问:“要等你什么?”   话音透过门缝传了出去却没有回音,萧亓心中一凛,转身一脚狠狠踹在了木门上。   那木门本就破烂,颤颤巍巍挂在门框上一副将掉未掉的样子,哪里经得起萧亓这一脚。   哐当——   破门落在了泥地里,风带着小雨瞬间湿了萧亓的衣摆。   院子静悄悄的,屋顶聚起的雨滴敲打在地上滴答作响,风带着墙边的树叶沙沙作响,一切好像原本就应该这个样子,院落的藤椅上从未出现过一个一身月白的人。   萧亓面色阴沉,冷气自周身蔓延,于小雨里身影逐渐模糊抽长,少年好像一夕长大,可惜那身影很快就散在了风里,遍寻无果。   *   晏疏此时站在一处空地里,周围全是乱石,中间是一个能有半个屋子大的石头,上面平整空荡,看起来像一张桌子,除此之外,周围只剩下风。   晏疏并非刻意落了半句话让萧亓担心,只是恰巧那句话刚说了一半,院落外敲门的东西耐心告罄,招魂似的顺着门缝勾勾手指将他勾了出去。   这一脚刚迈出,下一瞬他就到了这个地方,一个字都来不及多说。   而就在这时,晏疏身子忽然不受控制的一轻,回神时,人已经落到了石头之上。他还没闹清楚什么情况,一颗锋利的石头凭空出现在上方,兜头就要砸下去。   这玩意落脑袋上保准得开花。   晏疏迅速出手,石头与手掌触碰的瞬间,一道淡蓝色的光横在其中。   被挡的同时,晏疏就势一滚,下一瞬那石头砰地一声砸在身侧。   灰尘碎石飞得老高,晏疏未等落地,叮铃铃声从四周响起。   石头铸成的山里不知何时出了铁链,有了自我意识似的对着晏疏挥舞。   晏疏脚尖连点数下,一边跳一边说:“别别别,又不是我害得你们,别什么都往我身上招呼。”   说话间灵蝶漫天,落在如蛇般的锁链上。铁链几经挣扎后动作趋于僵硬,晏疏站在稍远的一处小丘上。   至此,晏疏才看见那巨大的石头下竟然伸出一只只手,与铁链出自同源。   晏疏眉头一拧,隐约闻到一点熟悉的味道,来自周围空气中,也来自他的肺腑——那是一股特殊的甜臭味,又黏又腻。   忽然间,天地突然一颤,那巨石开了锅似的抖个不停,数不清的手用力扒着泥土奋力爬着,发着人言。   “救……救我……”   “救命……”   “求……求求你……”   石头用力一抖,其中一个手臂竟然脱落而出。   先是胳膊,再是肩膀,而后衔接着的却不像是人的东西,歪七扭八又带有不应该存在的生命力,声音源于何处都看不清楚,头似的圆球落在肩膀上,拼拼凑凑出个类似于人的东西。   那怪物艰难地站了起来,浑身扭动着,不消多时竟然化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晏疏隐约记得,他和萧亓乍然来此时,曾与此人擦肩而过。   忽然间,晏疏明白了什么,双眼一眯,脸色也不由地沉了下来。   他冷眼旁观这这一幕,那个已经与活人无二致的怪物瞧过来时先是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快步来时脸上还带上了笑容,自然得毫无破绽。   他对身后还在挣扎的手和四处飞舞的铁链毫无反应,行至身前时,那人笑道:“今日夜半了怎的还要上工,是工头那边又催得紧了吗?那我得先回家与老母亲说一声,不然她又要担心了。”   男人眉眼天生向下,看起来老实敦厚,在距离晏疏三步远的地方及有分寸地止住了脚,左右看着没看见工头,脸上疑惑一闪而逝,但也没再多言,只说一句:“你等等我,别一个人干,注意安全。”   说完人就跑了。   晏疏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一直看着他进了平阳村,停在一处院子门前,整了整衣服这才推门而入。   而那家院落的隔壁,正是这几日他与萧亓暂住的地方。   方才那人便是李秀萍的儿子,李正青。   一切的一切都有的眉目。   为何这些怨念形成的鬼打墙乍一看像极了桃花源,为何这么长时间没有遇到促成怨念生成的伊始。全因他们的怨念无着无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已经不是个人。   就像那回了家的李正青,在他那里他依旧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殊不知内里早已变成了怪物。   李正青已经入了屋子,不知于那给晏疏递汤的老妇人在说什么,许久未见动静。   被压住的怪汤又开始不停作祟,晏疏心中无端升起一种念头,催促着他靠近石头,再靠近一些,而那些本压在石头下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爬到了脚边。   手臂伸的老长却看不见身子,他们执着地想要抓住晏疏的脚,声音满是乞求。   “救……救救我……只要……要喝了……喝了汤,我们就可以……”   “……可以回家,想回家……”   “回家……”   “……喝了吧,喝了吧……”   “喝了汤吧……”   “很好喝。”   “……不难过,喝了吧。”   ……   一声接一声,渐渐带上了回音,吵着晏疏的耳朵,来自四面八方,意图蛊惑着眼前这难得出现的人。   可面前之人不为所动,任由它们挣扎着,念着。   伸得最长的那只手用力扒着地面,眼看着就要触碰到晏疏的鞋面,却在手指抬起的那一瞬间烫到了一般迅速收回。   声音戛然而止。   晏疏低头看着那些畸形的手,面无表情道:“丑就好好藏起来,乱晃什么。”   话音方落,一道光平地而起,像一道墙横在中间,而那墙每向前一点,那些怪手就往后退上一寸。   晏疏屈膝蹲下,看着那些反着青紫色的手掌:“看你们闲得很,不如来聊聊天。”   怨气凝成的鬼打墙就像是一个幻境,由那些死人铸成,里面所呈现的东西自然也不会超出这些人的记忆范围。   这些怪手大概就是来自平阳村村民。   可惜这些怪手胆小得很,见诱惑无果便生退意。   晏疏此时站了起来,手里珠串晃荡。   只听噗地一声,退的最快的那只手,动作戛然而止,手掌自空中跌落到泥土里抽搐着,鲜血洇湿了泥土,那种散发在空隙中的甜臭味变得更加浓郁。   晏疏只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沉吟一声:“数量挺多多,咱们慢慢砍。”   乌云压顶,雨势却不见得多大,石头山上充斥着血腥味,隐隐还带着一点甜,但那甜并不好闻,冲到鼻子里令人作呕。   时间渐久,雨水汇成小溪顺着石头缝隙流淌而下。   溪水混着石子呈黑色,可打到周围的那些却又红得刺眼。   巨石周围躺满了断肢,原本不知来往何处的铁链已经消失不见,只余闪着淡淡蓝光的蝴蝶飞在雨丝之间。   景色是美的,也是骇人的。   巨石之下已经剩不得能动的手臂,它们看起来无力挣扎,躺在地上偶尔抽搐着。   晏疏心满意足地晃动着珠串,穗被雨打湿后粘在一起蔫耷耷的。   他将珠串举到眼前,还滴着水的手指在上面顺了顺,却依旧粘在一起,看起来很不精神。   某尊者心情当真不好了,他执着地想让挂穗活泛些,然而怎么做都没办法。   躺在地上的手臂得此空隙迅速往回收,可惜蝴蝶已经飞至跟前——今日他们一个也留不得了。   晏疏已经得到想要的讯息,接下来就该带着小徒弟离开。   将依旧没能满意的珠串揣到怀里,他脚下一松刚要离开,却在这时石头山狠狠地晃动了起来。   晏疏往向山下,就见一道黑影从李秀萍家里掠了出来,手中还拎着两个,阵阵黑屋散满了整个个村子,是魂元,又带着全然陌生的气息。   晏疏眼睛一眯,脑海里出现了溥屏曾与他说过的一类人——   鬼修。 第68章   鬼修之道既称之为鬼,自是与寻常修行有所不同,晏疏对此并无多想,与其说厌恶,反倒是好奇更多一些。   若是换个时段,晏疏还有闲心端坐在石头山上看热闹,好好观摩观摩鬼修究竟为何,只可惜院落中间的身影太熟悉。   可也是奇怪,晏疏就在隔壁石头山半山腰,按理说在李秀萍的院子里稍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然而此时此刻,那里站着的没有一个分出半分眼神看过来,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行径被一人收入眼底。   李秀萍和李正青不知道做了什么,被拎小鸡似的拎着,黑气缠绕在二人周身,几乎要将那两人吞到肚子里去,却又为着别的留了一口气。   雨势大了些,敲在房顶发出沙沙声。   李秀萍抓着缠在脖子上如藤蔓般的黑雾,眼珠子外突,努力转头想看同样被吊起来的儿子,奈何脖子上的黑雾缠得太近,她只稍动一点就听见喀嚓声。   是骨头强行扭转后的声音,再多动一点她的颈骨就要断了。   “嗬嗬……”李秀萍喉咙里滚着怪异的声响,浑浊的眼珠子里映着一个瘦高的人影。   可惜她双眼发黑,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人快步走了过来,手用力掐住了她的脸,问:“有人来过这个村子对吗,你们满村的死人互相残害,竟然还能生出怨气。怨谁?怨自己害人手法不够彻底,落得个全家死绝的下场,所以不甘心?”   手上力道越来越大,李秀萍翻着白眼,舌头不自觉地吐了出来,可她喉咙里除了嗬嗬声以外什么都没有。   李秀萍很矮很瘦,平时穿着衣服不觉得什么,淋了雨后看起来有些像干柴,同时也浇退了她一身的慈祥,多处几分死气。   也可能是被勒的。   萧亓似乎是觉得这样勒死李秀萍太便宜了,缠在她脖子上的黑雾稍稍松了一点,那吐出来的舌头回去了几分。   萧亓向后退了两步,招招手,李正青被拎至眼前。   “你用别人的命换来的儿子打算怎么办,难道没有人告诉你,用别人的命相抵,换回来的也只是个和你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的怪物。”   李秀萍还没明白对方这句话的意思,就见他苍白有力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插进了李正青的喉咙。   流出来的不是鲜红的血液,入目一片漆黑,带着难闻的甜臭味。   一阵沉默后便是破天的尖叫声,李秀萍疯了似的挣扎着想要过来,可是脖子上的东西却牢牢桎梏着她动弹不得,她只能疯狂挥舞着胳膊,抓紧手里只有雨丝,空落落的。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见儿子双眼趋于灰败,看着喉咙里的液体被雨水冲了一地,看见李正青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   李秀萍的声音突然停了,她双眼变得呆滞,一直看着这个方向,须臾后,她嘴里念叨着一个两个字:“……煮汤。”   萧亓极其嫌弃地甩着手,苍白的手指被雨冲洗干净。   他歪头看向李秀萍:“要不把屋里女人肚子里的拉出来看看?”   很奇怪,明明是怨气凝成的鬼打墙,一切都应该是虚无,李秀萍也只是一缕怨气,可她就好像真的遭遇了这一遭,更多的是无助和绝望,在听见这句话后浑身开始颤抖,似乎立于他面前的男人才是个怪物。   李秀萍哭着:“我有什么错,我们只是想平稳过日子,为什么要遇到这种事,就算是上辈子造了孽,要了我的命也就完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因为贪得无厌。”   “贪得无厌……”李秀萍重复,“那也不应该是我们的错啊。这得怪那个赤脚大夫。”   萧亓眉心一动,李秀萍继续说:“说什么修行之人,医人凭因缘。他吃了村里的饭菜,说想报答这里的人,就卜了一卦。”   她并不是想讲给别人听,所以声音很小,就好像为了给自己做过的孽事开脱,目光闪烁着念叨:“卦象具体是什么我没看,正青不信这个,也不喜欢见这些,我们就走了。后来村里开丢人,起初隔天就回来,也没人在意,直到丢的人不回来了,村子里开始兴起一种汤。我当时也不知道这件事啊,很多人都不知道,可那碗汤到了我们家……是最开始招待那大夫的家里开始传,大夫的报答就是那碗汤,大夫说只要把汤给别人家,就能换回自家人,那碗汤……”   萧亓对这些没兴趣,他只想知道一件:“那医者是何模样,离村后去往何处?”   李秀萍下意识接话:“模样……记不清了,去往何处……我哪知道,我当时没有跟着那些人一起,只送了点吃的过去,我家媳妇性子好,说要送过去点东西,送完就回来了。只记得那个人看上去像个乞丐,是了,穿成那样怎么可能是高人,就是个扫把星,自他来了此处后,我们村子才开始出现问题,说什么给我们算祸福,都是胡扯!”   萧亓想到晏疏毫不犹豫地喝干了那碗破玩意,心里就烦躁的很,问:“汤喝了后会怎么样。”   “那碗汤,那碗汤……”李秀萍突然抬眼,表情狰狞,“喝了会成怪物!”   四周黑雾突然暴起,将李秀萍整个笼罩在其中,盘旋着像是利器一样,要将李秀萍整个绞碎。   李秀萍却好像没有知觉,疯了一样大笑着:“都喝了,都喝了,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   儿子儿媳都不重要了,未出世的孙子也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早就没了平稳过日子的机会。   萧亓脸色比雾还要黑,手指收紧:“汤里是不是有‘种子’。”   可惜李秀萍癫狂,什么都听不清,自顾自地念叨着、大笑着。   萧亓的耐心只用在一人身上,其余时候都不讲道理。   小院里面的屋门哐当一声开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跌跌撞撞摔了出来,鞋子飞的老远。李秀萍的眼睛一直落在那只鞋上,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凝固了,身体一动不动。   明明只是个普通的雨夜,可李秀萍就好像看见了数不清的石头从头顶跌落,还有压垮了她所有希望的巨石。   李秀萍突然想起来她那天好像听见了一声极其纤细的尖叫声,只有那么一瞬。   再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都成了怪物啊,我那儿子和儿媳早就死了啊。”李秀萍的声音逐渐变了样,渐渐汇聚了许多人的,骂着怨着,最后汇成一句话,“喝了那碗汤就都成了怪物,都是怪物……”   这一句话不知怎么突然就让萧亓慌了神,缠在李秀萍脖子上缠绕的浓雾松了一瞬,也就是这么一瞬,她一个瘦弱的妇人竟然真的脱离了束缚,脸已经彻底扭曲,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具,直冲萧亓胸口。   萧亓整个人都不在状态,眼看着那利器就要没入皮肉扔未有反应,就在这时,一道蓝光乍然亮起,于那刀尖停落之处。   叮的一声响起,萧亓蓦然回神,刚要动手却见一只白若脂玉的手指已经横在了眼前。   他听见那人说:“闭眼。”   一如萧亓进来之前的那句话。   下一瞬气流自耳边冲过,萧亓感觉到有水珠打在脸上,又腥又臭,可很快又被另一股凛冽干净的味道压下去。   萧亓在认识到身后之人是谁时,浑身僵硬得厉害。可他不敢动,也不敢拿开对方的手,他许多年未像现在这样害怕,哪怕刀刃真的刺破胸膛,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   正因为太慌乱,自然也就不清楚周遭流动的气息有多冷。   盘踞于周围的黑气不知何时散了,只剩一点淡淡的灰落在风里,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闪着幽蓝色光的灵蝶。   李正青流了这么长时间的血竟然还没晕过去,抱着身子团成个团,一副很难受的样子。李秀萍双手扒着地,努力往李正青那里爬——留在这里的早都不是人了,哪怕只是个念想,也想凑到一起。   只可惜在即将触碰前,一切都好像泡沫般散了。   风变得更烈,萧亓隐约听见有人问他:“我若是不来,你刚刚想干什么。”   可那句话太轻,轻的萧亓来不及分辨。等他回过神时,整个人又陷在了泥地里,头顶倾盆大雨,周围乱石木头随处可见。   萧亓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灾难后的平阳村,只是乌漆嘛黑的环境里只剩他一个。   那个总是轻笑调侃他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连一只照路灵蝶都未曾给他留下。   偶尔有石子咕噜噜地滚过,萧亓膝盖以下都在泥里,他看着空荡荡的四周,像极了无家可归的狗。   呜咽的风里好像还有李秀萍的声音,可萧亓已经没有闲心分辨。   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萧亓感觉到了背后的光,眯着眼转头刚转了一半,那脚步突然变得慌乱,紧接着一人不确定地叫着,声音都变了调:“……萧,萧亓?!” 第69章   两日后天放晴,在鹤温谷的帮助下,昌水郡的官府终于将平阳村那边清了出来,满村人,一具尸体没少。   医馆爬出来的禹丰茂看见这一幕又晕了过去。   晏疏后来没再去平阳村,这几日出门也少,大多坐在二楼看风景,白千满看他脸色不太好,也没敢多靠跟前。   平时觉得师父温温柔柔好说话,如今脸色稍冷,身上就多了一股难以企及的气质来,让白千满只看着都觉得是亵渎。   天晴了,气温也就上来了,青石板上的水很快被烘干,街上来来往往不少人。   白千满将饭菜搁置到桌子上,看向靠在窗边的晏疏:“师父,师弟究竟去了哪里?多日未见,要不我去找找……催催?”   白千满不知道晏疏与萧亓出去之事,于那幻境中看似几日,于现实不过须臾。   第二日未见到萧亓时,白千满疑惑着问了一嘴,见晏疏摇了摇头便没敢多言。   这几日下来,虽说晏疏嘴里没提,但白千满能感觉到他是在等师弟,等师弟回来了再启程出发。   至于去往何处,白千满不清楚,他就是个来往漂浮之人,师父去哪他就去哪。   晏疏吃东西很慢,白千满就陪着,吃完了白千满收拾碗筷,看着晏疏神色恹恹的样子,福至心灵道:“师父可要吃桂花糕?今日天好,那糕开锅后香味飘得老远,我闻着都要流口水呢,我去给师父包点回来吧?”   晏疏笑笑,点头。   二楼看着白千满欢快跑远的身影,晏疏晃动着手串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此处本无熟人,然而晏疏对这敲门声丝毫不见惊讶,道了句“请进”,便从窗户上翻了下来。   人刚落地,房门被人推开,竟是去而复返的柏明钰。   晏疏行至桌边坐下,直奔主题问:“我给你的东西可确认了。”   柏明钰走到晏疏对面,十分讲究地撩起衣摆,挺着腰背坐在晏疏对面,从怀里掏出个小东西来——正是晏疏在平阳村挖出的一小节骨头。   晏疏从平阳村出来后便托灵蝶将此物送往柏明钰手中。   “应该是蕴藉仙尊的没错,只是他这些年常年闭关,许久未曾出过平渊派的大门,也未曾听说他手上有伤。他确实因为伤重闭关,那也是内里之事。”   蕴藉仙尊王鹿是平渊派的尊者,如晏疏一般只担了门派长老,不同于晏疏的是,晏疏只担了虚职平时不管门派事务,王鹿却是要忙于其中。   “王鹿……”这个人晏疏做不得多少评价,他和王鹿交集不深。事实上,当时的几位尊者,他也就和管奚有点交情,常仲都是顺带的。   这声沉吟里,柏明钰也跟着陷入了沉思,过了会儿说:“你这有什么发现。”   问的是上次托付给晏疏,让他帮忙差那人和骸骨身份的事情。   晏疏摇摇头:“我没看见你说的那具骸骨,但想来和平阳村差不多,说起着平阳村……你听说过一个四处行医的大夫吗?”   这种大夫其实乡间很多,没有钱开医馆又有些医术在身上的,就会到乡间赚些散碎银两。   柏明钰知道晏疏指的肯定不会是这种普通人,遂说:“不知,怎的突然提起这个?”   “平阳村里应该是被人当成巢以豢养秽玡,我以前竟不知秽玡可以以生人饲养,当真是大开眼界。”晏疏手指摩挲着珠串,动作很慢,“那些村民也是被瞒在鼓里,我收拢了怨气,强行让那处鬼打墙出了实景,本来只是想看看他们郁结之处寻些线索,不曾那些村民怨气太重,甚至能生出稍许神智来。也亏得这点大体可以判断,行此事之人是通过一碗汤药降低魂灵与身体的关联,再趁着动荡将秽玡种进去。”   因为那碗汤入腹后,除了感觉到魂元有所动荡,其余并无太多不妥,便也于此断定,秽玡应该不是简单的一碗汤就可以寄生成功。   “平阳村里几乎人人成了秽玡的容器,与世间如此之久,竟无一人察觉,不知是不是这节骨头起了作用。”柏明钰低头搁在桌子上的一小节骨头,   “王鹿既是闭关,相见也是不易,过几日我去趟平渊派先问问。”说到这,晏疏感慨,“王鹿当年伤势不清,闭关多年也不知如今可好。”   当年那种情况下能活下来已属不易。   柏明钰:“这事回头我去办,你就别掺和了。我还是之前的想法,既然能脱离尘世束缚,不如找个山林清闲过日子,这些糟烂事能不掺和就不要掺和。”   虽说他已死过一次,于这世间早已是作古,而如今即得生,又如何能脱离尘世。   晏疏笑笑,未就此多争辩,接着先前的话言道:“如今倒是能看出来那人的目的了。”   两次秽玡之事,皆与续命相关,怕不是有宵小之徒,于修行之上无所进益,便想以此法得生。   话至此二人心照不宣,柏明钰转头看着窗外明媚的太阳。   笃笃笃——   安静了许久,敲门声乍然响起,很轻,白千满在门外问:“师父,您在吗?”   一句话打破了屋内的沉闷,晏疏叫了声“进”,见人进来,晏疏指着柏明钰:“叫叔。”   柏明钰失笑。   白千满不认识人,老老实实地弯腰行礼,叫了声“叔”,而后将手里的几个纸包放到桌子上。   柏明钰看了眼飘着香味的纸包,眉头几不可闻地动了一下,而后看向小孩儿说:“这是……”   “我徒弟,可爱么?”   柏明钰:“早年那么多人想拜你门下都不见你同意,如今倒是看开了。”他打量着白千满,似乎是想从这个难得收的徒弟身上看出些与众不同来,只可惜让他失望了,这小孩儿身上不仅没有出众之处,甚至连一般门派弟子都不如。   最后目光在白千满胸口处稍作停留,隔着衣服,里面是晏疏送白千满的铜钱。   “叫师叔吧。”柏明钰说完收回目光,看晏疏拆纸包。   晏疏刚解开麻绳,正捻着手指掀纸包:“都不是同一个师门,算哪门子师叔。”   “那叔又归于哪门?”   晏疏那句话本就是调侃,柏明钰又何尝听不出来。不过师叔这个称呼,严格来说倒也当得,只是过于亲近了。   晏疏没驳,白千满就恭恭敬敬地又叫了一声师叔。   待小孩儿离开,柏明钰问:“你怎么想的,收了这么个小徒弟。”   “没怎么想   ǎ鑞f   ,收就收了。既然师叔都叫了,以后如果遇到什么事你也别袖手旁观。”晏疏咬着桂花糕,示意柏明钰尝尝。   柏明钰只捏了一点放到嘴里。   他早已辟谷,对食物无甚欲望,沾了一点也就过了。   “故意的?”柏明钰笑,“刻意让我见着小孩儿,还攀上了关系,这可不像你。自己徒弟自己护,我能帮什么忙。”   “我这小徒弟乖,大概也不会麻烦你,但总得多点保障。我……不好说。”   究竟是什么不好说晏疏没说尽,柏明钰深深地看了晏疏一样,许久叹气摇头,“你可真是……”   他没说别的,也算是应下了晏疏的托付。   晏疏吃了一块也没再动。   柏明钰收了那节指骨,大有要走之意,晏疏突然问:“萧亓,这几日可曾见过?”   柏明钰一愣:“并无,可是出了什么事?”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刻意了,沉吟片刻,“我与萧亓……”   “没见到就罢了。”晏疏打断了柏明钰的话,显然并不想听他的解释。   柏明钰点点头:“大抵不会出事,可能是被什么绊住了。你不用太担心,一般情况困不住他。”   “那便好,既然他不需我操心,我明日便启程了。”晏疏说到这一停,问“仙宁大会要开了吧。”   “嗯,大抵在下月,世道不安稳,仙门急需一个聚集又不会引起恐慌的由头。你怎么想,参加吗?”   “不了。”晏疏说,“若有需要我的,你直接知会我就好”   能用上晏疏的就只有秽玡,事情指向平渊派,接下来就看那边怎么说。   柏明钰:“过些日子各门派就会陆续先派人至此,苍芪,你是不是还没没回过?”   听见自己曾经待了百年的地方,晏疏的表情难免闪过一瞬怀念,但又很快驳掉:“不了,我现在情况都没闹清楚,回去也是无用。我连自己怎么活都不知道,要不是体内魂元一切正常,又无那些被秽玡寄生之人的症状,我都怕我自己是不是个秽玡容器了。”   这是玩笑话,但是柏明钰没笑。   没怀疑吗?   不说柏明钰,晏疏自己也没全然打消这个念头。 第70章   晏疏当初放出自己重新现世的消息,是想引着让他复生之人现身,可如今这么久,不知道是老天故意,还是有人在暗中拦截,哪怕晏疏亲自去了鹤温谷,还见了柏明钰,也没见到外面有什么风声。   于天下人眼中,他仍旧是个陨于百年前的古人。   即是如此晏疏也不强求,在柏明钰走后吩咐白千满打点东西,准备起程。   柏明钰即说平渊派的事情交给他,晏疏自然不会再上山,打算到平渊派山脚下逛一圈就走,万一见到个话多的小弟子,说不准能打探出点事情。   毕翊仙尊的名头响当当,入平渊派要比他简单了。可若是有人有意相瞒,他一个化境仙尊,也不好在面上深究,非同门,柏明钰的手不好伸太长。   白千满先去跟店小二订了点馒头饼子,又去街上买了些点心,桂花糕多些,其他的每样买了一点。   马吃好草料,又准备了旁的杂物,白千满这才上楼敲响晏疏的房门,听见应声后进去,问:“师父,咱们现在就启程吗?”   晏疏依旧坐在窗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着珠串,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句,人却没下来。   白千满怎么能看不出晏疏的意思,叹了口气:“师弟这是去哪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见着,会不会被什么人抓了啊?师弟脾气不太好,又没什么能力,万一冲撞了谁家贵人,这会儿保不齐在哪受难呢。”说完见晏疏神色微动,很有眼力见地补了一句,“师父,要不咱们再等等,我有些放心不下师弟,若他回头找回来发现我们不在了,这得到何处去寻。”   原本还磨磨蹭蹭的人,这时突然从窗台上跳了下来,珠串哗啦啦地响着,道:“那你在这等,回头有讯息了传给我。”   说着就要往外走,动作之快与先前大相径庭。   如此一来白千满慌了,他以为师父也是不想走的,想留在此处等萧亓,不过需要个台阶,不曾想这个台阶把自己困在这了。   白千满确实担心萧亓,这么些时日的相处,虽然这个师弟脾气不怎么样,但也看得出来对师父是极其上心的,磕磕碰碰同龄人很容易产生感情,真将萧亓丢下,白千满很不忍心,所以早上置办东西时,他又拖了不少时间。   可再怎么不忍心,他也不想成为被丢下的那个,生怕晏疏觉得他先前那些话越矩,让晏疏觉得不耐烦了,随便找了个由头将他丢下。   白千满自知根骨不好,被晏疏捡去已是天大幸事,他时刻揣着这种心情,生怕师父哪天嫌他蠢笨将他扔了。   如今蠢笨的他就要被扔了。   “师父。”白千满可怜巴巴地拉住晏疏的衣袖,一张黝黑的小脸上满是委屈,手指勾着袖摆不太敢用力又不想撒手,半挂不挂着直接把晏疏看乐了。   他问:“做什么?”   “师父,我是不是话太多惹您不高兴了?您要丢下我吗?”期期艾艾的声音听着别提多可怜,晏疏抓了把白千满的头发,“给你留只灵蝶,马车也留给你,有事儿跟灵蝶说就行。”   看着飞至眼前的灵蝶,白千满心中稍安,一边是险些被扔下的师弟,一边是准备独自上路的师父,他咬咬牙道:“那是师父自己小心,我买了好些吃的,您带着。”   晏疏失笑:“马车都留给你了,那么多吃的叫我背着上路吗?你且先留着罢。”   说完真就什么都没带出了门,白千满匆匆跟下楼时,只见着一点飘散在人群里的银发。   *   四月芳菲,热闹的昌水郡随处可见仙师,拿着法器流转于各处,闲逛者有之,巡街者有之。   除此之外还有每年到此采风的闲人墨客和各路散修,人多了小摊贩也就多了,原本三年举办的仙宁大会提前召开,这也算少有的盛事。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梳着包子头,正弯腰挑着摊子上的簪子,手里已经拿了两个,还在点着摊子上另外几个。   旁边站着两个男人,气质不凡,衣着看不出是何门何派,不难看出是修行之人。   其中一个瞧着少女,一脸无奈道:“师妹,再不回去师尊可要骂人了。”   “师尊正忙着和其他门派的商量事情,哪有空管我们,你等会儿我马上就选完了,你看这个玛瑙的好看,还是这个珊瑚的好?红色会不会太鲜艳了啊,回头又有人背地里说我土包子。”   “唉哪能啊~仙师您这么好看,谁能说您土包子,您带什么都好看,红色鲜亮,淡色的素雅,翠色稳重,依我看啊都适合仙师您。”小贩搓着手夸赞。   少女模样却是好看,稚嫩明艳,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小梨涡,眼睛弯成月牙,听言十分高兴地将那红珊瑚的攥到了手里,冲着小贩挥了挥:“要这三个,多少钱?”   小贩报了价,少女痛快付了银子,欢欢喜喜地走了。   过了一条弄堂,跟在少女身后的另外一个男仙师施施然开口,告诉少女他们离开后,又一人去买差不多款式的簪子,比少女便宜了一两。   “那你怎么不早说!看我不去砸了他的摊子!”少女掐着腰,鼓着嘴巴扭头就要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就被拉住。   “谁让你不知道讨价,人家小贩都是先报高,你来我往砍多少凭本事,结果你直接掏钱,人家可不得高高兴兴收下,难不成再提醒你忘记杀价了?”   “赵师兄……”少女声音软,放低拉长时,不管对方多少脾气都能给磨没了,“赵师兄你听见了怎么也不提醒我,小心我回头告你状。”   此人正是鹤温谷的赵正初。   赵正初点了下少女的额头:“让你长点记性。”   少女嘟囔:“这有什么好长记性的,你不说我哪知道,说了我不就知道了吗,回头我就告诉师父,让他老人家找你算账。”   少女的埋怨一字不差地落到了赵正初耳朵里,但他也只是摇摇头。   鹤温谷早前在处理完平阳村的事情后那些人就撤了,直到这个月初才派了个把人先行至此打点,溥屏等人则于前日到此处,刚一进昌水郡就与其他仙门共同商议仙宁大会之事,小辈们便得了空出来闲逛。   少女是溥屏门下的弟子,名唤赫瑶,如今不过十六七年岁,入门晚,还没脱掉活泼爱闹的性子。她修为不高,还没到下山历练的时候,难得有空出来玩,可不得得着什么可劲儿看。   赵正初这会儿没事儿干,又不放心这个小师妹,就跟着一起出来,顺便也看看昌水郡各处布置如何。   赫瑶是真喜欢刚买的几个簪子,可如今听见赵正初那么一说,几个簪子放在手里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总觉得再喜欢下去她就是个傻子一样,但若是丢了花的可是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银子。   左右不得解,赫瑶狠狠瞪了一眼赵正初。   赵正初见此一笑,翻手搁在赫瑶面前,宽大的手心上十几个滚圆的银元宝。   赫瑶眼睛瞪圆了,手指颤颤巍巍地想去拿,又觉得白拿不好意思,大眼睛盯着上面一动不动,还要客气地说:“这多不好,白拿师兄的钱,回头我可还不上。”   “那算封口费,回头小师妹别告师兄的状可好?”   有了由头,赫瑶也不客气,赶紧收了银子揣怀里,末了拍了拍:“既然师兄都这么说了,大家同门一场,我还是偏心师兄的。”   说完自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另一边一直未出声的弟子此时无奈扶额:“赵师兄,你就宠她吧。”   赵正初笑笑,赫瑶接话:“师兄当然宠我啦。”   几人说着往前走,过糕点铺前赫瑶又挪不动步了,索性都在外面晃了这么久,赵正初又拿了点银子递给赫瑶:“给师尊长老们也带点,别只顾着自己吃。”   “师尊长老们都辟谷啦,买了也都是我吃。”话是这么说着,赫瑶蹦跳着进去时,每样多要了好几份,就算师尊长老不吃,还可以给其他师兄弟们。   点心味道很香,赫瑶从里面出来时低着头,正扒拉着纸包想从里面抠出来一个先吃,结果纸包刚松了一点,迎头就撞到一个人身上。   赫瑶哎呦一声捂着头,手上的东西噗一声摔倒了地上,最上面的纸包散了一半,点心咕噜噜滚出来好多。   这一看赫瑶就不乐意了,虽然也怪她没看路,可对方显然也是个不看路的。她眼尾瞥了眼对方的鞋子,看起来也像是个仙门弟子,这下就彻底不客气了。   靠着在师门内横行多年的经验,这种时候先下手为强,所以赫瑶嘴角一软,嘤了一声,指着地上的点心就开始嚎:“我心心念念多日,好不容易排队买到的点心,全被你装撒啦!”   一个长得可爱少女,如此委屈地哭诉着,换做谁都不忍心苛责,更何况只是为得一点点心。   这种时候就算少女有错也算不得错,旁人议论声四起,赫瑶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对方回音,余光中那双鞋依旧立在跟前,倒没有逃跑的意思。   赫瑶心中顿时稳了,眼睛一撤打算让对方赔自己的点心,少说赔一半也好。   秀气的眉头皱到一起,滚圆的眼睛还带着水光,可怜巴巴地盘算着怎么分账时,视线移到那人的脸上赫瑶表情突然一滞,下一瞬委屈全然不见,一道剑光乍然横到了那人喉头。   委屈的少女已如风般散尽,赫瑶一身戾气,狠狠咬牙道:“可真是冤家路窄,上次在鹤温谷让你跑掉,如今竟然还能在这相见,怎么,当初有胆子在鹤温谷内行凶,倒是没胆子承担后果了?”   “师妹,怎么了?”赵正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而后“咦”了一声,惊讶道,“白仙师,好巧,没想到能在这遇到。”   赫瑶冷笑一声:“可不巧,当初莫小师兄的事情,门里压着不允许我们妄加议论,我不清楚究竟是何缘由要袒护这个凶手,如今人既然送到面前便是天意,我今日就要为小师兄报仇。”   “师妹且慢!”   仙剑光线突盛,赵正初心道“糟糕”,手上魂元虽已飞出却已知来不及。   仙剑入喉,白千满必死。 第71章   自晏疏以后,白千满并非一直待在昌水郡,他急着萧亓早日回来。   即便身边有个灵蝶时不时和师父联系,可他心中依旧没底,所以在周边很多地方打探萧亓的消息,多日一无所获才又回到了昌水郡,他们分别的地方撞撞运气。   白千满于三日到的昌水郡,赶巧原本住的客栈空出一间房。   这段时间各路人马聚集于此,大小客栈人满为患,白千满下榻的地方因为位置稍偏,又恰巧有人离开,这才被白千满捡了个漏。   一人晃荡了许久,又在客栈憋了三日,白千满委委屈屈地想师父了,又不敢追问晏疏什么回来,就只能寄相思于点心,出了门去买晏疏喜欢的桂花糕来。   结果这桂花糕还没吃着,先要被抹脖子了。   在那少女出剑的瞬间,白千满已经吓蒙了,怀里的小傀儡急的吱哇乱叫,奈何腿还卡在衣服里动弹不得,只有一个大脑袋晃动个不停又无济于事。   另一边赵正初甚至都已经开始思考,若是赫瑶真的杀了白千满,这事儿要怎么圆。   白千满人微言轻,可他那个师父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事情似乎已成定局,血溅三尺是顺理成章的事。   点心铺的掌柜双手捂脸已经开始哭了,铺子里出了这种事,他以后是甭想继续开下去了。   就在这时,一道光乍然而起,将整个点心铺都笼罩在刺眼的蓝光之下。   视线被剥夺,围观的众人虽不知原由,却已在闭眼间默认那小兄弟必丧命于此。   光线一闪而逝,不曾想再睁眼,点心铺还是先前的点心铺,本该穿喉的小兄弟好好地站在那,而那当街行凶的少女反倒一脸呆滞,手中剑也没了。   此事不过眨眼空档,就好像那冷刃与蓝光都不过是恍惚间的臆想,眼皮子一翻,一切还是寻常的样子。   “师兄……”少女嘴巴一瘪,两边梨涡深得就像她一眼看不见底的心情,双眼死盯着白千满,话却是对着后来的赵正初说,“这小子不对劲,你看他明明就那么一丁点修为,怎么,怎么……”   怎么比师父还凶。   后面的话被赫瑶噎了回去,这话说出口掉身份。虽然他们没有穿鹤温谷的衣服出来,但是仙门内很多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尤其是赵正初这么标志性的人在,保不齐就要传到某些人耳朵里,丢人啊。   赵正初半个身子遮住了赫瑶,没理这个做事鲁莽的师妹,对着白千满赔礼作揖道:“实在抱歉白仙师,我这小师妹莽撞不懂事,是师门之过,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回头我一定禀明师门狠狠责罚她。”   这话说得轻巧,方才若不是那光出手阻拦,白千满此时已经横在地上,哪里是一句“别一般见识”就轻飘飘过的。   如今不过是仗着白千满只有一人,周围无他人撑腰,想大事化小。   说到底,欺负老实人罢了。   赫瑶也不是真的不懂事,此时安静地待在一旁。她和莫衡年纪相仿,进鹤温谷的时间又差不多,虽与莫衡并非同一师尊,关系一向很好。   当初莫衡出事,若不是有人看着,赫瑶绝对不会放任这些人轻松离开。如今再见,压抑许久的心情自是控制不住,这剑也就出的干净利落。   白千满现在还有些懵,他摸着脖子下意识想说“无碍”,话临到嘴边感觉到下巴凉凉,摊开手心见着一片红后眼神更呆,幸而脑子里还知道过一遍方才经历,如此“无碍”两字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见白千满只是低头不言,却也没有点破他们身份撕破脸的意思。见此赵正初心中松了口气,知道对方也是个明白事理的,内心就更加愧疚。   “是师妹的错,此事错综复杂,小师妹未曾参与其中,故而妄加揣测才对白仙师有所误会,还好未酿成大错,此时定会给白仙师一个交代,请白仙师放心。”   话已至此,白千满到底只是伤了一点下巴,再追究下去就显得他气量狭小不容人了,毕竟人家说了给交代,虽然不可排除是托词,但现在也只能如此。   此时显然已成定局,白千满叹了口气,他也不想和鹤温谷的人多牵扯,并非自己胆小怕事,主要也是怕给师父找事,想想也就算了。   他刚想告辞,却在这时一人从人群里出来,拦了一下他,冲着赵正初行礼道:“赵仙师安好。”   “范仙师。”赵正初回礼作揖,心中不免一阵头痛。   白千满就算了,这少年是个好说话讲事理的,不会胡搅蛮缠。这场闹剧在外面大家都不好看,依着赵正初的意思是大家私下里解决。   眼看着他们各自退一步就好,不曾想半路杀出个范沽来。   范沽其人,是邳灵宫掌门座下弟子,虽与赵正初一样拜于掌门门下,可不同门派的掌门地位自然也有高有低。   虽说鹤温谷和邳灵宫同称六大仙门,可邳灵宫有毕翊仙尊柏明钰坐镇,鹤温谷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仗着这一点,范沽一向目中无人,尤其是看鹤温谷不顺眼,总在外说鹤温谷就是井里的癞蛤蟆。他觉得井底之蛙不够形象,也过于含蓄。鹤温谷擅长阵法,将整个门派都划在其中,可不就像个井,而鹤温谷中的弟子又甚少出门,就是待在其中的□□。   鹤温谷中的弟子无有不讨厌范沽,赵正初身为掌门大弟子,气度非寻常人可比,还能微笑客气地与范沽行礼打招呼,赫瑶可就不行了。   赫瑶本就在气头上,见着范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就要开嘲讽,被赵正初拦了下来。   赫瑶今天行径过于张扬,眼看着仙宁大会召开在即,她突如今气稍泄认识到自己差点惹了事,这会儿赵正初拦了她倒也听话,瘪着嘴很不乐意。   另一位师兄偷偷拉了下赫瑶的袖摆,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另一边范沽左右打量着,目光落到对面少年的下巴处“哟”了一声,道:“小兄弟得赶紧去看郎中,这镇上可有医馆?没有的话我们邳灵宫可以帮忙,你别怕,我们邳灵宫是仙门,绝不会做无故伤人之事,若是你有什么委屈也可以与我讲,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自当尽力。”   说得情真意切,若不是眼睛里还带着戏谑与兴奋,真当他是个为人着想的仙师。   这话是不是真的想邀请少年去邳灵宫不好说,但是嘲讽之意冲着谁不言而喻。   这事儿确实是鹤温谷不占理,赵正初也不能说什么,满含歉意道:“白仙师,此事是我等之过,还望您给我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有了范沽的掺和,赵正初知道赫瑶的责罚不会轻了。   当初莫衡的事情究竟如何,他也不知晓内情,只知道晏疏找了掌门,这事儿就轻飘飘揭过了,其中肯定有其他的,掌门师尊没说,赵正初也就没多言。   可赫瑶这个小丫头是个直肠子。   范沽能做掌门弟子自然也不是个傻的,该放该收如火纯情。   听见赵正初这话,像与他们鹤温谷关系多好多熟络似的,走到赵正初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唉,赵师兄也是辛苦,鹤温谷家大业大的,除了门派一应事务需要赵师兄操持,还得关心年纪小的,不容易啊。这样,赵师兄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帮忙,我们邳灵宫人多。”   “呵,确实很多,养出了这么多闲人。”赫瑶没忍住出声嘲讽。   范沽转身刚要怼回去,另一边安静许久的少年突然出声:“就不劳各位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伤,涂点药粉就够了。”   说完转身就走。   范沽“诶诶”两声,意图留下这个一看就软弱可欺的小兄弟。这么好的一个给鹤温谷众人添堵的机会,哪能轻易放过。   可惜他刚一张嘴就被赵正初拉住,问他邳灵宫如今在这昌水郡可还适应,等等一系列废话,。   眼见着少年跑得飞快,周围又聚集了不少人,他一脚出了门槛,转眼就不见踪影。   范沽摇着手中折扇,眼睛轱辘一转,小声贴着赵正初问:“我方才看了许久,没闹明白这一出到底为何,所以说那柔弱少年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招惹了咱们赫大小姐?我倒是听到了凶手二字,不知是哪门子凶手。”范沽嘶了一声,折扇一收敲在手心上叹道,“难不成是采花贼?那可得抓回来。”   一个正经仙门的仙师被一个寻常少年羞辱,这名声传出去,赫瑶以后可真是不用出门了。   眼看着赫瑶又要发飙,赵正初先一步拦在前面,道:“范仙师玩笑,不过是小孩儿之间生了些口角,您这话若是传出去,还让那少年如何在江湖上行走,可是要误了少年前程。”   起因经过在场看见的人不少,都见那少年模样敦厚老实,平白还破了相,本就同情心泛滥,听此更是连连点头,手指方向从赫瑶这到了范沽身上。   范沽对于众人的议论没什么兴趣,在他看来这些普通百姓柔弱的都不如邳灵宫后厨养得鸡,想想觉得自己无凭无据的,这点事也不能让鹤温谷难受多少,索性双手一背,留下一句:“那就祝赵师兄好运了。”   说完晃着身形走了,身后还跟着些许邳灵宫的弟子。   人一出门,范沽冲着身边招招手。   一弟子上千两步,贴至范沽身侧。范沽说:“去查查鹤温谷是不是死了什么人,还有刚刚那小子的身世来历,和鹤温谷什么关系,我总觉得这是场大戏,不看白不看。” 第72章   白千满回客栈前去医馆买了止血粉,沾满了下巴后恍恍惚惚地回了客栈。   下巴上的伤口不深,只是位置比较寸,衣襟上沾了不少,以至于路过店小二时,差点吓翻了端在手里的汤。近来昌水郡人来人往,发生口角或动手之事屡见不鲜,还是到了最近,各大仙门的掌事人到了才有所收敛。   所以在看见白千满的样子后,店小二第一反应是:这小哥可能是碰到难缠的了。   因得白千满模样敦厚老实,熟识后的店小二自然不会觉得他是惹是生非的。   店小二关心了一句,白千满勉强笑了笑没有多言,见此小儿也没有追问,他近来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分出个十个八个身来,看了眼白千满离开的身影未看出去他不妥,想来没有内伤,便也没再多管。   白千满进了房间,直到这时整个人才算彻底缓过来,双腿打颤,紧贴着房门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动不了了。   小傀儡从白千满的怀里掉了出来,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撞到桌子腿才停下,而后迈着小腿拍过来,扒着白千满的裤腿往上爬,伸手够着白千满的下巴,一副安慰它的样子。   白千满低头看着小傀儡,哭丧着脸:“小黑,我刚刚差点就死掉啦。”   小傀儡吱了一声,白千满好像听懂了似的,差一点就哭了,手指哆嗦着伸进衣领,掏出铜钱。   铜钱乍一看去平平无奇,但白千满知道,是这东西救了自己一命。   “呜呜呜呜,果然师父最爱我了……嘶。”白千满一手抓着铜钱一手抓着小傀儡哭,又因动作太大牵扯到了下巴,刚刚止血的伤口又裂了一点,疼得他嘶个不停。   这一日白千满可谓是身心俱疲,后来趴到床上才后知后觉想起那少女说的话。   小师兄……大体就是莫衡吧,可莫衡究竟怎么死的,为什么那少女觉得是自己杀的?   白千满百思不得其解。   桂花糕没吃到,出去折腾一大圈,又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肚子也饿了。   楼下喧闹声隔着房门都挡不住,想必叫小二也听不见。   又磨蹭了半个时辰,白千满肚子叫个不停,流了血本就虚,这会儿饿的头昏眼花,不得不爬了起来。   窗外天已经落了黑,街头巷尾点起了灯笼,偶有花瓣飘窗台上,昌水郡这个季节确是美的。   白千满换衣服时嘴里就一不小心咬了两个花瓣,有点苦,如此一来就更想念没买到的桂花糕,可他没这个胆子再去买一次。   下楼找到穿梭于众人间的店小二,要了点吃的让他送上楼,刚准备离开,就被守在门口的掌柜的叫住。   掌柜的招招手示意他过去,自己则弯腰不知道在翻找什么,末了拿出一个食盒来:“下午一位仙师送过来的,本是想给客官您送过去,又怕您在休息,就暂时放在了我这里,说见着您了再给您。”   白千满疑惑地打开食盒,上面一层铺满了琳琅满目的糕点,食盒一共两层,下面是其他花样。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的,两层都未见桂花糕。   只一眼,白千满就知道送东西的是何人。   他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却也不是个菩萨,这玩意他不想要,本想让掌柜的退回去,可是那掌柜的也是个人精,还不等白千满开口,先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我不知道那仙师住在何处,而且那仙师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也惹不起啊,客观您就饶了我吧。”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其实也是在理,在普通百姓眼里,哪怕是刚入门的仙师也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在掌柜的感激涕零中,白千满收下了餐盒,走之前又嘱咐了一句,别忘了他的晚饭。   人声鼎沸里,白千满拎着厚重的食盒上楼。   能在这里聚集的若不是普通江湖人,就是一些想寻求机会的散修,曾经白千满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因缘际会,有了对他特别好的师父。这让白千满心情好了许多,下巴感觉也不那么疼了,脚步跟着轻快起来。   眼看着楼梯在前,身边有人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白千满一愣,和那人看了个对眼,对方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好半晌露出略有些尴尬的表情。   同桌的另外一人扬声笑道:“我就说不是吧,你看你把人家小兄弟都吓到了。”而后对着白千满歉意地笑着,“对不住啊小兄弟,我这兄弟猴急,将你认错了人,没别的意思,别往心里去。”   那人一身深棕色衣衫,呼噜了一下脸,粗声道:“这也不能怪我,这人太像了,这是我见过最像的。”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每次都这样,我都快怀疑你当真有没有见过本人,每次都说像,每次都闹个乌龙。”同桌之人调侃着,捡了个没用过的就被放到白千满面前,“小兄弟一个人?来喝一杯,让我这兄弟给你赔个礼,嘿。”   这几个人是真热情,也不拿白千满当外人,见他一个孤零零的就想叫着一起拼桌吃酒。   白千满还在犹豫着,是回去自己面对空空的屋子,还是跟这些江湖客,已经有人先一步拉了个凳子过来,白千满见此也不矫情,坐下了。   其余几人见这小兄弟如此不客套很是欢喜,张罗添碗筷的,张罗加菜的,张罗再来壶酒的,然后在得知这小兄弟年岁如此之小,又填了一壶茶。   白千满将食盒打开,点心悉数拿出来,一盘摞一盘,那些人见小兄弟如此大方便更热情了。   谁也不是贪这口吃的,要的是这种豪爽。   白千满之前要的菜自然就加到了这桌,先前拉着他的那个深棕色衣服的男人似乎还没死心,又偷偷看了几眼白千满,被同桌另一个抓包,嘲笑:“别看了,这小兄弟才多大,怎么都不可能是那个人。”   白千满正应对着旁边一个一直想向往他茶杯里混酒的人,随口问:“就这么像?”   棕色衣服的人听见这话又犹豫了,思忖片刻道:“也不是模样像,就身上有一种……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反正感觉上一模一样。”   满桌一共五个人,听见这人说完其他人均是哈哈大笑。   其中一人拍了拍白千满的肩膀:“还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我姓单,单名一个禾字,这几位谢诚,杭邵扬,浦霍,林鸿祯,都是江湖散修,来仙宁大会碰运气,小兄弟也是来碰运气?”   “我叫白千满,也不算是来碰运气的,是想找个人。”白千满挠挠头,“一直没找到,就只能在此守株待兔了。”   单禾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   仙宁大会每次召开不仅汇集着像单禾这样碰运气的散修,还有很多凑热闹的,找人倒也是合适。   江湖人之人,最多的便是阅历,聊完一圈,酒过三巡,谢诚搂过白千满的肩膀:“小兄弟,我真没唬人,我跟你讲,那个人身上带着和你特别像的气味。”   谢诚便是先前拉住白千满,将白千满误作他人的那个。   “咋的又是气味了,不是气质吗?”单禾将就被怼到谢诚的嘴上,嫌弃地说,“快喝你的酒吧,都快成街边算命神棍了。”   谢诚直接干了那杯酒,这才吐出杯子:“你们那是没见过,要是见过还不得跟我一样。”   白千满不好意思问,却又好奇的要命,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单禾就已经看出了他的念头,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他倾身向前,压着声音,“不是这几年世道上愈发不太平,除了按部就班修行之人,鬼修越来越多。鬼修向来躲闪,甚少有人见过,我们都好奇鬼修究竟何种模样,巧了,我这兄弟去年真就见着了。”   白千满一愣。他也是听过鬼修的,正因为听过,更不明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一连否认:“我可没修过鬼道啊,接触都没接触过。”   “哎呀,你别往心里去,我这兄弟自从见了那个鬼修后,瞅谁都像鬼修,非要给我们看看。我就说这有什么可看的,不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还能长出来个花?”单禾大笑着,笑得谢诚满脸通红。   谢诚吃菜遮掩了两下,紧接着一扔筷子:“我要不给你们看看,你们天天揪着我说我吹牛,我跟你说白小兄弟。”谢诚翘起二郎腿侧过身看向白千满,不理另一边笑开的众人,“鬼修看上去其实跟平常人没什么不一样,尤其是修为高的,真跟你同床共枕你都未必能察觉。”   “那看起来也没什么啊,我还以为会吸食人活气什么的。”白千满作出一副很怕的模样。   “你当是妖怪吗?那也得是女妖精才行吧。”谢诚笑骂,白千满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够了,谢诚说:“还是有些不同。”   “气质和味道是吧。”单禾插话。   谢诚一脚踢过去,头却是对着白千满:“鬼修集他人魂元以壮大自身,死者修为越强于自身修行越有益,据说最开始修此道者是从天门打开时。当时修行者死伤众多,以此生出了鬼修,所以仙门们极其讨厌鬼修,其实说到底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魂元被吸走不算魂飞魄散吗?”白千满问。   “不吧,具体我也不知道,只听说是散人修行。其实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散不散都不影响,只是不觉得膈应吗?自己修行了那么多年,最后便宜了别人。”谢诚打个冷战,“反正我接受不了。”   “你接受不接受的,人家也看不上你啊。不过我听说,现在的鬼修都是半吊子。”单禾突然正色,“……最初的一个鬼修可是吃了一位化境尊者的魂灵,为此自身修行无视任何瓶颈,直入化境。”   “原来那个化境尊者呢?”   “魂飞魄散啊,你当什么叫吃?” 第73章   仙宁大会召开在即,昌水郡的天老爷十分给面子,在这个四处多雨的季节里一连放晴。   昌水郡外有许多湖泊,早先石头山那边也算是个风景之地,遍地怪石偶尔看看也新奇,只可惜前段时间出了事,如今没有人愿意往哪边靠,故而反方向的高山就成了人们争相踏青的地方。   白千满这几日被那五兄弟拉着去了很多地方,可惜一直没遇到倒霉师弟萧亓,反倒是碰见了好几次赫瑶。   赫瑶那天回去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又关了三天禁闭,溥屏原本是想让赵正初带着赫瑶亲自上门赔罪,后来事多忙就将这事儿忘了。   苍怀偷偷与赫瑶说,大概是因为听见只有白千满一人在这,所以师尊默许了他们不用上门丢人。   赵正初身为大弟子,这几日忙于在各门派间周旋,便让苍怀跟在赫瑶身边看着,别再出什么乱子。   如今各地人士汇聚于此,易生是非,按照赵正初的想法是,这几个容易生乱子就别出门了,但也知道根本管不住他们,自己忙起来也顾不上,索性就派几个稳重的跟着。   苍怀显然不是个稳重的,他跟赫瑶两人半斤八两,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好在他们还有仙师的矜持,不至于拉低身份挑衅。   这个矜持自然不包括邳灵宫和白千满。   冷嘲热讽难免,白千满不跟他们计较,分开后单禾贴着白千满问:“哟,这是哪来的风流债,姑娘嘛,要哄。怎么着,需不需要兄弟我帮你准备点礼物送过去?”   “不了不了,不劳烦单大哥了。”白千满年龄最小,性子又活络,几日已经熟得快能穿一条裤子了。听着单禾的调侃,白千满翻了个白眼,“还是躲远点比较好。”   “怕什么,兄弟几个给你撑腰,你要是喜欢人家……”   “没有没有,单大哥,我还小呢。”白千满怕极了,生怕这几个人真心血来潮堵到赫瑶门口,来个逼婚的戏码。   谢诚在旁边听见,上下打量一通:“小吗?”   白千满人黑了点,身材壮了些,又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几乎一天窜一头,少年人的模样褪去了不少,不然当初单禾几人也不会将他认错倒酒。   话是正紧问,眼神就不正经了。   白千满到底年龄小,经不起逗,脸一红,稍稍侧身:“……别瞎看。”   “哈哈哈。”几个大老爷们的笑声顿时引来不少目光。   山林丰茂,半山腰开了不少花,风景是好的,只是之前连日大雨冲垮了山路,上下很是困难,修行之人还好些,普通百姓就遭罪了,人群拥挤间,不时能听见几句抱怨。   普通百姓感觉不到修士身上的气息,只偶尔觉得身边路过的人气质不凡。而对于修行之人来说,每一个路过的都可能是难以企及的高度。   单禾和谢诚凑一起还不肯放过白千满,说得白千满咬牙切齿,恨不得一人一脚将他们踹下山去。   身后林鸿祯突然哎呦了一声,见面几个齐齐停下脚步,谢诚问:“怎么了,你也看中了谁家姑娘?普通人家还是修士啊?普通人家可不好,回头人家姑娘百年终老,你还这个德行,让人姑娘怎么办?”   林鸿祯知道谢诚什么德行,也早就习惯他和单禾凑一起不正经的样子,所以没多理他,低头在地上找着。   浦霍越过谢诚到林鸿祯身边问:“丢什么了?”   “扇坠,奇怪了,那扇坠我一向系得很牢,怎得还能落了?”林鸿祯左右找着,湿软的泥地上尽是杂草,扇坠本就不大,落到混乱的泥土上甚难寻找,周围一个接一个的人路过,保不齐已经被踩到了土中。   “很贵重吗?”白千满帮忙找着,小声问一旁的单禾。   单禾道:“坠子本身倒没多贵重,只是意义非凡,是鸿祯入此道的一个契机,他一直随身带着。”   白千满点点头:“那是挺贵重了。”说完更认真的帮找。   白日山上人太多,六人低头的样子引起不少人兴趣,还以为见了宝贝,低头的多了,聚集的人也就多了,乱七八糟一踩更是什么都见不到。   “晚点再来吧,现在这样没法找。”见着越来越混乱的周围,林鸿祯率先直起了腰,无奈说。   不是林鸿祯客气,白天山上人太多了,再往山上走,过了岗,另一处更高的山峰便是仙宁大会举办的地方。   那边如今有许多仙师驻守,这期间需要完善阵法,将其束成另外一天地,阵法之外是一重屏障。   每年仙宁大会都会招收各路散修,无年龄限制,只看修为,而这重屏障则会将普通百姓和修为过低的散修拒之门外。   如今这么多人上山,也是为了站在此处矮山山顶遥望一眼,尽管除了茂密的树木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此番意外,众人也没了赏花的兴致,匆匆上山望了一眼就回了。   吃过晚饭待天黑后,单禾想要帮林鸿祯一起去寻,结果没找到人,去楼下问过才知林鸿祯吃完饭就出了门。   单禾有些无奈:“人多一起找还能快一点,他一个人去逞什么能。”   “他就一个怕麻烦人的性格,白天若不是我们人多,你当他会回来?这下午怕是要把他急疯了。”浦霍粗着嗓子道。   林鸿祯性子好,平时话也少,在五人里面最老实的一个,平时大多笑看他们闹,也是最好说话的一个,唯一一个缺点就是怕麻烦人。   几人自然不能放任林鸿祯,合计一下便出了门。原本他们没打算带着白千满,大晚上上山路不好走,月光虽亮,树荫下依旧很多照不到的地方,一小孩儿跟着不安全。   后来走在幽暗的小路上,看着前方晃晃悠悠照亮的灵蝶,单禾没忍住道:“小兄弟深藏不露啊,怎么都没想到你竟然已经修到结灵之境。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瞒报了年龄,就算仙门的天才也没几个十几岁就结灵了吧,虽然只是蝴蝶……我没说蝴蝶不好的意思啊,早年也有很多人结此元灵,但你也知道,蝴蝶本身就限制太多,能携其入大道的,至今只有一人。”   白千满知道他说的是谁,《元纪年书》中虽只有寥寥数笔,但只要一提蝴蝶元灵,无人不想到他。   白千满失笑:“我哪会啊,我顶多算是入门,距离结灵还早哩,这是借的,看我一人行走世间怕不安全,做联络用的。”   并非白千满刻意隐瞒,这么久以来,即便晏疏未曾与白千满多说什么,白千满依旧感觉到晏疏似乎身份敏感,不管跟百年前的那位尊者有何关系,他都下意识地保护着关于晏疏的一切消息。   灵蝶于这世间并非全然没有,偶尔会有散修结灵成蝴蝶,有些是觉得漂亮,大多还是想复刻从前那位尊者的路。   灵蝶的光说亮不亮,但也足够探路。   一路上都未见着林鸿祯,眼看着过了半山腰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单禾疑惑:“这小子不会迷路了吧,就这么一条直上直下的路也能走丢?”   他正嘟囔着,突然一只手横在了嘴边,组掉了他接下来的话。   谢诚贴着单禾的耳朵“嘘”了一声,示意其他人不要出声。   山上花开虽茂,但也没有人黑灯瞎火地上山看风景,白天热闹非凡的山上这会儿安静极了。   众人屏住呼吸,周围只有虫鸣鸟叫,单禾轻声问:“怎么了?”   谢诚道:“气氛不对,有点像……”   后面两个字他没说出口,之前乌龙次数太多,说实话谢诚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提。虽然同伴的笑里并无嘲讽,所言也只是玩笑,但谢诚毕竟还是要脸皮。   可这次他没有听到同伴的笑声。   “说真的,我觉得这山有些邪门,白天还觉得景色不错,到了晚上阴森森的,从上山我就开始起鸡皮疙瘩,不会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单禾神神道道地看向周围,灵蝶蓝幽幽的光照在灌木上,像极了张牙舞爪的手。   单禾又嘟囔了一句:“林鸿祯到底去哪了。”   几人没再多耽搁,一路向上无人说话,眼看着快到山顶了却依旧没有见着林鸿祯。   忽而风起,树叶沙沙声压下了虫鸣。   白千满眯着眼睛,看见那灵蝶在前方某个位置绕了一圈,晃晃悠悠地正要飞回来时,远处的树上突然落了一个漆黑的人影。   他心中一惊,刚要提醒众人,一转眼周围空落落的,独剩下他一人站在林子里。   白千满见过再多世面也没应对过这种场景,阴森空荡的林子仿佛能吃人。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白千满强装镇定,扭头就要往山下走,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拉住了他的脚踝。   没有立刻尖叫已经是修行以来最大的进步,还好他很快看见了单禾的脸。   单禾蹲在地上,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蹲下往山顶挪去。   没几步就看见了他们寻找已久的林鸿祯,还有其他几个一起蹲在茂密的灌木后。   白千满无声问:“怎么了?”   林鸿祯摇摇头,示意他往前看。一处刀斧劈过的断石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漆黑,如墨的长发高高竖起,身影乍一看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白千满疑惑问:“那是谁?”   回他的不是林鸿祯,而是另一旁的谢诚。   他说:“鬼修。” 第74章   虽说连续两次仙宁大会都是在昌水郡举行,但其实并非真的在昌水郡内,除了城门过了山岗,在另一座更高的山峰山顶才是仙宁大会召开的地方。   中间山坳间淌这一条小河,不深,淌这就能过。   为了仙宁大会顺利举行,在高山之下迷雾重重,虽不至于像鹤温谷那样利用许多叠阵来做防,但一个接一个的,若是修为不到家也很吃不消。   为了这些东西,仙门外门弟子早早就到此准备,于前些时日,各仙门才正式开始布阵,因为时间仓促,而修行之人又少睡眠,晚上这边依旧忙碌着。   今日轮到邳灵宫执勤,外围站着几个驻守的弟子,杜秋就是其中一个。   他入门稍晚,天赋一般,能进到邳灵宫全靠一个认识的亲戚。邳灵宫家大业大,靠关系塞进来个弟子没什么,多养几个闲人罢了,以这样方式进门的不在少数。而这些人通常不会被掌门或长老看上收入门下,只算做外门弟子,由师兄师姐们教授。   天赋不行,又不努力的,这辈子也只能做外门弟子,干干这种看大门的活儿了。   若是个普通安分的也就罢了,可惜杜秋并非是个安分的人,他总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进门时间太晚耽误了,又觉得掌门和长老们偏心,收入门下的都是有更大靠山的人,种种原因之下,他只能屈居于这种地方,哪怕挤掉了同门好几个人跟着出了山,却也只能做做看大门的活儿。   杜秋不甘心。   但是再不甘心也没办法,他背靠大树,手里是每个入门弟子都会赠予的仙剑,剑尖在地上乱画着,百无聊赖又烦闷不堪。   跟杜秋同执勤的是比他晚入门两年的冠荣,两人平时关系不错,所以刻意找师兄调了班凑到一起。   一般这种事负责排班的师兄弟都会通融,换个位置的事情,只让他们私下里商量好,找他改一下即可。   地上泥土已经出了个王八的形状,冠荣打了个哈欠:“这么待上几夜别说困,无聊也无聊死了,果然当初出门时,那些人的笑根本不是羡慕,是在幸灾乐祸。”   外门很多修行多年没有进步的弟子,从十几岁到几十岁,参加过仙宁大会的数不胜数,也不乏从外招回的散修。   当年仙宁大会上再如何夺目,入了门派后也泯然众人,只能沦落到外门,指派些无关痛痒的活。   不同于杜秋,冠荣是个能看清现实的,其实就是个不求上进的,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觉得也就碌碌无为这么过了,待百十来年归于黄土,总比普通百姓要强一些,这就挺好。   听见冠荣的话,杜秋翻了个白眼,画完了王八的最后一笔,尾巴尖直接飞了出去,王八像是被穿在了签子上。   “既然如此你还出来干什么,邳灵宫内一堆想跟着出来的小孩儿还没机会,明日跟管事的说一声,说你要回去,管事的肯定放你走。”私下没人的时候杜秋不喜欢叫门派内的人为师兄,这些“师兄”很多比他入门晚,比他小,不过是运气好了点就成了师兄,在他看来就是吆五喝六的管家,拿着鸡毛当令箭。   守山的差事不打算好好干,在杜秋看来,没有什么人会触仙门的霉头,这种活儿就是为了欺负他们这些外门的。   “你也别正经站着了,看着我就烦,找个地方蹲着歇会儿,你不累不困吗?大半夜的鬼都不往这深山老林里爬。”说着杜秋往旁边打量了一圈,越看越闹心,连个落屁股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躺着了。   冠荣听话地去找能休息的地儿了,杜秋又开始画第二个王八,在刚刚蹿出来的那条线上。   眼看着三个王八都快画完了,一旁草丛里这才有了动静,杜秋头也没抬说:“找到躺着的地方了?这破地方站着都累,找到树了还是石头?”   说着杜秋划乱了地上的几只乌龟,又用脚碾了两下。这么半天没听见冠荣的声音,杜秋没做他想,从怀里抽了个帕子,一边转身一边擦剑,“你找的地儿离这远不,太远的话咱俩还得轮着回来蹲,别那些管事儿的什么时候过来没见着人,回头又要说——”   话音止在一片漆黑里。   虽说到了夜里,这里远离人间烟火,自然没有红灯笼照路,但依着皎洁的月光,在树影错落间也能见得一二,可如今,杜秋什么都看不见。   那是一种浓稠的黑,比无月的黑夜还要厚重,就好像现在一片墨里,走路都变的艰辛。   杜秋胸口闷得厉害,呼吸变得十分困难。   他从未面临过这种情况,一时怀疑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   杜秋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手胡乱摸索到一根树,抵着说道:“冠荣你在哪呢,我感觉不太对,看不见东西了。”他想起晚上那顿饭,掌门长老门早已辟谷无须准备,他们这些外门修为低的自然也就无人上心,送过来的餐食只能用“能吃”两个字形容,杜秋更是嫌弃地一筷子未动。如今想想,肚子响起空音,想来面对这种情况大概是太饿了。   想到这,杜秋就更生气了,手指抓着树皮,忍着火气,“你找的地方在哪了,待我过去休息一下,我得睡觉。休息休息还得下山找点人吃的东西,那些管事的真不把咱们当人看,晚饭给的都是什么破玩意。”   杜秋还在抱怨着,隐约感觉到身前有人靠近。   这鬼地方到仙宁大会召开的地方还有些距离,整座山每个仙门负责的地方不同,这片除了杜秋和冠荣没有其他人。   所以杜秋不疑有他,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快点,说起来,这深山老林是不是野物比较多,一会儿看看能不能抓点兔子野鸡,我快饿死了。”   杜秋抱怨的话一句接一句,那脚步听到跟前他还没听,皱着眉问:“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哑巴了?”   忽而风起,杜秋问话散尽了风里,许久未有人问话。   他突然就成了自己口中的哑巴,声音全都滚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发不出,汗毛和头发同时乍起,他闻到一股潮湿的味道。   可惜杜秋只在门派内做散活,没见过世面,自然也就分别不出这是什么味道。   那是介于生死之间才会有的味道,携着死亡的畏惧和生的向往,略有点腥但不难闻,只有不经意间才会在鼻腔里转上一周,想要仔细辨别又遍寻不到了。   等那味道彻底散尽,盘桓于身边的浓稠融进了风里,顺着其滑动的轨迹越来越淡,再后来,杜秋听见了另一边林子里有了声响,还没等他多问,熟悉的声音响起,   “诶,奇了怪了,我刚刚明明没走多远,怎么就迷了路了,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转了回来,真是邪了门了。”冠荣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杜秋僵硬着脖子转过来,果不其然是他认识的冠荣。   他嘴唇还在哆嗦,亏得站在树下,才没有让他狼狈的样子暴露出来。   他想问问冠荣为什么这么说,刚刚过来的又是什么人,可惜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看见冠荣还在挠头一脸疑惑地靠近。   不知怎么,刚刚散尽的恐惧再次爬了出来,还没等冠荣再开口,杜秋眼皮一番,直接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杜秋听见一堆人声音,他想:啊,我果然疯了,被这个该死的仙门折磨疯了。   冠荣眼睁睁地看着杜秋摔倒在烂泥里,头正好撞到了树干,咚的一声看着都觉得疼。   冠荣吓了一跳,赶忙想上去看看情况,结果他一脚都没来得及抬,几个身影嗖嗖嗖地落在杜秋身边。   其中一人刚落地就蹲在了杜秋身边,其余人则是四下探看,最后一人像是才察觉到还有个冠荣,大步走了过去,行了个简单的礼道:“叨扰了。”   没有介绍自己,也没有询冠荣的姓名,更没有说清几人落在此处的目的,那一句招呼都称不上是招呼,弯腰起身说话一气呵成,不等冠荣多说话,那人已经转身走了回去。   几人很快看完了一周,蹲在地上的那人也站了起来,他没有触碰杜秋,看完就罢了。   而后几人互相点点头,其中一人道:“却又踪迹,刚离开不就,要么是混在了仙门其中,要么就是留在山外的镇子里,于散修见伺机而动。”   “动机不纯,需尽快报给各门派掌门。”   意见一致,几人脚尖一点又消失于原地,冠荣羡慕地仰起头,想看看那些人怎么走的,可头顶只有林立的树木和冰冷的月光,瞧不见一个人影。   冠荣叹了口气,这些人是他这辈子难以企及的存在。他摇着头想要去看看杜秋,方才他虽没有立刻过去,却也瞧见了杜秋起伏的胸口,知道人还活着,也就没那么紧张了,这会儿打算将人拖到他方才发现的石头上,总比躺在地上强。   他刚收回目光,却发现树荫下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于树影里很难分辨,冠荣这会儿也是被吓了一跳,试探道:“仙师……可是还有什么事?”   “人在哪,你可瞧见?”那人声音略冰,好在没什么压力,只像寻常问话。   冠荣心里提着一口气,还有些怕着:“什,什么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没瞧见别人啊?”   “你没闻到——”那人本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却又放弃了,“罢了。”   说完人影一闪,彻底不见了,冠荣甚至都没看见那人如何动作。   直到头顶树叶沙沙作响,冠荣这才猛然惊觉,先前这林子安静的可怕,竟是连风声虫鸣都未有半点。   *   仙宁大会所在的这座山名唤崇霞峰,山高路险,寻常除了采药人和猎户,甚少有人往这里来,却是个钟灵毓秀的宝地——仙宁大会选在此处,自有其原因。   今年仙宁大会仓促,各仙门派了不少人。   好在都不是第一次办此盛会,一切还算有条不紊。   直到一日,山上布阵的弟子莫名失踪了一位,而那处留下了一点鬼修的气味。   丢的是平渊派的人,直至那时众门派才知道,平渊派前些时日曾在平阳村见过一个鬼修。   也是从那日起,山上各处加派了驻守之人,只是没告诉那些外门弟子缘由。   崇霞峰近顶的一处山洞内,地上铺了草席,几人安置于其上,昏黄的烛光下照不亮每人的表情。   山洞口站着二人,其中一个将探查情况汇报了一下,最后身影稍顿:“此人与先前不同,很可能——”   “知道了。”   虽无后话,那人已明白意思,带着身后之人作揖退下。   待人离开,烛火稍一晃动,一人悠悠开口:“最近秽玡频繁活动,据说是有人想行逆天之事。”   “若是——”   话未言尽,方才言话的弟子去而复返,呼吸略急促,匆忙道:“师尊、掌门、长老,方才得知,有那鬼修的踪迹了,可是要通知其他门派。”   闻言洞内众人同时起身。   “通知各仙门时务必说明情况,要至少分神期修为的弟子,若单独碰到勿要妄动,若有机会——可就地格杀。” 第75章   沙沙作响的林子见,头顶明月当空,却莫名照不透这片山林,甚至于先前的影影绰绰都不见了,林子陷在一片黑暗里,让整个夜都显得尤为寂静。   山脚小溪无声流淌着,一旁巨石上坐着一个身材佝偻的人。   那人手里拿了根木棍,做出钓鱼的模样,实则木棍的一头什么都没系,直至夜空,十分诡异。   过了少倾,灌木摇晃间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漆黑,周遭隐约能看见似浓似淡的黑雾。石头上的老人如同与石头融为一体,过了好半晌才动了动胳膊,手中的木棍也跟着摇晃了起来。   他动作甚微,看不出目的为何,而就在这时,一根漆黑的线贴着地面探到了小溪里,于水间悄无声息地滑动着,很快又探出水面,眨眼间蹿上了木棍,黑线在顶端上绕了几绕,紧接着用力一紧,险些将老人拖进溪水里。   老人身形踉跄,下一瞬又稳如磐石,他呵呵笑出声,手一松,木棍脱手落入了水里如同有生命一般竟是向上游划走了。   老人看着很快消失的木棍摇摇头道:“许久未见,这个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可不好,我不记得有谁这么教过你。”   “如何也损不了你的名声。”   “当初你叛出仙门,若不是我,你还有命活到今天?”老人双腿垂了下来,慢慢转身看着立于身后的人,“多年未见,你还是从前的模样,也不怕被人撞见。”   消失许久的月光一点点照亮了这片土地,像是遮挡的乌云被风吹散了一般,可天空从未见半点乌云,这散开之物自然与云无关。   二人面对面后,老人没再动,看着对方的模样摇摇头:“我听闻你变成了少年模样,如今看来倒是讹传。”   “你分出的魂元早已见过我,何必用这话试探。山顶就是各门派高手,留给你我说话的时间不多。说我怕人撞见,你可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清冷的月光下,那人一身漆黑,如墨的头发高高竖起,发梢于风中凌乱。   缭绕在周围的气息尽数收敛,他就像个立于山林里的石碑,冰冷地矗立着。   老人显然习惯对方的态度,无甚在意道:“所以说,我们两个是一类人,都只能站在黑暗里。”他仰头看了看天,似是轻笑了一声,“萧亓,你若是身份暴露,还能在阳光下生活多久?回到我身边吧,我能保你,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合作不好吗?”   萧亓模样已与从前变化许多,身形修长,五官凌厉,一双眼睛匿在高高的眉骨下尤为深邃。   若不是老人点破,很难将这个人与那少年划到一起。   少年只是孤僻,而这人阴冷,如一把无鞘的刀,周围盘桓着介于生死的味道,让人望而却步心生恐惧。   萧亓声音冰冷,带着嘲讽的笑:“合作?我们何曾合作过?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当初你踹开我时我可没见着你顾念情谊。我们目的自始至终都不尽相同,也不想讨论过去如何。我只是来问你,从前你只与我说豢养几只秽玡以作钻研,如今却利用阵法将其转移到人的身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没听错吧,你想替那些人讨回公道?”老人像是听见了极大的笑话,笑得整个身子都弯了,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之后依旧觉得这事儿太过扯淡,“他们本来都是将死之人,若不是我让他们多看了几天的太阳,你当他们还能安心生活?我是恶是善你做不得评价,你所做之事与我也没多少分别。”   “我对你的事情没兴趣,善事也好害人也罢,报不报应都是老天爷该做的事情,我不是圣人,也不想掺和进你的事情里,我来只是警告你。”萧亓声音一低,亮起的眼神压过了天上的月,却要比月光冷上许多,更像是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刃,压在了老人的命脉上,“把你的手往回收一收,别往我身边做沾,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怎么,如今想做个好人,觉得我做的事情肮脏了?”老人弯着眉眼,眼尾皮肤皱在一起看起来有些奇怪,立起的褶如同被太阳晒干的土地,再多一点动作就能裂开——这是一张伪装过的脸。   萧亓静静看着他时疯时冷静,这会儿表情里已有些不耐。   老人从石头上跳了下来,身形佝偻,走路慢慢吞吞,身上遍布老态,与那张面皮毫无违和感,或许这张面皮下本身就是个老人。   待他走到萧亓面前,小小的身子让他不得不努力仰起头才能对上其目光,他摆出一个十分和善的笑容:“你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我保证守住秘密,以后也会护着你们。你知道,如今的他想要在这个世间立足需要个能说服天下的理由,否则他定然活得不自在。还有你,你也需要个走到太阳下的身份,你知道我可以,只要你告诉我怎么做到的。”   老人说到这有些懊恼:“我多次尝试不得法,无论男女老幼,最后无一不疯癫,或许我真的天生愚钝,看不破这生死之道,所以于修为上止步多年。到底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活络,快跟我说说,究竟是何处出了岔子,还是说将死之人天命已定,我应该找些寿元充足的,这也不对啊,你那可是活死人肉白骨,不应该跟寿元有关——”   老人话语越发急切,然而对方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他忽而话音一止,表情依旧,话语却变得恶劣:“当年他被秽玡分食,连□□都残缺不堪,也亏得我帮你搜寻才勉强找到了他一些元魂,却也只是寥寥。秽玡可塑性很强,若是用法得到,甚至能伪装成任何人的样子,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掏空了秽玡将他的元魂放了进去,他根本就不是个活人——”   噌——   风刃贴着老人的脖颈飞速略过,若不是老人躲闪及时,此时的他脑袋早就和身体分家。   萧亓一脸肃穆:“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养的那些畜生,你真当我不知道,那些豢养秽玡的阵出自谁手,又为何频频出现?”   “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我这不是也为了增进你们之间的感情?都说患难见真情,你和他感情有没有进展?可别冤枉了我这个月老。”老人不为所动,对那杀机更是置若罔闻,“我现在只是在虚心求教。”   他手抵着下巴还在思考,“你说我这到底哪里出了错,我也曾用秽玡的身体饲养生魂,最后还是落得疯癫的下场,也可能普通人的生魂过于脆弱,难不成得找个修为高的?可这些人都有些名气,莫名出事肯定会引起他人的注意,不若你跟我说说,我也免得去走些弯路。”   噌噌——   又是两道风刃。   两道气息直接封了老人的退路,他躲闪不及,不得已释放修为。起的魂元偏了那风刃的轨迹,却还是在皮肤上留下了两条血痕。   老人终于收了表情,看着萧亓,平静地说:“你弱了。”   他双手未动,只靠乍起的魂元就能改变风刃的路线,这不是萧亓该有的修为。   萧亓冷哼一声,转身便要走,老人的声音和在风里追着而去:“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就只能自己去探了。萧亓,你护得住他吗?”   话音未落,萧亓杀意骤起。   他骤然回身,然而原本站着人的地方已经变得空荡,只留老人的声音尚未散尽,似乎是在笑,又像是在念叨着什么,满满都是嘲讽。   萧亓双手用力攥成拳头,有些后悔刚刚没有直接杀了老人以绝后患,即便他以现今修为并没有多少胜算,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一想到晏疏,他又开始后悔,因他的怯懦和逃避。   在平阳村被晏疏环在怀里的瞬间,他便清楚晏疏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他并非一个简单普通的少年人,知道他周身缭绕着仙门所不齿的鬼气,他害怕晏疏厌恶地看着他,害怕一切欲将他推之千里的言语,所以他逃了。   为此他懊恼多日,当初死皮赖脸黏在晏疏身边,说点软话卖卖惨,说不准不会落得现在这个局面。晏疏心软,更没有面对过鬼修,说不准不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   而如今萧亓不知道,他一个逃兵还有什么理由能在回到晏疏身边,尤其是在那老人的一番话后。   月余未见,萧亓一颗心紧绷绷的。   他想见那个人。   大风忽起,满头的树叶沙沙个没完,萧亓正看着不远处的小河出神,下一瞬他眸光一凛,整个人跃到树尖之上。   而就在他离开后没多久,几道人影落到此处。   几人尽是仙门之人,手中提着仙剑。   萧亓坐在树杈上冷眼看着几人,看着他们于周围搜索一圈,又很快聚拢,说话声很小,压在风里听不清具体内容,零星只有几个单音落到了耳朵里。   萧亓仔细辩了一下,最后得到两个字:鬼修。   那死老头果然不安好心,约他私会于此的同时,刻意放出了风声。 第76章   静了一夜的林子突然那变得热闹,杜秋还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冠荣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将人拖到石头边,就见一波波人从身边匆匆略过,直到看见个眼熟的,他拉住人问:“怎么了这是?”   那人能从山上下来,身份怎么都要比看大门的高,换作寻常他早将冠荣甩至一旁,如今在外,就不得不多嘱咐一句:“鬼修现身,恐与仙宁大会不利,你们务必小心。”说完他瞥了眼躺在地上的杜秋,眸里闪过一丝鄙夷,补充道,“别丢了门派的脸。”   说罢人不再多留。   冠荣云里雾里地看着那人消失,周围却没有恢复到原本的安静,林子里隐约能听见细碎的声音,分不清是来自何物。   冠荣一颗心提得老高,一边期盼着杜秋赶紧醒过来给他壮胆,一边四下观察,很快汗滴就布满了额头。   他抹把脸的功夫,另一只下垂的手腕突地一紧,冠荣险些窜出去,这时杜秋的声音想起:“你干嘛呢,站在这杵成个木桩子,吓我一跳。”   冠荣心说:你差点吓死我好吗!   面上只是松了一口气,小声道:“据说闯了个鬼修,意图破坏仙宁大会,咱们也得提防些,万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杜秋的脑子还在混沌,只依稀听见“闯了个鬼修”。   鬼修?这可是个搏前程的大好机会啊!若是他抓到了鬼修,那他还做什么外门弟子,从前对他吆五喝六的家伙们不都得乖乖低头认小弟?   杜秋有些兴奋,顾不得还有些不适应的双腿,颤颤巍巍地翻身从石头上下来,撑起身体问:“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你要干嘛。”冠荣立刻察觉到杜秋的意图,拦到跟前,“你可别作死啊。”   如今几年鬼修虽然只留了个名声,也没见做凶神恶煞的事,早年的传闻许多都被当成饭后谈资,但针对上冠荣还是发憷。   “起开,什么作死,机会摆在眼前都不知道珍惜,活该你一辈子被人踩着。”杜秋不耐烦,感觉双脚恢复了知觉,站到地上蹦跶了两下,“你不想去就在这老实待着,我问你,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冠荣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手越过他幽幽指着一个方向说:“这边。”   冠荣瞬间不敢动了。   光线颇暗,杜秋没能注意那只手从何而来,只当冠荣开窍了:“兄弟,我知道你是个本分的人,但是仙门内你若是不想努力往上爬,就一辈子给人当垫脚石,你就甘心被人踩在脚下吗?”   杜秋语重心长,看起来真的为冠荣着想,心里却是另有一番打算,他心比天高但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敢真的一个人去面对鬼修,他觉得自己能力不足但是胜在聪明,可以智取。   既是智取,自然不能一人去。   杜秋盘算得紧,过了会儿才察觉到冠荣的僵硬,皱着眉问:“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然后他就看见冠荣硬着脖子往身后瞅。   顺着冠荣的视线,一只如白玉般修长的手正慢慢收回、月白色的衣袖在黑暗里好似发着光,只一眼,杜秋就想起了偷懒时所见的话本里勾引人的妖物。   冠荣吓傻了,瞪眼向杜秋求救,杜秋其实也怕得要命,但又碍于面子,手摸向腰间的剑,身后的“妖”这时说话了:“你们要去追人?介不介意加我一个?”   声音柔软好听,像一股暖风瞬间驱散了二人心头的恐惧,冠荣突然回神,踉跄了两步到杜秋身边,指着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人:“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在那的,人吓人吓死人你知道吗?”   那人坐在一个近乎贴地的石头上,明明比他们矮了那么多,气质上却丝毫没有减弱,微笑着等他们应话。   银色的长发散乱到地上,冠荣视线落在上面,心里一阵瘙痒,想要收起银发掸净上面的尘土,理智压住了他这古怪的念头。   冠荣原本还想说几句,杜秋突然拉住他:“不介意。”   冠荣蓦然回神,小声提醒:“你都不知道这人是谁……”   “苍芪派,姓晏。”那人简单介绍着自己,顺便站了起来,“无名小卒,独自于着深山中摸不准路,也是怕得很,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杜秋就喜欢无名小卒,虽然面前这人乍一看有些不对劲,但他暗中探查一番,那点若有似无的魂元看起来也像是个无名小卒。   人多好办事,杜秋这样想着。   他当然不会承认,他其实是因为看见对方的相貌,又听见那句“怕得很”后,心软了。   三人上路,冠荣还是有些不放心问:“晏仙师怎的没跟同门在一起。”   “都走得太急,我脚程慢未能跟上,渐渐就散了。”   那人说话总有种悠远难以琢磨的感觉,冠荣只觉得怪,又说不上哪里怪。   一路上杜秋和晏仙师聊得火热,确切的说是杜秋自己聊得火热。一向看谁都不顺眼的人,此时活泼得像个刚成年的毛头小子。   后来杜秋终于说累了,冠荣在旁边想提醒他收敛点,杜秋侧头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   冠荣以为杜秋察觉到了什么,赶忙说:“你也察觉到了?我总觉得怪又说不出来哪里怪,你察觉到了什么?”   杜秋搓搓手:“他真的很好看。”   冠荣:“……”   两人凑头说话,另一边的人好似没有看见,一直微笑着看着前方,察觉到冠荣投过来的目光,侧头笑了笑。   冠荣仓促转头,脸颊不自觉地红了。   晏疏施施然收回目光,手里珠串小幅度地晃动着,其中流动的纹路淡了少许,颜色比从前更为清透。   他对小辈的想法没太有兴趣,他只是想找人。   晏疏来这里目的性很强,事先收到了来自柏明钰的信。但那信笺上只写了萧亓或将于仙宁大会前现身,具体如何晏疏并不清楚。   “这鬼修到底是做了何等天怒人怨的事,引得这样多人去围剿?”晏疏说话很随意,任谁也察觉不到他就是奔着这人而来,就像闲来无事随便捡了个话题,不让气氛冷场。   杜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出风头的机会,抢在冠荣开口之前道:“嗐,鬼修嘛,就是修死人的。你想啊,现在太平盛世死人哪有那么多,既然找不到横死的就只能自己杀了。听听他们的名字,‘鬼修’,听着就觉得晦气。平时躲在老鼠洞里不出来,如今仙宁大会要召开了,他们又不知道从哪个阴沟里蹦出来,估计又是想害人了。这里修士这么多,随便抓一个不都他们修炼上许久。”   说完不忘提醒一句,“晏仙师出门务必当心,便是在门派内也要小心宵小。”   晏疏微笑感谢。   杜秋似乎怕对方听不懂,解释道:“自天门开启秽玡盛行,这些鬼修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似乎是因为早年死人太多,一人无意偷了死去修士的魂元,修为突飞猛进,自此有了鬼修。现在趁着仙门大会,正好各路修士云集,就算伤不到仙门内的弟子,捉几个散修颇为简单,鬼修大概就像钻这个空子”   “这样啊。”晏疏眼底带了些难以辨别的意味深长。   *   萧亓于林间过了许多地方,躲过了好几拨仙门之人,终于意识到那个老不死的就算不能要他命,也得让他脱一层皮。   他深知老头阴险,却也没想到会动了所有仙门的人手来围剿他一个。   鬼修虽然与仙门之中名声不好,二者少有交集,尤其是近几年,鬼修日渐低调,仙门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招惹。   萧亓不知道老头用什么理由说服了这么多仙门,总之肯定没有好事。   又过了几波人,萧亓看着前方不远处的空地,心中突然一颤,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袭上心头,他骤然回身,却在刚有动作的瞬间,就见着了数不清的元灵聚在了地上,仰头齐齐看向他。   直至此时,萧亓终于知道那种不适出自哪里。他抓了把后脖颈,第一下没摸到东西,他又抓了一下,而后顺着发梢捋出一个毛绒绒似蒲公英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刚到面前就化成一股黑烟——是老头子放在他身上的魂元。   怪不得无论他躲到哪里,仙门都能很快赶到。   这些频繁让他突破又围上来的元灵们,是在刻意将他赶到这片空地上。   这是一场围猎,萧亓则是被围的兽。   想到这,萧亓心中不禁又开始骂那个老不死的。   树下元灵鸟兽各异,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不属于兽的睿智,仙师们正透过兽眼,看着此处站在对面的人。   萧亓在心中暗骂,知道自己行踪败露后不再拖沓。黑雾张扬地弥漫开,树下元灵躲闪不及,顷刻包裹其中。   下一瞬,惨叫声响彻整片林子。   不是出自那被包裹的元灵,而是林间某个角落里,来自元灵的主人。   而这一声就像是某种信号,聚集在周围的其余元灵悉数扑了上来。   林间惨叫声四起,萧亓眯眼判断方向,遍地修士几乎封掉所有逃跑的路,萧亓寻不得突破口就一个一个收拾元灵。   那些修士颇为狡猾,根本不露面,即便元灵被击溃,也只是短时间内因为承受不住而痛呼,几经下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不仅没找到路,反倒萧亓被逼到了林边。   再又处理掉两个元灵后,萧亓耐心告罄,纵身一跃身影暴露在月光中,偌大的空地上只有他一人。   环顾四周,萧亓负手而立:“都到这了,也别再唱戏了,不亮个相见见?”   话音方落,左手边的林子里率先出来一人。   他缓步前行,看向萧亓的眼神复杂难辨,身后窸窸窣窣又出现了许多人,但那些站的远,不抵跟前这个。   萧亓看向对面的溥屏眉头稍动,手指一勾。   溥屏是见过他的,也知道他曾待在晏疏身边,甚至还有个师徒的名分,自己身份暴露倒无所谓,可晏疏不行。   黑线已经缠绕在了食中二指上,萧亓刚要动作,一道声音自林间响起,话音带着讽刺:“如此大动干戈,我当这鬼修是何人,没想到这么,这么……”那人努力寻找形容词,之后一拍扇子,“柔弱?” 第77章   溥屏先一步转身,背在身后的手指极快一动。   萧亓站着的位置正好将这一小动作收入眼底,缠绕在之间的黑丝又窜回了袖口,再抬眼时,看向的是先前说话之人。   那人一脸笑容,视线浅淡地在萧亓身上一扫而过,手里摇晃着一把折扇,闲庭信步地站在一众人前,纸扇半遮着嘴巴惊讶道:“折腾了几大仙门的鬼修,不会就是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吧。”说到这话音稍顿,勉为其难地打量起萧亓来,“气息是不弱,修为也就在……分身?容貌可因修为有所停留,但我怎么看都看不出,他值得我们如此兴师动众,如此,平渊派的各位可有所解释?”   一个身着褐色衣衫的人站了出来,冲众人稍一抱拳。   “范仙师此言差矣,不管此人修为如何,他是鬼修是有目共睹之事。鬼修从来低调,如今仙宁大会召开在即,此人无故现身,我等不该警惕?说不得此人包藏祸心,所图不轨……”   此人姓李,名庭翼,父辈就在平渊派内,自幼受仙门熏陶,初闻鬼修之事心中只有鄙夷,如今看见真人更是除之后快。   此次行动带头的都是掌门亲传,但因平渊派的人走得远了些,这片林子只余几人,李庭翼的资历一下子就衬托出来,成了暂时领头人。   相较之下范沽就名正言顺的多,邳灵宫的带队人就是范沽。   范沽听见李庭翼的话摇摇头,颇为不赞同:“诶,李仙师天下之大并非属于你我,哪有我们在这办大会,就不允许他人踏足的道理。况且仙门内也未下达封山的命令,什么人来这里都是理所应当,哪能因为这个就给人家定罪,这可不好。”   此次行动,邳灵宫虽然出动人手不少,但是李庭翼总觉得他们行为颇为敷衍,先前一共心动心中便有微词,如今听见范沽的言论,心中更是不爽,随即说道:“若是山脚,又如何能发现,便是因为到了腹地才会有所察觉,范仙师,您看那鬼修现在可就踩在为仙灵大会准备的空地上呢。”   范沽做出恍然壮,扇尖点着自己的下巴,脑袋一转看向萧亓:“是啊,这位修士对此可有解释?”   鬼修称不得仙师,便只能以修士代称。   话又抛了回来。萧亓冷眼看着这些人,没有搭话的意思。   周围围满了元灵,这些人明明已经将唯一的鬼修团团为主却也没有片刻松懈,看似闲聊,实则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同一处。   头顶不知何时飘来了一片乌云,浓厚地遮住了整片月光,空地立刻陷入了黑暗中,只能看见乌泱泱一堆身影,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风过树梢,带动了仙家们飘飘衣袂。   “看见没,再牛的人,偶尔看起来也像孤魂野鬼,你瞅瞅这么多人哪有一点仙门的样子。”角落一处浓密的灌木后,刚长绿芽没多久的草地上趴着几个人。   山上气温颇冷,草木也就长得慢了些,枯叶和新芽交织的树丛正好挡住了这几个不速之客。   几人紧紧挤着一动不敢动。   单禾小声吐槽完一句,怼了一下谢诚:“你从前见到的鬼修就是这个吗?”   谢诚皱眉未作答,单禾自己接了一句,“应该不是吧,看年龄似乎不大,虽说修为能驻颜,那也只是衰老缓慢,怎么都不至于如此年轻。”   他们待的地方有些远,相貌看得不轻,只能隐约听见他们说话。   白千满没闲心听他们闲扯,这里他修为最低,听得也最不真切,仔细侧着耳朵好不容易听了几个字还被单禾的插科打诨给改过了。   白千满皱着眉:“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道貌岸然地给自己围殴那个鬼修找借口呢,一群伪君子罢了。”答话的是林鸿祯。   最开始发现鬼修的就是他,其余几人得知林鸿祯找到扇坠后,本不想蹚浑水,但是林鸿祯只言让他们先行回去。   谁也不放心他一人行动,就成了现在这个情况,勉为其难地听着仙门的墙角。   自然这其中不包括白千满。   场地中间,那些仙门之人你一言我一句,空口无凭,拿不出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根本不用鬼修开口就已经给鬼修定了罪。   “他们想干什么”白千满心中一直缭绕着似有若无的熟悉感,每次在要捉到的瞬间消散无踪。   白千满有些懊恼,又隐隐有些庆幸,他将这些小心思藏得很严,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庆幸什么,更不想深追究。   也就在他晃神的这一时片刻里,场上风云突变,四下升起一道泛着乳白色光晕的屏障,将偌大场地悉数围在其中。   白千满只听谢诚说了一句“动手了”,下一刻蛰居在四处的元灵齐齐往场地中间迈进。   白千满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单禾又过于兴奋,搭在地上的腿抖个不停,带着白千满也跟着抖,耳朵里充斥着“天哪第一次看见这种场景那可都是仙门内叫得上名字的弟子啊竟然还有难得一遇的鬼修他们缠斗到一起会是什么样鬼修的魂元和仙修有区别吗”,诸如此类。   最后还是浦霍忍不住了,骂了一句:“闭嘴!”   单禾终于老实了。   当众仙师的元灵靠近之际,整片空地就开始弥漫黑雾。   萧亓如今境界不稳,能动用的魂元有限。他本不欲与仙门这么快撕破脸,目前最要紧的是怎么回到晏疏身边,若是这个时候站到了仙门的对立面,别说晏疏会不会接纳他,他自己都要重新衡量局势。   萧亓的身份确实敏感,但是世间真的认识他的人不多,并不如老头先前说的那样,他难于走到太阳下。   恰恰相反,若不是老头插手,萧亓就可以十分巧合地和晏疏重逢,再寻个机会卖惨回到晏疏身边。这个计划的大前提是,他只是个不为众人所知的人,哪怕是个鬼修。   可如今仙门围剿,他不敢保证以一己之力能否逃走,而若不能全身而退被仙门所抓,再见到某些不该见的人,那一切都完了。尤其是他曾经跟在晏疏身边,以晏疏徒弟的身份客居鹤温谷。   萧亓一旦暴露,晏疏也有可能被摊放在明面上,重生之事暴露在众人面前不说,没人会在意晏疏是不是被萧亓欺骗——没人相信一个尊者会简简单单被鬼修所骗。   在这个表面安稳实则暗潮汹涌各不安分的世道里,未必真的有人欢迎一个百年前的仙尊回归。更何况,他若是受制困于某仙门地牢内,那死老头就更加肆无忌惮。   晏疏尚且不知暗处还有个虎视眈眈的人,保不齐就要被算计。晏疏如今孑然一身,没有门派的拖累,同时也就没了门派的庇佑,依着他颇懒的性格,不会在众门派内周旋。   萧亓不放心。   时间虽短,萧亓已经将整件事情考量了一遍。   最后得到的结论是,他必须从这里逃出去,哪怕从此背负一个恶人的名声,即便最后不能光明正大地跟在晏疏身边,藏于暗处遥遥看着也是好的。   既做了决定,萧亓不是个拖拖拉拉的性格,手指卷着黑雾凝成了一条细长的鞭。   鞭子在地上盘了几盘,末梢散成细碎的雾气容在空气中,好像力量不足以支撑这么一个小小的武器,又好像整个场子里的浓雾都属于黑鞭之上。   一只猛兽模样的元灵仰天嘶吼,脚下用力一蹬土地,张着血盆大口咬向萧亓的脑袋。可惜那巨兽还没来得及靠的太近,鞭声骤响,如雷声惊了半座山的鸟。   就在这时,那扑上来的元灵身体突然一僵,脸上还留着凶神恶煞的表情,下一瞬一道黑色的火光冲天而起。   “这鬼修完了。”灌木后的谢诚眉头紧蹙,给了一句结论。   白千满不懂:“怎么,那人看起来不是很厉害吗,即便不能真的将这么多仙师打倒,但突围离开应该没问题吧。”   谢诚摇着头:“你不懂。”   白千满确实不懂,正因为不懂才会问。   好在一边还有个乐于解释的,单禾接话道:“毕竟之前没见血光,所以仙门和鬼修还处于互相试探阶段,但你应该知道,元灵本身就是修士从自身分出的兽,即便没到元合期修为,神识暂时未与元灵合为一体,但元灵受创,其主同样不好过,重则伤其根本以后与大道无缘,这些要视情况而定。你看那鬼修刚刚的动作,明显没有留手,鬼修所走之道与仙修不同,那鞭子应该是汇聚了鬼修的魂元,炙烤着的不只是元灵,还有与其相同的修士。估计这个时候那修士正被鬼修的魂元炙烤着生不如死,其余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那元灵的主人,很可能因为相冲的两股魂元而暴毙,保住一条命已属难得,就算活下来,这辈子可能也只能是现在这个修为了。   到场的都是各门派佼佼者,乍然损失一位很可能在未来成为门派柱石的得力弟子,这样的梁子结下,哪个仙门都不会轻易放鬼修走,毕竟谁也猜不到下一个会不会落到自己门派头上。   “这不是自寻死路么。”单禾摇摇头。   果不其然原本还在慢吞吞进场的诸元灵全在此时暴起。   萧亓手背青筋如蛇般蜿蜒,周围黑雾又浓了些,嘴角捻起一个讽刺的笑,心里却不抵面上那样轻松。   他是故意的。   故意挑衅仙门,故意引得所有元灵而来,车轮战会让消耗他为数不多的魂元,唯有场面混乱才能从中寻得出路,但这也是险中求生,一个不好很可能真的就成了元灵腹中物,再恶心吧啦地把他吐出来,送到某仙门的地牢里。   认命不可能。   萧亓眸色一暗,手用力握紧鞭子,蜷在地上的鞭子不住地颤抖着,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杀意,浑身都在激动叫嚣着,渴望着元灵的滋味。   手腕一转,眼看着鞭子已经半挥,却在这时,一只小小的东西从天而降,不疾不徐飞着,慢慢落到了那即将行至眼前的元灵之上。   噗——   一道极为细小的破裂声响起,萧亓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两人高的元灵,上一刻还瞪着眼睛凶神恶想要吃人,下一瞬却散成了漫天星光,很快又成了一只只蝴蝶,向着空中纷飞而去。   萧亓手中的鞭子突地落了地,周围安静极了,所有人的动作出奇地一致——他们仰着头,瞧着越飞越高的蝴蝶。   遮了月亮的乌云终于行至末尾,银色的月光落到了这片空地上,也照亮了蝴蝶的身影,没多久,那些蝴蝶就又散成点点白光落入了风里消失不见,只余下几只泛着淡蓝色的,一只落在了萧亓的肩膀上,剩下的围绕着萧亓,将他护在中间。   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身后茂密的林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月白色身影。 第78章   萧亓的脑子已经麻木,漆黑的瞳孔里只映着一个人的影子,周围流动的黑雾跟着迟钝起来,落到地上的黑鞭原地抽搐了一下便散到了空气里。   此刻若是有人动手,都不必多费手脚,一个麻绳直接能将人捆了。   月白色身影走至身前,萧亓还在懵着。   他看着从前能将他遮挡在身后的人,如却只到眉骨,这一刻里萧亓有些恍惚,就好像故去的那么多年里,自己每一天都在发生着改变,而这个人就停留在了百年前的某个瞬间,再也不曾变过。   数不清的蝴蝶翩然而起,散发着幽蓝色的光。旁观这一切的众仙师惊讶之余,视线停在了蝴蝶的翅膀上,其上纹路复杂,与寻常偶尔见得散修不同,只可惜距离太远,遥遥看去只能看见细线穿梭,辨不清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躲在暗处的溥屏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方才刻意让鹤温谷的众人居于人后,出力甚少,放出的元灵甚至还于林子边缘未进场,回个身都能撞到树上。   他不知道这鬼修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看见萧亓第一眼,就察觉到他是当初出现在鹤温谷的少年,虽然身形有变,光线昏暗的夜晚里也难以辨认其容貌,但溥屏的直觉告诉自己,别妄动。   如今见到翩然入场的仙尊,溥屏差点哭出来,一旁文长老瞥见溥屏激动的表情时脸上闪过一瞬复杂。   晏疏拂开在眼前晃动的一只灵蝶,半掀着眼皮懒懒看着远处乌泱泱一群人,又看了看几步外围着的身形庞大的元灵,低笑一声:“倒是热闹。”   萧亓张张嘴想让晏疏别蹚这趟浑水,可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存了私心,一边怕晏疏因他得罪其他人,从此走到了仙门的对立面,做着违背其初心的事情,一边又贪婪着晏疏对他的偏爱,哪怕这个偏爱是他动了脑筋骗来的,以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年人身份。   萧亓手指动了动,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半低着头眼神晦暗不明。   场面静止片刻,众人回过神来又开始蠢蠢欲动。   人群中不知哪个出声问:“敢问修士何人,看着不像鬼修。”   话音传到出面没有引起对方丝毫反应,那人自顾自地转身,只余一个略有些消瘦的背影。   萧亓对上晏疏眼神时,心里说不虚是假的。他怕晏疏的眼神,怕那里面的失望和猜疑,所以刻意撇开目光不与其对视,即便知道逃避没有用。   他含糊地说:“我……”周围安静极了,这一个字没压住,声音有些大。   话只起了一个头便换得一声轻笑,萧亓一愣,转而看向晏疏。   “夜不归宿就算了,以为亮个身份就能逃了做不好桂花糕的罪责?”晏疏这句话不含任何重量,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出去差点把天掀翻了,回到家里长辈只念了一句“胡闹”那样。可萧亓又能清晰感觉到,晏疏是有火气的,只是不当着外人发作。   话音带笑,眼底幽深,看得萧亓心底冰凉一片。   一句话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稳稳地落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终于明白,这位后到之人是与鬼修同一伙儿的。   即是一伙就没必要再客气,绕在周围的元灵又开始蠢蠢欲动。   大战一触即发,翩飞的蝴蝶越来越多,几乎绕在在场每一只元灵身侧,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没人将这个东西放在眼里,也没人注意到那些蝴蝶翅膀上的纹路愈发密集。   就在这时,萧亓躲闪的眼神突然一定,抓着晏疏就要挡在身后,可惜手落了空。   萧亓只来得及看见一只蟒蛇的影子,正吐着信子于晏疏身后仰起头。   一种说不出的压迫席卷心头,压得人透不过气。   不知哪一刻被蝴蝶遮住了视线,待眼前再清明时,那蟒蛇噗地一声,就如先前的猛兽一样散成了星光又化成更多的蝴蝶。   人群中的范沽脚下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四肢无力又沉重,心里某一处空落落的。   他双眼死死盯着灵蝶之后,在那里,身着月白色衣衫的人正静默地望向虚无,银色的发丝散落,仿佛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蟒蛇是范沽的元灵,散灵的痛苦,他得跟着受。   蟒蛇的消散就像是一种信号,凡是靠近的元灵都得了同一个结局,噗噗声不绝于耳,翩飞的蝴蝶越来越多。   仙门众人的表情从错愕到恐惧,慌忙想要撤回元灵却已经来不及,被散灵之人,浑身皆是一震,体内的魂元被压成了小小一团盘踞一处,那一刻他们仿佛又变回了普通人。   恐惧之后便是绝望,范沽冷冰冰的脑海里几乎已经看见自己被鬼修吸食殆尽的下场。他修行这么久,从未面对这样的情况,哪怕是掌门师尊面前,都未曾如现在这般无力。   噹——   一声厚重的钟声响在脑海里,飞舞的蝴蝶有一瞬间静止,紧接着一阵大风席卷而来,吹得人和元灵同时东倒西歪。   范沽此时早没了寻常的矜贵和骄傲,维持着身形不至于摔得狼狈已属勉强,胳膊挡在眼前,隐约看见有一人匆匆入场,冲着那银发男人而去。   待他看清来人时,心中一震。   大风来去突然,范沽刚站定,立刻躬身作揖行礼:“毕翊仙尊!”   寻常难见一面的尊者乍然出现,即便非同一门派,也受得起在场所有人的大礼,以至于惊心动魄的场面立刻转为滑稽。   柏明钰的出现定住了所有人的心,可惜他们只顾着松口气,自然也就没人察觉,这位毕翊仙尊进场时脚步有些许凌乱。   柏明钰的每一步都避开了纷飞的蝴蝶,行至晏疏跟前,沉声道:“尘归,莫冲动!”   晏疏嘴角捻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冲动?”   他当然没冲动,能让离宿仙尊冲动的事情且不说没人见过,便是真的冲动,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还有命在那眼神交流?   柏明钰没心思搭理那些人眼中的震惊,看着漫天的蝴蝶只觉得头疼,亏得他出现的及时才没有让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柏明钰承认晏尘归确实手下留情,只散了元灵没有对这些晚辈动手,但只散灵之事,就够这些小辈受的了。   柏明钰软了表情,有些哄人的意味,说:“此事容后再议,你先收了灵蝶,别这么冲动,我保证他能安然无恙的离开,没人会动他。”   他指的是萧亓。   “冲动?我从前少于现世,又死了那么多年,对如今世间法则不甚了解,是非对错也就不予评价。他人我管不了,但眼皮子底下的一亩三分地还是要管管,更何况你也知道,我这人有个非常大的毛病。”   离宿仙尊有一个很不讲理的毛病——护短。不管好坏,只要是自己门派内的人,大错小错都容不得他插手。说他蛮不讲理也好,目无是非也罢,错处多大,回到自己门派内该怎么算账就怎么算账,只是要杀要剐外人都动不得。   所以无论从前现在,离宿仙尊在外的名声算不得好。   柏明钰深知这一点,所以才早早得到消息后就给晏疏通了信,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柏明钰头更疼了,挺拔的后背有了少许松懈,说:“我知道,所以我这不是来了。不会有人动他,以后只要他不做违背天道之事,也不会有人动他,可以吗?”   柏明钰的态度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尊何时用过这种语气何人说话,因得过于震惊,不少人压不住好奇心,偷偷抬头再次看向对面那月白色的身影。   并没有多少印象,倒是那年轻的脸配着一头银色的头发古怪的很。   柏明钰没让众人疑惑多久,他先是半回头对着众人说:“散了你们的元灵,当真胡闹。”紧接着对对面的人道,“尘归,你也别冲动,咱们可以好好聊聊。”   他在给彼此台阶下,也是在护着后辈。   这次终于没有人再忽视其中的“尘归”二字,能被柏明钰这样亲切地叫着“尘归”的,众人想不到第二人。   元灵一个个消散时,各仙门仙师们还处于梦游状态,寻于其他各处的人终于赶来,看到场中一幕第一反应却是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其余元灵皆不见了,纷飞的灵蝶却不见少。   哪怕晏疏此刻的表情看不出几分不悦,柏明钰也不敢放松,低声道:“别忘了是我给你的消息,你先带他走。”   此话后,晏疏的眉尾终于松了少许,下一刻灵蝶终于散了,只余几只盘桓在身边。他挑了下嘴角,笑得彬彬有礼:“说的也是。”他晃着手串,朝着柏明钰身后的人稍一欠身,“我这小徒弟平时木讷了些,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各位多担待。”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转身离开。   远处灌木后的单禾还在跟白千满搏斗,因为过于专注甚至没注意到场中已经变了又变。   这小孩儿先前还乖得很,这会儿却突然抽风非要出去。   单禾整个人压在白千满身上,让小孩儿动弹不得,规劝道:“使不得啊,虽然活捉鬼修是个功德一件,有很大可能让你青云直上进入仙门做内门弟子,但是你看这周围人这么多,你又这么弱,如何能拼得过那么人,少年人,莫冲动。”   白千满被压的呼吸困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指陷在土地里,费了好半天劲勉强吐出三个字:“放!开!我!”   “少年,不是我不想放开你,我这是不忍心看你去送死啊。”单禾还在谆谆善诱,知道鼻尖嗅到一丝冷冽的味道,才猛然惊觉周围是不是太安静了。   还不等单禾多一个动作,就听一人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揶揄:“你们这是什么玩法,倒是挺有意思。”   单禾身子一僵,这声音可太耳熟了。   这人不是还在跟众仙门中斡旋吗?怎么突然就跑到自己跟前了?   少年终于挣脱离开,热热闹闹大半宿的林子安静下来,单禾被谢诚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的下山。临到山脚下单禾猛然回神,问身边的谢诚:“方才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散场了?”   谢诚一言难尽地看着单禾:“毕翊仙尊来了。”   “谁?!”单禾怀疑自己耳朵聋了。   谢诚:“毕翊仙尊,那时候你正趴在白千满身上,用额头顶着他的后脑勺往地上压。”   “……仙尊都来了,那个银发男人还能走?”   “确切的说,是被毕翊仙尊劝走了。”   “……”   单禾表情木讷:“我刚刚好像听白小兄弟管那人叫师父……这都什么人啊。”   说罢也不用谢诚扶了,下山就跟逃命似的。   谢诚想到当时的场景浑身一个激灵,紧追着单禾,恨不得在身上插两个翅膀。 第79章   回昌水郡的路上,萧亓远远吊在身后没有说话。   晏疏看见白千满的下巴,问了一嘴。白千满道是不小心伤的,晏疏点点头没再多言。   这一路气氛十分诡异,白千满小心翼翼地前后看着,眼睛轱辘转的同时,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这个鬼修竟然是师弟他怎么突然长得这么高,师父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到底是什么身份,以及城门现在还关着,今晚剩下的时间要在哪待着怎么熬,等等。   好在这一夜折腾过去,这会儿天边泛起鱼肚白,离开城门的时辰不远了。   亏得最近昌水郡近期热闹,城外茶棚早早支了摊,兼着卖些早点,赶夜路进不去城的人可以在此暂时歇脚。   茶棚旁边依着一颗巨大的梧桐,后面是一座小土包,上面稀疏长了些树木,往远了看还能看见包着平阳村的羊角。   晏疏寻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白千满坐在旁边隔了两个身位的地方。   夜色尚未退尽,晏疏看着还杵在黑影里的人,没好气道:“要我过去请你?”   萧亓身形一顿,慢慢吞吞地挪到晏疏另一侧,白千满面对面的位置。   长凳很矮,他两条长腿蜷缩在桌子下,看起来委委屈屈。   晏疏护短不代表不分是非,他今日让仙门吃了些苦头其实还有些别的打算。   正因为看着萧亓毫发无伤,晏疏才会因为柏明钰的一句话收手,倒是不知道这委屈是从哪门子冒出来。   店小二端着热茶壶搁到桌子上,晏疏点了几份餐食。   茶铺餐食样式不多,都是事先备下的,很快店小二去而复返,托着鸡蛋包子小菜放好,这才安静下来。   晏疏让白千满先吃了些东西,这小孩儿身上没那么多猫腻,折腾一晚也真是累了,吃得狼吞虎咽。   晏疏端着茶看他吃,眼瞧着东西吃的差不多了,白千满抬头问:“师父不吃点?”   “不吃,不饿。”说罢斜了眼萧亓,“气饱了。”   话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   白千满赶紧往嘴里塞了半颗鸡蛋,眨巴着眼睛看着对面的师弟。   晏疏甩着手串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每一声都好像带着重量,压得萧亓透过不过气。他垂首看着晏疏的动作,晏疏问:“我给你的珠子呢?”   那珠子上有痕迹,比白千满的铜钱还要深,说句难听的,就算萧亓死在哪个山沟里,晏疏都能立刻感应到找过去。   可自二人分开后,晏疏去过很多地方,别说感应了,连根头发丝都没看见。   萧亓此时就像个犯了大错不知所措的小孩,不肯抬头也不肯说话。身形已经不再是少年,在与晏疏乍然重逢后,却又将从前的习惯又找了回来,披上早已破破烂烂的伪装,可惜还是没能缩回少年人的壳子里。   晏疏其实不是想说萧亓什么,人各有志,讲道理是老头子爱做的事情,这会儿也觉得追问没劲。   他端着茶喝了一口,想想又觉得自己确实算是个老头子了,讲几句大道理也是应该的,看着远处山头上带了红晕的朝霞,道:“这几天我去了很多地方,不是专程抓你,也正好想看看如今的山河是什么模样。”   萧亓尚未有什么反应,白千满先是浑身一震,情绪尽数表达在眼睛里,崇拜炙热又有些惶恐。   晏疏知道白千满如今定然清楚他的身份,但并未多做解释,也没有隐藏,依旧看着一个方向,向来柔和的眼神变得悠远,微风带着一头银发扫过眼尾,让他一下子变得不真实起来。   白千满小声叫了一个字“师”,后面跟着的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大抵是觉得自己不配了。   晏疏没有应,手上玩弄珠子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整个人安静了许久,轻笑一声:“我从不与这世间所谓好坏做评价,尤其是在修行之路上,每个人的人生尚且有不同路,又何必要求所有人必须遵从着先辈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跟着?所以我过去从不收徒,想来问道,我会按照自己的参悟给予解释,最后得到了什么悟、得了多少便是个人机缘。即便我如今带着你们两个,我也甚少会讲大道理,不会要求你们非要达到如何如何的成就才算不辱师门。修行大成也好,庸庸碌碌也罢,人生不应因为成就高低而定义好坏,毕竟这所谓的成就本身就是一种主观意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萧亓?”   晏疏最后点到萧亓名字时,眼神就如同黑暗褪去的天空一点点清明。   他没有提鬼修,也没有问萧亓为何会走这样一条路,甚至都没有问他如何短时间内从少年成长到大人模样。一切都遵从他方才说的话——他不在乎别人所选的路,既不掺和也不干预。   萧亓手腕微动,珠子从袖口出落到掌心眯。珠子内原本缭绕着蓝色的痕迹愈发清澈,其中的翻涌已不及从前那样鲜明。   萧亓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觉得有些不安,而这不安在听见晏疏那番话后更加浓烈。   旁边几桌的人陆陆续续起身,城门方开,困顿乏累的人们都急着进城寻个客栈好好休息。   晏疏没急着动,熙熙攘攘的茶棚很快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寥寥几人。   白千满心情不知怎么都突然就不好了,没有见着仙尊的兴奋,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压在胸口,他眼眶热了又热,嘴皮子动了动,蚊子似的唤着:“仙……尊?”   这声他自己都没听见音儿,结果话刚撂下,就被敲了下头。   “叫什么?”这一下敲得不重,晏疏笑道,“讨骂是吗。”   “师……父?”白千满试着换了个称呼,见着晏疏点头,忽然就变得欢喜起来。   太阳触不及防地在山间探了头,一缕阳光刺破云霞,驱走了最后一点阴影。   白千满起身拍拍身上的土。   昨晚在地上打滚,如今看着像个泥猴,再加上本来就黑,要不是有晏疏跟在身边,都能被店小二当成叫花子打发了。   “师父。”白千满又叫了一句,见着晏疏看向他,心情就更高兴了,说,“这个时候客栈不知道还有没有空房,咱们的早点进城,您也好好休息。离开了这么久又赶着回来,想必也是累了,待会儿您先到我那个房间歇着,我再去问问店小二,实在不行我住柴房也行。”   晏疏确实有些累,很想找个地方睡一会儿,但他也知道,如今昌水郡正是热闹时节,未必能找到空房。也不是非要个房间,欺负徒弟的事儿就更干不出来。   他刚想拒绝,一个人悄么声地凑到白千满身边。   白千满因为怕身上的灰尘落到晏疏的茶碗里,所以拍灰的时候往后退了几步,因着这几步,便是离另外一桌不远了。   只一眼晏疏就辨出了此人身份,是山上与白千满滚成一团的那个。他们一行人也是茶棚中唯二剩下的一桌。   单禾战战兢兢地凑到白千满耳边,多一点眼神都没干飘,小声道:“我们可以让出来个房间,给……,咳咳,你们。”   白千满本想说不必麻烦,可还没等说话,那人一溜烟跑了,眨眼间就到了城门口,跟着另外几个急吼吼进了城。   白千满无奈地看向晏疏,晏疏让白千满寻个何时的时候与人道声谢。   三人到了客栈,进了单禾让出来的那间房时才发现,这竟然是客栈最大的那间。   单禾是个会做事的,没多余地将房费付好给人压力,晏疏觉得那人实在有趣得紧,和白千满这么个少年在一起能打成一片,看起来幼稚不拘小节,如今做起事来又尽显成熟,滴水不漏。   白千满与晏疏打了声招呼,说去跟对方道声谢,晚点请他们吃酒,晏疏拿了些银子给他。   房门一关,屋子里就剩下了两人。   晏疏懒懒地靠在软榻上,半垂着眼皮一副将睡未睡的样子,问:“还留在这作甚,要跟我展现一下你于鬼道上的修习成果吗?”   没了其他人在,萧亓明显没有先前那样拘谨,稍作犹豫后到软塌另一侧坐。   晏疏眼皮没有多掀半分,不留痕迹地打量起面前的少年——男人来。   于少年人的模样相差很多,萧亓身上的稚嫩不再,五官立体而深邃,从前漆黑的眸子现在看来愈发幽深,一眼望不到底。   晏疏心中感慨,寻常只觉得小孩儿长得快,几年功夫就能变个模样,倒是从没想过,月余不见也能如此翻天覆地。   真正长大的萧亓,和阵中看见短暂存在过得成年萧亓还是有些区别。那时候的萧亓只有模样变化,气息还是少年人的,不抵现在这样,冷冰冰倒是符合“鬼修”这个称为。   晏疏很想在他身上找点从前的影子,就像长辈总喜欢忆往昔那样,很可惜他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一点痕迹。   当真是大人了。   一想到这,晏疏又由想起萧亓从前越矩的事情,脸色紧接着就有些冷了。   萧亓察觉不到晏疏的心里路程,只知道晏疏似乎又变成山顶上那个眼里淬着冷光尊者。   萧亓生怕从晏疏嘴里听见一些让他难以接受的话,话没过脑子直接遛出口:“先前你不是说要吃桂花糕,现在饿吗?我去给你做点来?”   晏疏还以为萧亓这小子拖拖拉拉留下来,是要跟他解释先前为何不告而别,再编点理由解释鬼修身份和与仙门作对之事,没想到等了半天就等到了这个。   他现在有心思吃桂花糕吗?   晏疏被气笑了,心中无名火突起,多看萧亓一眼都怕自己控制不住将他捆了扔进山沟里待上两天。   晏疏从软榻上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床榻处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困了,没事儿回吧。”   逐客令已经够明显了,结果身后半天没个动静。   晏疏一时不知道是自己岁数大了闹不懂年轻人想什么,还是鬼修的脑子与他们不同,每次与萧亓说话都是慢慢的无力感。   作为师父,山上发生的事情晏疏应该和萧亓算算账,可这么久以来萧亓没叫过一声师父也就算了,如今确定二者大道不同,山顶之事萧亓也未作何无法挽回的错事,晏疏一时也不知道应该从何教训。   晏疏真的累了,为了赶过来连续几日未合眼,现在看着床榻就像看见失散多年的亲人,可他又不能当着萧亓的面脱衣服。   果然不是收徒的,这是找了个债主子。   晏疏没了耐心去哄,晏疏磨牙:“鬼修之事我不与你多说,你心里有数就行,索性你也没叫过我师父,师门不是师门的也不打紧,既然你一心想离开,我自然不能拦着你。”晏疏也是有些无奈,从前觉得少年孤苦无依,才带到身边,现在看来倒是他多此一举了,便又软了语气,“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今日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想走也不急于一时。以后一人在外做事莫要冲动,但也不必畏手畏脚,若是需要……”   后面的话尚未说完,腰间突然一紧,一个厚实又有些冷意的拥抱触不及防地落下。   晏疏没听见脚步声,此时浑身一僵,满脸错愕,耳朵上感受着另一个人的呼吸。   萧亓低沉的嗓音刻意放软,不经意地磨到晏疏的脖颈,道:“我错了,我以后不跑了,你别生气也别赶我走,行吗?我给你做吃的,想吃什么做什么,哄你开心,行吗?” 第80章   晏疏睡醒时,太阳的高度和睡觉前差不多,只是换了个方向。   他先是在床边做了许久,过久的睡眠让他身体有些僵硬,缓了片刻才站了起来,拿过枕头边木簪随意挽起头发,这时敲门声响起。   张嘴的时候发现嗓子干的要命,哑着声音说了句“进”,自己则到桌边倒起冷茶。   茶尚未入口,一股香味先飘了过来。   关门声与杯子放下的声音落到了一起,晏疏不用看都知道来人是谁,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晏疏不动声色地拢起睡散的衣襟,看着本应该滚蛋的人正端着整一盘子的桂花糕放到桌子上。   桂花糕味道诱人,模样也好,上面放着几朵桂花,不是应季的东西,干巴巴的自然也不是鲜花。   晏疏没动,看着萧亓将东西一应准备。   没等晏疏说话,萧亓自己挪着凳子坐到晏疏身边:“估么着你差不多这个时辰起,桂花糕还热着,吃点先垫垫肚子,晚点我借厨房给你做。”之后又说,“如今客栈人太多了,总不好不叫店家做生意把厨房让给我,晚点不那么忙了我再借一个小灶。”   晏疏:“客栈的东西又不是不能吃,不用麻烦你亲力亲为。”   “我想给你做。”萧亓的话比从前更加直白。   上午萧亓跑得飞快,没等晏疏多骂一句,人就已经没影了,走的时候还体贴地帮忙他收拾好凳子,关上门,这会儿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晏疏一时觉得心中放不下的反倒成了他。   他不知道这段时间他跑去了哪里,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变得混账起来,可再想想,这少年从前就挺混账。   晏疏拿着混账人做的桂花糕咬了一口,最后提醒一句:“你也别太明目张胆到处现世,我现在乍然现世,暂时能镇住一些人,谁知道哪天来个看不过的,把你套麻袋绑走揍一顿。”说完盯着桂花糕,“这些日子你莫不是找了家点心铺子与人学手艺了吧,桂花糕味道甚好,模样也不差,还是说鬼修都是如此善厨?”   “鬼修大多笨手笨脚,不然也不会走此旁门左道。我于厨艺上也无甚天赋,念着你想吃所以颇废了些功夫才学会,总不至于再叫你嘲笑了去。”   萧亓好像没听见晏疏话里的嘲讽,眼见着晏疏拿起第二块糕点,嘴角肉眼可见的上翘,冷淡的眉眼也跟着柔和了几分。   晏疏咬着东西将萧亓的变化尽收眼底,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开始蔓延。桂花糕自然好吃,嚼着却有点烫嘴,手里余下的半块就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这时窗外响起很轻的哒哒声,晏疏起身去开窗,转身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外面停了一只比麻雀还要小上一圈的鸟,窗户刚开一条缝就跳了进来,跳到晏疏探过来的手上啄了两下。   怪鸟来自柏明钰,传递消息用。   身后萧亓在看见小鸟时眼睛暗了半分。   晏疏本就是刻意借着这个由头避开萧亓,自然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一根手指拨弄着羽毛,没多会儿将怪异的小鸟拨成了毛团子。   屋子一时安静的过分,窗外的吵闹不知道被屏蔽到了什么地方,四下静得如入了夜一般。   “你是在……躲着我?”萧亓声音乍然响起,如箭矢一般划破寂静,触不及防地钉进了晏疏的耳朵。   自尊心作祟,晏疏怎么都不可能自己会被一个小不知道多少岁的小孩儿影响,即便这个“小孩儿”已经比他高比他壮,周遭气势也在彰显着那并非一个寻常人,至少于鬼修里也应当是个佼佼者,只余佼到什么地步,总不会低于元合。   他手里捏着小毛团转了过来,好像听见十分好笑的笑话:“说什么呢。”   作为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家伙,这点情绪控制还算可以。   萧亓这时站了起来,走到晏疏面前,就好像没听见晏疏那句否定,又说了一遍:“你躲着我。”   “我躲你做什么。”晏疏垂眼看着手里的毛团,手指不自觉收拢。那小鸟很细微地颤了一下又恢复正常,乖巧地蜷缩在晏疏手里一动不动。   一种陌生的压迫感自头顶而下,并非来自魂元,只是来自萧亓的视线。明明那视线看上去平淡无比,问的问题也具任何逼迫,可晏疏却有一瞬间生出逃跑的念头。   “我也想问,你躲我作甚?”萧亓又问。   眼角余光里,晏疏看见萧亓继续向前,两人之间的空气被挤压的所剩无几,晏疏声音一冷:“别动。”   没了惯常的笑意和柔和,那种独属于尊者的冷冽毫无征兆地成了一道无形墙壁,横在晏疏和萧亓中间。   “别再往前。”晏疏说。   萧亓听话站住,看着晃在眼前的银发,仗着无人察觉,目光疯狂又肆无忌惮。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晏疏这次没再讲道理,也没有再试图说服,清楚又直白地说,“我于感情之事无意,这是我自己的原因,非因你之故。我不想耽误你,世间万千,你总会遇到缘定之人。”   萧亓安静地听着晏疏的话,目光愈发柔软,许是因为早知道会被晏疏拒绝,真的听见这些话后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坦然,甚至还有多余的心思去心疼晏疏的温柔。——明明不喜欢被纠缠,却还会照顾到对方的心情,自以为是个冷情冷性的人,其实内心软的一塌糊涂。如此一个人,萧亓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能走出来,只能放任自己越陷越深,哪怕最后溺死其中。   萧亓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感情如附骨之疽吞噬着他的理智,偶尔控制不住时才会修路一星半点。   这次回来前是做了打算的,他知道晏疏心软,也依托着晏疏的心软,他打算一点点卸下晏疏的防备,温水煮青蛙,慢慢收网诱捕窥视已久的猎物。   萧亓的目光愈发深沉,晏疏却在这时触不及防地抬起头。   二人视线相撞,萧亓来不及收回目光,眼底的炙热全然落到晏疏那里。   见不得人的心思骤然摊放在阳光之下,这一刻萧亓慌了。   “逃跑”二字站在制高点,萧亓匆忙垂下眼皮:“我,我去看看厨房怎么样了,你晚饭想吃什么?”   眼看着他又要跑,转身前手腕突然一紧。   萧亓一愣,侧头看着胳膊上多出来的手,听见他问:“又想跑哪去?”   沉稳的声音一下子就定住了萧亓慌乱的内心,他哑着声音,顺着晏疏的话说:“哪都不去,就给你做饭。只是怕你……不想见我。”   “为何不想见你?这又不是天大的要紧事,今日你我说开,以后也就不必为此困扰。”   “困扰……”萧亓品着这二字,忽而轻笑一声,“于你是困扰,于我不是,你此时当真要与我详谈?”   晏疏如何听不出此谈非必谈,他立刻松了手,很想骂人了。   晏疏甚少发脾气,更别提骂人,仅有的几次都用在萧亓身上,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就能轻易挑起他的火气。   萧亓又笑了一声,先前的慌张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大大方方地盯着晏疏:“你说你于感情之事无意,让我另觅他人,可我偏偏就好你这口。”冷漠的气质这一刻化成一股混不吝来,流氓似的凑到晏疏跟前,“尊者心系苍生,愿意舍命渡尽天下人,如今何不渡渡我?”   某些人找死的方法当真是千奇百怪。   安静许久的小鸟团子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啄着晏疏的手心。   晏疏本想跟它说等会儿,他先清理一下门户,结果小鸟又啄了两下,一副催促他的样子。   窗户上早已没了夕阳的影子,时辰确实不早了。   晏疏看了萧亓一眼:“我有事出去,你晚上老实待着别乱跑。连声师父都不知道叫,别总让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说完带着小鸟离开,脚步匆忙,只来得及带走搁在桌子上的珠串。   临出门前,晏疏听萧亓道:“我当真无家可归,未曾骗你。”   拙劣的卖惨,晏疏如何听不出萧亓的意思,关门前凶巴巴地说:“你可闭嘴吧,待着。”   桌子上的桂花糕此时尚未凉透,满满一盘子只少了两块,萧亓手指摩挲着桌子边缺少的一块角,而后捻起一块桂花糕放到嘴里。   嗯,很甜。   *   街道上熙熙攘攘,晏疏刚出客栈就遇到了熟人。   赵正初带着一众人不知要往何处去,见着晏疏脚步赶忙停下,行大礼道:“问仙尊安。”   晏疏“嗯”了一声,本是急着走,却在视线错开的瞬间看见一个人——站在赵正初身后不远处的少女。   虽说早前在鹤温谷,赵正初就猜到“晏仙师”身份不简单,如今坐实后心中不震惊是假的,但到底不是自家门派的仙尊,如今因为仙尊乍然出现后,扬眉吐气的只能是苍芪派,与他们鹤温谷影响不大,恭敬有之,再多就没了。   于礼数之上,赵正初得等离宿仙尊离开才能起身继续忙自己的事,不曾想这仙尊就站在了他们面前,似乎不打算动了。   赵正初正疑惑离宿仙尊是不是有事吩咐,对方恰巧开口:“你……”   赵正初抬头,发现仙尊的视线落在他身后。   他疑惑地转头,看向仙尊所指之人,心里虽有不解,还是介绍道:“回仙尊,她是师尊门下弟子,赫瑶。”   紧接着赵正初看见仙尊的视线落到了赫瑶的剑上,意有所指道:“味道太重了,好好擦擦。”   留下这样一句奇奇怪怪的话,人方才离开。   赫瑶没明白仙尊这句话什么意思,在瞧见赵正初不太好看的脸色时,憋着嘴道:“师兄,我的剑很臭吗?”   赵正初明白离宿仙尊所指的自然不是剑真的脏,而是那把剑前几日曾伤过一个人。   赫瑶此时显然也反应过来,一张小脸瞬间煞白:“完了完了,之前说什么来着,离宿仙尊最为护短,那个白千满是不是他徒弟?定然是那小子告状了,师兄,仙尊会不会杀我灭口?呜呜呜,他徒弟当初杀了莫衡小师兄都被他护了下来,如今定然不会放过我了,师兄,他贵为仙尊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啊。”   赫瑶嚎得很小声,这点分寸她还是有的,只是一边气不过一边又害怕,忍不住想与师兄求助。   赵正初安抚了赫瑶:“先回去禀告师尊罢,仙尊方才或许只是提醒,未必真要追究。”   赫瑶:“嘤——” 第81章   晏疏离开没多久,萧亓从客栈出来。   相对于晏疏一头晃眼的银发,萧亓就显得低调很多,因着仙宁大会的召开和昌水郡花季的到来,这几日城门关得很晚,街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萧亓一身墨色,眨眼间便匿于人群里。   他避开人群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脚下一轻,眨眼间落到了城墙根下一处普通的院子外。   后门开了一小条缝隙,像是等人来的样子,倒是不怕贼偷。   萧亓进去后将门关好,不紧不慢地往亮着光的屋子去,前脚刚到门口,房门在这时触不及防地开了,烛光照亮了门外方寸之地。   里面空荡荡,四下寂静无声,怎么看这都是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萧亓好似早就料到这一幕,脚下未做犹豫,方一进去,身后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屋内静悄悄的不见任何人影,唯有蜡烛的火光被带动着摇曳不止,四处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带着一丝丝甜。   萧亓站在门口许久未动,视线于房内扫了一圈,屋子里还留着人居住过的痕迹,床上被褥掀起,看得出来离开得甚是匆忙。   忽而一阵极其细小的风声,萧亓猛地转身,一根银针擦着太阳穴飞驰而过,钉进了门框中不见踪迹。   黑雾乍起,于萧亓手中凝实,下一刻笼罩了整个房间。   屋子不算小,可雾气无孔不入,须臾间就已经扫遍了所有角落,却发现整个屋子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气,而那最开始偷袭的银针就好像凭空出现一般,只余门框上一个不大的眼儿。   萧亓没急着搜屋,而是沿着墙壁,手指抵在其上一点点摸索。   这间屋子萧亓是第一次来,不知道归属也不知道这份怪异来自何处,他是被引着入瓮的那个。   下午萧亓于客栈给晏疏做桂花糕时,隐隐察觉到一点鬼修的气息。   鬼修之徒大多孤僻,除去避开仙门,连同为鬼修的人也会避开,别说是气息了,萧亓活了这么多年也只碰到过寥寥数人。   仙宁大会这种场合,偶尔有一两个鬼修想凑热闹也无可厚非,可萧亓察觉到的气息明显是刻意留下。   明晃晃地袒露在萧亓眼前,目的为何不言而喻——那是鬼修特有的记号,想引着萧亓去某个地方,没有任何言语,只有同为鬼修才能察觉到的讯息传递方式。   不怀好意也好,有事相邀也罢,萧亓本不欲理睬,可给晏疏送桂花糕时,他又在晏疏的窗角察觉到了同样的气息,在晏疏开窗接鸟之时。   那时候的气息已变了味道,带着挑衅的意图。   萧亓不知道放出消息的鬼修是脑子抽了才会妄图以晏疏做威胁,还是身上真有斤两,左右都觉得那挑衅太过儿戏好笑,好笑的他当真动身过来看热闹,其实也是为了找点事儿干,才不至于跟在晏疏身后偷偷跟去赴柏明钰的约。   城墙下的这座院子并非临时搭建,无论是院外围墙也好,还是这间屋子也罢,四处都是使用过的痕迹,青苔布满了石缝,墙外堆了不少劈好的柴,墙角还有火燎过的痕迹,与寻常人家并无不同,怎么看都不应该跟鬼修搭上边。   萧亓的手指刚滑到窗边,臭味愈发明显,正当他打算掀开床铺查看情况时,突然听见细微的脚步声,虽远,但听着大致就是奔着这个院子而来。   明目张胆地行动定然不会是鬼修,萧亓拿不准情况,不确定原本约他的鬼修已经跑了,还是这本来就是挖给他的陷阱。   晏疏昨日当着众人的面维护他,仙门总不至于这么不给离宿仙尊面子,按理说今日各门各派应该消停地于各家商讨,猜测着死了百年的仙尊为何乍然出现。   没把握的事情萧亓不想冒险,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他身形一轻隐于房梁高处。   夜色很浓,桌子上仅有的两个拉住让屋内多了很多死角,阴恻恻地仿佛藏着数不尽的鬼怪,其中之一便是隐藏于顶的萧亓。   瞬息间,屋里彻底安静,烛火不再摇晃,好像这里从未有人造访。   几个呼吸间,院子里果然有了声音,脚步声停在房门口,有人道:“应该是这里,这味道应该错不了。”   “直接进?”   屋外安静了须臾,紧接着房门哐当一声被人用力推开,几个衣着道袍站在门口探头,看上去应该是清安观的人。   几人很谨慎,仅有鼻子过了门框却又很快缩回去。   “这味儿太大了,你确定这里是人住的?”   “错不了,出去打探的同门回来禀报,禹丰茂一直住在这并未离开。”   萧亓眉头一挑,没想到一个月后还能听见这个名字。   平阳村的事情才过了一个月,城里已经少有人提起那被掩埋的小镇,渐渐的那边也成了一个晦气的地方,宁愿远赴他采集石块,也无人愿意去那石头山,禹丰茂便是平阳村唯一幸存者。   自从他医馆离开后就无人知道其踪迹,知晓因果的百姓再提及此事时也只余一句“可怜人”,在他们开来,这个已经无根无靠的“可怜人”大抵不会再回到这个伤心地。   无人知道禹丰茂去往何处,他的名字在这一个月里,与那平阳村一样很快成为故去少有人提。估计没人想到,禹丰茂不仅没有离开,竟然还在昌水郡内安家过日子,甚至于有可能与鬼修有联系。   萧亓靠坐在房梁上悄无声息,于黑暗里看着终于进门勘察的清安观两人。   结果和萧亓看到的一样,除了味道难闻以外什么都没有,而这味道也尤为怪异,房门敞着这么久,难闻的臭味没有丝毫减弱,整间屋子就透露着诡异。   最后两人同样停在床榻前,其中一人用剑尖敲了敲床榻,二人稍一对视,下一瞬剑光乍起,那看起来不甚结实的床轰地一声碎裂。   恶臭如实质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屋子,俩道士首当其中差点直接晕过去,捂着口鼻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以魂元遮挡,待辛辣的双眼重新能视物时,赫然发现自床下流出粘稠的液体,眼看着就要触碰的脚尖。   两个道士不知其何物慌忙后退,这时门外再次来了动静,刚到门口就被挡了回去。   “什么味儿这么冲!”   “看起来有点像……尸水。”屋内人应着话。   少倾,脚步声过了门槛,一人问:“什么情况,不是有人说这边住着平阳村的人?师尊让我们差平阳村事情是始末,怎的有人捷足先登杀人灭口了?”   秽玡之事知道的人甚少,所以平阳村的灾难大多说人将其归于天灾。然仙门到底不是普通人,清安观于卦术之上有颇有建树,如今派人探查,想必是知道了些什么。   晏疏听着清安观弟子的话,心里又开始活络,眼睛看向还在淌着浓水的地,很快就有了想法。   清安观几名弟子还在想着回去怎么交代,最终决定由两个年幼的先回去禀报,其余人继续探查,尤其是那一滩味道冲鼻的水——若真是尸水,且不知是什么功法,能将人骨血一同化个精光。   年轻的弟子离开,留下的继续探查。   先前入门的两人还留在这里,凑头道:“如今秽玡事出蹊跷,各仙门借着仙宁大会的由头齐聚于此,便是为了商讨秽玡之事,听说那秽玡有生骨续命之能。”他说到这里,话音稍顿,“昨日听说,百年前一位故去的仙尊乍然现实。”   另一人瞟了他一眼:“这话你说与我听就罢了,若是被别人听见少不得要一番腥风血雨。”   “我知道。”那人声音压得更低,视线落在浓水上有些出神,“我就是怕……若真如此,这世道可就乱了套了,如今世间有几人能与那人抗衡。若只是隐居,乍然出世也就罢了,怕只怕来路不明,祸事不断啊。你我资历尚浅,算不得后天大事,你说师尊他们是不是早就窥得天机,才暗中命我们查秽玡?”   “以秽玡为根基得而复生本就是逆天之事,天道自有论断,绝非一二人所能抵挡,我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说罢,此人正要从怀里拿个瓶子,装点这液体回去仔细查验,却在这时,他动作突然一顿,沉声呵斥,“什么人!”   正于房梁上藏匿的萧亓听见这话心中一顿,手指戒备地并在一起,眼看着黑雾吞没了两个指节,就见门外忽而又跑进来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不好了,邳灵宫的毕翊仙尊不知与何人发生龃龉大打出手,本用于仙宁大会的场地现在一片狼藉,师尊让我来叫回门派内所有弟子。”   “你确定是毕翊仙尊?谁敢与他发生口舌之争?竟然能抵得住毕翊仙尊怒火,这人想必……”   他刚想说此人想必修为已是达成,突然想起方才他们谈论之人——那人乍然现实的仙尊。   “难不成是……”   两位仙尊相斗,那可真是大事!   后来之人还在喘着气,好像也没闹明白是什么人与毕翊仙尊纠缠,费力咽着口水:“那边山上满是奇怪的蝴蝶,师尊让我们重点提醒大家,若上山之路与之相见,务必绕远,切莫相碰。”   如此一来,众人已无心多做停留,一人快速收了点液体入瓶,离开时与四处下了屏障。   房门重新关严,桌子上的蜡烛又晃了晃,将一应物品的影子拉的老长,一直延伸到屋顶空荡荡的房梁上。 第82章   萧亓还没走多远就在城东碰见了晏疏,心中一颤,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晏疏凉凉道:“又要跑?我身边留不住你是吧?”   “怎么了?谁惹你了?”萧亓没因晏疏明显的迁怒而恼火,停在晏疏面前关切地问道。   晏疏头发披散在身后,原本束发用的木簪不见了踪影,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冷意,看过来的眼神也是凉凉。   萧亓不喜欢那个眼神,也不喜欢晏疏此时的状态,神色一暗道:“是柏明钰?”   说罢转身就要走。   晏疏突然拉住他:“作何去?”   萧亓抿嘴不言。   晏疏嗤笑:“柏明钰现在与邳灵宫众人在一起,邳灵宫一众多少人自不用我说。我们萧大公子当真深藏不露,可以突破众仙门设于山外的防线,再拿下邳灵宫众人,最后孤身对上毕翊仙尊,为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师父找场子,不得不夸一句厉害。”说完松了手,“有这时间出些不切实际的风头,不如回去把桂花糕热热。”   而后沿着小路往回走。   此时街上冷清了许多,偶有几个商贩也已经在收拾东西。   晏疏脚步不见快,若非极其了解,很难看出他现在心情很遭,不巧,萧亓就是那个极其了解的人,他听见晏疏方才的话后到底没敢妄动,老老实实跟在身后。   两人眼看着要到客栈门口,萧亓突然开口:“客栈掌柜总怕当天食材不吃完不新鲜,每日买的不多,这个时辰客栈想来所剩无几,要不找个酒楼吃点?桂花糕留着夜里饿了吃,或者留到明天也成,。”   晏疏看了眼萧亓,而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稍作犹豫后顺着萧亓的意思点点头。   时辰虽晚,城中心的几处酒楼依旧热闹非凡,两人都不是喜欢热闹的,转了个弯就近寻着一处稍安静的小楼。   小楼立在一处胡同里,一楼只有零星几桌客人,二楼房间大多敞着门,生意寥落,环境倒好。   许是因为这会儿周围有了人气,晏疏身上冷意收敛稍许,饶是这样,上楼的时候还被店小二多看了几眼,生怕这位好看却不好惹的客官将店拆了。   二人行至二楼,晏疏在萧亓要酒的时候眉头皱了皱,最终一字未言。   等酒菜的功夫,晏疏把玩着珠串看着窗外,随口问:“方才火急火燎的是去往何处?”   萧亓垂眼给晏疏倒着热茶,道:“闲来无事四处逛逛。”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若换做寻常,晏疏懒得追究话里真假,这次却没像从前那样让他蒙混过关:“听谁说我与柏明钰在一起?”说完恍然,“也对,我俩动静有点大,有消息不稀奇,倒是你这一身秽岈味从哪沾的,不会鬼修修行还用秽岈吧?”   萧亓一愣,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衫,除了一点点皂角味并没闻到其他,紧接着回过神来,道:“乍我?”   晏疏嗤笑一声:“心虚怪我乍你?”   萧亓抿着嘴巴,换做平时肯定不肯再吭声了,晏疏便是这样想着,所以没等下文,转头看向楼下空荡荡的小巷。   远处还能见到通红的灯笼,人影却少,时辰当真晚了。   不曾想萧亓这时说道:“城角一处小院里死了个人,我去得晚了,什么都没来得及瞧见。”   晏疏眉头一挑,转而看向萧亓,没稀奇死人,反而问:“怎么跑那了,有人引你去?”   “算是吧,左不过让我背个锅。”萧亓道,“我跟你坦白了,你是不是也得跟我坦白。”   “坦白什么?”   “坦白你今天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如何与柏明钰对上。”   这时店小二端着酒菜进来恰巧打断了二人的话,屋里气氛有些诡异,店小二放好东西留下一句“二位慢用”,麻溜地走了。   萧亓又捡了两个杯子满上酒,递给晏疏一杯。   晏疏:“你这买卖做得够精算,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就要换我一夜的行程,要不要将我与柏明钰所说的每句话也说与你听。”   “你若是想说,我也不介意。”萧亓顺阶而下,冲着晏疏笑了笑。   晏疏一时无语,下意识地端着杯子想喝一口,杯沿递到嘴边,闻到酒味时才想起来,面前的茶已经换成清酒。   他看着晃荡的酒,怎么看都觉得萧亓意图不轨。   离宿仙尊酒量很差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因为仙尊甚少饮酒,也没几个人有胆子灌仙尊酒,也就几个月前见柏明钰时因着感慨喝了点。   萧亓在晏疏将杯子搁下前,忽而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空荡荡的杯子咚地放到了桌子上,不大的声音却在示意着晏疏什么。   晏疏眉头一动。这臭小子,还会灌人酒了。   当着萧亓的面,晏疏将酒杯放了回去,勾回桌边的茶喝了一口。   萧亓没有拦着,手指轻轻摩挲着空了的酒杯杯壁:“你想问我别的也行,你问什么我都与你说。”   这话听到耳朵里有不对劲了,臭小子不灌酒又开始调戏人。   晏疏吔了他一眼,就突然很想喝面前这杯酒了。   暖风拂面,晏疏看着窗外不想和萧亓说这些无意义的话。若是从前那个无依无靠的少年,晏疏或许还会多上心,如今少年——男人比自己还要高大,甚至能在那么多门派的围剿之下全须全尾,晏疏不觉得他还需要自己做什么,至于为什么如今还将人留在身边——   “我可以给你讲讲我的过去。”没得到回应,萧亓态度不变,继续说着。   “我有说我想听?若是想找人喝酒谈心,那你找错人了。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感兴趣。想吃饭就赶紧吃,不想吃的话就回去睡觉,我累了。”   晏疏拢着袖子有要起身的意思,萧亓仰头,如墨的眉眼稍稍下垂,晏疏竟然在其中看出点可怜的意味。   萧亓抿着嘴巴,没说别的,只慢慢吐着三个字:“陪陪我。”   之后晏疏就鬼使神差地坐下了,甚至什么时候端起酒杯与萧亓碰到一起都不自知,辛辣的酒流入喉咙,晏疏看向萧亓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蛊惑人心的妖精。   萧亓稍稍撇过头,刻意避开晏疏的眼神,在对方见不到的地方弯了眼角,饮尽杯中酒。   萧亓何尝不知道晏疏酒量不好,这段时间晏疏的行为太反常了,一想到他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晏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做什么事,萧亓内心就像是被搁置到炉子上烤,他知道晏疏是个活人,有自己的想法,也有他心中坚定要做的事情,但晏疏也是萧亓的失而复得,再让他想从前那样冷眼旁观太难了。   没人知道萧亓等了多少年,做了多少努力才换回心心念念的人。过深的执念因为太过隐藏,曾被一些人窥视要挟,而如今萧亓自觉有能力处理,便也不想将这份沉重强压在晏疏的肩膀上,只有在难以压抑的时候,泄露出一星半点,在言语上讨些利。   被酒灼烧过的感情透过双眼直直落在晏疏身上,晏疏被烫了一下,借着就被掩饰依旧坐立难安。   萧亓又拾起讨债鬼的身份,看向晏疏说:“我有没有与你说过。”   他知道怎么拿捏晏疏,硬的肯定不行,只有卖惨服软,让晏疏狠不下心将他拒之千里之外,那他就能继续先前的计划,用温水煮着晏疏这只青蛙,感情之事若不能一见钟情,那他就将自己打碎了揉进晏疏的岁月里,让他忽视不得也忘不掉。   晏疏怎么都不可能猜到萧亓的步步算计,只觉得他接下来不会是好话,狠声说:“没有,不知道,闭嘴吃饭。”   萧亓轻笑一声,拿着筷子挑起米饭。饭粒在筷子尖上翻了个跟头,萧亓说:“我并不是因为《元纪年书》才动了妄念,我知道你于那本混书之前,很久很久以前,我想了很久,等了很久,盼了不知多少年。”   这话实在是没办法接了,打骂不得,拒绝不听。   晏疏不知道萧亓这份感情的契机出自何处,也不知此题何解,可他还是没有去问的意思,问多了于二人都是羁绊,纠缠太多一团乱麻,想要解开就更难了。   再聊下去很多事情可能都会不受控制,感情这种东西,既然不能接受,就要在最初升起萌芽的时候扼杀。现在看来这萌芽可能长在晏疏的坟头上,眼看着晏疏醒来,这萌芽大有长成参天树木之嫌,晏疏就更不可能让他继续生长。   他不接话,态度也变得冷淡起来,被酒带热的脑子尚且还分得出轻重,刚刚对萧亓放软的态度又变得疏离。   这种变化很明显,萧亓不可能察觉不到,但他表情未变,还是淡笑着:“没关系,你不要觉得困扰,我只想在你身边待着,什么都不做看着你也好,当初怕你知道我是鬼修将我赶走,现在算是破罐破摔了。”   晏疏实在不想于此继续说下去,转而问:“说到这我倒是很好奇,易容之术尚且有迹可循,你是如何将自己身型缩小到少年模样的?即便是缩骨,也没听说能改变年龄容貌。”   萧亓摩挲着杯子底沿的手指突然停了一下,而后又不动声色地抵着到杯底中心,好似不甚在意地说:“鬼修的一种术法罢了,雕虫小技。”   晏疏对鬼修丝毫不了解,点点头没作他想。   两杯酒下肚,晏疏没再碰酒杯,也没碰茶水,萧亓吃了两口菜就停了筷子。   楼下声音愈发小,客人似乎已经走过光了,晏疏胳膊肘抵在窗沿上,眼皮被酒气坠着,双眼朦胧地落在院子某处,瓮声叫了句:“萧亓。”   “嗯?”萧亓抬眼看向晏疏,晏疏却未转头,只用下巴点点院落,道,“好像有人找你。” 第83章   一股淡淡甜味飘到鼻子里,晏疏眼前一黑,一只手虚虚挡在眼前,很有分寸地没有任何触碰。   晏疏下意识眨了两下眼睛,问:“捉迷藏?”   “仙尊。”萧亓第一次如此叫晏疏,“我自幼无家可归是真,如今无处落脚也是真,这么多年漂泊无依甚至抵不上有水依托的浮萍,入鬼修并非我所愿,我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想必你也不愿听。我并不怨天尤人,只想要条活路。”   “所以楼下便是想要杀你的人?你现在是想给我解释先前为什么不告而别,怕连累我?”晏疏觉得好笑,萧亓一天真是八百个心眼子用在他身上,如今又开始走深情戏码。   晏疏正想萧亓下一步是不是要“我为你好,不得不离开”之类,结果就听那少年期期艾艾道:“你能不能不赶我走,仙尊那么厉害,护护我可好?”   嗯?   晏疏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亓的手稳稳地挡在眼前,借着四处透过的烛光能看见他白得过分的手掌,其上纹路间偶有薄茧,并不想一般使剑之人那样厚重清晰。   少年人身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香味,非胭脂香粉,有些像规划临落尽时散发的一点余香,好闻又不刺鼻。   晏疏喜欢桂花的味道,这点爱好从未与人说过。   他知道萧亓是故意的,大抵是见他爱吃桂花糕,从而作此猜测。   这点小心机并不讨人厌,晏疏不动声色地嗅了嗅,有些想问这是从哪买的荷包。   回过神,晏疏笑道:“萧公子深藏不露,偌大修仙界放在萧公子面前也未必够看,哪里用得上我庇护。”   晏疏自然不可能真的任由萧亓深陷囵圄,且不说楼下之人身份尚不明确,先前他既然能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萧亓从仙门眼前带走,断不会在无人之处置之不理。   这点道理萧亓自然明白,而那番话就多多少少有点卖惨的嫌疑。   停在眼前的手不自觉地下移了半分,但又很快挪了回去,手指当着晏疏的面轻微勾动了一下,而后呜噜了一句:“仙尊慈悲,救救我吧。”   一瞬间,晏疏很想提醒着臭小子,他现在已经不是少年身了,作为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人,用这种撒娇的语气是应该的吗?   可是缭绕的桂花香带着点安抚的味道,压住了晏疏冲到嘴边的话,下一刻两只灵蝶出了窗棂,与寻常散发着幽蓝色光的不同,那两只灵蝶隐匿在夜色里几乎瞧不见。   眼看着萧亓还没有收手的意思,晏疏一拍他手腕:“别撒娇了,先说说那什么人,你认识?”   萧亓顺势收手,揉着被打痛的手腕,面上不见任何惧怕,声音却软趴趴的,和他脸上锋利的线条一点都不和谐。   “不认识,不知道,想害我命罢了,仙尊若不想救我,回头替我收尸也好,死后能躺在仙尊怀里也算是了却夙……”   啪——   腰侧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珠串敲击的声音打断了萧亓的话,晏疏道:“撒娇还上瘾了,你当那两只灵蝶是给你喝酒助兴的?”   当初晏疏与白千满说,选蝴蝶做元灵是因为好看,白千满总觉得这话是糊弄他,私下里缠着萧亓分析其中原因,来来回回靠谱不靠谱的都寻了一堆。   事实上晏疏究竟为何选元灵为蝶,至今无人知晓,通常元灵所化之兽,与其主内心诉求有关。   所以晏疏的诉求作何为蝶?   萧亓下意识眯起眼睛去寻那夜色中的两只灵蝶,只可惜灵蝶太小,落入夜色里后彻底隐匿身形遍寻不到。这时听桌子上哒哒两声,是晏疏在敲桌子。   “满桌子的菜别浪费了,还有你点的酒的。”晏疏意有所指地点了下酒,“都喝光。”   楼下阴影里是否还站着一个人对于晏疏来说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不抵面前饭菜要紧,他托着下巴半靠着窗沿,垂着眼皮向下看的模样看起来慵懒闲适,风带着几片落花停在他银色的发梢上,让那点素色染上了些许粉红。   萧亓眼底尽是一人身影,黝黑的瞳孔映着亮色的光。   没等他多动作,听见晏疏嗤笑一声:“你果然是故意灌我酒。”   萧亓睫毛一颤,忽然听见噗地一声,是来自院里某个角落。这一声紧紧是个开始,很快混乱声起,不知何人喝了一句:“哪来的贼人,竟敢于众仙门眼皮子底下撒野。”   寥落的客人里竟然也有仙门。   对此晏疏没有丝毫惊讶,见萧亓还杵着,一挑眉问他:“你不会真想让我喝完这一整壶酒吧,那可真要你背我回去了。”   这话戳得萧亓心脏乱跳,若不是脑子还在,保不齐真要端起酒壶给晏疏灌上几杯。当然这也知识性想想,毕竟和离宿仙尊对打,他估计只有挨揍的份儿。   晏疏斜了眼萧亓绷紧的手指,被一杯酒就冲乱的脑子缓慢转动着,却像用了多年的废铁,不知道卡在了什么地方,所以下一刻,他站了起来,在萧亓逐渐瞪大的眼睛里,捏两下萧亓的脸。   “对我这么一个几百岁的老头子动脑子,我是该夸你胆子大呢,还是改骂你不长眼呢?”说完自己紧跟着笑出声,“不过我酒量确实很差。”   修为能逼散酒气,晏疏很少这么做。不只是他,包括柏明钰、管奚在内的其他尊者,即便喝得烂醉如泥,也不过是寻一处僻静之地睡上几天,荒几天修行罢了。   晏疏不好酒,酒量也是差得很,一杯醉倒这种事儿放哪都够丢人。   萧亓其实也没想到晏疏的酒量能差到这个地步,脸上的皮还被晏疏揪着,他看着凑到眼前危险不自知的人,漆黑的瞳孔如同个牢笼,将那身影全数框在其中。   楼下吵闹不已,混乱程度仿佛两个门派互殴,小小的院子应该被砸了不少东西,隐约能听见掌柜和小二的哭喊声。   萧亓已经顾不上去打探,晏疏如何用两只灵蝶引起这么大的混乱,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酒量有所退步,不然怎么会抓住还在他脸上作乱的手,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长指扣进对方指缝,而后用力一拉,与呼吸同时碰到一起的,还有那微凉的鼻尖。   轰——   萧亓摔倒地上,身后是歪斜的桌子,酒菜撒了一地,屋内的慌乱被楼下的巨响遮掩,碎裂的酒盏胳膊了萧亓的手指,他表情有片刻空茫,紧接着又露出了然的笑。   晏疏还保持着推人的姿势,脸色青白,情绪悉数敛在下垂的眼睑中。   轰——   又是一声巨响,萧亓本以为这种情况下该离开的是他,手刚撑地打算下楼看看,结果方一用力,冷霜一样的味道先一步略过,行至门口时那味道稍有停顿,而后听见一句“你在这待着别乱动,我去看看”,随即开关门走了。   萧亓看着还在颤抖的门扉,不知怎么在其中看见一点本不该存在的仓皇的味道,训诫指责没有,愤怒谩骂没有,竟然是仓皇。   萧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一时陷在那情绪里,直愣愣地盯着逐渐平静的门,过了好半晌,他慢慢摸着自己的鼻尖,又碰到嘴唇,倏而又烫着了一般松了手,弓起身子低笑了起来。   楼下打得火热,两只不起眼的蝴蝶停在大门门框之上,看热闹似的。   晏疏走到门下,眼底还有未收尽的慌乱,心不在焉地伸手接过那两只蝴蝶,触角刚碰到指尖,就听身后有人唤道:“仙尊。”   心神倏地回笼,两只蝴蝶稳稳停在食指上。   晏疏没有转身,身后之人恭敬说道:“老祖说您今日走得急,落了东西在他那,嘱咐弟子归还于您。”   一双手递至眼前,晏疏垂眼看着那朴素的木簪,随意应了句:“知道了。”   他接过木簪挽起头发,突然不想再管院子中不知为何打成一团的人,眼看着就要离开,身后那名弟子忽而开口:“老祖还让我给您带句话……”   “知道了。”晏疏没让他那句话说完,抬头看了眼楼梯的方向,那边什么都没有,可晏疏的视线牢牢钉在那个方向,好像有人藏匿了身形,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他看。   那名弟子被晏疏打断后并未着急,施施然行了个大礼,而后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两只灵蝶翩然而起,晏疏点着其中一只:“叫萧亓自己回客栈,切莫乱跑。”说完又有些不放心,多嘱咐一句,“跟着他一起归来。”   灵蝶听了晏疏的话,沿着烛光照不亮的地方悄然上楼。   院子那边情况不算复杂,一边是跟着萧亓的人,一边是跟着晏疏的凑到了一起。   萧亓那边的是不是想要杀人不得而知,晏疏身后的小尾巴他大概能猜出意图,不过是想确认这位仙尊身份是否属实,还有更重要的——经年之后,这位仙尊的实力到了何种境界。   只可惜晏疏此时没有看热闹的心情。   先前被扰乱翻腾的心绪因为乍然出现的人归于平静,乍暖还寒的春日里,一股属于冬日才有的凛冽自晏疏身侧拂过。   发簪自柏明钰手中送回,如何落在柏明钰手里,唯有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月白色的身影落入庭院,二楼的小窗上前,萧亓目送着晏疏独自离去。 第84章   如今的石头山仿佛被隔进了地府,月光洒下,安静的巨石上仿佛披了一层银霜,将这个埋葬了不知多少人性命的地方包裹其中。   与世隔绝的未必是桃花源,也可能是死人窝。   村子里的泥土并未清尽,这种地方,以后或许还会有新人前来开采石头,但是建村怕是不能了。   虫鸟不知人间疾苦,在气温适宜的夜里叫着他们短暂的一生。   咔嚓,落在地上的枯枝被人踩断,一个大的离谱的石头横在一侧,这里本是李秀萍的家。   萧亓一手攥着浓雾,身侧躺着一个抽搐的身影。   那人脸色漆黑,见不得容貌,衣着朴素,是那种擦脚而过后很快被遗忘的样子。   萧亓身形笔直,垂首看着那人在一阵剧烈颤抖后终于没了动静。   灰黑色的雾气自那人口鼻飘出,于一侧集结,又散在风里,这时萧亓蹲了下来,手指点在那人额头上,紧接着那人碎成粉末,一部分落入泥土里难以辨别,一部分随着雾气一同飘远。   原本萧亓在晏疏离开后,是想回客栈再给晏疏做点夜宵,他见着晏疏晚上所食不多,又喝了酒。虽然喝的不多,但那模样想来不会好受。   不曾想刚出小楼就闻到了不好的味道。   秽玡寄生在人身上很难察觉,而在小楼外看热闹的一众人里就混了不少秽玡。   萧亓动用了些方法将那些人引导了城外平阳村,这里本就葬送了不少,也不差多几条人命。   区区秽玡,萧亓收拾的很快,待他站了起来,手中黑雾化成小蛇缠在了手腕上——那是萧亓的元灵。   小蛇翘起头吐着蛇信冷眼旁观,透过他如琉璃般的眸子,方才死了人的那块土地颜色较周围黑了许多,更可怖的是,这样的地方不止一处,有深有浅,要最淡的一处在萧亓转身的瞬间,颜色终与土地混成一色,再难辨别,而最近的那块颜色也在迅速变化着。   不知多少人死在了这里,如今化成灰,很快连最后一点痕迹都不见了。   萧亓看着手上不小心沾的血,撕掉衣角擦拭着,模样有些心不在焉。   他正惦记着被他困在小酒楼的灵蝶,不清楚那灵蝶上晏疏有没有做了手脚,这会儿脑子里迅速盘算着回头见了晏疏要怎么糊弄。   嗖——   一道声音方起,萧亓迅速侧头,发梢被那暗器带的飘动起来,携着和先前城东小院里一样的味道。   萧亓站定,身后却不见身影出现,小蛇警惕地仰高了脑袋,竖起的瞳孔牢牢盯着某一处。   宵小行径。   巨石后乍然响起一阵笑声,在寂静的平阳村里显得突兀又诡异,不好听,可那人却毫无所觉,依旧笑得开心,最后快要笑断气了,才扶着石头走出来,弯着腰缓了好一会儿,而后拍了拍胸口,道:“你如今喜欢上做羊羔子了?若不是方才见你利落地解决了那几个虫子,我都快怀疑你是不是被人拿去做了罐子。”   虫子值得秽玡,罐子则是养秽玡的人,被掏空用以饲养秽玡,可不就是和罐子一样。   萧亓转身面向来人,表情未动,小蛇沿着袖子爬到了肩膀上,冲着来人“嘶嘶”两声。   那人此时笑够了,咳嗽了一声,拍了拍衣摆,端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说:“我帮你解决了麻烦,你不谢我就算了,还有这种态度对我,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   “果然是你。”萧亓仰头看着对方,冰冷的眸子中映着那个人的影子,之后讽刺地挑起嘴角,“床底下那臭东西是禹丰茂?”   一想到那小屋造得暗算,萧亓手指勾动,吐着信子的小蛇蓄势待发。   那人双手背在身后,于混乱之地闲庭信步般走到萧亓身前五步远之处,看上去吊儿郎当,实则保持着警惕。   他先是盯着萧亓的脸猛看,而后“啧啧”两声,却为此多做评价,继而说道:“禹丰茂其实算不上平阳村的人,后来的,你懂得。”   萧亓不懂,他也没问。   之后那人絮絮叨叨讲:“禹丰茂多年前来到平阳村,说是寻亲,老家那边亲戚死绝了,一人孤苦无依的,所以来寻个多年未曾联系的远亲。诶你先看好你的蛇,我不是没伤到你吗,那点小伎俩也伤不到你吧,你别让它盯着我,我很慌。禹丰茂不知道是事先调查过,还是真在平阳村有门亲戚,反正就留在了这里……”   话还没说完,见萧亓已是不耐打算离开,那人“诶诶”两声,追着上来抓住萧亓的胳膊挡在面前。   “我不废话,不废话行了吧,你先收了那条蛇,快收了它。”褪去遮面的夜色,那人的脸露于眼前。   是一张很好看的脸,水灵灵的杏眼含着道不尽的深情,双眼中间,鼻翼偏左的地方点着一颗痣,不自觉地吸引着人的目光。   萧亓只看一眼便错开眼神,落到他瞳孔之上。   那人忽而后退两步,松开手举至耳边:“禹丰茂是那人派来的,平阳村早就是罐子窝了,有没有‘活人’不好说,但这场灾难保不齐是他故意毁尸灭迹。仙尊醒来之事早就不是秘密,醒来第一天,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就已经都知道了。”   “你如何知道?”萧亓问。   说是问,最后那个字没有多少上挑,好像得不到一个满意的回答,对方就要与先前的尸体一样,成为平阳村的一抔土。   “你还管我怎么知道?我知不知道又怎么样,左右你的法子我用不得,我想见的人这一生都无缘再见了。”那一刻他眼光有些复杂,不知是遗憾还是恨,但很快又化成滑稽,嘲笑地弯了个弧度。   接下来的话说不清是给萧亓听,还是给自己听:“你也醒醒吧,再见又能怎样呢?且不说离宿仙尊本就是个孤冷的性子,他就不是个能被你控制的人。死后尚且可以被你放在那方棺材里守着,如今人醒了,你还有什么方法将他留在身边?思念和遗憾固然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可望而不得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折磨?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孤木上行走,现今只是在复刻百年前的路,你可成想过自己会落得什么样的结局?”   “你话可真多。殷燮扶,仙宁大会即将召开,这里汇聚了几乎所有仙门,你这样大喇喇地出现,不怕把你钉在柱子上祭天吗?”萧亓认识殷燮扶多年,相识偶然。   当初殷燮扶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为自己在萧亓身边扣出一点地方,后来也是因为他叨叨不已,被萧亓从那一点点地方踢了出去。   两人关系说不上好,顶多算认识。殷燮扶也是鬼修,后来阴差阳错走上了这条路。   这么多年,萧亓一直不怎么喜欢和殷燮扶说话,废话太多,十句里只有一句正经堪用。   殷燮扶的事情可要比萧亓热闹得多,他那张脸几乎所有仙门都认识。   殷燮扶耸耸肩浑不在意:“我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总不能因为我修鬼道便将我赶尽杀绝吧,那他们‘正义之士’的名头可就被自己砸烂了。”   确是如此。   殷燮扶的事情只能关起门来讲,无论是殷燮扶还是仙门,没有一个人愿意将那件事放到阳光下。   萧亓抬步便要离开,殷燮扶跟在身后,走时又望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村子,晃动的月影像是一个个人,正无声地想要拽住闯入这里的活人。   这一夜,村子里的亡魂又多了许多。   “最近事情愈发奇怪了,以前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罐子,会不会有人想趁着仙宁大会闹出事来。”   萧亓看了一眼殷燮扶,不等他说话,殷燮扶就很自觉地摇起了头:“可不是我,虽然我很想把仙门全都搞死,但也不会挑这个时间,没有绝对的把握,妄然出手可是会引火烧身,我想做的事情还没做完,不想死这么早。”   说道后来,殷燮扶的声音有些冷,“你说,以秽玡续命这件事,会不会也被某些人掌握了方法,毕竟当初是你……”   萧亓看了殷燮扶一样,殷燮扶立刻闭嘴。   萧亓道:“能不能续命你还不清楚吗?无稽之谈只有傻子会当真。”   “傻子未必,就怕对方是个疯子。”殷燮扶含义颇深。   殷燮扶这人挺惨的。   萧亓不是个喜欢打听人过去的性子,也是后来断断续续与殷燮扶接触后,或多或少了解了不少。   二人走过了羊角,殷燮扶忽然站定。   萧亓转头看他。   “我就不跟你一起进城了,回头看见仙门狗,给你和仙尊招麻烦,我怕我还没跟仙门怎么样,先死在你手里。”殷燮扶笑了笑,“我没别的事,就是好久没见你了,猜你可能出现在这里所以来见见,顺便提醒提醒你,别在美梦里坠的太深,到时候醒来接受不了现实。”   “羡慕你啊,可惜我还在噩梦中,不知仙尊好相处吗?”   若换做寻常,这种话萧亓懒得回答,定然将殷燮扶留在这里,让他一人享受尴尬时光。   可殷燮扶说的那个人,萧亓连听名字都会软了眉眼,所以也就不自觉地勾起嘴角,道:“很好。”走之前又丢了一句,“是你羡慕不来的好。”   客栈的夜晚很安静,店小二已经休息,窗外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虫鸣。   萧亓上楼的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什么人,肩膀上是他刚刚特意去接回的灵蝶,接的时候还欲盖拟彰地与那灵蝶说了一句话:“我就出去透透气,什么都没干,你可不能告状。”   楼梯不知是不是久为修葺,每一步都发出吱扭声,这让萧亓很懊恼,可隐隐的,他又有些希望晏疏没有睡。   按理说,修到化境的尊者听力绝非一般人能比,寻常夜里也在打坐中度过,只有晏疏是例外,也或者说,是重活一世的晏疏是个例外。   萧亓不清楚晏疏从前的习惯如何,不管怎么样,他都觉得是好的。   人已经到了自己房门口,他被安排与白千满一个屋子,能多出来一个房间给晏疏已经是单禾几人的关照,再多是不能了。   这个时辰白千满肯定睡了,萧亓没回去,而是站在晏疏的房门前良久,曲起手指想要敲,又知道自己现在去找人绝对不是个好时机。   可是他脑子里不停回荡着殷燮扶的话。   萧亓已经记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晏疏动心,那时候晏疏还不叫“晏疏”,他叫晏尘归,是高高在上的离宿仙尊,而萧亓那时候也只是个不起眼的仙门弟子,天赋虽好,但在天才云集的仙门里就显得很是平庸。   发展多年的仙门早不如从前那样,只要努力上进就能有出头之日,越大的仙门,其中的关系越是复杂,而像萧亓这样没有依靠的普通弟子,就如同落入潭水的小石子,最多在进去的时候听见点声响,之后就很难在寻得。   时隔这么多年,萧亓依旧记得第一次见离宿仙尊的场景。   那时候各仙门的尊者都会到各地布坛讲座,对入会听讲之人没有限制,所有想去的都可以,就是百姓散修也有一些想去听其一二的。   萧亓起初也曾满怀期待地去听过,但听了几次后发现,这些仙尊将的东西要么他这个阶层听不懂用不上,要么是一些空道理鼓励的话,有这空闲不如找几本书看。   他知道自己修为太低,尚且参不透仙尊们所讲,后来就不再去了。   直到一次偶然,传闻说少有露面的离宿仙尊也要开坛讲法,萧亓本来不打算去,结果被人群挤着到了法坛外。   只遥遥一样,萧亓的视线就好像入了漩涡,怎么都移不开。   那人一身月白色衣衫懒懒地靠在高处,手里晃动着一个珠串,他听见旁边人说,那珠串其实是以仙尊的魂元凝结而成,并非全然是法器,作用颇多,是个实打实的宝贝。   宝贝不宝贝的萧亓后来没多在意,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寻了一个树杈爬了上去,身后是拥挤不堪的仙门弟子,屏息听着仙尊将道。   离宿仙尊讲的道与一般人不同,大多是基础课上都能听见的东西,偶尔还会回答弟子的问话,最后收尾也不是鼓励的言语,反而说了一句“人生之路可长可短,但无高低之分,修行只是其中一部分,不能决定贵贱好坏,凡是从心而论,开心就好。”   这话可能太过离经叛道,坐在一侧的不知什么人咳嗽了一声,之后就见离宿仙尊很轻地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离开。   后来萧亓寻了很多方法想再见见仙尊,可惜这位仙尊甚少出门,也不怎么与人打交道,再见面便是天灾之际,他看着那本来在法坛上纤尘不染的仙尊,一身艳红色散成满天灵光,而后就是数不尽的蝴蝶。   如今红光已成过往,萧亓与那难以企及的仙尊只隔着一扇门,只要他想,连一扇门都不会存在。   萧亓并不没有太悲惨的童年,只因为年幼那一眼太过惊艳,惊艳地让他深陷其中逃出不能,他成了离宿仙尊最忠实的信徒,带着不能为外人道的妄念。   晚上的那杯酒不知是醉了晏疏还是醉了萧亓,不然他怎么会真的推开房门,深夜里偷偷潜入仙尊的房间,与那本应该睡着、此时却靠坐在床头的人四目相对。   意外之所以为意外,是因为它当真触不及防。   可是在晏疏问“夜里又去了哪里”时,萧亓却没有任何惊慌,他走到床头,手指抚在晏疏的脸颊上,看着晏疏说:“哪里都不会去,陪你。”   这话说得就很没道理,当初不辞而别的明明是萧亓,如今却与晏疏说“哪都不去”。   可惜晏疏现在还没从酒劲儿里走出来,只觉得脸上被摸得很痒,遂抓住那只作乱的手,说:“你且安分些,我自然不会赶你走,今日你去何处可要与我说说?”   萧亓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点头点得很乖,若是殷燮扶在此一定会大跌眼镜。   “所以你去了趟平阳村?你知道为什么如今秽玡遍地是吗?”   萧亓一愣,他本将灵蝶扣下,就是怕晏疏察觉到他的行踪,没想到还会被发现。短暂的愣神后,萧亓很快反应过来,掏出胸口放着的珠子,轻笑一声:“一时忘了还有这个。”   晏疏跟着看过去:“怕我知道?要不东西还我?”   萧亓自然不愿意还,将东西揣回怀里,转移话题:“见了个……人。”说不上朋友的故人,不知道要怎么描述,就只能以“人”来称呼,“没别的事情,不用担心。仙宁大会不日就要召开,你惦记的事情届时一定会解决。”   “你知道我惦记什么事?”   “你想查是什么人在饲养秽玡对吗?如今城里出现了很多养秽玡的罐子,想来那个人对仙宁大会有些想法,只是目的为何尚且没有定论。”萧亓顺势坐到了床边。   晏疏已经松了手,萧亓看着落空的手掌,手指扣了扣,贪恋这上面没散尽的温度。   “天下定然不会乱,此等太平以数不尽的鲜血铺就,其中还有……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破坏了。”   空白的一瞬间里,包含着一个“你”字,只是萧亓不愿再提。   他还在说着,就听晏疏轻笑声。   见晏疏摇着头,萧亓不解问:“怎么了?”   晏疏笑容中尽是了然:“说来说去,你还是在想着从前天劫的事情,将我与那先人大能们归于一处。‘仙尊’这个称呼确实唬人,你觉得我身负天下,为大义殉道,为此莫名生出一种敬仰的情绪,最后将其归于感情。”   晏疏还在分析着,没看到身前男人眸色越来越深,长指陷进床褥中,等晏疏察觉时,对方已倾身在前。   呼吸骤然相撞,晏疏突然就不说话了。   “我虽年幼无依,从未与他人产生情愫,却也分得清何为情爱,何为崇拜。我并非孩童,感情如何自然看得明白,我与你是何种感情,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懂。你若是嫌我烦,不想见我,那我立刻就走,不会让你生气讨你嫌,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可以,所以大可不必随便捡了个名头就压在我脑袋上,非要给我的感情寻个所以然来。我知道我的感情一文不值,甚至不抵你画出的那些符咒还能卖些银两,可我满打满算也只有一颗心,所有的感情都落在了你身上,你还想让我怎样你才会相信?”   萧亓的长相极富攻击性,漆黑的瞳孔如同深渊一般,凡是被他盯着的人,都好像一脚跌入其中深陷难移,连错开视线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变得勉强。   而如今他冷下脸,气息里带着浓厚的酒味,极强的侵略性更是如同牢笼,让晏疏动弹不得,似乎只要从晏疏嘴里多说一句“不”来,眼前这个蓄势待发的野兽就要将他撕咬殆尽。   这哪里是给晏疏选择,明明是在逼迫晏疏不得不接受现实。   “……我是在你说正经的。”   “我说的就是正经的。”   晏疏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很不想承认自己被一个年轻不知多少岁的小辈镇住了。   他是想聊聊正事才顶着困意等到现在,脑子被酒压得沉重,思想还算清醒。他只是怕自己哪日出了事,不至于让这个感情偏颇的混小子慌乱,今日才想赶紧把事情说透了。   谁知着小子根本不给他说正经话的机会。   喜欢就喜欢吧,感情之事本就难以言说,大千世界,前一天还要死要活的两个人,第二天保不齐就各有新欢,与其在感情甚浓之际规劝,不如等它自行熄灭,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现在看着萧亓一副隐忍不甘又是委屈求全的样子,晏疏难得地有些看不过去,更是连推开的动作都做不出了。   二人的距离早就超过了正常交往会有的范畴,晏疏动了动嘴皮子:“我好几百岁了……别看我这样,实打实是个老头子,思想顽固,生活习性也不好,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他是想收徒的,不是想找道侣。   萧亓紧紧盯着晏疏的眼睛,似乎是想从中间找到些什么,过了好半晌,他突然叹了口气,手下一撑,人向后退。   罢了,还是按照原计划慢慢来吧,总归还是能待在这里,晏疏没有生出将他赶走的念头就够了。   心中虽如此想,可表现出的样子不尽然。   偷偷溜进来的月光扫在萧亓浓密的睫毛上,让他敛于其中的目光带了一点可怜来,如同被抛弃了一般,难过隐忍,怕给人添麻烦似的,不得不强行收敛起情绪,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若换寻常,晏疏定然要仔细辨着是不是萧亓故意为之,可今日一杯酒烧透了他的脑子,反应跟不上动作,等他意识到时已经拉住了萧亓的手腕,却又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对上萧亓疑惑的目光后勉强蹦出一个字:“你……”   晏疏双眼被酒烘的泛红,眼尾也是,细长之处带着点红晕。   萧亓只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喉结一滚,麻木的脑子艰难听着晏疏的话。   大抵是人上了岁数就喜欢讲大道理,得意的时候讲,无奈的时候讲,尴尬的时候讲。   晏疏现在就很尴尬,少不得遵循了这个定理,艰难地拾掇起一些字眼儿来,拼拼凑凑道:“我本孑然一身,蒙恩师教导,自当担起门派之责,以全恩德。后逢天劫,以身殉道,以全道义。一生算不得短暂,却也不知如何维系关系,师徒也好,朋友也罢,若是有做得不周到之处不要过心,只要你不违天道,不害人,我自不会赶你走。至于感情之事……我是希望你能找个可心的人,没有烦你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第一次与人讲这些剖心羞耻话,着实有些难为他。   随即趁此绕回最初打过腹稿的正经:“我当真有要紧的事情与你讲。你知我当初为何亡故,如今醒得蹊跷。”接触到萧亓突然凌厉的眼神,晏疏不自觉检讨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遂有欲盖拟彰之嫌,“生死天定,没什么忌讳的。如今既已醒,也算造化,这么说你听着能舒服点?”在察觉到萧亓明显情绪好些后,晏疏心中念了句“年轻人真难伺候”,面上不露声色地继续道,“我虽向来与世间少有羁绊,一经百年后故人多数已去,更是无人言话,却也不想被人白白利用一番。天劫下所亡所伤之人,大多不完整,缺胳膊少腿算是好的,你别总瞪我,这是实话,没什么可忌讳的,我当初就没想过能有全尸。”   他甚至连残尸都没有,跟别提“全”这个字。   话说得理直气壮,内心有多虚只有晏疏知道,尤其是看见萧亓幽怨的眼神,让晏疏觉得自己就是像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这念头刚一冒头就把晏疏吓得一激灵。   抛妻也就算了,弃子是什么?萧亓的肚子怎么看也不可能生出个孩子。   “总之……”这股子心虚有些莫名,让一向自觉脸皮厚的离宿仙尊下意识瞥开眼神,“我自认自身功德不足以让老天给我重活一次的机会,既非天意,便是人谋。日后若是有变故,你且先顾得自己,有闲再顾顾千满。即便我以后重归黄土,那也是我既定的归宿,你不必为此扰心……鬼修并无不好,自私也无不好,切记,无论发生什么,首要位置是保全自身。”   晏疏不想给萧亓太大压力,即便萧亓没认下,于仙鬼之道也非同一条路,晏疏还是想替萧亓多谋划。   他曾给这两个徒弟各卜一卦,白千满之途虽有磨难,大体还是好的,贵人很多,自身成就虽不高,却也还算圆满。   可萧亓的卦象就显得过于扑朔迷离,好坏参半,前途未知。所以前日在见柏明钰时,晏疏曾为此与柏明钰要承诺。   相较于白千满,晏疏更担心萧亓。   想到这里,晏疏叹了口气,终于从那尴尬中走了出来,有些不放心道:“自私点没什么不好,切勿保全自身。”   想来想去,好像也没有太多话能嘱咐的,千言万语只汇成那么一句“保重”。   萧亓已经不是最初认识的少年,如今的他看不出真是年岁,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风雨,能在众仙门围剿之下处事不乱,怎么看都不是个简单的人,如此欺瞒本应该心生警惕,但或许是过去相处的时日在作祟,晏疏总觉得萧亓还是当初那个内向不善言语的少年。   罢了,人各有命,想着想着晏疏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挥挥手:“你且先去休息吧。”   说罢扯着被子作势要躺下,却在这时被萧亓拉住。   萧亓先前一直没有吭声,这会儿又不肯让人睡觉,问:“你是真醉还是假醉?”   “嗯?”晏疏捋不清萧亓的逻辑,躺下的动作停在一半,歪头眯眼看向萧亓,疑惑之意明显。   萧亓道:“你是在跟我分析局势,还是想跟我谈感情?”   萧亓的声音嗡在耳朵外,晏疏只觉得这个姿势有点累,可萧亓隔着被子扯住他的胳膊让他躺下不能。   可晏疏又不想坐起来,他现在只想睡觉。   萧亓此时一改体贴,非要与晏疏争出个结果:“你想告诉我,你是一个死了百年的人,与我与这个世间都有着鸿沟。一直没见你有回门派的打算,你是怎么想?嗯?你去和柏明钰谈什么了?你们两个都不是冲动的人,说什么大打出手都是唬人的罢,你们合谋了什么事,上演这出是想给谁看?”越说萧亓语气越急,咄咄逼人地压迫到晏疏身前,眼睛明亮,脸色却一片漆黑。   “别让我知道你做了不计后果的事,也别让我知道你方才那番话是……”   “是什么?”萧亓的语气太恨,恨得好像面对仇人,逼至晏疏胸前,自压得晏疏很想将他一脚踹出去。   可上次一脚让这臭小子腿瘸了好长一段时间,虽有故意之嫌,总归不是善事。   晏疏回视着萧亓,酒气让他气势大大折扣,也让他难得地没能全部收敛情绪。   他的不耐烦全被萧亓捕捉。   是该不耐烦了,两人说了这么久的话,看晏疏的样子,应该也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尽。   晏疏的耐心至此已到极限,他平时惯会隐藏,别人只当离宿仙尊少于现世,却少有人知道,他不过是不想与人打交道。萧亓能得仙尊几句嘱咐已是少有,还求什么呢?   求什么。   萧亓也想问自己,当初只觉得能留在这人身边就是好的,别的也不贪了,可真的留在身边了,妄念却比那雨后春笋还要茁壮,急迫地想要再进一步,再进一步。   他求的东西向来只有一处。   晏疏趁着萧亓愣神的功夫坐了起来,靠回床头:“你怕我丢掉你?”   萧亓嘴唇动了动,仰起头:“你没觉得你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吗?听上去就像……”他情绪难控,喉结滚了滚,而后哑着声音说,“遗言。”   “你与柏明钰到底说了什么。”   晏疏眯着眼睛看起来有些不悦,事实上只是因为酒气堵住了双眼双耳,又不得不应付着突然发难的萧亓。为了维持自己的颜面,此时少不得端出尊者的架子,清了下嗓子道:“胡说什么,如何大事值得我留有遗言,你若是闲,不如去好好修行,我见你魂元尚有不稳,恐有急功近利之嫌,小心哪日疯魔了连人都不认。”   萧亓:“我与你说正事,你别岔开话题。”   “这算哪门子正事,你非要跟我胡搅蛮缠,我还得陪着你不成?”晏疏冷哼一声,“嘴上说着不想我多烦心,如今你的事情就够我头疼,我每天还要分出心神来关心你的问题,怕你走岔了路,怕我的态度冷着你,如今还要挂着你鬼修的身份,怕你没了我的庇佑,与这世间难立足。”   那杯酒果然还是影响重大,让晏疏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本不该说出的话,“你如今这番又是作何?怕我与柏明钰有私情?还是想知道你在我心里究竟有几分重量?若是非要一句准话,我还是先前的态度,我于情爱无意,对你也并无半分多余之情,若你愿拜我名下,我依旧可以认你这个徒弟,若是其他,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即便我真有意在这时间寻一伴侣,也不会找一个小孩儿,非要算的话,柏明钰也比较你合适,你……唔……”   后面的话忽而显示在一阵囫囵里,晏疏瞪大了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冷厉的气息骤然冲进肺腑,并非来自鼻腔,而是自口中渡入,后知后觉又带了点桂花的香气。   直至血腥味蔓延,晏疏恍然回神,想要推开身前的人,可那身影却比石像还要重,牢牢地钉在身上半分也挪动不得,同样钉下的,还有属于另一个人唇瓣。   碰撞很快变成摩挲,卑劣又狠命,趁着晏疏醉酒后手脚偏软,也趁着晏疏骤然之下反应不得,萧亓奔涌的情感附着在呼吸之上,厚重深沉,他咬着他的梦寐以求,下意识屏蔽了一切后果。   可侥幸到底短暂,在晏疏那股酒劲被震惊彻底驱散时,萧亓整个人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窗柱上,闷哼一声。   晏疏摸着嘴唇,怒目而视:“你疯了!”   萧亓久久不言,好半晌才慢吞吞地攥住胸口,身体轻微颤抖着。   这一幕让晏疏下意识反思是不是下手重了,很快有又反应过来混小子做的混账事,那点愧疚瞬间就散了。但也因为情绪的这一分散,胸口的怒火熄灭了许多。   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面对萧亓的感情,在一个被动的位置。   床就那么大,饶是萧亓被用力推开,也不过是从床头到床脚。   萧亓也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刺激,看得晏疏有些莫名。   明明自己才是被调戏的那个,怎么弄得好像他占了便宜似的,眼瞧着萧亓动作不减,握皱了衣襟,之后他手指终于松了少许,在晏疏冷如霜雪的眼神里笑着看过来,有点疯狂地以为,道:“我还是太轻看了。”   “你又在闹什么。”晏疏不懂,却也不想多问,他现在唇角还在刺痛着,口腔里是两个人的血味,一切都提醒他今晚有多混乱,有多超出他的认知。   清冷淡雅不在,晏疏觉得自己就像个被逼良为娼的良家少女,可怜巴巴又不能把这臭小子怎么办。   他很生气,气的胸口疼。   晏疏越生气,萧亓好像越高兴。   他抹了抹嘴唇,动作轻佻惹人厌,忽而萧亓展颜一笑,是从未有过的明媚,应该存在于少年人身上,带着不谙世事的单纯。   这是矛盾的,晏疏知道,本不该出现的东西乍然出现在一个成年人身上,接下来肯定没好事。   果不其然,就听萧亓说:“我发现我满足于只是看着你,也不能这么说,是我从前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你若是不想找伴侣,享受孤身一人,那我可以安静地待在你身边,但是你不能对别人有想法,提一句都不能,我会生气,会醋,会做出你可能厌烦可能接受不了的事情。”   晏疏被气笑了:“你威胁我?就因为我提了一句柏明钰比你——”   “萧亓!!”   前半截的话音再次消失在一个吻里。   “你多说一句,我就多亲你一次,亲到你再也说不出这句话,你要是受不了就打死我好了。”看着举起的手掌,骤然靠前的萧亓眼睛都不眨地说。   还有比这更混账的事情吗?   晏疏瞪着眼睛,是真想一掌劈死这混蛋算了。   晏疏不懂自己只是一句类似一个玩笑话,萧亓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虽然他这位仙尊甚少会开这样的玩笑,但这话一听就假,且不说他和柏明钰认识这么多年连朋友都算不上,更不说毕翊仙尊是不是断袖都未可知。萧亓又不是个不分是非的孩童,今天反应着实过了。   晏疏动了魂元游走全身,驱散了体内最后一点酒,皱着眉问:“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萧亓就在眼前,半个身子趴在床上,不太好的姿势维系起来也很累。   但他没有换动作的意思,似乎应了他先前说的话——只要晏疏再说,他就还要亲。   晏疏不懂不理解,但是他认怂了:“我不说了,行吗?”语气里尽是无奈,还有着不自觉的哄。   萧亓本来都做好被揍一顿的准备,脸上不自觉地染上了意外,但也依旧没有听话坐回去,而是贪恋地落下目光在晏疏过红的嘴唇上,不怕死地舔了舔嘴角。   这下晏疏是真受不了了,手掌抵着萧亓的额头往外推:“滚滚滚,别逼我动手。”   萧亓坐回去时,额头通红,那是抗争过的证据。   晏疏道:“今天我只当你酒醉,你是不是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没有。”萧亓答得干脆,而后又想看想某一处,却在这时一阵风起,带着冬日特有的味道,迷了萧亓的眼,推着他不得不连连后退。   等他回过神来,人竟然已经到了门外。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他听见屋内传来声音:“既然无事,那赶紧滚。”   房门砰第一声险些拍在脸上,萧亓盯着颤抖的房门笑颤了肩膀。   他自然不是因为一句“柏明钰”而引起这么大的反应,其中更大的原因,还是晏疏的态度。   晏疏虽口中未提,可萧亓依旧察觉到,晏疏这次醒来似乎对自己的命尤为不在意,他时刻做着赴死的准备,而与柏明钰的见面更让萧亓不安。   晏疏和柏明钰打起来这种事,就比一个孩童突然跨入化境一样天方夜谭,可因为离宿仙尊在各处描述都是寥寥,仙门如今弟子也没几个人原意去探看从前的仙尊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这出尤为假的戏里,没有一个人看出猫腻。   萧亓不敢赌,他怕晏疏的每一句话都是遗言,他怕一错眼又要等,百年不怕,只怕遥遥无期。遥遥无期四个字梦魇一般盘桓在萧亓的脑子里,而后,他做了极为冲动的事。   经年求之不得,一遭成了燎原之火。   谈不上后悔,最差不过打死,这份心也算有个归宿。若没死只是被打残废丢出去,左不过养养伤再回来。   萧亓喜欢晏疏的心软,又有些恨他的心软,若不软,也不至于殒于百年前,让他在那之后几近疯狂。   不管怎么样,现在这个结果都是惊喜。   萧亓心情颇好地回到另一处厢房,白千满已经睡熟打起了鼾,他却一点困意都没有,坐在桌边倒了杯冷茶。   杯口触碰到嘴唇前,他动作忽停,茶水又被好好地放回桌子上,而后手指悬在嘴唇上空,是连多碰一下都不舍得。   *   第二日让白千满清醒的不是洗脸水,而是板正坐在桌边的身影。白千满一个激灵从床上蹦了起来,看清人后松了口气,想埋怨又想起对方不是小于他的师弟了,弱弱嘟囔一句:“吓死个人。”而后穿着衣服下床。   屋外天刚蒙蒙亮,白千满刚穿完衣服,就见“前师弟”正微笑着看着他,问:“早点想吃什么?”   白千满浑身一激灵,用力掐了下大腿,被疼痛憋红的了一整张脸,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可是不做梦那就更吓人了,有白日撞鬼之嫌,遂试探着走到萧亓面前:“你……撞邪了?”   萧亓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冷了,面无表情地看着白千满,一副你是不是想死的样子。   本来挺吓人的表情,可落到白千满眼里,瞬间让他松了口气,还拍了拍胸口:“这才对嘛,你刚刚笑得我浑身发麻。”   随即他一副就当如此的样子,摇着头推门而出。   萧亓无语地看着白千满壮实的背影,在房门关上前跟了出去。   白千满这会儿又开始犯迷糊,耷拉着肩膀打着哈欠下楼。   萧亓落后很远,在走到楼梯拐角处止住脚步,看着楼下坐着喝豆浆的人。   萧亓没有可以收敛脚步,楼下之人转头看过来,在触碰到萧亓的目光后笑着挥手:“早啊,萧公子。”   萧亓停顿片刻后继续下楼,走到那人对面坐下:“昨日不是说不想给我添麻烦,今天就不怕给我添麻烦了?”   此人正是昨日分别的殷燮扶。   殷燮扶咬着大肉包子,不紧不慢地咀嚼咽下,这才接下话:“我思来想去,还是很好奇离宿仙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仙门算什么,有离宿仙尊在此,量他们也不敢造次。”   “离宿仙尊的传闻你是不是听得少了,说不得他会抓一把瓜子坐在一旁看你的热闹。”萧亓正经道。   殷燮扶一惊,刚要咬包子的动作都停了,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萧亓,末了惊叹道:“那更得见一见了,我当仙尊们都是出尘如着谪仙,原这离宿仙尊是这样一个妙人。”   在接触到萧亓愈发冷的眼神后,殷燮扶也不见住嘴,明知对面人是什么心思,还要在嘴上找几句便宜。   眼看着萧亓眼中见了火气,这是身边突然插了一道声音:“师弟,你早饭想吃什么,我给师父要了清粥包子,你要不要一起。”说完才发现对面还有一个人似的,咦了一声,“这是师弟的朋友?”   师弟这称呼叫的顺嘴,如此也只有白千满了。   白千满其实也纠结过这个称呼问题,但师门一般不讲年岁,直讲入门前后,白千满怎么算都觉得萧亓是他之后入门,还是应该叫师弟。   得了这样结论,白千满自然也就这么叫着。   萧亓身形高大,白千满走进了才发现萧亓对面还坐着一个人,方才被遮住,两个影子都没瞧见。   那人模样好看,眼睛应该总是笑得,带着天然的亲和力,白千满不自觉地心生好感,说话也就热络起来。   “这位朋友何时到的?如今这昌水郡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可不容易,朋友可有住所?”   “没住所你还能把自己屋子送出去?”萧亓哼了一声。   白千满其实想说,他们房间再挤一个人也不是不行,但这话说出来很有可能被萧亓谋杀。   好在他还没来得及出口,对面朋友已经先一步说:“多谢小兄弟关心,在下运气好,今日来的时候正好有一人退房,现下就住在这个客栈,没想到竟遇到友人。”   友人指的自然是萧亓。   萧亓虽不想承认,但也没辩驳。毕竟一旦否认,少不得还要解释一番此人为何,如何相识,麻烦。   白千满见此点点头,觉得这个友人比他师弟好相处多了,在又客气几句后,道:“我先去叫师父过早。”说完蹬蹬蹬地上楼了。   眼看着人影消失在楼梯口,萧亓警告道:“怎么会正好有空房,你把那人怎么了?”   “我能怎么,我可是好人。”殷燮扶喝了口豆浆,擦擦手,“不过是让他在城外歇两天罢,你有这闲心关心我,不如关心一下仙尊,人可是马上要下来了,想好怎么解释‘我’了吗?”   话音方落,楼梯传来动静。   看着月白色衣袍,萧亓下意识摸了下唇角。昨夜磕破的在里边,如今伤口尚存,在外瞧不见。一点刺痛带着令人心痒的暧昧,可天亮之后,这点暧昧化成无尽心虚。   这一刻,萧亓像极了缩头乌龟,下意识就想跑,然而还没等他动作,脚背突然被人狠狠踩住。   萧亓看着殷燮扶,却见殷燮扶看着楼梯的方向,笑开了花,冲着楼上下来的晏疏招招手:“仙尊好啊,昨夜于城外见着萧亓,听闻他与仙尊在一处,在下心中向往,没忍住就跟着过来,一来想一睹仙尊尊容貌,二来也想拜见,在下此举确有些唐突,还望仙尊不要怪罪。”   萧亓用力抿着嘴唇,一条小蛇沿着桌子悄无声息地划向殷燮扶。 第85章   仙宁大会召开那天,晏疏正坐在羊角后的树荫下翘着二郎腿晒太阳,白千满则拿了个蒲扇坐在一旁扇着。   看似勤勤恳恳好徒弟一个,实则动作偏了不止一点,脖子抻得老长,往远处看。   今日城里人甚少,城门口稀稀拉拉出现的几个也大多小跑着奔着一个方向去,与白姓少年的视线归于一处。   晏疏瞥了眼白千满:“想看热闹就去,在我这殷勤什么。”   今儿日头虽大,土地还冒着凉意,微风丝丝缕缕地摸过脸颊甚为轻柔,哪里需要什么扇子。   白千满早起就非要跟着出城,司马昭之心晏疏岂能不知。   仙宁大会举办之际。山的外围早早设好了屏障,普通百姓只能站在前边山岗上遥遥眺望,,满眼尽是雾霭,即便这样,山岗上依旧站满凑热闹的人,有的是为了住在镇上偶然相识的散修打气,有的打赌为了打赌谁会被仙门收下谁会早早淘汰,还有的就是单纯为了凑热闹了。   白千满早先以为晏疏是要去仙宁大会的,打着凑热闹的念头跟着师父出了城,路上还遇到了前去参加试炼的单禾,虽然只是遥遥一个背影。   直到出了城,眼看着与人群背道而驰,渐行渐远,白千满这才发觉师父并非想去仙宁大会。   为了不表现得太失落,在晏疏寻了一处岩石随意坐下后,他掏出怀里的折扇。   说起来,这扇子还是白千满打算用来给晏疏抬身份用的,怎么说也是个仙尊,身边没有其他人跟着也就算了,扇扇子的小童总要跟一个吧。   听见晏疏的问话,白千满摇摇头,真心道:“还是算了,整个城的人都去山上凑热闹,都快将山踏平了,也别多我这一脚。说来师父别笑话,从前我是也去凑过热闹的,还参加过试炼呢,虽然在山脚就被淘汰了。”白千满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山头站着其实看不到什么,不抵我从前见识多。师弟如今不在,我肯定是要跟着师父。真的师父,我没那么感兴趣,仙宁大会又不是第一次召开,以后也还有呢。”   看着晏疏头也不转,白千满以为晏疏不信,赶忙又强调了一遍。   白千满是不是真想去晏疏懒得追究,只是问道:“萧亓与殷仙师去了何处,你可知晓?”   殷仙师指的是殷燮扶。   “殷仙师……大抵会去仙宁大会吧。”白千满有点不确信。   提到这个人,他心中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兴奋,隐约还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期待,“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上去山。”   殷燮扶修为不俗,容貌出众,若是以天赋而言参加仙宁大会的试炼,必是各仙门争抢的主,然而这人过去颇为精彩,曾搅得众仙门不安宁,别看殷燮扶模样柔美,做事却是一点都不含糊。   亏得身边有个什么小道消息都通的徒弟,不到半日,晏疏就已经对其传奇过往了解七七八八了。   对于殷燮扶大体可以用七个字形容——冲冠一怒为红颜……蓝颜。   晏疏对别人的感情路程并无太多兴趣,即便是个罕见的断袖。   民间断袖尚且寥寥,更不论仙门。   虽结道侣之事已属常见,修道之人讲究胸宽四海,包容万物,只可惜这万物之中不包含同性之缘。   殷燮扶为散修,行为举止无人约束,即便当真断袖也不过被人点上几句,然而另一位就没这么简单了,那是正八经仙门弟子,而且身份地位不低,还是在那一向自命清高的清安观里。   依着白千满话,那时清安观乱套了,每天阴云密布,弟子下山都不与人说话,像是被挂在耻辱柱上。   那时候殷燮扶不如现在这般嚣张,性格虽怪也还算好说话,可后来在清安观那位过世后,殷燮扶一夜间变了模样,几近掀了半个修仙界。   清安观自然不会放任一散修撒野,殷燮扶为此差点丢了性命,在剩最后一口气时险险被救了出去。   清安观因此丢了颜面,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派人追捕,算是留下殷燮扶一条命。   白千满今日想去仙宁大会凑热闹的一大原因,就是想看看殷燮扶此时出现在此处又想闹哪般幺蛾子。   “另一位都过世很多年了,清安观怎么说也是大门派,怎么着也不应与一散修过多计较。殷燮扶行走江湖从未避讳名讳,未曾再去清安观,那清安观看起来没有追究的意思,想来应该能相安无事吧。”   话虽如此,白千满显然也是心存疑虑。   晏疏轻笑。   若真不想针锋相对,殷燮扶今日就不会出现在这。只是殷燮扶的事归事,晏疏有些想不明白萧亓跟着凑什么热闹。   自那日两人不欢而散后,萧亓一直躲着晏疏,每天饭菜点心不曾少,但也只是在房门口敲敲门,待晏疏开门时已见不得人影。   晏疏想不明白又不想去问,一方面觉得不见面也好,如释重负的同时却又有些烦闷,莫名恼人的烦。   听着白千满又在叨叨殷燮扶的事情,晏疏驱散了盘绕在脑子里的人影,感慨起他死了过久的念头。   从前于“断袖”之事,他只作听闻未见真事,如今却一个接一个,倒是他成了老古董,没见过世面似的。   晏疏虽算作古之人,倒不如真的老古董那样排斥,若换做寻常他或许还有闲心凑凑热闹,可如今出了萧亓这么一档子事,再听殷燮扶,怎么听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晏疏起身拍了拍衣摆沾上的尘土,叫白千满想干嘛干嘛去别跟着他。他得找点正事儿干,不能总被萧亓那个毛头小子打乱计划。   这几日晏疏一直在找禹丰茂,这个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般遍寻不到。   从前匆忙,晏疏未在此人身上留心,后来越想越觉得这个唯一生还者有些蹊跷,可待他重回此处,再想寻时却是一点踪影都找不到了。为此晏疏还少有地摆了一卦,卦象之言云里雾里,吉凶参半,似生似死。   平阳村依旧埋在厚重的泥土下,滚落至此的巨石成了天然墓碑,无亲无友的孤魂自是无人收尸,葬身黄泥之下,平阳村已然成了乱葬岗。   接连几日暴晒,黄泥已经干枯结块,晴天白日里感受不到枉死之人的寒凉,只在风吹过时能隐约察觉到一丝腥甜。   晏疏甩了两下珠串子,对白千满道:“死人的地方小孩子别乱跑,你不想去凑仙宁大会的热闹就回镇里歇着,别跟着我。”   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白千满捋着眼前的几根碎发显得有些局促:“没啊师父,我没想凑热闹,而且我也不小了,不算小孩子啦,就让我跟着你吧。”   晏疏正眯着眼寻找些什么,不太想跟一个小他百岁的小孩儿争论年龄问题,自家小徒弟几次不听话也没见他生气,心平气和又不容置喙地又说了一遍:“回去吧。”   几次吩咐,饶是知道晏疏脾气好白千满也不敢过多造次,脚下犹豫着转了个弯,头却还是朝着晏疏的方向。   晏疏觉得好笑,却没有出声。为师者,偶尔还是要端出点威严。   白千满一脸愁苦地往回挪了两步后,晏疏声音自身后响起:“上次给你带的书,若无事便回去看看。”   是上次出门带回来的几本,说来还是从柏明钰那敲竹杠敲来的。   白千满本以为遭了嫌弃有些闷闷不乐,听见这句话一张脸瞬间多云转晴,鞠躬道:“好的师父,不过师父您真的不需要我陪吗?以前都是师弟陪着您,今儿他不在,我还是想争取一下这个机会。”   晏疏失笑:“胡言乱语,他什么时候一直陪着我了。”   “我看见了啊,有几次我看见师父您出门,师弟跟着一起出去,之后又一前一后回来,不是师弟陪着您出去吗?”   晏疏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不禁回想了一下从前。   他平时甚少出门,少有几次里也并非每次都出现萧亓的影子。   白千满还在掰着手指数次数,晏疏却在那一次次叠加的数字里听见了点莫名意味,心情一时五味杂陈,嘴唇动了两下,小声念了一句:“净做些偷鸡摸狗之事。”   白千满没听见这句话,手指摆弄完了低头瞅着自己的靴子,晏疏怕他把鞋脱了,也怕他再说出骇人的言论,又催了一次:“回客栈看书去,晚些时候考你。”   白千满立正站好:“好的师父。”   晏疏见他终于乖乖离开,隧继续往平阳村里走,然而刚动了两步就听身后“咦”了一声。   声音很小,与一旁晃动的小草差不多。   晏疏不理解自己的两个徒弟怎么都这样粘人,叹息着想问又怎么了,然而转身的瞬间,所有的话都憋在了喉咙里。   视线所及尽是一片浓郁的黑雾,在那本应该热闹的山峰之上,似要遮天蔽日张牙舞爪地向外蔓延,又被什么困在其中,黑雾不得已打了个回旋绕着山峰径直向上。   晏疏心中一凛,人已经先一步有了动作。   白千满还在奇怪那是什么东西,下一刻只觉得眼前一花,思想还没跟上,双脚就已经离了地。   风呼啸而过,他甚至连身边的草叶子都来不及辨别,更别提去往的方向,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身处某一处丛林里,周围乌泱泱一群人。   白千满正疑惑什么情况,这时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声音疑惑道:“……白小兄弟?” 第86章   仙宁大会每次举办都会另行开辟出一个广场,称之闻仙台,周遭会画上许多聚灵阵,将此养成福地,故而即便未能入得仙门,有此一遭也会积些福缘,于之后修行有所助益。   按理说这种地方即便没有灵气缭绕,至少看起来也应该是清新之所,然而此时四周却弥漫着黑色,丝丝缕缕如线般缠绕着,过手臂、过身躯,意图将周围一众囚困于此。   可这道不清之物看上去有那么脆弱,不堪一挣引不起任何人关注,那些人的视线皆汇于广场中间,仙门也就罢了,散修亦是如此。毕竟在那闻仙台上,站着的可是寻常难见的毕翊仙尊。   偌大的闻仙台上两黑一白显得尤为明显。   其中一个摇着蒲扇,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化境界仙尊,丝毫看不出惧怕,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之嫌,冷嘲热讽道:“萧亓你别拦着,我倒是想看看这个正义的仙尊是打算把我大卸八块还是怎么着?”   说话间,围绕在周围的黑雾又动了动,显然是受到了主人趋势,至于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柏明钰视线由始至终都没有放在殷燮扶身上,他冷眼注视着萧亓:“我劝你莫要插手,看着离宿的份上,我可以不与你计较。”   搁在两人中间的萧亓还没说话,殷燮扶于身后探头:“听见没,人家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你还不趁机离开。”   “你闭嘴。”萧亓冷斥一声,转而对柏明钰皱眉道,“此事与他无关。”   柏明钰笑了。   本应如沐春风的笑容,落到萧亓眼里嘲讽满满,他嘴唇用力一抿,手下意识收紧。   殷燮扶冷眼旁观,嘴角翘得老高,扇子抵到鼻尖挡住其中的阴冷。   柏明钰低声道:“有关无关你最清楚,即跟在他身边,上次他又为你出头,那他就不可能摘得开。今日你在行此举之前,可曾考虑过他的处境?”说到这,他瞥了眼一旁,那边人头攒动,在灰黑色的薄雾中看不清容貌,但萧亓一眼就认出了那些人的身份,是苍芪,离宿仙尊本应在的地方。   这时柏明钰的声音接着响起,“你猜他们会怎么想?你又让离宿如何自处?”   怎么想?   一个晏疏近乎待了一辈子的门派,如今自家仙尊归来不仅没有回门派,另又收了个鬼修当徒弟,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萧亓并非善于言辞之人,只重复:“于他无关。”   态度之强硬,哪还有从前少年时的小心翼翼,周遭气势徒增,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倾泻而出,竟是将化境仙尊的风头也压下去几分。   在场其余人听不见毕翊仙尊正在与那两人说些什么,只当仙尊心生悲悯好言相劝,全然察觉不到毕翊仙尊其实是忌惮着。   谁能想到毕翊仙尊这种人物也会有忌惮的人,而且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生面孔。   说来今日的闹剧他们至今也没看明白,好端端的试炼,怎么突然毕翊仙尊就下了场,即便是鬼修混入,每年仙宁大会都会有些鬼修偷偷摸上来看热闹,于场下拿着自己的修为与仙修比对,遇见孬的会说“仙修不过如此”,遇到天才的会言“不愧是天材地宝养出来的仙修”,总归酸的要命。   散修不抵仙门,见多识广,便也不愿意为了所谓的正义去与鬼修针锋相对,在江湖上树立颇多仇敌,所以即便有散修听见也顶多嗤笑一声。仙门最初还会有所警惕,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也没有那个不长眼的会在这种地方闹事。   而今,一个甚至藏在人群中甚至连句话都还没说的鬼修,二话不说就被毕翊仙尊拎了出来,紧接着一人横在毕翊仙尊身前,半寸不让。   柏明钰呼了口气道:“你可能不知道你身后的那位朋友究竟做了什么,但你曾经与离宿一起去了平阳村,想来也应该知道离宿从哪里拿了什么。”柏明钰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别人当离宿早年伤重归因修养也就罢了,你可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究竟怎么回事,我劝你不要躺这浑水。”   一道劲风直奔萧亓耳侧,目标直白又明确,而那相差毫厘里,则是留给萧亓的选择,也是柏明钰的威胁。   他用晏疏来威胁萧亓。   不管晏疏究竟为何重新出现,哪怕当初真的是伤重归隐,即便他身份贵重,即便他当初救了天下,而如今这个世道里,在这百年后的太平盛世里,一切功绩过往都不抵柏明钰一句话。   只要柏明钰开口,事实如何根本不重要。   他就是在告诉萧亓,你自己掌握着分寸,若是再多插手,他断然让离宿不得好过,甚至可以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推其身上,毕竟他出现的时机太恰巧了,孰轻孰重萧亓自己掂量。   萧亓确实犹豫了,但也不过一个呼吸间。下一瞬一道黑色突然窜出,堪堪挡住柏明钰的气刃,紧接着那黑色落到了萧亓的肩头,吐着信子看着对面高挑冷漠的男人。   元灵的出现已经说明了萧亓的态度,小蛇尚未落稳,柏明钰下一击已然到了眼前,和着化境修为,不留一点余力。   萧亓反应不可谓不快,抬手接住柏明钰一击,来回间是在化境仙尊手里都不落下风的程度,可只有萧亓自己知道他自己内里有多虚,如此局面根本无法维持太长时间。   外围无论是散修还是仙门各派全都惊呆了,不明白几人上一刻还在“和和气气”说着话,下一眼怎么就交上了手,先出手的还是毕翊仙尊。   场面越看越心惊,众人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到了黑衣男子身上,猜测着对方的身份,同时震惊对方修为。   此时邳灵宫众人的手已经摸到了剑柄之上。   原本不被重视的黑雾此时变得浓郁起来,骤然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他们抻着脖子也只能勉强看见晃动的轮廓。   那些人揉着眼睛,拨动着缓慢流动的雾气,而那雾气却不知为何越来越浓,很快就如纱幔一样自天而降。   被困在其中的人越来越烦躁。   不知何处传来一人声音:“这到底是是什么东西,怎的如此厚重,压得我透不过气。”   此声一出众人齐齐抬头,眼看着“帷幔”如天生一般,随着风飘飘荡荡,略过鼻尖时带着点瘙痒,将那稀薄的空气压榨得更为稀少可怜。   “不好,这是鬼修的计谋!”   噌噌——   剑刃齐齐出鞘,可惜所落之处一片软绵,“帷幔”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很快又在风里复原。   单禾和几个好友于修为上久未突破,本想参加此次仙门试炼寻找机缘,然而登到这闻仙台后,方递上名帖等着切磋,不曾想变故突然。   他自是认识萧亓,却不知道其中恩怨,更不敢多言,毕竟这可是于那位传说中人物挂钩的人。单禾不清楚萧亓究竟是不是鬼修,但被他护在身后的定然是鬼修,如今弥漫着的黑雾便是出自那鬼修之手。   单禾虽不明所以,大抵也能猜到应该是有私人恩怨,一方面等着试炼恢复,一方面又好奇心作祟相看热闹。   可如今这好起来无伤大雅的黑雾变得阴诡不定,他终于收起轻视之心紧张起来。   黑雾愈发厚实,压榨着仅有的空间,空气也愈发稀薄。单禾靠到同伴身侧,几人一同警惕着,想要绕过帷幔往广场中间毕翊仙尊所在之处靠拢。然而此时的闻仙台就好像是个迷宫,凭着一众人绕来绕去,耳边只有呼啸风声,视线所及只余一片空茫。   轰!   惊雷乍起,伴随而来的是让人难以站定的大风。风卷着泥沙迷人眼,待那怪风将歇,压迫人心的帷幔竟诡异的消失了。   单禾揉着眼里的泥沙,待视线清明之际却发现此处已不是闻仙台,他们正处于巨树环绕的林子里,好在人还是那些人。   熟悉的人会让人心安,单禾压住心中不安正想问本应站在身侧的谢诚情况,结果一转头却发现那里不知何时换成了另外一个熟人。   “……白小兄弟?”   然后单禾就看见一张懵的脸,两人思维还没对接成功,齐齐被另外一声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声既温柔又不容置喙的声音,明明不大,却让每个人灵魂都在颤抖。那是来自上位者的威压,是百年来即便有人突破化境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柏明钰,百年的安稳日子是不是让你的记忆退化了。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的人,谁都不许动。”   灵蝶纷飞里,一只展翅的白鹤连退数步,堪堪停在柏明钰身侧,那是属于他的元灵,在凛冽的气息乍然进场的瞬间迎面而上,却还是因为过于仓促,于灵蝶之下吃了暗亏。   月白色衣袍挡在萧亓身前,晏疏感觉到身后尽量压制却依旧凌乱的呼吸,心中震惊万分。   别人或许不知道柏明钰的斤两,晏疏可太清楚了,毕竟是曾经并肩作战的人,如今又过了百年,哪怕再怠惰,柏明钰修为也只会有增无减,可萧亓却还能在他收下不见弱势。   这萧亓究竟是如何!   震惊归震惊,晏疏现在还得先收拾这个烂摊子,回头再慢慢算这账。虽然不知道双方为什么动手,但对于一向护短的他来说,萧亓自是要在他身后。   柏明钰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冷声道:“晏尘归,我看你才是百年睡退化了,你也不看看身后站着的是什么东西,你当如今的秽玡都是凭空而生的不成?你当……”柏明钰声音一低,“你自己是怎么活的?”   “晏疏……”   萧亓刚叫出后,不知何处突然有人喊道:“仙尊莫要被欺骗了,这哪里是离宿仙尊,你听他同伙分明叫他晏疏!假冒之人……唔……”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不知是不是被同伴捂了去。   然而那句质疑声音过于高昂,现场又是一片静悄悄,自是被所有人都听了去。有人出声解释,声音不大,可在场都是修行之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自是将那解释系数收入耳底。   那人道:“尘归是仙尊入门派后祖师另取二字,疏是入仙门前本家名,因仙尊入门早,少有人知其本家名,便是我派也是早年典籍里有记录一二。”   言话为苍芪之人,此言一出,便足以说明苍芪如今立场,邳灵宫看过来的眼神中带上了警惕。   “晏尘归,你当真是非不分,打算站在我的对立面了吗?”柏明钰道,“我本无意针对萧亓,或者你我各让一步如何?”   晏疏转身看着萧亓,萧亓身子一僵,错开视线不肯对视,全然没有先前对峙柏明钰的强硬,可脚下却不曾挪动半步,态度已然明显。   只一眼,晏疏没有多问,忽而风里起了一阵清冽的味道,他道:“我确实睡得太久,倒是很想看看如今的毕翊仙尊修为如何?” 第87章   葱郁的叶子离了树木后已久却得不到归根的结局,盘旋而上又碎在某一处风中。   单禾扒着白千满的肩膀,半个身子藏在后面,顶着一脑袋的鸡窝头,崇拜瞻仰警惕地盯着前方,话却是对着身边人说:“小兄弟,跟我说实话,你师父……仙尊今天来时砸场子的还是讨债的,我怎么看着两位仙尊之间有些恩怨啊,现在这个情况不是应该先看看,咱们怎么就从闻仙台跑到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两位仙尊不仅没有对此疑惑,这是心无旁骛地大打出手,真是不得不佩服,只是咱们这些池鱼是不是有点危险啊……”   几次碎石吹到眼前,却又在碰到人的前一刻化成渣,单禾已经将白千满当成了护身符,毕竟仙尊再疯,大概也不会对自己的徒弟出手。   白千满摇头:“不知道啊。”   单禾:“那个跟在萧小兄弟身边的是什么人,怎么能让毕翊仙尊这样的人物如此上心?”   白千满:“不知道啊。”   单禾:“你说两位仙尊真的会打起来吗?”   白千满:“不知道啊。”   单禾:“……”   “你知道什么?”   白千满“唔”了一声。   飞沙走石不过是化境修为外放魂元时所激起的最轻微的异状,不知道在哪一个时间里,他们面前突然平底拔起一道屏障,将一众无关人等系数挡在外面。   两个化境尊者交锋绝非一句“我是无辜”就能逃过一劫,屏障则是仙尊的悲悯。   忽而一只灵蝶落到了白千满眼前,他刚要伸手去碰,手指点上的瞬间被一只素白的手拦住,握住白千满的手腕看似轻柔无力,却让他难进半步。   “这可不能随意碰。”   白千满惊讶:“殷仙师?”   本应于屏障中心的殷燮扶不知为何出现在身旁。   白千满不知道先前的情况,对殷燮扶自然也无警惕。他不清楚,可单禾却明白如这情形因何而起,见到此人时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半步,身份有良心地拉了拉白千满。   可惜白千满没有感受到单禾的好意,十分没眼力见地回头问:“单大哥,您怎么勾着我?”   因为脑子喂狗了!   接收到殷燮扶戏谑的眼神,单禾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和白千满埋了同归于尽。他讪笑了两下松手便往后退,想找谢诚壮壮胆,结果后退了好几步都未能碰到人。单禾斜着眼睛小心翼翼寻人,却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空了一大片地,谢诚更是躲得远远正拼命对他使眼色。   那眼神太复杂,单禾一时辨不清究竟有多少含义,非要挑出个重点的话,大致只有两个字——快跑!   怎么跑,当着挑起二仙尊相斗的鬼修的面跑?   单禾想不出万全之策,甚至觉得挖个地洞和拉他入坑白千满同归于尽来得简单。   “你同伴在叫你,不去吗?”鬼修突然开口,正中单禾下怀。   去去去!当然要去,不去留在这找死吗?可是他自己走了,白小兄弟怎么办?   随即单禾又想到这位白小兄弟的师尊可是化境仙尊,哪用得着他操心。   单禾僵硬地笑了一下,一溜烟跑到谢诚那边去了,白千满一头雾水地看着单禾,问殷燮扶:“殷仙师,我师弟呢?怎么没看见他?”   未见到多余的人影,白千满四处找人。   殷燮扶摇着折扇:“躲哪见不得人了吧,你不关心你师尊,倒是关心你那只知道惹事的师弟。”   白千满仔细想了想,觉得这句话有理又没理,事情并非都因萧亓所起,可几乎每件事又都与他有关。   这时感觉胸口一痒,白千满正为他师弟挽回一点名声的思路被打断,低头时对上一双硕大的眼睛。   多日未见的小傀儡不知从何处跟了过来,刚爬到衣襟处往里钻。白千满早就习惯了它神出鬼没的行为,兜住小傀儡将其塞进衣襟,小傀儡钻进去后调转身子,探出半个头打量四周。   “你这小东西倒是有意思,怎么来的?”殷燮扶笑着点了点。   白千满摆弄着小傀儡的头:“似乎不怎么机灵,无意间做出来的,之后就一直跟着我。”   “离宿仙尊见着它没说点什么?”   “师父?师父未曾多言。”白千满还有些不习惯师父的名号,听见后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殷燮扶“哦”了一声,收回眼神看向屏障,低声嘟囔了一句:“想不到两个化境仙尊竟然也会有如此冲动的时候。”   能将这种场面当成热闹看的,除了殷燮扶大抵也找不到第二个人。   因得屏障的遮掩,其内情况难辨,外围担心也好看热闹也罢,在抻着脖子漫无目的地寻了几圈后,都只能以“好奇的要死,却还是什么也瞧不见”告终。   不多时白千满身边又多了几个人,衣着相似,均是来自同一仙门。那几人踌躇着互相使眼色,白千满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师父身上,全然没发现身边的异动。   最后是个年岁稍大的男子用力吸了两口气,走到白千满身边唤了一句:“这位仙师……”   可惜声音太小,白千满一个字都没听见。与殷燮扶几句话后,他的注意力又到了屏障内。   殷燮扶瞥了眼仙门弟子,收起扇子正想提醒白千满一句。嘴刚张开,肩膀先一步一沉。   他转头看过去,少许惊讶后轻笑:“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变心有新欢,不要旧情人了。”   萧亓脸色阴沉,盯着殷燮扶的脸看了良久。   “怎么了这是,打算跟我算账了?仙尊可不是为了我出头,若是算账你也得先跟自己算算吧。”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   殷燮扶的笑突然僵在脸上。   没说是什么人,可殷燮扶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似乎在怕。   “什么人这么郑重,总不会真的要跟我讨债罢。”他看上去十分紧张,像是真的怕被讨债一样,可四下寻找的样子又有些急迫,他反倒像个债主子。   四周都是陌生的面孔,萧亓似乎只是在跟他开玩笑。   “……人呢?”殷燮扶问,“别是故意吓唬我。”   萧亓深深地看了殷燮扶一眼未再多言,众目睽睽之下竟是毫无阻碍地走到了屏障之内,留下遍地震惊的脸。   殷燮扶震惊于萧亓竟然吊足了他的胃口后人就这么跑了,其他人震惊化境仙尊设下的屏障竟然可以轻描淡写地穿过。   *   晏疏现在的心情着实不怎么样。   屏障升起之后,晏疏特意用灵蝶引起风沙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不成想柏明钰真有动手的念头,白鹤展翅携着元灵直奔而来,却又被一阵温柔的风轻轻拂了回去。   “你可歇了吧。”晏疏寻了一块石头,引着灵蝶扫净上面的灰,坐下后冲着柏明钰一扬下巴,“说说,你一个几百岁的老家伙,跟一个小孩儿叫什么劲儿。”   “不是无条件护短?怎么又想听我的理由了?”柏明钰还在跃跃欲试,似乎很想试试这百年自己修为进步如何。只可惜他有一张端正严肃的脸,跃跃欲试地很委婉。   晏疏放了几只灵蝶在跟前,防着柏明钰的偷袭。   “不说的话咱们就在这耗着,说起来仙宁大会你们都不设防的吗?怎么多了个叠阵都不知。”晏疏打量起四周,“做的还挺好,看起来不是一时兴起。”   百年前少见的叠阵如今频繁出现,饶是晏疏也不禁咋舌,毕竟这东西复杂难搞,也就是太平盛世才有人有闲心研究这个。   柏明钰晃动着手腕似乎在衡量用多少魂元才能激起晏疏的反击,晏疏一看看破,丢了根箭矢过去:“不说话就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   柏明钰这才消停。   遮挡视线的沙尘像是个旋涡,中间空气还算清新,头顶天空湛蓝。   晏疏仰头看着,柏明钰道:“我与殷燮扶不熟,只大致听说过他的事情,早前也算是个可怜人,可惜这么多年被过去绊着已然疯魔。”   晏疏侧头看向柏明钰。   柏明钰坐在他身旁,后背挺得笔直,看起来对这样的对话很是陌生,说话声音也有些僵硬:“详细的事情我并不十分清楚,只在关系到仙门上略知一二。”   晏疏忽而道:“一盏茶的功夫毕翊仙尊就败下阵来,这事儿传出去可不太好听。”   柏明钰:“……”   “怎么不说离宿仙尊败下阵。”   “那不能。”晏疏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毕翊仙尊慈悲为怀,断然不会与一个百年前就身死、如今还不知道能活多久人计较。”   柏明钰:“……”   对于晏疏这种天天吵着“自己快死了”的行为,不得不说他很吃这一套。   “就算要输,一盏茶的功夫也太丢人了。”柏明钰妥协道,“那我给你讲讲往事?说来话长,讲完后想必两个仙尊不分上下最后言和的结果也不错。”   得到想要的结果,晏疏心满意足地应下。   于徒弟那他不好多打听,但柏明钰既然知道,说明已然是影响仙门的大事。   说到底,他其实还是在遗憾自己无缘参与的时光。 第88章   柏明钰不是个话多的,如果换成管奚来,这么个事儿他能讲上三天三夜,放到柏明钰这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事情起因是一个棒打鸳鸯的故事。   据说殷燮扶从前的道侣姓季名景同,是清安观的一名弟子,自小长在清安观,是一个脾气秉性甚好的人,为人端正,所识之人无不赞誉。他性子有些像柏明钰,所以私下里许多人叫他小仙尊,带着对他的期许。柏明钰也是因为这个知道有这么个人。   仙门内的弟子一般修行到一定年岁,达到了某个境界,就会下山为百姓做些事情,这些事大多来自百姓的诉求。   季景同与殷燮扶便是因此相识,其中细枝末节柏明钰所知甚少。   后来一次仙宁大会上曾出现一个十分耀眼的散修,无论是容貌仪态还是修为都十分出众,不出意外在那次试炼上拔得头筹,邳灵宫还曾去争取过此人。   然而就在择门派之际,人群里突然跌跌撞撞跑出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说起来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是如何突破屏障上的山。”柏明钰道。   晏疏沉吟片刻:“有心人总会有方法。然后呢?”   柏明钰:“那个男人据说是一处山区的村民,离清安观很近,村子常年受穷又遭逢山匪,眼看着快活不下去了,不得已求到了清安观想让他们帮忙赶跑山匪。”   晏疏:“山匪若是那么轻易赶走,哪里还需要清安观,朝廷官府就解决了。”   柏明钰对此未置一词,只是继续讲道:“听那个意思,似乎季景同确实解决了山匪,但并非全然赶走而是全部诛杀,以至于整个村子都浸染在鲜血里,那腥臭味数月不散,甚至影响了白姓生活。那里的百姓颇信鬼神,觉得山匪没了村子还是穷,跟那些死去的山匪有关,山匪的鬼魂不肯离去伺机报复村民让他们不得安宁。”   晏疏噗嗤笑出声。   柏明钰跟着顿了一下:“故而村民曾再次上了清安观寻求帮忙,将事情原委讲清楚,并想让清安观再讲那些亡魂超度了。”   这哪里是上门寻求帮忙,明明是来告状了。   仙门并非不能杀生,但不能乱杀。   村民说当时山匪明明都有求饶,保证不再滋扰百姓,那仙师依旧不肯罢手。   此话一出,味道顿时就变了。季景同受了鞭刑并罚在高崖上思过一年,清安观令派仙师前去安抚村民。   原本这件事到这就已经过了,毕竟山匪算是彻底解除,清安观也另外给了银两算是安抚。   可不曾想,如今在仙宁大会上又见那人。   村民一身怨恨,死死地盯着清安观方向,控诉清安观自私自利,为了名声保全弟子而对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下杀手,之前就觉得清安观的处罚过于轻描淡写,可他人微言轻只能咽下这口气。   谁曾想清安观面上将他放了回去,还给了银钱,却并没有如希望那样好好安抚亡魂,随意敷衍不说,甚至对他们村子中的人动手,让他们如过街老鼠一样躲躲藏藏苟延残喘,如今到这里也是拼了一条命,让大家看看清安观的样子。   正派仙门,谁家也担不起这样一顶大帽子,清安观自是要出来申辩。   可那村民根本不给清安观开口的机会,先一步指着清安观中的季景同,又指向站在闻仙台上的殷燮扶,一脸厌恶地吼道:“堂堂仙门尽只会做些龌龊事,我们百姓尚且不耻的行为,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师倒是有脸做此行径,亏得天下人都称赞你们仙师,还夸仙宁大会是难得一见的盛事,不过是一群龌龊人聚在一起行不轨事罢了。”   众人本以为他要说:殷燮扶是凭借着季景同的关系才拔得头筹。   这算不得什么事,只要参与过试炼的人都知道,哪怕仙门内真的有熟人,想要夺一绝非易事,所以在场之人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只是其余几个门派已经开始惋惜,既然是奔着季景同而去,殷燮扶大抵还是要去清安观。   不曾想那村民语不惊人死不休:“清安观的仙师看起来清高无人及,事实上内里肮脏,私下里什么都做,断袖这种寻常百姓都不耻的行为,你们竟然能搬到台面上,当真是好大的仙门,好大的胸怀。怪不得当初杀山匪时眼睛都不眨,所谓的帮助百姓也不过是为了积攒功德,”   此话一出殷燮扶的身份顿时尴尬,一下子清安观的名声,殷燮扶的名声备受诟病。   “这事儿往小了是季景同和殷燮扶自己的问题,往大了就是整个修仙界的丑事,尤其当时人员繁杂,其中难保没混着一些心怀叵测之人,所以清安观不得不立刻表态。”柏明钰感慨。   这些细节白千满并不清楚,只与晏疏说些小道消息,能在民间流传的无非就是风花雪月,当个乐子也就罢了。   看这结果想来当时是压住了舆论,至于如何处理……   晏疏:“清安观想要牺牲殷燮扶,结果季景同顶了上去?”   柏明钰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晏疏已然明白,遂叹了口气:“大抵仙门的名声要比一个弟子的性命重要。”   清安观只知道季景同与殷燮扶关系不错,却不知其中还有另外一层关系。   屠杀山匪反而不抵“断袖”之名更让人难以启齿。如今这个情况,清安观断然不会让此坏了清安观和众仙门仙师的名声。   事情到这一地步总要有人承担,解决方式更是一目了然,殷燮扶作为散修,尚且没有靠山背景,注定要成为牺牲者。   “断袖”并非大罪却无端被搁置在纲常伦理之外。   清安观以“此子心术不正意图不轨”为由,不仅否定了殷燮扶的能力,连带着人品全都否定了,甚至给他打上了“妖人”之名,意图让他担下所有罪责,在其出口狡辩之前欲将其诛杀。   至于季景同,也不过是个被“妖人”蒙蔽的无知弟子,罚上一通也就过了。   清安观自以为出手干脆,不曾想那只手还没来得及碰到殷燮扶,一个人已经横在了面前。   季景同挡住殷燮扶接下了自家长老的全力一击,这一举也意味着季景同站在了对立面。   “后来清安观将人带了回去,说会给天下一个交代,没多久就传出季景同自裁谢罪的消息。殷燮扶闹了一段时间,之后便消失了。”   说得轻描淡写,能传到柏明钰这,想来闹得不轻。   晏疏:“这事儿怎么听都跟你们邳灵宫,你今天又是唱哪出?”   说到这里,柏明钰少有的迟疑了一下:“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秽玡最开始便不是什么天灾,它们身上……”   “晏疏。”   突然一道声音打断了柏明钰的话,晏疏不用转身就知道来人是谁。   他看了一眼柏明钰,而后双手撑在石头上看向来人,皮笑肉不笑道:“萧大少爷真是好能耐,化境界的屏障都能视若无物来去自由,我竟是没察觉到这里何时多了一个人。”   萧亓好像没有听出晏疏话里的阴阳怪气,自然地走了过来,搁在他和柏明钰中间:“怕你出事,来看看。”   怕一个化境仙尊出事,这话单单听着都够吓人了。   晏疏嗤笑一声,柏明钰这时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袍。   远处隐约能听见鸟虫的声音,周围确然像是在一处林子里,晏疏想了想,觉得此处颇为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归远山?”   柏明钰倏而看过来,惊讶道:“你确定?”   晏疏扫视一圈,寻了个方向戏谑道:“再往前走,或许你就会发现一处坟包和一口棺材。到了我家门口,可要上门坐坐?”   柏明钰表情一滞,萧亓脸色一黑,两人整齐划一地看过来。   晏疏伸着懒腰站了起来,丝毫没意识到自己那句话有什么问题,率先朝着一个方向迈步。   另一边隔着数不清的仙门子弟和散修,其中还有各门派掌门长老,和他那“嗷嗷待哺”的小徒弟。这些人全然被他抛在脑后,与其一起的,还有方才柏明钰没有说完的话。   似乎真的就像到了自家门口顺路回去坐坐。   萧亓小跑两步跟上去,独留柏明钰自己在身后。   他贴到晏疏身旁,小声道:“另一边好像来了不速之客,你不去瞧瞧?”似乎是怕晏疏不过心不去,他又加了一句,“白千满还在那。”   果不其然晏疏停下了脚步,转头看了萧亓一眼,柏明钰最后一步恰巧迈至两人身侧。   柏明钰:“怎么不走了,难不成坟头里还藏了宝贝不舍的给人看?”   晏疏的视线依旧落在萧亓身上,而后轻轻一笑,猝不及防地问了一句:“先前你说,秽玡很可能一开始便不是什么天灾,你在它们身上发现了什么?”   此话一出,晏疏果不其然地看到萧亓身子一僵,心也跟着沉下去。   柏明钰一愣,没想到晏疏会突然纠结先前的话题,虽有些不解,却还是说道:“不知你可曾听说过药人?” 第89章   自萧亓走后,也有不少人尝试着想要突破屏障,可那屏障看起来薄如蝉翼,实则坚如磐石,任凭那些人怎么折腾都难进半分。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是仙尊设得界限,没人敢上真格去破。   殷燮扶这会儿不知道去了哪里,在萧亓丢下那句不清不楚的话后,他就显得有些怪异,而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茂密的林子里灌木葱郁,隔上几步就能遮住人的身影。白千满看不见他朝着那个方向去,瞅了几眼便收回目光,撩起裤腿随意坐在地上,杵着下巴一副死等的样子。   小傀儡起初还吱吱两声,似乎在催促白千满与其他仙师一同试试看能不能入屏障,可惜白千满不为所动,再之后小傀儡也歇了,只是硕大的双眼里带着些不甘。   不知名的鸟在远处林子里有节奏地叫着,如同催眠曲一般,不多时白千满的双眼便开始打架。   身体突然一个前倾,白千满猛地惊醒,紧接着发现周围已经没多少人。   “哎哟,你可算醒了。”单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白千满揉了揉眼睛站起来:“怎么都走了,师父出来了?”   单禾:“还没,情况有点复杂,正好你醒了咱们也换个地方。”   身边谢诚也在,其余几个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探路去了。   屏障之内依旧尘土缭绕什么也看不清,单禾见白千满还在犹豫,左右快速地看了一下:“先走吧小兄弟,此处过于邪门,还是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从长计议,你师父他老人家怎么说也是化境仙尊,你应该先担心你自己,别给他老人家拖后腿比较好。”   用“老人家”来形容离宿仙尊没什么毛病,毕竟百年前就已经是化境仙尊活了几百岁,如今过了百年还是几百岁,与他们这些不过数十载的人来说,辈分可大的太多了。   白千满如今还不满二十,毛头小子一个。   这个称呼白千满不爱听,但也找不出反驳的点,不明白安静的周围有何危险。   单禾显然察觉到了白千满的想法,仰头看着天:“你没觉得周围气息不太对吗,这样茂密的林子里鸟叫声就好像刻意安排过,一直响在一个方位,而且……”说到这,他指着身后一处灌木下。   白千满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躺了几个人,表情安详胸口见不着起伏,死了似的。   白千满身上汗毛瞬间乍起,一想到刚刚也是在这一声声鸟鸣里睡过去,后怕极了。   单禾安慰道:“这些人想来身上没什么灵器,修为又低,才会影响颇深。我们方才去探查过,先前气息比现在还要强劲一些,想来若是再不醒恐怕就危险了。你身上应该是有护身灵器,虽意识有所影响,却未与他们一样,便留此想法子叫醒你。”   白千满摸了摸胸口,身上能成为灵器的也就是那个被师父摸过的铜钱了。   如此一来白千满当真不敢耽搁。   单禾说的对,眼下情况不明朗,他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走为人都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剩下的躺在地上不知死活,里面师弟还在,师父应该吃不了亏,他留在这保不齐就成个拖后腿的。   白千满年纪虽小,但在这种情况下很理智,没做出一副非要死等的样子。   太阳立于树梢,那不停鸣叫的鸟儿似乎打定主意保持着距离,不管他们往哪个方向走,走多远,声音都没有丝毫变化,青天白日里催得人昏昏欲睡。   不知走了多远,单禾在前面一言不发,谢诚同样如此,白千满兜着怀里的小傀儡也不敢出声。   路似乎没有尽头,横七竖八得枝杈刮破了白千满的裤摆,最后甚至走得脚底板都开始疼了,单禾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于单禾的脚步越来越快,几次白千满差点摔倒跟不上,最后实在是受不住了,出声叫道:“单大哥,咱们还要走多久,看着怎么好像一直在林子里打转,没见着出路啊?”   清亮的少年音在林子里来回荡着,白千满自己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可是来来回回荡了好几圈也没见单禾答话,反而走得更快了。   白千满以为单禾专心赶路,没留意他的话,张张嘴刚想再问一句,突然一阵沙沙声自身后响起。   那声音乍一听像是野兽与草丛摩擦的声响,然而仔细分辨又有些像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白千满头发都乍了起来,他不敢回头,赶紧跑起来想要去追单禾,然而脚还没来得及抬起来,肩膀确实一沉。   “啊——”   尖叫声刚破出喉咙立刻被捂了回去。   白千满眼睁睁地看着单禾的背阴隐没在灌木中,瞪着一双眼睛无助地想要扒开嘴巴上那只大手,就在这时,身后之人开口道:“别喊了。”   这声音怎么听怎么耳熟。   白千满手上的动作缓了少许,那人这才将白千满放开,视线相对,白千满想哭。   “你们怎么总吓唬我,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吗?”   殷燮扶还在晃着他那柄旧折扇,道:“我若是不叫你,等会儿你就能去阴曹地府报道了,不谢我就算了,还埋怨我。”   “什么阴曹地府。”白千满还惦记着先走一步的单禾,“咱们得赶紧跟上去,一会儿找不到单大哥他们了。”   “找他们做什么,咱们先去找你师父,谁让你在这乱逛,什么都不懂就瞎逛。”说着殷燮扶便要往反方向走。   白千满左右为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起期初看见的异状,扬声提醒道:“那边不知道除了什么状况,地上躺了很多人,单大哥说那里不宜久留,先找个稳妥的地方等师父他们出来再说。”   殷燮扶:“他怎么说什么你都信。”而后他又对身边人说,“你说堂堂离宿仙尊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怎么找了个这样憨傻的。”   白千满这才发现殷燮扶身边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只是那人一身漆黑,脸藏在斗笠之下,隐藏在树影里,看得不是很真切。   那人身影陌生,白千满不认得。   殷燮扶看起来也没想得到回答,随口吐槽了一句后继续往前走。   白千满还在犹豫,另一边单禾早就没了人影,他一咬牙,往殷燮扶的方向跑去——左右师父还在那边。   殷燮扶的脚步不疾不徐,察觉到白千满跟上来时提了提嘴角,这才耐心地解释道:“还算你小子有点脑子,要是真跟着你那单大哥走,过会儿我就可以叫你师父去收尸了。”   白千满:“……”   殷燮扶继续道:“这山看似幽深,其实并不大,只是阵法千万,层层相叠,以至于寻不得出路辨不清方向,很容易困死在其中。在此之上,又设了些许机关,你听见的鸟鸣便是其中之一。”   “那岂不是很危险?”白千满一惊,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心起单禾他们,停下脚步道,“单大哥对我颇为照顾,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殷燮扶跟着停下脚步,看着白千满问:“你打算怎么管。”   “我……”这话真把他难倒了,他确实不知道怎么管。   “小孩儿我告诉你,做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认清自己,力所不能及之处莫要强求,你可以去找他们,不过是多搭上一条命罢了,这没什么,你师父这么多年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见过的死人或许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倒也能妥善地为你收尸,不会沉浸在悲伤里。你要是想去我也不会拦着你,但你要知道,你去不去都没什么意义。”说罢殷燮扶没再停留。   白千满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没良心的殷燮扶当真不打算管他,好在最后还是殷燮扶身边的怪人开口道:“放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隔老远又看见熟悉的屏障,白千满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安下心来,就好像看见师父本人了一般。   越靠近屏障,他走得愈发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人,可都到屏障前了都没见着一个人影。   白千满“咦”了一声,殷燮扶看他:“又怎么了?”   “之前这地上躺了很多人,这会儿一个都不见了。”   白千满奇怪地扒拉了几下灌木,确实一个人影都没瞧见,只有一些被压平得杂草。   殷燮扶:“走了吧,你还有闲心管别人。”   白千满:“……”   莫名又被凶一顿,他从前怎么没发现殷燮扶脾气这么大。   这是怪人拍了拍殷燮扶的肩膀,殷燮扶脸上的烦躁顿时泄了,最后哼了一声,算是将最后一点火气扔了出来,挽回一点颜面。   白千满偷偷看了一眼怪人,暗自猜测这怪人是何来历,竟然能让殷燮扶如此听话。可惜怪人头上的斗笠太大,甚至藏住了他的半个身子。   趁着殷燮扶不再凶人,白千满快速地看了一下四周,正当他以为那些人真的都睡醒离开时,却是在身后的一处荆棘上发现了一点黑红色的东西,黏腻地粘在上面,凑近了能闻到一点甜臭味。   这味道有些熟悉,可惜白千满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在哪里闻到过,他刚想叫殷燮扶过来看看,眼前忽而闪过一道黑影,下一瞬,一颗硕大的头颅抵在眼前,与他鼻尖险些碰到一起。   二者相距太近,白千满在对方硕大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惊恐的表情,和头顶不知何时出现的,与眼前一模一样的脑袋。 第90章   甜臭味几乎化成实质死命往白千满鼻孔里钻,他憋气别了好久,黝黑的脸上因为憋得太狠少有地出现红晕。   啪地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落到了脸上,带着温热顺着脸颊向下流淌。   白千满眼珠子被钉在了眼眶里,瞳孔和嘴唇同时哆嗦着,全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时值此时他才惊觉,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弱小无助,即便找了个强大的师父又如何,在自身没有得到进步的情况里他就像个寄生的小虫子,离开强大的宿主后就只有柔软的身体,稍有不慎便会稀巴烂。   时间也跟着变得绵稠,似乎停在了这一瞬,将须臾无限放大。   殷燮扶不知道去了那里,一同消失的还有他身旁的怪人。   远处的鸟儿还在催命的叫,白千满觉得自己就快死了。   正想着,不知何处突然砰地响了一声,那怪物僵硬着脖子往旁边看去。   或许是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白千满麻木的脑子突然就转了个弯:师父还给了他一个万能的铜钱。紧跟着双脚有了力气,趁着怪物扭头之际转身便跑。   身后的林子里从何时起漫起了浓雾,白千满刚跑了两步突然就被拽往一侧,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白千满以为自己刚出虎口又入狼窝,结果一眼望去,去看见数不清的人脸,这其中就包括先前诡异万分的单禾。   “……你这是什么眼神看我?”单禾不解地说了一句,而后将人拉至身后,小声道,“方才你跑什么地方去了,害得我担心好久。”   白千满一时无语,他有些闹不清情况,总觉得眼前的单禾和先前的那个有点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白千满张张嘴刚要说话,与此同时单禾比了个虚的手势,身后呼吸声同时放轻放缓,白千满不敢说话了。   很快不远处响起沙沙声,有轻有重,似乎是什么东西从前方走过。一众人蹲在灌木里一动不动,幸而未被发现。   待那声音渐远,单禾才松了口气,继续先前的话:“不是,仙尊——你师父还在那边呢,你怎么就自己跑了,我不过转头跟人说个话,转眼就瞧不见你了,这里情况如何尚不知晓,你倒是胆子大。”   此话一处白千满瞬间不淡定了,先前明明是单禾叫着他走,如今单禾又告诉他是自己擅自离开。   那之前叫他的是什么人?   白千满又想到先前殷燮扶的话,一时辨不清真假虚实便更加不敢多言。   单禾见白千满不吱声还以为他吓坏了,没再多说什么,与其他人商量着接下来怎么办。   “那是秽玡吧?这里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如此恐怖的秽玡,结灵修士在其手里竟走不过一招。”   “何止是走不过一招,那东西力大无穷,你是没看见他将一少年撕了掏出内脏的样子……”许是因为场面太过血腥,接下来的话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众人沉默,单禾想了想道:“总不能坐以待毙,得先摸清楚情况再想对策,两仙尊不知何时能出来,咱们也没办法传进去话,至少要在仙尊出来之前保住性命才是。”   都是在安稳世道里过惯了的人,哪里有人见过这种情况。   围在此处的大多是散修,各仙门早早就离开此处探查情况去了,留下他们这群无依无靠之人。   单禾也不是想挑起大梁,巧就巧在他靠得白千满最近。   这会儿大家都缓过劲,一些喜欢出头的、自以为修为高超的便站了出来,呼朋唤友开始商量接下来的事。   周围说话声渐大,已无人在意这边的角落,单禾才重新拉住白千满,只是这一拉注定落空。   白千满下意识躲开,单禾看着落空的手也是一愣,但很快响起这孩子方才收到了惊吓,许是还没从惊恐中走出来,没与他多计较,解释道:“那些怪物喜食人肉,尤其是有修为的,这会儿人多安全些,不用怕。”   白千满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因为他看见几个脸熟的,正是先前他瞧见躺在身边睡死过去的。   他头昏的很,一时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狠命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结果疼得他差点背气过去。   单禾瞧着小孩儿奇怪的行为轻笑一声,压着嗓子与旁边人道:“咱们得往别头走走,这会儿怪物还没走远,一切都不好说,那些玩意似乎涨了个狗鼻子,能闻到修士的味道,最好咱们能看看混进仙门里,比和这些山野散修安全得多。”   散修自修行起便孤身一人,心性脾气难以捉摸,不能保证每个都是心善的,万一遇到个会算计的,难保不会将他们当成盾牌抵在前面喂秽玡。   几人盘算的声音没有避讳,全都入了白千满的耳朵,他正仔细观察者单禾几人的表情和动态,直到这时才察觉到与之前不同之处在哪里——这些人身上多了生气,少了木讷。   最后单禾拍板:“一会儿趁着其他人动作,咱们寻条小路走,人少目标也小一些。”   很快外围有人开始动作,显然大家的想法都八九不离十,三三两两相熟的各寻小路离开,少数修为差的组队人多些,期间有人来邀请单禾几人一起,但都被拒绝了。   眼看着人越来越少,单禾先一步站起来,小心观察周围,确认没有异状后示意众人一起:“咱们向西走,白小兄弟有没有什么方法,给仙尊留点讯号。说句实话,咱们寻得仙门庇佑可能性不大,还得沾着小兄弟的光,希望能得到仙尊照拂一二。”   “师父他……”白千满想起关于晏疏的传闻,“我也跟各位说句实话,毕竟我只是师父心善收留的,不太能做出承诺,况且师父……睡了很久,具体情况我也不好说。”   “没关系小兄弟,你不用说什么,我这也是不想对你隐瞒实话实说。不管仙尊最终如何,我们都不会埋怨,当然带着小兄弟也并非全然不愿,咱们也算是旧识,即便没有仙尊这一层,我们也会希望小兄弟安然无恙。”谢诚抱拳,话说的很实在。   白千满其实不想与他们走,可方才那东西实在是骇人。   殷燮扶不知去了何处,如今只剩下一个好坏不分的单禾,再就是些说不清身份的散修。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怪单禾靠谱些。   林间繁茂,几人走了几步便看不见其他人应,只依稀能听见压抑的说话声,还有衣料与草木摩擦的声音。   山林中并没有路,行走艰辛又要提防不知从何处窜出的怪物来,一时无人说话便显得林间愈发寂寥。   奇怪的鸟儿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不管走了多远去往什么方向,那鸟就好像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一声接着一声。   期初白千满还觉得这鸟烦得要命,如今也是听习惯了。   走了不知多久,周围已经没了其他人的声响,不知谁说了一句歇歇吧,众人这才停下脚步。   杭邵扬和浦霍到周围设阵保安全,单禾与白千满最熟,自然也就坐在他身侧。   “小兄弟,我也不是一个想要打听隐私的人,可这情况你也看见了,我就是想问一下。”说到这单禾稍作停顿,而后凑到白千满眼前低声说,“那个鬼修……就是姓殷的修士究竟是何人?咱们这情况到底是如何进来的,竟然能将两位仙尊一起带进来,难不成殷修士也入了化境?”   殷燮扶既是鬼修,自然也就不能用仙师来称呼,“修士”二字不分派别,倒是当得。   白千满哪知道殷燮扶是什么来头,不过是打过照面的关系,这点关系还要建立在他师弟的名头上。   见白千满有些为难的样子,单禾没多追问,紧接着就冷了场,反倒叫白千满有些不好意思。   坐在原地好久也未见杭邵扬和浦霍回来,谢诚有些着急了,四下危险不定,实在不适合单走时间太久。   谢诚提议出去找找,单禾与林鸿祯跟着起身一起。   几人刚要动身,突然听见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一声低吼,不像是出自人之口,也不像凶兽。   林鸿祯念了一句:“不好。”   说罢纵身一跃,眨眼间人已经没了踪影。   单禾要照顾白千满,脚步慢了些,谢诚则折中,没有丢了林鸿祯,也没放下单禾和白千满。   待白千满瞧见林鸿祯身影时,眼前一片狼藉,地上、树梢上、苍郁的草叶上全是暗红色的东西,或挂着或流淌。   白千满一个没忍住,吐了。   林鸿祯淡淡地看了一眼白千满,随即对后来的单禾说:“应该是落了单的散修。”他冲着树枝上挂着的碎布努努嘴,“衣料粗糙,周围气息薄弱,想来修为也不怎么样,被怪物抓了正着。”   确定不是自己人,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但也快又为这位丢了命的散修悲伤。   血肉散成这样,想帮他收殓入坟是不能了,甚至于连衣冠冢都勉强。   单禾叹了口气:“眼瞧着这气息,那怪物想来还没走多远。四下危险未定,咱们也不益动作过大,想必这位已故的仙师会理解我们,待尘埃落定,咱们再回来为他立座坟吧。”   也不知道单禾最近是不是真的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先前行迹诡异也就算了,如今这嘴也好似开了光。   话音未落,不远处再次响起低吼,这次距离很近,带着快速移动的沙沙声,越来越近,正奔着他们而来。 第91章   山摇地动,维持了多年的和平触不及防地被打破,饶是修为傍身,却吃亏在经验上,未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四下血气弥漫,树杈上挂满了碎肉。   看着眼前这一幕,恐惧到极致,白千满甚至还能生出一句感慨:“原来书上讲的大多不靠谱啊。”   那模样丑陋的秽玡奇形怪状,哪里像书上描述的那样肚大如斗,手长脚长倒是没说假。   一边逃命,一边腹诽。亏得刚刚已经见识过一次,他算是反应快的,甚至还有时间拖着单禾一起。   身后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散修,大概也是碰到了秽玡乱跑到这里。人越来越多,惨叫声也越来越大。   单禾一时找不到另外两个,只能在心里祈祷安然无恙。   秽玡身体看似笨重,行动起来一点都不见慢,而且好像天生与修士相克,普通术法到其身上顶多破点皮肉伤。   白千满修为虽不行,脚下却快,三步两步就跑到先头部队里,后面陆陆续续人越来越多。   白千满喘了一大口气对单禾说:“你觉不觉得,那些怪物好像故意把人赶到一起,不然怎么这么巧都聚集到了此处。”   单禾此时胸口剧痛,喘气都费劲哪有功夫回答白千满,倒是另一边的人搭了话:“小兄弟的想法很有意思,寻常只当秽玡蛮横无脑,行为举止都以兽论,如今看来这判断确实偏颇,需得重新衡量了。”   这人说话就算了,甚至还能冲着白千满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刻意表现出来的亲切让白千满浑身一哆嗦,左脚绊右脚险些摔倒,还好那人即时扶了一下。   可也就是这样一个意外,两人同时慢了脚步,连连被人超过后就成了垫底的。   此垫底可不比一般试炼那般淘汰也就算了,这可是要丢命的。   熟悉的臭味再次扑面而来,白千满突然就想起来自己脸上先前沾上的东西,不安油然而生。然而此时并没有时间给他回顾从前,毕竟保命在第一位。   白千满迈开步子刚要跑,一声怒吼仿佛一直粗暴的手,贴着他的脖子根用力向上拽起了他的头发,连带着浑身汗毛也跟着一起向上,紧接着人就飘了。   恍然间意识不知道飘到了那里,直到耳边轰隆一声巨响,他飞远的意识才突然回神。   白千满意识还停留在上一刻,努力眨眨眼睛,眼皮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黏住睁得有些费劲,再之后,他发现自己双眼一片殷红,所视之物都蒙了一层红纱,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可那劲风和飞起的石子却又实实在在地打在他的脸上。   “醒了?醒了就快走。”熟悉的声音响起,白千满反应了一下想起这是方才与他说话的人。   他抹了抹眼睛视线终于清明许多,紧接着腰间突然一紧,双脚已经离了地,不知道朝着什么方向飞驰而去。   耳边狂风呼啸,身旁的人似乎说了什么,可白千满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眨眼间他到了一处断木旁,声旁之人则再次加入战局,临走前留下一句:“小师叔且躲远些,切莫再伤着你。”   白千满掂量着“小师叔”三个字,木讷的脑子终于开始旋转,而后想起这些人皆是苍芪之人,称呼大抵是依着师父的辈分而得,倒是白捡了个便宜。   秽玡之形千奇百怪,但味道出奇的一致,行动亦是迅速非常,几次出手直取腹部,伤人不说,一个不注意皮肉连同内脏一起扯出来。   白千满眼睁睁地看见一落了单的散修被掏了肚子,五脏六腑一同被那只秽玡塞到嘴里。   饶是再见过大风大浪白千满也没见过这种场景,喉管一抽,扶着树呕了起来。   “呕——”   另一边好像回响一般声音同时响起,白千满摸着嘴巴下意识往声音方向看去,视线还没定焦,就听一人骂道:“娘嘞!鬼啊!”   然后就见那人鬼哭狼嚎地跑了。   白千满一脸懵,还以为秽玡追了上来,拔腿跟着那人跑,却见那人越跑越快、越跑越慌乱,吱哇乱叫地喊着娘,慌不择路随意捡了个方向就奔。   白千满隐约觉得不对劲,可又没时间仔细分辨,眼看着他就要追上那人,就在这时他脖子突然一紧,紧接着眼前一晃。尖叫声戛然而止白千满眼睁睁地看着一只秽玡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搂住那个人的脖子窜进草丛里,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时值此时白千满才意识到,原来周围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他们如同小兽般被赶到了一个圈子里,等着猎人来收割。   草丛涌动,看不清其中的场景,白千满第一次情形那草遮天蔽日,挡住了生路的同时也遮住了死门。   他没有看见那之后已经成为烂肉的修士,之余空气里昭示着死亡的气息,白千满突然就跑不动了,他转头看着刚刚救了他一命的东西——是一根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的枯树枝,正好刮在了他的衣领上。   衣领被戳出个打洞,白千满喘着粗气将那枯枝揪了出来,而后头也不回地往来处去,越走越快,最后疯了般拼命地跑。   打斗声四下响起,到处都能看见仙师,还有那挂在枝头上不知名的东西。   胸口一阵蠕动,白千满才想起买怀里还有这么个东西,可他此时已经无暇顾及,胡乱将小傀儡塞了一下防止他调出来,抹掉脸上刚刚沾染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终于又看见了苍芪的人,其中还有些别的,白千满依稀看见了邳灵宫的范沽和鹤温谷的赫瑶。   赫瑶此时招架起来已然吃力,身上接连添伤,堪堪避开要害保下性命。   秽玡招数甚是奇怪,看上去杂乱无章,却又在关键时刻破各路招式,靠着自身强大的抵御能力在其中连连得利,仔细瞧见便会发现,倒下的仙师的数量远远要比秽玡多很多,只因那些仙师倒得零碎,数量上反而不明显。   赫瑶自进鹤温谷便被师兄们宠着少有会受到委屈,长时间的打斗下来体力不知,火气冲到脑门上想在秽玡身上发泄又能力不济,不出意外,赫瑶很快就会成为树杈上的一块。   好在她还有照顾她的同门师兄相救,几招抵挡终于给赫瑶寻得空隙,让她退至外围稍作休息。   离开了中心,赫瑶喘着气问:“这到底是什么怪物,杀起来费劲就算了,好像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招式虽乱,磨也磨死人了。”身边没有旁的人,只剩一个有仇的。   见着白千满的脸,赫瑶更气了,娇俏的脸上划了好几道伤也顾不得,手一叉腰很想讨上几句嘴,可又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将人扔到秽玡堆里做食物去,哼了一声正打算自己生闷气,却又在这时想到了别的,头一扭问:“难不成这是你们故意设的局,便是想让这天下大乱吗?”   这话问得很无厘头,白千满自是答不出,但他能听出赫瑶话里的意思:“仙师注意言辞,这顶帽子我们可当不起,这种情况谁也不想见,贵派若是寻不到出路也不必看我们师徒无依无靠便要撒气。”   叮地一声,不知道谁处剑锋歪了一道,正好劈到了临边大树。   大树应声而倒,正好砸在了一个秽玡身上,与之抗衡的仙师得了空退至白千满身边,他先是咳嗽了一声,偏头说道:“小师弟此言差矣,怎得是无依无靠。”   此人先前还称白千满为“小兄弟”,这会儿已然换了称呼,当着赫瑶的面,其意白千满又何曾不知道,赫瑶更不必说。   白千满本以为这位大小姐多少还要嘲讽几句,可她在看见来人后突然就哑火了,只是偷偷瞪了白千满一眼,最后双手交叠,做了个仙门最高礼后退下了。   白千满不混仙门,但他混江湖,知道这种礼在面对仙门大人物才会有,一时心惊身边人身份,可又不知道如何去问。   那人也只是笑眯眯地没有解释的打算。   一棵大树成了最好的遮挡物,这边几人各怀鬼胎,另一边众人面对着鬼物。   那名苍芪之人在于白千满简单对话后不忘要事,冲着远处扬声道:“得先想方法离开这里才好。这些东西体力太好,身体又过于坚硬,分神之上尚且有一战之力,可此处数量过多,斩杀一个已费劲心力,这样下去于我们不力,恐全部折损此处。”   白千满看不见他对谁说话,只听见那个方向传来回音:“话虽如此,解掌门可有良策?”   “良策不敢。如今形势蹊跷,其中必定有浑水摸鱼之徒,这事容后再意。咱们不如各出精英已做断后,以魂元为祭,合力做出一道屏障,为其余弟子争取活命的时间,以减少损失。”   听到此处,白千满心中惊得已经说不出话。   原来一直与他言话的竟是苍芪掌门解庄,而这位掌门如今似乎在联合其他仙门一同选出牺牲品,来为其他弟子换得生路。   白千满下意识去看在场其他人的反应,然而那些人就好像没听见一样,就连躲开几步的赫瑶也只是面露焦急地看着场上同门,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就在这时,白千满乍然接触到解庄的表情,这才恍然,原来那声音只有特定的几个人能听见,这其中就包括他自己。   白千满不明白自己为何成为特定的人,他虽知道解庄的提议是为了保全更多的人,可以人命铺路这件事,白千满还是觉得浑身一寒。 第92章   对方虽未答话,场中的情势已然开始改变。   一些年纪较长的人顶在前面,年轻人逐渐撤了出来。   突然一声惨叫冲破山林,鲜血溅起的同时,一道屏障拔地而此,草木葱郁花瓣纷飞的艳阳天里,白千满却只浑身冰凉。   他看见赵正初正用力锤着屏障怒吼道:“佟什你出来!谁让你自作主张替代我的位置,你给我滚出来!”   那样一个冷静自持的人,此时却一身脏污冲着封起的屏障怒吼,一旁正在快速撤离的仙师们纷纷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   可那屏障形成的太快,里外同样漫着血腥味,却依然成了两片天地,屏障之外的他们成了看客,眼睁睁地看着朝夕相处的同门师兄弟被剖开胸膛,拽出热腾腾的五脏六腑,正无力地张着嘴巴发出嗬嗬,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只可惜那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不成句子,只余遗憾。   这是仙门各处做出的决定,牺牲一部分人,换得更多人的生路。   留在屏障内的虽非各门派最杰出弟子,确实经验最为丰富,不能说全然都是死门,可留下的那一点渺茫的生路就只能靠着她们经年鸡肋下来的经验去探寻。   这条路本应该属于赵正初,如今却落到了佟什的头上。   佟什再又一次挥剑出去时其实很想看看赵正初的反应,毕竟他这么无私地救了大师兄,不知道大师兄会不会暴跳如雷。   说起来他还没见过大师兄暴跳如雷是什么样子,还挺好奇。可惜怪物们在屏障升起的瞬间突然变得暴戾,好几个人被打得措手不及丧命在怪物的利爪里,见到这一幕佟什哪里还敢分心。   一声尖锐不知从何处越了进来,佟什一耳朵就听出来是小师妹的尖叫。   赫瑶此时已经顾不得尊卑长幼,也不知道什么是大局,见着佟什没有出来便疯了一般往前冲。   屏障外围着一圈维持其坚固的弟子,众人合力之下,那屏障比山石还要坚硬,以此为界,屏障内是拖延时间的牺牲者。   其余人本是应速速离去另寻他法。   就此离开也好,日后报仇也罢,现在都不应该是感情用事血气上头之时,这个道理谁都懂。   可懂归懂,能坦然接受是另外一件事,所以谁的表情都不好看,离开的脚步十分沉重,直到赫瑶这个举动打破了安静。   逆行而来的赫瑶冲到屏障外看着自己的师兄,与之同样逆行的还有范沽。   他自人群中走到白千满身边,阴沉着脸道:“之前那个殷姓鬼修呢,如今的情形不用我多说你也应该能看出来,这种情况若说不是他有意为之,恐怕没人会相信。还是说一切连你,你们也都有所参与。”话说到这,范沽似乎在衡量自己该不该说,故而将声音压得更低,“一边让那鬼修开启叠阵引我们进来,再让晏尘归拖住毕翊仙尊,这算什么,各报各的仇?晏尘归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如今看见毕翊仙尊行走人间又备受赞誉故而心生怨怼?死了几百年人了,乍然重生本就蹊跷,谁又能确定……是个什么东西。都说秽玡能活死人,这里有这么多秽玡,怕不是你们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拿我们当饵料罢。那晏尘归……”   咻——   范沽的话尚未说完,突然一个黑的东西窜了出来,范沽只觉得脸上突然一阵刺痛,手摸过放到眼前,鲜红的血液染红了指尖,紧接着那黑色的东西又窜回了白千满的肩头。   小傀儡瞪着硕大的眼睛对着范沽怒目而视,情绪比白千满还要激烈。   解庄此时不知去了何处,大抵是主持大局去了,此处只余白千满一个。   周围人察觉到这边的异动纷纷投过视线,审视也好看热闹也罢,显然都不友善。   噌地一声,范沽长剑出鞘,眨眼间剑刃已经抵在了白千满的脖子上,这次他没再控制音量,甚至刻意扬起声音:“尔等鬼修将我们引入此处究竟何意,难不成想将仙门彻底诛杀成就你们鬼门大业吗?”   这帽子扣得不可谓不大,还不等白千满出口,赫瑶突然散着头发冲了过来,疯了似的喊道:“你们杀了我小师兄还不够,如今还要我们鹤温谷死多少人才算满意?当初我就觉得奇怪,死了百年的离宿仙尊怎么可能骤然现世,还打着‘伤重闭关多年’的幌子诓骗我们,害的小师兄死在你们手里。如今又将这么多仙门困于此处,果然,你们才最该死!”   赫瑶有些语无伦次,狰狞的模样就像是要将白千满扔进屏障里换尽鹤温谷弟子。   此话一出,周围议论声越来越大,渐渐地不知从何处起了头,指责的、谩骂的,雨点子似的落到了白千满头上。沉积许久的恐惧和怨念终于找到了发泄口,甚至忘了被迫背上骂名的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本应该撤离的人被那吊起来的情绪冲昏了头脑纷纷面向少年。   人越来越多,步步紧逼,推搡着白千满往前走。   解庄正靠着法器,试图以此引开秽玡的注意,以求保全其中尚且存活的弟子。   当他察觉到情况不对时少年已经到了屏障线,眼看着就要撞上去。   解庄:“你们在做什么?眼前生路不要,是想进去与秽玡同归于尽吗?既有此意,我送你们进去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退避。   胆小怕事之人心中虽还有怨念,但也不敢违逆一派之长的话,尤其还是含着火气的,即便不是自家门派。   其中还有对秽玡的恐惧。   看着人将散尽,事情已成定局,最后连带着赫瑶也被一人拉着边抽泣着走了,只有范沽还留在原地,一双眼睛盯着白千满看不见情绪。   解庄已临近跟前,范沽忽而诡异一笑。   那笑容来去飞快,不等白千满仔细分辨,范沽已经转身与那最后几个人一同离开,与解庄擦肩而过时行了个大礼。   范沽作为邳灵宫有头有脸的弟子,解庄自然认识,这礼也就不能与其他人那样随便招呼。   解庄稍稍侧头,抬手示意,也算是给邳灵宫面子。   然而就是这么个短暂的功夫,情况骤变。   视线相对,谢方难以置信地看见那少年的身体好像沉入了水中一般,原本立于身后的屏障不知是向前挪了半步,还是少年退至其上,如今那少年几乎于屏障融为一体,甚至还在一点点陷入。   身后暴走的秽玡已经闻到了新鲜血液的味道,即便魂元的味道浅淡,吸引他们的自然不只是这一个少年人。   已有利爪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白千满面朝前,一脸惊恐却又挣脱不能,他看向解庄的眼睛里满是求救之意。   解庄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脚下一点迅速奔来,可那屏障之内就好像带了吸力,白千满的身形隐地更快,解庄根本来不及碰他。   守于一旁的几个弟子更是一脸震惊,他们只知道如何防守,却不明白本应坚硬如顽石的屏障如何能化作湖水,若是这样,那其中被困的秽玡岂不是进出自由?那期内牺牲的弟子算什么,其外逃生的弟子又当如何?   “快走,屏障恐生变故!”不知何处有人厉声呵道。   此生已出,原本还往这边望的人瞬间不再拖沓,拖着疲惫的身体拼命往外逃,生死面前,有几个还记得方才被他们挂在嘴上的同门师兄弟。   秽玡忽然嘶吼了起来,似乎终于寻找到了突破口,不用再跟面对那数十个难缠的仙师,外面有着数不清的食物在等着他们。   吼叫声中带着兴奋,而那少年所在之处便成了一道门。   白千满的下场似乎已经注定,解庄的脚步也有了犹豫,他起初确实故意留少年人于人群中,一方面想看看这位被离宿仙尊收下的弟子究竟几斤几两,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也想知道那位仙尊明明仙逝多年,为何又突然出现。   思绪虽多,唯独没有想要白千满的命。   最后一步顿在半空,解庄深深地看了白千满一眼,忽而转头对两边人道:“纪徐几人速速上符,尽量拖延时间,必要时将法器顶上,能确保你们撤离时,屏障还能坚持半柱香,保证你们撤离。”   而后他指尖隔空虚点在白千满的额头上,眼神中带着遗憾,“抱歉,情况危急,望你……下辈子来找我报仇。”   光线乍亮,势如破竹地冲至白千满的眉心,被点名的几个此时全神贯注地看着少年,只要他身体向后仰,夹在指尖的符咒会立刻钉在屏障之上。   结局依然注定。   不远处原本还在骂着白千满的人们突然就沉默了,看过来的眼神里不知道是怜悯还是什么,似乎所有的怨恨都在少年人死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光线飞快,眨眼就已经到了眼前。   白千满这日心情起起伏伏,不解疑惑虽多,更多的则是怒,这些自诩正派的仙门之人明面上对他的师父毕恭毕敬,原来背地里这么多猜疑,甚至还带上了怨毒的诅咒。   而如今他就要这么死了,心中怨恨更甚,脑海里只余解庄的最后一句话“报仇”。   他确实想报仇,不只是自己被这么轻巧的放弃了,他生而卑微,其实早早就该死了,更主要的是师父那一份。   师父当年为天下苍生,为所谓的大义不顾生死,即便重活得蹊跷,却也不应该是这些仙门可以随意揣测。   若是有来生,他是一定要报仇的,要为师父出口恶气。   光线眨眼便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有点熟悉又有点好闻。白千满闭着不甘心的眼睛,最后想想还是觉得这么死了太憋屈。   就在这时,一阵柔和的风扫过鼻尖,抚过耳廓,又在这时化成利刃截断了他几根碎发,冲着身后奔去。   “嗷——!!”   哀嚎声紧贴着头皮,叫出了白千满毕生所有的鸡皮疙瘩。   死亡并没有如约而至,白千满颤抖着睫毛怀疑解庄是不是手抖打歪了,心里暗暗嘲笑了一番。   以为的下一击并没有紧跟而上,白千满感觉到肩膀一紧一松,整个人忽然向前倒去,被一个人扶住又很快扔开。   咚地一声,头不知道撞到了哪里,白千满终于睁开了眼睛,结果就看见自己正贴着一棵怀抱粗的大树。   轰——   又是一声巨响,白千满下意识回头,入眼是一片不知尽头的灵蝶,还有立于众人之前,徒手撕开屏障的月白色的身影。 第93章   秽玡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等级之分,平时看起来模样千奇百怪,只是些难以入眼的怪物罢了,只有真正交过手才知道其中有些秽玡多难缠。   各仙门内的书籍曾记载,秽玡能力的强弱与他所食之物有关,尤其对修行之人趋之若鹜,所食用越多能力越强,越难诛杀。   短短几句话,于后人而言与那话本子上鬼怪无甚区别,偶有遇见看上去也只是像失去神志的疯子不被在意。   世间安静了太久,久到修为上乘之士只余寻常之处有些高深莫测之意,而临近凶险便却不堪大用。   坚如磐石的屏障便是他们修行后的成果,也确实很像那么一回事儿,连解庄都无法轻易破开,在救人的同时保证不放出一只秽玡,这也是为何他最终选择放弃了一个少年人的性命。   可就这么一个所有人都信心满满的屏障,被人撕金帛一般轻飘飘地破了。   少年踉跄着落到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人手中,又被那人极为嫌弃地抛到了一侧,只余后来那少年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   高耸入云的岫树成了天然的迷宫,纷飞坠有纹路的灵蝶如同古老的术法,盘旋在各处飞的不紧不慢。   白千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前究竟是何人,那股生于心口、盘旋着一直没有找到出路的委屈如决堤洪水,奔腾着泄向了填满他眼珠子的身影。   嘴唇一哆嗦,眼泪先一步流了下来,齁得他半天才找回声音,哆嗦着嘴唇终于叫出了声:“师父——”   那一嗓子嚎得过于惊天动地,连着走远的、近旁的同时浑身一抖,尤其是离他最近的那个,差点没控制住力道一巴掌将他呼出去。   萧亓看了他一眼,冷声说:“闭嘴!”   若是换做从前,白千满肯定乖乖闭嘴缩起来假装自己不存在,可经历了方才的生死,又被那么多人辱骂围困,满肚子里什么理智都没了,只剩下见到亲人的委屈,哪里还管得了萧亓的威胁,甚至觉得亲亲师弟的冷言冷语听上去都亲切万分,让他恨不得抱着师弟亲两口。   或许白千满此时的眼神太热烈,毫不保留地将他这个想法传达到了萧亓那里。黑雾顷刻缠上手指,大有白千满只要动作,他就劈了白千满的意思。   白千满悻悻收回蠢蠢欲动的手,就在这时,一只灵蝶慢慢吞吞落到了白千满的肩膀上,而后他恍然想起,当初师父将他丢在人堆里的时候,似乎就给他留了一只蝶。   元灵之作用,于修行之人无不知晓,通识通灵,这也是为何晏疏能立刻找到这里。   此时人头攒动,原本已经离开的人不知何时又往回退了几步,上一刻还在怀疑离宿仙尊身份的人,此时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那个身影出现的同时,他们心中的慌乱突然就平复了。   范沽站在邳灵宫众人之中,眯着眼睛正打量着,眼前光线突地一暗,再一抬眼心中一惊。   众弟子齐齐鞠躬行李,称呼尚未出口,一道声音率先打断:“免了吧,范沽你先去清点邳灵宫伤亡情况,再去周围探寻一下环境。”   范沽不敢不应,行礼应声,只是临走前有些犹豫地问:“那屏障之内也有邳灵宫弟子,而且若是秽玡冲出来反扑……”   “你且先去办我交代的事情,秽玡不会有机会反扑了。”   周围诡异的安静,那入得屏障的仙尊不知如何动作,所有的情形都被隐没在漫天遍野的灵蝶之后,叫人难瞧一眼。   只是一人,只有那一人入了屏障,毕翊仙尊显然没有出手的打算,放任这那么一个人对着数以十记的秽玡,轻描淡写地只说了一句“没了机会”。   柏明钰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看上去是说给范沽听,实则传至方圆数十里,几乎落到了每一个人的心上,如洪钟一般来回作响。   忽然一阵风起,掀起灵蝶如同蓝色的海洋,美得炫目。   范沽的脚步突然就挪不动了,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灵蝶向上再向上,就在这时一声皮肉穿透的声音十分清晰地落到林间。   噗噗——   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让人心惊。可那声音却又快的不可思议,眨眼消失在抬头低头的空挡里,待范沽下意识地看往一个方向时,那边依旧是漫无边际的灵蝶,再然后,一片月白色的衣料荡至眼前。   “我方才听说……”温润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范沽浑身一凉,抬眼对上一双宛如皓月的眸子,带着笑意,却又比冬夜还要冷,“你似乎对我很是好奇。”   这番言论从何而来,范沽甚至都不用动脑子就能猜到。   “仙尊误会,晚辈不敢。”范沽认错不可谓不快。   先不管晏尘归现今身份如何蹊跷,那也是正八经的化境仙尊,若是他真要计较起来,即便是柏明钰也保不住。   范沽瞬间反应过来方才柏明钰没有去找邳灵宫掌门,也没有与晏尘归一起处理秽玡,而是到他面前特意吩咐一句话的用意,想来就是故意将他支开。   只要看过史册的人都知道,离宿仙尊晏尘归有一个很大的毛病——不讲道理的护短。   他刚刚一定是在那愣头小子身上放了什么,才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全然听了去。   如此一想,范沽的心算是凉透了,暗骂自己粗心大意。   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范沽只能赌这位仙尊不会当众于他这个小辈动手,至于后面如何,大不了他躲回邳灵宫内一段时间不出门就是了,离宿仙尊总不能杀上邳灵宫跟他算口舌账。   范沽垂首盘算,殊不知眼前的人将他那点子心思全都看透了。   珠串晃动,哒哒哒的声音像催命符一样压得范沽额头冷汗越聚越密,然后他就听见那位性格乖张的仙尊轻笑一声:“这小仙师的修为怪好,闻上去也不错,蛮和我心意,不如……”他话音稍顿,刻意落了些压迫在范沽身上,眼看着他双腿不自觉地开始发抖,这才继续言道,“柏明钰,将他送与我吧。”   柏明钰眉头一皱:“送你作甚?”   晏疏恶趣味地舔舔嘴唇:“……吃咯。”   扑通——   范沽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硌着石头也不自知,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吓成这样,寻常于门派内外作威作福的劲儿全然都光了,连带着他的那点脸皮。   柏明钰眉头皱得更紧,先是不赞许地看了一眼范沽,而后刚要对晏疏说点什么,却见一个玄色身影先一步夺了过来,挡在范沽身前一脸不悦:“怎么什么都吃,也不怕坏了肠胃。”   话语一本正经,好像晏疏真的打算生吃活人似的。   晏疏晃动着手串沉吟片刻,“嗯”了一声似乎颇为遗憾,柏明钰这时终于忍不住开口:“尘归,别闹了。”   晏疏轻笑,看似放过范沽,在离开时屈指只敲了下范沽的脑袋。   周围人依旧呆立着看向这边,晏疏指着一个方向问:“那边有几个人看上去可不妙,你们不去看看?”   此话一出,众人如梦方醒,顾不得这个乍然出现身份成疑的仙尊究竟适合居心,齐齐奔向屏障。   人死了多少晏疏不清楚,他没那个闲心做这些悲天悯人的事情,只是对于如今仙门的松懈有些生气。   那些秽玡虽有难缠,却也不至于能让仙门如此狼狈如丧家犬,当真是安稳日子过的久了,一身修为就如鬓间花,好看却无用。   晏疏没去指责什么,只对着自己受了惊吓的小徒弟招招手。   白千满终于得以机会奔向师父的怀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一头就往对方怀里扎,万幸,被拉住了。   萧亓提溜着白千满的衣领,白千满挣扎几下发现无用后也就消停了,眼巴巴地看向晏疏满眼都是委屈。   晏疏睁眼瞎,与萧亓讲道:“你找找你那个狐朋狗友,最好让他自己出现在我面前,若是被我翻出来,我不敢保证会把他怎么样,还有他带着的那个也别藏了,什么东西我没见过。”   听见这话,萧亓手指一顿,给白千满寻着空隙蹿了出来,躲到晏疏身旁对萧亓的暴行怒目而视。   白千满此时身上虽不至于泥里打滚那样脏,却也好不到哪去,晏疏瞟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两步。   挪得明目张胆,白千满感受到满满的嫌弃,委委屈屈地念了一句:“师父……”   师父什么师父,晏疏很像直接将他丢到八百里外的湖中好好洗洗。   虽然不清楚八百里外有没有湖。   一旁踌躇很久的解庄此时终于认命。   出入各处都要受到礼待和尊敬的苍芪掌门自以为沉着冷静,脚底颤得那几下比犯错被抓包的小孩好不了多少。   磨磨蹭蹭到了近旁,晏疏还在想着怎么能不是礼貌又不伤到小徒弟自尊心的情况下告诉小徒弟,他现在嫌弃地想把这个小徒弟逐出师门。   解庄行礼:“见过师叔。”   修行之人命都长些,解庄是晏疏掌门师兄的徒弟,当年出事儿是解庄还小,比现在白千满还要小,如今也是能担起一个门派的大人了。   看着解庄,晏疏才真正感觉到岁月的流失,也意识到属于他的年代早已消散在一本本古籍里。   不同于柏明钰,他的时间是延续的,是存在于从古至今的每一处光阴里,而晏疏——晏尘归,早就停在了百年前。   晏疏面上虽未动,心中却怅然无比,久久没有说话。   一只手要碰未碰地贴在他的小拇指上,冰凉的触感将他拉回了现实,晏疏下意识收手,见着不知何时走过来似乎打算大逆不道地萧姓逆徒。   这小子脑子是不是不太好,这个时候还想趁机占两下便宜?   大庭广众之下两个男人拉拉扯扯多难看,他怕不是这么会儿就忘了当年殷燮扶与季景同的下场了吧?   晏疏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袖子里,面上看不出喜怒,身上还带着从秽玡窝里出来后尚未散尽的凌厉,看上去如利剑般锋芒毕露。   身前是躬身未起的苍芪掌门,一旁是仙鬼难辨的玄衣男子,身后还有别别扭扭一脸泥泞的少年,周围不管远近的仙师们大气都不敢喘,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   妈耶,这位仙尊比书本上写的还要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比那秽玡还要骇人。   忽然有声响自灌木间传来,越来越近,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很快一道身影从中间跌出,小小一团摔在地上,又很快自己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后跑到解庄身边,奶声奶气地嚷道:“师尊师尊,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啦,我帮你打他!”   视线下移,一个小不点正仰着头怒气冲冲,好像真觉得自己那个还没包子大的拳头能做出什么事儿似的。   晏疏垂首与他对视,脑子里不知怎么闪出范沽说过的话,福至心灵地说了句:“这小东西烤了应该很好吃。”   “晏疏!!”   “哈——” 第94章   茂密的林子恢复了清亮,太阳斜斜地挂在灌木梢上只露出半个脑袋,眼看着就要与狼狈的人们告辞。   仙门在收拾残局,离宿仙尊只收拾了几个难缠的,其余还得仙门自己料理,伤者被带往一处救治。   相对于仙门的有条不紊,散修就显得过于狼狈,三三两两积聚在一起,好在他们为了参加仙宁大会,身上带了些止血伤药。   白千满拖着疲累的身体,还不忘给晏疏寻一处歇息的地方,而后随意坐在地上,撕掉衣摆上的布开始胡乱擦脸。   不管晏疏嫌弃,他那张脸实在是有些精彩,秽玡的口水、自己的鼻涕眼泪,还沾了飞起来的枯叶泥土,和一些旁的不知道什么的东西。   没多久白千满就被带走了,解庄看起来十分亲切,与先前一杵子差点把他怼进秽玡窝里的狠劲儿全然不同。   可能是心虚,也可能有点旁的什么,总之快讲白千满当成亲儿子了,带到苍芪人堆里。   相较于其他人,苍芪对白千满并无恶意,更多的则是好奇,尤其是自己门派那个写在书本上的老祖宗乍然现世,无论原因如何,对他们门派日后发展有着无尽的好处。   他们自然不会相信自家老祖是什么秽玡变得,这话也就是其他门派嫉妒才编排出的瞎话,扰人清听罢了。   而作为老祖的徒弟,一群小鬼远远围着,一边想上来套情报,一边又有些惧怕这样的大人物,叽叽喳喳倒是半天没见着人来。   最后还是解庄特意指了一个人带着白千满。   收拾战场的人是少数,剩下的还要管后方补给,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到了辟谷境界,尤其是还有几个小的,需要吃饭。   如此茂密的林子野菜蘑菇不少,只是不见野兽,晚餐就只能吃点蘑菇汤之类的。   空地上架起了火,一来一回白千满很快就跟同龄人打成一片,凑到炉子边看着咕咚咚的蘑菇汤。   其中一人拿着长棍正搅动着木柴,轻声问白千满:“像您这样的大人物也要吃饭啊,我以为只有我们这些道行差的才要填饱肚子,我看掌门和长老们都不见得吃东西。”   白千满其实早就饿了,折腾这么久,早上又没吃几口饭,一天下来饿得前胸贴后背,看着蘑菇汤时两眼亮晶晶的仿佛在发光,跟一边一个流着哈喇子的三岁小童不相上下。   白千满也想矜持,奈何肚子不给他机会。   听见有人问话,白千满也没遮掩,说:“我哪里是什么大人物,更别说修行了,不过是运气好才被师父……带着,倒是让他老人家丢人了。”   如今白千满彻底接受了晏疏的身份。晏疏在他心中的地位直线上升,这方面主要体现在年龄上——一个能存在于史书里的人,确实担得起“老人家”这个称呼。   那问话的弟子点点头,一副信了他的话的表情没在多问,又戳了两下柴火。   柴烧的很旺,那一大锅蘑菇汤香味飘飘荡荡绕过木头进了林子各处。   忽而不知何处响起了一阵萧声,低沉悠扬的调子在傍晚时分,像是唱着某种结束的颂歌,安抚了人们疲惫一天的精神,悲伤的气氛里更多的是安稳。   众人纷纷抬头向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一个月白色的身影立在不远处,泛着银光的发丝垂至脚踝,一直蝴蝶轻轻落在肩膀上,像是一个听众一般一动不动。   萧声响了很久,久得人沉醉其中忘了时间,待回过神时,头顶已经撒满了星光,林间却少了先前的阴翳。   萧亓安静地站在一侧,见那萧散成星光很快消失,他这才出声:“殷燮扶不知道跑到了哪去,这里有些复杂一时找不到方向。”   “没关系,既然将我们引到这里总是要有些诉求,早晚会找上门。”两只蝴蝶在前面互相纠缠跳舞一般晃晃荡荡很是漂亮,也成了照亮前方的烛火。   沉默片刻,萧亓出声问:“你是如何想的,想让白千满进苍芪?”   “一个不错的选择。”晏疏没有否认,轻笑一声看向远处围在一起的少年,“多好的年纪,总跟着我这么个糟老头子做什么,什么年纪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冲动也好,安稳也罢,总要在同龄人堆里滚一把才知道自己未来该如何前进。”   萧亓面色稍动又很快恢复平静。   他如何听不出晏疏这句话也在点他,但是点的话听多了也就麻木了,他发现用装聋作哑来对付晏疏十分奏效。   反正你讲归你讲,我做归我做。   晏疏念叨完了,话锋一转:“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解庄作为门派掌门有自己的考量也正常,他想用千满来试探我无可厚非,这是我们这一代的事情,没必要牵扯到下一代,千满自去走他的人生,其余的不用他管。”   当时那个场景是解庄可以放任白千满一个人,眼看着矛盾愈烈,之后自己再去做个老好人拉白千满一把,一来试探白千满几斤几两,也试探一下离宿究竟还是不是当初的那个仙尊。   说到底,解庄自己心中也有疑影,难保不和其他人一样。   只是这些在晏疏看来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没必要牵扯太多。   如今他明确了态度,众目睽睽之下将白千满交给苍芪,有没有为难解庄,该明白的人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自然在为难白千满之前都要掂量一下离宿仙尊是不是他们能得罪的。   说到这,晏疏又对着萧亓补了一句,“你也是。”   “我是什么,你还想将我也放进苍芪?你明知道我是……”   “鬼修?我没让你进苍芪,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鬼修不鬼修的我也不管,只是让你别管的太多。年轻人就要鲜衣怒马,要去冲去闯,别盘算那么多事,搞得该热烈的时候阴沉沉的。”晏疏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很没诚意地找补了一句,“我没说你阴沉沉,你那是什么眼神。”   好话坏话都被他说完了,萧亓叹了口气:“你有这闲心不如多吹几首调子,不是要安魂么?”   晏疏奇怪地看着萧亓:“我只会这一首。”   萧亓:“……”   晏疏轻笑:“哪有什么安魂的调子,当初年少多愁善感,总怕死这么多人怨气太重不易散不愿投胎,偷偷摸摸在古书上找到了谱子偷偷学了起来。我在这上面没什么天赋,翻来覆去就只会这一段,还好这一段马马虎虎还算能听。”   这话虚虚实实,萧亓当个故事听得很认真,还等着晏疏多说几句,他却就此打住了。   这时白千满颤颤巍巍地端着一个叶子做起的碗过来。   “师父,蘑菇汤喝吗?有点粗糙,味道还好,我尝过了。”   小徒弟的心意晏疏从来不会推辞,结果叶子尝了一口,味道说不上多好,胜在新鲜。   晏疏喝汤的空挡,白千满道:“师父跟您说件奇怪的事情,不知道对您有没有用。”   晏疏挑眉示意他说。   白千满一脸郑重:“就是我觉得这里有点奇怪。怎么进来的我也不知道,一个晃神就进来了,但是我好像遇到了两拨一样的人。单禾您知道吧,最开始我遇到的就是单大哥,那时候身边很多仙师都躺在地上,模样很是诡异。之后单大哥说那里很危险要带着我走,我没想那么多就跟着走了,结果一路上单大哥越走越快,在我快跟不上的时候又碰到了殷仙师,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汤已经喝尽,晏疏将叶子搁到一旁问:“跟着什么人?”   白千满摇摇头:“没看清,那人捂得很严,只瞧见个子挺高。”   晏疏示意他继续。   白千满:“然后他告诉我跑错地方了,再往前跑就没命了,让我跟他回去。听他说完话我再去找单大哥就已经看不见影子了,自己又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他瞥了一眼萧亓,小声说,“我觉得既然是师弟的朋友,大概也是个靠谱的就跟他走了。”   萧亓哼了一声:“你也是命好。”   白千满不知道他这句命好指的是什么,全当是夸他了。   “之后我们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可回去后发现,那些原本躺在地上的人都不见了,再然后我就碰到了怪物。”   说道怪物,白千满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用力搓了搓胳膊,感觉暖和点了才继续道:“之后我就又遇到了单大哥,和之前拉着我跑得有些不一样,可惜那时候怪物追得紧,我还没来得及辨别就已经被追着跑了。”   “你又跟着人跑了?”这下连晏疏都乐了,这傻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知道不对劲还敢跟着。   白千满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行为有点傻,挠挠头憨笑:“那也不能被怪物抓着啊,人多力量大,这不就跑出来了吗?”   这话说得有道理。   晏疏想了想其中关键的几个点,问:“你还记得之前躺在地上,后来又全然无恙的人是哪几个吗?”   当时匆忙,白千满只隐隐记得其中几个,犹豫地说:“看见应该能指出来,但不能保证准确。”   晏疏沉吟片刻似在思考,最后晃了晃手中的叶子:“我饱了,你去吃吧,再不去那边都被吃光了,唔,带着你师弟一起。”   “我不去。”萧亓答得快,这会儿也顾不上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师父和师兄。   白千满暗中“啧啧”两声,心道:“师弟看上去人高马大,也忒粘师父了”。   而后也不等对方赶人,自己一溜烟跑了。   人还没到火堆近旁,就听那边有人震惊道:“真的啊,仙尊真的吃了啊?”   “对啊对啊。”白千满炫耀地应着,而后跟着一群人不知道说起什么,一边吃着一边聊得起劲。   晏疏收回目光时眼底还带着笑意,萧亓的视线就落在那点笑意里愈发深沉。   身后靠着巨树,晏疏仰头看着满天星辰:“粘着我做什么。”   一句近似感慨的话,晏疏说完便闭上眼睛,根本没想听回答,独自沉浸着感受初夏独有的暖风,想着这一连串破事。   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人在牵着他往前走,却又总隔着一层纱难以捕捉到源头。他不上不下地被吊在整个事件里,有时一度让晏疏自己都觉得他是不是真的被什么人用秽玡捏造才得以重生,为着某件难以意料的大事。   思绪渐沉,以至于忽视了周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人。   周遭气息愈发浓郁,晏疏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睫毛轻颤,然而还没等他睁眼,身边之人的手掌已经先一步覆了上去,声音紧跟而至:“因为我心怀叵测,意图对你不轨,你怎么总不把我这句话放在心上。” 第95章   萧亓声音很沉,总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正因如此,每每从他嘴里说些不正经的话时都听得人心中一痒,像是野地里凶惯了的狼崽子乍然露出软乎乎的肚皮,撒着凶巴巴的娇。   若是换个人晏疏还能应对几许,将这意会不明的感情归于是年少不懂事,误把师徒情当做旁的东西,尊尊教导后享受这种承欢膝下的师徒之情。   可萧亓这小子怎么看都不像少不更事,身上所有的冰冷成堆打包着对向别人,一到两人相处时软硬不吃,肉麻的话一兜子一兜子往外扔,听得晏疏想装死都不能,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一溜烟儿跑了。   萧亓没去追,看着晃动的银发里隐藏的落荒而逃,不知怎么低笑出了声。   这好像是第一次在他说出越矩的话后,晏疏没有再讲一些长篇大论,妄图修正他“离经叛道”的感情。   太阳已经彻底落了山,私下林子幽暗看起来诡异阴森。没有虫鸣,没有鸟叫,之前跟着他们的诡异的鸟不知飞到了哪里,总之,此时安静的过分,若是没人说话就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落听力尤其好的修行之人耳力如同炸雷,让人更加紧张。   火堆早熄灭,闪烁的繁星照不透浓密的树杈,直到几只闪着蓝光的蝴蝶落于各处,视线终于有了落脚处,紧绷着的弦儿终于有片刻松懈。   蝴蝶来自何处众人心知肚明,而期初对一个少年的恶意,让他们如今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   白千满此时正跟几个同龄人聚在一起讨论某本杂书里毫无论据的阵法,据说依托铜钱,起于五行,在某个天相里能观到后世百年。   此言颇为缥缈,无人认证,只在杂书里存在寥寥数笔。   少年之人大多喜欢这些虚无缥缈又超脱自然,十分玄学的东西,争论起来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相信有人的看透未来一般。   一个年纪稍小的此时伸着通红的脖子吵得兴起,尚未到变声器的他声音要比其他人尖一些,压着众人的声音处于上风,就在这时脖子里好像突然被塞了什么东西一下子噎住了。   戛然而止的声音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整整齐齐的视线从左滑到右,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中间最淡定的当属白千满,在众人十分丰富的脸色里,白千满一脸高兴地站了起来,小跑两步上前:“师父你怎么来啦,有事么?”   晏疏能有什么事,总不能说是为了躲另外一个徒弟慌不择路走了过来。   作为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家伙,这点淡定还是有的,心里的烦闷没有一丝一毫地显露出来,咳了一声道:“之前听闻你说这里情况有些不对劲,想再问问除了你之前说的那些,可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白千满哪知道晏疏的搪塞会这么正经,听见师父的话后十分乖巧都又仔细想了想,别说还真被他想出来了点东西。   “一只鸟。”白千满懊恼自己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也不能说是一只鸟,我没看见那只鸟的样子,就是之前我一直听见鸟的叫声,奇怪的是好像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叫声也很有规律。”   晏疏刚刚那点轻慢顿时消散了,他郑重地问:“那鸟声如何?”   白千满也被晏疏严肃的表情影响,身子不自觉地站直,开始仔细想那倒霉催的鸟,可是想来想去甚至连具体声音都忘了,只记得颇有节奏,如此一想确实更加诡异了。   白千满说完自己的感想后浑身一个激灵,缩着脖子道:“不是催命鬼吧,听说有些恶鬼不会发人声,便会发一些鸟兽的声音引人到某个地方,然后害命呢。”   鬼不鬼的晏疏见多了,真鬼到他面前都得忌惮几分,但是那只鸟,听上去有些难缠。   这会儿晏疏又仔细听了听,林子里静的只有树叶沙沙声,倒是连只虫都没听着,他不确定是不是只有特定的人能听见,遂问:“现在呢,那鸟还在吗?”   白千满摇摇头:“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的,抱歉啊师父,那时候太紧张了什么都没注意。”   别说是鸟了,连单禾他们都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连个踪影都没瞧见。   “这有什么抱歉的,我只是随便问问。”晏疏温柔地摸了摸白千满的头,而后惊讶道,“怎么感觉你最近又长个了,怕不是年末就要比师父高了。”   也不知道白千满是不是因为从前营养不良所以没有发育起来,以至于最近跟吃了化肥似的拼命窜,少年人几乎一天一个样子,除了依旧很黑。   看着这一幕晏疏内心不禁感慨起来,年轻人这么追着赶着,他能不老吗?   感慨之余他又想到了某个不要命的年轻人来,愈发不理解,就算真的是断袖在同龄人里找个出挑的不好吗?又何必缠着他这么个老家伙。思及此,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扫向不远处因为他的到来而起身行礼的众年轻人,又在他们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十分臭屁地觉得:“确实还是自己天赋高些,也好看一些,怪不得萧亓会对他这么个老家伙动心。”   那些无端被扫视一圈少年仙师们,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自家老祖宗打上“天赋不高”“歪瓜裂枣”的标签,还在毕恭毕敬战战兢兢地等吩咐,心里崇拜和复杂的心境快要将他们小心脏撑破了。   只可惜他们家的老祖宗并不体贴,贴完标签后自顾自地收回目光,对白千满说:“若是再听见声音记得与我说,晚间好好休息,有我守夜别担心。”   白千满刚想表示自己也可以守夜,让师父好好休息,又觉得自己身上这点斤两可能真不够守夜的,一天摸爬滚打本就疲惫,说不准半夜什么时候打起盹来耽误正事。   这点纠结的心思刚露出一点蛛丝马迹,突然有人出声唤道:“离宿,来说几句话?”   半天前还在大打出手的两位仙尊此时乍然碰头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最明显的就是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横在了晏疏的肩头。   一件墨色的披风落在上面,萧亓声音紧跟而至:“夜里凉,别受风了。”   一场默剧不过如此。   在场所有人表情木然地看着那个毛茸茸、厚实地快要过冬的披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是它还落在一个化境仙尊的肩膀上,在这初夏的夜晚,这情景比啼叫的鸟和狰狞的秽玡还要诡异。   在场最淡定的当属萧亓了,他放好披风便收了手,看向柏明钰的眼里满是警惕,自然话也没好听到哪去:“毕翊仙尊屈尊过来,怕是有什么要事要交代,不知道是需要个冲锋陷阵的替死鬼还是需要个收拾烂摊子的?亦或者先前毕翊仙尊没有打个尽兴,还想再切磋几番?”   萧亓身上散发出来的敌意比脚下漫无边际的杂草还多,晏疏听了都觉得而有些过头,不知道柏明钰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萧亓。   不过晏疏到底是个护短的,不管自己和萧亓之间如何,那都是自家的事情,该对外还是要对外,所以大夏天还要被迫披个棉被的离宿仙尊,哑巴了,眼巴巴地瞅着他俩一副“我看热闹不插嘴”的表情。   柏明钰看着这两个直接被气笑了,暗自给晏疏一个“你想闹就自己闹吧,我不奉陪”的眼神,一言不发地走了。   毕翊仙尊走了,还是被人当众怼走的,这事儿放在什么地方都够仙门震惊了。   “开心了?”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晏疏将身上沉得要死的斗篷扔还给萧亓,瞪了一眼,“抽什么风,大热天想热死谁。”   萧亓接着斗篷哼声道:“你离他远些,一肚子坏心眼,他说什么都别听别信。你们认识这么多年,怕是从前被他坑过多少次都不自知。”   晏疏实在是不想对萧亓这种小孩子吃醋的行为多做评价。   他没指责萧亓冲动的行为,也算是足了萧亓面子,但正经事该办还是要办。   等了会儿众人的注意力得以转移,晏疏将萧亓扔到一处林子外围,自己则绕了一圈往林子里走。   林子很深,里面没有灵蝶照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晏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其中,不多时,身边响起另外一道脚步声。   柏明钰:“你当真收了萧亓做徒弟?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是如此草率的一个人,而且他那个脾气,也亏得你能受得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晏疏自己都懒得去追究自己是什么心情,才将自己步步送进现在这个地步。   如今已经到了这,就算后悔,这连个字也不该对柏明钰说,所以晏疏选择缄默不言。   “说正事,你真觉得这里是归远山吗?那山我也是去过几回,这里虽有些相像,可仔细看下来处处都透露着刻意。”   他们俩自然不是真的为了相约说话才到此处,相遇后脚步均是未停,齐齐像林子里走。   若是归远,依着二人的脚程,一个时辰踏遍整座山不成问题,可如今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踏遍”,而是寻东西。   晏疏:“大抵有些想法。”   柏明钰轻笑:“我就知道,这点小情况怎么可能困得住你,只是这阵眼怕不是有些问题。”   阵眼难寻,尤其是叠阵。   晏疏对阵眼有多个猜测,如今还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   两人弯弯绕绕又走了几圈,在过了一棵两人抱的大树时晏疏站定脚步,柏明钰跟着停下来。   “不用走了,应该就是依照着归远山造的地方,再走下去也无意义,我们回吧。”   几次经过的树木排列都相差不大,想来建造之人于这些事情上懒得多费心思,差不多也就过了,以至于相似之处如此之多。   晏疏刚打算往回走,却发现柏明钰没有动的意思,他刚想转头问柏明钰是不是发现了别的,却在视线回转的前一刻下意识侧身躲去。   风刃呼啸而过,擦着晏疏的耳垂留下一道淡淡的血迹。   血珠顺着耳垂滴落,还未落地便碎成点点蓝光,而后化为灵蝶扇着翅膀盘旋而上。   晏疏稍一眯眼睛看着柏明钰:“怎么,不切磋一下不死心?”   柏明钰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上剑刃,是多年未曾现世的佩剑——丹云。   “外界不便交锋,既然此处为叠阵我们又尚且找不到阵眼,不如让我试试。”柏明钰提剑一指,“我着实好奇,咱们的离宿仙尊如今到底如何……”   晏疏双手抱胸,提起嘴角冷笑道:“你不如说,你想看看我身体里到底是怎么样的秽玡罢。” 第96章   柏明钰修为如何这事根本不需要验证。   百年前他身负终生安危之责,维系整个后方,并非因为他自身能力不行从而留守,更多的是他脾气秉性适合做这个。   于修为上,晏疏确实曾经稍高于柏明钰,但那也真是稍稍,如今百年过去,柏明钰早已追上那一丁点距离,至于追上之后超出多少,这就很难估量了。   柏明钰非怠惰之人,即便入了化境之后每一步都走的十分缓慢,但在这漫长的百年里,足够他一步再一步地将留在百年前的人抛至身后。   而晏疏便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晏疏没有惯用兵器,一般顺手拿到什么算什么,换做寻常算不得什么,可如今对上毕翊仙尊,周围又都是树杈子,这亏可就吃大了。   柏明钰这厮更是一点都不照顾对方是不是两手空空,挥剑而上毫不保留。   眼见如此,晏疏脸色凝重了几分,魂元化盾化器,堪堪与对方持平。   晏疏不明白柏明钰此时此刻抽哪门子风,手上却不敢含糊,灵蝶纷飞之下,冬雪的气息愈发浓郁,他就像一个立于冰天雪地中的苍松,岿然不动地静等暴风雪的来临。   柏明钰手中长剑泛起幽光,那是正蓄起的剑意。   从始至终柏明钰都未发一言,面上看不出蛛丝马迹,一片沉寂不似有什么仇怨,可手上的功夫却没有丝毫保留,大有要将离宿再送回那口棺材里似的。   晏疏:“你要是非来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奉陪,就是不知道如今的毕翊仙尊修为究竟如何,能不能在诛杀我后,还能留下口气剖我胸口……说来我也好奇,你说我胸口里跳动的究竟是心脏,还是一只黑不溜秋的秽玡?”   晏疏知道再打下去谁都吃不得好,就算他真的躺回棺材里,柏明钰也别想全须全尾,至少有大半个身子跟着他一起棺材里,顶多留下几根头发丝儿在外面,也算是他这百年来修为的进步了。   世间并无秽玡能替代心脏这一说,续命之事也是晏疏后来几番瞧见才得以知晓。   那东西生来奇特,似人似怪,好像能替人受病还以健康,能延将死之人寿命,可仔细盘算下来,又觉得这些之事神话后的美好期愿,而秽玡不过是窃取了生人少许记忆和行为习惯,而后替了那个人的身份,最后活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很难辩。   忽而风气,灵蝶漫天,似乎将两个人圈进了另外一个世界——看似脆弱的灵蝶,每一次煽动翅膀都有它自己的意味,限制了柏明钰的动作,而它们的每一处停歇就像是阵法上的点。   说话间,柏明钰就已经入了晏疏的网。   手中珠串晃动,晏疏将其揣至怀里,生怕这东西散了后,那不肖徒弟又要变出别的花样让他招架不能,如此一想晏疏下意识又拍了拍胸口,确保珠串不会掉出来。   于柏明钰身后的鹤忽然展翅,卷起的风浪意图掀翻灵蝶,乱了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也就是这个空挡里,柏明钰动了。   冷光自剑刃而起,奔着晏疏的胸口——也是那珠串安置的地方。   晏疏虽躺了百年,但也不过是一个囫囵觉的功夫,身体虽有些木讷,反应还在,几个侧步躲过了这一击,手指顺势欺上,指尖夹着剑尖向后刺向柏明钰的喉咙。   眼看着那雪白的剑尖就要染上殷红,然而就在接触到的前一刻,晏疏突然收手向后跳去,下一瞬,他方才落脚之处连钉数根羽毛——来自那只鹤的羽毛。   晏疏“啧啧”两声,道:“你这偷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这叫兵不厌诈。”一招未中,柏明钰不见任何失落,反而愈发兴奋。   眼看着这家伙更加疯魔,晏疏有些头痛,手中长弓起,一根根闪着蓝光的箭矢立于其上,对准柏明钰道:“要不你死一次,看看能不能借助秽玡复活不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箭已飞出,直奔柏明钰命门。   箭矢自然要不了柏明钰的命,要命的本就不只是那几根由魂元铸成的箭,灵蝶早早停在计算好的位置,封住了柏明钰的每一处退路,流光溢彩的符文在灵蝶翅膀上流动,是躲是碰全在柏明钰一念之间。   晏疏眯眼等着柏明钰选择。   柏明钰只犹豫半瞬,紧接着手掌迎向箭矢,冲着晏疏所在的位置直奔而来。   箭矢并非简单的木头,那是晏疏魂元,含着化境仙尊之力,徒手触碰即便是柏明钰也得废了半只手。   可柏明钰此时当真是疯了般不管不顾,毫不犹豫地抓住箭矢同时侧身卸力,之后脚步未停,竟有点你死我活的意味,眨眼间已经到了晏疏的眼前。   晏疏不惧近战,但见着柏明钰这般拼命着实被惊到。   惊到归惊到,手下动作未停。   再有一次抵挡住柏明钰的攻击将人推开后,晏疏喘了两口气:“你是疯了还是活腻了?在这跟我争个你死我活有什么意思。”   柏明钰听见此话终于停下动作,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呼吸同样有些凌乱,衣服看上去也不再一丝不苟,只是神情冷得要命:“总比放一个化境期的秽玡在身边要安全的多。”   柏明钰今日发难确实有些莫名,期初晏疏还觉得他是不是被这个叠阵影响,后来又觉得除非是化境界的叠阵,不然如何也不应该影响到化境仙尊。   百年下来确实也有人踏入化境,但堪堪入门和一个入门百年的仙尊着实没法比,也就是说,这世间本不应该有阵法能影响到柏明钰。   既然不是影响,那就是柏明钰自己没事找事了。   晏疏眉头微蹙又很快分开:“差不多行了。”   看似休战,两人却谁都没有收回元灵,浑身戒备更是没少。   剑气久未落下,柏明钰终于开口:“如今天下乍然动乱,秽玡现于各处,我只问你,此时与你到底有无关系。”   此话意味深长。   晏疏的生死可谓是与秽玡紧密相连,百年前因它而死,如今又伴着秽玡而生,即便晏疏并未察觉到身体有异,却也在听见这句话后顿了少顷。   如今各处叠阵频出,很难确定究竟是百年前遗留下来的祸患,还是后世有人刻意为之,而于百年前就叠阵上最为有建树的,除了已故的管奚,便是只有离宿仙尊晏尘归了。   见晏疏沉默不语,柏明钰嗤笑一声:“怎么,一贯巧言善辩的离宿仙尊也有答不上话的时候?”   自相见起,晏疏就知道柏明钰对他有所保留,猜忌就更不必说。   当年他死相凄惨,连个全尸都找不到,如今却全须全尾的出现,晏疏自认若是他和柏明钰易地而处,自己也做不到全然信任。   晏疏当初就觉得柏明钰重逢时过于冷静,除去在秽玡上的态度有些隐晦不明,其余接受的太快。   晏疏一时拿不准柏明钰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不等晏疏多想,柏明钰突然收了手:“不管你是不是因秽玡重生,至少你现在还是晏尘归。”   晏疏:“……”   这人怕不是有毛病吧,多活了这么多个年岁把自己活傻了?要打架的是他,如今突然收手接受现实也是他。   柏明钰这起起落落的态度直接把晏疏看不会了,同样看不会的,还有柏明钰身后支棱着翅膀的呆鹤。   剑拔弩张到心平气和不过眨眼,柏明钰当着一人一鹤的面直接盘腿坐到了地上,还拍了拍身边,脸不红心不跳地上说:“坐下说话,还杵在那做什么?”   这下不只是晏疏觉得柏明钰有毛病,连呆鹤都觉得自己主人有毛病。   好在晏疏对着跌宕起伏的情景接受度很高,顺势走到柏明钰身边坐下——两个受人敬仰崇拜的仙尊,此时正盘膝坐在地上一点形象都没有。   最没形象的还要数某位死去活来的晏姓仙尊。   “试探我?”晏疏此时已经重新掏出蓝色流纹珠串,左右甩着下摆穗子,“这么多年你这修为没见进步多少,性子倒是愈发有趣了。”   何止有趣,脑子也是愈发不好,越活越有病。   柏明钰何曾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没与他计较:“你睡得太久,很多事情不清楚。”   他还是个有修养的,没说“你死的太久”,委婉地表示晏疏属于孤陋寡闻那挂,少说话多听听。   这话晏疏承认,他确实睡得太久。   “你想说什么……”   “嘘——你听。”   晏疏刚问出声,柏明钰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一声鸟啼不知从何处起,有规律地叫唤着,声音听上去很耳熟,似乎正是白千满先前说的那只鸟。   晏疏心中突然一紧,与柏明钰对视一眼,紧接着两人十分默契地朝着个方向奔去。   来时路程不觉得多远,回去时却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头。时间越久,晏疏心中越紧张,柏明钰趁着这个功夫补上之前的话:“你睡得太久,不知道太平盛世里有着更可怕的东西。从前世道混乱,大多是人所求不过是安稳度日,虽颠沛流离,但心还是单纯的。”   晏疏:“怎么这世道还有让毕翊仙尊忌惮的东西?”   “太多了。”   老天爷好像习惯于捉弄晏疏,生死不由己也就罢了,如今说话的功夫也不给,他刚想再回柏明钰几句,让他别卖关子有话快说,结果嘴巴还没张,先一步看见了诡异的场景——远处漆黑的林子中,几个身着清安观道袍的弟子献祭似的被挂在高高树杈上,脖子歪扭,胸口处不知什么东西正在蠕动着。   是秽玡。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自树木后闪出,看见这一幕颇为嫌弃地说:“什么东西都吃,也不嫌恶心。”紧接着那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找补,“我不是说你,你知道我的,我不会嫌弃你,我只是说这些没有脑子的怪物……”   他对着一旁的大树自顾自地说着话,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多了两个人。   “殷燮扶?”晏疏一愣,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萧亓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话音出口晏疏便后悔了,可身边的人没给他后悔的机会:“你觉得殷燮扶如何入得了鬼道?又为何要入这鬼道?” 第97章   柏明钰的声音似乎散在了茂密的树林里,听上去并不真切,朦朦胧胧好似隔了一层雾,可那个人好端端地站在身侧,四下也是一片清明,除了光线弱了些。   晏疏只瞄一眼便收回目光。   秽玡还在耸动着,殷燮扶显然没了心思再待在此处,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失言,还是因为旁的什么,总之兴致看上去不高。   而后他一言不发地进了林子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似乎一切都只是他自言自语。   这时柏明钰压低声音道:“此子形迹可疑恐生变故,你且先看着他,我回去看看。”   说罢柏明钰转身离开,未发出丁点声响。   头顶的鸟儿还在叫着,有了白千满的话打头,晏疏对眼前所见所闻都带着警惕。   殷燮扶不紧不慢地向前,晏疏闲庭信步跟在身后,心中有些疑惑先前柏明钰看见殷燮扶还喊打喊杀的,如今倒是能淡定抽身,真是年岁渐长性格也愈发古怪起来,不知道他又打算搞些什么幺蛾子。   思来想去晏疏通窍的也很快,柏明钰大抵是刻意将他留下,想让他在殷燮扶身上看一些东西。   故事都听完了,还看什么?   晏疏走得颇为心不在焉,全靠着一身逆天修为才没有发出声响。不多时殷燮扶终于站住脚,停在一棵树旁。   那棵岫树又细又小,也不过百来岁,丢在一众参天大树里并不起眼,晏疏能辨别它主要是因为他们已经第三次经过这个小树,尤其那棵树还跟他当初棺材旁边长得那棵几乎没什么分别。   试问,任何一个从棺材里诈尸出来的人,也会对自己坟头周边的东西如数家珍,他甚至还记得自己的棺材盖上有一处地方额外平整,乍一看有点像富贵人家常带在身边的手把件,搁在阳光下还能反光的那种。   然后,晏疏便瞧见了一个分外眼熟的东西——棺材板。   虽说晏疏察觉到了这里的各方面都很像归远山,但是像到这个地步就有点过分了,可再仔细想想,又处处透露着违和。   明明其他地方只粗糙仿了归远山的几处林木,这里却又事无巨细地出了一口破棺材。   总不能那棺材里还躺了个自己吧。   晏疏徒自想着,那边殷燮扶手上已经有了动作。   就见那沉重的棺材盖被他掀到了一旁,而后从怀里掏了个什么东西放进棺材里。   晏疏终于看见了些与他那口棺材不同的地方——此棺材盖模样锃新,没包浆,比他那口陈年旧棺材新多了。   晏疏在心里“啧啧”两声,没过多久,他便看到那棺材里坐起了个人。   脸的模样看不清,就算看清了晏疏也未必认识,依着他对殷燮扶都没什么印象来看,跟殷燮扶有关系的大抵也不熟。   从前是不熟,如今到时当个故事听了个遍,如此一来,能让殷燮扶这般小心的想来就只有一个人了。   此番虽是猜,可是前后结合来看,几乎已经有了判断,然而这个想法越是贴近现实越让人心惊。   从前秽玡祸世,大多以为其只为吃人肉,即便后来“成了”一些人,也不过是“怪物藏在人群里”,为生存为狩猎罢了。虽说此番醒来后,多番提到秽玡许是能让人重生,更多的也是臆想,都是虚的。   可如今大喇喇触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不震惊是假的。   殷燮扶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开心是有的,不至于忘行。   “此番觉得如何,可有哪里不适?那些东西能力不足,以后若是有所进益咱们再换。”   换什么他没说。   另一人此时似乎还没有彻底清醒,手掌低着头晃了两下,隔了好久才哑声说:“不用。”两个字好像用尽了他周身所有的力气,又缓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艰难地继续道,“你这又是何必。”   殷燮扶没有接这话,等着对方又坐了半柱香的时间,才伸手将人扶出来。   动作有力又温柔,低声说着:“小心。”   那人轻叹了口气,顺势迈出了棺材,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躺了太久的原因,方一出来还未站稳便靠在了棺材上。   殷燮扶站在对面等着他修习,手上虽未松,只是卸了力道改成揉捏。   两人沉默不语又说不出的和谐。   又过了一会儿,那人终于有了立起,苍白泛淡青的手拂掉了殷燮扶的动作,人终于站定,却没有想象中的亲近与高兴,只余退开几许,没再多看一眼棺材。   虽只有这么一会儿,那人看上去精神了很多,凌乱的头发下脸色虽苍白,却是好看。   他声音仍有些喑哑,倒是比先前好了许多,至少能一口气讲话说还:“我知道阿扶这些年过得辛苦,但你这样将自己困在过去里我也着实难安,我没想过我们还会再见面,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殷燮扶轻笑一声听不出息怒:“这话白日你与我说过了。”   “我只是想与你说……”   “今天这事也是仓促,我本没想这么早叫醒你,倒是让你看了个笑话。”殷燮扶自顾自地说着,而后又拉住对方的衣袖,“你莫要与我生气,我只是……太想你了。”   若说先前还有些情绪,在听见最后这句话后也就什么都没了。   对方叹了口气:“我自是不会与你生气,我只是不愿你过得太苦。”   “算不得什么苦,如今这不也是好过了吗?还好当年认识了好人,给了法子,我才能与你再见,倒是委屈你不得不暂时用这样残破的身躯。”殷燮扶似乎颇为遗憾,手指流连地划过那人的脸颊,“太仓促了,委屈你了……景同。”   他声音缱绻怀念,没有任何暧昧,却又到处都透露着爱意,有些疯狂,不顾后果的那种疯狂。   季景同抓住了殷燮扶那只还在滑动的手:“白日我尚且混沌,未来得及问你,如今意识才得回归,我且问,你本是修仙之人,如今如何入了这鬼道,又如何会重生之法。生死乃天道,你这样逆天之行付出了何等代价?”   此番盘问下,殷燮扶没见得任何慌乱,轻笑一声:“没什么代价,不抵你当初死在同门下更为凄惨,咱们今天不说这些事好不好?这里不宜久留,晚些时候你再睡一睡,等我再叫醒你咱们便可以出去了。”   季景同眉头紧缩,殷燮扶的手指抵在上面想要拂开那点沟壑。   迎着季景同的目光,殷燮扶到底还是妥协了:“当年我闹上了清安观,拼着一口气收到了以几分魂元,而后得高人指点,破的生死之道,才好不容易将你拉了回来。”   “什么高人?阿扶,我不想你走上歧途,将自己逼到悬崖边缘再无回头路。”   “你且放宽心,我毕生只求不过是与你安稳度日。”   此话一出,季景同眉头终于有所松懈。   殷燮扶笑了笑:“天色很晚了,你再睡一睡,等天明我再叫你可好?”   明明是询问的话,到了季景同耳中却好像带了催眠的功效,不多时他眼皮沉重地合了上去。殷燮扶接着软到的人,将他又扶回了棺材中,倒是不知先前将人扶出来究竟为了什么。   殷燮扶一手撑在棺材上,垂首盯着其中的人看了许久,就在晏疏以为他要看到明天天明,却见他稍稍抬头,视线未动,声音提了半分道:“仙尊看戏也该看够了,一番探看想必心中疑惑颇多,不来问问?” 第98章   这话在漆黑的林子里听上去有些惊悚,尤其还是在一个疑似坟地的地方。   若是换做白千满在这,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可对于一个亲自从坟头爬出来的,这就没什么杀伤力了,反而透露着一众诡异的好笑。   晏疏背靠大树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瞧着殷燮扶正珍重地棺材里的人盖斗篷。   顺着树干倾斜而下的银发在漆黑的林子中未有丝毫暗淡,殷燮扶抬起头时只一眼视线就被那银丝吸引了去,之后才注意到晏疏戏谑的眼神。   似乎对自己跟踪被发现这件事没有丝毫惊讶,嘴角含笑,双眼如海一般幽蓝,可那点蓝又如流星般一闪而逝,沉寂在深渊一般的漆黑里,眨眼就不见了。   殷燮扶只一眼就差点深陷其中,好在手心里还有季景同的一根手指勉强拽住了他濒临悬崖的神志,间隙里用力咬破舌尖,这才面前将自己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再看过去时,那位传说中的仙尊还是先前的样子,微笑着好似一切与他无关,浑身透露着温润,弯起得眉眼里尽是柔和,好看得不带任何攻击,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戒备。可偏偏也是这些温柔又带着说不出的疏离,让人亲近之余又不忘敬畏,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不忍靠近亵渎。   若非心中有所提防,殷燮扶保不齐真就一头栽进去。   这一瞬殷燮扶突然就明白了:怪不得萧亓心心念念惦念这个人惦记了这么多年,在最少不更事的年纪里遇到这样风华绝代的人,任谁都难以轻言放下罢。   殷燮扶咽下口中的血腥,将季景同的手放了回去,而后走到棺材前方冲着晏疏行了个修仙之人才会行的礼,毕恭毕敬地唤了句:“离宿仙尊。”   晏疏未动,只抬了抬下巴,毫不掩饰地说:“之前听说你跟清安观的一位关系匪浅,如今看来是终于从过去走出来另寻新欢了,还是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位?”   殷燮扶其实早早就打了很多腹稿,诘问也好,试探也罢,他甚至考虑到若是这位仙尊突然出手,直接来个逼问他该如何应对。毕竟此事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都过于惊世骇俗,而面前这位仙尊又是在秽玡这件事上从无任何含糊,哪怕直接出手将两个人击毙也是不无可能。   可想来想去,殷燮扶也没想到晏疏会像现在这样淡定地直接言说,甚至话语里没有任何起伏,就像家常一样随意。   殷燮扶拿不准晏疏的态度,他对这个仙尊一直闹不懂,虽非第一次见面,全段时间托着萧亓的关系也与这位现在打过几次交道,可来来去去只留下“好脾气”三个字的评价,不管萧亓什么态度,晏疏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以至于现在殷燮扶都不知道晏疏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模样。   当然殷燮扶没那个自信自己能在暴怒的仙尊手下活命,自然也就不回去做这个试探,好奇归好奇,好事要好好说话。   “虽不知仙尊听了什么传说,但应该正是仙尊想的那位。”   “你倒是坦言。”晏疏没有错过他去看于身后的棺材,只道,“所以你这是什么意思,刻意引我到这里?”   若说先前还有些疑惑,后来晏疏如何能看不出来殷燮扶的意思。   就算殷燮扶修为再差,也不应该这样的环境里毫无警惕之心,鸡精试探都未能得到殷燮扶的反应,晏疏就已经猜到了其故意因他至此。   过于直率的两句开头像是一把无形的剑,不经意打破了殷燮扶原本的计划。   乱了的分寸很艰难地找回了一点头,殷燮扶并非因为两句话就乱了阵脚,说到底他还是忌惮着晏疏,无论修为,还是那难以捉摸的性格。   不同于柏明钰的直率,无论是《元纪年书》上,还是那些藏于各仙门的典籍里,这位仙尊的性格从未有过定性。   内心暗暗呼了两口气,这才稍有平复心绪,尽量平稳地说:“仙尊言重,在下自是不敢于仙尊面前放肆,只是想求得仙尊庇佑一二,我与景同……只求此生安稳,并无他想。”   “并无他想?”晏疏轻笑一声,听不出意味,“你如何便觉得我会庇佑你?那位季仙师,看上去算不得多妙吧,能不能与你所说的那样此生安稳暂且不论,咱们的交情也没到‘庇佑’这二字上。二位既不是苍芪弟子,我与殷仙师也只有几面之缘,与另一位更是素味平生,殷仙师这番交情不会是想从萧亓身上攀过来?那殷仙师恐怕要失望了。”   “仙尊先别这么早下定论,您想听我说完再下定论也不迟。”   二人站得相距颇远,其中夹着的全是殷燮扶的地方,也不知道这个“所求”到底几分诚意,看上去颇为好笑。   晏疏当真笑出了声:“你说。”   殷燮扶不动声色地向旁边又迈了一步,似乎想用自己的身体遮住棺材,可棺材那么大,他身形虽说不上消瘦,可要想全部遮住还是有些困难。   这也可能只是下意识行为,因为他对接下来的话并没有十足的信心,在他心里到底还是棺材里的那位比自己重要,才会妄图以自己为遮挡。   晏疏心中觉得好笑,但也没有拆穿殷燮扶的心虚,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下文。   殷燮扶嘴巴不如从前那样利索,每次开口都要斟酌再三,也就显得话音中间的空档过长,气氛也就更加诡异。   又过了一会儿,晏疏等的都有些困了,殷燮扶才慢慢悠悠地开口:“不知仙尊先前听过我的何种传言?”   “嗯?”晏疏反映了一下,“哦”了一声,“不太多,但也八九不离十,怎么,殷仙师想给我讲一下你的感情历程?”   “仙尊既然听过我的故事,应该知道我现在已经算不得仙师了。”殷燮扶自嘲地笑了笑,而后释然道,“这也没什么,仙尊不必顾忌我。”   “那倒没有,叫习惯了,不然你告诉我鬼修应该如何称呼,殷鬼师?”晏疏随口一说,没有别的意思。   鬼修确实没有确切的称呼,一来仙门与鬼修之间打交道不多,不太存在这个问题,二来鬼修之间大多直呼其名,也不会像仙门那样讲究,所以至今鬼修也只是鬼修,“鬼师”纯纯是晏疏胡扯。   殷燮扶:“即便于鬼修之里,我的修为也算不得什么,尊称更不必,仙尊直呼我名字就好。说实在的,我确实现沾点萧亓的光,万一能得到仙尊的帮助,那我于这世间基本上也就算了站稳了一大半。”   晏疏:“你太看得起我了。”   殷燮扶摇了摇头:“仙尊睡得太久了。”   晏疏虽有些好奇殷燮扶话里的意思,但这个时候问太多主动权都没了。   他需要知道殷燮扶的诉求,才能适当地探寻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他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比如,柏明钰先前为何故意试探又突然收手,为何故意留下他跟着殷燮扶过来,先前那句“殷燮扶如何入得了鬼道?又为何要入这鬼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如殷燮扶为何刻意给他看那秽玡食人,为何将他引到这里见着“季景同”,为何觉得自己可以帮上他的忙。   再比如,明明应该在其中有些戏份,却又一直未被提起丝毫的萧亓。   晏疏感觉自己应该出在一场旋涡的正中心,却又被框在一个屏障里,让他明明占这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又对全局了解空空。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可他又不能四处去问去打听,只能让自己表现自然,又不动声色地探究。   如今眼前就是个机会,晏疏内心已经开始盘算,等着对方露出破绽。   有求于人的是殷燮扶,晏疏可以等,殷燮扶的却没那么沉得住气。   他又顿了一会儿见晏疏不上扣,自己率先坐不住了:“百年前的仙门如何我并不知晓,仙尊大义可以舍命救苍生,据说那时候各仙门均是损失惨重,想必也都是心怀天下的大家。可如今安稳的日子太久了,仙尊也于这世间行走月把日子,可曾察觉到什么?”   晏疏没有回仙门,也没有与任何人打交道,所遇之人也不过路上相逢,对于现在的仙门谈不上熟悉。   殷燮扶:“无忧生贪。”   晏疏手指稍动,心中下意识生出个念头。   不等他出声,殷燮扶自己已经先一步开口:“一百年,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样安稳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仙尊,没有危机作为鞭策,许多人于修行上不见努力,却又贪图世间繁华。修行固然可以绵延寿命,若是他们既不想勤勉,又想活命当如何?”   他手指扣着棺材板,眼神冷淡,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看上去有些恐怖。   晏疏:“你是想跟我说,仙门中有人研究长生之法?这又如何,没人选择的路不相同,就像你们学习鬼道,也不能因此就打成歪门邪道之上。”   殷燮扶听见此话轻笑一声:“仙尊正直,心胸自然也比普通人宽广。修习之事自是不必说,我也不敢以此来叨扰仙尊,只是……若是仙尊愿意庇佑我与景同,在下必定言无不尽,将这百年内发生之事悉数告知,还有仙尊一直在调查的关于秽玡的事情……”   晏疏眉头一挑:“你这是跟我谈条件?”   殷燮扶双手保全,忽行大礼:“在下不敢,在下只是想求条生路,并无欺瞒仙尊之意。与他人而言,此生所求或是修行大道,或是长寿之法,可于我而言不过安稳二字。在下知道,世间于断袖颇有微词,什么有违天道,什么违背人伦纲常,什么受人唾骂不得好死,可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二人性别相同罢,为何只因为这样就不能安稳度日,就非要天人永隔?仙尊既胸怀宽旷,也想问问仙尊,我们只求安稳度日如此也是错吗?”   世人眼光重要吗?   说重要,不过是一人一口唾沫;说他不重要,却可以杀死一个仙门重要弟子,让两个天赋很高的仙师难寻生路。   晏疏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萧亓不时变换的克制和放纵。   或许那些克制里藏得便是对世人眼光的忌惮,而少许的放纵便是这点“安稳度日”的愿望罢。   晃神间,他听殷燮扶又说道:“世间大道皆非我所求,入得鬼道也只为换得心上人再一次的注视,求仙尊相救。”   咻——   话音未落,忽然一个东西从另一侧直射而来,奔着还在鞠躬的殷燮扶。   晏疏视线瞬间清明,一道蓝光同时射出,直直打上突袭而来的东西。   亏得晏疏留着分警惕,本是提防着殷燮扶,如今用在了另一处。   可那暗器速度太快,晏疏的魂元只来得及碰到尾部,堪堪打偏了一点动作方向,紧接着殷燮扶闷哼一声。   虽说躲过了要害,可拿东西还是一半没进殷燮扶的肩膀。   殷燮扶顾不得自己,慌忙会身去往棺材处,捂着肩膀的手指缝里露出尾部坠有黑色的羽毛。 第99章   殷燮扶伤得不算重,只是看上去有些骇人,再加上他没有第一时间处理伤口而是去看季景同,活动是牵扯到了肩膀,才让鲜血浸染了大半个衣袖。   殷燮扶慌乱地将季景同架了出来,晏疏则一脸严肃地看着羽毛投来的方向。   羽毛上的力道被他卸了大半,可剩下的那点依旧让他不容小觑,即便晏疏是匆忙回击,可化境仙尊的一击即便漫不经心那也是寻常人难以招架的。   可那一根小巧的羽毛仅仅是偏了路线未击中要害,歧视一个普通宵小所能为的?   可林子光线太暗,晏疏扫了一圈什么都没有看见。   殷燮扶那边动作倒快,这么一会儿就已经将季景同带了出来架在肩膀上,人刚走两步便闻到一阵清冽的味道,头也不抬地说:“多写仙尊相救。”   说完抬脚便往林子里走,全然没有等晏疏的意思,仿佛先前求得庇佑的另有他人。   殷燮扶寻常时候穿着宽敞的罩衫,看上去并没觉得怎么样,如今后背压了个人,将那一身宽大的布料压了下去,如此才发现他实则瘦得过分,骨头架子支撑起的肩膀颤颤巍巍不堪重负,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背上的人压散架。   便是这样,晏疏也没有伸手的打算,捻着珠子敛目看着殷燮扶从眼皮底下路过,在错身那一刻,晏疏说:“你俩这样,还不如直接双双躺进棺材里来得实在些,总好过一起曝尸荒野。”   “仙尊若是想说风凉话还是免了,有着功夫,您还是去多看看萧亓吧,他倒是差点真的躺进了棺材。”殷燮扶脚步未停,“我这人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哪怕只剩下一口气,我也要挣出条活路来。”   殷燮扶这一路走的有多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入鬼道是自愿,进得十分坎坷,九死一生地走到了现在这一步,怎么可能被一根羽毛就吓退。   他之前也没觉得离宿仙尊会这么痛快入伙,他心中还有另外一番说辞,只可惜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隐藏在暗处的东西还不是最危险的,更危险的是那东西之后的人,他抗争不过就只能躲。   他找晏尘归谈判本就是一场豪赌,既是赌博也就存在着输得几率,可肩膀上的羽毛却又提醒着他,他并没有输得彻底。   离宿仙尊的这一出手足以说明他其实有些犹豫,殷燮扶暂且不知道是哪一点打动了晏尘归,至少这是一个好的开头。   如此一想,肩膀上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就在殷燮扶以为今天的进展止步于此时,这时他肩膀突然又是一阵剧痛。与先前不同,是皮肉再次扯开的痛。   殷燮扶一惊,下意识转头看向肩膀,却见本应该插着羽毛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窟窿,鲜血瞬间染红了大半个肩头,疼痛和麻木中微弱地感知着温热黏腻粘连着衣服和皮肤。   殷燮扶龇着牙还不等做其他反应,紧接着看见一只灵蝶慢悠悠地落在伤口处,微弱的蓝光忽而一闪,那血窟窿不多时就剩下了个窟窿。   温热逐渐冷却,衣料还黏糊糊地贴在了皮肤上就显得有些凉了。一道屏障不知何时立在了眼前,他这才注意到其外还有数不清的笃笃声。   本以为不会多管闲事的仙尊正站在殷燮扶身侧,老神在在地将他所有狼狈尽收眼底。   一旁屏障外鸟毛落了一地,危险不定,这边的仙尊却用着逗猫儿似的眼神看着殷燮扶,直把殷燮扶看得浑身发毛差点真的炸了起来。   眼瞧着这人连身带心一同受创,晏疏这才施施然半收回眼神,“嗯”了个长音,甚至还有闲心跟他计较先前的话。   “所以你来这边的镇子一边是冲着仙宁大会而来,另一边就是冲着我了?萧亓知道你把他当垫脚石么?”想想萧亓那小子的性格,别的事上有多漠不关心,在他身上就有多少个花样百出的心眼子,想必事先也只是猜到了仙宁大会,并未想到他这边。   如今进了这处密林,又隔了这么久没见着他们二人,不知道萧亓有没有往这边考虑。   一想到萧亓在意识到是自己将晏疏引入这么个圈套里的反应,晏疏就觉得好笑。   此时笑出声说是有些不分场合的诡异,可若晏疏能考虑到这一层,他也就不是书本上性格怪异的离宿仙尊了。   眼瞅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殷燮扶内心一时五味杂陈,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看了眼一旁依旧漆黑不时射出鸟毛的林子,再看看身后背着人事不知,生死未定的季景同,最后不得不感慨:仙尊不愧是仙尊,这种寻常人看一眼都会毛骨悚然的场景里,竟然还能这样开心。   晏疏脸上的笑容还未收,下一句先扔了出来:“所以养秽玡以复生人的招数是你研究出来的?有这等能力放在何处不好,片片用这些歪门邪道上。”   这是晏疏第一次将某种能力打上“歪门邪道”这四个字,即便知道鬼修集阴气修魂元,对此他都未曾有半分歧视,只言一句“大道不同,与对错无关”便罢了,而如今在面对生死的问题,晏疏却一反常态,连多余的解释都没听。   在他这里“秽玡”这二字已经触碰到了禁忌。   突然咚地一声落在了殷燮扶的心脏上,他浑身一颤,如梦方醒般看着眼前依旧微笑着的人,风吹透了衣衫,他浑身冰凉一片,赫然发现自己的衣衫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咚——   又是一声,殷燮扶感觉自己的心脏快从喉咙里蹦出来,可脖子又硬成了石头,双眼被钉在了眼眶正中间,直勾勾地与晏疏对视着。   而那幽深的眸子里有深渊巨浪翻滚,又好像沉寂中伺机而动的猛兽,看透了他所有的伎俩。   逃!   殷燮扶脑子里一个字。   他挣扎着想动,可双脚仿佛扎根在土里,然后眼睁睁地看见离宿仙尊的手突然伸到了他的脖子旁边,对准了他身后,那里正趴着那个最为重要的人。   这一刻殷燮扶无比后悔,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跟萧亓在一起待久了,所以潜移默化受到影响,认为离宿仙尊是世间最好说话最好脾气的人,全然忘了这个人当年杀伐果断,一身血气经久不散。   凡是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从无有人敢小看离宿,柏明钰也不能。即便百年后,柏明钰也只有试探,不敢轻易当真作对。   可殷燮扶醒悟的太晚了。   冷汗顺着脸颊汇到下巴,殷燮扶心里吼着“动啊!”,艰难挣扎下,唯有眼珠子挪了半寸。   他感觉到身后的动静,感觉到那趴在背上的重量正一点点变轻,感觉到那个人逐渐从身上滑落,就在那重量即将彻底消失的前一刻,殷燮扶突然动了。   他瞬间转身抓住了即将跌落地上的人,血腥味呛得喉咙生疼,他再次咬破了舌头,几乎要将舌尖咬烂才拿回了身体的支配权。   可殷燮扶刚接住季景同,就见离宿仙尊已经收了手,而那只苍白的手心里正握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   殷燮扶登时就慌了,一时不知道该重新背起来季景同,还是去争被离宿仙尊抓住的东西。   就在这时,身边又响起“咚”的声音。   这点细微的声音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晏疏捏着手里的东西提到眼前:“这小东西从前我就觉得有意思,如今你这个看起来更有意思,似乎于寻常秽玡不尽相同,倒是教教我该从何处得来?”   那是个黑乎乎的小东西,体态修长四肢俱全,不过巴掌大小,断然不是个胎儿,倒像是个缩小版的成年人。   于白千满常年待在身边的有些相似。   白千满那个看起来蠢一些,脑袋过于硕大,两只大眼睛嵌在上面更像是做毁了的布娃娃,身上不带寻常秽玡会有的甜臭味。   而晏疏现在手中这个不通,若不是身形过小,活脱脱就是个活人的样子,除去周身还是通体漆黑,与常人无甚分别。   晏疏眉心一动,另一只手指指尖突然毫无征兆地点向小秽玡眉心。   而小秽玡好像有所感觉,在化境期的魂元即将触碰到身体的前一刻,他甚至连挣扎都没有,直接闭上了眼睛等待预料中的结局。   小秽玡的反应出乎晏疏意料,他意外的动了下眉头,手下动作却未有半刻停歇。   晏疏确实觉得有趣,也很好奇这东西究竟如何撑起了一个身体,又如何继承了人的神志,可好奇归好奇,百年前奇怪的事情不多吗?秽玡的存在本就不同寻常,然而它带来的灾难也过于骇人,相比之下,那点好奇就变得微不足道。   不管如何,这小东西今天都注定要死在这里。   泛着蓝光的魂元在漆黑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盘旋渐深,似是要将他的脑袋搅碎。   与此同时,殷燮扶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爆起直奔来来。   咚——   就在殷燮扶即将碰到小秽玡的瞬间,一直巴掌大的鸟抢先一步,鸟喙啄向晏疏捏着小秽玡的手指。   看着那弱不禁风的小鸟,晏疏心中不知怎么突然一跳,同时撤了抵在小秽玡眉心的手指。   弱不经风个屁!能破了他屏障的鸟哪里弱不经风了!   鸟的目的昭然若揭,晏疏撤手的同时,手指上的力道转头对向鸟喙,另一只禁锢秽玡的更是没有半分松懈,回手毫不犹豫地将其甩向身后。   那鸟显然也是个有神智的,见一击未遂,展翅径直向上,落到一处高高的枝丫上,张嘴发出一声叫声——   嘎!   晏疏晃荡着手中的小秽玡像是拎了一只小鸡仔,看得殷燮扶一阵心颤,先是急迫地看着小秽玡,生怕这位仙尊一个不高兴将小秽玡连同鸟一起烤了,紧接着小心翼翼地看向仙尊,紧接着看见那位不着调的仙尊先是仰头仔细观察了一下鸟,而后颇为嫌弃地“啧啧”两声道:“丑得怪稀奇。”   殷燮扶:“……” 第100章   那鸟模样确实很丑,乌鸦尚且浑身漆黑油亮,除去颜色不讨人喜欢意外,其余还算周正。   可这只鸟就不同了,一身花里胡哨得丑,几乎每一根羽毛都要分出点深浅不同来,可那些不同里又找不出一点鲜艳的,非要找个优点,大概就是那灰扑扑的颜色很容易与夜色和林木融为一体。   怪不得扯着嗓子叫了这么久也没发现它的踪迹。   那怪鸟在一击不成后又开始不紧不慢地叫了起来,嗓子沙哑,一声一声有点像哑了的鸭子,嘎起来没完。   正当殷燮扶以为离宿仙尊会先去对付怪鸟,说不准先放了他们时,就见对方又将小秽玡拎到眼前,还冲着怪鸟的方向比了比,颇为有兴致地说:“这年头都兴起小东西了吗?要不你俩去打一架,谁赢了放谁一条生路可好?”   小秽玡顶着一脑门的伤,那鸟翅膀下压的地方看上去有点秃,一个赛一个的可怜,还要被强拉着出来斗个你死我活。   小秽玡的那张脸先前一直面无表情,这会儿也控制不住地露出一点茫然来,树上的鸟也适时地滑了下脚,古怪的“嘎”跟着破了音。   更难听了。   晏疏嫌弃地“啧”了一声。   屏障破的悄无声息,先前的咚咚声便是这鸟喙啄屏障的声音,只是事前紧急,殷燮扶的全身心都在一处,没来得及多看,这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地上落了一层羽毛。   晏疏问:“所以这里到底是你的阵,还是你也只是借住他人的地盘暂居于此?”   殷燮扶:“……”   他不肯吭声,于是晏疏拎着小秽玡朝着怪鸟的方向比划着:“其实我对这个阵的兴趣不大,也懒得在这里多耗时间,你说这阵眼到底是哪一个?”   小秽玡被掐着脖子置于半空,遥遥地跟那只怪鸟比对着。   殷燮扶一惊,赶忙道:“仙尊收下留情,先前是我唐突,晚辈并没有威胁之意。”如今他甚至不确定这位仙尊到底有没有同情心这个东西,卖惨都不能了,搜肠刮肚地只想到一件事情,“仙尊当真对自己重生之事当真不疑惑吗?”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小秽玡,话语虽未言尽,意味却已经传达了出来。   “你想说我身体里也有这么个东西?”   自晏疏醒了开始,几乎每个人都觉得他体内必定有个秽玡,明里暗里试探着,忌惮着,即便他和柏明钰有着交易,却也在那些条件里留了余地,而那些余地里便是这些质疑。   可这些话从未被任何人搬到任何人搬到明面上,即便是柏明钰也要掂量几分,不仅仅是怕打草惊蛇,也怕触及这位仙尊的逆鳞后引起难以承担的后果。   化境仙尊的怒火可不比秽玡□□轻多少。   殷燮扶自然不敢,可他已经别无选择。   曾经的他也是个恃才傲物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破除世人异样目光,以为自己足够保护好想要保护的人和事,可结局呢?   在绝对力量面前,他那些沾沾自喜的天赋也不过如此,穷尽性命去抗争的东西对于一些人来说也只是被咬了一口那么轻描淡写,仙门那么多人,死了一两个算什么?   后来殷燮扶的胆子就变小了,不敢多言不敢多动,什么都不敢,就像现在面对着离宿仙尊,他只能靠已有的筹码来换得生存,连动手的念头都没出现过。   如今听见离宿仙尊过于直白的问话,殷燮扶的内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是啊,他手里有着离宿仙尊最大的把柄,现在摆在他面前就两条路,要么以后有个强大的靠山,可以依他所愿寻个僻静的地方安静过活,要么今天就死在这一了百了,他实在没力气再去做第二遍努力了。   思及此,殷燮扶放下了手中还在“熟睡”的季景同站了起来,一扫先前狼狈,又找回了一点原本吊儿郎当的样子,唯一不同的就是手里少了把折扇。   看着殷燮扶的变化,晏疏虽不能设身处地地了解他的处境,却也能将他的心路历程猜个七七八八。   殷燮扶:“仙尊或许不知,修鬼之道,大多是仙门无路又不甘放弃,所追寻的也非仙门挂在嘴边的大道,说句难听的,凡修鬼道都有贪念,其中最大的便是生死。”   一句话道尽鬼道真谛,也间接说明了为何仙门如此看不上鬼道。   这铺垫就有点大了,几乎要将整个鬼道都牵扯其中。   晏疏想了想,十分郑重地看向殷燮扶,而后手指向上一点,问:“你是想当着它的面给我讲鬼道的发展历程吗?”   嘎——   那鸟十分配合地叫了一声。   怪鸟成了戏台下的观众,两个活人反而成了戏子,殷燮扶好不容易提起来的一口气瞬间卸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卡在嘴里不上不下的,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   可若是不说,这位阴晴不定的仙尊一巴掌劈了他们怎么办?   如此一想,硬着头皮也得上。   殷燮扶抿了下已经还在渗着血的舌头,疼痛唤醒了理智。他其实是想先解决那只鸟,又怕自己动作惹怒了仙尊,手里蓄力只能在提防中将想说的话说完。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一个黑色的东西飞了过来,殷燮扶下意识接住,定睛看过去时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被他捧在掌心里养了那么多年的小秽玡,此时一脑袋伤痕,一直毫无波澜的眼睛里横空生出一点水汪汪来。   还不等他们俩生出劫后余生的情形,就听一个声音先一步插进来:“怪不得都是人心易变,若是放在从前不等你说一句话,那小秽玡的脖子就该断了,如今相较于小秽玡,我倒是更感兴趣那只丑鸟烤了是什么味道。”   怪鸟:“……”   殷燮扶:“……”   此时怪鸟既然能在这个林子里出现,身上定是有些斤两在,若是这个时候还察觉不出气氛不对,那也真就白活了。   眼看着它扑棱着翅膀不知打算进还是退,珠串碰撞声音忽而响起,晏疏对殷燮扶说:“你先好好想想一会儿要用什么理由交代你身边那个人的问题,还有秽玡的事情,谁给你支的招,如何在阵里饲养秽玡,从何处得来的法子等等。”   幽蓝的魂元天罗地网一般蔓布而去,事到如今殷燮扶才发现离宿仙尊先前对付他的时候有多么含蓄。   无形的压力出现在每一处间隙里,即便不是针对着殷燮扶,他还是被这气势惊到了,也将离宿仙尊所说的每一个字刻在了脑海里,忽略不得也忘不掉,甚至大脑已经开始自行事无巨细地整合着他所知道的每一个消息。   原来这才是化境仙尊。   原来仙尊先前对他算手下留情,还留了不少。   怪鸟确实有几分实力,在这样威压之下还能煽动翅膀离开树杈,虽然也不过离开堪堪半寸。   怪鸟的叫声变得急切,一声一声“嘎嘎”里,林间突然起了雾,它竟然有唤雾的能力,倒像是这个阵的主宰一样,仗着身体娇小,妄图隐藏身形于其中,偷袭也好逃跑也罢,总不至于让自己像现在这样全然处于被动。   晏疏嗤笑一声:“是个有脑子的。”   说罢一道气刃飞驰而出,打到忽然变得浓郁的雾里,紧接着,那气刃诡异地消失了。   “仙尊——”看着这一幕,殷燮扶不自觉地叫了一声。   “别跟萧亓似的撒娇,自己护好自己,我可不敢保证一个靠嘴就能破我屏障的丑鸟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嘴上说着不饶人的话,手上动作却没有含糊,晏疏回手给殷燮扶打了一道符,说起这玩意还是当初他刚从归远山下来身无分文时,随便写了几张卖钱剩下的。   也不算剩下的,是卡在衣袖里没发现,后来抠出来就揣在怀里,恰巧还是个防御类的,如今倒是排上了用场。   符咒贴在地上,一道气息瞬间笼罩在殷燮扶和季景同周身,甚至还包括那个差点被晏疏亲手埋葬的小秽玡,也一同照拂了。   其实殷燮扶之前看见小秽玡受的伤是想骂娘来着,这会儿又骂不出口了。   浓雾蒙了视线,晏疏确定自己那一击未中怪鸟,毕竟那么个小东西,若是中了铁定没命。   林间有细风吹过,带着浓雾流动了起来,一波接一波像海浪打在树干上,冲到晏疏跟前又散了过去,没什么感觉,与寻常的雾气无甚分别。   嘎——   鸟叫声又如先前那样一声接着一声,紧接着一声空气被割裂的声音在林间穿过,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去往哪里,只听见那声音自左到右,紧接着戛然而止。   与之同时消失的还有破锣嗓子的嘎嘎声。   晏疏眉头一动,还不等再去分辨,眼前雾气飞快流动,很快一道身影出现在远处。   由远及近,披着夜色而来,如墨的衣衫几乎于黑暗融为一体。   一个全然没想到的人就这样触不及防地从浓雾里走了出来。   晏疏还不等说话,对方先皱着眉头开口道:“找了你好久,怎么一个人跑到了这个地方,是被那只怪鸟困在了此处?那怪鸟我已经处理了,这林子古怪得很,若是实在找不到阵眼不如集众仙门仙师合力强破了罢,此处甚为诡异,不宜久留。”   晏疏看着来人没有说话。   对方见此又往前上了一步,一出手便拉住了晏疏的手,这还不够,温热略有些粗糙的双手将晏疏的两只包在其中,揉搓的同时抱怨了两句:“怎的这样凉,如今都入夏了,可是因为近期奔波受了劳累?”   晏疏:“萧亓。”   “嗯?”来人正是萧亓,英俊又冷漠的表情看不出有多么体贴,他的体贴全都用在一个人身上,衣食住行,事无巨细。   晏疏任由他拉着,看见萧亓眼底适时闪出的疑惑,提醒了一句:“我送给你的珠子为何不在你身上?”   “什么?”萧亓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似埋怨似不舍地说,“还不是你随手收的那个徒弟,一个人留他在那边吓得吱哇乱叫,我又不放心你一个人这么久不回去,虽说苍芪之人也在,说到底那些人对你心中存疑,不能全然相信,不得已将你的信物留下镇住那些心怀不轨的,总不能让你的小徒弟被欺负了去。一会儿的赶紧找他要回来。”   萧亓一边说着一边哈着气搓着晏疏的手,来来回回也没见那手热。   晏疏垂眼瞧着萧亓的动作。   萧亓一朝成人个子便比他高出了半个头,这会儿垂首也不见得矮多少,视线下落之处是萧亓白得过头的额头,漆黑的头发凌乱地扫在上面,再往下是无比专注的双眼。   萧亓的眉眼较寻常人更黑一些,睫毛浓密地像是一条漆黑的线,框住了他冷硬漆黑的瞳,也将应在其上的一双属于自己的手一起框在其中,似乎怪鸟也好,诡林也罢,在这一刻都不抵他一双冰凉的手来得重要。   “萧亓。”   “嗯?”连续两次被叫名字,冷漠的男人软了眉眼,轻笑道,“怎么了?我把珠子借人不开心?以后不借了好不好,我也不想管你那个徒弟,等寻个机会把他扔到苍芪,省得他总黏在你身边,我看着也觉得碍眼……”   萧亓上一刻话说的兴起,下一刻话音毫无预兆的戛然而止,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他嘴唇哆嗦,脸上血色尽褪,身体倒退,两人错开的瞬间,一把冰冷的由魂元化成的匕首横插在萧亓的腹部。   “晏……”   “太假了。”晏疏一改寻常笑脸,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人,“破绽百出,亏得你敢这样毫无防备地站在我面前,你主子没告诉你不要在我面在故弄玄虚?”   “你……当真下得去手。”萧亓嘴唇煞白,额头布满冷汗,脸色更是如纸般飘摇,想来古井无波的眼神里浸满了震惊和哀怨,显得无助又可怜,好像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自己会这样被轻易抛弃。   “百年前我身上染上的鲜血不计其数,你猜这其中有多少是相识之人,有多少仙门同僚,有有多少同门师兄弟?”明明是惨烈无比的场景,从晏疏嘴里出来就成了一排冷冰冰的字,听不出感情,难以辨认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对那些人的死无动于衷。   这时的他才是真的离宿仙尊,杀伐果断,毫不留情。   “我且问你,到底是谁派你前来将我们困在这里,两位化境仙尊同时入阵,何人有这么大的自信觉得能压得住我们?还有……你如何化成了萧亓!”   晏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然而此话一处,原本还在痛苦不已的“萧亓”的表情突然变得平静了。   他肚子上还差着明晃晃的刀,鲜血顺着伤口不住地往下流,可他本人却诡异地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晏疏,而后慢慢抬起胳膊,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晏疏心脏的位置。   “你说呢?”他的声音变了,不再是萧亓低沉好听的嗓音,而是带着点诡异的高调,与先前那只嘎个没完的丑鸟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疏:“区区幻觉,还想以此奈我何?”   事到如今晏疏总算明白白千满为何几次见人有出入,怪鸟有节奏的嘎嘎声带着催眠的作用,会将人的意识带到一个特定的场景里。   噗——   “萧亓”后面显然还有话要说,却在这时身体突然向前倾倒,原本虚指在晏疏心脏位置的手指好巧不巧地抵了上去。紧接着又是一道气刃破空而来,自晏疏胸前略过,整齐地切断了他的手指。   这一刻周围的浓雾忽然开始疯狂流动,就好像一切不过是老天爷给的恶作剧,玩笑过了散场也快,一溜烟的什么都不剩。   林子里出现了一个身影,脚步飞快。   那身影实在是太眼熟了,距离上次看到……无缝衔接。   浓雾散尽,远处的身影已然到了跟前。   晏疏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火急火燎地跑到跟前,又要刻意压着粗重的呼吸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唐突。   “……萧……”身后安静了许久的某人不知道是心虚还是什么,在这种时候还知道出声叫一下人。   若说殷燮扶这世间有什么人最怕的,其实并非离宿仙尊,也并非毕翊仙尊,而是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局促,久久不言的男人。   可惜他的忐忑没有任何人体谅,一句呼唤只崩出一个字就被打断了。   “没事吧?”找不出任何毛病的问话,与先前那个萧亓天差地别。   他双手规规矩矩地垂在两侧,保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太疏冷,也不会太暧昧。   见晏疏只是看着,又不确定地问了句,“受……伤了?”   一道极力压制又有点破音的“嗤”声紧贴着萧亓的话音响起,其实那声音很小,近乎气音,奈何那嘎嘎嘎的鸟不知道哪去了,这林子就显得过于静谧,而这一点起因也就变得十分突兀。   突兀到殷燮扶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身首异处。   殷燮扶并不知道晏疏先前遇到了另外一个萧亓,也不知道在那个场景里萧亓都说了什么话。   怪鸟的叫声将晏疏带到了另一个情境里,而殷燮扶亏得有那张符咒抵挡,不过囫囵一梦。   贴在地上的符咒慢慢悠悠地飞起来,于半空中着起一道无名火。黄纸顷刻化成灰烬,落在他们身上的气息散了,于此同时,殷燮扶脑子里轰地一声巨响,还不等他多反映,脑袋一歪一口鲜血喷了出去,紧接着眼前一黑,人毫无征兆地往地上栽。   意识消失前,他听见萧亓问晏疏:“他跟你胡说八道了吗?是他将你引到这里?都跟你说了什么?”   *   白千满此时正靠着一棵大树休息,旁边还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都是苍芪的人。   自晏疏出现后,苍芪的人都热情得过分,就连白千满都察觉到了异样。   可他也知道自己师父本就是苍芪的仙尊,虽说他没有正式拜在苍芪门下,仔细算算也算是半个苍芪弟子,总不好一直拒绝,最后没办法只能听从他们的安排。   守夜的任务落在几个仙门内修行高的几个弟子担任,他们这些小的则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地方休憩。   此时散修的弊端就出来了,除了几个排名较高并已有拜师之意的被提前手下庇佑意外,其余显得孤立无援。   如今虽没了怪异的鸟叫声,先前差点被喂怪物的经历还是让白千满不敢睡得太实,他强打着精神其实是想等师父回来。   可是等着等着脑子就开始混沌,不多时意识也飘散在柔和的风里,别说精神了,这会儿真要有个怪物悄无声息地出来,能直接将他活吞且得不到任何反抗。   林子内只有偶尔的脚步声,是不敢休息的散修为了保持清醒来回踱步,还有仙门仙师巡逻时不时走过的声音。   夜色掩盖之下,一个灰扑扑的身影逐渐接近,最后停留在白千满身边。   白千满此时歪头靠在大树上睡得人事不知,突然肩膀被重重地敲了两下,他先是一惊,咪蒙地看向一旁时又是一惊。   连续两次惊吓,他算是彻底惊醒了,也有点想哭。   单禾:“白小兄弟……”   “单大哥。”白千满的声音瞬间染上哭腔,颤颤巍巍地说道,“您别叫我,我怕。” 第101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白千满迷迷糊糊地用力抹掉滴在脸上的露水,眼睛用力挣了好几次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他手撑着地面想要起身,结果手下一滑整个人向后栽去,咚地一下撞到了树上,先是一懵,彻底醒了。   他低头扣着手上的泥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而后下意识看起了周围。   面前那个大树围了一圈十几岁的苍芪弟子,中间还有个小童被几个人簇拥着缩成一团,据说这是苍芪掌门从山下捡回来的,父母将他卖给了一个无后的屠户,屠户又将他卖给了商贩,商贩接回去没几天又将他卖掉,兜兜转转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人的手,最后是解庄以十个铜板的价格从一个乞丐的手里买了回来。   苍芪的人起初并不清楚情况,是过了很久后才知道,这小童之所以被转了这么多手,是因为他先天带病又很难医治,父母隐瞒病情卖完就跑了,之后经过的每一户人家都如此效仿,最后乞丐为了银钱,故意让他拖着病恹恹的身体跪在路边,正巧被出门办事的解庄遇见,才终于得救,赐名东闻。   东闻刚来的时候身体很差,若是换成寻常人家确实不出两年便回夭折,幸而仙门灵丹妙药甚多,后又修习先道得以强身健体,如今入苍芪已有三四个年头,早不如当年小猫似的吊着一口气,活泼好动没少气着师兄们,这也怪师兄们在得知小不点师弟的遭遇后同情心泛滥,每每火气刚升起来就被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兜头浇灭了。   好在东闻只是调皮了些,大是大非上从无错漏,修习只是从无落下,也算是勉勉强强茁壮成长着。   白千满也是昨夜睡前与苍芪几人聊天才知道了这件事情,原本因为这个冒失的小孩儿冲撞了师父还有些不高兴,这会儿也是没了脾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跟一个毛头小孩儿生气着实掉价,最后的那点不顺也就没什么声响地泄了。   东闻其实长得挺好看,早年因为病气拖累脸色泛青,又得不到很好的调养,才让好好的一个小孩儿看上阴恻恻的,如今在仙门养的白白净净,此次出来是他磨着师兄偷偷将他带出来,没想到就遇到了这么一件事。   苍芪的人虽然没明着说,估计这件事过了之后,回去保准挨个都要罚一通。   一晚上聊下来,白千满还挺喜欢苍芪的,这也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当初在鹤温谷认识的莫衡。   他吸了吸鼻子,心情没那么好了,低着头打算找点事干——先前他做着的地方放了几个果子,是他先前寻来打算留着给师父的,打了一晚上的露水,这会儿的找条小溪细细才好。   结果那小孩儿估计受到了惊吓,睡得极是不安稳,白千满这边不过一丁点动静,小孩儿揉了揉眼睛看过来,喃喃道:“唔,天亮了吗?”   “没呢。”身边的师兄弟立刻应了话,想虽然带着点鼻音,但是人还算精神,来也没有睡踏实。   东闻“嗯”了一声,却没有再睡的打算,起身的时候踩着衣摆险些摔倒,还是白千满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才站定。   东闻松开白千满的衣袖道了声谢,就在这时突然“咦”了一声,然而尾音刚挑了个弯,整个人就像是个木头待在原地,下一刻小手合十,触不及防地冲着一个方向身体几乎对折行了个大礼,朗声喊道:“拜见师叔祖!”   “见过仙尊!”   “……”   一时万籁俱静,原本少了虫鸟的林子就安静的过分,这会儿更是连最后那点窸窸窣窣也不见了,似乎所有人都融到了这个林子里,成木成树,呆呆地谁都不动,不管睡醒的还是正犯迷糊的。   而后不知道那个角落里蹦出个心大的,在这个地方还能睡死过去,被东闻一声吵醒:“娘的累了一天了怎么睡个觉都不消停,大清早……这天都没亮透,你们仙门了不起是不是!不给我们这些小鱼虾活路!”   说话之人嗓门很粗,睁眼看见天才刚有点亮光更加不乐意了,一个猛子翻了起来,吵着东闻的方向就打算接着骂——他一方面因为自己实力不俗,一方面也是听出来先前的声音是个童声才敢这么放肆。   男人名叫竺生,先前在仙宁大会上已经过了初试,已经有些小门派私下与他接触,虽然六大仙门暂无动静,但这也是惯常之事。   六大仙门自其沉着与骄傲,自是不会这么早就对某些人拉拢。   仙宁大会虽然最后也会有个名次,却也不是早早淘汰的人就没有机会,修行讲仙缘,竺生觉得自己既能入道,自有仙缘,而他多年勤奋修行不错,入仙门不过迟早的事,况且他老早就花钱在仙门打点过。   竺生的视线四下游移,视线终得定在一个小小的身影上,眯着眼睛再看一眼终于看出些不同寻常来。   那小童一身苍芪的衣服他是认得的,只是那动作……再看一眼,周围其余人皆是慌忙起身,在这停顿间隙里,整齐划一地朝着一个方向拜道:“见过仙尊!”   声势之浩大吓了竺生一跳。   仙尊?哪来的仙尊?毕翊仙尊不是独自去寻找阵眼了吗?   忽而一阵风起,头顶树叶沙沙地落着早已枯败多时的树叶,在这样初夏的日子里凭生出几分萧瑟来。   竺生眼睁睁地看着众人低垂的方向,一个衣着月白衣衫,头发如月光的人站了起来。   光还未全然投进林子,朦胧的灰像一层薄纱搁在眼前,让那张脸透出一点不真实来,遮尽温柔,如水墨线条般的眉眼只余清冷。   那是存于书上百年前的仙尊,号离宿,名尘归。   晏疏的眼睛将睁未睁,高深莫测,不知道见着乌泱泱一众人究竟是什么心思。   他揉了揉眉心,银发垂落遮住了半张脸。   众人还保持着行礼的动作大气都不敢喘,毕竟是个百年前的人物,如今谁也摸不清这位仙尊的脾性,如今还是在一个叠阵了,万一仙尊不高兴将他们都掀了,这跟谁说理去。   好在这个场面没有僵持太久,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停在了晏疏身边:“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被镇住的不只是仙师们,还有与晏疏相处多日,自以为早已经习惯这画面的白千满。   说话声乍然换回了白千满的意识,他晃了晃脑袋,上前一步:“师父?”   晏疏抬眼,明明什么意味都没有的眼神,却生生止住了白千满的脚步。   他一顿,晏疏眼神未收,另一边声音又起,只是比先前声音小了很多,近乎耳语:“此处休息不便,等寻着出路你再回客栈好好休息,别在这吓唬人。”   白千满听见这话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且不说着哄骗的口气,就那内容随便扔一个仙门里都够惊人了。   谁家的仙尊会因为睡眠不好闹脾气?还要因此被自己徒弟哄着。   分神之上,夜里大多打坐度过,更不论到了化境。   像晏疏这种早睡晚起,不时还要贪嘴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仙尊,不然白千满当初也不会闪过“他师父不会是个大忽悠”的念头。   此话白千满是万万不敢讲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紧张的气氛里。   他惭愧的低头,视线紧跟着落到叠在树下黑色衣袍上,只是那衣袍似乎被人压过,边角散开,上面皱皱巴巴。   仔细一想白千满想起来了,这是他师弟的外衫。   哦……果然师弟最会讨师父开心。   白千满内心嫌弃着自己的木讷,暗自发誓要学学师弟怎么去讨师父好的。   那边萧亓手里的汤还在冒热气,晏疏没接,松了捏在眉心的手突然问:“柏明钰呢?”   白千满摇头:“不知道。”   昨日柏明钰刚回来,萧亓就匆匆跑了,之后没多久柏明钰也不见了。   白千满就算挂着离宿仙尊的徒弟之名,也不好过问另一个仙尊的事情,所以不知道也正常。   见晏疏没有再说话白千满又不敢开口了,好在他师弟的胆子大一些,眼看着他师弟一边拉过师父的手掌,一边将汤碗递上去,用“你不喝我跟你没完”的眼神看了一眼,道:“你若是喜欢在众人拜礼中进餐的话,以后每日我都抓几个仙师过来给你磕头可好?”   “磕头?”晏疏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面前一群乌泱泱的头顶,嗤笑一声,“稀奇场面,我还以为都盘算着怎么要我命呢。”   眼看着那些头更低了,晏疏周身戾气瞬间消散,又换回原本的温文尔雅来,柔和着声音道:“礼便不必了,我不过一闲散之人,各位各忙各的吧。”   一口喝光手里的汤,他将碗扔还给萧亓,头也不回的走了。   萧亓跟在身后。   离开几步,晏疏偏头问萧亓:“柏明钰对这些人说了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难不成天下又要大乱,他还想让我去给这天地补窟窿?”   萧亓脚步突然一顿,脸色比脚下泥巴还难看,这时晏疏轻笑一声:“就算我想补怕也是无能为力,想必你也应该察觉到了,我这身子弱的很,还能活多久都不好说呢。”见萧亓还没跟上来,晏疏转头看他,“愣着干什么,先前的事情我先不与你算账,你找我不是为了去看你那个朋友吗?用秽玡炼魂当真不要命了,还有那只怪鸟没想到伤成那样还没死,总之……”   萧亓:“晏疏。”   晏疏已经习惯萧亓没大没小的称呼:“怎么?”   萧亓走到晏疏跟前,手指毫无征兆地点在了他的眉心上:“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第102章   不舒服?   确实不舒服,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不舒服了,到底有多久晏疏自己都记不清。那种感觉是循序渐进的,一开始只是稍有点疲累,到后来力不从心的感觉愈发明显,尤其是进了这个叠阵后,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不真实感。这便是为什么先前柏明钰突然发难又毫无征兆地收手后,晏疏不仅没有追究,反而顺尽了他的意思。   相较于柏明钰,晏疏更想从这里出去,可又隐隐觉得这个阵不止现在展现出来的这么简单,只能忍着不适与柏明钰分头调查。   这种不舒服有些莫名,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有在睡足了觉后有所缓解,但也仅仅止步于缓解。   离宿仙尊再怎么不着调依旧还是仙尊,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闹得唉声叹气人尽皆知,习惯性地将负面都藏起来,保证不露一点端倪,完美地维持住了他高深莫测的形象。   可萧亓却问了。   晏疏拍开萧亓的手:“换了个方式撒娇?你有这闲工夫还是关心关心你那个朋……”   刚被拍掉的手顺势抓住晏疏的手腕,萧亓一点都没有被糊弄过去:“不舒服怎么不说,哪里不舒服?”   晏疏的手腕被萧亓抓得生疼,他自认为脾气还算好的,可是不知道怎么,萧亓的每个行为都好像精准踩在他的神经上,星星之火落入草原,隐隐有压不住之意。   晏疏知道自己的火气没来由,萧亓此番作为也属好意,他不应该为此生气,更不应该将自己胸口里莫名的躁郁发泄到萧亓身上。   所以他暗呼了口气,迫使自己耐下性子,强迫自己说出了那三个字:“我无事。”   也不全然撒谎,那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困顿,没必要去跟一个小孩儿对解释,尤其是这个小孩儿心中还有着难以言说的情感。   晏疏打从心里希望萧亓能走回自己的路,最好的结果是两个人可以止步于师徒的关系上,若是实在不行,或许也只能桥归桥路归路。殷燮扶的事情何尝不是在提醒晏疏,让他慎重对待年轻人的感情,不要让萧亓也踏上殷燮扶的老路,或者比殷燮扶更疯狂。   不知怎么的,晏疏就是觉得萧亓的性格不如面上看上去那么冷静自持,似乎所有的翻江倒海都被藏在这副冷峻的躯壳之下,内里则是个无法无天的疯子。   昨晚回来的路上晏疏一直没有说话,萧亓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也没有说话,再之后是带着一身伤的与萧亓一模一样的怪鸟,还有他身上抗着的两个身影。   巡逻的人没有发现他们,熟睡的人也没有,晏疏就靠在白千满旁边的大树下闭上了眼。   睡着前,他感觉到自己被轻轻半抱了起来,感觉到身下被垫了东西,感觉到自己又被轻轻放了回去,熟悉的味道让他知道是谁做的这一切,可他累及又不想理,便全装睡着了。   疏的呼吸细微绵长,萧亓蹲在他跟前看了很久,最后什么时候离开的晏疏并不知道,总之应该是在他真的睡着之后。   晏疏其实是一个不愿多想的一个人,可先前假萧亓的那一指好像莫名地戳破了什么东西,让晏疏不安的同时又有些难以理解。   在他看来,萧亓的感情到底还是盲目崇拜多一些,这种能让人血气上头的感觉很容易被误以为是别的感情,否则晏疏觉得这事儿实在是没办法解释,与萧亓短短几面,怎么就扯到了私人感情上。   可若是崇拜,真的会事无巨细地照顾到这个程度吗?   如今再看着萧亓那张冰冰凉的脸,晏疏忍着喉咙里的蘑菇味,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总围着灶台到底是图什么。   《元纪年书》里是怎么介绍自己的来着?性格怪异孤僻,不理世人……还有什么?有没有写他创造顶级功法,能助人一遭入化境?或者吹嘘他手里有天材地宝灵丹妙药?萧亓是不是奔着这些才忍辱负重接近他这个老家伙的?   晏疏突然就钻了牛角尖,非要给萧亓的感情寻出个理由。   萧亓没有能钻人脑子的功力,在听见晏疏那句“我无事”后慢慢松了手,表情上无放松之意,却也没再继续问下去。   晏疏:“你那个朋友的事情你自己最好早点跟他说明白,若是落到柏明钰手里,我不敢保证他和他的……人还能全须全尾。”   他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季景同,但又觉得说他是个“东西”不太尊重。   说完他转身朝林子深处走,一边走一边想是不是今早睡得太少漏了破绽,才让这小子察觉到他身体不适。   两人没走多远就见着了另一个“萧亓”,只是这个萧亓模样看上去过于惨烈,身上衣服乱糟糟的,右手丢了一根手指,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个血洞隐隐还在流血。   晏疏一阵牙酸,踢了“萧亓”一脚:“换一张脸顶着,这个我看着难受。”   嘎——   换了皮囊也没能压得住怪鸟的声音,难听得晏疏没忍住又踹了它一脚。   噗的一声,“萧亓”所在的地方化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鸟,很丑,蒲扇着翅膀没两下就跌到地上。脖颈的地方幽蓝色的光一闪而过,那是晏疏给他留下的禁制,逃不掉死不了,傀儡似的只能乖乖跟在他们身侧。   晏疏跨过它走到前面,殷燮扶和季景同躺在地上,中间还躺着一个黑漆漆的小东西,大半个身影隐没在杂草里,也亏得这会儿天光大亮才能看见一点轮廓。   晏疏却好像没有看见那东西,蹲在一侧,手指抵到季景同的脖颈,冰凉之下只有一丁点跳动,昭示着这个人并没有真的死亡。   晏疏头也不回地问:“当年这位季仙师到底如何,听闻他早已过世,那这个人又是如何?别跟我打马虎眼,也别说当初将人救下之类的话,我虽非清安观之人,但也明白他们并非为了名声谎称弟子过世之人,便是容不下季仙师也应是坦坦荡荡。”   “坦荡?”萧亓忽而笑出声,是他少会做出的表情,嘲讽意味满满,“有多坦荡?是为了维系门派名声,口诛笔伐之后放任派内弟子自戕的坦荡?还是面上大度,私底下赶尽杀绝的坦荡?仙门有几个坦荡,不过披着君子皮囊,做尽恶事罢了。”   年轻人看着岁数不大,气性倒是不小,也不知道在他寥寥数年里究竟都经历了什么才这么愤世嫉俗。   换成白千满,晏疏还有闲心去调侃几句,到了萧亓这,晏疏下意识能少了解就去少了解,只捡重要的话说:“那就是被清安观逼死了?”季景同脖子上的脉搏虽弱,却实打实存在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死人的样子,“这就有意思了,所以这位是谁?我没见过季仙师,这是寻了个一模一样的人还是怎么着?”   一番言论没一个字是为清安观或者仙门开脱,萧亓这才反应过来晏疏先前那句哪里是站在仙门的那边,分明是为了故意给他下的套。   当真是……温柔容忍和心胸都挂在黎明百姓上,余下的算计全都用就都用在他这里了。   萧亓一时不知道该高兴他在晏疏心里的特别,还是该哭自己连一点温柔都分不到。   萧亓沉吟片刻道:“是他,殷燮扶后来潜进清安观将他偷了出来。”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晏疏看似随口一说,萧亓脸色却有些难看,走到晏疏身后垂着眼皮,视线一处不漏地停在银发上:“若有想问直说便是,我自言不无不尽,也不回诓骗于你,又何必跟我这样绕老绕去。”   声音自头顶碎珠子般地往下敲,一句诚实兜底的话到了晏疏耳朵里总觉得多了点细痒的暧昧来。   晏疏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才凭生些腌臜思想,摈除这些再去听萧亓的话又觉得挑不出错来,细细盘算,萧亓在他这何尝不是个乖巧懂事仁义正直的好孩子?   于是,仙尊在自我检讨过后觉得目前最要紧的还是自己先端正心态,排除杂念先和这个好孩子好好聊聊正经事,遂起身向旁边错开一步,致使萧亓的视线可以不受阻地看到前方。   “不绕弯也成,我也不喜欢绕弯,那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话虽如此关于柏明钰阴晦地表示是萧亓带着殷燮扶入了鬼道之事,晏疏只字未提。   萧亓的视线依旧定格在晏疏身上,似乎地上躺着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树桩,别说是朋友了,连喘气儿的都算不上。   就在晏疏忍无可忍很想挖了萧亓的双眼时,他似乎有所感应这才慢悠悠转过头,吝啬地分给了殷燮扶一点视线。   还没等萧亓开口,晏疏先道:“感情有多热烈就不必多说了,只讲之后的事情。”   余光里他看见萧亓表情一滞,心想这臭小子果然打算从头开始讲,也不知道这其中夹带多少私货。   萧亓眼底失望一闪而逝,没想过这点小心思被晏疏抓了个正着,不过装傻他是一把好手,面上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说:“清安观想悄无声息,殷燮扶却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季景同倒霉罢了,三方博弈必有一死……”   “三方?”晏疏抓到萧亓话里的语病,“季景同属清安观,你说的三方指得是什么?”   “唔。”萧亓一噎,旋即找补道,“季景同立场早有动摇,属第三方有何问题?”   此等言论比糊弄小孩还要敷衍。   晏疏:“你就是这么言无不尽?”   萧亓久久不言。   晏疏起初还耐心地等着,可左等右等,最后只等到了丑鸟隐忍又难听地咳嗽声,最后他得出个结论——臭小子先前的话果然也只是为了糊弄他哄他开心罢了,也不知道从前在哪学会了这么一手哄人的把戏。   心里先是骂了一通,转念又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他自己都从未对萧亓知无不言,又何必对萧亓要求那么多。   珠串晃动,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晏疏打算去折磨那只怪鸟,却在这时有另外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仙尊一心向道,从前虽居于苍芪之内却少有过问杂事,自然不知道所谓仙门也不必面上那边光鲜。”殷燮扶不知何时醒转,此时曲腿坐在地上,身上头发上沾满了枯草残叶,一身狼狈。   他看着一旁的季景同,又重复了一遍从前说过的话,“……世间太平甚久。”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脚下土地跟着剧烈颤抖了起来。晏疏一惊,下意识朝身后看去——那里是众仙师暂时歇脚的地方,也是声音的来源。   与此同时,他听见殷燮扶地笑着重复道:“真是……太久了。” 第103章   白千满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好运气都在遇到拜师这件事上用完了,以至于坏运连环撞,昨天差点成了怪物的口粮,一口气还没歇到底,这就又来了。   乱跑奔走的是散修,有序撤离的是仙门,殿后的估摸着是仙门内有头有脸的人物,白千满只来得及看见赵正初在其中,其余没来得及多看,而他身边只有一个苍芪派的宋戚衡。   宋戚衡是解庄专门派过来保护白千满的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候却能保白千满的命。   看见这番安排,白千满总算是明白过来,先前解庄将他独自一人仍在人群里绝对是故意的,也不知道是在试探自己,还是在试探师父。   若是试探师父,那苍芪现在这任掌门的胆子倒是挺大。   远处乱叫声四起,宋戚衡是个沉得住气的,连拖带拽地带着白千满一边跑还一边问:“小师叔怎么一个人在这,另外一位小师叔呢?”   白千满是离宿仙尊的徒弟,如今掌门是离宿仙尊师兄的徒弟,叫白千满一声师叔倒也当得,只是白千满被一个年长自己几十岁的人叫师叔,怎么听都觉得不自在。   他扭捏着小声嘟囔了一句:“……没跟上。”   简单明了,没有任何理由,单纯是他脚程太慢,刚走没几步那两人就没影了,最后他不得不回到营地,继续跟这群人混一起。   但也亏得他教程慢,他师父又引起了太多人的注意,所以没有人注意他挪的两步就更没人在意了。   脚下土地在晃,一群人像是被追赶的鸡。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这次冒出来的秽玡更加难缠,却不如先前那般强悍。”不知何处突然有人出声,气喘吁吁好像绕着山头跑了一圈似的。   另一边有人接话:“是啊,我方才就觉得怪的很……怎么感觉它们这是想把我们赶到什么地方……不好,前面不会是断崖吧!”   白千满走狗屎运拜了仙尊当师父,最近更在到各路人马或羡慕嫉妒或估量盘算的眼神里浸泡着,幸好没泡出些飘飘然来,对自身水平有一定认知,不曾觉得自己拜师拜好了便一步登天了,刨除这些不谈,于野外经验上,他脑子里倒是有点真材实料。他们此时行路虽是向上,但坡度不陡,山也不见得多高,断崖自是不会有,可此番反常行为必有猫腻。   白千满懵懵懂懂地跟着一群人毫无章法地跑着,场面之混乱,直到现在白千满都没看见这第二波秽玡长什么样。   他心中嘀咕,想问问如今是什么情形怎么打算,结果手刚伸出去就被拍了回来,落在手上的力道十分熟悉。   白千满一愣,心想这师侄的手劲儿怎么跟他师弟那么像,结果一转头就对上一张熟悉的黑脸。   这下白千满彻底没动静了,话别在喉咙里堵得严严实实。   萧亓眼神不知道放在何处,白千满偷偷摸摸在他身后找了找,紧接着就听萧亓冷声道:“他不在。”   “谁?”白千满下意识问出口,紧接着就收到萧亓杀人般的眼神。   有那么瞬间,白千满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萧亓面上明显已经不耐烦,却还是多说了一句:“晏疏不在,你跟着我就行。”   可惜萧亓的耐心也就止步于此,在白千满又问出一句“跟着你去哪?”时,他一手握着白千满的手腾空而起,眨眼间两人已经落到了高高的树枝上。   登高望远,白千满至此终于见着追着他们的东西究竟什么样,然后他就傻眼了。   人群之后步履蹒跚的哪里是之前差点把吃了的怪物,那明明,明明……是人。   白千满整个人都呆了,脚下一滑险些从树上掉下来,被萧亓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   萧亓:“老实点别说话,那东西会爬树。”   那东西……   这个形容像一根针似的扎进了白千满的胸膛,因为他在那些不知道能不能成为人的群体里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乍一看与寻常人无异,却在触碰到血肉时倏地身处利爪楔进同伴的胸膛。   白千满眼前只剩下一片红,过了许久才回过味,紧接着惊恐地看向萧亓——会爬树,会爬树为什么还把他往树上薅,难不成这个萧亓也是个怪物?   白千满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萧亓却在这时说:“收收你的脑子。”   潜台词就是:再瞎想把你扔下去喂怪物。   很好,这么凶肯定是真的师弟。   白千满表示被威胁得很高兴,看着四下奔走的人人怪怪,不解道:“既然我们都可以躲到树上,为什么那些人不躲?也没见得那怪物爬树抓咱们。”   脚下奔跑的白千满已经分不出是人事物,也不好特指,只问出心中疑惑。   萧亓哼笑一声,白千满还以为他能给出一个多么惊世骇俗的答案,结果就听萧亓不耐烦道:“若是觉得被冷落,你大可以跳下去。”   白千满:“……”   被萧亓怼了一通,白千满算是明白他们之间不存在手足情深这种狗屁感情,也算是知道了为什么先前只有宋戚衡跟在他身边,其余同门散落各处却不曾召集,怕是觉得身边之人皆不可靠,万事靠自己吧。   白千满心中难过又无处纾解,视线环顾一圈心中突生奇怪,不知道方才护着他的宋戚衡去了何处,怎么转眼熟悉的身影都瞧不见了。   自进到这里,一切的一切都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比如这乍然出现又莫名消失的人,比如前一天晚上敲醒他只为道一句“……小心”然后又消失的单禾,再比如站在他身边连呼吸声都听不见的师弟。   脚下不知道是人是怪的身影跑过跑远了,眼看着视线近旁剩不得几个人,白千满暗暗松了口气,问萧亓:“昨日毕翊仙尊不知去往何处,今日师父又离开,你说这些怪物是不是算好的时机出现?师弟……”   白千满这一回身,所有的话头都噎在嗓子里,眼瞧着师弟那双幽深的双眸成了彻底的黑色,这一瞬间他脑子里乍然响起了一道声音,是萧亓的声音,可对方的嘴巴却是紧闭着。   那声音于他脑海里低鸣回荡:“你可知那些人正被驱赶着去往何处?”   “不知……”   白千满张张嘴下意识便要回话,那声音却接着言道,“是死地,也是生处,是此阵关窍,也是能离开此处的唯一的‘门’。”   “那还不快去!杵在这作甚?”   “是啊,还杵在这作甚,生路在前,谁还想散在这天地间,烂成一抔黄土?”那声音像个魔咒一般于白千满脑子中环绕着,甚至于他都没发现自己所有的“话”都不过是一个想法,跟那声音交织在一起不清不楚。   茫然间,他脑子里又蹦出了些别的东西,就在这混乱不堪的声音中,有些耳熟,好像刚听过没多久,可不知道怎么就忘了。   白千满费了很大劲才听清一丁点,那声音说:“此处很多坟,无碑,似是被人掘开,棺材板都翻在外面,数量难估,新旧不一,唯一相同之处是都不见尸骨,也不见祭品,此事颇为蹊跷,你要小心……”   哦,听到最后白千满终于反应过来,此话并非被他全然遗忘,却是不知怎么最后只余“小心”二字刻在脑海里,如今可算补上了一截,再多就记不清了,因为这时先前那个声音突然变大,再次居于主导地位在他脑子里来来回回荡漾着,重复着一句话——“那里便是生路”。   忽然身子猛地一歪,触不及防地失重感并没有唤回白千满的神志,他双眼呆滞地看着上空,身体直挺挺地从树上跌了下来。   下面是枝杈横飞的灌木,这若是掉在上面怎么也得成个刺猬,可惜白千满连点挣扎都没有,傻了一般直挺挺地下坠着。   眼看着最长的几根杈子已经刺破了衣摆,却在这时一道黑影突地闪过,千钧一发之际改变了白千满下落的轨迹。   白千满对于自己看看捡回一条命这件事无知无觉,在双脚落地的瞬间,人就呆滞地朝着一个方向走着,几次被石头差点绊倒,磕磕绊绊好久也才走了半里路。   方才窜出救了他一命的黑色东西,此时一溜烟滑到了白千满的肩头,吐舌信子警惕地上方。   头顶他的主人八风不动,一双略微有些凹陷的眼眶里不见一丝眼白,看上去诡异又恐怖,冷峻的脸如同吃人恶鬼,便是再俊俏也像是地狱恶鬼,便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没有多看白千满一眼,而是眺望着前方,那里仙师们还在一边抵抗着一边后退。一道灰色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萧亓身后,袅袅如烟,五官难辨,只模糊有个人的轮廓。   他似乎停在那里许久,眼瞧着本应该串成刺猬的人被救到了别处,一缕烟飘飘荡荡地自下而上融到了他的身体里,而后出声道:“若是想清楚了,我们之前的交易还作数。”   萧亓一动未动,那人接着说:“你留了殷燮扶做饵,故意将晏尘归困在那边,不就是为了跟我谈谈?怎么,如今又后悔了?”   突然狂风大作,带着掀翻天地的气势,百年老树生生断了树根枝杈于天空中盘旋,饶是这样,那烟雾聚成的人影也只散了一点边缘。   他不见丝毫慌乱,甚至还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笑出声:“恼羞成怒?还是说你也怕晏尘归知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萧亓低吼一声,生生截断了对方的话。   即便这样对方也不见恼怒,甚至笑声愈发张狂,“我是个什么东西?这话问得有意思,那我也想问问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当年劫难若没有我,你都不知道烂在哪个犄角旮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骂的如此难听,萧亓却不为所动。   对方也不见急,飘散的雾气中一只模糊的手在身前似乎在摩挲着,而后突然轻笑一声到:“你是不是觉得把晏尘归与殷燮扶放在一起就万事大吉了?”   萧亓心中一凛,一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自心头蔓延,浑身被冷意贯穿,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萧亓于殷燮扶有不小的恩情,所以殷燮扶这人不管怎么盘算也从未在萧亓身上动过心思。对于殷燮扶这个人,萧亓是能信上三分。   可这三分究竟止步于何处,不会有人比萧亓更明白。   萧亓不动,对方显然也不是个能察言观色讨好人说话的主,不然之前也不会脱口而出“狗东西”。   萧亓越冷静对方似乎越高兴,毫无踪迹的脸上竟然也能辨出三分薄笑容来,与萧亓言道:“你知道我要什么。”   “要什么?”萧亓话音稍提,听上去显然不是疑问,嘲讽意味过于明显,而那旋转向上的风里不知何时夹杂了浓郁的黑色,丝丝缕缕如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丝线,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他们隔绝在另外一片天地里,出不去也进不来。   被抛弃许久的白千满此时软趴趴地靠着大树人事不知,脖子上清晰地印着两个血窟窿。那条本跟在他身边的小黑蛇此时正慢悠悠贴着树皮向上,最后停在萧亓肩膀。   萧亓手指点着小蛇的脑袋,垂着眼眸轻声道:“就怕你要不起。” 第104章   狂风几乎席卷了整个山林,连带着跑远的人影也变得歪斜,不知多少年岁久远的树木被连根拔起,如同劫匪般,所过之处一片慌乱。   不知过了多少里地,也不知何时是个头,直到扫过一件不起眼的衣袍时,忽而成了小猫,打着卷在那衣摆处动了动,没了暴虐和匪气,乖巧整齐地走过老远才有恢复了耀武扬威的气势。   高耸入天的大树之下,晏疏靠在其上。   一旁殷燮扶从高深莫测到慌乱难掩,带着绿意的叶子遮住了他半只眼睛,殷燮扶借着拂开叶子的空挡暗自吐了口气,再一抬眼,对面的仙尊还是先前的样子,手里摸索着淡蓝色的珠子,肩头停着一只灵蝶。那灵蝶与先前看见的不太一样,翅膀既不亮也不见什么符文,若不仔细,很容易就忽略了,有点像衣服上的纹路。   头顶树叶沙沙作响,明明一切还是在不知名的阵里,明明远处还能隐隐听见惨叫声,可仙尊却只是安静地仰头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极了遗世独立的仙人。   不知怎么,这一刻殷燮扶的心突然就静了,本身踌躇的话毫无阻碍地就到了嘴边,可临出口时却又换了一句。   他问晏疏:“仙尊方才为何不拦着萧亓,如何放心他一个人离开,只与我留在这里?”   头顶树叶交织像一个铺天盖地的网,晏疏抬头看天,不紧不慢地回他:“与其说这是个叠阵,不如说是个笼子,对吧?”   此话一出,殷燮扶心中跟着一跳,紧接着他听见对方接着慢悠悠地说,“萧亓大概是想用你身上的事来牵住我,至于他究竟想解决什么事我尚且还不清楚,不过你这边,大概和萧亓也不是一条心……说吧,想跟我讲什么?萧亓瞒着的是什么?”   话音方落,头顶树枝晃动的愈发厉害,卷着叶子的风打在殷燮扶身上妄图阻拦,却又无济于事。   殷燮扶道:“……萧亓。”   “我从前可曾见过他?”晏疏想过很多次都没能搜寻出半点记忆,目光投射过来,问殷燮扶,“看萧亓的态度,总不该是初见的样子,你知道多少?”   殷燮扶怀里还抱着一个漆黑的小秽玡,一人一怪听见这话同时一怔。殷燮扶脑子转得飞快,在他的意识里,仙尊怎么也要打探一下关于秽玡的事情,至少也会对他如何“复活”的季景同感兴趣。   触不及防的问题让殷燮扶表情有一瞬间空白,好在很快调整回来,稳定情绪后颇为端正地问:“仙尊不记得了?”   晏疏自然不记得,要是记得也不会有所问话了。   对于殷燮扶这种明知故问的行为,晏疏不太想回答,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天生带着冷意,本是没太多意味,但是落到旁人眼里就不一样了,尤其现在这个旁人只有一个的时候。   所以殷燮扶就难受了。   殷燮扶悻悻地想摸着鼻子缓解尴尬,奈何双手还放在小秽玡身上做防御状,提防着对面这位“跟秽玡不公在天不知道今天抽什么风”的仙尊,一言不合将他们俩一起送阎王那报道去。   晏疏不出声回答,殷燮扶干笑一声找补:“不记得也正常,早年您甚少出门,后又为苍生奔波,自然不会注意到……一个普通的……”   殷燮扶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晏疏在这时接话,“平渊派弟子。”   殷燮扶一惊:“您知道?”   “嗯。”晏疏没表现出太多情绪,淡淡道,“前些时日出去走了一圈,顺便了解了些事情。”   这可不是一句了解事情这么简单,关于萧亓的讯息,哪怕是平渊派内部也数不出多少人知晓,那个时候太混乱了,哪门哪派多了少了人都不是稀奇的事情,很多弟子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入谱就已经死在某个犄角旮旯里。   当年的天劫并非一句空话。   晏疏没有多说,殷燮扶也不知道晏疏究竟了解多少,事实上他知道的也不多,殷燮扶遇到萧亓时他就已经那样了。   殷燮扶:“是在大劫前见过的。那时候逃荒饿死之人数不胜数,他运气好被便宜师父带走入了仙道,后机缘巧合下与仙尊您有过几面,可惜时局混乱,您当时也……萧亓的便宜师父也在当时没了,他不知如何入了鬼道,这才捡回一条命。”   晏疏眸光一闪,示意殷燮扶接着说。   殷燮扶思忖片刻,而后试探地问道,“仙尊还记得大劫那日吗?”   *   本应该爬得老高的太阳不知道歇在了哪片云后,合该亮的天变得愈发阴沉,漆黑的云压在树梢上遮天蔽日,配合着阴冷的风让初夏的林子里瞬间入了秋,平添了几分萧瑟来。   沙沙作响的林子变得异常安静,视线湮灭在浓雾里,活的死的什么都瞧不见。   萧亓还站在原本的那棵树上,只是肩头的小蛇不知去向,他看着前方,又好像看向了别处,雾铸的人不见了,空留他自己在这片茫茫里。   又是一阵风起,异样的摩挲声自身后传来,是鳞片与草木摩擦的声音,来自那条不知踪迹的小黑蛇,只是那小蛇行踪诡异,一会儿身后一会儿又不知去了何处,萧亓见不到蛇的身影也不见着急,等了一会儿后突然轻笑出声,对着空无一物的浓雾言道:“仿着一个归远,就真以为能做出个东西来?你现在的样子也没比秽玡好多少,怪不得盯上了那些怪物,怕不是你已经成了怪……”   突然不知何物从林间飞了出来,打在了萧亓的脖颈上止住了他的话。   是水,冰凉与那浓雾气息一致的水,顺着那条绷起的筋没入衣领中。   “你怕了。”还是之前的声音,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好像四面八方,又好像近在咫尺。   可惜,什么都看不见。   不远处一棵年岁尚小的岫树后,淡灰色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咻地一声,一道黑色的东西精准窜到了那缕淡灰色上,之间那灰色身影跟着黑影一起撞到树上。   沙拉声中树叶落了一地,萧亓的笑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三步远的地方。   “跟我玩这套把戏?”   黑蛇的蛇尾像个钉子般将灰色钉在树干上,慢慢的那灰色再次有了人样,却不如先前那样凝实。他似乎是想表达出一副风淡云清的样子,奈何那小蛇并非普通的兽,尖锐的蛇尾也不是简单地穿透那么简单。   他身体突然剧烈颤抖了两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很难受,那声音来来回回滚了好多次终于含着难听的笑声滚了出来:“其实你也怕吧,你怕他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怕他知道百年前你在尸山腐海里做了什么,怕他知道世间从无太平,也从无安稳。萧亓,你我都是一类人,你想瞒着的事情没有人想暴露在阳光下,你看这个阵里,那么多修为上乘的仙师如何就能全然困住处于被动?更不论其中还包含着两位化境仙尊,便是不能寻出阵眼,强破也并非不可为之事,而如今你看见柏明钰了吗?”说到这里他突然大喘了一口气,力竭般地向下滑动却又被黑蛇生生拽住,明明是一团气息却还有着人的行为。他用力吸了两口气却没能吊住精神,眼看着那点灰色越来越淡,他说:“归远山……这就是归远山,是你的也是我的,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拦得住吗?”   轰隆一声巨响。   萧亓猛地抬头,可雾气太重什么也看不见,再次低头,灰色在这瞬息间散得只剩一缕,比丝线还细,都这样了还不忘给萧亓添堵——“你我都明白,逝去的只能留存在过去,你走不回线路,晏尘归也……”   话音未尽,萧亓突然抬起手,几根钉子“夺夺”入了树干,瘦弱的岫树整个颤了颤,最后剩下的一点灰色彻底散了。   轰——   又是一声巨响,萧亓皱着眉再次看向那个方向,突然一阵大风呼啸而来,浓厚的雾气迅速流动了起来,树叶和着沙石迷了他的眼睛。   再睁开时,月白色直接撞进胸口。   萧亓眼睑半垂,轰隆声不绝于耳,其中一道来自他的胸口,间隙里他听见晏疏说:“走罢,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待也呆够了。” 第105章   热热闹闹的昌水郡这段时间气氛有些诡异,面上看似依旧热闹,可高兴地好像只有平头老百姓,而那些被高高捧起的仙师们每个都行色匆匆。   漫山的花被突入起来的大雨打落了大半,文人墨客走了,久混江湖的闲散人士也走了大半,敏锐的嗅觉告诉他们此地不宜久留。   人满为患的客栈空了许多,小镇逐渐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天空阴雨绵绵,街上行人匆匆,唯有客栈酒楼里还有聚在一起闲适的,酒菜摆了满桌,周围虽未满客,看上去也是热热闹闹。   犄角旮旯处还有些仙门末流弟子,尚未回山门又闲来无事,偷偷摸摸溜了出来吃酒。酒自然不敢多喝,少饮几杯不坏事就好。   赫瑶因为之前犯了过错,后又在阵中受到惊吓,被长老管着好几日未得出门,今日好不容易偷偷溜了出来,还拐上了卧床休息的佟什及另外两名弟子,凑在酒楼角落的一个小圆桌旁,没敢喝酒,就要了壶茶,添了几盘菜。   菜是好菜,只是赫瑶和佟什胃口不好,他们不敢动,另外两个小弟子就更不敢动了,好好一桌菜硬生生被拖冷。   佟什身上还缠着绷带,看上去楚楚可怜。   他能活下来属实幸运,虽说心里已经做好秽玡难缠的准备,不曾想那些东西似乎与仙师天生相克,明明没见多少动作,可魂元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压缩在体内,靠着求生欲才勉强使得那么一丁半点。可刨除掉魂元后的他们在秽玡面前不比文弱书生强多少,靠着经年累积的经验寻得生路,再多便不能了。   怪不得留下的人几乎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佟什当时脑子里仅剩的一句话。   赫瑶这段时间其实不太想靠近佟什,奈何门派内相熟的要么忙得晕头转向,要么胆子小得不敢跟她出来,佟什看上去又可怜兮兮,最终赫瑶舍身为人,又不是特别甘心,连恐吓带强制地拽了出来,另外还有个目的是万一被发现了可以让这俩背锅,如此这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眼看着桌子上的菜慢慢没了热气,赫瑶实在不想浪费这次机会,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清了清嗓子道:“别的不说,能活着出来就是幸运,只怪咱们早先都过得太安逸,以为一身修为就算不能横着走,至少也吃不了亏,如今这一遭也算是吃个教训,以后大家多多勤勉,就……至少能保个命吧。”   “……师姐。”被提出的那两个入门时间不算长,辈分小,所以被拎出来也没敢有什么脾气,听见赫瑶这话丝毫没觉得被安慰到,两个倒霉孩子如今只想缩回门派内再也不出门了。   看着他俩的窝囊样赫瑶就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给两个小孩一人一下,赶在佟什开口说话前坐了回去。   她现在怕极了佟什说话,从暴躁师姐转到乖巧师妹不过眨眼间,两小师弟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亲亲师姐表演变脸,还十分体贴地给佟什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温柔地说:“师兄,您身体可得好好养着,多吃点,来吃肉。”   浸满汤汁的皮肉在晃动着,却在异动的路上失了方向,啪地一下掉到桌子上。   赫瑶哀怨地看向骤然起身的佟什,哭丧着脸问:“师兄……动手是不对的。”   这个小师兄的脾气可不咋样,虽不至于随便对人动手,但发起脾气一走了之还是没什么心理压力的。   佟什是没什么压力了,偷溜这件事是赫瑶牵的头,若是被发现保不齐又要被禁足,连着之前的过错定要背个不知悔改的罪名,之后一年她都不用下山了。   如此赫瑶不得不使出杀手锏——他这个师兄吃软不吃硬。   她刚憋出点眼泪,楚楚可怜地抬头却险些被撞个跟头,赫瑶捂着自己的额头哼唧,一撇头就见身边许多人都站了起来,这些人虽算不上都认识,但多少打过照面,都是仙门的人。   再然后,她看见飘着雨丝的门口踏进了一个人。   泛黄略旧的油纸伞搁在门边,那人径直走到柜台前,不知于店掌柜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掌柜的去了后厨,那人拢了袖摆刚要到门口等着,转身的时候看见半屋子的阵仗一愣,银色的头发被吹往屋内,似乎想将这位仙尊往里推推。   可惜仙尊生来不喜欢热闹,在众多仙师整齐的礼节中温柔地笑了笑,而后一言不发依着原本的意向走到了屋檐下,油纸伞被他重新拿到手里撑在地上,只留给屋内一众人等半个身影。   不明所以的百姓还在面面相觑,晚辈仙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出声也不是坐也不是。原本热闹的酒楼骤然冷了下来,其中还有一些奇怪僵硬的身影。   当掌柜的拿着餐盒出来时着实被这一幕吓了一跳,“哎呦”了一声,问这是怎么了。   在场自是无人能答,普通人自己都还迷茫着,仙师们也不敢嚼舌根。   手中食盒大得过分,一看就很重。   心中虽疑惑,掌柜脚下动作未停,举着硕大沉重的餐盒到了守在门口的客人的身后,招呼了一声:“客官您久等,倒是进屋坐啊,小心雨淋着身子着了风寒。”   晏疏笑了笑,接过食盒:“无碍,如今天暖,吹吹风倒是舒服。”   “这倒是,原本这个月份该热了,今年倒是稀奇,好在还是舒服的。”掌柜的客气地笑了笑,之后道了声,“慢走。”目送着对方进了雨里。   斜风细雨,石板路上少有行人,如谪仙般的身影吸引了周围馆子里大部分人的视线,不知何处有人出声问:“这究竟是何人,我看此人在这已经逗留好些时日,未见属于何处仙门,可怎么看都不似寻常百姓。”   紧接着有人应:“你没看周围仙师们大气都不敢喘吗,听说六大仙门的掌门看见他都要行礼,怕不是九天下来的仙家吧。”   那“仙家”看沿着要走上河中拱桥之上,突然一道身影冲进了雨里,不等周围人阻拦,下一眼就已经追了上去,唤着:“仙尊留步。”   晏疏转身,看着熟悉的身影奔至身前,细雨很快打湿了衣衫额发,晏疏将油纸伞向前递了递,遮在小姑娘头顶。   赫瑶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还不等开口就已经听见身后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她也算是欺负佟什腿脚不便,这才敢如此莽撞,赶紧说道:“仙尊救我师门于水火,鹤温谷上下对您是感激的。”   晏疏笑笑不言。   这样匆忙跑出来自然不可能是为了道谢,更不论这种事不应该由一个小丫头来道谢,所以她自然是有别的目的。   关于先前那次意外,最后究竟如何从叠阵里出来,赫瑶并没有清晰的印象,只记得漫天的灵蝶迷了双眼,之后没多久她们一干人等就回到了原本仙宁大会本应该召开的地方。一切都好像是一场荒诞的梦,若不是佟什和几个同门师兄身上还挂着致命伤的话。   谁出的手不言而喻,赫瑶知道自己一句谢当不得什么,这段时间她也没少因为之前的事情被教训。   对于这位仙尊的偏见,最主要还是因为他那位莫名死去的小师兄。   虽说这几日有人暗示了很多次那件事并非面上那么简单,也未必就是白千满的问题,可赫瑶心中有根刺。她是个直性子,有恩有仇分得很清,恩情和刺同时存在了没几日,就让这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疯魔。   门派里那些师兄弟们对她的性格太熟悉了,多次警告她不要去招惹离宿仙尊,赫瑶就算有那心也没机会。   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冲动不好,可今天离宿仙尊自己送到了眼前。   盯着对方如夜空般的双眼,赫瑶不害怕那是假的,即便对方表现得再温柔,与生俱来的压迫让赫瑶险些直接跪地上磕两个头,好在这个姑娘是有点骨气在身上。   赫瑶用力咽着口水,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瘸一拐,慌乱地赶着路,只听着声音就知道对方有着急。   耳朵甚至已经能听见身后粗重的呼吸声,赫瑶的声音却还是卡着,晏疏实在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道:“是有何话想对我说?”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好像大赦天下的旨意,赫瑶的声音立刻回来了。   “恕晚辈冒昧,晚辈只是想问问当初……”似乎是怕仙尊记不得一个普通地弟子,话到这里赫瑶卡了一下,转而问,“仙尊还记得当初鹤温谷的一个小弟子吗?给您送过东西的。”   只开头几个字晏疏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但没急着给结果,点到:“莫衡。”   “对,对,莫衡小师兄。”赫瑶有些激动,“您竟然还记得他。”   “记得。”   赫瑶的话确实冒昧了,因为一个晚辈后生去质问一个仙尊,这事放在何处都十分不成体统。若是换做从前晏疏绝对没这么多耐心,回一个温柔的笑然后转身走人,根本不给赫瑶说完话的机会。   可今时不同往日,晏疏考虑的多了。   于是他多说了两句:“是个不错的小孩,跟千满走的很近。”   听见这话赫瑶果不其然的一愣,这时佟什已经走到了赫瑶身边。   相对于赫瑶的话,佟什没有表现出过多兴趣,摁着赫瑶的发顶,二人的头几乎垂到胸前。   佟什声音诚恳:“仙尊赎罪,我这师妹年少不懂事……”   不等佟什话说完,晏疏轻笑一声:“无碍,不是什么大事。”   伞落到了两个人的头上,斜雨落在银色发丝上变得晶莹剔透。   晏疏没有扶他们,也没让他们无休止的道歉,将伞留到了佟什的手里,话却是对赫瑶说:“此事与千满无关,至于其他恕我不能多言。”   拱桥之上,烟雨朦胧中,没了油纸伞的仙尊不见丝毫狼狈,仿佛下一瞬就要腾云而起,重回仙班,却又在河对岸进了烟火客栈里。   佟什和赫瑶站在原地,眼看着离宿仙尊下了拱桥进了客栈,赫瑶脑袋猛地一痛,紧接着听见佟什骂着:“平时说你莽撞,如今怎么还不懂事,也亏得仙尊性子好,也含了私心,这才耐心与你多说两句,没多计较。”   “私心?”赫瑶警惕,“什么私心,莫不是匡我……哎哟!”   脑袋上又是结实的一下,赫瑶捂着后脑勺。   佟什道:“如今仙尊亲言你可放心了?以后别瞎说,这事师父和长老们自有打算。”   话没说尽,佟什将伞留给佟什,自己一瘸一拐地回酒楼,走了两步又回头喊赫瑶:“不吃饭?浪费粮食再关你一个月禁闭。”   *   客栈二楼,紧闭的房门砰地被人踹开。   方才还仙气飘飘的仙尊粗暴地将食盒扔到桌子上,水汽冲了满屋子,晏疏将门关严。   萧亓错愕地看着晏疏将酒菜摆了一桌子,惶惶不敢开口。   晏疏扫了眼萧亓,努努嘴示意萧亓坐到旁边。   萧亓慌又下意识听话——晏疏的要求,他无不应下,当真一点底线都没有,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前些时日的叠阵,别人不知道怎么出来不稀奇,他可是太清楚了,正因为清楚,面对这样的场景就更怕了。   好在他是个冷性格的,就算慌乱也未表现出分毫。   可惜这点镇定并没有维持多久,他看着晏疏从食盒下方又拿出了两个小酒坛子。   萧亓:“……”   就晏疏那一杯倒的酒量,这是要跟他拼酒? 第106章   酒杯摆在眼前,萧亓明知道晏疏不是对手,却也不敢轻易接过,想从晏疏的表情上看出什么,视线上移又止于搬空,而后不上不下地尴尬着,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了。   屋外雨水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雨大了。   萧亓手扶在桌子上,一抬头就对上晏疏的双眼。在光线不甚明朗的屋内,那双眸子额外透亮,却又被银发半遮着。水珠顺着发丝向下流淌,啪地打到了萧亓的手背上。   冰凉的雨水在与皮肤接触的瞬间立刻变得滚烫。   凳子与地板发出剧烈的摩擦声。   萧亓猛地站了起来,双手背到身后,眼神漂移漫无目的地来回扫了两圈:“我给你去要点热水,你这段时间本就不舒服怎地还去淋雨,若是嫌我做的饭菜不好吃,下次我去给你买。”   说着人已经到了门口。   “萧亓。”   一声很轻的呼唤,萧亓猛地站定,没有回头。   “你怕我?”   怕吗?   当然怕,他怕的东西太多了,没有一样能问出口,哪怕其中有一些只要旁敲侧击地和晏疏求证就能稍稍缓解心中的不安,他也怕这点求证成了破风的口子。   他藏了太多的事,所以怕极了,不只是叠阵中回应说过的那些。   萧亓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个胆小鬼。   萧亓一动未动,晏疏也不急着催,将食盒搁到地上,自己随便坐到凳子上,端着面前的酒小抿了一口。   酒很香,不知道用什么花酿的,入口雅致清淡,香味缭绕,怪不得雨天那家酒楼还有不少人。   晏疏对自己的酒量很有数,虽然味道很香,但也沾口就放下没有贪杯。   身后萧亓还站在原地,两人背对背,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情绪难辨一个忐忑不安。   萧亓的忐忑已经持续很多天了,一颗心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被炙烤着又不能端到明面上。   那句“你怕吗”久久无人回应。突地一声轻笑搅进这诡异尴尬的气氛里。   萧亓浑身一僵,紧接着晏疏说:“去吧,去跟店小二要点热水。”   身上的压迫感突然就卸了,萧亓逃似的夺门而出,却又在房门关上的那刻停在了原地,转而看着紧闭的门扉,脑海里不自觉地又回溯到从叠阵出来的那日。   萧亓现在的身形较晏疏要高大许多,可那日却被晏疏拎小鸡似的拎到了殷燮扶面前,一掌穿了躺在地上的“季景同”的胸口,毫不犹豫地捏爆了他的心脏。   殷燮扶甚至都没有感应过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声音卡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挣扎着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来得及抓到。   晏疏没有多余的眼神留给殷燮扶,紧接着他又拎着萧亓到了另一处,那边更加混乱,尖叫声四起,人物不分。   萧亓被粗暴地扔到一棵树上,晏疏翩然而下,铺天盖地地灵蝶聚在这片山林中,紧接着一根箭矢飞驰而过,奔向一处角落里不起眼的身影,那人身着平渊派弟子服,瑟缩地躲在一棵树后,看上去平平无奇,仔细却能看见他耳后的一点黑气。   噗地一声,箭矢穿过胸膛,地面晃动得更厉害了。紧接着又是一根箭矢飞入林间,不知去往何处,也不知道停到哪里,还不等萧亓将目光从箭矢上收回,晏疏就已经重新回到了面前,手里还拎着他那个傻徒弟。   叠阵的阵眼不止一个,最为中心的最难发觉,萧亓不知道晏疏是怎么找到的,毕竟晏疏看上去对这个叠阵并不怎么感兴趣。   后来他们就回到了原本仙宁大会举办的空地上,众人东倒西歪,晏疏只带着白千满下了山,没有叫上萧亓。   客栈楼下还算冷清,稀稀拉拉不见几个人影,萧亓去厨房的路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没多看,他对他人他事都不感兴趣。   烧水是小事,两句话就交代完了。   上楼的路比下楼还要漫长,萧亓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拖拖拉拉好不容易到了门口,一个退无可退的地方。   萧亓知道自己现在这个行为很幼稚,晏疏定是在他上楼的时候就已经察觉。   他站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推开房门。   一切都是他离开前的样子,晏疏背对着他正端杯饮酒。   看见这一幕萧亓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夺过晏疏的酒杯,皱着眉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晏疏应该是趁着他离开的功夫换了件衣服,头发也变得干爽,白皙的脸颊上透着点点酒熏的红晕,好在眼神还清明。   萧亓松了口气,将酒杯放到了自己面前,没有还给晏疏。   晏疏见此轻笑:“不跑了?我还以为你今天打算换个地方住,离我远远的。”   “没有。”萧亓沉着嗓子说。   他虽然怕,却不至于逃跑——他其实跑过一次,后来发现跑得越远心脏反而越疼,无着无落的感觉反而更要命,还不如让那把刀悬在脑袋上,也算是视线范围内。   晏疏从来都看不透萧亓的想法,从前看不透现在还是看不透,斜眼瞧了萧亓一眼:“那阵我虽没多探看,但是柏明钰去的地方多,他几乎将整个山逛了一圈,山中诡异之处且不必说,其中能当阵眼的细数下来统共没多少。只是那核心阵眼似乎与他功法相克,若是他去破阵眼恐连累整个阵中之人失去性命。”   所以最后都留给了晏疏。   晏疏这话就好像一把钥匙,毫无预兆地卸了萧亓身上的枷锁。轻松来的太快,萧亓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面前的酒杯就又被晏疏抽了回去,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悠悠地喝着,给萧亓消化的时间。   所以柏明钰消失的时间里是独自踏遍了整座山,又点出了几处可疑之地给晏疏,除了柏明钰就只有晏疏入得化境,能保证在破掉所有阵眼的同时不让叠阵彻底崩塌,给一众人留有逃生的机会。   究竟有几个阵眼说不清,萧亓只看见射出的两箭,还有“季景同”爆掉的心脏。   晏疏:“殷燮扶要在邳灵宫待上些日子,究竟如何我不能保证,毕竟这件事就算是我也没那么大的面子能将他保下来。”   这话说得有些冠冕堂皇,毕竟殷燮扶就是晏疏亲手送给邳灵宫的。   对此晏疏有自己的说辞:“送给邳灵宫总比送给清安观要强,至少不会死的太快。”   殷燮扶的死似乎已经成了定局。   萧亓眉头紧皱,深邃的五官在光线昏暗的屋内看上去神秘莫测,比他更加莫测的是对面容貌柔和的仙尊。   一杯酒下肚,晏疏双眼眯了眯,看上去似乎有了醉意,说话声不自觉地放软:“其实你不必躲着我,我活得那么多年里虽然甚少于世间行走却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童般不谙世事,短短数月这么多人突然绕到了我身边,大体是什么意思我自然想得明白。”   萧亓眼前不知放了多久的酒一饮而尽,喘了口气问:“你想明白什么?”   “能想明白什么?不过是我这么个死了好多年的人乍然复活,引起各路人围观罢了。”说到这晏疏抬眼看向萧亓,目光柔和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淡然,沉吟道,“最近这世道看起来乱七八糟,事情弯弯绕绕混乱不堪,来来回回都不过落在生死之上,你说那些人围到身边做什么。”   闪电骤然照亮窗棂,雷声接踵而至。   不知道是不是晏疏等得久了,这会儿还在喝着醉人的花酒,脑子被酒烘托晕乎着才会如此多言。   “你是怕我觉得我重生于世也是依托秽玡,是吧萧亓?”   雷声滚滚明明只剩余韵,可萧亓的心却没有片刻停歇,轰隆地在胸膛用力颤抖着,他有些怕晏疏接下来的话,又怕真的打断了以后都没了探寻的机会,这个机会是带着算计的,他希望晏疏可以无知无觉地活下去,可是天不遂人意,两人初遇就遇到了秽玡。   他确实喜爱晏疏,喜爱了多少年自己都记不得了,从何时动心更是难以追溯,或许第一眼就留下了深刻,后来不过是越坠越深再难逃。   萧亓以为自己在重遇晏疏前早已做好了准备,可再见面却发现自己的准备还是太浅薄了,他摸不清晏疏的想法,也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明明时时刻刻都在身边,明明这个人看上去那么好糊弄,萧亓却总觉得自己像是个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早就被看透了。   能在晏疏这听见心里话的机会不多,能见着晏疏这番不设防的时候更少,萧亓知道自己现在有点趁人之危,可心中的恐惧先一步战胜了理智,待他回过神时,他已经站了起来正给晏疏添酒。   晏疏慢半拍地垂下睫毛,看着透明的酒水涓涓入杯,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晏疏挺喜欢酒,奈何天生体质不行,喝一点就醉。   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叮铃声,萧亓先一步喝尽了酒,在晏疏手指碰到酒杯的瞬间他又反了悔。   他自嘲着,想要把酒杯拿过来,这时手背突地一痛,而后眼看着晏疏喝完那杯酒,评价一句:“怪好喝的。”   萧亓一愣,他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儿全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是想灌醉晏疏,想趁机看看他究竟在想什么,现在都知道了些什么,了解到了哪一步,关于秽玡的,关于他的。   酒都倒了,临了又不舍得将这些算计放在晏疏身上。   世间算计太多了,若是连他都还要在晏疏身上打算盘,那他活过来又要做什么?再成为众多算计中的一个牺牲品?   罢了,就当一场醉话,以后走一步算一步吧。   萧亓很明白自己放弃了什么,或许以后都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他不知道晏疏今天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喝这顿酒,或许只是因为他这段时间的疏离让晏疏以为他这个不听话的徒弟又在闹别扭吧。   这一刻的萧亓有些认命。   一坛酒见了底,可见萧亓回来前晏疏就喝了不少。   一个人明知自己酒量差还要独自喝酒,想来心中郁结无处宣泄,只能借酒消愁了。   心中一清明,人也就变得轻松了,萧亓抬杯打算将这当成一顿单纯的饭,不再考虑其他。   却在这时,晏疏说:“当初在归远山下,我们其实并不是偶遇,你本就在那等我,是吧?” 第107章   屋外大雨倾盆,屋内点了烛火,昏黄的灯光下晏疏半垂着眼睑,嘴角似笑非笑,浑身透露着醉意,看上去似乎是想与自己的徒弟少有地聊聊心事,又觉得自己应该端起师父的派头,不能将闷在肚子里的烦心渡给小徒。   他手里捏着个花生米来回滚,萧亓就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酒杯空了便替他满上。   在添了第三次时,萧亓“嗯”了一声。   这中间一直没人说话,空着的还是晏疏先前的问题。   若是换做平时,晏疏不用转脑子也能将两句话连到一起,可惜今天是个例外,还是个百年来少有的例外。   晏疏眉头一动,沉寂的眸子映着微弱的烛火,鼻腔里滚了个疑问。   萧亓的回应本就是糊弄事,他不想让晏疏的疑惑落到地上,又不想让晏疏对自己产生猜疑,可惜醉鬼最是不体贴了,想不到萧亓的纠结也就算了,还要追着问一句:“说什么呢,大点声,蚊子声都比你大,看着人那么高,怎么跟个没出阁的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   萧亓一噎:“你还见过没出阁的大姑娘?”   “没见过。”晏疏笑道,“这么说来还有点遗憾。”   “你!”萧亓心里默念不要跟酒鬼计较,也愈发疑惑晏疏这古怪的行为究竟是为了什么。晏疏不是个贪杯的人,今日行为怎么看都有些反常,他本以为晏疏是来兴师问罪的,毕竟从阵里出来时的阵仗怎么看都是知道了些事情,还是对萧亓不利的事情。   “算了。”萧亓在心里念了一句,转而对晏疏说,“店小二应该已经烧好热水了,你也别喝的太多,回去洗个澡睡一觉,身体不舒服就别瞎折腾。”   说罢萧亓便起身,晏疏笑眯眯地抬头看向萧亓:“我本就不相信上天注定,也不觉得刻意制造相遇的机会不好,你跑什么?”   “……”   “刻意就刻意,我又不会跟你算这个账,世间那么多人,若非刻意留心如何能一而再的相遇?就算老天想牵线怕也难有几次成功,我若是想与你算账,早就将你一并送去邳灵宫。”晏疏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道,“归远山下看着你的时候就觉得那眼神不寻常,那时候就料到你非善类,慌什么。”   萧亓瞳孔震动,沉着声音问:“那你还带着我?”   长指摸着杯沿,晏疏另一只托着下巴,似乎有了困意,迷着眼睛道:“谋财?害命?”   晏疏的口气太过随意,随意得让萧亓觉得晏疏或许自始至终都只是将他当成一个乐子,以此平复着他初回人世的茫然。   萧亓甚至怀疑,晏疏是不是想借着自己的事情看世界,他其实对秽玡并不执着,于这世间是否还会大乱也不关心,一个早就为大道奉献过声明的人,任谁再重生也做不到第二次坦然赴死吧。   所以自己算什么呢?一个不堪重要的消遣?   万般思绪皆不抵一句“不曾在意”,有那么一刻萧亓甚至想放任事情乱下去算了,他只需要寻个机会敲晕晏疏,将其带到一个深山老林里绑起来,何苦像现在这样一边周旋于外界,一边还要担惊受怕晏疏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   然而在他低下头时,在他看见晏疏随意挽着的银发时,躁乱不堪的心触不及防地又静了。   银发扭转中是他当初送出的木头簪子,款式简单,大街上随便找个小贩大概都要比这个精致,却是不知道为什么让晏疏用了这么久,直至今日都不曾换掉。   管他什么想法,在触碰到发簪时瞬间竟然什么都不剩了。   萧亓走回凳子前坐下,填满空了的酒杯,问:“你想知道什么?”   晏疏自始至终都好像无所觉般安静着,也或许是在那片刻的安静里打了个盹,听见萧亓的问话睫毛颤了颤,慢半拍地抬起头,疑惑茫然地看过去,似乎没听懂萧亓说什么。   晏疏酒量差又上脸,起初还只是一点点,这会儿酒劲儿彻底发上来人就有些懵,看起来呆呆傻傻,在那张平时温柔又疏离的脸上多出了一点憨态可爱来。   萧亓原本对晏疏就坚持,这会儿看见他的这幅样子心更软了。   他一直不愿对晏疏说谎,好在他平时话就少,晏疏也并非一个追根究底的性格,即便从前多次闹矛盾,最后都不了了之。萧亓知道晏疏心中肯定有诸多猜想,只是一直没敢多问,他怕问多了自己露出马脚,也怕晏疏真的知道了什么。   可今天晏疏的样子太反常了,也太柔软了,软得萧亓抓狂。   带着点自欺欺人人的想法,他醉了,就算说什么想必明天也记不得多少吧。   就这样,萧亓先一部撕开了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屏障。   “不管你信不信,我与那些豢养秽玡的笼子并无关系,那些东西是从何时被圈起来说也并不清楚。”萧亓看着晏疏,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知道你从哪知道了些什么,对我有多少疑虑猜忌,事到如今不知道你对我的话还信几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对你说,我对你从无恶意……”   晏疏轻笑:“那是什么意?你之前不还说对我心怀不轨,倒是匡我的?”   没有想象中急于辩解的样子,萧亓表情不变,没理这句的含义不明的笑话,继续说:“若你今日是因后世人心而心生悲凉,才有此番行径,我可以陪你大醉一场,若是因……”   他本想说,若是因我的事情而为难,我可以将你所想知道的尽数相告。然而话到嘴边,觉得此话出口除了自作多情实在没什么意思,便住了口。   晏疏似乎没有察觉到萧亓未尽之言,也可能真的喝多了影响,半眯着眼睛笑看着萧亓:“人性本就如此,又不是百年演变后的结果,和平之下这还算好的,过去生食人肉屡见不鲜,有时候甚至分不清匍匐在地的究竟是人是怪,我手上说不好沾了多少条人命呢,那时候我都没悲凉地去喝闷酒,如今更不值得大醉一场。”   “那你这又是为何。”萧亓的心突然变得紧张,一种呼之欲出的答案在心头上跳动着,越跳越高,越跳越猛,差点径直从喉咙里涌出来,好在牙关尽职,守住了。   萧亓是个沉得住气的,天塌了都能坦然坐在茶舍里擦着怀中宝贝蓝珠子的程度,即便面对晏疏也还算稳当,只偶尔露出马脚,也很快能收住。   他应该收得住。   “为了……”晏疏说话本就不快,染上酒味就更慢了,再到萧亓耳中更是被无限拉长,扯开萧亓的神经紧绷着,而晏疏更是好像享受这种吊着人的行为,笑容少有地多了点顽劣,看见这一幕萧亓甚至以为是光线太暗看错了。   可惜仙尊今日喝酒后显然不准备当人,拖人不算,还要端起杯喝上一口酒,慢慢悠悠地将酒杯放回去,这才重新开了尊口:“为了看看什么样的人能为了几次偶遇而执着百年。”   晏疏本以为这句话出口,萧亓要么震惊不安,要么矢口否认,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然,甚至眼底的光都未曾变换半分,就好像这件事晏疏本就应该知道,理所应当,不容置喙。   这反倒让晏疏无言以对。   萧亓:“殷燮扶告诉你的?”   除了他,想不到谁还会多嘴。   “可能殷仙师看不惯你处心积虑的偶遇,他知道你装成少年人混在我身边吗?”一想到当初萧亓的样子,连晏疏都有点抓头皮,他只听说过有些人会因为修为跟进,而将面貌停留在那个时刻,却没见过什么人还能把容貌骨骼往回推的。   “说到这我一直想问,你是怎么做到能回到少年模样的?不像易容,鬼修还有此番功法?”   萧亓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嘴:“算是吧。”   晏疏点头:“怪不得如今这么多人愿意入鬼道,既能容颜常驻,又能起死回生,倒是不知这鬼道的开创者是如何天纵奇才。”   “哪来的天纵奇才,不过是一群亡命之徒求生无门自甘堕落罢了。”萧亓自嘲道,“仙门看不起鬼道是对的,你也别靠他们太近。”   “怎么,怕殷燮扶话太多,说些不能说的事?”晏疏道,“殷燮扶不就是鬼修?听说还是你带入鬼道。”   萧亓径直忽略了前半句话:“他当年跟个死人没区别,只当鬼道真的入阴曹,去找他心上人罢了,总归要有个念头活着。”   此话在理,人自生时起,每一步都在走向死亡,支撑前进步伐的便是这念想。为亲朋、为好友、为钱财、为名利,不管为什么都算是个理由,在走向死亡这个过程中坚持的理由,若中间连这些都没了,行尸走肉也就烂在土里了。   “你不同。”不等晏疏说什么,萧亓自己挑起了这个话题,“我等你百年,是因为百年前你灵魂未尽,尸骨完整,还有这东西在。”说着萧亓拿出泛着蓝光的珠子。   这东西是早年晏疏初入化境时,用灵魂碎片和五成魂元炼铸而成法器,别人惯用刀剑,晏疏险笨重不称手,久久唯有本命法器,直到达成才亲手练就。   此事甚少有人知晓,为此他闭关数年才得以恢复。   听见萧亓的话,晏疏心中突然不知如何形容。   从前他只当这小孩儿被“仙尊”这个称呼所迷惑,后来碰见殷燮扶后,又当萧亓被“难以企及”所困,如今再看又发现……晏疏实在不知道还能发现什么了。   撑在桌子上的手肘不自觉抵用了力,晏疏稍稍低头,萧亓还在说:“你刚刚不是说开辟鬼道的是什么天纵奇才吗?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你口中的‘天纵奇才’其实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仙路无门又不甘平庸,无意中走了鬼道,手中不知沾了多少冤魂,后来发现自己天赋太差,想靠自身根本即便是鬼道也难成大器,后打上了别人的主意,最开始是人死后魂灵或仙师未散的魂元,但那些灵魂也好魂元也罢,能被他触碰到的都太过渺小,即便真的能存活也不过几日就油尽灯枯,所以一直未能成功。”   晏疏一抬头就对上萧亓的双眼,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先问了一句:“殷燮扶都跟你说什么了?”问完又自己率先笑了笑,表情多少有那么点孤注一掷的意思,“算了,说什么也不重要,本来这些不想告诉你是怕你有负担。我虽对你有所企图,却也没想以此相要挟。”   萧亓五官锋利,性格又冷,不笑的时候总会让人不自觉地远离,生怕一不小心惹到这个煞神,即便笑起来也只是融了少许的雪山,不见得平易近人,只没那么疏冷。   只余他面对晏疏时,身上的冰冷尽数收敛,尽量露出些柔软来,虽然有些别扭。   晏疏不知道萧亓是不是故意的,总之他现在看上去像是犯错讨饶故意扮出一副楚楚可怜模样的狼崽子。   跳动的烛火穿过萧亓的睫毛,影子应在脸上看起来有点像泪痕,给他的“楚楚可怜”添了一把火,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确实于百年前就曾见过你,无关身份,或许你不相信……算了,不管你信不信这些都不重要了。当初天劫后,你不知所踪,我靠着鬼修独有的功法先一步在尸海中寻到你。幸好我寻你寻得早,身……身体都还好,一切还没到难以挽回的地步。从前那鬼修开创者也算是做了好事,他那些研究成果未能在普通修行之人身上实现,主要还是因为那些人太弱了,周身魂元不足以支撑他们修复自身,而开创者又寻不到化境仙尊。”   萧亓搭在桌子上的手指动了动,蓝色的珠子上映着火光,屋外雨势依旧很大。   晏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好像听见萧亓哽咽了一声。   “幸好你的法器里有你的灵和魂元。”萧亓声音渐沉,后来的话似乎并不是说给晏疏而是说给自己,一种自我安慰,“幸好只是等了百年。” 第108章   百年……短短两个字里究竟承载了多少东西,听者永远也品味不到。   一个惯常冷淡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人,乍然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戳肺管子。   于是,某个顽固不化的仙尊在这样一个暴雨如注的日子里,突然听见了冰雪消融的声音,叮咚叮咚,不知来自何处。   晏疏不动声色地捻着手指,下意识想往后靠,挺直了后背才反应过来这破凳子根本没有倚靠的地方。   气氛不太妙,他想走了。   酒气哄麻的脑子还有半分清醒,强行牵着他站了起来,到底还是没忍心一声不吭离开。   他看着萧亓漆黑的脑顶,吐着酒气说:“我……不是与你算账的,你也不必挂怀。”   “你不信我?”萧亓蓦然抬头,目光沉沉,眼尾带着点不正常的红,不像哭过,反而像野兽发疯前与理智的最后搏斗。90   疯狂的颜色让晏疏心中顿生提防,还有一些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怯意。   自尊拉住了他险些夺门而出的脚步,他回视着,看上去从容不迫,实则全是心虚。   百年的重量透过双眼全部压在晏疏的肩膀上,晏疏怀疑这混小子就是故意的。   从前晏疏不是没怀疑过自己为何重生,他对自己的怀疑从未停止,秽玡寄生也好,老天爷开眼也罢,只不过事事相叠,他更倾向于自己是某个心怀不轨之人的“长生”计划中的一环,百年前机缘巧合下保全肉身,让有心之人寻回试炼,一如先前旁人口中的药人。   世人惶惶求得长生,却堪不破长生,而他或许就是这条路上数不清的试验品之一。   他不知道萧亓在其中扮演什么地位,大抵是被他自以为的“深情”所蒙蔽,中间掺了进来,之后设计了抚宁镇偶遇。   这是晏疏先前给自己的定论,可惜现在全都翻了。   晏疏没想过萧亓的执念会这么深,也没想过原来自己的命里还担着这么大的一个亏欠,即便这亏欠是对方强行赋予。   他意外的没有恼怒,更多的是心酸,晏疏没碰过情爱,于感情之事向来木讷,哪怕是将他捡回门派的师尊,与他二言也不过“师徒”二字便足以道尽,他像是个天生感情缺乏的人,因为做不到,反而更加敬佩。   信与不信上晏疏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感谢的话在岁月面前太过渺小,旁的他又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给予的。若是百年前,若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尊者,他可以给萧亓一切想要的。可事到如今,与他而言,在这陌生的百年之后,他不过是一个格格不入引人猜忌的闯入者,每一个见过他与他接触的人都要掂量几分,自己都成了一个异类,他着实不知道还能给萧亓什么东西。   思来想去,倒也不是全然没有东西能给,晏疏说不上自己是不是为了那个强加在身上,目前还真假难辨的恩情,道:“殷燮扶的事情回头我亲自去处理,不该说的话不会流到别人的耳朵,我是打算将千满放在苍芪,你修得鬼道,大概入仙门也不爽快,若是想以后行走世间,想来保个安稳应该没问……”   题字尚未出口,萧亓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到晏疏面前,在余半步的地方站定,稍稍低头,看向对方。   “这算什么,补偿?”萧亓嗤笑。   不知是在笑他自己的自作多情,还是在笑晏疏的刻意回避,总之不那么好听。   晏疏虽早知道萧亓已经不是先前的少年,也知道对方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可像现在这样极具压迫感的对视还是头一遭。   这种感觉不太妙,比之前还不妙。   稀里哗啦的声音已不是冬雪初化那么简单,屋外的雨声也变得分外恼人,晏疏有心将对面之人的腿再打断一次,手握松几次还是没能出手。   萧亓一点危机感都没有,没得到回应就一直追问着:“说啊,你是想补偿我?百年岁月你想用什么补偿?你今日不就是想来试探我的吗?我如你所愿什么都说与你听,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需要我一点点给你描述这百年我怎么过的吗?守着一口棺材,看着心上之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其中。你躺了一百二十八年,我守了一百二十八年,你打算拿什么补偿我,你觉得一句‘余生无忧’足以补偿我着百年来的期盼和失落,能填补我在知道你殉道时万念俱灰的心境吗?”   这算什么,本来的试探怎么突然就变成讨债了?   晏疏被一连几个问题问得有些懵,尤其是他原来脑子就是半懵的。   他甚至怀疑萧亓已经猜到自己今日抱着什么目的而来。   什么目的?   还不是因为护短的仙尊不舍得把小徒弟扔给邳灵宫审问,也不忍心亲自动粗,所以想借着这顿酒来套套小徒弟的话。酒量差的要死的仙尊暗自靠着元灵逼退酒劲,这才让意识勉为其难坚持了这么久。   可惜,小徒弟的“坦诚言论”还有待考究,自己却先一步被讨上债。   俗话说,情债难还,尤其对方还是个男子。   晏疏的头顿时大了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功力消退,其实并没能把酒气逼出去,才听见了这么多的糊涂账,萧亓是不是也喝多了,不然看向自己的眼睛怎么越来越疯狂,带着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疯狂。   晏疏咽下口中伴有花香的酒气,一句没过脑子的话就这么直愣愣地出了口:“那你还想如何,难不成还要我以命相抵?”   人家费了那么大的劲将他从阎王殿拉了回来,还会要他的命?   “我要你的命作甚?”萧亓果不其然否认了,晏疏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去,却发现萧亓根本就没打算放过他,相隔的半步顷刻消散,待晏疏反应过来时腰间已然被扣,萧亓舔着嘴角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要什么?   还能要什么!   晏疏嘴唇动了动,骂娘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被突入起来的雷声压了回去。   轰隆隆接连几声巨响,震颤了桌子上的几根蜡烛。   火光跳跃,将萧亓的影子映得老大,投在略微发黄的墙壁上,仔细看能发现还有一道影子被他全然照在其中,至于边缘剩下一点点,在颤抖着,于火光跳动的频率殊无二致。   呼吸靠近、纠缠,眼看着仅有的一点距离即将消失殆尽,晏疏突然说:“我有时候真的搞不动你究竟在想什么,殷燮扶还不够作前车之鉴吗?还是说你非要在南墙上撞得头皮血流。”   此话一出萧亓果不其然不再向前,但他也没有后退,一手困住晏疏不让他动,另一只手撑在桌子上。   晏疏的身形怎么看都跟“娇小”不沾边,然而此时在萧亓的衬托下,在他的这个不甚规矩的动作里,像极了无助的小可怜。   上一次两人靠得这么近已经是几个月前,那次萧亓断了条腿。   换个人怎么也应该长长记性,就算想占便宜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完好地吃到嘴里,可惜萧亓显然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格,在听见晏疏似是警告的话后还能笑出声。   萧亓问:“你关心我?是怕我与殷燮扶一样疯魔,还是怕我跟秽玡之事有关系?”他又往前进了半寸,“若真如此你打算怎么办,为了正道杀了我?如果我告诉你,你就是我通过秽玡才得以重生,那你杀了我之后是不是还要自杀?”说到这,萧亓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滚在喉咙里,晏疏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被屋外雷声震聋了,才会觉得萧亓声音顺着神经不停往胸口钻,钻得他浑身痒痒。   之后他听见萧亓不要命地说:“这样也好,生未同衾死同穴,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   “萧亓!”   其实若只是一句简单的话,晏疏不至于有如此大的反应,可刚刚萧亓的眼神分外认真,似乎真的若晏疏再次从这个世上消失,他也不必挣扎,寻个山头葬了晏疏也葬了自己。   晏疏真的气了,这股火气来的分外匆忙,等晏疏回过神来,萧亓已经被他推开,还好这次没有失控,没有断了这个混账的腿。   “萧亓,不管我生死与否都与你并无干系,百年前我孤身一人,百年后也不会有多大改变。”晏疏喘气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按理说他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冲动,或许还是被那不知名的花酿影响了心绪。   待他平复心情,重新站定,语气终于恢复平和:“你既知道我那珠子是法器便好生守着,即便不能护你终生,护得几次大关还是可以做到的,至于殷燮扶的事情,你既说与你无关那之后如何便也与你没关系,以后若是有人挑事大可回击回去。”   桌上酒杯倾倒,香味散了满屋,显然这顿酒即便没喝完也该到尾声了。   晏疏刻意地揉了揉眉心:“今日到此为止,等会儿你也洗个热水澡好好冷静冷静,想想日后究竟想走什么样的路再与我说,别再说不过脑子的混账话。”   说罢他一刻都不想留,急匆匆地回了屋。   走廊上正巧遇上前来询问是否要热水的店小二,给自己要了,也给萧亓要了。   热水来的很快,晏疏沉在灌满热水的木桶里像是被热气蒸丢了魂,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混小子不会真的搞什么‘殉情’那一套吧,自己若是没有醒过来,那口棺材里躺得下两个人吗?黄泉相见这又算什么,邻里街坊?谁家邻里街坊睡在一口棺材里,可若不是邻里街坊又算得什么,冥婚?”身子一沉,晏疏猛地把自己埋在水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这是胡想些什么啊,都死了百年了,若是真如萧亓所说,他是用了鬼修前辈的法子,想必当初若是不成功说不准就放弃了,孩子心性得不到才会惦念想要,等找到别的能分散注意力的也就忘了。可若不是小孩子心性呢?毕竟他坚持了一百多年,这么多的日日夜夜萧亓究竟做了多少试探,才将自己强行拉回这个世界?不同于白千满,萧亓做了这么多年的鬼修早知世间生存之道,根本不需要自己给他铺路。”   胸口突然一闷,晏疏赶紧把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用力吸着气,过了好久那种不适才慢慢散开。   他手捂胸口,低头看着晃动的水面,怅然地发现自己能为萧亓做的事情很有限。   笃笃两声,房门被人敲响,晏疏还未来得及出声,屋外之人先一步开口:“抱歉叨扰仙尊安睡,晚辈邳灵宫弟子蓝曲,奉毕翊仙尊之名,特来邀仙尊赴城外一叙。” 第109章   另一边的屋子里还飘着未散尽的酒味,被留在原地的人先是沉默许久。   时辰尚早,若是换做平常此时应该是个夕阳斜照的好时辰,可惜今天乌云提前将镇子带入黑夜。   不多时萧亓坐回桌边,扶起倒了的酒杯,用仅剩的酒填满酒杯。放酒坛子的空档看见桌边摇摇欲坠东西,有些意外地伸手去捞,果不其然是晏疏那串存在感极弱的法器。   与仅有的几个知情人相同,当初萧亓乍然知道此事是,也疑惑晏疏为何会练就这样的东西做法器,看上起脆弱的一刀就能劈烂,却又承载了晏疏半副魂元。   小小的珠子里飘着蓝色如雾一般的东西,与他身上带着的几颗如出一辙。萧亓将其余几颗拿出来一同摆在桌子上看着出神,忽然一道极其微弱的黑色自其中一颗珠子自下而上迅速翻涌而过。   萧亓迅速地想要掐住那颗珠子,奈何黑色消失的太快,手刚碰上去就什么都不见了,紧接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珠子里的蓝色淡了几分。   萧亓面色一凝,这是门口传来声响,是店小二前来送水,晏疏给他要的,他听见了。   萧亓酒量很好,不是比晏疏好的那种好,晏疏不具有参考性,保不齐白千满那个小屁孩都要比晏疏能喝,在酒量这件事上,晏疏实在是弱的令人咋舌。   可这样一个一点酒都不能喝的人,今天却过来约了顿酒,如今萧亓才算彻底回过味来,晏疏想必是从殷燮扶那里听说了什么才费尽心思过来探口风。   萧亓轻笑出声。   店小二还在往浴桶里加水,乍一听见笑声,扶着浴桶的手一哆嗦差点直接栽进桶里,慌忙扑腾中,他听见身后那人说:“动作快点。”   话依旧生硬,但还是能听出他此时心情颇好。   快快快,肯定快!   店小二虽不知道身后之人身份,但是自这位爷进了客栈起,身上就缭绕着一股生人勿扰气息,哪怕期间借过厨房使用,也没让他多平易近人过。   店小二是个有眼力见且怕事的,手脚麻利地把事情解决好后,一溜烟没影了。   萧亓心情颇好地从怀里逃离几根丝线出来,就着微弱的烛光把那串珠子拆了重穿,只留下一颗珍重地放回怀里。   衣衫方落一半,萧亓突然听见很轻的脚步声,停在对面,又落了术法禁了声音。   想必是借助了某种法器,那术法落得悄无声息。若换做旁人,哪怕是白千满在那里头,萧亓都甭想多听见一点声音,然而里面的并不是旁人。   萧亓听见了那个人的话,也听见了晏疏的动静,不多时开门声响起,晏疏出了门。   雨天的街道安静非常,入夜除了四下门上的灯笼,只能偶尔见着形色匆匆的路人。   城门尚未关闭,晏疏出去时四下一片漆黑,耳边只有雨水敲击的声音,显得这个夜愈发寂寥。   叫他出门的弟子在出了客栈就躬身告辞,这一路只有晏疏一个人,他从浴桶里出来时就发现珠串落在了萧亓那里,可他实在是不想去找那个狼崽子。   过了城门晏疏脚步没有逗留朝着羊角的方向走,刚过了拐角一旁响起另一道脚步声,不紧不慢出现的很突然。   晏疏没有转头去看,依旧自顾自的走着:“情况打探出来了?怎么说?”   柏明钰没有撑伞,以魂元为界给自己撑出一方天地来,身上干爽如初,不抵晏疏湿了衣摆和鞋面。   听见晏疏的话,柏明钰同样没有多看一眼,目光向前:“还是之前的那些,他执意要见你,我想或许你这里会有突破口。严刑逼供的法子有很多,胡言乱语也会有很多,他能从那个时候挺过来想必也看不上所谓的严刑逼供,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在一堆废话里扣几个能用的字。”   晏疏点头。   再往前没多久就到了石头山,那里依旧破败无人收尸,插在土里的断木是一座座墓碑,风吹日晒又被虫蚁蛀食多了许多洞,想必没多久这里连“碑”都没了,之后就会多些闹鬼的传闻。   风呼啸而过带着呜咽,确实有几分像闹鬼,只是晏疏听见这声音就有些想笑。   他不知道自己跟平阳村有什么渊源,每次来这里都下雨。   雨势越来越大,头顶耀眼的闪电落下时让这个村子看上去更加诡异。   脚步停在一处巨石前,柏明钰骤然出声:“若是……”   他有些犹豫,晏疏接了他的话,“若是真是个好词,若是世间安稳,若是没有仙鬼之道,若人人皆普通只为生计奔波……只有得不到的才会用‘若是’这两个字,你什么性格我还不知道吗,不用勉强自己非要做个悲天悯人的尊者。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大大小小事情若都能作为走向歧途的原因,世间也就不需要公正了。”   柏明钰终于肯转头看向身旁。   说起来他上次仔细打量这个男人,还是在他们初次重逢的时候,带着震惊和了然。   他靠着一个卦象到了此地,便遇到了本应该死在百年前的人。   彼时那人已经不是一头如墨长发,只还如从前那样随意的披散着,气质未变,容貌未变,一切都好像还是从前。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不论看见什么事都露不出过于震惊的表情了,所以他们只是喝了一顿酒,从前少有沾酒的离宿的酒量还是那么差。   银发在夜晚里隐隐发着光,或许不是它本身在发光,只是这个夜晚太黑,周遭一切都被黑夜所染,只有这人的身影,还保持着从前的模样。   岁月的脚步从未停止向前,而那些停留在某一处的人或许会成为难以言说的遗憾,却也保留住了最初的纯洁和美。   这一刻柏明钰突然有些羡慕。   “殷燮扶的所作所为会有评判。”   “伤人害命自当评判,其他的别硬加罪名。”   晏疏这话明显在告诉柏明钰,害人之罪该怎么罚怎么罚,但旁的私事就别往里掺和了。   私事是什么自不必说,夹带私人恩怨的就只能是清安观的事情,那些人为了自家门派的名声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来。   晏疏亲手将殷燮扶扔给柏明钰时,就已经提醒过这句话。   柏明钰有些意外,按照依着晏疏过去的性格应该懒得管这些闲事,根本不会去考虑一个罪人身上多少实罪多少黑锅。非本门派内的事情,他能顺手将人送过来已经是看在此时牵扯秽玡的份上。   而如今,晏疏竟然还会关心这些事了。   可真是过了百年,哪怕这百年是死过去的也不妨碍思想进步。   这一刻柏明钰有些想笑,但想到某一层后又有点笑不出来。   殷燮扶被安置在石头山北侧临时搭起的阵里,由柏明钰亲自画就,相当于一个临时的牢笼,寻常人进不得。   洞里没有光,晏疏放出了一只灵蝶。   牢笼不大,与普通的山洞无甚区别,干燥非常,外面的水气没有进来。四下乱石凸起,看得出柏明钰没什么耐心去打磨,没有锁链,也没有刑具,殷燮扶坐在里面出神。   柏明钰没有跟进来,晏疏找了块石头坐下没急着说话,殷燮扶抬头看向晏疏,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两个人静默着,后来还是殷燮扶先一步忍不住:“你就不想问问我?”   晏疏双手撑在身后,姿态放松,闻言轻笑一声:“不是你要找我?”   “我以为你会问。”   “问什么?”晏疏转过头,“我想知道的事情我会自己去看,难不成听了一耳朵别人的胡言乱语就要信以为真不成?”   殷燮扶一噎,原本的底气瞬间泄得一干二净,好看的脸上灰扑扑尽显狼狈。视线向下,晏疏看见殷燮扶双臂紧扣着自己,显然在保护什么。   晏疏:“柏明钰这几年脾气真是愈发好了,竟然没把它拿走。”   听见这话殷燮扶明显浑身一哆嗦,头先是低低埋了起来,很快浑身看是颤抖,笑声溢出:“或许他也怕,你知道我这个法子是谁教我的吗?你猜他原本想将这个法子用在谁身上?仙尊我真不知道该说您睡得太久,还是不谙世事,您不会真觉得柏明钰就清白吧?化境之上再无进益,接下来该面对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   晏疏还是先前的姿态,并未因为他这副言论做出过多的表情,非要说的话,他平静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殷燮扶倏地起身:“您不信?”   “我应该信什么?”晏疏觉得好笑,“每个人说的话我都要信一遍怕是要累死,殷仙师专程将我叫过来,不会是就想跟我说这些吧?要是这样的话,那现在话说完了,我便先回去休息了。”   说着晏疏当真起身,殷燮扶急了:“仙尊,鬼道之路不如您想的那么简单,哪一个如此道的不是走投无路便是穷凶极恶,萧亓他……”   “萧亓如何入了鬼道我不感兴趣,如何选择是他的事情。或许你对我这人不够了解,才觉得可以拿萧亓来跟我谈判。你想错了,百年前与我相识之人都知道,我对他人之事从不干涉也没什么兴趣,各人各路罢了。”   晏疏话还没说完,殷燮扶紧接着笑了起来。   笑容意味不明,让晏疏看得很不舒服。   “我本是羡慕萧亓,羡慕他到底厉害,日思夜想了那么久的事情竟然真的成了真。当初我痴心妄想地觉得只要复刻他走过的路,说不准也能完成夙愿,没想到啊没想到。”殷燮扶摇了摇头,“现在看来反倒有些可怜他。”   晏疏眉头一皱,还好在灵蝶微弱的光线下并不明显,没被殷燮扶察觉异样。   殷燮扶脸上生动的表情不见了,好像又回到了最初见到的吊儿郎当的样子,脸上虽沾着灰尘却莫名有一种明媚的感觉,他抱着怀里的小东西朝晏疏笑着:“仙尊也不必避我如蛇蝎,正如我一开始的诉求只是想求个庇护,仙尊不愿我无法强求。至于其他……不管萧亓用了何种方法,仙尊能重回于世已是幸运。”   晏疏突然有些后悔大半夜地出来听这些胡话,不想与他继续折腾,大步往外走去。   殷燮扶突然喊道:“秽玡从来不是什么天灾,归远山也并非普通山林,否则我如何费尽心思复刻一个归远山将景同安置其中?您还不明白那么多养秽玡的笼子从何而来,您又为何频频入阵吗?萧亓几经试验拼了命才换得仙尊重生,若是被世人知道您的重生与那些邪魔外道并无不同,您猜世人会怎么想,那些仙门又会怎么想。您对萧亓并无心思,可忍心见他与我同样下场?还是说仙尊真如传言冷情冷性,不肯屈于此般情景,打算除掉萧亓而后自尽以全大道?”   见要求脚步停下,殷燮扶语气稍缓:“其实仙尊仔细想想便能明白,所无仙门暗中帮忙,如何能让这么多养着秽玡的笼子存活于世,那些道貌岸然的仙师有几个不贪生怕死,有几个能如仙尊当年那般为大义舍弃性命,您问问等在外面的柏明钰他能吗?”   灵蝶跟着晏疏已经到了洞口,晏疏仰头看向它,语气淡然道:“能与不能是旁人选择,与我无关。”   “哈哈哈,好一个与你无关……”殷燮扶笑得有些猖狂,又满是嘲讽,“这么说来,萧亓的选择和他的生死也许你无关了?”   敬称不再,殷燮扶句句诘问:“所以我说萧亓比我可怜,之前我与景同两情相悦,我们为彼此做什么都甘之如饴,可惜萧亓在这条路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险些丢了命,到你这也只得一句与你无关,真好笑。”   本来着急离开的仙尊突然化成了石雕一动未动,殷燮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发现这点异样,继续吐着舌信粹着毒道:“萧亓方面虽于仙道上进步缓慢,更多的是因为他入门晚又与师尊四下游历,未能寻得功夫好好学习基本,你猜他如何入了鬼道?”   晏疏:“上次你说你并不清楚细节。”   “我不过是信守承诺,不与你说罢了。”   “如今怎么背信弃义了?”   殷燮扶轻笑:“仙尊别急着骂我,我不过是觉得萧亓可怜,左右我去了仙门也逃不脱一个死字,也算是报答他当初的恩情了。”   晏疏转身,殷燮扶表情不变:“当年天劫存活下来的人虽不算多,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您大可以去问问,当年伏尸遍野,是不是有一只漆黑的恶鬼流连其中。死人那么多,没一个是完整的。”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在漆黑的山洞里回荡着。   “……没一个。” 第110章   晏疏从阵里出来时,柏明钰正站在树下仰头看天,以屏障为伞的好处是视线不会被遮挡,只可惜天空一片漆黑。   晏疏还撑着那把伞站到柏明钰身旁,柏明钰道:“说完了?”   伞面倾斜,雨水落到前襟上,晏疏仰头看了一眼漆黑如墨的天空:“我觉得你这番行为有些多此一举了。”   柏明钰面色不变,一如老朋友闲聊般道:“你我虽交情不深,但也算相识多年,当年你少有出门,外界对你的评价并未因此减少,最多提及的便是‘天才’二字。”   这话听上去像是强行转移话题。   晏疏轻笑:“不过是闲来无事,看的学的多了些杂了些,哪来什么天才。”   他从前甚少出门,大把的时间沉浸在古书里,确实要比别人看得多,天不天才并不重要,能走到化境,哪个不是天才?   “你少于人交往,看待事情总归比我们这些久居尘世的人通透些,所以有些话即便我不说,想必你也清楚。”   到了他们这个年岁,说起话来总喜欢拐弯抹角事实而非,在后辈看起来此举高深莫测,其实跟半吊子算命差不多,自己去猜去靠,贴上了说明通透了,贴不上说明悟性不够。   晏殊不知道柏明钰是不是故意留了这么个点,左右也不可能从他嘴里得到个准话。   来来回回这么多次,柏明钰冷静也好,抽风也罢,其实每一次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他在提醒晏疏,你当时死的并不好看,如今归来太过蹊跷,中间经历了什么便是柏明钰想要知道的,巧的是也是晏疏想知道的。   萧亓那句“幸好找到的早”全是屁话,当时秽玡数以万计,众仙师合力将他们困在方圆数里之内,才给他们一举消灭的机会,填补的重来就不是漏掉的天,而是不知名的阵,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秽玡,毁天灭地。   晏疏毫无预兆地突然问道:“你当年看着萧亓在那疯魔?”   柏明钰掂量着这句话的意思,而后言道:“算不得看着,只不过那时场面太过惨烈,虽说已补了裂处,仍有余孽横行,我无暇顾及其他,便也就由得他去了。”   “尸骨……可曾见到?”   “未曾。”两人都明白这句尸骨指的是什么,柏明钰怕晏疏不信,解释道,“此言无虚,不单单是我,其余人也未曾见过,当年我只当他遍寻不得放弃了,故而没再追究,自后来你醒后,我又私下找人探问,所问之人皆表示没见过,所以当时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想来你只有问问本人才能得到答案了。”   “萧亓这人,自第一面相见他给我的感觉就算不得多好,性格偏执,心中无光辨不出正邪,他当年曾问我,‘若是到了化境是不是就能堪破生死,亦或者要跳出化境才能破了轮回?’”   “当时他修为颇低,化境之上我尚且难以企及,他更不用提,便让他莫要自寻烦恼,多向前看。可惜,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晏疏想象不到当时没身份没地位的萧亓如何走到了柏明钰面前,在得到那样的答案后又是怎样的心态,他猜不到的东西太多,就如他依旧想不通自己究竟怎么重活于世。   柏明钰:“各中细节,想必真的只有萧亓本人知道了。”   晏疏无声谈了口气。   本人那里更无从问起,十句有八句是哄人的。   之后柏明钰轻笑:“我以为你打算解决完秽玡的事情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待着不出来了,依着你的性格,就算真的是依托秽玡重生,大抵也懒得追究。”   晏疏:“怎么,这么怕我是秽玡?”   “是啊。”   “怕什么,怕我失控搅得天下不安?”晏疏失笑。   柏明钰起初表情却不如晏疏那般轻松,视线稍斜:“是啊,怕你见我过得太好心生怨怼。”说到这,他忽而轻笑一声,“不过现在放心了。”   晏疏没问他为什么放心了,手伸到雨里,感受着指尖皮肤上传来的冰凉:“百年后的世道虽不如当初期望的那般平静,却也算得安稳,待这些秽玡除尽,想必就真的入了太平盛世了吧?”   明明还是一张年轻气盛的脸,说出来的话却有了七老八十的味道。   他也确实几百岁了,没了小辈在身边,和柏明钰这个年岁差不多少的老家伙在一起,岁月二字在身上显现得淋漓尽致,每一句都包含着期许,没一句又都像是在交代后事。   晏疏虽还没将现在的自己琢磨明白,可在每一日的日出日落中,他明显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流逝,很缓慢却又让人忽略不得。   或许这就是偷来的岁月难以长久吧。   柏明钰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久久未接下文。   雨水敲击着树木尽显空旷和孤寂,柏明钰突然开口:“离宿。”   “嗯。”这么叫晏疏的只有过去的几个老家伙,曾几何时,一个随意的称号也染上了怀念的味道。   晏疏有一瞬间的恍惚。   以称呼开头的话题,大抵是要讲道理的,可是他们年岁相仿,经历相似,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讲,后来就成了故事。   是不属于晏疏的,发生在过去与未来的故事。   事情不长,大抵是说了这几年的变化,各大仙门之间有何重大决策,其余小仙门又有多少变动,听闻平渊派又出了个化境的仙尊,可惜没多久就走火入魔归于黄土。   头顶两道闪电闪过,话题便到了结尾。   柏明钰:“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亏得有你、有你们,才有了如今太平,即便不如当初设想的那般,也有许多小人层出不穷地算计着,终归百姓过上了寻常日子。”   寻常二字听上去那么普通,却化作雨水,一点一滴入了心里。   到了他们这个年龄,很多话已经说不透了,可能就是岁月赋予的枷锁,让他们每一句话都留有余地,而柏明钰的余地里便是‘离宿’的结论。   命该如此,晏疏不觉得难过,也没有抱怨。   他收回被雨湿透的手道:“白千满我打算留在苍芪,那边对于他应该是个好去处。”   柏明钰点点头:“放心,力所能及的地方我也会照料。”   099   晏疏没有驳回他的好意,接着说:“萧亓受不了束缚,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吧。他所走之路虽算不得正道,但也归不到邪路里,若是做错了事该担着就担着,旁的就别往他身上瞎扣罪名了。”   这次柏明钰没有应声,萧亓用不着他护着,但是后来,他还是“嗯”了一声。   晏疏从前没什么徒弟,虽身处仙门之内,身前身后都孑然一身,乍一有了牵绊少不得多说几句。   “萧亓……”   在最年少轻狂的年纪里,得不到的东西总会额外执着,从前晏疏只觉得他倔,后来又觉得他有些偏执,渐渐的,在朝夕相处里,即便晏疏再木讷也品出一些说不清楚的味道来。   他一个活了那么多年的老家伙一朝被事无巨细地照顾着,要是什么都没感觉,那可真是死人诈尸不干人事了。   在逐渐消散的长音里,柏明钰犹豫道:“萧亓对你……”   “我知道。”晏疏笑得有些一言难尽,“那臭小子一点都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从头至尾就一副心怀不轨的样子。”   “那你还把他带身边。”柏明钰惊讶。   晏疏没接话,转而说起正事:“归远山那边看来还得再去一次,这几天仙门大概就要撤了,仙门内部之事我不便查收,还得你多费心,此事之后想必各处也会加紧排查关于豢养秽玡之事,总归会消停一段时间,至于幕后之人,着急也没用,各点各处查得差不多了,估计他也就坐不住了。”   此遭仙门损失颇重,柏明钰急于寻找阵眼和其中潜藏的关窍,顾及不到所有人,晏疏那边也有需要确认的事情。说到底他们不是神仙,不能将所有人护在羽翼之下,只是他们也没想到现在的仙门这么经不起风浪。   身后树木突然很轻地晃了晃,头顶雨丝细了许多。   晏疏好像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异样,接着与柏明钰说道:“明日我就不送了,岁数大了起不了早。”   柏明钰笑看晏疏:“行行,你岁数大,我岁数小行了吧。”说罢转身入了林子。   说来奇怪,光秃秃的石头山上少有林木,而它北侧的树林却是郁郁葱葱,漆黑的天空斑驳里映在浓厚的林叶间,隐约能看见飘动的云。   雨要停了。   晏疏安静地站在雨里,听着雨水敲击着油纸伞的清脆声。   时间突然就慢了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晏疏没有回头,不多时那声音停在近旁。   “事情办好了就回吧。”晏疏低头看着泥泞的脚下,收了伞。   “一早就知道我来了?怎么不拦着我?”萧亓自然地接过晏疏手里的伞,看向他脏了的鞋面很轻地皱了下眉头。   晏疏向前走,萧亓跟在身侧,眼神变换着,又问:“你不问我去做了什么?”   晏疏脚步未停,挑着没有碎石的地方,似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寻路上,搭得心不在焉:“你做事与我何干?”   事实如此的一句话,到了萧亓心里却像是个淬了毒的钉子。   他眸色阴沉:“那我若是杀了他呢?”   晏疏显然不耐烦了,跨过一块巨石,说道:“那你应该去问柏明钰想怎么办,明天一早他若是过来发现人死了,看看他是找你算账还是找我算账。”   萧亓一顿,紧接着反应过来,却还是明知故问道:“找你算什么账。”   晏疏斜了萧亓一眼懒得多说。   萧亓原本心思还有些浮躁在这一眼里顿时平静了,就像即将降临的暴风雨被一阵春风轻易吹散那般,离谱,却又意料之中。   直至到了城门口,萧亓终于忍不住拉住晏疏,两人站在紧闭的城门外,萧亓问:“……你,护着我?”本来这句问话出口就应该够了,可不知怎么,或许这一路的泥泞一不小心塞进了脑子,他也不知道脑子里想到了哪里,明明没有依据,明明什么都没感觉到,可他还是不顾后果地追问了一句,“你可是……有点喜欢我了?” 第111章   话问的无厘头,萧亓自己都觉得好笑,说完不等回应又自顾自地松了手,问:“殷燮扶都跟你说了什么?”   晏疏:“什么时候跟上的?”   萧亓倒老实,想也没想便说:“你刚出门我便跟着了,原本只是等在远处,许久不见你回来,有些不放心故而才行至近旁。”   “不放心?”晏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垂眼瞧着萧亓方收回还有些局促的手指,“明早仙门会陆陆续续离开,柏明钰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没那么多闲心在这逗留,之后我也要出去一趟。千满我打算跟着苍芪回去,你呢,是怎么想的?”   萧亓每次说到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时,晏疏总能找借口拐到别的地方,就像现在这般,似乎觉得只要扯到正事就能逃避现有的问题,之后走一步算一步,能拖一刻是一刻。有时候萧亓自己都想不明白,既然这么不想跟自己纠缠,为何不一走了之?   晏疏见萧亓眼神明灭,只当他又以为自己丢下他犯轴,说:“我带着你也不是不行,你能力不弱,不比千满还小,若是无处可去便……”   “你当真不关心我去对殷燮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自那边出来,你甚至都不去看看殷燮扶的状态,你是相信我不会动手脚,还是坚信我已经动了手脚?”   方一听见萧亓的第一句话,晏疏心中下意识叹了口气。   唉,又开始了。   萧亓总是乐此不疲地试探着,似乎多逼问几次能逼到晏疏心里,或者能将这个人的心脏掏出来再把自己硬塞进去,可惜每次碰到晏疏的软钉子。   之后又会很长一段时间里,萧亓便回躲着人。   这已经不知道是唱了多少次的戏码了,两个人形成了某种默契。   忽然一道亮光自不远处飘荡。   那是城内的小河,穿过城墙下的暗道,流至远处的山林。荷花状的灯于清风中明暗交叠,随着河水的波纹起起伏伏逐渐走远。   仙宁大会于修行之人是盛会,于普通人而言同样难得,他们将自己对未来日子的期许寄托于“仙人”之上,不知从何时起,在仙宁大会召开期间放花灯祈福就成了一种传统。   仙师们还在,灯便不断,今天便是最后一天了。   大雨初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在孤寂无人的城外,本已上演无数次的戏码终于有了变故,而那变故便是来自即将到来的再一次的分别。   明明不是第一次分别,可萧亓不知为何那样敏感。   他不依不饶不肯再给退路,逼问道:“你为何什么都不问,是殷燮扶跟你说了什么,还是柏明钰多嘴,你到底是真的信我还是打算借此彻底摆脱我?或者说……”   萧亓话音停了片刻,看着晏疏那张似乎面对什么都不会有太大起伏的脸,不知怎么心中的躁郁又开始无端造次,“你当真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逗乐的玩意,不痛不痒地带在身边,并不是非要我,换做谁都一样。”   明明从前觉得见到人就好,可如今贪欲横生,每次见到晏疏不闻不问的样子就像一把火,期初只是点燃了一点彷徨和自卑,之后点燃了不安,再然后……就是无尽的贪婪。   明明是他唤醒了这个人,凭什么他说走就走?   可他又不能用这点去质问,因为他怕晏疏回一句:“我从未想过醒来。”   萧亓嘴唇哆嗦,说到底他还是胆小的,他不敢赌,怕过分逼迫真的将人逼走,可又不甘心再次后退,用着近乎耳语的声音补了一句:“你别……不要一个人走。”   然而天公不作美,这句话湮灭在雷声里。   不知道是哪座山头上的大雨还未停歇,雷声有点垂死挣扎的意思,轰隆隆拖着长音许久才消停,正好盖住萧亓这一整句话。   于是晏疏只瞧见萧亓一脸难过,嘴唇哆嗦,小心翼翼地看过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晏疏逗弄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终于在出口前一说意识到这个时候再逗弄人着实不是个东西。   他想伸手摸摸萧亓的头,可惜萧亓现在比他都高,是个成年男人了,摸头这个动作显然不合适,遂只是拍了拍肩膀。   “别瞎想。”他说,“今天先好好休息,其他事明天再说,左右也不着急。”   萧亓侧头看着肩膀上收回的手,触不及防地截断了它回撤的路,用力拽着晏疏的手指不肯让步,犯起了轴:“你别躲。”   “我躲什么,大半夜不回去睡觉在城外吹风?”晏疏干笑一声。   萧亓:“那你为什么不问。”   晏疏手腕上留下一条条红痕,在透白的皮肤上尤为明显。   “问什么。”晏疏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问你是不是有病,问你今天抽什么风?既然不想再装小孩,就赶紧学会稳重,在这跟我闹什么。”   “可你什么都不问。”   不问便是不关心,不在乎,不想了解,可有可无。   “你还让我问什么?”晏疏用力甩了下手腕,奈何萧亓力气太大,死死扣在上面纹丝未动,晏疏被气笑了,“行,你非要找不痛快我成全你。”   身后零星的几个花灯已经飘远,周围再次恢复漆黑。头顶乌云飘得很快,周围起了风,草木的沙沙声里渐渐有了虫鸣。   或许老天都看不惯这两个纠结的人,在四下无人之境,借着夜色的掩盖,在四起的风里,一黑一白两缕发丝无声缠绕在一起,一如他们纠葛不清难以言说的心境。   如今萧亓如愿得到了想要的回应,心里却没有半点轻松,倒更像是上了公堂被严刑逼供的犯人。   他说:“你问。”   真是日子过安稳了,找不快活。   晏疏心里骂了一句,就着这荒郊野岭般的城外,开始不干人事。   “当年天劫,姑且先不管此事是不是人祸。当时那么多的化境仙尊都尸骨无存,你说你到得早,幸运地将我完整带走,如何早,又如何带走?你说你早年对我一眼倾慕,我思来想去,你既因你师尊见过我,想必你师尊身份不低,能收你为徒说明你身上有着天赋,如今为何身体空空一片,又入了鬼道?”   “殷燮扶说他之所以入鬼道,便是为了你的重生之法,而他复活季景同所用的阵法便是仿造归远山,而那阵里养着数不清的秽玡,他既然仿着你的法子,现在你告诉我,我是如何重生的?还是说你当真胆大包天,囚困了我的灵魂将我强行放置秽玡的身体里?”   “萧亓你不是想让我问吗,那我问问你,那么多相似的阵,其中有多少是你的手笔?你所谓的机缘巧合得到的密法当真是机缘巧合?还是什么人交付于你,从一开始你就被人盯上,用你的手来完善那个不靠谱的法子?”   “为了什么?”晏疏嘲笑一声,“为了重生?还是为你所谓坚定不渝的爱?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说你只是对年少的求而不得所执着吗?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以这种方式重生,萧亓,你偏执自私,说到底只是将如今我归于你的所有物罢了,如今的我还能达到你心中的期望吗?仙门猜忌,我没了曾经的地位,没了你们所谓的清冷避世,我从来与你心中那个完美的仙尊不同。”   话题虽是萧亓挑起,可他还是被一系列的问话问懵了。   晏疏从未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即便有不愉快,他声音也是温柔的,没有任何责骂意思。   正因如此,萧亓总觉得晏疏把他当小孩,一度懊恼自己曾经为何要以少年人的形象出现。   只是现在,萧亓不得不面对着一直被他刻意回避的问题——他们之间横着的从来不是年岁。   萧亓蓦然松手,放开晏疏。   “是我自私,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事情结果就这样了。”   他将重新穿好的珠串递还给晏疏,没了下文。   晏疏拿过珠串甩了甩,长了,某个狼崽子竟然把他送出去的珠子串了回来,只是依旧少了一颗。   “你让我问,却又避而不答,我不知道这样的对话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若只是这样我觉得也没必要再争论下去,我本意也未想问你。明日仙门离开,你我便也分道扬镳。不管我意愿如何,你救我是大恩,自是要报答,往后用得到的地我必不推辞。” 第112章   风里不知含了谁的呜咽,或者是来自那不远处的石头山。   当那句“各奔东西”像是一道判决书用力砸到了萧亓的心里,即便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萧亓沉默着半低头,在这昏暗的夜里看不清表情。   他似乎还没做好怎么面对这个场景的准备,沉默良久。   萧亓是个话很少的人,大多时候都沉默地看着,今日视线无处安放,却依旧沉默着,好像之前逼着晏疏非要出口相问的不是他,而是旁的什么人。   晏疏最后看了眼对着自己的头顶,而后一声不吭的离开。   萧亓意外地没有阻拦。   回客栈时碰到坐在楼下的白千满,他在跟苍芪的两个弟子闲聊。   那两个弟子见着晏疏,倏地站了起来,毕恭毕敬作揖行礼,白千满则热络地跑上来。   外面这会儿又下起了绵绵小雨,这雨下得没个头。   白千满凑近后吸了吸鼻子:“师父出去喝酒了吗?”   晏疏之前喝的那些酒大多被逼到体外,剩下的一点酒劲儿也在奔波中散了,换个寻常人这会儿身上早剩不得什么。   估计还是因为他酒量差的缘故吧。晏疏这么想着。   摸了摸白千满的头,晏疏慈爱地说了句“喝了一点点”,而后冲着两个苍芪的弟子点了下头,交代白千满几句便后上了楼。   屋外下雨,屋内有些潮湿,留在地上的水未干透,留下一圈圈水渍,一直延伸到屏风后。那边浴桶还没有清理,店小二没有得到允许不敢擅自进来。   周围弥漫着香料的味道,这家店里的皂角不知是不是加了桂花,淡淡的很好闻。   晏疏进屋便躺到了床上,小臂压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一种无力感渐渐袭来,走遍全身,似乎抽空了浑身所有的力气,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成了死人,灵魂困在躯壳中难以离开的死人。   可他到底不是死人,那些都不过是臆想,不管是否如他所愿,他现在都活在了陌生的百年后,世道看上去比过去平稳,实则暗潮汹涌比百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晏疏摸不清自己是其中的拿一环,也不清楚萧亓打着爱的旗号,究竟所谓哪般,不得不说这个局做的很好,十分精准地戳中了他这个一人过百年的老家伙。   一个人孤单久了便不适合有人出现,若是百年前,千百个萧亓和白千满他都不会多看一眼,而如今,或许是死了太久的缘故,经历生死后便开始有了惧怕。   他不怕死亡,却怕再一次经历死亡,那是一个快速又漫长的过程,偌大的世界里,感受着被时代被命运所抛弃,注定要成为这场大戏的牺牲品,回首过去,似乎没有任何一个值得他留恋的地方,人也好事也罢,他生而孤独,于父母缘师徒缘上都颇为淡薄。   当年师尊起卦的卦象上就曾说过他死相难堪,无人送终。或多或少受到这个卦象影响,晏疏懒得与命运抗争,所以一辈子未曾收徒,而今他再次重生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这个世界有了牵绊。   所以说,萧亓的出现即刻意又恰到好处,在晏殊最为茫然和最急于与人建立关系的那短短的几天里,萧亓像一根绣花针,精准地戳进了晏疏心里。   很细微,细得连晏疏自己都没有察觉。   所以晏疏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在萧亓身上,循循教导也好,费心赶人也罢,总之没有依着过去的脾气彻底直接扔了一了百了。   正因如此晏疏才头痛,他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犹豫不决中给了萧亓更多的机会。   手臂之下,晏疏突然无声地笑了,念了一句:“狼崽子。”   早就散尽的酒劲儿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又找了回来,迷迷糊糊间晏疏似乎又睡了过去,意识落得很沉,似乎掉进了地狱里,周围一片通红,脚下尽是尸骨,隐约间他似乎听见哭声,断断续续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不知道多久,那断断续续的哭声一直跟着他,直到他看见是一道黑影耸动,走进了才发现是一个人俯身在尸山中用力挖着东西,可那尸体太多太碎,分不清是人还是旁的什么东西,布料和□□和在一起散发着阵阵恶臭,然而那人仿佛闻不到。   眼看着几块黑色的东西被他翻开,这时他身子突然一僵,渐渐的,一个小小的东西被他拿了出来。   那东西乍一看就是个泥丸,黏黏腻腻不知沾了多少东西,直到他手指颤颤巍巍地在上面一抹,露出了一点淡淡的蓝色。   颜色几乎淡不可见,若不是太熟悉,晏疏自己都难分辨出那竟然是自己的法器——那条以他魂元凝成的珠串中的一颗。   本应蕴含生命的珠子此时死气沉沉地躺在那只脏污的手里,而端着他的人好像成了石像,定定地看着那颗珠子一动不动。   按理说,在眼熟葬身于天劫的那一刻起,属于他的法器就应该与他元神一起消散,怎么都不应该被人从尸堆里刨出来。   除此之外周围也太怪了,平阳村那么小村子在满村人死尽时还会形成滔天的怨气,而这尸骨如山的战场上却一丝怨气也无,通红的天地间除了血腥味什么都没有,紧接着,晏疏又听见了很低的哭声,来自眼前的身影。   太怪了,怪异的珠子,怪异的身影,怪异的天地。   就在晏疏想要进一步去看时,身后突然掀起一股热气,带着雨水的潮湿,又有点酒的味道,紧接着他听见有人叫他:“晏疏。”   那声音穿透了梦境,眼前的身影同时僵了一下,他似乎想回头,又有些怕回头,只余那犹豫间跟着唤了一句:“晏……”   晏什么后来没听清,待晏疏回过神时,他对面只有个满脸雨水的愣头青,身上沾满了酒气,一双眼睛亮晶晶直勾勾地投射过来。   晏疏吓了一跳,想要起身才发现自己被对方虚困在了床上,隔着一点稀薄的空隙,那是萧亓仅剩的克制。   “喝酒去了?”晏疏皱着眉,手抵在他的肩膀上将其推开。   萧亓顺势起身,犹豫了一下没有坐到床边,他身上湿漉漉的,显然外面又下起了雨,他回来时没撑伞。   “睡着了?”萧亓明知故问。   “嗯。”晏疏撑着坐了起来,鼻腔里似乎还留有血的味道,难受得要命。   他情绪不高,随口嘱咐:“洗个澡再睡吧。”   萧亓没接话,视线一直定格在晏疏身上,问:“方才梦到了什么?”   一堆乱梦。   晏疏不欲多说,只想把萧亓赶走,自己翻个身接着睡。   门外走廊上亮着微弱的烛火,投进屋子里本不剩什么,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光线微弱的环境里,晏疏抬眼的瞬间,眼前的身影猝不及防地与梦中融合了。   赶人的话一下子停在了嘴边,晏疏耳朵里毫无征兆出现一道声音:“你凭什么……”   凭什么?   这句话莫名其妙没头没尾,晏疏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过于劳累出现了幻觉,当他回过神时才发现这句话竟然已经问出了口。   他掐着眉心:“睡迷糊了,甭理我,你回吧。”   “我确实在许多年前就见过你,跟在当时的……师尊身边,我并不是什么天才,他也不是什么人物,我只是机缘巧合下见过你,这点上我当真未曾骗你。”萧亓徒自开口,没管晏疏想不想听,只是平静地说着,“那时候到处都很乱,我那个不靠谱的师尊没多久就死了,我有时候跟在乱民里,有时候混在仙师中,不管在哪总能遇到你,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似乎有一种莫名的缘分让我总能在各种地方看着你,也是一种仰望吧,毕竟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喽啰,听着周围普通人感叹你是九天神仙下凡,听着仙师们夸赞你如何修为高强救人于危难,或许就像你说的,我对你的感情最开始起源于崇拜吧,这点我无法否认,当初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就应该是九天神明。”   晏疏轻笑一声。   这话他从前听过无数回,有多少人夸赞他,自然便有多少人骂他。夸他的人说他超然出尘,如谪仙一般,骂他的说他冷情冷血不问世事。   萧亓眸子里倒映着晏疏的笑,视线却没有半分变化。   他继续说:“当年混乱,仙路难行,而我于此道上举步艰难,托得四处游历才寻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功法。那时候我为了靠近你无所不用其极,为此我试过很多法子,包括我跟你说过的关于鬼道的典籍,可惜我都失败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走到你身边了,直到那场大战。”   晏疏眉头一动,不自觉地想到了梦里的身影。   “当时死的人太多了,怨气也太多了,其余人都在打扫战场清除余孽,只有我在找你,走着走着就与大部队背道而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再之后,就听见数不清的声音在我耳边念叨。”萧亓说得平静,“我便是在那时候彻底入了鬼道,也算是机缘巧合误打误撞,也因为入了鬼道,更便于我在尸山中找到你。”   “你说的没错当时所有的人尸体都不完整,除了最后打扫战场时倒霉死亡的,其余全都不完整,所幸的是,我是鬼道。”   萧亓摊开自己的手,一道黑丝瞬间蔓延,化成一丝一丝,很快形成人的轮廓,而那黑丝则成了人的经脉。   “季景同你也见过了,我不知道殷燮扶怎么跟你说的,但我可以保证的是,他当年拿到了季景同的尸身,靠着鬼气疏通了季景同的脉络,最后得以用秽玡复刻季景同神志。”   晏疏一愣:“复刻?”   萧亓嗤笑一声:“那么个半吊子,他怎么可能真的复活季景同,复活一个人不仅要有身体躯壳,还要有灵识魂元,殷燮扶找到季景同尸身都是数月后的事情,魂元散尽,大罗神仙都没办法,所以我没骗你。”   说到这,萧亓收起了嘲笑,变得有些落寞,“你不信我没关系,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只是不想你厌恶我。”   雨水顺着萧亓的鬓角滴落到地上,明明看上去那么可怜,却还要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来。   “我没想算计你,也不想让你卷进任何纷争。”萧亓最后的话听上去有气无力,“不管你信不信……算了,你若是实在不想见我,我自会离开,以后望多保重。” 第113章   在晏疏面前,萧亓的姿态永远放得很低。   你不喜欢我就离开,你觉得开心我便留下,洗衣做饭、天冷加衣、雨天等门送伞,不吵不闹不会多问。   若是个姑娘该多好。   晏疏生来死去这么多年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生出如此感慨。   这想法来的突然,就像晴日中突然一滴雨水落下,让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湖面乍然出现了涟漪,散出些许旖旎来。   晏疏心中一惊。   这时萧亓转身离开,晏疏伸手抓住了萧亓离去的身影。   衣摆从指尖划过,最后一点边缘留在手心。   晏疏力气很轻,抓人是下意识行为,究竟为了什么还有待考证。   显然离去的人也并没有多大决心,这么轻轻一碰就定住身形,侧着半个身子,低头看向黑色布料上那只过分白皙的手。   他没问对方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睫毛几不可见地颤抖着。   同样带愣住的还有那只手的主人,视线同样停留在自己的手指上,眼神有片刻的茫然。   少有地尴尬爬到脸上,晏疏慌忙撤手想要找补两句,然而手指刚离开不了,萧亓紧跟着就追了上来,那力道就像抓向救命稻草那样用力。   晏疏吃痛,萧亓的话紧跟着追了上来:“不想我走?你不是想将我交给仙门吗?你先前不还觉得豢养秽玡这件事有我一份,觉得殷燮扶是受我指使才做了那些事情,你不是想急于甩掉我,想让仙门来处理我吗?还抓着我作甚?”   他每说一句话便要靠前一步,等话说完,人已经抵到了窗边,一只手依旧抓着晏疏,另一只手撑在窗沿上,酒气扑鼻而来,熏得晏疏一度觉得自己又要醉过去。   萧亓低笑道:“要不这样,我自己去仙门自首,将所有的事情都揽下来,保了你们仙门的面子,也让你甩掉个麻烦如何?”   沾了酒气后,萧亓的表情活泛了很多,从前隐忍在皮囊下的情绪如今终于从裂痕中透露出一二,更多的是酸楚。   晏疏不悦道:“胡说什么。”   “我胡说?从一开始我的回答便不重要对不对?你心中早就给我下了定义,毕竟我从一开始靠近你就动机不纯,那你为什么没有下定决心赶我走,仙尊心善不忍吗?”萧亓更加用力地抓住晏疏的手指,指尖泛白,手掌两侧的皮肉被挤的变形,“你还拉住我做什么,嗯?”   老家伙就是老家伙,见多识广意识也比较快,在片刻慌神后晏疏很快回过神,眉头皱得更近了,忍住踹人的冲动,嗤笑道:“拉住你听你抽风,现在可以滚了。”   “滚去哪,你说你想让我滚去哪,去仙门?”   方才那点旖旎散的很快却又没散干净,扩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   晏疏此时只想踹死这只狼崽子,他哪能不知道萧亓的那点心思,不过是害怕晏疏知道得太多,怕对他心生厌弃,想要以此逼迫自己也逼迫晏疏,想要悬在脖子上空的铡刀要么彻底落下,要么就此撤走,不要这样悬在上面折磨着他的心神。   小狼崽子卖惨的功夫已经到了如火纯情的地步,明知道他那双眼睛的颜色是被酒气烘红,晏疏却还是下意识心软了。   若放在过去,年少情动或许还会陪着萧亓疯一把,可到底年岁大了,想的也多了,没了年轻人的冲劲,得考虑将来,考虑自己还有多少岁月,也要考虑萧亓于这世间如何立足。晏疏从不畏世俗眼光,怕的也不是旁人的议论,他只怕放任自己过后,受伤的是眼前这个执着了百年的人。   世间万般从无回头路。   晏疏感受着自己心绪逐渐回归正常。   他是个很能认清事实并快速接受的人,只是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自投罗网,才会轻易在大街上随手捡了个小娃娃。   眼看着还在找不痛快的人,晏疏觉得自己才更应该不痛快的,跟着找茬道:“从前也没见你做事之前先问过我,你若非要去送死我也拦不住你,死哪了记得说一声,回头我让千满去给你收尸。”   说着起了身,靠着魂元震开萧亓的手,从他身边路过,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了后突然又想起来什么,说,“鬼修能复活自己吗?你之前不是说元魂未散尽就还有机会?那得让千满慢一点,不然岂不是违背了你的心愿,再让你活过来了怎么好。”   论阴阳怪气,晏疏不输任何人。   萧亓在晏疏起身后便站了起来,视线跟着移动,银发于深夜中依旧晃眼,萧亓有一瞬间出神。   晏疏做到椅子上,斜了一眼萧亓:“走啊,还杵在这做甚?”   萧亓不比白千满生于太平盛世,即便家里遭难,命途多舛,却也只是小家。   而萧亓是经历过当年大灾的,见过伏尸遍野,见过易子而食,见过数不清的仙师为了后世太平而奉献了自己。   所以秽玡如何不用晏疏多费口舌,若萧亓真的坐实了罪名,先不说会不会立刻丧命,至少这辈子很难全须全尾地从仙门出来,哪怕萧亓如今修为已入化境……   晏疏福至心灵地问道:“鬼修也如仙道般分阶段吗?炼气、化神、结灵这样?你如今是在哪个境界?”   萧亓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默寡言,只是跟着走到了晏疏面前,带着一身酒气,说不上难闻,只让晏疏觉得头晕。   他果然不是个喝酒的料子。   萧亓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先是重重地吐了口气,随即说道:“晏疏。”   又叫名字。   晏疏真的怕了,也懒得应。   萧亓不依不饶地叫着,晏疏不耐烦:“别叫了,我听得见,没大没小。”   突然耳边触不及防地动了一下。   萧亓抚摸着他鬓角的银发,温柔又虔诚,像是骤然沾了神明的信徒,忍不住触碰,却又怕碰坏了这瓷器做的神,最后借着酒劲儿做了内心最想做的事情——萧亓的手碰到了晏疏的下颌,触碰到耳根,最后到了额角,手指点点,很轻又有点痒。   晏疏抓住他作乱的手,皱眉道:“闹什么,你这是喝多了来我这耍酒疯罢,实在醒不过来就去外面多淋淋雨,把你脑子里的泥巴冲冲再回来。”   “回哪?”萧亓没有挣脱,只是看着晏疏,“你都不要我了,我还能回哪?我盼了这么多年,如今也算是圆满。你说现在仙门对你满是猜忌,苍芪已是难归,我可以去为你解释,想来一顿鞭打后我仍不改口,他们也能信上几分,届时你可以再回到苍芪做一个不问世事的仙尊,以后也不会有人烦你。”   晏疏实在不知道萧亓从哪学来的这一套,以退为进赌晏疏的心软。   晏疏头疼得厉害,他选择放过自己不挣扎了,放开萧亓。   “那我问你。”晏疏掐了掐眉心,“你动殷燮扶了吗?”   余光里,萧亓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黑色的衣襟上沾了雨水看起来更深了,忽而一滴水从面前垂落,好像是掉到了地上,晏疏已经没空追究。   今天的萧亓好像染了什么病,非要往他跟前靠,停在一个既不礼貌又算不上暧昧的距离,旁的倒也没什么,就很躁人。   之后萧亓开始正经说话:“你希望我动还是不希望我动?”   很好,更躁人了。   晏疏所有的好脾气搁在萧亓这都不抵一缕薄烟,总归什么都熬不住,他控制着自己冲上来的火气,压住脾气道:“说废话就滚。”   萧亓:“我就问你,如果我动了殷燮扶,你会保我吗?”   看着眼前这个固执像是要讨糖吃的男人,晏疏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若是该死,就算你不出手,他早晚也得面对自己的命运,但是你要知道,如今秽玡虽算不得大面积出现,却确实存在于各个我们想象不到的地方。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你若是愿意说更好,若是不愿意说我也不能真的严刑逼供,但是希望你不要做与世道相悖之事,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你不用跟我讲那么多道理,我一句都不想听,我只想问你,若我动了殷燮扶,若仙门找我算账,你会保我吗?”   晏疏这口气就没顺下去,被萧亓一系列行为顶得头疼:“你想要我说什么,与仙门与整个世间对抗?就算我真的站在你这边,你确定我可以保全你?”   “那些都不重要,我只想问你,只问你的意愿,你会保我吗?”   萧亓身体几不可查地又往前靠,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已经缩进到一个拳头的距离。   “萧亓……”   “晏疏,求你给我个痛快。”   “……”   怎么说,难不成告诉这崽子你随便折腾,我以化境之力保你不死?这是天方夜谭,且不说还有个柏明钰在,就算满修仙界只有他一个化境,也不敢狂妄地与所有人为敌。   萧亓:“只要你跟我说,让我自生自灭爱去哪去哪,我现在就去仙门,绝对不会再来打扰你。”   晏疏面色一冷:“你在威胁我?”   “没有,我只是想求你给我指一条路,你要我怎么样都行。”   太怪了,这话入到耳朵里真的太怪了,声音也怪,尤其是沾了酒气后,萧亓的声音就像先前听过的即将散尽的雷声,低沉又绵长。   晏疏实在受不了,皱眉道:“你能不能站起来好好说话。”   萧亓:“你先说。”   晏疏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又高又大,怎么耍赖起来比三岁小童还要如火纯情,这哪里是求得答案,分明是逼迫晏疏无论如何都要站在他这边,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   叩叩叩——   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白千满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师父,我让厨房做了碗醒酒汤,您喝了再休息吧。”   看看看看,这才是贴心小徒弟该有的样子,哪像是身上这个……等会儿,身上?   湿漉漉的头发触不及防地贴了满脸,紧接着肩膀一沉,不肖徒弟的脑袋落在肩膀上,囫囵着声音说:“你就不能给我个痛快吗?”   白千满那边没得到回应,又小心翼翼地问着:“师父您睡了吗?”   “你先起来。”晏疏推着萧亓,结果发现他重得像块石头。萧亓确实动了一下,结果是把胳膊环到了晏疏的腰上,显然一副耍赖到底的样子。   于是晏疏一边想要摆脱萧亓,一边还要警惕着门外的徒弟推门进来。   如此一来,贴心的白千满就显得一点都不贴心了,晏疏怀疑他们俩是不是合计好一起来讨债的。   “萧亓……”   晏疏刚说两个字,耳根处倏地一凉,一股酥麻瞬间跑遍全身,手指都跟着变软了。之后那点凉意一点点向下,不等晏疏反应过来,萧亓的吻已经落到了下巴处,慢慢向上,停在嘴角。   “所以曾经可以为大道而奉献自己的离宿仙尊,为什么在我的问题里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怀疑我是秽玡之事始作俑者吗?你为什么不直接将我送给仙门去审问?我可以理解为……你其实对我也是有私心的对吗?” 第114章   白千满手足无措地低头看着手里的汤。   他先前是听见了屋子里的动静才敲了门,这会儿却又变得静悄悄,白千满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方才在楼下听苍芪的弟子说,师父甚少饮酒。他虽年幼父母双亡,却也是知道常年不饮酒之人乍一饮酒脾胃大多不舒服,虽然师父修为颇高,万一也会不舒服呢?   汤还冒着热气,白千满没那个胆子不经允许便推门进去,又不死心就这么走了。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再敲门时,突然听见哐当一声,吓得白千满浑身一激灵。   “师父……?”他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不多时,屋内传来声音,“千满你先回去,谢谢你的醒酒汤,搁在门口就行,我这有点事情要处理,你先回去休息吧。”   白千满乖乖将碗放在地上,起身时又问:“需要帮忙吗师父?我先前在楼下瞥见师弟似乎也喝了不少,若是您需要帮忙叫我就好,他应该帮不上什么忙了。”   屋子内,盘腿坐在地上的萧亓低笑着:“听见没,你心中善良单纯的小徒弟正在争宠呢。”   晏疏站在桌边猛灌了一口冷茶,白了萧亓一眼,对白千满道:“我这无事,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今日早睡。”   早前他就和白千满说过要去苍芪之事,但也只言让白千满在苍芪先待着,跟着那边的弟子学学东西,等他这边空了再去接他。   时间未定,事情也没交代明白,但白千满很懂事的没有多问,乖乖同意了,故而解庄安排了几个苍芪的弟子在白千满身边,让他们先熟络熟络,回头回门派也有人帮衬。   白千满应了一声,脚步声渐远。   萧亓手托着下巴,抬头看着晏疏嘴角含笑,周遭酒气依旧很浓郁,只是早没了先前那股带着惧怕的试探模样,在晏疏眼里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问晏疏这辈子最手足无措是什么时候,大概便是此时此刻了,一双眼睛放哪都不对,乱飘之余突然看见一片黄色的东西压在萧亓的腿边。   脸上疑惑一闪而逝,然而还是被紧盯着的萧亓悉数收入眼底,顺着晏疏的目光看了过去,而后以迅雷之势迅速收了那点黄。   晏疏只觉得眼熟,还没来得及过辨认东西就不见了,看着萧亓从怀里撤回的手指,晏疏恍然:“……那是当初我在抚宁镇卖掉的符纸?”   当年晏疏初出棺材,身无分文,还是靠着这个第一面就收了的小徒弟才买得起符纸,之后将符纸卖掉换了些银钱。   也是因为那时候刚刚醒来,手指还有点僵硬,线条画的算不得流畅,也只是一些简单的符咒,所以卖的时候也没要太高的价钱,那店家还以为他是冤大头,乐呵呵地都收了。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竟然还能看到。   “你看错了。”萧亓矢口否认,“只是普通的黄纸,留着备用。”   在晏疏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萧亓,今日不知怎么,为了个符纸都能随口扯谎。   晏疏也不是真的在乎那符纸是不是他画的,只是萧亓的反应实在是太耐人寻味了。   依着萧亓以往的行为,对外惜字如金对内没什么脸皮的萧少爷一反常态,说没有幺蛾子晏疏是不信的。   晏疏作势就要抢,萧亓反应更快,在见晏疏有所趋势时便迅速起身,连连后退躲开晏疏的手。   “都说了只是普通黄纸。”   晏疏笑着去抓:“普通黄纸你躲什么,你想要什么符咒我画给你,化境仙尊的亲笔,旁人求都未必求得来。”   “再怎么难求,当初不也因为几个银两就被你丢在了店里?如今倒是觉得难得了。”萧亓一边嘲讽一边躲避,后背哐当一下撞到了门框才停下来,晏疏手指轻轻一勾,勾出了萧亓怀中露了一个角的符纸。   当初统共没画多少,看着黄纸上褶皱被压平后的痕迹,晏疏很确定这就是自己的手笔。   捏着符纸的边缘晃了两下:“这有什么可藏的,难不成你拿着他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左右打量没见着更改的地方,虽然只是简单的符文,但其上附着着执笔者的气息,若是强行改必定留下焦痕,效用也会有所影响,而这张符咒上面字迹完好如初,显然未曾动过。   既没动过,这符咒就还是原本的效用,拙劣又低级,晏疏想不明白萧亓带着他做什么。   萧亓还想去抢,晏疏后退着坐回了原本的位置。   他现在早不如当初那般在面对萧亓的越矩之后的尴尬和无措。   符纸平展开放在桌子,晏疏看着符咒问:“都买了?店家要了你多少银两?”   萧亓站在门口阴影里没有回声。   晏疏最后挥了挥手:“回去洗个澡睡吧,以后若是想要什么符尽管跟我说,这种对于你来说用处不大。”   门一开一关没了声响,萧亓走了,出奇的听话。   屋里冷了下来,最后只余一点冬日的气息,晏疏看着眼前的符纸出身,究竟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想明白了?”   声音倏地响起,晏疏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早就知道对面多了个人,尽管他自始至终都没挪动过。   “想什么?”晏疏问着,将纸符揣进怀里,全然忘了他刚刚还与萧亓说过这玩意无用。   柏明钰瞥了一眼晏疏的动作,回神时轻笑一声:“本以为我们短时期内不会见面,倒是这么快又见了。”   晏疏:“这么快就定了?”   “嗯。”柏明钰点头,“方才得到的消息。”   柏明钰未尽的话里是什么晏疏明白,两人说话总是留有余地,而如今这些余地就成了事情串联之处。   晏疏:“看来还是归远山啊。”   柏明钰沉默片刻,道:“我们之前也没料到,归远山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颇多暗处,阵法不大,所需地界不多,似乎对我们早有提防,故而做的很隐蔽,也是费了些功夫才发现,其背阴处有几个破小的阵法,其中就豢养着秽玡,数量不多,不难处理,只是还没敢轻举妄动。哦对了,你说在抚远镇碰见的,想必便是那里流出来的。”   “那个江湖郎中呢?”晏疏问。   柏明钰摇了摇头:“尚不清楚。”   晏疏叹了口气。   柏明钰接着说:“秽玡降世如今看来并非天意,而每次所牵连都与重生有关,这个幕后之人想必也是为生死所困。听闻先前鹤温谷的一个弟子被莫名传送到了归远。”   归远,那座被称为福地的山峰。 第115章   今日的夜似乎额外漫长,大雨转小雨后连绵地下着,似乎一切都在延续着昨日。   整个夜晚小镇都很安静,两位化境仙尊料到什么时候无人知晓,毕翊仙尊的离开就如同他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天还没彻底亮透,街上就有了人影,月白色的衣袍扫在地上沾了和了雨水的泥巴。他脚步不快,银色的发丝左右轻摆,悠闲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漫步前行。   没多久身后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墨色踏碎了石板路上的平静,最后停在油纸伞下,呼吸急促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月白色身影稍顿,很快又恢复原本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出了城。   石板路再次恢复平静,街头巷尾仿佛从未出现过这两个人。又过了半个时辰,突然几道人影闪过,动作很快,眨眼便消失原地,只是落脚之处均闪过淡淡的光,隐匿在在水洼的波光粼粼中,难以察觉。   之后过了不知多久,等人再次聚到一起时,却听其中一人道:“人不见了。”   *   离了那个不消停的昌水郡,众仙门各自分散,白千满跟着苍芪的人一步三回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苍芪的人明里暗里地把他往中间挤,而路过的仙门又总把视线往这边放。   众仙门谁都没再多言,好像此行与从前无甚区别,只是走了没多几日,众掌门齐齐消失,再出现却又回到了昌水郡。   解庄坐在最偏的位置,手撑着脑袋,阴影之下脸上全是苦大仇深,不远处几个人还在讨论着,内容千篇一律,只针对一个人。   “虽说这话有对仙尊不敬之嫌,可你我都清楚当年天裂是怎么回事,仙尊以身殉道确是吾辈楷模,可如今乍然现身你们就没觉得蹊跷?这事儿关起门来算是苍芪的家务事,我们不方便多干预,而如今时态如此,还望解掌门多担待。”   说话的是清安观观主穆芜。   话引到解庄这里,他也没办法再继续装死,手指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太阳穴,再抬眼时脸上已不见愁苦,讳莫如深地看着众人:“大道不可违,苍芪自是不会违背天道,于秽玡之事更是义不容辞。但其余的,究竟如何还有待商榷,各中如何我不好发表言论,列位自行商讨便是。”   “解掌门这话可就太外道了,怎么说这事儿苍芪也算是事主,如何也做不到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苍芪若是不拿出个态度,我们也没办法继续向下走。”   穆芜什么心里,解庄再明白不过。   秽玡出现的时机太巧,从前虽偶有发生,却也不会这样大面积威胁百姓,更不会明目张胆地将各仙门困在同一个阵里,想要彻底灭掉仙门绝无可能,更多的像是在炫耀,在嘲讽,笑他们这些自诩修为高超能平安世道的仙门不过是跳梁小丑,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多事都无从知晓。   不管幕后黑手是谁,若是没有背景靠山哪敢如此造次,而事情的开始,便是源自那位仙逝已久的仙尊突然现身的那几日。   “先前听闻,那位最初是现于鹤温谷面前,那几日里鹤温谷还失去了一名弟子?”久未发言的平渊派掌门林霍此时突然开口问道。   鹤温谷谷主溥屏点点头:“仙尊确于谷内停留多日,谷内弟子之事也是颇为蹊跷,此事仙尊曾与我们言说,具体内容就不方便透露了。”   “有什么不方便,不过是不想为着一个小弟子得罪仙尊,就此作罢,现如今这个情形还藏着掖着,怕不是想要葬送整个仙门?”穆芜语气不好,说话也是尖酸刻薄,听得溥屏脸色变了变。   眼看着气氛逐渐僵硬,邳灵宫那边终于出声:“倒也不至于……”   话刚开了个头,另一边有人笑了一声:“确实不至于,毕竟还有毕翊仙尊在,这么多年众仙门更是人才辈出,怎么都不至于让一个百年前的人翻了天?”   此话听不出好坏,也没见得嘲讽,然而落到谁的耳朵里都不好听,尤其是解庄。   “文掌门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当年只是究竟如何虽未有结论,苍芪为得天下太平也不曾追究,若是文长老想将这件事搬到台面上,这是不是意味着要旧事重提?”   文迁,莱漳阁如今掌门。   苍芪别的不说,护短一脉相承,正经事可以正经谈,其他的就不能怪解庄找茬。   “解掌门,大家都知道您对那位仙尊感情不一般,那些年谁没冲动过,而如今各位也走到了这个位置,想必也有自己的机遇,您当初的遗憾放到如今想必也剩不得什么了吧。如今列位百忙之中抽空聚到此处,也是为了天下苍生,解掌门大义,既然来此想必也不会受困于情感。”   时过境迁,如今仙门已经不知道入了多少新人,当年的一些事情也就渐渐地淡出人们的视线,其中之一的主人公便是解庄。   当年解庄拜入苍芪前就曾公开言说,他所奔之人正是离宿仙尊晏尘归。当年晏尘归虽未对外宣称永不收徒,但从多年行径中也能摸到一些端倪,然而谁年少没有轻狂过?   即便知道前面是南墙,解庄也非要闯一闯。   当年他追着晏尘归非要其收徒这事闹得人尽皆知,最后仙尊未有松口,当时的掌门又不舍得这样一个根骨极好的少年去了别处,在解庄陷入自我怀疑之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解庄后来想想,觉得即便不能拜入门下,同门总有问询切磋之便,这才有了现在的解掌门。   若真说起来,年少时的执着虽有遗憾,但经过时间的洗涤,如今虽不至于心如止水却也淡了许多,解庄掌管苍芪多年,沉淀的不只是性格脾性。   什么东西在时间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包括年少时的意难平。   如今重逢,解庄也没想到自己心里竟然还有当年的悸动,只是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将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如今的解庄早已成名,更是苍芪的一派之掌,心里思绪再多,面上也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谁也不知道这位解掌门究竟在想什么。   众人将解庄不言互相递了个眼神,最后是邳灵宫的乌蕴和率先出声:“解掌门大义,其余各掌门也只是猜测,此时咱们就没必要先乱阵脚。”   “大家时间宝贵,也没必要拐弯抹角了。”话头再次调转回来,穆芜赶忙接到,“此次相聚无非还是因为秽玡。在座都是老人,当年秽玡之事也都是经历过的,厉害关系想必不用我多说。如今虽偶有见秽玡,大多还是被困在一个阵中,虽说还不知道始作俑者的意图,但目前至少还是在一个可控范围,目前要紧的还是那个鬼修,不知那鬼修如何了?”   话问的邳灵宫,乌蕴和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仙尊看过,无力回天。”   众人齐齐沉默,就在这时解庄突然站了起来,冲着众人作揖:“即使如此,看来还是需要各处严加排查,若是有什么新的消息,咱们再联络。”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第一个出了门。   门外走廊空荡,楼下聚集着装扮各异的弟子,均是各门各派的亲传,此时见着解庄下来齐齐起身作揖。   解庄点头示意,宋戚衡走过来退在解庄身后半步的地方,二人出了正门,离了人群,宋戚衡这才压着声音小声问询:“情况如何?”   解庄冷哼一声:“不怪这么多年众仙门再难有人跨入化境之界。”   楼上房间。   解庄走后其余人未有再动身的,互相探看一眼,试探的意味毫不掩饰地互相传达着,最后依旧还是穆芜挑起话头:“说白了,此事到底于苍芪无好处,今日叫他过来,想必在座各位也都存了试探之心,我们清安观先表态,将来无论面对什么,定然不会违背天道,除秽玡势在必行,哪怕这条路上注定布满鲜血。”   话说得信誓旦旦、冠冕堂皇,可惜在座都是人精,清安观无非就是想借此清理污点,若是能借此再捞点好处就更好了。   好日子过得太久,哪个门派里没有点盘算?   到最后众人散尽,溥屏最后出来,仰头看着阳光正好的的天空,忽而出声道:“当年大乱之后,众仙尊陨落,毕翊仙尊像一个擎天柱石,支撑着人们重建河山,如今多年,大家早就习惯了这样一个仙尊的存在,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几乎将他奉为神明,这已经不只是邳灵宫自己的仙尊了。”   溥屏的话断在这里,意味深长。   他只是感慨,或许也有着无奈,可惜传不到它该去的地方。   赵正初想想问:“蕴藉仙尊……许多年未有消息了。”   溥屏垂首摇头:“虽然平渊未对外公开,但当年蕴藉仙尊受伤颇重,油尽灯枯,对外说是闭关,如今大抵……平渊这几年的发展要比大多数门派好得多,虽抵不得邳灵宫,却也比咱们好很多,因为只要有人相信蕴藉仙尊还在,哪怕只是怀疑,那平渊的地位,就连有毕翊仙尊坐镇的邳灵宫都不敢轻举妄动。这么多年的发展,各大仙门之间早已平衡。”   可惜如今,平静的湖面被骤然打破了。   “你有没有想过。”林木幽深,鸟叫声清脆悠长,阳光斑驳地落在地上,杂草中见不到湿漉漉的土地,就在这样一个难寻方向的山林中,萧亓烤着一只野兔,翻转地功夫看向身旁,“相较于秽玡,那些仙门更在乎的是别的事情。”   “那你有没有想过。”晏疏刻意学着萧亓的语气,眼含揶揄道,“相较于殷燮扶,那些仙门更在乎的是别的人?”   萧亓一愣,晏疏接着说:“平渊派早年为了趁乱扩充势力,曾于民间广收幼子,得力便带回门派,不得力就扔到前线,美名其曰于实战中修行成长。”   兔子险些掉到火堆里,但又很快被萧亓不动声色地抬了起来,慢慢转动着。   他状似轻松,轻笑一声:“不是说自己不问世事,冷情冷性?怎的还关心这个了?”   “可惜当时王鹿抽不开身,只嘱咐一句‘不可如此’,门派下虽有所收敛,却也不肯彻底放弃。”   萧亓双眼有一瞬间出神,但又很快恢复:“王鹿……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难说,我们算不上熟悉,只知道他很喜欢吃甜食。”说到这晏疏轻笑,“我记得当时偶然听见间传言,说喜欢吃甜食的人都老得慢些,可惜王鹿那张脸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想来这传言当不得真。” 第116章   烈日当空,归远山还是原来的样子,从昌水郡到抚宁镇路程算不得太远,可他们还是足足走了小半年。   最开始萧亓能看出来晏疏是打算直奔归远山的,后来却不知怎么慢下了脚程,一路游山玩水偶尔还会停上一两日。   萧亓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原因,然而晏疏每次至多一笑,随便捡了个话题便岔开了。   他们在这悠闲地逛着,仙门这些时日却没消停,路上看见各门各派的弟子都行色匆匆,百姓私下里议论:仙门不知从何处发现了藏宝图,这才紧锣密鼓地安排着人去寻找。   也不知道这荒谬的言论是从何处听闻。   传言不胫而走,后来不知是百姓,连带着散修也对这个消息半信半疑,但到底是仙门,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后来晏疏还带着萧亓到了边远小镇。那边条件虽不如中原,外接的消息传过来也很慢,但民风淳朴,见谁都很热情,过着清贫却满足的日子。   远处稻田金黄,中间还有几个起伏的身影,萧亓坐在一处小山坡上极目远眺。   今一大早他起来的时候就没看见眼熟,如今太阳夕照,依旧没见着晏疏的身影。晏疏身上统共没多少家当,就这么跑了也不好说。   尤其是到现在,萧亓都闹不懂晏疏究竟是什么心思,按照常理,像他先前那样无礼越矩的行为,正常人被这样对待就算不给他一顿乱棍,也会敬而远之吧?可晏疏似乎还跟从前没什么区别,让人看不清态度。   难不成是从前没寻到好的时机,如今刻意将他引到这个偏远小镇,才想起要丢了他?   这个想法很没有逻辑,萧亓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可是随着太阳西沉,他内心愈发浮躁。   不多时黑影落下,周围景色像是蒙了一层雾,麦田的地垄上渐渐没了人影,农户草屋升起袅袅炊烟,隔老远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终于在天彻底黑下之际,羊肠小路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人走路不疾不徐,如一抹月光不小心落到了凡尘间,与周围黄土格格不入,却又矗立在天地间,温柔地照耀着方寸之地,哪怕周围的杂草割破了他的衣摆,阻挡着他前进的路。   萧亓有一瞬间恍惚,似乎自己又是过去那个无能为力的少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占据着整个心脏的人血染衣衫,成了众多殉道仙师中的一个。   明明是为了苍生,明明是那么大的功德,如何就能落得那样的下场?   下场,多么难听的词语。   这应该是作恶多端的人才会有的末路,却成了一代仙尊的结局,怎么会这样?   萧亓突地站了起来,大步朝着小路走去,每一步坚定有急迫,仿佛要踏碎那些唯有遗憾的岁月,妄图以现在的身份回到过去,用着自己如今的能力来保护眼前的人。   然而心中思绪万千,在到了那人面前还是悉数收敛干净,只一挥手扫去了晏疏鞋尖上的尘土,问:“怎么走了这样久,去做什么了?”   晏疏没看脚下,倒是在萧亓的鬓发上看见了不少尘土。这里草木灰尘很多,尤其是山坡上,虽说藏在草下,但风起或多或少还会起来些许。   萧亓这脑袋,显然是待了不短的时间。   “没去吃饭?”晏疏问。   萧亓摇头。   普通又家常的话,落到耳朵里暖烘烘的。   秋天已经过了一半,傍晚的风很凉,萧亓站到晏疏身边。   “走罢,晚上想吃什么?”   “嗯……随便吧。”   这些日子的餐食都是萧亓准备,简单又很用心,味道都不错。   想想晏疏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不自觉地期待起晚餐。   他们借住在村子里的一处空院子,是隔壁老两口给儿子儿媳准备的,儿子儿媳这几年去城里做工,房子便空了下来。   院子里东西很齐全,都可以用,只是要爱惜着点。   萧亓动作很轻地在厨房备着,晏疏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星星,饭菜香味传来,他放下腿打算站起来,然而手刚撑到把手上却没能站起来。   晏疏一愣,又试了一下才重新站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白皙的掌心上沾了一点点木屑,并无异样。   不远处萧亓将饭菜端上桌,声音传来:“发什么呆?”   晏疏应了一声,将双手背在身后,信步走了过来,坐到桌边。   “白日去周遭逛了逛,环境倒好,是个养老的好地方。”晏疏随口一说,算是解释了白日行径。   萧亓夹一筷子菜到晏疏碗里。   这里都是青菜,这里少有肉食。   萧亓没说怎么不叫我陪你这种话,人家没叫就是不想叫,问多了难过的只是自己。   一顿饭有一搭没一搭的先聊着,快吃完的时候萧亓才问:“下面打算去哪?去看看草原?”   依着晏疏这么个逛法,看起来是想将所有的地方逛个遍,萧亓觉得晏疏即便不想去看草,那大概也是要往别的有意思的地方逛。   这么长时日里,晏疏尽往些偏僻的地方逛,他都已经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在下一个镇上多买点吃食备着,省的像现在这样过得寒酸。   然而晏疏却全都拒绝了:“不了,今天好好休息。”   “要去归远了?”萧亓问。   “嗯。”晏疏应着。   “不想带着我?”   “……嗯。”   一个问得干脆直白,一个答得毫无遮掩,一场短暂的旅途似乎终将在这个偏远的小镇里谢幕。   萧亓是一个懂进退的人,遇事甚少冲动,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只有感情上放纵了些,这也归咎于晏疏这个人感情木讷,只能靠着得寸进尺来逼迫,虽然这点逼迫收效甚微。   “是遇到了什么人?”萧亓压根就没相信晏疏那句今天闲逛了一天的话。   晏疏显然也没打算辩驳,实属那种撒个谎都懒得圆的类型,听见萧亓的问话随便打起了马虎眼:“唔,那还挺多,说起来一早还遇到个小女娃,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可爱得很,年纪虽小倒是比你勤奋。”   萧亓确实不知道晏疏什么时候走得,但两人又不是住在一起,晏疏作为一个化境仙尊,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太简单了,哪里是萧亓起晚的缘故?   萧亓默不作声地应下了这个罪名,晏疏笑着帮萧亓收拾东西。   按照以往,这次大概又要被晏疏蒙混过关,然而没想到在晏疏端着碗筷送到水池子边时,萧亓突然说道:“这些日子你是刻意带着我走在边远小镇吧,怕我知道什么?”   叮当一声,碗碟碰撞,其实声音不大,可在这一刻却又显得好像是晏疏心虚拿不稳所致。   确实某人心虚,但是某人脸皮厚,就算被点着鼻子“你一定在算计我”,他都能临危不乱地嘲笑过去“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理所应当地怼回去。   于是晏疏挽起袖子开了水,顺手洗起了碗筷。   夜里起了风,卷掉了一层枯叶,余下一些贴满秋意的黄绿色地挂在树上。   两个人的碗筷洗的很快,毕竟连点油性都瞧不见,水冲一下就干净了,晏疏这么个半吊子都能收拾的很快。   收拾完转身,原本站在身后的萧亓不知去了何处,小小的房子里空空荡荡只余他一人,晏疏甩了甩手去了院子,依旧没看见萧亓,估摸着又跑哪里生闷气了便没再管。   院子的南侧种了一颗枣树,据说是图个吉利,希望住在这里的一对新人能早生贵子,村里很多人家都有种。   树上零星还有几颗残缺的枣子,被鸟吃了一半留在了上面。树影婆娑间,似乎还有一只贪嘴的鸟留在上面不肯离去,不时还要回头捋着自己的羽毛,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早生贵子而多吃点枣。   如今的季节里,风虽有了凉意,却少了冬日的刺骨,最是舒服不过。   晏疏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回身瞧了一眼小屋子里的烛火,窗户上映着一个人的影子,大概是端坐在桌边看着什么书籍。   再之后,晏疏推开了院子的门。   屋外是泥土路,中间几处坑洼。这边是村子中间,两边挤满了茅草屋,再远点路就有了岔路口,通往田里、通往山里,哪都有。   村子小,怎么都不会迷了路。   刚出了村口,原本那只停在枣树上的鸟儿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停在了晏疏的肩膀上,稍一歪头,忽然口吐人言:“日子过得倒是快活。”   低沉的声音突兀地从鸟嘴里吐了出来,是熟悉的柏明钰的口吻,多少带着点怨气。   是柏明钰分出的元灵,伪做小鸟,承了柏明钰的意识。   晏疏轻笑一声:“确实不错,哪哪都不错。”   一旁的墙皮上划拉掉下来几块干裂的泥巴,想来这院墙也该修葺一下了,怎么看这个村子都有点穷的过分,不然年轻力壮的里不会离了这里外出做苦力。   在这些普通的生活里,他们可以单纯地为了生计奔波,而不是生于乱世里没日没夜地逃命。   柏明钰亲眼看着山河重建,不抵晏疏那样感慨,话音只停顿少许,很快再次开口:“我时间紧迫,就不陪你伤春悲秋了。”   “好。”晏疏笑意未收,“你接着说。”   柏明钰的声音又停顿了一下:“这些日子仙门对各处进行搜索,大大小小查找出不少豢养秽玡的阵。”   晏疏笑容渐敛,柏明钰接着说:“还好都还在可控范围内,没有造成大面积伤亡,但……你也应该知道……”   不可能全然没有人受到波及,像之前的平阳村,还有藏在人群里尚且不知多少的已经被秽玡占据的人们。   “仙门尽力讲每个城镇都巡查一遍,只是能感应秽玡的法器属实难得,不能保证一个不落。”   晏疏:“秽玡寄生并非易事,大面积扫除已是艰难,尽力而为吧,其他的呢?”   “……差不多了。”柏明钰这句话很含糊,很快接下一句,“你可想好了?”   风带动着远处的树叶沙沙作响,不知不觉晏疏又到了山脚下。   稻子已经收的差不多了,田地空档,看上去有些荒凉。   晏疏没有回答,柏明钰显然知道会这样,没再追着要答案,转而问道:“殷燮扶的死,你当真没有别的想法?”   “这话不是问过了?我也答过你,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小喽啰被抓到莫名死亡很正常,幕后之人不一样从他嘴中透露消息,我也没那个能力去地府把他再捞上来,我虽死过一遭,但跟阎王爷不熟。”   “我不是那个意思。”柏明钰说。   “我就这个意思。”晏疏回的轻描淡写,“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换个心思吧。”   柏明钰叹了口气:“你这个脾气啊,平时看上去好拿捏,实则最是执拗。”   黄叶从面前飘过,晏疏接了一把:“这么多年了,改不掉了。”   柏明钰:“但不管如何我还是要提一嘴,外面的情形算不得好,虽说大方向还在朝着预期走,但世事难料,若真出了岔子即便是我也难顾得所有人周全。”   “无妨。”   “既然你已经考虑好了……”柏明钰声音有些奇怪,一向端正自持的人这一刻也有些情难自已,“……愿君多保重。”   愿君多保重。   百年前,晏疏曾无数次听到这句话,来自许多人,却无一对着他。   柏明钰可真是……   晏疏低头轻笑。   夜里的风带走了□□的云,落在树梢的月亮终于露出头,照亮了田地村头,也映斜了林子外的两个人影。 第117章   月光清透,落在地面上似一层薄纱,白日里的暖色在入了夜后多了一份清冷出来。   冬已经不远了。   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只余两道身影安静地矗立着。   晏疏掸掉掉落在身上的羽毛,道:“你这偷偷摸摸跟着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你不是也默许我跟着了吗?”从一出门萧亓就在身后,晏疏走了多久,萧亓就跟了多久,晏疏没点破,萧亓也未出声。   “怕你一个人在屋里闷着难受,年龄不大气性不小,也不知道一天天在生什么气。”说着晏疏羊肠小路往林子里走,萧亓跟在身后。   “没生气,只是有些闹不懂你。”   “闹不懂我?”晏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有什么不懂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问了你也不会说。”   萧亓的诚实再次逗乐了晏疏。   小路很窄,两个人没有走多远,最后停在平缓处。   山下村子里的光线很淡,有不少人家早早歇了,许是白天劳作累了,也为了省下那一点灯油。   “不是嫌我白天不叫你出来,来,过来坐,现在补偿你,就别生气了。”晏疏随便坐下,旁边空着半截石头,剩下的大半截埋在土里不知有多深。   萧亓过去坐下,问:“怎么补偿?”   晏疏指着前方:“看风景。”   大半夜坐在荒郊野岭里看风景,这到底有多不靠谱?   老天似乎都已经看不过眼了,在晏疏伸出手的同时,周围风忽然大了起来。   银月被挡在云后,村里仅剩的光跟着灭了。   晏疏悻悻收手,萧亓突然开口:“以前怎么没听说你跟柏明钰关系如此好?”   晏疏手才收了一半,听见这话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毕竟百年之后,还算与我有关联的只这一个了。”   他意有所指,然而萧亓又沉默了。   晏疏叹了口气:“你这么个闷葫芦的性格到底跟谁学的?你父母?还是你那个没带多久的便宜师父?”   “殷燮扶跟你说的?”   除了殷燮扶,大概也不会有别人去跟晏疏多嘴提这个。   晏疏深吸了一口气。   秋夜的林间有一种独特的味道,降落未落的霜,和叶子尚未彻底枯败的一丁点腐朽味,夹杂着青草香,晏疏从前常年独居在高峰之上,也不单纯的因为孤僻不喜人,还因为他喜欢这种氛围。   似乎又回到了过去,晏疏的寒峰院落不设禁止,时常有新弟子想偷摸下山玩,结果走错路误闯。晏疏不赶人,那些人也只当是入了门派里哪个师兄的地界,说两句软话再溜,有的心大的还会邀请晏疏一起下山玩。   苍芪山下有一座热闹的小镇,确实很有意思。   晏疏自然不会跟着去,倒是后来门派有仪式非要他出面时,那些弟子的表情比山下小镇更有意思,再后来出了个年糕附体的解庄闹得鸡飞狗跳,寒峰在弟子间出了名,晏疏的这点乐子便彻底断了。   “殷燮扶说,当初你并未跟师父太久,后来的修行全都靠自己,如此看来你倒是有天赋的,若是碰个靠谱的师父,说不定成就能更高。”   “你不用为我遗憾。”萧亓平静的说,“我现在这样挺好,不需要师父。”   晏疏又笑了一声,不知道是笑萧亓还是笑自己事到如今依旧执着。   原本飘浮不定的云此时也变得执拗,贴着月亮不肯再动,山上山下一片深色,耳边响着不知何种动物的叫声,幽怨悲凉,似乎秋日未尽,它命数已然到头。   萧亓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终于还是开了头:“殷燮扶跟你说了我的事?都说了哪些?”   黑暗里,晏疏提了下嘴角,声音倒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你问哪方面?”   萧亓一顿:“他说了哪方面?”   晏疏双手撑到身后,银发如瀑般泻了一身,他歪着头看向萧亓:“你想听哪方面?”   这一刻乌云突然就散了,银发染上月光映在了萧亓的眼睛里,他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晏疏笑道:“还是该问,你怕他告诉我什么?”   “我没……”萧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我没杀他。”   他听见了柏明钰的话,也听见了晏疏的维护,那一刻心跳成什么样他自己都不敢想,可紧张于激动之后,待思绪冷静,余下的就只有怅然。   视线一收,晏疏重新看向重新亮起来的村子:“我知道不是你杀的,他如何死的不用你管,那是柏明钰该去查的事情,你不用再跟我解释。”   萧亓嘴唇动了动,晏疏接着说:“不问不说,就跟在我身后闷声猜,你这怕是看上谁家姑娘估计这辈子都娶不到手里。”   萧亓想说我没看上谁家姑娘,但又觉得这话说完两个人可能又要不欢而散,便生生忍住了。   两人今天气氛很好,萧亓有些舍不得。   晏疏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萧亓的声音,他有时候挺烦萧亓这种闷葫芦劲儿,还没把他自己憋死晏疏先要被憋死了。   好在闷葫芦今天算是开了点窍:“殷燮扶说了我什么?他其实知道我的事情也不多,东拼西凑没几样是真的……”   “他说他为了复活季景同几乎去掉了半条命,所谓重生之法也不过是以命换命。”晏疏再次看向萧亓,还是带着笑,只是眼底多了点意味不明的凉意,“以命换命这法子我没听过,也是鬼修的一种吗?”   “晏……”   “我之前就一直很好奇,秽玡思想迟钝,更偏于野兽,便是身体强劲,如何也难做活人的容器,更如何做到令他人重生?倒是殷燮扶给给我解了惑,以灵渡灵。修行之人本在修灵,魂元也好,元灵也罢,出发点都在灵上,以此法相渡也不是没可能。”晏疏的视线未有半分偏移,“不过世间道法千万,殷燮扶没有明说,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的法子。”   几个月的行走,晏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边想看着安好的山河,一边想知道如今秽玡的影响,还有的,就是妄图在不同人口中证实自己如同萧亓所说的那样幸运。   他其实不在乎自己当年是不是能活下来,有没有柏明钰那样受人敬仰的地位,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时好时坏,谩骂越好赞誉也罢,自己想做的该做的都做完,其余的便不重要了,生死祸福是天定,他该死在那样一个血红的日子。   可如今,有人给劲心思的将他硬拽了回来。   柏明钰曾委婉地告诉他:当年死的人,死相都算不得多好看。   死人能有多好看?显然柏明钰所说的不好看并非简单意义上的灰败与死气,想来应该是说不完整罢。   晏疏知道自己不应该问得太多,尤其是在知道这个人的心思后,再去追根究底问萧亓是如何将他拼凑起来的显然太不知趣了,只可惜,他今天就是来给萧亓添堵的。   “不过你既然救我,我确实也应该报你的恩情,命数如此。你知道的,我一贯认命。”晏疏轻笑一声,表情淡淡的,不像是对着救命恩人。   晏疏确实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很不喜欢欠人情,这点萧亓早就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用此来要挟晏疏做什么,他也不认为晏疏会为了报恩会委屈自己跟他在一处,如此看来这恩情讨不讨也没多大意思。   然而,他却听见晏疏接着说:“从前没想过还能留条命,所以也没想那么多,如今既然回来了,先把从前的账算算,我再回来报你的恩。”   萧亓一愣,一时听不懂晏疏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思来想去还是先问了前面的问题:“算什么账?”   “当然是算百年前的账。”晏疏的姿态还是那样随意,只是眼神愈发冰冷,淡淡的蓝光浸透瞳孔,他看着前方,目光过于深远,似乎透过黑夜看到了百年前。   萧亓茫然,晏疏笑道:“那时候你还小,正跟着你那个师父四处游历。”   意思就是,你那时候还是个能被老家伙随便糊弄的年纪,又小又傻,什么都不清楚。   萧亓脸色一黑,不知道想到了哪里。   晏疏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萧亓,很快收回目光。   萧亓问:“你要怎么算账?”   没再问算什么账,似乎在这片刻间想起来其中恩怨,脸色不太好看。   萧亓不追问了,晏疏反而不干:“你怎么不问什么事。”   “我那时虽还年幼,有些事也不是全不知晓。”萧亓声音低沉,“有什么好问的。”   能牵扯到百年只有一桩事,也是现在各门各派心照不宣无人想提的事情。   天劫之际,众仙尊纷纷不顾自身而救天下,便是侥幸活下来的蕴藉仙尊王鹿,也是常年闭关生死不知,如何毕翊仙尊柏明钰就能全须全尾,事情没过多久便四处走动主持大局?   劫难之后,若说受益最大的便是邳灵宫,一举跃至众仙门之首,至今未被超越。   早年百废待兴,虽有人有此念头,但也很快消磨在了忙碌中无暇追究,后来世态安稳,柏明钰名声愈发高涨,那时的毕翊仙尊已经不单单是仙尊这么简单,更似一个神祇。   萧亓即便当时不知道各种细节,这么多年下来多少有所耳闻,是非对错他无从确认,但也对柏明钰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晏疏问:“你怎么认识的柏明钰?”   “碰巧。”萧亓答得很快,“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不上交情……你打算怎么算账?”   晏疏想了想:“我若是想灭了所有的仙门呢?”   一句话几乎坐实了柏明钰的罪名,若柏明钰是罪魁祸首,那这么多年尊崇柏明钰的所有仙门即便不算帮凶,也是纵容之人,而那些后世传记里对于离宿仙尊的着笔又有不少偏颇,难免不让人怀疑是不是有意抹黑。   死这件事搁在谁身上都很难轻易过去,钻了牛角尖直接入魔灭世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晏疏当真想要灭了仙门也不是不可能。   “我陪你。”   坚定又短促的答案,正好被骤然掀起的风声盖了下去,晏疏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什么?”   “我陪你。”萧亓的回答坚定不移、不假思索,“你想灭仙门我便陪你。”   晏疏定定地看着萧亓,忽然肩膀颤了起来,笑声溢出,越来越大,笑得萧亓还以为自己不是在表心意而是讲了个笑话。   笑着笑着萧亓开始不好意思起来,黑暗之下脸颊透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红。   直到风停了,晏疏的笑声才有所收敛,只是话音还带着笑意,让萧亓耳根发痒。   “不去灭仙门,也不去报什么仇,逗你的,我有什么仇可报,当年的路都是自己选的,生死祸福与他人无关。”晏疏内心叹了口气,他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没办法和萧亓彻底割裂。   萧亓脸上红晕渐退,定定地看着晏疏。   晏疏被看得心虚,心一虚某个毛病就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而后嘴欠地说:“要不你给我讲讲当初你是怎么将我一块一块拼上,再渡灵让我复活的?”   话刚出口晏疏就后悔了。   他最近经常后悔,大多跟萧亓有关,真是遇到了克星。   “……不是。”萧亓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下意识还想辩驳,只可惜晏疏打断了他。   “即便我当年没办法亲眼所见,也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你不必为此觉得有负担。”晏疏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干净修长未见缝补的痕迹,不只是手,他身上的每一块皮肉都未有缝补的痕迹。   晏疏不知道萧亓用了什么法子,他猜不到,每次尽全力去想都只会消磨自己的意志。   晏疏知道自己早就不如从前那么坚定,或许是从萧亓一次次的小心翼翼开始,也或者是从他知道“复活”这二字的重量根本无从衡量。   自再次睁眼的那一刻,他就背负着一个难还的情债。   晏疏叹了口气,这口气太重,没能藏好,被风带进了萧亓的耳朵。   萧亓一直盘桓于心头的不对劲跟着那声音一起生了根,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晏疏面前,一个用力将人拽了起来。   “我说你今天为什么拉我到这荒郊野岭看风景,绕了这么大圈原来你只是在衡量我在你身上费了多大力气,所以你是想说等你解决完这次秽玡事情后,便用自己来报恩?嗯?是这个意思吗?”萧亓难以置信,又有些恼怒,“你想用自己来报我的所谓的恩情?”   其实……   晏疏原本不是这个意思,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可仔细想想,好像非要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不行。   于是,晏疏抿着嘴算是默认了。   萧亓怒极反笑:“不愧是离宿仙尊,知恩图报,确是个君子。”   萧亓的怒火窜得太高,烧得某仙尊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就将这个崽子惹恼了。   “既然如此也别等那么久了,恩情之事岂有拖延之理。”萧亓一手摁着晏疏的肩膀,一手掐着他的后脖颈,突然一个用力,“……想还现在就还吧。” 第118章   老树在此扎根多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要经受这样折磨。   树干摇晃,尚未枯败的树叶扑簌簌地往下落,成了天然的帷幕,遮挡住了树下的一切。   黄绿色的叶子飘飘荡荡落在了月光之上,只是今日的月光不似以往那么安详,颤抖着想要逃离却又被树干抵挡,退无可退。   细长的手指嵌进黑色的衣料里,月光被黑暗笼罩,只在露出的一星半点里泄出一些无可奈何,再后来手指上的力道也卸了。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须臾,也或者过了夜半,在萧亓终于冷静下来退后半寸时,连鸟叫声都不见了。   眼底的气势早已不在,似乎用一个疯狂的吻就能卸掉大半的怨气,却又说不清到底是惩罚对方还是惩罚自己。   “你这人可以为了天下命都不顾,怎么到我这就这么心狠,我宁愿你嫌我厌我将我推得远远的,我都不想你,不想你…报什么狗屁恩!”萧亓的情绪到底还是没能彻底稳定下来,他将头用力地埋在晏疏的脖颈间,是他思慕了那么多年的淡淡的冬日的气息,就跟他这个人一样,疏离淡然,即便抓到手里也会如雪花般,很快就化尽重归天地。   “我不要你报恩,我只想你能看看我,只一眼也好。”他似乎又成了那个守着口棺材的可怜虫,“我不是个好人,更不知道克制,我知道我贪得无厌……”   萧亓有些自暴自弃,却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温柔带着安抚。   萧亓浑身一僵,紧接着抱住晏疏的手更加用力。   这种场景连梦里都未出现过,萧亓贪婪地将头埋得更深。   “所以你容忍我,允许我在你身边就是为了报恩?这事怎么说都是我赚了,承了化境仙尊的恩情,以后我是不是就能在世上横着走?”   感受到后背停顿的动作,萧亓的话也停了,埋怨也好委屈也罢,都不动声色地散在了这突如其来的停顿中。   之后没多久,萧亓再次抬头,站到了晏疏对面。   两个人的形象看上去都有些狼狈,晏疏的头上还挂着一片叶子,坠在耳朵上方,萧亓将它摘了去。   “我不想跟你说那些并不是刻意瞒着你,也不知有意想骗你,那时候的场景你就算没有亲眼看见,想必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确实……算不得多好看。”   有多难看实在没必要多描述,晏疏也不太想听自己碎成了几块。   萧亓低头。   晏疏如今的模样要此平时生动的多,脸颊透着一点不自然的红,嘴唇更是艳得过分,下唇破了一点,渗出一两滴血珠正狠命抓着萧亓的神经。   他用尽了所有的忍耐,才让后来落下的短暂的吻里只余下数不尽的温柔。   一触即放够,萧亓轻笑一声:“我知你上次与我喝酒是想试探我,后来又没忍心说太多,这次想来也是带着目的的吧?你这样的性格实在太容易猜了。其实你不用试探我,正如我之前说的,我绝不会骗你。”   此话说完,又想起刚刚那一段,萧亓唔了一声,“善意的谎言不算,你总不能让我心平气和地给你讲我当年怎么找到你,怎么拼……的吧?那你也太狠了。”   萧亓的话听上去轻描淡写,也落到晏疏的耳朵里却如洪钟——一个那样将你挂在心上的人,到底是如何做到将心爱之人一点点重新拾起,在一点点拼上。   拼这个字怎么听都像搞怪,却又那样叫人心疼。   晏疏睫毛微颤,垂在身边的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晏疏说:“你看,我现在给你卖惨了,你这条命是我费尽心思捡回来的,那你要不要以身相许?”   晏疏还是没动,萧亓脚下犹豫着后退了两步,看上去有些难过。   又过了会儿,他说:“你走吧。”   晏疏倏地抬头,却只见到萧亓已经退到五步远的地方,表情掩藏在黑暗里。   月亮又被遮住了。   “你今天其实就是想跟我分道扬镳对吧?最开始是想用事情柏明钰来引我猜忌,后用殷燮扶的事情给我压力,再后来又心生不忍才没有继续下去,可最后怎么又忍心用自己来刺我?你还不如用别人来挑拨,这样我心里还能好受些。”萧亓声音带笑,可怎么听都感觉他要哭,“仙门之道我着实不懂,对仙尊的感情也是我一厢情愿的肖想,这段时间给仙尊造成了困扰还望仙尊不要追究。”   心脏突然漏跳了半拍,晏疏面上未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萧亓。   秋风卷着落叶横在了两个人的中间,像一把刀子在割裂着什么,直到一片树叶敲到了晏疏的手指上,指尖一麻,晏疏这才发现自己身体如木桩子般杵了很久。   先前不知去了何处的鸟儿蒲扇着翅膀又飞了回来,落在晏疏肩膀上,先是安静地陪着晏疏站了一会儿,感受到晏疏的动作,这才施施然开口:“你可真矛盾。”   晏疏轻笑。   他确实挺矛盾,行为举止自己都觉得不正常,想要推拒却又于心不忍,他有时候也不清楚自己是太心疼这个年轻人,还是真的为了报所谓的恩。   “至少目的达到了,他有自己的路的路要走。”晏疏像是在对柏明钰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没有化不去的缘,只是时间问题。”   说罢晏疏下了山,腿脚还有些僵硬,嘴唇也有些麻木,还好这里没有旁人。   *   萧亓下了山径直回了小屋,他在那里又住了三天一直没见到晏疏归来,期间隔壁农户见着还来问过,萧亓只道晏疏有事,没提旁的。   等到第四日,萧亓收拾掉仅有的一点行囊,关上了院门就好像关上了念想,什么念想不言而喻,但让萧亓这样轻易放手显然不可能。   与农户道了声谢,萧亓离开时又去了一趟那个半山坡,小路上尽是村民上山时留下的脚印,几日前属于他们的痕迹已然难以察觉。   他知道晏疏大概要去归远山,他没急着过去,而是朝着反方向离开。   没了晏疏的拖后腿,萧亓脚程很快,入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里后未做停留,直奔着城东的一座宅子而去。   宅子门口没有放牌匾,看不出是什么人家,但是居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这户人家,是一个姓董的富户,家里做很多生意,最火的是餐馆酒楼。   董家人丁不旺,算上董老爷一共不到十口人,私下百姓都说他们家是财多伤阴德。   董老爷家里关系简单,但架不住宅在大,后面还有个大院子,光家仆就百十来人,好在董老爷低调甚少得罪人,此处也略微有些偏远,本地官员跟董家关系甚好,对百姓算不上慈善但也少做扰民的事情,偶尔几句酸言酸语传传便也罢了。   镇上有很多人在董家做工,董家规矩甚严,每人负责哪里所能去的地方有哪些都有明确规定,四下不许互通自己的所见所谓,凡多口舌着一经发现立刻赶出去,相传从前有个年轻人不知是好奇心重还是怎么的,刚进去是还算稳当老实,没几天就闲不住了,胡乱去了后院竹林间的一处小院子前,只是脚还没来得及他进去就被轰了出来。   那个年轻出来时与人说过这桩事,他说自己一路上未见任何人,可他刚去推那扇门,周围突然凭空出现了好多人,直接将他扔到了大街。   “也是邪了门了,我当时一点声音都没听见,等反应过来已经一屁股坐在大门外的街道上,甚至到最后一个人脸都没看见。”这是那小伙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没多久他就不见了。   偌大的城里少了一两个人并不稀奇,这个城每天都在多人,每天也都在少人,熟识的只当他去了外地做工。   萧亓在到董家之前的那个巷口差点撞到了一个乞丐,那乞丐头发散乱脸色蜡黄表情木讷,还好四肢健全只是脑子好像不太好,举着个碗只会“嗬嗬嗬”,只一眼萧亓便看见这乞丐口中空空荡荡少了舌头。   萧亓脚部只顿了一下便绕了过去,人还没到董家门口,偌大的宅门先一步被人拉开,管家模样的男人弯腰恭候。   宅子很大,七拐八拐入了竹林,又走了一会儿停在一处小院门口。   院子也是用竹子围城,简陋得像是山里猎户随意搭得临时住所。   迎萧亓进门的人并没有跟过来,此时只余萧亓一人。   小院的门半敞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萧亓推门进去,小院中间放着个石桌,周围摆了几盘点心,中间茶水炉子里闪着火星,上面茶水已沸,周围风穿竹林发出沙沙声,萧亓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低眉抬眼的空隙里,对面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棕色衣服,灰黑色的头发高高竖起,那张脸看上去有些怪异,似乎本应是年轻的,却又多了属于老年人的褶皱,嘴角自然向下,一双圆圆的眼睛却又带着点幼态。   他接过萧亓的手中的茶壶,给自己添了一杯。   萧亓视线随着对方的动作上移。   那人手指干枯,并拢弯曲,三指之下余一丑陋的伤疤。   陈年旧伤,看得出这根手指断了有些年头。   那人将茶壶放了回去,吹着茶水抿了一口,道:“我的乖徒儿今日终于想起来看为师了?” 第119章   一壶茶喝得很安静,桌子上的点心也下了大半,都进了那个怪人的肚子,萧亓一个都没动。   两人相顾无言,只余茶水滚动和风穿竹林的声音。   眼见那人似乎吃饱了停下手,身边悄无声息地又多了个人影,换了壶新茶放到了炉子上,拿着见了底的壶闪身又不见了。   人已不在,空气中却留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甜臭味,彰显着那个人的身份不简单。   经此一番,原本静谧的竹林里就好像藏了无数的人,静静地窥视者这里的一切,时刻准备着将入了瓮的不速之客撕个稀烂。   萧亓摩挲着手指:“养着这么个臭东西在身边,你倒是吃得下去。”   男人的手上还沾着点糕点渣,捻了捻碎到地上,轻笑:“酒楼请的厨子手法不错,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去学学,早前我就说你做事粗糙。”   “免了。”萧亓刚拒绝,突然想起晏疏很喜欢吃桂花糕,然而转念又想起自己几乎是被赶走的,想来晏疏也不会想吃他做的,如此学不学更没必要了。   “我还以为你为了讨心上人的好,才特意跑过来学厨呢。”男人轻笑,“既不想学厨艺,如何又想起来我这个师父?”   “师父?”萧亓的笑声里尽是嘲笑。   男人不以为意,萧亓看了看他:“你知道我来什么事,布了那么大的局,甚至将仙门都算了进去,不就是想从我拿东西?怎么,现在又不急了?”   “我当然不急。”男人不紧不慢地摸着茶杯边缘,“你可以什么都不是说,我也不会逼你,就像从前你想从我身边离开时,我也未曾逼你那样。况且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我早晚还是会破了这个局。”   他心情看上去颇好,等着新茶开壶之际又吃起了糕点,空气中的茶味淡了,糕点的甜腻就显得愈发突出。   一块豌豆黄落到萧亓眼前。   萧亓垂眸看了一眼,豌豆黄上面印着纹路,外面画这个圈,里面写着小字,不是很清晰,看上去有点像符文。   “我今日来不是跟你讨教阵法。”萧亓将盛着糕点的碟子向前一推,“不过也确实没想到你养了那么多。”   “都是些低级的畜生,不堪大用,正好我之前没想好怎么处理那些东西,倒是辛苦众仙师们了。”男人说得轻描淡写,看不出多少真情实感,似乎那些豢养多年的怪物还不如眼前的一壶茶几盘点心重要。   萧亓轻笑:“若真这么不中用,想要靠着仙门之手处理干净,又如何将殷燮扶送到仙门眼前?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将手伸到了我身边,你就是用这东西来诱惑殷燮扶的?”   他手指竹林间,那里看不见人影,却处处是人影,藏了什么不言而喻。   “我当夸你深谋远虑,还是该夸你会揣度人心?”   “那我可得开坛酒庆祝一下,毕竟能得你一句夸可不容易。”这话显然是玩笑,男人没有动,“既然找我无事,便在这留上几晚罢,算算我们也好多年未见了。”   好多年是客气话,他们得有几十年未见,上次见面还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这就免了,我怕我晚上待在这会让你整宿闭不上眼。我只是想来瞧瞧你费尽心思到底走到了哪一步,如今看来,啧啧,也不过如此。你既然不需要我了,我想看的也看过了,既然如此就此告辞。”萧亓说罢起身,没有丝毫犹豫,转头就要离开。   男人眸光闪了又闪,沉在心中的那口气随着萧亓的步子越升越高,眼看着萧亓的手已经打上了门扉,他终于忍不住。   “这么急着走,看来是已经放弃了?也对,就离宿那个性子你想将他拿下哪这么容易,不如早听我的,说不准现在我都该去吃你们的喜宴了。”   萧亓动作一顿,却没有转身,竹门吱扭一声,萧亓说:“我们如何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若不是我你还有机会留在他身边?你真当离宿这个人好亲近?当初在苍芪时有多少人想拜在离宿门下而不得,就解庄都在不知在离宿面前磨了多久,可惜谁都没能磨化那块寒冰,你以为你是如何能在第一面就让他生了收徒之心?小徒儿,你不谢谢为师也就罢了,怎的还要恩将仇报?”   “恩?什么恩?难不成你还想说抚宁镇的邹家是你送给我的礼?”   “不然呢?就以你当时的情况,你以为你如何能接近的了晏尘归?如何能取得他的信任?晏尘归虽然长得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其实是几个仙尊里最难沟通的,他认定的事情八百头牛都拉不回来,只要他认定你不是个善类,即便不将你除掉却也会敬而远之,你以为没有我,你还有今日?还能纠结如何保住他让他接受你?别做梦了乖徒儿,好好跟我说话,你我殊途同归,明明可以做到双赢的局面,可以搞得大家都不痛快。”   见萧亓不动了,男人无声地笑了笑:“你这个人啊野性难驯,就算晏尘归当真有收你为徒的心思,想必你也入不了他的门。我对你不好吗?没良心的狗东西,没有我,你连去给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的气氛不过平和了半个时辰,如今终于维持不住,男人笑得一脸慈祥,嘴里的话却是极其恶毒。   “你今日找我断然不可能为了看看我这个老家伙是不是还活着,那就是晏尘归出了问题,还是你不得不找我解决的问题,你确定不与我说说?”   “问题?”萧亓轻笑,回头打量起男人如今的模样,“我的问题再大也不如你的问题大吧,你这个样子还能坚持多久,就算他问题再大也活得比你久,老东西,是不是快嫉妒疯了?”   “你!”   一道漆黑的东西嗖地一声飞了出去,携着破空之势,直奔着萧亓命门而去。   这等偷袭太过明目张胆,却胜在速度飞快,其附的魂元也非寻常仙师所能比拟,若是落到修为稍弱的人面前,别说躲了,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然而下一瞬,笃地一声,那东西打到了门里,而萧亓只是轻飘飘地歪了下头。   “你还是这么上不得台面。”萧亓嘲讽。   “彼此彼此。”男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坐了回去,手指点了下对面,“来聊聊吧。”   萧亓站着不动,男人也不催,继续说:“仙门如今的情形不用我多说,放出那些东西只是给仙门画一条路,省得他们像无脑苍蝇一般乱转,总以为自己活在太平盛世就无忧无愁,踩着前人尸骨还要这么理所应当,你不是也看不惯他们那副嘴脸?”   萧亓:“说了那么多,其实你就是在嫉妒柏明钰吧,嫉妒得发疯。”   咔嚓——   好好地一个茶碗瞬间稀碎,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阴暗。   “柏明钰?当年不过是一个拖后腿的东西,如今倒成了众仙师之首,各种如何还有我多言?你跟他也没少打交道吧。”男人骂了一句,而后再次恢复平静,“他一个人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德不配位早晚会跌下来,不需要我们多操心,眼下更要紧的是众仙门动作。”   萧亓心中一沉,男人瞥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对面:“坐吧?”   萧亓犹依旧未动,竹林的沙沙声衬得周围环境愈发寂寥诡异,之后萧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低笑了一声,脚下转动重新拉开门就要离开,不带丝毫犹豫。   关上的院门已经遮住了萧亓的半个身子,男人终于急了,猛地站了起来:“我这地方够偏,想来你这一路也没歇脚,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吧,你的心上人如今已经从高高的云端跌倒了泥潭里,你说那样一个天之骄子如今却变得人人喊打,他心中当如何?尤其是这一切局面的始作俑者,还是他几次犹豫都未曾放手的徒弟。”   关门的动作突然就停了,萧亓猛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男人耸耸肩,“若是不想谈,那你可以走了。”   萧亓的那个转身动作就已经泄露了他的心里,一步被动步步被动,男人立刻不急了,老神在在地坐着喝起了茶,果不其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抬眼,萧亓已经走到了对面。   “你最好把话给我说明白,不然就算走周围藏匿了成百上千的怪物,我也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哟,不急着走了?我还以为你是赶着去给晏尘归……”   收尸两个字尚未出口,一阵凉风冷飕飕地划过了脖子,瞬间一温热自颈间奔涌而出,然而下眼睑又停了下来,伤口自动愈合,只在脖颈和衣领上留下殷红。   一旁又出来个身影,递给男人一块布后再次消失,男人此时心情颇好,抹了一把没多计较。   “现在想跟我好好说话了?”   萧亓身子前倾,直勾勾地盯着男人:“你劝你好好说话。”   男人头皮突然一紧,面上维持着淡然,耸耸肩最终还是没再刺激萧亓,往萧亓面前早已冷点的茶里倒着热水。   茶水立刻蔓了出来,沿着桌面流到了地上,男人仿佛看不见,还在继续倒着。   他说:“我有一事不懂,一直未能得到机会寻你求解,趁着今日你得闲,不如帮我解惑。”   明知道萧亓想听的是什么,男人却在这个时候换了话题。   地上洇湿了一大片,他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冲着萧亓笑了笑:“咱们也没必要藏着掖着,我就明着说了。”   萧亓已经一言不发,男人丝毫不觉得扫兴,继续言道:“秽玡,你应该也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么多年我试了千百遍依旧未能达到想要的效果。”他随手一朝,一道人影立在身边,这次那人未在如之前那般来去如风,而是安安静静地站着。   萧亓瞥了一眼,那人模样普通,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百姓,身上穿着家仆的衣服,乍一看只是一个普通的仆人,仔细却能发现这个人表情木讷眼神无光,嘴巴半张着像是痴儿。   男人险恶地多一眼都不想看,皱着眉头问:“秽玡虽强健,但智力难比常人,且寄生后实难分开,我曾妄图将小秽玡的神志与身体剥离,然而此番行为后,秽玡躯体的寿命最后只能维持月余,实难长寿,更不论将人的魂灵安置其中。”   面前的桌子上留了不少水,萧亓靠后坐着,捻着手指仿佛揉搓着怀里的那颗珠子,嘴角抑制不住地嘲讽。   这些狗屁话也不知道说出来给谁听。   见萧亓不信,男人也不再卖关子了:“你见过季景同应该也能看出来他身上的问题,那是我最成功的一次尝试,但还是不如人意。说到这个,听说殷燮扶死了?你动的手?”   萧亓不耐烦:“你安插在仙门的眼线买告诉你谁做的?别废话了,要说什么赶紧。”   男人深深地看了萧亓一眼,看不出对这件事情了解多少,最后讳莫如深地说:“死了也好,死了清净,省的回头再找我闹。”   不等萧亓反应这句话什么意思,就听男人接着道:“季景同的复生是反其道而行,便是先将人的魂灵炼成秽玡,再靠药物养着他的身躯,但这种弊端也很大,且不说魂灵在这期间损耗颇大,命数有损不说。很难再入轮回,更是与我初衷相悖,所以我还是不得不问你。”他看向萧亓的眼神贪婪又渴望,“那你是如何将他躯体复原,又是如何让他魂灵安置?我瞧着甚至连修为功法都无多少损失,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男人在自觉抓住了萧亓的把柄后,终于露出了自己潜藏在内心深处最大的疑问,也是此次见面的最终目的。   “合着你费尽心思布了这么久的局引我上门还是为了这个,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毫无长进。”萧亓脸上嘲笑更甚,“怎么,要死了,等不及了?”   “萧亓。”   “王鹿。”   突然被叫破名字,男人瞳孔有一瞬间涣散,但又很快恢复清明,看不出什么表情。   一条小蛇爬到了萧亓的肩膀上,吐着蛇信,萧亓道:“我跟你说过,别想着动他。”   王鹿下意识碰着左手断指处,转念很快想起自己才是处于上风的那一个。   “我自然没动他。”王鹿笑道,“怎么说我跟晏尘归也算有些交情,如今老人不多了,我哪舍得动他。只是萧亓啊,这么多年你真的白活了,心思都放在一处对外什么都不闻不问。放心,晏尘归虽少有踏入尘世,却也并非什么都不懂,一时出不了什么事,有这功夫不如跟我说说你到底用什么法子让他重生。”   萧亓看着王鹿的眼睛,随着王鹿的话眸光渐沉,到最后他终于想通了这个局:“你故意引着仙门去发现那些秽玡,让他们知道秽玡能通往长生,即便修为难进,也可以靠着旁门左道延续性命,离宿仙尊便是你送到他们面前的例子,你竟然敢让他们把主意打到离宿仙尊头上!”   萧亓对外甚少以“晏疏”称呼,更多的是用众人所熟悉的尊称,就好像这个名字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亲密,旁人听都听不得。   “帽子可不能乱扣,我只引他们入了阵,其他的与我无关。”王鹿一笑,“我这也算是给你创造机会,救人于危难,这种情况下最容易产生情愫,这你不得谢谢我?” 第120章   萧亓没什么背景身世,机缘巧合下认识了王鹿,那时候的萧亓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人,并不知道自己见到的这位衣着朴素酷爱甜食的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蕴藉仙尊。   第一眼看过去时,萧亓并不喜欢这个人,他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最后跟着也是为了混口饭吃,那时候王鹿没说自己叫王鹿,胡诌了一个名字,用的也不是现在这张脸,具体叫什么什么样萧亓记不清了,倒是带着萧亓入了仙道的门,在这点上也确实算得上半个师父,只是后来没多久两个人就闹不愉快,再后来剑拔弩张不死不休。   萧亓不后悔认识王鹿,也亏得王鹿他才见过了当时还是离宿仙尊的晏尘归。   秽玡是王鹿养的,养了多久不得而知,萧亓只知道王鹿一直在研究秽玡,但所获甚少。   王鹿当年在鬼门关走一遭不是虚的,很长一段时间就吊着一口气,也是那个时候王鹿精神不济,被萧亓无意中发现了重生之法。   当初他与晏疏说是自己在山洞里发现了前人所留的术法,是早就想好用来应对晏疏的话术,至于王鹿,萧亓打心里不希望晏疏再跟他有交集。   左右这个人也活不了多久了。   王鹿突然咳嗽了两声,他赶紧给自己倒了杯水,茶水滚烫,他却无知无觉般一饮而尽。   萧亓一直站着,垂眸看着这一切,无形的压迫感从未消失,眼神却冰冷地好似看个死人。   一个姑且能算成授业恩师的仙尊,在他眼里甚至不如一个死人。   王鹿缓过这口气,气息稳了才重新开口:“你和我合作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晏尘归那人虽固执却不是不通情理,也绝对一条路走到黑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接纳你。”   “你拿我试探他?”萧亓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有点想笑,“你最开始的目标便不是我罢?你倒是对我有信心,竟然在那么早就开始布局了?”   王鹿点点头,颇为不赞成道:“这与信任无关,只是两手准备,若成了于你于我都是好事。我老了,身体也不好,走不了太远的路,归远山下便是抚宁镇,我总需要一双眼睛看着,可惜邹家那些个人身子骨太弱,都不抵我身边这些一半,能坚持到见着你们已是极限。”   就为了这个极限,搭上了一整个邹家,若非晏疏出手,怕是要搭上整个抚宁镇。   问良心那是废话,王鹿身上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东西,在他眼里多少条人命都不如自己重要,他迫切需要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东西——活着。   如此一来,一路上的事情都说得通了。   萧亓的心一直挂在晏疏身上,期盼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乍然成真,哪怕面上看上去在静如止水,内心却也被情绪所影响,尤其是在最开始的那段日子里,萧亓心中虽疑,却没深思。   如今开来,从抚宁镇到鹤温谷,再到昌水郡和平阳村,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一步步将秽玡引到所有人视线里,再把晏尘归推到最前面。   心中不安越来越浓,萧亓暗骂自己大意,冷声问道:“你知我不欲与你合作,也该知道劝说无用,如今能这番与我言说自是有了底气,你还准备了什么等着我?”   王鹿今天心情显然很好,中间虽有波折,大体还算不错,尤其是听见萧亓这番话后,圆溜溜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话别说的那么难听,只是给彼此一个机会,我眼瞧着你在晏尘归身边这么久都没有进展,如今我也算是帮你一把。”   “帮我?帮我让晏尘归名誉扫地,背上一个怪物的名声?”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萧亓不知道百年前几位仙尊之间关系如何,也不知道王鹿与晏尘归之间是不是还有旁的恩怨,可萧亓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摧毁堤坝的一个蚁穴。   所以一开始王鹿就故意引着鹤温谷的人到了抚宁镇,将乍然入世还有些闹不清情况的晏尘归送到了鹤温谷眼前,推到昌水郡,之后埋了平阳村。   “鹤温谷那个小弟子和整个平阳村都是你动的手?那么多人。”   “那么多人,要不是我他们早死了,让他们苟且于世多活了几日,不应该谢谢我吗?”王鹿面色平静,几十条人命在他手里还没有这一句谢谢重要,“不讲晏尘归逼到一定境界,他眼里哪看得到你?鹤温谷那个小孩太弱,送到面前的福气都受不住,废物东西还没做什么就死了。平阳村那些人本来就该死,如今也算是物尽其用,只是没想到殷燮扶死的那么早。”   如此看来,当初那个平阳村幸存者禹丰茂大概也是王鹿的人,最后还被殷燮扶灭了口。   自己救下的人成了王鹿的,萧亓不想对殷燮扶这个人过多评价,当初救他也只是一时兴起。   萧亓那时候精神不算好,在那口棺材里试尽了办法也没能得到一点回应,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用错了法子,是不是早就没了机会,甚至有时候神情恍惚,看见那个人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对他笑着招手,而他一边情形地知道这都是幻觉,一边又着了魔地跟着进了棺材,差点死在其中,直接殉葬。   萧亓就是在那个时候听闻殷燮扶的事情,机缘巧合地见着了本尊,他在殷燮扶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看见了自己逐渐丢弃的疯狂和执着。   后来他帮着殷燮扶带回了季景同的尸体,也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再后来殷燮扶如何,萧亓没有过多关注,更不知道他何时与王鹿走到了一起。   殷燮扶的事情萧亓并不关心,生死祸福是他自己的选择,可晏疏不同,即便萧亓再不想,若没有他的执念,晏尘归这个人更应该带着他真真假假的传奇故事,成为受尽赞誉的救世仙尊,怎么都不应该到现在这个地步。   萧亓原本只是来探探口风在从长计议,不管他如何自负,也没那个自信在一代仙尊的地盘上将其诛杀,更不论杀死仙尊后再全身而退。   王鹿可实打实的跨入了化境多年,即便如今身体抱恙,也绝非等闲之辈。萧亓虽有除去王鹿之心,但也不急于一时,他还想与晏疏多待些时日,没有上赶着送命的打算。   然而事到如今,萧亓心中突然升起杀意。   王鹿笑意不减:“莫要动气,史书是胜利者书写,这点你不早就应该知道了吗?你看民间流传的《元纪年书》,有多少是他柏明钰的笔墨,又有多少是我们这些人,他柏明钰当年出力最少,反而功劳最大。等一切尘埃落定,这还不是由得你说。成大事当不拘小节,当年我带你时间太短,倒局得你目光短浅。只要你与我联手,我可以用平渊派来发誓,必定保全二位,以后是想重归仙门也好,归隐山林也罢,定然不会有人敢打扰,就是夺回苍芪的地位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王鹿的话说得理所应当,将晏尘归的声誉做成了可以牺牲的筹码。   萧亓被气笑了:“如此看来,你的目标不只是将我逼到这里,还妄图颠覆一整个修仙界,想要灭掉其他仙门一家独大?你还想什么,搭个梯子飞上天去?”   顺着萧亓的话,王鹿当真抬头看了看天,随即又摇摇头:“人间世道尚且没闹个明白,如何能窥探上天,我甚至不如你。”他话锋一转,看向萧亓,“你当真不与我说说你的法子?你可要考虑清楚,要没有我,晏尘归身上的泥点子可就洗不干净了,或者你觉得‘死同穴’便是归途,那我自不会再多说。”   “我猜仙门的计谋你现在还没看明白,其实秽玡与晏尘归有没有关系并不重要,那些人想让晏尘归与秽玡有关系,那就是有关系,鹤温谷的弟子可以是晏尘归所杀,平阳村可以是他百年前试炼秽玡的残局以至如今不得不悉数灭口,仙宁大会的混乱也可以是一场报复,你或许不知道,当年若那些仙门没有为了保留根系不被灭门,每一门每一派都留了后手,也因为他们留了余力,才指使几位仙尊不得不拼尽全力,其他仙尊是没有回来算账的机会了,可晏尘归如今有了。”   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哪怕当时真的因为仙门才致使众仙尊丧命,依着晏疏的性子也不可能去讨这笔账。   萧亓突然想起来晏疏之前为了激他说了一半的话。   他神色一顿,王鹿轻笑:“看来你知道这事啊,晏尘归说的?那便不需要我多解释了。柏明钰也就罢了,邳灵宫这些年顺风顺水,自己也未受到太大影响,姑且可以不算这笔账,其他仙门大概也猜到了柏明钰的意思,邳灵宫借着这层心虚得以快速发展,如此也算是达到了一个平衡,可苍芪呢?离宿仙尊乍然现世,其他仙门怎么想?你真觉得……仙门是因为我的引导而对晏尘归生出猜忌?”   “别做梦了萧亓,我只是在他们瞌睡的时候抵了一个枕头,如何做怎么做,那是他们的事情。有件事你应该清楚,这个世上除了你,没有人希望晏尘归回来,包括柏明钰和晏尘归曾经一力保下的苍芪,若不是你,晏尘归就只能七零八落被野狗啃食。”   一道黑光骤然飞驰,如闪电般直奔王鹿脖颈——是原本栖息在萧亓肩膀上的小蛇。   王鹿反应不可谓不快,在小蛇少有动作就已经起身向后,脚下连动,人于院落中盘旋,之后手中光芒一闪,一把匕首咻地对上转面而来的小蛇。   小蛇躲闪不及被迎面而来的匕首钉在了树干上,还不等王鹿松口气,一道劲风接踵而至。王鹿连忙接招,脚下动作不停,可惜今日不知是他身子不济还是旁的什么,半个时辰后,他苍老的身体被重重摁在了墙上,皮包骨的脖颈被一只苍劲有力的手狠狠拿捏着。   “晏尘归如何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萧亓手背青筋暴起,手指陷在王鹿脖颈的皮肉中,骨骼咔咔作响,骨头断裂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然而王鹿此时却还能笑出声,哪怕表情并不好看,笑声也比阴鬼还要难听,喉咙艰难地发着嗬嗬声,沙着声音说:“露马脚了,我倒不知你的修为如今竟到了这般境地。”   萧亓手上动作有一丝半毫的偏移,很快又加重力道,可惜那一点偏移落到王鹿眼中实在是太明显了,明显地让他足够利用。   “晏尘归当年烂成那个样子,你是如何将他复成最初的模样?又如何能让他带着原本的本质修为重活于世?萧亓,你知道杀了我并不是明智之举,我若是死在这,外面的一切就都成了定局,即便你带着我的尸首出现也是无用,死人可以证明清白,也可以给你们泼尽脏水,你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不然不只是晏尘归,连你也在劫难逃。你告诉我萧亓,你是如何做到让他全须全尾重活过来的?”   王鹿的声音并不连贯,用魂元补全了威胁和诱惑,传到萧亓的耳中,像钉子一般每一字都往萧亓的心上钉。   “那又如何。”萧亓手上力道更甚,他向前栖身,贴着王鹿的耳朵,“大不了我将他藏到无人知晓的深山里,日子还不由得我过?至于其他人是生是死是善是恶与我何干,自始至终我只要一个晏尘归。”   咔嚓——   一道清脆的断裂声后,小院又恢复了静谧,竹林中未见其他身影,似乎这便是既定的结局。 第121章   萧亓离开董家后的一路顺畅,没了王鹿,院子里那些怪物似乎就成了无主之物,散不尽也应该闹不出什么幺蛾子,然而刚出了董家宅子就内门口的哑巴拦了下来。   哑巴起来不知脑子反应慢还是怎么的,隔了这么久终于反应过来有人撞了他,这会儿拽着萧亓的衣服不肯放手,“呃呃呃”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萧亓没耐心,他心里还惦记着晏疏的事情,随手丢了点银钱在乞丐的怀里,震开他的手快步走了。   这一次萧亓没再挑着荒无人烟的路线走,沿着人做多的方向奔向归远山,如今他终于亲自从别人嘴里听见了王鹿说的话,那些始于仙门的,关于晏尘归的,意图不明的传闻。   “你听说了吗,就那个在《元纪年书》里写着死了上百年的那个仙尊,突然又活过来了!”   “活过来已经不是新鲜事了,我还听说,他当年并没有想以身殉道,如今化成恶鬼来向众仙门索命。”   “索什么命,当年参与劫难的仙师们大多不在了,他还认识的、能记住的大概也就只有毕翊仙尊……唔……难不成……?”   “可不敢可不敢乱说。”另一个一直在旁边未曾开口说过话的人赶忙摆手制止。   “嗐,这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仙门之内谁也说不准都是好人,若当年真有隐情,报仇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听闻他此次复生竟是借着怪物之躯才得以现世,这实在是,实在是……”   “呵,这种事哪能说复生就复生,保不齐从前就做过类似的事情,不然哪能说活就活了?那秽玡是平白送的?若这么简单也别生老病死了,一家养几只秽玡便可永生。”说话之人声音甚小,用着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不屑一顾。   “听说这位仙尊大人是从归远山中醒来,身体并未完全恢复,必然还是要去那归远山。”   “还归远山呢,如今众仙门高手齐聚归远,就等着这位仙尊自投罗网。”   “怎么,这是坐实了如今的灾祸都是由着这位仙尊而起?”   “谁知道呢,唉,好好一个救世仙尊突然就成了妖物。”那人话里尽是唏嘘。   其余几个又说了几句,后一人总结道:“所以这仙门也并非尽是好人,这位离宿仙尊怕是要成为祸害啊,可别殃及咱们普通百姓。”   话音未落,咔嚓——   突如其来的一道声响自头顶传来,还不等众人反应,偌大的横梁轰隆一声砸在了屋子中间,好在屋顶够高,今日店中人不多,一两个被砸晕的立刻被抬去了医馆,剩下几个捂着胸口站在店外,冲着刚冲出来的掌柜直嚷嚷讨说法,没人注意到街对面阴影里闪过一道漆黑的身影。   归远山本是目的,如今却是一个摆在眼前的陷阱,萧亓不清楚晏疏知不知道这回事,也不清楚仙门究竟是何打算,只是有一点他很清楚,晏疏究竟是不是因为秽玡重生其实并不重要,他们只想要这个人身败名裂,不能再回到原本的地位,而秽玡早已经不是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所关心的。   秽玡尚未成规模,还在可控的范围内,不可控的从来都只是那一个人。   所以这个局,真的就只是王鹿一人就能做到如此精准吗,还不是因为他猜中了仙门的人心。   听见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嚼舌根,萧亓一股气没忍住就弄断了房梁,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幼稚,也不打算让晏疏知道。   也就晏疏身上的事能让他如此沉不住气了,萧亓有些恼,早知道当时就不分开了。那时候他一方面有些恼晏疏的话,一方面也是急着见王鹿。   事情虽没有事无巨细地说明白,但是萧亓大概也清楚如今情况如何。他清楚晏疏的性格,即便知道是仙门的陷阱,保不齐也会为了秽玡孤身而上。   化境虽强,对方同样有个化境仙尊,还有那么多数不清的仙师们,怎么看这都是个虎狼之地,如此一来,晏疏抛开他就有了理由。   萧亓肚里的郁结突然就散了。   萧亓知道自己这个念头就是在自欺欺人,找一个“自己并没有无关痛痒”的借口,真假反而不重要。   这小镇还算远的,消息就已经传成了这样,那仙门内呢?晏疏那样相信柏明钰,会不会已经被引入阵中。   萧亓越想心中越是不安。   一座小酒楼的意外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城墙下的茶棚里,一人一身黑衣,头戴斗笠,极不引人注意地坐着。   一只小鸟停在那人肩膀上,同样罩在斗笠之下无人关注。   一人一鸟侧头看着城门黑影略出,又整整齐齐地回过头。   那人端茶喝了一口,鸟传音道:“怎么,不忍心了?”   “闲着没事就去看看情况怎么样了,整天挂在一只鸟身上也不嫌丢人。”晏疏吹着热茶,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   鸟抖着羽毛好像在笑:“前段时间的你可不像现在这样大义凛然,我记得当时可是毫无反击之力啊。”   一口茶险些喷出去。   鸟戏谑地看着晏疏将茶杯放下,拍了拍衣摆站了起来,轻咳一声道:“事不宜迟,咱们还是赶紧去董家。”   柏明钰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人,按理说这种情况下便不会再开口,可今天却好像被下了降头,也或许因为托在鸟身上,所以脑子简单了些。   于是,在晏疏刚往前走了两步时开口:“我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也会动了私心。”   晏疏:“我还没说你偷看,都飞远了,眼神倒好。”   “知道你不忍心动手,听见动静怕你吃亏。”柏明钰的声音不带一丝玩笑,与他从前开坛宣讲差不离,只是话的内容有点偏,“倒也没想到看到那些。放心,我只看到了一眼,旁的没多看。”   “你还想看什么。”晏疏翻了个白眼,“其实看不看到的我倒是不在乎,人前人后对我如何评价这些年我也未曾去在意过,只是这小子,如今年龄还小,以后路还宽着,若是在我这被绊倒又不肯起来,岂不是太可惜了?”   柏明钰轻笑一声,“万般理由,你始终没说过一句你不愿意。”   晏疏一顿。   柏明钰道:“其实如今的天下未必非要你掺和,你大可以找一个小院过你从前喜欢的那种闲适生活。”   晏疏不言,大步朝着董家的方向走去。   董宅外一片安静,街角蹲着个瞎了眼的乞丐,面前歪着一个空荡荡的破碗。   他弓着腰,头埋在胸前,好像睡着了般一动不动,突然一阵风打着旋从面前飘过,吹进了乞丐的鼻子里,乞丐用力嗅了嗅,一时好像闻到了冬日的味道。   可当他再仔细想闻闻时,却只剩灰尘和许久未梳洗的酸味,那股清冽似乎只是错觉。   很快董宅的门口又恢复了安静,乞丐重新蜷缩身体缩回了墙角,抱着他的破碗,在这个鲜有行人的街头讨生活。   董宅一切如旧,仆人各司其职地干着活,先前的客人来去如何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兴趣,这里经常有外人,仆人们早就习惯了,只是今日的风似乎比寻常冷了些。   谁也不知道宅后的竹林间,那座甚少有人踏足的小院里今日迎来了第二波客人。   晏疏手上缠着淡蓝色的珠串,低头看着墙角的污秽。乌黑的血撒满了墙角,一个人依靠在其上,脑袋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歪斜着。   “脖子断了。”柏明钰率先说。   晏疏“嗯”了一声,拉着衣摆蹲在尸体旁边,仔细观察者对方的容貌。   柏明钰也是过了良久才确认道:“是王鹿,你上次让我拿着断指去调查王鹿的消息,可惜他好像从入了关后便了无音讯,我派人到平渊派内打探也是同样,大多数人都心照不宣地认为王鹿已经不在了。”   王鹿的样子与从前有些许不同,但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到过去的影子。   身后桌子上的茶水早已冷却,甜腻的糕点也变得软趴趴,竹林沙沙作响,谁也想不到一代仙尊会在这种地方落得如此下场。   晏疏伸手探看王鹿的脖颈,指痕清晰可见。   “手劲还挺大。”晏疏嘟囔了一句,随即问柏明钰,“鬼修一道我着实不懂,如何分级也看不太明白,你之前与他有过接触,知不知道他的修为到何境界了?”   柏明钰:“不是很清楚。”   手中珠串晃动,晏疏起身向后退了两步:“二人大概有所交锋,但时间并不长,王鹿被擒得很快,最后甚至没多少反抗就被拧断了脖子,我不知是萧亓的功法已经深到可以轻易拿捏一位化境仙尊,还是王鹿从前伤势过重,修为有损?”   “若背后推手真的是王鹿的话,他在修为不济之时为什么要冒着风险独自面对萧亓。”周围地上还躺了一些尸首,身上散发着秽玡的味道,晏疏只一眼就收回目光,神色不见轻松,“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   鸟头低垂,柏明钰沉声道:“当年王鹿年纪算小,入化境也稍晚,总是一副孩童心境,尤爱甜食,大家都会不自觉地多照拂些。大灾之后我曾去往平渊派探望过,可惜未能见到一面,只听闻他身负重伤不得不闭关疗养。”   六位仙尊入化境自有先后,晏疏最早,王鹿最晚。   “我对他并不了解。”晏疏说。   柏明钰轻笑:“你对谁都不了解,即便与你关系最好的管奚你又了解多少?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看来还是要按照原计划走了。”   淡蓝色的珠串缠在手腕上,晏疏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取了些王鹿身后发黑的血。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悄无声息地自血中漫出,沿着手指下方视线难及之处向上游走,最后隐没在珠子中消失不见。 第122章   对于归远山的传闻晏疏一直都很好奇,那个所谓的仙人究竟是从何处来,总不至于是萧亓刻意将他神化了,刻意编出个瞎话引人注意。   就他那口棺材周围来看,怎么着都应该是萧亓不希望他被人发现才刻意布置的阵法。   晏疏一边思考着一边走到竹林下,打算捡一具尸体回去好好研究。   这会儿竹林里的风一直未停,带起了斗笠上的帷幔,银色发丝突兀地缠绕在黑色衣摆上,突然一道声音子门口传来——   “什么人!”那人先是喊了一句,后知后觉地发现周围什么情形,“大老爷!大老爷!”   凌乱的脚步声奔向院角,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堆人。   “这么多人靠近你都不知道?”鸟早不知飞到了何处,只余声音钻进了晏疏的耳朵。   晏疏不知道柏明钰是托在鸟身上感觉钝化了,还是有心未提醒,他皱了皱眉头,好巧不巧先前逡巡于四肢的怪异再次席卷而来,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在了柴房里。   手脚酸麻尚未散去,身后靠着乱七八糟的杂草堆,头顶一只蜘蛛正勤勤恳恳织网,晏疏仰头颇有兴趣地看着。   门窗透着明亮的光,连个守门的都没有,也不知道是觉得这个人太弱连把守都免了,还是周围布了其他陷阱,所以有恃无恐地将他一个人扔在这。   不管哪种,晏疏都是被轻视了。   柏明钰那只鸟不知道飞到了何处,切身地表现了一下什么叫大难临头各自飞,晏疏独自一人坐在杂草堆上等着酥麻感过劲儿再说别的事情,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董宅里的人似乎忘性很大,白天关在柴房的人这么快就全然忘于脑后,晚饭自不必说,甚至到了夜半都没见过有人来探看。   墙角蛐蛐的叫声仿佛要断气,有一声没一声,头顶的蜘蛛织完网后也不知道去到了哪里,大概蹲在某个暗处擎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晏疏勾了勾手指,除了指骨缝隙还有一点干涩外,那种酥麻无力已经消失干净。   而后他站了起来,掸掉衣摆上沾的杂草,又看了一眼头顶的蜘蛛网,不知道想到什么轻笑一声,随即向外走去。   锁哐当一声落了地,晏疏推门而出,站在门口明目张胆地打量起四周来。   先前直奔后院,其余地方晏疏只匆匆看了一眼。   董宅很大,格局与寻常人家讲究不同。   一般富贵人家大多讲究对称,排列整齐,即便是寻常小院也大多如此,而这个董家就好像暴发户一样,尽以值钱的安排。   院子零落分布毫无章法,亭台楼阁单独拿出来每一景都足够精致漂亮,可放在一起又有些说不出的违和,几处院子又移栽了参天大树,遮挡住了连廊直接断了宅骨脉络,无论是风水还是格局看起来都是乱七八糟,搁在外面足够让人笑掉大牙。   此间院子的角落就栽着一棵这样的树,偌大的树冠铺天盖地遮住了一侧长廊,如今入秋叶子落了大半,露出缀满星星的天空,长廊终得重见天日。   廊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院子里也是一片寥落的样子,院子北边放了一个水缸,里面盛着似乎是经年累积的雨水,泥泞不堪,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腥臭味,想来这里许久未有人打扫,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晏疏一眼看完便响着大树下的长廊而去,一身黑衣很快就隐匿于夜色中。   晏疏甚少穿黑,一来世间认识他的人不多,二来也甚少有场合需要他藏着掖着,倒是百年来第一次穿黑,有点新鲜,就是他那头银发有点晃眼,即便藏在都斗笠之下也偶尔还是会露出一点端倪。   连廊四通八达,岔路甚多,然而晏疏却好像深知自己要去哪里,每一个岔路口都未有停顿,闲庭信步地好像在自家院子,可惜这一路依旧未见一人。   过了两个院门,眼前终于看见亮光,看上去是仆人休息的院落。   也对,那样关着可以人士的荒凉地,总不该靠着主屋。   烛火映红了窗棂,两个漆黑的人影投在上面。   晏疏双手抱胸站在窗外,明目张胆地听墙角。   里面人无知无觉,似乎在吃完饭,一阵碗筷碰撞的声音后,其中一人开口:“待会儿我将碗筷送于厨房就回来,今日管事再三交代,夜间不得随意走动,你切勿出门,被抓扣钱是小,挨了板子遭罪的是你。”   显然被说是个不老实的,不是喜欢乱走便是乐于凑热闹,才得此番提醒。   晏疏一乐,他就喜欢这种爱凑热闹的。   屋内传来敷衍的应和声,嘱咐之人叹了口气,出门时还不放心地强调:“别出门。”这才不放心的离开。   或许是董家的板子太有威慑力,屋里的人来回晃荡就是没出门。   乐喜是初夏之际被找入董宅的,对于这个董宅,民间传闻也多,可董宅给的报酬一贯丰厚,哪怕怪异不断也有人前仆后继的进来,乐喜就是奔着银子而来。   董宅规矩很多,每人只能在安排好的地方做差事,尤其是他们这种非签死契的,更是多一步都不能走错,不然就要挨板子。   像今天这种老爷下了宵禁的日子,若是擅自外出被抓到了,可是要皮开肉绽丢了半条命,据说从前就有个不听话的,被打断腿丢了出去。   好在宵禁的日子不多,乐喜虽然每次都蠢蠢欲动,到底还是个惜命的,斗争之后选择早点睡觉,不给自己找麻烦。   能早睡还不用干活,多好的日子啊,乐喜自我安慰着上了床。   棉被搭在身上,周围的大通铺还都空着,昨日这里还有很多人,今天不知怎么就只剩下两个。   董宅少人是常事,老人说是做了错事被遣散出去,为此乐喜暗暗窃喜,觉得如此下去,说不准还能混个管事的当当。   抱着这个梦,他闭上了眼睛,却在这时屋外突然一阵响动。   是石子敲打窗棂的声音,哒哒哒,一下一下很有节奏。   乐喜猛地睁开眼睛,一个鲤鱼打挺到了地上,警惕地看着门口问:“洪哥?”   石洪便是之前那个嘱咐他不许出门的人。   石洪比乐喜早来了一个月,因跟管事的沾亲便被优待。乐喜嫉妒又不敢言,巴结着石洪总想谋点肥差,可惜这个石洪不知是真没能耐还是装傻,这么长时间乐喜也没讨到多少好处,唯一一点是身边换了很多人,他倒是一直好好待着。   乐喜的话音落下许久都未有人回应,门外也不见人影,而那笃笃声却一直响。   乐喜浑身一哆嗦,小心翼翼地向门口靠近,在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声响也同时停了下来。   乐喜心脏提到嗓子眼,嘴唇哆嗦了两下,又问一遍:“石……石洪?”   乐喜是个胆小的,却又是个好奇心重的,小心翼翼靠近门口,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动了手。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乐喜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向外望,门外静悄悄,似乎一切都是乐喜的错觉,就在这时,一只泛着蓝光的蝴蝶隐没于前门缝隙里,眨眼就不见了。   乐喜一动,着了魔般跟着追去。   风带着房门轻颤,似乎在挽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丁,然而房门无声,再如何煽动也招不会那道离去的身影。   董宅安静,四处景色入夜后看起来更加富贵,假山流水,红烛高照,奇怪的是周围连一个人影都不曾见,就显得这种富贵十分诡异。   蝴蝶只一眼就没了身影,乐喜怕极,没走多远便开始后悔,还没踏至主路,临时转了弯打算去厨房寻石洪。   他不是没见识过董家的景观,白日瞧着只觉美丽,可如今到了夜里不知怎么的,乐喜越走越觉得毛骨悚然,到最后不停打着冷战。   终于看见厨房大门,乐喜心中一喜,脚步不自觉的加快,这时看见一道身影从厨房出来,乐喜赶忙喊道:“洪哥。”   “小乐?你怎么来了?”石洪一惊,赶忙将门关严揽着乐喜往回走,“快走走,不是不让你出来怎么还出来了。”   房门关上的瞬间,乐喜看见里面人影攒动,还有香味漏了出来。   这石洪怕不是在里面偷吃呢吧?给我送那些馒头咸菜,自己在这大吃大喝?怪不得这么久不见回来。   乐喜心中一动,脚下好巧不巧踩到一块石头上,双腿一软,整个人栽到石洪身上。石洪招架不及,顺着力道连带乐喜一起撞向了厨房大门。   木门轰隆一声被撞开,两人齐齐倒在地上。   乐喜一脸惊慌,赶忙扶着石洪起身:“对不起对不起,洪哥你没事吧,我刚刚没注意脚下。”   头顶门框高立,石洪立刻意识到两人这是摔在了何处,顾不得乐喜的话,赶紧撑着地站了起来,拉着乐喜往外跑。   都已经进了厨房,乐喜哪甘心轻易离开,这时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哟”了一声道:“今天老爷是请了贵宾吗?怎的做了这么多好吃的?”   说着乐喜就要往里走,结果刚走两步就被石洪拉住。   石洪脸色凝重,低声道:“快走,这不是你该问的。”   院子中间放着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摆了百十来道菜,一眼望去皆是肉菜,无一点绿色。   香味扑鼻,比先前透过门缝闻到的还要馋人,不过那人影攒动似乎只是他花了眼。   “别啊洪哥。”   石洪性子好,虽说靠着关系进了董宅,但从不摆架子,平时也都很好说话。   乐喜先前靠着石洪的关系在厨房开过小灶,主人家的菜不可能每次都炒得刚刚好,多余的就便宜了他们这些有关系的。今天因为宵禁,按理说厨房也要早早收拾完回屋待着,所以但凡宵禁日,下人们都只有馒头咸菜吃,而他们屋负责拿餐食的便是石洪。   “洪哥你看这这么多好吃的,我晚上也没太吃饱,咱们……拿点?”   石洪耳根子软,从前每次乐喜撒娇似的求石洪,石洪都会偷偷给他装点带回去。然而今天石洪非但没有软了态度,甚至粗鲁地掐着他的胳膊,一边拽着他一边怒斥:“这些东西你碰不得,要命就快走。”   乐喜平时虽嫉妒,但大多时候都是个能收住情绪的,可惜今日不知为何就犯了浑,怎么都不肯走,一双眼睛钉在了那些菜上,用力想要挣脱,几次差点得手。   石洪手上一滑,眼看着拖不住,手向下一滑拉着乐喜的手腕向外拖。   “别胡闹。”石洪看起来越来越急,手上因为用力过大,几乎陷进乐喜的皮肉中,嘴上还在提醒着,“这些东西你动不得,赶紧回去。”   乐喜常年做工,力气自然是大,这会儿一口气上来非要和石洪对着闹。   两人一来一回推搡之下,不知谁的手毫无征兆地脱了力,两人同时向后栽倒。   石洪力气向外还好说,也就摔在了门口,他心里暗道不好,还不等起身去抓人,率先听到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连盘带肉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待石洪再看过去时,乐喜却好像疯子一般捡起地上的肉就往嘴里塞,那样子与野兽无甚区别,吓得石洪四肢并用连连后退。   “坏…坏了!”石洪最后看了一眼乐喜,一咬牙爬起来就要往外跑,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巨响自厨房处传来,数不清的脚步声奔涌而出。   先前乍然消失的人影疯狂奔向餐桌,当第一只手触及到那些食物时,一切就已经有了定局。   碗盘相撞的声音,耳边都是令人作呕的咀嚼声。   石洪顾不得场面的混乱拼了命地向外跑,可只有两步的距离到了此事却变得异常遥远,在他一只脚刚踏出门槛的瞬间被扯住了衣服。   石洪虽与管事沾亲,所知道的也并没多多少,旁人只当夜里不需外出,他顶多知道这个夜其实是亥时,亥时过后万勿出门,会送命。   石洪早前并不知道为何会送命,而如今看见这一幕,他就算再傻也知道拼了命想要摆脱,可那力道如铁钩子让他动弹不得。   一股热气呼到了脖颈,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接踵而至。石洪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正摁着乐喜,鲜血自乐喜肩膀奔涌而出,那身影正仰天咀嚼着——他在吃人!   石洪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瞪圆的眼睛慢慢移动,紧接着看见趴在桌子上的一个人正从中间的盘子里抓什么东西吃,一根一根啃咬着,竟是人手。   那满桌的,满桌的菜……   喉咙耸动,石洪早看着就要吐,结果下一眼,一张漆黑的脸挡在面前。   温热的气息吐在脸上,张大了的嘴巴直逼面门,石洪叫也叫不出,眼睁睁地看着死亡逼近,到最后连一点念头都不剩了,自然也就没有看见一只小小的蝴蝶翩然飞至。 第123章   “你听说了吗,董宅闹鬼啦!”   “是嘞,我还听说死了个人,洪家老二亲眼所见,人直接被吓傻了,好像还受了伤。”   “死的那个是乐家老幺吧?听说董家给了一大笔银子。”   “这董家也是邪了门了,还有门口那个残疾,要不是靠着董家偶尔施舍,怕不是早就饿死了,怎么就不知道换个地方讨饭,难不成董家给的饭就这么好吃?”   “我跟你们再讲个秘密,旁人都不晓得,我也是因为家里有亲戚在董宅做工才听说一星半点,你们可别往外说啊。”一人凑到人堆里压着声音小声道,“听说出事的那天董宅抓了个人,具体什么人不清楚,现在还关着呢,为此还请了仙师过来。”   “仙师?有仙师要来咱们这?”   这个镇子很是偏远,守在一处关隘前,名唤栖凌。   栖凌面积虽大,半个城却是空的,早年国家冲突战火纷飞的年岁里跑了很多人,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些外地的却也没能让这个镇子彻底热闹起来,为此董家才得了那么大一块地来建宅子。   据说因为这里战争死人太多,经常闹鬼,而这个栖凌也有栖灵之意,望流转于周遭的魂灵能够安息。   这话听上去像是安魂,可到了活人的耳朵里又像是在招鬼,如此便显得这个城很不吉利了。   闹鬼的传闻很多,邪门的事情也不止董家这一件,倒是这里地方偏远,距众仙山仙门更是长路漫漫,这几十年里甚少听闻有仙师到访。   高耸的城墙之外,几匹骏马安静地休在马棚里吃草,一个马夫刚收拾完往外走就碰到了地驿站的管事。   那管事往马棚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甚放心地嘱咐道:“这几匹马可千万要伺候好了。”   马夫眼珠子滴溜一转,搓着手道:“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保准伺候得明白。”   管事点点头,又抻着脖子看了一眼:“那几个客官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要不是银子使得多,我都不想留,放心,照顾好了你的赏银肯定也不少。”   他们这个地方人少得很,路过也是一些手头紧的江湖人,买一口草料紧接着赶路了,哪像今天出手这么大方。   听着管事的话,马夫一张脸笑成了花,只可惜那几个客官放下马就走了,没给他邀功多讨点赏钱的机会。   栖凌城门外一伙人驻足犹豫着不肯往前走,好像这个清冷的小镇里藏着虎豹。   “你说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怎么说那也是……”说话之人吞吞吐吐,谨慎的样子看起来已经不只是虎豹这样简单,似乎提了名字都能要命,“真不知道咱么这是幸运还是倒霉。”   “不慌,咱们只是先看看路,等两日毕翊仙尊会亲自过来,咱们只要确定人在就好,其余的不需要咱们插手。”   一行不过三人,并非来自同一门派,只是因为各处排查阵法时凑巧到了附近,就被临时拉了过来。   这事儿办好了是肥差,办差了要丢命,也不怪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   功劳就在有眼前,然而谁都不敢贪功,本就不齐心的一伙人各怀鬼胎进了城。   “不过话说回来。”眼看着董宅就在眼前,身着邳灵宫弟子服的开口道,“若他当真时依托秽玡得以重生,那应该就算是敌人了吧。”   “自是敌人,秽玡乃逆天之物,不管所附之人是何种身份,行逆天之道人人得以诛之。”另一个身着平渊派弟子服的人义正言辞道,“天道不可违,不管如何我们都要为天下苍生考虑。”   他说的大义凛然,脚步就不见快。   可不管他们再怎么拖拉,也就是几步的距离,早晚还是要走到那一步,所以在董家宅门大开时,一众人深深吸了口气,还是踏进了这个福祸未知的地方。   董家人很客气,并没有立刻拉着他们去看那个抓住的人,倒是让众人松了口气。   夜深人静,三人被安排在一个院子里,其实邳灵宫的那个还是想早点去看看情况。   “你们没觉得这个董家很有问题?”   按理说他们家里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就算主人家讲究待客之道,这时候也应该去看看那个被关的嫌疑犯,怎么就把他们安排到厢房休息了?   三人凑头在一间屋里,听见邳灵宫的率先说话,另外两个表情稍有凝重。   “不若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去探探。”邳灵宫的又说。   平渊派的没有应声,另外一个鹤温谷的点点头:“晚间我们分头行动,行事还需小心,毕竟毕翊仙尊不日就要到此,还是少惹是非,探探情况便好。”   三人年岁都不大,也不敢太过擅作主张,又怕什么都没准备回头毕翊仙尊来了一问三不知不好交代,最后三人相约夜半探风。   天公作美,今日的夜里无星无月,风吹着树叶飘零发出沙沙声响,老天爷都在为他们作掩护,这是个好兆头。   栖凌城内入夜起就甚少见着行人,路边灯笼零星地亮着,唯有几间客栈酒楼里还零星坐着几个人,看起来无甚精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   小菜都很有地方特色,口味偏重,酱汁和辛辣味充斥着飘扬在街道上,味道是好的,可惜了美食。   到了夜间最后的几个客人也离了归去,酒楼熄了灯,栖凌静悄悄的好似一座无人城。   夜半时分,更夫敲棒子从城东路过,这是最后一条街,走完就可以交差了,他闭着眼打了个哈欠,然而再睁眼却险些被几个漆黑的东西迷了眼,不知是什么,看起来有点像蝙蝠,却又飞的慢了些。   今夜没有月光,他仔细看了半天又觉得那东西像蝴蝶,紧接着闻到一股腥味。   夜里碰到些奇怪的东西是常事,更夫一惊,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念着书摊上便宜买回的佛经加快了脚步,还好那奇怪的蝴蝶并没有跟着,只是缭绕在鼻尖的味道一直未能散去。   更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巷的尽头,一阵风先开了深夜,青瓦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两道身影。   那人负手而立,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屋檐瓦砾,眉头紧皱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   另一个人看起来拘谨很多,稍向后半个身为的地方地方,先是看着董宅的大门,又看着其中诡异的装饰布局,他掐了下手指道:“这宅邸看上去乱七八糟,实则讲究颇多,硬闯的话很容易迷了眼,也亏得现在深秋树木荒败,不然这一眼望去还真容易着了道。”   其人名唤翁尤,是邳灵宫的长老。   柏明钰未出声。   他先前就已经进入过宅邸,只是视野受到局限,紧赶着到了后院只见到了王鹿,再然后他就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弹了出去,再没能回到晏尘归身边,自那后也失去了晏尘归的消息。   他不清楚这边发生了什么,虽知道依着晏尘归的修为怎么都不应该在普通百姓家里吃了亏,就算巅峰期的王鹿都未必能拿得下晏尘归,可不知为何柏明钰心中总是不安。   “那几名弟子已经到了?”柏明钰问。   “到了。”翁尤答,“只是目前尚未有消息传出,我们要不要等等他们的消息。”   太快亮出底牌的人注定会输,柏明钰不知道王鹿和这户人家是什么关系,这里的人到底又有什么身份背景,但他只带自己太快出现在其中的话,很可能就成了众多棋子中的一个,深入其中很可能当局者迷,柏明钰需要保持清醒。   柏明钰不是不将普通弟子的性命放在眼里,毕竟是正规仙门的弟子,能独自出来寻找阵法的修为都至少到了结灵高阶,就算这些人不讲仙门放在眼里,这几个弟子也不应该这么快出事。   正在他们打算离开之际,二人眼前突然一暗,漆黑的东西借着夜色的掩盖不知道在周围待了多少,悄无声息难以察觉。   “蝴蝶?”翁尤一愣,紧接着心中一紧。   若放在从前,什么颜色什么模样的蝴蝶都提不起他们的兴趣,如今时移世易,翁尤现在遇到路边的蝴蝶都要多看两眼,这种情况不止他一个,以至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希望冬天早点来。   如今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再看见蝴蝶,翁尤整个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们还要不要等明日。”   这话就是一句废话,在现在这个霜落时节里,大半夜拿来的蝴蝶,更不论这样漆黑的模样,怕是放在白日里都充满着诡异。   若真的是那位仙尊,那三个崽子根本不够看的。   果不其然就见柏明钰身形一闪,下一眼人已经入了董家,翁尤脚下一点跟了上去。   蝴蝶不知消失在哪阵风里,翁尤没时间去探勘它究竟去了哪里,一双眼盯着柏明钰的身影生怕跟丢了。   这个宅子每一处都是有机关布局,看上去七零八落,实则那些长廊就是线,将一处处分隔填补,一步走错可能就迷失在其中,再缺少点修为真被一群普通人捉了也说不定。   可即便这样,翁尤也不觉得堂堂离宿仙尊能着了道。   两人并不知道三名弟子所处何处,翁尤不知柏明钰要去哪,跟着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后终于停了下来,是后院的一处院落,看起来身份不低。   屋子里此时已经没了光亮,想来院主人家已经睡了,翁尤本想自告奋勇自己进去摸索,毕竟他实在想不出像柏明钰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得了偷鸡摸狗的事,结果还未来得及出生,就见柏明钰纵身一跃已经到了院子里。   在屋顶还未觉得什么,奇怪的是入了院子后周围就好像弥漫上了雾气,灰蒙蒙一片阻人视线,带着些阴冷。   “这看起来有点像鬼修之地。”翁尤环顾四周,二人入院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那这雾气应该原本就存在于此,只不知为何他们在屋顶之际并未发觉。   翁尤:“仙尊还记得之前那个鬼修吗?”   这些时日诸多鬼修不知听见了什么风声,原本低调行事的这伙人纷纷自各地涌出,不仅不避讳着仙门,甚至正面于仙门作对,小门小派一时不察被鬼修偷袭了好几个。   小门派虽比不上六大仙门那样占祥瑞之地,却也是个门派福祉,如今被鬼修占据,小门派有家归不得,其中就一处找到邳灵宫求支援。   传闻里,重活一世的仙尊是被鬼修复活,站在的也是鬼修那边。   翁尤接着说:“听闻那位仙尊收了个徒弟便是鬼修,后来也是他见了殷燮扶的第二日发现殷燮扶已死,为此断了关于此事幕后黑手的线索,我知道仙尊不愿怀疑故人,可百年世道时移世易,即便是为了苍生百姓有多少人真的甘愿赴死?我不是怀疑仙尊们的品格,只是死过之后,心境真的很难说,设身处地地想想,若是我死过一次,再活着回来,看见昔年老友风光无限……”   “行了。”   后面的话越说越过界,柏明钰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愠怒,只是平静地提醒着,“这话不是你该说的,做好自己的事情。”   离宿回来的太突然,露面得也太草率,没有丝毫遮掩。   柏明钰当初曾提醒晏尘归暂时先隐匿行踪,不管从何处将这样都不会将自己放在被动,可晏疏只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后来才与柏明钰说,他讲自己做成了靶子。   一个强大的靶子固然是好,可个人再强也难以撼动整个世界,柏明钰不知道晏尘归的具体计划,只知道他要用自己引出幕后黑手,所以很多传言都保持着放任的态度,偶尔碰上了还会推一把。   柏明钰与晏尘归说不上多熟悉,只一点可以肯定,这人平时看起来冷冷清清,心里却执着倔强的很,即便死了一遭也不至于让他走上歧路。   石头从山崖上跌落后,哪怕四分五裂,它也依旧是石头,晏尘归就是这样倔强到不知变通的石头。   周围的雾更浓了,渐渐地连仅剩的一点光亮也消失带殆尽,到最后他们好像被蒙在黑色的水里,空气无比粘稠。   “小心行事,别离我太远。”   话音未落,突然一道亮光直冲上空,那一瞬间夜如白昼,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声音来去飞快,只一声便戛然而止,翁尤面色一沉:“不好,是邳灵宫的信号。”   柏明钰撕破了浓雾,冲着信号升起的地方而去,不多时便到了目的地。   其实也就隔了没有几堵墙,可妥了这个宅子的机关术,他们愣是一眼未见一声未闻。   腥味扑鼻,地上却只有血迹不见任何身影,周围墙壁上更是连一点打斗痕迹也无,怪不得他们没听见一点动静。   只是这人是生是死到底被弄到了何处?   “仙尊你看!”   粘稠的血液溅满了墙壁,其上一处不起眼的凹陷中坠着一个小东西,那东西还在颤抖着。   是蝴蝶。   “这……虽说这世间尚有以灵蝶为元灵的,但是能操控其悄无声息清除掉三名仙门弟子,恕我目光短浅,我实在是想不到第二个人。”   若是三人还好,若一个人流了这么多血,怎么看都不像是还活着的样子。   蝴蝶渐渐没了声息,过了好一会儿翁尤才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蝴蝶。翅膀已碎,翁尤拿到跟前嗅了嗅,又掏出怀中的法器。   一颗圆润的珠子忽而亮起了微弱的光,这是专门探查秽玡的法器。   柏明钰叹了口气,声音复杂又意味深长,末了仰头看向天空:“事情你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又何须问我,若真是如此,天道自不容他。” 第124章   柏明钰的话起初更多的是一句感慨,然而第二日一切就都得到了印证,仿佛赶着要把离宿仙尊的罪名坐实,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一个人。   哭天抢地的董家人,莫名失踪的仙门弟子,还有一同消失的可以控蝴蝶的人。   对于董家布局和后院之人,董家给的解释是,他们家自古人丁稀少,到了董老爷这一代,几个兄弟都是女儿,只有他家一根独苗,这才找了风水先生来改风水,后面的院子里住着的就是那位风水先生。   董家给的解释合情合理,柏明钰随手掐算,这董家也确实人丁不旺,只是这话并非全是真。   董家宅地所改风水不只是子嗣问题,还有家财亨通之意,而这所谓缺损事实上是董家人早些年不知道哪辈子欠下的。   因果相报,董家本该于财运和子嗣上一同补缺,不至于断子绝孙穷困潦倒,但也是清贫人家过着鸡毛蒜皮的苦日子。   如今家缠万贯,按理说子嗣上自然就亏得厉害,要不是这个风水先生,估计别说董老爷这个儿子了,就兄弟家的女儿都难见。   亏子嗣断香火指的也可不止是男丁。   这风水调的可谓是手法精深又不得好死,董家下场惨烈是早晚的事,随便来个风水大师都不敢如此操作,也就王鹿了。   如此看来,王鹿以此为借口找了个栖身之所倒是可以理解。不过用王鹿来调这种风水,着实有些大材小用。   柏明钰不想留在这里玩什么破案游戏,董家一时看不出什么,翁尤给邳灵宫的人留了消息,让他们那边的人留一双眼睛在这时刻关注着,柏明钰急着去找晏尘归,在此期间悄无声息地放出了好几只鸟,可惜全都杳无音讯。   柏明钰先一步离开了董家,元灵腾空而起,他坐在鹤背上闭目思索。   仔细想想过去走过的每一步,似乎都在意料之外,却又于情理之中,步步踩在算计之上,又是步步心甘情愿,好在入局的不只他一个。   柏明钰低笑着摇了摇头,心念:可真是,一个最不愿入世的人,怎么总能逢乱呢。   白鹤展翅方过一座山头,身后忽而又升起一道讯号,与之前那邳灵宫弟子所发有些许不同,是属于长老的特殊符号。   白鹤引颈高鸣,翅膀掀动猛地转头,待柏明钰睁开眼时人已经回到了董家上空。   一朝跃起落于院中,对面站着的是一道熟悉的身影,身后则东倒西歪躺了许多不知死活的人,其中就包括方与他分别的翁尤。   “萧亓。”   “柏明钰。”萧亓面色阴冷,他从来不是个废话的人,多一句寒暄都没有,直截了当地问道,“他去哪了?”   柏明钰太阳穴突突直跳。   晏尘归曾与柏明钰有过交易,此番事情,晏尘归可以用自己做饵来引出幕后黑手,相对的要将萧亓全部隐瞒。柏明钰不清楚晏尘归有何打算,只要不影响大局,左右跟他没关系。   但这个大前提就是,不左右大局。   “萧亓,你的事情我一向不愿意插手,那也是觉得你是个有分寸的,即便过去算不得磊落,但我也未曾多嚼舌根跟晏尘归说些什么,如今你这番行为,是要与天下作对吗?”   “跟踪我至此,又故意给他看这一切,还说不插手我的事?不用给我扣那么大一顶帽子,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定然也知道我对你的大义没兴趣,我只问你,他现在在哪?”一条手腕处的蛇缠在萧亓的胳膊上,周围黑漆弥漫,携着无形的压力。   他现在心情很差,自从知道晏疏行至此处,他的心脏就一直悬在喉咙里。   柏明钰冷哼一声:“有些事情我不与你计较,是看在晏尘归的面子上,你当你做过的那些事情仙门不真与你计较?”   萧亓平时看上去木讷不言,事实上是个不消停的,这几日看似去往归远山,事实上一路强行入了好几个阵法显然在找着什么,甚至几次险与仙门打个照面。   柏明钰的鸟是没能找到晏尘归,倒是摸到了这个小子的行踪。   “不与我计较?堂堂毕翊仙尊是修仙界的擎天柱石,自然说什么都是正义,当初天下大乱,倒是成就了你一番伟业名声,如今独自一人享受着其他仙尊铺下的道路,毕翊仙尊倒是安心。”   周围不见一个清醒的,柏明钰扫了一圈脸色愈发阴沉:“仙门之事你不懂,若你想以此毁我名声随你意,不过你的过去也会一同被翻出来,我建议你最好好好思量。我确实不清楚你到底用什么法子复活了晏尘归,但是过去你拜入平渊派,又被平渊派追杀,那时候若非是我,你早死了。”   “还不是你听说我从平渊派拿了死人肉白骨的法子才出手救下我?当时我是快死了,也亏得你才让我活了下去,趁着我昏迷的时候你应该看过那个法子,想必也试过了吧,那根本就是个狗屁不通的秘方。”萧亓看起来有些急迫,“当初你们怎么对的我我记得很清楚,如今你们还想用那些法子对晏尘归?你们仙门到底有没有良心,若不是晏尘归最后散尽魂元,还有你们今日的太平吗?我再问一次,他在哪?”   像是最后一次警告,然而柏明钰也不是个软柿子好捏的,话音未落剑气已出,直奔着萧亓面门,柏明钰身形紧跟栖上:“晏尘归想护着你,我思来想去不如将你直接囚禁起来,这样你既不能捣乱,也能护得你不落入他人之手,倒是方便得很。”   “果然他跟你有交易,内容是什么,你们想做什么?”萧亓急忙后退。   他之前离了这里确实在往归远山走,一路上遇到阵法便进去探寻。阵法中秽玡似乎还是跟之前一样,或披着人皮过着看起来普通的生活,或如野兽一般四处掠夺,萧亓知道王鹿肯定没那么简单就死了,他想找王鹿的破绽,就像起初那根属于王鹿的手指,可惜毫无收获,倒是几次遇到了仙门的人,而后听闻栖凌有所异像,连毕翊仙尊都惊动了。   栖凌偏僻,周围并无豢养秽玡的大阵,能引得柏明钰亲自出手,想也知道为了什么。   柏明钰手上动作飞快,萧亓一一抵挡着还要听柏明钰念叨:“萧亓啊萧亓,当初你于仙门内找不到重生之法,这才踏入鬼道寻找复活晏尘归的方法。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世间从无人死复生之术,你如何鉴定自己能做到?这几日我终于想通了,是不是最开始就是王鹿一步步引着你去做这些事情?你自幼被他带走,思想尚未成熟就被他灌输了‘死人能复活’的念头……哦,我知道了,王鹿一开始就看出了你对晏尘归的肖想,刻意让你亲眼看着他死在你面前,不停地用‘复活’来洗脑,让你认准死理去做这件事,所以一开始你就是王鹿手中的棋子啊,怪不得他一直挂着你,事到如今还要冒着暴露的风险引你至此。”   “王鹿的心思你早就知道,又何必诈我?我之前一直不知道王鹿藏身于此,也是最近才摸到点头绪,紧跟着你们就找到这里,总不会是你自己想来和王鹿叙旧吧,你是故意让晏尘归看见。”黑雾凝成长剑,剑身无光,与柏明钰上下交锋竟丝毫不弱,雾气凝结又散,漆黑的小蛇忽而化作巨蟒一口咬向展翅高飞的鸟,元灵之间的纠缠同样难舍难分。   “你究竟想做什么?在他身上打什么主意!”   柏明钰嗤笑:“晏尘归,你倒是关心他,句句不离他,那他知道王鹿如今的成就有你一份吗?知道你的修为已入化境吗?”   萧亓动作一顿,柏明钰抓住破绽,气刃连冲萧亓数个穴位,好在萧亓反应飞快,脚下连点数步退开。   “看来你还是怕的。”柏明钰轻笑,收手站立,“跟晏尘归沾边的东西你都怕,有了弱点你就很难再站在不败之地,我劝你还是找个地方待着,乖乖等着事情尘埃落定后再去找晏尘归罢。”   头顶突然一声鸟啼,下一瞬嘭地一声一只庞大的身体摔在眼前,是柏明钰的元灵鹤,紧接着元神散成光电汇聚在柏明钰身后却未再成型。   萧亓收回缩到手指粗细的小蛇,冷眼瞧着柏明钰:“你们想怎么折腾我不管,也管不着,但晏尘归是我的,他如今这条命都是我的,若不想节外生枝就别把他搅合进来。”   “这怕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的,怪就怪你不将自己的事情擦干净就让晏尘归睁开了眼。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的很好奇你究竟如何让他重临于世,当年我们都是亲眼看见他如何七零八落。”柏明钰眼神泛着寒光,“哦,所以当年真的将他的尸体捡起完全了吗?”   “柏明钰!激怒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挺多。”剑光再起,柏明钰直面萧亓,“你动了我邳灵宫的人,如此放你离去,以后我邳灵宫还如何立足?萧亓,你的弱点太明显了,晏尘归心向大道我自愧不如,这件事情你我都拦不住,不若你现在乖乖跟我回去。看看你现在满身破绽还要倔强的样子着实让我有些怀念,当初你不就是这样站在我面前,非要给晏尘归讨个说法?可笑。”   砰一声剑气再次相撞,柏明钰不再保留,化境之意瞬间笼罩在整个董宅之上,天空乌云翻滚,二人似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轰隆一声巨响,碎石落了满地,柏明钰的剑压在萧亓的脖颈上,隔着那把通体漆黑的剑,他轻笑一声:“晏尘归还在调查,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这百年来对他来说都是空白,可我不一样,事到如今我已经大致摸清了来龙去脉,只需要一个诱饵就能将一切串联起来。正好,晏尘归很乐于当这个角色,这你不能把账算在我头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想法,世人将你奉为神明,是仙门乃至民间朝廷都认可的利益最大化的结果,为了民心一致,将你架在高位上。为了这些虚无的东西,只需要一个神明足矣,但凡再出现任何一个化境仙尊,即便本身的修为乃是声誉都应高于你,可到了世人眼里都成了多余的威胁,他不愿入世,不愿去猜忌人心,这些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又如何拉他进这趟浑水?你自己看似高高在上,这些年过得也并非尽如人意罢。”   堂堂毕翊仙尊,受万人敬仰,有多少人会去怀疑他日子过得可还顺当。   萧亓其实也不关心柏明钰过得怎么样,他只是在动柏明钰的情绪,只要有了波澜。   嗖——   一道暗器自黑夜中袭来,柏明钰堪堪歪头避过,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然而他神色不动,甚至都没多看一眼萧亓肩膀上多出的小蛇。   “我们这样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你杀不掉我,我也不能真动手杀你。”   “你觉得我打不过你?”   “至少现在的你不行。”柏明钰看着萧亓的双眼,意有所指,“我发现你身体很有意思,这里……”两人剑刃较劲,他只是视线稍有下移,停在萧亓耳根处,之后又停在脖颈青筋上,“是被什么限制住了吧,”   砰——   剑光四溅,二人再次交锋,萧亓步步杀意,柏明钰不知是不是真的在忌惮什么,竟步步后退,可惜萧亓的剑意未能得到延续,一次出招后,萧亓再次被逼至角落。   高高在上的毕翊仙尊终于不再掩饰锋芒,看萧亓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你不想让晏尘归知道的事情,我何尝又想让他知道,你应该明白跟我合作才是正解,毕竟我一直站在你这边。”   “呵!”无视脖颈上的冰凉,萧亓嘲笑道,“王鹿虽不是个东西,你又好到哪去。”   “找死!”   两人手筋系数暴起,可惜柏明钰已经占据上峰,那剑一步步割破萧亓皮肉,就在这时一道蓝光盛起,柏明钰不假思索地突然收手向后倒飞而去,下一瞬,他原本所在之地连钉数道箭矢。   “晏尘归,你来得真是时候。”剑刃未收,柏明钰稳定身形抬头看向前方。   萧亓被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护在身后,银发飘扬,惯常带着笑意的脸庞此时冰凉一片。   “柏明钰,你是不是忘了跟我约定了什么。”   还不等柏明钰开口,身后突然一声尖叫——   “蝴蝶,蝴蝶……那个人!是那个人!”   “蝴蝶!”   “杀人啦杀人啦!”   先前两人动静太大,惊动了董宅其余人,而那些躺在地上的此时也渐渐苏醒。   最先回过神的翁尤双眼徒自睁大,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前方喊道:“果然,果然他已非过去的离宿仙尊,他是托生的怪物,投身鬼道意图覆灭天下啊!他,他就是故意趁着仙尊不在,让那鬼修来杀人!”   身后一直未动的萧亓听见这句话后,周身气息降到冰点,黑气再漫,却在这时晏疏忽而低笑出声。   萧亓一愣,抬眼看向眼前的背影,紧接着听其言道:“我若想覆天下何须入鬼道,我若想要你死,又何须假托人手。”   咔哒一声,原本楔在地上的箭矢拔地而起,直奔翁尤而去,钉向他那还未来得及闭上的嘴巴。   剑气接踵而至,在箭矢就要贯穿翁尤脑袋之际将其打偏,哐当一声断成两段掉在地上。   “晏尘归,你什么意思!”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傻了,周围鸦雀无声,只剩下柏明钰的厉吼。   可惜晏疏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柏明钰的火气,漫不经心地晃动着手中的珠串,眼神淡漠地看向柏明钰,“你若管不好门人,我帮你教他闭嘴。”说完转身看向萧亓,“还不走?没玩够我帮你杀?”   萧亓浑身突然一颤,一股兴奋莫名涌入心头,他最后看了一眼在场如如木头般的众人,跟上了晏疏的脚步。   “仙尊,就这么放他们走了?”眼看着人影彻底消失,翁尤这才敢凑上来小声问,走得踉跄,不知道伤了哪里。   柏明钰看着前方空荡荡的回廊未搭话。   两个化境,就算萧亓如今修为不知为何大退,但还有晏尘归在,他拿什么留人?   他突然觉得晏尘归方才话说的很在理,翁尤确实该闭闭嘴了。   董宅之外,萧亓看着面前不紧不慢晃荡着的身影,与先前盛气凌人不同,似乎一些都只是一场幻觉,眼前之人还是从前那副清冷不占凡尘的模样。   忍了忍,萧亓终于开口问:“前些日子是去了何处?”   话刚出口便后悔了,二人每次分别都算不上和睦,再见面总归有点尴尬,可他又狠不下心真的不理。   前人并未回头,漫不经心地说:“跟踪你,你不是知道了?”   萧亓脚步一顿,心脏突然开始猛跳,而后再次跟上去,犹豫地问道:“你……早就到了?”   “嗯。” 第125章   外界如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董家之事明明还没有个定论,后院一地的尸首还有前院被袭击的仙门子弟尚未得到结果,然而所有的罪名先一步一股脑地都扣在一个人的头上。   离宿仙尊,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尊者,如今化身成恶鬼从地狱里爬了回来,想要覆灭这个世界。   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仇恨这个世界?”   紧接着就用这他们的臆断给仙尊下了定论:“听说当年那位仙尊是迫不得已才加入救世队伍,自己门派再加上其余仙尊均已出手,他骑虎难下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真相如何并无多少人在意,相较于高高在上需得仰望的尊者,更多人乐意将仙尊们拉入泥潭里,再指着那道被他们抹满脏污的身影洋洋得意道:“看,修为再高又怎样,背地里还不是这样自私肮脏。”   似乎呸这一口就能展现他们有多高贵似的。   再后来离宿仙尊之事甚至压过秽玡一头,众仙门弟子漫不经心地寻找秽玡的同时,还要平添一嘴:“不会遇到那位,将咱们也变成秽玡吧?”   似乎大局已定,以至于苍芪派跟着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好在苍芪掌门解庄是个担得住事的,未让此事过于影响门内人心,尤其是如今暂居于门派内的小师弟。   论起辈分,白千满算是解庄的小师弟。   于是这个小师弟揣着能碾压绝大多数苍芪人的辈分,跟着一群新入门的门派弟子一同听课修行。   苍芪的资历放在六大仙门中也算是老的,门下弟子众多,外出云游更是数不胜数,与外界往来甚密,那些传闻自然也很快入了苍芪。   圤俞峰上,午休时分,白千满端着盘子坐在角落里自顾自地吃着午饭。   圤俞峰是苍芪派的主峰,周围环绕着几座高矮不一的七座山峰,其中最高的便是寒峰。其实寒峰并无名字,只因其山高陡峭,顶峰常年冷冽,故而得此名字。   这也是白千满来了这之后才听闻。   餐食很丰盛,荤素搭配能看出来苍芪在此事上很讲究,考虑到很多新入门的弟子年岁太小,还需要长身体,便也像普通人家那样注重食补。   宋戚衡坐在对面,旁边还有几个苍芪的年轻弟子。   宋戚衡问:“小师叔在这苍芪可还过得惯?按理说应该安排您去寒峰,可那边空闲太久,虽有人平时打扫,但难免有东西少缺,您一人住那边又要来回奔波属实不便,我便自作主张与掌门请示,让您住这边了,您别介意。”   被一个年长不知多少岁的人一口一个“小师叔”“您”地叫着,白千满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别别别,都挺好,哪里都挺好。”眼前的饭都不香了,白千满连连摆手。   宋戚衡笑笑:“那就好,若是有需要直接知会我就好,若是我不在您直接找相应负责的师兄弟,或者随便找个长老掌门也行。”   宋戚衡经常找不见踪影,今天也是刚回来就来问白千满情况。   白千满点点头:“这里人都很好,您放心。”   “小师叔客气。”宋戚衡还是笑着。   宋戚衡在苍芪内地位不低,寻常都难见,更不论是在膳堂。   膳堂大多是低级修为的弟子才会踏足之处,毕竟修为小成就可以辟谷了,难见高阶师兄。   宋戚衡跟师兄弟关系都不错,这会儿已经有好几个人跑过来打招呼,不过与白千满一道的几个入门不久的小师弟就有些拘谨。   他们入门没几年,对于一切还是生涩与好奇。   宋戚衡最后又关心了几句才起身离开,脚步有些匆忙,看起来还有事要办。   人走后,白千满继续低头吃着自己的东西,好半天都没听见身边人的动静,一抬头就对上几双亮晶晶的眼睛。   白千满一愣,不解问:“怎么了这是,不吃饭了?”   “吃,但是……”其中一个人探头过来,“你竟然真的是……我之前也只是听闻,没想到你真的师从那位?!”   “我之前也是不信的,没想到。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师从那位,为何又是与我们一起上下学堂?”另一人有些不解,又有些意味深长。   “你们别瞎猜,原本基础课就是要所有同门一起学习的,小师叔入门晚自然要与我们一同巩固基础,这也没什么,赶紧吃饭,下午还有课呢。”   “倒也是。”   话题到这差不多就结束了,白千满的身份并未有所隐瞒,毕竟当初晏尘归大喇喇地将他带在身边,想藏也难。   但大多时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也不会有人提到面上来,时间久了这点早就被点破的身份就变得有些朦胧,如今骤然又被拉了出来,难免有些恍惚。   饭毕,就在一行人走出膳堂之际,突然有人拦在了白千满面前。   那人模样稍有些陌生,看年岁应该是差不多的,上下打量了一下白千满,而后那人出声问道:“你就是那位仙尊重生后收的徒弟?资质这么差,入门又晚,到底是仙尊真如外界传言那般被恶鬼附身才失志收了你,还是你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不如让我们大家开开眼?”   午休的膳堂熙熙攘攘,一点摩擦很快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无论是白千满的身上,还是那个死而复生的仙尊,都是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们感兴趣的,无人阻拦,更多的是好奇心趋势下的冷眼旁观。   与白千满相熟的几人将白千满挡在身后:“侯涞,苍芪什么规矩你应该知道,不管外界如何,门派内不得内讧,你如今这番所谓何意?”   “别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我不过问问。”侯涞是个身形壮实,衣饰华贵的少年。门派内虽必须穿弟子服,但身上配饰不限制,就看侯涞腰上一串玉佩就知道来头不小。   若非如此,也不敢在膳堂堵人。   侯涞外头看向众人身后的白千满,耻笑一声:“倒是没想到是个胆小的,如今只能躲到众人身后,我真不知你到底有何过人之处能得离宿仙尊青睐,不给看就不给看罢。”   说罢他向旁边让了一步,做出个请的手势,看上去好说话又讲礼貌。   白千满被推着往前走,在路过侯涞时,侯涞忽然低声开口:“当年掌门想要拜入仙尊名下几经不得,那样天才人物都未入得离宿仙尊的眼,怎么看你这样子也不该有现在的机会吧,便是与苍芪天赋最低的相比,好像你讨不了多少好。外界都说离宿仙尊重生蹊跷,原本我还不觉得什么,如今看见你倒是真让我觉得蹊跷。”   白千满脚步忽停,侯涞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继续说道:“听闻你上山时还带了个有趣的小东西……”   “侯涞!”一声斥责起,是去而复返的宋戚衡自人群中走来,众人自觉让到两侧。他先是看向侯涞,声音不大,“话不用我多说,自觉去刑堂领罚,其余看热闹者一人领十戒尺。”   乌泱泱一群人哄地散了,宋戚衡平时看上去好说话,但这种时候谁也不敢求情,保不齐就要多几戒尺,到时候手掌直接开花,谁遭罪谁知道。   宋戚衡这才重新看向白千满,脸色不如之前那样随和,但也不比面向其他人那样冷冽,只叹了口气:“小师叔……”   “我也去领戒尺。”   白千满低着头就要走,宋戚衡赶忙叫住了他,“小师叔等等。”   其余人散尽,宋戚衡低头看着白千满叹了口气道:“外界之言不必理会,只是……小师叔自己带的那个,万勿让他人瞧见。”   几次三番,白千满终于反应过来这些人所说的是自己带上山的小傀儡,他不解道:“可是小傀儡有问题?师父曾看过,并未说什么啊?”   “既然仙尊说并无不妥,那大概没什么问题,只是如今外界情况你应该也听说过一二,万全考虑,您的那个小物件还是不要现于人前,怕有心之人多做文章。”   宋戚衡点到即止,白千满立刻明白其中含义。   白千满虽不知其中来龙去脉,隐隐也有所听闻,有人怀疑师父是以秽玡而重生,若是他手里的小傀儡被人发现,保不齐坐实了这个罪名。   白千满郑重地点点头,道了谢,而后追上离开的小伙伴。   早在白千满第一日入苍芪就知道,门中弟子遇事一起罚。同门理应互相照拂,猜忌、挑事、冷艳旁观等等均有违门规,无论是非均要罚过后再论其他。   眼看着白千满走远,宋戚衡留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许久之后一人不自从何处来,停在他身边,问道:“掌门那边怎么说?”   宋戚衡摇摇头:“掌门只吩咐护着这位小师叔,其余的…”他叹了口气,看着头顶不停变换的云,“苍芪的祖训从不曾改变。”   *   蓝天之下,树木已然凋零大半,清澈的小河里游着米粒大的小鱼,漆黑如线,混在碎石里一眼难辨。   小河旁边坐落一个很小的村庄,满村上下不足十户,房屋简陋,屋顶尽是稻草,院落用碎石堆砌而成,看模样估计连一只野猪都防不住。   山下有几块地种些简单好养活的菜,田地不大,就算丰收也未必够村子里的人吃上多久,更何况还要带到镇子里卖些银钱,村里的男人也会捡柴打野味一并带到镇上或卖或换些米面回来。   村子太破,甚至都分不清哪里是村口。   萧亓低头看着脚下坑洼,想不通这样一个即便路过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村子是怎么被晏疏找到的。   眼皮跳个不停,萧亓半是无奈道:“你不会怕仙门追杀,故意找了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来避难吧?”   “什么叫避难,这叫躲清静。”晏疏先是摇摇晃晃入了一处无人草屋,而后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定格在萧亓身上,极尽温柔地微笑道,“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很适合咱们来好好算账。” 第126章   萧亓心中的那一咯噔还没咯噔完,就被晏疏扔到山上打野味。   靠山的好处是山上什么都有,野菜野果野兔等等,相应的危险也很多,野猪野狼,不过这些也就是普通百姓严重的危险,对于萧亓来说就跟偶遇小狗遛弯没什么区别。   按照以往,以萧亓的身手,不过一两个时辰就能满载而归回去做餐食,然而今天他就好像手法不好时运不济,几次三番弄丢了兔子,搞得五只兔子愣是抓了一下午,直到头顶星辰一片,远处火烧云烧到了尾声这才慢吞吞往回走。   山下炊烟也是零星半点,看上去有点寒碜,入了村子也没多少饭菜的香味,估计家家户户都在攒着过冬,在这个不算冷的日子里没太舍得吃好的。   村子已经很破了,晏疏找的房子更破,颤颤巍巍的房顶眼瞧着要塌似的。   要塌也是没塌,刚入小院——其实也就是石头和着泥土半围着,上面长了不知名的杂草,此时半垂着脑袋在深秋之际还能带着点绿意。   院子里原本也是杂草丛生,如今干净了不少,看来是晏疏打扫过了。   萧亓仍然不懂晏疏为什么挑了这么个地方待着,他本该问,因得心虚没能开得了口。   回来的路上,他在河边洗了兔子又捡了些柴,这会儿堆在院子角落生起火。   这破屋子一眼就知道许久无人住,别说炉灶能不能用,其余香料大抵也是没有的,不如升火将兔子烤了好吃。   火起的很快,萧亓蹲在一旁翻转着,不多时腰被人顶了一下,回头见着一块木桩搁在身后,萧亓抬屁股坐上去,道了声谢。   晏疏一共踢过来两个木桩,他坐到萧亓旁边捡了根木棍挑着柴火,问萧亓道:“躲着我呢?”   “嗯。”   萧亓的诚实逗笑了晏疏:“怕我跟你算账?”   萧亓犹豫了一下:“……嗯。”   火堆噼啪作响,上面的兔子正滋滋冒油,晏疏视线有片刻出神又很快回笼,紧接着轻笑一声:“之前那话是逗你的,我能有什么账算。”   本是放人一马的一句话,落到萧亓二耳中不仅没让他有半分松懈,反而神经更加紧绷起,自虐般地非要将凉薄二字扣到晏疏的头上,再将这种凉薄归咎于自己不配对方动心上。   握着木棍上的手突地用力,木棍险些断裂。   “轻点,兔肉若是掉到火堆里,你就烤自己来赎罪吧。”晏疏毫不避讳地戳破萧亓的小心思。   萧亓闻言放松了手,颇有点破罐破摔自己拉下头顶铡刀的意思:“你想问就问吧,”   “我知道是你殓我进棺材,又掀了我的棺材板,很早就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曝尸荒野进了进了野兽的肚子在我看来也没什么。”晏疏确实不在意,不是哄萧亓。但在旁人为了他做这么多后,再说这种话就有点寒人心了,所以晏疏自以为安慰人地接着说,“你得放心,你的恩情我记下了,定不会赖账。”   已经被晏疏凉习惯了,如今反倒没让萧亓生出太多感觉,只是盯着火光思绪飘远自己讲了起来:“我早年确实入过平渊派,最初是为了求生,后来是为了重生的法子,再之后发现被王鹿骗了我便打算离开,在那个时候遇到了柏明钰。”   “可能是当初天劫之际,我在死人堆里找你找的太疯魔被柏明钰撞见过,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从平渊派的手里救了我。我那时很狼狈,修为不敌受了伤,意识糊涂之际大概是说了什么被柏明钰听见,之后他便几次三番跟我打听重生之法,也很热心肠地帮我寻药草,我那时单纯地以为他当是与你关系不错才如此,便信了他几分。”   说到这萧亓自嘲地笑了笑:“其实过去真没什么可讲的。你不在的这些年仙门忙于重建,忙于巩固自己的地位,想趁乱上位的不在少数,但是大仙门就是大仙门,底子还在就容不得旁人造次,一切都很平稳。大家都有的忙,心照不宣地遗忘了大战里死去的人,后来出了所谓记录历史的《元纪年书》也不过是在为毕翊仙尊歌功颂德,可笑。至于那王鹿,估计他当年真的受了很重的伤,除去一开始与我纠缠以外,后来很多年都很安静。”   晏疏:“结果我一出来他又开始不消停,你觉得是你牵连到我,便孤身一人找他算账?”   萧亓没否认:“我猜王鹿是不是踏入化境后修为便止步不前,试尽方法不得便想起旁门左道。事情不是一蹴而就,早在那场大劫之前,王鹿应该就已经开始在利用秽玡了。”   火星被挑起飞得老高,又灭在某一阵风里散成灰烬。   若是如此,那当年秽玡大面积出现致使民不聊生或与天灾并无关系,也有可能是人祸。   说到王鹿,萧亓的话语里满是嘲讽:“即便过了化境,早晚也有寿终的一日。王鹿怕死,自己没能力就只能偷偷摸摸地指望我。他大概以为我已经堪破生死,想用此法维系住自己的生命。一天只想着活命,怪不得修为停滞。”   晏疏跟着笑了笑。   听着晏疏的笑声,萧亓又有些泄气:“也怪我大意,没有发现他在暗处一直盯着我的行踪,以至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回来了,早早安排一系列事情将你搅合进去,步步将你与秽玡捆绑,以此引导各路人士,让他们误以为你是以秽玡重生,并且想驱使秽玡颠覆整个世界。其实这局根本经不起推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故意为之,王鹿知道自己这些所作所为根本不足以作为证据将一位仙尊打上反派的头衔,他只是在赌人心。”   晏疏对于泼在身上的脏水不舍甚在意:“所以王鹿想用我逼你出面,结果没想到惹来了杀身之?”   “王鹿没那么容易死。”萧亓说这句时声音不大。   他方才刻意引开话题,避而不谈自己修为之事,结果却又被晏疏扯了回来。   晏疏瞥了他一眼:“也对,就算王鹿修为再停滞,哪怕真的倒退,那也是化境仙尊,哪里那么容易就被杀了。”   萧亓前躬的身子先是一颤,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来,拿起烤的差不多的兔子切了一块递给晏疏,小心翼翼带着点讨好。   等晏疏接过,他缓慢道:“我若说是机缘,你大概又以为我在匡你。早些年我无心修行,后又到处奔波,几经寻找生死之法无用后,这才想到了化境既然能冲破年岁上限延长年龄,说不准以功法相催能有奇效,但那时我已经耽误了许多年。”   见晏疏只拿着兔肉没动,他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说多了,故意换了个轻松的语气,“也亏得当初为了找你在尸堆里待得久,这才得了机缘走上现在的路,怎么,当初说鬼道仙道并无对错之分,如今又觉得鬼道不好了?”   “不是觉得鬼道不好,能在鬼道上得此成就是你的造化,非要将你拉到仙门未必能走很远。只是乍一听闻觉得有感慨,即是入了化境,你看不上我也是自然。”晏疏笑着咬了口兔肉,许是先撒过调料,兔肉上带着香料的味道又不会掩盖起本身的香味,肉质也刚刚好,很好吃。   萧亓以为晏疏又打算丢下他,赶忙说道:“没有,未在化境,只是功法特殊看起来厉害罢了。”   晏疏眉头一挑:“这么说来,你还打算当我徒弟?”   “……”   萧亓还没想通话题怎么跳到收徒上,院外突然传来一人声音。   围墙很矮,能看见那个人的半个身子,是位年过六旬的老人。   “哎哟,你们是哪来的,怎么在这个院子里。”老人眯着不太好使睛仔细打量两人,可惜看了半天也只模模糊糊看出个影子,一黑发一白发,当即心里有了定论,紧接着又说,“老先生带着令郎是途径这里吗?这屋子可不兴住啊,早年死了人的,死相不怎么好,您要是不嫌弃,带着令郎到我家吧。”   拿兔子和吃兔子的都沉默了。   晏疏低头看了下自己落在身前的银发,又看了看旁边脸色逐渐变黑的萧亓,噗嗤笑出声,道:“老人家费心,我与我这……”接收到萧亓阴冷的眼神,晏疏乖乖将那句“儿子”咽了回去,转口说,“徒儿,途径于此,只存一宿明日便上路,就不去上门叨扰了。”   “哎哟,老头子我这眼神不好,原来是师徒啊,瞧着您的头发比我的还白,声音竟如此年轻。”老人家笑了几声接着劝道,“无碍无碍,不打扰,赶巧我家儿子和媳妇今天去镇上卖东西,今晚回不来了,空了个屋,您二位好好歇歇明日也好赶路不是?别怪我老头子啰嗦,这屋子不吉利,好人不能待哟。”   萧亓本就走鬼道,什么鬼敢在他面前造次,晏疏就更不用说了。   先不管这屋子是不是真的邪门闹鬼,就那塌了半边的样子也着实不适合人住,可萧亓更不习惯跟生人同一屋檐,若是换做他自己还好说,在哪都能对付一晚,如今身边还有晏疏,总不能迁就他睡在外面。   萧亓刚打算问一下晏疏的意见,结果不等开口,就见晏疏正撕着兔肉递给面前不知何时出现的小孩。   小孩看上去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含着手指,嘴边控制不住地流口水。   晏疏将兔肉递给小孩,小孩犹豫了一下后接了过去,一句谢谢被兔肉堵了大半,最后只听见一声“耶”的音。   这一声一并落到了墙外老人耳中。   老人吓了一跳,慌忙跑进院子抱起小童:“哎哟你怎么进来了,我不是说过这个院子进不得,您二位也赶紧跟我走吧。”   晏疏跟着站了起来,将另外没来得及烤的兔肉递向老人:“那就叨扰了,这些权当谢礼。野兔不值钱,还望您别嫌弃。”   老人佝偻着身躯,发现对面这个比他头发还要花白的人竟然比他高出这么多。   他拎着自家的混小子,摇头后退道:“使不得使不得,又不麻烦,我家这猢狲还吃了你们一口肉哩,快跟我走吧。”   晏疏将兔子扔给萧亓拎着,自己先行跟上,倒是一点都没顾及萧亓的感受。   萧亓灭了火,一手举着烤好的兔子,一边还得拎着另外两只,妥妥怨种苦力。   出了院子老人将小孩放下,解释道:“也别怪我老头子怕鬼,这个院子邪门的很,早年有人想用这块空地建房子,结果没怎么样就塌了,后来就荒了。说起来我们这地儿可偏呢,寻常见不到生人,不怕二位笑话,最初我还寻思是不是朝廷罪臣带着儿子逃命到这哩。”   晏疏无声地笑着,颤抖的肩膀让萧亓脸色比刚刚烧过的柴火还黑,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随便捡起先前那句现成的问:“那院子如何邪门?”   “哟,这事儿可有些老了。也不怪老头子想多,我跟你们讲啊,早年就是有罪臣逃到了这里,想在那建房子,结果被砸死了,那时候老头子我还是个娃娃,也是听家里的老人说。据说这里原本住着一家五口,那时候闹灾,哪哪都没有吃的,山上树皮都快被啃光了。本就不是个好年岁,那家里又有个小孩儿,才两三岁,每天吃不饱就哭啊,哭的整个村子都能听见,直到某一天那小孩儿哭声突然没了,那户人家对外说小孩儿饿死了,后来村里有人偷偷瞧见他们家熬了一大锅汤,里面都是肉,怕是……怕是将那小孩儿吃咯!”   老人声音越来越低,说到这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两眼,最后盯着手下的小娃娃,捂住了自己孙儿的耳朵。   “听说那小孩怨气深重不肯离开,一直在那户人家不肯走呢。那里一直没人敢去,也就前些年那罪臣不信邪非要霸占那个地方,后来全都砸死咯。”   凉风配合老人的话音,冷飕飕地吹着众人的脖颈,老人家打了个冷颤脚步更快了,一边走一边念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念得不成章法,壮胆子罢了。   “即有这么个邪门的地方,我看这村子里的人过得也不算富裕,大家怎的没有换个地方?”这次换做晏疏来问,语气轻松带着安抚,让老人方有些慌乱的心神紧跟着就平稳了少许。   老人道:“根在这,走不动啦。祖宗都在这两边山上呢,走了早晚也得回。”   时代如此,心早就沉在了这片土地中,便是走也如那纸鸢一般被拖着拽着,早晚还要回到这片土地上,索性就不走了。   村子本就不大,几步路就到了老人家门前。   前方屋子黑漆漆的,晏疏不知怎么的突然改变了注意,将烤好的没烤好的兔子都放到了老人家手里,扯着萧亓向后退了一步。   “老人家,我想了想还是不在此打扰了,时间紧迫,我打算带着小徒连夜赶路,还是谢谢您愿意收留。”   老人家还想劝说几句,晏疏却再次道了谢后拉着萧亓直接走进了夜色。   萧亓满心茫然,就这么走了?他甚至到现在也不明白晏疏怎么就带着他到了这个贫穷的村子,难不成这里也养了秽玡?   晏疏就好像在萧亓的脑子里放了一双眼睛,紧接着回答了萧亓的疑惑:“你不是不喜欢住在人家?再说咱们本就是来避难的,这里不吉利咱们就换个地方。放心,这个村子里住的都是人,没有秽玡被侵蚀,不过是看你住不惯这里,总不能委屈了萧公子不是?。”   萧亓:“……”   这人难得体贴了一次,却又体贴的不够彻底,胡诌起来不管理由靠不靠谱,只管随便捡一句话搪塞。   这人哪有一点避难的样子?   萧亓抿着嘴巴听晏疏继续道:“先前你话没说全,我猜王鹿一直没放弃过秽玡,不过是觉得普通人身体太弱不足以支撑秽玡,这才将主意打到你身上,想让你以我为容器来试秽玡吧?我虽不知你后来使用了什么法子,说到底我只是条件,你才是目标。我瞧着如今仙门实力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虽未有化境,但对付那些秽玡应该游刃有余,既然如此你我又何必掺和?管他王鹿有没有真的死,只要你不出现,还能闹出多大幺蛾子?”   这话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是萧亓总觉得不对劲。   虽然他也希望晏疏不要掺和到这些事情里,希望他们可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生活,若是晏疏一开始就是这个态度,萧亓断然不会想那么多,而如今晏疏来来去去见过做过那么多事,突然说放就放下了?   “那现在去哪?”萧亓不确定地问。   晏疏没有丝毫犹豫,直言道:“寒峰。”   晏疏从前生活的地方,就在苍芪派内。   说好的隐世而居,突然就去仙门,这是不掺和的意思吗?   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枯叶,二人踩在上面窸窣作响,显得这个夜晚分外孤寂。   萧亓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独自一人立于枯树寒风中,落在晏疏背影的视线留恋又缱绻,曾几何时他也想狠心直接将这人捆起来藏到无人的深山里,可惜到底是没舍得。   晏疏久未听闻脚步声,转头看着身后已经落了老远的人,问道:“如何?不打算跟我走了?”   身形未动,萧亓的声音穿过林木,不甚清晰又字句不差。   萧亓问:“我若与你同去仙门,你就不怕那些人将你的罪名坐实了?如今外面的风声你应该也清楚,都说你从前死的不甘心,如今卷土重来意欲利用鬼修颠覆众仙门乃至整个世界,我与秽玡都是他们口中的证据,你又如何还要带我回去?”   话音未落,秋风突起,卷着枯败的树叶盘旋而上又如雨般落下,然后晏疏站在了萧亓面前。   “当初的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非要跟在我身边,又说心悦于我,动则越矩时怎么没想过你的身份会连累我?”晏疏看着萧亓,“你现在这出不就是希望我拖着你一起去苍芪才算完?在昌水郡时怎么没见你如此自怨自艾,倒是让柏明钰看了个笑话。”   “柏明钰?”萧亓一愣,不解地看向晏疏。   “嗯,那日林子里柏明钰也在。”晏疏的性子就这样,哪怕当时的场景再窘迫,过段时间也能被他毫不在意地讲出来。说好听是心态好,说难听就是凉薄无心。   萧亓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晏疏先行笑道:“先前你怎么说柏明钰来着?不安好心?我看他倒是对你挺上心,明里暗里提醒我你对我有多好,费了多少心思,生怕我不知道感恩似的,就差指着我鼻子让我以身相许了。”   “咳咳——”   一代鬼修猝不及防被口水呛着,晏疏大笑着拉起萧亓的手腕:“走罢,别闹别扭了。” 第127章   宋戚衡跟白千满说寒峰常年有人打扫,这话说真不真说假不假,确实有人常年打扫,是宋戚衡亲自动手,只他一人。只不过时间跨度要久一点,只保证那里不要荒败便好,这是掌门解庄的意思。   早年大乱过后,苍芪所余老人不多,熟悉这位离宿仙尊的更是寥寥无几,也只能通过掌门之口知道,这位仙尊虽一向喜欢清静,却从未拒人于千里之外,凡问问题无不回答的,只可惜那人周遭自带疏离,敬畏是有,亲近难生,久而久之,离宿仙尊高冷避世的名头也就越来越响。   再后来见过仙尊的人陆陆续续去世,余下的也都修为大乘不愿与人多费口舌,也就没人知道这位仙尊当年也曾毫无保留地给弟子讲过道,甚至面对纠缠不已非要拜入自己门下的解庄,也为有过半句恶言。   宋戚衡进门晚,从前并未见过离宿仙尊,也就上次仙宁大会混乱里匆匆见过一眼,门内除了掌门和两位长老外已经无人识得这位过世百年的化境仙尊了,所以当晏疏大摇大摆地带着萧亓上山时并未引起人注意。。   外面还是深秋,寒峰上已见白雪,几间小木屋虽有些旧但还算结实,风吹雨打这么多年不仅没塌,连屋里一应用品都保持着从前的样子,看得出收拾之人用了心。   晏疏进屋后习惯性地歪在软榻上,看着站在屋子中间四处打量着的萧亓,指着旁边道:“以后慢慢看,先坐着歇歇。”   两人来得匆忙,不抵之前那般游山玩水。   眼看着要入冬,屋子里全是寒气,晏疏扯了一条抱毯盖在身上,瞧着萧亓听话坐下,说道:“这里冷清,寻常应该不会有人来,待得住待不住的你都在这里住几天。”   萧亓:“待得住。”   晏疏手指抵着脑袋,笑看萧亓:“也对,你守着我的棺材在山上住了那么久,这里确实算不得什么。”   萧亓:“……”   “都已经到了这,你总该说说自己的打算了吧,将我引到这是为了什么?想让仙门来个瓮中捉鳖?”   晏疏保持先前的姿势闭上了眼,声音慵懒地说:“这里屋子不多,更没有厢房供给客人,你自己找个地方休息,我要睡了。”   说罢呼吸渐渐绵长,当真睡了过去。   萧亓安静地坐着,屋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雪,扫过窗纸发出沙沙声,显得屋内尤为静谧。   过了许久,萧亓起身出门,房门关上之际,晏疏的身子整个滑倒在塌上,念了一句“臭小子”,也没管人去了哪里,真的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被推开,冷风刚灌进来又被挡了出去,紧接着一阵窸窣后,屋里逐渐有了暖意。   感受到身上多了床厚被,晏疏喃喃道:“折腾完了去床上睡觉。”   萧亓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晏疏这是将床留给了他。   他放在四处走了一圈,能看出来这里常年无外人逗留,统共就这么一间房能住人,其余要么空荡荡一无所有,要么堆着杂物,所以之前晏疏说没有厢房供给客人是实话,并不是要赶他走。   周边林地里捡了些柴火,又从杂物堆里翻出个火盆——这里多年无人居住,从前不知如何,现在是没见着炭,也就只能烧点柴。   屋里很快暖烘烘,萧亓就坐在塌边看着,不是帮晏疏掖被角。   晏疏睫毛动了动:“粘人呢,多大了。”   有点哄小孩子的口气,萧亓不自觉地就软了表情,跟着压低声音道:“就看看你,不做别的,你睡。”   “你还想做什么。”晏疏眼睛为睁开,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说你胆大包天有时候又畏手畏脚,说你胆子小有时候又不计后果,真怕你吃亏。”   “吃不了亏,我很少与人打交道,也就早些年迫不得已时与人有所交集,后来大多时候就只有你陪我,这样挺好的,没有纠纷,过得很安稳。”萧亓说的平淡,晏疏心里却是一揪。   只有一个死人陪着,这样的日子算什么安稳?晏疏更希望他能像普通人那样,交三五好友,游弋江湖也好,归于门派也罢,即便未有化境之修,那也才算安稳。   晏疏未开口,萧亓继续说:“你不用可怜我,我真的挺好,我有上天眷顾,每次遇事都能逢凶化吉,甚至最不可能实现的愿望都亲手实现了,我现在,很幸福。”   终于晏疏慢慢睁开了眼:“我不回不应,嘴上说着报恩事实什么都没做,只将你放在身边恐有吊着你利用之嫌,如此这般你也觉得幸福?”   “至少说明我在你这里还是特殊的,也没见你对别人用这么多心思,对吧?”   晏疏轻笑。   萧亓跟着笑道:“挺好,没有骗你。从前的我只能遥遥看着你,后来即便在你身边也是阴阳相隔,如今我能看着你能与你说话,做得都是我从前遥想不得之事,这于我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人是有贪念,我自然也希望不止步于此,可我也不希望强求你,我只希望你万事从心,不要背负太多,闲云野鹤般地悠闲过日子。无论是外界还是我,都不希望成为你的负担。”   晏疏弯了弯眉眼,笑意掩藏在银发之下,萧亓没有看见。   许是今天气氛太好,萧亓说了很多,关于他在归远山时遇见的乐子——   “其实归远山很小,也不知道哪里传出个神仙的传闻,现在想来应该是王鹿故意的,这样百姓频频前往,我自然也就很难发现他安排了探子在那附近。安置你的地方我设了阵,寻常人进不来,但也偶有人误打误撞进了那片林子,见着一口棺材和守在旁边得我差点吓疯,那边有雾气,气温也较外面冷很多,那人一边喊着‘救命,我不是故意打扰,请鬼差不要抓我’,一边拼了命跑了。”   晏疏笑着,萧亓也跟着笑笑:“那几天我人不人鬼不鬼的,后来才想起来一直这样蓬头垢面恐吓着你,自那后我每日都会找个地方洗漱一番。”   “那你如何成了小孩子模样?是知道我那天会醒,所以刻意扮成少年靠近我?”晏疏问。   “不是,巧合罢了,功法失控才得了那样的结果,我没想骗你。”这个话题萧亓一带而过,紧接着又说,“苍芪我不是很了解,这些年也不怎么打交道,只听闻解庄早年非要拜你为师,跟屁虫似的走哪跟哪,还赖在寒峰不肯走,我方才出去找柴发现这里冷得很,如今还未入冬就这样,冬日外面可待不得人。”   晏疏手指压上被子往下拉了拉:“酸了?试探我?”   萧亓亮着一双眼睛没回声,显然承认了晏疏这句话。   晏疏笑道:“先前不是与你说过,我这里不设待客的厢房,只有我这一间屋子。”   “他睡在这……啊。”   脑袋猝不及防地被敲了一下,萧亓忍着捂住额头的啥动作,听晏疏道:“都说了我这里不待客,他住我房间作甚,你当左右人都有你那心思?我性子不好,外界与我的传言也不好听,谁会如你这般没规矩。”晏疏翻了个白眼,“白日跑上山,夜里再去主峰住。其实解庄是个很有分寸的孩子,不如外界说的那样没脸皮粘人,他会在分寸之内表达者自己的愿望。那时候他已经被收入门派,只是师尊只是一直未定。方入门派的弟子都要一同上课,课下他才会过来,待不几个时辰就要回去休息了。后来他看我确实无意,而掌门又几次表示愿意收他,这事儿才算落定。”   “倒是个有眼光的。”萧亓说得是解庄,嘴上夸着,只是这味道有点不对劲。   晏疏笑着没有戳破。   过了会儿晏疏接着说:“从前你不是不愿意收徒,如今怎么刚下山就动了念头?”   这一刻晏疏的视线突然放的深远又难以捉摸,他似乎看到了过去的某一刻。   “可能是刚醒所以比较多愁善感,总觉得自己来去之后心里空空的,大概就是孤单久了想跟什么人有所牵绊把,好巧不巧那时候就遇到了你。”   “不还有白千满?那傻子估计到现在还闹不清情况。”   晏疏又缩回了被窝里,神色恹恹,看起来又困了。   “千满不傻,只是开蒙晚,可惜的是现在入门已难再有成就。也好,平平安安的。”最后的声音没在被子里,带着他这位不着调的师父的祝福。   萧亓见此没再接话,果不其然多了没多久晏疏的呼吸就平稳了,看来又睡着了。   又过了一会儿,萧亓试探地叫了声:“晏疏?”没得到回应,而后他慢慢抽出晏疏的胳膊,手指搭在脉搏上。   他之前一直疑惑,化境辟谷无需睡眠,晏疏若只是喜欢吃睡也就算了,可今天看来已经不是他喜不喜欢的问题,更像是普通人到了夜间不得不睡一般,周身尽是疲累。   脉搏稳健雄厚,不见任何端倪,萧亓不敢盲目将魂元渡过去仔细查看,两人不同源不说,这一动作也可能引起两股魂元相撞搏杀,化境体内容不得他人四处闲逛。   找不到问题所在,萧亓只能悻悻收手,将晏疏的手又放了回了被子里。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歪倒在团他软塌上,在晏疏身边沉沉睡过去。   夜半,晏疏突地睁开了眼。   被子盖到了萧亓身上,他起身于榻上坐了一会儿,看着萧亓睡沉的样子,之后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夜里雪愈发大,院子上落了一层白。   小院不大,下面设了阵法,晏疏刚进门的时候感应了一下,果然他原本的阵法上有加了一点东西,大抵是防止外面进入的。   他方一推门出去,就看见守在外面不知站了多久的解庄。   “站在这作甚,掌门当腻了要看门?”晏疏脚步未停向山下走,“还是想清理门户,设了陷阱等我跳?”   “看门的倒是想,仙尊不给我机会。”解庄落后半步跟着往山下走,顺着晏疏的话笑道,“这么多年未站了,乍然来一遭还有点怀念。”   从前解庄可没少在这站,晏疏未曾罚他,可他死心眼不肯进去怕打扰,又不甘心离开,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主峰有宵禁,几次解庄顶着一身的惩戒过来接着站。   那时候许多人说离宿仙尊不近人情没人性,也是从那时起,他清冷孤傲的名头越来越响。   山路少有人走生了不少杂草,铺上一层雪后尤为难行。   晏疏问解庄:“既不想清理门户,跟着我作甚?”   解庄轻笑:“您徒弟还在主峰呢,这话就是消遣我。没做坏事何来清理门户,更何况我也打不过仙尊您啊,被您清理了还差不多,或者仙尊您当真打算一统天下,晚辈倒是很乐得做您的马前卒。”   “就你这个性子,做掌门真是难为你了,如今的苍芪看着很不错,想必你废了不少心。”晏疏没什么感情地夸赞着。   解庄叹了口气:“我做这掌门也只是赶鸭子上架,不提也罢,倒是仙尊打算如何处理现在的事情?外面风声可不是很好听,我虽约束门派不要自乱阵脚,但是仙尊的名声如何也是要和苍芪挂钩,不想跟晚辈谈谈?怎么说也让晚辈提前有个准备不是?”   “你可以选择清理门户,然后我叛出师门,以后也就和苍芪和你没关系了。”晏疏说得轻松,解庄一时甚至分不清这是玩笑还是正经话,隔了少卿,他低声说,“要不您带着我一起叛出师门算了。”   晏疏脚步一顿,低头斥道:“胡闹,你师尊要是听见你这话能气活过来找你算账。”   “那正好,门派还给他。”   越说越没个正行,可能在这么个年少仰慕的人面前,解庄难得没了一派之主的派头,像幼时孩童般说着不顾后果的话。   晏疏没再说解庄什么,解庄也只是随口一句便过了。   夜路难行,又不见月光,小路没多久就断在了林子里。   眼看着前方林子越发茂密,解庄猛地停下脚步:“仙尊既有事,晚辈跟着也是不便,此次前来只是想听仙尊一句话。” 第128章   晏疏站定看向解庄:“你说。”   解庄先是作揖讨罚,而后毕恭毕敬道:“晚辈这话确实越矩,但为了苍芪不得不多问一句。如今秽玡尚未成规模,但各处排查也是发现了不少,不排除有更隐秘的地方藏着更多秽玡。如今众仙门更迭之下生不得多少老人,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只当秽玡是一些无意识的怪物,虽然历史书籍中有记载其厉害,但几次接触后不知不觉地放松警惕,这不是好事。仙尊当年经历过天劫,比我更清楚秽玡的厉害,更知如此懈怠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容我阴谋论一番,保不齐就是某些人刻意放任,之后再趁仙门松懈一网打尽,若是如此,那苍生的未来必然要比过去更加惨烈。仙尊大义,当初可舍生忘死为苍生未来,晚辈敬慕难及。多年下来,晚辈愚钝不得开蒙,想问仙尊到底作何打算?”   解庄话说的委婉,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苍生危机当前,仙门早忘了过去历史,不清楚其中厉害,仙尊既经历过过去就不应该如现在这样避世放任。   晏疏面无表情地看着解庄久久未言,雪打在解庄头上,他好像又成了过去执着拜师的少年,眼里正义又倔强。   早前晏疏就知道他是个好苗子,私下里也愿意教教,如今再看果然他没看走眼。   晏疏一脸欣慰,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松懈并非好事,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你有这份警惕是好的。”   “那仙尊究竟作何打算?”   “这事你应该去问柏明钰,问我一个死人做什么。”晏疏一点不上套,管你怎么说,就算拐弯抹角的骂他都没有片刻松口,“毕翊仙尊才是你应该去商量对策的人,即便我现在站出来也没几个人听我的话,你找我找错了人。”   “仙尊,这话咱们关起门就不必说了,您是什么人您自己清楚,我也很清楚,您就不想跟我说一下计划?”   “计划就是,你好好跟其他仙门搞好关系,没必要为我出头,也不需要多费唇舌辩解。你可以相信柏明钰,小事上不好说,大是大非他不会出错,邳灵宫不敢保证,柏明钰可以信上半分。”晏疏表情少有的严肃,“我知道外界怎么说我,也知道你再让人去处理谣言。这些事我还是要谢谢你,只是如今更要紧的是秽玡,你应该首要处理那些事。苍芪派内加强自查也是对的,防止不干净的东西混进来,至今为止你做的都不错,我当初没有看走眼。”   解庄的表情有些动容。   这时晏疏叹了口气:“但是真的不要把精力过多地放在我身上,对于苍芪和你来说,我就是一个属于过去的人,如今乍然入世非我本意,也不想打扰现在的苍芪,我在这寒峰也只是稍作停顿,不会久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解庄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人。   在解庄印象里,那位离宿仙尊从来都是温柔又疏离的,模样很是好看,但很少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打量。他不曾端着尊者的架子,不去争地位,不骂人不动手,便是有人无意中闯进他的小院也从不驱赶,温柔地说几句话,在他人的惶恐中微笑着将人送走。   不管什么级别的弟子都可以问他问题,他都会事无巨细的讲,可就是这样的人,外人总说他清冷不近人情,后来更加偏离轨道,说他高冷孤傲不管苍生。   一个为苍生奉献了生命的仙尊,成了众人口中的自私鬼。   若是年少轻狂的解庄或许还会为离宿仙尊争论,可如今他已经是一派之主,有了自己的担当不能随心而行,只能让门下弟子谨言慎行不可妄言。   这是他年少的敬仰,是他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是他敬爱有加的仙尊。   解庄相信离宿仙尊不会是外人所说的那般,他相信仙尊的为人,也相信仙尊得选择。所以他尽自己所能地护下了那位名叫白千满被仙尊收为徒的少年,带着丝丝羡慕和年少不得的遗憾。   离宿仙尊已经为世道献了生命,如今重生保不齐就是上天垂帘施恩而来,凭什么让仙尊再为这些骂他的人第二次献出自己?   脑中思绪万千,最终解庄只是作揖,提醒道:“还有仙尊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人,需得多多留意。”   晏疏一愣:“萧亓?”   解庄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他强行压下不适,点头道:“那人身上有些问题,之前总觉得熟悉一直没想起来,前些日子翻看派内卷宗才猛然想起,当时打扫战场的时候我应该见过他。只是他那时候太过瘦弱,蓬头垢面尽是狼狈,所以我一时没能想起来,只觉得有点熟悉。”   晏疏立刻来了兴趣:“他当时怎么你了,让你如此警惕?”   解庄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暂时搁置下这个念头继续之前的说:“只是打过两次照面,我以为他是拾荒的乞丐,无家可归的人太多了,所以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大概一个月的光景,他来来回回将整个战场翻了好多遍,我离开的早,期间一直没看出来他在找什么,后来不知是不是找到了,有段时间没了他的踪影。再后来那里怨气徒增,呼啸着盘旋于战场之上,回来的人跟我说,那些怨气起初几乎化成实质伤害着每一个靠近的人,他们不得不将未来得及收殓的尸体就地掩埋,只是泥土还未覆盖所有地方,那怨气突然那冲往一处,汇集之地隐约有一人的身影。”   “你怀疑那个人便是萧亓?”   解庄没否认也没点头:“以仙尊之能,自是不需晚辈操心,只是怕仙尊心善受到蒙蔽,也希望仙尊多保重。”   晏疏点点头:“苍芪的事情还需你多操心,功法上不要急于求成,你如今虽在瓶颈却并非上限,放下执着还会走得更远。”他手指点在解庄的额头上,很轻,与雪花的重量相当,“回去好好的,你会越过我走得更远。”   解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仙尊的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他还是不设防地让仙尊碰了。   这赞誉太高,高得解庄未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仙尊逐渐离去的背影,许久许久,那背影已经在视线里消失多时,他才动了动麻木的双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当年离宿仙尊被誉为千年难于的天才,以最小年龄跨入化境,到了许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即便后来整个修仙界共有六位化境仙尊,却再无人破了他的记录。   那时候很多人觉得,若是离宿仙尊没有仙逝,说不准会成为第一个飞升的人,可惜他最终为了苍生止步于此。   能比离宿仙尊走的还远,解庄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他感觉到体内多出了一股浑厚清冽的魂元,正绕着浑身静脉游走,而他自己的魂元不仅没有半点排斥,甚至在其游走期间一点点蚕食着那入侵者,慢慢的,他惊喜地感觉到自己止步不前的魂元突然有再突破之意,并非突破境界,而是他自己的瓶颈。   解庄猛地抬头再次看向前方,漆黑的夜里只有无尽大雪。   *   林子茂密,成片的岫树连城一眼望不尽的林子,这世上没有哪比这岫树还要多了。   这树大多是晏疏早年种的,因为生长周期长,活的年头久,颇受他喜欢。因为这树生长环境要求颇高,外界很多还不等长大就被当成灌木砍了烧火,所以外面甚少能长成参天大树的,也就这了。   绕过一棵棵毫无章法的岫树,一道人影骤然出现在眼前,他一身黑色,带着斗笠,仰着头似乎在看天上的雪。   晏疏走过去,站到他旁边同样看着天空,许久,那人垂下头看向身侧,而后轻笑一声:“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舍得出来了。”   “这话会让我怀疑你是不是和柏明钰怀揣着一样的心思。”   “柏明钰什么心思我哪里知道。”那人整了整斗笠,看向四周确定没有别的人或者鸟,这才继续道,“当初你放我出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什么打算,现在有何必诈我?”   斗笠之下是一张漂亮又熟悉的脸,他拢着衣襟,里面探出一个漆黑的脑袋——来人正是殷燮扶。   外面盛传已经死了的殷燮扶正好端端地站在这,所有人都猜测殷燮扶是被萧亓杀了灭口,却无人知道他其实是被晏疏偷偷放走。   “这都算是诈你,你也太好诈了。”晏疏一点面子都不留。   “咱们本就是各取所需,这次来找你也是有正经的事情,时间紧迫就不废话了。”殷燮扶声音有些沙哑,想来是急忙赶路没得到休息,此时身上尽是疲惫又不得不提高警惕。   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个萧亓口中十分好说话的仙尊是个善茬。   “那些不着急,我先问你一件事。”晏疏说。   殷燮扶疑惑:“什么事?”   晏疏沉默片刻,伸出手接下飘到眼前的几簇雪花,感受着凉意,缓慢问道:“萧亓到底如何让我身体恢复完好,又如何让我醒来?” 第129章   大雪下了一整夜,直至天亮还在零星飘着雪花。   一大早萧亓还没睁开眼,就被厚重的棉被压得有些透不过气,意识尚未回笼,手先抓到了什么物件上,低头一看,宽大的手心里搁着一个不算纤细的手腕,腕骨凸起,白皙的皮肤上被抓得泛着红,周围散着丝丝缕缕银色,在往上是一张熟悉的脸庞。   这张脸他看了百年,大多时候都是现在这个样子,闭着眼看上去十分安详。   萧亓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鼻翼下,感受着浅薄的呼吸,轻轻地又触及到嘴唇上,带着熟悉的陌生感,只可惜之前每一次的触碰都是失控下的歇斯底里,萧亓只记得这片唇瓣柔软带着点凉意,跟这个人一样似乎怎么都捂不热。   同床共枕……   这个人是真的对他一点都不设防,还是根本不知心动为何物,才会如此与他同盖一床棉被?   萧亓无声地叹了口气,不敢再多想。   这一夜他睡得出奇的沉,如今天已经亮,他打算再去周围转转。昨天匆忙,只大致瞟了一眼周围的环境,这会儿趁着晏疏没醒,他想看看周围有没有能吃的,也看看这个晏疏生活百年的地方。   萧亓的手刚搭上被边,这时听一旁本应该熟睡的人忽而开口道:“又要跑哪去,大白日的莫要乱逛,被门下弟子发现我还得去拎你回来,是打算再给我添几分罪名?”   萧亓一愣,见晏疏压根连眼皮都没动,呼吸轻柔绵长,看起来还是一副熟睡的样子,萧亓顿时心情都不好了。   “早就醒了?”萧亓问。   “嗯,还发现了一只乱摸的狗崽子。”晏疏声音闷闷的,显然还没彻底睡醒。   萧亓刚撑起一半的身体不自觉地又躺了回去,侧躺着看向晏疏:“饿吗,要吃点什么?”   晏疏轻笑:“你是不是忘了我早已辟谷,饿自然不会饿,你也别折腾了,这里没吃的,主峰的膳堂倒是有,唔,你若实在无聊无聊倒也可以去找千满玩。”说完翻个身转了过去,留给萧亓一个亮晶晶的后脑勺,“我再睡一会儿,你若被抓了也无碍,回头我去拎你。”   萧亓如今的名声就是一个蛊惑仙尊的鬼修妖孽,将曾经被奉为神祇的离宿仙尊拉入泥潭,若是被发现了抓起来也是理所应当,可这个已经与鬼修同流合污意图毁天灭地的仙尊也不见得被人待见,‘拎你’大概就是明抢了。   究竟是玩笑还是真情实感,萧亓如今没精力去辨认。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重归安静的房间里不知为何变得焦躁难捱,本已经凉透的柴火似乎回光返照一样,穿过身躯,烘烤着萧亓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成了折磨,他伸手想去触碰,可惜指尖伸出的瞬间又怕了,悄么声地只摸到了几根银发,缠绕在他的手指上,如同他年少一眼便被束缚又不愿解脱的一生。   萧亓又叹了口气——他最近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依依不舍地松了那几根发丝,萧亓坐了起来,穿鞋之际瞟见一旁落着半片枯叶,隐约还带点熟悉的味道,再往旁边,似乎还有尚未干透的水渍。   萧亓一愣,问:“你夜里出去了?”   晏疏回来时天边已经泛白,这会儿迷蒙着正要睡过去,然而萧亓的话却响如洪钟生生震醒了他半个脑子,好在老家伙别的不好说,脸皮厚得很,哼唧了一声先表达自己被吵醒的不满,而后扯着被子盖到耳朵处,囫囵道:“出什么出,你若想出去就自己找地方玩去。”   萧亓弯腰捡起那半片枯叶,是枫叶,染着深秋的红。他跟着晏疏上山时曾留意过,这种枫叶只在半山腰有,寒峰顶端大多是岫树,还有些松柏。   难不成是上山时带上来的?自己想多了?可那水渍又为何?   萧亓满心疑虑,正打算再看看地上还有没有别的,结果腰刚弯了一半,整个人腾空而起。   “晏,晏疏!”   萧亓自小就没怎么与人亲近,成年后更是少与人往来,身高虽算不上鹤立鸡群却也少有能及,可就是这么个身形却被人触不及防起扛了起来。   “晏疏!你放我下来。”他自知自己体重不轻,怕乱动伤了人,倒挂在晏疏的肩膀上只敢口头上争辩,“你先放我下来,你不睡觉了?”   “睡,去床上睡,好好的床空着非要跟我挤软塌,如此还不若去床上挤,你既然不打算出去那就陪我睡觉,省得折腾。”说罢晏疏直接将萧亓扔到了床上,被子一蒙,自己躺在了外边。   萧亓被摔得两眼发懵,还没明白什么情况就被裹进了被子里,紧接着一道清冽的气息跟着进来,不等反应就听那人先下了结论:“睡觉。”   换了个地方,同一条被子,身后明明还整齐地叠着一条,晏疏却好像没看见似的将两个人塞到了一起,萧亓还想再说点什么这时眼前突然一黑。   温热的手掌贴在眼皮上,晏疏的声音里还有这未清醒的鼻音,哼声道:“再不睡觉把你挂在门口树上当门神。”   许是那温度太过安心,没多时萧亓的意识又开始混沌,朦胧间好像有人抱住了他,暖暖的,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再之后他当真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不知是何时辰,阳光透过窗户纸照射进来,落在地上四四方方,隐隐还能看见飘动的灰尘。   身边已经没了人影,萧亓起身下床时晃了晃脑袋,他都不记得多少年没像今天睡得这么沉,真是奇怪。   屋外阳光映在雪上十分晃眼,萧亓遮了遮,待双眼适应了光线这才瞧见屋外雪封的世界,小院门被风吹得执拗作响,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周围篱笆上爬满干枯的植物的茎,一时看不出什么品种,再往旁边,一人正弯腰往篱笆根倒着水。   “醒了?”晏疏将瓢中最有一点水倒尽,直起腰看过来,“年轻人倒是贪睡,日晒三竿了。”   太阳立在头顶,确实时间不早了。   萧亓不知如何反驳,虽然他一大早就打算起身,是被某人强拖回去又睡了个回笼觉,但是起得晚也是事实。   这事萧亓不打算辩驳,走到晏疏跟前问,“倒什么呢?”   “浇花。”晏疏收了瓢往厢房走,那边萧亓曾粗略看过一眼,杂七杂八堆满了东西,估计就算晏疏也一时找不出个头绪,难为他还能摸出个瓢。   冰天雪地里在篱笆下浇花,这个人说话真是越发没谱了。   于是,萧亓木着一张脸问:“那何时能开花?”   晏疏一愣,看傻子似的看着萧亓:“大冬天的开什么花。”   很好,这人还知道冬天不开花。   篱笆外是茂密的树林,即便枯无树叶,一眼也难望向外面,他们当真如同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空荡的天地间只余两人。   “在看什么?”晏疏不知何时回到了萧亓的身边,道,“你若是喜欢这样的生活,这个小院就送你罢,此座山峰虽归于苍芪地界,但只余我一人独居,回头我与解庄说一声,便不会有人再来打扰。”   “从前听闻这寒峰虽是离宿仙尊独居,却常有弟子走错路到这里来,会把你当成散修论道,有的则是诚惶诚恐,怎么也没像你说的只言一句就无人打扰。”萧亓大概能猜到,晏疏未曾在山峰之外留下禁制,这才偶尔能碰到遛出来的弟子,只是这情况有个一两次还好说,多了就不合理了,总不能天天都有弟子迷路到仙尊面前吧?   晏疏:“可能我在苍芪的名声还算好听,没让那些弟子们望而却步。迷路是幌子,满足好奇心才是真。不管目的如何,求知终归是好事,来去真相如何我并不关心,问了我自然会答,能不能融会贯通就看他们自己的天分,还好那些能寻到这里的皮猴子都不差。”   “皮猴子?你倒是很熟。”萧亓变了语气,听上去酸溜溜的。   “不算很熟,教过一两次。”晏疏不知有没有听出萧亓画外音,叹气道,“都是好孩子,可惜没能回来。”   都留在了那场大灾里,成就了他们的道,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年纪。   说来若是投胎的话,现在也是百来岁的老家伙了。   晏疏想到这层不自觉地笑了笑。   若是自己跟着投胎,若是又走上了修仙之路,现在应该也百来岁了,换做普通人都已经留得满堂子孙后又重归黄土了。   萧亓站着的地方刚好能看见一点山外,林木缝隙间隐隐藏着红色,是那片火红的枫林。   他突然想起来早上闻到的味道是什么,于是说道:“昨夜那片枫林应该在下雨吧,山下不如这里冷,在外没觉得这里高多少,气温却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晏疏沉默片刻,无声地提了下嘴角:“没有,夜里下雪了,只是临早上又都化了罢,想来枫叶也留不了几时了。”   “那枫叶上的味道……”   “鼻子倒灵。”晏疏夸得很不走心。   那枫叶大概是见殷燮扶时无意中贴在了鞋底,而那上面应该沾了秽玡的甜臭味,来自殷燮扶手里的秽玡。   晏疏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萧亓接下来会说什么,索性先发制人:“我有一事想问你。人死后的魂灵即便不入轮回那也会消散在天地里,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是将我留下百年不散,甚至还能重新聚拢回到原本的躯体里。”   萧亓看了晏疏一眼:“无非就是养着,还能怎么?”   “如何养着?”   晏疏的问题让萧亓的表情有片刻不自然。   他本意不愿意说这个,即便知道卖惨邀功会让他更简单地走到晏疏身边,或许还能更进一步,可他就是不想说,逼不得已也只是几句潦草概过。   他从不想以恩相胁。   萧亓眼底的光微微动了动又很快归于平静,心中思绪万千,最终萧亓也只是淡淡地道:“用法器……”   “那法器是你自己?”猝不及防地戳破了刚刚堆起来的谎言,晏疏一脸我看你怎么圆的表情,“以身体相养,两道魂灵共用一个身躯,你倒是厉害。”   萧亓一愣:“你怎么……”随即又想起来那片枫叶,“果然殷燮扶是你放走的,夜里也是去见他?他告诉你这些?他到底跟你说了多少?”一系列的问句暴露了他的不安,话出口才反应过来说了什么,继而尴尬地笑了一声,“又不是什么麻烦事,只要控制两道魂灵不排斥不相融,各自偏安一隅便可相安无事。只是不想你多想,不是故意瞒着你。”   “殷燮扶没有说这些,我自己想了想,所谓的以秽玡活人,便是将灵魂搁在秽玡身上将养罢。秽玡多少也算是个活物,只可惜它看似无神志实则能吞噬魂灵的意志,渐渐二者融为一体便失了本心,这才是王鹿失败的理由吧。怪不得王鹿想用我来试试,想看看是不是寻常人魂灵意识薄弱,才被秽玡有机可乘。”   怎么说这也是发生在晏疏自己身上,若是换个人知道这些吓都吓死了,这可是差点就成为了怪物,可到晏疏这,一切都那么风平浪静。   “我本以为殷燮扶的死是王鹿的设计,他趁着我见完殷燮扶后选择灭口,以此嫁祸到我身上让我们站到仙门的对立面,倒没想到会是你。”萧亓有些想不明白,“你从前肯为仙门,为天下舍弃自己,如今为何又走到这个地步?”   可惜这问题止步于寒风里,晏疏没有回答的意思,他继续问着自己的。   “以身体相养倒也说得通,身体呢?”   晏疏其实没指望过萧亓还能说什么,他只是不想让萧亓跟自己算账。就萧亓那个性子,半天憋不出来一句话,好不容易出口的还要斟酌再三,真假几分更是难,今日他们说的已经够多了。   只是没想到萧亓这次接了茬:“你还记得当初有人说,在天劫之际曾有人于战场之上吸收了无数生灵的怨,以此入了鬼道吗?”   晏疏听过,这传闻比他们这些仙尊拼尽全力搏杀秽玡有意思得多,百姓更是乐得编纂各种鬼怪吓人的故事,倒是出了不少版本。   “那人是你?”晏疏明知故问。   “是啊。”萧亓转头看向晏疏,语气轻描淡写,“我便是利用那些怨灵找齐了你,又寻得你的法器,还好我动作快,你那用魂元凝结的珠串尚未散尽。我封住了它,利用其中残留的属于你的魂元作丝一点点修补身体,让你尽量重归原本的样子,可惜裂痕太多,那时候我又太弱,根本做不到完好如初。直到后来修为见长,日积月累之下总算有了成果,还好老天待我不薄。”   法器里就算残留晏疏的魂元,在他身死道消后,那点魂元也会跟着慢慢消散,根本做不到穿针引线,若非要做此行径,就只能是萧亓渡了自己的魂元法器里,经过法器的洗涤后再化成丝线作以修补,那消耗必定巨大。   也就是说,在这一百二十八年里,萧亓一边用身体当容器养着晏疏的魂,一边魂以修补着身体,期间还要遍寻各处寻得复生之法。   一百多年,萧亓从始至终就只有这一件事。   “你真是……”晏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垂首正巧看见袖袍之下自己的手指,有些苍白,但无论是骨头还是皮肉都没有半点碎裂的痕迹,那样完好,完好得晏疏实在想不到如何能做到这一步。   太匪夷所思了。   这恩情太大了啊,大得晏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顶着这么大的恩情,就算他当真动了心,也很难纯粹地去面对这份感情。   可是怎么办,似乎已经无路可退了。   萧亓:“引得我到了寒峰,又非要跟我论过去,如今话已经说完,总要说说你的意图。山外的禁制都已经启动了,这里进不来出不去,还说不是想瓮中捉鳖?”   晏疏:“王鹿不死,他的行踪早晚会被发现,届时审问也好逼供也罢,总能将各处豢养秽玡的据点,而如今仙门只得排查,究竟能不能悉数寻得未可知。”   “你觉得我故意和王鹿演了这场戏,为得就是让他隐居幕后,再将秽玡藏起来?我就说你怎么突然……”   突然带他到生活多年的地方,突然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突然与他同床共枕甚至看上去亲密了许多。   突然什么萧亓没说完,他低头笑了笑。   “罢了,那我方才的话算是给自己挣了一条生路吗?离宿仙尊打算于众仙门手中保下我,还是打算将我交出去以图天下安生?仙尊打算怎么选?” 第130章   两人似乎每次谈话都要以冲突结束,这次也不例外,不知那一阵风里二人就交上了手。可惜或许真如萧亓所说,他只靠功法奇特才被柏明钰误以为他入了化境,其实境界上还差了些许,所以几个来回后萧亓很快落于下风,几招后被晏疏摁到房梁下。   与其说是动手,有点像两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你来我往推搡。   木屋颤颤巍巍地抖了抖,屋檐积雪落了一地,晏疏手指点了下萧亓的额头,像是长辈教训小辈那样:“急什么,你如今年岁也不算小,怎么还像个初出茅庐似的火急火燎。”   萧亓挣动不得,鼻子里滚出一声气音,用力抿着嘴不肯说话。   “我去别人那打听你不高兴,问了你又是现在这副模样,难不成你就希望我无知无觉任由摆布才算好?哪来的歪理。”晏疏无奈地笑了笑,手上力道不见松懈,“让你待着你就待着,顶着我那么大的恩情,你总得让我报完。”   “我没想过让你报恩,是你非要打听非要问。”萧亓情绪依旧不高,好在放弃了抵抗任由晏疏压着,“你如今究竟打算怎么办,放了殷燮扶又是为了什么,你就不怕仙门真的把你定成邪魔歪道,直接否掉了你从前所做的一切吗?那些名声可都是你用命搏来的。”   “用命搏来的名声最无用,人都死了,我也没有子孙后代,福泽留给谁?更何况我从未想过名声。我的事你不必操心,我自有盘算,你只需要好好地待在这。”   萧亓:“你昨晚还见了解庄?”   “脑子倒灵。”晏疏稍稍松手,没问萧亓怎么猜到的,见萧亓没有再动的意思,于是向后退了一步站定道,“解庄是想试探我的意思,顺便表达一下苍芪的态度。他那个人一向滑头,至于殷燮扶,我是想让他帮我探一下关于王鹿的事情,你不是也怀疑百年前就已经是在王鹿的布局里了吗?大概就是这些,我这么说你可明白?至于你我的事,你只言对我动心,却从来不说前因,也不说我死后发生的事情,我总要去了解,不然怎么面对你这个债主子?”   “我不是债主子。”   “好好好,怪我,现在消气了?要不我站在这让你打一顿?”晏疏逗小孩的语气成功让萧亓刚刚有所缓和的脸更黑了。   晏疏叹道:“禁制并非针对你,也防着外人,解庄能知道我到这里别人未必不知道。这里虽在苍芪,却也不是从前的苍芪,你又这样急性子,万一吃亏了我给你找不回来场子怎么办,我多丢人?”   像是刻意印晏疏的话,就在这时禁制动了动,二人同时看向林子深处。   晏疏很轻地“啧”了一声。   *   半山腰下,泥泞的小路上,宋戚衡正毕恭毕敬地候着,眼前山林与从前无甚区别,但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原本今天是应该上山打扫的日子,然而一早却先被掌门叫了过去,告诉他今日免了打扫,顺便嘱咐近日莫要前来打扰。   话没说尽,宋戚衡是个通透的人,立刻明白其中含义,心中不免一惊。   如今这尊大佛骤然回到苍芪,对于苍芪来说未必是好事。   宋戚衡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句,解庄先行开口:“事非绝对,切勿妄言,我们只要做好分内的事情。”   宋戚衡住了口,听着吩咐带了个东西到了这里。解庄告诉他只需站在枫林的尽头,里头的人自会知晓。   确实等了不多时就听见了动静,然而视线垂落之处,入眼的鞋面并非印象中的月白色。   解庄处理完手头的事情端坐在书房内,等到天落了黑,弟子进来掌灯都未见宋戚衡回来。   看着眼前的蜡烛亮起,解庄问那名弟子有无见到宋戚衡,弟子摇头表示一直未见。   解庄奇怪,心里有些不安,思忖片刻后往外走去。   山门外是灯火通明的石板路,向下一直延伸到密林中,树影婆娑像一只只怪物的手不停摇摆,解庄皱眉,衣袍微动,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   苍芪共七峰,上下要经过山坳,各峰所设禁制皆未落在山脚,为了寻常百姓方便出行。只是如此一来,这七座山峰便被横七竖八的小路分割开来,整个苍芪立刻变得四分五裂。   可事实上这七峰所落之处颇为讲究,盘踞个点,成就一个福地,加以法器辅助后又能成为阵法,护得山中弟子的同时也护得了周遭的百姓,因此留居于此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慢慢就形成了一个镇。   于此相同的情况有很多,几乎每座仙山下都会有一座小镇。   苍芪山下这座名唤嘉云镇,规模不见多大,来来往往做着仙师们的生意,无论散修也好正规门派内的仙师也罢,都会照顾着些,日子还算富足,只是地方偏。   入苍芪必过嘉云镇,此处仙师众多,寻常百姓早已习惯了,只是今日入镇子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行色匆匆赶着去往苍芪,就连普通百姓都察觉到了不寻常。   苍芪主峰上,议事厅内吵闹得仿佛菜市场,分别没多久的各家人再次齐聚一堂。此行各家掌门未亲临现场,不过是能说得上话的弟子,没了上位者的压制,这群人没一个坐在椅子上吵闹个不停。   解庄站在另一高处看了眼这边,问身边人:“还没寻到宋戚衡的下落?”   一旁韶胜毕恭毕敬:“尚未。其余门派内失踪的弟子也皆未寻得,既无挣扎痕迹,也没有丝毫音讯,好像凭空消失一般。”   韶胜是负责解庄衣食住行的弟子,他与宋戚衡是解庄的左膀右臂。   解庄对于这个结果并不奇怪,叹了口气:“接着查。”   韶胜点头道:“掌门放心,已经加派了人手,以苍芪为中心各个方向都有排查,一有消息立刻汇报。”   解庄“嗯”了一声,没再看山下的闹剧,只吩咐茶水不要亏了,好好待客再好好送走。   韶胜问:“这些人究竟为何而来?吵闹多日别说结果,就连目的我都没听懂,似乎是想寻人,又似乎并不是寻丢了的人。”   解庄摇头未有多说:“今日各处弟子都要加强管束,切莫与客人起冲突。还有,弟子失踪这件事也要压着消息。”   韶胜:“可堂上吵的那些人……”   解庄:“等他们吵累了自己便走了,你也说他们自己说不清自己的目的,都忌惮着呢,谁也不敢造次你猜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为了寒峰上的那尊佛。   韶胜虽不清楚如今情形如何,更不知道自家掌门究竟如何打算,但是堂上那些人的心思他却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如今各处弟子频频失踪,无论是六大仙门还是旁的小门小派,奇怪的是那些人就好像平地蒸发,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今年的怪事太多了,要说最怪的就是那莫名死而复生的仙尊。   对于这位仙尊得经历大家心中各自揣测,谁也得不出个结果,但是最初谁也没往坏的地方想,直到后来,这些人突然发现这乍然出现的仙尊压得他们透不过气。   倒也不是没见过化境仙尊,毕翊仙尊也就罢了,他们早已经习惯,就像看着庙里被百姓供奉的菩萨,这种敬畏早已习惯成自然,不会往自己身上比较,更不会自省。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位仙尊的存在就像是在讽刺着他们,一群不求上进修为停滞的人看着百年前的天才人物,感受着自己与对方的差距,谁能不嫉妒?   不说别人,看着这位离宿仙尊,韶胜都有些羞愧难当。   他的修为在同期弟子中还算不错,这些年他精力大半未放在上,心思杂乱,看着头上自家掌门和别人家的掌门长老,甚至潜意识觉得修为的上限就应该是元合,而那化境则是神仙才会到的境界,也就毕翊仙尊了。   遮羞布一旦被掀开,若不是自我忏悔便是歇斯底里,这些固步自封的人开始想着,盘算着,他们阴暗地想将秽玡的事情强硬与这位天才仙尊关联在一起,将他的一切都打成“错误”,而他们这些正义之士便可以继续在自己的安乐窝里享受着。   从前还算遮遮掩掩,而如今发现这么一遭,就像是给瞌睡的人低枕头,弟子失踪重要吗?重要啊,自然是重要,所以想要问问苍芪有没有头绪。为什么问苍芪?那还不是因为苍芪今年怪事最多,最怪的就是那位死而复生的仙尊。   仙尊这事上怎么算都是苍芪占便宜,那占了便宜就要承担责任,总要有点说头吧?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聚集在苍芪的不再是有头有脸大人物,他们觉得丢人,又迫不及待地想做。   这些人此行难保不是为了寻苍芪寻离宿仙尊的错处,想将这屎盆子扣在苍芪,尤其是离宿仙尊的头上。   韶胜懂,解庄更是懂,所以将他们晾在前厅自己吵去。   有些话不放在明面上是为了日后相见,这点分寸就落在那些没什么身份只知道吵嚷的弟子身上。   谁都知道吵不出个结果,但是又非吵不可,为得,就是将山里的仙尊引出来。   四处秽玡的排查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明明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是那些人心里不安啊,若是真的天下太平没有出乱子呢?他们是在庙里再多供奉一尊佛,还是要被指着鼻子骂:你们这群窝囊废,化境是踏不过去的吗?苍芪就要蒸蒸日上或许还会赶超邳灵宫,什么六大仙门最后就只剩下两大了吧。   韶胜下意识抬头看着解庄步履坚定的背影,他很想问问掌门到底是遵循祖训护着仙尊,还是也考虑了门派,想要以此相争让苍芪再往上走走。   这话终究没能开口,是越界,也是大逆不道。   世道未乱,万事太平,而这太平盛世里却容不下一个曾经为其先出生命的仙尊。   话又说回来,离宿仙尊自醒来后一直未回苍芪,从前苍芪也是相安无事,如今离宿仙尊不过才回苍芪没几日,门派内都没几个人知道,这些外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林里风起,带着绵密的寒意,就快入冬了,今年的冬似乎比往年早了许多。   弟子堂的弟子们下了学成群结队地往膳堂走。   自上次因为侯涞和白千满的事情,围观的弟子集体受罚,这些刚入门不久的少年们日常收敛了很多,虽心中有不甘有怨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苍芪的责罚不至于要人命,难受几天还是有的,谁也不想平白遭罪。   今日几个相熟的弟子因课业去往别处,白千满来得晚还要在堂里听基础,他们相约晚点在膳堂见,这个时间,那边应该还没结束。   白千满不想惹事,也不太想和这些弟子打好关系,他一个人吊在最后慢慢往膳堂走——膳堂食物供应充足,不会出现去晚了没饭吃的情况。   他怀里抱着熟悉的傀儡小黑,朋友不在的日子他都带着小黑,有点寄托,心里稳当些。   脖子上挂着的铜钱落在衣服外,小黑十分感兴趣地摆弄着。   白千满拍了下小黑的手:“别弄,这是师父给的东西可不能乱动,前几日我找不见是不是被你抓去玩了?你若喜欢我那还有许多铜钱,你去挑个喜欢的。”   在苍芪用不上银钱,便都留在了房间里。   去膳堂的路不算近,原本下堂就已经很晚,加上白千满走得很慢,待他看见膳堂大门时门口已经挂上了灯笼。   里面影影绰绰聚集了很多人,有刚到的,有要走的,交错间白千满隐约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他估摸对方应该是提前下了课,刚要抬脚跑过去找人,却在这时眼前突地一黑。   白千满脚步一顿,茫然地抬头看向对方,视线触及到对方面庞时越瞪越大,难以置信又十分惊喜地看着来人,叫道:“单大哥!你怎么在这?!” 第131章   寒峰之上一切看上去都风平浪静,晏疏每天端着喷水去篱笆根浇着不知名的花……植物,毕竟萧亓问过两次究竟是什么花,都被晏疏看傻子似的看回去,如今就只能确定是植物了,不然浇什么水,但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植物在大冷天还需要每日浇水。   萧亓有时候能看见晏疏浇水,有时候看不见,在寒峰的这几日萧亓睡得额外沉,他原本猜想是不是晏疏动了手脚,想趁他睡觉做点什么,后来几经观察,他这个屋子里的东西当真少得可怜,更别提可以做手脚的东西了。   没有燃香,没有茶水吃食,晏疏每日除了浇水就是去看书——他那个杂乱无章的厢房里竟然藏了不少书,胡乱堆在木箱里,晏疏一般抓到哪本算哪本,一看能看一天。大多时候他还会顺手抓起一本扔给萧亓,可惜萧亓没什么耐心,看两个字要么睡着要么盯着字发呆。   这样的日子无聊又安逸,不过短短几日萧亓却有种待了百年的错觉,似乎从一开始二人便是过着这样的生活,没有单思,没有死别,没有别扭的相处,也没有心思不纯的仙门。   那日山下禁制异动,晏疏本想将萧亓扔下自己去看,但甩掉萧亓这件事晏疏从来都没有彻底成功过,最后是二人一同下了山,然而山下什么都没有,禁制依旧,地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二人回山的路上一直不言,延续了先前不尴不尬的气氛,最终还是萧亓先行受不住了,可萧亓不是找话题的性格,还好晏疏先行开口,不知怎么又说到了之前的小村子。   “那村子如何?”萧亓半是好奇,半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他脾气向来来得快去得快,每次闹不愉快后又自己后悔。   萧亓有时候也在想自己和晏疏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怀揣着各自的秘密不可能说,又非要凑在一起……好像也只是萧亓单方面的想要凑在一起,所以问那么多不过就是在给自己找难受罢了。   萧亓低着头,晏疏快半步走在前面,听见萧亓的话无声地笑了笑,接着说:“我也是无意间得知,那里大概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萧亓猛地侧头,转眼就看见晏疏的侧脸。   晏疏的容貌不似殷燮扶那样惊艳,更多的是透着一股安心,线条流畅淡然,如今配上银色的头发平添了些缥缈,似乎只一伸手,这位温柔的仙尊就会消散。   淡淡的墨描绘出他细长的眼尾,之后又晕染在一片空白了,这样的人也有故里,也有属于自己的过去的人间?   而后,他听着晏疏轻描淡写地说:“那村子本来就穷,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消失了,倒是没想到还在。正巧带着你也没事,也是为了避着仙门,就去看了看。”   萧亓问:“那你怎么没多待几天?”   “你不喜欢。”晏疏笑笑,“确实不是个适合落脚的地方,住在村民家里,那么多外人你也不舒服,看看也就罢了。”   萧亓没想到那个村子会如此重要,也没想到因为自己不经意的情绪流露,晏疏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甚至都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解释。   “我对那没什么记忆,但人嘛,总想看看过去,很可笑是吧,我都死了一遭了竟然还会动这种心思。”   生前身后百十来年,晏疏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第一次便是带着萧亓。   萧亓心里五味杂陈,脚步突然停下,晏疏回头看他:“怎么又不高心了?”   萧亓突然拉住他:“走,我们再回去住几天,多带点吃的送给那老头子家里,这样借住总不会拒绝。”   “你不是不喜欢……”   “我只是不喜欢跟除你以外的人接触,但也没那么娇气,咱们再去看看,那天来回匆忙,村子里乃至周遭都没有好好看看,走,我们现在就回去。”说罢,萧亓当真拉着晏疏便要往山下去。   晏疏被拉得踉跄地走了两步,失笑着阻止萧亓:“没什么看的,一眼就够了,这会儿关心我了不闹别扭了?”   胳膊上的手突地一僵,萧亓先是松了下手指,又很快攥了回去:“一码归一码。”   晏疏笑笑:“你不喜欢我问,我以后便不问,这可好?我的事情你想知道我也可以与你说,但我过去的生活一贯乏味,那村子我自离开起便没有再回过,也是死了一遭才突然有了看看的念头。我只知修行,直到死了都没有做过别的事情,所以才会疑惑你是如何见到我,又如何对我有了别的想法……这倒也没什么,左右已经到了现在,过去如何不重要。”   “太耀眼了。”萧亓出声。   “什么?”   “当时的你太耀眼了。”萧亓有重复了一遍。   太耀眼了,所以一眼就再也挪不动视线,即便他跌落泥中,哪怕不好看了,萧亓依旧忘不了最初的惊鸿一瞥。   寒峰又恢复了平静。   晏疏每天平静地浇着水,平静地看着书,平静地都逗弄着萧亓,直到一日禁制再次颤动,有人传话给晏疏——白千满不见了。   初一听闻此消息,萧亓并没当回事。   如今外面形势尚不清楚,但不管如何晏疏的名头还在,修为也在,苍芪无论站在那个角度都会护着离宿仙尊,所以白千满在苍芪是安全的。苍芪这么大的门派,人在门派内能丢哪去?   白千满虽然修为差劲,但身上有晏疏给的铜钱,关键时候能够保命,就算丢了靠着那气息,晏疏也能很快找到人。   晏疏离开的时候是个清晨,外面天还没亮头,萧亓意识迷糊地感觉额头被点了一下,他费劲睁开眼睛,就见晏疏站在前面。   这几日晏疏睡床,萧亓睡贵妃榻,虽还在一个屋却没有再同床共枕。   萧亓眼皮沉重,好半天意识也没能回笼,囫囵问:“怎么了,今天这么早。”   “去找找千满。”   “哦好,早去早回。”两句话的功夫,萧亓的眼皮差点再次合上,他感觉神前的人未动,又强打着精神问,“还有别的事?”   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清醒,今天的晏疏有点奇怪。可是不知道瞌睡虫是不是勾着上下眼皮,总让他难以看得真切。   晏疏轻笑,温柔地摸了摸萧亓的头发,将他身上被子盖好:“等为师回来,许你一个愿望。”   “……我未曾拜师。”   “那等祖宗回来,许你一个愿望。”   二人的第一次见面,萧亓叫着晏疏祖宗。   之后晏疏没再等萧亓回话,很轻地说:“睡吧。”紧接着是离开的脚步声。   房门关上的瞬间,萧亓还在疑惑怎么突然来了个愿望,可思绪混沌根本来不及多思考,很快再次熟睡,直到梦里突然心悸,萧亓猛地睁开眼。   前方空荡,屋里静悄悄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投射在地上方方正正,一切都跟每日醒来时差不多,可萧亓的心悸没有丝毫减弱。   他慌忙穿鞋出去,篱笆处没有见到浇水的身影,放着杂物的厢房房门紧闭,小院四处干净好像由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个人,从前种种不过大梦一场,他入魔般思念一个人,于幻觉中与那人生活。   直到后来,他想起了晏疏离开时的话——找白千满。   找个白千满,这点事还用那样郑重地告别,甚至还做什么许诺,分别时的许诺从来都是吉利的东西。   萧亓面色漆黑心情跌倒低谷。   什么告辞,什么许诺,不过是再次甩了他罢。   最后又看了眼空荡的篱笆根,那里浇了这么多水还是空荡荡。   萧亓强忍着将土翻开的冲动,紧接着头也不回地下了山,盘算着将来一定要当着晏疏的面,将他篱笆下的宝贝掘出来。   可当萧亓奔到禁制前却发现,山下禁制并没有随着晏疏的离开而撤掉,反而固若金汤地阻挡着里面的人外出,看着这一幕萧亓直接被气笑了。   黑雾铺天盖地的四周蔓延,萧亓手上光线一闪,一把刀凭空出现在手中,与此同时一条漆黑的巨蟒立在他身后。   “晏疏,这笔账你等我慢慢跟你算!”   长刀一横,萧亓直接强破禁制。 第132章   远在百十公里外的山坳,林间枯枝脆响,晏疏突然停下脚步揉了揉胸口。   “怎么了?”殷燮扶靠站在树下,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路他追着仙尊得脚步一点都不轻松。   未得到回应,他缓了一会儿了然道,“哦,是萧亓,又惹了什么幺蛾子?”   晏疏抬头看天。   树枝直冲云霄,长牙五爪像个牢笼罩住了下面的人。   萧亓那崽子反应倒快,本以为他会在寒峰消停几天,没想到睡醒了就开始折腾,如今正发了疯破除禁止想要下山,可那禁制是晏疏倾力所下,哪能说破就破了。   这事没必要与殷燮扶说,本就因利相聚的两个人,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完成自己的承诺,其余每一句话都是多余。   晏疏不是个话多的人,顶多逗逗萧亓,其余时候确实应了他人给予的评语。   殷燮扶已经习惯了这位仙尊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您这次离开如何跟他说的,不会什么都没说就跑了吧。”   “……”   倒也不是直接跑了,晏疏打过招呼来着,他此行也确实是为了寻找白千满,只是这个路有点远。   “仙尊您可真是,我有时候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殷燮扶当晏疏默认,嗤笑一声。   这一路他走得很费劲,以至于一直没空出时间张嘴,这会儿好不容易得着空闲,赶紧把一肚子的话说完,“我可听说这段时间各仙门丢了不少弟子,很多人到苍芪来,明面上是商议事情,其实就是想找您麻烦,这帽子显然是扣在了您的头上。不过我更好奇,我是接到您的消息才知道您在苍芪,别人是如何知道的,这苍芪内部……怕也没那么干净吧。”   殷燮扶平等地憎恨所有仙门,包括跟他没什么关系的苍芪。   对于这点晏疏不想过多评价,毕竟那时候他还躺在棺材里,对此事不好多评价,其实就算他经历了,估计也懒得评价。   眼看着仙尊又要往前走,殷燮扶赶紧叉着腰站了起来,衣襟晃动一不小心掉出来个小东西。   哗啦一声掉到了枯草上,殷燮扶赶紧将其捡了起来,确定无碍后妥帖地放回了怀里。   晏疏脚步未停,好像没有发觉身后的异样。   殷燮扶道:“仙尊我还有一事不解,但求告知。”   晏疏:“你问。”   “此行危险如何您定然比晚辈清楚,我怎么想都觉得您与那柏明钰合作应当更加妥帖吧。我冷眼瞧着柏明钰对您很是亲近友好,还一直为您着想……”   “着想不见得,他有他的盘算,与他一处顾虑太多,不如你省心。”   “晚辈省心?”殷燮扶一愣,自嘲地笑道,“我不是个心诚的人,修为也停滞多年,来来去去不除了皮囊不见得有多少优点,仙尊总不会看上我这张脸吧。那可糟糕了,萧亓得劈了我。”   晏疏看了他一眼。   看上去轻描淡写的眼神却让殷燮扶灵魂都跟着战栗了起来,此刻他突然明白了“省心”二字究竟何意。不是殷燮扶他有多大能耐,也不是他能帮多大的忙,而是……处理。只要殷燮扶有越线行为,离宿仙尊便会立刻处理了他。   这哪里是合作,他明明是砧板上的鱼,任仙尊宰割。   仙尊已经继续向前,秋风带着凉意扫过殷燮扶的面颊,冷得他又是一个寒战,可能冬天已经到了吧,不然怎么骨子里都是寒意。   百年真的太久了,久的很多人忘了这位仙尊也是实打实的化境仙尊,曾凭一己之力诛杀数以万计的秽玡,而那些秽玡中还有寄生未完全的普通人,这也是离宿仙尊最为诟病的地方,只是仙门意图造神提高仙师在普通人中的影响力,也是不愿意得罪苍芪,久而久之这点诟病就被抹去了。   百年了,确实太久了。   先前升起的一点轻视和随意在这一个眼神里顷刻烟消云散,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合作对象是不是选错了,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去试探晏尘归,更不应该觉得这位仙尊是个好拿捏的。   那柏明钰呢,王鹿呢,乃至萧亓呢?他们还清醒着吗,有没有被这百年麻痹,知道自己的盘算其实都落在了这位离宿仙尊的眼里吗?   *   限制破掉已经是在十天后了,萧亓一身狼狈地坐在地上,还没等缓过气先见到了一个人。   解庄手里拿着个盒子,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提起裤脚坐到萧亓旁边的石头上,将盒子放到萧亓面前。   萧亓斜了他一眼:“看热闹?”   “一直在等你。”解庄一点都不忌讳,“直到你能出来,所以在这等你。仙尊本来也没打算能彻底将你留下,这十天足够了。”   萧亓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他倒是算得准,那现在说说,他干什么去了。”   “找白千满去了,这事你不知道?”解庄道。   “呵呵,若只是单纯的找那小子何必如此阵仗。”萧亓垂眸看着眼前的小盒子,随手推开盒盖,其中安静地躺着一颗珠子,是晏疏手串上的珠子,也是本来萧亓留下的那颗。   那日早上醒来,萧亓就发现自己放在胸前的珠子不见了,本以为晏疏收了回去,没想到在这等他。   珠子与屏障本是同源,若以此相破不用多时就能出来,晏疏这是提前算好了的。   解庄叹了口气:“你也别怪仙尊。”   “我哪敢怪他,处处盘算的那么精细,甚至连我何时能出来都算好了。解掌门亲自在这等我,想来也不是送东西这么简单吧,还有别的事情?”   “没别的事情,就看看你。”解庄好像真的只是好奇,所以才在这恭候多时,就为了看看眼前这个人。   他这话太怪,还不等萧亓出声,解庄先行解释道,“我从前的事情你应该听说过,所以我只是好奇你们如何能入了他的眼。白千满也就罢了,那小子无论是天资还是旁的都没一丁点能拿得出手,我看了许久都没看出门道,所以想看看你又是如何。”   “不如何,也没能如他的眼。”萧亓一点都没自傲,也没有为此挤兑解庄什么,实事求是地说,“白千满的话,只能说是时机让他占了便宜,至于我,呵呵。”   他一身狼狈,每次都是被丢下的那个。   解庄笑了一声,又深深地看了萧亓一眼,言道:“仙尊之事我劝你还是少插手,他那人虽然看上去很好说话,但是决定的事情不容置喙,若是你插手破坏了他原本的计划,即便你是他的徒弟,也不会得到好结果,离宿仙尊的名头可不止《元纪年书》里的只言片语。”   “我与他如何也不用你多置喙。”萧亓休息这一会儿已经攒了些力气本不想在与解庄废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萧亓起身看着前方。火红的枫叶也开始飘落了,今日天阴沉的很,想来不多时便要下起雨。   解庄见萧亓要走,对着他的背影说道:“萧亓,谢谢你让我再次见到了离宿仙尊,也谢谢你能一直维护着他。”   萧亓脚步稍停,不明白解庄这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多问。   解庄既然只说了这些,说明他只会说这些,常年在仙门高位的先师们早就知道什么叫点到即止,再多的追问不得。   下山的路很顺畅,没再遇见过多的阻挠,萧亓手里握着那颗失而复得的珠子脑子开始飞快旋转。   一丝凉意自珠体而出,缠在了萧亓的手指上,紧接着穿透皮肤入了经脉,萧亓下意识放出魂元阻挡,不曾想那凉意直接缠到魂元之上,温和地不带任何攻击性,即便游走至眉心处萧亓身体都没有生出半点排斥。   萧亓莫名能察觉到这应该是晏疏的魂元,却又不清楚为何会入了他的身体,思虑不得,身后突然响起一人的声音。   “喂,不走了的话麻烦让让,别挡在路中央。”   萧亓倏地回神,一抬头就看见高耸的城门上写着“嘉云镇”。   “还不走,杵在这当门神吗?!”   斥责声再起,萧亓往旁边让了两步,一个一身灰袍的壮汉从他身旁走过时瞟了一眼,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临了啐了一声:“晦气。”   那么大的城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萧亓就算站在正中央也不至于彻底堵路,显然这个人心情不好纯找茬。   萧亓没有理他,只在错身之际感受了一下对方的修为,不过结灵散修,没必要多费精力。   那散修见这人被骂了也没回嘴,只当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又骂了几句这才往前走,之前因为别处升起的怨气可算是卸了一半,走到城门下还在嘲讽:“真是什么人都能来凑热闹,就算真有能死人复活、修为直接大乘的宝贝,还能轮到你们这些杂碎?”   “你说什么?”   原本已经落在身后的人影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眼前,灰衣壮汉吓了一跳:“什么什么!我说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滚滚滚。”   眼前忽然黑影一闪,壮汉整个身子失去了控制,他头晕目眩,下一刻人已经到了城内的小巷里。   孤僻的小巷里黑衣人被黑雾紧紧缠绕着,冰凉刺骨的气息让灰衣人胆寒,不多时嘴唇发紫,瞪大的眼睛里只剩惊恐。   耳边尚且能清晰地听见主街道的人声却不见一个人影,人间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气息的压制让壮汉立刻认清现实。   壮汉不过色厉内荏的草包,半晌哆嗦着嗓子说:“大爷,大爷饶命,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别跟我计较,您千万别跟我计较。您,您……”   您了半天也没敢将鬼修两个字说出口,只敢不挺讨饶。   萧亓耐心有限,双手抱胸站在对面:“我且问你,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死人复活是什么意思,修为直接大乘又是什么意思。”   “大爷我胡说…嗬嗬…”雾气突然扼上了喉咙,壮汉的脸顷刻变成了猪肝色,他双手挣扎着抓开化缠绕在脖子上的绳索,可那绳索越来越紧,甚至不给他第二次说话的机会。   眼看着发黑的舌头不受控制地从嘴里吐了出来,黑绳这时候突地一送。   “嗬……嗬……咳咳咳!!”壮汉双腿一软,整个人跪在了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咳个没完,每咳嗽一声几乎都要将肺子咳出来,就在这时,一双黑色的鞋子走进视线里。   咳嗽声戛然而止,壮汉浑身抖成了筛子。   “最后一个机会。”低沉的声音自头顶落下,冰得男人再次一哆嗦。   当黑雾凝成的绳子再次攀向男人脖颈,在凉意刚触碰到皮肤的瞬间,男人尖叫地喊了出来:“是传言!是传言!我也不清楚事情究竟如何!真的不清楚!你不要杀我!”   凉意推后了半分,萧亓问:“什么传言?”   壮汉有些犹豫,又有些疑惑,可他不敢问,就这么停顿的空档里,那绳索毫无征兆地直接捆了上去,逐渐收紧是一个漫长有折磨人的窒息的过程。   男人此时什么都顾不上了,疑惑也好,犹豫也罢,他只想活命。   “是仙门,是仙门!”冷汗落了一地,壮汉慌忙抬头,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想要抓住对面要他命的男人,可惜那人在他有所动作前就已经后对一步。   蓄在掌心的魂元系数落了空,脖颈上的绳索成了拴着他的链子,硬生生将其拖了回去。   而萧亓却好像无知觉般地继续问:“仙门?”   壮汉汗如雨下,只当自己方才的动作足够隐蔽未被发现,只能认命地说道:“仙门内部传言有法子能活死人肉白骨,若是修行之人得到便可一步登天。”   见对方嗤笑,脖颈上的凉意越发像催命符,不等其问,壮汉赶忙说:“我也是,也是听仙门内的一友人所说,就是那那乍然出现的仙尊,那仙尊便是靠着此法子得以重生,据说他当年也是依靠此法才进入化境,我不是胡说,都是仙门里传出来的,仙门还能有假?”   萧亓的脸色愈发难看:“你是从何门何派听闻,仙门既觉如此有打算如何做?”   壮汉面色再见犹豫,绳索突然勒紧,壮汉慌忙喊道:“是苍芪!苍芪!苍芪派自己说的我才信了几分,别的我真不知道了!我没骗你,你看嘉云镇聚集了这么多人,许多都是听见了这个传闻而来,就算不能从仙门中得到宝物,但也都是带着碰运气的想法想看看有没有机缘。那东西,那宝物未必分仙修鬼修,您为鬼修定然也能用得到,您,您不相信我就去苍芪上看看,您去看看!别为难我这个小人…呃…”   话音未尽,咔地一声,那人脖颈折断躺在了地上。   鲜血奔涌,萧亓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所谓宝物是无稽之谈,传言自苍芪而出更是个笑话,壮汉所说的话真真假假实难分辨,萧亓懒得跟他玩什么断案寻真相的游戏。   萧亓转身离开之际,壮汉扭曲的脖颈突然有了异样。脖颈断裂处向外流淌的着血先是有片刻凝滞,紧接着好像吐出了什么东西,瞬间落进了血水里藏了起来。   是一条黑色如虫子般的东西。   阴沉的天空终于落下了第一滴雨,滴答一下敲碎血洼。   血水四溅,下一瞬火光冲天而起,血水中的虫子突然惨叫着扭曲翻滚,很快那火蔓延到了壮汉的尸体上,不多时连人带虫一并化成黑灰。   大雨倾泻而下,黑灰和着血水被冲往何处,最后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巷口阴影处,萧亓捻了下手指,一条小蛇无声地自身后窜了过来,吐出的信子上还带着一点火星。   秽玡…… 第133章   晏疏带着殷燮扶一路向东。   不知道是掳了白千满的人是没将那枚附着了离宿仙尊魂元的铜钱放在眼里,还是匆忙之下忘记搜身,总之十分清楚地成了指路明灯,最后停在了归远山不远的地方。   殷燮扶虽然也曾怀疑,会不会是对方刻意为之引得他们二人去往何处,可他冷眼瞧着,这位仙尊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怎么,行动上丝毫没有迟疑。   见此殷燮扶收回了狐疑,只是如此赶路把殷燮扶累得半死,每走一步都怀疑萧亓那小子是不是生来就喜欢找罪受,不然怎么就能守着一个根本不认识自己的仙尊过了百年,如今看来这个仙尊还是个不知体贴为何物的。   可是这路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明明过了山岗就应该能遥望到归远山,眼前却不知何时起了雾,漫山遍野看不清方向,再然后多了一点甜臭味。   起初味道很淡,殷燮扶并没有闻到,还是后来怀里的小秽玡季景同出声提醒殷燮扶这才发现,等他想要叫住前方的离宿仙尊时,却发现仙尊也不见了。   “怎么回事,又入阵了?这边的山林里,仙门还没有清扫干净?”殷燮扶对这种情况已经熟悉,只是在熟悉里隐隐有察觉些不对劲来,可一时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小小的秽玡身体里传来季景同的声音,是介于幼童和成年人混合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奇怪:“刚刚过了一棵树木,仙尊的身影就瞧不见了。”   “他会不会故意将我们引导这里灭口?”殷燮扶不自觉地将那点不对劲归咎到晏尘归身上,毕竟在化境仙尊眼里,再隐秘的阵也不应该进得这样悄无声息,除非是晏尘归故意不出声提醒。   季景同听见这话并没有立刻反驳,他先是低头沉思了片刻,而后扬起硕大的头颅:“你只告诉他萧亓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养着他的魂灵,又靠着法器修复了他的身体,毕竟具体细节你也不清楚,这也算不得多大的事情。你既没有害过萧亓,也没有当真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于情于理都不至于费这么大的劲来出掉我们,他若是想杀随便找个山沟将我们埋了就是。不过话说回来,我依旧没想明白他为什么放着毕翊仙尊不用,非要与你合作,我再三思量都觉得毕翊仙尊才是最合适的合作人选。”   季景同的话说得在理,这也是为什么殷燮扶只是猜想,并没有下结论,他也觉得自己不值得离宿仙尊费这么大劲。   “况且。”季景同接着说,“离宿仙尊还需要你帮他……”   话未说完,突然一道符咒直飞眼前,堪堪停在眼前两指的位置着起了火,于此同事一道声音响在了脑海里——   “过来。”   符咒燃烧殆尽,化成了一缕带路青烟,袅袅向着林子飘去。   殷燮扶低头看了眼季景同,季景同点点头,殷燮扶这才顺着青烟指引的方向而去。   浸满浓雾的林子看上去无边无际,青烟在其中并不显眼,一个错神可能就走错了路,殷燮扶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不知走了多久,他似乎终于摸到了林子边缘,然而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开阔之地,是一个城门口。   城门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上面的牌匾也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只剩下木楔横在上面,城门打开,里面一眼荒凉。   此处已经没了雾气,青烟明显延伸到城内,殷燮扶的脚步却停在了城门口,可这次没了来催他的符咒,青烟在入了城内街道不多久后彻底散尽。   “进去吧。”季景同说。   殷燮扶用力拢起已经,将季景同用力拦在怀里后,这才踏出了第一步。   城内的模样没比破破烂烂的城门好多少,显然这里已经是座废城,年久失修,殷燮扶游走江湖多年,可他依旧没有认出来这究竟是何处。   正当他怀疑是不是此举过于莽撞应该趁早离开时,他终于见到了第一个人。   那已经说不上是不是人,颓废的身影靠在小巷口,身上半盖着草席,脑袋歪向一侧,头发杂乱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过,若不是胸口还在起伏着,一眼看上去就像死了。   再后来,殷燮扶发现“死人”不知这一个,那对横七竖八的断木里瑟缩着好几个人,浑浊的眼睛自缝隙中投射而来,肮脏、警惕,看过来的眼神不像是一个个人,更像是林子里濒死的野兽,虎视眈眈地盯着乍然闯入自己地盘的猎物。   但是毋庸置疑,那些都是活人,并非被秽玡寄生后的怪物,是实打实的活人,这一点没有人比季景同更能真切地感受到。   那些人的眼神落在身上很不好受,殷燮扶在确定这里是活人的地盘后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向着青烟最后散尽的方向,终于在一处客栈里找到了想找的人。   客栈也不是正常的客栈,门口牌匾摇摇欲坠,大堂桌椅横七竖八沾满了灰尘,可这位仙尊却很有心思地给自己收拾除了一方天地,甚至还烧了水泡了茶,就是不知道这茶叶从何处而来,泡茶的水干不干净。   茶香四溢,勾起的不是殷燮扶的胃口,而是怨气。   “仙尊好雅兴,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坐着喝茶。”殷燮扶站在门口,不是他不想进,实在是没多少下脚的地方。   晏疏轻笑着放下茶杯,指着对面的木凳:“过来坐,赶了这么久的路,又在林子里晃了大半晌不累?”   累?当然累!   这话若是换在半天前,殷燮扶或许还会感动一下,这会儿别说感动了,他都怕放在位置上的茶水是送行的。   但殷燮扶也不敢拂了离宿仙尊的面子,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走了过去。   凳子上落一层厚厚的灰。   殷燮扶瞥了一眼仙尊屁股底下的凳子,除了有些永久的磨损痕迹外,看起来倒是清爽,显然仙尊落座前仔细清理过了,不像他这个,被随手一挥丢在这不闻不问——对面的仙尊显然没那个闲心顺便将多余的凳子也收拾了。   殷燮扶认命地挥着依旧,气劲吹落灰尘,仅剩的一点也被紧随而来的魂元一扫而空,屁股落座的空挡,他看见仙尊正一手压在茶杯上,一边端着茶壶半转着身子,自己面前的那杯里飘满了尘土。   殷燮扶:“……”   冷风里带了潮湿的味道,还有经久沉积下来的霉味,怎么看这里都不是个端茶细品的好地方,可离宿仙尊却无知无觉半地继续着他的闲适。   殷燮扶刚想问问这是什么情况,怀里的季景同却突然开口:“来了。”   殷燮扶一惊,一手赶忙护着胸口,一边警惕地看向四周。   客栈破烂阴暗,光线尤为差劲,犄角旮旯里若是藏了什么东西一点都不稀奇,然而季景同的双眼却是看着门外。   殷燮扶没问是什么,快速扫了一圈客栈后,视线顺着季景同看着的方向望去,反倒是对面的仙尊依旧老神在在地喝着茶,茶杯掩盖之下,嘴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嘶——   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的声音,还有沉重缓慢的脚步声。   从季景同的角度还能看见先前巷口瞧见的盖在草席下的人,露出的半个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正,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整张脸,但殷燮扶还是看见了一满含欲望甚至有些妖魔化的眼睛。   那眼神期盼又贪婪,浑浊的眼球里带着炙热的光,是对生的渴望,也是对这个世道的怨恨,荼毒着视线所触及的每一寸地方。   紧接着就是东西稀里哗啦摔落的声音。   盖在草席下的人毫无征兆地冲了出来,那混乱的声响显然不止他一个人动。   殷燮扶吓了一跳,下意识警戒同时人已经冲到了门口,半个身子掩藏在门后,却发现那些人并不是冲着他们而来,反而去往了相反的方向。   身边慢悠悠地多了个人影。   不比殷燮扶偷偷摸摸的样子,离宿仙尊大大咧咧地站在了门口,看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凌乱的脚步声还有类似野兽嘶吼的声音让殷燮扶内心的好奇战胜了警惕。   他正一点点挪出身子想看看那个方向究竟发生了,突然一声怒吼吓了一跳,直接将他从木板后面拽了出来,紧接着他就看见那一群破破烂烂的人冲向了门口一个更加破烂的人。   说是破烂不知是他们身上难以蔽体的衣服,还有杂乱粘连的头发,随意垂在身侧的四肢,很不协调的走路姿势,明明浑身无力又拼命奔跑的样子很像被风吹得乱飞的破布。   而后就看见一大堆破布冲向了另一块破布。   “什么情况这是?”殷燮扶被眼前这一幕吓了一跳,皱着眉头说,“乞丐打架?”   话音久久无人回应,殷燮扶早就习惯了仙尊的沉默寡言,好在还有个照顾他情绪的。   季景同出声道:“你瞧那些人冲过去的模样,有没有觉得眼熟。”   殷燮扶眯着眼睛又仔细地看了看。   确实眼熟,有点像官府施粥,饥饿的流民一窝蜂地去抢饭的样子。   可再看看被抢的人,殷燮扶倒是更相信自己眼花,失笑道:“到另一个叫花子身上抢饭?哪来的饭,吃人肉吗?”   ……吃人肉?   明明是自己嘴里的玩笑话,可是话一出口最先吓到的却是自己。   眼看着那群乞丐蜂拥而至,扯着后进城的那人仿佛真的要将其撕烂了一般,殷燮扶正犹豫着要不要救人,却发现体内的魂元一点都提不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仙尊……”殷燮扶方一出声想要提此异样,却在转头的瞬间看见离宿仙尊不知从何处拿了个利刃划破手指,血珠落于半空中时又忽而化成一只闪着蓝光的灵蝶。   灵蝶慢慢煽动这翅膀飞向那些乞丐,动作缓慢,眨眼间却已经到了那些人头顶,乞丐们却无知无觉。   上方的灵蝶还未来得及落到人群中,忽而一道微弱的蓝光自中间闪出,晏疏眉头一皱,灵蝶瞬间散成星点,而那群围绕着的乞丐好像碰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尖叫着逃进了周围的巷子里。   至此晏疏终于看清了中间的人。   那是个极其瘦小的人,看不清年岁,走路还有点跛,对于方才的情况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在众乞丐散尽后,他佝偻着身子慢慢向前,最后停在了客栈门口。   晏疏早已拉着殷燮扶到了阴影里。   靠近了才看清那小乞丐年岁不大,又瘦又小,身上新旧伤口一眼数不尽,肩膀上敞着一条手指宽的,血肉外翻,中间还少了一小块肉,想来方才被抓掉了。   小乞丐似乎并没有发现这里还有旁人,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埋伏在旁的乞丐后又一瘸一拐地去往里间走。   殷燮扶还没发表意见,晏疏已经先一步跟了上去。   两个修行之人就算魂元被压制也能做到行动无声,悄么声地跟上去,看见小乞丐直接进了后厨——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后厨,因为那里面横着一口大铁锅。   里头盛了半锅水,小孩儿坐在锅边生火,里面不知道煮着什么东西,漆黑一条一条,跟小乞丐身上的破布很像,仔细看又比布条厚重了不少。   经过刚才的事情,殷燮扶怎么看那个锅都觉得怪异,摁了摁怀里,小声和季景同嘟囔:“这里面煮的不会是人皮吧。”   “不知道。”季景同声音很轻,“不过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紧接着殷燮扶眼前银光一晃,他眼睁睁地看着尊敬的仙尊大人不知道从哪搞来个木桩放到锅边,坐到了小乞丐身边问:“小孩儿,你这是煮什么呢?” 第134章   小乞丐估摸着十几岁的样子,太瘦了也是靠着骨相估得年龄,侧头露出半张脏兮兮的脸,一双眼睛尤为亮,在光线昏暗的厨房里像两簇火团。   也可能是被炉子里的火映得。   小乞丐不怯生,打量了晏疏一番说:“在煮饭,你是仙师吗?”   根本没理站在后面的殷燮扶。   晏疏“嗯”了一声又问:“你认识仙师?”   小乞丐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会儿锅里的水已经大开,热气蒸腾,小乞丐收回目光,拿起灶台边的一根棍子。他只有一只手能用,另一边的伤口还在冒血,手臂垂落,不时有血珠滴到地上,他却好像无所觉般,单只手费劲地搅动着锅里愈发漆黑的水,没再吭声。   晏疏抬手去碰小乞丐的伤口,小小的肩膀还没个巴掌大,一只手轻松将其罩住。   小乞丐反应很大,下意识挥动手里的棍子,却在触碰到晏疏前被摁住,与此同时,受伤的肩膀沐浴在一片温暖里。   “治不了伤,只能止血。”熟悉的话脱口而出。   晏疏提起嘴角,当初方见萧亓时也曾说过同样的句话。   小乞丐不知道这人笑什么,看了眼不流血的伤口最终没再举起棍子,安静地又搅了搅锅里的东西后,用力一挑。   “仙师还需要吃东西吗,要的话分你一点当做谢礼,再多的东西我没有了。”   殷燮扶忽而出声:“你就吃这个?树皮?就这树皮还值得你费劲生活煮?能煮熟吗?”   可那小乞丐依旧置若罔闻,又拿起一双简陋的筷子捞出树皮,举到晏疏面前问:“你吃吗?”   晏疏摇摇头。   “你怎么吃这个?”没问他来去何处,怎么不换个富裕的地方,只是告诉他,“吃这个东西可长不高。”   小乞丐悻悻收手,咬了一口没怎么咀嚼便强行吞到肚子里。   “我得活着。”他简单的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有歧义,小声补了一句,“像个人一样活着。”   “这小乞丐怎么怪怪的。”殷燮扶不死心地在身后嘟囔着,季景同似乎在小声安慰他。   晏疏没理,只看着小乞丐将那一小块树皮吃完,刚想问他方才进城是什么情况,却听外面忽然传来巨大的轰隆声。   似乎是破烂的客栈终于不堪重负倒塌的声音,可头顶未见晃动,周围也没什么变化,声音却无缘无故地从堂外传来。   殷燮扶嘴里的“什么情况”刚说了一半,抬眼就见小乞丐已经拖着仙尊跑出老远。   厨房有后门,那两人甚至都已经出去了半个身子,根本没管他这个反应慢的。   “仙尊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殷燮扶顾不得身后什么情况赶忙追着上去,而那个不靠谱的仙尊甚至还有闲心冲他笑。   小乞丐并没有拉着晏疏跑多远,出了门就蹲在墙角,殷燮扶险些被绊一跤,一边扶墙一边扶胸口,蹲在晏疏身后小声道:“这是躲猫猫吗?”   晏疏回头做了个“嘘”的手势,殷燮扶闭嘴了。   殷燮扶就是个碎嘴子。   小乞丐瘦小的身躯挡在前面,从后面看小乞丐的身形更瘦了,肩膀因为过于紧张而紧绷着,就在这时晏疏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这小孩……果然身上带着属于自己的东西。   晏疏饶有兴致地看着前面的背影,丝毫没有体贴小乞丐心中的恐惧,蹲下的姿势更随意了,眼看着打算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在这时厨房里终于有了动静——   “那小孩呢?不是说他每天都在这煮吃的?”一粗粝的男声透过墙壁传来,“怎么不见了?”   “锅还滚着,人肯定没走多远,等会儿,这有个后门,怕不是听见声音从那跑了吧?!刚刚怪你们不小心,那么大柱子看不见,硬生生撞到了可不跑了吗!”   “哎呦这怪得着谁,里面漆黑的谁看得见,有在这分责任的工夫,你们倒是追啊!”   “追?你知道后面那是什么地方吗?你们知道那小子是什么情况吗?天快黑了,要追你们追,老子就是饿死现在也不去!”最后还是那个粗粝的声音呵斥住了众人,“反正他明天还得来,我就不信扒不出他身上的宝贝,这口大铁锅谁都别动,早晚要把那小子炖了吃肉!”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明显咽了咽口水,这话显然不是气话,他是真打算炖了这个小乞丐。   小乞丐的衣服比想象中的还要破烂,一层叠一层,想来手中没有针线,每次衣服破了就再捡一件套在外面,每件破的地方不一样,叠起来勉强不漏风。   只可惜今天又破了许多处。肩膀伤口处不必说,其余的也见不着多少好地。   那男人骂完后不解恨地又砸了不少东西,这才带着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随着脚步声渐小,小乞丐紧绷的后背终于慢慢放松,就在这时,一股清冽的味道突然扑到了身上,紧接着身上一沉。   一件月白色的外衫罩住了他,小乞丐先是一惊,紧接着疑惑地回头看向身后,手指犹豫地捏起衣服边缘道:“我脏得很,这衣服给我穿完大抵是不能要了,而且我也还不了你的人情。”   “总惦记着还人情做什么,要不你再给我煮一锅树皮吃?”   晏疏说得漫不经心,小乞丐却好像当了真,又看了一眼衣服后说:“今天不行,今天不能再去里面了,明天的吧。”   可能是怕里面有人在蹲他,小乞丐最后没舍得把衣服还回去,许诺明天一定给他煮一大锅树皮,之后就打算跑。   可惜晏疏显然没打算这样轻易放过小乞丐,在他转身的同时一手抓住他的衣领:“这么跑了可不地道,我又不聋,方才屋里那些人说这边不能来,尤其是天黑后,你就这么把我俩扔在这,难不成准备一劳永逸地贪污了我的衣服,根本没打算还人情?”   明明是他主动把衣服扔给了小乞丐,如今却好像小乞丐抢了他的东西。   不过这小乞丐看上去也不是个脑子灵光的,疑惑道:“你不是仙师吗?”   “仙师怎么了?”晏疏问。   “仙师不知道情况?还需要我保护?我不在这连累你们,明天一定会来,你相信我。”小乞丐此时抓住衣服,生怕晏疏抢回去似的,“你相信我,我肯定会还你人情。”   “你拿什么还我人情,我又如何相信你,用你怀里的法器吗?”   晏疏的话猝不及防,小乞丐显然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是仙师,自然是能察觉到自己身上带的法器。   “没……不是……那我把衣服还给你。”说罢小乞丐依依不舍地去拉衣服。   凉风吹动,晏疏脸上的笑容忽然一僵,猛地将小乞丐揽到怀里,侧身闪过的瞬间,一道甜臭味一闪而过,再去看时却发现周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殷燮扶赶忙走过来问:“什么东西。”   晏疏面色冷厉:“秽玡。”   不是沉寂了百年后再见的家畜,是百年前那种吃过许多人肉,尤其吃过仙师的有了神智的秽玡。   停了晏疏的解释,殷燮扶一惊:“怎么会!”   晏疏:“王鹿养的东西你自然不可能全部瞧见,百年前想藏也不是不能藏,他作为化境想要在阵法里藏个一两只你根本无从察觉。”   殷燮扶浑身一凉:“你是说他专门养了一些极端危险的秽玡?他养这个做什么,不是求长生吗?他就不怕养虎为患早晚反噬到自己身上?”   “这就得问你,我死了那么多年,哪知道他想干什么。”晏疏感觉到怀里的小乞丐十分僵硬,安慰地拍了拍后背,“别担心,伤不到你……”   话还没说完,小乞丐突然一口咬在了晏疏的手腕上。   动作间袖管撸了上去,这一口咬得很结实。   力道很大,但还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不过晏疏不喜欢强迫人,所以松手放开了小乞丐。   手臂上牙龈清晰可见,还有丝丝缕缕红色向外冒,这小孩真是一点都没客气。   “你怎么还恩将仇报。”晏疏龇牙做出一副痛得要死的模样,演的像不像不知道,反正小乞丐应该是信了。   就见小乞丐往前走了一步,又犹豫的退了回去,用力抿着嘴巴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我,我没什么能赔给你。”   这小孩分外执着人情欠债这些事,每一个都算的很清楚。   晏疏费了很大的劲才没笑出声,却不知怎么突然不再纠缠,低头抬头之间已经换好了表情,难过地说:“罢了,你走吧。”眼看着小孩要脱衣服,紧接着说,“衣服送你,你可以走了。”   透过乱七八糟的头发,小乞丐快速地看了眼,紧接着转身跑了。   天边只剩下一点光亮,眼看着小乞丐跑得不见了踪影,殷燮扶走上来:“就这么放他走了?哎哟,这一口还挺狠。”   晏疏拉下衣袖,抬步向前。   殷燮扶问:“我们现在去哪,入夜了,先前那些人说夜里有危险。”   “跟上去。”晏疏言简意赅。   殷燮扶:“你知道他去哪了?”   晏疏看着前方,眼神复杂。   “城外。”晏疏说。   那里……或许有一座小山,和一座孤坟。 第135章   本应彻底落黑的天空不知为何突然回光返照,山头的天空红彤彤地一片火烧云。   只是到了城外,想象中的小山并未瞧见,只见着一片稀疏的荒林。   殷燮扶问:“人呢?”   晏疏一如既往地没有回他,连季景同都只是安静地看着前方,气氛一下子就冷了。   晚秋的风总是额外悲凉,似乎带了呜咽,承载着岁人的哀怨和岁月的悲凉。   人生而向死,尤其是在这种万物枯败的季节里感触更为深刻,让人不免生出一些颓丧来,怀疑起活着的意义。   肩膀突然一沉,殷燮扶眼里还有未散尽的茫然。   晏疏收手没有看他,轻声说道:“莫要沉溺。”   殷燮扶不解,季景同解释道:“这并非正常的山林,里面有些东西,你被带进去了,还好仙尊及时将你拍醒。”   眼底逐渐有了光亮,殷燮扶心中一凉,后怕地想与仙尊道声谢,却见对方已经错身向前。   未果,殷燮扶只得问季景同:“这是什么地方,你见过?”   季景同摇头,但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林木歪斜,乍一看像是被天灾迫害过,走进看才能看出端倪——这些树木大抵是才被移栽过来没多久。   深秋种树真不知道是跟树有仇还是怎么,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难怪稀疏歪斜,怕是很难见到明年的春天。   可便是这样,也种了好大一片林地。   晏疏走在前头,视线扫过每一处,好像只是秋游闲逛一般漫不经心,跟在身后的殷燮扶甚至在他身上看出了一点闲适来。   可那散在风里银丝却又好似提前降临的雪,殷燮扶眼角忽而一凉,他手摸了一把,竟不知不觉中蓄起了眼泪。   殷燮扶有些不知所措,心里还没有彻底从那份悲凉中走出来,被关起来的话匣子也没有的打开,最终只是短暂的愣神后又沉默着跟了上去。   偌大的林子里只有两人脚步声,沙沙的,越飘越远。秋日大抵走到了尽头,雪就快落了,所以风里带了一丝独属于冬天的清冽的味道。   后来殷燮扶曾和季景同聊起这段路时不禁感慨:“原来仙尊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寻找什么小乞丐,他只是想看看那之后的天地。”   天地如何谁也说不清楚,几人在碰到小乞丐之前,晏疏就已经先一步将殷燮扶拎到了树上,二人站得很高,俯视这乍然出现的小乞丐就像在看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蝼蚁。   眼看着他似乎腿脚不便地在地上爬,执着地想要去往某个地方,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拽着他让他即便是爬也爬的艰辛。   身上又多了许多伤口,大大小小渗着血,这时季景同忽然开口:“仙尊送的衣服不见了。”   晏疏的视线一直停在小乞丐身上。   身后是一条长长的痕迹,似乎这个小乞丐已经在地上爬了许久,也不止还要爬多久,如此执着地究竟想要去往何处。   天早已黑透,头顶却不见星光,晚霞之后是成片成片的乌云,压在了树梢,也压在了小乞丐的头顶,最后,他们终于见到了小乞丐非去不可的地方。   一个土坑,和一口半掩着的棺材,棺材盖很新,但又沾了不少泥土,看起来是新葬下去没多久就有被挖了出来。   小乞丐到了土坑旁先是趴在地上歇了会儿,脸扑在地上,没有注意到棺材的另一边早有另一人在等着。   “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了,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执着。”是熟悉的声音,那人却不肯露脸,只是坐在棺材遮挡的位置轻声说,“平渊派的人被我拦住了,仙门之事我尚且可以插手,但是百姓如何便只能你自己应对。只是如今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怕不是还需要我再帮你准备一口棺材。”   小乞丐置若罔闻。   “罢了,好人做到底,今日我在帮你一次。”话音方落忽而一到风起,漫山遍野的枯叶顷刻间成了一道屏障围绕在小乞丐周围,与此同时哀声四起。   是哭嚎,是尖叫,是不愿走不肯散的怨念,也是数不尽的怨灵,它们似乎藏在四面八档,却又好像都聚集在小乞丐的身上。   这事小乞丐突然动了,他极尽将自己蜷缩一团,似乎难受至极,就在这时,周围的风突然停了。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后,一个白色的身影停在了小乞丐的头顶,是柏明钰。   “你!你竟胆大包天地将剩余的元灵也收到了自己的体内,你不要命了!当初大灾方停,怨念深重的魂灵不愿意离开,便欺负你这个最为弱小的,以你栖身想要多做停留,那种情况非你所愿也就罢了,如今那你这是干什么,作死吗?”柏明钰很少这样大的火气,训斥起来周遭气压跟着降到了最低,沉积的乌云在受到化境仙尊的威压后终于不堪重负,飘落了今年的第一片雪花。   蜷缩着的小乞丐渐渐舒展了身躯,仰面躺在地上,看着上方忽而笑了。   深夜的天空多了许多白点,飘落着,白了黑发,很快也白了他平躺在一动不动的身体。   小乞丐哈了一口气,说:“你,你们这些人都只将他当成工具,生前身后从无人真的去关心了解他究竟如何想法,从前逼得他不得不走到那一步,如今还想要利用他的身躯和魂灵,我不知道你究竟如何,我不信你,你若是想要我命就赶紧动手,不想快走。”   “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情况吗就让我走?”柏明钰就这样看着地上的小乞丐,怕他不信,十分郑重地说,“平渊派已经找过来了,他们看上了你身上的法器。”   僵硬的小乞丐在听见这话时终于动了,向上仰头露出漆黑的双瞳。   两人视线相对,柏明钰说:“他的法器别人或许不知如何铸成,我却知晓,那东西本应该在他命归天地时同时带走,如何留在了你的身上?”   小乞丐不应,只是看着柏明钰。   柏明钰显然不可能让小乞丐这么简单的糊弄过去,不知想到了何处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柏明钰甚少做出这么夸张的表情。   “你想用自己养他?你疯了!”之后柏明钰恍然,“你吸纳了那么多的怨灵,并不是为了什么鬼修,其实就是为了养他?他甚至都不认识你……”   “不认识又怎么样?左右与你无关,也不用你管我的事,赶紧走。”小乞丐不耐烦了,翻了个身直接滚到棺材旁边,竟是打算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环境里露天睡觉,真不怕冻死。   “萧亓。”柏明钰目光复杂,“别怪我没提醒你,先不说这个法子能不能走,很有可能将你自己搭进去,你就不怕没命吗?”   “我的命不值钱,能活一天都是赚了,我生来收人嫌弃,我只想看看光。”   柏明钰沉默了,看着一个小小的背影,用着最为郑重的表情:“鬼修不过是世人给的定义,以怨灵入道并非正途,更何况从前从未有人做过,不过只是王鹿当年随口一提,我不知道你怎么将他记在了心上,我想若是离宿还活着,绝对不会希望你这样。”   “希不希望的,他现在都不在了。”   这是小乞丐——萧亓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不管柏明钰站了多久,说了什么都没再开口,最后柏明钰说了句:“我在周围留了禁制,短时间内平渊派的人不会来,但也只能抵得了几天,再多我这边就要暴露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柏明钰走了。   雪越下越大,将一片枯败遮盖了起来,同时遮住的还有萧亓小小的身子。   他蜷缩着,颤抖着,两只手用力抓着棺材的边缘,可他并不是因为冷,仔细看能看见他双鬓的汗珠,身上衣服不知何时已经湿透。   风力又有了呜咽声,萧亓一只手摸向怀里,掏出了一颗泛着淡淡蓝光的珠子。   他凝视着,过了许久,萧亓努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本想将棺材盖盖上,可在触碰前又反悔了。   手臂颤抖,萧亓用力的推开棺材盖。   “那里是……”殷燮扶眯着眼想要看清。   方才的对话他听得断断续续,只依稀辨出那里两个人的身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就看见了棺材里仰面朝上的人。   确切的说那根本看不出来是个人,全靠着上面铺展的衣服辨别勉强辨别出个身影来,就这样殷燮扶都要怀疑,那会不会仅仅是个衣冠冢。   衣服是晏疏先前送给小乞丐的,如今却放在棺材了,换做任何人见着自己衣服躺在那么个晦气的地方都得骂两句有病,可如今谁都开不了这个口。   殷燮扶的话,只有季景同每句都会应,就在知道此时氛围不对,他还是应了一句:“大抵……是仙尊。”   过去那个七零八落被捡回来的仙尊。   殷燮扶下意识看向一旁,仙尊那张清冷柔和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淡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那只是一场无甚关系的戏,索然无味又不能离场,冷艳旁观擎等着这场戏的结束。   殷燮扶突然心中一悲,他不知道这场戏是真是假,到底是刻意谋划还是过去的映照,可他实打实地为萧亓难受。这样一个冷漠的仙尊,怕是为他抽筋剥骨也是很难换的一眼注视,萧亓没在修行上走火入魔,却栽在了“情”一字上,而且结局已定,一败涂地。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意外地大,不多时四下白茫茫一片,风里的呜咽声更大,柏明钰之前那句压下怨灵的话成了儿戏,那场景愈演愈烈甚至比之前来得还要猛烈,将瘦弱的小乞丐围在中央,想要将他撕碎吞噬却又挣扎无能,被无形困在少年人的体内里挣脱不得。   再后来,一丝丝黑色自萧亓的手指游走出,萧亓小心翼翼地捧起淡蓝色的珠子。   黑色入珠的瞬间,光芒突盛,一股清冽的气息瞬间铺张开来,如利刃一样收割者周围一切的东西,割破了萧亓破烂的衣衫,在他神身上添了数不清的痕迹——原来他身上的伤口不只是城里那些人的手笔。   鲜血很快染红了周围的雪地,萧亓一声不吭默默承受着一切,直到那气息逐渐平稳,珠子里的黑色变淡,一点点化成了蓝色,再从另一头飘荡而出,慢慢地落到了棺材里。   蓝色融入身躯瞬间,那件月白色的衣服上隐隐发出光芒,但又很快隐了下去。殷燮扶很努力地想看棺材里的身影有什么变化,可惜眼睛都快瞪瞎了依旧什么都没看见,那一点点光犹如沉海之石,激不起一点浪花。   季景同忽而道:“若是此法当真能恢复肉身,想来也要夜以继日地做上几十甚至上百年,且不说需要持之以恒的心,就这伤人的过程,没几条命也是做不到。”   季景同不是个多话的人,他说此番不过是受到触动,也为萧亓不平,这点殷燮扶明白,一旁的仙尊不可能不懂。   下面的少年昨晚的一切后先是扶着棺材僵硬着身子等了许久,之后慢慢吞吞地拉回棺材盖将其虚掩,昨晚一切后整个人直接倒在了地上。   呜咽声未止,甚至更吵了,兴奋地想要趁着少年气虚力竭之际夺回主动权。   就在他们聚成一团冲向少年之际,突然一道光将少年护在了其中。   晏疏站在萧亓前面,与先前柏明钰动作一致,甚至连表情都几乎一样,淡漠的看着这个属于过去的还在努力救自己的少年。   “对一个死人做这些,先不说他根本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不过是无用功,徒损耗自己的寿元,别执着了,走罢。” 第136章   仙尊的声音不含任何感情,可少年的身体却不知为何颤了颤,不似先前面对柏明钰的那种   嘲讽和坚定,瘦小的身体艰难地翻个身,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骤然出现的人。   “你怎么又来了,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晏疏:“来看你犯蠢,阻止你接着犯蠢。”   萧亓扯着嘴角看上去是想笑,但因为实在没力气,这个笑容化成了抽动的嘴角,他又缓了缓才继续说:“我自知不配,不配触碰,不配贪念,也不配去和天地诸神佛争抢,他或许大道得成列为仙班,也可能入了轮回寻一个平淡安适的下辈子,不管怎么样都比面对这个肮脏的世道和我要强,可是我就是放不下,不甘心。”   “如何不甘心,他可曾对不起你?”   “对不起?”萧亓摇了摇头,头顶的雪花被摇落了不少,但又很快添回数片,杂乱的头发这会儿顺了许多,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熟悉的影子。   “他怎么会对不起我,他不曾对不起任何人,是天下人对不起他,是我……”   说到这萧亓的胳膊慢慢盖到了眼睛上,“是我的妄念害了他,若不是我,他说不准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仙尊,应该受万人敬仰,受天下人爱戴,而不应该躺在尸山中,又差点被胡乱埋在泥土下。”   “生死有命,世间万物皆如此,从出生起,人也好物也罢,死亡是必然,为天下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成就一番名声,不比默默无闻之人要强?”   “强在哪里?人都死了,再多的称赞又如何?那些人明明知道他应该受尽赞誉,却不愿意寻找回他的尸身只想草草盖一层土了事。你看这林子,这漫天的怨灵,他们很多也曾是为了天下的英雄,如今却只能在这荒郊野岭里游荡。这整一片林子下是千万英士,谁还记得?”   一口气说完,萧亓有些气竭,又缓了许久,“我死不足惜,只要能换他回来。我只想让他回来看看,看看他换回的太平盛世,想让他过上无需背负众生的悠哉生活。”   一声叹息,晏疏蹲下身摸了摸萧亓的头。   “何苦,他生来无挂,死后无祭,如此离开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你又何必耗费自己的寿元来换一个一心向死的人。”   是了,晏疏从来没想过活着回来。   那时候他护着管奚,护着常仲,护着苍生与仙门,护尽了所有唯独没考虑自己,尽管未尽如人意,至少也护下了半个苍生。   晏疏觉得自己这个结局还算好,没有因为修为遇瓶颈时走火入魔而死,也没有因为寿数走进无疾而终,至少他走得还算有意义,是众人期盼的,也觉得理所应当的收场。   所以他没想过还能复活,说难听点,这一切都是萧亓的一厢情愿。即便之前他与萧亓相处了那么久,嘴上说着感谢报恩,实则也没多少重生后的欣喜。   从前那百年间,他没有找到活着意义,重生再来一次,他依旧未能寻得,他其实就是个随波逐流的俗人。   这次萧亓回的很快,他侧头看向身后,眼神缱绻又柔和:“他应该活在自己创造的盛世里,他不需要为任何人任何事活着,但他应该活着。”   萧亓忽然伸手想要触碰晏疏的脸,却又在相接的前停住了。   少年的手指过于纤细干枯,上面还沾着未干透的血:“我知道都是我的妄念,是被人故意引导而来的执着,我是你的无妄之灾,若非我一眼动情,也不会有之后种种。”   晏疏眯着眼睛:“是王鹿引着你见我。”   称呼切换之快,萧亓一点都没有惊讶,似乎在就知道这个结果。   他点了点头:“他让我见你,让我自泥沼仰望神祇,让我妄念加深加剧成了催人命的毒药。其实我才是一切的起始,你若是知道,想来也不希望我救你吧,毕竟若没有我你根本不需要走向生死大关,也不必被我这样肮脏的人触碰,你若是知道这些,想必会恨我吧。”   萧亓的声音越来越弱,为着这几句话用尽了所有力气,不知是忏悔还是憋的久了,说尽后人便晕了回去。   淡蓝色的光笼罩在萧亓的身上,遮住了漫天大雪。   晏疏头也不回地向外走着,见人过来,殷燮扶落后半步跟着,好奇心驱使让他没忍住问道:“方才可问出了什么?咱们这究竟是在哪,那个萧亓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晏疏落了禁制,殷燮扶和季景同都被挡在了外面,里面的对话一个字都没听见。   既然落了禁制,便是不想让他们听,这问题自然得不到答案。   晏疏问:“当初你见到萧亓是什么样子?”   “我?第一次?”   殷燮扶仔细想了想。   “虽然很瘦,但至少不像个乞丐。那时候他好像很迷茫又自暴自弃,或许也是想在我身上找找突破口吧。无论如何我应当谢谢他,可惜我是个忘恩负义的。”   殷燮扶正考虑要不要为萧亓说几句话,也算是报答一点从前的恩情,却在这时听见仙尊轻笑一声:“忘恩负义啊,我也是。”   殷燮扶:“……”   雪虽大,还好是冬日第一场,脚下不见冰,路比较好走。   殷燮扶不知道晏疏要去哪,本以为他是打算进程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城中虽破却比城外要强很多,哪怕找个屋檐避避雪也是好的。   这时一路少言的仙尊突然开口:“城里那些人怕的应该就是萧亓了,萧亓以怨灵入鬼道,如今还不能融会贯通,等夜间阳气最弱之时很容易暴走,想来是伤过人,所以那些人才会怕,但他们不知道伤人的就是萧亓身上带着的东西。”   “既然不知道,为何又要追着萧……亓打?”   “打?你怕不是眼神不好,那明明是吃。”晏疏声音一冷,“大灾之年,食物匮乏,易子而食之事你可曾听过?”   殷燮扶一惊:“那些人当真打算煮了萧亓?”   何止是煮了,萧亓方进城时那些人可是直接上嘴咬。   厨房内的话听上去再真,落到和平岁月的人的耳朵里也多了虚无缥缈,所以殷燮扶下意识是不行的。   “我们现在做什么去?”不管如何,殷燮扶还是关心过夜问题。   晏疏却只是淡笑。   趴在殷燮扶怀里的季景同是个明白人,他摇头叹气。   这位仙尊啊,方才对着萧亓的表情虽是冷淡,可如今见着人受了委屈,这不立刻屈尊降贵,要去与几个乞丐算账了?   破败的城里早已没了正常讨生活的百姓,只余一些乞丐无力无钱走不远,周围林子都是恶鬼,而他们因为长时间的饥饿早已没了离开的力气,只能靠着周围野菜树皮勉强度日。   那个埋了不知道多少尸体的林子他们不敢进,其余地方又不敢走太远,近旁的野菜眼看着就要挖完了他们打上了那个小乞丐的主意。   小乞丐不知在这待了多久,这些人来之前他就在了,也因为小乞丐一直留在这里不肯走,使得这些人以为这边藏了什么宝物,或者充足的粮食也好。   这些人偷偷摸摸跟在小乞丐身后,想要知道宝物或者粮食藏在哪里。最初的几日他们只看见小乞丐煮树皮吃,跟到林子里没走几步就将人弄丢了,但也不打紧,第二天小乞丐还会出现。   一段时间后,他们却依旧只看见小乞丐煮树皮,吃完树皮消失在林子里,周而复始,后来这些人终于没了耐心,想要抓着小乞丐严刑拷问,然而此时他们却发现,他们因为长时间困在这个地方竟然耗掉了大半的体力,很难再走出去。   饿到极致人就已经不是人了,他们最开始就盯上了小乞丐,可小乞丐那样难抓,在之后,第一口是同伴的肉。   不知从何时起,找小乞丐的宝藏已经成了他们的执念,看向小乞丐的眼神也只剩下贪婪,无论是宝藏还是小乞丐的肉他们都要吃。   只是他们没有意识到,此时的他们已经与野兽殊无二致。   大雪落到城里时,这些人正挤在一个四面透风的房子了,明天若还不能抓住小乞丐,他们中间又将有一个人成为食物,可能是身旁的,也可能是自己。   明天必须抓到小乞丐,他们不能在这待下去了,这就是座鬼城,再不走他们都得死在这!   雪夜更冷了,几人挤在一起身上盖了不知多少稻草都挡不住寒风,所有人睡得都不安稳。   夜里忽而有人惊醒。   屋子周围的木板上满是缝隙,只一眼就能看见外面的情况,他迷茫地看向外面,却见着数不清的黄纸自天而降。   那人一个激灵瞬间醒了,给死人做的钱可就是黄纸!   还好他在仔细去看时瞧见那纸并不是黄色,也没方洞,乍一看只是普普通通的黄纸。   那人一口气还没松完,一张黄纸顺着窗户缝飘了进来,正好落在他面前,紧接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倏地争得老大,瞳孔倒影里除了黄纸外,还有落在其上的血红的字。 第137章   身后火光冲天,整一座城都浸在那场大火力,殷燮扶一脸无语地看着重新回往林子的身影,一时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他没看见仙尊的动作,几人的脚步止于城墙外,紧接着仙尊掏出了一沓符咒,割破手指后将符咒一撒,黄纸之上顷刻印上复杂的纹路,即便是出身仙门的季景同都没识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再后来,殷燮扶即将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里他突然看见一道身影,在火光尚未吞噬的城门口,一个人影快速闪出,紧接着另一人紧跟而上。   这多不算什么,最让殷燮扶和季景同吃惊的是,那两人竟然互相拥抱撕咬,那一口口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咬在脖子上,手臂上,每一下都穿透骨肉。   多大的仇恨能做到这个地步?   殷燮扶木讷的问:“不是说那些人都是正常人吗,怎么我看他们一点都不正常。”   季景同沉默少许,而后声音沉重地道:“现在不是了。”   殷燮扶:“不是什么?”   季景同:“不是正常人了,走罢,别看了。”   季景同兴致缺缺,殷燮扶最后看了一眼城门,那边火光蔓延的很快,想来要不了多久整座荒城就彻底成了废墟。   不知为什么,殷燮扶突然不敢靠近仙尊了,遥遥吊在身后对方才的场景依旧不接。   季景同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本不想在这个事上多说,但又怕殷燮扶范轴一不小心惹了仙尊,便是小声说:“火烧不必多说,此等术法你我也是手到擒来,可将人化成秽玡……”   “你是说那些人突然变成了秽玡?”殷燮扶震惊。若非秽玡有很明显的行为,他没办法肉眼分辨出正常人和秽玡,也只有栖身其中的季景同能立刻察觉出问题。   “我不清楚。”季景同皱着眉,“按理说不应该这样,总之你还是装不知道的好,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希望不要是这样。”   大伙映红了半边天,周遭都是火烧的味道,大雪还在下着,林子里一片寂静。   在沉默中众人又回到了他们先前离开的地方,是那座被重新挖开的孤坟,旁边还有一个被雪遮挡起来的小鼓包,乍一看倒像是两座坟一般。   蓝光突闪,“小坟包”上的雪忽地散了漫天,一个蜷缩着的少年躺在那一动不动。   晏疏走过去的脚步很轻,先是沉默地看了看少年,而后无声地拿起棺材里本属于他的衣服,轻轻盖在了少年人身上,另一边手探进了棺材里。   霜雪将少年的睫毛染成了白色,与晏疏的几根头发纠缠在一起。   而后少年醒了,茫然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不等他做出反应,紧接着就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是霜雪的味道,也是从来只出现梦里的味道,少年双眼瞪得老大,更多的是茫然和难以置信,在之后,鼻尖多了一股烧焦味。   他看见了远处的火光,可这味道并不是穿过林子后飘荡而来。   少年突然开始挣动,可是抱着他的人似铁索一样将他牢牢禁锢着。   “……你放开我!”   可惜少年的挣扎和怒吼没有换来任何结果,一旁的棺材已经彻底湮灭在大火中,今天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   远远的,殷燮扶问季景同:“你说那棺材里究竟是什么样子,仙尊看到自己过去了吗?”   季景同摇摇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但那种心情绝对不好受,他不想让殷燮扶知道。季景同的尸身很完整,即便这样,季景同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心里还是会被一种莫名情绪笼罩,说不上悲伤难过还是怨怼,那种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被抛下的无力感至今他都忘不掉。   想来仙尊的感觉更甚吧,听说他甚至连尸身都难寻了。   萧亓在仙尊怀里歇斯底里,可那仙尊却好像擎天柱石一动不动,在之后,他们看见仙尊低头在小萧亓耳边说了一句话。   不知道说了什么,小萧亓立刻便安静了。   季景同不知怎么突然说了一句:“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从始至终,这里的人都只能看见仙尊一人,目光从未落到咱们的身上。”   殷燮扶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无论是话语也好行为也罢,从来未得到小萧亓的关注。   棺材消失在冲天大火中,大雪一刻未停,不知何时起周围再次起了雾,等殷燮扶眼前再次清明时,歪七扭八的林子已经消失不见,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山野中。   不远处枫叶红得似火,好像先前的那场大火延续到了这篇林子里。   仙尊还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只是在仙尊对面的不再是那个小小瘦弱的萧亓,而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殷燮扶心中一惊,用力护住怀里的殷燮扶,警惕地看着那人。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针对仙尊的局。”   季景同的话就像是某种预示,白鹤展翅,挡住了寒冰化成的利刃,柏明钰连连退后数步却不见反击,只匆忙说道:“离宿你冷静,我在这里等你不是为了跟你打架,我有正事要谈。”   “正事?你的正事还没办完?我还以为你之执子落尽,只能收网。”离宿声音冰冷,看着柏明钰的眼神很是不善,“我说过,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商量,有些事情不行,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毛病,就不应该在我的底线上乱踩,睡了百年,你真当我的心性也跟着归于黄土彻底沉寂了?”   柏明钰皱眉。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没用,所以选择直接说正事,“仙门多名弟子被抓这件事你应当知道,如今事态已经不如从前那般可控,若是那些弟子真的都被种入秽玡,这天下就又要乱了离宿,我在说什么你应该清楚。”   晏疏:“不是说各处秽玡已经被仙门控制,倒是怎么又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柏明钰,不会这也是你刻意放任的结果吧。”   “我虽有盘算,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自是不会那天下大事开玩笑,你不用诈我,百年前还是百年后,你没变,我也没变。”   晏疏:“你最好是。”   柏明钰见晏疏没再出手,这才收了白鹤再次向前:“别的我已经派人搜查,只有一点需要你亲自出面。”   晏疏挑眉:“如何?”   “萧亓。”柏明钰叹了口气,“抱歉,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冲动。”   晏疏不想对此多做评价,等着柏明钰的下文。   柏明钰:“仙门确实有些过了,你应该知道他们的想法。总之,我只是想让你去平渊派将萧亓带回来,你不知道萧亓这几天闹成什么样子。”   晏疏深深地看了柏明钰一眼。   柏明钰话音一止,晏疏道:“百年前那事之后,我曾说若事态平息也切莫松懈,在各门派休养生息期间也要居安思危,可卜卦占天象以观后事,你是不是在其中看见了什么。”   柏明钰眼神一闪,晏疏道:“行,我知道了。白千满那边有消息尽快告诉我,我去找萧亓。”   *   平渊派上,肮脏污秽的水牢里,岫木制的牢笼里困着一个人。   岫树生长百年,成长年份较一般树木长很多,其本身也比一般树木坚固很多,防水防火甚至还能承受魂元,成为最为牢固的支撑,所以仙门多处建筑也会选用此等树木。   可惜岫树生长条件苛刻,特定的环境下才会有那么几棵,最多的也就是离宿仙尊所居住的寒峰了,据说那里是靠着仙尊的魂元滋养这才能连成片,生长得极为茂盛,一度被苍芪当成贺礼送人。   水牢周围没有人把守,一双漆黑的靴子走过长长甬道,周围水声滴滴答答,最终脚步停在最中间的牢笼外。   那人提着裤脚蹲下,看着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瞧不清表情的人。   “萧亓?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听说最开始的鬼修便是你,也算是逢乱而出的天才了,听说早年你以鬼道入化境,修为虽不至于上天入地,却也可与毕翊仙尊抗争,啧,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牢里的人未动。   来人轻笑:“你不屑于与我说话也正常,我虽为平渊派掌门,真论起来我还得叫你一声师叔,按理说见着你是要行礼,若你还留在平渊派,这掌门之位说不准落在谁的头上,毕竟蕴藉仙尊那样看好你,可惜你自己非要走。你看你现在狼狈的样子,非要去找什么离宿仙尊,好不容易让人活过来不还是被抛弃了?在水里冷静了这么些时日,后悔吗?”   萧亓依旧抵着头一动不动,若不是还有微弱的气息,很难让人不怀疑他已经死了。   林霍作为平渊派的掌门,走到哪里都要受人尊敬,而如今却被一个阶下囚无视,他心中有些不快,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出气的时候,冷笑一声站了起来。   “你也不用觉得我啰嗦,我来此也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你说你,付出了那么多却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不觉得不甘心吗?我们平渊派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地方,只要你愿意认祖归宗,我们还是很愿意接纳你,届时平渊登顶,你还不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听见此话,萧亓终于动了动。   他微微抬头,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水声里却多了点锁链的声响。   牢里灯光昏暗,两条钉在墙壁中的锁链落在水里,一直延伸到牢笼中,钉在何处不知,却带着魂元之力将人压制动弹不得。   漆黑的双眼落在林霍身上,萧亓说:“登顶?你拿什么登顶,王鹿?”   噗——   一道气刃直接入了水,萧亓闷哼一声,林霍呵斥:“怎么说也是你的师尊,即便叛出师门,师尊的名讳也是你说叫就叫的?你自己找上平渊,不拿出些诚意,还想在这里撒野。师叔,你看看你自己现在什么样子,是不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见萧亓疼得浑身颤抖,林霍一口气终于顺了。   他走到萧亓最近的位置,沉声道:“如今的天下早不是过去,你在深山里待了太久,即便身后有离宿仙尊撑腰也同样很难生存,更不论离宿仙尊生性冷淡,你以恩相胁,自然讨不了好。师叔,你若是回到平渊便有大把的富贵,又何必自讨苦吃?”   “如今天下平衡已久,离宿仙尊的出现别说其他了,你以为他们苍芪就舒服?这秽玡出现的也是刚刚好,如今又丢了那么多弟子,大家都猜是不是仙尊复活依靠秽玡,却又不能长久,而普通百姓身上没有魂元不足以维持术法,这才打了仙门弟子的主意。仙尊的那个小徒弟不是丢了吗?那小徒弟本来也没多少天分,外界说那本来就是仙尊给自己养的口粮,等着吃的呢。你说如此下去,下一步会是怎么样?会不会大家齐力围剿?届时不知师叔打算如何?是与天下斗争再和仙尊双双归于黄土,还是更愿意回到平渊,我们助你一臂之力人,让天下人闭嘴?师叔,我要是你,就不会去做什么苦命鸳鸯。”   “哦,瞧我这在说什么,天下人都当你是离宿仙尊的徒弟,若是这天下知道你和仙尊的不轨之行,不知又要给你们扣上什么帽子?师徒不伦,啧啧。”   哗啦——   脏污的水花溅得老高,萧亓突然往前冲,可水太深铁链太紧,他刚走了一步就被拽了回去,水面波纹中鲜红的血荡漾开来,萧亓咬着牙道:“我未曾拜他为师,层不曾与他有不轨之事,不管我心思如何,他从来未曾有过回应,你是想栽赃吗?”   “师叔你别激动,我也只是跟你分析一下形势,你可能不知道这几天秽玡突然反扑了,之前仙门已经基本被仙门控制,可就在仙门弟子丢失后,剩下的秽玡突然暴起反扑,伤了不少人,大门派心胸宽广还可以冷静待之,可小门派就不一样了,他们人丁稀少,正打算找人算这笔账呢。”   这笔账要算在谁的头上不言而喻。   “苍芪大概是要与仙尊割裂,这事只能一个人背着。”   “事实如何你当比我清楚,你觉得平渊派能清楚地摘干净,你当王鹿做过的事情不会被人扒出来?”   “我说过不要叫师尊的名讳,我可以容忍师叔一次两次,若再让我听见,师叔可就要吃些苦头了。”林霍先是冷声警告,之后又轻笑一声,“不过蕴藉仙尊已经死了师叔忘了吗?可是师叔亲自动的手,欺师灭祖。”   他话说的很严重,末了伸手虚空抓向萧亓:“你看,即便是这样我们平渊也还是愿意给你一个容身之所。”   萧亓忽而轻笑,像是接纳了林霍的建议:“欺师灭祖的罪名你打算怎么处理,你不是一直很崇敬你们那位仙尊,如今倒是愿意为了我坏掉自己的名声,我倒是意外。”   林霍看上去并不担心,见萧亓如此识抬举,心情颇好地说:“这不用你担心。”   “是不用我担心,王鹿根本没死是吧,我那天根本没用力,他却催得像纸皮,他将自己放哪了?一个苟延残喘靠着歪门邪道来延续生命的人,亏得你还能崇敬,只能说你们当真是一路人,肮脏至极。”   萧亓啐了一口。   林霍闻言先是有片刻的愣神,但是很快脸上爬满了憎恶。   他后退了两步,声音阴沉道:“你只管在嘴上讨便宜。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你那个同门师叔弟已经为我们所用,你说他如果出来指控离宿仙尊,会有多少人还相信他的清白?”   “呵,呵呵,果然啊,果然都在这。”萧亓笑声渐大,“看来王鹿也藏在这。”   不知为何,在听见萧亓这句话时林霍心中突然升起不安。他心中很清楚萧亓身上的禁制有多少层,单单是穿过他身上的铁链就有蕴藉仙尊亲自留下的魂元,再加上打在他身上的禁制,还有牢笼上刻有的符咒与威压,即便是离宿仙尊处于现在的情况,也只能做一只待宰的羔羊。   可即便如此,林霍依旧心慌。   林霍能当上这个掌门完全是因为他站对了队伍,老在就被蕴藉仙尊选中,在上一任掌门意外身故后他靠着蕴藉仙尊暗中扶持坐上了现在的位置,与他修为品行无关。   若不是蕴藉仙尊老早平渊派做了准备只等着萧亓自投罗网,林霍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将人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水牢。   林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自己修为不济根本不知萧亓的对手,虽然王鹿告诉他萧亓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修为大打折扣,但林霍依旧谨慎,所以只敢在言语上嘲讽。   心中不稳,林霍便不打算就留,一脸阴翳地最后看了眼萧亓,留下一句:“你还是好好考虑吧,一个是披靡天下,一个是苦命鸳鸯,我想你应该清楚该做什么选自。”   话说完,多一刻都未有多留,转身离开。   可惜心境不稳,脚下也就慌乱,如此并没有注意到几条黑色的小蛇正无声无息地从水里冒出。   萧亓低着头,漆黑凌乱的头发遮挡住了他翘起的嘴角。   “找到了。” 第138章   平渊派这几年低调多年,不只是因为其本性,更多的是因为平渊这几年发展的并不顺利,掌门修为低也就算了,门下弟子也不见上进,若不是还有个虚无缥缈的仙尊坐镇,这平渊派保不齐早就被挤出六大仙门了。   林霍从水牢出来急匆匆地回到了房间,确定身后没人跟着后,他掩上房门,入了内室推开暗格,进阶这露出一条幽深漆黑的长廊,没有烛火,没有油灯,一眼望不到头。   林霍没有丝毫犹豫地走了进去。   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走得久了很容易忘记时间,心境也容易受影响,即便是林霍也不能全然不受影响,所以他脚步很快,紧赶着终于到了一处石门前。   摸索着找到机关,咔哒一声,石门开了,里面光线昏暗,倒是比外面漆黑一片好很多。   林霍的腰在门开的那一瞬压得很低,先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紧接着保持着这个姿势挪了进去,冲着空荡荡的石室唤了声:“仙尊。”   林霍最初师从门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渊派仙师,师尊修为一般身体也差,老早就故去了,那时候林霍只能跟着其余弟子一起去上课,其余时间就是随便瞎混,直到后来有人出现在他面前说要教他,这才重新走回正规。   什么入了仙门就是走上了仙道都是唬人的,没有好的师尊,一切还不如安安稳稳做一个普通百姓。   林霍的人生原本大抵只能做门派内做底层的弟子,修为平庸也无人提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耗尽生命被草草埋了,这种情况林霍看得多了,他从前也有过不甘心,可有无可奈何,每个仙门都会有这种弟子。   大多数的仙门里,只要修为过了结灵期都可以开门收徒,主要也是为了壮大门派,在林霍看来这个行为就有些不顾他们底层弟子的死活。   结灵期的仙师寿命并没有比一般人长多少,在仙门里也没地位可言,可那些方入门的弟子并不知此事情。高高兴兴地进了仙门,结果发现这辈子难以出头也就算了,没多久师尊还死了,这些失去仙尊的弟子成了仙门里的无业游民,做着门派内最脏的活,谁都能吆喝几句。   好在林霍是运气好的,他遇到了贵人,后来一路高歌,从前看不起他的人一个个被他踩到了脚下,再后来,他见到了蕴藉仙尊——那位生死不明却能靠着名声撑起整个平渊派的仙尊。   苦尽甘来说的就是他林霍,终有一天他也能爬到一派之主的位置。   蕴藉仙尊对于他来说,既敬又怕,再多的想法就没有了,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窝囊,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蕴藉仙尊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可他很高兴自己还有做提线木偶的机会,外面那么多人,那么多只能等死的人根本连蕴藉仙尊的鞋边都摸不到。   石室里十分安静,林霍那一句话后便没再出声,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许久,终于有一道声音响起,粗粝难听,甚至于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声音连成一片——   “怎么说?”   “他……”   林霍的声音刚开了个头,那声音忽而再次开口:“怎么还带了个尾巴!”   话音未落,突然不知道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林霍慌忙回头,就见身后的角落里,一条细长正疯狂地扭动着,不一会儿化成一缕烟散了。   是蛇。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那声音再起,透露着不悦,“这个地方怕是不能待了,你之前说他怎么?”   “他不肯松口,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林霍皱着眉头,“虽说那水牢是您亲手布置,晚辈也不是怀疑仙尊您,只是那小子浑身透露着一种诡异,我心里总觉得不安。”   “不安是对的,那小子能这么轻易被我们抓过来其中自是有他的刻意,这几天他到各个仙门前都露了头,最后停在了平渊派,你猜他想做什么?”   林霍心中隐隐有些猜想,但那些念头总是隔了一层纱,让他怎么都捕捉不到精髓。   对方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还能为了什么,那些仙门虽没有将事情搬到明面上,但是依着现在的形势,那位已经在风口浪尖上了。”   “那位……可终究还是没有人将这件事放在明面上,仙尊的意思可是需要我去加一把火?”林霍小心翼翼地说着。   “不用,现在是最要紧的时机,对于我们来说是,对于萧亓来说也是。只要我们愿意,那位可就成为了众矢之的,同样也是现在这个时间点里,萧亓才能翻盘而不伤害那人。”他不愿意提及那个名字,就像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避讳着。   林霍明白指的是谁,也就没有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随即点头:“那我们现在就是靠着这点来和萧亓谈?”   “谈,你看他想跟我谈吗?那条小蛇此时应该已经传消息回去了,既然他死心眼不愿意变通,那我们也没必要留后手,你且去准备着,想来很快事情就要有新的变动了。”   林霍眼底闪过一丝兴奋,还不等他应声,石洞里就已经只剩下他自己的气息.周围安静无声,林霍终于站直了身子,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双手背在身后又恢复了掌门派头,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他以为石室里的人已经走了,却不知深处有一双眼睛正牢牢地盯着他。   这个掌门空有派头缺少了点悟性,更没有一般上位者会有的警惕,不论是地位还是修为,都是王鹿硬生生将他提上来的,为得就是他蠢。   看着林霍离去的身影,王鹿眼底既有不甘也有嘲讽。   蠢有蠢的好处,如今他就需要这么个蠢货顶在前面,既不会生出旁的心思,还能帮他办事。   细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甬道了,王鹿再次开口:“行了,无关紧要的人都走光了,你也别藏了。”   石室太暗了,唯一一盏蜡烛放在墙壁上,火光微弱,想来也坚持不了多久。   石室无风,烛火却在跳动,墙上的影子像是跳动的怪物,不多时,一道黑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水珠滴答落在地上,萧亓半抬着头看向前方。   晏疏离开多日,萧亓一直未能寻到人影,便是那被掳了去的白千满也好像人间蒸发一般。   这几日萧亓去了许多地方,大大小小门派基本都看过,却依旧不得。萧亓最开始是有些狂躁,但后来很快就冷静下来,也趁着这个功夫,将这些年忽略的东西一点点捋顺。   萧亓笑声很轻,似乎累极了,说话带着气音:“我就说你之前怎么死的那么痛快,原来是当虫子藏了起来。”   王鹿许是被萧亓骂习惯了,倒也不恼:“自豪什么,若不是我想让你找到,你以为你能摸到这里?”   到处都在躲着,又到处都是痕迹,最后便是那水牢的禁制让萧亓确认,王鹿果然回了平渊。   萧亓双手抱胸靠在墙上,一身破烂看起来极其狼狈,肩膀和腰侧各两个血洞尤为明显。抵达的水珠里和着鲜血,这一身若是换到普通人身上早就死了。   王鹿“啧”了一声:“倒是你真应该在水牢里多待些日子,好好反省自己做的蠢事。不过现在醒悟也不算晚,我们仍有合作的机会。”   王鹿的身形一直没有出现,他就好像融在了这个石室里,声音自前方来,又自身后来,听上去毛骨悚然。   萧亓不言,王鹿笑:“旁人都忌惮晏尘归,我却不觉得他如何。他那人,自负自傲,面上总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自以为胸怀天下,死了也要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看起来着实让人反胃。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个性格有一点好,小事不过心,又受有天下负累,早晚都是要为他心中的大义而死的。相较于离宿仙尊,我倒是更看好你。”   萧亓:“那我还应该跟你道声谢?”   “你真应该谢我。”王鹿笑意渐深,“也应该谢谢老天爷。”   王鹿的话一向是云山雾绕真假难明,若真追究那真是自找麻烦,萧亓也是用了很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也怪他当时年轻。   萧亓本以为王鹿又想跟他论过去,不曾想画风突转。   “董家门口有个乞丐,嘴里没了舌头,终日端着个碗守在巷子口。那条巷子甚少有人走动,只靠着董家偶尔的施舍度日,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走吗?”王鹿话音稍顿,等着萧亓回话。   依着萧亓的性子,他不会回王鹿这种话,然而前些时日他专门去了趟董家,为得不是别的,就是门口的乞丐。   “他早就该死了。”萧亓沉声说。   王鹿笑着:“这么多年了,来来回回许多人,便是有仙师都没看出来门口那个其实是个死人,果然还得是你,以怨魂入道就是敏感些。”   那乞丐模样乍一看确实没什么问题,即便是萧亓第一次去也被蒙混过去,以为只是流浪时间久了身上难免沾染了腐臭味,没做他想。直到最近,萧亓遍寻晏疏不得,怀疑是不是王鹿设了陷阱故意将晏疏囚困起来,思来想去想起了董家,紧接着便想起了那个乞丐。   之后,他在乞丐身上找到了一只蝴蝶——带着点熟悉气息又有些不相同的蝴蝶。   同样的,董宅里许多人身上都有这东西。   王鹿继续说:“这几日你在找离宿吧,去了很多地方?你说巧不巧,你去过的地方有些人也去了,就是那些人实在太弱,不如你这般天才,一不小心,啧,被仙门抓了几个。我知道你找我做什么,董家人已经暴露在仙门面前,你怕仙门有朝一日看见董家的蝴蝶,怕离宿成为众矢之的,怕自己辛辛苦苦将人带回来却让对方深陷囵圄声名狼藉,更怕他恨你吧。所以你怎么打算?不惜一身伤也要进到平渊,一个人到我面前……其实你并不想杀了我,你得把我放在天下人面前,给他晏尘归洗白,对吧?最主要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噗地一下,石壁上的蜡烛突然灭了。不知道是燃到了尽头,还是被渐浓的雾压灭,于是本就不透光的石室一片漆黑,最后连声音都听不见了,静悄悄地仿佛什么都没有。   直到一道气流划破了短暂又漫长的平静。 第139章   平渊山门很远,设在林子里一眼难见,往外是连绵的丘陵,地势看起来并无优势,一如这个门派的低调行事般要不起眼。可若是从上往下仔细看便会发现,这山丘相连里能摘出一条卧着的龙,藏匿在山林中一眼难辨,而这平渊派就建在龙脉之上。   相传龙脉之处不可随意惊动,动好了是祥瑞福地,动不好了那可是截了龙脉,要遭灾,所以平渊内部一应建筑都颇为讲究,何处楼台何处山水都有说法,哪怕是派内房屋年久失修,都要依着书籍上记载原模原样地修回去。   就是这样一个讲究福瑞的仙门,如今大半的建筑都塌了。   此时此刻平渊派里混迹着各式各样的人,各怀鬼胎地偷偷瞟向一个位置,衣服混杂一看就不是出自正规仙门。   掌门林霍手里撑着截断的石柱脸色铁青。这是平渊派几近千年的基业,就这样毁了大半。   他手指颤抖,看不出是气的还旁的什么。   林霍的样子并没有让旁人生出轻视,设身处地去想,若是现在这个情况换成自己家门,怕是要捶胸顿足痛哭一番,如此损失没个一年半载很难恢复到原本的模样,尤其现在动乱未平,尚不知平渊能不能安稳地度过这次劫难。   破败之中还有挣扎不已身份不明的怪物,皮肤黝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身形似人模样又过于狰狞,衣角边缘隐隐能看出来一点颜色,似乎属于平渊派弟子服的颜色,一闪而逝,少有人注意。   “感谢各位仙友前来相助。”林霍看向周围前来相助的仙师,话刚挑起个头,忽而有弟子匆忙跑来。   “掌门!是秽玡,是秽玡偷袭!先前便是有秽玡伪装成派中弟子的模样潜了进来,这才打得我们措手不及。好多师兄弟都,都……”来人声音呜咽,眼见泛红,但也知道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流眼泪,强忍着悲伤将后面的话连带着泪水一起咽了下去。   时值深夜,大部分弟子要么在屋内修习,要么已经修习,巡夜的只有零星几人。夜里本就视线不好,身边匆匆而过的弟子没人注意模样,所以秽玡突然出现在门派时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模样跟普通人殊无二致,甚至有的还披着门派弟子的样子,我们,我们一时不察着了道。”   林霍拍着那名弟子的肩膀稍作安慰,又吩咐了几句,那弟子低声应着,低头遮住通红的眼睛快步走了。   “也不怪平渊措手不及,这些时日各处门派内都出现了秽玡,便都是披着门派内弟子的模样。弟子下山修行是常事,来来往往谁也没有多留意,而且那些秽玡隐藏的极好,就连探测秽玡的法器都未有反应。”一人表情严肃,压着声音小声说,“当初各路秽玡都已经被控制,虽然没有第一时间处理掉,也不应该造成现在这个局面,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关于秽玡的疑点太多了,且不说如今死而复生立场不明的离宿仙尊,就另外一位仙尊也很有可能牵扯其中,还有那骤然进入众人视野的栖凌董家。   说起这个董家,不管哪一方势力都没能从记忆力搜寻出一些有用的东西,别说有用了,甚至一点印象都没有,还是在毕翊仙尊亲自到那里后,众人才惊觉,同时还听到了另外一个传言,闭关多年的蕴藉仙尊王鹿也在此处被杀。   此等消息可要比普通百姓豢养秽玡还要惊人。   可惜王鹿的尸体不管哪一方都没亲眼瞧见,即便后来匆匆赶到现场,见到了不少死尸,也瞧见秽玡,独独蕴藉仙尊无处可寻,甚至连这消息从何而出都无人知晓。   最终蕴藉仙尊是死是活就跟过去的百年一样依旧没有定论,倒是那董宅处处透露着诡异。董家家主一口咬定不知情,又没有旁的关键证据,只听闻那董家后面曾住着一个老者。为此有人猜测此老者会不会便是蕴藉仙尊,如此这位仙尊显然也与秽玡有了牵扯。   不过此等言论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只在众人心里存了个疑影。   如今平渊受创,即便无人多说,原本的那点疑影也消散得差不多了——若蕴藉仙尊真的与秽玡有牵扯,平渊不应该更被保护得好好的吗?如今门派受损,地势截断,难保会不会影响平渊未来的气运,谁会拿自己门派的生死开玩笑?   此番一想,赶来的人心里哪还有怀疑,便是有想法也只剩下同情了。   第一时间匆匆赶来的并没有多少大能。   平渊派弟子外出行事尚未离开多远,收到讯息后立刻赶回门派,这才第一时间增援,但也因时间紧迫未能隐下踪迹,被散修发觉,以“修行之人理应相助”的名义,半强迫跟来。   到底是想来帮忙还是想来看热闹无从得知,总之多承些平渊派的人情总不会是坏事。   散修的实力尚未看出真章,那些骤然出现的秽玡却天生对修行之人有所压制,力量似无穷无尽,在翻了大半个平渊派后还没有停歇的意思,甚至队伍越发壮大。   魂元无从释放,仙师们只能靠体术抗衡,如此一来优势大减,这也是为什么偌大的平渊竟然被一众秽玡毁得如此厉害。   轰隆声响彻云霄,赶来的人很快投入了平定秽玡的大乱中,尤其是方才与林霍打过招呼的散修,讨了个脸熟后又开始卖弄所学,他本意是想卖平渊一个人情为日后所用,他无意拜师仙门,却不能放过这么一个讨人情的机会,人行走江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需要平渊派这棵大树。   他脑中想的甚好,一切也如他所想的那般继续发展着,直到一个行动缓慢的秽玡猝不及防地突然出手。那只手又快又稳,与之前行动完全不一样,似乎就等着人掉以轻心再给予致命一击。   散修以为自己即将拿下这个秽玡时,那只手猝不及防地穿进了心脏。他身体瞬间僵硬,一双眼睛瞪的老大,恍惚看见眼前的秽玡似乎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像人一样,紧接着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对方攥在了手心,轻轻地捏了捏。   那种感觉轻微却又十分强烈,发生在瞬息之间,甚至等不及散修多做挣扎,一股凉气率先注入,那一刻散修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寒冬腊月的冰水里,没多久意识也如同冰面一样凝固,再然后,他看见自己调转剑刃对向刚赶来的仙师。   平渊派面积很大,以长廊相连,整体走向隐隐与那遥远的董家有些相似,均是以回廊为线画以阵法辅助,可惜平渊派的阵还没来得及起作用,线就被硬生生折断了。   越来越多的散修加入,越来越多的人调转了剑刃,在回廊中穿梭,似乎平渊已经无力回天,直到有其他仙门赶到。   邳灵宫便是第一批人。   最近这段时间里秽玡太过嚣张,不只仙门受到骚扰,百姓也是苦不堪言,只是百姓不知道那些模样怪异的人就是秽玡,只当他们生了怪病求助仙门,为此仙门派了许多弟子外出,分布各处,而邳灵宫与平渊派比邻,于百姓之事上双方有交互之地,所以邳灵宫到的最快。   范沽自诩翩翩公子,即便动手也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可今时今日,他那把从不离手的扇子早不知飞到了哪里,亏得一同门挡在身前,帮他挡住一击。   范沽体内翻江倒滚,那是他无处释放的魂元,在体内逡巡难解,躁动又冲撞,谁也没料到这些秽玡会如此难缠。   哇地一声,范沽吐了一大口血,于此同时身后一道巨响,那个挡在他身前的同门飞出老远,狠狠砸在墙上。   夜黑本就视线不明,他们这些邳灵宫的对平渊更是不熟悉,不知道自己究竟所处何处,也不知秽玡究竟如何来头,只知道面前的人穿着平渊派弟子服,才让他们着了道。   碎石中间,邳灵宫的那名弟子爬了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跟以前见过的秽玡不一样。”   什么东西,还能是什么东西,不就是秽玡吗?只不过不是近些年偶有见到的普通秽玡,而是与百年前如出一辙的怪物。   范沽不同于一般弟子,他知道的要比寻常人多很多。   看着不远处如石人一般慢慢吞吞上来的秽玡,范沽心里没有半分轻视,手攥成了拳头,手缝中间淡淡的光一闪而逝,是他在修为进阶时,门派长辈赠予的法器,由毕翊仙尊亲手加持,上面留有化境仙尊的魂元。   秽玡前几步靠近的很慢,错神间脚下忽而一闪,下一瞬已经出现在眼前。   范沽一惊,好在他反应不慢,在对方手伸向胸口之前先一步用遮挡。对方力气甚大,范沽只觉手臂一阵剧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弯向一个诡异的方向,断了。   然而此时范沽顾不得自己,另一只手拍向地面,整个身体迅速后退的同时手上动作不停结印抵抗。   秽玡一击不成紧跟而上,近距离之下范沽看见对方眉头紧锁,似乎在疑惑自己怎么会失手,又对失手这件事很是不满,怒火之中周围甜臭味更浓了。   墙壁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范沽心中暗道不好,不确定是不是秽玡叫来援军,就在这时身后撞到了墙壁终于退无可退。后背碰触墙壁的瞬间,那个握着法器的手同时举到前方,正好对上秽玡再次伸出的手。   两手相碰的瞬间,一道道白线自范沽指缝溢出,顺着秽玡的手臂向上游走,如绳索一般最终将秽玡整个困住。   趁着这个空隙范沽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那绳索脱了范沽的手也未见松懈半分,反而将秽玡捆绑的更紧。   “师……”兄子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捆绑住的秽玡突然一声怒吼,白色的绳索几乎嵌进肉里,秽玡面目狰狞眼看着就要暴走,范沽摸向怀中连甩多张符咒。   符纸贴在秽玡身上多处,挣扎的动作终于有所迟缓。   “只一只秽玡都如此难缠,那外面那么多的秽玡可如何是好。”   “放信号。”范沽没有丝毫犹豫,他这人虽然自傲,却也不会用自己的命开玩笑,人死了还要那么多自尊自傲有什么用,况且现在的情况如此诡异,仅凭他们很难控场,若是他看得不错,眼前这个被捆成粽子的秽玡原本应该是个仙师。   究竟有多少仙师成了秽玡,又如何成了秽玡,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件普通的事情,若事态如此发展,保不齐百年前的事情还要重新上演。   范沽又看了一眼被捆着的秽玡,这时,原本还行动迅速力气大得惊人的秽玡却突然蔫了,整个瘫在了地上,甚至没有多余的反抗,眼看着那绳索越来越近将秽玡挤变了形状。   范沽感觉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就在他皱眉思考的空荡里,那秽玡突然向他伸手,嘴巴张的老大,似乎想说什么,可声音却被遏在了喉咙里,下一瞬,秽玡爆了。   铺天盖地的血肉如雨水般飘散,抑制不住的甜臭味冲了满鼻,范沽捂着鼻子刚要后退,却发现那碎掉的血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小小的一只,带着翅膀,是蝴蝶。 第140章   范沽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念头,刚想说点什么身后却听见身后一声巨响。   墙壁毫无征兆地塌了。   邳灵宫的那名弟子一脸茫然地看着身后滚滚浓烟,倒塌的不只是一面墙壁,而是一整间屋子。   血肉挂在了废墟之上,墙壁青瓦染上了殷红,好巧不巧有有一片肉飘飘荡荡落到了那名弟子额前的头发上,呕的一声,他转头吐了。   天空突然狂风大作,昭示着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范沽能在人才济济的邳灵宫里走到一众长老面前,甚至在毕翊仙尊那都能留个印象,足以说明他的不简单,尤其是他超乎常人的预感。   也是靠着这份预感,他下意识拉住那名邳灵宫的弟子,脚下一点落在了身后不远处的屋顶。就在他们离开的瞬间,那已经倒塌了的房子又是一阵轰隆巨响,竟是塌出了一个坑,碎石纷飞间,一只巨蟒骤然冲出地面。   混乱的夜里大多有风雨,可惜今夜的雨并非自天而下,在甜臭味中,那巨蟒的头先是高高扬起又狠狠砸了下去,在哪片废墟中砸出一个大坑。   天上地下飘荡着砂石泥土迷了人眼,巨大的动静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不多时又有几个人出现在附近屋顶,隔着漆黑的夜色,范沽听见有人问:“这,这是何物?”   巨蟒通体漆黑,鳞片泛着冷冷的光,猩红的蛇信如闪电一般在空中颤抖着,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震惊地看着骤然出现的庞然大物,一时间众人甚至怀疑这是不是神兽降世。   与寻常魂元形成的稍有些缥缈的元灵不同,这条蛇的模样太真实了,连冰冷瞳仁里映着他们渺小的身影,连他们脸上惊恐的表情能看的一清二楚。   现场过于紧迫,根本不给众人再多猜想的机会,那蟒蛇目标十分明确地对着某个地方猛砸,将周围一切都砸成粉碎,最后只留下漫天尘土和一个偌大的坑,突兀地出现在平渊派正中心。   蟒蛇终于停止了动作。   噼里啪啦的落石声中,奔跑而来的脚步声密集又零碎,是数不清的秽玡,在看见这条蛇后一双眼变得赤红,落在众仙师的眼里,那眼神就好像看见了某种信仰。   旁观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下意识便将巨蟒视为头目。   在场的人大多乌合之众,尤其是散修中甚少有上得了台面的,如今骤然看见这个场面心里别提多慌乱。   且不说那条身份不明的巨蟒了,就是这数不清的秽玡就足以让他们头皮发麻心惊胆战,生怕这些个东西将矛头对象自己。   好在那蛇并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   巨蟒吐着蛇信抬头看向天空,似乎在遥望着什么,还不等它有下一步动作,突然一声鹤鸣起,于云端之上自天际来,紧接着一道身影俯冲而下,众人齐齐抬头却被风扑了一脸,再睁眼时就见一直如大鹏般的鹤正收紧翅膀,而它前方则立着一个人。   挺拔修长的身影像是个定心丸,范沽紧绷的心瞬间放松了下来,身体各处后知后觉地开始有了反应。   消失的痛觉一股脑地找了上来,范沽一龇牙差点从房顶跌下去,还好最后那点尊严让他站住了,也很快恢复到正常表情,遥遥对着来人的方向鞠了一躬。   那人身姿挺拔,中年人模样,表情严肃看不出息怒,微微仰头看着不远处高昂着脖颈的巨蟒不知道在想什么,与此同时身后众人齐声道:“见过毕翊仙尊!”   柏明钰恍若未闻,稍一招手,那白鹤再次展翅,是对着面前的巨蟒,也是对着身后无数仙师。   鹤翅再展,铺天盖地如云朵般将身后一众人等挡在身后,与数不清的羽毛自天上而落,落在地上的成了点点白光成了约束秽玡的符咒,涛涛大军行动渐缓,最终定在了原地。   柏明钰的视线一直未有偏移,看着前方的巨蟒,同时也透过巨蟒看向了别的地方。在场的人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终于在硕大的蛇头上隐隐见着一个人影。   竟是有人?!   这时柏明钰出声:“莫要再胡闹。”   是长辈对小辈才会有的语气,有怒火有无奈,他明明知道对方的身份却没有叫破,显然还在顾忌这什么。   在众人迷茫又好奇的眼神中,另一边的巨蟒依旧纹丝未动。   仙尊认识这个人?   范沽心中疑惑,不禁想起方才在秽玡身上见到的蝴蝶,戛然而止的念头这会儿开始疯涨。   会不会是……   如雪般飘落的羽毛忽而化成根根箭矢飞向角落,范沽脸颊一痛恍然回神,耳边都是周围人倒吸凉气的声音,这才惊觉自己脚下不知什么何时出现了数不清的小蛇,在漆黑的夜里像蠕动的泥土,盖在已死的秽玡身上。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   “这蛇怕不是在吃人,一定是那人操控,巨蟒上的那个人,他操控了这些秽玡想要所有人的命!”   眼看着场面愈发混乱,不时有人尖叫着乱甩魂元为了摆脱爬到身上的蛇,在五光十色里,这个夜终于亮了。   这时不知何处有人忽而喊道:“我知道他!我知道了!平渊派内的典籍里曾有记载,当年我们蕴藉仙尊曾在救回一个孤儿,后无故叛逃,所修元灵便是蟒!当年仙尊可怜他孤苦无依收其为徒弟,可那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之后没多久就叛出师门,后靠着百年前那场大劫中产生的通天怨气修成了鬼修。”   “鬼修?我也听过鬼修的传闻,据说那鬼修第一人便是靠着灾难中数以万计的亡灵得以修为大成,竟不想此人竟是出处自平渊。那他一定是来报复仙尊的。”   “听说当年他想复刻仙尊的修习之法,妄图一步登天入化境,可惜天资不足又心思杂乱,差点走火入魔而死,在被仙尊救下非但不感激,还偷了仙尊东西逃走,仙尊多次规劝不能,这才宣布将其逐出师门再也没这个徒弟,也将他一应痕迹全都抹了去。”   说的十分详尽,一时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平渊派弟子有人看过典籍知道此事并不奇怪,没人怀疑消息真假,如此再看今天的事情,一下子就顺了。   蟒蛇的鳞片上映着冷冷的光,巨蟒淡定地吐着蛇信,仿佛没有听见其他人的议论,只是看着柏明钰。   柏明钰面上看不出情绪,只言:“收了元灵,我们谈谈。”   “看来他也没有跟你在一起。”蟒蛇之上萧亓垂眸对上柏明钰的眼睛,语气里既有失望也有庆幸,唯独没有对上化境仙尊该有的怯意。   “自古人心易变,正好我也想问问你,敢问毕翊仙尊你如今是何立场。是与那王鹿同站一处,还是有旁的打算?”   此话一处,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其中含义,也不敢妄言,只有邳灵宫和平渊派的人有些激动,尤其是平渊派的,指着萧亓的方向:“大胆,我们仙尊闭关多年,已许久未曾出来走动,他老人家岂是你这个小子可以妄加言论的。”   此话一处,邳灵宫不乐意了:“你什么意思,我们仙尊与你们相交反而还是高攀了不成?”   眼看着双方就压吵起来,范沽斥责一声:“闭嘴。”   范沽的身份还是有话语权的,邳灵宫住了嘴。   平渊派的知道这些人初衷是来帮衬自己门派,也知道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见对方没再咄咄逼人,便也没再多嘴,只是看着那巨蟒的眼神有些不善。   范沽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平渊众人的表情。   如若此人真的是百年前人物,再结合鬼修的传闻,此人便是以鬼道入化境。可在平渊派弟子口中,此人不过是个天资不高又好高骛远的人,怎么也不可能走到现在这个地步,难不成鬼修要比仙修道路好走?   众人心怀鬼胎,现场对峙的两个人未受到任何影响。   柏明钰:“我最后说一次,收了你的元灵。”   “想让我白白到你面前受死?还是想以我做质要挟他?”自从石洞内出来看见周围的额一幕,萧亓便立刻明白了王鹿的打算,山洞里的不过一缕神识,外面的这些才是王鹿真正为萧亓准备的大礼。   王鹿就没想过和萧亓再争取什么,更是没打算再放过他。故意引起冲突,强行将萧亓推到了世人的对立面,如今不管萧亓再去说什么都像是狡辩。   萧亓知道王鹿狠,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拉着整个平渊入局,根本不管平渊派死活。   见萧亓态度强硬,柏明钰面色暗了几分。   柏明钰其实也知道,就现在这个情景下萧亓若真的乖乖束手就擒,且不说其他门派怎么样,单单平渊派少不得要问罪泄愤,届时更难办。   权衡利弊后,柏明钰终于吐出了一句不符合他身份和性格的话:“我可以保你。”   巨蟒上的萧亓眉头一挑,有被柏明钰这句话惊到。   当初再石室里王鹿逼着萧亓动手,他就猜到外面有人在等他,却也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场面,倒真是够壮大。   “保,你怎么保我,保我养了秽玡,还是保我操控了那些怪物意图毁掉平渊?”萧亓突然朗声大笑。   柏明钰心中一沉,训斥脱口而出:“说什么混账话!”   他没想到萧亓憋了半天竟然崩出来这么一句,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且不说事实如何,如今根本没有人亲眼看见萧亓饲养秽玡,就算萧亓彻底掀翻了平渊派,也充其量算是个闹事的,即便牵扯出前尘旧事,最多加个个人恩怨,但是带上秽玡就不一样了,那是苍生之事,岂是一句“保”就能轻易了事的。   柏明钰想不明白萧亓为何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他们都知道秽玡绝非萧亓所引,那必是有别的让萧亓不得不应下此事,是为了遮掩还是旁的什么……   柏明钰一时想不通,萧亓这时不知死活地再次开口:“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萧亓已经表明立场,柏明钰再怎么想要护下萧亓都没办法。   不管平渊派做了什么,它现在都是六大仙门,曾为天下苍生出力,不可能因为个人私怨就放任其毁灭,尤其是此事还与秽玡有牵扯。   “萧亓,你知道你这句话将要背负什么吗?”柏明钰最后提醒道。   萧亓自然知道自己这句话将背负什么,他此番行为便是将这天下的秽玡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站到了所谓正道的对立面。   “不管你说什么,平渊我今天灭定了。”   话音方落,黑雾骤然腾起,冲着那老母鸡一样护着仙门的白鹤,如毒蛇般蜿蜒着,与此同时柏明钰身前突然一亮。   神兵出鞘,仙鹤翅膀同时一扇带起了一阵风,让身后众人齐齐后退数步,众人耳边皆响起仙尊的传音:“退出平渊范围。”   话音方落,又是一道风起。   有别于先前的推搡,此风柔和带着春天的温暖,又有着一点冬日的清冽,扫在身上乍然觉得舒坦,过一会儿又有着彻骨的寒,手脚都跟着冻麻木了,在之后才会发现,并不是手脚僵硬,被冻住的其实是灵魂。   那是独属于鬼气的寒。   范沽一刻也不敢耽搁,带着邳灵宫一应人等迅速向外撤退,其他人见此虽不明白情况却也纷纷跟上。地面难行,还有被暂时限制住的秽玡,众人不得不各显神通,沿着屋檐退至山门外。   可惜他们方过了两道围墙,一道气浪接踵而至,直接掀翻了半数以上的人。   范沽踉跄数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下意识转头直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就见那黑色雾气如海涛一般升得老高,于半空中蜷起,似乎下一瞬就要将毕翊仙尊和这里所有的人吞噬干净。那雾冷得过分,带着怨灵的阴凉。   是鬼修,也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鬼修。   难不成那萧姓之人当真如平渊派之人所说,是那百年前以怨灵入道的鬼修第一人?   铺天盖地的威压让他们一时忘了逃跑,直到另一道气息拔地而起,将那怨气遮挡,碰撞之下是刺耳的声音,接近着就是让人目不暇接的交锋。   “那是……那人竟然能和毕翊仙尊多番交手而不落败,他果然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人!他想要我等的命!”   “莫要散布恐慌,他要我们的命做甚。”   “鬼修你跟他们讲道理?不然他如何能复活离宿仙尊,如何将秽玡藏匿各处,又在短时间内偷袭众仙门,让平渊派这样的大仙门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众人心惊。   能随意复活已故仙尊,又能于仅存的化境仙尊之一的柏明钰抗衡,此人修为究竟有多恐怖?   亏得毕翊仙尊先一步照顾,设了屏障将他们护在外面,否则两个化境仙尊的对抗别说是一个平渊派了,方圆百里直接化作乌有。   范沽眯着眼看着那被黑雾吞噬的地方。原本黑夜就深,视线受阻之下又有那鬼修的黑雾,整个屏障内部基本上看不清情况,只能看见上空被搅弄的风云。   天空受到了影响,头顶隐隐可见紫光。大多数人尚且沉浸在此番异相中,唯有邳灵宫之人正悄无声息地向外奔逃。毕翊仙尊的嘱咐在前,还有范沽“好的不灵坏的灵”的预感。   范沽此人傲归傲,直觉特别准,一般他觉得不好的事情都能应验,邳灵宫内大多知道此事,所以在范沽一脸铁青甚至还没来得及张嘴,一干人等就已经加快脚步往外撤退。   平渊派很大,好在他们都在屋顶,能勉强辨别出去的方向,山门就在前方,就在众人以为即将安全之际,突然一道雷落在了身后。   轰隆雷声击散了漫天黑雾,视线清明之际,众人看见毕翊仙尊正手持长剑漂浮于半空中,而他对面同样立着一个男人。与毕翊仙尊不同,他看上去略显狼狈,嘴角渗血,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着。   落雷之处是一个深坑,蟒蛇和白鹤都不见了。   头顶雷声滚滚,隐隐又要落下。   白光耀眼,柏明钰手中长剑在空中画了个圈,化境仙尊的压力岂是一道屏障说拦就能拦的。   威压与滚滚雷声一并落在每个人的心头,即便知道这不过是余威波及,可在场之人不免同时心中一阵战栗,甚至有人心境不稳直接跪在地上。   柏明钰化音成丝对萧亓说道:“我最后给你个机会,与我一道回去,我说保你必定会保你。”   回应他的只有嗤笑。   一句话的功夫,各处墙头突然窜出许多条小蛇,趴在那些秽玡的肩头,像是在宣示主权,也似乎在进行古老的仪式,慢慢的被控制住的秽玡又有了动作,一步一步从僵硬到行动迅速,仰面咆哮着再次冲向最近的仙师。   如此多的秽玡,便是柏明钰也很难在不伤到任何人的情况下快速解决吧。   萧亓淡漠地看着几乎可以称之为屠戮的血腥场面,柏明钰剑光触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萧亓你发什么疯了!”剑刃被萧亓抵住,柏明钰栖身向前,咬牙道,“你真什么都不管不顾,连离宿也不要了吗?你知道你如此行为何止是站在了天下的对立面,你努力了这么久便是为了今天将离宿彻底推出去?萧亓,我不知道你见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百年的时光便要毁在你的一念之差里!”   萧亓眼底深不见光。   柏明钰能感觉到萧亓的动作有过片刻犹豫,却又在他某个字里变得坚定,紧接着他听见萧亓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我定毁了平渊!”   萧亓面上虽还在坚持,实则内里早已空虚,皮肉伤是小,体内经脉已有走空之险。正如柏明钰所说,他现在根本不是柏明钰的对手,此前又在王鹿身上消耗了不少魂元。若是巅峰,他尚且有与柏明钰一战的可能,现在全然没有胜算,可他不能退。   下面惨叫连连,柏明钰没有时间去思考到底哪里出了岔子,受众剑光突盛,柏明钰打算来强硬的:“若是百年前,我尚且没有把握将你拿下,只可惜如今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不仅仅是为了下方的人,他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再晚一会儿,怕不是那个人就要来了。   这个节骨眼上若是那人出现,事情就更难……   办字还没从脑子里崩完,剑光也只落了一半,滚滚雷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顿了一瞬,下一刻,一只淡蓝色的蝴蝶自空中慢慢落下,停在了柏明钰的剑上。   二者触碰的瞬间,铺天盖地的威压顷刻消失得一干二净,连地上嚣张跋扈的秽玡也好像中了定身符,一同被定住的还有负隅顽抗是一众仙师。   说是定住其实不过眨眼间的功夫,非要说的话更像是连贯的动作卡了一下。   砰第一声,毕翊仙尊设下的禁制变得粉碎,碎片纷飞间,数不清的蝴蝶夹在其中,漆黑的夜晚一下子变得透亮,全是蓝色的光。   那灵蝶美极,在天空闪电的照耀下不似人间物。   这么多年了,从来只存在于书中的景象如今触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有的不是惊为天人的赞叹,更多的是恐惧。   传说中的人站到对立面,要对他们拔剑相向的恐惧。   没人觉得离宿仙尊骤然出现是为了帮柏明钰,他可是被那鬼修亲手复活。   收剑后退,柏明钰看着出现的人,心中清楚今天的事情将不会再向自己期望方向发展。   萧亓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他之前甚至已经在想,若是今天死在这,或许一切就走向了终结。只可惜没有再见到晏疏一面,若是晏疏知道今天的事情会怎么想?会不会一脸失望,然后觉得瞎了眼才将他带在身边,还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寸进尺?   应该会后悔吧,幸好自己看不见他那双满含失望的眼睛。   可惜上天从不知怜悯为何物,百年前未能遂他心愿,百年后同样不如人意。   萧亓眼神复杂地看着挡在前面的身影,嘴唇哆嗦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事到如今他不过是一个等着铡刀落下的罪人,等着面前之人走到对面。   先前还对柏明钰嗤之以鼻的人,此时乖顺地垂着眼皮,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跟之前操控着蟒蛇肆无忌惮的嚣张模样判若两人,柏明钰余光不小心瞥到,差点没气笑了。   晏疏一身月白色衣衫,银发在空中飞舞着,灵蝶围绕看上去当真像极了下凡的仙人。他好像没看见地上的深坑,也没看见四下慌乱,瞎了似的问:“这是闹哪出?”   柏明钰这下是真的气笑了,一指着下面:“你说呢?”   晏疏不咸不淡地瞥了眼下方。   平渊派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惨”字所能形容得全的,只一眼晏疏久收回了视线,用着气死人不偿命的口气问:“所以呢?”   别说柏明钰了,萧亓的表情同样精彩。   萧亓原本已经泄了气,只等着晏疏转头问责,不曾想竟是听见这么一句。   柏明钰缓了一口气:“我觉得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说道说道。”   “没什么说的。”   晏疏此言让柏明钰又是一惊,他不得不多开口解释:“你要不先问问他说了什么?他方才亲口承认秽玡之事与他有关,也承认平渊变故是他一人所为,死了那么多弟子,如今下面的秽玡上还有萧亓的元灵,这事他必须解释清楚。”   晏疏微微侧头,问:“你说了?”   终于还是来了。   萧亓闭了闭眼刚想点头,却没等他动作,晏疏已经转了回去,接着问柏明钰:“所以呢?”   柏明钰已经记不得今天第几次被噎,但也明白了晏尘归如今的立场。   于是他郑重地问:“所以不管如何,你都是要保他?”   “笑话。”晏疏一乐,忽而一道风起,下一瞬他已经出现在了柏明钰半步远的地方,垂眼轻声问,“这不正是你希望的结果吗?”   灵蝶漫天,漂亮的不似人间物。   这么多年不是没有散修修元灵为蝴蝶,可是那蝴蝶除了能追踪窃听以外,似乎别没有太大用处,以至于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元灵的形态与其所负载的能力全然相同,以至于忘了当年这些蝴蝶到底代表了什么。   倒也怪不得如今的仙师们,他们为亲身经历过,自然也难以靠想象凭空捏造出畏惧,然而柏明钰不同,当年他亲眼见证者这位一步步走到高处,见过他用着脆弱不堪的蝴蝶大杀四方的样子。   若是换个人柏明钰懒得多废话,甚至若只是个萧亓,柏明钰也是有很大把握将其带走,可惜现在不只是一个萧亓。   离宿又与萧亓站在一处,这个情景是他想要的结果,却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情况下得到如此结果。   眼看着二人剑拔弩张,萧亓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声音有着控制不住地颓败,只有一点点,他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晏……晏疏,你让开,这是我与平渊派的恩怨,与你无关,百年前的恩怨总要做个了结。你说得对,我对你确实图谋不轨,当初就是想骗你帮我覆灭整个平渊,为此不惜与你说出一些不清不楚的话,没想到你竟然没有上当。不管如何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如今我便讨了这个恩情,只要你不插手我的事情就算是报答了。”话音稍顿,萧亓的情绪平复了许多,甚至能平稳地从自己的心脏里再多掏出几句话,“或者你打算与柏明钰一起亲手杀了我,全了你离宿仙尊得大义?”   “什么大义?”晏疏问。   心脏疼得久了慢慢会成为一种习惯,不是麻木,而是那种诞生于疼痛上的爽。   萧亓仰面笑道:“柏明钰刚刚不是说了吗?下面的秽玡……”   砰——   萧亓的话尚未说完,下方不知何处突然响起爆裂的声音,紧接着一声又一声,紧接着一人嘶声嚎叫:“秽玡,秽玡自己炸开了,大家快躲开!”   那人还没喊完,靠得最近的几人被崩了一脸的血肉,其中一人下意识抹掉脸上的东西,却在掌心上发现一只漆黑的蝴蝶。   “怎么会有蝴蝶,秽玡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蝴蝶?!”   在场皆为修行之人,一句呓语悉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柏明钰一惊,忙看向晏疏,就见对方歪着脑袋微笑道:“你方才说,那些秽玡是受到谁控制?” 第141章   不仅是柏明钰,就连身后的萧亓都惊呆了,他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没想到晏疏会知道秽玡身体里的秘密,更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明晃晃地将蝴蝶露在众人眼前。   “晏……”萧亓是真的慌了,他慌忙地想要辩解,却在这时触碰到了晏疏的视线。   冰冷、带着威胁,是萧亓从没见过眼神。   他不怕晏疏恨他厌他,就怕晏疏这样淡漠地看着他,就好像他只是芸芸众生中无关紧要的一个,他害怕他在晏疏心中连一粒尘埃的重量都没有。   萧亓从没想过晏疏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心中的话顿时被噎了回去。   只一个犹豫就已经错过了很多,就是这个短暂的空档里,整个天地都变了颜色。   天地空茫,万物皆蝼蚁,唯有二位天神般的人物立于半空,一方身后是天下苍生,一方身后独有一人。   这一刻柏明钰恍然明白了晏尘归那句“你赢了”是什么意思。   柏明钰确实赢了,他的心思晏尘归从头到尾都明白,为何不言不戳破柏明钰也有了判断。   这个结果若是换个场景他或许还会高兴,可现在只会更麻烦。   天下安稳太久了,久得世人忘了离宿仙尊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也忘化境仙尊交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甚至天真的以为先前毕翊仙尊与萧亓的交锋就已经到了顶峰。直到被敲了下天灵盖,腥甜顶在喉头,他们骤然惊醒,恍然想起百年前,想起那六大仙尊同时存在的世道,也想起了各处史书里词穷的描写。   于是他们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化境仙尊交手,所波及之处难以估量。   柏明钰本想设置禁制不影响他人,可晏尘归却不知道犯了什么混,似乎真如他所表达的那样不仅控制住了秽玡,本意还妄图颠覆天下,即是如此,又如何在乎这区区平渊和那些无辜被卷进来的弟子们。   闪电伴随着雷声像一道道裂缝断了时空。   众人不知道这场交锋终究是谁赢了,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画上了休止符,迎接他们的是一场冰冷酣畅的雨,用力拍在脸上、身上、乃至灵魂上,紧接着浑身痛的难动半寸,待他们意识回笼,人已经躺在了自家门派的床上,靠着数不清的汤药救了七天才勉强固住元神,生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   寒峰之上,晏疏落到院中时不忘在山外落下禁制,萧亓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人已经摔倒了床榻上。   他本就亏空,后背撞到床铺的瞬间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但又很快醒转,速度之快连晏疏都未曾发觉。   手肘撑着床铺,萧亓本想坐起来,可惜立刻又脱力摔了回去。   “伤得很重?我看看。”晏疏皱眉,弯腰探手却落了空。   “躲我?”晏疏站直身子,一肚子的火气还没找地方发泄,原本看见萧亓可怜的样子有过一时心软,可见着那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却怎么也没办法软着脾气贴上去。   他本来也不是个会耐心哄人的性子。   见晏疏没收手站了回去,萧亓紧张的身体终于有稍许的放松。   他又试着坐起,可惜身子太弱,那一点挣扎没让他有找回半分气场,反而看上去更可怜了。   如今的萧亓一身狼狈,衣服破烂不说还有水牢中带来的脏污,有将干未干的血迹,有一些别的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总之花里胡哨很是精彩。   萧亓不想脏了晏疏的被子,提着一口气终于起了身。   这期间晏疏一直没动,冷眼看着萧亓折腾,逗弄小动物似的等着他临近成功再狠狠给上一下,使得萧亓前期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狠狠地摔了回去。   晏疏这一下力气不小,萧亓被摔脑子发昏。   “起来做什么,与柏明钰没打够是吧,还想跟我也打一架?”   萧亓侧头闷咳了两声,喉咙里都是甜腥,缓过一口气他才说:“……太脏了。”   他说的是自己。   “脏?”晏疏冷笑,“去平渊闹出那么大阵仗,如今知道脏、知道卖惨了?方才在平渊怎么不见你此番柔弱?我让你在这寒峰待着听不懂是吧?”   萧亓不言。   晏疏发泄一通面色不见和缓,站在床边两步远的地方双手抱胸:“我问你,你去平渊到底发什么疯?”   “我与平渊派的纠葛你不是不知道,有些账总是要算,早晚而已。”萧亓淡笑着,全然没了先前不死不休的气势,反倒是像上街买了些许吃的那般轻松。   晏疏显然没相信他的鬼话:“那平渊现在一团糟,你即是如此怨恨,不如我现在就去帮你平了它,也算了了你一番心事。”   说罢晏疏就要离开。   萧亓一口气憋着,这会儿不知从哪积攒了力气,猛地跳起来抓住晏疏:“你要去哪?!你不许去!我与平渊派如何都与你无关,我不需要你插手。”   “不需要我?”晏疏低头看着拉着自己的手。   那只原本修长有力的手如今尽是伤口,皮肉发白明显是被水泡过,再往上衣服更是破烂,身上多处血洞看上去触目惊心。亏得衣服是黑色,一时看不出那些伤口是不是还在崩裂着,倒是味道闻上去不太妙。   可即便这样,晏疏的态度也不见丝毫变软,墨蓝色的眸底一片冰凉,看得萧亓不自觉地想要收回手指,却在离开衣料的瞬间又抓了回去,气息微弱地重复:“不许去。”   “我问你。”晏疏道,“若是今天我没有出现,你打算如何收场?”   收场?那种情况下还能如何收场,如何收得了场?   平渊派基业毁了大半,且不说弟子死伤如何,就那些能受萧亓驱使的秽玡就足够他喝上一壶。柏明钰已然现身,萧亓断然不可能全身而退,待他落到正道仙门手里还不是由得他们说?谁也不会得罪平渊,即便平渊损失惨重,在一个鬼修和一个仙门之间根本无需犹豫,必选平渊。   萧亓嘴巴狠狠地抿着,倔强着不肯错开视线,末了哑着嗓子说:“你既知道又为何出现,我便是死了你还能落得个清净,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行为代表了什么,他们都会说……”   “说什么,说我心怀不轨偷养秽玡妄图颠覆世界,还是说我跟自己的徒弟关系不清不楚断袖不伦?”晏疏反身站正看着萧亓,“萧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萧亓一愣,不知道自己应该明白什么,又隐隐带了些期待。   笑声落到耳中,萧亓猛地抬头,可惜那笑声好像幻觉般,迎接他的是冰冷的表情。   “你在期望什么?”晏疏忽而问。   萧亓突然反应过来:“你耍我?”   晏疏没有回答他,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平渊的事情你暂且放着,也别再节外生枝,王鹿那边我会处理,其余你还有什么仇恨最好一口气说完,我不想跟在你后面擦屁股。”   话说至此,萧亓混沌的脑子终于想起来另外一件最为严重的事情——秽玡身体里的蝴蝶。   他不清楚晏疏如何知秽玡与蝴蝶的事情,也不清楚晏疏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做了今天的决定,他知道晏疏不会去做什么狗屁颠覆天下的事情,那秽玡自然也不会是晏疏搁置,那都是王鹿给萧亓准备的礼物,是打着要么将萧亓搞死要么搞臭的目的做下的局,用整个平渊做棋盘。   但这事个中曲折只有萧亓和王鹿两个当局者明白,外人即便是柏明钰都未必看得透,晏疏又是在何种情况下宁愿冒着背负骂名的风险,直接将萧亓保了下来,这一保可能就彻底站在了仙门的对立面。   今日之后,肯定不能如从前那般生活安稳了,且不说平渊派会不会善罢甘休,就秽玡的事情就足够让天下人愤慨。   晏疏甚至连问一句都没问,直接保下了他,萧亓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他感动得要死,恨不得立刻拉着晏疏问问晏疏究竟是怎么想,是不是也动了别的念头。   可惜……   萧亓叹了口气:“我与你说正经的,趁着事态还没严重,你得抓紧把自己摘出去,不能跟秽玡有牵连,原本你重新出现就引起很多人不满,如今不管事情如何都会成为把柄,届时你……”   “我什么?”   “你……”萧亓低头苦笑,“你可以把事情推到我身上,解释我未曾拜师,你我也并非师徒关系,我这种人你还是早点撇清比较好,你也能借此机会彻摆脱我,又何必如此。”   晏疏:“你还知道秽玡是大事,知道这东西不能轻易与自身纠缠?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那蛇是后来放在了秽玡身上,若非要牵扯关系也应该与我有关。萧亓,你是不是太天真了才当所有人都是傻子,你以为你那几只小蛇就能掩盖住那些秽玡被蝴蝶操控的事实?”   “晏疏你……你知道了什么?”   “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晏疏一时像是换了个人,步步紧逼。   萧亓膝盖窝撞到床边险些没站稳,手扶住床柱对着晏疏幽深的双眼。   “你这人也是好笑,一方面不希望我知道,一方面又在有意无意地透露着,可惜你全然想错了,你以为当年王鹿刻意让你接近我是为了利用你?你错了,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你,一个毫无背景根基的乞儿,王鹿如何就能将自己的未来全都压在你身上?”   萧亓闻言一愣。   那个时候遍地孤儿,萧亓也想不明白王鹿如何就选中了他,百思不得便只能将此番行为归咎于卜卦。   可谁都知道卦象也不可能事无巨细,但那时候萧亓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晏疏身上,每日都过得焦头烂额,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萧亓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晏疏却已经接着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王鹿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你,你知道为什么当年驱散秽玡需要我顶在最前面吗?”   萧亓再一次想到了秽玡身体内的蝴蝶。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哪里都不对劲!   眼看着晏疏脸上笑意渐深,萧亓心中莫名有些慌张,在晏疏说道“那些蝴蝶其实……”,话还没说完,萧亓匆忙开口:“不对,不是,那些蝴蝶明明是因为你法器里的魂元,明明应该来自那里,晏疏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便是化境仙尊也背负不起那些骂名。”   “我背负不起你就背得起?”   晏疏再次上前,逼迫之下萧亓体力不支终于再次摔回塌上,晏疏居高临下看着他。   “若没我的刻意,你觉得法器会在我身亡后存在多久?萧亓,便是你真的以鬼道入化境也是走了捷径,经历太少连思想都这般天真。”   萧亓表情瞬间凝固。   看着他表情的变化,晏疏恍若未觉,继续说道:“王鹿能选你自然有你的好处,可惜你只是王鹿抛出来的饵,你太急了。”   萧亓:“你是想说,从头至尾王鹿都是在与你合作,你利用王鹿和我以达到复活的目的,王鹿再利用你的元灵得以控制秽玡?你觉得我会信?”   晏疏摇摇头:“复活之事谁也难料。”   萧亓:“所以你是最近与王鹿联系上的?什么时候,之前与我分开的时日里?”   “你还记得平阳村的那小结手指吗?”   “王鹿的手指。”萧亓难以置信,“你将魂元放到了那根手指里做试探?那是……本来就是……”   “留给我的‘信’。”晏疏轻笑,修长的手指从萧亓脏污的脸颊上抚过,温柔却又冰凉,“在强者的眼中,再崇高的感情都可以作为利用的手段。”   “那你呢。”萧亓一动不动,任由晏疏动作轻浮,“一开始你与我并不相熟,那时的事情姑且不论,现在的你呢,你也把我当成可以利用的工具?若是如此,今日你冷眼旁观岂不是更好,有人背了秽玡的骂名,王鹿也好,你也好,完全可以隐居幕后,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人去较真联系,你今日行为又是为何……”   萧亓本就体力不支,这会儿又说了这么长的话有些喘,偏头缓了口气才接着说,“晏疏,骗我没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噗——   “你觉得我想做什么。”晏疏轻声言道。   耳语亲昵,若非伴随着撕裂的声音,或许萧亓的脸颊还能红一红,可惜泥泞之下只余一片惨白。   心上的疼痛比穿胸来的还要猛烈,萧亓低头看着没入胸膛的手掌,再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晏疏退至萧亓面前弯了弯眉眼,银色发丝衬托下,那笑容美得不可方物,可惜嘴里吐出的却是冰冷的话。   “你知道早些年间秽玡是如何越来越多的吗?并非如现在这般要养小鬼再放到活人的身体里,这样耗时间根本难成规模。”   萧亓感觉到胸膛里的手一收一放,攥着他的心脏。   “当然普通人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所以后来天下秽玡大多有些修为在身上,这也是为何秽玡会如此难缠,不仅因为功法修为,还因为所要面对的很可能是自己最亲密的人。”   这暗示再明显不过,萧亓这时突然伸手抓住了晏疏的衣领。   闷哼声后是充满血腥味的吻,比从前的每一次都要凶狠,撕咬拉扯着,毫不顾忌胸口已然奔腾的鲜血。萧亓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便是真的成了秽玡,成了晏疏手中的一把刀也不在乎了。   晏疏只在最开始的时候有短暂的躲避,不知是萧亓瞬间爆发的力量太大,还是晏疏觉得这种时候也没必要计较,竟然任由萧亓索取。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又缓慢,忽然萧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感觉到了晏疏的回应。   可惜那感觉太快太细微,一闪而逝中萧亓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将死时产生的错觉,紧接着心脏上被凉意包裹。   再然后,他丢了意识。 第142章   平渊派的损失就是举全派之力盘个几天几夜也盘不完,幸灾乐祸者有之,忧思着有之。   柏明钰站在一片狼藉中脸上变轻变幻莫测,便是邳灵宫自己的人都不敢靠近,他们甚至不敢去探究两位仙尊究竟是谁赢了,尤其是看见他们家自己这位发梢凌乱表情阴霾,便更是战战兢兢了。   没多久又有仙门之人陆陆续续赶到,帮着平渊一边收拾这满目疮痍,一边给受伤的弟子疗伤。   在离宿仙尊和那位鬼修离开后,秽玡好像一下子是去了主心骨,与先前凶残模样截然不同,软绵绵的没多久就被料理干净。至于那些秽玡身份出处,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多提。   平渊受到重创本就塌了多处,如今门中弟子陆续赶回,派中弟子众多,外来之人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留宿,所以一众人在帮忙将废墟收拾出个头绪、且确定不会横生枝节后,留下一句“若有需要随时差人来告”便也散了。   此事之后,表面似乎只有平渊受到了影响,事实上各仙门内部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大排查,无论新老弟子,将门派内一干人等事无巨细地查了一通,揪出了不少浑水摸鱼的“东西”,虽不如平渊派那样骇人,但也让众门派心中捏一把汗,一边感激着平渊做了出头鸟,一边又不仅揣测起这事究竟算是个结尾,还是只是开端。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额外快,月余的安稳终于让众人提起的那口气总算能歇上一星半点。   今年的冬日似乎比寻常更冷了些,大雪连下几日未停,似乎连老天爷都看不下世道的腌臜,妄图以白色来掩藏匿暗流。   平渊派许是受创太过,之后的时日里不仅没有因为离宿仙尊的插手去找苍芪的麻烦,甚至连世间行走都难得见上平渊弟子。   仙门各中警惕,所幸百姓未受影响。   天下太平良久,百年前的重创已少有痕迹,归远山周围更是富庶。   仙门有意让更多的人居住于此改改地气,便也放任那“福地”的名号越打越响,多年下来颇有成果,若不是各家书里还有记载,没人会将这个地方与从前那尸横遍野的地方联系到一起。   年关将至,山林小路上多有前往归远仙山还愿的,归远山下的抚宁镇沾着光,来往众多,好生热闹。   然而在这片祥和里,在寻常百姓看不见的地方,归远内外早已不知安排了多少仙门的人。   如今这归远山虽没生乱子,仙门于暗处派了不少人,各司其职暗中谋划。   几日里,归远山周围突然起了雾,若是放在秋夜算不得什么,可在隆冬时节就显得有些诡异了,连带着山下的小路都一起罩了进去,看不清前方,来往众人不自觉地慢下了脚步。   “抱歉抱歉,从前也是来过归远的,也不知今年如何会出现这个状况。这山路虽有专门修缮,却也还是陡峭的很,一时疏忽踩了石子,险些冲撞了贵人,着实抱歉。”说话之人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解释着,起身后颇为不好意思的一直道歉。   好在被撞的人也是个好说话的,伸手扶了一把。   “无碍无碍,是我匆匆赶路没看清前方还有人,说来着雾也忒大了。”合完前面的话,紧接着问道,“您这是来走亲戚的还是怎么?临到年关了,来抚宁镇的人倒是不少。”   “嗐,哪里是走亲戚,我是来还愿的。这归远山的神仙神通广大,早前我一直不得空,如今好不容易跟店里的掌柜请了假,才赶忙还愿来。”   “哟,这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啊,这都快过年了,还赶得回去吗?可别耽误咯。”   “昌水郡。”那人憨笑一下,“还行,就是给人做厨子,本来过年也歇不了,正好趁着来还愿偷懒。”   几句话两人都搭上了伴,相携向前,雾气依旧很大,不过几步两人就陷进了浓雾中身影难辨,只隐隐听见说话声。   “哟,您也是来还愿的?也是听到传闻前来的吧?也不知道那传闻是真是假,但这山里的深陷既然有需,我们这些受其恩惠的自然应尽绵薄之力……”厨子的话音很快消散在骤然而起的风里,后面还有什么已经听不见了。   雾气如同粘稠的沼泽,在两人身后很快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然而那平静只余少顷,下一瞬大风忽起,重重掀开了雾帘,现出林里的枯木,还有其中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身影。   *   隆冬腊月里大雪飘扬万里,白色浸染之下,遥远的栖凌镇看上去更为萧瑟,城中街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灯笼和断木,周围铺子更是关的关、破的破,好端端的一个镇子荒废了一般。   枯枝烂叶在寒风里飞得老高,落于街角盘旋发出沙沙声响,像藏匿了怨鬼听上去有些毛骨悚然,雪花纷飞间一个不速之客入了镇。   前些时日栖凌镇不知如何闹了鬼,有人说是从前那些怨灵找了回来,要找人换命才能投胎转世。城中之人或走或疯,如今更是空旷,大雪天见不到人影,难辨是否还有人留下来。   衣袍扫过凌乱的街角,最终停在一处甚为气派的大门前。   乌云遮蔽了天空,光线照不透小巷,一节白骨自墙角向外延伸。   白骨看上去有些年份,连一点皮肉都不曾剩下,脑袋向着一旁歪着。他身上衣衫褴褛,却诡异地妥帖,一如方故。   柏明钰不见嫌弃,蹲下身来翻动着衣衫,可惜那骨头胸膛空空五脏六腑什么都不剩了。   这时一个急匆匆的身影赶了过来,喘着粗气停在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紧接着小心翼翼地压着嗓子叫了声:“仙尊。”之后才发现那具尸骨,咦了一声,“这枯骨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身上衣服还怪好。”   衣服只是磨损,而非岁月的腐蚀,怎么看都是近几年的东西。   柏明钰起身:“走吧。”   说罢往董家去。   范沽前些时日受了不轻的伤,疗养没多久就被毕翊仙尊提溜出来。仙尊也不是不顾弟子死活,一路上灵丹妙药没停过,甚至亲自动手给范沽渡灵,没几日这位病恹恹的弟子就生龙活虎了。   范沽这人嘴欠自负,好在很有分寸,在门派内的长辈面前更是礼数周全,这也为何他在外“作威作福”,却一直没收到什么太大的惩戒。   这些都还是小的,更有一点是这小子身上有些灵气在身上,好的不灵坏的灵,他说你今天出门能踩狗屎,哪怕只跨出门槛一步,都能一脚到狗屎上面。   范沽不知道毕翊仙尊带他出门做什么,偌大的邳灵宫非要带着他这么个伤残人士,甚至不辞勤苦亲自为他疗伤。他范沽怎么看都是个拖油瓶,总不至于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灵气”才带到身边吧。   不知道是不是毕翊仙尊终于发现他这个拖油瓶一无是处了,临到栖凌时突然加快了脚步,范沽好不容易才没把自己弄丢。   范沽最后看了一眼那怪异的骨头,没有多嘴再问,跟在柏明钰身后去了董家。   董家大门紧闭。   好久前就听说这董家有猫腻,仙门最初还在探查,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如今过了这么久,范沽估计这一家子人早就跑了。   范沽本以为进来后看见的应该是一片荒芜,可没想到一切虽不至于井井有条,却也还没有到落魄萧瑟的地步,看上去像是有人住,又诡异地少了人气。   范沽侧踏一步,想到周围探探情况,柏明钰这时开口:“不急。”   柏明钰不是第一次到董家,他没有去王鹿曾经停留过的后院,没去主人家的主院,而是去了后厨,那个无论是客人还是主人都甚少会踏足,也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后厨较其他地方更加整洁,炉子下方还有灭了没多久的火,墙边有劈好的柴,这会儿雪大了,柴火堆上面盖了一层不算厚,想必是他们进来前不久方劈好的。   柏明钰脚步未停进了厨房,范沽不敢耽搁再次跟上。   大户人家的厨房也不小,分了好几个灶台,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特别的,范沽不知道柏明钰这样直冲着厨房来是做什么,直到他看见柏明钰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捻起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屋子内光线不好,又没有蜡烛可用,房顶扑簌簌的雪落声显得厨房分外孤寂。   范沽虽不明所以却也没敢多问。   柏明钰的视线停留在屋子的角落,范沽只看一眼就十分有眼力地大步走了过去。   角落放着两口缸,盖子没盖严,范沽毫不犹豫地掀开其中一个盖子,紧接着一股甜臭味扑鼻而来。   范沽被呛得后退了两步,扇动间被眼前的一幕惊大了眼睛。   缸里水只剩下一半,里面密密麻麻堆满了枯骨,横七竖八交错着看不出到底多少具,堆放得很是随意。   范沽刚要再看看具体情况,一只手臂越了过来拿起缸边上的什么东西。   光线太暗,范沽第一眼没看清,见着柏明钰的动作下意识看了过去,才发现那只是一片薄薄的黑色。   “纸?”问话出口,范沽又觉得不对劲,这会儿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看清了那片东西上缀满了符文,“…翅膀…蝴…蝶?”   范沽的话说的很没底气,有些战战兢兢。   跟蝴蝶这种生物本身没关系,在看见那翅膀的瞬间,发自内心的忐忑和畏惧都来自一个人。   范沽很有分寸,说到这就没有继续往下。   柏明钰却在这时突兀地讲起道理:“世间万物皆有两面,就好像这蝴蝶,你别看它身形小且脆弱,若是用对了地方,作用甚大。古籍中记载,蝴蝶虽不易作为元灵供人驱使,但蝶翅可承载符文,可致幻惑敌,可跟踪引路等。只可惜蝴蝶太弱,但却甚少有人将此作为元灵。”   范沽不知道柏明钰为什么会突然开始说这个,只是安静地听着。   “可不管蝴蝶作用多大,它过于脆弱确实事实。元灵作为主人的一部分,需要全方位地给主人给予帮助,可蝴蝶更多的则是需要保护,战斗也好旁的也罢,别说抗衡了,一经发现很容易毁灭,非要说的话也就只能传信件这种隐秘的,但是比起一年四季都存在的鸟,单单在夏天才会有的蝴蝶隐秘性就显得略差,所以最开始这些脆弱的生物就已经被排除在众仙师选择之外。”   “晏尘归天赋极好,前期的事情我并不清楚,初次听闻他的名字便是因为他选择了蝴蝶作为元灵。他自修炼那一刻起,自元灵出现的那一瞬间,似乎就已经认定了用这只脆弱的生物,便是有那样天赋,也有很多人不看好。劝说者甚多,他师父叹气了许久。晏尘归看上去很好说话,却又莫名的固执,他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蝴蝶这事儿后来就不了了之了。许多人都以为他这个天才再有天赋也难行远,不曾想仙宁大会上靠着一只只脆弱的蝴蝶拔得头筹。那时庸俗的世道终于发现,真正的天才根本不管自己的元灵是不是猛兽,即便只是一只蚂蚁,到了那个人的手中能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凶器。再后来世间有人开始效仿,陆陆续续用蝶做元灵,可惜一如从前认知的那样,这样脆弱的小生物实在是太没用了,再后热度退却,蝴蝶隐隐成为了晏尘归的专属。”   范沽能感觉到柏明钰眼底的热度,可惜那个年代里没有范沽。   即便柏明钰亲口说出当年的场景,也与书本上看见的没什么区别,他感受不到当年晏尘归的骄傲肆意,也感觉这样一个天才横空出世有多么惊世骇俗,甚至感受不到当年天劫之际,这位天才仙尊是如何救了整个世道。文字感觉不到,言语也感觉不到。   他们这些后辈只能要望过去,想要从只言片语里瞻仰过去那个年代中的风云人物,可惜延续至今的毕翊仙尊他们尚且难以触及,又如何触碰得了百年以前,一如他们想象不到一只只脆弱的蝴蝶如何能战胜铺天盖地的秽玡。   所以晏尘归的事迹在百年里逐渐被磨灭,最后只剩下寥寥数语,甚至大多数人以为这位仙尊不过是作以辅助,更多的还要靠其余五位。   如今已经没人知道,当年混乱不堪的场景里,那个人的元灵靠着这些小小的东西布满了天地间,铺天盖地像一张大网,将众人、将所有的秽玡都罩在其中,像一个大手掌笼罩着整个天地。   当年六大仙尊看似联手,各司其职,然而最后关头却是靠着那些众人看不起蝴蝶控住了场。枉死的、不愿意就此投胎的怨灵呼啸地冲向一个人,所以即便晏尘归最终没有因为力竭而死,最终也不会有好的下场,那些冲击着他身体的并非普通怨气,而是业障,命数加深难入轮回。   不只是晏尘归一人,当年的几位仙尊死后都难有下一世,说到底他们屠杀了如此多的生灵,好坏不论,都是业障。   所以自始至终,柏明钰都知道王鹿为什么怕死——或入阿鼻,或入畜生道,王鹿那样的人怎么甘心?   当年的仙尊都清楚自己的结局,只是有些人心甘情愿,有些人被迫跟随。   事到如今,当年的六位仙尊出现了三人,都是同一阵营倒好,若只面对王鹿也还说得过去,可如果连晏尘归都换了念头,若是他看见这太平盛世,看见后人享受着他们以命相换的后世,甚至还要受到这些安然享受之人的猜忌,难道晏尘归真的不恨吗?   深深设身处地想想,范沽觉得若是换做自己,一个自小便是天才的任务,年纪轻轻入了化境,最后为了天下死了就算了,还要背杀虐、入地狱、变猪狗,甚至没能换得天下人的感谢,一遭醒来面对的全是猜忌。   范沽或多或少能猜出仙门的意思,没有人欢迎这位骤然回归的仙尊,甚至还打上了他身上的主意,想以此了解重生之法。   这事落到自己身上,范沽能将这天下掀了。   可话说回来,范沽现在到底还是仙门这边,若晏尘归真的站到了对立面……   恐惧瞬间爬满全身,若是这个人如今站在了世界的对立面要如何,毕翊仙尊真的能对抗吗?   柏明钰这时苦笑了一下,范沽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表情很快,一闪而逝。   紧接着范沽立刻反应过来柏明钰未尽的话语里还藏着另外一个人——萧亓,那个以鬼入道的修士。   范沽突然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那仙尊究竟如何打算。”   柏明钰只将那半片蝴蝶翅膀聚到眼前,透过破败的翅膀间看向门口飘扬的雪。   这个冬天额外的冷,这才入冬没多久,就已经下了好多场大雪了。   柏明钰将蝴蝶翅膀递给范沽:“拿回去和门派内其他的蝴蝶一起查查。”   范沽虽不知道这些蝴蝶能查出什么却还是郑重地接下,只是在触碰之际眼皮突地一跳。   这一跳很实在郑重,幅度大得几乎要把范沽的眼珠子翻过去,如此动作自然也没能逃过柏明钰的眼睛。   回手幕障骤起,下一瞬数不清地黑雾冲了上来,被幕障遮挡在外,与此同时身后跟着响起奇怪的咔哒哒声。 第143章   角落的缸剧烈晃动着,不等范沽转身,咣当一声碎了一地。   漆黑散发着甜臭味的水蔓延而出,数不清的黑色的蝴蝶四散纷飞,屏障瞬间成了牢笼,外面是诡异的黑气,里面是未知的蝴蝶,他们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范沽心中一沉,双手放在胸前正要结印,柏明钰却忽然撤了屏障,手中光芒突盛,在范沽还没反应过来前已经将人拎到了院子。   进屋的一小会儿功夫,雪已经盖掉了两人的脚印。   范沽只觉得一整眩晕,脚刚落地就被一阵风眯了眼睛,紧接着看见柏明钰冲着大门伸手,大门哐当一声摔开,一道身影不受控制地倒退着进来,扑通一声摔在了两个人的身前。   范沽一惊,不只因为突然出现的人,更是因为这个身上没有秽玡的味道,没有怪异的气息,甚至没有一丁点修为,看模样就是一个普通百姓。   那人像是吓傻了,摔在地上好半天没爬起来,这会儿更是头都不敢抬,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我不是,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想活命,两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大人救救我,带我走吧,这个宅子里都是怪物,全是怪物,大人不救我我就没命了啊。”   “什么意思?”范沽偷偷瞥了柏明钰一眼,见对方没有组织,便接着问,“这不是董家的宅子吗,哪来的怪物?”   “狗屁董家宅子,这个董家就是个怪物窝,他们骗人,将好人骗进来变成怪物,进了董家的人都成了怪物,我,我不过是进来的晚,这才躲过了一劫,可我怎么都走不出这个董宅,这个宅子进来了就出不去,都是骗子,都是杀人犯……”那人精神有些不正常,低头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魔怔地左右转着头。   柏明钰皱了皱眉头,范沽也是一头雾水。   此番言论甚为奇怪,虽知这董家有一个大阵,却未听闻还会困人,更没听说董家全是怪物。   柏明钰忽而接话:“您别紧张也不用害怕,我们也是接到了百姓求助,听闻这个镇子出了怪物前来探看,若是有什么知道的可以与我们言说,便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关系,晚点我们带您出去。”   柏明钰的话音很温柔,那人紧绷的身体明显松懈了半分,却又很快想起了什么似的,肩膀再次僵硬,低着的头也一直没有抬起来。   范沽心中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看不出哪不对劲。   这时身后扑簌簌声响起,厨房里的蝴蝶一股脑地飞了出来,铺天盖地像雾气一样很快将笼了半边天。   灰蒙蒙的天还在下着大雪,偌大的雪花落在脸上很快就化成了水珠。   恍然间,范沽突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   跟前的这个“普通人”头虽是低着的,可他裸露在外的脖颈以及双手等皮肉,就好像没有温度的死物件,雪花落到上面一部分轻飘飘地滑了下去,一部分栖身其上一动不动,很快成了一小簇,却没有一丁点融化的意思。   范沽心脏开始不正常地颤抖了起来,然而还不等他开口,一道身影从眼前划过。那动作就好像刻意放慢,可范沽的意识也跟着慢了下去,他瞪大了眼睛,后知后觉地想要提醒,然而嘴巴和四肢全都离了家,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色直接冲进了柏明钰的胸口。   而柏明钰此时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竟然连一点反抗也无。   黑色没入胸膛,而那个一直顺从萎缩跪在地上的“普通百姓”已经栖身到了柏明钰近旁,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独留一张带笑的嘴:“当真是好日子过久了,警惕性竟差到如此地步。”   *   抚宁镇这几天有些奇怪,旁的倒没什么,就是来往人员远比往年多得多,问都说是来归远山还愿的。   这种情况对于当地营生的百姓来说是泼天好事,无论是客栈酒楼还是小摊贩,一个个都笑开了花。   这归远每年都有很多外地人前来许愿还愿,多点少点没人多想,只觉得此处当真是个福地,沾光不止一点。   只是今冬不知什么原因,接连几日都是大雾,按理大雾多在秋日,入冬后就少了,更别提这个隆冬时节,倒是奇怪。   大雾容易迷失方向,原本居住在抚宁镇内的人这段时间甚少出去,只有赶来还愿的人会往归远山的方向。   一部分人去了便没再回来,一部分则说雾大迷了路,没能找到归远山的方向。   这是糊话,归远山就在抚宁镇外没多远的地方,就算雾气再大,顺着路一直走下去也应该到,可那些人不知什么原因生生走岔了。   生人走岔也不是说不通的事情,镇子里的人大多热情,商量着冬日无事带这些人去找找,只是不知怎么,那些人也遭遇了同样的情况。   情况多了,镇子里的人心中也发毛,还愿的人还有,却没有人愿意带路了。   这日有三位仙师到镇上酒楼要了几壶酒,说是山上风大太冷,暖暖身子。   镇中有仙师光临是常事,掌柜是个老人家,没少和仙师打交道,不似别人那般畏惧,尤其是看来打酒的仙师还是几个年轻的,便开口攀谈。   “最近这天确实奇怪,好端端的起了这么大雾,仙师大人可知为何?这几天眼瞅着更浓,如此这般下去生意怕不好做了啊。”   被问及的小仙师笑容有些僵硬,张张嘴本想说点什么,这时衣襟被拽住,紧接着身后那人开口:“掌柜勿怪,这天地怪事也是常有的,早年不还有深冬桃花开的传闻吗?如此比来,大雾也算不得多新鲜了。”   “这倒是。”人活得久了,什么事情没听过,深夜闹鬼吃人的传闻都有,只是没人见过。   自是没见过,要是见到早被吃了,谁还有命逃啊。   “想来今年也应当是个好年头,您看这镇上这段时间来了多少还愿的人啊,都是得了神仙的眷顾,得偿所愿,说来都是幸运的,多福泽的人来到镇上,咱们镇子自然也要沾些福气不是?”   掌柜的说得开心,说完这话一抬头却对上小仙师们有些灰败的脸,虽是极尽掩饰可到底还是年龄小一些,没能做到滴水不漏。   掌柜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便是不好了,虽然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到底还是住了嘴,最后留下一句“去催催酒”就匆忙去了后厨,顺便叮嘱人动作麻利些,天落黑便要打烊了。   见人离开,几个小仙师凑在一起。   一行三人,一个站在门外张望,两个守在柜台前低头小声说。   “言语谨慎些,最近情况不明,师兄们吩咐不要引起恐慌。如今人多眼杂,可不能节外生枝,也不能给师门添乱。”先前与掌柜言论的弟子嘱咐了一句。   另一个年龄显然比他还要小一些,低着头不吭声。   他们身上暂时没有旁的安排,便为师兄弟们跑个腿。掌事师兄只匆匆祝福一句“莫要多言”,便忙去了。   小弟子没经历过事情,情绪有些绷不住,低着头红了眼角,确定身边没人后,哆哆嗦嗦地小声问:“是,是要乱了吗?毕翊仙尊联系不上,众掌门也联系不上,如今这边只有师兄们撑着,发出去那么多信号,赶到的仙门弟子却没有几个,他们会不会……”   “别胡说!”呵斥声打断了小弟子接下来的话,“仙尊与掌门之事岂是你我可以妄议的,如今我们只是驻守,尚且还没有发生突发事情,你这番言论若是被旁人听去,小心吃罪。”   小仙师不敢说话了,他入门年份不久,也不过舞勺之年,于普通人家还要受到家族庇佑,而如今入了仙门,却已经不得不面对这前途未知的局面,更甚者是生死之局。   小仙师茫然无措,他面前的那个其实也没大到哪去,但却是三个人里面年龄最大的一个,无论如何也得撑着。见小弟子头深深埋着,他伸手想要安慰,然而却在这时一只手先一步搭在了那个小弟子的头上。   “怎么了这是,如何这般丧气?”   那人声音温柔,在寒风凛冽的冬日里像一束光照进了心里,逡巡于心头的阴霾瞬间就被击散了。   低头的小仙师不自觉地抬起头,先入视线的是银色的发丝。   来人比他高些,只是身形有些瘦弱,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一点病态,可那双眼睛却又是极亮。   “您……”小仙师并不认识来人,只觉得对方的样貌似乎有点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从何听过。   稍作犹豫后问:“您是……仙门……散修?”   此人模样出众,尤其是那双稍弯带笑的眼睛,眸底幽深,似蕴含风暴,又好像缀满星辰,有着包容一切的温和,也有着吞噬万物的气势,以至于瞧见的瞬间,所有的注意力和情绪都被那双眼睛吸引过去,旁的什么都注意不到了。   正因如此,他们也没能看见那人袖袍之下晃动的手串,和那隐隐藏匿其中的一只泛着淡蓝色光晕的蝴蝶。   温暖骤然消失,那人收了手背在身后,气势骤减,速度之快甚至让人怀疑之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时那人接着开口,没有回答他们的问话,只是说:“如今这天气不适合到处乱走,你们家的大人就这么放心你们出行?就不怕出点事?”   许是被之前那气息温暖过,这会儿小仙师们不似之前那样颓丧,还能说上几句话:“不过是打酒罢了,算不得冒险的事情,倒也无碍,有劳仙师记挂了。”   无论仙门还是散修,一律称为仙师准没错。他们一言看不出来人深浅,说话总归要忌惮些。倒是身上探寻秽玡的法器没有反应,让他们放下了悬着的心。   思来想去,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身上气息如何也不可能跟秽玡挂钩。   少了这层戒备,在仙门受到良好教育的三位小仙师便打消了打探人隐私的念头。   那人听见几人的客套话微微笑了笑,周身那股暖意似乎更甚了,让几人凭生出几分亲切来,便是那人问什么,都不设防地答了。   直到那人离开,身形彻底消失在浓雾里,年纪最长的那个才反应过来,猛地问身边人:“他方才问我们什么来着?”   其他两人尚没反应过来,这时掌柜的已经拎了好几壶酒出来,上面拴着绳子,叮叮当当挂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个卖葫芦的。   掌柜的出现打断了几人思路,三人接过道谢,往回走的路上年长的小仙师终于想起来被打断的话:“那位散修方才是不是问我们归远山?还说了什么?怎么这一会儿我就记不清了”   “他似乎还说‘时候到了’。”小仙师挠挠头,“我没太听懂。”   没头没尾的话谁都没听懂,可年长那个人听到耳朵里总觉得不对劲,往回走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三人行测匆匆,方一出城差点撞到什么人身上,一抬头面色一惊。   “范师兄?!”   范沽风尘仆仆,身上沾了枯草泥巴好不热闹,平时甚为讲究的人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大事竟然顾不得自己的狼狈,在看见他们的一瞬间眼睛一亮,慌忙道:“归远山怎么回事,我如何都进不去。”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看见对方眼底的差异,其中一人不动声色地摸了下腰间,确定腰间之物没有反应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归远外设了阵,有浓雾加持很容易走岔路,范师兄可要与我们一同前去?”四周的雾似乎更浓了些,其中多多少少有阵的加持。   近段时间归远山隐隐有些不安稳,许多百姓于此处失踪,为了不引起恐慌,仙门封锁了消息,本想用浓雾拦一拦,不曾想来此的人更多。   小仙师们没做他想,只当范沽没见过这阵,他们也是修习了许久,又带了法器才能在其中进出自如。   想到这里,几人不禁回忆起方才那个散修。   这样冒冒失失的进去,想必也是会迷路的吧,毕竟范师兄都没能寻找到进去的路。   范沽听见三人的话后应下,转身进浓雾的动作很快,三人慌忙跟上。   本应该三人带的路,却是范沽走在最前面,怎么看都不像是迷路的样子,三人有些迷惑,不过并没有迷惑太久,范沽的脚步就停了下来,转头看向身后众人。   “就是这里。”范沽感觉很准,他觉得自己就是从这里走错了方向,可到底要如何走,他试了几次不得,兜兜转转都是到了抚宁镇,最后一次就遇到了同门的三位师弟。   这三个人在范沽脑子里没多少印象,邳灵宫上千人,他哪里记得谁是谁,便是凭借着弟子服认出了三个。   范沽的话吸引了三位小仙师的视线,年长那位赶忙解释:“这便是一个活口了,师兄您跟着我们走便是。”   不过一条再普通的路,在小弟子一脚塌进去时,眼前平坦的山路突然出现了几块石头,紧接着身后响起一声笑声:“原来在这。”   并非范沽师兄的声音,也并非两个同门师弟的声音,缥缈的来自半空,却又好像来自内心深处,紧接着一只散发着淡淡蓝光的蝴蝶闪动着翅膀入了视线。   还不等小弟子疑惑这冬日蝴蝶从何处而来,就听身后范师兄几近失声地叫道:“晏尘归!我自是修为不济不足以与你抗衡,可你毁平渊基业在前,又伤毕翊仙尊在后,如今尾随于我前来此处,当真是要于这天下作对吗?!” 第144章   归远山乍然看上去一片风平浪静,实则浓雾之下暗潮汹涌。   邳灵宫作为如今公认的第一大仙门在此处盘踞的人数最为多,所担的责任也最为重大。   上头给予的指示是将归远的每一寸土地都排查一遍,哪怕只藏匿了一片碎裂的符纸也得给挖出来。   众人分出许多小队,每队都有既定的路线,每走一段路都需要埋下记号以防错漏,这归远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么长时间里众弟子忙忙碌碌竟还没将整个归远山走完。   起初这些人还勤快,后来发现没人看管,也无人催促,动作也就慢了下来,偶尔还会差遣年纪小的去山下买些吃食,打几壶酒,如此巡山的进度就更慢了。   这日下山的小弟子许久未归,邳灵宫的一众人坐在石头上,带头的是蓝曲,咬着枯草靠坐在树墩前,听其余人闲谈,不时抚摸着腰间法器。   那是鉴别秽玡的法器。   近段时间秽玡猖獗,各仙门临时做出了鉴别之物,没有旁的功效,只在感应到秽玡时发热,还时灵时不灵。   “你们说现在这是什么事,虽说这归远早年是战场,但也过了百年了,就算是尸首也都成了一把枯骨,更别说符纸,早就烂光了,咱们这守着年根得了这么个苦差事,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什么人。”   “希望年前这事儿能有个了解,也不至于在这里吹着冷风受冻,这鬼天气,感觉比以往更冷了。”   “冷不冷的,保不齐是这雾给闹得,大冬天能起这么大的雾,虽说有长老们推波助澜,但也是怪事了。”   “说起来下山的几个小孩儿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贪玩忘了时辰吧。”   这种抱怨算不得大事,谁摊上这样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心中都不舒坦,旁的不说,就门派内几个说得上话的弟子没一个到这归远来。   几人又牢骚了几句,仰头看着天空一直不见停的大雪。   不知是谁念叨了一句:“这归远山也确实邪门,下了这么久的雪也不见停,再下下去要埋人了。”   一句不经意的牢骚却好像是某种预示,说话间忽而大风骤起,浓雾瞬间化成了海浪层层叠叠四下翻涌,坐在石墩上的几人触不及防地翻倒在地。   风迷了眼睛,几人用力抓着树根才没有被风卷上天,雾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与此同时身体突然诡异地空了。   是魂元与气血一并被压制的空,瑟缩到一团如何也调动不得。   没了修为的加持,几人为了维持身形不被卷到空中,很快双手就变得血淋淋,幸而这怪风没有维持太久,在几人重重摔到地上同时一股凛冽的气味冲进鼻尖,是雪的味道。   窸窣的声音停在头顶,那雪里似乎带了点旁的东西,可没了魂元护体后,众人不确定自己的鼻子是不是被冻坏了,鼻腔里隐隐现出一点血腥味。   摔在最前方的那人这时刚要从地上爬起来,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跟前。   是邳灵宫弟子外出时会穿的靴子,纹理样式都出自邳灵宫,只一眼就认得出。   那人惊讶,抬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庞,他心中一松,慌忙爬起来的时又有些恼怒,语气不善道:“这破地方究竟怎么回事,还有咱们不是听吩咐分头行动吗,怎的你们队伍寻到我们这来了?”   平白遭人笑话,一想到以后回邳灵宫后,此番形象难免不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心情就更不好了。   他拍了拍身上沾的雪,鼻尖血腥味怎么都散不去,扰得情绪更差,脸色也愈发难看。   后来之人一直不说话,邳灵宫的这位有点烦躁。   他其实没想起来眼前之人究竟是谁,只凭着眼熟没多追究。不过一个师门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究竟如何总不是那几个掌门长老跟前的红人,身份名字也就不重要了。   可是一直被这么冷落着,好像自己一头热的讨好,说话的邳灵宫弟子就更不高兴了。   于是他在收拾完自己的衣衫,让自己看上去还算妥帖后,正打算好好说说对方“擅离职守”的问题,却在这时衣服被人拉了拉。   是跌倒在身侧的一个同伴,这会儿不知为何拉住了他,只是他现在急需找回自己的面子,便也就没那么多的功夫搭理,有些不耐烦地想甩开对方的手,可对方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这会儿死死拽着他的衣。   “怎么了?!”他压着声音语气不耐,迎头却对上对方惊恐又惨白的脸,紧接着被对方的表情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你身后……你身后那个人我记得……”   “记得又如何,不过就是同门,同门的怎么了,还能吃了你不成?”   “不是,他……你还记得前些时日门内弟子失踪的事吗?”   “自然记得,那不是还没……”   还没找到几个字尚未说完,他突然浑身猛地一僵,一张脸俨然与对面一模一样。   寒风带着雪花铺在脸上,两人却已经没了知觉,四肢血液凝固,僵硬一动难动。   一阵咯吱声响起,眼看那名弟子的眼睛里多了一道身影。   血腥气更重了,他们忽然惊觉,这哪里是鼻腔冻坏,明明是来自身边,来自这个不知人鬼的“同门”身上。   蓝曲的声音紧跟而来——   “快跑!”   血液瞬间灌回了四肢,两人猛地回过神开始拼了命的跑,其余同伴虽不明所以却也跟上了脚步,一路几次想开口都未得机会,直到跑累了,前头的人渐渐停了下来,后面之人在大口喘息里才终于问出话:“怎么了这是?”   林子里安静极了,除了几人的呼吸声再就是雪落下的声音,领头的警惕地看向四周,确定什么都没有后,才啐了一口:“邪了门了这个地方,咱们这是跑哪了。”   “不知道啊,胡乱跑得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这山看着不大,可是不知为什么,就好像没有尽头似的走不出去。”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浑身皆是一僵,脑袋不受控制地向着一个方向转动。   就见一个人跟他们一样正弯着腰喘气,只是那人喘气方式极为奇怪,似乎只有一张嘴,胸膛不见起伏,尤其是在这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中,独独能听见喘息的声音,却不见热气从嘴里出来。   更为要命的是,这个人的模样根本不是他们小队中的一人——   是先前遇到的那名本应失踪的弟子!   噗嗤——   不知谁先动了手,长剑贯穿胸膛,可那人却还是跟先前一个模样,喘着粗气似乎累极了,看向众人的眼神中有不解却独独没有疼痛。   “你们……竟然要杀我?”眼底和着血泪,哀伤至极,“你们竟要杀了我?!”   一声尖叫冲破云霄,也不知道是谁先挥动起了手中的剑。   被压抑的魂元依旧难以调动,仅仅靠着□□,一切都向着难以控制的局面发展。   原本只有一个诡异的弟子,可砍着砍着,地上却不知道出现了多少尸体,每一具都是熟悉的面庞,每一个都是门内的弟子,是不是从前失踪的已经难以判断,他们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杀什么人,靠着求生的本能只知道挥剑。   血迹泼洒在白雪之上散发着腥臭味,隐隐还带着点甜,再之后,风乱了。   邳灵宫的弟子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身上也不止中了多少刀,鲜血涓涓,他们甚至感觉不到了痛。   当蓝曲赶到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幅血腥的场面。   他方才在浓雾里奔跑,不知何时与众人走散,好不容易寻得方向,不曾想却看见这样一幕。   蓝曲双手一软,长剑险些跌落在地上,直到手腕突然被人捏了一下,不轻不重的力道下,剑终究攥在手里。   身前兵刃劈头而知,蓝曲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了,却见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迎面而来的剑刃。   叮的一声,那剑像是触碰到了石头般猛地被弹开,而后就是漫天蝴蝶。   白雪中,泛着蓝光的灵蝶不似人间物,轻轻落在众人的头顶。   直到这时,陷在其中的那名弟子才发现,周围早就不止他们邳灵宫一个,混乱里已经不知夹杂了多少人,有其他门派的,有散修,有熟悉的,有陌生的,分不清有多少是从前失踪的人,也分不清有多少是活人,这些人似乎都收到了蛊惑只知道杀戮,一如方才的自己。   这会儿醒过神后,人群中的弟子们内心一阵后怕,双腿跟着开始发软,一时站连退数步,最后撞在石头树木上才稳住身形。   如此众人终于看清了局势,也方才醒悟自己好像陷进了某种幻象中,迷了心智,忘了疲倦,脑海里只剩下杀戮,甚至差点死在其中。   若不是骤然出现的人将他唤醒。   骤然出现的人……   蓝曲眯了眯眼睛,血红的瞳孔慢慢恢复了点颜色,紧接着终于看清来人。   那是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手中晃动着珠串看上去很是悠闲。   他见过这个人,自然也知其身份。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缭绕在心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知道平渊的事情,也知道关于这为仙尊的传言。   不知从哪一刻起,飘落的雪花竟然成了红色,点点打在这片土地上,落在人的脸上,蓝曲木讷地摸着脸上的雪花,冰凉的触感下又腻又腥,当他再次抬头时,赫然发现雾气竟然也成了血色。   这一刻,蓝曲突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在他的观念里,这不过是再平常的巡视,只要将既定的路线走完,他就可以带着师弟们回去过年了。   再寻常不过的任务,怎么就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是梦吧?是梦吧!   可脸上的黏腻和鼻尖的腥味不作假,天地间飞溅的血肉不作假,逐渐走到跟前的身影不作假。   都不作假,都不是假。   于是,蓝曲眼睁睁地看着那位仙尊走到了面前,感受着腰间法器逐渐变得滚烫。   这一刻,天地都静了。   *   归远山下,浓雾之外,一众许久未出现在众人视野的仙门之首门齐聚一堂,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许久未动。   不知是谁第一个出声,起初很低,后来渐渐从自己的话语里得到了底气,似乎在劝说其他人,也似乎在说服自己。   “事已至此,证据已经很充足了。”那人讲道,“来由不明,又与鬼修不清不楚,扰乱平渊,甚至于秽玡身上发现了那人的元灵蝴蝶,如今连弟子身上的法器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秽玡的气息。如今毕翊仙尊下落不明,我想旁的不用再多说了吧。”   他视线瞥向身后,那里站着一个邳灵宫的弟子,正一脸阴翳死死盯着前方。   此人正是被晏疏随手丢出来的范沽。   范沽先前的指控落到那位仙尊大神耳中还不如一阵风,别说是回应了,他甚至都没看清对方的身影,只觉得浑身一轻,紧接着摔在了人堆里。   仙门众人见到他时的脸色十分精彩,可惜范沽研究不透这些老家伙们究竟怀揣了什么心思,之余邳灵宫的人将他拉到一旁。   范沽知道自己现在成了平渊掌门林霍手中的一枚棋子,用以证明毕翊仙尊的意外,也以此证明一切与晏尘归有关。   他知道这样有可能将邳灵宫推到风口浪尖,可他实在是找不到反驳的证据。   林霍见众人表情有所松动,眸光一转接着说:“我知诸位当初怀疑蕴藉仙尊,这几年平渊发展确实不如诸位,也低调着不愿意惹事,蕴藉仙尊之事上我们本着清者自清上没有过多争辩。不瞒各位,前些时日平渊倒塌大半,我们于石室中见到了蕴藉仙尊的尸骨,得以确定仙尊早年因伤重,早已仙逝。”   闻言众人惊骇。   “若大家不信,待此番事情尘埃落定后可前往平渊探勘,也算是还蕴藉仙尊、还我们平渊派一个清明。”林霍眉尾颤动,看上去在强忍着情绪,声音也跟着降低了许多,沉声似乎要将所有的不甘都压回肚子里,只为了此时的大业。   “如今事实已经摆在眼前,难道诸位还要不闻不问装瞎到底吗?我知道诸位估计着什么,今日苍芪不在,欺师灭祖这事他们不愿意出头,既如此,这头不如就由我们平渊出了,也算是对得起门派内枉死的弟子们。”   人群里忽而有人出声附和,满口喊得都是“大义”“天下”。   而林霍也终于拾掇好心情走到人群前,冲着众人深鞠一躬。   即便平渊这几年发展一般,林霍好带也是一派之长,如今却做出这番行为,说不动容是假的。   原本还有些犹疑的人内心不禁生出些怜悯来。   林霍将众人表情系数归于眼底,低眉抬眼间还有情绪失控后的向旁边抬手。   众目睽睽之下,一道身影现于人前。 第145章   蓝曲将闪烁不停的传讯石用力攥在手里,微弱的光被掌心覆盖,片点也透露不得。   他尽量让自己动作很隐蔽,却还是被身旁人察觉。   “既有召唤,回去便是,跟在我身边作甚?”   声音轻柔,闲聊般的随口一说,手上动作却不见缓。   晏疏抬手清了雾瘴,期间隐隐有些声响,虽看不清东西,但蓝曲知道那些是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蓝曲将手中传讯石揣进怀里:“没事,晚辈陪仙尊。”   “陪我作甚。”晏疏拇指摩挲珠串,冰凉的珠子冻红了指尖,晏疏恍若未觉,面容还是青年人的模样,看上去与蓝曲相差不大,话音却是个长辈的样子,“如今仙门管理倒是松懈,师门命令都可以置若罔闻了?”   林子里隐隐有些声响,听上去诡异万分。   蓝曲摇了摇头:“师门教导,修行者当以天下为己任,如今祸乱在前,岂有退却之理。”   晏疏一脸惊讶地回头看着身后小弟子。   对于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弟子,晏疏心里并没留下多少印象,这样的人在仙门里多的是,无论容貌还是修为都算不得出挑,扔弟子堆里都找不到的那种,却能将生死名声置之度外,只为全了心中的道义。   珠串哗啦作响,晏疏面色郑重了许多,道:“跟着我可没多少大义可让你全,反倒会累及名声,你可要想好了。”   晏疏没有解释,蓝曲却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此片林子已经换了一副天地。山里明明派了很多小队前来巡视,如今他们走了这么久却一个活人都没看见,反而碰见了数不清的秽玡。   怀里的传讯石还在发着热,穿过皮肉将他那颗心也连带着烤上一烤。焦虑会让人失去理智,蓝曲此时已经顾不及师门和所谓的名声,树立在心中的信念隐隐有崩塌之势,他急于想证明什么,却又害怕一切如他所想。   看着那位饱受诟病的仙尊再次抬步向前,雪花碎在银发了,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悲凉,比寒峰还要凛冽,冻得蓝曲不由地一哆嗦。   蓝曲最初对于这位仙尊是有戒心的,毕竟平渊派事情在前,又传闻与秽玡有牵连,他没有在见到这位仙尊的瞬间就拔刀相向已经是对离宿仙尊的尊敬了。   死而复生已经够惊世骇俗,而这秽玡重现的时间又是如此凑巧,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秽玡再次横行都与眼前这位仙尊有关,包括蓝曲,只是他不过仙门中众多弟子中的一个,想法念头并不能决定什么,那点猜忌大多也只能放在心里,所以在他亲眼看着这位仙尊毫不留收地杀掉所有人向他走来时,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   倒在地上的尸首没多久就燃起了火,火舌舔舐着这片天地,风都变得温暖了,而在那风的尾巴里,在纷飞的灰烬中,蓝曲见到了黑色的蝴蝶——   与平渊派秽玡身上的一模一样。   蝴蝶的生命似乎并没有终结,飞舞着聚集到离宿仙尊身后,乍一看真如仙尊的元灵,然而在黑色的蝴蝶在近身前,一道蓝火毫无征兆地窜起。火苗窜得老高,眨眼间又消失殆尽,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黑色诡异的蝴蝶,而走在前面的仙尊恍若未觉,继续不紧不慢地前行着。   如此思想再不清也明白,黑色的蝴蝶大抵与离宿仙尊无关。   蓝曲心中的悲凉莫名地淡了,一如那在别人眼里分外骇人,却被仙尊轻描淡写清掉的黑色蝴蝶。他人的看法和猜忌在仙尊那里都无关痛痒,仙尊懒得与世人争辩。   这样一个能舍弃生命,拯救了山河,给了后世安稳的人,怎会在乎身后世人如何议论如何猜忌?   这一刻蓝曲突然觉得世道很没意思,连仙尊这样修为与功德兼顾的人都不能独善其身,像他们这种庸庸碌碌的便只能随波逐流吗?   蓝曲自知不是圣人,也没有仙尊这样宽广的胸怀,任由他人猜忌怒骂也能面不改色。   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可临到嘴边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不知何时起周围的风停了,雾气似乎比之前淡了许多,模糊间能看见前方林立的树木。   雾气成了纹路四散,那些树木也逐渐变得清晰,渐渐的蓝曲的双眼越瞪越大,心脏也跟着漏跳了半拍——   那些密密麻麻林立的并不是树木,竟是人。   月白色的胳膊横在身前,蓝曲只觉得眼睛一花,数不清的灵蝶已经出现在周围。   离宿仙尊笑声落了下来,也带着最后一次警告:“你若再不离开,生死我可不负责。”   说罢灵蝶飞舞,那动作看似很慢,却又精准地落在一个个人影上,这一刻雪变得更大了,即便雾气见淡,却还是被雪阻了视线。   见他不动,晏疏没再多劝,收手继续向前走。   蓝曲的动作到底是慢了,在他反应过来要跟上去时,突然一个东西从侧边撞了过来,蓝曲躲避不及直接摔倒了地上,再一抬头就对上一张漆黑的脸。   那张脸五官模糊,如同腊般融了小半,分似人非人徒留一个人的骨架撑着身形。   蓝曲提气刚要回击,却发现内里空空荡荡,这才恍然想起他的修为不知被什么压制着未能恢复,而前方一路都靠着仙尊的庇佑才得以安全至今。   如今的蓝曲不过一个身体素质好一些的普通人。   他一脚踹向对方心窝,奈何那人力气甚大,只被踹开一点,但也足以让蓝曲从地上爬起来,不至于身处劣势。   所幸他这边只有一只秽玡,其余蓝曲只听见低沉的吼叫,想来是被仙尊拦住了。   拳脚相交,蓝曲将这辈子学过的体术全都用在了此刻,然而对方看似蠢笨却应对自如,低吼着将蓝曲的动作一一应对过去。   蓝曲体力下降,对方却不知疲倦,渐渐的蓝曲的招式以攻变守,身上伤口越来越多,最后几次差点被击要害,而那手刀所指之处皆是心脏。   幸运之神不会永远站在一边,蓝曲这一刻突然有些后悔过去修行之时过于专注于魂元术法却忽略了自身体魄,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先前为什么不听仙尊的劝告,渐渐的那些后悔里就带上了些怨念,是濒死的怨念,也是对自己人生终结的不甘。   突然间,蓝曲很想知道知道仙尊此时此刻做什么,是还在无悲无喜地清障,还是被别的什么东西所吸引,才忘了他这个强行跟在身后不听劝的小弟子。亦或者他这个小弟子的生死如何对于仙尊来说都是无关紧要。   就是在蓝曲分神的这一瞬,一只手已经悄没声地摸向了他的胸口。   天地间忽然变了模样,寂静的林子一下变得十分吵闹,有笑声、有哭声、有喊叫、有嘶吼,仿佛这里已经不是太平盛世里的一方土地。   被幕障笼罩下的归远成了另一方天地,头顶露出冬日独有的寒阳,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却不带一点温度,只是大雪还在下着。   林子里的雾气已经散得七七八八,阎王手下的小鬼已经站在树梢上等着收走蓝曲,却在这时异象突生,一道劲风从身前扫过,本已经到了眼前的秽玡不知怎么突然脱力向一个方向重重摔去,火焰骤起,紧接着蓝曲只觉得身体一轻,再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了仙尊身后。   而后,他听见仙尊嘲笑道:“谈判要有谈判的态度,一边动我的人,一边跟我讲合作,未免有些太没有诚意了吧。”   蓝曲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另一道声音紧接而至,笑声更是意味深长:“我这不是想帮你清理掉小尾巴,你不谢我就算了,还跟我算账,可真是不识好人心啊。我看你这烂好人的性格真应该改改,你身边这个难保不是来监视你,将你往陷阱里带,你竟然还护着他?你的人,啧,什么时候邳灵宫也成你自己人了。”   “与你无干。”晏疏表情不变,嘴角带笑眼底却是冷的,看不出情绪。   对面之人中年人模样,身材偏瘦,脸色略微有些病态的黄,衣着随意看上去像是个散修。   蓝曲只觉得此人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原本还疯了般要将他们撕碎的秽玡,此时竟然都安安静静地站着,在一个既不会产生太多威胁,又封住了两人退路的地方。   忽而胸前一凉,蓝曲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胸前还伤了一大片,那几乎贯穿着整个前身的伤口先前还在不住地流血,前襟早已湿透,可他奇怪的是一点疼痛都未曾感觉。   眼看着一道微弱的气息闪过,流淌的鲜血戛然而止,唯余衣衫下伤口翻起的皮肉清晰可见。   蓝曲惊诧地抬头,仙尊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未曾放在他的身上,似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   一件让蓝曲震惊且感激不已的事情,落到对面之人的眼里不知怎么成了笑料。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收了回去,蓝曲只觉得浑身一松,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先前竟然在那视线中不自觉地紧绷了身体。   便是在身体放松的瞬间,蓝曲突然想起了这个人的身份——单禾。   单禾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问:“那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晏疏看了眼周围,蓝曲的视线也跟着扫了一圈,然而只一眼浑身汗毛就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周围不知何时起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一眼望去全是发黑的脸和直勾勾的眼神,那些人虽然未动,半融化的五官看上去同样模糊,可不止怎么的,蓝曲就是觉得那些怪物正直勾勾的看过来,或者说看着身前一步远的仙尊。   蓝曲没有到过化境,不清楚是不是修为到了一定地步就不会被秽玡所影响。   是了,若是受到影响,百年前又如何能力挽狂澜将秽玡消灭干净?仙尊一定没有受到影响!   蓝曲的身板一下子就挺直了,再看向对面之人,眼底也少了畏怯。   对方耸了耸肩:“我是不急,有的时间等你考虑,可如今这个情形,想必你也能明白。至于萧亓的事情,那小子的性子太急,不听人将话说完,怪不得旁人。”   说的便是平渊之事,萧亓毁了半个平渊,这事儿仙门还没抽出时间算账,只是蓝曲不知道单禾与萧亓、与平渊有什么关系。   单禾耸耸肩,似乎真的只是面对一个无礼的毛头小子,并且看在晏尘归的面子上不予追究。   可惜晏疏没有顺着他的话接着说,左右打量了单禾一通:“看你的模样是已经勘破重生法门了?即是勘破,又如何还需要再来找我?我以为你跟萧亓彻底撕破脸是已经放弃我这个途径了。”   单禾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年轻的皮肤到底是好,没有岁月消磨后的松垮,皮肉之下经脉有力而充沛,多么怀念的感觉啊,这种感觉他向往了百年。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自然也知道年轻代表着什么,年老从来不只是岁月流逝,也不只是身体各方面的衰退,更加要面临的还有终结。   能再次抛除时间,重回年少,谁还愿意拖着衰颓的身躯归于黄土。   如今占着单禾身躯的正是王鹿。   王鹿其实不满意这幅皮肉,修为太差,根骨也不行,即便王鹿的魂灵是化境,却被身体限制了太多,便是再给他百年时光都未必能重回巅峰。   巅峰的王鹿都没有把握能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战胜晏尘归,更不论如今修为大退了,正因如此,他身后才带了这么多“人”。   “这不也足以说明我邀你合作的诚意吗?没了附加条件,也不需要你身上藏有的秘密,我们只是单纯合作,各取所需。”   “既然不需要我,又如何和我合作,以你现在的布局,想来颠覆仙门也不是难事吧,我人微言轻,做不到影响大局,我是想不明白你与我合作什么?”   “这你可就妄自菲薄了,堂堂离宿仙尊,谁敢说你人微言轻?便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柏明钰,你问问他有几分胜你的把握?”   “我为何要问柏明钰?我倒是想问问你。”晏疏拿出个荷包,从中捻出个东西,“这个是你落在平阳村的吧。”   王鹿一愣。   那东西虽然一片焦黑,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是自己的指骨。   他不明白晏尘归究竟什么意思,谨慎道:“是有如何,如今我已经舍弃了原本的躯体……”   “舍弃?你当真舍弃的掉?”话音放落,晏疏将手中之物向上一抛。   王鹿虽不明所以,但心中的不安让他在指骨凌空的瞬间立刻腾空而起,与此同时晏疏跟上。   两人几乎同时到达,只是目的不同,王鹿想要接住指骨,晏疏却一掌拍向王鹿的小臂。王鹿不敢硬接下晏尘归一掌,慌忙抽手转动身体,堪堪躲过一击打后再回头,却发现树干之后偷溜过来一缕黑色的薄烟。起初那缕烟很淡,渐渐的越来越多的黑色飘荡过来,向丝线将即将下落的指骨包裹在其中。   王鹿瞳孔皱缩,冷声质问:“晏尘归,你什么意思。”   晏疏捻着手指,毫不掩饰上面的血迹。   蓝曲这时紧张道:“仙尊,你受伤了?!”   “无碍。”晏疏说的轻描淡写,可王鹿看过来的眼神可不见丝毫轻松,反而像是看见了极为恐怖的事情。   “晏尘归,我也是为了苍生百姓好,这百年里你不在,我却将仙门所做之事看在眼里。当年咱们那么拼死拼活地保下了仙门,虽没能力让所有人都安然无恙,至少没伤到根基,这才让天下在百年内恢复生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勾心斗角和相互猜忌!”   “你以为你这段时间遇到的事情都是偶然吗?以为只是因为自己的出现让仙门不安,让他们心系天下才对你处处戒备吗?你错了,让他们如此行为的只有贪心,你以为只有我在你身上打主意,你当那些人就没有存此念头?你不奇怪为何这些年仙门甚至连一个化境都不曾见?早年虽有出,却也是靠着灵药生生供了上去,可惜身体不济,各方面都跟不上,没几日就归西了,这些人早不如从前我们那时候勤勤恳恳,心思太杂不在修行上,那些人怕死啊,活人谁不怕死,你不怕吗?”   “我问你晏尘归,当年天劫,明知道眼前是死路,在力竭跌落之际,在你被猛兽撕咬却无能为力,无人相救之时,你没有恨过怨过?若是死的心甘情愿,你的魂元又如何久久不散,你的法器又如没在你身殒时化作虚无,甚至何能被萧亓捡回去?你也是怨过的吧,你其实也曾不甘心不愿意离开的吧晏尘归,你问问自己的心,当时活生生被怪物撕裂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   世人只知道当年众仙尊为了救天下以身殉道,却从没有人知道这个殉是如何殉。   没人关心当年的情况究竟如何,也从来没有人关心当年仙尊们究竟是何心境,似乎化境仙尊就应该为天下苍生,他们修为之高,自然也就如仙人一般没有凡人的七情六欲,所以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们死的时候是什么心境,有没有后悔过,在那漫山遍野的怪物中间耗尽了最后一点魂元,成了怪物口下亡魂。   他们死相并不体面,所以众仙门才从来没有设过灵堂悼念,没有瞻仰遗体,就跟那些死在当时的弟子一样,一抔土、一把火抹去了最后的痕迹。   一旁的蓝曲单是听着都觉得寒心。   仔细想想,这种事情换在自己身上不会怨吗?   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苍生天下,却死的那样凄惨,如今先不管以什么方法活了过来,却又陷在各方势力的猜忌中,没有感激也就算了,还在惦记着他的修为、他的重生。   蓝曲只想想都觉得窒息,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出生让离宿仙尊答应对方算了。   可他到底不是离宿,也不知道仙尊的思想究竟如何,于是,他见仙尊还是那样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回答他,又似乎只是接着对方的话:“你又不是我,如何知道我究竟所想,若我说,当时力竭连思想都已经成空,怎么死的都不记得呢?人生而向死,死亡是既定归路,且不说仙门弟子,你看那人间百姓,哪一个的结局不是死亡?婴儿降生便是走向死亡的第一步,难不成每个都要愤世嫉俗报复一番?你啊,就是看得太多想得太多。”   “我想的多?你若不是年少时卜卦算到了日后的大劫,如何将元灵修成蝴蝶?难不成真的因为蝴蝶好看这种屁话?”王鹿的心性显然有些动摇,不知道是被那句话戳中,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狰狞,“我只是让你直视自己的心,也是给你一个面对自己真实想法的机会,你又何必以此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   “你是说这个蝴蝶?”晏疏手指抬起,一只蝴蝶停在了上面。而后他笑出声,“你们为什么总把我想的那么高尚?”   “若非如此,你又如何高瞻远瞩修了这么个东西?”   “哪来的高瞻远瞩,一时心性罢了。”   手指轻点,蝴蝶飘飘荡荡越飞越高。   王鹿看向那个方向,是半空越来越大的黑球,其中还包裹着王鹿的一节手指。   活人哪有不畏惧生死,不过是背负不同,所有行使的使命也是不同,上一辈子晏疏所背负的从来都只有师徒恩情。   恩情难报,师尊又于他年少时仙逝。师尊心系天下,晏疏便也只能以天下作恩情。   他晏尘归从来不是个心怀天下的人,也因为这一层的冷漠,师尊才会给予他“尘归”而字,想来那才是看到了将来,看到了那场灾难,生怕小徒弟不顾世人安慰置身之外,便是将自己心中记挂放在了小徒弟身上。   晏尘归的点从不在大义上,而是在他周围的方寸之地,入了他的眼,便是奉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这人高尚不见得,毛病却很多,如今活了两世,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个底线。”   说话间一道寒光突闪,滚烫的鲜血顺着晏疏的掌心流下,却又在落地之前化成灵蝶腾飞而起。   须臾间灵蝶铺天盖地,晏疏冰冷的眸子泛起有蓝色的光。   “上辈子为报师恩,我自愿以身殉道换得天下太平,这天下便是第一个底线。”   王鹿早已不淡定,在灵蝶飞起的瞬间振臂一呼,漫山遍野的秽玡同时被灌输了活力,嘶吼着奔来。   然而晏疏不紧不慢。   银发飘扬,珠串下的穗缠在头发间似乎在劝阻。   可惜事到如今,什么都拦不住了。   王鹿吼道:“晏尘归,你便是以血为媒唤起元灵又如何,你当这还是百年前,你当一切都在你的掌控范围内吗?”   “我自是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这百年后仙门里早已没有我的位置,仙门如何打算我也不想追究。”   “仙门打算?”   听见这突然插入的声音王鹿眼睛一亮。   蓝曲尚没闹清楚眼前之人的身份,自然也不知道此时场面有多紧迫。   王鹿:“之前我就奇怪晏尘归如何让你跟在身旁,原来如此。”   蓝曲警惕:“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仙门没告诉你,这归远山原本就是为晏尘归准备的啊。”   蓝曲浑身一僵,紧接着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抓上了他的脖颈。   与此同时,王鹿大笑起来:“没想到啊离宿,如今的你竟然也会怕死,甚至将自己的生路放在一个如此弱小的弟子身上,看来你这另一条底线怕也是你的弱点罢!”   “我就说柏明钰怎么做上了媒人的差事,原来是这等着。”王鹿笑了好半天才缓过口气,用着难以理解的口吻,“他竟然想用一个人困住你。” 第146章   王鹿未尽的话里塞满了嘲讽。   你看啊晏尘归,你的重生夹杂了多少人的欲望——萧亓的执念,柏明钰的盘算,还有仙门无穷无尽的算计。   这漫山遍野的秽玡里,有多少来自王鹿,有多少来自仙门。仙门真如王鹿所说,为了图他身上重生秘法吗?那些忝居高位的人不是傻的,岁数更不是白活的,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复刻离宿仙尊的旧路,如此再结合现在情形,仙门的目的就已经很明显了。   在所有人都默认修为无人再能踏入化境的情况下,这世道就已经不需要第二个化境仙尊了。   “王鹿。”晏疏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面对未知的惶恐,没有再次面对生死的焦虑与不安,甚至没有被人设计的愤怒,他只是平静的说,“我知道当初你从萧亓那得到了我的魂元,知道你用我的元灵来淬炼秽玡,也知道你本来是打算从萧亓那得到我送他的法器,你以为我才是重生的关键,所以放弃了萧亓想来说服我,王鹿……”   晏疏话音一顿,步步走向王鹿,贴近之时用着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其实你并没有彻底走向重生吧,你这幅身体用的还顺当吗?”   “你……”   晏疏一笑:“你怎知柏明钰的引导不是我有意放任?又怎知我对这个陷阱一无所知?有没有可能……”   “……我是自投罗网。”   风云突变,光线彻底暗了下来,淡黄色的太阳不知何时藏到了云后,天空成了血色。   王鹿忽而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身,视线所及之处漫山遍野的灵蝶。   幽蓝犹如星海,一看看去美丽至极,可惜这样的美景落在王鹿眼底却成了道道催命符。   视线之下,一身月白身披银发的仙尊却好像来自地狱的使者,收割者本应该归于地狱的恶魔。   忽而涌起的狂风将蓝曲吹得滚了好远,等他停下来时,原本的地方已经被滚滚血雾笼罩,眼前的场景既熟悉又陌生,是书本里曾经描绘过的地方。   血雾翻腾间隐隐可见蓝光,是纷飞的蝴蝶。蓝曲看不见其中的情况,更不知道其中深陷的两个人在哪里,他被所听所想冲击着,甚至连害怕都忘了,更是忘了四周还有虎视眈眈的秽玡。   直到一只灵蝶落在了肩膀,他被一股凉意笼罩。   雷声惊于头顶,闪电直劈而下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化境交锋山河异动。   蓝曲脚下不稳险些摔倒,倒了两次脚再抬头,却发现眼前的场景又变了变——   那本盘踞于方寸之地的血雾已经散到漫山遍野,包裹住了秽玡的嘶吼和另一个人的声音。   “晏尘归,你当真要与我作对?如此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这阵本于秽玡是个只进不出的陷阱,于你而言又何尝不是,即便你留下那名邳灵宫弟子做钥,想要离开也并非易事,何不与我联手,我断然保你安然出阵后顾无忧。”   此阵虽由仙门起,但王鹿没少在其中推波助澜,他想通过此阵将豢养的秽玡彻底清理干净,洗净自己的手,往后长路他还是受人敬仰的蕴藉仙尊。   王鹿的算盘晏疏如何能不知道,他没有搭王鹿的话。   事到如今起因如何早已不重要,这点王鹿也清楚,设计也好盘算也罢,一如最开始晏疏所说的那样,他从始至终都不在乎。   晏疏知道柏明钰的盘算,他们彼此之间太了解了,即便百年前交集不深,却也大致清楚彼此脾性,所以柏明钰知道晏疏在上一辈子为了天下奉献自己后,这辈子绝对会做一个闲云野鹤的旁观者,这才想费尽心思帮萧亓撮合,想让两个人产生情愫后,引爆萧亓与王鹿之间的火。   过去老人都知道离宿仙尊极其护短,即便晏疏与萧亓的感情进展不顺利,只要让萧亓入了晏疏的眼,这事儿就算成了。   各方皆有盘算,他晏尘归也不是一个单纯听命的人,只是他的盘算偏离正途。   柏明钰赌晏尘归会为了萧亓而不顾自身再次出手,王鹿则在赌他会因为萧亓而贪恋富华,放下一切皆是不顾。   可惜便是有诸多牵扯,离宿仙尊也不是个是非不明的人,事已至此便是把萧亓扔到眼前也是无用。   这局算来算去都是柏明钰赢了。   说到底晏疏还是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有关,若不是自己当年的法器和元灵被王鹿利用,也不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虽说中间与萧亓那个小崽子脱不了干系,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自己。   王鹿说的没错,即便晏疏想的再通透,在他死的那一刻,意识消散前他同样也是茫然的,不懂自己生死为何,不懂只道修行的大半生得到了什么,也不懂怎么就落得秽玡腹中的下场,所以他才在死亡之后散不尽魂魄,也因为他化境修为,让法器等来了萧亓。   所以晏疏并不怪萧亓的自作主张,若非自己的不甘愿,萧亓便也没有机会做以后种种,非要说的话,反倒是晏疏困住了萧亓,而且一困就是百年。   王鹿现如今虽受到身体限制,但也不至于站等着被擒,趁着说话的空档又不知藏到了哪里。山里秽玡太多了,又有树木遮挡,如今雾气再起却是成了血污,枯草纵横的山上尽是鲜红,草浪翻滚犹豫岩浆,视野所及唯余红色,修罗地狱不过如此。   灵蝶看似脆弱,可在如此庞大的数量下,竟是掀起了飓风,卷得砂石滚滚,迷了秽玡眼睛的同时,又无孔不入地楔进了他们的脑袋,在其中释放膨胀,在怪物爆裂的间一道道黑气逐渐升腾到半空中,绕着那节指骨越来越大。   晏疏的手掌还在流着血,然而每一滴血落到半空中都会化成无数灵蝶,下一刻珠串断裂,近乎透明的珠子在空中短暂的停留后突然飞翔悬浮于半空的黑球中。   王鹿已经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晏疏却没有急着去追,而是慢慢蹲下身,捡起了落在地上那条原本挂在珠串上的流苏,起身时身体控制不住地轻微晃动了一下。   晏疏闭了闭眼又很快睁开,将流苏妥帖地揣进了怀里,对着身前不远处嘶吼着想要近身的秽玡道:“若依着我从前的性子,早在你出现的瞬间,你就应该已经去另一边与管奚言话了,你知道我为何有闲情雅致听你废话吗?”   晏疏眼尾带笑,缓步上前,每一步都带起风沙,一样看去竟分不出谁才是恶人。   他手指转动,一颗珠子跳了出来,是先前珠串上的,不知何时留了一颗,微弱的光线隐隐变换,乍一看像软的。   之所以要听王鹿的废话,不过是因为晏疏想知道整个事情到底有多少人主导,又付出了多少代价。   如今代价高悬,晏疏在清账。   数到剑气自血雾中来,晏疏稍一偏头躲过。身后怀抱粗的大树应声到底,晏疏头也不回地看着前方。   “莫要嚣张,如今没有管奚相助,没有常仲加持,你一个人如何应对的了此番情形,你以为现如今还是百年前,你还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离宿仙尊吗?怕不是要落的一个更为惨烈的下场。”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似乎很近又好似很远。   灵蝶数量到底有限,晏疏的血也支撑不了,不多时终于有秽玡到了跟前,只听身后那小弟子喊了一句“小心”,晏疏侧身躲闪,一只手擦肩而过。晏疏反手抓住对方手腕向后一拧,另一只手攀上脖颈,“咔嚓”一声,片刻间秽玡已经软在了地上。   晏疏手指微动,近旁的雪立刻顿在了半空中,紧接着化成无数尖锐的冰晶,眨眼间穿进了雾里。   不远处的蓝曲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还不等他反应仙尊已经拎起了他的脖子闪身进了林间。   身旁不是有咆哮上来的秽玡,吓得蓝曲心惊胆战,他刚要扑腾回击仙尊已经先一步干净利落解决了。   提起的心逐渐放了下一星半点,他终于有闲心看一些旁的,也在这时发现仙尊的手上横着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仙尊你的伤。”   晏疏歪头看了眼小孩,手握成拳,没为此多解释,“方才王鹿的话你也听见了,你若是想走……”   “仙尊我不走,我带你出去。”蓝曲赶忙表明立场,“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这其中必然有误会,仙门不可能将您独自一人置身险境,更何况还有您的苍芪呢,解掌门也不会放人其他人乱来。”   蓝曲也不知道自己是想为仙门说话,还是想安慰仙尊,说到后来自己都觉得不可靠——   若是苍芪真的阻止,这归远山外的屏障如何落得下来,如今这偌大的归远山里又何至于一个活人都瞧不见。   感受着小弟子的善意,晏疏没忍住笑出声,于心不忍心地说:“我其实是想说,便是你想出去,我也不会放你走。”   蓝曲的表情有一瞬间凝滞。   晏疏没再管他,忽而停下脚步,一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将蓝曲丢掉。   荒凉的林子似乎只是归远山上随便一处,蓝曲看不出什么不对,然而离宿仙尊却好像对此处了如指掌,于虚空中一抓,半个身影赫然出现——   是单禾,不,现在可以叫蕴藉仙尊了。   蕴藉仙尊脸上的惊恐实在是明显,便是蓝曲都能看个一清二楚,随即听见王鹿惊叫:“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   晏疏随手一只上方。   黑气包裹的球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悬于二人上方。   王鹿看见那东西后,脸上惊恐更甚,是蓝曲看不懂的表情。   王鹿似乎忽然明白了,一脸难以置信:“晏尘归!你故意的?!”   晏疏答非所问道:“真不知道平渊派的列祖列宗在下面与你相见时,会是用以什么样的态度。”   一声刺耳的尖叫声自头顶暴起,与此同时王鹿忽然调动起所有魂元与晏疏对抗,一只巨大的狼自身后扬起头颅,呼吸间热气升腾。   便是蕴藉仙尊的元灵,对峙的是离宿仙尊的不过巴掌大的灵蝶。   体型的悬殊似乎已经昭示了结局。   风忽然静了,只有雪还在静悄悄地下着。   咔嚓一声,不知何处的树杈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与此同时,头顶的黑球突然有了动作。那盘旋的黑雾忽而化成千丝万缕,一道一道直奔而下,奔着的正是那蓄势待发的巨狼。   黑气成了无数枷锁将巨狼困于其中,很快连身影也瞧不见。   元灵所属王鹿,自然也是王鹿最先发现异样,他本想趁着晏尘归的注意力被元灵吸引的空档抬走,拼着元灵陨落连带他遭受重创的风险。   然而他方准备抬脚却发现双脚脚踝上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条浑身漆黑的小蛇,镣铐一般将他困住动弹不得。   笑声自身前响起,王鹿猛地抬头,眼底全是怨毒。   晏疏不以为然地对上他的目光:“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此处的阵法与屏障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脚上的蛇来自何处不言而喻,王鹿自知没有能力在他们两个人联手下逃脱,仰头看向上空。   “那是我唯一一个还属于过去的东西,你用它困住我。”   晏疏不置可否。   血迹顺着王鹿的嘴角蜿蜒而下,他恍若未觉,似乎就这么简单地放弃了百年执着:“罢了,说到底我们都是应该湮灭在过去的人,再如何挣扎也改变不了结局。”   他双手垂在身侧仰着头一动不动。   巨狼被黑气撕咬,那本不是寻常的雾气,而是被困在秽玡身体内属于人的魂灵,或是普通百姓,或是仙门弟子,本应过着自己安稳闲适的一生,却被生生做成了怪物,在穿透心脏的瞬间,魂灵也被钉在了躯壳中。   王鹿的盘算,比从前秽玡还要残忍之处,他用活人的魂灵滋养躯壳,让那些本应该死去的身体保持着鲜活,擎等着有朝一日被取而代之,为他人所用。   死亡只是一瞬,而这囚困却是无穷无尽,他们焉能不恨?   恨意在狼型元灵上发泄着,很快到了王鹿身上。   黑气加身前,王鹿突然大笑一声,一脸阴沉地对晏疏道:“便是我不得好死,你也好不到哪去,困住秽玡的是我,可用在他们身上的确实你的魂元啊晏尘归,事到如今你以为还出得去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副已属于王鹿的身体被彻底包裹。   黑气盘旋久久未有进展,他们不甘地低吼着,却不知从何处飞出一只通体漆黑的蝴蝶。不等晏疏反应,突然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伸了出来,苍白中泛着青色的手指狠狠爪向晏疏的肩膀,一只怨毒的眼睛透过怨灵看向晏疏。   “既然都属于过去,那就一起死吧。”   轰——   巨浪滚滚,即便修为倒退,化境仙尊的自爆依旧带着毁天灭地的架势。   晏疏在被控制住的瞬间,抬手冲着蓝曲便是一掌。   蓝曲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刚几步后背撞到了石壁一般,于此同时胸口跟着一烫,紧接着整个身体融进了“石壁”中,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听有人唤道——   “蓝曲?”   “你怎么出来了?”   不等蓝曲回话,就听另一道阴沉的声音说:“柏明钰,这便是你说的计划?” 第147章   人出生自带牵绊,最为深刻的便是灵魂与□□,只要身体还在,即便王鹿换了再多躯壳,母亲怀胎十月所结下的羁绊都难以泯灭。所以他借萧亓的手“杀死”自己,不曾想从前自己留下的引子会成为今日的累赘。   天空暗下去的那一瞬,山外抚宁镇也跟着受到了惊吓,百姓也好散修也罢齐齐望向暗红色的天空,酒楼中几桌吃酒的人忽而站了起来,喃喃念叨着“时候到了”,而后不顾掌柜和店小二阻拦疯了一般往城外跑。   一路人流渐大,旁观的百姓不明所以被撞个趔趄,还不等算账便已经找不到人。   奔跑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城门口,城中百姓后知后觉念叨了一句:“什么事儿啊这是。”   归远山外,幕障内的血雾不知如何飘了出来,沾到了某个弟子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凄惨的尖叫声后,那弟子突然软趴趴地倒了。   紧接着人群里又有人陆陆续续倒下,眼看这一幕众人心中皆是一惊,手中光芒乍现,齐齐打在了幕障之上。   高耸的屏障顿时变得流光溢彩,就在那层帷幕即将并拢之际,一道黑色的气息横冲而上,蛮横地将属于众人的魂元才冲了回去。   幕障之前,鲜血喷洒,近处的几个齐齐向后倒去没了声响,只剩胸口还有些许起伏,可纵使这样也无人敢靠前。   通红的天空下,一黑一白正对峙着,身后巨蟒和白鹤同时高昂着头颅。   “仙尊!”有人唤道。   柏明钰与萧亓出现的突然,在众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骤然现身,各自元灵更是剑拔弩张。   气氛过于紧张,柏明钰骤然出现别的仙门先不说,邳灵宫的人齐齐看向人群中的范沽。   好在范沽震惊的表情不似作假,众人心中疑惑却没有在这个时候问出来。   现在并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砰地一道碰撞声响起,萧亓忽而转身,柏明钰动作不及,眼看着那巨蟒的头狠狠砸在了幕障之上。   那巨蟒力气极大,咔嚓一声裂痕蔓延,幕障似乎不堪重击即将碎裂。   大雪也带了血色,看的人触目惊心,忽起的大风吹得人身形难定,好在他们的元灵没有受到影响,暗自运功不让自己看上去太狼狈。   在巨蟒之后,萧亓紧接着就是一掌只轰在幕障之上。   众人心惊,别说是一众掌门,就普通弟子都能看出来那一掌蕴含的力量。心虽知晓,却无人敢拦,眼看着裂痕愈发加重,突然一声鹤鸣自头顶起,白光一闪,在萧亓第二掌同时落在幕障之上却被弹了回去。   “柏明钰,你如何阻我!”萧亓仰头吼道。   柏明钰已然闪身到他面前,横挡萧亓的去路。   屏障又是碰撞声不断,与先前如出一辙。起初因为视线受阻,声音来的突然又消失很快,所以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直到现在,那声音变得密集,众人的视线才终于聚集到幕障之上,也终于发现那幕障之内不知从何时起聚集了数不清身影正疯狂地想往外冲。   幕障本就经由萧亓的力道后变得脆弱不堪,这会儿在秽玡的冲撞下更是岌岌可危,可柏明钰还要面对萧亓抽不出手。   柏明钰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想现在这样心焦:“萧亓,莫要胡闹。”   “我胡闹?还是你和晏疏合伙算计我?我只知道你心里惦记着狗屁苍生,连自己门派里的事情都眼瞎瞧不见。”萧亓脸色漆黑,眼底的风暴已经临近爆发,“柏明钰,我不欲与你纠缠,你让开。”   “屏障不能破,否则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你让这天下如何?”   “那你让晏尘归如何?你便是故意想让他一个人再次背负天下,你如何让他一个人,欺他心软不欲与你们争辩吗?”   柏明钰表情看不出什么,他没有多说,也没有告诉萧亓,晏尘归其实从来也没那么多大意,他那个人所记挂的与萧亓所想全然不同。   可他现在不能说,他怕说了萧亓更疯。   “总之你等等,等到……”   不等柏明钰话说完,萧亓突然出手了。   与从前的不同,萧亓招式也力量全都不能与同日耳语,天地似乎变了颜色,众弟子被掀翻了一半。   风云变幻见,柏明钰终于知道哪里不对,现在的萧亓不再是从前那样修为倒退的情况,甚至隐隐有突破巅峰再次前进。   如此变化让萧亓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抬手就要再上,却在这时手腕被人抓住,手指搭在脉搏上。   柏明钰已经,萧亓用力甩来他的手,向后侧开一步警惕地看着柏明钰,却在触碰到对方的表情时一愣。   是他看不懂的表情,有难以置信、有愕然、还有一些意味不明的复杂,萧亓皱眉。   这会儿萧亓的注意力全都被柏明钰吸引着,便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视线死角里,悄无声息中,仙门之人正四散走开,看似摸进了林子,实则于远处又进到幕障之前,一缕缕气息不同的魂元攀上幕障。   在秽玡敲击之下岌岌可危的幕障悄无声息地变得凝实,声音渐淡,萧亓终于发现不对刚要转身,柏明钰脱口叫道:“萧亓!你没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变化,没有发现离宿的苦心吗?”   黑气已经蔓出,在柏明钰的话音里有有一瞬缥缈,击向幕障时变得柔软无力,只余轻微地“咚”声,在幕障之上留下淡淡波纹。   一道无声的叹息里,萧亓苦笑。   他如何不明白,又如何想得明白,一个人怀揣着小心翼翼太久就会成为一种习惯,在明明可以捅破窗户纸时又没出息的退却了。   醒来之际萧亓赫然发现,房间香气悠悠,头顶悬着一只即将消散的灵蝶。   萧亓眼神麻木地看着上方,心脏贯穿的感觉久久未能散去,除此之外还有浑身骨头被拆了又合的痛。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愿意去面对,眼泪顺着眼尾不住向下流,身体内苍劲有力的经脉,还有胸口的充盈无一不在告诉他晏疏给他留了什么东西。   最让萧亓接受不了的是,他本以为的抛弃和不入眼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一场大梦。   灵蝶能让人深陷梦境,却没发控制梦境走向,所梦之事大多是其人内心的映照,也就是说一切的一切都是萧亓自己的念想,是他的以为也是他走不出的魔障,这最不堪的一面却被晏疏瞧见了。   魔障并非全都是事实,牵连之下关窍如何晏疏怎能不明白,每每想到此处萧亓心脏都仿佛被撕裂,可他又深陷在一个怪圈里,他甚至至今都没能掀开那道已经薄如蝉翼的纱,没看透晏疏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亲眼看着自己的猜忌,最后到这归远山自投罗网。   这一刻萧亓甚至希望晏疏还是从前那位高冷的仙尊,没有因为他劣质的感情而动心,也不会因为他可以接近后又将肮脏的一幕而难过。   柏明钰见萧亓没有立刻动手,知道自己的话起了用处,赶忙接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应当知道离宿现在的处境,虽然他自己不在意名声,可你真想让他不清不楚地在这世间行走?事情总要有个了解,让离宿亲自动手再好不过。”   仙门的心思萧亓知道,柏明钰也知道,柏明钰如今也未必就像面上那么光线,更多地是个象征,一如各处宗教需要人心朝着一处使,而柏明钰便是为了归拢天下人心的象征,而这种象征一个足够,两个就有了竞争。   柏明钰以为自己这话足以说明萧亓,毕竟他觉得离宿在世间行走名声是必要的,他还需要回到过去的生活,需要苍芪,也应该拿回属于自己的赞誉。   可萧亓却在这时哼笑一声:“你当晏疏会想要那些,他会在乎虚名礼遇?”   话未言尽,又是轰隆一声,两人齐齐向幕障看去,就见内部不知何时起飞舞着数不清的灵蝶,那数量与漫天雪花相近,落在秽玡头顶没多久便化成点点星光散在秽玡身上,下一瞬,秽玡爆裂。   那场面实在太过震撼,或近或远,还有正在加固幕障的一众仙师们皆是一惊,与此同时幕障也跟着晃了晃,险些被秽玡寻到纰漏破了出来。   好在中仙门长老即使出手,才稳住了局面。   柏明钰本想再与萧亓言说几句,却在回头之际看见了林间异动,距离随缘,修行之人视野却好,层层叠叠之外竟出现灰扑扑的短衣,是属于百姓通常用于赶路的行头,盘踞于远处没有靠近,不知是听说热闹还是旁的什么。   想到最开始仙门的打算,柏明钰脸色有些差,就在这时幕障再次异响。   一道剧烈的爆炸声自幕障中起,层层叠叠的血雾狠狠冲撞着,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由远及近撞在幕障之后竟只是简单阻拦就退了出来。   眼瞧着众人防备正要出手,有人却率先认出了此人——是邳灵宫弟子,蓝曲。   蓝曲的出现像是某种信号,那隔着幕障的血污越来越浓烈,轰隆声不断乍一听像雷,却又好像山体崩塌,数不清的秽玡冲到了幕障前用力抓挠着,手指鲜血淋淋都不肯停下,而那原本和在雪花中的灵蝶却悄然不见了。   萧亓心中一凛,这一刻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冷静,不顾柏明钰阻挠用尽去权利去破那幕障,而柏明钰此时也好像明白了什么,阻拦的手只一抬起就放了回去。   罢了,人各有命,他一届凡人能做的都做了,其余的尽看天意。   可萧亓的手明明都已经碰到了幕障,却在那魂元即将击破的瞬间,被一道淡蓝色的光弹了回来。   那东西是什么不言而喻,萧亓更急了,两手交替却怎么都没办法破了这个局,而一旁本在支撑屏障的众人却感觉手上力道一众,一丝凉意将他们牢牢困在幕障之上,自身体内的魂元也不受控制向外输出。   幕障更为坚固,可这些人却有种被掏空的感觉,心中慌乱却动弹不得,用眼神向身边求助,奈何无人接应,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眼前一幕吸引着。   天地一片血红,幕障之上更是骇人,鲜血如暴雨般瓢泼而下,灵蝶不见,只有幕障上亮着淡淡的蓝光,是晏疏的魂元,他在护着外面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如今这情况太乱了,乱得谁也看不清局势。   藏匿在人群中的林霍突然被揪了出来,不是萧亓出手,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到的解庄。   自始至终萧亓的视线都没有放在这边,隐约间他好像看见一个身影,心中那种不安更为加剧了。   也就在这时,他听见解庄质问林霍:“林掌门,我今日方得到消息,我派弟白千满是由贵派带走,这时平渊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个解释?”   解庄原本以为自己此话一出,周围人多少会心存疑虑,不曾想那些人竟无一不是将头侧开,似乎早已知晓此事却又要装傻充愣。   解庄一愣随即气笑了:“我说今日这么大的事怎么无人通知我,原来各位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讲我等蒙在鼓里,当真是不将我们苍芪放在眼里。”   “解掌门,这话可不能乱说!秽玡乃天下大事,若处理不好恐危及苍生,仙尊大义愿为天下除害,更何况平渊的蕴藉仙尊已然仙逝。”   解庄根本不理,仰头对萧亓说:“此事是我苍芪大意,只是此事还要麻烦萧公子出手,如今白千满行踪未定,恐被小人利用以此要挟仙尊,还望萧公子相助。”   “解庄!”别说是林霍了,其他掌门也觉得解庄此言不妥。   可惜解庄根本没打算理他们,依旧看着萧亓。   萧亓一笑:“早说还不如让他收了你做徒弟,如何也不用现在这个累赘。”   说罢一道黑气倏然绕在手掌之上,气息只浓郁只看着都觉得心惊胆寒,很快那黑气凝实,牢牢紧固在拳头之上,待身后柏明钰发现想要阻止之际却已经来不及。   别人或许不知道这萧亓究竟什么情况,柏明钰如今终于清楚了。他从前只觉得萧亓体内修为倒退得厉害,却不知为何如此厉害,今日把了萧亓的脉猛然惊觉这小子的修为已然恢复,甚至隐隐有突破之意,而这突破的契机便是来自晏尘归。   离宿仙尊用自己化境修为为引,渡萧亓修为再上一步,待萧亓修为稳固,便是柏明钰也奈何不得。   幕障之内情况不明,里面的血雾更是危险,即便想要去帮助离宿,也不应该破此幕障将其余人等均置于险境中,更何况外围还有不明情况的百姓,无论如何柏明钰都要阻止事情发生。   如今的萧亓还没办法应付柏明钰,但那也是公平对决之下。萧亓距离幕障更进一步,柏明钰还在三步开外的地方,便是柏明钰拼尽全力却还是慢了半分,伸出的手中萧亓的衣衫溜于指缝间,而后眼睁睁地看着萧亓的手碰向幕障,用尽魂元不留余力。   结局似乎已经注定,萧亓甚至已经做好准备放出元灵去寻找晏疏,却在拳头触碰到幕障之际,手背似乎被什么东西包裹。   冰冷带着霜雪的气息,紧接着听见有人耳语道:“乖,在外面等我。”   是熟悉的声音,却又带着点难以言说的意味,错愕间萧亓没能立刻分辨究竟是何种以为,只是脑中不自觉地想起从前某次分别时,两人曾经的对话——   “乖,等为师回来,许你一个愿望。”   “我未曾拜师。”   “那等祖宗回来,许你一个愿望。”   恍然间,萧亓好像看见了幕障之内,埋于漫天血雾中的身影。   还是熟悉的月白色衣衫,银发飞舞,那人的背影看起来百年如一日的挺拔孤冷,而他脚边地上似乎躺着什么人,这都不算什么,萧亓视线最后落在那人的手上,小臂上,脖颈上,萧亓一时未能看清,那些地方究竟是被血雾所染还是别的缘故,缀出大片大片的红。   不等萧亓看清,他整个人便被弹了出去,方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他的错觉,屏障之内依旧满是血雾,旁的什么都瞧不见。   所以自然也没看见在他退出幕障的那一瞬,其中之人有稍许回身,只是那动作过于细微,视线没能落到身后。   是有些遗憾的,晏疏还想看看那小子如今会是个什么模样,明知道不会有变化,但晏疏还是想看看,可惜情况不允许,他没能瞧见。   身前已经没有了王鹿的身影,王鹿以化境之躯引爆元灵,晏疏其实可以逃的,可就在他调动元灵打算避开的瞬间,一个身影率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是丢失多日的小徒弟。   白千满身上所带的铜钱有晏疏的魂元,所以晏疏知道这小孩儿虽然不知去处却没有生命危险,不曾想会在此处遇见。   有白千满在前,晏疏无论如何都不能孤身离开,正因如此没能躲过爆炸。   身上鲜血朵朵,有旁人的,也有自己的,那血不再如先前那般化成灵蝶,甚至晕开在衣服上久久未能止住。   王鹿的爆炸过于突兀,晏疏没想明白他怎么突然自己就放弃了,不管是好不容易融合的躯体,还是其中栖身的魂灵,虽然这是好事,可晏疏心中总有不安。   爆炸让周围短暂地恢复了平静,近旁秽玡受到冲击变得稀烂,头顶黑色的球体还在盘悬着,其中围绕的怨灵久久不肯消散,那中间还有王鹿的一根手指。   晏疏不确定那根手指会不会是最后一步棋,想着便伸出手招来灵蝶去取回东西。   过程并不轻松,怨灵不肯退让少不得又要争上几番。怨灵到底只是灵体,跟元灵拼抖不得,很快断指就落到了晏疏的手里,与此同时垂下的袖摆被抓住。   是白千满养的看似小傀儡实则是秽玡的东西,白千满唤它小黑。   小黑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正抓着晏疏的衣袖努力往上爬。   晏疏没动,眼看着那小东西爬上了他的胳膊,又顺势落到手上,先是看了另外一只手上的断指,又看了看晏疏,紧接着低下头看着旁边躺着的白千满,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千满无知无觉,领口大敞,看上去有些狼狈索性未伤要害,那枚被晏疏做过手脚的铜钱正安静地躺在衣服外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此时此刻依旧在无声地保护着这个小孩儿。   看见这一幕时晏疏突然想到了一些,一个关于修行的,关于元灵的东西。   元灵之上可依附主人的灵识,可与其思维想通,那若换个角度去想——   晏疏突然明白过来王鹿为何能放弃好不容易取得的成果,是因为那根本不是成果,而是一个过渡,是在达到其他目的是不得已的暂时。   在意识到这一刻的瞬间,晏疏猛地甩开手上的小黑,然而动作还是晚了。   小黑的獠牙在那之前就已经楔进了晏疏的手掌,阴冷的气息顺着血液迅速向全身蔓延——王鹿的目标只是之中就只有一个,便是离宿仙尊的躯体。   王鹿故意爆体本也没觉得能真的带走晏尘归的命,他的目的是重创,在晏尘归身心俱疲无力反击之际反客为主占据他的身体。   他觉得他与晏尘归之间差的就只有躯壳,明明都入得化境,明明修为并没有差那么多,既然晏尘归可以如此,不管中间萧亓做了什么努力,只要他将晏尘归取而代之,那这往后的日子不还是他王鹿的?   若是随便换个人,便是从前的管奚他们都很可能就此着了王鹿的道,只可惜面前的是晏尘归。   小黑在晏疏手上只停顿了片刻就被一掌捏碎,腥甜发臭的味道与一般秽玡殊无二致。   晏疏原本按部就班即将布满身体的鲜血突然凝滞不动,很快逆流而上,顺着那小黑的压印向外流淌,落地之前化成黑色蝴蝶,又在纷飞前散成袅袅黑烟。   晏疏的反应不可为不快,他原本以为自己不至于被这点事情所影响,可就在最后一点黑色流淌出去时,他脑海里赫然想起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话音带笑,以胜利者的姿态说:“晏尘归,说到底还是你输了。”   晏疏只做一愣,又很快回神,跟着轻笑一声:“这么快就下定论了?不如说说我哪里输了?”   “这还用说吗?你当知道我的目的从来都是你,而如今你还是落到了我的手里,让我看看……咦?你这身体倒是古怪,怎么感觉……少了根骨?你……?!”王鹿一惊,虽看不见表情,晏疏却还是在他的声音里看见了惊慌,“你这副身体怎么回事,如此身体怎能活着,你如何活着?!”   晏疏仰头看向上空便是没有断指也还在盘旋的怨灵。   “是啊,如何也不应该活着,不单单是我,你也是。”   “你,你,你故意的!”王鹿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似乎品名挣扎着想从这幅躯壳里出来,可进来容易出去难。   “倒也不是故意的,走到现在每一步我其实都是被动,包括这仙门布下的阵,也包括你对我的执着,我本不想参与这后世其中,只是——”晏疏依旧仰着头。   因果想报里不只有冤魂的怨念,还有世道因果业障,此番后续起因是王鹿的贪,发展是萧亓的执念,贯穿始末的是晏疏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甘。   因晏疏也不甘就此亡故从而留下了珠串,因为萧亓的执念捡到了珠串,因为王鹿的贪婪利用了这一切,一系列让后世数不清的人化成了秽玡,铸成了现在的果。   事已至此,总要有所了解。   大风忽起,电闪雷鸣下竟然将归远山得山石系数掀翻开来,埋藏在其中百年的枯骨猝不及防地大白天下,因仙门压制而不得散尽的魂灵们呼啸着冲破云端。   太阳和天空同时成了暗红色,大雪述说着数不尽的冤屈,王鹿还在晏疏的身体里挣扎着,原本以为的侵占一下子成了牢笼。   他看着天空的冤魂聚集,甚至好像能看见他们狰狞不甘的面孔。惊恐达到顶峰,王鹿尖锐地喊道:“晏尘归,你当那些人不恨你吗?我承认之后这百年里确实有不少怨,可跟百年前比简直是凤毛麟角!你将百年前的旧账翻了出来,那些怨鬼有多少是冲着我,有多少恨不得将你剥皮抽筋,晏尘归你不怕吗?山外还有人等你你忘了吗?!”   头顶响起尖锐的叫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刺耳,晏疏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似乎对这一切不在乎,他早就接受死亡的事实,也不惧怕再来一次。   他不怕,王鹿怕。   尤其是王鹿感觉到晏疏浑身没有生出一点抵抗的意思,就更怕了,可他好不容易才进了这幅躯壳,还没有接下来动作,如何甘心离开?   头顶浓云翻涌遮天蔽日,血日不在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风声呜咽,是怨灵的不甘和镇压了包年的怨念,他们围绕着念叨着,似乎在喊着什么人的名字,又好像在述说着自己的过去,知道其中一个人喊出了一个尊号,王鹿终于忍不住了——   “仙尊……离宿仙尊……”雾气忽然绕到了晏疏身旁,越来越多将他绕在中间,“……竟然是仙尊啊……”   那声音过于缥缈,似乎来自百年之前,落在耳朵里空唠唠的让人胆寒。   声音越来越密集,想确认又有些不敢置信,终于,一道黑气自晏疏身后升起,很轻很淡几乎看不见,却在冒头的瞬间被晏疏反手抓住。   “你看你还是这么胆小,一点都不禁吓,如此胆量如何能大事?”不管周遭越来越大的风暴,晏疏看着手中的挣扎,“过了太多烟火气,你竟然都这么淡了,即便我不出手,想来你也坚持不了多久。”   话音方落,手中蓝光乍起,更趋近于白光。周围魂灵惊叫着散开,晏疏手中的黑气在拼命挣扎。断指忽而异动,因王鹿而死的亡魂们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突然爆冲而下。   王鹿自知逃脱不得,最后的最后终于想起了自己也是化境仙尊,有自己的尊严,他声音倏地变得严肃。   “我今日本就是在赌,愿赌服输我认了,不过你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吧,内里空虚根骨不在,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你抽了自己的根骨放到了何处?以你现在的身躯无论如何也撑不住这些冤魂,你怕我趁虚逃走,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置身死地?我知道了,你竟是想用你我二人就此了解所有业障?!”王鹿先是一惊,紧接着又觉得现在结论如何都没什么意思,“罢了,去往何处都再与我无关,想来要不了多久咱们还会再次相聚,我在阴曹等你。”   在王鹿的笑声中,亡魂们的冲击像一场风暴,血雾翻涌,整个归远山都在剧烈晃动着。   爆冲之下,立于山脚的幕障如琉璃一般开始出现裂纹,这次柏明钰提前做了准备拦在萧亓面前,几番交手脱身不得,萧亓终于忍不住,他忽而仰头,用尽力气冲着血雾和漫天灵蝶吼道:“晏尘归,你因我骨而生,如何敢死!”   此言一出包括柏明钰在内所有人皆是一惊。   今日之事起因是秽玡,更多的便是针对这位离宿仙尊。装聋作哑也好,一叶障目也罢,他们潜意识地想将这位仙尊与秽玡关联。   他们今日设阵一方面是想将秽玡系数引导一处圈禁,来日再做打算,另一方面也想看看这位仙尊是不是真的与秽玡有牵扯,只是不想毕翊仙尊竟然先一步受到偷袭,如此行动就变成了诛灭。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如何诛灭,凭着平渊的林霍说有准备仓促而行。   说到底离宿仙尊与秽玡有没有牵扯并不重要,他们甚至私心觉得今日结果大抵与百年前一样,只是他们有所准备才没有伤及自己人,而困在其中的仙尊则有着一个与百年前一样的结局。   仙门是自私的,他们忌惮着离宿仙尊,又希望靠着他来解决麻烦,最后不得不靠“离宿仙尊其实靠秽玡重生故而不当留存于世”来自我安慰,甚至觉得仙尊若是再救世人博得名声,才能挽回他“成为秽玡”的罪孽,他们靠着这一点让自己好受些,他们并不是刻意针对这位为了天下的仙尊,只是因为秽玡。   而如今,最后一层遮羞布不见了。   不是秽玡,而是身旁的这个人,他用自己来活了一个人却被你们这些仙门猜忌陷害。   在众人的震惊中,突然一道身影凭空而生,与半空中飘然而下,出现在萧亓的面前。   萧亓眼前一黑,一只冰冷的手捂在了他的眼睛上,来人轻笑道:“果然。”   那手冰凉,带着熟悉的霜雪味,笑声也是熟悉的。   萧亓想拿掉那只手,想说点什么,他嘴唇微张,却在这时猝不及防地感受到柔软与冰凉,覆于唇瓣之上。   是的,猝不及防。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那么多人面前,熟悉的陌生的说不上多少双眼睛集中在这边,可惜萧亓什么都看不见,他瞪大双眼却还是陷在一片漆黑中,只能听见自己吵闹不已的心跳声。   他不敢动,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还在寒峰之上,做着毫无章法的梦,大概也只有梦里才会有如此荒诞之事。   萧亓隐隐听见那个人戏谑的笑声,听见对方讨账:“臭小子瞒不住了吧?”   可一切都是臆想,对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动。   两个人就这样轻轻触碰着,直到那个力道逐渐变轻,萧亓突然好像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愿意面对,眼底酸涩,声音也晦涩:“你先前于我说,等你回来要许我个愿望,如今是不作数了吗?”   可惜这句话没能得到回应。 第148章   萧亓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百年前,也是在这样纷乱的场景里,在数不尽的尸体中去寻找熟悉的身影,只可惜这次甚至连珠串都未曾找见。   什么都没有。   幕障不知何时破了,数不清的秽玡莫名与仙门在厮杀到一起,而那些蹲伏在后排的“百姓”在屏障破裂的瞬间突然暴起,竟是从前来许愿后得以病愈的人们,这世间本就没有灵丹妙药让人起死回生,不过是别的东西所驱使。   血浪冲击着在场的所有人,仙门被冲的毫无防备,他们以为自己会是坐收利益的渔翁,不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   好在仙门中人虽有私心,却也是不敢波及附近百姓,尤其抚宁镇靠得最近,如此仙门不得不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只是多年养尊处优让他们力不从心,在此次意外中损失惨重。   而这,便是离宿仙尊留给仙门的礼。   闹剧延续了几日,期间萧亓几次与柏明钰打照面,柏明钰欲言又止的样子让萧亓看得心烦,最后柏明钰终于将憋着的话说出口。   他告诉萧亓,离宿从来都不是个软柿子,他能让仙门算计,自然也就能算计仙门,也是仙门活该遭遇这些,算不得离宿头上。   自然算不到晏疏头上,那些人究竟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或许他们自己都没搞清楚,到底是害怕多一个仙尊来动摇如今仙门日渐稳固的局势,还是怕暴露他们无心修行只为权势的丑恶嘴脸,亦或者是对生命的渴求与惧怕,事到如今这些已经无从证实。   反倒是这秽玡的来历却依旧没能得到结论,直到柏明钰捡到了那节干枯的断指,在其中逼出一点魂元出来,带着点某个人的影子,狠狠冲向距离最近的弟子。   那弟子身着平渊弟子服,被突如其来的东西冲得一个踉跄,脖子好像被扼住久久发不出声,双眼突出眼看着就要憋死,与此同时吐着三个字——   “柏明钰。”   唯剩的三个字是他最后的遗言,紧接着尖叫着又从弟子身体里出来冲进人群,可惜还没冲多远就被一只白色的鸟含进了嘴里。   萧亓眼神木讷地看着这一幕,柏明钰多余解释一句:“总要有个交代。”   随即很识相地走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萧亓都没有再见过柏明钰,听说邳灵宫这段时间动作不小,之前妄言制造混乱的范沽被禁足一年,门派内从掌门到弟子悉数思过反省,而柏明钰则对外宣布闭关久久未有现世。   不少人猜测柏明钰活了这么久,修为又未再向前,是不是也到了最后那一步,不过是怕邳灵宫地位动摇,才只宣布闭关。   此事众说纷纭,便是萧亓也是后来在某个瞬间了猛然反应过来,那日归远山下的大阵其实是靠着柏明钰一人支撑,晏疏在其中肆无忌惮想来也有对柏明钰的不满,为了维持稳定柏明钰消耗不小,是不是真的要死不得而知,反正休养生息是肯定的。   萧亓不太关心各种因果,他没能找到想找的人,倒是找到了埋在死人堆里的白千满。   萧亓只是看了一眼便打算离开,本没想搭理他,但说到底也是晏疏的徒弟,虽然没教过多少东西,最终萧亓还是将他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   归远山几乎被掀了个底朝天,土地松软到处是枯骨遗骸,有百年前的、有新添的,总之惨不忍睹。   一度被百姓称为福地之处一下子成了修罗场,连带着抚宁镇也变得战战兢兢,好在仙门心照不宣地留了人驻扎抚宁,不时清理偶有冒出的秽玡残余,终于用了三年的功夫才彻底稳定。   关于归远山那天的事情似乎成了某种禁忌,之后无人再提及,即便是相熟的人聊及至此时也会心照不宣地错过,与之同时被避讳的,还有当天消失的人。   白千满在好早之前就被解庄带了回去,分别时白千满哭哭啼啼,一边喊着师父,一边叫着师弟,听得人头疼。   谢庄说他是奉仙尊之命,要将白千满带回去好好教导,他还想叫着萧亓一起回去,那时候萧亓的脑子还有些混沌,谢庄说了什么一个字都没听见,浑浑噩噩地离开之际,他听见白千满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声音比怨灵还要凄惨,听得萧亓脚步更快,逃似的离开了这里。   一切都好像又恢复到那个人出现前的样子,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世间再次按部就班地运转着,只有萧亓一个人被困住,不停寻找着。   直到有一日他在梦里见到了那个人,听见那个人让他别太执着。   别太执着,别太执着……   哈哈,别太执着。   若是换做从前,萧亓绝对不会因为一个梦而放手,可这次他忽然就觉得有些疲累。   是他太执着了,执着地想让晏尘归醒来,执着地想要在晏尘归身边多待些时日,执着地想要对方属于自己,可到头来他用以半副躯骨救醒的人又将躯骨还给了他,临了的那一吻呢,是基于两清之下以满足他的妄念?   那一年大雪纷至,那道遍寻不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冬去春来,今年的仙宁大会还是在昌水郡,那个种桃花的小镇。   即便没有仙宁大会,春季的昌水郡都十分热闹,从前为了桃花,今年则是为了看热闹。   百姓虽不知归远山究竟发生了什么,散修之间消息却十分灵通,尤其是这些年关于蕴藉仙尊王鹿的传言最甚。   起初说他不甘修为止步,妄图以秽玡渡己,这才引起了前段时间的归远山之乱。紧接着又有人说其实百年前蕴藉仙尊王鹿就在下一盘大棋,那场惊天浩劫便是由王鹿而起,再后来就更扯了,说世间潜藏恶鬼,蕴藉仙尊是恶鬼挑中的人。   至于传言始于何处便不得而知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归远仙山上其实压得恶鬼,根本没有仙家,还有说那山上埋葬着离宿仙尊的遗体这才压住万千魂灵,百年之后仙尊德行感动天地才得以重生,可惜仙尊这一离开,百年前枉死的魂灵们一朝暴起险些危害世间,仙尊又不得不以魂魄之态超度亡灵。   哦对,还有更劲爆的,据可靠的内部消息,这位舍生取义的离宿仙尊竟然喜欢男人!当然至于为什么有这么一条离谱的传闻,又如何传到了别人耳中不得而知,倒是这一消息还没传多久就被众人嗤之以鼻地驳回去了,毕竟有上一则消息在,谁还有心对此等为大义两次舍命的仙尊妄加揣测?   本对着仙门趋之若鹜的盛会,今年却是观望更多,毕竟此番变动说是大洗牌也不为过,尤其是关于众多仙尊们的传闻——疑似断袖的、可能仙逝的、不怀好意妄图颠覆天下的等等。   旁的尚且难以证实,但是这个可能仙逝的毕翊仙尊相对来说比较容易考证,以往每年仙宁大会这位仙尊都会亲自莅临,如今虽传毕翊仙尊还在闭关,但不耽误散修给自己找乐子。   锣声一响,仙宁大会正式开启。   今年没再发生乱子,一切都按部就班。六大仙门看上去还是从前的样子,并没有传闻中元气大伤之像,尤其是平渊派人数最为多,纪律也更为严格,一个个端正地坐在蒲团之上。   仙宁大会一部分是针对孩童,只在第一天测根骨,一部分则是散修比试。   几日无波无澜,眼看着今年的仙宁大会就要这样无趣结束,散修们悻悻,好在瞧着仙门未伤及根本时又动了归靠之心,故而本应寥寥无人的最后一天比试却变得异常激烈热闹。   那天太阳正好,暖风之下桃花花瓣如蝶般飞舞,外围跃跃欲试的散修们看着正中央比试的两个人啧啧聊道:“今年没多少稀奇,还是过去的味道。”   “你还要多稀奇,拔得头筹才是正事,这些人说得是来看热闹,你瞧瞧哪个不是铆足了劲。”   “看模样今年邳灵宫依旧竞争激烈,平渊似乎收了不少人,诶……我是不是眼花了,那两个花瓣间夹得是不是蝴蝶……是元灵?”   此话方出,栖身在树上的人睁开了眼。   黑色的身影于初来抽芽的树枝间十分显眼,好在周围散修都不是老实的,树杈上少不得坐了人,自然也就没人留意到他眼底涌动的黑雾。   花瓣纷飞迷人眼,其中舞动的生灵眨眼便瞧不见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清楚地捕捉到蝴蝶的影子。   此人正是消失许久的萧亓。   萧亓不知道白千满如何神通广大,能在茫茫大地间将消息传过去,甚至还是个狗屁倒灶的理由——同门情谊。   哪来的同门情谊,还不是附带了一枚铜钱,上面还留有一股未消散的熟悉的气息,虽不如从前浓郁,却也很明确地彰显着所属人身份。   萧亓本不想来,可不知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   蝴蝶一闪而逝,看不出归于何处,萧亓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花瓣错落间那蝶再次出现,幽蓝色的翅膀上绘着黑色的纹路熄灭了萧亓眼底的光。   不是。   一口气险些呛着,至此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竟是连呼吸都忘了。   沉闷的低咳声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但那些人的视线很快又被旁的吸引。   萧亓垂眸,神色恹恹刚准备离开,却在视线移开时眼前突地一暗。   耳边乍然响起破天的吵闹声,似乎是什么人打起了起来,又好像有什么人出现在现场组织了这场闹剧,紧接着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萧亓慌忙一抬头,想要寻找方才眼尾余光丽一闪而过的影子,却在抬头的瞬间只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现场的柏明钰。   那位于众人眼中生死不明的毕翊仙尊说了句什么后闲庭信步地走了。至于冲突,缘是因为有散修钟情于邳灵宫,而对手又是个眼高手低看不上仙门的,凭着毕翊仙尊闭关或是仙逝的传闻胡言乱语,在通往仙宁大会的路上时便起了龃龉,如今更是借由生事。   至于柏明钰为何声势浩大地落在比试台中央,少不得是为了破除流言为邳灵宫增势。   可这些都不要紧,因为萧亓透过错落的人群,在层层叠叠的弟子服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曾经的夜思夜想,是从前的爱而不得,是自以为是的放弃却是画地为牢的若干年,也就在这若干年里,萧亓找了个偏僻阴冷的地方,终日无花也就见不到扰人的蝴蝶,即便那些纷飞在花朵上的蝴蝶与那个人的全然不同。   萧亓眼睛盯着一个方向眼睛都快看烂了,可那个人却只是走到了苍芪的最后,于那赶忙起身的解庄说了几句,紧接着坐到蒲团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似乎只是闲来无事寻点乐子,别无他意。   场子中间的两个人已经被劝开,毕竟是在这样公开的场合,便是再看不顺眼谁也不敢当真得罪仙门,更何况毕翊仙尊都出现了。   正当看热闹的以为这场闹剧即将结束,突然间一个身影骤然闯入,紧接着一闪而过去了旁的地方。   “在那!”   忽而一声将众人散乱的视线一同聚集到苍芪处。   那人方停在苍芪前面,第一排弟子齐齐起立挡住了他,其中一人出声道:“这位仙师,如今比试尚未结束,若仙师对我苍芪有意可在比试之后投拜帖,我派自会有人联络。”   “不必。”萧亓冷声拒绝。   强硬的态度让那弟子冷了脸,眼神颇为不善地问:“难不成您是打算……”砸场子三个字还没出,就见来人一指某个方向:“我来找他。”   突然一道风起,黑色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下一瞬已经现在苍芪最后。   众人惊呼,有人下意识拔剑,但到底忍住冲动没有真的动武。紧接着众人又一脸茫然地看这苍芪后,那名不知何时出现的银发仙师。   就见那仙师慢慢将茶杯放下,懒懒地掀起眼皮,看着桃花零落到前人身上,粉色的花瓣与那人一身黑色格格不入。   仙师开口:“阁下可是有事?”   一句“阁下”像刀子般捅进了萧亓的心里,他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本以为听见这种疏离的语气怎么也得火气上头,或者悲凉地哀怨几分,可萧亓仔细感受了一番,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大概是习惯了罢,真是让人厌烦的习惯。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透过那双泛着幽蓝的眼睛,萧亓突然看见了自己这几年的身影,他突然想起这几年他去了很多地方,听见许多人在讲离宿仙尊的大义,说离宿仙尊英姿,讲他或许早已修成正果飞升成仙。   萧亓恍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有找什么偏僻阴冷的地方,他一直在世间行走,找寻着那只刻在心底的蝴蝶。   他垂眸看着面前这个被自己的影子罩在其中的人,抿着嘴唇,沉默良久后低声说:“我讨个债。”   “什么债?”   “曾有人让我好好等他,等他回来就许应我一个承诺,可是我等了许久都未能等到那个人,你说我该不该讨?”   “你是想让我为你做主?”对方声音依旧疏离,一如面对个陌生人,“不过我这人甚少入世,未必能帮你讨这个公道。”   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既不亲近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   晏疏……如今大抵是要叫离宿仙尊了。仙尊的模样与从前并无半分改变,是百年前的那个仙尊,没有轻佻没有玩笑,冷淡得与他那寒峰殊无二致,似乎他生来便是如此,高高在上就应该受人敬仰。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将这个人又放回原本的位置,这样就够了吗?   不够,自然是不够。   萧亓手臂抬起,指着眼前的人:“能帮我讨吗?”   在晏疏第一句话开口时,萧亓就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失败者,他甚至想不明白晏疏是怎么回来的。   如今萧亓的筋骨都已经恢复,是当初在寒峰之上晏疏一步步的算计,最后于梦中,晏疏将半幅躯骨还了回去,而他自己则在几日后散在漫天苍生中。   虽然从未有人于萧亓说过,萧亓自己也没有提,可在那些心照不宣中,大家似乎都已经默认离宿仙尊的消亡,带着癫狂胆小的王鹿一起。   萧亓有点后悔方才应该拉着柏明钰一起过来,找点什么事情威胁柏明钰一通,让他为自己当个证人,翻出先前的旧账以恩相胁于晏疏,重蹈覆辙。   然而若真这样做,萧亓又觉得很没劲。   就在萧亓的手似乎泄了气般地下坠半分时,突然感觉手腕一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倒,转眼便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萧亓倏地瞪大了眼睛,惊慌中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就听见一声十分恶劣地轻笑一声:“要个承诺畏畏缩缩。”听罢嘴唇倏地一软,嘴角被什么东西够了一下,那笑声又来,“我实在没什么东西能赠与你,不知以身相许可好?”   于是当初最为忌讳的传闻一下子就变得最热烈,那个众人以为仙逝的仙尊不仅好端端的,甚至还当中断袖了,就在那众人瞩目的仙宁大会上。   这倒好,不需要道听途说,也不需要仙门内部眼线,仙尊显然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怎么想,大喇喇地直接抱着美娇娘……公子拂袖而去。   离宿仙尊断袖断的明目张胆,没有人敢到他老人家面前犯浑,就是苦了解庄不得不从中斡旋,以维持仙尊岌岌可危的名声。   后来萧亓才知道,晏疏当初带他去他的出生地其实就是为了找百年前他父母的骸骨,想再借父母之缘重活一次,究竟为何如此贪生,萧亓觉得自己不能细想,想多了容易疯魔。   种在寒峰之上篱笆下的还有晏疏自己的魂元,他留了一颗珠子在这,与那枯骨埋在一起,而萧亓当初见着晏疏每日清晨浇灌的其实是他自己的精血。   骨血具在,最后靠着魂元的编织才让他没有彻底死亡,源于萧亓的法子,但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晏疏那时候的道别其实也算是真的道别,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回来,但这话他不敢告诉萧亓。   寒峰之上,熟悉的小屋。   如今虽已经开春,但这峰上的季节一贯冬长,虽已经见不得积雪,却也没多少绿叶。   房间里不知何时生起了暖炉,萧亓躺在床上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晏……”   “嘘——”   细长的食指压在了萧亓的嘴唇上,晏疏低笑:“我虽年长,却在百年间一心只想修行,于欢好之事并无经验,若有不妥之处还望你担待。”   说着手触碰上萧亓的衣带。   萧亓一惊,慌忙拉住晏疏的手,不明白两个人怎么就到了现在这个境地,也不知道久别重逢的寒暄怎么就轻易跳过了。   发展的太快了,真的太快了,快得不对劲。   “等等,晏疏你……”   “别说话。”晏疏快速亲了萧亓一下,将他的话又堵了回去,“气氛正好,便是我没经验,也知道这种时候要少说话多做事。”   这次晏疏成功拉掉碍眼的腰带,只是手在探进衣襟时,晏疏又有点紧张了。   晏疏是真的在这方面没经验,别说床事了,便是伴侣间的日常相处他都不知道要如何。   萧亓想的不错,今日此番行径其实更多的还是逃债,他怕萧亓跟他算账,不如直接生米煮成熟饭,一了百了。   一想到一了百了,晏疏就有了底气,眼看着手即将碰到胸膛,一只胳膊猝不及防地缠上了脖颈,紧接着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倒。   种种行为,萧亓还能坐怀不乱并不证明他是个正人君子,只能说明他这个人不行。   日思夜想就在眼前,萧亓没有直接将他生吞已经是克制了、   粗喘的呼吸声里,萧亓的吻要更热烈难分,其中夹杂的情绪太过复杂,失而复得的惊喜,多年隐忍后的爆发,还有些旁的晏疏看不懂的情愫。   晏疏在短暂的失神后很快给了回应,于是萧亓就更疯狂了。   不知吻了多久,不知从何时起衣衫落了满地,直到晏疏被放在床上才猛然惊觉事情不对劲。   可事已至此,想反抗似乎已经来不及,后来一想萧亓这些年的遭遇,晏疏又觉得这小崽子着实有些可怜。   罢了罢了,让让也没什么。   不曾想让出个饿狼扑食。   自以为躲过了债,不过是换了个方式还,待晏疏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一时气得很想把自己埋回篱笆间。   好在如今一切平顺,从今往后便是天地再不安生也与他们没关系,如今晏疏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安稳晒太阳。   晏疏幼年孤苦,所幸被师尊捡回了苍芪,便也是将自己牢牢拴在了这仙门之中。   他第一辈子背的是师门,第二辈子背的是救命之恩,如今也算是三辈子,终于能在自己须臾光阴里找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安适,虽然这点安适有点腰疼。   灵蝶落在藤椅扶手上,晏疏手指点着那片小小的翅膀。   没人知道在他幼年之际,在他父母尸首之侧,有一只蝴蝶曾短暂地停留在破旧的窗棂之上,那是小晏疏幼年记忆里唯一的光。   嘶嘶声里,一条小黑蛇缠了上来,猩红的蛇信猝不及防地在那只灵蝶身上舔了一下。   晏疏一个激灵,刚想将这破蛇扔出去,就听萧亓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紧贴着头皮:“晏疏,吃饭吧,正好咱们也能好好说说话。”   晏疏:“……” 第149章   阳光刺破云层落到苍芪主峰上时,弟子们已经坐在了膳堂早早地用上了早膳。   白千满这段时间过的浑浑噩噩,好不容易能看见今天的太阳了,刚睁眼就被拖了过来。   上了一上午的课,白千满跟着同伴浑浑噩噩地到了膳堂。   好在膳堂的吃食还不错,样式也多,对于他这种不怎么挑食的更是友好。   但是今天白千满食欲不是很好,桌子上的餐盘里只放着一点咸菜,手中食不知味地咬着包子。   同伴想了半天怎么劝,最后叹了口气:“你这多少天没好好吃饭了,东西还要好好吃,若是想辟谷就好好修习,如今你还没到辟谷之境,若是饿坏了可怎么好?”   白千满看着自己手里有半张脸大的包子,无论如何也跟饿坏了不沾边。   这种安慰白千满不知道要怎么恢复,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口包子。   一阵风忽而吹动了鬓间碎发,鼻间缭绕着冬雪的香,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味道。膳堂的门虽没有关上,现在天气已经热了起来,风里本应该带着花香。   此种味道分外熟悉,白千满猛地抬头,发现对面已经多了个人。   银发散落,那人先是不咸不淡地看了眼身后,之后点了下桌子问白千满:“今儿下午是谁的课?”   白千满:“掌门的,原本下午上课的长老今天有事,掌门临时来给我们讲。”   晏疏点点头,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包子:“去打两份包子,包起来带走。”   “师父没吃饭?那别只吃包子啊,我看那边糖醋鱼和葱烧大排不错,师父觉得腻就再添点凉菜,最边上还放了桂花糕,师父不是最爱吃桂花糕?要不要都给师父包点?”白千满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献宝似的哪还似之前食欲不振的样子,给一旁同桌弟子看呆了。   若是换个时候他们还能调侃一顿,可此时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小心翼翼地瞥着这边,敬仰与畏惧着。   说来这位仙尊的传奇,那可真是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尤其是他们这些入门不久的,见仙尊就跟看神仙似的。   小孩们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的靠近过仙尊,这会儿对白千满不免有些羡慕,毕竟这位可是当年掌门使劲千般百宝都没能拜入的离宿仙尊。   白千满高高兴兴地跑远,几名坐在旁边的小弟子更为拘谨了。   身旁仙尊一手托着下巴,慵懒地看着周围。   他的出现没有多久就被全膳堂的弟子发现了,这会儿膳堂静悄悄的,就连打饭菜的师傅们也是一个个低着头,手也不敢抖,倒是让打菜的小子们捡了便宜。   白千满拎着东西回来时,就见他师父正打着哈欠百无聊赖,而同桌的几人连勺子都拿不稳。   晏疏接过白千满的东西转身出了门,身影彻底消失膳堂才哄地一声重归热闹,只是这热闹还没维持多久,一道身影再次触不及防地闯了进来。   黑影再次笼罩,白千满咬着还剩一大半的包子,和来人大眼瞪小眼。   “人呢?”萧亓问。   白千满用力将嘴里没彻底嚼碎的包子咽下:“师父大概去找掌门了。”   直至今日白千满依旧难以接受,师弟怎么就成了师娘,但这话他不敢当着萧亓的面说,他怕自己被挂在山门口——据说当年师父就曾将鸿雪仙尊管奚挂在山门上。   恍惚间,眼前的身影已闪至门外,行色匆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次膳堂没有因为此人的离开再次吵闹,反而好像怕是再受惊吓似的,一个个门口吃饭连话都不说了。   苍芪的地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中午过去萧亓没能把苍芪翻完,自然也就没能找到故意躲他的人。   直到山顶钟声敲响,弟子们赶往学堂,清一色的弟子服,三三两两人簇拥在一起,朝气又热烈。   萧亓不知不觉地跟了上去,远远地吊着,等他到学堂外时里面已经开始上课,只一眼便定格在最前方的那个人。   银色的长发松松一拢,月白的衣衫也尽是随意,他手中没有旁的学究手里该有的书籍,闲聊般地讲着东西。   于课堂之上,晏疏的声音听上去更加低沉温柔,不疾不徐,并没有对弟子成龙成凤的追赶,也没有非要他们立刻领悟的催促,用着他自己的方式,将自己的领悟一点点说于弟子听。   堂上弟子究竟有没有听懂,究竟是摆出什么表情,萧亓一丁点都没有注意到,他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一处,看着柔和的阳光在那人身上渡了一层淡金,这须臾光阴中,萧亓瞬间填补里心中数不清的遗憾——   遗憾当初没有早入苍芪,遗憾没能见着离宿仙尊讲学的模样,遗憾没能见着他被众人拥戴的样子,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晏疏显然也发现了站在后面的萧亓,却没有给他半点目光,依旧按部就班地讲着课,直到太阳西斜,下课的钟声终于响起。   仙尊讲课不常有,便是从前也是在掌门的极力劝说下才偶尔讲上一两堂,就甭说仙尊脑子里的知识了,就那一道道加在身上的光环,都能让一众弟子们借机盯一下午。   不知不觉间,萧亓竟然站了一下午,他想后侧开一步让路,弟子们并没有留意阴影里站着的人,只是三步两步一回头,依依不舍之情倒是尽显。   萧亓于门外等了少卿,头顶已经出现稀疏的星光,火烧云映红了山头,风是暖的,温柔地提起了萧亓的嘴角,又慢悠悠地入了山林,带起一片树叶,沙沙声中时间都慢了下来。   弟子见少还没见到那人身影,萧亓忽而反应过来:晏疏不会又跑了吧?   他慌忙回头去找,抬眼的瞬间就对上一双幽蓝色的眸子。   那人眼底带笑,还有着恼人的调侃,似乎故意等萧亓看过来,又在视线相对之时偏了头。   他胳膊杵在案台上,托着下巴看着对面的人,白千满似乎在说着什么,连讲带比划,看起来有些兴奋,晏疏安静地听着,最后点了下头像是表达肯定,也为这段话收了尾。   白千满得到答复后显然更兴奋了,他身后不远处等着几个人,紧张又忐忑地看着白千满与仙尊的互动,眼底的羡慕都快溢出来,也知道晏疏答应了他们什么,在白千满回去后,几个小孩聚在一起庆祝了一声,又很快发现自己这个行为被仙尊看见着实不好,簇拥着白千满一溜烟跑了。   堂内没了人,萧亓这才走了进来,却没有到晏疏跟前,而是坐在第一排案后蒲团上,坐得很端正,看着跟前不远处的仙尊。   晏疏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又很快被笑意掩过,手点着书案:“这位弟子是有什么困惑需要本尊解答的吗?”   本是调侃,不曾想萧亓脸上不见丝毫放松,甚至有些严肃。   “在下确实有些困惑,还望仙尊能指点迷津。”   晏疏一愣,没想到萧亓来真的。   他心中暗道不好,腿脚比意识反应还快,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起身往外走,好在他还算有良心,未免萧亓太尴尬,晏疏找补道:“那边走边说吧,膳堂最近做的糕点还不错,等会儿包点带回寒峰。”   说罢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仔细听着身后动静,然而眼看着他都快到门口了,却还是没听见身后声响。   晏疏回头,看见萧亓依旧端坐在原处,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一眼,晏疏便心软了,想想其实自己这样下去也确实没多少意思,总不能一直如此,便是走了回去,坐在萧亓身侧,像两个学童并做。   “你看着间屋子,小时候我也曾来过,现在的屋子与那时候并无不同,门口门框上有一小处凹陷还是我幼时撞的。”晏疏一笑,问萧亓,“你想知道什么?”   不等萧亓开口,他旋即又说,“若是你困在过去大可不必,从前我就曾劝过你,不要拘泥于已经过去的事情。你别看我从前甚少出门,见到的东西也是不少,不比你想的那样不谙世事。我确实很早就察觉到你的不对劲,但当初没想到你这样胡闹,也是后来机缘巧合察觉到你我二人有些许相通之处,方才明白你用什么让我活过来。旧事不想提是觉得没必要追究,如今都好了就够了,你没必要放在心里,日子是往后看。”   晏疏手放在身后,整个人都是放松的姿态,银发垂到手上,也碰在萧亓的胳膊上,丝丝缕缕将两个人牵到一起,平添了些暧昧。   晏疏话很简单,是他惯有的风格。他甚少回头看,在晏疏看来过去便过去了,总回头会让自己困在其中,于修为于人生均无益处。晏疏不想和萧亓说这些也是因为这个,不全然是因为自己的自作主张,当然怂也是真的怂。   晏疏一直看着房梁,屋外已经掌灯,昏黄的光弱弱地投射在木头上平添一些岁月的痕迹,那些木头说不上有多古老,或者是苍芪开山祖师所留,也或许只是在某一代里随意搁置,粗壮的木头守护者这个门派比人要稳定得多,他们见证了弟子的青涩,看着他们修为大成,直到一次离别之后再也不见。   死物要比活人长久,一如苍山河流,便是生灵再多的变动,苍山如旧,松柏长青。   屋子彻底暗了下来,晏疏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或许只是思维放空什么都没想,这时手指异动,温热附着而上。   晏疏一转头,就见萧亓牵起他的手,虔诚地吻着他的手指。   几番相处,晏疏还是不太习惯这种亲密,但也没有拒绝,既然已经捅破了窗户纸,再多的推拒显得矫情,晏疏也不是个矫情的人。   “我没想问你那些。”萧亓的眼神收敛在睫毛投射的阴影下,虽看不出情绪,却也能感觉到并没有太多迷茫,“我只是想问,仙尊如何大胆竟然,于归远山上公开轻薄于我不说,甚至在仙宁大会上不顾廉耻,如今‘萧亓’二字没能闯出个名堂,倒是担了‘离宿仙尊道侣’的称呼,还要背着断袖的名声,仙尊说,要如何补偿我?”   补偿?   听见这二字时晏疏立刻后悔了,他就不应该一时心软来关心这狼崽子的内心,如何就成了自投罗网的小绵羊。   但又无从反驳,虽然最开始心存不轨的是萧亓,可萧亓光明磊落,只在二人相处之时明目张胆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欢,于外人前并没有越矩的行为,反倒是晏疏一而再地将二人情感展露在世人面前。   萧亓不是惧怕世俗眼光的人,他现在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晏疏被萧亓黑白颠倒的话气笑了:“那你想如何补偿?不如我对外言说你是被迫的,我死缠烂打、你抵死不从?”   手臂一紧,萧亓已经翻身在前。他坐在晏疏的腿上,手指缠着银色的发丝,轻轻拉扯撩拨着,抬起的眼眸中哪还有先前的正色。   果然是个陷阱!   萧亓当然不可能让晏疏再跑,今早萧亓其实没想怎么样,只是心心念念许久的人在身旁,难保不会触碰几下,几下就……   总之晏疏不经意间触碰到萧亓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时,整个人差点从床上蹦起来,逃跑之快完全不给萧亓反应机会,只留下萧亓一脸委屈独守空房。   萧亓从没跟晏疏算过之前的账,也没问过晏疏从前究竟作何打算,没问他若是他的计划失败了会怎么样,若是两人不能再见要如何。萧亓像是个好不容易得到宝藏的小偷,小心翼翼抱着不敢多看一眼多言一句。   萧亓知道假设不成立,既然能走到一起就当过好以后的日子,所以他只想好好收着往后的每一日,一如晏疏所说人要向后看。   可话虽如此,萧亓依旧后怕,他很怕现如今的一切是一场梦,也怕这梦是晏疏亲自为他编织而成。   他慢慢靠近,吻上他的囚笼。   “是我死缠烂打,是我痴心妄想,是我偏执丑恶妄图将你据为所有,你当让我去背负外面的议论就好,如何抢了我的风头。”他知道晏疏故意为之,便是将自己放到了主动位置,外面骂也好议论也罢,说的都是他离宿仙尊公然断袖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仙尊这位断袖道侣叫什么名字。   晏疏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萧亓,强势地让人心动。   可话说的太透就没意思了,留下点耐人寻味的空间还能当成情趣。   所以如今萧公子便坐在了仙尊的腿上,一如外界所传的那样,成了个勾搭仙尊的妖精,就是那张脸的线条过于锋利,不见一点妖媚。   晏疏趁着萧亓说话时稍稍退开之际,直接将人推开,一张脸比傍晚的红霞还要艳,好在屋内没有点蜡烛。   晏疏愠怒:“这里是学堂!”   “学堂又如何,仙宁大会上仙尊都能主动,如何在这四下无人的学堂便不成了?”萧亓笑着再次凑近,鼻尖相碰,他一颗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不管多少次,不管如何亲密过,再看这张脸他都控制不住地心动,“晏疏,我好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晏疏一愣,紧接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这是做了坏事后耍赖吗?”   萧亓眼角弯弯,又重复了一句:“晏疏,我好喜欢你。”   “好好好,喜欢喜欢。”晏疏无奈,后退着起身,一同将萧亓也拉了起来,“时辰尚早,是想回寒峰还是出去逛逛?”   出了山门,萧亓手中拎着桂花糕跟在晏疏身后,忽而问道:“方才白千满找你做什么?”   “这几日山下有节庆,他问我想下山。这小孩儿头先听闻自己的小傀儡实则是秽玡就一直闷闷不乐,正好趁着这个时候下去散散心。”   “他是不是不知道,幼时所见的修行之人便是王鹿?”   “不知道。”晏疏摇头,“也不知道那只小秽玡有着王鹿的魂元,这事儿我没与外人说,你也不要提。”   白千满自己那些瞎猫碰死耗子的占卜之所以会准,便是因为王鹿,正因如此,王鹿一早就知道晏尘归苏醒。   因果之间不知也好,知道了平添烦恼,尘埃落定的事情,没必要给更多的人平添业障。   萧亓对白千满的事情不感兴趣,只要他不缠着晏疏就好。   山路崎岖,两人谁都没有动用魂元,一步一步相携而行,像山下再普通不过的百姓。   衣摆扫着小草,晏疏忽而笑出声。   萧亓不明所以地看过来:“怎么了?”   灵蝶在发着幽幽的光,照着前方崎岖小路,晏疏沉吟片刻:“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萧亓脸上疑惑更甚,晏疏撩了袖摆牵起萧亓的手:“当年师尊卜卦时说我离世太远,恐不顾大局,这才给我取了‘尘归’二字盼我能多思多虑,重归凡尘。当初我只当他觉得我醉心修行不理外界,如今我倒是不明白,他所说的离世太远,到底是怕我不顾世人生死,还是怕我错过姻缘。”   “姻缘”二字像一个小木槌,不轻不重地敲在萧亓的心上,他下意识扣住晏疏的手,晏疏垂首见着这一幕时眼底笑意更甚。   “我有没有说过……”萧亓看过来,晏疏说,“……我也很喜欢你。”   忽然一道风吹动了整一片树林,叶子沙沙作响,草木所向之处皆指寒峰。   下一刻,晏疏的后背狠狠撞在了门上。   晏疏的一生还算顺遂,反倒是萧亓一生飘摇,混乱了大半辈子,所幸最终寻得归处。因果冗杂,萧亓毕生所求从来只有一人,一句“喜欢”如同穿云箭,直接击碎了萧亓所有的理智。   没了最后的克制,亲吻如暴雨般落下,晏疏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屋内早已失去了头绪,混乱之中传来几声低吟。   屋外不知从何时起下起了雨,噼里啪啦敲打在窗棂之上,飞溅起的水珠像一只只灵动的蝴蝶。   直到夜色褪去,远处山头亮起一道线,一条漆黑的小蛇从窗缝溜了出来。   光线顺着缝隙投进屋内,飘荡的帷幔中,一条胳膊探了出来,白皙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红。   他的手扣着床边,声音喑哑:“……萧亓,天亮了。”   “嗯。”另一只手伸了出来,十指相扣将晏疏的手带了回去。一道闷哼声后,萧亓接着说,“今日长老们都回来了,你不用去代课,乖。”   晏疏:“……”   林木之下杂草之中,不知名的小花慢慢舒展开淡紫色的花瓣。   今年的寒峰比以往都要暖和得多。   - 全文完 -